《神御天下》 第1章 一拳破青龙 “滚下去……” “凭你也配上去挑战,想出名想疯了吧!”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跟青田萧家抢女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 哄笑声、嘘声四起,整个仙道院演道场上空如同炸开了锅。 偶尔有那么一两声喝彩,也在人声鼎沸的喝骂中湮没得荡然无存。 全都因为一个傻子登上了那座高台。 —— 五年一度‘九院问道’选拔赛已近尾声,这是最后一个登台迎接挑战的本院天骄,也是院内星榜第一,他来自七大门阀之一。 青田萧家,嫡子萧塬。 他年轻,高大,英俊,而且具备一种世家弟子才有的良好气质。他身上穿的是一袭价值不菲的月白长衫,上面银丝绣成各种无比协调的图案,腰畔悬挂着一把金银错镶青龙宝石图案的长剑,长长银丝流苏随风起舞。 当他站在台上的时候,尖叫声浪远远超过了偶尔响起的嘘声。 他是仙道院女学员心头那一抹亮丽的白月光,万千少女求之不得的男神,嘴角始终挂着的笑容无时无刻牵动着少女们的芳心。 所有人都认为,没谁会登台挑战这位蝉联三年星榜第一的怪物,本来只需在台上站足一炷香,迎接台下女生们的尖叫和喝彩。 一炷香后,他便会理所当然的成为本届九院问道领队,率领十七名同窗向其余八家道院冲击夺魁。 完成这个目标很难,但他早有自己的打算。 这种时候除非脑壳进了水才会登台挑战,真正想拿问道名额的人,已经在前面十七位星榜学员登台时全力挑战过了。 结果呢!无一胜出。 星榜排名从来不会出错! 道院数十位道境教习、监院和院长们眼睛又不瞎,他们评出的榜单还能出啥意外! 然而真的就上来一个脑壳进了水的。 这家伙姓沈,沈渐,仙都东郊人,据说是十年前被天降陨石毁灭的沈家庄人氏,如今重建的沈家庄,就在陨石砸出来那个深不见底的偌大天坑旁,离仙道院不远。 星榜上总计有五十个本院优秀学员名字。 就算从头到尾把全部名字拼凑起来,也凑不足‘沈渐’两个字。 这么个废物也敢挑战! 等沈渐走上高台,骂声更响,嘘声不断,声音之激烈,场面之壮观,简直要把整个高台掀了个底朝天。 萧塬嘴角噙笑,“真敢来。” 沈渐也在笑,别人眼里哪比得上萧塬那份潇洒不羁,如果说萧塬的笑容春风和煦,他的笑容就是一块二十年的陈年老油皮,令人作呕,尤其在台下数百花朵娇艳的女修眼中。 然而他好像一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轻松地说道: “说到就要做到,我这人向来言出必行。” 就连这份轻松,也给人看作是油腔滑调,装腔作势。 大家心目中,萧塬就是代表本院,率领十七位同窗击败其余八院的不二人选。 正所谓家世即颜质,颜质即正义。 何况青田萧家人本来足够优秀。 沈渐却自信地扭头眺望台下,目光所及,是百花丛中最特别那朵——南梅初雪。 南梅姓梅,来自南天城,仙朝大陆七大门阀之一,为区分其他梅姓,大家把他们这支梅姓称之为南梅,久而久之,南梅家族也就欣然受之,以此为姓。 “我会让你见识这家伙不过绣花枕头尔,不值得南梅联姻。” 沈渐微笑着,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声音不大,在开了锅一般的嘈杂中,连台上萧塬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何况数十丈外的南梅。 萧塬也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侧脸瞧着高台一侧的裁决教习。 一旦教习高举的手臂挥落,他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骨,每一处气腑,都已做好准备。 他要用最短的时间,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将这不要脸的家伙打得连他死鬼爹娘都认不出他的样子。 …… 抢先出手的居然不是萧塬,而是沈渐。 居然连腰后的刀都没出鞘。 五丈距离眨眼即至,两人间拉出一条青色残影。 萧塬精力很集中,狮子搏兔须尽全力。 他从不轻视任何对手。 月白衣袖卷起狂风,一条青龙旋腰而出;身体表面同时泛起青光,无数黑色鳞片蔓延全身。 台下惊呼一片: “一剑青龙!!!” “萧塬竟然上来就祭出青龙天血与灵种完美融合杀招!” “砍翻这不中用家伙。” …… 没有人认为沈渐能在‘一剑青龙’下完好无损走下高台。 道院同门不信,主席看台上的教习不信,院长阙不再不信,就连亲自将沈渐带回仙道院的骆道人也不相信…… 南梅初雪更不信。 打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正眼瞧上过两人,更谈不上情感挂念,所谓争风吃醋,那只是沈渐一厢情愿,干卿何事! …… 一剑青龙带寒水,奔流直下三千里。 这是萧塬将灵种与自身价值不菲的名剑融合,灵契温养孕育出的第一形态杀招,他对这一招的杀力相当自信。 “躺下吧!拿什么跟我争。” 砰!!! 一圈圈气机激荡而出。 那条碗口粗细的青龙竟然四分五裂,犹如一块巨石被仙人拎上高空重重砸入湖中,气机之激荡,以两人为圆心,横扫数十丈高台。 连裁决教习也以袖掩面,真气布满全身,对抗凌厉罡风。 全场寂静。 剑气流散带起的嘶嘶破空声显得尤其刺耳。 一拳破青龙!!!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人,青衫飘摇,浑身浴血。 而大家看好的萧塬远在数丈之外,单膝跪地,以剑拄地,覆满身体的鳞片已然不见。 忽然,萧塬大声咳嗽起来。 每一声咳嗽都会有血珠飞出,溅落地板,宛若点点红梅。 他瞪着沈渐,眼神中充满怨毒和震惊,喃喃低语: “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沈渐根本没听见,目光已移向远处主席看台。 …… 台下这时才有惊呼响起! 仙道院学员们也看不出究竟谁胜谁负。 阙不再盯着骆道人,眼神充满疑惑和惊讶。 骆道人的神情看不出是惊是喜,好像台上发生的戏剧性结果早就成竹在胸。 他甚至怀疑这些骆道人这些年故意掩盖了沈渐修行境界,远离星榜名利,就是想让他在万众瞩目下一战成名。 真的是老奸巨猾。 “恭喜监院师叔。” 阙不再这句‘恭喜’言不由衷,充满酸溜溜的意味。 骆道人瞥了眼他,木然道:“还不让胡子宣布结果。” 阙不再再不情愿,也无法改变台上既定事实。 第2章 浪成微澜间 沈渐是被人扶下高台的。 扶他的正是他在道院唯二两个朋友:丁冲、王献。 前者星榜高居第四,后者高居第十,前面十七场挑战赛中,他们已经击败各自挑战者,成功获得九院问道资格。 原本的意气风发,被这场挑战带给全院上千学员的震撼给淹没。 震撼归震撼,大家看沈渐的目光依然不屑、鄙夷、愤怒占据绝大多数。 他却毫不在意,任由王献在他身体上下其手,给他治疗皮肤上被剑气割出来的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为追个女人,用得着拼命!” 王献对他上台挑战的动机相当不屑,甚至鄙视。 “你个公子哥哪懂我们这种小人物追求。” 满嘴丹药也没能完全堵住沈渐的嘴。 丁冲倒是没什么多余话,乐得嘿嘿直笑。 刚下台,沈渐便挣扎着甩开两人搀扶,满是汗水血水灰尘混合物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冲两位朋友自然不用笑得那么暧昧。 大家正在散场,而南梅初雪却在不远处,好像专门在那里等候。 “你在等我?” 南梅初雪紧绷的俏脸如冰霜笼罩,看起来依然令人心动。 “想当面给你说一声,萧塬并非我意中人,你——更不是。” “那又如何?” 沈渐以袖抹脸,视线下移,“我喜欢你就够了。”她今天穿了身浅绿的敞口纱衣,露出胸口一抹颤颤雪白。 南梅初雪脸突然飞起红,手按剑柄,瞪眼恚怒道:“找死——” 王献赶紧把沈渐扯向身后,微张双臂,人畜无害的小圆脸堆满笑容,打着哈哈说道:“何必跟脑子进了水的家伙计较,不知内情的传出去,还以为你帮萧塬出头呢!” 他望向不远处两名女修同窗,使劲冲她们眨眼。 傻子都看得出什么意思! 那两名女修跑过来,一左一右连拉带拽,将南梅初雪带离演道场。 “何苦呢!”王献不住摇头叹气。 沈渐正色道:“没有追求的人生,活着有何意义!” 王献一肘撞在他腰眼上,笑道:“那你去追寻人生意义,庆功宴就我跟老丁去了。” 沈渐脸上马上堆起笑,“庆功宴,咱们仨成功拿下问道名额,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一天,还不得鼓乐齐鸣,普天同庆,熙春楼还是花月楼?” 王献皱眉,颇带嫌弃口气道:“你请啊!” 沈渐笑道:“我掏腰包,你堂堂王大公子面子往哪儿搁。” 丁冲一旁只是乐,不管谁掏腰包,反正轮不到他。 一个疑似七大门阀瑯琊王家公子,一个京郊大地主沈家唯一后人,请客吃饭喝花酒这种事情,还能让他一个穷小子破费。 沈王二人你推我搡打闹半天,最后毫无意外。 付钱的总是王献。 跟谁比脸皮厚,也别跟沈渐比。 不过丁冲肚子里比谁都明白,沈渐的大方从不在明处,也不是对谁都会大方。 —— 道院西山脚下林木苍翠间一个房间内,沈渐全身赤裸泡在装满药水的木桶里面,脑海内响起苍老且有气无力的嗓音: “烈爆力量增强了不少,只要不遇道境,卸甲加烈爆足以打爆道境以下任何防御。” 沈渐没有张嘴,跟脑子里这家伙说话,只需要念头: “不是你一直讲要低调,低调,就算你遮掩气机伪造气象的本领高,以骆老头老道弥辣的眼光,能不产生怀疑?” 他不停埋怨: “为帮你查找天门碎片下落,我这张脸都抹进了袖兜,招惹南梅,只为顺理成章挑战萧塬的理由……看我这身伤,得吃多少老母鸡……” 十年前,京郊午降天陨,沈家庄沈氏一族一百二十六遇难,唯余一子,此子正是今天的沈渐。 能活下来原因,对外宣称是他当时贪玩,跑去了庄外捉鸣蝉,事实上就是脑子里这个自称来自天外的神灵观象,在陨石落地那一刹,选择寄居他体内,以最后一点神力,保护了他不受天劫伤害。 当然这都是老家伙自己讲的,沈渐也没办法证实…… 老家伙的话向来玄乎其神,据他自己吹牛皮:他还是天外至高神明,能帮他打造出一副与仙道修行截然不同的神灵不灭之躯。 陨石刚落下那年沈渐九岁,他信。 随着年龄增长,见识增多,他愈发相信……因为老家伙给他的帮助,超乎想象。 略显苍老的嗓音无不讥诮地说道:“确定不是下半身的想法?” “老家伙,你又……” “我才懒管你鸟事。” 沈渐沉默良久,问道:“看出萧塬几成修行脉络?” 观象不屑地道:“就他那点道行,闭着眼都能全部看穿,等我整理成册,放进你神识里面,还能卖个好价钱。” 沈渐叹了口气: “青田萧家修行也来自天门碎片感悟,这次得罪了他,接近的机会就渺茫了。” 观象对此似乎没有什么遗憾,悠然道: “不急,饭要一口口地吃,知道下落就好,等你体内开凿出三十二座天池,到时想做什么不行。” 沈渐哀声道:“老家伙,才八座吔,十年了,从开山、拓藏到八门,初境三层就花了十年光阴,人生有几个十年,开凿三十二座天池岂不还得等二十六年?” 苍老的嗓音不屑道:“嗯,二十六年又不是多久,眨眼就过。” “那是你觉着!”沈渐语气中充满无奈。 观象用轻蔑的口吻道:“怎么嫌老头子麻烦,别忘了,十年前若没有我,你已经在天坑下化成了腐泥。” 沈渐默然。 “别想那些,你平时做什么,老头子我不想听,也不想看。” “真的?” “骗你不是人。” “你本来就不是人。” 沈渐轻轻叹了口气,低语喃喃:“我都去小灵山多少次了,始终无法将灵种引入武器,无法藏神,以后真正遇上杀力高的对手,对敌岂不吃大亏,你得想个办法解决才是。” “用不着担心,以你现在的能力,应付这些道学院的学员足够了,就算运气不济,真碰上个神华境,打不过,跑还跑不过……修行路上,要的不是争强好胜,而是如何保命……有命才有将来……” 观象的话并未给沈渐心安。 他知道脑子里的寄居者如今状态并不乐观,虽然眼界极高,能帮他在体内打造出与修仙者截然不同的天地气象,也能伪造出与修仙者相同气息,但真正面对敌人,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自己。 如果能像萧塬一样将随身武器种灵契合,真不知道能演化出何种了不起的神通。 —— 仙道院三垣楼。 阙不再面色铁青,手上端着茶碗,恨不得把滚烫的茶水连同茶杯一下砸到对面坐着的那个清癯老者脸上。 身为院长,修心有成的道境天元强者,他还是保持着应有的克制,毕竟对方代青的是青田萧家。 身负难得的青龙天血,仙朝未来栋梁之才,失去五年一届的九道问道中大展宏图前程的契机,身为七大门阀之一的萧家当然心有不甘,派人来询问缘由,也属理所当然,只不过这位神华境邬供奉,实在太把自个当盘菜。 真把自个当成了萧家当家人! 邬供奉好像并未留意到院长厌恶之情,兀自大声说道: “萧塬来你们仙道院四年,拿下最近三届星榜状元,如今却败于一个连武器种灵都做不到的武道体修手下,难道你们道院不应该给萧家一个解释。” “解释!” 阙不再手臂抬起,将茶碗往案几上重重一放,盖碗稀里哗啦,茶水淌得到处到是。 “你自己没看见?” “输了,就是输了,你还要什么解释,仙道院规矩摆在那里,你若不服,认为本院长偏私,尽管去道源宫请长老颁下法旨,撤了老夫这院长便是。” 邬供奉傻了眼。 仙道院是道源宫与朝廷联办,一则为朝廷培养文武人才;二则也为道源宫招徕资质出众的仙家未来,双方也僅僅是一种契约关系,互惠互利,谈不上从属。青田萧家虽说在朝廷树大根深,操持权柄,终究也只是朝廷臣子,如何能与地位超然的五大道脉相提并论。 面对阙院长发怒,他只能选择退让,忙不迭拱手致歉,连声道唐突,匆匆辞别而去。 等他离开,阙不再这才扭头望向屏风,面上怒气未消。 “骆大师叔,你就好意思躲后面看戏!” 骆道人自屏风后转出,嘿嘿笑道: “不看戏看啥!萧家算个屌毛,你还能怕他们?” 阙不再皱了皱眉,叹着气说道: “真烦了仙都这鬼地方,不如师叔你给师君去封信,把我这不称职的院长撸了便是,我也乐得回宫静心修行,至于这院长,随便派哪位祭酒,执管接任便是。” 骆道人翻了个白眼,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腰间摘下葫芦,拨开木塞倒嘴里倒了一口,酒气弥漫。 “我也想回去,不如你写封信告我一状。” 阙不再摇着头,对这个师叔,他是无可奈何,监院名义上实权低于院长,但实打实的是道源宫派来监督道院不会被朝廷侵蚀、掌控的大长老,说白了他不管事务,只管道院管理者,谁还能告他,那不是自讨没趣! “萧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骆道人嗯了声,表情上没任何变化,更不晓得心里想什么。 “用不用提醒你喜欢的那小子,让他最近少外出闲逛?” “不用,人各有命,该着的总有该着的时候。” 第3章 截杀 仙都大梁论酒楼豪奢程度,熙春楼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门首彩画欢门高耸,披红挂绿。 贴金红纱栀子灯,装饰厅院廊庑,花木森茂,酒座潇洒。 入其门,一直到主廊,约一二十步,分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座席,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十,聚于主廊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如神仙。 王献早早就订好酒席雅阁,位置极佳,凭栏可眺主廊。 但至戌时五刻,主廊便有教坊司官妓歌舞,热闹非凡,若荷包金银之物充盈,招官妓陪酒,也是京城达官贵人、富豪商贾用来显摆的工具。 王献荷包从来就没有空过。 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沈渐和丁冲都认为他是七大门阀瑯玡王家后人,仙都九院类似七阀家族子弟如过江之鲫,像他这种低调之辈不胜枚举。 雅阁里面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七八个莺莺燕燕围着三个气血旺盛的年轻男子打转,能不热闹! 这种场合的女人身上通常不会穿太多,衣服料子也很薄透。 该露的地方一定会露,不该露的地方也影影绰绰,让人遐想联翩。 沈渐给一连灌了好几大盅,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舌头也大了。 酒壮英雄胆,同样壮色胆。 他左拥右抱,手也极不老实在美女身上游走。 相比之下,王献简直就像彬彬君子,正襟危坐,烟花酒肆也如身处道院学堂。 “献哥儿,你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 沈渐大着舌头,眼神迷离。 王献笑了笑,也不跟他分辩,“你玩你的,管我做甚。” 沈渐依依不舍从温软纤腰上拿开爪子,伸手去够丁冲肩膀。 “这次咱哥仨合作,一起搏个头彩如何?” 丁冲笑道:“你指今天还是三个月后。” 沈渐哈哈大笑,使劲捏着这家伙钢铁一般的肩膀。 “熙春楼不留夜客,搏个屁的彩。” 身旁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头上步摇叮咚作响,扭着水蛇腰。 “想的话,多走几步,隔壁西院可留诸位仙家。” 沈渐眯起眼,道:“你如何得知?难不成开了天眼。”说着伸手往美人脸蛋上摸了一把。 “唉,这仙都大梁,除了九院学员,哪能找出诸如三位般神仙俊朗人物。” 世间有三种人眼光最是独到,一巾,二倌,三娼,巾就是指给人算命的半仙;倌则是各行中小二堂倌;娼就比较好理解了。 算命的吃的就是眼力见儿那碗饭,眼光差了饭都吃不饱,还能混得下去;堂倌则胜在见多识广,一眼能看穿别人兜里面钱袋子分量;娼则阅人无数,坦诚相见的多了,眼光自然比寻常人高大一大截。 虽说这美娇娘说的是客套话,还是逗得沈渐乐不可支,趁机多摸了几把。 王献忽然蹙眉道: “有天道院在,难!” 沈渐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豁过来,他是在接前面那句。 这家伙反射弧也真是够长,沈渐暗自腹诽,大笑道: “天坑有新货。” 丁冲眼睛一亮。 王献微笑道:“等开市日去瞧瞧。” 正聊着,纱帘门外有人低声唤: “献公子,有人找。” 沈渐斜睨纱帘外,只能看见来人佝偻身影,不像伙计。 王献眉梢微动,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旋即恢复正常,勉强笑道: “去廊下候着,我稍后便来。” 伸手入袖,掏出一只锦绣花团钱袋,扔去丁冲怀里,饮了杯酒,将酒杯一搁,说道: “我若未回,勿须等候,若去西院过夜,里面银钱尽管使,记着别走太远,内城二更宵禁,可别错了时辰。” 两人见惯不怪,这家伙向来如此。 付账很积极,办事总溜边。 …… 苍老的嗓音脑海里响起: “附近神华修士窥探,切记小心。” 沈渐嘴角微扬,坐姿慵懒,手捻酒杯,另一手搁在姑娘露出的雪白大腿上,温软滑腻,眼角余光却透过薄薄帘纱顾盼四下,有气无力道: “好像身体真没完全恢复,不如早点散场,趁宵禁未开,还能回院。” 丁冲点头,沉声道: “本应如此。” 他也是个瘾大胆子小的,每次三人喝花酒,其实多半也只是过过手瘾。 寻常女子本来就对修行者吸引力不大,长相再标致,又怎比得女修金枝玉叶的仙家气质,何况多数女修兼修对容颜方面大有裨益的内媚术,远非寻常女子可相提并论。道院女修不在少数,他二人又修武道,阳盛气足,最适合做双修对象,想做爱做那些事,很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伴侣。 他抓起钱袋,倒出些银踝子给一众陪酒分了,再拿出一块火炭似的金块递给旁边舞伎,“帮我们把账结了,剩下的酒我带走便是。” …… 初秋渐寒,夜风吹得单衣凉。 沈渐手臂搭在丁冲肩膀上,沿大街缓缓前行。 仙道院在南城外,顺御街出内城,走朱雀大街出城,再走个五里就是仙道院所在的翠薇山。 没走几步,丁冲似乎有所察觉,拧腰准备回头,给沈渐把肩摁住。 “别回头,后面有人缀着。” 声音压得很低,但足够让丁冲听见。 “何人?”丁冲身子微僵。 “不知道,熙春楼就在暗中窥视,怕来者不善。” “不会萧塬吧!来得恁快?” “管他谁谁谁?仙都大梁,门阀世家再狂,还能狂到无视国法不成。” 沈渐毕竟打小就住京郊,耳濡目染,对仙朝柳氏皇室治理天下还是有那么几分信心。更何况他们也是修行者,即使面对境界稍强的对手,也并非任人宰割的弱鸡。 两人真气稍转,震散酒气,依旧装着若无其事,便往南城门而去。 街道冷清,仙都内城,时未宵禁,虽说多数铺子已关门打烊,也不应该安静如此才对。 夜风吹过,街旁摊位竹棚噼卟作响。 三个人迎面挡住去路。 他们一身黑色斗篷从头遮到脚,看不清容貌。 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背后同样有人,站立街边阴影中,手上都拿着不同武器。 屋檐下,一盏盏气死风灯骤然熄灭。 挡住去路的三人也敞开斗篷前襟,雪亮的锋芒漆黑中尤其刺眼。 丁冲向前跨出一步,沉声道: “诸位,对付仙道院学员有何后果,可想清楚了?” 身后有人嘿嘿轻笑。 笑声充满阴冷,让人汗毛悚栗。 “那又如何?” 第4章 萧家的报复 “萧塬!” 萧塬缓缓自阴影中走出,一手负后,一手平端胸前,依稀天光下月白长衫尤为醒目。 两人背靠背侧身面对。 丁冲双手笼袖,瞪着对方,寒声道: “你要坏本院规矩?” “规矩。”萧塬呵呵,指向沈渐: “七大家就是仙朝大陆最古老的规矩。” 他眯起眼睛,黑暗中目光犹如星芒闪烁,语气充满轻蔑和不屑: “得罪萧家的后果,你得自个受着,别连累了自家兄弟。” 沈渐冷笑,无不讥诮地道: “怎么,台上打不过,到了这里你就又行了。” 他冲着对方竖起食指,左右摇晃: “不行就是不行,萧家又怎样?七大门阀又如何?换个地方,你也没那斤两。” 黑暗中能听到萧塬牙齿相错的咯咯声。 七大门阀向来自诩高人一等,除当权皇族外,目无余子,甚至仙都以外很多地方尚保留着‘坐不同榻,食不同席’的古老等第特权。 有人曾开玩笑说过,如果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人,只有七张凳子,坐着那七个一定姓钟、王、梅、谢、萧、曹、张,绝对不会有第八个姓,站着那两个,一个姓柳,一个姓周,其他人一定都跪在地上。 姓柳的就是当今天子国姓,而周姓则是当朝天后家族。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但在七大阀各自属地中,特权、地位、声望之高,有时已经超过了帝王皇家的影响力。 特权导致狂妄,狂妄令人鲁莽。 至少对萧塬正是如此。 萧塬身后响起尖锐的哨音,数条人影自街边阴影中冲出。 脚步轻盈无声,行动快若闪电。 一条长鞭最早到达沈渐眼前,通体墨黑,仿佛黑暗中藤蔓阴影。 就在哨音响起同时,丁冲双手从袖子里面抽了出来,双手银白,蒙蒙天光下反射着淡淡光芒,等阴影冲出来的时候,一双手上已经生出无数尖锐倒刺。 这是丁冲的‘种灵’武器:‘荆棘’,尚在灵契第一形态,一旦神游境后‘归窍’成功,便能进化出第二种天授形态,能力也非其它身外之物同日而语。 “西院会合。” 然后他小步助跑,约莫三两步后,腿部骤然发力,弹地而起。 在他和萧塬之间,两条粗壮的胳膊,拉伸,挥舞出两条璀璨的光芒。 武道修士讲究的就是一个快。 近距离绝对的速度,惊人的爆发力。 仙道院星榜第四对上榜首,能冲击出何等壮阔火花! 沈渐也很期待。 但对方并没有给他观赏这场战斗的闲暇。 黑色长鞭击中脸庞前,他整个人忽然倒退滑了出去,如履薄冰,鞭梢在他先前停留的地方打出一个响亮的爆鸣。 背后又有三把刀划破空气,森森寒意直透骨髓。 萧塬带来的手下没一个弱者,全都在灵视境以上,搁仙道院上千学员里面,也能排得上星榜那种人物。 青田萧果然财大气粗! 沈渐拧腰,错步,转身,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身子如同一支离弦弩箭轰然撞进街边铺子板壁,顿时失去踪影。 轰! 剑光拳影,人影交错,乍合又分。 夜更深,又冷。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萧塬的剑尖上正往下滴着血…… 他自己的嘴角也在流血。 眼睛看着丁冲,他左肩靠近脖颈处泛出大块血花,鲜血正浸透重衫,抬起左手擦了下嘴角,冷冷道: “若非白天受了伤,现在你已经站不起来。” 丁冲也看着他,沉声道: “不受伤你会站在这里。” 他们的对话都是事实,双方完好的情况下,丁冲打不过,星榜就是星榜,仙道院数十名教习加上院长的眼光绝不会搞错;但若非如此,萧塬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说明再好的眼光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沈渐就是那个异类。 黑暗中有人说道:“目标脱离结界。” 说话这人嗓音很细,有种说不出又令人牙酸的感觉。 丁冲感觉得到那人境界很高,远在他们之上,显然已经超出入门五境,进入了道境领域。 “你们去追,记得别要命,留点不可逆的暗疾就行。”萧塬冷静地向其他人下达了命令。 黑暗中那人道: “少公子你——” “不用管我。”萧塬的命令不容置喙。 丁冲闪身想走,一条粗如青壮手臂的磅礴剑气如出渊青龙,迅猛游曳,将他所有退路封死。 一剑青龙带寒水。 他不是沈渐,做不到一拳破青龙的生猛,无法破开萧塬剑意,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些黑衣人迅速消失夜幕中。 “从未见过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萧塬不以为意,淡淡道: “栽在我手里,总好过他将来被别人报复,相信我,这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能把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且毫无羞愧心的,也只有这些视他人为蝼蚁的门阀家族了。丁冲暗暗叹了口气,默默祈祷沈渐尽快跑到教坊司西院。 着眼当下,整个内城唯一能让沈渐有喘息之机的地方也只有皇宫禁城和教坊司东西两院。 教坊司属太常寺辖,鸿胪寺兼管,着日常宾乐接待用,常有公卿权贵来往,因此教坊司两院日常巡查不归巡城兵马司,而是由负责禁城内卫的金鳞衣和负责禁城护卫的雁翎都日常巡守,两支军队皆为皇族亲兵,萧家哪怕权势滔天,怕也很难收买这两支军队首领。 …… 沈渐和身撞入店铺,乘脱离对方视线瞬间,神识不断与观象交流,以最快速度找到结界边沿。 捏了个手印,真气凝结指尖,一掌悄无声息划开屏障。 此谓‘锋芒’,正是观象所授‘九重楼’劲道法门第三重,第一重爆烈和第二重卸甲已经在大破萧塬一剑青龙中使用过,以如今他的境界,第四重楼八面锋使是能使,一旦使用,体内八座天池以及每座天池附属的九座幽潭内真气瞬间便消耗殆尽,想要恢复,没个十七八天万万不能。 他也没有疾速奔跑,身形如轻烟,绕行在内城巷弄中,所去正是相距最近的教坊司西院方向。 至于丁冲安危,他并不特别担忧——萧家再强势,也不敢真个在仙都大梁随性杀人,丁冲与他们无仇无怨,本来就不是报复对象,想来萧塬也不愿冒着与道源宫与朝廷为敌的风险,对他真下黑手。 反倒离得越远,丁冲越更安全。 萧家人根本不明白他真正的能耐,若论夜色中悄无声息杀人的本事,十个萧塬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修行与道门修行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这是观象为他量身打造,据说仙朝大陆以外,遥远的西方魔天有着相似的修行道行,也僅僅是相似而已。 沈渐融入了黑暗中。 两人一组的萧家供奉兔起鹘落,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沿途以仙识搜索,生怕错过任何地方。 这群人中领头的道境神华圆满,居中调度,俨然一派主人口吻,对其他供奉丝毫不见客气。 “他肯定走不远,本大爷锁定了他的气机,还能飞出天外去。” 神华境修士嗓音又细又尖,听起来很让人膈应。 “都给我仔细搜,孙棋,点几张明灯破障符,我不信他一个筑炉境武道修士,能隐了形去。” 第5章 教坊司花魁 七八张符箓漂浮空中,明亮的焰火将周遭数百丈地照得如同白昼。 一名从头到脚都用黑斗篷遮挡的供奉跳下屋檐,仔细察看着巷子里犄角旮旯。 此时他脱离了同伴视线和仙识范围。 一只手从屋檐阴影中伸出。 不等这位供奉感觉到不妙,纤细的手指已经滑向他脖颈两侧。 咔嚓。 声音不大,也没能传出很远。 颈骨折断的脆响仿佛撞上了无形屏障,控制在很小一片范围内。 那位供奉软软瘫倒,像一摊没有骨头的烂泥,马上被拖进了阴影中。 沈渐捏出指诀,飞快在那供奉额头上印出一个符纹,不等符纹亮光逸散,手掌覆盖符纹,那供奉全身如拖上岸的死鱼不停弹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很快那供奉身体瘪了下去,仿佛被抽走杂草的稻草人,不多会便只剩下空空荡荡的黑色衣衫和白蒙蒙的朦胧光华。 沈渐打了个嗝,像刚吃饱饭,神清气爽,伸手去提起衣衫,顺手一抖,里面跳出几块泛着白光的块状物和一些零碎,给他收入袖中,衣衫化作片片蝴蝶,随风飘进角落。 那供奉的随身兵器是一把狭短弯刀,就在静静放在地面,失去了灵韵光华。 脑海中苍老的嗓音啧啧道: “新鲜气血就不一样,可惜境界低了点,要是换了那个神华境,我今天就能凿出第九口天池雏形,你也能半步跨入二境山河,到时面对神华境,你也能有面对面一战之力。” 沈渐没好气回道: “说话倒是不费力气。” “说话也挺费力,帮你开凿天池更耗心血。”观象嘴上一点不肯吃亏,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沈渐也不闲着,借着阴影跳跃,无声无息换了好几个位置。 又一名供奉走过身旁,他如法炮制,遮掩天机,拧断脖颈,拖入阴影,捏印抽空对方骨肉精血,收凝结成块的灵骨和身上零碎收走,震碎衣袍,只留下兵器。 若非兵器不便于携带,更不便于他融入阴影,他也没打算弃之不顾。 …… 神华境供奉终于觉察到不对劲。 一连少了好几个人,他就算再木讷也反应过来事情出了纰漏,赶紧招呼其他人聚拢,亲自点数,连他自己追杀沈渐的九个竟然只剩了五人。 他根本想不到这是沈渐的手段,第一反应就是仙道院派出了院中高人暗中护道;再细想,或又是另一方势力派来的影子刺客……很多事情不想不害怕,细思极恐。 “赶紧去找少公子。” 神华境供奉一阵焦躁,率先飞掠而去。 确认所有人离开,沈渐才从阴影中慢慢走出,犹豫片刻,迈着坚定的步伐朝教坊司西院走去。 …… 西院不止一座院落,而是连片灯红酒绿的楼阁夹缝中的一条长街,也是仙都大梁城最大的销金窟之一。 说白了,就是朝廷官办妓院,借勋戚以避贵游之扰。 来这种地方消遣的人,不是王公贵族,功勋大臣,就是荷包从不缺花销的富贵商贾,名人骚客,最后一种多半是用才华换白嫖的诗人墨客,也不乏肚子里半罐水的逐名文人,道院才俊。 最热闹的那几座院子并非西院最有名的声色场所,人之所以多,多半是因为价格公道,真正有钱有势的人很少去热闹的地方。 沈渐走进这条街的时候,正好二更鼓响。 路口出现了不少身着金鳞符甲的持锐士兵,将灯红如昼的街道与其他街坊隔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教坊司青楼花魁以十二花主命名,东西两院各占其六,每个花魁占一处楼阁院子,称之为青倌,即卖艺不卖身的艺伎;院子里又养着一批能歌善舞,出卖皮肉为生的红倌,像熙春楼请来那些歌舞姬就属于后者。 世事无绝对,教坊司这种地方,两者身份随时间、地位、金钱总是不停变化。 他直接去了广寒清池。 虽然丁冲没有明言在哪家楼院,凭着他对那家伙的了解,很容易猜出来他的意图。 广寒月桂,正值初秋。 这里的花魁便命名金雪。 白墙青黛,桂林暗香,院子雅致而清幽。 小龟公清秀标致,长了副好皮相,院门内迎客,见客人年轻,不由上下打量,脸上堆着笑容,毕恭毕敬: “公子茶围还是酒局,拉铺住局都要提前预约,不然得看姑娘得不得空。” 沈渐微笑,以前跟王献来过一次,坐了不超二更便匆匆离开,规矩还是懂得一些,轻松的笑道: “找人。”从袖筒里摸出银块,抛给小龟公:“记得这边茶围十两,酒局十五。” 银块约莫十一二两,这种地方茶围也就是所谓的入场费,定价也是种宽泛的说法,从来不讲多退少补,多余银钱只能当龟公小费。 小龟公乐得眉开眼笑。 一二两银子之于道院学员真心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是一笔不菲额外收成,哪怕最穷的寒门道生,旬日补贴,修行资源加起来,每月基本等同普通人家十年辛苦所得,这并不表示道院个个富足,随便可来城中消费;与吃喝嫖赌相比,修行才是最大的销金窟,光靠道院那点补贴,买一块稍微品相上佳的灵髓都勉强,灵髓又是修行中增补灵元真气必不可缺的物件,哪还有余钱跑来城里面花天酒地。 “公子贵姓,不知找哪位相好姑娘。” 当有钱人就不一样,小门房可以假花魁对别的小气客人冷淡,对出手大方的公子哥可不会怠慢半分。 如果天天遇上这种客人,让他跪舔都愿意干。 “不是找姑娘,找一个朋友,男的。” 小龟公听了这话,菊花一紧。 风月场所什么爱好的客人都能遇上,教坊司各楼有花魁撑门面,背后又有太常寺、鸿胪寺这种官方靠山,有龙阳之好的客人多半不会往花魁院子跑,白花钱嘛!然而事无绝对,天晓得会不会有男女通吃的有钱人光顾,老鸨子可是认钱不认人的主,价格合适,谁敢担保不会把他菊花给卖了。 好在沈渐厚道,笑道: “跟朋友约好在这儿见面。” 小龟公松了一口大气。 “公子的朋友长啥样,我先领公子进屋,你说个模样,我帮你去寻便是。” 走进屋,沈渐就看见了浑身是血的丁冲,同时也看见了面色苍白精神委顿的萧塬,一名容貌清癯的老者腰板笔挺立于身后,一口狭直长刀斜插腰带。 他拍了拍小龟公的肩膀,意思是不用麻烦了,径直来到丁冲身旁坐下。 “怎么伤得这么重?” 丁冲拿起桌上酒碗,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喝得太急,酒一入喉马上大声咳嗽起来,腰也弯了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 沈渐伸手轻拍着他的背,看向萧塬。 萧塬也没好哪儿去,气息孱弱,显然受了内伤,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没多重,休息两天就好。”丁冲直起腰爽朗地笑道,眼睛微眯看着沈渐,一手搭在他肩膀上,“要不是宵禁,丁爷还想多揍那孙子两拳,平时人五人六,不当人事,难得找着机会,只可惜了……” 说着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沈渐轻抚着他后背,真气源源不断从指尖流入他体内。 外部真气输入并不能给丁冲伤势带来根本性治疗,但可以激发他体内本已虚弱见底的真气周天流转,从而达到自愈效果。 教坊司院子里面,萧塬也不敢轻举妄动。 外面那些金鳞衣和雁翎都虽说单个战力远不及他们,但一个个训练有素,尤其擅长连携组阵,身上手上都执有兵部御兵坊制造的符兵,杀伤力不小,再加上两大禁卫军统领皆是武道强者,战力强悍,境界又高,背后还有柳氏皇室,岂是一个门阀敢轻易招惹的。 屋子中间搭有舞台,四五名红倌正台上抚琴吹箫;四周十余张桌子坐着不少人,有的开怀畅饮,有的左拥右抱莺莺燕燕,有的安安静静喝茶……没谁留意到这边两桌相互怒目而视。 二楼美人靠栏杆后,一身米黄纱衣长裙,袒胸露领的女子正手执一把粉罗团扇打量着楼下,面色含春,美目流盼,神韵天生,颀长的脖子和精巧的锁骨细白如玉,粉白裹胸沟壑若隐若现,令人遐想翩翩。 这女人不错嘛……阅女无数的沈渐也生出一丝心动。 无论五官气质,内在韵味,竟不输道院某些姿色出众的女修仙子,各有千秋,风韵不同。 走在街上绝对能让男人视线很难移开那种,说不定还会跟在屁股后面追上三条街那种。 气质上又与青楼女子的妩媚有所区别,有种大户大家闺秀的恬静和优雅。 脑子里面苍老的嗓音再次响起,先是啧啧有声: “喔哟!这地方居然还有这等货色,小子,爷爷帮你推衍出那些阴阳双修法能派上用场了。” 听口气,好像比他这正主还要激动。 有外人在场,观象向来很少说话,尤其当骆道人的面,更是大气不出,像今天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沈渐不解,颇带恚怒道: “能感受到的人是我好吧!你激动个啥?” “那可是千载难逢的狐妖媚子,修为不低,可惜只是个肉分身……” 观象激动中略显遗憾,嘴里啧啧: “也好,真身你也搞不定,指不定反把你吸个精光……这种刚好……对你对她大有裨益。” 好兄弟伤势未复,大敌就在眼前,沈渐哪生得出这种心思。 正准备义正言辞痛斥没轻没重的观象老头子几句,得了好处的龟公小厮送香茗过来,附耳轻声道: “楼上那位便是我家小姐。” 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反正是男人都能看懂他的意思。 教坊司各楼院,能被自家人称作‘小姐’的一楼只有一个,那就是花魁。 花魁金雪! 第6章 梅姿雪态两相宜 沈渐素有自知之明,教坊司花魁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他又不是九寺公卿,道家名师,在这种场合,不花个几千上万成堆金银,勤来常往十数遭,一个仙道院学员想一亲花魁芳泽,基本上等于屎壳郎拱山。 丁冲将碗中酒一口喝干,梗着脖子没让酒呛出来,空碗往桌上一放,小声说道: “我先去楼上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想那孙子也不敢乱来,不过还是得小心一点,等会儿你去休息的时候也得打起几分精神。” 他冲不远处一名打扮花枝招展,模样算得秀丽的女子招了招手,等她过来,直不愣瞪道: “带我去你房间,准备些热水,我要洗澡睡觉。” 楼子里的姑娘阅人无数,什么样客人没见识过,也没谁个矜持害羞,更不在乎丁冲一身血气伤痕,西院街哪天没有喝醉客人闹事打架,也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沈渐下意识看向萧塬那桌。 发现他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睛里充满敌意。 这种地方你不看台上表演,又不叫人过来陪酒,盯我干嘛!沈渐暗自腹诽,当这么多人面,总不能去把他眼珠挖出来吧! 何况对方身后老者,明显就是先前带人追他的神华境供奉,真打起来,谁吃亏还说不定呢! 沈渐忍不住问: “还打算在这儿搞事?” 萧塬握紧酒杯,咬着牙道: “你会后悔今日所为。” 其实他今天已经第二次说这句话,上一次在高台上因为太嘈杂,沈渐并没有听到。 “你们萧家权势熏天,今日我算见识过了。” 这一点沈渐不得不承认,先前低估了对方报复的决心和气魄,以至于被人堵了巷子。 “不过我很高兴,能让你这种人狗急跳墙到这种地步。” 萧塬眼睛里面怒意更浓,握杯的指节发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怨气未出,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弯下腰,把脸埋到了桌面以下。 沈渐不想给他出气的机会,长身而起,施施然朝楼梯口走去。 老者此时也弯下腰,似乎在对萧塬耳语着什么? 沈渐缓步上楼。 金雪似乎也留意到了这个眼睛不离她左右的年轻男子,嘴角勾起浅笑,不过短短一瞬,视线立马移向了别处。 沈渐却来到她身边,微笑着很有礼貌地说道: “能不能请姑娘喝上一杯酒?” 他留意到金雪花魁身边那些姑娘都在用鄙视的目光瞧向自己,楼下萧塬更是目光如有焰火,清癯老者正招呼老鸨子过去。 金雪倒没像身边姑娘一样,带着职业微笑道: “如果客人有雅兴,待会时间到了,本姑娘自然会上台抚琴一曲以助酒兴,陪酒嘛!本姑娘身体有恙,恕不奉陪。” 沈渐笑了笑,上楼前已经预料到这个局面,半转身子,手肘撑在栏杆上,看向楼下,淡然地道: “也许姑娘会改变心意。” 这时老鸨子一摇三晃走上二楼,相当不屑地刮了眼跑上楼向花魁搭讪的沈渐,来到金雪身旁,附耳小声说着什么。 金雪只是摇头,神色坚决。 沈渐食指轻叩栏杆,装没看见。 突然金雪呼唤道: “那个谁……不是想喝一杯吗?” 那个谁? 二楼正面走廊上好像只有沈渐一个人是客人,转过头去,看见金雪正笑眯眯瞧他。 老鸨子一脸铁青站在旁边,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沈渐指着自己鼻子: “你在叫我?” 金雪眨着眼,露出几分俏皮: “你不愿意?” 沈渐满面笑容,点头道: “客随主便。” 脑子里面有个出主意的军师果然不一样!心里正感叹着,转念总觉得不对,这老家伙怎么知道金雪会因为萧塬出面争风而改变主意? 事到临头,总不能拒绝吧! 花魁的房间并不在楼中,院子后面有座单独小院,栽满金桂,香气宜人。 屋内暖香扑面,地面铺着价格昂贵的西方地衣,踩上去软绵绵的,如踩云端。 一幅《秋夜春宫图》六面屏隔开厅房卧室,一位身材娇小年纪不大的女子跪坐一张琴榻边,榻上摆有一架七弦古琴。 见他们进屋,小姑娘起身去茶案前冲泡茶水。 金雪轻挥衣袖,淡淡道: “请坐。” 等沈渐坐下,她坐了对面,隔了张檀木茶桌。 “你好像并不意外?”金雪浅啜茶水轻声问道。 我有老家伙能看穿……沈渐微微一笑,淡淡道: “金雪姑娘何等冰雪人物,秀外慧中,又怎会被世俗名利金钱迷惑了眼睛。” 有婢女在场,不知深浅,他也只有隐晦点醒。 金雪抿嘴,娇笑着低头,眉眼间盈盈笑容显得十分开心。 “秀儿,你先出去。” 也不用多说,楼子里的丫鬟都很懂事。 …… 等丫鬟出门掩上房门,金雪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你究竟是谁?” 沈渐相当淡定,继续喝着茶,喝过两口,这才将茶盏放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何必再问。” 金雪脸色更沉。 沈渐笑着道: “你就一具肉身分神而已,能力太低,还能杀了我灭口不成。” 金雪脸上露出惊愕,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既不能解释,又不能否认,很显然没料到被人当面拆穿根脚。 她一向对掩饰气象的能力很有自信,又深居简出,平时非常小心,基本不与仙都高位强者有过多接触,客人选择也相当有针对性,有意无意避开那些天元境强者和善于望气观象的卜相师,眼前这年轻人最多神游境界,尚属入门五境,怎么可能一眼窥破遮掩天机的秘术。 “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沈渐的解释很难让她安心,七上八下,已经在考虑放弃肉身离开仙都的办法。 此时观象真如先前承诺一般关闭了五感,一言不发,也不能给他个建议。沈渐只能硬着头皮道: “你拒绝萧塬邀请,不就是想跟我接触?我都坐在了你面前,你还推三阻四,故意拉扯,有意思吗?” 这些都是出于观象之前的观察推算,说心里话,沈渐根本没底。 金雪脸色旋即恢复了平静,重新露出妩媚笑容。 “奴家这点心思都给公子看了去,哪还有半点秘密可言。” 她眼眸中流淌着绵绵情意,轻咬唇瓣,愈发娇媚,沈渐早前的酒意好像又涌上脑门,浑身燥热难当,便脱下外袍搁在旁边锦凳上。 金雪颔首低额,羞涩道: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奴家先为公子弹奏一曲助助雅兴如何?” 沈渐一怔,知道对方会错了意,结果一样就行,笑着颔首,也不解释。 教坊司毕竟是教坊司,与一般青楼不同就在于,你花钱来睡她,睡只是目的,前戏才是高档与普通之间的最大差别。 要是去瓦巷勾栏,你一进门,姑娘就恨不得扒光你的衣裳,催促你赶紧办事,好紧接着迎接下一个客人。 耐着性子听完一曲阳春白雪,又一曲梅花三弄,沈渐不得不承认花魁就是花魁,别的怎样不知道,但弹琴绝对不逊色宫廷乐师,即使不通音律,也能沉浸在琴音中脑海里构想出琴音表达的意境。 沈渐抚掌笑道: “金雪姑娘不但有天香国色的容貌,也有令人惊绝的琴技。” 金雪眨了眨眼,微笑道: “在教坊司,没这点本事,就只能每天去陪那些脑满肠肥,一身铜臭的男人喝酒睡觉,我可没那想法。” 沈渐吹捧道: “就算不会琴艺,以姑娘美貌,也能百花夺魁。” 金雪掩嘴噗哧一笑。 “沈公子莫要说笑,都城九院,王公贵胄家郡主千金,修行有成的仙子多了去,哪轮得到人家这种庸脂俗粉与日月争辉。” 她一口喊破沈渐姓氏,显然暗自承认关注过仙道院白天才完结的九院问道选拔一事;后面那个人家的自称,带着撒娇的口吻,又将两人关系更拉近一步。 第7章 什么不是修行 屏风后放了只又大又深的浴桶。 沈渐泡在花香四溢的热水里面,水很烫,适应了水温却令人毛孔扩张,四肢百骸舒服得令人不想动弹。 金雪披了件薄得几乎遮不住丰腴身材的纱衣,半跪浴桶旁,滑如凝脂的小手在他身上揉搓。 “真不愧是修纯粹武道的。”狐妖花魁秀气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眸中流淌着春水。 仔细瞧沈渐那张脸,鼻梁挺直,凤目蚕眉,唇形弧度挑不出任何缺点,一旦褪去了令人厌恶的油滑,不得不承认,属于相当俊朗的那类。 “你喜欢就好。”沈渐眉梢轻扬。 金雪俏脸粉红,多了几分羞怯,更显娇媚。 她颇带幽怨道: “不喜欢又怎样,给你抓住了把柄。” “抓把柄的是你好吧!” 金雪笑得更羞,手上一点没停。 “一起泡会儿?” “唔……桶太小。” “大小正好。” 噗通!!! 伴随着尖叫。 金雪趴在沈渐怀中,粉拳轻捶着他胸膛,鼻息沉重,“真讨厌。” “我会很多花样,相当滋补……” “你有很多双修伴侣?” “没有。”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嘤咛一声,她的嘴被堵住…… 沐浴后,两人躺在奢华的锦榻,沈渐附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讲解观象留在脑子里面那些双修技巧。 狐妖花魁脸蛋桃花般艳丽,眼眸中宛有一泓秋波,羞怯中带着兴奋。 “你都试过?” “我们可以一种一种试。” “你确定能坚持?” “试试。” “试试就逝世。” …… 这一夜,摇床声半宿未停。 …… 次日卯时,沈渐穿戴完毕,神采奕奕,用过丫鬟送来的早膳,旋即回到锦榻边与美人温情辞别。 金雪娇弱无力,雪白的双臂像要揉碎锦被,却又依依不舍。 她藏身青楼,平时哪敢显露妖修本色,沈渐是第一个道破她根脚的,自然放开束缚,恣意行乐,感觉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可同日而语。 出了房间,门外看见广寒清池老鸨子,那张脸冷得堪比腊月间护城河,花魁就是楼中摇钱树,关键不在于陪客人过夜,只要花魁名声在那儿摆着,每天只需出面晃一晃,就会给楼子带来数不清挥金如土的豪客权贵。 吃不着那口肉才是最香的! 老鸨子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对沈渐的厌恶不过是生性使然。 白嫖令人痛恨。 走出院子,丁冲等在门外, 两人并肩走出西院街,街口一辆马车等着。 每日清晨,都会有很多接人的车马来各个路口接人,有各府专用,也不乏城中脚行租赁马车,每家楼子都与脚行有联系,只需事先招呼一声即可。 上了车,马车向城外驶去。 丁冲眯眼看着沈渐,忍不住问: “听说你去了金雪姑娘房间……如何?” 语气中充满羡慕、忌妒、恨。 沈渐精神抖擞,嘴角轻扬,邪魅一笑: “润……很润!” …… 双修带来的好处果然不同凡响,老家伙诚不欺我!此时沈渐体内真气充盈,隐隐风雷激荡,连脚趾头都能感受到充沛的力量。 为何以前没这种明显效果? 观象像睡着了一样,根本不理会他。 这也符合他的意愿,如果做这种事脑子里总有个声音,什么美好都将变得恶心,他又不是暴露狂。 …… “萧塬几时离开的?”沈渐随口问道。 丁冲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 “听门房说他不到子时就走了,说是去了对街罗浮楼。” 他大笑着说道:“老鸨子对你可恨到了骨子里,门房小厮倒是对你颇为赞许。” “是吗?”沈渐笑得一脸贱相,“下次一定多给他几两。” 丁冲怔了怔,仿佛这才回豁过味: “你小子昨晚该不会只花了打茶围的钱,白嫖花魁吧!” “什么白嫖,那叫两情相悦,情不自禁,水到渠成……”沈渐理直气壮,双修是互给互予,公平授受,这能叫白嫖。 两情相悦,云雨巫山,连嫖都不能叫才对。 …… 大车停在仙道院侧门。 不少学员都在城中另有住所,这个时点侧门外车马成堆,道院正大门不允许学员自家车马停靠,平时也只开一道小门,只有重要人物到访才会大开仪门迎客。 他们很早就下了车,混在一群无精打采的低阶学员中,走进宽敞的庭院。 昨天资格挑战台上惊世骇俗的一拳,很多学员都记住了沈渐,记住了他那张油腻得令人讨厌的脸。 他们可不想大清早被人认出,引起不必要轰动。 阳光不会总躲在乌云后面,名人无论你怎么掩饰,总有仰慕者会细致地记住你每一个细节。 当两人从庭院前面那块巨大的星榜下走过,很快就有人大声喊出了沈渐了名字。 “沈渐!” “是打败星榜榜首的沈师哥。” …… 一两个人的呼喊很快引来群起欢呼,与昨天遭遇的冷嘲热讽彻底变了个景象。 很快他们就被围了起来。 一个模样甚甜,连名都叫不出的师妹挤到面前,睁着能闪瞎狗眼的大眼睛,“沈师兄,我来自余淮司马氏,虽不及七大门阀有名,也是一州名门……” 她下面要说什么,用屁股都能想出来,不过身边好几个女修不等她表达完已经把她挤在了身后,叽叽喳喳各自倾诉仰慕之意。 这就是出名的后果啊!沈渐心中暗叹,眼睛瞥向不远处的星榜。 ——高大平整的石碑上五十个名字熠熠生辉,榜首依然刻着萧塬。 榜单一年一评,并不会因为一场战斗胜负,就改变仙道院学员排名顺序。 就这么浅浅一瞥,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名人就是名人,哪怕小小一个举动都会引来仰慕者无限遐思。 人群中有人大声道:“我们得强烈要求重发星榜,沈师兄已经在挑战台上证明了自己,某些人怎么好意思再高居榜首。” 提议得到了很多人附和。 丁冲皱着眉,想帮沈渐分开一条路,怎奈何人越聚越多,虽说境界都只是入门五境化精、开府、灵视居多,除非用真气强行开路,否则很难推开这群情激昂的师弟师妹。 这时一声咳嗽压过嘈杂人声。 人群骤然散开,一名青布道袍发须半白老者从人巷中走了过来。 监院骆道人。 “见过监院。” 仙道院礼仪规矩严格,稍有不慎就会被计罚扣分,重则退还原籍,永不得受朝廷、道宗录用。 骆道人看着沈渐、丁冲,神色严肃,冷冷道: “跟我来。” 第8章 寄望 距翠薇山约十来里路某处行亭内,一僧一道一俗正相对饮茶手谈,尚是晨雾浓时,也不知他们哪来这般兴致。 僧人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容颜清秀宁和,给人一种宝相庄严的观感,目落黑白棋子间,继而望向浓雾深处隐隐山影,忽然开口问: “听说今年仙道院出了个变数?” 那位道人咂了口盏中茶水,指节敲了敲石桌,轻佻地回应道: “有何奇怪,总有人喜欢一鸣惊人,也总有人喜欢高高在上,你我方外之人,关心那些玩意儿屌用。” 他侧脸看向身形魁梧的中年人,“该关心也是你。” 中年人撇了撇嘴角,三指拈着白棋,往棋盘上一敲落子,悠然道: “他是前朝逃禅人,关心下自家近亲晚辈与我何干?” 然后抬头看着道人,眼睛里带着讥诮,缓缓道: “你是怕今年仙道院夺了你们光彩?” 道人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摇着脑袋道: “早说了,方外之人,不管那张椅子上面坐的是哪只屁股,是公是母,该咋咋地,与我何干。” 僧俗同时摇头,异口同声道: “我不信。” …… 这时候沈渐正盯着桌上那张纸,看得很认真。 纸上面写着一长串名字,每十八个名字代表一家道院今年参加问道人选,仙都九院,上面就有一百六十二个人名,他自己和丁冲、王献的名字也在其中。 有的名字上用朱笔勾上了红圈。 天道院画圈的最多,五个。 排在最前面的叫王陈,随后还有陆玄机、高群、薛琪飞、玉官。 这五人全是天道院星榜第一到五的学员,也是此次九院问道仙道院最强劲的对手。 此外还有灵道院曹十三,天岳院独狐,御谢拓,长风院王张,南离院东柳山……都是这一届问道各自道院风头正劲的人物。 像玄道院,神道院今年似乎没有耀眼的人才出现。 五年一届问道大会,谁家没个青黄不接! 沈渐眨了眨眼,视线从纸上移开,随口道: “姓王的真不少,七阀家族也大有人在。” 丁冲蹙眉,眉宇间像有操不完的心事,喃喃道: “定下计划,拉拢别院强者联手先干天道院。” 骆道人捻着胡须,眯起了眼睛,赞许道: “理儿是这个理儿,问题是各院骄子眼高于顶,你能说服他们联手。” “不还有两个多月。” 沈渐看似对合纵连横这一套兴趣不大,更没把问道这种事关一院名誉的大事放在心上。 骆道人手指敲着桌案,颇有怒其不争道: “天道院今年若再拿到问道第一,那就是连续十届了,十届,五十年,你让道源宫那边的师君和长老们怎么想……” 天道院背后的天师道与道源宫系出同祖,一脉两支,早年间道源宫凭借强大的底蕴压过当时还称作真仙观的同脉道宗数头,然而光阴悄逝,运势流转,真仙观凭地理优势以及历代先祖与历朝关系,逐渐风生水起,自九代敕封天师,敕建天师道以来,便一直稳居诸仙之首,甚至有仙家宰执的说法。 道源宫也是吃了地域偏僻的亏,好几百年,天南之地都不在仙朝大陆主要王朝控制之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位居同脉之下正可谓时也、命也,天道注定。 然而在道源宫诸老心目中,绝对不会承认实力比天师道低上一头。 见沈渐还是一副嬉皮笑脸样子,骆道人一巴掌呼在他脑门上,声音甚是清脆,沈渐抱头缩脑,起身退开几步,一脸无辜,埋怨道: “老家伙,你也太不讲道理吧!” 骆道人指着自己鼻子,一顿疾风暴雨: “我不讲理,你自己下半身做主,跑上台去搅黄萧塬领队之职,那就得担起责任,有因必果,老子教你那么多,你都扔茅坑了不成……老子不管,你接了这活,就得跟老子认真应对……不管你用啥道道,坑蒙拐骗……反正得把天道院那几个先灭了,拿不拿第一无所谓,关键是名次不能比天道院低!” 沈渐嘿嘿笑道: “那姓萧的就能办到?” 丁冲坐那儿腰板挺得笔直,反正不干他事,骆监院也从不会对他提出什么要求。 骆道人瞪眼道: “他能不能我不管,现在落到你身上,我不管谁管?” 仙道院学员严格说来算不得道源宫授箓弟子,只能叫传道弟子,所以当年沈渐被带进仙道院,与骆道人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师徒关系,只不过在其他人眼中,尤其本院资历较老的教习心目中,他就是骆道人亲传。 走出骆道人书房时,他意外地看见了南梅初雪。 一张脸依然那么冷若冰山上最美的霜花,看向沈渐的时候,带着三分轻蔑,三分不屑,三分厌恶,还有一分从骨子里面透出来高高在上。 她出来的地方正是阙不再的院长房。 看来同样得到了阙大院长的细心叮嘱!阙大院长当然信不过他这个默默无闻,投机取巧一战得名的无名小卒。 两人并未打招呼,南梅初雪只冷冷瞧了眼便大步离开。 “还是瞧不上眼啊!” 丁冲打趣道,倒没贬低沈渐的意思,相较于七大门阀家族,哪怕拥有大片田产的小地主,也只是门阀世家眼中的寒门贱子,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正经的寒门穷苦人家出身。 “那又何妨,总有一天她会躺平。” 沈渐嘴巴一如既往硬气,反正都不是自己真正的菜,过把嘴瘾,顺带着继续掩饰真正目的,何乐不为。 这时王献打远处走来,从来的方向可以揣测出他昨晚应该是在宵禁前就回了道院。 “你们昨晚去了西院?” 他满脸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丁冲走过去,突然伸出胳膊挟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拖到无人角落。 “你怎么回来了,昨晚去了哪儿?” 王献还在笑,笑着笑着发现两人眼神不太对,又从丁冲身上感受到气血虚弱的气息,立马收住笑容,正色道: “怎么了?难道昨晚出了什么事?” “你说呢!” 丁冲手臂力道紧了紧,将个子不高的王献挟得喘不过气。 第9章 天坑鬼市 王献终于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马上举起双臂,认真地解释道: “昨晚有个家族长兄找我去聊了几句,一路便出了城,真不知道你们后来的事情。” 沈渐拍了拍丁冲肩膀,微笑道: “我信。” 丁冲也笑着松开手臂,装模作样给王献掸了掸后背的灰尘,“我也信,给你开个玩笑罢了。” 王献小声嘟囔道: “到底怎么了?” 沈渐看着他的眼睛,笑道: “萧塬埋伏了我们,不过他也没落下好。” 王献神色相当严肃,“萧家竟敢……” 他忽然皱了皱眉,若有所思,然后喃喃道: “都是小弟的错,是我考虑不周,这段时间还是尽量减少外出,渐哥儿最好也留在院里,别回沈家庄了。” 沈渐展颜一笑,“无妨,萧塬吃了个亏,短时间不会跑来自寻麻烦。” 王献坚持道: “那我就去向阙院长道明情况,以免还有下一次。” 两人对王献的态度有些不解,沈渐更不希望这件事捅破窗户纸,毕竟杀了几个萧家低阶供奉,若闹到院里,大家三人六面对质起来,最后虽然能暂时压住萧家报复,但凡有心人细想起来,根脚不免受人怀疑。 “不用,事情已经过去了,真闹出大动静,于己于道院都没好处,到时影响九院问道大家伙同心协力。” 王献咬着嘴唇,神色颇为不安,极不符合平日里见谁都一个笑脸,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见沈渐坚持,也不好多说,只得默默点头。 …… 道院但凡参加问道的学员基本都已修炼到入门五境的最后一境神游,对于这种境界的弟子,也没太多严格要求参加的课程,修行全靠自觉,一旦突破入门五境步入道境,就算毕业,按道院与朝廷的山水契约,但凡道院毕业,将由各院最有名望的五位长者手书推荐,进入朝廷担任职务。 九院又各有侧重,像天道、仙道两院,多半归太常、吏部分派,通常分派九寺六部,也就是所谓的京官清流;玄、神两院则分派各州各郡,最少也是从七品副官做起;灵道院比较特殊,培养的人才以炼器炼物著称,多派于兵部或下属御兵坊掌制造职司,其它风林火山四院,主修武道,多半入卫尉寺、兵部。 沈渐不喜欢留在院内,平时院内道舍很少居住。 十年前陨石天劫后,家人近亲全部遇难,他被骆道人带回仙道院,稍长两年,便在骆道人帮助下,拿回了属于沈家的田产,重新在陨石天坑旁重建沈家庄。 毕竟修行需要花钱,光靠道院那点补贴僅维持日常,真的想少有所成,远远不够,骆道人也是这么想的,他虽然可以拿出足够数量修行资源来弥补,但总比不得自食其力,心境上不留因果更来得长远,所以极力支持。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在观象的暗中授意下。 观象对沈渐的修行有大半主导权,身在道院之外,很多时候无需花精力去遮掩气象,伪饰修行境界,更专注于打造他体内小天地,最主要的则在于,修行神道打造身体天池以及每座天池周边环绕天潭,需大量修行者精血灵骨魂魄,这两种东西获取途径不多。 一种途径从修行者身上直接强行获取,也就是杀人后吸收,正如沈渐在内城袭杀萧家供奉所做;第二种途径就是靠购买血丹,魂丹,修行者身死后遗留充满灵蕴的灵骨,前两者则是仙道流派严厉禁止交易的物品。 现今沈家庄相邻陨石天劫留下的天坑下,生成了一个玄之又玄的结界空间,下通碧落幽冥,每月十五,结界开启,百鬼夜行,进入阳间交界,与阳间修行者交易买卖,各取所需,魂丹便是阴间最易获取的物件之一。 久而久之,这一片便形成了一个相当有名的鬼市,人鬼同市,专售仙家禁物。 天坑鬼市也在沈渐家族地产内,他也就成了鬼市地主,不僅收取来往黑市仙家商贾的入场费,同时也籍观象本命神通,推演各种仙法,开设铺子出售,所获资财主要用来购买血丹、魂丹、灵骨这些贵得死人的资源。 他租了辆马车,往东郊沈家庄而行。 翠薇山地处南郊,只需顺绕城驰道,行十余里便可到达,一路田陌水影,道旁树木成荫,虽然看了很多年,每次坐车,他都会掀起窗帘,沉醉于郊外四季景致,好像这辈子总是看不够家乡山水。 重建的沈家庄园分两个部分,前园规模较大,是农庄库房以及长年雇工和临时帮工的居所;后园两进,一进是请来的管事和婢子丫鬟居住,后进则只住了他一人,所以内院也没多大,一座假山流水花园,加上青瓦居舍数间。 骆道人帮他在院子里面设有山水阵法,很多方面,这位没名没分的监院传道人,对他真的还是以师徒情分相待,就连他随身那把佩刀,也是骆道人手上品级不低的一件千炼法刀,只可惜他无法沟连灵种,引入法刀,使之成为与本命仙器。 沈渐不是那种不感恩的人,若非观象阻止,他可能早几年就陪骆道人去了道源宫,正式授箓成了他唯一亲传弟子,成为道源宫高位长老亲传,那可是世间修行者求之不得的仙家缘分。 回到家中,给请来的管事安排好近期事务,便要丫鬟每日定时送水送饭,将自己关在内院,一边行桩练劲,一边分出一粒心神内观照视,与观象携手,借那日吸收几名萧家供奉精血魂魄凝结体内的血丹魂丹,以及遗留下的灵骨,构造起体内天地山河气象来,打造这些以观象为主,他负责导引真气,灌输肌肉血脉,强化并加固体魄强度。 按观象的话说,人身便是一座充满活力的星辰天地,一旦天池环潭达到一定程度,运转无漏,即一所自行运转的香火神殿,不灭不死,天地同寿。 当然他离那个目标尚且遥不可及…… …… 很快,每月十五,鬼市开市的日子就已经到来。 吃过晚饭,交代管事若王献、丁冲半夜来访,安排他们住进客房即可,不用找他请示。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管事丫鬟都习以为常。 待得亥时,一个人进入卧室,换了身衣裳,脸上戴了只面具,来到大床纱帐后,双手轻推墙壁,一道符纹闪亮如昼,整个身子便被皎白符光吞噬,消失在光幕之中。 下一刻,他出现在天坑底部。 那里已经等了好几十人,身着黑衣黑袍,兜头掩面,还戴着与他同款面具。 面具都是他以观象所教之法所炼,即使仙道高境也无法窥探面具下真实面孔,除他以外。 观象在结界外又打造了一重结界,一来是防止有人乱闯,二来此地离京都近在咫尺,也防止仙都高境仙人一时兴起跑来搅局。 不管怎么说,观象至少在打造结界和推演仙道修行路数方面给沈渐折服得五体投地,只不过前者需要花费时间打造,后者则属于一眼透神通,所以观象自称是来自天界神灵残魂,他也深信不疑。 至少他所见过修行者,没人能有如此厉害。 等候那几十人正在相互寒暄,大家虽说互相看不透容貌,但数年在此做买卖,彼此间也有了一定默契的交往情谊,见他到来,纷纷热情迎了上来,拱手做礼。 在这里他的称呼就是‘观象’。 这几十人大部分是鬼市摊主,小部分是这些年通过观察,陆续聘请的鬼市‘执刀人’,称谓是他起的,说白了就是维护市场的保镖,负责把守结界大门,保证鬼市秩序。 他抬手虚画出一道符纹,结界洞开,幽寒鬼气顿时扑面而来。 这道门,他称之为‘鬼门关’。 各店铺主早就习以为常,迎着幽寒气息,鱼贯步入幽冥结界,各自去往固定铺位,做起开市准备。 幽冥通道业已开启,从幽冥步入此地的鬼商鬼修也同样如此,各有地盘,两不相犯,有的鬼修身怀各种来自鬼蜮的特殊物品,开始在各家店铺内游荡,只求卖出一个更好的价格。 鬼市并无固定货殖交易,以物易物,灵髓交割皆可。 灵髓这种东西鬼蜮鬼修也需要,但凡修行,补充灵气转化真气不可或缺。 沈渐也去了一处地方,来到这里,他又在无人看见处换了身装束,连面具也换了一张。 这是天坑悬壁凿出的一间不大斗室,此地就是他用来出售各种修行秘诀的铺子,购买血丹、魂丹、灵骨花费巨大,等级越高,价格越贵,靠收几块铺子租金灵髓根本无法满足,还得靠观象推衍出来的各种道诀术法才能得到更高回报。 好在多年经营,已创下良好口碑,顾客络绎不绝,既有幽冥鬼道,也有慕名而来的各路修行仙家。 王献和丁冲就是他的忠实顾客,当然是他自己介绍给自己的。 他们并不知道跟他们做买卖的,就是朝夕相处,感情甚笃的沈渐,进鬼门关的客人都是熟人相互介绍而来,事先便会购买他炼制的面具,相当于进门凭证,所以相互间大家都不清楚身份,唯他本人除外。 ——王献属于财大气粗一类,但凡有点用的东西,花起钱来毫不手软,正经的狗大户;丁冲则穷得叮当响,不过沈渐暗中给了他一块凭牌,凭牌赊账,除了他自个的铺子,其他铺子也一样,不过事后都是由他去结手尾。 羊毛出在羊身上,朋友不多,能帮兄弟一把是一把。 当年他刚到仙道院,年纪尚幼,不也是丁冲仗块头大,帮揍了欺负他的当地纨绔学员…… 那时的丁冲也刚刚入门化精,对方可是二境开府,完全是凭一身腱子肉加上不要命的缠斗。 他记得清楚,把那家伙揍得打滚求饶之后,满脸是血的丁冲咧嘴冲他笑着伸出手,相当帅气说了句:“我们都是没依没靠的穷小子,只有不要命,抱团才能对付这些仙都自命不凡的纨绔。” 从那天起,他们就成了朋友,后来又成了兄弟……直到王献加入,丁冲梦想的抱团队伍一直只有三人。 想到这些沈渐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第10章 童叟无欺钱掌柜 铺子里很快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脸上没戴面具,整个人像是被风吹进了屋子,刚一进门,斗室的门便自行关闭。 前来购买修行秘诀的客人大多注重隐私,毕竟涉及自身大道,每个人对修行理解各不相同,更没人愿意别人了解自己压箱底的秘诀。 进来这个严格意义上不能算人,来自幽冥,只是一具没有肉体的游魂。 也只有幽冥鬼修不介意别人看见他的容貌。 “今天想要点什么?” 面具后的沈渐语调也变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之所以这么提问,因为这个筑炉境鬼修已不是第一次光顾,记得上一次向他购买了一套凝气作剑的‘千流剑诀’。 剑诀的名字也是自己起的,观象留在神识里面的各类修行术法诀要多如牛毛,通常都没有原本的名字,他只能根据各种法诀属性临时起名,听起来有噱头,有期盼就行。 鬼修好像很紧张,漂浮在那里没有坐下来谈买卖的意思。 沈渐忍不住试探着问: “上次的剑诀出了问题?” “呃,没有。” 这只游魂神色慌张中带着畏惧。 “掌柜买卖一向公道,怎么可能出问题。” “那你怎么不坐下来?” “呃——”鬼修吞吞吐吐,显得心事重重。 “缺钱?” “不是。”那鬼修伸手入袖,扯出一只鼓囊囊的包裹。 包裹和他魂体一样,看起来像水中倒影,边沿部分朦胧模糊,打开里面放着七八块晶莹透亮的灵骨。 鬼修魂体被人斩杀后,与普通修行者一样,体内纯粹真气会凝结成灵元结晶,看上去跟骨头很像,所以才谓之‘灵骨’,境界越高,死后凝成的灵骨越纯粹,也越值钱。 这些灵骨约莫出自神游境! 沈渐笑了。 鬼修将灵骨双手捧着放在沈渐面前那张很宽、将屋子隔断成两半的桌子上,恭恭敬敬退后一步,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轻声道: “这些灵骨来自仇家,在下大仇得报,也准备安心接受投胎转世,因此在这之前,专门过来感谢钱掌柜。” 沈渐怔住。 钱掌柜这个称呼并非沈渐化名,而是鬼市大伙给起的,缘由就在他在门口贴出的对联: 买卖公道,谈钱不伤感情。 童叟无欺,价实绝保货真。 铺子招牌名曰‘公道’,不过因为收费不菲,给鬼市同行笑称‘认钱掌柜’,久而久之,认钱二字就省略了‘认’字,钱掌柜名气也就传了出去。 鬼修笑了笑: “反正我也马上得跨过忘川之河,进入度朔之山,再无前世记忆,留这些东西也没多大用处。” “你不想再进一步,听说修行到神华道境就能在度朔山谋得阴差一职。” “不了,前世多坎坷,伤心多于温情,何必过多留恋。” 鬼修眼睛里充满淡然平和。 沈渐从桌案下摸出两只酒杯一支酒壶,倒满两杯: “既如此,你我今世相逢即缘,僅以此酒为君送别。” 鬼修大笑,拿起杯一饮而尽,然后拱手辞别,离去的时候,嘴里哼着一首小曲,踏歌而行,曲调简单而哀伤,久久萦绕不散。 自始至终,沈渐不晓得他生前姓名,有何怨念,却能从曲子中听出他对故人的思念…… 很快又有客人进门。 这一次来的是熟人,别人看不透面具遮掩术法,沈渐自然想看就看。 王献! “我需要能增强灵契属性的修行道诀。” 这家伙倒是一点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 沈渐盯着他,慢条斯理道: “你体内气息以水木两德为主,缺乏金火两性肃杀,灵契武器属性进阶与每个人感悟、气息、性格息息相关,与你的日常修行不同,不是说增强就能增强的。” 王献手掌一翻,一包相当鼓胀的锦囊出现在手心。 沈渐知道他身上带着一件价值连城、且极其稀有的储物法宝,那种东西通常只有五宗七阀皇族贵胄才会拥有,便于储藏携带, 锦囊里面全是修行必需的灵髓,大大小小一百四五十块,晶莹透亮,品质上乘。 真是狗大户!沈渐心里哀叹,嘴上说着:“不是钱的事。”手上却诚实地把锦囊飞快收进了怀里。 “我给你几篇增强金火之属的修行道诀,再加一篇五行气息融合交递的道诀,据此披窍导窍,当决以通,统三才于一致,融精于至宁……通七窍而外筋骨皮一息坚融,至是则内空灵,而外灵便……” 一番玄之又玄的论述后,摸出几张白纸,奋笔疾书,不多时,洋洋洒洒数千言便跃然纸上。 当然他改变了运笔力道和习惯,不然以王献眼力哪看不出相处数年的同窗笔迹。 等王献离开,铺子里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位客人。 脑子里面观象都感叹道: “看来你这铺子名声越来越大,仙都九院弟子为准备问道,都下足了本钱,通过各种方式增强自家灵契变化,看来这两个月,你会有很大一笔收入进袋。” “刚来那几个,都是九院学员?” “不出意外,第一个胖胖的小家伙就来自灵道院,擅长炼器,气息之所以驳而不纯,正因如此,所以让他精纯其中一两种气息,以避贪多勿杂方为正解,第二个……第三个……” 沈渐乐呵呵道: “好事啊!再坐会我去广易铺子走走,看他们手上有多少血丹、魂丹,一并收过来,趁此机会把第九座天池打造出来。” 观象略带忧声道: “进入第二境山河,低阶血丹、魂丹效果越发显得鸡肋,若能弄到神华境以上,哪怕一颗也胜过入门五境百颗。” “第二境八池全开拢共需要多少?” “用神华境以上计算,百颗便是最少,魂血两丹各一百。” “百颗!” 如果不是用念头交谈,沈渐都能把舌头吞了: “杀一百个神华境以上道境,你疯了吗?怎么可能!”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观象倒是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沈渐清点了一下今日收获,总共约莫千余块灵髓,来交易的修行者很少用金银交割,一块灵髓毕竟价值成百上千银两,不是谁都像王献那种狗大户,身边随着带着储物法宝这种东西。 就这些灵髓,真遇上神华境以上的血丹,买一颗都相当费劲。 …… 广易堂是鬼市唯一的一家拍卖行。 拍卖物品因货而异,以货真价高而闻名,自他们落地天坑鬼市以来,但凡经手货物,尚未传出过货不对板的传闻。 掌柜的沈渐也熟。 所谓熟,僅僅是脸熟,对方根脚他也一无所知,不过鬼市有人传闻,说广易堂背后的老板与瑯琊王家、式样曹家都有扯不清的关系。 子时三刻准时开拍,沈渐踩着点来到拍卖场。 依然保持着钱掌柜的装束。 他不想用鬼市老板‘观象’身份参与购买修行资源,毕竟这里属于沈家地产,稍不留意就会被人追根溯源,钱掌柜和鬼市老板在别人眼里只是两个不同的人,即使日后有心人追查,也很难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利用血丹、魂丹修行属于仙道正宗流派严厉禁止行为,一旦被人抓住把柄,轻则被宗门处罚关押,重则废去修为,沦为凡人。所以每每行事,不得不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 守门的执刀护卫认得他那张面具,讨好地打了个招呼,侧身放他进门。 若换了别人,进入拍卖场必须验资,这也是防止有人恶意抬价的一种举措。 童叟无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钱掌柜谁不知道,整个鬼市,除了那些外来的狗大户,能有几个比钱掌柜财大气粗。 钱掌柜有专座,位置比别人宽出两三倍的小包间,桌子上摆着瓜果干脯茶水等物,这是广易堂给老顾客的特别照顾。 说是包间,其实也就用半人高的栏杆四下隔开,并不封闭,位置稍高于前面单座,能将整个场地一览无余。 第11章 那个古怪的卖家 卖场中央圆形台上龙形铁杆挂着的小铜钟敲响,表示这场拍卖正式开始。 一个戴着狰狞恶鬼面具的黑衣人上台,用低哑的嗓音介绍了一遍拍卖场规矩,无非就是价高者得,不许超出自身购买力喊价之类的……沈渐都听过八百遍,兴趣索然。 他来这里也只是碰碰运气,毕竟鬼市上交易的血丹、魂丹通常只有入门五境品级,寻常物也入不了广易堂法眼,高品级血丹、魂丹搁哪儿都难得一见,如果说鬼市上有人交易,除了广易堂,别无二家。 沈渐喝着茶,吃着免费提供的瓜果,目光四顾,等着管事人给送来拍卖清单。 很快一个戴着笑脸面具,体态略显富态的锦衣人来到包间。 “钱掌柜。” 这位广易堂自称姓李的掌柜热情地打着招呼。 通常这位掌柜很少亲自出面待客,除非……沈渐起身很礼貌地请他落坐。 “听说钱掌柜对某些禁品有需求?” 李掌柜开门见山,半点不拖泥带水。 沈渐笑笑: “广易堂还能私下交易?” 李掌柜毫不避讳地说道: “有些东西比较敏感,天晓得来的人当中有没有朝廷捕吏,宗门眼线,鬼市说起来百无禁忌,暗中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 他说着说着干笑起来,“咱们都买卖人,也不讲究那种形式,对不?” 沈渐点头,沉声道: “李掌柜快言快语,我的确对某些特殊物品比较有兴趣。” 李掌柜视线游移,看了下左右,然后小声道: “有两套高品血丹、魂丹,听说钱掌柜在市场上收罗这些东西。” 沈渐镇定地道: “先看看货品才好出价。” “随我来。” 李掌柜起身领着他从拍卖场左边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从岩壁上凿出来的一条甬道,通往天坑深处,甬道是进入鬼市的商家自行开凿,黑市商家做的毕竟不是合法生意,买卖做得越大,越会留上一手后路,天晓得有一天朝廷或正道宗门会不会不期而至,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潮湿的甬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插着一支松明火把,光线昏暗,行走其上,脚步声回荡,令人汗毛悚栗。 通道边有间小屋,里面点着油灯。 一个人背对门而坐,身材看起来很匀称,头发略显油腻,从背影观察,这人年纪应该不会太大,顶了天四十上下。 后腰带上横插着一把毫无装饰的木鞘长剑,剑柄斜下朝右。 很少人这么佩剑! 理由很简单,拔剑不够利落。 然而沈渐却像找到了知音,他自己佩刀也喜欢用这种方式,就连刀柄倾斜的角度都非常相似。 两人绕到那人前方,沈渐再次感到震惊。 鬼市开张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无法透过自己炼制的面具看清对方面容。 …… 十里外,外城景曜门城墙。 僧人双手撑在城墙垛口边沿,目光遥望远方,锐利的视线仿佛刺穿沉沉夜色。 “他突然回来,你们就一点不担心。” 作为仙朝大陆难得的僧庙长宁寺驻寺高僧,温陵也是少有被当今柳氏王朝看重的御师之一,传闻此人本是前朝萧氏皇族,却对萧氏腐朽心灰意冷,远赴西海之外佛光普照之地,修行无上佛学,至柳氏开国皇帝西征魔天,机缘巧合与天子有了场佛法讲论,两人结为异姓兄弟,也受邀在仙朝大陆上建起了第一座颂扬佛法的皇家寺院,但仙朝大陆毕竟道门五宗势大,虽有皇室撑腰,佛寺却极其少有,长宁寺也是整个仙都唯一的寺庙。 他侧脸看身旁道人和身材魁梧的锦袍大汉,眉尖紧蹙,好像非常不理解两人的淡定。 身为朝廷敕封真人,天师道二号人物,天道院名誉院长,许修静和仙道院监院骆道人很相似,不同的是他有朝廷敕封,身负一方重责,很多时候只能留在仙都,防止魔天对仙都的渗透,除此之外,他对柳氏皇室并没有任何帮扶义务,所以他的表现算不上什么意外。 而锦袍中年大汉则完全不同,一品大将军,手握连皇室宗亲都忌惮的兵权,更特殊的是,他又是当今仙帝天后周氏堂叔,柳氏王朝第一仙将,周匹夫,也是先帝首征魔天,打得魔天三十余载不敢东进的第一悍将,先帝亲赐的定西侯。 魔天大陆至今传诵着一句话: 匹夫一怒,流血千里,神土簌簌,天下缟素。 许修静看着温陵,摇了摇头,说道: “我担心个屁,他只要不跟魔天走做一路,与我何干?” 周匹夫则一脸微笑,缓缓道: “他不越过这道城墙,我有何理由对他出手?” 说着以掌拍了拍墙垛,怅然道: “只要不在战场之上,一对一捉对厮杀,两个我都未必能杀掉他,你觉得我还会去自讨没趣。” 温陵沉默良久,轻声应道: “他都躲了二十几年,为何突然出现京郊,还去了那座神秘的天坑鬼市,究竟想做什么?” 许修静看着他那光溜溜没一根毛的脑袋,大有伸手去摸一下的冲动。 这位佛门高僧锃亮光头,据说摸一摸都能带来福气,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毕竟光头和尚不好惹,一身金刚不坏之躯,打起来费力不讨好,于是不怀好意笑道: “管他想做什么!你要好奇,不妨去天坑找他问问,看看你脑袋硬,还是他的剑更锋利。” 周匹夫呵呵笑道: “我打赌剑锋更胜一筹。” “我也一样。”许修静挑衅似地瞥向温陵:“你赌你自己好不好,给我哥俩送点酒钱。” 温陵不理二人插科打诨,喃喃道: “难不成跟十年前那幸运儿有关系?” 周匹夫眨了眨眼,“什么?和尚你在怀疑啥!” 许修静撇了撇嘴,满不在乎道: “那小家伙当日不过贪玩,跑去了庄外玩耍,幸运躲过一劫,这些年有老骆悉心调教,选择在选拔赛上一战成名罢了,这种小人物也担心,你这秃驴是不是平时闲得太久,琢磨出你们佛门所说的心眼通来了。” “那叫天眼通,两心通。” 温陵很老实地纠正了一句,丝毫没有觉察出别人在拐着弯骂人。 第12章 来自魔天 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气息让沈渐不敢多看一眼。 李掌柜弯着腰,恭恭敬敬对那人道: “鬼市需要您老手上东西的人很多,但付得起价的可能就只有咱们的钱掌柜了。” 那人抬头,目光如剑锋寒冷锐利,看得沈渐神识里面轰然悚栗,观象沉寂如死。 少许,沈渐才回过神,硬着头皮道: “不管咋说,先验货。” 那人笑了起来,肩膀也在跟着抖动,口中似赞似讽: “见过大世面,有定力。” “尊上谬赞。” 沈渐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那人伸手搁在桌上,手掌移开时,桌上多了两支瓷瓶,翻掌虚请: “验货便是。” 沈渐深吸一口气,拿起其中一支瓶子。 这是他第一次缺少观象帮助掌眼情况下,单独品鉴物品价值,虽然脑子里牢牢记住了观象鉴物的各种各样知识以及感受知觉,但突然缺少一个主心骨,心中不免忐忑。 瓶子里盛放着一红一黑两粒丹药。 红的鲜艳如刚凝结出的血珠;黑的漆墨透亮,隐隐反光。 哪怕没有接触,沈渐也能清晰感受血魂两丹散发出的强大血魂力量,品级远远超过鬼市多年来见过所有。 而且能从中察觉到隐隐大道相近气息。 他顿时明白李掌柜为何不敢亲自收下的理由,整个仙朝大陆一朝六国,修行者虽然多如牛毛,然而神华道境以上大半有主有靠山,一旦这种血魂两丹出现,必然会引起朝廷探子、宗门眼线注意,指不定就会有某个不明不白失踪或被仇家做掉的朝廷、宗门、门阀、家族势力把账算到广易堂头上。这种风险则是他们难以承受之重。 第二个瓶子里面所盛两丹品级比第一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禁感叹眼前这人强大的实力,更对此人的来历万分好奇。 “开价吧!” 沈渐用低沉的嗓音镇定地问,掩饰着内心激动。 那人竖起一根手指头,“一万灵髓。” 他马上补了句: “一颗。” 鬼市流通的血丹魂丹,最多也就几十灵髓一颗,品级最高哪怕漫天要价,也就开价一百,一万灵髓,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天价中的天价。 见沈渐犹豫,那人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 “不还价。” 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 沈渐也干脆,立马应道: “我能凑出来的所有灵髓也只能买三颗。” 李掌柜一旁道: “无妨,我能帮你垫付,可接受其他物品抵账,不过有言在先,这样的话,我得收一定手续费用。” “多少。” “大家老熟人,半成。” “成交。” 沈渐相当果断,这种品级血魂两丹可遇不可求,他可不想错过机会。 四万灵髓确实肉痛,这些年辛辛苦苦靠一点一点出售些修行秘诀,结余下的三万灵髓一下没了不说,还得欠下广易堂一大笔。 但眼前四颗高等级血魂丹难以舍弃,欠就欠吧!反正脑子里有的是观象推衍出来的道诀,不用白不用。 于是给李掌柜签下契约,按下血指印,四万灵髓便由广易堂先行垫付,他只需下次鬼市开市,给广易堂补上加上提成在内同等价值的灵髓或物品就算了清。 广易堂做买卖自有独到,并不害怕沈渐从此跑路,从此销声匿迹。 …… 沈渐回到铺子,还没来得及跟观象沟通,发现门口排成了长队。 生意竟然如此火爆!这令他惊喜不已,庆幸离开前在门上留了张字条:东主暂离,一个时便归。 更令他惊奇的是,来的这些人中,竟然大部分是此次参加九院问道的各院学员,其中不乏本院同窗。 我这公道铺名气都大到了这种程度! 有钱赚他当然不会放过,毕竟刚刚才欠下了四万灵髓,怎么着也得在这些肥羊身上宰回来不是。 一夜忙碌。 将近卯时,客人才全部心满意足离去,各自得了不少提升自身战斗力的秘法道诀,沈渐荷包鼓囊起来,最后盘点,竟然收入过万。 这下欠广易堂的账下次开市都能还上了! 他暗自感叹着,不免对下月十五开市生出了几分期待。 天边渐光,鬼市人稀。 沈渐收拾好一切,将得来的灵髓打成一个大包,转到铺子角落,抬足跺了跺地面,符纹闪亮,白光吞噬整个身子。 …… 沈渐泡在温暖的热水桶中,身心彻底放松。 “观象,观象,老不死……”神识中喊了好几声。 苍老的嗓音这才像刚从酣睡中醒来,语气极其不满: “嚎丧啊!打扰老子睡觉……” 骂骂咧咧,让沈渐插不进嘴。 这种情况很少见,通常他喜欢脑海里逼叨叨不停,让人不得安宁,骂人的基本是沈渐,今天却掉了个。 “收了两套高品血魂丹。” “知道了。”观象极不耐烦。 “你不是要我以后都收高品,这收来了,你又不闻不问。” 沈渐笑着说道: “不会刚刚那神秘卖家让你感到了威胁吧!” “当然,不是。”观象从不承认别人能威胁到他,不过但凡诸如骆道人这等人物靠近,他总会像今天这样。 沈渐没有拆穿,只是说道: “你再掌掌眼,万一给人骗了呢!四万灵髓,可不是小数。” 现在想来起四万灵髓都让他肉痛。 观象沉着嗓子道: “没差,相当于炼神境人物魂魄精血炼出来的。” “相当于?”沈渐对他的用词略感诧异,悟道四境:神华、洞宫、炼神、天元。炼神境已经算得上相当强大的地仙人物,像仙道院教习,虽然都来自祖山道源宫,多半境界也就是神华、洞宫,院长也就天元,在他们眼中,已经是高不可攀。 可今天从一个不知名的神秘人手上,就能拿到两套炼神境精血魂魄所凝之物,那神秘卖家境界多强,已不言而喻。 他会是巅峰榜上的人物吗? “不是相当于是什么?这两套丹来自魔天魔修,对应他们的境界划分,大概就是五境气海。” “魔修!”沈渐更是惊讶得差点下巴脱臼。 魔天与仙都远隔数十万里,中间还有无边无际的蓝海,虽说仙道院经常重点提及他们,将魔天魔头视为生平大敌。但真正魔修长什么样,也只从书本上插画见过。 那神秘人莫非是来自西方魔天? “那两套丹暂时用不着,用来打造二境山河太过浪费,还是多找广寒清池那个狐妖媚子,或再找几个神华、洞宫境行双修之道。” 沈渐还想说什么,结果那家伙一声不吭,再不理他,好像真的很疲惫,陷入了沉睡。 第13章 手足兄弟 昨夜下了场秋雨,官道泥泞,车轮碾过也没有了晴天时恼人的颠簸。 沈渐背靠车厢,看着对面的王献,好像他脸上有花: “大丁有事还是咋滴?” 王献笑了笑,手指轻叩大腿,道: “你还不晓得他,看上去五大三粗,脸皮儿薄,可能觉得欠你太多,不好意思吧!” 确然如此。 沈渐没多问,毕竟他跟丁冲,他跟王献,感情亲疏略有不同,也很正常,哪怕亲兄弟间,难免也分个远近高低。 于他而言,丁冲就像帮他遮风挡雨的哥哥,能力是一回事,至少心意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王献则不一样,大方、多金、性格纯良、对朋友从不吝啬,属于那种一旦成为朋友,就会让人死心塌地折服于他人格魅力的家伙……但朋友始终是朋友,他们之间总像存在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将他们固定在朋友关系上,无法真正交心变成兄弟。 “院长要我今日去院里干嘛!领队的事,院监不是都交代过了?” “院长没说。” 王献眨了眨眼,脸上笑容可掬,小眼睛内带着特有的狡黠: “但让我猜的话,肯定是跟青云宴有关。” “青云宴!”沈渐对这词很陌生。 王献摇头晃脑道: “古人诗云:肝胆自怜白首,功名谁借青云。青云宴向来是九院问道前固定的一场热身预演,表面上是九院上报各自参赛名单后,帝显其功德,命皇室重要人物组织参与重要人物的一次见面晚宴,实则其中隐含着提前考察即将步入道境,受各院推荐而步入朝廷诸子的德、能、形、表等综合素质。” “通常来说,每院可以参加青云宴的学员,首先得有问道资格,且星榜名列前四,你既然取代了萧塬,名列青云宴名单也就不足为奇了。” 沈渐无奈地挠着头发,喃喃道: “一个问道比试而已,搞得这么复杂。” 王献看着他,微微笑道: “这也叫复杂,我来问问你,朝廷每五年大肆铺张,搞这九院问道所为何求?” “考察诸院学员能力,查验诸院教学质量?” 说实话,沈渐还真没去留意过。 “那只是一方面,不全面。”王献说起这些如数家珍,“最重要的目的,是给朝廷选拔可用人才。” 沈渐皱着眉说道: “看问道结果不就好了,搞这么个青云宴不是脱了裤子放屁。” “非也。”王献正色道:“问道只能看到个人战斗杀伐之力,这一点对朝廷很重要,但不是绝对。” 他看着沈渐迷惘的神情,笑了笑说道: “朝廷可不是由一群只会打打杀杀,头脑纯粹的家伙组成,境界能力固然重要,人际交往,人品德行更是官场不可或缺的重要素质,青云宴就等于是九院天才们未来官场交际能力的殿前应试……” 沈渐侧着脑袋,看似仔细聆听,实则思绪已经飞去了另一处。 他参加九院问道目的只有一个,拿问道个人第一,只有个人第一才会获得朝廷奖励,进入皇室内院仙极宫凌霄阁。 ——凌霄阁供奉着柳氏开国皇帝以及开国三十六仙将画像,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块被称为仙朝根基的武道石,据说里面蕴藏着天下武道所有秘密,若能与武道石接触,说不定就有领悟崭新武道的机会。 崭新武道!沈渐真没这个奢望。 老家伙早给他说过,那块武道石就是开启他来的那个天外世界的天门残片之一,其中蕴含着打造天门的仙神其中之一的无上神意,集齐天门碎片,就能帮老家伙找到回家的路。 当然以他现在的境界,想把武道石从戒备森严的皇室禁宫拿出来谈何容易,老家伙也只是让他去看看,熟悉天门碎片的意韵气息,以便日后寻找碎片更加方便。顺便利用观象神通勘透仙神在其中留下的神意脉络也是其中一个好处,毕竟对别家修行体系路子了解越深,将来真正面对强敌时,存活几率就会越大。 他可不想做出身未捷身先死的悲情人物。 …… 阙院长把他叫去的理由果然没跑出王献预料。 青云宴本来就是九院问道前的固定流程,像王献这种与朝廷关系密切的世家公子哥猜中也不稀奇。 屋子里除了阙不再,只有他,南梅初雪,叶申,丁冲。 除他以外,全是本院星榜前四优秀天才。 全程都是阙不再在讲,讲青云宴的礼仪规矩,讲宴会的重要性,讲对仙道院的意义……阙院长口若悬河,讲起来滔滔不绝。 沈渐不想做官,根本就没把这些听进耳朵里面。 阙不再谆谆教导期间,他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的南梅。 她清丽脱俗的容颜和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的完美的身材,比阙院长那张老脸好看得多。 就是太冷淡了些! 心里不免把南梅拿来跟风情万种的金雪比较。 原本就是两种不同极端的女子,金雪有如园圃里的牡丹,雍容华贵不失娇艳,让人亲近而生绮梦;南梅则如冰山上一朵绽放的雪莲,远观则秀,近而生寒,怎分得出谁优谁劣。 南梅似乎感觉到来自他火热的目光,冷冷瞥了一眼,眼睛里面全是不屑和轻蔑。 青云宴的时间就在明天,地点则在东郊芝盖山皇家别院。 此次受仙帝委托主持青云宴的,是皇太弟,东山柳氏,幽王东柳静穆;御师温陵,天师道二号人物许真人,兵部大将军周匹夫则为副陪参与。东柳静穆作为皇室重要成员,体现的是天子陛下对未来人才的看重;御师温陵、许真人、周大将军才是在人才中优中选优,为天子推荐选拔人才的耳目喉舌。 走出阙院长房间,南梅初雪径直离开,把刚刚阙院长谆谆教导抛诸脑后,根本不屑与这个名不副实的领队商讨对策。 把原本想借此机会与她套套近乎的沈渐扔在那里,怔怔然半晌回不过神来。 另一位星榜排行第三的叶申同样没把他放眼里,紧随南梅之后拂袖而去,叶申虽非出自七大门阀家族,但也来自陵州极负盛名的叶氏家族,在他们眼里,除五宗、七阀及新晋门阀东山柳、天周氏外,尽皆滥污匹夫不足为伍。 沈渐赢了萧塬又如何?实力强大又怎样? 于这些含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小姐而言,让他领队,即使侥幸获胜,也同样觉得腌污了自家脸面。 丁冲一旁小声安慰着他。 其实沈渐全不在乎,不是一路人,不敬一庙神。 仙道院名声干他屁事!更不在乎青云宴上得人青睐,九院问道为院争光。 他拍了拍丁冲肩膀,这家伙个子太高,拍他肩膀也得稍稍踮点脚尖,让人感觉心情不爽。 “昨天怎么没来?” “唔,忙着修行,忘了时辰。” 丁冲的借口相当蹩脚。 沈渐也不多问,有些话说多了伤自尊,从袖筒子里摸出一卷绢纸塞进他怀里。 “这是……”丁冲认得出这种纸,鬼市‘公道铺子’,那位神奇的掌柜给人写道法要诀,通常只用这种很难在仙都见到的幽冥笺。 “我去过公道铺子。”沈渐也不做过多解释。 王献和丁冲本来就是通过他介绍得到的进入鬼市资格,也是在他的谆谆诱导下成为公道铺子的客人,他们的印象中,沈渐原本就和公道铺子那个怪掌柜熟识。 丁冲打开纸笺,只匆匆瞥了眼,就马上卷好紧紧攥进手心,喃喃道: “上次我问过,掌柜说这激发潜在的白虎天血口诀价格不菲。” “那又怎样?”沈渐斜睨着他,“挣钱不用留着做种啊!” 丁冲面露难色,眉头微皱,显得心事重重,“这些年欠你的太多,你让我……” 沈渐不耐烦打断了他婆婆妈妈的感激话: “你我兄弟,说欠字就见外了哈!” 说着用力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笑道: “你这家伙五大三粗的,怎么尽学这些扭扭捏捏的娘儿们习气,反正我也是向王献借了不少,他财大气粗,也不差这仨瓜两枣的。” 又递过去一只青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有两块灵骨,也就神游境所遗,算不得太贵重。” 灵骨这种东西对闭关悟道裨益最大,也正是丁冲眼下需要的修行资源。 仙道院这种正派地方,不会向学员派发这类修行者身死道消才会凝结出的道行结晶。 “这……那……”丁冲想说几句感激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咬了咬牙,问道:“今天还回家不?” “不了,反正没啥事,免得耽误明晚去青云宴。” “那找个地喝酒去?” 沈渐笑着拍拍他后背,“那就这么定了。” 第14章 我自化缘去 黄昏,酒足饭饱。 沈渐租了辆马车,直往城内而去。 王献和丁冲为九院问道都在辛勤修行,用两个来月时间提高自身。他们都是神游境,都想在五年一遇的问道中搏杀中有所领悟,突破道境,进入神华。 在这个前提下,种灵武器炼化‘归窍’,演化出第二种法宝形态,成为真正的本命仙兵,就显得相当重要了。 这也是王献去鬼市‘公道铺’寻找开拓气腑金火两属法门道诀的原因,各家修行皆有所长,哪怕贵如瑯琊王家,修行功法也是有所侧重,仙道院更不用说,重在基础,想获得中高阶修行秘法,只能通过家学传承,宗门仙师口传心授,或去宗门、朝廷管辖以外的诸如鬼市这种地方购买。 如今他们二人都有了新道诀需掌握修行,自不肯花天酒地浪费光阴。 沈渐也得修行,眼下对他最好的修行方式只有三种: 一是获得更多近似于自身境界的血、魂两丹,然而这并不现实,且不说鬼市上能不能买到如此大量物资,就是有,他也无法再拿出这么一笔巨额灵髓。 二是亲自去杀人获得别人的精血、魂魄,还得专门找神华、神游两境,这种方法更令人为难,无冤无仇,不分青红皂白杀人,不是他追寻的道;身处仙都,杀人还得瞒过都城四处巡弋的官兵,基本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谈神华境也不是他说杀就杀的,一个不留心,把自个折进去都有可能。 最后一种办法也是最省心,最安全的方式,找个境界差不多的女人双修。 南梅? 他想,没门。 别说门,连多看一眼也会招人嫌。 最方便的还是有过一次琴瑟合鸣的花魁金雪。 可能金雪也有这种想法吧! 沈渐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忐忑的心,他甚至在想见了面该如何说话才不遭人反感。 幸亏丁冲、王献没空,被拒也他们也看不到。 来到广寒清池,看门的还是那个小龟公。 上次来两人已经结下深厚‘友情’,沈渐这一次轻松自如,付了门槛费,照例多给二两,小门房高兴得差点没合拢嘴,跑着跳着就去跟花魁娘子报了信。 还没等势利老鸨子出来翻白眼,花魁娘子丫鬟秀儿已经出门来给沈渐引路。 金雪就在自家院子,妆容精致,一身洒金淡绿长裙,倚绮户,状若幽怨。 裹胸难掩雪白沟壑。 “怎么许多日不见人影,音讯全无?” 听着就像深闺情人对心爱男人的娇嗔。 看起来上次表现非常给力,否则不至于有此感慨。 沈渐吃了颗定心丸。 “准备九院问道,修行耽误了。” 他摸出一些银子交给秀儿,让她去弄些酒菜回来,时辰尚早,总不能见面就急吼吼的聊双修,争个东风压倒西风。 …… 先喝喝酒,聊聊人生理想,总有一夜时光任他挥霍。 “就用一顿饭菜打发,你这客人也太随便了点吧!” 金雪手捻酒杯娇嗔着抱怨。 沈渐打趣道: “贫僧就是进来化个缘,你还吐口水招待。” 说话归说话,还是摸出跟送丁冲一模一样的青布包裹,沿桌面推到她面前。 里面同样两块灵骨。 大家都为了修行,谈钱伤感情,送点修行资源,也是增进感情的方法。 “哪学来这种腌臜话。” 金雪红着脸笑骂了一回,收起灵骨。 “明日就是青云宴,听说宴席上倒有个秃驴相当有名。” 沈渐心念一动,这金雪久居仙都,肯定有其不可告人目的。 “温陵,长宁寺住持,皇室御师。” 金雪笑笑,“他可不止这些,前朝萧氏后人,却结交柳氏先帝,一身佛法修为深不可测,就连天问阁号称天机先生的阁主,也无法推算出此人究竟属于佛门哪个果位。” 沈渐斜睨着她,狐妖花魁告诉这些绝对不是聊聊而已,指不定其中内涵深意,沉吟着道: “是何果位与我何干?” 金雪笑嗔道: “不是沈郎先提化缘,我说这些不相干的干嘛!” 喝至中途,金雪被老鸨子叫去外面献琴陪酒,这是每日花魁必须履行的职责,没花魁撑场面,广寒清池其他红倌人生意都会惨淡得多。 沈渐趁得空唤醒观象: “那日你笃定金雪愿意与我双修,有何凭据?” 观象自见过广易堂那神秘人后,一直精神委顿,听闻此言,很不耐烦: “喊醒老子就为这事?” 沈渐一怔,旋即用屋子主人的口气说道: “不是你说的,遇事不决可问你解决?” 观象这才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 “有人曾用卜算推衍之术调查过你我,推衍卜算皆有因果线相连,而那条因果线一端便着落在此女身上,另一端则联系着妖国,相距太远,我也看不清楚,想来便是这狐媚子本体真身。” “没来由盯着我干嘛!” “十年前陨星天劫落地,必然有善于观星占卜者推测吉凶,你又是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人,引来别人注意有何奇怪。” “那该怎么办?” “凉拌!”观象笑了起来,笑声也相当委顿:“放心,我早就抹去了因果天机痕迹,别人怀疑归怀疑,没法追根溯源。” 沈渐稍稍心安了些,趁老家伙没重新入睡,又问: “那御师温陵又有何牵连?” “那僧人背后因果线复杂至极,我现在的能力很难理清,总之一句话,别在诸如骆道人这般境界的人前与我说话就好,我会帮你收敛心念,他们只要看不出你我一体,自然不会做出多余举动,等你三十二座天池,二百八十八座天潭圆满,哪还惧这些蝼蚁。” 说完这些话,观象又陷入沉寂。 金雪回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一身酒味,两人去泡了澡,嬉闹一番。 …… 沈渐小和尚跑去山洞化缘,化了个浑身湿透,口吐玄痰,无奈退却,随后奋起精神,多次进出,所获颇丰,最后力竭不支苦修告一段落。 化缘地狼藉一片,却又各取所需。 青丝凌乱的金雪,两颊粉红,蜷缩成一团,真如一条娇弱白狐,明眸忽闪: “有空去北大陆狐国玩玩。” 这是招上门女婿的意思……正经历贤者的沈渐睁着无辜的大眼。 狐媚子花魁在他怀里扭动,撒娇道: “看你那样,像人家不怀好意一样,就邀请你得空去到处走走而已。” 沈渐轻抚她的后背,手指在光滑如缎的肌肤上滑过: “狐国是不是全都如你一般水润。” 金雪抬起雪也似的胳膊,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栗暴,嗔骂道: “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也不怕你二弟真变贫僧。” 沈渐大笑,随口敷衍道: “等手边事情办得停当,少不得到处走走,兴许能走到你的家乡,见识见识狐国风光。” 黑暗中,金雪静静凝视,眼眸如水。 第15章 青云宴 芝盖山皇家别院并没有想象中的气势恢宏,座落山腰苍翠掩映间,雅致而不失气派。 事实上柳氏王朝开国先皇以勤俭治国为理念,这座别院也是前朝萧氏某位皇族子弟的避暑产业,柳氏建国后,只略加修葺,便成了近郊皇家一处重要的待客所在。 仙道院的马车来到别院外,沈渐等四人走下马车,取出仙道院准备的身份文书,审核身份,一名锦衣太监带领他们走进院子。 天色已暗沉,院子里到处可见向夜幕散播的柔和光线。 这是南海夜明珠发出的清光,像这种东西,哪怕拿出一颗,也能让百余户普通百姓家庭富足生活十年,整个别院不知道有多少,否则不可能把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 毫不起眼的别院中,处处可见这种奢侈得令人咋舌的东西。 池塘中几块丑透瘦漏的假山怪石,碎石小径旁几株形态各异的枯藤,高屋檐角随风叮咚的檐下走马…… 沈渐用眼角余光打量一切,内心震撼,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内心的紧张,同样被他很好地控制在平静如水的心湖下。 这便是皇家规模,柳氏王朝是整个仙朝大陆人类目光中心,无论是五宗仙宫,七阀家族,都不可能与集仙家世俗权力于一体的王朝相提并论,如果非得找出这世上与之同等的所在,或许只有魔天大陆上那座魔天神殿。 别院内部比它从外面看起来要宽阔得多,行走其间,高大的围墙,把整个院子分割成了一幅幅独立的风景画,高墙花树阴影间那些影影绰绰的披甲军士,让这里充满了庄严肃穆,凛然不可犯的气息。 沈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难免心情忐忑。 丁冲和他差不多,但掩饰功夫比他差远了,一直紧攥拳头,紧张得手背青筋鼓胀。 另一位本院星榜第三的叶申也一改往日目中无人,拿眼睑下沿看人的习惯,佝偻着身子,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 反观南梅初雪,完全和他们不是一回事,一如平时,面笼寒霜,脚步轻快。好像就算没有那位引路小太监,她也能找到去往举行青云宴的大殿。 七大门阀出来的子弟,的确有着他们不同凡响的定力。 沈渐很想跟她套套近乎,低声问: “你来过这里?” 南梅初雪用眼角瞟他,冷冷道: “少见多怪。” 然后便快走两步,移到叶申的另一边,与他保持尽量远距离。 顺着莲荷池塘小路,很快看见了一座同样亮若白昼的大殿,夜色下看起来仿佛一整块巨大琉璃。 走进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悬挂各处璀璨夺目的夜明珠,每一颗都比外面那些大出数倍,珠圆玉润,光芒耀目。 整座殿金碧辉煌,彩绘藻井,金箔包裹的蟠龙梁柱,照出人影的地砖…… 殿中没有一丝风。 这里应该有某种阵法维持,外面萧瑟秋风亦不能入。 殿上左右两侧摆放着整齐对称的席位,中间空出很宽很空的场地,九院各自有序,依次排列,天道院当之无愧排在左首,而仙道院席位则居右首,与之相邻则是灵道院……除九院席位外,还有一些散席,分列末座和九院席位后面。 正前中央,并列四席,想来便是今日宴会主人席位。 已经很多人到了,门外还有客人陆续到来,殿门外有太监唱名,大殿内虽然嘈杂,但太监尖锐独特的嗓音还是清晰可闻: “仙道院到——” 随着唱名声,殿内忽然安静,下一刻嗡嗡声四起,引发无数窃窃议论,无数目光望向殿门,落在一袭仙道院青布制式道服的沈渐身上。 仙都九院仙道院被人戏称‘千年老二’,向来被同一道统的天道院压得死死的,像抬不起头的石龟,今年若非出了沈渐这个意外,根本不会像今天这样引人注目。 好奇的目光很快变成了鄙夷。 一来沈渐并没有拿出手的身世背景,二来沈渐也没有萧塬那种令人一眼惊艳的皮囊。 他自己还是觉得自己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一类。 然后这些人的视线转向了南梅初雪,毕竟她是七阀子弟,毕竟她有一副女子羡慕,男人爱慕的皮囊。 一个年轻男子离座走上前来,冲南梅初雪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相当有亲和力的笑容说道: “好久不见,初雪表妹。” 男子一袭素蓝锦襕,外露内衬雪白襟领,低调中却又能看出其质地奢华,束腰银丝宫绦上挂着一黑一白两块玉佩,灵光萦绕;腰侧悬剑,鞘柄通体白银错金,浅浮雕成凤鸾九天图样,各色宝石点缀其中,恰到好处,毫无繁复堆叠的臃肿即视感。 这个人也一样,干干净净,眼神清澈。 南梅初雪好像并不待见,颔首勉强挤了个笑脸,脚步却向沈渐靠近,看着他眼眉弯弯,笑容可人: “我们先去位置坐下,想来宴会主持很快就到。” 那男子并未因受冷遇而生气,反而笑脸盈盈,侧身让路。 这南梅哪根筋搭错了!沈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跟着去了仙道院席位。 很显然,给人当了次工具,这一点,沈渐心知肚明。 可他并不认识那个称呼南梅表妹的男子,只从他走出来的座位可以判定,此人来自九院之一枫林院。 又一个七阀子弟? 七阀联姻再正常不过,相互间有点亲戚关系并不稀奇,莫说称呼表妹,就算叫声姑奶奶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不知是否出于紧张,叶申难得主动开口道: “刚刚那位是天周龙骧。” 语气充满敬意,似乎对这位公子哥相当推崇。 “天周氏!” 沈渐难免多看了南梅一眼,见她又重新恢复了冷若冰霜的脸庞,目不斜视。 天周氏并不在七阀之列,与皇族柳氏一起,被当世人称作新门阀家族,柳氏属皇族,列入门阀无可厚非,毕竟背后有强大的权势基础;而天周氏则是最近十年方才崛起,理由也很简单,他们家族出了个无与伦比的人物,当今仙帝天后,周氏。 历任仙帝都有皇后,然而这位周后却有些特殊,据说她本身修为就深不可测,道佛兼修,再加上当今仙帝不喜临朝听政,多半政务皆由皇后代劳,再加上周氏一族原本就有一个位列开国三十六仙将的强悍人物,如今又是当朝掌兵大将军,皇后也在前些年被仙帝赐封‘天后’,久而久之,后党家族便被冠以‘天周’加以区分。 南梅家族竟然与天周氏还有亲戚关系! 沈渐微微摇头,决定以后还是离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子远一点,跟朝中政局牵扯上关系,瓜葛麻烦太多,他可不想卷进暴风眼。 殿外唱名声继续,客人正陆续到达,主席位上尚空无一人,大人物通常最后现身,不然怎么体现大人物与众不同。 天道院席位上同样空无一人,看来他们也掐着点。 这些年天道院一枝独秀,把握了仙朝各大关键权力部门,就连学员也沾染上了目中无人的尿性。 沈渐观察着席间那些即将参加九院问道的学员,将这些人和名单一一对应,居然发现,跑来鬼市找他买过秘诀的人不在少数。 南离院东柳山,柳氏皇族,看谁都像别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白眼翻得看不到眼瞳,鼻孔还不断哼哼。 灵道院那位曹十三则与之正好相反,胖胖的圆脸上始终带着让人亲和的笑容,但凡见到一个稍微熟悉点的,都会主动起身上前,热情地套着近乎,看起来不像一个心无旁骛的修行者,倒像八面玲珑的生意人。 式样曹家不就是专门打造仙家军械的生意人。 天岳院席位上,旁若无人大口喝酒的年轻人就是独孤,从洗得发白的天岳院灰色制服看得出来,他出身寒门;看似懒散的坐姿,毫不起眼的身材,沈渐却看得出他从始至终每一块肌肉都保持着警觉,一旦有人靠近,他就会下意识的绷紧身体,好像一只随时随地准备发起进攻的恶狼。 坐他身边那位则稳如山岳,御谢拓,西北镇守将军七阀御谢家族子弟,其族也有当朝十大仙将其一,家族拥有玄龟天赋血脉,最善防守,故而被人称作‘御守’,谢氏一族镇守西北已逾五百年之久,与天南梅家一样,也是经历萧柳两朝更迭,依然拥兵自重的显贵门阀。 长风院王张又是另一番光景,伸腿箕坐,大口喝酒,眼睛四顾,目光中有一种桀骜不群,看谁都想打上一架的冲动。 此人在仙都极其有名,经常参与街头斗殴,但凡眼见不平事,不管对方身份、地位、境界,都会愤而出手,因此给冠以‘易燃易爆’的称号,又因年纪较小,所以人称‘小王张’。 …… 第16章 来自天道院的挑衅 丁冲喝着席上准备的酒水,轻皱眉头,像满怀心事,喃喃道: “不好整啊!各院皆有强手。” 沈渐拍了拍他肩膀,坐下的时候大家身高总算比较平均,用不着踮脚就能够到。 “饭要一口口吃,架要一场场打,何况大家的目标都在天道院身上,你担心个啥劲!” 南梅乜了他们一眼,鼻孔哼哼: “除了偷奸耍滑,还会做啥!” 沈渐指着自己鼻子,不服气道: “我几时奸过你?” 南梅两目圆瞪,下意识去按腰间,却按了个空。 她忘了今日青云宴虽不禁携带随身武器,但可以远程杀伤的弩弓长柄之类武器却严令禁止,她的种灵武器是一柄长弓,随时又能变成一柄丈许长矛,谓名:火梧。下车前已收进储物法宝。 想到今日是青云宴,若自家人先打起来,肯定会受其他八院视为笑话,忿怒咬牙道: “话粗人丑。” 天南口音自带儿话音,沈渐当初招惹她本来就另有目的,也不是真心喜欢,嘴上丝毫不给面子,嘿然笑道: “你见过。” 南梅一怔,没听懂。 丁冲噗哧一声,笑得连酒带水喷了一身。 叶申身子一晃,差点没憋住,生怕发生血案,赶紧张臂拦在两人中间。 “南梅师妹息怒,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南梅初雪其实根本没有听懂,天南人叫法本来就不一样,但见他们古怪的神色,也猜到三分,赧颜怒道: “问道之日,你等着好瞧。” 沈渐不以为意,什么道院荣誉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他要的,只是一个问道头名,能不能把同窗们带进前十,获取足够分数拿到道院积分第一与他何干。 他就看不惯南梅那种仗着家世,谁都不放眼里的做派。 丁冲也很纳闷。 莫非这家伙想通了,放弃幻想,奋发图强…… 天道院诸人已经到场,正与来此参宴的诸多本院出身的官员打着招呼,一一见礼,有些不曾见面的人正自我介绍,互道仰慕,一派其乐融融,却对其他八院凑上去打招呼的爱答不理。 道院帮他们划下重点的五人只来了三个。 高群、薛琪飞、玉官。 那位号称天道院百年第一天才的王陈,据传是大天师孙女的陆玄机皆未露面。 也只有天道院有这种底气,人才辈出,哪怕只派出三人,一身气象已不是在座多数人可以比拟。 高群并未走去他们的席位,而是来到仙道院席前,面无表情看着沈渐,冷冷道: “萧塬那废物就是输给了你?” 居高临下,目光中充满鄙夷。 事关本院声誉,南梅初雪也收起了先前对沈渐忿恨之意,盯着对方,冷冷道: “高家除了仙将大人,满门皆废,也好意思跑这儿来狂吠。” 终究是大家闺秀,骂人也不带脏字。 沈渐抬起手在鼻子下扇了两下,斜瞥着丁冲: “你中午吃了胡豆,怎地这么大股子屎味?” 丁冲嘿嘿回应道: “有人在这儿放屁你没听见,真该回去洗洗耳朵才是。” 沈渐这才抬头看着对方,嘴角上扬,指了指对面,说道: “你家窝在那儿,没拴绳就别乱跑,你家主子也不好好管管,到处拉屎放屁,小心别人把你拿来炖了。” 吵架这种事情,历史越悠久的世家门阀,越不擅长。 高群虽非世家,却也是当朝权贵家世,跟沈渐、丁冲这种市井小民出身,有着良好‘纯朴’民风的家伙斗嘴,简直就是屎壳郎搬山,自不量力。 刚开口,就被语速极快的沈渐把话堵在了喉咙里面,站在那儿好像挨训的龟儿子,进也进不得,退也不甘心。 好在同伴过来把他拉了回去,末了还丢下一句: “少逞口舌之利,待会手底下见真章。” 青云宴不就一场见面会吗?还得面对面打上一架! 沈渐不太懂这里的规矩,只得向南梅投去求知欲的目光。 这种时候南梅初雪哪会理他,绷着脸,视线移向了别处,装着没看见。 好在还有叶申,毕竟大家都来自一家道院,这个节骨眼上,同仇敌忾的气度还是有的,解释道: “青云宴上,主持人经常会提出道学问题,以考较各院学员除修行之外的天、时、神、政、兵等谋略见解,也不排除兵家想看看各自实战能力,毕竟将来走出道院不少人从军为将,这也不算超出宴会主题范畴。” 言谈间,主持今年宴会的大人物入场。 皇太弟东柳静穆,天道院名誉院长许修静,长宁寺住持御师温陵,走在最后的,龙骧虎步,鹰顾狼视,一走进屋子,雄浑气象便将众人压得喘不过气,正是开国三十六仙将排名第五的周匹夫,当今天后亲叔叔,也是天周氏唯一不屑冠名天周的存在。 殿上所有学员和官员起身参见,问候如潮水一般。 许修静虽然只挂了个名誉院长头衔,不管实事,但他也是朝廷御封六大真人之一,地位僅次天师,最关键的是,他掌握仙都防御阵枢,居京多年,虽然防的不是人间皇朝更迭战争,但僅此一项,便是朝廷奉迎不及的实权派人物。 温陵更不用说,先皇亲赐御师头衔分量十足。 相比之下,东柳静穆的人生经历就显得有些寡淡了,然而很多人都忘了,他也是玄道院正经八百的优秀学员出身,因为并非嫡子,这才无缘坐上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而且他还是当今天子最为信任的兄弟,掌京城禁卫,权势不输周匹夫,只是此人极其低调,低调到他手握兵权,都容易让人忽视。 这一点和殿下天岳院那个独孤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 那家伙不管做什么,在殿上人群中很容易让人忽略,就像躲藏在角落里伺机而食的老鼠,明明存在,你却很少会注意。 沈渐对他很上心,虽然此人之前并未打过交道,甚至也没去过公道铺,总感觉这个年轻人相当危险,危险到随时有可能跳出来咬他一口。 …… 青云宴名为宴会,实际上没太多人在这种场合下吃得下饭,也不敢开怀畅饮,生怕一个小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到时正好给宴会主人点名提问,到时回答不出,丢了自己面子尴尬,丢了道院名誉更是吃罪不起。 连丁冲都放下了酒杯,小口挟着桌上那些宫廷御厨做出的美味珍馐。 沈渐吃得很欢快,不但菜吃得多,酒也喝得很快。 事实上,他酒量算不上好,至少跟丁冲和王献比,也有不小差距。 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台上那些大人物,宴会上那些提前挑选各自门生的实权官员趁早放弃招募他的打算,最好以后就算从仙道院毕业,也不要分派到各寺各部。 如果不是脑子里面的观象,他宁愿跟着骆道人去天南道源宫正式成为授箓弟子,有脑子里那位就没办法了,寻找天门碎片下落,提高自身能力,是他目前唯一追求,最容易提高的地方,按照观象的说法,那就是西北边境,猎杀经常跨海骚扰的魔天修士,从中获取精血魂魄也是最为合理,且不违背他心里那道可笑的道德红线的最佳办法。 桀骜不驯的人通常不会被各寺公卿,司部权贵相中。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似乎不止一个,还有那个很容易让人忽略的独孤。 像这种表现,台上坐那四位大人物根本不会主动开口找他,在座很多九院学员都屏气凝神,正襟危坐,只等提问机会,有的学员自幼便被相中资质进入道院,十余载寒窗,苦心修读,等的不就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遇;也有的身负家族重托,要将家族使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谁会给那些不重视机遇的人机会? 可偏偏在四位大人物向数名学员提过一些治国,治兵,治世方略后,御师温陵突然转向沈渐,笑着问: “你是仙道院选拔出的领队?” 沈渐有了一些醉意,点头却不行礼自介。 丁冲连连在下边扯他衣袖,生怕他失了礼仪。 温陵嗓音温和,听起来像在颂念佛唱: “主修哪一门道学?” 沈渐微笑着抬起手臂,握手成拳,在眼前晃了晃。 周匹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在桌案上拍了好几下,搞得宝相庄严温和的温陵侧脸看了他好几眼。 “这家伙脾气我喜欢,以后就去神武军,从斥候做起,到时有的是架给你打。” 沈渐拱手道: “其实晚辈更想去看看西北边塞大漠长烟,蓝海孤帆。” 周匹夫笑得更欢,“西北也行,大陆天涯何处不是我王朝军队铁蹄所向。” 温陵跟这莽夫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也失了提问的兴趣。 许真人就像是来蹭吃蹭喝的,一坐来,手上就没停过,除了吃喝,也没说过一句话。 高群此时突然站起,冷冷道: “既然仙道院这位沈师兄对这方面如此有兴趣,也别坐那儿跟周大将军胡诌乱侃了,不如下场与高某切磋切磋。” 第17章 火梧 青云宴上像这种当面挑战并不逾矩,反而是在座大人物和旁观官员喜闻乐见的场面。 不然宴会怎么会选择在芝盖山,怎么会放在皇家别院,原因之一就是这地方有一座极其特别的阵法,名为‘故旧’。 这座院子的前主人便是位境界不低的武道强者,花极大代价打造这座阵法,就是为了与别人切磋比试时,能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大打一场。 大殿正是当年萧姓武道强者的武道场,在此比试,既不会有气机流散出大殿外,也不会损坏大殿内除家具外任何设施。 而那位萧姓强者,当年正是座上周匹夫一刀斩下的头颅。 也是座上温陵的堂兄。 正当沈渐准备做点什么,南梅却先于他起身,嗓音比冰更冷: “你是天道院探花,要找对手,那也得找我。” 沈渐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挺身而出。 虽然他不会自恋地认为此举是为自己出头,也足以让他对南梅的观感重新审视。 高群神色略显尴尬,视线不离沈渐: “难道仙道院就没个带把的?” 丁冲想起身,却被沈渐悄悄扯住腰带。 南梅似乎被对方的言语冒犯,怒气冲冲道: “莫非天道院认为女人不配修行?” 高群语噎,突然意识到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当今天子早不理朝政,天后代政长达数年,天下人尽皆知,不然天周氏何以崛起?如今殿上便坐着一位天周氏大人物,刚刚那番话若传到天后耳朵里……何况本院排他之上的榜眼,何尝不是女子之身。 一念至此,高群禁不住冷汗直流。 他想解释,张开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圆回。 周匹夫此时开口: “既然天道院提出切磋,仙道院有人出来应战,那就不妨下场比划比划,要不然这场青云宴岂不枉费了陛下和天后殿下的一场苦心。” 他侧脸看着相隔不远的许真人,面带笑容: “许真人意下如何?” 许修静拈须而笑,点头道: “贫道就是个看热闹的,今天别把我当天道院的人。” 东柳静穆见周匹夫目光落到自己,马上笑道: “孤也一样,大将军不用看我。” 周匹夫颔首,这才重新望向两人,沉声道: “毕竟这里是皇家别院,二位切磋点到为止,切莫打出火气,搅了大家喝酒雅兴。” 南梅率先走出席位,手上已多出一把朱红鲜艳长弓,连弓弦都是血一般红色,眼神坚定,充满信心。 但殿前没多少人这样认为。 因为他的对手是高群。 天道院星榜探花。 而仙都乃至整个仙朝大陆都一致认为天道院整体实力远在仙道院之上。 高群走到场间,向南梅行了个道门礼,然后挑眉皱额,并非畏惧对方,而是对手非事先预料之人。 南梅初雪明白此人意图,冷冷道: “是不是觉得和我打丢了你天道院探花的声誉?因为你胜了我于你名声毫无益处,何况你若在问道前打伤一个女子,必然受到他人耻笑,完全不符合你一向妄自尊大的性格,所以无法全力以赴,束手缚脚。” “不敢。” 高群面无表情,“只是南梅小姐很清楚,我并不想与你打,你也不是高某人心目中所想挑战那个对手。” 丁冲听了这话,热血上涌,双腿用力,准备一跃而起,却给沈渐死死拽住腰带,附耳道: “别冲动,等你血脉天赋开启再说。” 很明显能感受到丁冲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看着他的眼神却变了,变得迷茫而疑惑。 沈渐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小声道: “偷偷向钱掌柜打听过,不然怎么能帮你拿来那些道诀。” 丁冲并不是容易糊弄的人,这种浅显的解释并不足以打消他心头疑问,但沈渐也不想过多解释,这种时候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大家点到为止,心照不宣,也没必要掰扯得太过明白,有些秘密将来终究会捅破,到时候大家恍然一笑,说句我猜就这样,总比恼恨把人当白痴欺瞒更容易打消心头阴霾。 “我代表仙道院出战,以榜眼对探花,给足了你天道院面子,大家也公平合理,你若还是不服,那就等九院问道,到时没有规矩束缚,你想怎样就怎样,但今日你的对手是我,你愿意全力出手也罢,不愿意也好,最后结果才能说明一切,别到时输了再来怪这怪那,找诸多借口就好。” 南梅盯着他的脸: “输给娘儿们会多丢面子,你比我更清楚。” 七阀子弟就是七阀子弟,一番话掷地有声,天然便有种居高临下的即视感。 高群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寒意,说道: “南梅小姐言之有理。” 天道五子中,王陈骄傲,高群冷酷,这都是诸院皆知的事实,即使在青云宴这种场合,面对向来瞧不起的女人,诸番挑衅下,他也铁下心肠: “天道院为诸院之首,历时五十载,此纪录或有朝一日被打破,但绝对不会在今朝,也绝对不会在本届学子手上。” 他直视南梅眼睛,一字字道: “那就让高某人见识见识南梅家族朱雀天血的真正实力,也顺便让大家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拥有天赋血脉就能所向无敌。” 这番豪言壮语引得座上议论不断,如果不考虑到南梅代表仙道院,连沈渐都忍不住想鼓掌欢呼。 天赋血脉其实在修行界中一直是个相当令人尴尬的话题,主要是天赋血脉的起源问题,但没人不承认,天赋血脉这种东西的确很好用,的确也是修行中极其让人无语的异类存在。 南梅低头望向光可鉴人的地板,纤长的手指紧握弓柄,说道: “来吧!” 高群神情肃然,剑出鞘,斜指地面,说道: “请!” 大殿寂静,声音回荡在宽阔殿堂间,忽然,如同遭遇了一股强劲罡风,回音戛然而止。 风起,残影乍现。 两道光影在故意留出来宽阔的大殿中央相遇。 轰!!! 南梅与高群相遇,他们手中各自兵器也已相遇。 厉风呼啸,拉扯着他们的衣袍,衣角裙摆噼啪作响,仿佛天空中下起了一场暴雨。 一红一白两道光,相互纠缠。 “火梧。” 有人高声叫了起来,南梅手上那只火红长弓,赫然便是南梅家族祖传神兵——火梧! 南梅世代镇守天南,历时千年,这把初代老祖留下的火梧正是南梅家族朱雀天血传承浓厚的后人,才能持有的神兵利器之一。 第18章 归窍 有人惊讶于火梧,亦有人动容于高群的剑术。 他的剑术行云流水,看不出丝毫花哨技巧,简单实用,却又施展得如此美妙,让人叹为观止。 真不愧是天道院探花人物,单凭这手剑术,就已经令在座各院榜首汗颜。 有人甚至在想,应对这等剑术,若不拿出灵契形态,恐怕很难走过五个照面。 仙道院对上天道院,正如道源宫与天师道,同出一脉,经数千年各自不同发展,究竟哪家更强? 这是殿上观战众人最感兴趣的问题。 至少现在从场面上看,双方都没有出现明显破绽。 场上两人心神都在对方身上,更没有时间去理会旁边人一惊一乍的呼喊。 两人间出现一红一白两个弧形光面,将两人笼罩其间,相互碰撞。 无数气机,从弧形光面滑过向二人侧后方激射而去,划破空气,摩擦出嘶嘶尖锐厉响。 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哪受得住凌厉罡风切割,伴随着瓷器殒裂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地板上出现数十道笔直裂口,快速向四周散裂蔓延。 东柳静穆眉梢轻挑,宽袖相合,袖下两手不知结出了什么印,一道精纯气息便从殿前金柱散射而出,形成一道气幕屏障,将柱后诸席尽数隔绝在两人凌厉的气机之后。地面那些被剑气罡风割裂的裂口,竟然也奇迹般复原。 这便是这座‘故旧’阵法的玄妙。 观战众人大多松了口气,在座修为都不算低,但宴会上总得保持体面,如果慌慌张张祭出术法宝贝,很容易让人让人鄙视不屑,如不这样做,虽说流散气机很难伤到他们,总难照应到面前宴席不受损伤,一旦桌案掀翻,菜汤四下飞散,弄得满殿狼藉不说,稍稍溅在衣袍上,那也是相当丢人的场面。 场间局势已令观战的众人错愕震撼。 两大道院榜眼肯定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强者,这毋庸置疑,然而两人尚未展现出各自灵契形态,单以术势对决便能打出如此声势,已经超乎所有人预想。 开始前,人们都认为,天道院探花至少能在基础道法上,以绝对优势压制,若南梅不一上来就以朱雀天血形态进行反制,落败便是须臾间,谁也没想到,一介女流的南梅初雪竟然能以常态与向来以剑术为名的高群打成五五分局面,难不成她用了南梅家族家传绝学。 在座众人目光如炬者众,看得出,南梅此时所用竟无半点家传绝学,只是用仙道院所学见招拆招,虽略显吃力,但总体并不显下风。 丁冲瞪大了眼,在沈渐耳边小声问: “你怎么看?” 沈渐微笑,煞有介事喝着酒: “好胜心太强,总想着各方面不输对手,却忘了各有千秋的道理,她若一上来就开启‘火梧’第一形态,结合朱雀天血的灵契之力,高群哪怕同样以灵契之力对抗,也必败无疑……正所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她明明气息悠长远不及对手,却偏偏用最笨的方法与别人打持久战,等双方再祭出灵契形态,她的锐气已然不够,如何能取得预想战果……” 他们的对话声音很小,哪怕旁边坐得很近的叶申也未必听得清楚,然而远处,看似眯着眼半睡半醒的许真人却听得真切,嘴角微微扬起。 这时身旁温陵问道: “真人怎么看?” 他这句话问得无头无尾,换任何人都会理解成他在问场上局面,但许真人却明白,他问的是沈渐。 十年前天降陨石,他和温陵都第一时间到达了现场,只不过与骆道人方向不同,沈渐也在那个时候遇上了骆道人,被带进仙道院,自打那时起,他们的目光就一直关注。 倒不是怀疑沈渐脑子里住的那个观象,但凡天劫,必随天缘,这是道佛两家皆笃信,且长时间经过证实的颠扑不破真理, 他们怀疑天缘认主,而主人就是沈渐。 天缘神物不同任何后天炼物,必定伴有相对神异,只不过如今沈渐身为仙道院学员,又是骆道人特别关照的人,他们没法插手罢了。 “能怎么看,看看就是。” 许真人对形像俊朗的和尚并无太多好感,更清楚他在柳氏皇族和朝廷中的位置,当然不可能跟他掏窝子。 温陵也不追问,自顾自嘿嘿干笑。 殿上响起一阵清鸣。 劲风吹乱,人影乍分。 两道光弧也随之流水消散。 然后一股比刚才更加凌厉的剑气平地盘旋,听得高群嘴里低念: “回风。” 剑意暴长,他的灵契第一形态已随风展开。 与此同时,一道烈焰也从‘火梧’上爆燃,整张长弓如抹满油的火绳,火光冲天,南梅左手指缝间夹着三支利箭,同样烈焰青白,张弓搭箭。 嗖嗖嗖…… 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三支箭拖曳着长长的焰尾,直奔高群而去。 这同样是南梅灵契形态。 沈渐并不太关注场上局面,反倒对殿上其余八院学员相当感兴趣。 天道院薛琪飞、玉官神色如常,好像胸有成竹,一点不担心同伴;天周龙骧面色凝重,眉间皱成了川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圆脸微胖的曹十三则张大了嘴,好像惊愕于两人灵契形态……最镇定的莫过于独孤,依然低头喝着酒,只在南梅张弓搭箭那一瞬,抬了下眼皮,感觉没啥意思,又垂下眼睑,继续对付杯中之物。 这些人的表情很能反应出他们的心情。 叮叮之声响彻殿堂。 疾风裹着剑光荡开火蛇,迎着满天火星,瞬间到达南梅身前。 “展。” 南梅吐气开声,掌中长弓骤然绷直,如同一条腾空火龙,龙首之处尖锐如锋,直刺那团疾风剑光致密中心。 这便是火梧神兵天然优势所在,再加上朱雀天血强大的驭火之力,兵锋所指,无坚不摧。 疾风被烈焰驱散,剑光被矛锋刺破。 就在尖锐且带着青白烈焰的锋芒将将刺中高群胸膛之际。 他嘴里念出了:“归窍”两个字。 归窍,归鞘。 剑有鞘,人亦有窍。 修行达到神游境巅峰,灵契之力随之升华,炼化归体的一种表现。 好像一把剑藏入鞘中,与鞘融为一体,锋芒却比出鞘时更犀利。 这也是武器灵契的第二种形态,至此进入灵身合一的玄妙境地。 疾风凝成一股几近实质的剑意从高群七窍中激荡而出,刺向他胸膛的长矛如同刺上一块铁板,整个矛杆弯成了一个圆圈。 第19章 多宝童子曹十三 不等南梅借力后撤,数道剑光便斩向她的身体。 这一瞬,烈焰竟被剑光分割成各自不相连的无根火苗,在凌厉的剑意中摇曳不停,缩成一团,几近熄灭。 殿上惊呼不断,众人震愕于高群的境界,更惊讶于他对自身灵契形态的充分掌控。 “归窍,他竟然已经达到了归窍。” “天道院不愧是天道院,强悍如厮。” “这还怎么打,探花已经强到这种地步,榜首王陈那又是何等境地……” “难怪天道院如此托大,榜首干脆连宴会都不参加。” …… 南梅堪堪躲过一劫,为了防御高群这一招突斩,不惜动用了朱雀天血原初力量。 全身如同火凤,烈焰双翼环抱身体,剑锋虽然已经斩中,却未能斩破火翼绝对防御。 两道身影骤分,然后静立,相距数丈。 南梅咬着嘴唇,望向对方。 此时她面色苍白,刚刚临危施展天血力量,耗费了她大半精气神。 高群微笑着看着她。 “承让了。” 语气中绝无贬低的意思,她发挥出的实力,已经超出他的意料,就凭这一点,就是值得他尊敬的对手。 青云宴不是九院问道,无需分个谁输谁赢。 所以也没有哪个大人物去宣布结果,东柳静穆颔首道: “很不错的开端,二位可以落座休息,如果哪位还有兴趣,尽管提出挑战便是。” 薛琪飞看向了沈渐。 很多道目光也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迫不得已放下手中筷子,用无辜的眼神瞧向殿前大人物们的席位,诸位大人物以笑脸相迎。 最后他视线停在许真人脸上,可怜巴巴道: “青云宴不是给天道院和仙道院单独办的吧!” 谁也想不到他竟然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大家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尤其是其他七院弟子,更是哭笑不得。 南梅狠狠刮了他一眼,他好像根本没留意她不满的神色。 许真人拈着胡须,欲言又止,眼角余光瞟向天道院诸人,暗戳戳示意这三个家伙别光逮着一家道院死薅。 然而那三人好像也没留意这位名誉院长暗示,只是盯着沈渐,摆出一副他不出战,这事就没完的架势。 殿上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长风院席位有人冷笑,用讥讽的口吻说道: “人家天道院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下一任天师,当然想做啥就做啥。” 声音不大,用词却是极尽尖锐刻薄,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开口的是王张,瑯琊王家的王张,仙都有名的易燃易爆小王张。 仙都九院,天、仙、玄、神、灵五大道院各自隶属道门五宗与朝廷合办,风林火山四院则属朝廷兵部得门阀士族家族支持,专为军队提供人才,走纯粹武道路线学员居多,也不像五院规定晋升道境神华方才会得到推荐,固定五年一届,按兵法战术个人实力分派到不同所属军中,这个王张无疑就是其中个人实力的佼佼者。 沈渐简直对这家伙观感直线上升,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不过他突然感觉到不太对劲,与目前殿上形势无关,所以很快压下了那一丝疑惑。 薛琪飞盯着对方,眉梢轻挑,以极其不屑的口气还以颜色: “长风院今年也想出出风头!” 王张举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眼皮一翻: “哪比得上天道院风头无两,一个名头丢过来就能砸死我们。” 诸院学员全都笑了起来。 殿上再没谁比许真人更尴尬,如坐针毡,以拳堵嘴干咳了两声,说道: “青云宴是给在座诸子展现才能之地,个人恩怨就留到九院问道上去解决,在座如有谁想发起挑战,尽管提出来,不用藏藏掖掖。” 他这话直接忽略了薛琪飞刚刚挑战的意思,谁叫他只看不说呢! 果然席间有人抢在天道院开口前长身而起,看向天道院席位,大声道: “我来领教下天道院冠绝仙都诸院的道法。” 玉官噌地起身,瞪着那人: “曹十三,我来领教。” “果然热闹非凡。” 沈渐小声说道,这才留意到南梅初雪那道极尽不屑的目光,本想凑过去套套近乎,结果还没等他身子歪过去,南梅已经扭头看向别处,只能把手撑在丁冲大腿上,叹道: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丁冲憋住笑,神色古怪。 灵道院曹十三与天道院玉官已经下场,没有太多客套,双方一搭礼,玉官抢先出手。 这玉官在本院星榜排行第五,走的也是武道一途,行动疾迅如风,竟不依仗任何武器,赤手空拳。 曹十三身为灵道院榜首,修为造诣自然不差,第一时间便祭出了五六件法宝,里三层外三层,防御搞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这些法宝都不是他灵契物,然而运用自如,五行各异,身周被他打造成一座五行运转的法阵,让人很难找到破绽。 殿上一下子又热闹起来,点评的点评,议论的议论,大家的关注点似乎都没在这场切磋的胜负上,而是对曹十三那些运用自如的法器法宝更加有兴趣。 式样曹家本就以打造军械符器闻名天下,曹十三身上这些法宝似乎也是出自曹家高人手笔,炼器者擅御,这也是炼师一门最拿手的绝活。 砰砰砰!!! 玉官的拳头不出则罢,出拳则又快又准。 掠行如光影闪电的法宝,一瞬间便被他连续三拳砸飞出去三件,撞在屏障上,透明阵幕砸出圈圈涟漪,宝光流散,哐当坠地。 曹十三并不在意法宝损失,损失三件,又有四件法宝亮相,其中三件弥补先前防御,第四件则凭空分化,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最后在他身前整整齐齐排列出六十四架一发三箭的床弩。 一声敕令,弓弦齐鸣。 密密麻麻的飞箭铺天盖地射向玉官。 沈渐饶有兴趣看着,这圆脸小子也是公道铺顾客,出手大方得很,要的就是天道院修行要诀,看来他早有准备,想从修行中找出破绽,在青云宴上找天道院试水。 他的能力若搁在战场上,一人就是一座移动的防御堡垒,还能成片杀伤,碾压成群结队的小兵再适合不过,但到了一对一的捉对厮杀,未免就有种拳头捏合不起来,劲使不到点子上的感觉。 这跟境界无关,主要在于适不适合的问题。 丁冲咂着嘴道: “这家伙真是个多宝童子,砸钱也不心痛。” 沈渐笑了笑,眼角瞟向南梅: “人家七阀子弟还在乎这个,大手大脚是他们的习惯。” 话中有话,若有所指。 南梅初雪又不聋,头也不回,肩膀耸了耸,冷冰冰道: “比某些人连场都不敢下好。” 玉官一拳在身前轰出一个空气扭曲的空泡,气势无铸的飞箭在他面前如同绕道而行,一片衣角都没能沾上。 第20章 天周氏的邀约 殿下切磋的两人并未分出胜负,很快被替天施恩的东柳静穆叫停。 其实在场多数人不是瞎子,真的再继续下去,曹十三失败是迟早的,毕竟驾驭太多法宝消耗极大,心神耗费也远高于对方,只不过双方都已经展示了各自突出的一面,青云宴不是九院问道,分的不是输赢。 周匹夫不停颔首,大声赞道: “想不到曹家晚辈中竟出了这么一位,人才啊!若非炼师难得,真想将他招入麾下。” 许真人神色不忿,“难道玉官差了?” 周匹夫打了个哈哈,说道: “一向以道法著称的天道院,竟能培养出修行纯粹武道的学员,莫非你们有意往军中发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看似随随便便一句话,却让东柳静穆颧骨上那块肌肉微微跳动了好几下。 温陵一如既往宝相庄严,微笑道: “从未听说军中不招风林火山四院之外的学员,周大将军莫非改了规矩?” 接下来各院学员踊跃出战,相互切磋,尽力在殿上展现各自风采。 薛琪飞也被号称防御天下第一的御谢拓挑战,结果就是大家谁也能奈何谁! 到最后,就连叶申也被枫林院一名学员挑战过,轻松获胜,沈渐反而在那里坐了全场,丁冲也一样。 这种场合下,没人愿意挑战不知底细深浅的家伙,展示能力而已,其实不少人出来挑战,也未必施展全力。 独孤、王张同样没人挑战,他们也没有主动展示能力的欲望,席上珍馐美味好像比得到大人物青睐更令他们专注。 宴终有散。 许真人看着渐散人群,拈着胡须,面带微笑。 温陵在旁边微笑说道: “觉得略有遗憾?” 许真人笑着应道: “和尚四大皆空,也懂遗憾二字。” 温陵打着机锋: “不懂即懂,懂即不懂。” 许真人呵呵笑道: “佛说:色即是空,所以做不做都是空,你看贫道理解得对还是不对。” 温陵双手合十,口唱佛号,连称罪过。 殿外下起了小雨。 走着走着,沈渐突然发现南梅竟然没跟上来,诧异道: “她去了哪儿?” 丁冲摇头,看着相对与南梅走得更近的叶申。 叶申也在摇头,说道: “临走前她说让我们先走,我也没问。” 沈渐满心狐疑,略感遗憾。 刚上车,天周龙骧来到车前,快速扫了眼车厢内三人,目光停在沈渐脸上。 “沈兄弟能否借一步说话?” 叶申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整个仙道院参与问道的学员,除丁冲和王献外,没人把沈渐当成他们领队,至少在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天周龙骧此时来找沈渐,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沈渐看着他,报以微笑: “不能就在这里说?” 天周龙骧揖手,稍稍侧身,轻声道: “不耽误你们赶路,我的车就在后面,顺道同乘一路。” 这些权贵子弟就连拒绝都不直接说出来,非得拐个大弯。 沈渐无奈,这种人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他已经得罪了一个萧塬,再得罪一个家族握有实权的家伙,以后还真别想在这仙都混下去。 天周龙骧并未与枫林院同窗挤在同一辆车上,他的车宽敞而舒适,柔软的羚羊地毯,车厢板壁都用厚厚的锦缎包裹起来,车上还放了张小巧精致的桌案。 下山的路虽然崎岖颠簸,桌案的茶水却一点都没晃杯沿。 “周兄让我来,不只喝一杯茶那么简单吧!” 天周龙骧细品着茶水,微笑道: “沈老弟聪明人,我也就不多绕弯子了。” 他抬头看着沈渐眼睛: “我想与仙道院结盟,拿下九院问道第一。” 沈渐笑了起来,用笑来掩饰他的尴尬。 天周龙骧微笑着,轻轻放下茶杯,用柔和的嗓音道: “沈老弟不愿意?” 沈渐摇头,干咳了一声说道: “从天道院虎口拔牙,你确信沈某有这个能力。” 天周龙骧大笑: “我相信我的眼光,你若点头,自少不了你的好处。” 沈渐还是摇头,面露难色道: “周兄有所不知,我这领队名不副实,就连你那表妹也不把在下放眼里,我又如何能说服他们为阁下出力。” 天周龙骧看着他,眼睛里面露出疑惑,说道: “不止这个原因吧!” 沈渐心弦微震,很快收敛心神,反问道: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没什么!”天周龙骧目光闪烁,“只需要沈老弟点头就是。” 让你拿第一,那我费心搞这么多事那不白费了。沈渐面不改色,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 “反正不急一时,容我多考虑几天。” “不急。” 天周龙骧也没有逼得太紧。 道路渐缓,没多久停下。 夜色中城墙轮廓已在眼前,仙道院的马车停在前面不远。 沈渐揖手告别,重新回到本院马车上。 叶申瞪着他,一脸忿愤。 “天周家找你结盟?”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形势,是个人都猜得出来。 沈渐也不隐瞒。 叶申闻言只是哼哼冷笑。 “我知道你们不把我当领队,所以我也没答应。”沈渐叹着气,又道:“不过叶兄啊!你那手灵符结合灵契的雷斩,看起来上不接水,下不生火,到了归窍衍生第二形态,可不容乐观……” 丁冲笑而不语,双手抱胸,后脑勺靠在板壁上养神调息。 叶申一怔,皱眉问道: “你看得出?” 沈渐长叹一口气,往后一靠,闭起了眼睛,吊足了胃口。 搞得叶申很是不爽,恚怒道: “有什么明说,别在这儿吞吞吐吐的。” 沈渐过了半晌才睁眼说道: “你这是请教人的态度?” 叶申怔了怔,张口结舌。 沈渐这才轻飘飘丢了句: “我知道个地方,貌似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叶申满脸不屑,说道: “连本院教习都无法解决,外面那些鼠猫狗道能管用。” 沈渐看着他,像在看傻子: “教习们不是不能解决,而是不帮你解决,你若去朝廷任职十年,愿意激流勇退,去道源宫授箓拜师,这点小毛病,轻而易举;你若不想丢下一切,也有办法,那就是立下功劳,得天子御准向宗正寺求得修行真经,这两条路,哪条不需要你十年八年。” 叶申沉吟着,很明显沈渐的话击中了他软肋。 “给你指条路,去天坑鬼市,找公道铺。” 沈渐笑嘻嘻地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张其薄如纸,其软如革的面具,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到没,这是进鬼市的凭据,看在你我同窗一场,便宜你,算一百块灵髓,你若找来十人,那就再打一折。” 自从买下那两套血魂丹,兜里面穷得叮当响,只能舍了脸皮,多拉生意填补亏空。 一百灵髓一个入场资格倒也不是他乱喊价,事实上仙都就有人专门倒卖入场面具,价格基本上都在一百灵髓到一百二十间,那些人多半与鬼市商家有联系,这些面具从沈渐手上拿去也就二十灵髓的成本价。 叶申听过天坑鬼市公道铺的名头,犹豫少许,一把抓过面具,掏出一把灵髓扔给他,将信将疑道: “先去看看,胆敢骗人,我便去你家。” 得嘞!又拉到一个顾客。 沈渐很满意,有这些不差钱的世家子送钱,荷包很快就能重新鼓回来。 第21章 问道前夕 天道院座落北郊景山。 竹林掩映间,有一片道院相对安静,屋楼稀疏的道舍。 夜深人静。 一间道舍灯火通明,屋子里面坐了不少人。 高群拿着手帕掩着嘴,皱着眉,脸色苍白。 青云宴上他虽然以灵契‘归窍’击败南梅,毕竟刚刚炼化本命器不久,尚未完全融合如意,展开形态对各大脏腑都有很大冲击。 好在有本院灵丹帮助,否则他现在应该闭关,而不是坐在这间屋子里面。 “怎么样,好些没有。” 王陈嗓音相当具有亲和力,让人听得心里面暖烘烘的。 高群咳嗽了两声,说道: “很可惜,没能试探出姓沈那小子的底细,让师兄失望了。” 王陈摆了摆手,微笑道: “无妨,也就是骆道人亲自指点过,萧塬已经送来了他的基本情况,更何况,这次我们的对手并不是他。” 高群咬了咬牙: “天周龙骧!他也躲了一晚。” 王陈伸长手臂,轻轻在他肩膀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不就去凌霄阁参悟过武灵碑,小事一桩,等问道事了,诸位兄弟步入朝堂,我对天发誓,必让诸位都能得到武灵碑悟道机会。” 玉官大笑道: “这点事何须您发誓,一句话,有吩咐,诸位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另一排名较低的学员起身,揖手道: “另外此行天坑鬼市也有所获,公道铺掌柜确实道行不俗,一言中的,所提供的道诀心法亦契合有效。” 王陈抬手虚按让他落座,微笑道: “桑师弟辛苦。” 他看着那位同窗师弟: “道诀原本可曾带来?” 桑姓学员从袖中掏出一卷纸笺,交由身旁师兄一路传递到王陈手上。 稍稍张开看了一眼,便收进袖中,平静地道: “天坑鬼市接通不详之地,鬼聻之物亦有高境修行盘亘阴冥不散者,拥有通神驭鬼异术不足为奇,我会请高人密切注意,如若可为我所用,亦是更好。” …… 今年的青云宴,注定与往年不太一样,比如天道院星榜最强王陈并未出席,即使如此,高群一言归窍也震惊全场,通常情况下,参加九院问道的学员都只堪堪神游初中期,很难做到武器灵契归窍,演化出第二种属性形态;比如有意隐藏实力,不愿出战的沈渐、独孤、王张、天周龙骧等,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得到朝廷青睐,这种情况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即使有过,那也是极个别现象,今年却显得特别突出。 沈渐也记住了很多人,不易招人注意的独孤、性格看似火爆却隐忍有度的王张,表面上和和气气,实则阴鸷的天周龙骧。相比这些人,他更留意有意无意观察他的温陵和尚,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却目光锐利的许真人,好像在他们的眼睛里,总有一种想看透他身体的想法。 车窗外星星点点灯光,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他们三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对话。 车轮碾压石板的轧轧声不时传入耳间,仙道院应该快到了。 当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骆道人等在院子里面。 “骆监好。” 其他两人都在揖手行礼,沈渐只做了个样子。 这不代表他对骆道人不尊重,与此相反,他不太想把功夫做到表面。 “你跟我来。” 骆道人冲叶、丁二人颔首以示还礼,看了眼沈渐,然后背着手往碎石小径深处走去。 夜风轻摇垂柳,池塘里一片枯荷。 沈渐跟在后面,心头忐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池塘木板步道,骆道人忽然停了下来,双手撑在旁边栏杆上,远眺漆黑夜空,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你真的要参加问道?” 沈渐听得懂这个问题的字面意思,却不明白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骆道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其实你并不适合走仕途,不如跟我回道源宫,潜心修道。” 沈渐知道他是好意,十年来,除了丁冲、王献,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他,但有的事情没法开口解释,脑子里的观象一旦被人知道,会引起多少麻烦,不敢想象。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脑子里的观象也许是魔天化身,他可不想被人剖开脑袋,落到抽取魂魄的下场。 “问道之后,我不一样可以跟你去道源宫,以你老头子的身份,想必仙帝陛下也会给你几分薄面吧!” 骆道人嘿嘿两声,显然这记马屁拍得不轻不重,刚好受用,旋即忧心忡忡道: “怕就怕问道之后,你根本无法抽身。” “为何?” 骆道人没有马上回答,摘下腰上所挂的葫芦,小口喝着里面的酒。 “有些事,不便跟你细说,里面的水很深,深到本道人也没办法看透。” 他叹着气,又喝了一口,说道: “这也是你的命,既然做出了决定,你就得面对一些无法预知的后果,可惜你没能种灵,否则应付这些事情,至少自保无虞,十年后,也有选择留下和离开的机会。” 沈渐知道这个十年是什么意思。 ——各大道宗创办道院之初就与朝廷有一个协定,但凡道院学员,不管境界,走出道院后,除非吏部觉得不适合,必须为朝廷效力十年,此后才能选择是否继续或离开。 他平静地道: “没有种灵也不妨碍我混满这十年之期。” 话说得平静,其实心里面波谲云诡。 骆道人不会无凭白故找他来说这几句话,虽然什么都没明说,但从他的表情已能看出很多问题。 联想到今日青云宴上,天道院不合常理的挑衅生事,天周龙骧的收买拉拢,预示着本届九院问道中会有一场明里暗里的不可知争斗,而这场争斗引发的后果,很可能直接与朝廷内部纷争有关,就连一向高高在上的宗门也无法明面插手。 正值中秋,寒风将起。 风起后,谁主沉浮,谁可独善其身。 未知难测。 沈渐的心情就像夜风中枯荷,摇曳不定。 当时乍叠青钱满,肯信池塘有暮秋。 若无观象,他早就跟着骆道人远离仙都,闲云野鹤,逍遥一生;若无观象,此刻他或许早已是坑底枯骨,化作黑泥,碾作尘;若无观象,他也不可能走入修行者的世界,卷入这场风波。 尽皆因果,一切如是缘。 第22章 别有仙境 两个月时光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漫长而难熬,对于那些整日忙着养家糊口的普通人,恨不得时光流逝得慢一些,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时光来挣足金钱,寒冬腊月就可以有足够的火炭充裕的粮食,对修行者来说,也许就是眼睛一闭一睁,数个大周天交替。 沈渐也没闲着。 他向来很珍惜活在当下的美好时光,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每天的生活安排得充实而滋润。 广寒清池这些日子去了七趟,差不多一旬一次。 双修是目前能提高修行境界最佳方式,通过与金雪花魁的深入交流,身体小天地内第九座天池基本打造出雏形,九座天池,八十一座以九九之数环绕天池的深潭,在内观下如同天上繁星……美丽不可方物。 就连观象有时候都忍不住赞叹进展,让老家伙说句好话真心很不容易。 沈渐也成了广寒清池众多海鲜商人酒局中拿来打发时间的谈资,一个每次去大名鼎鼎的销金窟只花十两茶围费,还能让花魁陪睡的家伙,让东西院无数一掷千金的老主顾恨得牙根发痒。 流言甚嚣尘上。 ——有人说他天赋异禀,貂蝉腰上,让人欲罢不能。 ——有人说他在仙道院修的便是一夜七炉丹的阴阳和合大法,不差钱的花魁金雪这是倒贴小白脸,只求一时欢娱。 …… 反正广寒清池的老鸨妈对他是恨之入骨,每次见到沈渐,一张老脸都快拉到了地面上,牙齿咬得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可拗不过当家花魁,毕竟金雪并非卖身青楼或罪臣家眷被迫营业的艺伎,属于与教坊司平等签约的外来户,得罪了她可以卷铺盖走人,另起炉灶,这对一家青楼来说,损失不可承受。 花魁可不是靠一朝一夕吹捧出来的,天生丽质固然重要,从小刻苦训练,再加上名人常年吹捧,豪客真金白银堆砌,这才有如今倾倒众生的号召力。 公道铺买卖也相当火爆,两次开市日,门槛都快被前来求取道诀的顾客踏破,上次那两套血魂丹掏空的家底,很快重新鼓囊了起来。 曹十三成了铺子最忠实的顾客之一。 也好理解,式样曹家炼器天下无双,战斗力真心不咋地,急需求得增加杀伤力的道诀,道院本身给予学员的修行基础居多,很难真正分享各自宗门不传之秘。 那晚上过青云宴的学员不少人都成了铺子主顾。 王献、丁冲这段时间基本在仙道院闭关,直到九院问道日那天,沈渐才有机会见到二人。 …… 进入初冬,白雪尚未压弯枝头,枯黄无叶的枝条上刚刚挂起雪霜,无力地低垂着柔软的身姿,仙都街巷里,积水的石板路还没有滑倒几个早起睡意蒙胧的粗心路人,九院问道便开始了。 问道地点就在城内,而且是在一座小观庙内。 宣道观。 这座观庙的主人就是先帝御封真人许修静在仙都的落脚点,也是仙都管理大陆所有修行者道籍谱牒的崇玄署。 如果不亲自走进这里,谁也想不到这么座小庙会是仙朝掌管大陆所有修行者正式身份的场所。 九院学员多数也想不通,这么座小庙怎能容得下九院问道这种盛大活动。 参加问道的一百六十二名各院学员加上各院观慕的院长教习、各部各寺官员,乌泱泱三百余人,把本来不大的庭院塞了个水泄不通。 九院学员各自站在一起,各院间相互保持着一定距离,泾渭分明,空出来的地方则被各部各寺前来观慕的官员占据。 沈渐尽量躲在同窗人群中,避开其他人打量的目光。 他很不习惯被人从头到脚肆无忌惮地看着,感觉身上像没穿衣服,让人一览无余。 那个很不起眼的独孤似乎也跟他一样,一直站在天岳院人群身后。 天道院学员众星拱月般围着一名锦衣青年,身材高挑,腰悬鲨鱼皮镶宝石佩剑,下巴高高扬起,目不斜视。 从他身旁高群、薛琪飞仰慕的眼神不难猜出这个人身份。 王陈——天道院保持五年星榜第一的怪物。 僅僅从高群炼剑‘归窍’,神游巅峰也只能甘居人下就能看出,这个王陈绝对不是那种纸糊的境界,吹捧出来的名声。 而且他突然有种奇怪感觉,忍不住扭头去看身边的王献。 ——他们俩眉宇间竟有几分相似! 沈渐不习惯婆婆妈妈刨根问底。 自从青云宴见过来自瑯琊王家嫡系的王张,他心里就一直压着疑问,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王献忙于闭关修行,找不到机会询问。当然,他即使开口,也不会问得很直白,大家虽然是朋友,有些秘密也不是随便交流的。 比如他自己,肯定不会告诉任何人观象在脑子里的事实。 天周龙骧也在枫林院一帮学员簇拥下,有意无意瞥向沈渐这边,表现出的神色,很难让人不误会他与仙道院已达成某种共识。 “这家伙故意的吧!” 王献喃喃低语,听得出他语气里的不满,眼睛也下意识地看向沈渐,充满疑问。 沈渐把手臂搭在了他肩膀上,轻轻勒着他的脖子,冲远处努了努嘴,笑道: “不去跟你们自家人打个招呼?” 王献还真从他手臂下挣脱了出去,径直走向王张,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然后施施然回来,双手负后,一脸正经。 丁冲不解地问: “那王张不是嫡家子弟,怎么对你好像比较恭敬?” 王献板着脸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比较恭敬了?” 丁冲碰了个软钉子,只能闭嘴。 沈渐也没多问,总感觉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道观外面忽然响起整齐的马蹄声。 数十名披金甲,挎金刀,腰板比标枪还直的军人鱼贯而入,从人群中生生挤出一条可让两人并排的通道。 黄罗五龙伞簇拥着皇太弟,幽王东柳静穆阔步而入,身后跟着御师温陵、大将军周匹夫。 众人纷纷拱手长揖,山呼千岁,沈渐却注意到,王陈和王献似乎礼数与众不同,没有揖手,只是将手紧贴大腿两侧,略略欠身。 许真人走出观庙大殿,将三人迎上殿前台阶。 观庙中击响清脆的鸣钟,是为九院问道敲响召集令,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了殿前四人身上。 东柳静穆看着台阶下俊朗潇洒,青春洋溢的学员,不由抬手捋起长髯,露出满意欢愉的笑容。 温陵不失时机地微笑着说道: “又是英才辈出的大年,照此以往,天下安定,国泰民安,用不了几年,便能组建一支威武之师,彻底解决魔天隐患。” 东柳静穆闻言大笑,神色颇有不以为然,侧脸看向周匹夫: “既然来了,废话就不多说,直接开始如何?” 周匹夫眉头微蹙,粗声粗气说道: “还请王爷给他们讲讲规矩,我们就不多话了。” 东柳静穆颔首,挺了挺腰,朗声说起了九院问道来历规则。 这些都是老黄历,但凡参加问道学员都能倒背如流,无非就是抵抗魔天入侵,五大道宗与朝廷深度合作,建立道院为朝廷培养输送人才,问道便是一场大考,既考较各院教学质量,也考较学员个人素质。 严格说起来,这场问道属个人战,没有规则,也就是说,进入问道场地,一百六十二名学员,最后留下来那个人就是赢家,其余名次依存活时间依次排名。 最后赢家将获得凌霄阁武灵碑悟道机会,朝廷还会奖励一件价值不菲的法宝,五万灵髓以资未来修行,排名依次往下皆有法宝灵髓相赠,只不过数量依次递减,能得到奖励的,只限前十。 而各院名次,也是以进入前十名数量来计分衡量,第一名十分满分,其下递减。 当然这只是一场朝廷对各院学员的考较,为了防止学员争取名次中杀得眼红,损失朝廷人才,所以每个入场学员都会配发一块传送符玉牌,一旦觉得自己难以为继,只需捏碎玉牌,便能自行脱离问道。 在规则讲解期间,已经有小道童过来分发。 东柳静穆温和微笑,让众人如沐春风: “诸位均乃我仙朝大陆青年俊杰,希望入场后不骄不躁,保持平和心态,各自拿出全部本事,向对手,向在座诸位大臣,向陛下展现你们最耀眼的光芒,希望有一天,我柳氏朝堂之上,也有诸君一席之地,等着诸君大展鸿图,鹏程万里。” “本王宣布,九院问道正式开始,请许真人祭出水镜,接引诸君入场。” 许修静双手掐指结印,一面古朴铜镜自他身后冉冉升起,越过头顶飞过屋檐,铜镜光芒大作,如日中天。 耀眼光芒中,九扇大门如虚似实,整齐排列在巨大的光晕中。 阙院长看着天空,沉声道:“大家最好选择其中一扇进入,休与别院混同,每扇门后所处位置不同,谁也不知道门后面究竟怎么个光景……” 正在他与院中学员交代时,天道院以王陈为首,御风而起,直接撞入光晕中最中间那道大门。 眼看十八名天道院学员依次进入,被巨大的光晕吞没,枫林院紧随其后,投入靠左那扇大门,好像故意与天道院保持最远的距离。 沈渐正要招呼同伴动身,却见南梅与叶申已凌空飞起,十名仙道院学员紧随其后,投入光影大门。 无奈! 谁叫他星榜无名,青云宴也极力躲避天道院挑衅,除丁冲、王献,根本没人相信他的实力。 都是自找的。 当他们进入光门,发现身处一处荒芜山谷,奇峰怪石如戟指天。 第23章 围剿 南梅就在不远处,板着俏脸,目光中带着轻蔑、不屑和厌恶,而其他本院同窗都离着很远,似乎都不愿意与他们眼神交流。 不等沈渐开口,南梅就冷冷道: “没人愿意听你指挥,是走是留,你自行决定。” 相当不客气,丝毫不给沈渐留余地。 王献站了出来,大声道: “领队一职是沈渐凭真本事打出来的,你们凭什么……” 南梅看着他,脸上表情甚是复杂,随即恢复冷面,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道: “反正水镜世界地广人稀,天道院找过来为时尚早,我给你一炷香,说服他们,大家愿意追随,本姑娘也没意见。” 沈渐一把扯住王献手臂,微笑道: “初雪大小姐素有威望,小的自愧不如,说服他们,就不必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南梅目光闪动,似乎有些意外,想了想说道: “你的意思是跟我们走?” “不。” 沈渐语气干脆利落。 “各行其是,各安天命。” “很好,很好……” 一连说了两个很好,南梅初雪显然没料到他如此果断,一时竟有些语噎。 “那就顺你的意。” 说完就走,走得也是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王献看着他们背影,不解地问: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沈渐微笑着,手臂搭着王献的肩膀,半个身子重量都压他身上,笑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还能强按牛头不喝水。” 王献挣扎了两下,想甩开他的手臂,根本不起作用,无奈道: “大家拧成一股绳才好使力,即使不做那个制订战术的人,一起走,至少有个照应不是。” 丁冲沉着嗓子说道: “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他一语道破实质。 王献叹着气,眼巴巴看着十五位同院翻过山脊,“接下来又该如何?” 沈渐哈哈大笑,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那还不简单,跟着他们,有这么一大群现成的鱼饵,跟在后面何愁无鱼可钓。” 丁冲侧脸瞥了一眼,嘴角一撇: “你可真够无耻。” 王献也用同样轻蔑的眼神看向沈渐: “何止无耻,简单就是不要脸。” 后脑勺马上给沈渐来了个鬼剃头,打得王献脑袋直晃。 …… 天道院诸人集结,各自检查随身武器法宝,很快,随着高群一声令下,十八人向东面疾掠,烟尘滚滚,如同一条条蜿蜒向前的黄龙。 “目标,枫林院,务必要在他们与其他道院结盟前,快刀斩乱麻,将枫林院诸人消灭。” 高群高声发布指令。 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战术,据王陈推测,其他八院肯定会第一时间汇合,一同携手,以人海战术将天道院先行淘汰出局。 而天周龙骧正是捏合这盘散沙的关键人物。 王陈很清楚,天周龙骧的目的何在,若不利用九院问道这次契机,将天周氏自命不凡的继承人打落尘埃,日后的麻烦将无穷无尽。 其他七院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薛琪飞和玉官一左一右,寸步不离。 而陆师姐好像心不在焉,拖在队伍最后,不紧不慢,始终能跟上步伐。 王陈看了眼玉官: “陆师姐有心事?” 玉官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茫然摇头: “今早一出发就发现她神不守舍的,问她也不说话,谁知道她在想什么?” 王陈嗯了一声,沉吟着,正色道: “师姐从未参与过这种大场面,难免紧张,等会儿你抽空照应着点,她若出了半点问题,我第一个捏碎你的传送符。” 玉官笑着应道: “师姐的能力哪用师兄如此操心。” 薛琪飞手上捧着一只罗盘,高速奔跑并未影响到罗盘的指引精度。 “应该还有三十里。” “注意其他院的动向,能避则避,在天周龙骧被驱除前,尽量不与其他道院发生冲突。” 王陈才是这支队伍主心骨,高群只是代他发号施令的那个,他的命令很快由薛琪飞传达到高群那里,然后高群简短发布指令。 “如果有不长眼的主动撞上来怎么办?” “速战速决。” 王陈的话一向言简意赅。 前面树林中人影幢幢。 薛琪飞只看了一眼,立马判断出对方来路: “玄道院。” 王陈嘿的笑出声,旋即道: “他们不出手,就直接掠过去,玄道院今年没有主心骨,他们制定了分散潜藏战术,尽量保存有生力量,最后苟进前十,不会跟枫林院联手。” 玉官笑道: “水镜世界也就百里方圆,躲能躲多久。” “总比一上来就给人一锅端好。” 今年神、玄两家道院,明显就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没有哪家道院会把他们放眼里。 正如王陈所料,玄道院的人根本没有走出树林阻拦的意思,相反,他们等天道院一众人掠过,便掉头往西,各自分散。 …… 宣道观道殿内,一道石壁上不断有水哗哗流下,水幕上此次问道的实景画面一览无余,上百名官员坐在蒲团上,仰头观看着这一切。 官员大多出自九院,所以看见自家后辈,各有所想,各怀心思。 谁不想提拔自家人,然而身为王朝重臣,他们又不得不摒弃一些私心,为自家部寺挑选可用人才。 但凡参与问道的学员,都是各院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一旦入道,便是各部争相争夺的香饽饽。 只可惜水幕画面不能看到每一支队伍,只能根据许真人好恶,观看问道实景。 好几个出身玄道院的官员已经小声开骂,当然不敢骂别人,骂的就是本院晚辈,这届晚辈实在拉胯,让他们这些前辈感到脸上无光。 在座出身天道院官员最多,话也最多。 自家晚辈气势如虹,谁不与有荣焉。 “你看天道院那帮小家伙会拿谁开刀?” 东柳静穆看着高速前行的天道院诸子,饶有兴致地向周匹夫开口提问,很显然他这话里面带了些其他意思。 周匹夫眼角瞥了他一下,面无表情道: “幽王殿下何必多问,看看不就知道。” 虽说东柳静穆贵为王爷,又是当今天子亲兄弟,但仙朝传统向来强者为尊,大将军对这些靠先辈荫庇得到地位的皇亲贵胄并无好感,也从来没有巴结的意思。 周家外戚在本朝地位不输东柳皇族。 东柳静穆碰了个软钉子,不好发作,只得掉转身子跟另一旁的御师温陵闲聊。 半炷香后,画面定格在一片浅水成潭,乱石雪白的湖滩上。 十八名天道院学员将十八名枫林院学员围在其中。 王陈与天周龙骧面对面。 …… “你果然还是先找我。” 天周龙骧一点不觉得意外,出奇的平静。 王陈微笑着看向他,左手轻扶同侧剑柄,食指有节奏地轻敲剑首光滑的龙尾镂雕,淡淡道: “你只比那个废物好上一丁点,所以就先拿你开刀。” 天周龙骧展袖一扬,双手合抱腹前,微笑道: “你觉得我真的好欺负?” 王陈嘴角上扬,平静地道: “我没那么觉得,你不是好欺负,而是相当稀松平常,甚至不如仙道院南梅一介女流。” 他看了眼远处的陆师姐,她似乎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里,目光眺望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本来他想借师姐之手,彻底打掉对手信心,如今看起来师姐心神不宁,他可不想给对方任何机会。 天周龙骧口中轻喝: “布阵。” 身后十七名同窗立马结成圆阵,刀锋一致对外,刀光映日,雪花耀目。 双手结出一个剑诀,利剑出鞘。 “凤舞天雪。” 利剑如获勅令,化作片片雪花,无数雪花在他身后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翅膀,振翅煽动,浅潭之水仿佛开锅,冒起腾腾白雾,数不清的冰凌刺穿白雾,一柄柄晶莹透明的冰剑横悬半空。 “很好看,耍杂艺呢!” 王陈轻蔑地笑了起来,右手微动,喊了声: “动手。” 一道剑光笔直一线,劈向天周龙骧。 天道院除陆玄机外全都在行动,法宝各异,数十道各色流光,带着各种尖啸,攻向枫林院学员结成的防御阵线。 枫林院学员主修兵法、武道,主要为兵部、卫尉输送领兵人才,体魄上肯定强于修行术道的,但远程攻伐上,比术道修行者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十七人顿时给一阵法宝轰砸打得手忙脚乱,抬不起头,只能稳住阵形不散,合力对抗。 隆隆声不断,气机激荡,以至于斩开冰剑发出那串风铃般的脆响几乎无人听见。 剑光迅急,霎时间便到了天周龙骧胸前。 第24章 天周龙骧第章退场 天周龙骧一个倒栽葱跌出七八丈,眼神涣散,头发散乱,锦袍上裂开一条大口。 他看向王陈,眼神中充满惊讶和恐惧。 太强了! 不用展开灵契武器形态,简简单单一剑劈下,便斩破了他引以为傲的凤舞天雪之剑,他甚至怀疑,就算灵契‘归窍’,产生出第二形态的剑意,同样挡不住王陈惊世骇俗的一剑。 王陈微笑,看起来是那么可恨,令人恶心。 “龙骧表兄,你是自己捏碎传送玉牌,还是我帮你一把。” 天周龙骧望向同伴。 此时同院十七名同窗被高群为首的天道院诸子死死压制,守多攻少,武道的长处很难发挥。 照此发展,本院同窗真气很快就会被对方迭出的法宝消磨殆尽,到时候尽为鱼肉,任人宰割。 很快队伍中有人倒下,他叫李恒华,枫林院星榜排行第十四。 他被侧面回旋而至的一块道家令牌击中,浑身裹满电丝,像极了一条网中挣扎的游鱼。强大的雷电崩碎了挂在腰带上的玉牌,身体如同被一双无形大手拖入虚空,瞬间消失。 天周龙骧真气灌注剑锋。 挥剑! 无数冰剑再次凝聚升空,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嘶嘶破空声不绝。 薛琪飞一步跨出,伸手往腰畔一扯一挥,宫绦掷出,瞬时化作一条金色长绳,盘旋而起,再化作无数符箓,随风翩翩起舞,在本院同窗身前构建出一圈符箓高墙。 冰剑刺中符纸,一透而过。 符箓砰然冒起火星,刹那间,数千张符箓化作火海。 冰剑被熊熊大火融化,很难伤及包围他们的天道院诸子。 王陈看着包围圈中那些人,眼睛里露出一丝怜悯,淡淡道: “何苦呢!”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枫林院队伍中一人迎着漫天法宝流光,向包围圈相对最薄弱的地方冲了过去。 速度极快。 几件法宝砸他身上,砰然爆炸,浑似未觉,掌中斩马长刀挥出一道银弧光芒。 “孙逸鸣,枫林院星榜第二。” 玉官双手合抱胸前,活动着手腕筋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王陈看了眼孙逸鸣所去之处,冷冷道: “他冲陆师姐去,你还愣着干嘛!” 玉官正要作势欲走,但见远处陆玄机只微微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一道剑光从她衣衫下摆疾闪出来。 只一闪。 一丈开外的孙逸鸣便如一只断线风筝栽倒在地,砰然一声,灵光笼罩,他的传送玉牌也碎了,整个人被拖入传送漩涡。 玉官停下脚步,望着王陈苦笑: “师姐哪需要我照顾!” 王陈笑了笑没说话,大步向天周龙骧走去。 …… “他们这是要去哪?” 王献伏在高高的断崖边,远眺山谷中迤逦而行的同院一行,地面全是坚硬的黑色山岩,硌得他胸膛大腿很不舒服。 问完这句,扭头一看,才发现沈渐和丁冲舒舒服服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边,根本没去观察同院的去向。 “不是钓鱼吗?” 沈渐笑道: “你不一直盯着。” 王献倒退着爬行几步,猫腰起身,一屁股坐在两人之间,忿忿不平地道: “凭什么我来盯?” 沈渐笑而不语,把手伸到他面前,手指勾了勾。 “啥!” “酒啊!闲着也是闲着,喝点解乏。” 丁冲附和道: “也就你有储物法宝,赶紧的,天晓得天道院那些人几时来,先垫巴点,免得到时没力气打架。” “活该我给你们当挑夫。” 王献叹着气,从储物法宝中驭出三壶酒,一大包吃食。 嘴里嚼着肉脯还不忘问: “真把他们当诱饵?” 沈渐眨了眨眼,笑道: “不然呢!” 丁冲在旁挑眉道: “你想去?” 王献不理他,脸都不朝他那边转,冲沈渐说道: “你不是一直对南梅有意思,为此不惜得罪萧塬,这会儿又放弃了?” 被无视后的丁冲也不计较,把手伸到他背后,拍了拍世家年轻人并不宽厚的肩膀,小声说道: “难不成你这家伙对南梅也有意思。” 见王献转过头来怒目而视,赶紧缩回爪子,讪讪道: “你们门当户对,总比渐哥儿现实得多。” 这家伙嘴欠,往往能一语说中要害。 王献闷了半晌,摇了摇头,却也没解释什么,低下头喝了一大口酒。 沈渐却得解释,有些事情做过了,别人就会记住,稍有不慎,谎言戳穿,那就得撒无数个谎话来掩饰。 “不能叫放弃,上台挑战萧塬,是因为看不惯他平时牛皮哄哄的作派,也不完全因为南梅,要想让南梅家高看一眼,跟她屁股后面当狗,不如切切实实拿出一份让人看得上的成绩,这个道理你堂堂王大公子还不明白。” 王献想了想,也认同这个说法。 …… 又是一剑。 王陈出剑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天周龙骧想躲都躲不开,完全靠灵契剑意形态和一身价值不菲的法宝生扛。 整个人被打得车轱辘也似倒着滚翻出去,腰畔一黑一白两块玉佩骤然亮起,光芒刺眼,身下隐隐现出一座黑白分明的阴阳鱼图,快速旋转。 不等阵法完全成形,王陈又一剑劈下。 剑落,阵破。 天周龙骧重重跌落水潭,溅起水花无数。 结阵对抗天道院法宝远程围攻的枫林学子也被流散剑气波及,东倒西歪,很快被趁虚而入的高群、薛琪飞、玉官抓住破绽,一连打倒好几个,有两人甚至还没倒下,传送玉牌便给震碎,传送开启,将他们拉出战团。 “还能挨几剑?” 王陈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视枫林院其余诸人于无物。 天周龙骧翻身爬起,握剑的手不住颤抖,全身湿淋淋的狼狈之极,身上那件防御极佳的天蛛丝锦蓝长袍上多出了三条利剑割开的口子,鲜血不停往外涌。 他咬牙恨恨看着对方,牙齿打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在你我年幼玩泥巴的份上,给你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王陈下巴微扬,高高在上的神色,骨子里透出的骄傲自信,一切都令人恨得牙根发痒,天周龙骧却无可奈何。 他心里很清楚,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就凭枫林院这伙同伴,对抗天道院诸子,基本上跟鸡蛋碰石头差不多,他只恨没来得与盟友会合,若王陈再给他半个时辰,也许结局会很不一样! 也许也只是也许,机会从来是给有准备的人。 好在这僅僅是一场道院间的切磋,失败并不要紧,局势未定,总有翻盘的那一天。 天周龙骧的传送玉牌砰然爆开。 捏碎玉牌的,是他自己,即使输,他也不愿输在王陈剑下。 这是他的自尊。 第25章 困兽 与天周龙骧达成盟约的不止一家。 风林火山四院中,除南离院外,早与枫林院暗中达成一致意见,甚至灵道院也同样如此。 水镜世界九扇光门背后的落脚点随机而定,这也是故意而为,避免结盟方过早会合,形成强大合力,以至于结果容易预测。 朝廷考核的是全方位能力,谋划,战术,应变皆在其中。 灵道院离他们落脚的地方太远,来不及会合。 天岳院的确离枫林院不算远,至少不比天道院更远,然而他们在会合的路上却遇上了南离院阻截。 对方也没有跟他们死磕到底的意思,总是躲在必经之路袭扰,不让天岳院快速向枫林院靠拢。 短短三十里路,天岳院损失了三名同伴,发起偷袭的南离院损失了五名,这五人中有三人都折在一个人手上。 独孤。 那个即使身处阳光下,也很难让人留意他存在,样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北境青年。 野外大地就像老天爷赐给他的战场,他从不与本院同伴一同行动,游弋在他们左右,如一头行走在阴影里的独狼,总是能悄无声息接近埋伏在树林山岫间的对手,以最稳,最狠的手段将他们淘汰出局。 御谢拓自打进入水镜世界就没真正见过这个加入枫林院不久的同窗,但他很清楚,这家伙一定就在不远处。 家族把他从西北军特调入京,就是想让他帮助天岳院在此次问道中获得成绩。 天岳院实在太需要一场胜利。 御守谢家更需要一场胜利来向柳氏王朝证明他们无可替代的价值,哪怕不能获得第一,也必须在成绩上压过天道院。 他是御守谢家嫡子,他不担负责任谁来担! 天周龙骧无疑就是他们最好的合作对象! 然而很快,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 周围山峦出现了很多人,远远不止十八,甚至超过三十。 然后御谢拓看见一个熟悉身形。 一块高耸的孤岩上,锦衫飘摇,剑光如雪,映照着那人自信的脸庞。 “王陈!” 他很惊讶,天道院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莫非他们早就打算最先消灭天岳院? 负责联络的同院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枫林院联系不上,只怕事情有变。” 御谢拓嗯了声,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 “不可能这么快,天道院怎么可能短短一个时辰便解决整个枫林院队伍。” 远处的王陈微笑着,仔细观察着山谷中十四名天岳院学员,目光中一直带着平淡的笑意,就仿佛猎人在瞧着掉进陷阱的猎物。 御谢拓也在观察。 敏锐的发现左手边亮起不易让人察觉的亮光,那是雪亮刀锋迎向阳光反射造成的,一共闪了三次。 如果说闪一次两次是碰巧,连闪三次,那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正是他与独孤间约好的暗号。 ——快速连闪三次就代表情况紧急,必须脱离战场。 独孤是军中最好的斥候,他的位置也应该是对方包围圈最薄弱的一环。 “天周龙骧已经淘汰出局,灵道院离此尚有七十里,长风院此时被神道院纠缠,你们的同盟瓦解在即,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 王陈的语调不紧不慢,显得信心十足。 右边山巅有人开口说道: “谢老弟啊!识时务,方才得大体。” 御谢拓瞪着那人,冷笑道: “世子的确是个识大体的人。” 语气中充满讥诮之意,那人本来就是皇族,晋王嫡子东柳山,南离院星榜第一,嘴里说的什么识时务之类,明显意有所指。 御守谢家镇守西北,拥有仙朝藩属北齐国绝对控制权,五百年不易,柳氏王朝才立国多久,短短数十年,就想过河拆桥,将谢家及北齐吞并了不成。 天子或许不抱此想法,然东山柳氏皇族这些年因为天子陛下怠政,天后掌权,对皇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任不管,导致他们私欲膨胀的厉害,心生吞并附庸六国的皇族子弟大有人在。 诸王皆柳,做梦! 天岳院诸人已经结成防御圈,将御谢拓围在中间。 “世子找机会突围,与长风院王张会合,我们来拖住他们。” 风林火山诸院纸面上隶属兵部、卫尉寺,背后其实各有门阀家族,比如枫林院背后便是拥兵自重的周匹夫,自然也属天后嫡系;南离院原本是千钟世家出资立院,可惜在王朝更迭中站错了队,柳氏夺权即位后,千钟世家地处大陆中心,战争中兵权尽失,不得已才交出僅剩的道院,换取家族在新王朝一席之地;而天岳院则是御守谢家一手创建,历经整个前萧氏王朝,天岳院学员大半来自西北军队,对谢家有着无比忠诚。 御谢拓从小生活军中,懂得在什么时候壮士断腕。 这拔学员都混过军营,联手对敌自然不是枫林院十八弟子可以相提并论,一水长刀,狭长而略弧,这是御守军制式武器,也是式样曹家按谢家要求专门打造。 刀身隐隐透出不规则的烧刃纹,这些纹路事实上全是曹家精心烧铸的五行利金符。 十三个人,十三把刀。 刀影组成一片光幕,密不透风。 山梁四方弹射过来的符箭,法宝在刀光下尽成齑粉。 哪怕是南离院各种一碰就炸的符丹,同样不能轻易撼动他们。 刀幕在移动,御谢拓就在刀光后,冷冷看着山梁上天道、南离两院学员,沉着指挥刀幕的移动方向。 “一三,疾风,转花顶眼……” 他指挥时嗓门很高,用的全是御守军暗语,也只有自己人听得懂。他也没急于往独狐打信号的方向移动。 有经验的将领不到最后,绝不会暴露真实意图。 当他们开始登左手朝后那座山梁,围攻的两院学员也跟着被带离,纷纷向他们靠拢。 没人注意到移动过程中少了两三人。 哪怕诸如王陈、高群、东柳山这些人都没留意到,甚至忘记了天岳院应该还有独孤。 当御谢拓突然脱离刀阵,掠过两座山梁间深沟那一霎,王陈这才意识到犯了个很大的疏漏。 这时再弥补已经来不及了。 包括高群、玉官、东柳山全部都被十三把刀死死缠住,无睱顾及脱离的御谢拓。 哪怕他亲自出手,也很难隔着十三把刀一剑留下对方。 御谢拓身形如箭,借助山崖间横生苍松落足,几个起落间便已落到对面山梁。 第26章 内斗 尚有两名负责外围的南离院学员双手结印,祭出灵契武器,便向御谢拓左右包抄而去。 王陈心道不妙,却已无力阻止。 其中一人身后突然出现一道灰影,刀光乍现,两把短刀刺透了那人后腰,同时气机迸发,直接将他腰间传送玉牌震碎。 “独孤。” 王陈忍不住长叹一声,小声咕哝道: “真是一头独狼。” 也不知是惋惜,还是赞许。 同时御谢拓手中也挥出一柄短枪,细长的枪锋,直接点在右边包抄来人的腰畔玉牌上。 一个照面,南离院又有两人被送走。 两人联袂而去,身法快逾迅雷,也毫不拖泥带水。 这是十三把刀为他们争取来的机会,犹豫就是对他们付出代价的侮辱。 …… 狭路,山势陡峭,走在狭路上的人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空和黑色直立峭壁。 “怎么天道院的人没来?” 王献眺望着山下同院队友,眼睛里面情绪相当复杂。 丁冲很不理解,歪着头看他。 “你好像很期盼天道院的人出现?” 王献没好气瞪了一眼,反问道: “天道院一直把本院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咱们进水镜世界已经一天了,他们竟然毫无行动,你不觉得蹊跷?” 丁冲笑了笑,说道: “可能只有我们自己认为天道院把我们当对手。” “此话怎讲?” “还能怎么说,也许人家天道院打心眼里就没重视我们,这届有王张,天周龙骧,独孤……凭什么我们自己认为别人会重视。” 沈渐面露微笑,没人看懂他笑容下面隐藏的意思。 王献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往往到这种时候,不管是丁冲还是他不自觉希望沈渐能拿出某些分析见解。 但沈渐只淡淡道: “天快黑了。” 天确实快黑了,光线已暗,天边山影变得模糊。 水镜世界与外面天地没有任何区别,同样有日月轮转,白天黑夜。 行走在山谷狭道的同窗学子似乎已经找到了落脚地,正分散寻找柴火,准备生火休息。 狭道另一边似乎有几个人正在往这边走来。 “好像是天道院的人?” 丁冲看着一惊一乍的王献: “还说你不期盼他们出现,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说你勾结天道院都有人信。”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第一个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王献身上。 沈渐也不信,但对他的身份有诸多怀疑。 “是高群。” 丁冲咬着后槽牙,对此人青云宴上的挑衅耿耿于怀,大有冲下山与其一较高低的冲动。 沈渐的注意力却在远远拖在天道院那行人最后,身材纤细娇小的女修身上。 早前在宣道观庭院他就留意到了——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美艳难比金雪,气质难敌南梅,随随便便穿了件道袍,头发也随随便便挽了个道髻,秀气的脸上不施粉黛,始终带着一种慵懒的感觉,眯着眼睛,像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然而就是这种慵懒,那份淡漠,却让沈渐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王献喃喃低语: “陆玄机也来了。” 沈渐怔了怔,问道: “就是走在后面那个女修?” 王献点头,低声道: “她是天师的孙女,据说修为不输王陈。” 丁冲也在喃喃自语: “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去找麻烦的。” …… 高群站在仙道院诸子面前,身体姿势很放松,的确看不出找麻烦的样子。 南梅初雪死死盯着他,目光中充满敌意。 叶申迎了上去,揖手作礼,脸上像开了一朵花似的: “高兄。” 称呼也显得足够亲热,哪还有青云宴上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 高群微笑着冲他点头,眼睛却看着南梅,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 “枫林院已经全部淘汰;玄道院也只剩下了几个逃去了边界的漏网之鱼;天岳院只剩下御谢拓和独孤;长风院此时已经被我们和南离院困在了小圆山,王张受了伤,明天被彻底淘汰已成定局;灵道院此时被神道院牵制在荆棘林;如今就剩你们仙道院!” 南梅初雪冷冷道: “高师兄的意思,仙道院是应该识时务?” 高群摇头,双手笼袖,好整以暇,悠悠道: “只是劝南梅师妹。” 南梅初雪目光移向叶申,眼睛里面顿时杀气腾腾。 叶申以笑脸相对。 高群平静地道: “不用看他,萧塬早与我们达成口头约定,等所有对手消灭,天道院愿意在前十位置给南梅师妹留下一席。” 南梅初雪看着对方,嘴角扬起讥诮: “你觉得南梅家族是那种愿意接受别人恩赐的对象。” 高群环顾四周,微微一笑,说道: “这没什么丢人的,难道南梅小姐真认为仙朝局势会保持现有状态?” …… 离得太远,峡谷间秋风正急。 远处山崖上的三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对话,然而沈渐却看着王献,眼睛里面充满疑问。 王献给看得心里发毛,讪讪道: “看我干嘛!我也听不见。” 沈渐微笑,笑容让人感觉浑身有一万只蚂蚁在爬行。 “能不能不要用这种眼光。” 王献高举双手以示投降。 沈渐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让人不寒而栗。 很长时间以来王献一直有种感受,沈渐所有的粗俗,油腻,市侩……都是他故意装出来的面具,只不过他对丁冲的好,对自己的友情也真实存在。 “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听完后,千万别误会我对你们有所企图。” 沈渐的目光突然移向远处,脸色也变了。 …… 狭谷间,变故陡生。 有人突然出手,出手的还不只一两个。 砰砰砰!!! 数声爆竹般鸣响,在场四名仙道院学员身上爆出灵光,瞬间消失。 不是天道院的人忽施偷袭,而是仙道院自己人。 刚刚还紧张准备一致对外的数名仙道院学员向自己人挥出狠狠一击,直接将目标对准了他们腰间玉牌。 随着玉牌崩碎,传送开启,四名学员淘汰出局。 “你们做什么?” 惊呼声中,南梅初雪快步倒退,紧握‘火梧’,三支利箭搭弓在弦。 叶申剑出鞘,面对南梅冷笑不已。 “既然不领情,叶某也就不客气了。” 剑刃上电丝萦缠,嗡嗡震鸣。 高群手还笼在袖中,好像并没有出手帮助的意思。 南梅初雪环视着周围,厉声道: “你们都跟萧塬做了交易?” 叶申似笑非笑,像在看一只笼中雀: “识时务为俊杰,难不成你还认为我们会帮王献。” 南梅初雪面色微寒,苦笑不已,眼神却越发坚定。 杀气充满方圆数丈之地。 惊恐的夜鸟扑腾着翅膀冲上灰暗天空。 来了。 尖锐的弦音划破疾风。 下一刹那,三枝拇指粗的火蛇断成两截。 一阵强烈的风刷地席卷大地,当它卷起碎石,激射四方,南梅初雪身体上火光熊熊,两只火翼自肩胛后生出,长弓绷直,一条笔直火线直奔叶申而来。 这一次,再无留手。 对付的却是自家同伴。 第32章 艰巨的任务 一场战斗在水镜世界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山坡上打响。 东柳山率领的一支队伍包围了三人一组的玄道院学员。 九对三。 双方力量悬殊,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 就在三名玄道院学员传送淘汰之际,东柳山突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 已经两天过去,他们分别向四个方向搜索的队伍竟然无一发现各院漏网之鱼行踪,这让坐镇中央的王陈也有些焦急。 倘若再分散队伍,一来擅长观气追踪的人手不够,二来缺少强有力的领队,很难保证搜寻过程中以绝对优势碾压对手。 “谁他娘的制定的规矩。” 王陈脾气再好,也忍不住骂娘,百里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独孤那种善于隐藏的人物真要躲起来,就跟庄园里面的一只蟑螂一样,想翻找出来真心不太容易。 曾有一届便有这么个苟进前三名的家伙,整个问道就打了一架,最后还输了,一样不耽误他进入三甲。 道本无形,道无定势,谁敢说这种人将来没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他突然想起,那家伙好像现在就是南路军统兵将军,官居二品,地位僅次于周匹夫之流开国仙将。 薛琪飞猛然抬头,当他抬起头同时,北方天空亮起一道旗花。 “东柳山遇敌。” 喊声未落,王陈如一支离弦之箭,远远把他和陆玄机甩在身后。 长时间等候让王陈平和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明知远距离使用遁术对真气消耗极大,他依然义无反顾。 只求毕其功于一役。 陆玄机拖在最后,不紧不慢。 进入水镜世界以来,这位大小姐除了在对付枫林院时,孙逸鸣不知死活碰了次壁,就没正经出过手。 薛琪飞心头不满,却不敢流于表面。 掌中罗盘剧烈震动。 他还来不及大声提醒王陈小心,一道灰影已拦在前方。 “沈渐。” 王陈停下脚步,手掌轻扶剑柄。 沈渐的右手也握住了刀柄。 他的刀横插腰后,刀柄斜指地面,所以握刀的姿势很怪,整个上半身都弯了下去,手臂半张,反手握柄。 此时的他就像一头随时发起冲锋的野兽。 天上有风,卷起数张枯叶飘飘荡荡。 王陈并未急于出手,九院重要人物他都了若指掌,眼前这人也不例外。 萧塬和某些人给他的情报就是专修武道,近距离行动迅捷,体魄极强,对剑气有极大抗性。 他不想给对手留下破绽。 “加入我,我能给你别人给不了的。” 王陈的嗓音很温和,听上去一点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沈渐笑了,轻声道: “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也不在乎,欠人情这种事,别人欠我就好了,我可不想欠别人。” 这句话发自内心。 他这辈子欠了观象,结果就是住在自己脑子里不管他愿不愿意,始终改造着他的躯体…… 他眼睛余光瞧向远处的陆玄机。 不知道欠她的借刀之情,会不会羁绊一生。 “你会死得很惨。” 王陈脸上笑容不改,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很多街头小混混打架前都会放狠话:‘你给我小心点。’‘我要你后悔生在这个世上。’之类之类,不过同样一类话出自未来储君嘴里,这种话通常就不能定义为威胁,而是真实可能发生的事实。 王陈还不是储君,但多数人都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包括他亲弟弟。 “我等着。” 刚说出一个我字,沈渐脚下就动了。 一道剑光瞬间出现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地面豁然裂开,笔直一线,深达数尺。 “好快的剑。” 薛琪飞由衷赞道,突然腰后一股寒意袭来,等他危机预知做出反应,寒意已经贴近腰眼。 他的衣袍鼓了起来,衣下仿佛流淌着河流,数不清的金色篆字浮于衣袍表面,流转不停,整个人金光熠熠,如神灵附体。 一把刀无声无息从身后递出,锋利的刀尖深深陷进衣袍。 薛琪飞对自己的防御能力相当自信。 身上这件锦袍由八眼寒蛛吐出的寒蛛丝织造,据说这种寒蛛,每年每百吐出的丝还不足半钱,其丝之坚韧,百钧坠而不断,织成这么一件衣袍,至少需要百蛛十百六十年所吐丝线,更别说织造工艺上所花的工夫,再加上绣于丝线间的各种符篆纹饰,成本若用金银计量,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哪怕神华境出手,也未必一两下穿透衣袍符阵防御。 九院问道战没有神华境。 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了错误,腰肋皮肤已经感触到了刀尖的冰冷。 严格说,阵法也好,防御也好,都无法做到无漏无隙,他们做不到,入道四境哪怕修炼到极致也无法做到,只不过境界越高,这种破绽就会越好被掩盖起来,还有很多修行者专门在破绽上下功夫,利用自身所短制造陷阱。 但薛琪飞还达不到这种境界,他也高估了这身衣袍的防御。 那把刀所刺,正好是衣袍接缝处,也是符篆纹饰刚好绕过的地方。 噗! 衣袍像被放了气。 薛琪飞感觉到真气流泄,他下意识往前冲,捏了个指诀,祭出灵契武器——腰间那条宫绦。 宫绦也是无数符文结成的法宝,他想用灵契法宝弥补破绽。 那把刀并未继续刺下去。 当他祭出宫绦防御那一刹,腰畔那块传送玉牌砰然破裂。 偷袭他的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玉牌,刺破防御那一刀只是为了让他将灵契法宝抽离,以便更容易击破玉牌。 “独孤,我要杀了你。” 薛琪飞的声音还回荡在大地,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偷袭他的独孤看了眼正高速移动,躲避王陈剑锋的沈渐,毫不犹豫,闪身投入了山脚阴影中。 陆玄机一直袖手旁观,一点没有出手的意思。 王陈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这边发生的情况,薛琪飞被独孤偷袭淘汰,令他震怒到了极点,脸上再也没有那份从容不迫。 剑光如练,剑气如虹。 方圆数十丈大地上,布满了雪白如瀑的剑气。 沈渐衣衫上全是剑气割裂出的口子,不少地方鲜血长流,可他偏偏活蹦乱跳,剑气长河根本无法将他困住。 他甚至没有停下来出过一次刀。 天空中又出现了旗花,一次三朵。 这次与东柳山所发旗花不同,应该属天岳院联络暗号。 王陈心头一沉,预感到了什么。 然后他看见沈渐挥刀,斩断两条拦路剑气,兔起鹘落,向山峦处疾奔而走。 另一个方向也出现了一群人影,风驰电掣朝这边赶。 第33章 终有一战 赶到的是玉官,他们正好解决了几个散落的别院学员,见到东柳山信号,全速往这边赶。 “薛兄呢!” 王陈看了眼慢慢走过来的陆玄机,目光中闪过一丝怨怒,很快镇定下来,摇摇头,低声道: “独孤偷袭,他没能躲过。” 玉官瞪大了眼睛。 以他们对整个战局的判断,除了天周龙骧,独孤无疑是排在前列的可怕对手,像王张这种实力虽然够强,依然不值王陈重视。 然而独孤再可怕,隐藏刺杀能力再高,还能躲过王陈强大的仙识感知? “沈渐缠住了我。” 这句话更让玉官惊愕。 缠住王陈,说明他们之间交手并不是一两剑,但放眼整个水镜世界,谁能在王陈剑下走过三剑以上。 “他……他是什么境界?” “难说,从气息上,他只有神游巅峰,谈不上圆满,萧塬败给他,并非大意,而是境界不够,但他的对战方式很强,武道极其纯粹,不掺杂半点术法,躯体强悍,恐怕硬接我几剑也不至于失去战斗力。” “这么说,我们低估了他?” “确实这是一个失误,很严重的失误。” 王陈踽踽前行。 他不再着急,东柳山那队很可能已经全灭,这种时候,身为统率,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才有可能在这场问道中取得最后胜利。 …… 宣道观道殿外,东柳山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道士,冲着薛琪飞怒目而视,大声道: “你们都吃屎长大的,短短二十里路,赶过来需要多久,莫非借对方之手清除本世子不成。” 薛琪飞看着他,神色平静。 当这么多人面,他并不想与贵为王侯世子的东柳山发生冲突,毕竟他追随的是未来太子,仙朝未来的君主,东柳山再怎么狂,他也是主子登极九五之尊的一股强大力量。 “世子,火发完了吗?” 东柳山余怒未消,胸膛上下起伏,衣袍上全是血,大腿上还钉了枝黑色羽箭,箭镞穿透,从大腿后侧冒出半截,从箭枝式样看,那是从南梅初雪‘火梧’射出的。 过了小半晌,他似乎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薛琪飞一直不离王陈左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遭独孤伏击,很不幸,跟世子一样。” 薛琪飞自嘲地笑了笑,一脸无可奈何。 “独孤,独孤怎么可能瞒过大……偷袭?” “那有什么不可能,沈渐缠住了小爷,哪有余力照顾到我这废物。” 话是这么说,薛琪飞可不是废物,把他搁天道院以外任何一院,名列星榜前三都不存在任何问题,何况他最擅长的是阵法和推衍算术,这种人才向来是各方势力不遗余力争抢的对象。 “沈渐——” 东柳山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合拢,“他能缠住大……王陈。” 薛琪飞笑得更苦,叹着气道: “看起来,我们得到的情报都不准确,完全低估了对方的能力。”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们只有在外面看戏的份。” 薛琪飞抬头看向道殿里面,眼睛里光芒重现,“只要王陈还在,哪怕只剩他一个,赢家就一定是我们。” …… 柴火的光摇曳着颀长的倒影。 王陈背朝火堆,远眺看似无尽的黑暗,眉宇间仿佛皱起了许多愁思。 “院里对我这次的表现有意见?” 他的嗓音低沉,显得踌躇满怀。 “听不懂师兄的意思。” 身旁的陆玄机侧脸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毫无波澜。 王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听起来更像在自嘲。 “师姐的态度很能说明道宗的态度。” 陆玄机淡淡道: “你想多了,我和大天师不熟。” 王陈笑声更大,显得更空洞: “这次是我太过着急,千不该,万不该把五宗七阀裹胁其中,他们做出这反应我很理解,道宗永远是道宗,朝廷只是朝廷,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本皇子受教了。” 陆玄机嗓音更冷漠: “我真听不懂师兄打机锋。” 王陈长出一口气,恢复了往日温文尔雅的一面,语气平和地说道: “明天我会尽快了结一切。” 陆玄机道: “怎么了结。” 王陈淡定地说道: “天一亮你就知道了。” …… 初升太阳点亮天边云霞。 王献便从内观照视的静坐中醒来,一条人影从红霞中款款走来。 为了防止被对手锁定气机,循迹而至,他们八人即使休息也没有聚在一起,相互间保持着一定距离。 那条人影他很眼熟,从小看到大的人,能不熟悉。 他站起身,警惕地望向四周。 “不用看了,我一个人来的。” 那人停在不远处。 王献很紧张,攥紧拳头,手心里面全是汗水。 “你真的认为能击败我们全部?” 紧张归紧张,该放的狠话还是会放,毕竟这个同胞兄长注定了不会与他有太多兄弟情分。 王陈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就你这样,还有资格争位。” 王献感觉腿肚子抽筋,兄长看不起他,有看不起的道理,他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至少在修为、气势上,远不及同胞兄长。 王陈停止了笑,正色道: “我不想欺负你,打败你对我简直是侮辱,我找沈渐,跟他打一个赌。” “打赌,打什么赌?” “严格来说,是跟你们所有人打一个赌,赌我能淘汰沈渐。” 王献心虚地退了一步,他感觉同伴很快就会来到身边。 “为什么要跟你赌,九院谁不知道你很强,不过也就是你很强而已,你们有资格进入前十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只需要耗下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耗下去。” 王陈嗤地笑出声来,对他这番话极其不屑: “你认为经过昨天一战,我们还会傻乎乎的分散行动,只要我们不分散,逮着你们一个人追杀,迟早也会淘汰光你们。” “那阁下前来就是想告知你们的计划?” 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人已来到王陈跟前。 王陈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对方,下巴轻点: “萧塬也好,高群也罢,确实轻看了你,你承认,你有资格与我光明正大来一场真正的问道。” 沈渐也看着他: “你想怎么赌?” 第34章 赌胜 “就赌谁输谁的人退出这场问道。” 王陈手指摩挲着剑柄,信心十足。 沈渐双手搭在腰后横刀两端,肩膀下沉,整个人像没几两骨头,松垮垮的,一点没有修行者挺拔的形象。 他打了个哈哈,说道: “我可没有阁下的号召力,这支队伍,我说了不算。” 很快,除了独孤,所有人都聚了过来。 王陈面无惧色,一个个看过去,神色极其不屑,昨天若没有沈渐拦路,早已经淘汰了这些人大半,根本用不着再来这一趟。 “你们的意思如何?” 曹十三看了看左右,挺起胸膛,说道: “沈渐确实不能代表我们全部。”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回头看去,不是丁冲还能有谁,正想冒火,听他大声道: “我愿意跟你赌一把。” 南梅也跟着说道: “我也一样。” 一股热流从沈渐心底升起,他实在没想到,南梅初雪会在这种时候力挺。 王陈颔首以示赞许,说道: “看来还是有人对你报以相当信任嘛!” 他瞥了眼曹十三,又看了看御谢拓,最后又看着王张,无不讥诮地道: “没了沈渐帮你们,你们真认为能与我耗下去。” 他抬起头,目光遥视远方,再不瞧这些一眼,淡淡道: “沈渐一败,你们不过秋后蚂蚱。” 如果换一个人说这种话,王张肯定第一个不服冲上去干架,仔细想想,实际情况的确如王陈所言,没有沈渐,根本没人能挡住他,又何谈打一场对峙消耗战。 御谢拓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问道: “你怎么保证你的人能遵守赌约。” 王陈嘴角上扬,好像认为他这句话问得太没有水准,停顿片刻还是认真说道: “玄机和玉官会保证赌约践行。” “那我赌。” “我也跟。” “我赌。” “算我一个。” 最后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铿锵有力,正是独孤。 沈渐微笑着,冲这几位一一点头,“既然大家相信,那我就尽力而为了。” “很好。” 王陈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给我一天时间,先把玄道院那几只蟑螂扫清,明儿一早,第一缕阳光出来,你我水镜世界中央平谷见。” 王陈一走,沈渐立马被包围起来。 虽然没人咄咄逼问,但他们炽热的目光还是让沈渐相当不自在。 “各位几个意思?” “你说几个意思,我们可都把宝押你身上,你总得给我们点定心丸吃吃吧!” 沈渐冲王献一伸手,“有定心丸没,给他们一人发一颗。” 王献一巴掌打开他的手,“还有闲心开玩笑。” “不开玩笑,难道和你们抱头痛哭一场。” 说着说着,沈渐目光就移向了南梅初雪,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油腻,盯得南梅腻烦得慌,长弓一挥,弓梢就砸了过来。 沈渐横臂挡下,赶紧道: “我就看看,你这脾气也忒大了点。” …… 旭日初升。 晨风中带着淡淡血腥气,也带着大地青草芬芳。 沈渐迎着阳光走向平坦的谷地。 王陈就在阳光耀眼的地平线上,黑色的剪影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他没有花精力去感知其他人在不在,对方和他们一样,只要没了王陈,陆玄机又不出手,那些人不过一盘散沙,很容易被找出来并淘汰。 无非就是多花几天时间。 沈渐走过去,微笑着打招呼: “早上好。” 王陈微笑着瞧着他,眼神中带着温和。 其实他们两兄弟外表真的很像,看谁都是一个笑脸,温和而不失优雅。 然而沈渐认为,王献的笑比王陈真诚,前者属于那种小心谨慎,多愁善感的类型,后者则纯粹是把温和当成面具。 他也有面具,但自认为没有王陈虚伪。 他们知道,水镜世界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在关注着这一场战斗。 王陈也再无保留余力的必要,这场战斗他将全力以赴,充分展示出实力。 沈渐也一样。 以观象遮掩天机的能力,即使拿出全部力量,也不认为观看这场战斗的人能看出他真正的底细。 没有过多的渲染,也没有过多客套,两人间的战斗在相互一揖后,立即打响。 王陈一出手便是灵契形态。 剑出如游龙,剑意瞬间囊括了方圆百丈。 碗口粗的剑气盘旋而起,大地风云骤起,天空变成了血红一片。 沈渐不再藏拙,弯着腰冲向对方。 身体冲过那条游龙,凌厉的剑气将他的衣襟撕开,露出了里面结实的胸膛,肌肤上顿时多了横七竖八数十道伤口。 血,像一条条被无形大手拽得笔直的红线,飘摇在身体后方。 离王陈还有一丈。 刀出鞘。 几乎看不见刀光,也没人听见刀出鞘时清脆的鸣响。 剑气游龙仿佛突然失去了活力,正朝四方伸展着长长的躯干,地面乱石满地乱走,砰砰爆开四溅,无数青草升上半空,瞬间化作齑粉。 剑气流散湍流中,王陈在退。 退得很快,鞋底没有离开过地面,两条腿看上去有些虚幻,好像在动,却看不出在动。 水幕前惊呼一片。 没人相信王陈会被一刀逼退,在他们心目中,这一届九院学员没人能做成此等壮举。 “这沈渐真有这么强?” “难道他得了骆老道真传?” “难怪萧塬会输,连王陈都不敢轻撄其锋,萧塬又怎么可能打赢。” 道殿中哄然一片,震惊之余,赞叹声也不绝于耳。 东柳静穆面色凝重,两眼死盯着水幕一瞬不瞬。 温陵含笑看向许真人,轻声道: “这小子莫非接受过那个人指点?” 许修静摇摇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是否定温陵还是其他意思。 周匹夫不停抚摸着下巴,大笑道: “这小子大有前途,以后若去疆场,必能开创一番大好事业。” 身为武道强者的他,最讨厌那些华而不实的术法,刀刀见血,拳拳到肉,才是武道强者应有的霸道风范。 “归窍。” 急退中,王陈齿间喃喃低语。 剑锋震鸣。 掌中剑骤然化虚,宛若融化倒流的溪水,流入他的掌心。 砰然声响。 他的衣衫骤然鼓胀,无数若有形质的剑锋从衣衫下刺出,衣衫却无半点破损。 “去。” 王陈左手剑诀指处,数十把剑汇聚成河,浩浩荡荡向沈渐激射而来。 没人能用血肉之躯硬抗同境剑锋。 灵契归窍,即现第二形态,这种形态与灵契武器毫无二致。 沈渐长刀化作一道圆弧。 叮当声不绝于耳。 一串串火星宛如焰火在身周炸开,凝而不散。 远处山梁上。 “卧槽,沈渐这家伙究竟是什么境界,‘归窍’形态也挡得下来。” 曹十三骂骂咧咧,语气中却充满了仰慕。 御谢拓也在不停摇头,摇头不表示否定,而是感叹! 王张比他们更夸张,嘴巴都合不拢,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独孤难得出现在他们身边,盘膝坐地,皱着眉好像若有所思。 反倒是仙道院三位显得特别镇定,其实他们内心跟那四位差不太多,只不过为了与外人区别,生生把震惊压在心底。 第35章 破境 震惊归震惊,依然没人相信沈渐能够真正战胜王陈。 毕竟名气在那儿摆着。 知根知底的人更清楚,王陈身为大皇子,又有嫡子身份,参悟过武灵碑毫不稀奇,甚至有可能仙帝还让他参悟过那块帝王石,否则他剑出游龙从何而来! 从这一点也不难看出,仙帝早就对储君之位有了定夺。 呛!!! 漫天流火骤然向四方流散。 数十柄利剑结成的剑锋游龙仿佛也在一瞬间有了种分散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 一道明亮的刀光从剑锋中穿了过去。 甚至能看见刀光后那道淡淡的人影。 王陈再退。 这一次不再从容,残影中仿佛能看到一抹残红。 王陈伤了!!! 玉官震惊不已。 他比谁都了解王陈‘归窍’形态的剑有多锋利,毕竟他专门负责帮王陈喂招,纯粹武道修行者最适合帮助同伴砥砺实战技巧。 他宁愿相信眼见不一定为实。 陆玄机也微微动容,旋即恢复镇定,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水幕前一片哗然。 东柳静穆脸色铁青,牙齿紧咬,腮帮子两条肌肉高高凸起。 温陵眼睛发亮,紧盯着水幕画面,一刻不想错过。 许真人在笑,微笑颔首,嘴里低语喃喃,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注视战场的王献等人更是欢呼一片。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沈渐身上挂彩更多,大家都明白,武道修行者近身,对术道修行者意味着什么? 沈渐的刀如影随形,刀锋离王陈胸膛不到半尺。 就在这时,他突然暴退。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见王陈身上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气机不断攀升,牵动空气旋转,形成快速流动的湍流,分散开的数十柄飞剑重新回到身体周围,数量也在不断增长。 “神华!他在破境!” 看到这幕画面,所有人再次震惊无语。 王张声音微颤说道:“他们还是不是人,天道院派这种家伙不算违规?” 九院都有规定,但凡步入道境,就不得再留道院学习,必须推荐朝廷就任官职,任期十年,十年后根据个人意愿,选择去五宗或七阀家族效力,所以参加问道的学员不可能有神华境,但并未说故意压境在神游大圆满,算不算违反规定。 王献神色黯然,眼睛空洞洞的,谁也不清楚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丁冲想安慰几句,最后还是没开口,伸出大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捏。 曹十三摇晃着略显丰腴的脸,嘿嘿直笑,笑声尽是无奈。 御谢拓索性坐在了独孤身边,小声问:“你若面对他们,有没可能找到机会?” 独孤直摇头,“机会!除非他们彻底放松,但战场上,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 “也罢,输得心服口服,谁也不再抱怨谁!” 王张苦笑着说道:“谁叫我们碰上了这一拔。” 众人再次沉默。 …… 剑锋映日,大地上一片刺目。 心里默数王陈飞剑数量的南梅再无法看清。 以她估算,王陈破境后,祭出的飞剑形态上变化不大,数量至少翻了一倍。 百剑列阵,蓄势待发。 王陈盯着对方,嘴角扬起残酷的笑容。 “你很强,强大到逼我不得已破境,可别忘了,我也很强,同龄人中,从来就没找到过对手。” 沈渐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笑意,仿佛对眼前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也很满意。他弯下腰,张开右臂,刀锋映日,光芒如雪。 王陈眼睛眯起了少许,冷笑着问:“你还有胆子一战?” 沈渐的微笑就像阳光,可以驱散一切阴霾。 “神华境又怎样,不就多几把剑。”他的口气也很轻松,就像他在面对萧塬时一样。 王陈觉得很可笑,想笑又不敢放纵,驾驭上百把飞剑需要专注,稍有不慎,灵慧无法准确沟通,一把剑差池,就会动摇整个剑阵。 对方固然强,或许是他遇上的第一个最强的同代人,但他相信,在自己这套进阶‘游龙杀阵’的剑网中,再强悍的体魄也会被百剑撕成碎渣。 至于会不会引来仙道院抗议,他根本不用担心。 九院问道注重学员真枪真刀对决,有个闪失在所难免,谁也无法保证在杀红眼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出剑的精准。 “都是你自找的!” 剑光纵横交错,上百把剑带着眩目的光彩瞬间遮住了天空。 众人眼里已看不见沈渐的影子。 只有剑光。 剑气铺天盖地。 阙不再捏紧拳头,他希望沈渐马上震碎玉牌,借传送阵将自己送出剑阵,对他来说,此战虽败犹荣,无论如何都能给道宗一个很好的说法。 若沈渐有个三长两短,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骆道人交差。 王献眼眶里有了泪光,嘶声大喊:“认输吧!我们不会怪你。” 丁冲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冲上去把沈渐拖出来。 无论是王献的喊声和丁冲的想法都不切实际,此时的沈渐如同笼罩在剑光天地中,除了飞剑划破空气的嘶嘶声,听不见任何响动;如此密集的剑网,也没有任何一个神华境以下的修行者能强行突破。 “冲上去。” 脑子里苍老的嗓音大声高喊。 这是进入水镜世界以来,观象第一次开口。 沈渐想都没想,左足蹬地,身如离弦箭,直扑剑光密集处。 他的刀也挥了出去。 体内八座天池如火煮水,真气骤然化作一股股气浪,滚滚流过经络江河,经由天池周边环绕的蓄水深潭,一浪叠加一浪,汇聚手臂,传入掌心,灌注刀锋。 身体四面八方闪现刀影,恍若刀出八面。 八面锋。 这是观象教他运用真气的第四重楼。 一重楼裂爆,专注气罡爆发,以瞬间爆发力摧毁对手窍穴气腑。 二重楼卸甲,则用以强力破防,演武台上一拳破青龙用的正是这种刚猛劲道。 三重楼锋芒,将真气凝聚成极薄刀锋,斩伤王陈那一刀,正是这一重楼的完美运用。 四重楼便是八面锋,刀出八面,最适合以少对多,一招制敌。 第36章 愿赌服输 呛一声清吟。 宛如银瓶乍破,又似数响一声。 剑光骤散。 两条人影交错而过。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来。 王陈的腰挺得笔直,脸色却有了些变化,每块肌肉好像都在抽动,狰狞扭曲。 他的胃在不停收缩,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他的腹部用力挤压,压得他忍不住想呕吐。 浓重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口鼻。 水幕画面拉近,道殿上所有人都看见王陈腹部的一条血线,很窄,很长,延伸到左肋。 血,缓缓从那条血线淌下,滴滴嗒嗒,脚尖下很快淌出一滩血泊。 “很好,你的刀很快,也很猛。” 他嘴角扬起,笑了起来,笑容却显得诡异凄凉。 沈渐一条腿跪在地上,身下的血泊好像比王陈更大,衣衫没一处完整,全是被剑锋割裂出的口子,鲜血湿透重衫。 “你也很厉害,可惜你还是输了。” 他也在笑,满脸的血污掩住了他的笑容,整张脸全是剑气划出来的口子,横七竖八,看起来像用人皮刚拼凑出来的。 王陈轻轻扭了下脖子,好像生怕动作太大,身体就会支离破碎,他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沈渐:“值得么,只要跟我混,想要什么不行,为了四弟,你情愿舍命?” 沈渐也扭头看着他,微笑道:“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事实上我刚知道你兄弟的身份,不过,他是我朋友。” 王陈轻轻叹了口气,随着那一声叹息,腰间玉牌砰然而碎,一股灵气湍流将他包裹,消失在空气中。 当丁冲来到身边,沈渐连手指头都快抬不起来,任由随后赶来的王献,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王张等人则掣出各自武器,占据四周,生怕对方言而无信,突施偷袭。 玉官从远处走来。 走得很慢,震惊尚未完全从脸上消失。 独孤出现在他身后,双手各执一把尖刀。 玉官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来告诉你们,我们愿赌服输,不甘心自毁玉牌的,陆师姐正在处理。” 独孤看向御谢拓。 队伍中最擅长观气推衍的就只有他。 御谢拓没有说话,双手笼在衣袖中,眯着眼正在掐指推衍。 问道中,推衍也是极其重要的一项能力,否则战场上人越来越少的情况下,想要准确找到对手,没有强大的推衍卜算谈何容易。 他睁眼,点了点头。 玉官苦笑道:“你们有八个人,前十位置我们留给了南离、神道各一,天道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留下一两个毫无意义的名额。” 说完这句话,他捏爆了腰畔玉牌。 曹十三哼哼不已,“奶奶的,输了就输了,最后还跑过来大言不惭放几句屁话,等你曹爷完全掌握‘灵驭万物’,到时你能沾小爷一片衣角!” “什么灵驭万物?” 王张好奇地看着他,“从没听人说过曹家还有什么‘灵驭万物’修行法门。” 沈渐差点笑出声,强憋笑意,胸腹稍动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遍全身。 所谓‘灵驭万物’,正是他前些时候卖给曹大户的一门训练仙识的方法,名字也是他临时起的,根基来自观象留在脑子里训练神识的方法,稍加改变,变得更适合曹十三领会修行而已。 不得不佩服观象的眼光见识,用博学多闻,钩深致远都无法形容。正是:观知其象,触明其神。 曹十三略显尴尬,以拳堵嘴,干咳一声,大声道:“曹家底蕴深厚,你一个姓王知道什么,我不也不晓得你王家有多少压箱底的本事。” 王张只能嗯嗯点头,没法反驳嘛! 七大门阀相互既有合作又有竞争,派几个眼线探子啥的,都属于小儿科的无间把戏,联姻才是真正的阳谋。多年来,各自偷了别家多少修行秘法,大家都心中有数,表面上又装得没事一样,该合作合作,该对立对立。 七大门阀也会随着时代起起伏伏,却总有重新站上风口浪尖的一天,漫长历史中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 王献也在掐指卜算,随时掌握整个问道人数情况。 “还有十一个。” 他认真地说道,突然看见沈渐的目光遥视远方,笑容意味深长,顺着视线看去,远处山巅一袭青衫飘摇,身影婀娜。 他下意识看向南梅,像自己做了错事,显得贼眉鼠眼,畏畏缩缩。 那家伙居然像没事人一样,嘴角勾着贱笑。 “只剩十个了。” 御谢拓说这句话的时候,远处那道身影已然消失。 “嗯,只有我们了。” 御谢拓此话一出,丁冲敏捷地松开搀扶沈渐的手,将他和王献挡在身后,拳头上套上了‘荆棘’,尖刺横生。 他对这些门阀子弟打心眼里就不信任。 “嘛呢!丁兄就这么不信任哥几个。” 曹十三斜睨着,一脸不屑,说道:“我们不是言而无信,趁人之危那种人,何况朝廷那点奖赏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屁,没必要为此寒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朋友感情。” 他看着王张,又看了眼御谢拓。 “二位兄弟意下如何?” 御谢拓笑了笑,点头以示回应。 王张双手交叉环抱腹部,有气无力道:“那就这么愉快的说好了,怎样,谁先来?” “我来。” 南梅初雪扫了眼众人,摘下玉牌,果断捏爆。 王献正准备松开沈渐,被丁冲眼神阻止。 御谢拓笑道:“我在谢家排行老七,拿个第七也不错,好兆头。” 说罢,他也捏爆玉牌,自行退出。 接下来,王张,曹十三也先后离开。 独孤来到沈渐面前,琥珀色瞳孔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希望你不要食言。”声音就像他的双刀摩擦,生涩刺耳。 沈渐微笑点头,“随时欢迎。” 等独孤离开,丁冲瞪着他,莽声莽气问:“你承诺了他什么?” “没什么?” 沈渐微笑着,兄弟感情再好,他也不好把别人秘密公诸出来。 事实上,在那晚达成口头协议后,他单独找过独孤,两人聊了很久,涉及独孤身体和修行上的一些秘密和问题。 解决修行问题,没人比脑子里观象的沈渐更擅长。 第37章 帝心难测 车在路上颠沛,沈渐已沉沉睡去。 丁冲寸步不离守着他,就连阙院长想登车察看下伤情也被婉拒。 王献压根就没随他们回仙道院,刚出水镜世界,就被一个宫中派来的公公请走,紧随他出来的丁冲也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 好在他离开前给丁冲留了很多适合外敷内用的疗伤丹药,也有些酒水,此时正用干净巾帕蘸着酒水帮沈渐清理身上的伤口。 血污抹去,他惊奇地发现,沈渐身上的伤口正肉眼可见愈合。 皮肤下血红的肌肉犹如一条条冒出泥土的新芽,纠缠绕结,将深可见骨的伤口拉紧收拢,慢慢结痂。 这也太快了吧! 修行者外表伤口在丹药的帮助下愈合快,不易留下疤痕,这是人所共知的常理,但也从未听人说,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上还有无数剑意道韵残留的情形下,伤口能肉眼可见自愈。 丁冲觉得不可思议,很想摇醒沈渐,向他问一问这怎么回事,理智让他没这么去做,他知道这位兄弟身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他与公道铺子钱掌柜的关系;比如他境界战力突飞猛进的原因…… 他还是在伤口上涂满了药膏,脱下一件外套将沈渐裹了起来。 车刚刚停下,还没停稳。 有人便撩开了门帘,骆道人一脸焦急,瞪着丁冲:“他怎么样?没事吧!” 然后他听到沈渐沉稳均匀的呼吸,神情一下子镇定下来,咧着嘴笑道:“真是不知死活,亏得那家伙刚破境,状态不稳,不然他还能睡得这么香。” 五大道宗的人对皇室向来没什么敬畏之心,对天子的称呼也没什么固定的尊称,何况一个还没立为储君的皇子。 阙不再一旁嘿嘿笑道:“这回这小子立了大功,想来师君也会有赏赐下来。” 骆道人眼睛一楞,大声道:“咱是看中那点赏赐的人吗?” 阙不再何尝不清楚这位师叔的性子,嘴上说一套,做又是另外一套,整个道源宫谁不知这位大长老坑蒙拐骗,挣钱比谁都狠,要是宫里短了他的资源,他都能跑去师君面前撒泼打滚。 不然会把他派到仙都来!那是眼不见,心不烦。 果不其然,还没等阙不再招呼学员过来拿担架把沈渐抬回去,骆道人就一把环住他脖子,低声道:“你看这小子为宫里面子流汗又流血的,能不能写封书信,让老家伙们多拨点经费下来,你看这几个小家伙,出那么大力,像南梅、王献就不说了,他们底子厚,不差那几个子,小沈,小丁家里不富裕,炼刀炼器精金、砺锋石那些东西有钱也弄不到,反正宫里库房有的是存货,让他们多送点过来,给小家伙们多补偿点,也显得老家伙们对子孙辈的关心嘛!” “师叔你是不是对师侄这位置有什么误会?我写信他们就能听?” “你面子不够,师叔来凑,联名,联名。” 骆道人一脸无耻,振振有词道:“尽量多说困难,把这次的情况原原本本给那些老家伙写上,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在多么难的情况下,才战胜天道院和朝廷那帮家伙……” …… 都城皇宫禁城,御书房。 面色苍白无血的王陈和一脸平静的王献并肩而立。 刚刚处理好伤口的王陈四肢无力,站在那里腿肚子也在颤抖,强撑着挺直腰板,下巴难得的贴近了胸膛。 一男一女就坐在他们对面。 男的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四五十岁,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眼睛里却好像少了些光彩,脸色淡金,显得憔悴无神,身上一件杏黄金绣龙纹便袍,将他脸色衬得更加萎靡。 女的气象则完全不同,面如满月,脸型与王献很像,一身牡丹绣锦花团锦簇袍裙把她衬托得雍容华贵,眼眸顾盼间,气质宁和,大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仙帝天后九院问道后第一时间便召两名嫡子入宫,让大梁城无数关注储君之争的王公大臣,权贵官员无不翘首,既兴奋又忐忑。 柳氏王朝但凡耳聪目明的权贵高官谁不知道当今天子身体出了问题,否则他也不可能即位一年后便把朝堂事务交由周后处置。 至于出了什么问题,究竟有多严重,知晓内情的则少之又少,就连御医院那些医官都无法接近陛下左右。 大家猜测可能是仙帝陛下即位承接天下气运带来的后遗症,毕竟开国先帝也没活多久,在位三十五年而已,再往前推,萧氏王朝历任天子寿数都不长,甚至有一年两帝的情况。 因此对整个仙朝大陆来说,王朝继承和更迭对仙朝稳定至关重要,立储,便是一切稳定的基础。 仙帝看着长相与他相似的皇子成和长得更像母亲的皇子献,不由微捊细须,露出喜悦的笑容。 看见父皇神情,两名皇子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都很好,一个年纪轻轻入境神华,一个恩威并施,利用可利用的一切资源取得好成绩。” 仙帝陛下看向身旁妻子,微笑着道:“你认为他们还有无必要继续在道院学习?” 天后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微笑相迎自己的夫君,显得淡然恬适,右手轻轻搭了下他的手背,以示让他决定。 仙帝笑了笑,说道:“成儿已入道境,按理本来就应该由道院推荐就官,不过你是皇子,还能怎么推荐;献儿也即将步入道境,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先给仙道院打个招呼,不用再去了。接下来,就应该给你们安排少师因材施教,我与你母后商量过,给你们准备的府邸也准备得差不多停当,以后就在各自府上学习吧!” 两人赶紧揖手谢恩。 仙帝饶有兴致问道:“那个姓沈的是什么来头,听说星榜上都没他的名字,莫非是仙道院有意藏拙,关键时刻推出来打压天道院。” 问完这句,他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对两大道宗意气之争颇感不屑。 王陈见兄弟不回话,马上说道:“沈渐出身东郊沈家庄,家境颇为殷实……” “沈家庄!” 仙帝想起了什么,问道:“天命初年,流星天坠那个沈家庄?” “正是。” 王陈低着头,眼角余光瞟向王献。 他故意把沈家庄说出来,用意很简单,当年流星白日坠天,正好是仙帝即位初年,值登基大典所去不过百日,钦天监意指不详,坊间也议论纷纷,流言甚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 先帝在位多年,未明旨立储,个中原因相当复杂,外界多有猜测,真实情况也只皇室内部知情。 因此即位当年天降流星,便被流言暗指名不正言不顺,德不配位,天怒之,降神罚以示警告。 哪怕过去将近十年,这件往事依旧是仙帝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但凡提及,必会引起他心中不快。 果不其然,仙帝眉头微蹙,语气也变得有些不悦:“砸出一个天大的坑,沈家庄还有后人?” 王陈抬起头,说道:“此子乃当日唯一幸存沈家嫡孙,天劫落下,京中多数高境人物都去了现场,恰好仙道院骆监院遇到此子,将其带回,后又督促梁县衙门将沈家产业划归其子名下。” 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他向来很懂父皇心思,有些话用不着说透,点到即止,只要父皇对沈渐产生厌恶即可,如此一来,与他交情颇深的胞弟会怎么办,那是胞弟自己该去应对的麻烦,无论最后结果怎样,对他来说都是有益无损。 仙帝嗯了声,不再追问,只是抬头看了眼王献,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第38章 面圣 沈渐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 丁冲一直守在他的士舍,不知拒绝了多少前来巴结送礼的客人,其中既有院外各方势力派来的,也有院外代表各方势力的同窗。 骆道人也来了好几趟,见沈渐沉睡未醒也没叫醒他的意思。 到了第三天午后,宫中派来前来,邀请仙道院参加问道一众诸子前去宫中赴宴,请柬到后,骆道人这才让丁冲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最拿得出手的新衣服,沈渐等人这才跟随阙院长一行前往皇城。 初冬夜的京都大梁相当热闹,九院问道的结果早由各级官府张榜公之于众,皇宫举办夜宴以彰魁首的消息也一样传到民间,这对喜欢热闹的平民百姓也是场值得欢庆的盛宴。 街巷间张灯结彩,灯火与夜空里的繁星相映成趣,礼部、太常寺甚至在皇城外准备了烟火盛会,射到夜空中的烟花,点亮了整个大梁,到处光明一片,将都城照亮得没有一丝阴晦。 京城里主要河流梁河,更是沿河挂满红灯,一条条张灯结彩的花舫,顺流而下,各家青楼选出来的花魁娘子或立或坐于船头,脱去了御寒的厚重貂裘,迎着初冬寒风,表演着她们拿手的歌舞弹唱。 据说这是某位礼部大人想出来的主意,花魁祝道魁,皆为魁首,反正礼部太常寺都没意见,仙帝陛下也没反对,让民间共祝仙朝人才鼎盛,也有助民心凝聚。 宴会设在明德宫,座落皇宫前殿群一处主要宫殿,平常主要负责国宴或是节日祭宴,宫殿极大,可以算王朝规制最高的宴请场所,每次大宴,能受邀参加都是一种祖上有光的尊贵荣耀。 走在长长的红毯上,大多数人的眼睛一刻都没停过,毕竟不是每个学员都能像王献一样,皇宫就是自己家,他们都是第一次进宫,难免对灯火下金碧辉映的宫殿产生好奇。 阙院长也没过多指责,只是轻声提醒大家不要过多停留,也不要走出引路红毯指向范围,宫中藏龙卧虎,光金鳞衣,雁翎都统领就是天元境武道强者,何况京中还有两三位半步乃至真正的仙境,宫中乱闯,很容易引来杀身祸端。 仙道一行人除了王献,其他人都在,包括勾结天道院的叶申。 这种事情在九院问道中很常见,合纵连横,心眼计谋本来就是问道考核内容,也不会因此对这些学员另眼相待,当然诸如背后是七大门阀的道院又另当别论,但这些都不太会影响学员未来前程。 南梅初雪对皇宫也没啥新鲜感,她的身份特殊,待遇跟皇子皇女分别不大,这地方近些年来的次数比回家还多。 丁冲难得表现紧张,双手紧紧攥着袖口,大腿肌肉好像都比以往僵硬,走起路来很不自然。 进宫当然不能携带武器,哪怕是储物法宝也不带,所以大家都空着手,一身轻松。 还没走到明德宫高高的台阶下,身后脚步声急,原来是枫林院诸人匆匆赶来,天周龙骧走在最前头。 他礼貌地跟阙院长打了个招呼,便径直来到沈渐面前,揖手笑道:“那日走得匆忙,尚未当面给沈老弟道一声喜,前日派人过来相邀,沈老弟正在闭关休息,故而只能乘今日这机会,先道一声恭喜沈老弟夺得问道第一,再请沈、丁二位兄弟赏个薄面,改日熙春楼一晤。” “水镜世界中可没帮上天周兄什么忙。”沈渐打趣道,本来也没打算帮他。 “那不打紧。” 天周龙骧凑过来,竖起手掌挡了半边脸,小声道:“只要王陈没拿到前十就大功告成,你我兄弟谁夺第一,有啥打紧。” 他打了个哈哈,又拱手直晃,说道:“咱俩关系谁跟谁呢!你说是不。”大笑声中,不等沈渐说点什么,便在一群同门的簇拥下快步走上台阶。 南梅初雪直蹙眉头,低声道:“这家伙居心不良。” 沈渐故意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哟,难得,初雪师妹也会关心在下。” 南梅初雪立马变脸,冷冰冰道:“爱听不听。”说完也拂袖而走。 丁冲幸灾乐祸道:“好不容易让人家有点好感,你这一棍子又把自个打回原形。” 沈渐笑而不语。 他何尝不晓得天周龙骧其心可诛,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反正在大皇子心目中,他已经划归到四皇子一路,多一个天周龙骧扰局,印象也不会有太大改观。 “仙道院到——” 随着宦官尖细的唱名,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安静下来,然后下一刻打破,窃窃私语声潮水般从四面响起,无数双眼睛望向殿门处,落在刚走进来的那群少男少女身上。 毕竟是总分第一,个人第一的道院。 这一刻,仙道院是万众瞩目的明星,沈渐更是众多明星中最亮眼那一颗。 天道院连续夺魁九届,这种持续令天下人麻木,总是天师道,总是天道院,世人几乎已经忘记了,仙朝大陆道脉起源其实在天南,在天南道源宫,天师道僅僅是道源宫一个分支,然而随着仙道院此次力夺双料第一,才让大家回想起来,原来世上除了天师道,还有一个道源宫,还有一家同样实力强大的仙道院。 阙不再热情地向座席上一些熟面孔作揖打拱。 沈渐在无数目光注视下走向属于今晚仙道院的席位,左边第一位,最靠近仙帝御台的位置,对面则是天岳院席位,御谢拓和独孤都已经落座。 他上前先跟御谢拓问候了几句,然后双手搭在独孤肩膀上,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道院的人也到了,如仙道院王献一样,王陈不在其中,陆玄机也不在,带队的是天道院院长。 高群面色苍白,看起来伤重未愈。 沈渐很想见陆玄机,当着天道院众人面,做不到说一声谢谢,总能向她表示点亲切吧! 趁着仙帝陛下未至,宴席未开,他起身去跟王张、曹十三打招呼,借机走近天道院席位前。 立马招来十数道敌意的目光。 玉官还是挺有风度的一个人,抬手制止了某些同门差点脱口而出的关于老母的问候,起身抱拳笑道:“沈老弟。” 沈渐还以抱拳:“玉官兄。” 故意看了眼他身后,故作惊讶道:“怎么不见陆姑娘?” 玉官微笑道:“陆师姐不喜欢这种场合。” 沈渐哦了声,装得若无其事,正色赞了一番他们守诺,又转回了席位,心里面空落落的。 殿上响起拖着长长尾音尖细的唱名声: “陛下,天后到——” 大殿左侧玉石屏风后仙帝、天后一前一后登上御台席位,仙帝丰神俊朗,神气充足,两目如电;而天后则看上去有些倦容,像操劳过重,休息不好。 刚一出来,大殿中便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令所有人不敢直视。 第39章 御赐 所有人起身,山呼陛下殿下。 仙帝面带笑容,抬手虚按,示意众人免礼落座。 殿下众人还是等帝后坐下后,才陆续入席,殿上安静至极,大家都在等仙帝天后发话。 仙帝看着殿下两侧年轻俊朗的学员,他们都是王朝日后栋梁,今天他们是宴会主角,所有王公大臣都敬陪末座,不与年轻人争辉,忽然间他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眉头微蹙,向身侧管事太监问道:“皇子……没接通知?” 大太监惶恐一揖到地,小声道:“二位皇子不知该落座何处,故在偏殿等候陛下谕旨,其余皇子……也因二位皇子未曾入席,不敢僭越。” 仙帝这才想起好像安排并不妥当,皇子们的席位安排在大臣之前,诸院之后,两位嫡皇子自然排在最前,但他们同样是参加问道的道院学员,若此时就与道院分席而坐,势必引起道宗不满,手指轻敲桌案,吩咐道:“那就让他们各自去各院席位上,其他皇子顺位入席。” 丁冲惊喜地看着王献入席,便想拍他肩膀,转念这是皇宫,众目睽睽,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五指握拳缓缓放下。 沈渐则用肩膀撞了下王献,轻笑道:“怎么,表露了身份开始端架子了?” 王献脸一红,讪讪道:“是你们见外了好不好。” 沈渐笑着道:“那还能一起喝花酒不?” 王献脸更红,吞吞吐吐道:“那……那个……就免了吧!找乐子的都是你们俩,一进城,就有……眼线在背后盯着,能玩得尽兴。” “难怪你以前都那副样子。”沈渐直管打趣,也不管御台上陛下说了些什么,“让我还误会你那方面有毛病。” 这时,王献手肘轻轻捅了下他。 只听仙帝说道:“此次仙道院表现突出,沈渐荣获个人问道第一,按事先定下规程,前十皆有重赏……安公公,你来宣读。” 安公公就是他身边的那位锦衣大太监,唱了个喏,马上展开黄绢圣旨,扯开公鸭嗓大声宣读起来。 所有赏赐都是事先定好,并不会因人员变化而改变,个人赏赐如下: 第十名:赐上品灵髓五千,御赐绛袍一件。 第九名:赐上品灵髓六千,御赐绛袍一件。 第八名:赐上品灵髓七千,御赐银丝绛色袍一件。 第七名:赐上品灵髓八千,御赐金丝绛色袍一件。 第六名:赐上品灵髓九千,御赐道德法衣一件。 第五名:赐上品灵髓一万,御赐洞神法衣一件。 第四名:赐上品灵髓一万二,御赐洞玄法衣一件。 第三名:赐上品灵髓一万五,御赐洞真法衣一件,缚仙索一条。 第二名:赐上品灵髓两万,御赐三洞法师袍一件,步风靴一双,守灵簪一支,缚仙索一条。 第一名:赐上品灵髓三万,御赐天仙法衣一套,含登云靴,守真簪,缚仙索,灵道宗炼制、御兵坊特制天机伞一把,给予一次凌霄阁武灵碑参道机会。 各院按排名皆有十万起,九十万止灵髓赏赐。 灵髓矿脉都掌握朝廷和门阀手上,对各宗分配,皆有古制,这种奖励相当于是给各院额外的恩赏。 王献一如既往地打趣道:“拿了三万灵髓,这顿熙春楼你还跑得脱。” 这种玩笑让沈渐倍感亲切,笑道:“怎么样也比不过你这狗大户,所以说请客还得你来。” 一直担忧身份暴露友情不在的王献,一扫之前拘谨,乐呵呵道:“熙春楼就免了,刚搬了新府,就在丹阳门附近,红墙绿瓦很好找,厨子是宫里派来的,手艺一流,除了没有陪酒的姑娘,比熙春、花月楼一点都不逊色。” 丁冲一边喝着酒一边埋怨道:“没姑娘咋个下酒,就不能去东西院偷摸摸找几个。” 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过分,三人相视片刻,一起大笑起来。 朋友就这样,相互间能理解,能包容,不以地位高低论座次,也不以出身寒微自菲薄。 …… 宫廷晚宴通常没有那种留客尽兴的习惯,主人家也不是那种真心好客的普通人家。 宴终人散。 沈渐没有出宫,直接被小黄门带去了凌霄阁。 引路宦官态度不咸不淡,一路基本没说过什么话,就连某些注意事项,若非上司千叮万嘱,他也不太想多说。 皇城中没有比宦官更会看脸色的人,陛下的态度直接影响宦官们对下臣的看法。 这一点沈渐在殿上就留意到了。 因为观象住在脑子里的缘故,他一向对别人的目光和态度相当敏感。 按常理,庆贺宫宴上仙帝会亲自赏赐问道第一一杯御酒,以示皇恩浩荡,帝王重视之意;然而这次仙帝似乎忘记了这个传统,除了表彰中那些套话云云,连沈渐这个名字都没提过几嘴,视线几乎就没落到过他身上。 这不是沈渐媚上。 他对当官受奖,得君王青睐本来就没有想法,只是感觉不太对劲而已。 善于观察帝王脸色的宦官又如何注意不到。 陛下不喜欢的人,本事再大,将来也不会有太大出息,没出息的人进皇宫都是一种奢望,只能窝在宫里他们自然就没必要巴结了。 夜已深,空气幽冷。 空旷的深宫仿佛比外面更寒凉,放眼望去到处黑洞洞的,只有路边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树影拉扯得忽长忽短,近在咫尺,与喧闹的明德宫相比,恍然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片静寂。 风声显得格外刺耳。 小黄门一句像样的招呼都不打,便悄然离去。 只剩下沈渐一个人和一座楼。 那座孤零零的高楼就在眼前,门窗上朱漆已经陈旧,有的地方漆面剥落,唯有门额上那块先帝手书的黑漆金字大匾光亮如新。 凌霄阁。 站在他这个位置,楼阁很高,仰头看不见楼顶,笔直陡峭的石阶,无数梯步。 其实真正的楼只有三层,占地也不大。 楼阁建在高高的石台上,那座石台就有整个楼的三倍。 石台几乎就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放眼远眺,皇城门楼,四角哨塔一览无余,重重檐脊却又很难看清皇宫真实面貌。 灯火已稀。 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噼啪作响。 他推门走了进去。 第40章 凌霄阁 没有恼人的吱呀声,户枢像被厚厚的一层油包裹,丝滑如水。 楼里有光,光线既不刺眼,也不昏暗,柔和,清爽,恰到好处,光线没有源头,整个屋子都是亮的,墙壁,地板,甚至屋子里的摆设都在发光。 沈渐很好奇,屋内的光线为何从楼外一点都看不见,他甚至退出大门,重新确认了一遍,事实就是这样。 似乎也不是某种阵法,眼中看不见阵法流转的灵光和符意。 就在他离开大门一丈后,身后大门自行关闭,将楼内与外面隔绝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楼正前方供奉着一座神龛,里面高大的彩塑像威严肃穆,一左一右各塑一名童子,左边执竖一杆长槊,右掌托起一只金黄绸缎包裹的印盒;右边左手牵一匹姿态栩栩如生的骏马,右手握着一柄狭窄长刀。 沈渐对塑像样貌很熟悉,应该说整个京都,乃至整个柳氏王朝都很熟悉,这是开国仙帝,也就是先帝金身塑像,京城很多香火庙都有这么一尊,只不过不如这尊塑像精致罢了。 凌霄阁是先帝用来表彰、祭奠开国名将的地方,他的塑像放在这儿也就不足为奇了,看塑像成色,应该是先帝天崩后才塑成,生而为雄,死后也要与曾经战场上生死兄弟相倚相伴。 左侧有楼梯,既有上,也有下。 那个小黄门根本没有给他介绍那块武灵碑在楼里什么地方,只说一旦走上高台石阶,再走下去就不能再回凌霄阁。 沈渐选择了直接上二楼。 二楼上没有神龛塑像之类,墙壁上挂着三十六张白锦绣成的彩色挂像,有的已经黯然无光,色彩褪去,看上去相当陈旧,有的却光彩如昨,毫无岁月留下的痕迹。 周匹夫的挂像赫然在列,光彩照人,绣像中的他比现实更年轻,眼眸中透露着舍我其谁的霸气。 陈旧的挂像前都摆放着香炉,香灰板结,看起来离上次供香已经过去了很久。 三十六开国仙将,这些人的故事沈渐打小就听得耳熟能详,其中就包括御守谢家的镇守大人,也有天南梅家的镇守。 只是陪先帝夺取天下的仙将并没有三十六名,只有十七名,周匹夫算其中一个,如今统领京都三大禁军的王少府仙将也是其中之一,其余诸如梅、谢等名将,都是前朝萧氏旧臣,他们能位列凌霄,战功主要在本朝第一次仙魔战场上。 “老家伙,老家伙,观象……” “叫魂啦!” 叫了好几遍,脑子里苍老的嗓音才回答,好像刚从沉睡中苏醒,显得有气无力。 “知道那天门碎片在什么地方吗?” “自己不会找,非得叫醒我。” 听起来观象很不耐烦,通常只有耗费很大的情况下,他才显得十分焦躁。 “一会儿找到了还不是一样得叫醒你,不就提前了一会儿。” 沈渐语气里带着埋怨,“问你个题外话?” “有话就问,有屁快放。” 沈渐给他不耐烦的情绪逗笑,说道:“你说这开国三十六仙将以及仙帝都是了不起的修行者,据史书记载,真正殒落战场的仙将只有三四个,为何现在只有七名在世,其他人都已仙逝?” 这个问题他想问不是一次两次,碍于老家伙每次只顾自说自话,从不喜欢回答修行以外的问题,一直压在心头。 如今来了凌霄阁,正好有问清楚的理由。 “你一直想问是吧!” 观象嘿嘿直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其实骆老头也知道,你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你们这些老头子说话都一个逼样,问谁都不是问。” 沈渐毫不避讳地发泄心头不满。 观象嘿嘿笑个不停,等他笑够了,才徐徐道:“这还用问,用屁股都能想出来的问题。” “你这老家伙有屁股吗?” “不就是你。” 沈渐真不想跟这老家伙斗嘴,感觉就像自己在骂自己,本质上也如此。 好在观象没有继续故弄玄虚下去,娓娓而谈: “按他们的修行,确实不应该活这么短,入道境少则延寿甲子,此后洞宫、炼神每一境寿诞半甲子不难,天元圆满,再延甲子乃至百载也不奇怪,那些仙将并不止于此,虽然走武道路子的人居多,寿数稍逊于修静心道的乌龟老仙,也不至于只活几十年是不?” “能不能痛快点,我知道还能问你!”沈渐对他这种说话方式极其不开心。 “我是在启发你的思考能力。”观象毫无愧意,口气像指点蒙学小童的乡塾教师,“说说你的想法?” “被人做掉了?” “差不多,以前不能肯定,看了这里基本可以确定。” 沈渐仔细观察起那些挂像来,确实能从中看出某种诡异气息。 “这些仙将可能都跟那位开国仙帝有过某种血契,那些契约之力都被封存在这些挂像中,所以这座凌霄阁不只是一座供后人瞻仰的香火殿,而是一座针对他们的厌胜神坛,一旦违誓,厌胜之力便会启动,他们还能活得长久!” 观象口气极其不屑,“至于那位开国之君,活不久很正常,活久了才有鬼。” “此话何解?” “这还不理解,他们所修行的道法来自何处?” 沈渐沉默片刻,道:“天门碎片。” “那不就结了,天门乃天外神仙神意道韵凝结而成,从中可悟仙神之力,这也是他们盗化天机,延年益寿根本所在,然而不是每种仙神之力都是凡胎肉体可驾驭,比如气运,简单来说就是俗称的龙气,此乃万众香火民心所聚,驾驭得当可超脱升华,感悟天地之奥秘,驾驭神灵之权柄。” 观象吃吃笑了起来,“可惜他们都没有超越凡胎肉体的本事,驾驭气运来获得超脱极限的力量,自然会伤及根本大道。” 沈渐若有所思,讷讷道:“难道五大道宗也没有?” 观象道:“不然他们为何对气运这种东西避之不及。” “历任仙帝难道不清楚?” “清楚又如何?有几个人能放弃高高在上,掌握世间权势的机会。” 沈渐叹了口气,问道:“你说的天外仙神究竟有多少?他们又是谁?” “早跟你说过了,现在的你不宜知晓过多,所谓心有所思,夜有所想,你一旦知晓,哪怕一个念头,都有可能引来他们的视线。” 观象的语气很平淡,却隐隐透露出些许不安。 沈渐呵呵笑道:“你是怕他们找到你。” 观象不再跟他对话,好像又进入了沉睡。 第41章 无字碑 三楼空空如也,四壁白墙,仰望却见星空。 星空不是真实星空,而是一幅以假乱真的画,四方七宿,北极四辅,无数星辰缓缓流动。 沈渐本想再问观象一些问题,结果无论如何呼唤,他都一声不吭。 老家伙也忒小气了,不就一句玩笑话。 他还是诚心诚意道了个歉。 然后下到一楼,顺着向下的楼梯,走进地下。 鞋底刚踏上坚硬的地面石板,眼前斗转星移,恍若步入另一个世界。 身畔星光闪耀,如临太虚,如蹈虚空。 整个人就悬浮在空中,衣角猎猎,上下四方皆是星辰,他已分不清天地左右。 “这……” “这就是天门碎片中蕴含的神意,星辰便是他的权柄,也是他的神通来源。” 观象终于开了口。 “难道……天门碎片就是这个样子?” 沈渐惊愕得说话都变得不太利索。 “当然,不是,我只是帮你一步走进了碎片的神意领域,让你好好感受一下真正的神意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这对你以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观象说完这句话,催促他盘膝坐下,以神识去感受其中蕴含的意韵。 当沈渐宁神静气,放空思绪,一粒心神芥子神游星辰间,他看见了星辰被一个个强大的漩涡吞噬;看见了星辰被无形力量撕裂,化作流星火雨;看见了两个巨大的火球轰然撞击,相互吞没……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这就是神通? “这只是某个高位神灵的神通,他比较喜欢绝对力量。” 观象的语气有些唏嘘,仿佛在回忆某段过往。 “你能从中悟出多少?” “不多,半成。” 观象居然没有调侃,而是赞许道:“已经不错了,你的领悟力比我预计的已经超出很多。” “半成就不错了,那很好是个什么说法?” 沈渐很有些不服气。 观象淡淡道:“以你现在的眼界修为,能领悟半成就是极好,但离我的期望还差得很远,所以你得加紧收集神华、洞宫两境修行者的气血魂魄灵骨,把支撑身体山河的十二座天池,一百零八座辅潭打造完整,到时再使用那两套魔修气海境血魂丹,一举步入藏海阶段。” 沈渐差点没跳起来吐他一脸唾沫星子,如果可以的话。 “神华、洞宫,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市面上哪有?” “自己去杀不就结了。”观象语调还是极其平淡,像在说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 “我呸——”只恨老家伙有声无形,要不沈渐真的可能上去扇他两掌,“打个刚破境神华的我都差点丢了半条命,你让我去杀他们,真当我傻啊!” “事在人为。” 话音犹在脑中,眼前场景已经变化。 身边哪还有什么星辰,空空荡荡一间石室,正中有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也就半人来高,不方不圆,表面光滑,既不像碑又不像天生,与地面浑然一体,就像冒出海面的高山山巅。 “这是武灵碑?” 沈渐不知道观象会不会回答,还是自言自语问了一句。 “对,就是天门碎片之一。” 好像观象对别人起的那些花里胡哨名字并不太感冒,喜欢用自己的称呼。 沈渐也习惯了,就像他留在脑子里那些道法术诀,通常都没有名字,每次出售的时候,他都不得不临时起意,编纂些好听唬人的名称。 没名没号的东西谁会认为是好东西,名字越大,越是玄乎其神,越能勾起别人的购买欲。 “能不能搬走?” 沈渐手心已经痒了起来,见到好东西,他就有种据为己有的冲动,当然也只冲动,他很清楚,就算能拿动,皇宫中那些高境修行者仙将们又不是傻子,会让他轻易拿走一国根基。 “能,炼化它。” 观象居然没阻止他这种幼稚的想法。 “那就炼啊!”沈渐也居然心动了。 观象一本正经道:“以你现在的体魄,炼化它需要甲子,不,准确来说,差不多五十八年。” “我呸!说了不是白说。” 沈渐马上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能不等五十八年炼化,再多过几天他还不出去,就会有某位仙将提着大刀把他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不过他对这块无字碑里面蕴藏的无数道韵脉络还是心向往之,有点依依不舍,毕竟来一趟不容易,总想多带走点什么。 “不用可惜了,你现在境界上限如此,我已经将里面的神意全部拓印下来,到时你可以在神识里面翻阅就是。” 有观象就是不一样! 沈渐马上乐呵了起来。 观象立即给了泼了盆冷水:“观慕拓印来的神通皆称为术,无非借术通神尔。神通由天地生,神授天定,一念即发,术乃以咒形仿之,一真一伪,高下有分。” 冷水并未浇灭沈渐的热情,管他高下,他现在又用不着和神灵掰手腕,何况这些观象嘴里的‘术’,不就是活生生能变钱的好东西。 钱是个好东西! 他从来不觉得那些名人高士嘴里整天说的铜臭气有多么不堪,活在这世上,谁还能离得开钱呢! 如果钱真有那么不堪,你让名人高士去东西院试试,不给一阵叉头扫把打出来就算他们祖上烧了高香,指不定淋一身屎尿,还没钱去买几块腻子洗濯骚气呢! …… 艳阳高照。 初冬的暖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令人有种想打个小盹的慵懒。 刚走下凌霄阁高台最后一步台阶,面前就有名身披紫袍,悬金鱼符,腰佩障刀的中年男子在那等着,身后还有数名披金鳞甲带刀军士肃然而立。 沈渐记得见过这人。 就在入宫那天,这人就在皇城大门口,还跟阙不再打过招呼,记得那时阙院长称呼他左将军,他毕竟是京郊人,对官员服饰颜色还是略有了解。 三品服紫,佩金鱼符,又被称作将军,很显然,此人便是出身枫林院的禁军金鳞衣将军左路。 左路,很有意思的名字。 “见过左将军。” 左路抱拳轻晃,微笑道:“看起来沈兄弟这五天收获颇丰。” “五天。” 在沈渐印象中,好像进去的时间并不长,神游星空也只看了不过几眼。 咕的一声,他肚子响起了令人难堪的声音。 左路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细问参悟成果,说道:“内观参悟总让人忘却世间繁琐,看来沈兄弟需要好好吃上一顿了。” 他侧过身,“我来带你出宫。” 沈渐暗自腹诽皇室小气,让人来凌霄阁参悟武灵碑,竟连一点吃食饮水都不给准备,这不摆明了不想别人逗留太久吗? 事实也是如此。 不管是柳氏王朝还是前朝萧氏,都想用武灵碑悟道笼络群臣俊才,提高臣下道法境界,然而又有所提防,谁能担保这些人将来不会生出反心。 柳家不就是节度一方的军阀一步步坐上龙椅,他们对属下群臣的防范比前朝更甚。 第42章 鼻子比狗还灵 朝臣、外戚等出宫都只能走南天门。 骆道人居然在宫门外等候,丁冲、王献也在,身边还停着平日接送他上下课的小马车。 像沈家那种小马车照理不能停在皇城门前,不过骆道人有仙道院院监身份,随便在车上挂个道院牌子,负责值守皇城宫门的金鳞衣也不敢轻易赶人。 “出来了。” 丁冲第一个跑过来迎接,一个熊抱,然后在他胸口擂了一拳,大笑道:“咋样,有没有收获?” 沈渐也给他胸口来了一下,看着走过来的王献,笑着道:“要不是连口吃食都不给送,我还真想赖在里面不走了。” 王献一脸无辜,无奈苦笑道:“那好像是很久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先帝就没改,早晓得我就在宫宴上偷拿些,把储物法宝借给你用。” 沈渐看得出,这倒不是王献虚伪,事后说这些于事无补的客套话,柳氏皇族肯定对进入凌霄阁参悟制订过不少规矩,不然左路怎么会在门外等他,若是再多一天半天,说不定都会派人进去劝他出阁。他上前把了下王献的臂膀,笑道:“开句玩笑而已,你还当了真。” 这才向骆道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道:“院监怎么亲自来接。” 骆道人指了指沈家小马车,“一会儿上车再聊。”脸上虽然带着笑容,褶皱里却藏着淡淡的忧思。 沈渐回头看着两位同伴,“怎样,去我家坐坐。” 王献摇头,扯着丁冲衣袖,微笑道:“你先回家休息,等你缓过劲,再来我家坐坐,今儿我就先拉丁冲去认认门,到时也好帮你带路。” 小马车吱呀呀穿街过巷。 骆道人拿着酒葫芦往嘴里面灌酒,一双眼睛贼兮兮地瞧着沈渐在那儿认真清点灵髓。 这些都是朝廷的赏赐,除了一大堆灵髓还有一整套天仙法衣和一把伞。 “用不用分你点。”沈渐试探着问。 骆道人好容易把眼光收回来,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名不正,言不顺啊!” 后面不带那个啊字还好,带了那个啊字,听起来好像变了味道。 沈渐挠了挠头发,讪讪道:“要不,这套天仙法衣送你,我又不是道士,穿这玩意儿好像不太合规矩。” 骆道人伸出枯干如老枝的手指,捻了捻衣袍,说道:“这可是好东西,冰原蚕丝织成,御造局的手艺,灵道宗监制,样式是难看了点,值钱倒真值钱;这靴子也能帮你行云踏雾,消耗真气不多,不过得每天喂点灵髓;守真簪能帮你打坐时更快心宁气平;缚仙索就不用说了,扔出捆人有点用处,对付境界比你低的省事,对付境界高点的没啥卵用……” 沈渐二话不说,把那整套天仙法衣推给他。 这些东西对他真没啥用——法衣虽然自带防御,同样也束缚手脚,对他这种擅长近身肉搏的反倒是种累赘;登云靴就是种中看不中用鸡肋,无非就是织了甲马、神行符之类的靴子,需要不停用灵髓来点亮符胆,平日里也就京中纨绔穿着出去拉风泡妹子,真正的军人和修行者很多穿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缚仙索算得上法器,最多的用处就是拿来当裤带使,结实耐用,还有就是用来捆人,还得是境界不太高那种;也就守真簪对心境不容易安宁的炼气士用处较大。 骆道人笑而纳之,手指一点,晃了晃衣袖,那套价格不菲的鸡肋玩意就消失不见。 像他这种身份,身上有件储物法宝也不稀奇,沈渐问都没问,拿起那把天机伞,一手握柄,一手握住伞杆,双手一分,呛一声,一柄又细又窄的直刀抽出。 只出半截,锋芒直逼眉梢。 骆道人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刀。” 沈渐把玩着那把伞,缓缓道:“你送我的那把‘饮雪’断了,幸好天道院的陆玄机借了我一把,不然还真打不过王陈。” “陆玄机。”骆道人脸上露出吃了屎了表情,“她怎么和你勾……和你认识的。” 沈渐也好奇,尤其骆道人表现得如此不正常,还是如实道:“整个问道,她都没怎么出手,反正我没看见,好像对王陈也有不满。” 骆道人怔了半晌,喃喃道:“也正常,王陈利用问道立威,把天道院当工具,天师道自然有所不满,陆玄机与天师陆……她出面借刀只怕也是借此给王陈提个醒,让他别把手伸得太长。” 然后他看着沈渐,正色道:“以后你离她远点。” 沈渐只道涉及道源宫与天师道正统之争,也没多问,道:“晓得嘞!”口气就是那种应付了事。 骆道人又喝了口酒,轻声道:“我让老阙向吏部提请,想把你带回道源宫。” 沈渐身子一下子绷紧,很快又松弛下来。 他明白骆道人的意思,是想让他远离仙都是非。 “但吏部直接拒绝了老阙。”骆道人声音很低沉,心有不甘。 沈渐笑了笑,说道:“放心,我会尽量小心,不会卷入太深,你还不相信我,我本来对当官啥的就没多大兴趣,王献好像也对争位没太多想法。” 骆道人摇头,轻叹道:“身不由己,命不从人。” 沈渐还是只有安慰:“我会注意。” 天机伞不止一把刀,整把伞都是武器,伞尖可弹出半尺锋芒,当作短枪,伞骨也是极其坚韧的材料打造,伞面、伞骨、伞柄篆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攻防兼具,即使放在擅长炼器的灵道宗,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上乘法宝,品级远高于原先那柄饮雪刀。 一会工夫,他至少找出六种用法。 “我想再去小灵山试试。” “好啊!我给你我的通行令牌,能种灵固然好,不能也无所谓,反正也不影响修行,最多少几种攻防手段罢了。” 骆道人嘴上说得轻松,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急,毕竟灵契武器后能不断进化武器,弥补武器自身不足,灵契形态的防御杀伤也非一般武器可相提并论,至少对沈渐来说,无异于多了几分保命技能。 他从未娶过道侣,连个正经嫡传弟子都没有,自从天劫那天遇上沈渐,十年来真把他当成半个儿子在调教,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何况沈渐也是那种表面看起来不靠谱,实则相当重情重义的人,他又如何不会关心! 只不过命数一事,因果纠缠,他也没办法强行改变沈渐的人生轨迹。 天意吧!也只能多花点精力防着那些人耍手段了! 骆道人很无奈,却又不想看着沈渐卷入渐起的风波。这次刻意去宫门接人,何尝又不是给某些人提个醒。 …… 十五,鬼市开。 公道铺早早开了门,窄窄的山壁狭道上排起了长龙。 钱掌柜一如既往坐柜售卖修行秘典。 送走七八个顾客后,迎来一名身材匀称,肌肉始终紧绷的客人。 沈渐当然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独孤,人是他请来的,面具也是他送的,而且这个账还得记在他头上。 门已经自行关上,整间屋子被阵法包裹,一丝声音都传不出去。 “想求什么?” 他的嗓音也完全变了,让人完全听不出原有的腔调。 独孤却在轻轻耸着鼻子,面具后的眼眸金黄,有如丛林中捕食的野兽。 他突然说道:“你就是沈渐!”声音不大,果断而坚决。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直接劈在沈渐脑门上,脑子里嗡嗡里,竟有些失神。 真是失误!忘了这家伙妖族混血。鼻子简直比狗还灵。 他向来相信观象遮掩天机气象本事,也相信自己脸上这张面具能挡住所有人窥探,毕竟这张面具是在观象亲自指导下,精心炼制。 千防万防,却忘了一点,每个人身上除了气机运转不同,还有气味,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味道。 正常修行者,没人专门练嗅觉,所以只要身上没重的怪味,旁人无法分辨。 然而独孤,天生妖族混血,其中狼族占有很大比例,恰好又保留了狼和狗最原始的天赋。 第43章 做回生意人 沈渐很快恢复了平静,淡淡道:“那又如何?” 独孤眼睛里面满是疑惑:“别人都没看出来?” 这话问得幼稚,可笑,或许这才符合年纪! 沈渐道:“我答应过帮你,但你最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这样你的秘密也能够得到保证。” 他的秘密事关身体里观象,独孤的秘密事关生死。 无论谁知道了独孤血脉冲突的真相,很可能会利用这一点将他致于死地。 独孤显然听懂了这个意思,说道:“我口风很紧。” “很好。” 沈渐依然保持着做买卖时的腔调,不疾不徐道:“你体内的血脉冲突很麻烦,我现在只能教你如何压制,但不影响你突破道境的办法,想彻底解决,暂时还没有万全之策。” 其实他就这个问题跟观象讨论过,解决起来确实不容易,但非无从着手,指出方向就是妖族手上的‘天门碎片’。 独孤深吸一口气,憋了好一会儿,徐徐吐了出来,问道:“只能到神华。” “不,入道四境前三境都没太大影响。”沈渐看着他,眼神十分真诚,“但天元境的五气朝元会激发你的血脉紊乱。” 独孤居然笑了起来,笑得挺开心,好像能够修行炼神境已经令他相当满足。 他将手放在桌案上,手掌朝天,说道:“这就很好了,给我吧!” 沈渐从他眼神中看出些什么,始终没开口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要他不愿意说,那一定是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苦衷,将心比心,沈渐比别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很快,几张幽冥笺上就写满了文字,抄经小楷写就,笔下隽秀。 这些年除了练劲走桩,大多精力都花在练字上了,按观象的说法,捉笔如捉刀,笔锋如刀锋。 独孤嘴里啧啧,不住称赞他的字, 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们院的南梅初雪也在外面。” 此时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呃,还有拓少爷正在约王公子,曹公子,想约好一同拜访你。” 他嘴里的王公子,曹公子自然指的是王张,曹十三。 “这里……”沈渐食指尖指了指地。 独孤道:“唔,不是,他们要拜访的是沈渐。” 沈渐些微不理解,照理这种敏感时候,七阀家族应该静观才对,明知他肯定站队王献,还往上凑,莫非他们带着各自心思。 也不怪他多想,毕竟脑子里有个观象,每做一件事情都会再三思量。 独孤收好道诀,站起来,转过身,好像准备结束这场对话。 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沈渐一眼,缓缓道:“我想知道平时你卖这几门道诀收多少钱?” 他说得很慢,态度相当诚恳。 沈渐有些哭笑不得,真想一刀剖开少年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都怎么想的,只能无奈道:“问这些有用,莫非你想给我钱?” 独孤天真地道:“我想知道我欠了你多大人情。” 沈渐笑了,他真心觉得这个少年很可爱,也很纯朴,修行路上其实这种人很难遇到。 “不用想,我的人情不是随便给的,也用不着你来还,就当我欠你,又还给了你,两不相欠。” 独孤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沈渐道:“那就当你我是朋友好了。” “朋友。” 独孤咀嚼着这个词,好像觉得很陌生,又很亲切。 面具后的脸展颜而笑,说道:“那我也当你是朋友好了。” 他的笑很纯,很真,没有丝毫做作。 沈渐也很开心,他的朋友本来就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丁冲、王献,突然多了一个,的确是件很令人开心的事。 遇上开心事,他就有喝酒的想法。 不过外面的客人还不少,挣钱是他不得不做的工作。 …… 南梅初雪来这里并没有抱多大期望,像她这种大家闺秀,从来不相信这世上除仙帝一脉,五大道宗,七大门阀外还有别人比他们见识更高,无非是抱着出门散心,增长见识的心进入鬼市。 在这里,她见到了平日里难得一见,没有肉身的鬼道修士,也看到了很多正常仙家铺子难得一见的古怪物品,更有很多朝廷、道宗明令禁止交易的物件,有的东西让人毛骨悚然。 这让她对公道铺这个掌柜更增添了几分警备心。 坐在他面前,南梅初雪就有种极不自在的局促。 “想求什么?” 沈渐的腔调永远保持着冰冷,毫无感情,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高人风范。 南梅初雪定了定神,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想找一门道诀。” 沈渐眨了眨眼,轻声说道:“来这里的人都为此而来。” 别人是看不见他微表情的,南梅初雪同样不例外,沉默些许,犹犹豫豫道:“有个朋友说你能解决很多修行上的疑难。” 沈渐真想放声大笑,现实情况不容许他表现出往日展现给别人的那一面,沉声道:“本铺经营多年,一直有良好信誉,如果你没想好,那就想好再来。” 他对南梅谈不上喜欢,无非就是女人长得漂亮,多看几眼的想法,他一向认为七大门阀家族的千金小姐并不是他这种人可以攀附的对象。 南梅初雪抬起屁股,刚离开椅子,又坐了回去,说道:“有没有一种解决使用天赋血脉不受反噬的方法。” 沈渐暗自发笑,腔调还是一成不变:“你有朱雀天赋?” 被人一语道破根脚,南梅的神色顿时发生了极大变化,从局促、犹豫变得紧张震惊,哑然失声:“你怎么……” 沈渐摆出一副高人姿态,悠悠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的天赋。” 南梅初雪疑惑似乎少了一些,问道:“你有办法?” 沈渐道:“伸出你的手,我需要确认。” 南梅初雪将信将疑,抬起左手放在桌案上。 “男左女右。” 于是她又换了一只。 沈渐煞有介事用两根手指搭着她的脉,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比缎子还滑,比玉石更润。 南梅初雪的脸染上了红晕。 观象早就把身边人经络分布,气腑运行,五行气息流转观察得细致入微,毕竟公道铺想挣钱,须得从身边人做起,这些年主要撑起铺子收入的,就是鬼门幽冥来的鬼修和仙道院诸位同窗。 良久,沈渐才开口道:“养气于至清,则体健而刚;融精于至宁,则顺之体立;涵神于至灵,则神意生……浑化归一,养成一片紫金霜,水火变化皆归我,变动飞象各有常……” 他念了一大段玄乎其玄的修行歌诀,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 越是这样,一知半解的南梅初雪越是听得认真,心头疑虑打消大半。 沈渐收回手指,食指和拇指轻轻捻动,故弄玄虚地道:“嗯,霸道有余,损补不足,火性过旺,以水调之,以金生水,木而养之……” 南梅初雪捉急地问:“能解?” “能。” 这次沈渐的回答很干脆。 “需要多少灵髓?” “不多,”沈渐竖起两根指头,“两万。” “好。” 南梅初雪几乎没有停顿。 这笔钱赚得沈渐也心惊肉跳,没想到南梅出手如此果断,七大门阀的富有也让他大开眼界。 曹十三有钱,但那家伙骨子里就是个商人,虽然照顾了多次生意,美中不足就是开价稍高,他便果断放弃,也不讲价,但第二次来又要同样的道诀,反正你不开口降价,他就不买,宁愿买些他认为价格合理的。 如果人人都像南梅,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拉客人了。 第44章 去天道院还刀 很可惜,那位出售高品血魂丹的神秘人没有出现,鬼市的几家铺子里面也没有神华、洞宫境这类物品。 次日,沈渐坐上马车,直奔北郊。 天道院在北郊景山,小灵山也在同一方向西北。 他想趁着王陈与王献矛盾未显,赶紧去趟天道院,找陆玄机还刀,庆功宴刚过,这种敏感时刻,想来天道院也不会找他麻烦。 若对方真有这个打算,他也想好了退路。 天道院比仙道院气派得多。 气势雄伟,金瓦重檐的大门上方挂着金色牌匾,门前摆了两只霞光流彩镇门神兽,整块灵气盎然的玉石雕成,栩栩如生。 门前六级石阶,无人把门。 各家道院通常不禁止外人进入前院参观。 沈渐很顺利走了进去。 院子里有穿着杂役服色的正打扫院中落叶,有几个学员模样的年青人正拿着书卷,来回踱步,摇头晃脑。 没人留意他的到来。 他不知道陆玄机住哪儿,只能薅个人问。 保险起见,他没去找那些学员,毕竟学员比杂役更关心九院问道,虽然没去宣道观水镜观战,但问道之后,京都很多书商不知从哪儿搞来了那几日水幕画面的道术拓画,开版印刷,整个问道大多数精彩战斗都跃然纸上,真正关心问道的人不可能没去买来看过。 他来到扫地杂役跟前,抱拳轻晃,虚心问道:“敢问小哥,可知道陆玄机陆姑娘?” 杂役连腰都没直起来,侧脸耷拉着眼皮瞥了他一眼,道:“陆大小姐,我说你这年轻人,也不打听打听这是哪儿,陆大小姐是你能随便找的?” 沈渐今天没穿仙道院制服,身上这件已经是他最见得人的一套锦衫,平日里去熙春楼,去广寒清池都喜欢穿这件。 然而在杂役小哥眼里,还是属于穷酸一类。 毕竟真正有钱的门阀世家少爷,都不会穿普通人才穿的衣裳,什么北境冰原蚕丝、八眼天蛛丝织袍才是主流。 宰相门房四品官嘛!天道院扫地杂役通常比其他地方的杂役眼界高得多。 沈渐拍了拍腰后横着那把刀,鞘中刀锋撞击,啷啷作响,“我来找陆小姐还刀。” 敲击声引来不远处学员张望。 不知道是谁认出了沈渐,喊了声:“那是仙道院的沈渐!” 一声激起千层浪。 宽阔的前院很快出现了很多人,而且还有人源源不断向这边集中。 刚开始沈渐还浑然不惧,天道院毕竟是知书达礼,教书育人的场所,他相信青天白日下,这些学员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但随着人聚越多,群情激昂,他开始后悔最早那个决定。 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他被数百名天道院学员包围起来,就像一捆捆晒得干燥无比的稻草,只要一点火星,整个天道院前庭就会变成愤怒的火海。 人群中他看到一个熟面孔,正分波逐浪,从人群中走出来。 高群。 他的眼睛里面全是怒火,按着剑柄,手背青筋凸起。 沈渐根本没直视他,目光遥望远方。 他期盼出现的人并没有出现,眼神中略带着失望。 高群来到他对面,其他人都在他身后,仿佛他身后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让天道院其他学员不敢越过。 “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仔细观察的话,可以见到他正努力压抑自己的冲动。 沈渐坦然道:“我来找陆玄机。” 高群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变得比剑锋更利,牙齿也咬合得特别紧,“你找陆师姐干嘛!”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面硬生生挤出来的。 沈渐道:“还刀。” “还刀!”高群目光看向他腰后。 他除了腰后那把刀,天机伞也用一只背囊背在背后。 “陆师姐只用剑,不用刀。” 高群的口气冷得像冰,目光中的愤怒达到极点,然后他说了句极富挑动群情的话: “我看你是来本院示威的。” 这句话无疑就是一粒火星,落入了一大堆干柴中。 数不清的法宝升上半空,灵光拉出一条条璀璨的光线,雨点般砸向场中沈渐。 此时的天道院学员怒火已经被点燃,群情激愤下,没有人再顾忌道院规矩,朝廷法令,这些人都是热血青春的青少年,不管境界高低,只要觉得丢了面子,就一定要从别人身上找回来。 沈渐只有逃,不止逃,他还撑开了那把天机伞。 真气灌注,天机伞阵法展开,笼罩全身。 他选择最近的路线冲出天道院大门,前面挡路的学员被他连人带法宝撞得四散开来。 其他人也没干瞪着,紧跟着他拨足狂追。 高群并没有出手,他很清楚分寸,激起群情愤慨是一回事,若此时出手,沈渐不管有没有受伤,他都很难跟院里高层交代,更何况容易被宫里那位理解为替大皇子出头,反而引起不必要的变数。 但他还是不紧不慢跟在一众人身后,若沈渐被逼怒起杀意,那个时候出于救助师兄弟,也不会招致别人过多指责。 沈渐逃跑方向西北。 他很纳闷,明明景山离都城北门更近,他为何选择逃往那个方向? 很快他就想通了。 西北小灵山常年有一支禁军把守,而且是三大禁军中个人实力最强的内卫军。 小灵山离景山也很近,不足十里。 沈渐全力奔跑的速度比奔马更快,遇山过山,遇水跨水,数十个起落间,便来到小灵山山门。 一队把守山门的内卫军拔刀出鞘,张弩搭箭,排成两道防线。 他从怀中取出骆道人的通行令牌,在内卫将领眼前一晃,那位中年将领马上辨认出上面的字迹气息,高举一只手臂,让手下侧身把他让了过去。 一大群天道院学员追了过来,一个个气喘吁吁。 不怪他们体力不行,疾速冲刺对所有修行者消耗都很大,这方面炼气修行者天然不如武道修行者,长距离御风,武道修行者则更难保持真气持续输出。 “来人止步。” 一名士兵高声喊道。 中年将领站在队列中,冷眼看着追来队伍中的高群,如果这些天道院学员强行闯关,他知道凭自己这个十几个下属根本拦不住,但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出手,至少一轮齐射下,天道院学员会倒下好几个。 御兵坊制造的符器符甲也不是吃素的。 高群及时制止了本院弟子,将他们挡在身后,抱拳略晃,说道:“刚才仙道院的人来我院找事,同学们一时激愤,还望将军见谅。” 中年将领其实只是兵曹,远谈不上将军,不过民间习惯把军中大小领头都称作将军,算不得僭越。他扫视一张张年轻激动的脸,沉声道:“进入小灵山需各院通行令牌或院长手令,山中不许任何人妄动刀兵。” 第45章 不一样的玄机 看着被拦山门外天道宗学员,一个个气冲冲的,恨不得用目光把他千刀万剐,见不到陆玄机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 小步快走,顺着山路向山间走去,嘴里还哼起了不知道从哪里来听来的童谣: 下雪了,下雪了。 地上铺满小雪花。 小妹妹滑倒了, 地上印了个小娃娃。 小妹妹喊娘了, 快来呀!快来呀! …… 山间密林深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 小灵山的灵,准确来说应称之为:‘精’。 草木滋雨露,百年生精,精有灵,如兽;再千年,精生魅,如人。 这是通行道典对草木一属得天地孕育生灵的解释。 通俗来说就是草木经百年而生灵,称之为精,再经千年得天地眷顾,精生灵智,和人一样,故称魅。 精魅一说便由此而来。 与妖不同,妖本身有灵,百年化人形,通慧智,精魅比妖多了一个生灵性的过程,化人形通智慧的过程也艰难得多。 故而世上多精,少魅,只因草木难离大地根本,百年成精,亦不能离开,除非时运机缘巧合,千年不受干扰,得天地日月精华转化成魅,方才有离土移体的幸运。 当然也有仙山之上,宗门刻意保护,从而幸运成魅,走上修行路的,据传天师道祖庭丹碧山中就有这么一只精魅,不过也只是传说,就连山中弟子也从来没见过,抑或见面而不自知,毕竟成道的精魅表面上很难与人区别。 种灵实际上就是修行者与山中成精草木灵智达成某种契约,脱离草木之体,以修行者一身道意庛护灵智不散,寄居法宝武器中,借修行者加速炼化天地之气,促其早日成魅;整个过程也是风险与机遇并存,遇上个不靠谱的主人,很可能早早夭折,连法宝武器都一损俱损,无处藏身,又再无草木根本可倚,只能被罡风打散其灵,不存于世,但总比草木之属任人采摘要强得多。 小灵山山根盘灵脉,天眷地温,草木之精繁盛,所以也是仙朝最著名的种灵契灵仙山之一。 沈渐对这里很熟悉,来过很多次,跟王献,跟丁冲都来过。 他们种灵相当顺利,登山走上一圈,仙识铺开,很快便有灵精应约而至,附入其准备好的武器法宝。 丁冲就是那只名叫‘荆棘’的拳套。 王献则是手中那柄潜龙刃。 沈渐则彻底无精灵无缘,不管走到哪里,山中精灵都像躲避瘟神一样,关闭灵慧,完全不与他铺开的神识接触。 他也问过观象,是否因为修行不同而造成。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的修行虽然不同,根子上其实都与‘天门碎片’系出同脉,与魔天大陆修行之道更是相似,魔天同样有种灵,称呼不同,谓之:‘藏神’,归窍炼化融为一体后,则谓:‘神匿’;他也确认自己没有妖族血脉,不存在血脉冲突的说法。 无法种灵根源就在于灵种见他如见鬼,全不搭理。 他甚至撑起了伞,想用天机伞本身道韵吸引灵种附身,无果。 连陆玄机赠送那把刀也试了,依然无果。 直到日昳时分,他才死了这份心。 山门外还有天道院的人三三两两在那徘徊,好像今天不把沈渐堵个正着心有不甘。 沈渐可不想跟他们起流血冲突,守山内卫也不想见到这种场面,正打算请帮他送一封符书给仙道院,让仙道院派人来接。 山门外来了个人。 女人。 很年轻的女人,沈渐眼睛一下亮了。 陆玄机居然出现在山门外。 她一来,不知道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天道院血气方刚,义愤填膺的年轻人们便一哄而散,就连故意挑事,躲在远处看热闹的高群也不敢逗留。 陆玄机年纪虽然不大,因自幼长在丹碧山,就算比她年长好几岁的,都称她一声师姐,师姐自然有师姐的威严,何况她身份特殊,自身能力又强,连王陈都不敢轻易得罪,其他人敢不服。 沈渐慢慢走过去,反手摘下腰后那把‘孤煞’,捧在手中。 他半眯着眼睛,正想说些感谢的话,心房突然轻颤,笑容凝固在脸上。 脸还是那张脸,看上去却少了几分亲近,多了几分冷漠。 不是因为环境改变造成的态度改变,眼前这个陆玄机眼中那份骄傲和不屑就像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这一点与生来就在七阀之家的南梅极其相似,根本无法作伪。 绝对不是记忆出现偏差。 沈渐一向对他的观察力有自信。 只有一种解释,眼前的陆玄机不是水镜世界中的陆玄机。 她的目光根本没有去看他两手间捧着那柄刀,间接验证了沈渐的判断。 “听说你找我。” 她的嗓音依然温暖,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与那个陆玄机大姐姐教训小弟弟那种略带俏皮口吻截然不同。 沈渐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回答。 目光中露出的疑问之色,让眼前这个陆玄机神色有些慌乱。 他展颜一笑,凝固的笑容瞬间化开,道:“你似乎不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陆玄机道:“哦。”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用手轻掩嘴唇。 沈渐微笑着把刀反手插回后腰带上,拍了拍手,笑道:“因为你根本没有去过水镜世界,也从来没有见过我。” 陆玄机耸然动容,但瞬即又恢复了原样,反问道:“莫非我跟你还有交情?” 沈渐悠然说道:“有没有交情说不好,至少相聊甚欢。” 陆玄机勉强笑道:“我好像从来不喜欢跟外人聊天。” 沈渐道:“如果那个人不是你,就很有可能了。” 陆玄机目光闪动,突然抬起了手臂。 她抬起手臂时沈渐动都没动,因为他知道她抬起手臂准备做什么。 剑光闪耀。 远处也有剑光一闪。 呛一声清吟,远方树影浓密处,人影闪动。 一群鸦雀飞出树林,冲进阴云密布的天空。 树叶簌簌而落。 空中飘落几滴血珠。 陆玄机脸上依然带着浅笑,淡淡道:“总有些不长眼睛和耳朵的家伙想打听点什么。” 沈渐攥紧的掌心有些湿润。 陆玄机的剑实在太快,快得超过沈渐的想象,王陈跟她比起来,简直就是在拙劣的模仿。 论真正实力,天道院星榜第一应该是她。 如果当时的对手是她? 沈渐不敢想象那个结果,虽然他也不好完全确定。 剑归鞘。 陆玄机侧着脑袋,微笑着问:“刚才你说什么,我没太听清。” 这话听起来怎么都让人感觉是在威胁。 第46章 莫名其妙挨一剑 沈渐挺了挺胸,笑道:“我没见过你,以后也不会找你。” 陆玄机摇摇头,好像对他的回答不满意,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觉得她和我有哪点不一样?” 沈渐有点懵。 从她的口气听起来,似乎认识那个冒名顶替的女子,不,不止认识,对那个女子还抱着相当好奇的态度,说明她们相互间认识,但不熟悉,却又迫切想了解对方。 他脑子里把水镜世界中与那个陆玄机见面的所有场景过了一遍,十分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那个女子极可能本来就和陆玄机面容相似,略略以肌肉调整改变容貌,便可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再加上真陆玄机本身就让同门敬畏,以至于身边同伴都未能发觉她的异常。 他干咳了两声,讪讪道:“一面之缘,无法评价。” 陆玄机道:“哦。” 她忽然展颜笑了起来,笑起来也是眉眼弯弯,“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陆璇玑,北斗七星那个璇玑,进天道院时,故意改了两个字的写法,这也是家母的意思,说改名如改运……” 她笑起来的时候,跟水镜世界里面那个女孩越发相像。 沈渐决定还是离这女子远一点为妙。 不僅僅是她可怕的剑术,还有她捉摸不定的性格。 正当他思索怎么才能尽快脱身的时候,陆璇玑道:“你腰后那把刀是不是她给的?” 沈渐下意识退了半步,摇头否认。 陆璇玑撇了撇嘴,道:“看你小气的,听仙道院人说,沈渐就是个市侩小人,一毛不拔,看起来他们说的并不完全是假话。” 很多年轻人被漂亮女孩一激,很容易头脑发热,沈渐绝不是那种人,他也没受眼前这女子的影响,淡淡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没那么熟。” 陆璇玑向前迈出一步,笑道:“一回生二回熟,把刀借我开开眼。” 沈渐抱拳轻晃,果断地道:“告辞不送。”说着转身便走。 乘坐去天道院的马车早已打道回程,他知道进天道院很可能引起一场混乱,马车等在那儿也没用,他准备去都城西门,西门外有专门雇车的地方。 好在陆璇玑没有跟上来,也没有因为拒绝暴怒出剑。 天师后人比起某些纨绔养气功夫还是好很多。 从小灵山出去到西城门有十余里地,这一带官道只通往小灵山,因为朝廷将小灵山圈为禁地,附近的平民百姓全部搬迁去了别的地方,平日过路的人都没几个,官道上极为冷清。 沈渐也没有用遁术之类,不需要奔命、赶路的前提下,任何修行者都不太喜欢御风御器,主要还是太消耗精气,一旦累了,突然遭遇埋伏,容易阴沟里翻船。当然有钱人会用诸如登云靴,甲马、神行符来代替自身消耗,前者耗灵髓,后者本身承载符意的符纸就不便宜。 路边有个人背向而立,站在一棵柳树树荫下。 身材匀称,颀长,头发略显油腻,身上穿了件浆洗发白的灰袍,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腰后横着的剑。 带剑方式和沈渐带刀很相似。 沈渐只见过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带剑。 那天光线很昏暗,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令人不敢直视,以至于他没敢仔细观察那人的脸。 他还没想好应该绕路还是直接走过去,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一张脸很干净,白白净净,完全看不见胡须茬根,可以用眉清目秀来形容,只是眼角有些微微皱纹,让他整体感觉更有成熟的男人味。 目光依然如剑锋锐利。 沈渐揖手,弯下腰,“见过前辈。” 那人似笑非笑,问道:“你见过我?” 沈渐不想撒谎,在这人剑锋般直刺内心的目光下,说谎似乎变成了一种很奢侈的想法。 他指了指男人腰后那把剑。 那人笑了笑,右手轻轻扶着剑柄,左手拿着一只土陶酒壶,微笑道:“那掌柜的今天做不做买卖?” 沈渐道:“做什么买卖?” 他连头也不敢抬。 那人道:“我这里有四套神华、洞宫境的血魂两丹,你是老主顾,给你一套一万灵髓。” 沈渐拍了拍身子,道:“没带这么多现钱。” 那人道:“无妨,你把钱给广易堂李掌柜就行。” 沈渐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竟然只是给他做笔买卖,像他这种人,难道会缺钱? 嗤嗤两声,两只瓶子扔了过来。 沈渐伸手接过,拔开瓶塞,马上就确定两只瓶子里面各有神华、洞宫两套血、魂两丹,这次是正常修行者精血魂魄凝成,并非魔修。 是上次他没拿出来,还是最近才获得的? 瓶身上刻有符纹,能保证里面的气息不会泄漏,所以很难确定是何时凝成。 “怎么样,没错吧!” 那人轻声问。 沈渐点头,“没问题。” “那就好。”那人忽然笑了笑,说道:“买卖归买卖,算账归算账。” 还没等沈渐问算什么账,眼前亮起一道光。 剑光。 快得连闪避的念头刚起,剑已递到胸前。 大地之上,如平地炸起春雷。 一剑直接砍中沈渐胸口。 官道黄土地面多了一条深达五尺的沟壑。 沈渐浑身浴血,倒在沟壑中。 全身血气翻涌,四肢百骸,经络河山,天池辅潭,全处于崩溃边缘。 这一剑需要精准的力道掌握,才能斩而不破,摧而不毁。 血都是从毛孔里面渗出来的,胸前连衣襟都没割破。 他想不通那人为何要砍他一剑,更不明白,砍他一剑好像并没有伤他大道根本,只是让他全身酸,真气尽泻。 那人已经失去了踪影,想问也没地问去。 他抬起手肘,让自己身子坐起来,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坠地……挣扎了至少一炷香,才勉强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地面那道剑意沟壑,令人触目惊心。 他很想破口大骂,又怕把那家伙招惹回来,哼哼唧唧不停揉着大腿,放松腿部僵硬的肌肉。 衣袍上的血顺着衣衫下摆不停滴落,全身上下全是土,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不痛。 这已经够让人沮丧难堪了,结果他发现,路边还有人正笑嘻嘻盯着他看。 眼睛不止一双,人不止一个。 他羞耻得想用脚趾抠个地洞把自己脑袋埋进去。 打输了架不可耻,可耻的是被人阴了一剑,连对方的名字来历一无所知。 第47章 谁都不想提的名字 旁边看热闹的人他认识。 一身青布道袍的许真人,缁衣和尚温陵,身高八尺,宽肩,厚胸,站在那儿像块门板的周匹夫。 沈渐不知道他们怎么来的。 可能一早就站那里看热闹,也可能神秘的怪人一出剑他们就来了。 总之他们也没说上来帮忙,站那看热闹,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他们脸上那种笑容,让人感觉愤怒。 沈渐瞪着他们,怒火驱散了羞耻心。 他从这三位境界深不可测的前辈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虽然他们掩饰得很好,但那种打内心里流露出的害怕,即便他们用轻松的笑容也很难掩盖。 什么样的人才会让这三位如此忌惮?什么样的强大力量才会令王朝都城的守护者也不敢面对? 他开始对那个奇怪的神秘人产生出无限好奇心。 然而眼前最需要解决的,是一身酸痛,寸步难行的问题。 许真人收起了笑脸,淡淡道:“骆老道很快就会来。” 他嘴里的骆老道明显就是仙道院的骆道人,但他怎么知道骆道人一定会来? 沈渐不太理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会同时惊动半个京城的高人出现在这里? 很快,骆道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来得很急,神色也极其慌张,伸出手臂,挽住了沈渐的胳膊。 还没等他开口问,骆道人怒视着一旁看热闹的三人,脱口便骂:“你们算什么东西,只会躲一旁看热闹不成。” 许真人微笑道:“骆老酸,别那么不识好歹,你家弟子不还好好活着。” 骆道人啐了口浓痰,不依不饶:“许三声,你不是手握仙都防御阵法吗?怎么还会怕一个躲了二十几年的丧家之犬。” 两个老头加起来好几百岁,此时就像两个幼稚的小孩,相互叫着对方外号,嘴上毫不示弱。 很显然,他们的外号都有各自来历,而且让他们不爽。 互骂好一阵,骆道人才吹胡瞪眼毫不客气地说道:“能不能弄辆车来,你们眼瞎不是,看不见小沈没法走路。” 许真人反瞪着他,气鼓鼓的不说话。 温陵双手合十,诵了遍佛号,大袖一挥,伸手往空中一抓,一辆马车竟然凭空被他扯了出来。 骏马嘶鸣,驾车大汉正努力安抚躁动的挽马。 “送他们回仙道院。”温陵轻声吩咐道。 驾车大汉弯腰行礼:“喏。” 骆道人扶着沈渐往车上走,嘴里犹自不停抱怨:“……我想去哪就去哪,用得着你指定……” 温陵脾气比许真人好,微笑道:“你自行决定。” 骆道人坐上车,使劲拍着车厢板壁:“进城。” 驾车大汉唱了个喏,扬鞭打马,马车平稳起步。 沈渐这才问道:“砍我那人究竟是谁?” 骆道人摇摇头,欲言又止。 他递过来一瓶丹药,让沈渐服下,身子往后一靠,舒舒服服靠在锦绣软垫上,摘下葫芦往嘴里倒了口酒,眯起眼享受着美酒入腹带来的舒适感。 沈渐真担心他睡着了,于是又问了一遍:“那人究竟是谁?让你们都如此忌惮?” 骆道人长出一口酒气,悠悠道:“你最好别问,以后离天道院的男的女的都远点。” 这句话好像没有专指什么?又好像特指什么?尤其‘女的’两个字咬字特别重。 沈渐皱着眉,没有开口再问,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些老家伙不想提的话题,不管你怎么问,他们都不会说。 马车慢了下来,车轮碾过木板。 显然已经来到城门前吊桥。 骆道人又用力拍打板壁,大声道:“去东四甜水街。” 沈渐道:“去东四甜水街干嘛!” 东四甜水街是京都相当热闹的一条商街,酒楼商铺林立,离京城最著名的两院之一东院,也只一巷之隔,附近勾栏瓦舍多不胜数,犹胜西院附近的走马街。 莫非骆老头准备去喝花酒? 骆道人吧唧着嘴道:“带你去看样东西,看了那样东西,你也许就会解开某些疑问。” 东四甜水街有什么东西? 沈渐自认为对整个京都熟悉得闭着眼都不会迷路,他的记忆中,根本找不到有什么东西能帮他答疑解惑。 看骆道人神色,又不太像开玩笑的样子。 怀着满腹疑问,终于等到马车停下。 东四甜水街一如往常热闹,林立的商铺,各式各样的摊子,从各种各样的零食到针头线脑,只要你想买,这条街上就没有你不能买到的东西。 骆道人在前面走,吞服丹药后稍微缓过劲的沈渐一瘸一拐跟在后面。 空气中飘着油炸食物的香气。 沈渐手上也多了几根刚出锅的锅盔,酥脆的面皮,喷香的猪肉,加上刺鼻的葱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食物带来的饱腹感也让他暂时忘记了肌肉撕裂疼痛。 骆道人对这些世俗食物兴趣不大,葫芦不离手,酒就是他最好的伴侣。 他停在一座大门紧闭的院子前,院墙里两株高大的龙爪槐几乎遮住了整个院门青瓦。 沈渐还真没留意过东闹市这么一座院子。 骆道人没有说话,伸出衣袖的手指间夹了张黄色符纸。 嗤的轻响,符纸燃烧起来。 火光中,沈渐忽然发现刚刚还喧闹无比的大街变得寂静,身后走来走去的路人恍然水中倒影。 这是一座结界! 骆道人“呀”的一声推开了那扇大门。 “这是什么地方?” 沈渐还是忍不住问,骆道人回答很干脆:“天问楼。” “天问楼!” 沈渐从来没听过这名字,也不知道这个天问楼是什么地方? 既然能开在闹市,这个地方肯定很能挣钱! 当他走进院子,满地的枯叶,扬起的灰尘才打消了他先前的判断。 这里就是一座破败遗弃的院子,也不知是谁用结界把这里与世隔绝。 “这个地方已经封存了二十来年。” 骆道人继续解释道。 二十来年,也就是说封存的时间比沈渐年纪还大,难怪他从来没听说过。 骆道人带着他穿过几扇门洞,来到一块长满杂草的空地。 比人还高的杂草丛中,隐约有几块石头反射着光芒。 第48章 尘封旧院 骆道人挥手,落下。 剑光如幕布拖过枯草,带起漫天草屑,三块黑色石碑和一堆黑色乱石下的石碑基座显现在沈渐眼中。 那堆乱石明显曾经也是一块碑,只不过被人为打碎。 三块石碑中有一块比其它两块短了一截,且上沿并不平直,仿佛很久以前,被人一刀削去了顶端。 碑上有字。 名字,名字有长有短,很多名字沈渐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 “天问楼的天下名人榜。” 这一次骆道人的回答相当痛快,他来到石碑前,轻抚着那块断碑。 上面最后一个名字,沈渐很熟悉。 周匹夫。 这块断碑上只有九个人名,都用相对古老的金篆体雕刻而成,每道笔划苍遒有力,仿佛一笔下去,力量都能穿透质地细密的碑石。 很明显碑上原本不止九人,至少还有一个名字排在他们前面。 骆道人唏嘘道:“这块碑叫巅峰榜。” “巅峰榜!” 沈渐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巅峰僅僅代表仙朝大陆修行界巅峰,碑上现在的第一个名字刻着‘幽牙阳景’,幽牙这个姓来自魔天大陆,而且是魔天最尊贵的姓氏。 这些都是道院必须掌握的知识。 他惊讶地问:“这是天下最强修行者的排名榜?” “不准确,境界可能不是最高,但手上斩杀的超然战绩肯定是最高的。” 骆道人摇头,很认真地道:“境界并不一定代表战力,而战力一定与境界有关。” 沈渐很认同这句话。 巅峰榜上居然没有一个五宗道首。 他并不认为五宗道首比榜上任何一个人差。 “你带我来,是想告诉我砍我一剑那人,名字就在这个巅峰榜上。” 骆道人轻捋胡须,笑道:“看不到的才最可怕。” 沈渐顿时明白了言下之意,这块碑最上面那个被削去名字才是他遇到那个人! 巅峰榜第一。 难怪护国真人,天子御师,一代名将会对此人敬而生畏,难怪骆真人会对此人名字讳莫如深,也难怪他能拿出魔修五境血魂之丹。 这人究竟是谁? 为何有人斩去巅峰榜一截来隐藏他的名字? 骆道人眉毛耷了下来,叹着气道:“这块碑是二十年前先帝用绣龙剑削断的,也正是那个时候,天问楼被朝廷封禁。” 沈渐若有所思。 虽然骆道人没有道明真相,其实已经给出了很多线索。 那人得做了何等招惹天怒人怨的事情,才招致先帝愤恨毁碑封楼! 先帝是什么人?御驾亲征魔天,打得魔天数十年不敢渡过西海的强悍统帅,史书所称的万古第一圣明君主,虽然有当世史家吹捧嫌疑,但纵观历史,率兵打到魔天本土的君主也僅此一人。 这人绝对是做了让强大的先帝愤怒到极点,却又无可奈何的事。 骆道人指着地上只剩基脚的那堆乱石:“这块碑是当今天子所毁,别的没学到,毁榜破碑这种本事他倒学了个十足十。” “这是什么榜?”沈渐好奇地问。 骆道人笑道:“天榜,也就是这世上境界最高那拨人,人数不定,有时个,有时两三个。” 他喝了口酒,又说了句:“别问我当今天子为何会毁碑,自己去想。” 沈渐已经习惯了这些老家伙说话方式,毕竟脑子里面还住了一个呢!说话从来喜欢说半截,问他就拿天机不可泄漏来搪塞,还说什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吓小孩子呢! 另外两块碑虽然上面布满灰尘,但碑文总算完整。 一块碑首上刻着“璀璨榜”,另一块则刻着“神兵榜” 璀璨榜上名字密密麻麻,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个人名,似乎以姓氏笔画排名,王姓就占了好几个,此外钟,谢,梅,陆几姓赫然在列。 骆道人道:“璀璨榜只记录仙境以下,极具潜力的晚辈。” 沈渐抬头看着他,微笑道:“这上面没有你,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突破道境?” 骆道人呵呵,没有理会他提问。 沈渐碰了软钉子,也不气馁,说道:“这都二十年前的榜单了,莫非这些人现在还没点提升。” 骆道人道:“天问楼要是如此简单,也不至于招惹到当今天子打碎天榜了。” 他小口喝着酒,眼睛半眯,酒意微醺道:“这块碑上的字,会随着天问祖楼的名册改动随之变化。” 这话已经说得很白,当今天子很可能是恼羞于天榜没出现他名字,才打碎天榜碑。 沈渐问道:“天问楼在什么地方?” 骆道人翻了个白眼,好像很是不屑,“你觉得呢!” 得,问也白问。 稍微想一下就能想到,天问祖楼极可能不在仙朝大陆,否则怕早被朝廷查封了。 沈渐转向那块神兵榜,上面的名字较多,也没写明究竟,只是一些武器名字,不过有些武器还是能通过名字看出端倪。 王陈那柄‘绣龙’,王献的‘潜龙刃’都位列其中,有些靠后罢了。 骆道人看着神兵榜,感觉有些孤单。 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岁月,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或者这上面有他曾经熟悉的武器? 沈渐不想打扰他怀旧,一个个记下碑上的名字。 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遇到上面人,上面的物,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总之知道多一点对自己总没坏处。 至少现在知道了,巅峰榜排名首位那位,狠狠砍了自己一剑,而自己还活蹦乱跳活着,这又何尝不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情。 他也可以肯定,那位高人根本没打算杀他。 那一剑不过是给他一点教训罢了。 至于为什么,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 “听说你被人砍了一剑,伤得重不重。” 一见面丁冲就在问他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好几遍,丁冲还是变着花样问个不停,生怕他身上留下点后遗症啥的。 沈渐也回答不出更多,毕竟他连砍他的人叫什么都不知道,但可经确定,那一剑并未留下什么无法解开的剑意剑气之类,反而帮他排出了很多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去排出毛孔的浊气杂质。 现在看起来,那位神秘人像是在帮他。 观象也证实了这个猜测。 只不过每次见过那人后,观象好像都比较萎靡。 沈渐的肌肉酸痛也大大缓解,他把着丁冲的肩膀,笑嘻嘻道:“左右无事,去城里面约王献出去喝花酒。” 喝酒是其次,主要他想去广寒清池。 自从九院问道后,一直在忙,也没时间去见老情人的面。 丁冲道:“王献说了,他这几天闭关,一旬后他会在府上准备晚宴,叫我们去他家喝酒。” 沈渐道:“这家伙真的就不跟我们出去鬼混了。” “人家是皇子嘛!” 听丁冲说出这句话,沈渐情不自禁一声长叹。 第49章 日常逛青楼 反而出了这件事后,骆道人不再阻止他到处闲逛,只让他尽量在道院和京都范围内活动,少去招惹天道院那些鸡血上头的家伙。 沈渐和丁冲愉快地乘坐雇来的马车进城,也不去熙春楼摆阔吃宴席,直投西院而去。 去广寒清池就是修行。 沈渐一直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结果到了广寒清池门口,他们才发现这里比往常热闹得多。 门前多了幅龙飞凤舞的题字: 独向秋风压众芳,自是花中第一流。 广亮大门两侧柱头也多了一副对联: 桂花开时,香云成海; 月轮高处,广寒有宫。 字迹来看,书写者极有功底,绝非寻常泛泛辈。 刚跨过门槛,龟公小厮就满面春风迎了上来,沈渐正要摸出银子,龟公小厮两手接连乱晃,一个劲道:“使不得,使不得,沈公子如今已是京中名人,来这里都是广寒清池面上沾光,哪能收公子的茶围费用。” 沈渐怔住。 老半晌没回豁过来,青楼老鸨龟公还有不爱财的? 丁冲看着他,一脸鄙视。 这时听得响动的老鸨子也急忙出迎,看她那样,迎接王公大臣也没这般积极,见面就一个大大万福,一张脸笑得开了老大一朵花似的,差点没把厚厚脂粉挤落一地。 “沈公子来了啊!金雪正在梳洗打扮,老身已经让人备好酒菜,只等沈公入席呢!”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沈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就是平日里差点没把老脸耷拉地上的老妈子。 等进了屋,他才发现屋内高朋满座,气氛甚是热闹,所有的眼睛齐刷刷盯来,让他有种转身就跑的想法。 曹十三、御谢拓、王张居然也在其中。 有熟人当然大家就凑了一桌,手脚伶俐的小厮很快送上来一大桌酒菜,酒是京都有名的‘千日春’,菜是西院附近有名的丰乐楼外卖。 看着一脸乐呵的曹十三,沈渐相当迷惑,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曹十三咂摸着嘴,笑道:“托你的福,不是来瞻仰问道第一故旧花魁,谁会跑这儿喝酒吃饭。” 他自认为跟金雪这码子事知晓的人不多,未承想自从九院问道消息公布,广寒清池老鸨子便敏锐抓住商机,请了好些个朝中素有文名的清流,又是题字,又是大张旗鼓宣传本园花魁慧眼识俊才流言,更有甚者,找了好几个文笔出众的枪手,编排出一本《绣榻春闺》话本,说的就是沈渐和金雪相遇相识,枕榻缠绵的香艳故事。 这老鸨当青楼老妈子真是屈了个大才。 沈渐恨不得把这老鸨子拖出去暴揍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就算没有家人道侣情人牵绊,这种比较私密的活动给人拿来当招徕生意的噱头,搁谁头上,面子上都有点挂不住。 何况那本《绣榻春闺》中把他描述成一个家道中落的破家子,全靠花魁娘子不遗余力接济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最后问道夺魁,成为京都人所共仰的青年才俊。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打定主意要给老鸨子一点教训,至少得让她把那本《绣榻春闺》全部收回来,否则这件事传扬开,日后哪还有脸去见本院同学,骆监,阙院这些人。 丁冲反正是笑得不行,每看他一眼,酒水就从嘴角往外喷。 王张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沈老弟吾辈楷模。” 怎么听都不算好话,这跟当面骂人白嫖吃软饭也没差了。 沈渐铁青着脸,屁股下面像坐了只火盆。 曹十三道:“听说已经有戏园子开始排绣榻戏目,请了京中最有名的名伶小生来扮演沈老弟,我到时去包圆一场,请诸位兄弟一同听戏。” 沈渐脸已经黑了。 然后他看见丁冲的样子,笑得快直不起腰,从他今日很愉快的主动提出进城喝花酒的行为看,这几个家伙极大可能早串通好了的,来这儿看他出丑来了。 遇上这种场面最好的应对就是不要脸。 反正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沈渐很快平复了心情,淡淡道:“怎么不把南梅和独孤一块约来?” 御谢拓怔了怔,道:“独孤已经起程回了北齐,家族给了他参悟玄龟灵碑的机会。” 沈渐马上用眼角瞥向丁冲。 只见他用一口酒咽下笑意,说道:“南梅好像挺生气,说她没空。” 果然如此。 沈渐开始煞有介事的挽衣袖。 丁冲笑得一口酒喷到了地上,好容易直起腰,摆手笑道:“真不怪我,这一切都是献哥儿出的主意。” “你们几时凑一块的?” 沈渐挽衣袖的动作仍在继续。 丁冲道:“你还在凌霄阁的时候,据说宫宴那夜,广寒清池的老鸨子就请人在花舫上大做宣扬,现在京都谁还不知道你这档子事。” 沈渐身子骤然一僵。 脑子里浮现起一些奇怪的想法,但他也很不确定,毕竟有些事情都是虚妄揣测,没根没据,很难有个定数。 于是定了定神,凝视着王张。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王张。 “这种时候,你们不应该离王献远点才对,怎么会跑去主动接触?” 王张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淡淡地道:“七阀家族不是靠迎合上意取得的地位。” 曹十三从旁解释道:“七阀家族从不为了讨好谁而结交,相较于一时权势利益,我们更需要的,是长久的平衡,绝不做他人应声虫,也绝不会弯腰任人踩踏。” 沈渐眉头渐蹙,“王献清楚你们的意图?” 曹十三身子往后一倒,手臂搭在靠背上,微笑道:“老四比谁都明白,他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你和丁冲也是如此。” 沈渐无意卷入这些所谓的门阀勾心斗角、利益倾轧,但自从他们结交王献开始,早就深陷权力漩涡,脱身办法只有一个。 与王献划清界线。 即使划清,又能怎样。 依旧有人会不依不饶,就像夜里伏击他们的萧塬,天道院故意挑事的高群…… 人活世上,必有羁绊。 “走着瞧,辛苦修行不就为了这个,老家伙你说对不?” 观象苍老的而无力的嗓音响起: “这就对了嘛!不成人,何以成神。” 第50章 妖族的修行 盛装打扮的花魁娘子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出场,一袭长裙拖曳在地,云鬓秀发间步摇轻晃,伴随着叮咚佩玉敲击,恰到好处的灯光将她姣好的容颜衬托得朦胧而诱人。 身旁六名身披轻纱,布料极少的舞姬翩翩起舞,盈盈一握的腰肢和丰满的臀扭动出各种诱人的姿势,白花花修长的大腿令人眼花缭乱。 沈渐很少坐在台下看过她表演,每次来这里目标都极其明确。 看着金雪低吟浅唱,竟有一种从未见识过的别样滋味,一股热流自腹间升起,突然感觉口干舌燥。 他大口喝着酒,隐隐有些期盼接下来发生的事…… 王张难得地张大眼睛,赞了声:“确实别有韵味。” 御谢拓笑而不语,眼角余光瞟向沈渐,意味深长。 沈渐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不止来自身边,还来自其他座位上的客人。 反正都给人当了工具,也就那样,让你们羡慕嫉妒恨去。 丁冲小声道着歉:“大伙儿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真没别的意思。” “没事。”沈渐拍了拍他的肩膀,“恐怕这件事情背后还有别人推波助澜,反正我也没混官场的兴趣,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跟骆监去天南。” 御谢拓眨了眨眼道:“北齐有无兴趣,虽说比不上大梁城繁华,西北女子的爽朗彪悍,北境妖族的如水柔情,那可是京城这种地方体会不到的。” 他轻笑一声,“不过沈老弟怕是体会过了。” 沈渐听出他弦外之音。 也不奇怪,御谢家族与北大陆妖族打了上千年交道,对妖族的了解远非别人可比,能认出金雪根脚不算什么怪事。 而且妖族很大一部分与仙朝大陆并无恩怨,尤其最近百年,边境上鲜有冲突,相互来往并不受管制,即使金雪狐妖身份暴露,最多引来太常、鸿胪两寺补个登记,受皇室内卫秘密监控,别的也没太大麻烦。 退一万步说,朝廷要找金雪麻烦,她也僅僅是一具分神肉身,实在不得已舍弃便是。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曹十三吞了口口水,说道:“灵道宗准备在上阳郡新筑一座炼炉,邀请曹家参与,家族准备派我去那边历练几年,上阳郡与你家北齐交界,到时你我可以多亲近亲近。” 御谢拓微笑道:“灵道宗和你谢家不就穿一条裤子,还邀请,到时老四若封去了河西,咱们仨都可以随时聚头。” 这些门阀子弟天生个顶个会说话,这两句对话明显就是说给沈渐听的,内容很丰富,指向很明确,沈渐又不傻马上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一旦皇室储君之位落定,王献极可能受封河西,上阳郡便是河西一郡,相邻北齐,到时他自有御守谢家和曹家撑腰,将来的储君不管怎么样,想动王献,也会掂量这两大门阀背后的势力。 这便是先前曹十三所言的平衡,既不向当权者弯腰,也会扶持相对势力与朝中当权派保持制衡。 沈渐唯一不明白的,他们为何会在自己面前故意提起这些。 因为骆道人的缘故? 门阀、官场上那套弯弯绕他真不想去理会,有朋友,有酒,有美人,有钱已经令他相当满足。 金雪表演完一场唱曲,紧接着又抚琴弹了首清夜吟,这才在众人叫好声中,款款下场,走了好几桌相熟贵客,最后来到沈渐身边。 曹十三起身举杯,叫了声:“弟妹。”先干为敬。 紧接着几人各自敬了一杯,一齐起哄,让沈渐喝了个交杯,趁着酒意让两人慢走不送。 寒夜料峭,卧室温暖如春。 沈渐和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金雪已摘了沉重的首饰,换了身轻薄露透衣衫,一头秀发枕在他胸膛之上。 “怎么公子问道之后,这才想起过来。” 温暖的气息呼在沈渐胸膛,让他蠢蠢欲动。 “不是去凌霄阁,耽搁了几天,一有空不就过来了。” 金雪柔声道:“可有收获?” 沈渐微笑道:“收获自然不少,怎么,你们对这个也有兴趣?” 金雪身子动了动,头发轻轻摩挲着他的胸膛,声音糯得让人发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能多了解一些自然也是好的。” 沈渐轻抚着她柔滑背,顺着曲线下移,略略用力捏了捏软弹多肉处,金雪啊的一声惊呼,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用两条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开始起了种变化,他们都可以感觉到。 她伏在他的肩上,轻轻咬着他肩膀上的肉,呼吸很重,鼻腔里发出拉风箱的声音。 “这跟双修一样,大家都得有好处,才能更长远。” 沈渐轻声在她耳边道,牙齿轻轻咬着她的耳垂。 金雪嘴里发出呻吟声……两人纠缠在一起…… 等两人分开,她身上已经不着寸缕,四肢无力,像一条滑溜的鱼鳅,滑进了丝被,不给沈渐那双贼眼多看的机会。 她的脸很红,呼吸也很重,喘着气说道:“你想得到什么?” 沈渐也钻进被子下面,大腿感受着她的潮湿温暖,“我想找到多血脉冲突的解决方法。” 金雪嘤咛一声,“你不会想跟我生儿子吧!” “分身也能生?” “那倒不能。” 她也咬他耳垂,咬得比他重,整个人好像都在用力,全身因为用力而紧绷。 “你要这个干嘛!” “你就说有没有,愿不愿意。” …… 金雪长长吐了口气,翻身仰倒在床上,全身像散了架,胸膛上下起伏。 她侧脸看着沈渐,眼眸里全是水,床单也很湿。 不是泪。 “我们族人很少混血,有也是但凭天意,不会有人专门去解决。” 沈渐沉吟着,搂着她的腰肢。 “你哪儿有类似武灵碑一样的东西?” “有。” 金雪眨着眼,长长睫毛轻搔着沈渐的脸。 “如果有一天我去你们那儿,能不能参详参详。” “能。” 金雪居然一点都没有犹豫,然后吃吃笑道:“等你赢了我。” “怎样算?” “谁起不来,谁算输。” “那一定让你尝尝小爷的一条鞭法。” “很期待。” …… 床又在摇,嘎吱嘎吱有节奏的声响让一壁的秀儿面红耳赤,手也跟着节奏动了起来。 每次只要那个看上去色迷迷的沈公子一来,都让她难以入睡。 真不知道小姐看上了他哪点,经常来广寒清池挥金如土的李公子,动辄就打赏的杨少爷难道不香……莫非那方面厉害,真能让小姐沉迷其中。 她的脸绯红,脚背绷直。 …… 声音渐息,两人再次分开,叕挪了一个位置,冰凉的床单让金雪全身蜷缩,紧紧贴着沈渐结实的胸膛。 “你这分身算什么境界?” “我们炼形即凤初,相当于你们的神华,现在我也就那个境界,不过分身没有实境,真打起来,或许连神游境都不如,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没有另炼灵契一说,本命物天授,无法授予分身。” “你本体哪一境?” 金雪嗤的笑出声,看着他的眼睛,“你还真要去北大陆?” 沈渐笑道:“去肯定要去,但不是现在,至少也得等有与你一战的境界不是?” “那你可够得等。” 金雪抿嘴一笑,“你若有一天入了仙境,或有机会。” “真那么厉害?” “你信?” 沈渐真信。 毕竟能从遥远的北大陆,借一丝神念来窥视当年东郊天劫的真身,绝不会只是泛泛之辈。“妖族一共几境?” “修行四境,超然两境,其实跟你们道境之后差不多,称呼不同罢了。” 很显然,涉及妖族修行上,金雪好像并没有瞒他太多,也许她的本体当年已经通过某种秘术,窥视到了什么,表示充分诚意,也是为将来的某种合种打下良好基础。 “你境界这么高,这种双修对你有益?” “当然没你获益大,不过,对这具分身来说,裨益还是相对不错的。” …… 两人聊了一夜,也动了一夜。 第51章 挟持 天空飘起了雪花。 沈渐撑起了伞,天机伞。 这把伞的外观和普通人用的雨伞区别不大,用来遮风挡雨丝毫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等龟公小厮帮他叫来的马车进了院子,他才收好伞,钻进了车厢。 西院比较大的青楼都和城中车马行有长期合作,很多顾客都不愿意大白天被熟人偶然碰到,毕竟跑来西院这种地方,公序良俗认知中,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 也许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他今天起床较晚,据龟公小厮说,丁冲一大早就回了仙道院,曹十三和其他两位同伴昨晚去了别了楼子过夜,七阀子弟在西院这种地方基本上都有自己相好的花魁,昨晚来这里,也就是借机与沈渐亲近亲近,寻常红倌人入不得他们挑剔的目光。 街上已经很热闹,车马通行也不太顺畅。 马车走走停停,好容易走进了御街,速度刚提起来,突听健马受惊长嘶,赶车人大声惊呼,沉闷的撞击声轰然响起,一边车轮离开地面,整个车厢倾斜倒下。 沈渐反应很快,车厢倾倒前,他像一条水里面的游鱼,穿出车厢,稳稳当当站在街上。 他乘坐马车的赶车人被抛出去老远,直挺挺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马车撞上的是另一辆马车。 那辆车比他坐这辆足足大了一半,车厢雕梁画栋,镶金错争,黑中泛红的木质彰显着马车主人身份不同凡响。 拉车的马更是通体黑毛,毛发油亮,高大而四肢修长有力。 那辆车并未翻倒,但车厢一侧已经被撞出一个凹洞,车厢里面传出细微的呻吟。 沈渐并未上前去察看赶车人的情况。 不是他冷血无情,而是他刚离开车厢就发现,前后左右各有一个境界修为都相当不错的高手,将他包围起来,身上都带着足以致人死地的武器。 京城中还有什么样的人出个门会带四名道境以上的扈从?这种排场简直快赶上了皇子。 这些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在蓄势,只等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如狼似虎地扑向目标。 沈渐也没动,眼睛看着那辆被撞出洞的大车,余光却在观察四周情况。 那辆大车中的呻吟声停下,一个面色苍白的锦衫少年在人搀扶下走下车,这个少年显然没经历过修行,也是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嚇傻了,走下车的时候,明显能看见他的衣衫下摆不停抖动。 更让人瞩目的,是扶他下车那个人,很高,很瘦,穿着件宽大黑布袍,大袖飘飘,这件袍子穿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下摆刚到膝盖。 他的脸也很长,又瘦又黄,颧骨高高凸起,眼睛像镶嵌在岩石里的宝石,眼珠是青色的,眼白泛着蓝色,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就像随时能用目光刺进别人的脑子。 沈渐确定他是一个修行者,但看不出境界。 看不穿境界的修行者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用了很强大的秘术遮掩气机,比如金雪;一种是他的境界比自己高出很多;眼前这位显然属于后者。 锦衫少年花了一会儿功夫让自己缓和过来,看向沈渐的时候,眼睛里面露出了看着夏日绿头大苍蝇时的厌恶。 然后他指着沈渐大喊起来:“给我抓起来。” 沈渐都愣住了。 京都确实有很多不讲道理的权贵公子,也从不顾及什么名声影响,欺负百姓,殴打他人更是家常便饭,出了事最多也就被抓去京兆衙门意思意思,罚银赔钱,大事化小,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像这位身边带着四五个道境随扈的权贵毕竟少见。 跟这种人没啥道理可讲。 四名修行者已经扑了过来,正面那人手臂很长,掌如鹰爪,指甲闪烁着青蓝金属光泽,眨眼间,细长的指尖已触及沈渐衣袍。 沈渐手里的伞如一柄短枪刺了出去。 手臂再长,也不如一条手臂加上一把伞,何况伞尖还弹出了一截明亮的锋芒。 那人再自信也不敢用血肉之躯正面硬扛锋刃,一脚顿地,身子倒扯出去,避开正面一刺。 沈渐也没闲着,他这一刺本意就不是伤人。 对方若真是不闪不避,他还真不敢硬刺上去。 与心狠不狠无关,对方有四个人,境界都不低,如果这一下刺实,必然会遭到另外三人毫不留情的重击。 这是战斗策略,电光火石间,每一个步骤,每一步行动都已在他脑海中构成画面。 就在那人后退,四人合围之势露出一丝破绽,沈渐右足蹬地,将整个人如一颗炮弹扔了出去。 后背寒意袭人,一把狭长柳叶剑紧贴他的后心,穷追不舍。 他没有扑向那个面色苍白的罪魁祸首,少年身边站着一个高境,撞上去无异于自寻死路;也没有往人堆里冲,此时已过巳时,正是大街上拥挤时分,路边看热闹的人很多,一旦冲过去,背后那柄剑不知会收割多少人头,他不想拿无辜人的命来赌。 同样他也没跃上街边屋顶。 当着四五道境以上的修行者将自己单独暴露在众目睽睽下极不明智。 那辆大车并不是单独来的,同行还有三辆马车,这些随扈都是从后面两辆车走出来的,最前面那辆形制与锦衣少年所乘那辆差不多,只不过窗纱颜色不同,粉中带金。 车上还坐着人,刚刚窗帘还在飘动,说明里面有人通过窗口向外张望。 最关键的是,那辆车周边没有什么强大的修行者气息。 他直接撞开车厢后门,冲了进去。 一件金属器物狠狠砸了过来,沈渐一伸手便捉住了握器物的手腕,手掌所触滑若凝脂,很纤细。 他的身体也收不住直接撞进对方怀里,握伞那只手很自然搂住了对方的腰,两人一起跌倒在又软又厚的羊毛地毯上。 车厢里面响起刺耳的惊呼声。 沈渐并未因此停下,身子一滚,将那人翻了个身,压在他上面。 追杀他的法宝并没有紧随而至,悬停车厢外,四件法宝分别占据了一个方位,嗡嗡震鸣。 脸庞边温热一片。 他这才有余暇打量车厢里情形。 压他身上这位身材娇小,很明显是个女孩,发育很成熟,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很细,一股似兰非麝的淡雅香气直灌鼻子,因为脸贴着脸,他看不清姑娘的容貌。 车厢里面也不止她一个姑娘,还有两位。 衣裙都很华丽,模样也很好看,此时就像受惊小兔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除了身上这位,其他两个姑娘并没有修行过的气息。 第52章 入狱 车厢外响起一个尖厉声音:“赶紧滚出来,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沈渐当然不相信他的鬼话,这种时候出去才会死得很惨,他只想拖延时间,等着巡街衙差,巡城军士过来,就算被人抓进衙门,也有仙道院的大人物出面保释,总强过被一群道境围攻。 何况外面的人喊声明显带着颤音,十足的声色厉苒。 身上这姑娘的气机运转被他制住,动弹不得,但总保持这种姿势总是不雅,他坐了起来,手臂托着姑娘的背,将她横放在大腿上。 他这才看清姑娘的脸。 给他的第一印象,这姑娘很漂亮。 ——脸圆圆的,肉肉的,皮肤吹弹可破,看起来相当可爱,眼睛尤其出彩,水汪汪的,清澈不带有半点杂质。 这姑娘虽然很美,沈渐却生不出一点邪念。 她年纪实在太小了,虽然发育很成熟,那张脸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豆蔻年华,初醒人事。 对这种姑娘产生绮念不符合沈渐一向自诩的清白内心。 不过从她的衣着打扮观察,这小姑娘才是外面那些人投鼠忌器那个器。 外面的人继续在喊话: “离开车厢,我们两厢罢手,此结就算揭过去了。” 沈渐充耳不闻。 他断定这场意外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预谋安排的局。 能安排这种局的,整个京都除了王陈不做第二人想。 五名道境,奇怪的锦衣少年,那个趴在地上明明能动,却在装死的赶车人,怎么看,这都不像一场真正的意外。 他盯着姑娘家的眼睛,问道:“你是谁?” 姑娘紧咬牙齿,嘟起嘴唇,没有回答他的提问。 他只能看向另外两个蜷缩在车厢一角的姑娘,没等他开口,其中一个姑娘就战战兢兢说道:“赶紧……赶紧放了我家……小姐,若稍有闪失,你全家性命都赔不起。” 一条命赔全家命!看来这小姑娘身份很特殊啊! 沈渐更不会放了,他看向车厢地板,刚刚小姑娘用来打他的那件东西还在地毯上晃动,就是一根普通烛台。 小姑娘反应很快嘛!他刚刚冲进车厢的动作不慢,这小姑娘能在电光火石霎那抄起烛台发起攻击,足以说明她受到过良好的训练,训练她的人也非常有经验。 于是他换了个问法:“你认识我?” 小姑娘微微点头,眼睛里面充满杀气。 杀气出现在外面那些人眼睛里面会令人毛骨悚然,出现在这么个小姑娘眼睛里面,反倒显得非常可爱。就像小时候抢玩具输了,邻家小妹眼睛里面露出那种既委屈又可怜的眼光。 沈渐一脸正色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外面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围过来,他们肯定受了别人指使。” 他发现自己的腔调也变成了在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讲道理的口吻。 小姑娘居然在点头,用颇有些老沉的语气道:“你得罪了大哥,又跟四哥走得很近,所以大哥利用六哥的护卫来找你麻烦。” 大哥,四哥,六哥……这都谁跟谁啊! 沈渐突然明白了什么,瞳孔放大,背心冷汗直冒。 这个局不是杀人,原本就是让他慌乱中挟持车厢里面这个小姑娘当挡箭牌。 他都不用细想,就能想通里面的关窍。 外面的人也不是真心劝他出去,而是在等人,等衙门来人。 沈渐如今身在彀中,出也出不得,进也进不得。 小姑娘很镇定,她似乎并不害怕沈渐,看着他手里拿的那把伞,“这就是你九院问道赢的那把天机伞?” 沈渐没太多心思闲扯淡,背靠板壁,透过纱帘缝隙望向窗外。 四名道境修行者各占一方,死死堵住了沈渐出逃的所有方向,境界最高那位黑袍随从,此时也加入了包围圈,正好在沈渐视线范围内。 “我不会伤害你,但现在不能放你,一会儿等衙门的人来了,我就会出去。” 沈渐如是说道。 小姑娘道:“知道嘞!差兵来了皇家护卫就不好再随意动手,你也能借他们帮你脱身。” 沈渐真不想称赞她一声聪明,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 小姑娘眨着眼,俏生生地说道:“进了官府你这把伞会被他们收走,到时候只怕想收回来都不容易,不如一会儿交给我帮你保管,等你出来了,我一定完璧送还。”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小姑娘居然这会还在打他手上这把天机伞的主意,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你知道这把伞?” “当然,送进宫里时,我偷偷摸过,不过被娘亲阻止了,说这把伞机关很多,我现在的境界还驾驭不了。” 她语气带着些遗憾。 “你也是在宫中见过我?” “对啊!我就躲在屏风后面看了几眼,那时候你跟四哥坐一起,关系很好的样子。” “那你跟大哥好,还是四哥?” “都不咋地,他们都很少回来,一年到头就见一两面,你说能有多好。” 沈渐苦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解除禁锢,将天机伞塞进她手里,将她扶坐起来,“就这么定了。” 然后他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小姑娘在身后大声道:“我叫楚楚,楚楚可人的楚楚。” 沈渐没回头,径直走向刚刚赶来的一名绯袍官员。 …… 官员姓刘,刘相禹,大理寺正,从五品,专门负责大案要案,大理寺衙门就在内城御街,听说皇子公主出了事,他第一时间便带人匆匆赶来。 这位寺正一来就看出了很多问题,却也不敢多说。 见沈渐主动出来,马上招呼手下将他围住,一副精金打造,上面镌刻花纹的脚镣手镣马上被大理寺执差熟练地套在他身上。 那位炼神境随从什么话都没说,只冷冷瞧向沈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很快,沈渐就被押回大理寺衙门。 一间小屋内,刘相禹坐在一张桌案后面,面前放着文房四宝,一套茶具。 屋里已经没了别人,只有他们两个。 刘相禹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对面,淡淡道:“坐吧!把你送进寺狱前,我得给你做个登记。” 铐住沈渐的铁镣都是御兵坊特别打造,道境修行者也无法挣脱,他也没去做这种尝试,毕竟这件事并无定论,现在强行逃脱,那才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刘相禹抬头看了眼他,微笑着拿起笔,道:“我也是仙道院出来的,比你早了十年。” 沈渐也微笑道:“你认识我?” 他今天已经第二次提这个问题。 刘相禹笑道:“大名鼎鼎的九院问道第一,西院广寒清池的贵客,四皇子的朋友,放眼都城,就算不认识你,也听过你的大名。” 第53章 角力 沈渐有点脸红。 什么九院问道第一,那是名誉;四皇子朋友那是人脉;但广寒清池贵客怎么听,怎么让人别扭。 “那你应该知道,今天这件事错不在我。” 刘相禹笔尖在鲜纸上唰唰写着,微笑道:“那又怎样,你小子冲撞皇子车马,挟持当朝公主,这个罪名可不算小,即使够不上杀头,发配充军总免不了吧!” 他抬起头,看着沈渐的眼睛,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把你发配充军符合很多方面意思,就连仙道院骆监也会满意这个结果,大不了动用南梅家关系,把你遣送天南,到时候天高皇帝远,谁在乎你在边关服刑还是躲在道源宫修行,只要你不去蹚皇室那滩浑水。” 闻言,沈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直接弹到这个同门师兄脸上。 “你他娘的还讲不讲理,事情总要分个是非对错吧!” 唾沫星子差点没把这位师兄糊一脸。 刘相禹也不生气,身子往后靠了靠,避开他满嘴暗器,淡淡道:“你真道大理寺就是讲理的地方,只要结果让几方满意,我还真不在乎把你定个大不敬之罪,仗六十,流放万里,充军。” 沈渐无语,骂了好一通,骂口渴了,拿起桌上的茶就喝,喝完了还多要了一杯。 等刘相禹记录完,他叫来两名手下属官,将沈渐转送寺狱,背着他又叮嘱了一番,无非是让手下给寺狱那边打好招呼,小心接待。 这些官员久混官场,谁不明白个中利害。 沈渐不僅是仙道院学员,还在九院问道中与皇子,七阀子弟联手,虽然对头是未来储君,背后的力量依旧不可小觑,谁也不想得罪。 大理寺狱条件比刑部好上许多,牢狱也分三六九等,沈渐就被安排进了专门关押三品官员以上的三品院。 狱丞也有理由,沈渐拿过问道第一,足见修为强大,三品院不止设施条件比普通牢房更好,阵法也更加严密。 沈渐就这么第一次以犯人身份住进了监狱。 三品院的牢房比普通牢房干净得多,床也是正常的单人木床,牢房很空,左右无人,偌大牢房中就关了他一个。 牢房深入地底,因为阵法的缘故,并没有潮湿发霉的气味,也没有看见跑来跑去的耗子,也没有满地乱爬的小强,就连跳蚤好像都没有一只。 沈渐盘腿坐在床上,手镣脚镣已经解除。 “老家伙……” “嗯!” “这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去。” 观象很不耐烦,觉得这种小事根本不应该麻烦他。 “你他娘的,住人家里面,总得付点房钱吧!现在很无聊,找你说说话,还不耐烦。” 被人算计了一道沈渐心情本来就不就那么美妙,观象这态度实在令人不爽,他没破口大骂都算很有涵养了。 “老子帮你炼化那几套魂丹血丹呢,哪有工夫陪你闲扯蛋。” 观象毫无住人家里,做好温顺贤良客人的觉悟,不过还是叹了口气道: “福兮祸兮,别看太重,天无绝人之路,我还给你留了点预防措施,死不了人,慌个屌样。” 说完又进入他的贤者模式,再叫他怎么也叫不醒。 …… 仙道院。 骆道人跳起脚指着阙不再鼻子就是一通臭骂,毫不顾忌还有别的教习在场。 丁冲也在屋内,一句话插不上嘴,只能看着院中身份最高的两老在那儿争论不休。 说是争论,其实就骆道人不分青红皂白大骂院长,阙不再只能受气包一样小声解释。 等骆道人骂累了,往椅子上一坐,大口喝着酒,间歇又丢出一句:“反正老子不管,你跟天南的师君写信也好,亲自去皇宫找仙帝要人也罢,我要沈渐完好无缺的回到仙道院,马上!” 阙不再小声道:“刘寺丞传来消息,说他在寺狱不会受到半点委屈,既然骆师叔有心把他弄回宫里,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远离京都争位漩涡,这样对各方都有好处,何必非得跟朝廷撕破脸,搞得大家难堪呢!” 骆道人瞪着眼,胡子吹得老高,怒道:“那能一样吗?” 阙不再道:“有何不同。” 骆道人伸手,食指差点戳到阙不再略显空旷的脑门上,骂道:“你也是天元境修行者,难道不明白心境对修行者的重要,他这么灰溜溜被人算计出京,你能担保心里不会留下一点心魔。” 他见阙不再不敢还嘴,意犹未尽,继续道:“当然你这家伙天元境到头了,永远不晓得心魔对将来突破仙境有多可怕,这也不是你坑同门的理由啊!” 阙不再只能委屈地道:“我坑他啥了,既然师叔如此看不起师侄,不如亲自走一趟皇宫,亲自去找陛下说道说道。” 骆道人眼一瞪,胡子再次吹起,“你他娘的是要我直接跟皇宫里那位开战?” 阙不再赶紧摆手,“绝无此意,你打死我,我也不敢给师叔赌这气呀!” 骆道人把酒葫芦往桌案重重一顿,桌腿直晃,木头嚓嚓作响,几乎快要散架。“老子也就是打不过,打得过的话……” 阙不再赶紧出声阻止师叔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丁冲小声道:“各位师长看这样如何?” 结果刚出声,两位老人齐声道:“不行。” 他们知道丁冲想说什么,也知道他只能去找一个人,这种情形下,那人不出面还好,一旦出面,事情便会滑向无可预知的程度。 …… 皇宫,御书房。 王献跪在双亲面前,脑袋伏在两臂间,道:“此事因儿而起,沈渐迫不得已才挟持小妹,纯属无心之失,请耶娘网开一面,恕沈渐无罪。” 仙帝耷拉着眼皮,小口轻啜茶水,淡淡道:“迫不得已便能挟皇女以胁迫他人!” 语气虽然平淡,其中含义有什么分量,王献是听得懂的,不由浑身一震。 他来之前,根本没承想陛下会抱如此想法,平日里陛下只是一个不喜参与朝政,性子恬淡的君主,在儿女面前也是平和而温良,连大声说话都很少。 刚刚那句话,显然已不把沈渐视为普通人犯,而且十恶不赦的大逆不道之徒,照此发展,莫说发配充军,就是掉脑袋都有可能。 他还是鼓足勇气,大声道:“沈渐绝无此意。” 仙帝手捧茶碗冷冷瞧向他,“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个意思,九院问道,他明知你兄长身份,一样毫不犹豫挥刀相向,难道他当时就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 这种话已经不限于沈渐的某个罪名了,上升到了杀人诛心的程度。 王献抬起头,两眼婆娑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惨淡一笑,说道:“父亲的意思是,儿所交之友,为儿出头不惜手段!” 仙帝鼻孔里冷哼出声。 王献道:“那儿在此,再次恳请陛下尽快敕封小儿,远离京师,如此一切皆无争议。” 仙帝本想说什么,张开嘴没说出话,又是一声冷哼。 天后一旁轻叱道:“这也是你能要求的。” 王献道:“儿不敢要求,只求陛下殿下尽快定夺,儿不想朋友卷入这些无妄之灾当中。” 天后眯起了眼,目光中精芒暴长。 这时门外宦官尖细的声音传来,似乎在阻止某些人进入御书房,脚步声急,书房屏风后转出一名少女,一身杏黄纱裙,圆脸可爱,眼睛大大如一汪清潭。 一见二圣便娇滴滴喊了声:“耶娘,你们可不能乱杀好人。” 第54章 楚楚的面子 “楚楚,不得胡闹。” 仙帝板起脸,始终却绷不住眼底带的那么一抹温情。 王献没有说话,他很清楚这个胞妹天真烂漫,在父母心目中分量不轻。 楚楚不像王献那么拘束,宫中的规矩在她面前就是个摆设,她阳光般的笑容好像能熔化一切。 她直接坐到了天后身旁,因为年纪太小,骨骼还没完全发育的缘故,高大的坐榻让她两条腿不能着地,来回晃着秋千。 她紧贴在天后身边,一条胳膊紧紧挽住不苟言笑的天后胳膊,轻轻晃动着,撒着娇说道:“娘亲,你看阿耶他一上来就训,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跟着楚楚进来的两名宫女早就吓得跪伏在屏风后面,全身簌簌发抖,一个宫女手里还拿着一把伞。 天后伸出没有被女儿拉住那只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叩了个栗爆,柔声道:“没规没矩的,你阿耶还没说什么呢!倒先恶人先告起状来。” 楚楚嗯了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像是在诉说无尽的委屈。 她向拿伞的宫女招了招手,让她把伞递过来。 仙帝皱了皱眉,目光闪动,道:“这是天机伞?” 楚楚一只手拿着伞,胡乱比划了两下,笑道:“耶娘你们看我像不像剑客?” 天后打了她舞乱的手背一下,打得很轻,“我看你是越来越没样了,怎么把法器带进了御书房。”目光移向那名宫女,锐利如刀。 宫女吓得腿肚子哆嗦,身子一晃差点没瘫软坐地。 楚楚道:“是我让她帮拿的,你骂她干嘛呀!” 天后柔声道:“你拿这个干嘛!外面还在下雪?” 楚楚道:“这可是我帮沈渐保管的东西。” 仙帝眉头皱得更紧。 天后哦了声,问道:“沈渐,沈渐干嘛把天机伞交给你保管?” 楚楚道:“我不帮他保管,谁知道那些侍卫会不会乘机据为己有。” 看似无心的问答,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 首先仙帝说的什么‘挟皇女以胁迫’根本就不存在嘛!连随身武器都交给了被胁迫对象,如果这都能算胁迫,那‘胁迫’这个词,明天就得找翰林院那些老学究改个说文解词的意思;其次更深层的意思就是宫中侍卫在这场风波中,似乎并没有起到保护皇女的作用,而是在针对沈渐。 当然后者是肯定针对沈渐的,不用调查,帝后二圣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他们对沈渐起初的憎恶来自挟持皇女,此时楚楚主动站出来帮沈渐说话,这条理由自然也就站不住脚。 王献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了原位。 …… 崇德门外新开府的大皇子府第戒备森严。 客堂内灯火通明,明珠高悬,却没有一丝光线曳露出窗外。 所有窗户紧闭,全部用厚厚黑布挡得严严实实,整座建筑都布满符咒,阵纹流动,声音也同样走不出房间分毫。 王陈高坐主位,堂下坐着几名身着常服的官员,还有高群,萧塬,薛琪飞等人也一并坐在官员对面。 房间角落里还立着一个黑袍男子,身材高大,一件极大的黑袍穿他身上只能盖住膝盖。 王陈看向黑袍男子,微笑颔首,道:“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等风声过去,我会好好犒劳。” 黑袍男子揖手欠身,“为殿下效命是末下荣幸。” 王陈再次颔首以示嘉许,目光转向一名官员:“那人在大理寺怎么样?” 那官员欠身揖手:“回殿下话,刘寺正专门给寺狱打过招呼,说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提审,不得用刑,也不许任何人探视,遵殿下事先安排,属下也就没有去节外生枝。” 王陈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说道:“不用管他,如何处置他是陛下的事情,用不着多此一举。” 屋子里的人谈论着,门突然敲响。 王陈点头示意站在门旁边人打开门,一个身着皇子府下人服色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目不斜视,直接来到王陈身边,弯腰附耳低语。 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所有人发现,王陈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 无聊啊! 沈渐望着天花板。 这里没有窗,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两名狱卒前来送过两次水,两次饭,中间还带来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换了只干净马桶,跟他们搭腔,他们只当没听见。 观象也喊不答应。 怎么仙道院的人没来?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应该也得到了消息吧! 王献也不见人影,他知道了这消息会不会去宫里面帮自己求情? 如果以朋友身份,他会。 皇子身份呢!!! 丁冲这傻大个,一定很着急,他肯定会找骆道人,阙院长,也可能会去找王献,或者去找御谢拓,王张,曹十三,这仨家伙无利不起早,指不定又在算计划不划算呢。 人一安静下来,尤其失去自由的时候,最喜欢胡思乱想,总想些有的没的…… 他突然想喝酒,想吃肉,馋得开始流口水。 这时他听见了甬道里的脚步声。 很轻,不是狱卒穿那种厚底棉靴发出的,而是薄底软皮靴与粗糙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那种靴子通常只有钱人穿,步风靴、登云靴都属此类。 他坐了起来,望向铁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曹十三站在门外,一脸笑容。 他手里还拿了一串钥匙,叮当作响。 “你怎么来了?” “你不想见我?” 说着曹十三作势准备关门。 沈渐既无手镣也无脚镣,想冲过去暴揍他一顿很容易,瞪大了眼看着他。 曹十三笑嘻嘻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好像参观朋友新家,啧啧道:“大理寺三品院就不一样,连几只臭虫都看不到。” 沈渐盯着他,没好气道:“你去过别的牢房?” 曹十三一屁股坐了下来,得意地道:“那还用说,不止一次,反正县衙大牢,京兆大牢,刑部大牢都去了个遍,大理寺寺狱这还头一遭。” 说着话,他变戏法般摸出两只油纸包和两壶酒,就在床上铺开。 油纸包里面是一包猪耳朵,一包卤牛肉。 酒也是上好的‘眉寿’。 沈渐大口往嘴里灌着酒,嘴里还嚼着肉。 曹十三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这才关进来一天,你饿死鬼投胎啊!” 沈渐好容易吞咽下去,说道:“无聊最容易肚子饿,要不你也住一天试试。” 曹十三大摇其头,道:“我可不想,以前被抓,都没超过半个时辰就出去了,小打小闹而已,揍几个纨绔,打几个无赖,能把小爷咋地。” 他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渐,笑道:“你可不一样,连老四的胞妹都敢挟持,你知不知道,她是陛下和天后殿下的掌上明珠,连皇子们都惹不起,你……” 他不停摇头,“我看这次悬……” 沈渐道:“你来给我报丧。” 曹十三笑道:“不,看在大家相识一场,愉快合作过的份上,来跟你喝个断头酒。” 沈渐当然听得出他在开玩笑,挠着后脑勺问道:“就没人帮我说句好话?” 曹十三道:“如果你只是跟别的皇子起冲突,哪怕打伤了他们,都能帮你出钱出力说几句。” 他话锋一转,“兄弟嘞,你好惹不惹,惹她干嘛!现在就连四皇子出面都不管用,何况我们这些外人。” 沈渐反而笑了,“她是王献的胞妹,那我想没事了。” 反倒把曹十三搞蒙了,摸着鼻子问:“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第55章 出狱 甬道再次响起脚步声。 狱卒来到门前,隔门往里面看。 曹十三瞪着别人,“有事?” 年轻狱卒嗯了声,道:“来请沈渐出去。” 曹十三很不耐烦,挥手道:“滚滚滚,别来打扰我们喝酒。” 年轻狱卒倒也干脆,唱了个喏,退后几步双手抱胸靠在监室甬道对面墙上,既不说话,也不急着离开。 沈渐喝了两口,总感觉不太对,侧脸看着对方,问道:“你是说请我出去?” 年轻狱卒不张嘴,用嗯代替回答。 曹十三也听出话里面的意思,提审人犯通常不会说‘请’这个字,除非重要人物要见人犯,他瞪着狱卒,“谁来了?” 年轻狱卒道:“没谁来。” “那请沈渐出去干嘛!” “寺卿来了手令,可以放沈渐出狱,不请他出去,难道寺狱还管他下顿饭?” “你他娘的不早说?” “收了曹公子钱,你想在这儿喝个痛快我能不满足?” 年轻狱卒显然是个妙人,说的话简直让人无言以对。 居然放人了。 莫说曹十三纳闷,其实沈渐也纳闷。 他起初说没事了,并不是说马上就能出狱,而是认为既然那个楚楚是王献胞妹,怎么着王献也能说上两句好话,虽然王陈同样是她亲兄长,毕竟从楚楚对他态度来看,并无太多抵触,权衡之下,应该偏向王献才对。 只要当事人不火上浇油,有仙道院出面,朝廷也不会真把他怎样,至多关一段时间以儆效尤,问题不会太大。 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得到释放。 当他们沿石阶走上地面,再走过阴森恐怖的长长甬道,两扇又厚又重的大门打开,沈渐一眼就看到了六级台阶下的王献,王张,御谢拓。 牢外阳光明媚,晴空如洗。 沈渐的心情跟天气一样清爽,他狠狠地给王献来了个拥抱,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谢谢。” 王献在寺狱外等他,已经意味着很多东西。 然后他也跟曹十三,王张,御谢拓说了同样的话。 “我说曹胖子,你怎么进去的,我们找了人,都说没有寺卿亲笔手令不能进去探视。” 曹十三搓了搓脸,一脸傲骄,心里那个悔啊!为了进去,他可是花了不小的代价。 虽说与沈渐认识不久,总感觉十分亲切,又以为沈渐真会被重判,花些代价进去喝顿酒也算了结一些因果缘分,真没想到沈渐会这么快出狱。 这些话当然不能当别人面前说,否则他式样曹天骄子面子往哪搁! 王献也在沈渐小声道:“不用谢我,要感谢的另有其人,他们在我家等着呢!要谢当面谢去。” 沈渐怔住。 …… 丹阳门外,一座门额上没有匾额的气派府邸紧邻高大的宫墙。 大门看起来比好多王公贵族的大门还要气派,朱漆门上九纵七横崭新铜门钉闪闪发亮,就连门前那两只镇宅兽也只比皇宫门口的瑞兽小那么一圈。 这便是四皇子府。 走进大门,门房走廊上就有一位怀里抱剑,嘴叼牙签,三十来岁马脸剑师靠在廊柱上,用相当冷漠的目光打量着四皇子身边的人,眼神锐利,境界不算低。 王献没有引见。 外院这种侍卫有好几个,有的来自内卫军,有的则属宗正寺聘请供奉,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皇子,皇子的客人对他们来说都是警惕防范的对象,认不认识根本无所谓。 这些侍卫也不似宫中内卫或金鳞衣、雁翎都板正笔挺,一个个或坐而蹲,有的还拿着旱烟锅子吞云吐雾,看起来没个正形,不过从他们眼神中能看到野猫一样的警觉,看似懒散,实则紧绷的身体,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冲出去,对来犯之敌发起致命一击…… 进入垂花二门,院子里就多了很多莺莺燕燕。 沈渐把手臂搭在王献肩膀上,小声笑道:“难怪每次出去,你都没多大兴趣,敢情家里有这幅光景。” 王献赶紧急赤白脸分辩一通,皇子其实比寻常人想象中不自由得多,规矩天大,下半身问题都有专门服侍宦官记录在案,生怕多了几个龙子龙孙,让皇家丢人现眼。 进到厢院,花树下有两名女子在那儿等候。 人比花娇,光看背影已吸睛驻足。 “南梅!” 沈渐讶然失声。 另一名女子不正是王献胞妹楚楚是谁! 原来沈渐能这么快释放出来,一来是楚楚故意在陛下天后面前把玩天机伞,有意无意提起当日事件过程;等圣心松动,南梅又不失时机去找天后说情,只一夜一个清晨,便彻底扭转局面。 归根结底,朝廷也不愿因为这件事情得罪道源宫,既然找到了台阶,大家顺坡就驴,也就理所当然了。 沈渐连声感谢一番。 楚楚突然平空扯出天机伞来,双手捧着递给沈渐,嘴里说道:“我在伞里面一共找出了十二种使用方法,也不晓得对是不对。” 她说话软糯,口音既不像王献纯正仙都腔调,也不像王陈略带北地那种彪悍凌厉,有点南方水乡那种娇柔,又带着都城人狡黠油滑。 沈渐笑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伞面,笑道:“多谢楚楚公主仗义执言,沈某才能因此脱困,这把伞就当做谢礼,送与公主殿下。” “这怎么好。” 楚楚手已经缩了回去。 王献又气又好笑,轻声道:“楚楚,怎么能这样?等你灵视境需要种灵,母后一定会赐你一件武器的。” 对这个小妹,他还真没太多办法,骂又不敢骂,凶也不敢凶,更不敢直截了当让她还了东西。 楚楚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沈渐,没有说话,但眼眸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沈渐哈哈大笑,拍着王献的肩膀,说道:“我真心送,反正这把伞对我来说,真正能用的也就伞柄里那把刀,分量还不太趁手。” 王献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好再开口。 楚楚则马上说道:“我虽然找出了十二种使用方法,但不太会用,沈哥哥能不能教我。” 这谁能拒绝得了。 沈渐连连点头。 南梅在一旁不乐意了,说道:“我也出了力,你怎么谢?” 曹十三等人见状,早溜去了一旁假装观赏风景。 他们都在门阀家族长大,最懂千金大小姐们难缠,反正令人脑壳痛,尽量远离,不招惹,不沾腥,才是明哲保身的长久之道。 第56章 人约黄昏后 沈渐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凝视道她,缓缓道:“南梅小姐需要什么?” 南梅初雪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道:“现在没想好,等以后想好了再说。” 沈渐最怕欠这种看似缥缈,却似债务的人情。 人情是什么? 字面上的解释人之情怀,也是人与人之间往来情谊。文绉绉的释义就是: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 对有些人来说,人情就是个屁,近则利,远则淡之如水;对信守承诺的人来说,人情就像一副枷锁,没有还清的时候,始终压在肩头沉甸甸的难以放下。 南梅初雪看着他为难的表情,眼睛里露出促狭的神色。 楚楚突然把天机伞递到沈渐面前,无比认真地说道:“伞还给你,我也要一个承诺。” 沈渐眼珠子差点没瞪掉地上,赶紧双手把伞推回去,也一脸认真道:“这没必要,沈某欠楚楚殿下的人情,永远铭感五内,不管什么时候,召之即来,呼之即去。” 楚楚这才兴高采烈将天机伞收入囊中,扯起南梅初雪的衣袖,道:“初雪表姐陪我去看看四兄长家,我还第一次来呢!” 沈渐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抬起手臂,用衣袖轻拭额头,简直比面对六皇子身边那扈从还可怕几分。 王献微笑道:“小妹就是闹着玩,一时兴起,要不等她玩腻了,我帮渐哥儿取回来便是。” 沈渐大摇其头,正色道:“那怎么行,送出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真不心痛?” “真不。” 王献斜睥睨着他,目中流露着疑惑。 “丁冲一会儿就到,我一得到大理寺卿签发手令的消息,就派人去仙道院通知他了,你用不用先洗个澡,去去霉运,我已经让厨子准备了丰盛的洗尘宴。” 沈渐想了想,跟着他往内院走去。 府邸很大,院子也很多,到处是回廊水榭,假山花径,不熟悉的人走在其间,很容易迷路。 王献目光游移在湖山间,黯然道:“身为皇子却不能护朋友周全,我很惭愧。” 沈渐轻轻把着他的后背,道:“人力终有穷尽,我也不后悔认识你这朋友。” 王献霍然转身,目光烁烁,盯着他道:“我会远离这个漩涡,你也最好离开这里。” 沈渐笑道:“我能去哪儿,郊外还有一大庄子人呢!” 王献道:“你根本不是一个在乎身外之物的人。” 沈渐笑容渐敛,缓缓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明明我又爱钱,又好色……” 王献摇着头,打断他的话:“我不清楚你跟鬼市那个钱掌柜什么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虽然这些年赚了我不少钱,但对我的帮助根本不是钱来衡量的,其中少不了你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就是钱来衡量的!沈渐内心大声呐喊着。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道诀对王献的帮助有多大。 “我问过丁冲,如果算一笔账,他至少欠你好几万灵髓,你那庄子能挣多少,满打满算一年千两银子,就算骆道人给你补贴,你自己每年能拿到手的灵髓不会超过千数,帮丁冲买道诀那些钱从何而来,难不成你家地下还有条灵髓矿脉不成。” 沈渐打破脑袋都没想到,这家伙不声不响,心里面早就有一本账,账面上记的一笔笔,全是自己极不合理的收入来往。 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编圆这个弥天大谎,谎话被人当面戳破实在是件很令人羞耻不安的事情。 他只能看着王献的眼睛,眼也不眨。 王献笑了笑,道:“我和丁冲都一致认为,你就是鬼市背后那个神秘的组织者,所有进鬼市的黑市商铺都会给你缴纳费用,所以那才是你最大的一笔收入。” 沈渐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自己镇定,没有主动承认。 他使劲拍着王献的肩膀,笑道:“你们两个家伙真是的,背地里竟然搞这种小动作。” 王献颇有些得意,说道:“自从你突然打败萧塬,我就开始怀疑,结果找丁冲一对账,马上就发现了问题。” 他对自己的分析甚是满足。 沈渐也对自己的多重掩饰相当满意,这么久以来,真正看破一切的也只长了狗鼻子的独孤和巅峰榜第一的那个神秘人。 你要是知道了钱掌柜也是我,还不羞耻得要死,想起王献在公道铺尊敬的眼神,他就觉着好笑。 王献道:“南梅约你饭后单独聊聊。” 沈渐心弦轻颤,目光闪动。 王献道:“可能是骆监让她来劝你,至于你有什么打算,当年跟她说,我劝也劝了,话也带到了,管不了那么多事。” 他停下脚步,道:“到了。” 热水不冷不烫,水里面虽然没花瓣,却有股很好闻的茉莉花香,泡在水中,让人昏昏欲睡。 皇子府的浴桶比道院、广寒清池大得多,双脚能完全伸直,脑袋放在桶沿边,也没有脖子难受的感觉。 他尽情享受着片刻安宁。 同样的安静,牢房里面是抓心挠肝的孤独,这里是心安如水的闲适。 门外响起脚步声,听着软底布鞋抬得很高轻轻落下,不用看都知道是丁冲来了。 王献还在屋外。 “他在里面?” “在泡澡呢!” “怎么样,没受罪吧!” “有本院师兄在那边盯着,会受什么罪。” “那就好。” 丁冲搓着手不断对手哈气。 “你怎么样?”王献突然问。 “什么怎么样?”丁冲也给他问糊涂了。 王献问道:“听人说,阙院长帮你牵了红线?” 丁冲道:“那都是没影的事,没想好,也就没答复。” 王献笑道:“是该好好合计合计,破境神华也等不了太久,最终是要选择将来的。” 丁冲道:“那沈渐怎样,这档子事不会影响吧!” 王献道:“都已经结案了,自然不会。” …… 皇子府的厨子正如王献所说,手艺比熙春楼、花月楼还好,席上的酒也是皇室供酒‘千日醺’,这种来自天南的贡酒据说每年只产三百斤,分别供给天南国及守护南梅家族、道源宫和柳氏皇族,据说宫中都存货不多。 楚楚没有留下来吃饭,毕竟她有着皇女身份,又没有像两个兄长一样进入道院学习,留在席上多有不便。 席间王献乘着酒意当场宣布了他主动向陛下和天后提请封王远离京都的消息。 其实这个消息对在座所有人都不意外。 一来大皇子能力摆在那儿,没人相信他这四皇子能造成多大威胁,这种情况下,与其留在京都给别人当磨刀石,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十年前幽王就是这么做的;二来以四皇子性格,未必适合身处政治漩涡当中,不如天高皇帝远,当个悠闲王爷,手握一支重兵,将来指不定比龙椅上那位活得潇洒。 南梅初雪乘着酒席热闹,拉着沈渐走出宴厅。 黄昏树影婆娑,假山石径幽深。 南梅初雪望着零星漂浮枯叶的荷塘,轻声说道:“骆院监让我帮你向天后讨个人情,把你分派去天南。” 沈渐道:“就这……我有选择吗?” 语气略显失望,他本来也没期望什么。 南梅笑道:“没有,但我可以选择去不去向天后讨这个人情。” 沈渐道:“你跟天后很熟?” 南梅翻了个白眼,道:“我娘是她亲妹,你说熟不熟。” 沈渐道:“能不能稍微缓缓,等献哥儿分封诏书下来再说。” 南梅叹了口气道:“没承想你还是个重感情的人。” 沈渐笑道:“我也没承想你会亲口向天后帮我求情。” 南梅瞪着他,一字字道:“我只是受阙院长和骆院监之托,别误会!” 沈渐笑得更欢,“那你还好意思让我欠你人情?” 南梅也想到了其中不合理,脸一下绯红,脸上红晕把她变得更有人情味。 沈渐仿佛痴了。 眼睛直直看着,眼前却浮现起水镜世界中陆玄机的身影。 一别数日,音讯全无。 真不知何日得缘。 借刀难还! 第57章 重回皇家别院 温柔而轻巧的手,温暖而潮湿的嘴唇,秘密而甜蜜的欲望……遥远得有如虚幻。 沈渐从梦中惊醒,被子下湿润的犊鼻裈,带着余温的梦境残像,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谁真谁假。 他望着窗纸上明亮的光线,这才确认刚刚确实做了场了真实的春梦。 是不是太长时间没去广寒春池,都开始做这种梦了。 脑子里低沉沧桑的声音响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与你去不去广寒春池没关系。” “你在看我的梦境?” 沈渐恼羞成怒,恨不得把他拽出来暴打。 “看个屁,我才没那么无聊。” 观象极其不屑,哼哼几声道:“你若跟梦里那姑娘好上,双修效果比那狐狸精分身更妙。” “为何?” 沈渐下意识问,突然想起不太对劲,从床上跳了起来,脑子里大骂道:“还说没看。” 观象笑得有点尴尬,以咳嗽声掩饰。 “你整天都在想,我难免好奇看上一眼嘛!” 他小心地解释了一句,马上又道:“那姑娘来自魔天,她的修行和你相近,效果当然比别的修行者更有互补性。” “魔天!” 沈渐余怒未消新怒又生,责问道:“你何不早说?” 观象的回答一如既往:“你又没问。” “问你也没见你回答啊!” 沈渐气得拳头握了又握,“她如何能瞒过许多高境,代替陆璇玑跑去九院问道,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观象慢条斯理反问:“你不也能瞒过那么多双眼睛?” “不有你吗?” “魔天修行同样出自‘天门碎片’,气息相近,再加上一些模仿术法,只要不遇上高境真正交上手,做到这点不难。” 沈渐想了想,问道:“那位神秘人怎么看穿的?” 观象嗤的一声轻笑,道:“他只不过看穿了你的面具,又没看穿你修行根脚,这完全是两码子事。” 沈渐气稍稍消了些。 门外有丫鬟在喊:“少爷,沈少爷……” “什么事?” “有人送信来,说是明天请少爷去芝盖山皇家别院喝酒。” 沈渐披好衣裳开门出去,只有丫鬟一个人在门外,手里还拿了张帖子。 “人呢!” 丫鬟道:“留了张帖子就走了,就说少爷看了帖子就知道。” 帖子杏黄烫金,看上去就有种雍容华贵,明显出自皇家。 里面的字更熟悉,王献的笔迹。 内容也很简单,邀请一众朋友前往皇家别院做客。 这是上次在王献府上喝酒就约好的酒局,皇家别院在郊外,又有不错的阵法维系,他们可以在那里放手切磋,相互砥砺各自修行。 各家道院自然也有这种场所,不过大家分属不同道院,跑去别家道院切磋,外人看来总有些挑衅的意味。 皇家别院无疑是最好的场合,本来各个皇子夏日避暑,冬季赏雪都可以申请去别院,京郊也不止一处,王献身为嫡子,申请去芝盖山别院住上几天也不会有人故意刁难。 反正才开过一场鬼市,该付给神秘人的钱也托李掌柜转交了,最近左右无事,去芝盖山散散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最近没去广寒清池,金雪会不会颇有怨言。 其实也不怪他。 只怪广寒清池老鸨子闹得太不像话。 据传戏园子已经开始演出绣榻春闺那出戏,戏园子里面唱唱也就罢了,更过分的是,每隔两三天,还会在广寒清池演那么一场特别曲目,金雪花魁亲自上场。 听说半个京都的有钱人都往那儿送钱,不为别的,就看花魁自己演自己,虽说戏不如优伶扎实,好在噱头足够劲爆,花魁也比戏伶更吸引眼球。 他也眼不见心不烦。 谁叫当初鬼迷心窍去玩白嫖呢!活该叫人利用,俗话不是说吗?现世报,来得快,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点吧! 好在名声对他来说真就像手纸,没啥值得留恋的,背后是不是有大皇子黑手操纵,他也懒得去管了。 …… 次日,沈家小破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芝盖山。 白天的芝盖山看起来雄壮而巍峨,蜿蜒的盘山路也是前朝皇族动用数万苦役,强行开出的一条可容车马行走的官道,以方便自己在山中消暑赏雪,前朝也就是因为一点一滴的劳民伤财,才会引发整个大陆反萧暴乱,柳氏在平定暴乱的过程中逐渐崛起,积累了强大的兵力,这才兴兵将萧氏赶下龙椅。 每一次朝代更替何尝不是这样,天下不知有多少次类似的兴亡离散,也是直到近些年,芝盖山才重新被仙帝划为百姓禁土,整个柳氏王朝奢靡之风渐渐抬头,其中风头最劲的当属东山柳氏皇族,天周家族也不甘落后,如今芝盖山官道还会农闲征召民夫,年复一年修葺铺路,这些年官道已经延伸进芝盖山腹地,比起萧氏王朝时已经长了不止一倍。 很多皇族后党,高官朝臣都在山中建了别业,禁猎,禁耕,禁止一切普通百姓从事的日常劳作,纯粹变成了权贵度假胜地。就连山中原本修行的山中隐士,也被一个个劝其离开,左右这些隐士也算不得五宗身具玉箓谱牒的在册人士,哪比得权贵大臣消暑赏雪,聊解朝政繁杂重要。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座别业庄院,但凡有山有水,视野开阔的地势,基本上都会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占据。 丁冲没有马车,也舍不得花钱雇佣,进芝盖山花费不菲,沈家马车再小,坐两个人也不嫌拥挤,于是天不见就来了沈家庄,与沈渐同乘。 其实沈渐心里面,他就是亲近的兄长,同乘个车算什么,就连修行者灵骨他都舍得给,价值不菲的修行道诀更不知给过多少。 车上丁冲问过沈渐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他站到了王献的对立面,问沈渐会不会怪他背弃朋友情谊。 这个问题,沈渐没有回答。 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从丁冲最近见面几次焦虑的神情看出来,他似乎走到了人生重要选择的岔路口。 那个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沈渐不想用个人的偏见去影响他人对前途的抉择,就算将来丁冲投奔了大皇子,那又如何?只要他不忘情谊,不一样也是最好的兄弟。 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也知道,在人生路口的选择上,只要他愿意开口,丁冲肯定会坚定不移的照着去做。 但是这样对兄弟是否又公平呢! 所以他不答,也不希望兄弟失去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但他相信丁冲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一点,无论环境怎么变,他都不会改变。 皇家别院在白天看起来更不起眼,原本一枝独秀的风光,如今已经被附近新建的豪奢别业取代。 两人第二次走进了这里。 可能是白天的缘故,没有夜晚明珠光华,园子看起来也失去了灵气。 门房回廊上站着两名神华境修士暂代门房职责。 这两人都在王献府上见过,一个五十出头老人面容,喜欢吧旱烟,烟袋不离手;一个看上去较为年青,扎了条麻花也似的腰带,蜂腰阔背,相当健壮,手背指骨上全是厚厚的干茧,一看便是专修武道。 他们虽然对客人爱答不理,两人还是很有礼貌地抱拳招呼。 年青那人用手指了指进庭院的路,粗声粗气道:“殿下在里面的翠柳轩,今天来别院的人手不多,下人都去厨房帮忙了,没人带路,你们就自己找过去。” 也能理解,毕竟王献不想太过彰显他的皇子身份,这场聚会也只是朋友间一场小聚,他不想太过张扬。 两人一路聊着天,一路欣赏着园内风光。 这次远不如上次给心灵上带来的震撼,园子本来不算太大,翠柳轩也不难找,远远就能看见池塘边一片掉光树叶的柳林,褐色树林中,一座靠水而建的建筑便是他们去的地方。 曹十三正端着一杯茶坐在池塘边廊道栏杆上,见着他们,远远的挥手示意。 沈渐走过去,隔着窗户就能听见里面御谢拓高谈阔论的声音。 “来这么早?” “反正也没事可干,破境那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情,吏部分派最早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不如先夯实下现在境界,入道后四境也走得相对稳当。” 曹十三说话向来这腔调,第一次打交道,很容易让人误解为狂妄。 其实这些人中,沈渐对他印象还一直较好,比不过独孤,但比其他两位顺眼,可能也是因为他照顾公道铺买卖较多的缘故。 “那一会儿咱去大殿练练?” 曹十三眼珠一转,打了个哈哈道:“跟你,那还是免了,那不是自取其辱,老丁,咱俩练练?” 丁冲自从打开白虎血脉天赋后,一直在努力提高,如今也有了灵契‘归窍’,自然想找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乐呵呵地道:“练就练,一会儿挨了两拳,可别哼哼。” 王张从窗户伸出脑袋,两手趴在窗台上,笑道:“你这家伙切磋一下还挑肥拣瘦,我就偏找沈渐,跟最强的比划,那才能看到差距不是。” 屋子里的御谢拓马上提出抗议:“少来,我最先说好的要与沈渐来一场。” 沈渐大笑,说道:“不用抢,既然来了,大家都有机会相互砥砺。” 王献迎出来说道:“那晌午咱就少喝几杯,等白天大家切磋尽了兴,晚上再酒桌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这敢情好。” 大家都异口同声。 沈渐张了眼屋内,问道:“南梅没来?” 王献道:“原本是想来的,前天突然接到消息,今儿个天南使者入京,她被天后抓了差。” 天南本来就是梅家地盘,天南使者入京让南梅家族重要人物参与也很正常。 王献接着道:“小妹不知是不是从南梅那儿听到风声,哭着闹着找陛下天后要出宫来玩,本来都说好了,昨天在寝宫玩天机伞,差点没把宫女射成刺猬,结果给天后禁了足。” 说实话,沈渐对那人小鬼大的公主殿下还真有点犯怵,没来最好,不然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第58章 切磋 曹十三这几个对观赏风景饮酒作乐完全没兴趣。 一盏茶后,大家就闹着去了大殿。 大殿所有设施全部腾空,空空荡荡,只留了几只蒲团。 王张兴致勃勃,一进门就迫不及待跳了出来,非要跟沈渐先来一场拔个头筹。 其他人也想看热闹,切磋砥砺固然重要,观摩他人也同样重要。 沈渐拗不过,问道: “怎么个打法?” 王张挺了挺胸,来回扭腰晃臀,活动筋骨,“第一场,别搞太狠,咱俩试试拳头分量,等活动开了,下一场再来试试武器。” “那行。” 沈渐摘下腰后长刀,放在蒲团上,挽袖下场。 学王张十指交叉,伸直手臂,抻筋活骨,清脆的骨节啪啪声响,炒豆一般,蔓延全身。 王张眯起眼,突然一步跨出,脚下地砖,轰然塌陷。 身形如冲刺的野马,一身拳意更如无拘的狂涛。沈渐纹丝不动,微散的发丝向后扯得笔直。 他一手半张,小臂抵住对方拳头,一腿后撤,向后滑出数尺,一手探出,由下往下,托起王张紧随而至的第二只拳头下沿,后撤那条腿骤然发力,全力前冲。 王张反应迅速,拧腰侧身,闪过沈渐那记暗藏杀机的肩撞,身体交错那一瞬,横肘坠肩,一个顶心肘;一腿脚尖支地,身形旋转,一腿横扫。 沈渐动作也不慢,横臂提膝,挡下对方肘腿夹击。 一切只在弹指刹那。 砰砰砰!!! 拳拳到肉的碰撞声中,身形交错间,两人各自递出了十七八记拳脚。 人影乍分,两人面对面。 沈渐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又松开。 王张鼻息粗重,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拳头紧攥,明显可见看见手背青筋暴起,咬牙道:“你不痛?还是说你习惯了硬碰硬的打法。” 沈渐微笑道:“你拳法不错,不过术武界线太明显,各行其是,就像两条平行河流,形不成合力,永远到不了上乘。” 王张呲牙咧嘴,甩了甩胳膊,抖了抖腿,几下硬碰硬,简直就像撞上了坚硬的石头,肌肉骨骼酸痛无比,他不相信对方会完全没有感觉。 曹十三眯起眼,换成他在场上,方才几下的近身拳脚,他肯定躲不过去,被结结实实打中,估计现在已经躺在地上,接下来只能嚼丹药调养,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打了。 王献跟他想法差不多,擅长术法的修行者,根本不可能与修行武道的近身正面抗衡,毕竟各自侧重点完全不同,严格来说,术法修行者只要保持好距离,以术法慢慢消耗武道修行者体力,相同境界情况下,术法修行者都能保持极高的胜率。 当然也有像王张这种,两者兼具,既不怕近斗,也能远攻。 丁冲紧紧注视着,他也修行武道为主,自然很关注沈渐的一举一动,这些对于他都是难得的经验。 王张嘿嘿笑道:“打完了再分析。”深吸一口气,拳架拉开,如张弓搭箭,怀抱满月,脚底光可鉴人的地砖噼啪爆裂,以这位瑯琊王家嫡子为圆心,裂纹如涟漪般向外扩散。 正是以术法汲取天地之息,迅速转化纯粹拳罡的一门秘术! 若上了战场,以此术为根基,源源不绝汲取天地灵气,仿佛有了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气天地,遇上同境修士,单纯比拼气机悠长,已然就立于不败之地。 门阀王家果然有他独步天下的地方。 王张一闪而逝,身影突然消失,观战众人一时间竟然无法捕捉他的气机踪迹。 只听见卟卟声响,好似拳头打击皮革,一连串闷响过后,强大的气机从原本沈渐站立处向四面激荡,空气竟似凝成了实质灰雾,很难看清两人身影。 下一刻,王张后背撞破雾霾,跌跌撞撞后退,两条手臂依然保持拳架,小臂却在微微颤抖。 沈渐振衣,遮挡空气的凝结气机砰然散开,他也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步迈出,简简单单一掌推出,王张拳架如同虚设,被手掌直接抵住胸膛,再一推,身子便如无根之木,后背重重撞在一根支撑朱柱上,整个人竟似嵌入了柱子中。 轰然一声,整个大殿都在摇晃。 沈渐抱拳,“承让。” 王张大口着喘气,不停摇头道:“打不过,打不过,出手太快,身子比石头还硬,怎么可能打得过。” 沈渐上前,伸出一只手,拉住王张伸来的手掌,将他从柱子里面拉了出来,能感觉到手掌颤抖不已,似乎连浑身肌肉都一并在抖动。 沈渐赞道:“你刚刚那个拳架还不错,只是一动起来,术意就断了,无法持久。” 王张面有惭色,道:“就算拳意不断,也抵不过你三拳两脚,境界差距很难弥补。” 沈渐拉着他回到众人观战的地方,正色道:“我一直压着境界呢,刚刚那两拳,也就是神游境巅峰的拳头。” 大家既然是切磋砥砺,也就没必要客套,有一说一,才能真正找出差距所在。 “当真?” 王张坐了下去,直到坐下去,身体每块肌肉,每个脏腑还有颤抖。 “当真。” 沈渐确实没骗他,如今观象为他打造的人身小天地,第九座天池加上九座辅潭已初具规模,真要与八座天池,八十一座辅潭全部运转起来,差不多已经能与神华境大圆满相提并论,刚刚对战,他不过只用了七座天池,六十三座辅潭的运转力量而已,最多也就神游境,说达到巅峰也只是安慰王张的说辞。 王张长吁短叹,抬手便想以拳击掌,结果手臂稍抬,牵动全身,肌肉酸痛传遍全身,让他不住往外吐气。 沈渐拿起蒲团上的长刀,看向御谢拓。 御谢拓搓了搓脸,不太好意思地道:“王张都打不过,我就更不消说。” 沈渐微笑道:“只换一招,看看你玄武天血绝对防御和雷霆一击。” 御谢拓起身,手臂一张,长枪在手。 沈渐将刀横插腰后,摆出一个弯腰俯身的拔刀架势,“你先来。” 御谢拓双手执枪,嘴唇微动,长枪雷光电绕,无数电丝宛若银蛇嘶嘶作响。 “他已经灵契‘归窍’!” 曹十三掩口失声,发现身边人都在看他,神色异样。 “你们都已经‘归窍’?” 王张翻了个白眼,好像他这话就是多余。 九院问道前,在座哪个不是神游中期,有了问道历练,再不能达到巅峰乃至圆满还能叫各院天才? 灵契归窍这种事,其实跟各自种灵武器有莫大关系,说白了,就是武器本身品级越高,归窍越难。 王献的‘潜龙刃’名列神兵榜,品级自然不用多说,他能归窍归功于自家授业太傅不惜代价帮助炼化;而曹十三那件种灵器也是不遑多让的高阶,只不过属性攻防参半,很难说攻防皆能达到神兵标准,这才无法被天问楼入眼评榜,他又没有高境传道人不惜自身修为相助,无法炼化归窍实属正常。 第59章 闲话说鬼市 御谢拓掌中长枪刺了出去。 蓄势一击,枪出如电。 长枪破空,枪尖周围空气出现了水一般的细纹。 在座都是不错的修行者,眼中所见,自然与常人不同。 长枪从刺出到沈渐胸前,只有短短一刹那。 力量越大,速度才会越快。 刀光一闪。 当长枪刺出时还在鞘中的刀,已然横斩在枪尖以下半寸处。 没人看清沈渐是怎么拔刀,也没人看清他挥刀的动作。 拔刀太快,动作也快到令人难以置信。 锐利的枪锋擦着沈渐的脖子刺了过去。 这时才有兵器撞击声传出。 “好快的刀。” “好快的手。”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惊叹称赞。 丁冲更是眼睛瞪得滚圆,他知道沈渐很强大,但没想到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如果说每一境武道有巅峰,沈渐无疑就是站在最高处那个人。 他紧攥着拳头,内心无比期望有一天也能达到这种高度。 御谢拓的长枪已收回,叹着气,说道:“还是不够快。” 沈渐微笑着反手收刀入鞘,说道:“等你破境神华,灵契会有质的提升,或许能演化出武器更强形态。” 御谢拓灵契武器并不是枪,而是御守家族祖传的一把刀,手上的枪是归窍后显化出的一种别样形态。 每个人灵契武器‘入窍’后都会显化,根据自身体内真气五行强弱不同,显化形态各有不同,有的武器是剑,显化出来的同样是剑,比如王陈、高群,不同在于王陈能显化出很多把剑,锋利程度不逊绣龙剑本身;高群的剑则看上去更虚幻,宛如剑气。 御谢拓道:“刚刚你用了几成力?” 沈渐笑而不语。 御谢拓长叹,手臂一振,真气流转全身,融入玄龟天血,左手已多了一面虚实难分的大盾,将他整个身子遮挡起来,长枪架于盾上。 沈渐也不多话,猫腰,握刀,两条腿一前一后。 骤然后腿发力,蹬地,身子前冲。 刀光再闪。 御谢拓手臂剧震,眼前坚硬无比的玄龟盾闪出一道明亮的光。 一把刀出现在他两眼之间。 左手中那面虚实难分的大盾砰然崩碎,化作点点灵光飘向四方,右手的枪来不及有任何动作。 刀,悬停在御谢拓头顶上方三寸。 刀光再闪,已归鞘。 沈渐微笑着伸出左手拍了拍他肩膀,正色道:“攻防绝不是独立的,自如转换,攻防一体方才是无漏防御。” 御谢拓手一松,长枪化作虚影,如水倒流吸入他的掌心,抱拳轻晃道:“受教了。” 六个人围坐成一圈,开始讨论起刚刚两场切磋的得失。 胜者不骄,败者不馁。 既然大家相互砥砺,当然要各取所长,避其所短,所以讨论时也毫不避讳,各抒己见。 虽说沈渐有观象留在脑子里面数不清的道法心得,武道技法,毕竟那些都是死记硬背的文字,这种开放讨论对他同样受用不浅。 王献道:“渐哥儿最后那一刀境界的确是压在了神游境下,斩破谢兄天血防御那一刀其实力量并不算太大,只不过力量全部集中在了刀刃上,方才一击成功。” 王张大口喝着酒,酒里面放了颗快速补充的真气灵元的丹药,嘴里含糊不清道:“这……个不就是最难的。”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渐身上,丁冲眼神尤为炽热。 “这个……这个嘛……” 沈渐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这是观象所教的‘第三重楼’运劲法门,锋芒。大家修行的方法不同,各自打造身体小天地的路子也不尽相同,就算告知,也无法原样照搬。 好在观象在脑子里面留下的东西足够多,刚刚从武灵碑得到的各种天象意境就像一本源源不绝,可以生发出无数道诀术法的道书,他从中挑拣几样,意思跟‘锋芒’气劲运转相近的道诀,侃侃而谈,能不能体悟吸收,也就看这哥几个自己的造化。 别的不说,从五人略有所思的神态就能看出来,他们都各有所悟。 曹十三目光闪动,笑道:“沈兄说话方式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王献、丁冲都微笑不语,只是拿眼睛看着沈渐。 御谢拓也略有所思,嗯了声,道:“的确,我也感觉有点像我见过的某个人。” 只有王张瞪着他们,“都啥跟啥,莫非你们以前还见过。” 沈渐也在笑,说道:“可能我们都去过同一个地方,我去得多,所以沾染了他的腔调。” “有道理。” 曹十三笑眯了眼。 其实让他们大开脑洞,也没办法把沈渐和钱掌柜看成一个人,毕竟钱掌柜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形象深入人心。沈渐只是一个善于琢磨,很会利用自身条件的聪明人。 王张更是满头雾水,问道:“你们打什么机锋?” 御谢拓反问道:“你居然没去过鬼市?” “鬼市?” 王张皱起眉,道:“你说的就是东郊天坑。” 他突然看向沈渐,“不就是你家附近。” 这些门阀子弟对自己的合作对象自然做过深入了解,他们才不会跟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打得火热。 沈渐点头承认,神色镇定如常,说道:“准确来说,天坑也是沈家产业。” 王献笑道:“看来在座就只有王张兄没去过。” 既然都去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哄笑起来,王张更加迷惑,鬼市他当然听说过,也知道那里会交易很多市面上禁止买卖的物品,只不过自恃于身份,听过也就算了,瑯琊王家富甲天下,拥有一座面山靠海商贸繁盛的瑯琊大城,对他来说,想买什么买不到手,所以对鬼市并无太多特别想法,没去过实在很正常。 曹十三道:“等下次开市,我带你去开开眼,那里有你绝对想不到的东西。” 他侧脸瞧着沈渐,问道:“既然那里是沈家产业,自然跟某些商家熟悉,能不能帮我多买几张入门面具,他娘的,黑市那些商人简直黑透了,一张面具也要卖一千灵髓,虽说上面的遮掩符阵确实不错,但材质也就那样,哪值得了这许多。” 沈渐肚子里比他还骂得厉害,那面具他交给租借鬼市铺面的商家也就二十,别人拿去卖个一百多也实属正常,毕竟大家都要挣,挣多挣少那是自己的本事,但卖出一千的天价也着实离了大谱,是不是别人把曹十三当成狗大户不得而知,反正已经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范围。 于是哈哈一笑,从袖子里面摸出几张面具来,塞进曹十三怀里,神神秘秘道:“我也是替主人家发展顾客的下家,这几张面具就算送你了,大家朋友,谈钱太伤感情。” 又递给王张一张,笑道:“鬼市确实有很多市面见不得光的东西,不过事先打个招呼,里面的东西良莠不齐,大家还是货比三家,睁大眼睛。” 第60章 潜龙刃的潜力 午后,大家重新开始切磋对局。 丁冲对曹十三。 一方擅长驾驭多重法宝,再加上灵契法宝强大,一旦祭出便如神人披挂,刀斧不侵,对各种术法属性抗性极强,再加上数重炼器构成的大阵,层层叠叠将丁冲隔绝多重屏障之外。 当然丁冲不是无法以‘荆棘’打破层层防御。 他只需要祭出“归窍”形态,便能强势碾压对方多重防护。但这只是一场切磋而已,相互砥砺的意义远大于输赢。 倘若真是一场不惜代价的搏杀。 曹十三也没那么傻会以这种形式面对面交锋,披挂灵契神甲后只需脚底抹油,有多远跑多远,加上一身高阶骚扰,丁冲想近身并不容易。 双方差距僅僅在于各自侧重点不同,与境界能力关系不大。 王献对上重新出场的王张。 这次王张祭出灵契,他的武器是一把刀,很薄,刀身两尺的雁翎。 而王献手上也是一把刀,短刀。 前者擅长进攻,雁翎第一形态便如一条金属长翼,上面每根羽毛都是一把锋利的飞刀;后者的刀很短,却能拖曳出长长的刀芒,切割面前一切阻挡,展开的第一形态相当特别,对自身可以说鸡肋,一条盘旋身周的苍褐木龙,所触及处,枝芽生发,将大殿变成了一座青翠园林,身处其间,灵气盎然,令人心旷神怡。 王张低吟:‘归窍’。 大殿便被金属风暴席卷,无数银色飞羽嘶嘶破空,时而组成两只巨大的翅膀,时而散乱成满天飞旋的飞刀。 王献同以归窍形态应对。 苍褐木龙摇身一变,整个扩大了两三倍之巨,木生火,火生土,土而生金,金而生水,五行之属轮换流转,也不再似之前毫无攻防,火龙烈焰狂暴,能将满天刀锋般银羽烧得通红,使其失去锐利;土龙则盘身构筑坚实城垣,金属风暴极难破开重重厚实坚壁;金龙则如一柄细长利矛,随时随地刺穿银羽结成的羽翼防护;水龙则如寒冰,将整座大殿变成冰雪天地。 两人的斗法并未持续很久,可以说转瞬即逝。 王献主动收势,解除归窍形态,面色苍白,鼻息沉重,摇头道:“这第二形态耗费真气太大,我如今境界不够,很难坚持十息,所以再打下去,必输无疑。” 王张收刀,满天银羽尽敛,笑道:“能一见潜龙刃归窍形态,已是荣幸,虽说现在看来尚不能起到很好的攻防兼顾,但从长远来看,你的灵契发展最后会远胜我等。” 这真不是客气话,七阀世家子弟眼光毋庸置疑。 按王献展现状态的惊鸿一瞥,若能继续这条五行均衡的路走下去,未来的成就不可估量。 沈渐也同意这个观点。 预期始终是预期,现实与预期总会有巨大落差。 千百年来,被看好的天才一抓一大把,真正能成才的能有几人,参悟大道之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处处充满意外艰险,稍有不慎,一步行差踏错,便会陷入无底深渊,要不那一块天榜碑何至于被当今仙帝打碎,上面为何僅僅只有寥寥数人。 何况灵契形态千变万化,一种形态并非恒定不变,要不然王献也不能通过沈渐卖给他的修行道诀,将归窍形态演化出五种不同属性,谁能预料当王献某一个节点陷入哏节,这种形态不会因心境变化而变得凌乱冲突,最后走向自我毁灭。 潜龙刃潜力巨大,风险同样难料。 六人再次围坐一圈,各自发表对刚刚两场切磋的心得。 一天光阴就在他们的切磋、讨论,再切磋,再次讨论中一晃而过。 夜幕降临,园子里明珠升起,将整个别院装典得有如仙境。 庭前飘荡着悠扬的乐曲,皇子府都赐有宫廷乐师,造诣远在教坊司各大花魁之上,只不过观感差了十万八千里,于王献、王张等门阀世家子来说,欣赏美妙的乐曲和眼睛吃豆腐属于完全不相干的两码子事情;就像品茶时有格调的人绝不会沾染重油重荦一个道理,但对沈渐和丁冲他们来说,画面感比耳朵听来的虚无缥缈更能调动情绪。 不是说世家子不喜欢外在美好的肉体,都是及冠上下的青壮小伙,又没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但他们把各种享受分得比较细,也不会因某一种爱好放弃其他。 跟这些从小就泡在声色犬马里的少爷公子相比,沈渐、丁冲显得‘单纯’许多,也就单独而纯粹地喜欢美人美景,有美人的地方,风光自然无限。 悠扬的曲子,仿佛有催眠作用,听得丁冲直打哈欠,杯中贡酒喝起来好像也没滋没味,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去茅房放个水,再洗把脸提一下精神,免得一会儿睡着了惹曹十三等家伙耻笑。 沈渐好像也有相同想法。 皇家别院茅房都在外院,走路过去,至少也得晃荡半盏茶时光,不过内院每间卧房都有干净得普通人家能放上床的马桶,里面还铺满香料,丫鬟婢女随时随地更换清涮,屋子里不会有令人不快的异味。 两人各自去了安排好的卧房,放松之后又在内廊碰头。 喝酒的地方与客院一墙之隔,站在廊下也能听见那边丝竹悠扬的乐声。 客院没有明珠照明,两盏气死风灯挂在两头廊角,与墙那边明珠如昼相较,两盏风灯黯然无光,就像白昼的萤火虫,哪怕有光也很难让人看到。 两人不想这么快回到酒桌,欣赏不来雅乐,喝起酒也不痛快。 正当此时,沈渐眼角余光瞥见客院前门有人影晃过。 他观察力一向很好,虽然只是一晃而过,黑暗中他认出那个人就是王献家侍卫,喜欢把剑抱在怀里面那个。 丁冲好像并未留意到。 皇子侍卫出现在院子里面其实也很正常,巡视就是他们的职责。 沈渐却觉得有些蹊跷,虽然他对皇子身边一众侍卫分工并不熟悉,但通过两次宴请,大概看出一些端倪。 大多数侍卫都不允许进入内院的,包括他看见那位抱剑男子,虽然他好像在一众侍卫中境界地位都比较高,但两次下来,沈渐从未见他在王献左右出现过。 经常来王献身边晃荡的,反而是那个喜欢吞云吐雾的老者和腰带有如麻花的年青壮汉,皇家内院女眷较多,没有特别允许,哪怕侍卫也不能随意进出。 客院两道门,侧门通向他们喝酒的翠柳轩,前门则通往二门回廊,严格来说都在内院范围。 这个人突然进来干嘛! 他满心疑惑,手肘轻轻撞了撞丁冲,小声道:“我去走走,你先回去。” 丁冲以为他只是想躲酒,也没太在意。 沈渐走出前门,朝刚刚抱剑汉子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有种直觉,那汉子并未走出二门,而是顺着回廊去了东厢侧院。 走出不远,隔着湖塘树丛,一条黑影印入眼帘。 第61章 诡异的侍卫 沈渐无比确认那人就是抱剑汉子,他此时正站在池塘边往空旷的水面张望,怀中依然抱着剑,一只手紧挟着,另一只手上似乎拿了件什么东西,左右来回移动。 没一会儿,他来回晃动的手停下,直指池塘中央。 然后他身子飘离地面,蜻蜓点水掠过水面,落到池塘中一块冒出水面的假山怪石上。 下一刻,他将手上东西揣进怀里,连剑带鞘在假山上比划着。 沈渐能听到远处传来金属与粗糙石头摩擦的沙沙声。 做完这些,抱剑汉子重新一手抱剑,一手掏出怀里的物件,轻飘飘跃回池塘边,沿着小路走向别院更深处。 沈渐也像一道轻烟跟了过去。 他不清楚那人在做什么,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更不想惊动,纯粹出于一种好奇的本能。 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就像一根飘在空气中的羽毛,衣角也被他推掖进了腰带,生怕行动过快衣角甩出声响惊动别人。 没摸清别人干什么前,他可不想被人发现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抱剑汉子继续往别院深处走。 皇家别院再小,也是皇家别院,随便一座厢院就能赶上大户人家整座三进大院,别院一共有十四个院子,王献此行只用了其中三个,其中还包括给侍卫、下人住的前庭,大多数院子现在都空着,也没有点灯,黑洞洞的,如果不是修行者开了天眼,根本看不清远在几丈外快步行走的那个人。 虽然无法确定抱剑汉子在干什么?沈渐却越发认定这人的行为与保护皇子没有任何关系。 …… 抱剑汉子又停下了脚步,这次停在一座缠满花藤的高大假山前,踮起了脚尖,张望着那块假山石,不停用手上握着那件东西试探。 也许这个地方离巡视别院的侍卫很远,他居然自顾自笑出了声,笑声有些得意,他伸手在假山用力一按,轧轧声中,一块石头缓缓滑退,他整个人走进了假山。 沈渐再次听到熟悉的沙沙声,听起来有点像磨牙,又像在坚硬的石头上刮去什么东西。 很快那个人重新回到视线中,手掌拉着那块被他推进去的假山石,重新拉回原位。 这次他并没有再往里继续走,而是沿原路返回。 沈渐反应很快,没有往浓密的花丛中钻,虽然花丛能遮挡别人视线,钻进去的话不可避免会发出声音,修行者耳朵都很灵,也拥有近距离仙识感知,黑暗视物更不在话下。 他选择了先人一步,快速撤离。 等他撤回先前那座池塘边,顺着一条岔路躲到了浓密的花树后。 没多会儿,抱剑汉子就走过池塘,回到了回廊,从二门大摇大摆出去,回到前庭。 沈渐跟着他,目送他离开内院,又重新回到了池塘,跃上了池塘中的假山石。 他没有喊醒观象,老家伙傲气得很,向他请教少不得被一阵数落。 假山石有浅浅的划痕,颜色泛白,在旁边黑色湖石衬托下极其明显,划痕细密,像刮去了什么记号或图案,从刮痕上分辨不出是什么。 他也没法断定那个抱剑汉子究竟在做什么,针对王献?或者这座前朝别院里面隐藏着什么宝物? 确认之前,沈渐也无法当面问王献。 下过第一场雪后,天气越发寒凉,修行者再不怕冷,寒凉的空气也会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很快他回到了酒桌边。 乐师已经停下了演奏,丁冲正拉着王张拼酒。 他们仨当中,王献属于很有节制,喝到一定时候,你再怎么劝他,他都不会再喝;丁冲属于天生酒量好,喝再多也不会醉;沈渐酒量也就马马虎虎,一二斤米酒的量。 曹十三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停往拼酒的两人杯里加酒,觉得杯子太小不过瘾,还让丫鬟拿来酒碗,给两人一人一只,倒得满实满载,好像两人中一个不倒下,他就没打算结束。 看见沈渐回来,马上起身拽着他衣袖,把他摁回座位,埋怨道:“大家都渴了六七轮你才回来,不罚酒几杯,能说得过去!” 不由分说,拿起一只空碗,倒上满满一碗,拿来起就往沈渐手里塞,看那架势,要他不接,都有可能把酒灌进他嘴里。 沈渐又不是雏,能给他拿捏,相当豪气端起碗,然后扭头去找王献说话,扯些有地没的,曹十三在旁边不断催促,他反正就端着酒,不往嘴边放,催得急了,还翻了下白眼,又去跟王献东拉西扯,拉一个闲扯还不够,又倾着身子把御谢拓也拉进闲扯蛋的队伍。 曹十三只能一旁干着急。 劝酒遇上这种家伙最不好搞,你罚酒,他认,不怂,酒也端了,也没放下,就是不往嘴里倒,你催他,他跟其他酒友聊得正欢,还不能摧得太紧,要不然其他酒友一齐把矛头转过来,反倒自己吃亏。 沈渐也趁这个空,偷偷观察着四周。 房间里只有两名丫鬟在服侍,门外则有三名仆役随时候命,抽旱烟的老者此时坐在翠柳轩靠荷塘一面的栏杆上,正拿着旱烟袋锅子吞云吐雾。 那名麻花腰带年青汉子就坐在门外梯步上,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整座别院一共来了二十四名侍卫,这两位境界不算高,也不算最低,选上给王献做贴身护卫肯定有他们与众不同之处。 那边丁冲与王张已经喝完了四五碗。 沈渐手上这碗酒一口没喝,也没洒出半点。 他的手一向很稳,不会在这方面让曹十三抓住机会。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屋子里很喧闹,但外面的声音很响,夜里深山声音传得很远,还带着空山回响。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大家都扭头看向窗外。 发出声音的地方并不远,就在皇家别院前院。 一道明亮的光线冲上半空,看上去不高,砰地一声炸响,空中开出一朵烟花。 “谁那么无聊!” 丁冲大声嚷嚷道。 放上天空的普通烟花无疑。 各宗门和朝廷军队用来传递信号的旗花比这个烟花飞得高得多,炸出的烟花也更明亮,几十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民间用的烟花也就能放出几丈高,炸出的烟花顶多附近几里可见。 然而王献的脸色变了。 第62章 夜袭 抽旱烟的老头儿脸色也变了。 一口浓烟吐出,烟雾浓浓直上半空,恰似一朵蘑菇将整个翠柳轩笼罩其下。 麻花腰带的年青汉子也冲进了屋子,轻声道:“请殿下赶紧离开。” 大家从王献的神情里已经瞧出些许不祥。 一朵小小的烟花绝不会把四皇子骇成这种样子! 王献的手缩在衣袖中,掌心里面紧紧握着一块玉玦。 这块玉玦是控制整个皇家别院的阵枢,也是开启防御的唯一的钥匙,真气灌入,防御屏障却并没有随之开启。 此时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了烟花不简单。 老头儿喷出一口烟雾后,也瞬间来到他身边,挥了挥宽大的衣袖,数张符箓叠成的纸鸢自袖口飞出,扑棱着翅膀,飞入夜色。 王献眼神变得坚定,长身而起,沉声道:“去长秋殿。” 长秋殿在皇家别院东厢,是以前主人用来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柳氏接手后,将这里改造成了供奉家族守护神灵的场所。 大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铜锁上布满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掌握钥匙的随行丫鬟并未跟着他们,王献毫不犹豫,手握潜龙刃,一刀斩下,铜锁当啷坠地。 大殿里面只有一座神龛,一张供桌,数只黄锦蒲团。 王献径直来到神龛前,撩起杏黄纱幔,将手伸进那尊青面獠牙神像底座后方,握住了一个把手似的物件,用力一扳,轧轧声数响,神龛左侧地面滑开一片地砖,露出下面比地砖还要光滑的一幅阴阳鱼阵图。 沈渐对这种图再熟悉不过,他家里,公道铺都刻有类似图符。 传送阵。 这对王张等人来说,同样不会陌生,但凡家底颇丰,怕被人惦记的大户人家通常都会请人打造,借传送阵瞬移,可比挖地道省事多了,只需要找好两处地方,以同样的符纹连接阴阳乾坤,便能以阵符将人从一个地方传送去另一个地方。 传送人员多寡、距离,根据阵符大小符意强弱而定,只要阵符等级足够高,又不计灵髓消耗的话,传送千里都有可能。 这座阵法能传送十五人,另一端与皇宫相连,既能从宫中将人传送至此,也能将人从这里传回皇城。 沈渐眼神黯淡下来。 在场没人比他更熟悉传送阵,不用尝试,他已经一眼瞧出这座阵无法使用。 他马上联想到了刚刚看见那一幕,很显然,抱剑汉子的所作所为,就是在破坏皇家别院防御阵符。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王献已经在破口大骂。 传送阵法无法开启,饶是四皇子定力再好,也忍不住口吐芬芳。 夜空中数十道流光点亮整个皇家别院,紧接着各种金属撞击声响彻半空。 屋瓦上噼里啪啦,仿佛下起了瓢泼大雨。 王献望着门外,流光映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在咬牙,脸色铁青。 曹十三脸色同样苍白,圆脸上肌肉轻颤,他也在努力控制心中不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道:“此去京都也不过十余里地,京中禁卫接到符书传信过来,也就须臾之间,不等外面的人攻进来,他们也许就能到达。” 拿旱烟袋的老头儿继续吞云吐雾,他吐出的烟雾似乎能起到遮掩气机的作用,能让外面进来的偷袭者无法锁定烟雾中笼罩人的气息。 他突然道:“只怕符书已经全部被人拦截。” 曹十三身子一晃,差点没一屁股坐下。 王献苦笑道:“今晚连累你们了。” 沈渐将手搭上他肩膀,沉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大家伙还是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对方既然来了,肯定不会给你们谈判的机会。” 这是残酷的事实,没人怀疑这一点。 对方连皇子都敢袭击,肯定也不会留下活口。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殿前庭院,一身黑衣,头上戴着斗笠,一张脸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手上提着一杆银色长戟。 正当他快步冲向长秋殿,背后人影一晃,剑光自他背后亮起,剑尖从他前胸穿透出来,鲜血飞溅。 麻花腰带年青汉子刚刚拉开拳势,见了这一幕,又收了起来,惊喜地叫道:“东门先生。” 持戟黑衣人倒下,咣当一声,银戟被他压在身下。 从背后出剑的人露出了整个身形,却不是那抱剑汉子是谁。 王献准备迎出去,沈渐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很明显抱剑汉子的修为高出同僚一大截,整个侍卫队伍中,俨然侍卫头子。 沈渐的心沉了下去。 王献也扭头惊讶地瞧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为何阻拦自己。 抽旱烟老头儿也向那人颔首示意,问道:“究竟是什么个情况?点子硬不硬?” 抱剑汉子挥剑,剑锋上鲜血甩落,狭长剑刃如同一泓秋水,光可鉴发。 剑入鞘。 他慢慢走向大殿,每一步落下都很轻,很小心,脸上却带着轻松的微笑,说道:“十几个神华境,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解决了三个。” “小心。” 沈渐突然大声道,用力一扯,将王献扯向身后,整个人向前疾冲,刀光自腰间闪出。 与此同时,抱剑汉子的剑再次出鞘。 剑光一闪,抽旱烟的老头儿从脑门被一剑劈成两半。 烟雾更浓。 下一刻老头儿已经出现在王献身前。 沈渐的刀也劈到抱剑汉子身前。 呛一声清鸣,两条人影交错而过。 抱剑汉子踉踉跄跄冲向大殿,剑光闪闪,无数银花空中绽放。 不知用了什么秘术躲过一劫的老头儿用后背靠着王献,将他往大殿里挤;麻花腰带的年青人跟着后退,始终不离王献左右。 王张一拍腰间两尺刀,喃喃念出口诀,一对金属长翅自背胛生出,翅膀扇动,照冲过来的汉子脑袋拍去;御谢拓反应同样不慢,一出手便是玄龟甲盾,一杆长枪破空,刺向对方胸口。 丁冲握拳一碰,荆棘在手,轰然撞破大殿窗户,冲向院子。 他没有向抱剑汉子出手,他只想去帮助沈渐。 抱剑汉子小腹一片血污,脚步虽有些踉跄,并未影响到他出剑的速度。 叮叮当当一连串清脆的爆响,王张、御谢拓分别倒飞出去,抱剑汉子脚下不停,旋风般扑向挡在王献身前的老头儿。 一人出现在身侧,一拳打在抱剑汉子的太阳穴上。 拳劲刚猛,如同一柄全力挥舞落下的铁锤。 抱剑汉子横飞出去数丈远,肩膀重重撞上大殿墙壁,身子嵌入了厚厚的墙壁之中。 一拳将他打飞出去的,正是那个腰带像麻花的年青人。 倒飞出去的王、谢二人背脊着地,滑行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一跃而起,各自展开灵契第二形态。 曹十三这才将灵契神甲披挂在身,也不怪他反应慢,相较于经常街头打架的王张,从小混军营长大的御谢拓,他打小就没跟人真正动过手,式样曹家以打造兵器盛名,仇家也没几个,即使有,也被与他家做买卖的各大势力帮着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哪有他这种大少爷动手的机会。 丁冲也来到沈渐身旁,发现他左边臂膀上有一条长长的血口,很窄,很细,血不断从那里流出。 “怎样?”他焦急地问。 沈渐摇了摇头道:“那个人就是王献身边的卧底。” 第63章 被碾压的绝望 王献盯着正伸展四肢把自己从墙壁里挣脱出来的抱剑汉子,恨恨道:“东门硙,你想灭九族?” 东门硙就是抱剑汉子的名字,他瞧向老头儿身后的王献,嘿嘿笑道:“东门硙孤家寡人一个,还怕那个。” 他侧转脸看向丁冲撞破的窗户,紧咬后槽牙,“那小子果然有点本事。” 王献道:“禁军瞬息即至,你没有机会。” 东门硙撇了撇嘴角,道:“所有防御阵法和传送阵都给我们破坏,你认为区区符书还能传回皇宫。” 王献瞳孔骤然收缩,冷冷道:“你不可做到这些,别院阵法只有宗正寺清楚。” 东门硙又看眼窗外,微笑道:“四皇子,别再套卑职话了,你就算知道又怎样,莫非你还认为能活着离开。” 王献黯然道:“总有人能突围。” 东门硙嘴角扯了扯,“你指他。”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根本不怕面前这几人忽施杀手。 他敢在数人合围下有此做派,自然有他凭仗的底气。 外面各种法宝的撞击声越来越近,说明守卫别院的侍卫们正收缩防御阵线。 沈渐突然回头,手腕一翻,掌中‘孤煞’闪电般向地上那具黑衣人尸体劈过去。 没人能形容这一刀速度,也没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地上的尸体出手。 丁冲也怔住,但是很快反应过来。 东门硙既然是王献身边的二五仔,刚刚他杀的人,自然有可能是故作姿态。 地上俯身倒地的黑衣人似乎早已在提防这一着。 刀光挥出,他的人也翻身腾空离地,银戟宛然一条电光,刺向沈渐胸膛。 鲜血跟着溅出。 血是从黑衣人脖子左侧标出来的。 他反应虽快,出戟也不慢,却还是比不上沈渐的刀快。 刀光从他脖子左边掠过,从右边闪出。 银戟锋利的尖矛虽已沾到了沈渐的胸前衣襟,但他的头颅先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咕辘辘滚了出去,眼睛圆瞪,眼珠凸出。 身子银戟砰然坠地。 ……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东门硙也在眼睁睁地瞧着那位使戟名家可怕的死法,鼻中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恶臭。 胃里在翻腾。 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刚刚在九院问道夺魁的年轻人有如此可怕,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道境,极有可能已经是洞宫或炼神,否则怎么可能一刀斩伤自己,一刀斩杀洞宫境同伴。 其他人也在瞧着院子里面发生的变故。 他们很庆幸身边还有一个这样的同伴。 尖锐的哨音打破宁静。 七八名修行者跌跌撞撞冲进庭院,浑身是血,有的人血污已经遮住了脸,有的人手上的兵器只剩下半截。 这些人都是道境修行者,走出京都大梁,他们个顶个都能去某个二流仙家当个客卿,混个供奉的人物,却在一帮不知身份黑衣人的围攻下,不到一盏茶工夫就溃不成形。 骨哨含在一名刚刚从正门走进院子的高大黑衣人嘴上,除了鼻孔、嘴巴、眼睛,脸上缠着一层又一层黑布。 哨声短促而高亢,仿佛有种夺人心魄的魔力。 他黑布下露出的眼睛深邃,瞳孔闪着奇异的绿光,隔着窗户瞧向里面,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道:“一个炼神境剑师,搞不定几只小爬虫?” 东门硙目露凶光,道:“院子那个用刀的很古怪。” 他说着话,向前迈出一步,手里的剑挥了出去,剑光银花再次出现。 王张和御谢拓也再次倒撞出去。 境界差距摆在那儿,在炼神境面前,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幸亏这人的主要目标不在他们,不然他们很可能已经是躺在地上冰凉的尸体。 老头儿吐出一口烟雾,双手如封似闭,呛然声中,他与王献瞬间移位,来到大殿门外。 而那个麻花腰带的年青汉子紧跟着冲出了大殿。 他们二人的职责似乎就是与王献寸步不离,以身体做墙为王献掩护。 曹十三也祭出数重法宝,撞破窗户,来到院子里面。 高大黑衣人吹响骨哨,一名侍卫突然扔掉手中武器,双手抱头,高声惨嚎起来,砰然一声响,他的头颅骤然爆开,脑浆飞溅,白的红的像下了一场小雨。 二十余名黑衣人从围墙、屋顶、大门各个方向掠进院子,各种武器、法宝的光芒将天空照得亮如夏日午后。 各种呼喝声夹杂着惨叫。 又有好几个人倒了下去,丁冲也加入战团,他自知不是东门硙之流对手,也无法靠那个高大的吹哨者,他冲向了一名驾驭数把飞梭的黑衣人,砸飞迎面而来的三把银梭,趁对方全力应付正面对手,一拳狠狠砸在对方侧脸上。 ‘荆棘’布满尖锐倒刺,一拳下去皮开肉绽,几乎撕下了那人半张脸,也扯下了他的蒙脸布,血肉模糊也没人能认出他是谁。 两名黑衣人左右夹击,一把铁锏,一支很短的笔。 那支笔空中快速虚画几笔,便有一道符意落在丁冲左臂外侧,手臂刺痛,一股酸麻循着手臂经络传遍全身,顿时全身僵直。 那把铁锏也夹着风雷当头砸下。 一道刀光从腰后飞了出来,他知道刀光出自谁手,只恨自己没用,不僅帮不上一点忙,还得兄弟为他操心。 那支笔从中断开,铁锏还没落下,持锏人已经暴退。 一蓬血雨当头淋下,丁冲眼前一片血红。 然后他感到身后有一只温暖的手将他扯离原地,有人在他耳边说道:“别冲动,要死也是我死前头。” 说话的是王献,刚刚出刀帮他解围的是沈渐。 他身上的僵直感尚未解除,眼泪却夺眶而出,冲散迷眼的血雾。 曹十三也终于动了起来,他的法宝构成了向四面八方发射的弩阵,弦声大作,漫天箭雨阻挡了那些黑衣人前进的步伐。 王张和御谢拓也就地滚出大殿,背靠曹十三躲进弩阵之中。 不过连续两次遭受东门硙重击,他们的经络受重创,再无法支撑各自灵契‘归窍’,只能靠着曹十三身体在那儿嚼丹药休息。 看着院子里面数不清的黑影在眼前游走,他们几乎绝望。 再给他们十几二十年,凭他们血脉天赋,家族传承,一人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也未尝不能杀个干净,然而现在,境界差距带给他们的只有绝望。 被碾压得彻底失去信心的绝望。 第64章 血海 一刀劈杀那名以笔作符修士的沈渐肌肉紧绷,一股强大而尖锐的力量仿佛从耳膜刺了进来。 他听不见哨音,哨音就像一把又细又尖的剑,刺进他的脑子。 突然间,吹哨者眼睛瞪大,眼珠几乎凸出了眼眶,原本碧绿的瞳孔变成一片血红。 施加在沈渐脑海里的力量不知为何忽然转移到他自己脑子里。 怎么可能? 纯粹修习武道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拥有比自己更强大的仙识力量。 他两耳如同被无数细针由内向外攒刺,砰然一声,两股血箭自耳洞中喷射而出,他小步快退,骨哨也同时爆开,炸裂了他的口腔,嘴唇也变成了一块血淋淋的肉,露出白森森的上下两排牙齿。 沈渐回头,左足蹬地,身形拉出一道青影,向遭受自身灵力反噬的高大黑衣人飞奔。 一把剑拦在了他身前。 东门硙。 剑光闪动间,沈渐身上多了不知多少个血洞。 然后高大黑衣人似乎抓住短短一瞬停顿回过神,一掌劈出,宽大的衣袖挟着劲风重重劈中沈渐胸膛,将他打得脑袋向后一仰,倒跌出去。 飞出四五丈这才落地,贴着地面滑出去老远,脑袋重重撞在屋前石坎上。 依稀间,他仿佛听到了王献、丁冲撕心裂肺的喊声,也听到了曹十三、王张、御谢拓的尖声惊叫。 他的脑袋如同被人灌了一大桶浆糊,又重,又晕,眼前一片模糊。 这是要死了吗? “死个锤子!” 就在神思迷离,魂魄离体的虚玄中,他听到了观象的怒骂。 “你他娘的现在才知道出来,看来你这老家伙也真没屌用。” “老子……老子……辛辛苦苦帮你打造了九座天池,八十一座辅潭,能让你龟儿子这么容易就挂了,跟老子起来,砍了那些龟孙。” 观象骂骂咧咧,嗓音尖锐得像一根根万年冰针,狠狠地扎在沈渐神识之中。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 眼前景象依然模糊,好歹能看清些什么? 这时他看见了剑光,很明亮的剑光。 然后他感觉身上很沉重,好像有人重重扑在了他的胸膛上。 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滴落在脸庞上。 他看见一张脸。 那张脸属于那个麻花腰带年青人,此时他的脸扭曲着,看上去很狰狞,微张的嘴正往外面不停冒血,微黄的牙齿也被染得鲜红。 他不明白这个王献身边的侍卫为何会帮他挡下这一剑,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用血肉之躯做这种明知必死的事情。 他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年青人嘴唇在动,低语喃喃:“我是死士,主人要我挡……我就必须挡……这就是我的命……” 沈渐脑子里一团糨糊,他都不确定年青人是不是说了这句话。 年青人高高昂起的脑袋突然无力垂下,重重撞在他的心口上,像一支钉锤,重重敲击在他的神魂深处…… 他眼眶一下变得湿润,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泪水流过太阳穴,流过耳廓,滴进身下泥土。 他又见到了剑光,还有一块黑云般的布,这一次不在眼前,而是离着有几丈远。 他听到了惨叫声,好像来自王献寸步不离的老头儿。 他也听到了王献和丁冲的怒吼,夹杂着曹十三他们的惊呼。 …… 王献已经倒下,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很快湿透了衣襟;丁冲也倒下,就伏倒在王献身边,背脊还在上下起伏,全身骨头像是被碾碎;曹十三也坐倒在地,身体表面那层神甲支离破碎,圆圆的脸上全是血,圆圆的眼睛里全是绝望;王张压在他的大腿上,白衣变成了红衣,一动不动,除了鼻腔中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御谢拓两眼无神,斜靠在曹十三肩膀上,两臂软软垂地,血水流过手背,顺着指尖淌落地面。 高大黑衣人手指揉着眉心,冷冷地看着面前垂死的这些年轻人,没有了嘴唇的嘴巴上下开合,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谁也听不清他的话! 东门硙挥了挥手臂,甩干剑刃上的血,眼睛里露出种讥诮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四殿下,休怪在下背叛,实在是别人出了个我无法拒绝的价格,在下又没有殿下背后的靠山,拥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富,所以只能得罪了。” 曹十三比身边人受伤更轻,大声道:“要钱是吧!我有,比大皇子更有钱,我能给你们钱。” 东门硙哈哈大笑,手指点着他们,嘴角上扬,无不得意道:“我的曹大少爷吔,你咋就不明白呢!某人再爱钱,也得有命花不是,留你们活口,我能躲过皇室、七阀的追杀。” 曹十三恨恨道:“你杀了我们,朝廷,七大家也不会放过你。” 东门硙笑道:“我傻啊!杀了你们,一把火烧了所有尸体,谁知道我东门硙还活在世上。” 高大黑衣人嘴巴又动,虽然口齿不清,但谁都看得出他在催促东门硙动手。 明明在场还有十好几个黑衣人,他们为何不亲自下手? 王献很疑惑,曹十三也很疑惑。 他们都不是傻子,看得出来,这些人似乎有某种忌惮。 东门硙翻了个白眼,慢悠悠提起了剑。 突然,他视线凝固。 地上有人动了,动的是那个背后被砍得稀烂,早已没了生机的年青人,他不相信这人还活着,毕竟这是他亲手出剑斩杀的,出剑轻重分量他掂量得很清楚。 他的手还是下意识握紧剑柄。 一个人坐了起来,被他斩杀的年青人尸体滑向一侧。 “沈渐,你居然还没死!” 他抬起手臂,忽然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地上所有尸体都漂浮起来,浸润在碎石间,泥土中,碎砖瓦砾间的血好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引,全部冒出了地面,悬浮在空气中,就连所有人衣服上的血,伤口里正在流淌的血,也同样如此。 整座院子血红一片。 所有人笼罩在血雾中。 原本狼藉的院子此时仿佛变成了幽冥血海。 沈渐已经完全站直,无风,他的衣衫却在猎猎作响。 他的眼睛也变得血红,瞪着面前这些人,一字字道:“用你们的血,祭奠今晚所有惨死英灵。” 第65章 血水孕育出的花朵 东门硙想都没想,一剑挥了出去。 这一剑凝结了他一身剑意精髓、炼神境灵契‘归窍’的最强杀招“一剑归烬”。 纵然面对相同境界的修行者,他也很少使用,这一剑强大归强大,带来的反噬后果也相当可怕。 剑意燃烧命魄精血,会给他身体带来非数月难以修复的伤害,即使再好的丹药也无法治愈焚烧命魄精血带来的后果,只能靠自身一点点积累修复。 高大黑衣人身形晃动,一块黑云飘了起来,迅速演化成一只黑色大手,自上而下,拍向沈渐头顶。 他擅长仙识攻击命魂,并不代表骨哨就是灵契武器,这块如真似幻的黑布,方才是他真正灵契‘归窍’大杀器,他将此命名:‘夜手’ 十几名黑衣人如同见到食物的饿狼,各自从四面八方飞奔猛扑。 法宝光华仿佛穿不透浓稠血雾,急促的锐器破空声也没能传出太远,强劲的气机同样未能驱散满天血红。 “躲开啊!”曹十三声音已经嘶哑。 “快走!”御谢拓也在那一刻恢复了一些神智。 “走,别管我们!”王献几乎呼出了肺里面全面力气。 沈渐还是没有动,右手轻握刀柄。 他的眼睛直视前方,目光坚毅,整个人宛如岩石雕成。 刹那间,剑光至。 没有人看见他拔刀,依稀只见他右手微微轻颤。 血雾中,一条血红色的线划过血红空气,如果不一直盯着,都很难发现血色中这一丁点变化。 呛一声,剑光骤断。 刚好抓过来好只手也突然裂开。 沈渐这才动了,整个人化身血影,无数线条从他身体向四面激射,这些线条也是红色,血液的红色,每一根线条都像刺进湖水里的薄冰,快而准。 十余名黑衣人突然僵直,瞪大眼睛,仿佛不相信他们看到的一切。 血,从这些人身体里面流淌出来。 血色更浓。 高大黑衣人出现在院子角落,瞪大的眼睛里面流露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身上那件黑袍多出了数道割裂,血不断往外涌。 东门硙暴退,退出去的速度,比他前进时更快。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大声咳嗽着,手里剑只剩下半截,灵契物受损,连带他五脏六腑一同受损,再加上一剑归烬反噬,此时的他能站着不倒已经很有忍耐力了。 高大黑夜人无唇的嘴在抖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血杀咒……迷雾杀阵……”之类的话,反正没人听得清楚。 血色刀芒并未停顿,继续向四面八方延展,从高处往下来,就好像在血色土壤中盛了一朵巨大的血色花朵,血红刀罡就是花瓣。 刀芒绕过了王献一众人,几乎填满了整个院子。 血雾中充满强烈的杀意。 东门硙突然发现,他竟然无法摆脱这座血色迷雾笼罩的天地, 高大黑衣人遇到了同样的麻烦,弹指间,他已经祭出了数种不同遁术,没有一种遁术起到相应效果,他只能在狭小空间内左趋右闪。 就在两人无计可施之际。 院墙轰然倒塌,缺口处闪出一条高大的身影,一袭黑衣,他被身后的光线倒映在血雾中,拖曳出长长的倒影。 黑色倒影一瞬间恍若一棵大树分出无数枝杈,沿地面快速蔓延。 黑影蔓延到黑衣人脚下,也蔓延到东门硙足底,顺着小腿爬上了他们的身体,瞬间便把他们包裹住,吞噬了他们。 下一刻,两人消失在血雾中。 缺口前那个高大的身影也失去踪迹。 血雾渐淡。 沈渐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王献眼前,对着他笑了笑,却没有开口。 王献正想说点什么,沈渐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树桩直挺挺朝他倒了下来。 他只能伸手接住。 怀里的沈渐已经昏死过去。 天空中响起了急促的箭哨,一支利箭划过夜空,夺地一声钉在院子中央。 箭羽黑白相间,箭杆朱红。 天周氏制式响箭! 王献对这种箭很熟悉,每年秋狩打猎,他都能见到同样的响箭,来指引猎物逃跑的方向,黑白相间箭羽便代表天周家族,而朱红箭杆则是周匹夫独有。 轰然一声炸雷巨响,一个魁梧的身影重重落地,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一个高大而雄伟的男子向王献走了过来,不是周匹夫还能是谁? 紧接着数条人影相继落下,除了内卫统领,皇宫三大禁军统领副统领相继落下。 王献苦笑,道:“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 周匹夫环顾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和院子中支离破碎的尸体,什么话都没说,一脚顿地,整个人冲天而起,消失在夜幕中。 金鳞衣统领将军左路来到王献身边,伸手准备粗鲁拉开他身上的沈渐,发现王献紧紧搂着他,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马上停下动作,蹲下身,轻声问道:“殿下可有受伤?” 王献瞪着他,不咸不淡回了句:“你说呢!” 左路微笑着,笑容明显有些尴尬,说道:“宫中例行巡视,才发现传送阵另一端被人动了手脚,连夜禀报陛下天后,这才得知……” 王献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解释,冷冷道:“请左将军和诸位将军将我这些朋友带回大梁我的府邸,好生安置,若然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泼得这个皇子被贬,也要拿你们是问。” 他这才松开紧抱着沈渐的手,让过来的一名将领将他抱走,随后他也被扶了起来,一名随之而来的御医半蹲面前帮他处理胸口那道剑创。 左路问道:“殿下可知袭击者身份?” 王献眉头紧蹙,强忍胸口剧痛,瞪着他,一字字道:“我的侍卫队长东门硙,我要你活着把他带回来,如果他死了,我便有理由怀疑,你左路勾结妖孽,袭杀皇子,这罪名是轻是重,你掂量着办吧!” 给一个三品大员定罪肯定不是一个嫡皇子一言决之,但设身处地想,若东门硙真的不明不白死了,他这金鳞衣统领得罪嫡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当差的哪还没点让人抓住的痛脚,要是这位嫡皇子真要把怒火撒他身上,到时候就算没有勾结妖孽的罪名,别的罪名一样能置他于死地。 第66章 调查 昨天是林深一百五十大寿,突然被人从宿醉中叫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好容易才从脂粉肉香,玉体横陈的特制大床钻出帐幔。 确实老了,搁以前,几十斤酒喝下肚,他还能执枪蹬马,闯入魔天军阵中杀他个三进三出,回去后还能照常喝下几十斤。 如今也就十几斤酒,就能让自己头痛得恨不得用锤子敲破脑袋。 床上十几名妙龄少女一个没动,有心杀贼,无力提枪。 想到这些,他就痛恨,怨天怨地,也恨所有人——像我这种开国仙将,纵横驰骋疆场数十年,武道修行超然,为什么同样躲不过命运的车轮。 其实除了前两点,他自我感觉还很强壮,尤其是喝酒没那么多,间歇那么几天后,一夜御十雄风犹在,美中不足就是与十几年前比,退步了很多。 宅上管家老林头垂手站在门外,他已经是林家第三代管家,一代是他爷,二代是他爹,爷孙三人服侍大将军老爷已然一百二十余年,很快便会传给下一代。 一家三代能服侍一个人不是僅僅的主家念旧,而是他们懂规矩,知深浅,只有在主家面前得到充分信任,这个管家位置才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老林头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去麻烦老爷才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按理说,这种时候,大将军老爷是最容易发脾气的,然而他刚刚听到的消息却让他认为刻不容缓,必须马上告知。 林深腰部以下只系了块薄巾,毫不掩饰他上半身结实而粗壮的肌肉,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圆。 老林头不等老爷问出来,抢先压低嗓子说道:“皇家别院遇袭。” 林深刚要爆发的怒火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 “什么?” 他不是没听清,而是震惊。 身为内卫统领大将军,他自然很清楚皇家别院是谁在使用,进入别院的每一个人,都受到过内卫严格审查。 “情况怎么样?” 老林头道:“四殿下重伤,侍卫全部殉难。” 林深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明白这件事情将带来的后果,果断地下达了命令:“把相当人全部叫来,两刻之后,我要入宫。” 老林头称了声喏,这才道:“张副统领和刚从别院回来的几位郎将都在厅前候命。” …… 两刻钟后,一身武将朝服的林深走入长明宫。 御书房外,金鳞衣统领左路,雁翎都统领王石松垂手而立,脑袋埋得很低,下巴几乎贴着胸膛,看来刚被狠狠训斥过。 门外宦官用特有的公鸭嗓道:“内卫统领大将军林深觐见。” 御书房内马上走出一名手臂上搭着一只白玉拂子的大太监,看了眼林深,面无表情道:“天后殿下让你进去。” 林深什么都没问,摘下腰间佩刀交给门外宦官,阔步而入。 天后背对大门,面朝窗外。 寒风卷走树上稀疏的枯叶,飘飘扬扬,久久不能落地。 林深弯腰站在那里,既没有跪下请安,也没有出声,他清楚天后的脾气,这个时候去纠结繁文缛节,反而会引起她极大的反感。 良久,天后才转过身,缓缓回到宽大的书案后坐下,用极其平缓的语气道:“知道消息了?” 林深揖手躬身道:“一大早刚听手下禀报。” 天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淡淡道:“你怎么看?” 林深道:“东门硙属内卫,微臣负失察之责。” 天后抬头,目光如刀,“哦,就一个失察之责?” 林深道:“臣不敢,自会全力侦调此案,查出幕后黑手,将所有参与人等一一捉拿归案。” 天后道:“那你认为幕后黑手是谁?” 林深再次揖手道:“未经深入调查不敢妄下论断。” 天后哼了声,声调陡然升高:“一群废物,难道你们只会曲意逢迎,搞些欺上瞒下的小把戏,明眼人谁看不出背后何人?” 别说替天子掌管秘谍机构的内卫的统领,就算随便拉出一个有朝会资格的官员,谁不知道大皇子与四皇子之间的储君争夺,但这种话,就算人所尽知,又有谁敢当陛下天后的面,不知死活大胆说出口。 林深只能闭嘴。 天后盯着他的脸,道:“东门硙担保人是谁?” 林深道:“前已故副统领赵无极。” 天后点了点头,嗤的冷笑出声,喃喃道:“手脚做得还挺干净,倒是不太像他毛手毛脚的性格。” 林深道:“据查东门硙,出身楚南,曾得一名云游仙人指点,并无亲属,甚至在侍卫中也无朋友,得宗正寺相中其能力,方才安排到四殿下身边,领队长职,在此之前,一直在宫中当值……” 天后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道:“这些金鳞衣统领都调查过,不用你来重复一遍,我想知道的就是京城中,还有哪方势力能组织四十余名道境而瞒天过海,出其不意攻打别院?又有谁能轻易破坏别院传送阵以及防御阵法?那些人又是如何在斩杀二十三名道境侍卫后,多数人却突然死在别院,这些才是你应该调查的重点。” 她眼皮一抬,目中精芒暴涨,“别忘了,孤手上能查案的可不止你林深一个。” 声音不大,却让林深浑身忍不住轻颤,赶紧揖手弯腰道:“下臣领命。” 天后再次冷哼,道:“你属下没有禀报别院中所有尸体的异样?” 林深赶紧道:“初步判断,可能有人施展了血杀秘咒。” 天后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魔天皇族独有的血杀秘咒怎会出现在我仙朝皇家别院?” 林深清了清嗓子,说道:“虽然四殿下对当时情景闭口不谈,但据下臣大胆推断,血杀秘咒极可能是那个九院问道夺魁,且与四殿下交情颇深的沈渐所为。” “这么肯定?” 天后的语气似乎对他的推断颇有几分好奇。 他沉声道:“否则无法解释那些人为何功败垂成。” 天后摇头道:“这个推断没证没据,如何让人信服。” 林深道:“属下有证据。” 他直起腰,说道:“此子之前便与某个人有密切接触,且在九院问道中与大天师孙女陆璇玑有过交集,遂在问道后不顾天道院敌视,执意前往相会,后在小灵山下,两人碰头,陆璇玑还出剑伤了属下派出的暗谍……” 天后轻笑,轻声道:“堂堂内卫密谍竟然会被一个小姑娘发现并打伤,你也不嫌丢人。” 林深不敢反驳,继续道:“此后,某个人突然出现,出剑教训沈渐,恐怕也是出于某些……某些……当前辈的正常反应。” 天后略感恍然道:“仙朝大陆之上,若说能学会魔天皇族血杀秘咒的,也只有他……若真是那样,四郎有心隐瞒也不足为奇,不过你还是得去趟四郎府,有一些问题,当事人不开口,总不算个事儿。” 林深只能揖手称喏。 第67章 第十座天池 夜还是同样的夜,冬日的夜却多了几分刺痛骨髓的阴寒。 沈渐仰望着满天璀璨星斗,身子却虚弱无力,好像指一根手指都能牵动彻入心肺的剧烈痛。 他大口吸着气,眼前模模糊糊,连星空都变成了一片灰暗,万千星辰汇聚,好像汇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刀光。 光线后面有人说话:“臭小子,死不了还睡。” 嗓音很熟,沈渐却有点记不起,于是问道: “你是谁?” “你他娘的这么点小伤就连老子都忘了。” 沈渐想骂回去,身体的疼痛却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努力回忆着一切。 他听到光线后面轻轻的叹息声。 下一刻,无数画面如开闸的潮水,源源不断流进脑海中。 画面就像一幅幅生动的人生走马图,这一刻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记起了儿时,记起了那场天空被火烧得通红的天劫,记起了仙道院,记起了朋友,记起了跟他上过床的女人们…… “老家伙。” 光线后面那个声音嗯了一声,仿佛带着一些失望。 “我这是怎么了?” 观象道:“受了些皮外伤,再加上我不得已借你的身体吸收精血魂灵,你的神魂略有点恍惚。” “我记得那个,感觉像是在旁观,那种感觉很奇怪,我真的不想有下一次。” 沈渐感觉自己很虚弱,不只是身体上的,内心里总有点什么事想不起来那种空虚。 “你以为我想啊!对我不一样是在冒险。” 观象的声音也显得虚弱,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停止呼吸。 他停顿了片刻,说道:“我会休息一阵子,这段时间你都不要再打扰,如果再遇上危险,你应该见过施展的血咒,怎么用你也应该掌握了,到时就算杀不了人,也能借血咒遁逃,别人问起,你就说是武灵碑参悟所得,反正他们也没证据。” 沈渐还想问什么,观象的声音消失在光线后面。 他不用再问,能感觉到观象已经陷入沉睡,上一次见过那个神秘人,他也这么做过,只不过那一次好像情况这次好得多。 光线渐渐散开,满天星辰又重新回到视线。 他突然发现,原本空中的九颗主星似乎多出了一颗,稍显黯淡,周边的辅星更是稀薄无华。 这老家伙,竟然趁着这场战斗吸收无数精血残魄,将第十座天池打造出了雏形。 他强忍着芥子心神的疼痛,回归神识大海。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雪白洒金帘帐,看起来就不是寻常人家使用得起的物件。 身上的被子又轻又薄,床单也柔软得像女孩的肌肤,上面还有一股非常好闻的淡淡熏香味道。 他记得王献身上就有这种香,所以经常被丁冲嘲笑他像个女人。 说良心话,王献如果换成女装,再稍微那么打扮一下,跑去东西两院指不定都有人点名要他陪坐。 他和他妹楚楚真有几分相似! 结果他眼睛里面就真的出现了楚楚那张脸。 鼻尖都差点碰在了一起。 然后他听见楚楚在问:“你是不是傻了,怎么睁着眼不说话哩!” 楚楚就压在他身上,隔着被子他都能感觉到她胸前的软弹,于是冲口而出:“你再不走开,小和尚就要去你家化缘了。” 说完就开始后悔,毕竟楚楚不是金雪,跟她说这种话,实在有点不应该。 哪知道楚楚根本没听懂,还故意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全身骨头像快要散架,肌肉撕裂的疼痛更让他张嘴呻吟起来。 楚楚这才离开了他身体,手肘支在床上,一手托腮,睁着秋水大眼看着他:“是不是很痛,用不用我帮你找个郎中。” 她的睫毛很长,脸粉嘟嘟的,看上去天真无邪。 “不用。” 沈渐挣扎着支起上半身,疼痛让他不敢坐直,只能半躺斜靠在靠背上。 他这才看清屋子里的光景。 从无数精致的摆设就看得出,这里可能是王献的皇子府。 “我怎么在这儿?你又怎么来?” 楚楚嘟着嘴,“人家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借口跑出来,你倒好,睡得跟死猪一样。” 沈渐揉了揉脸,说道:“我这不醒了吗?” 楚楚道:“我都来第三趟了,这次你再不醒,我都想回去求阿娘派御医来了。” “三趟!” 楚楚公主尚未正式册封,出趟宫真心不容易,每天来一趟根本不现实。沈渐挠着后脑勺问:“我昏迷了多久?” 楚楚扁着嘴,大眼睛里面好像有水滚来滚去,说道:“半个月。” 这一觉竟然睡了半个月! 沈渐不太敢相信。 然后他看见王献坐在一张软藤编织的椅子上被人抬了进来,先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欣慰,很快他的视线转向楚楚,脸一板,低声叱道:“楚楚,赶紧下来,别让外人看见笑话。” 抬他进来的两名小黄门宦官早就知趣地背过身。 楚楚不情不愿起身,还是坐在了床边。 沈渐道:“丁冲呢?” 王献摆了摆手,让两名宦官退出房间,说道:“三天前,他就被阙院长接走,放心,他的伤势主要在筋骨上,比你的情况好得多。” 他将手撑在床沿上,将自己挪到了床边坐下,接着道:“曹十三、王张、御谢拓也各自都被家人接走,他们的伤势也无大碍,听说曹十三已经离开了大梁,是不是回了曹氏祖居流花谷不得而知,据说王、谢两家也准备派人把他们接走,毕竟出了这种事情,朝廷也不好交代,只能任由他们家族接人。” 最后一句让沈渐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 门阀家族跟朝廷的关系相当微妙,朝廷是既想利用,也不放心财权皆重的七大门阀,因此除了朝廷官员中会有大量门阀子弟,也会让门阀子弟将他们的嫡系继承人送进京城,美其名曰读书,实则与质子有异曲同工的意思。 王献道:“内卫统领大将军林深和金鳞衣统领将军左路已经来过很多趟,想找你印证当晚一些细节,现在就在外面,你若不愿意见,我就说你还没醒,请他们离开便是,等会儿我就让人通知骆院监,把你接回仙道院,有骆院监在,他们也无可奈何。” 沈渐摆了摆手,道:“我们又不是过错一方,躲着算怎么回事,让他们过来便是。” 王献看了眼楚楚,小声提醒道:“他们真正想问的,只怕跟袭击者没有关系。” 沈渐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他们还问什么?难不成是想倒打一耙?” 楚楚跳了起来,大声道:“我出去把他们轰走便是,下次谁还敢来打扰沈哥哥,看我不给他们好看。” 王献赶紧扯住,生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妹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举动。 沈渐道:“让他们来吧!管他们想知道什么,事实摆在那儿,还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第68章 祭奠 面对林深和左路旁敲侧击的问询,沈渐应答如流,能力突然增长就推给武灵碑悟道,至于对来袭者的判断,他也没说太多,只说认识东门硙,就连跟踪东门硙那件事情也烂回了肚子里,否则让这些人抓住一丁点线头,很可能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这二位大人信不信他不太清楚,反正从他们脸上,看到了不少失望。 大理寺事后做出的验尸结果很明确,所有在场的尸体一身精血和灵韵都被吸走,疑似有人用过魔天血杀秘咒,但没人敢拍胸脯绝对保证,毕竟血杀秘咒出现在仙朝大陆的次数不多,最多的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西北边境那场导致五名开国仙将殒难的大事件。 但谁也不能担保武灵碑无法参悟到类似秘咒,数万载光阴,也没人敢担保各家手中的灵石灵碑已经被参悟透彻,天道之广,瀚若星辰,灵碑之博,亦如蓝海。 一旬之后,宗正寺新安排来的侍卫管事将殉难侍卫和丫鬟仆役的遗体从大理寺领回,当日汲取精血灵韵的是观象,他的能力自然比沈渐强大得多,直接吸走了精华,其余骨肉尚保留完好,只不过当时战况惨烈,剑气刀罡、法宝流光气机激荡,尸体支离破碎,几乎没人能拼凑全乎。 按照王献的要求,他们的尸体哪怕不全,也用最好的棺木装盛起来,以灵髓法阵和各种名贵香料保存,寄放城外义庄,但凡家属健在的,允许其领回遗体,归故土族墓安葬,相关费用由朝廷支付,相应抚恤也是朝廷一份,宗正寺一份,四皇子个人再给一份。 另外像瑯琊王家,御守谢家,式样曹家也各自有一份馈赠。 也有家属不在仙都附近,途隔万里山水的,王献也安排府上人手,扶灵奔赴各地,所有人遗体失去精血灵韵后,其实与干尸无异,长途运送不过耗点人力资财,这对财大气粗的柳氏皇族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沈渐参与了送灵,虽说尚未痊愈,他还是坚持要送这些殉难侍卫们一程。 直到这些不顾自身生死的侍卫死去,他才从王献给的名单中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为此,他感觉心酸,有种想哭,却又很难哭出眼泪的郁闷。 尤其是那个叫何长根的名字! 极其朴素的名字,甚至和修行者往往喜欢起一个仙气十足的名号格格不入。 沈渐脑海中刻下了他的形象。 ——看起来晒得微黑,皮肤粗糙的脸,眼睛很有神,总是一身窄袖短打,腰里束那条腰带像市场上炸好的麻花,每一次笑,都会露出满口黄牙,更无法忘记他临死前说的那句‘我是死士’的话,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令心头生起阵阵酸楚。 他的棺木就摆放在一辆马车上,这辆马车会穿越千山万水,将何长根送回万里之外的东海郡老家。 放着爱抽旱烟老头棺木的马车就停放在旁边,两辆马车紧紧挨着。 他自号东篱翁,名号倒是起得仙气飘飘,本家姓白,一生未曾娶妻,跟他同辈的亲属没一个活着,家中僅有兄弟孙辈尚在,好在接到官府通知,愿意接收老人遗骨回乡,这也不稀奇,毕竟这次各方给的抚恤数目极大。 这老头家没有何长根家远,离京七百里,他是帮王献生生挡下了高大黑衣人的一记黑手,魂飞魄散而亡,当时观象在血雾的血影刀光也有意绕过了王献等人,所以遗体比何长根保存完整得多。 王献看着一脸倦容的沈渐,轻声道:“我已经给东海郡去了一封信,托他们照应长根的妻子家人,另外东海离瑯琊郡近,王张离开前,我也托他帮忙照应,如果将来他的后人有修行道根,东海郡也会给予照顾,送来京都道院,还是去瑯琊或某座山头,我想问题都不会太大。” 沈渐嗯了声,目光遥视远方,眼神显得有些空洞。 主要负责送灵安排的是宗正寺典簿,宗正寺寺卿由东柳静穆兼任,少卿、寺丞都是东柳家各自头面人物,当然不会亲自处理实际事务,更何况在他们眼里,没死的侍卫或能偶尔得正眼相觑。一个死侍卫,不论他怎么死的,死得有多壮烈英勇,他们除了碍于皇家脸面,补偿一些抚恤,根本勾不起心中半分怜悯,于他们而言,重要性或不如身边摇尾乞怜的一条宠物狗。 王献叹着气,看着东篱翁的棺木道:“这老东西连个血缘后人都没留下,想给他更多补偿,也找不到办法。” 沈渐突然开口道:“有办法。” 他侧脸看着王献,一字字道:“总有一天,我会用那些人的血,和着美酒,遥祭他们在天之灵。”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平日里沈渐吊儿郎当嘴里没个正形,但王献知道,一旦认真,他说出的话就是承诺,是誓言,绝对不可更改,也没人能够改变。 就像几个月前,他当着南梅初雪的面,大喊着要登上演武台,挑战萧塬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当成一个笑话,最后事实就是萧塬败了,一拳即败;当他自信地说他要拿到九院问道第一的时候,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然而他也做到了…… 王献相信,这一次,他依然可以做到,希望他能做到。 …… 能一眼俯视南郊义庄的山坡上,王陈双手负后,注视着义庄前大大小小数十辆运送灵柩的大车。 萧塬就站在他身旁,左手摩挲着光滑的剑首龙尾,食指轻绕长长的流苏,嘴角扬起一丝冷笑,道:“这位四皇子还真有作秀的天分,几个死人,能帮他收买大量活人,这笔买卖怎么算,他都不会吃亏。” 王陈哼了一声,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突然道:“沈渐将来是个大麻烦。” 萧塬瞳孔骤缩,皱眉道:“用不用从外面调人?” 王陈微微摆头,道:“风声正紧,内卫、金鳞衣、大理寺、刑部,甚至京兆府都在注视着,这种时候耍手段,那不是拿自己的脖子往刀口撞。” 他回头看向身后一名男子,“郭首席有何见解?” 他叫郭社,身份是大皇子府客卿,天道院早期走出来的著名才子,年纪也不算小,眼角也有了些皱纹,剑眉凤目,面如冠玉,现在看起来仍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味道,一袭青衫像刚从熨斗下面拿出来,手上还拿了把尺许折扇。 客卿只是他对外宣称的身份,在大皇子身边,他被圈内人称作储君第一谋士,很多诸如萧塬、高群这些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都是这位谋士一手策划并实施。 萧塬眉头轻皱,对惺惺作态的郭社颇为不满,大家都是扶龙之臣,他最见不得别人老摆出一副万事皆在掌握的姿态。 他瞪着对方,轻叱道:“殿下问你话。” 郭社看都不看他一眼,仰面大笑起来,朗声道:“简单,年后便是春荐,让吏部把他派往蛮荒边陲不就行了。” 萧塬怒道:“如此治标不治本的主意,就是郭先生的极限。” 王陈既没有出声呵责,也没有出声表达对意见不满,依旧保持着微笑。 郭社还是无视萧塬,淡淡道:“王朝万里疆土,此去边陲少则万里,多则十余万,到时候青田萧家想怎么表现都行,何必急于一时。” 王陈微微颔首,“那就请先生去安排,嗯,记得朝廷有先例,九院问道第一不用等春荐统一安排。” 郭社马上抱扇躬身,“殿下好记性,我这就去办。” 王陈转身再次看向山下,喃喃低语:“走出京城会不会又生变数……” 第69章 颓废 自从沈渐送走侍卫们遗骸,仿佛变了个人,平日里十天半月才进次城,打那以后,他几乎住在了城里。 住的当然不是四皇子府,王献虽然不介意他在府上长住,沈渐自己也不愿意。 他住在广寒清池。 老鸨子费尽心思找枪手编了本香艳与催泪兼具的《绣榻春闺》,宣扬他家花魁有多么慧眼识珠,结果这颗明珠如今住进了家里,她总不能自个打脸,拿叉头扫把将人赶出去吧! 反正看沈渐的样子,那是住得心安理得,整日好像长在了金雪那间小院子里,足不出户,每顿饭食也是金雪亲自给他送到房间。 好在四皇子府仁义,专门给广寒清池送来了一些银两金珠,添做沈渐住在此地的食宿盘缠,要不然长久下去,老鸨子真能横下一条心,不要老脸也去京兆衙门告上一状,将这不要脸的白嫖客赶出西院,最好还能让府衙发条禁令,叫他一辈子不许踏入西院范围。 自打沈渐住进广寒清池,王献就去看过他一次。 皇子身份毕竟尊贵,西院虽然是太常寺下属教坊司产业,总归花街柳巷,嫡皇子经常跑这种地方,难免引人非议。 据说就那一次,两人好像聊了个不欢而散。 两人就坐在广寒清池大堂,足足喝了大半天闷酒,没说几句话,酒喝了好几十斤。 最后四皇子是被跟来的随从背上的马车,沈渐也是被几个小厮龟奴抬回的金雪院子。 丁冲也去看过他,身上的伤尚未痊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陪他来的还有阙院长,骆道人,他们的话似乎没起到任何作用,全程沈渐就在装傻,丁冲除了陪他喝了几壶酒,嘴里没说一句劝他回家的话。 兄弟就是这样,他们都尊重彼此的选择。 话最多的是骆道人,也没说太多关于前程、修行等等大道理,反而对广寒清池啧啧赞不绝口,搞得阙院长全程白眼不断。 劝告未果,等二老先行走出院子,丁冲故意拖在后面,小声道:“阙院长牵线,给我介绍了一个本院女学员。” 沈渐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一个劲拍着丁冲肩膀,满是酒气的嘴里不断说着恭喜。 丁冲道:“他爹是大理寺副卿。” 沈渐笑得更欢,振振有词道:“那不更好,下次我若再进寺狱,你这当兄长的也能假公济私进来给我送几壶酒。” 丁冲道:“他爹可能倾向大皇子。” 沈渐脸上笑容这才收了收,很快又笑得眼角打摺,手掌在他肩膀上重重捏了下,道:“这又有什么呢!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路,难怪都指望别人明知是条不归路,还一条道走到黑。” 丁冲瞪着眼,一字字道:“我不是别人。” 沈渐也看着他,四目相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当然不是别人,你是我兄长,可就算是兄弟……” 他忽然手腕一翻,手臂抡起,曲指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丁冲两腿之间。 丁冲反应够快,两腿一夹,沉肩蹲马,小臂便竖在两腿前,挡下沈渐掏裆一击。 两人同时大笑。 “兄长下半生的幸福,当兄弟的祝贺都来不及,还能棒打鸳鸯。” 沈渐轻松地笑着,眼神中看不到有任何虚伪。 丁冲笑道:“都多大了,还玩这个。” 两人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好像总是那么令人怀念唏嘘。 沈渐笑道:“等你觉得火候到了,带她来沈家庄做客。” 丁冲笑道:“什么叫火候到了,那还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可你这主人家总得在家待客吧!” 沈渐目光黯然下来,勉强挤了个笑脸,说道:“那就事先通知一声,我也好回家去准备准备。” 丁冲也就没再多说,在他胸口擂了一拳,大步走了出去。 …… 沈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很快回到了房间,看都没看一眼房间正抚琴记谱的金雪,换了身极不起眼的衣服,在脸上罩了张又轻又薄的人皮面具,挎了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包袱,转眼间,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扔进人群中都很难被人注意的那种人,一身气机也变了,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金雪这才抬起头,轻声问:“你又要出去?” 沈渐嗯了声,停顿了片刻,又说了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金雪吃吃笑道:“你自己听听,你这话还叫人话吗?你我关系就是互惠互利,你给我一些人族修行道诀,我帮你掩护行踪,还用得着假情假意的说声谢谢。” 沈渐笑而不答,绕到大床后面,一掌拍在墙壁上,符纹显现,瞬间将他吞噬。 等他再出现,已经在离西院不远一处陋巷小院房间里面。 这所院子是他花了每月十五两银子租来,地处内城人员最复杂,建筑也最杂乱的鸡鸣巷,在他住进广寒清池前,他就已经租借了这里,用了个很不起眼刘阿大的名字,对人宣称的身份是西院某家楼子雇工,夜里做工,白天都在家休息。 鸡鸣巷从事这行的人很多,男男女女都有。 不是每个青楼姑娘楼子都安排住宿,她们也得一边在青楼里做事,一边在外面找房租住,同样需要找房租住的还有楼子里的龟公,打杂的仆役……鸡鸣巷离西院和几条繁华大街就几条巷子之隔,因为环境差,房子破旧,所以租金相对内城高昂的消费算得上便宜,住这里的人也相对较多。 他走出门,轻车熟路穿过几条背街小巷,很快出现在一间酒肆门外。 酒肆对面有一家卖油炸熟食的小摊子,他就在摊子上花了十文钱买了五只油酥碗豆饼,用油纸托着,蹲在路坎屋檐下啃了起来。 豌豆饼炸得咸香酥脆,入口化渣,很快他就啃了三只,第四只刚啃一半,对面酒肆里面走出几个人。 其中一人相当醒目。 他实在太高了,身上那件袍子穿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嫌大,在他身上就像大人穿了件小孩的衣服,下摆只能勉强遮住膝盖,宽大的衣袖也无法遮住他全部小臂。 他的眼睛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宛若停留在枯枝上的老鹰,锐利而充满警惕。 这人叫舒离,身份是六皇子侍卫队长,也是尚未单独开府的六皇子贴身扈从,他们曾在街上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次正好是广寒清池帮他雇来的马车撞上六皇子的车驾。 沈渐之所以来这里,就是跟踪此人。 第70章 狐踪 他为何会跟踪此人? 原因还得回到皇家别院那一夜。 ——救走东门硙和吹哨人的那个高大黑衣人,十有八九便是刚刚和朋友聚完会,略带七八分酒意,满面红光的舒离。 对修行者独有气息的把握判断,沈渐如果说他是第二,整座京都大梁敢说第一的,只怕没几个人。 那一夜此人虽然遮掩了大半部分气机,脸上也蒙着可以隔绝他人窥视的黑布,但他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在场有人能从惊鸿一瞥的微弱气息准确感知到他的存在。 沈渐当然不会傻到贸然向一个疑似炼神境动手,没有绝对把握,他绝对不是那种亲身涉险的人。 报仇是必须的!修行者报仇,百年也不晚。 他更想亲眼看看,这个舒离背后究竟有些什么人? 既然决心为何长根、东篱翁这些连英勇战死,都得不到当权者尊重的人讨还公道,他就不想放过躲在黑幕后的任何一个。 为此他在鬼市某家鬼修开的铺子里买来了专门用以跟踪的幽冥虫。 这种虫子不生存于阳间,生长在通往度朔之山的一片幽暗鬼林,生来便以精纯的灵气为食,最善于捕捉他人特殊气息,经过特殊训练,再加上一些符咒,便能驱使它像猎犬一般紧跟着想跟踪的目标不放,所以他还有另外一个比较粗俗的名字:跟屁虫。 此虫阴间也算罕见,没人知道它们如何繁衍生殖,有一种说法,说这种虫是‘魙’死后毫无记忆的某缕灵智所化,饶是如此,因用途单一,且需以灵髓喂食,没太多人对这种鸡肋物件感兴趣,价格倒不算高。 如今这枚幽冥虫便紧随舒离,保持数丈范围,只要他不刻意用仙识去找,几乎不可能发现。 十里之内,沈渐可借幽冥虫身上所留下的符意,随时随地感知到它的方位。 跟踪舒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足足已经一旬有余。 此人与东门硙不同,交际广泛,三教九流朋友都有,六皇子身边的侍卫,内卫府武官,宗正寺官员,流荡于京中想谋求发展的修行者……他更喜欢西院怡红院的姑娘,基本上一有空,便会跑去怡红院喝花酒,每次点来陪酒陪睡的姑娘都不一样,属于喜新厌旧那种类型。 沈渐也跟踪过与他有交集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什么与那一晚袭击的相关线索。 今天跟舒离喝酒的这些人从服色上看,也是某个权贵家的侍卫,一个个都不拿正眼看人,喜欢高高扬起下巴,走起路来也是耀武扬威,腰间佩刀佩剑晃得哗哗山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拉风似的。 与这些狐朋一分开,刚刚还满面红光,醉意十足的舒离就轻晃肩膀,震散一身酒气,整个人变得犹如一头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鹰,充满一股令人生畏的恐怖气息。 他环顾着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快步走向大街另一边。 那里停了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外观上看,那辆车就是随便从哪家车马行租来的。 沈渐一眼便认出车厢侧面横梁上刻画的标记。 这些日子,他对很多东西都做了研究了解,以备不时之需,不少知识也得益于金雪。 他记得这个车轮标记,属于皇宫禁城崇德门附近一家车行,这家车行专为权贵之家提供服务。 权贵之家虽说有自家特殊标记的车马,但不会太多,毕竟一家人不会都在同一时间争相恐后出门,单就养马雇人这一套,一年开销也不是小数,因此都会在需要时向车行租雇车马,六皇子并未开府,府上并没有什么人,所以不会有这种需求。 而这里离皇宫不远,离舒离这些侍卫的住处更近,用不着租用车马,很明显这辆车里面坐着舒离要见的某个人。 沈渐像普通过路人一样走了过去,然后停在马车附近,所站的位置正好是马车窗户视野死角,而且他也跟很多逛街累了休息的人,一屁股坐在了街沿石坎上,还不忘拿起手上剩下的豌豆酥饼大快朵颐。 车厢竟布置了防止别人偷听的符阵! 车动了起来。 街上行人如织,马车行驶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沈渐也抓紧时机,快步走进一条无人小巷,解开肩膀上挎着的包袱,以最快速度套了件灰布棉袄在身上。 然后紧紧跟了过去。 马车驶过章台大街,穿过内城东门,径直驶向外城东清明门方向。 就在与华阳街交界十字路口,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从车上走下一个人。 这人并非舒离,而是一个看上去很难分辨年纪的讲究人。 他面如冠玉,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张脸像刚剥壳的鸡蛋,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身上青布衣服像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大冷天的,手上还拿了把折扇。 沈渐嘴角翘了起来,他认识这张脸。 这些日子,通过金雪他熟悉了很多可能与皇家别院有关的各种人。 郭社,大皇子府客卿,天道院出身,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未能出仕,被大皇子身边人称作第一谋士。 能被人称作谋士的人说明脑瓜子很好用,沈渐也没有立即去跟踪这个人,而是等着他离开后,继续追踪舒离乘坐的马车。 他本能感觉,舒离接受了郭社传达的某个任务,这辆马车很可能就是去那个任务目的地。 他的感觉一向很准,也许离不开观象无时无刻的教导。 …… 马车一路驶向清明门,出城沿官道向东疾行。 沈渐也不急,有幽冥虫帮助,舒离很难脱离他的视线,但脚下还是加快了步伐,与马车保持着一里左右距离。 走着走着,他发现这条路是通往芝盖山的官道。 自从皇家别院出事,这条官道曾封禁过,整座芝盖山也被驻扎京都的数万羽林军翻找过不下数次,最后连根毛都没找到,因为当季正好是芝盖山观雪最佳时节,在一众皇族、权贵大臣的要求下,最近方才解禁。 莫非六皇子此时在山中? 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推断,自从四皇子遇袭,皇室子弟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严格管控,没有陛下、天后的允许,他们连走出都城的机会都没有,何况是去皇家别院赏雪游玩。 而且就算芝盖山解禁,破坏严重的皇家别院也不可能短期内重开。 芝盖山虽说别业无数,但属于皇家的园林,僅此一处,像六皇子这种身份,想借别人家园林不是借不到,而是陛下、天后不会允许这种自降身份的行为。 第71章 杀人者死(一) 皇家别院外围全部被高大的楠竹棚子遮挡起来,看不见里面,十余名身披雁翎环甲的军士巡弋着竹棚周边。 沈渐并未沿山道跟随,而是早早飞奔上一处山头,从远处注视着马车。 他没有移开视线片刻,生怕一个恍神,漏掉了什么不容忽视的细节。 马车很快绕过皇家别院,顺着山中蜿蜒山道一路行驶。 山中昨晚下了一场雪,山间银装素裹,不闻鸟语鸣,簌簌松花堕。 马车突然拐进了一条白石小径,道路尽头有一座白墙青瓦庄园,刚到门口,庄院大门便开了,马车连停都没停顿便驶了进去。 大门旋即紧闭。 沈渐神识里出现了一张图,芝盖山别业布局图。 这张图来自金雪,在他面前,她打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妖族派来大梁耳目的身份,按照观象反向推衍,她的真身似乎很乐意看着沈渐的成长,以期待将来的合作机会。 妖族北大陆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王国,其中最强势的,就数山中之王虎君一族,其首领自称白帝,其他族群则叫他白山君;其实便是以数量取胜的狼、蛇两族;狐族曾经强大过,但最近数百年势力渐衰,落后于前三者。 欠债是要还的。 如今的沈渐也顾不得那许多,如果不抓紧查出袭击别院幕后那条黑手上的人,一旦风声过去,很可能最后的线索都会完全被对手抹去。 这座庄院属于宗正寺副卿,东柳皇族静温。 跟踪舒离十几天,他从未见此人与东柳静温有过接触,府上其他人也没有,怎么会突然见过大皇子谋士后,便一路来了此地。 沈渐站在高处,虽看不见白墙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地方。 那就是这座庄院看着离皇家别院相当远,乘车前往,即使天气晴朗的日子,也得花上一两个时辰,实际上,这里与别院就隔了一座山沟,从高处看两者相距不过一里。 他脑海里浮现出当日东门硙等人逃离的情形。 然后那所庄园大门再次打开,马车驶离,幽冥虫也随之跟出。 沈渐几乎立马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果断收回幽冥虫,他要留下,盯着这座庄园。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中又飘起绵绵细雨。 庄园内亮起了灯火。 灯火不多,零零星星,最亮的地方,缭缭飘起炊烟。 细雨变了细碎的雪花,看起来相当稀疏,但很快就把沈渐的身体变得雪白臃肿,他慢慢解开包袱,将外面套那件厚重的棉袄脱下,很仔细地折叠起来,放出包袱里面,然后从里面取出那把鞘柄朴素的‘孤煞’,横别在腰带后面,认真检查了一遍,刀鞘是否固定稳当,反手抽刀,试了试是否顺手,会不会因此松动,影响出刀速度。 做完这些,他坐在了雪地中,拿出包袱中准备好的肉脯,撕开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等他吃完两块又干又柴的肉脯,天已尽墨。 大地上除了积雪反光,就只有山坡下零星灯光。 他站了起来,身上积雪簌簌落下,然后他向那座庄园疾奔而去。 行动很快,但整个过程寂静无声,他的身影像雪地上的一只灵猫,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庄园四周很安静,看不见有阵法道韵。 他高高跃起,脚尖在墙面上轻轻一踩,整个人便从墙头青瓦翻了过去,轻飘飘落地,再次跃起,落在院中回廊屋脊上。 远处回廊中,有灯光向大门移动。 两个仆役穿着的男子打着灯笼走在回廊中,小声聊着天。 “这该死的鬼天气,冻得鸟都直棱不起来,等回了城里,老子得去找甜水街李寡妇,好生让他帮老子煨鸟。” “我呸,就你,还甜水街李寡妇,就算给你个花魁,你也支棱不起来,还不如去外城灯市街花几钱银子找个窑姐儿划算。” “你就会精打细算,小心惹一身杨梅疮,到时哭都来不及。” “我小心得很,哪会有事,吹了灯反正都一样,何苦花那冤枉钱。” “你就瞎几把搞吧!俗话说得好:再累不能累自己,再苦不能亏小弟。节约那点开销,以后大把吃药的时候,你才悔不当初。” …… “都他娘的怪那两个衰人,也不是啥来头,死鬼一样的脸,架子还端得跟大爷一样。” “嘘,我劝你小声点,爷可发过话,咱们轮守山庄的,这俩月月俸翻倍,就是别多问多话,否则爷可是要剪舌头的。” “不就在这里抱怨两句,还能拿出去乱嚼舌头。” “就怕你回了家二两马尿下肚,啥都往外吐,要传了出去……” 沈渐用不着再想,基本确定皇家别院逃走的那两人,就藏在这座庄园。 也就难怪为何羽林军加上三大皇宫禁卫联手封山搜寻,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原来这两人根本就没跑远,被舒离带走后,马上躲进了东柳静温的庄园。 当时禁卫羽林军肯定搜查过此地,只不过没有仔细翻找而已。 而且像这种皇族别业,肯定会安排几个极其隐蔽的藏身地,这也是高官权贵修宅造屋的基本需求。 也难怪三大禁卫无法寻找到刺客踪迹,敢情幕后黑手之一,便是宗正寺副卿,他记得宗正寺好像兼着金鳞衣和雁翎都的将领任命权,在陛下临时授权下,有时还会兼掌指挥。 沈渐脑子里面已经在盘算如何才能将这位身份地位都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拖下水。 首先,得找到东门硙和吹哨人。 幽冥虫重新飞出,这种虫子除了能记住某一种气息外,也能够捕捉修行者汲取灵气时扰动天地的细微变化。 庄园里修行者不多,只需一个个排除,找到两人藏身处只是时间问题。 为了不引起可能仍在山中搜索的禁宫内卫注意,庄园并未使用防御阵法之类,这也帮沈渐省去了不少麻烦,跟随幽冥虫转了一大圈,只看见数名境界低微化精、开府的修行者。 修行入门不难,很多人为了养生、益寿都会购买仙家丹药帮助修行,只不过大多数人缺乏道种根骨,最多也修炼到开府二境,就无法再开灵视,沟天连地,采阴阳风雨晦明六气精华,以蕴体内小天地五行流转,所以世上修行者众,真正能修行至道境的,千不存一。 就算像各大道院这种经过万里挑一的地方,同样有大半学员无法顺利悟道,道院也不会无休止保留学员学籍,但凡三十岁尚未入道,甚至更早,道院便会推荐其前往各大州郡、军队乃至附属国,担任小吏,能否再入仕途,得看自己将来有没有机会境界人脉。 很快,虚幻几近无形的幽冥虫悬停在一间香堂内。 香堂不大,里面供奉着东山柳氏先祖牌位,开国先帝的牌位放置正中。 第72章 杀人者死(二) 沈渐潜入香堂,以神识配合灵视,搜寻着屋子里面每个角落。 不多时,他已无比确定这间香堂内存在暗室空间,就在供桌下面,只不过一时找不到机关所在,他又不想太快惊动里面的人。 谁都说不准暗室是否还有秘道通往别处。 他仔细查看着香堂内每一件物品。 这里的物件不多,二三十块灵牌,两层铺着丝绒的供桌,一张搁置铜香炉的香案,七八张草编蒲团。 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就连盛满香灰的铜香炉上也被擦拭得能照出人影。 借着屋外光线,他却看到了那块写着先帝名字的乌漆灵位牌上有淡淡的指印反光。 沈渐伸手去拿那块灵牌,发现灵牌根本拿不起来,底部与供桌相连。 他左右旋转,轧轧声从供桌底传来。 地砖滑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地洞,陡峭的石阶深入地底。 幽冥虫振动翅膀,来回飞舞。 他伸手将虫子收起,装入一只纱笼,放入袖袋,顺着石阶一步步缓缓走了下去。 地洞中并没有让人气闷的怪味,说明下边要么很大,要么确实另有通道,能通往其他地方。 走下三十六级台阶,总算来到了尽头。 通道里面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脸庞能感受到来自空气中的微风,神识也能感受到来自通道另一端的修行者气息。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弯下腰,缓缓前行。 拐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了亮光,夜光明珠散播出来那种柔和的光。 他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在封闭而空荡的通道中显得沉闷而空洞,但他还是马上就听出说话的人正是三大禁卫寻找多日未果的东门硙。 神识也敏锐地捕捉到吹哨人独特的气机。 他们的气机比起皇家别院那天不知虚弱了多少。显然灵契物的受损给他们身体带来的反噬伤害极重。 沈渐放下悬起的心,沉静如水。 里面那两位,虽然受伤颇重,或许连灵契武器都无法施展,他们毕竟是炼神境,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心不静,哪怕如今第十座天池已见轮廓,体内山河也初具规模,很难保证不被经验丰富的他们抓住破绽来个绝地反杀。 他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 “他奶奶滴,这些人把我们扔到这抬头不见天,分不清日月的鬼地方,就送来一些灵髓了事,当我们是用废的刀,用过就不管?” 东门硙不满的嗓音回响在空旷的通道内。 “你就消停点吧!事办砸了,你我还有命坐在这儿,已属幸运。” 那吹哨人情绪比东门硙稳定得多,也认命得多。 东门硙道:“那能怪我们?” 他恨恨道:“明明是他们情报收集失误好不好,大好局面,结果遇上一个会魔天血杀秘咒的,瞬间提升数境,谁遇上不会倒霉。” 吹哨人道:“谁能想到那个姓沈的会跟那个人关系如此密切?” 东门硙道:“你兄长不是说,姓沈的小子一直与那个人有点来往,他们事先为何不说,莫不成怕我们忌惮那人,不愿意接这趟杀头的烫手活儿。” 吹哨人叹着气道:“他们也事先想不到,以为那个人回来是为了别的,前不久那个人不是还在小灵山砍了姓沈的一剑,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把血杀秘咒教他。” 东门硙气鼓鼓道:“我他娘不管,若下次你兄长再来,得给我们一个明确的安排。” 吹哨人还是叹气,“我兄长不是说了,等这阵风头过去,立马把我们送出去,到时去沧浪岛也好,北大陆也行,等皇帝老儿那天驾崩,大皇子即位,到时再大摇大摆回来,都是扶龙有功之臣,还能少了好处。” 东门硙道:“别卸磨杀驴就好……啊……” 他突然看见黑暗中走出一人,面色大变。 吹哨人背对着通道,见同伴如此,反应神速,抽出一把短刃护体,拧腰转身。 沈渐就在光线边沿处,身子挺直,腰压得很低,右臂微张,手掌按在腰后刀柄之上。 “沈渐!” 东门硙牙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脸色铁青,紧握长剑,剑刃在明珠光芒下略显黯淡。 沈渐观察着这间斗室,除了他走过来的通道,斗室另一端还有一扇小门,不知道通往何处。 斗室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上千块灵髓,品质相当高。 吹哨人眯起眼打量着他,观察得很仔细,生怕错过每个细节,忽然道:“别院那件事,不是针对你,何必咄咄相逼,搞得大家生死相见。” 沈渐也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去问问东篱翁,去问问何长根。” “东篱翁是谁?何长根又是谁?” 东门硙说道:“都是四殿下身边死士,一个为救他死在我的剑下,一个帮四殿下挡了你的致命一击。” 吹哨人笑了起来。 大笑,笑得身子晃动不已,“两只蝼蚁,也值得你孤身闯进这里。” 沈渐眼睛也眯了起来,沉声道:“救过我的命,这个理由足够了。” 吹哨人道:“这里可没有足够的血让你来施展血杀秘咒,你确定想对我们动手。” 沈渐微笑,笑容显得狰狞,“你说呢!” 他的腰弯得更低,沉肩坠肘。 吹哨人道:“加入我们,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渐目光渐冷,握刀的手背上,已有一条条青筋凸起。 他的血液仿佛在燃烧,真气就像是火焰般流动着。 他的心依然稳若磐石。 东门硙讥笑道:“就凭你一个。” 他已经确认,沈渐身后并没有别的人跟随,而且他很清楚,四皇子身边如今没有真正愿意为他卖命的死士。 除了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子。 沈渐道:“杀你们两个用不着别人。” 吹哨人冷冷道:“没有血杀秘咒依仗,看你用什么来杀。” 沈渐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刀身不停的颤动,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突然间他笑道:“就这么杀。”刀光一闪,一刀就递了过去。 没人能形容这一刀有多快! 吹哨人看见刀光,胸口已经感觉到蔓延全身的寒意。 薄而锋利的刀穿透了他的胸膛,那把刀尖带着反刃的狭直长刀直接把他钉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东门硙彼时也动了,剑光如练,瞳孔被剑光反射得熠熠生辉。 他的时机抓得极其巧妙,此时沈渐的刀还在同伴体内,他也不相信对方能用任何术法挡住他倾力刺出的一剑。 忽然,他眼中出现了血红色的线,像极了别院那晚血雾中的刀罡,却比那晚鲜艳刺目得多。 惊骇中,他跨出的那条腿足跟用力,全力蹬地,生生把前冲之势变成了后退。 可惜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点,血色刀光闪过他两眼之意,他清楚地感受到两眼间的刺痛。 下一刻,身体血液真气仿佛沸腾,一身血气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走。 然后他听见沈渐在说:“杀人者死——” 第73章 杀人者死(三) 杀人者死! 东门硙想笑,脸上肌肉已经僵硬,他感觉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灵魂一点点从身体中被抽了出来。 旋即他就看见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逐渐苍白,皮肤透明的白。 一条血红色水雾夹杂着点点晶莹的灵光,像鲜艳得让人作呕的彩带,飘向一把血红的狭刀,而刀上血红如水倒流,正缓缓流入握刀那只手。 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此时的东门硙感觉自己就是一片被风卷起来的枯叶,飘飘荡荡毫不受力,也不受他自己控制。 僵直的身体明明就触手可及,可偏偏无力伸手抓住,将自己拽回躯壳。 沈渐身后有座玲珑剔透的琉璃阁缓慢旋转。 两人的魂魄被琉璃阁旋转带起的湍流拉扯,身不由己飘向塔中。 这座塔有个名字:灵台阁。 是他前不久花一万灵髓从鬼市一名高境鬼修手上购得,用处不多,能将一个人三魂七魄完整无漏保存其中,僅需定时喂养灵髓,就能保证魂魄不会被阳世罡风吹散。 买这座‘灵台阁’目的很简单,用来抓人、关押、折磨、逼问出皇家别院袭击案背后的所有幕后黑手。 他很清楚,即使证据确凿,想扳倒幕后人基本等于蚍蜉撼树,毫无作用,但他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机会将至,留下这些魂魄等于留下重要人证,只需静待,等着那个机会的到来。 谋定而后动,诸事皆有计划,这是观象教给他的重要人生经验。 经观象亲身演示,沈渐已经完全熟练掌握吸人精血灵韵手段,不将人再吸成只剩一张皮囊,方才获得其一身精粹。 东门硙和吹哨人的肉身还很完整,皮肤显现出诡异的苍白,死了一段时间的人看起来也差不大多。 他们的魂魄完整地收入了困灵塔。 此时缩小成印章大小,紧握在沈渐掌心,被他揣进了袖子。 然后他有条不紊收起桌上所有灵髓,装进随身包袱,再来到两人尸体前,搜出了一些零碎之物,多不值钱。 两人也不是财大气粗的狗大户,没有什么储物法宝傍身,也不像曹十三那种多宝童子,靠量取胜。 修行者炼养灵契武器已经是一笔开销极大的无底洞,要想武器坚韧、杀力、防御更强,各种各样增进属性,强韧武器本身的天材地宝必不可少。 如丁冲那副荆棘手套,原本就是件极其普通的锻造拳套,若非沈渐和王献常年帮衬,哪能与萧塬那把寒水剑硬碰硬。 这二位同样如此,吹哨人那支配合仙识施展攻击他人魂魄的骨哨别院那一夜就被沈渐强大的神识催毁,那块灵契黑布一样的东西也支离破碎,此时正在尸体窍腑中随着他身体衰败而腐化;东门硙的剑同样失去了灵华,剑器本身的质地不低,加上他数十年砸钱温养,已经颇具半仙兵底子。 不过沈渐没打算拿走,这种东西通常在内卫那都有详细登记,他可不想拿出去卖的时候,被朝廷暗谍追根溯源。 所以连两人身上不值钱的零碎玩意他也没要,这点东西价值不足以让人冒险。 做完这些,他才推开那扇通往别处的门。 通道很长,不知那位侯爷为何会在别业中挖出如此深而长的地下通道,通常情况下,修行者想跑路避祸,一座传送阵足矣,成本虽然不低于挖地打洞,但好在方便易于隐藏,也便于维护,打这种又长又深的地道,简直没有道理。 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通道另一端,有一间宽敞的地窖,和平常富人家用来储藏冰块和果蔬的地窖一般,只不过这里存放的全是一件件刻满符纹的军械,刀枪剑戟,长弓劲弩,甲胄盾牌无所不包。 沈渐赶紧回到刚刚那间石室,取下那粒明珠,重新回到军械室。 借着明珠的光,地窖里的所有物件更加一目了然。 军械数量极大,初步判断就能装备一个三千人的队伍,品种齐全,质地也极其优良,上面虽然没有打上标记,但凭这些军械精致的做工,几乎与御兵坊制造不相上下。 这东柳静温身为皇族,世袭一等侯,弄这么多军械藏在地底,莫非他想造反? 沈渐百思不得其解。 按当朝律,私藏军械且超过一定数量,皆以谋反罪论处,罪当凌迟,诛九族,这种罪与其他刑罪不同,官越大,地位越高,朝廷判起来愈加严厉,毕竟谋反这种掉脑袋的大罪,普通人想做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既然有这些东西…… 他脑子里马上冒出了一个大胆而直接的想法。 于是他很果断离开了地窖,重新回到地面。 这些权贵皇族别业里,通常有紧急示警用的旗花烟火,那晚皇家别院同样有,只不过事先似乎被东门硙藏了起来,以至于当日东篱翁的符书传信被拦,没办法第一时间向东城墙上的观察哨楼示警。 他也不再拖延时间,直接找到刚刚睡下的别业管事,略施手段,便从他嘴里得到了旗花烟火贮藏位置,然后将其打昏扔在床下,去别业一间隐藏得很好的密室找出旗花烟火,一共三支,再去香堂打开地下通道,掀翻供桌,让通道口暴露在外,这才去门外将三支旗花一并发射上天。 只过了数十息。 十余道飞虹流光照亮天空,十数名道境修行者御空而至。 还有一人骑了头御风的巨狼,手握一杆黄金长槊,甲胄鲜明,背后插九把短枪,看起来跟孔雀开屏似的。 这位是负责城防的羽林军统领,从三品将军霍石桥。 他出身楚南豪族,自幼天赋异禀,能与野兽心灵相通,曾随周匹夫征战过魔域,这头巨狼便是他攻打乘机作乱的北境狼族时收服的一头炼形成功的高境巨狼,本身便是妖修的腾云境,如今已半步晖阳,相当于仙朝大陆炼神境大圆满,半步天元的境界。 来得可真快。 沈渐心里很不爽快地骂道。 自从那夜被袭,他对这些守护都城的军人原本那点好感,早随着何长根、东篱翁等人的血,流失得一干二净。 他也有理由相信,这些人当中,只怕有不少需要为那些死者负责。 第74章 往事 沈渐对自己隐藏气机的能力向来自信,即使比他高出几境,哪怕超然仙境的大能,他也有自信在数十丈外藏匿不被发现。 观象现在看起来确实很弱,但他打造的这副躯体和教给他的东西,的确是仙朝大陆这些人所不具备的特殊能力。 所以他藏在晏宁侯别业后山的积雪山巅,丝毫不担心被赶来的羽林军将领发现。 霍石桥胯下那头嗅觉灵敏的巨狼同样没能发觉。 自从被独孤那狗鼻子识破身份,他刻意留心了这点,收敛气机时,也体味也一并收敛。 很快他看见御风赶来的羽林军将别业里的下人全部带到院子里,正挨个询问情况,数名符甲鲜亮的军人正挨间查看园子房屋。 很快有人把处于昏迷中的管事拎了出来。 “用冰水泼醒!” 霍石桥看着这个一身裹满床底灰土的管事,皱了皱眉。 他的命令简单而有效。 大冷的天,天上还下着小雪,一桶冰水泼下去,就没有泼不醒的人。 还没等手下人把水拎来,远处又有人喊:“这里有条秘道。” “秘道!” 霍石桥如同被一桶凉水从头淋到了脚,打了个大大的激灵。他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封禁芝盖山,满山搜寻刺杀皇子案凶手那件事来。 晏宁侯别业他们不是没来过,当时没搜出任何蛛丝马迹,当然,彼时负责的是金鳞衣,羽林军只是配合,晏宁侯名义上管着金鳞衣统领们的官帽子,谁会搜查得特别认真。 他赶紧招呼来一个亲信,低声耳语道:“让弟兄们封园,所有神机弩上弦搭箭,若见到非我羽林军的人强行闯出,不用警告,就地格杀。” 下完命令,他快步走向找到秘道之处。 香堂内灵牌位散了一地,供桌也被掀翻在一边,只有一块上面刻着‘神武圣仙皇帝’的牌位还立在桌面上,虽侧翻而不坠,而下面一条桌腿虽已弯折,却藕断丝连剩了半截杵在那个通往地底的黑洞旁。 明眼一看就知道那是控制地道开关机括。 霍石桥立即下令,两名持弩士兵在前,两名持枪士兵持松明火把紧随,再有数名刀斧兵次第跟入。 沈渐没有继续逗留,羽林军是否将这一发现向上汇报,朝廷是否会对东柳静温一查到底,这些对他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羽林军如果隐瞒,说明他们与幕后指使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若事后东柳静温被抓,朝廷自然会帮他调查暗地里策划别院刺杀案;无论哪一种结果,他都能够接受,毕竟现在的他并没有亲手报仇的能力,该忍的必须忍,该蛰伏还须蛰伏。 …… 次日晨,城门刚刚打开,沈渐便绕道自北门入城。 在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美梦中的时候,他翻进了广寒清池后院,偷偷溜进了金雪闺房。 侍女秀儿自然很难发现他的行踪。 等换好一身舒适的丝袍,金雪已经醒了,裹在厚厚的丝绒被褥中睁大眼看着他。 虽然什么都没问,沈渐知道她很想听他都发现了什么? 他躺上了床,钻进温暖的被窝。 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让金雪赤裸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嘶嘶倒吸凉气的声音。 沈渐将冰冷的手放进两臂间柔软的地方,身子也贴了上去,用她的体温温暖略显僵硬的肌肉。 “人找到了,拘押了他们的魂魄,确认东门硙是受六皇子侍卫队长舒离指使,那晚指挥刺客的人也是舒离,与东门硙一同逃离的人就是舒离的兄弟舒迟。” “六皇子?” 金雪似乎不太相信这个结果。 说出去也没人相信,按照仙朝传统,六皇子既非嫡子,也非修行天才,根本没有继承柳氏王朝天下气运的资格,完全没有收买杀手对四皇子动手的动机。 沈渐道:“这确实是个很大的破绽。” 金雪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舒离虽然在六皇子身边当差,实际上背后另有主子?” 沈渐点了点头,道:“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紧紧搂住了金雪柔软的娇躯,道:“宴宁侯将他们藏在别业地窖,里面还有大量军械等物。” “军械!” 金雪娇躯微震,睁大了眼睛,眼神中充满了疑问。 沈渐道:“我也很纳闷,就晏宁侯身份而言,他根本没必要行如此大险,如果他要选一个皇子做扶龙之臣,王献也比六皇子更具备资格,大皇子就更不用说,何况这些也只是朝堂争斗层面,哪用得着屯积军械。” 金雪眨着眼,长长的睫毛下思虑重重。 身为妖族派遣到仙朝的眼线,她对仙朝政局变动极其敏感,北大陆毕竟不是统一王朝,各大部族间的稳定,很大部分取决于仙朝当权者倾向。 毕竟妖族各部落并不统一,有无仙朝背后支持,整个部落的实力有着天壤之别。 沈渐道:“你有什么想法?” 金雪摇头,眉头紧蹙,喃喃自问:“莫非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这方面知识,沈渐很难与身为谍子的金雪相比。 她这种谍子相当于明谍,收集仙朝政军动向情报为主,这些年仙朝大陆与北大陆相安无事,朝廷对他们这种明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必要的时候,也是跟北大陆妖族部落不摆上台面的一种联络方式。 “当今天子的传闻。” 金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知不知道天问楼的天榜?” 沈渐怔了怔。 身为修行者,哪有不好奇的道理,可骆道人之流对此讳莫如深,他也没法撬开这些老家伙的嘴问个究竟,这些日子又光顾着调查舒离,很少顾及别的,直到此时才被金雪的问话勾起心头压抑许久的疑惑。 “知道一点皮毛,听说天问楼是被先帝封禁的。” 金雪呵呵笑了起来,说道:“那是你们先帝恼恨于一个人背叛,才把气撒在素来中立的天问楼身上。” 沈渐对这些王朝内很难打听到的旧事饶有兴趣。 金雪道:“封禁天问楼跟天榜关系不大。” 沈渐道:“说来听听。” 他急于想从仙朝大陆之外的金雪口中听到骆道人等老家伙不愿说出口那些往事。 金雪道:“二十几年前,你们柳氏王朝的王家,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可惜他是庶出婢女之子,得不到王家绝大多数老祖喜欢,所以他就只能走仕途,加入了长风院,可惜,那一年在他怀着一战成名的决心参加九院问道时,被当时竞争对手暗算,连前十都没进,背后的具体原因也没人清楚,但他也因祸得福,得到当代大天师青睐,将其独生女许给了他,在当时成为一段佳话。” 沈渐越听越迷糊,完全没听出这跟先帝封禁天问楼有何关联。 “不过这段人所羡慕的佳话并未延续太久,那个年轻人在获得天师道所藏灵石悟道后,突然失踪,当时正值魔天入侵战争期间,有人说这位天才不满其所得待遇,叛逃魔天;也有人说,是他受不了陆家千金的骄纵横蛮,抛妻弃女……总之,这都是外界猜测……” 沈渐挠了挠头发,问道:“他的妻子是陆大天师独生女?也就是说天道院陆玄机就是他女儿?” 金雪翻了个白眼,说道:“还惦记着呢!” 沈渐赶紧闭嘴。 女人的醋意永远不可忽视,他也不想过多解释。 天道院还刀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金雪身为妖族暗谍,听说过也不意外,只不过两人有种默契,你不说,我也不提罢了。 金雪接着道:“几年后,仙魔之战接近尾声,魔天因为跨海作战,军队补给难以为继,已经开始逐渐退兵,魔天一方却在此时,一名悍勇之极的猛人横空出世,战场上连伤仙朝数名战功累累的开国仙将和五宗高人,甚至连仙朝大陆引以为傲,传说中打得魔天哭爹叫娘的周匹夫也不例外。” 沈渐从小是听着这些开国仙将传奇故事长大的,他自然很难接受金雪的这种说法,但内心里,却又隐隐感觉到似乎与某个人有关联,强忍好奇,没去打断金雪的话头。 第75章 天下剑道无其右 “因为这个人的出现,魔天避免了撤退过程中大量损失,这个经常出现战场,喜欢以黑衣鬼脸面具示人的剑客也被当时参加战争的仙朝军队称之为‘剑魔’。”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此人出身魔天皇族,极可能是魔天选中的继承人。” “可很快他们就知道错了,因为退回西海另一端的魔天亲自宣布,将此人招为魔天驸马,并赐予魔天最尊贵的皇族身份……” 沈渐终于忍不住道:“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天问楼巅峰榜榜首那个人?” 金雪看着他笑了笑,“看来有人带你去看过东四甜水街被封禁的天问楼,那你应该已经知道他是谁?” 沈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道:“看是看过,不过天榜已经毁了,巅峰榜也少了半截石碑,正好没有那个人的名字。” 金雪瞪大了眼,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上最丰满的地方都在晃动。 “你们人族这些当皇帝的真不让人失望,自己不喜欢看的,不喜欢听的,不是禁就是毁掉,这一点上,我们还真是望尘莫及。” 她说的当然是反话,足见得妖族对人族并没有太多信任。 但说的也是事实,沈渐也无话可反驳。 金雪笑了好一阵,这才继续道:“没错,那个人并非魔天皇族,甚至连魔族都不是,他姓王,叫王郎,就是你们瑯琊王家庶子,天师道陆大天师相中的乘龙快婿。” 这是沈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王郎。 听起来就像一个父母连名字都不想用心起的孩子,没有寄望,没有期许,简简单单用一个表示男女之别的‘郎’字代替。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让英明神武的已故先帝痛恨到了极点,不惜为此封禁天问楼,一剑削去了他榜首名字。 僅僅是这点背叛,应该不足以让大陆最高统治者如此失态,他相信还有下文。 金雪道:“王郎的故事如果到此,也不会让仙朝大陆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以至于到了这代人,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传说。” 是的。沈渐用心声代替了回答。 金雪道:“几年后,这个王郎突然出现在他离开数年的仙朝大陆边境,跟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幽牙秋景。” “魔天公主!” “你还知道这个。” 金雪语气中充满调侃的意味。 沈渐不想跟她争辩,老老实实道:“道院必学的知识而已,巅峰榜次席不就叫幽牙阳景,想来也是魔天皇族吧!” 金雪道:“魔太子阳景,秋景的兄长。” 沈渐不再接话,他只想听完整个故事,毕竟这些话很难从仙朝大陆知情者嘴里听到。 金雪接着话题道:“据后来我们打听到的,王郎当年因不满而失踪,实际上都是你们先帝和陆大天师布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要让王郎获得魔天信任,成为仙朝大陆有朝一日彻底解决魔天威胁的一把最锋利的刀,所以他一出现在仙朝大陆边境,就有数名开国仙将前去接应,然而……” 听到这里,沈渐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有转折,否则后来就不会有先帝怒封天问楼的后续事件。 “然而原本很简单的一次接应却发生了极大意外,魔天竟然派出了十二魔将中的七人追杀王郎,以至于王郎的魔族妻子在追杀中身亡,其襁褓中的幼女也被魔将带走,王郎就此崩溃,一夜之间阵斩三名超然境界魔将,同时也将接应迟缓的五名开国仙将一并斩杀,从此真的销声匿迹,成为仙魔两道的共同敌人。” 沈渐听得极不尽兴,毕竟这个令仙魔两道恨之入骨的传奇,很可能就是莫名其妙砍过他一剑的那个神秘人物,时至如今,他依然不理解这个人为何会在路上砍他,难道僅僅是因为,他跟陆璇玑有过单独相处,因为陆璇玑是他抛弃的女儿,这是出于当老父亲的愧疚? 未免也太牵强了点,他跟陆璇玑不过就说了几句话而已。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最不可能的可能。 于是他拿起床头那把刀,轻轻摩挲,刀锋出鞘,三寸,锋刃闪着寒光,寒气刺骨。 让被窝里的金雪不禁裹紧了被子。 刀锷下古老铭文‘孤煞’透着沧桑古意,以前沈渐看了很多次,也没有去留意铭文与仙朝大陆古今文字有何区别。 现在看来,这两个字似乎并不是仙朝大陆通行文,而是来自文字同源的魔天。 “难道真的这么巧。” 金雪并未听清他的低语喃喃,说道:“就在那一夜,王郎这个名字便出现在天问楼设于各个大陆的巅峰榜首,毕竟一夜连杀八名超然的壮举空前绝后嘛!天问楼给予的评语是:当世剑道无出其右者。” 她哂然笑道:“能得天问楼一语点评,世间修行者夫复何求。” 现在沈渐差不多理解了当年先帝的愤怒。 遭遇背叛,手下五名共同浴血的同袍惨死,换任何一个哪怕普通人也会恼羞成怒,更别说这个人堂而皇之出现在令人仰望的巅峰榜上,靠的却是背叛对象家国之柱石的性命和鲜血。 更理解了为何仙朝老一辈对此人姓名讳莫如深,毕竟这种人为了一个异族的生死,背叛了自己的族人、誓言,提起他的名字也许都会让同辈感觉到痛恶不耻。 他这才问道:“那这跟宴宁侯私藏军械有何关系?” 金雪道:“没关系,这不是你想听的吗?” 沈渐笑道:“那你再说说对宴宁侯这件事的分析?” 金雪嘟着嘴道:“不想说,口干。” 沈渐赶紧跳下床,屁颠颠取来一杯水。 大清早秀儿还没起床,暖壶里的水早就冰凉渗牙。 金雪象征性喝了一口,嫌弃地将杯子推还给他,又紧裹着被子,不让他冰凉的身子钻进被窝。 沈渐只能扯了个被角搭在胸口。 “听人说,天问楼被封之后,除了几位有资格的老人,也就是皇室高层可以进出东四甜水街天问楼结界,也是想及时掌握天问楼对天下修行者的能力判断信息,不过等当今天子即位,他突然就打碎了那块专门针对超然之上,境界超脱桎梏的天榜之碑。” 沈渐听骆道人吐槽过,但他还是很难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不是每任仙帝都能凭借天地气运掌握超脱之力,要不然柳氏也不可能从萧氏手上夺得仙朝天下,除非当今天子小肚鸡肠到了某种偏执,否则做不出这等让人笑话一辈子的手段。 金雪道:“对于当今仙朝天子打碎天榜这件事情,坊间有很多传闻,但是我最相信的,只有一个。” 沈渐相信一个连观象都无法彻底看穿的妖狐,肯定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见解。 金雪道:“那就是他害怕天榜上出现一个令他帝位不稳的名字。” 她的语气很怪,像有什么话没说完,又充满对当今天子的不屑,这种腔调倒与骆道人当日提及此事时的口吻有些雷同。 第76章 青楼来了一头狼 沈渐更加迷惑。 金雪道:“我特地去虎丘城的天问楼看过那块天榜碑,上面只有魔天、大天师以及道源师君,并未出现别的令人意外的名字。” 她看着沈渐的眼睛,笑道:“所以我有理由猜测,当年天子即位,因为其体魄严重不足,难以支撑龙运灌体,极大可能有人帮他承担了很大一部分。” 沈渐皱了皱眉,失声道:“你说的是……” 金雪竖起食指堵住了他的嘴唇,说道:“最好不要直述超然者独有称号,否则他们识念中会有相应感知,尤其近在咫尺,更须一切小心。” 沈渐霍然惊醒,观象也曾提醒过,只不过针对的是观象口中所说那些虚无缥缈的高位神灵,也是‘天门’缔造者,天地间一切神道修行的来源。 “你的意思是,宴宁侯是在防止那位篡权夺位做准备!” 金雪道:“都是分析,也只有这种猜测最为合理。” 沈渐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观点,却又不得不信。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这个观点如果成立,那么王献如今的处境就变得岌岌可危,因为想让他彻底退出储君争夺的人很可能不止一个王陈,还有整个东山柳氏皇族。 这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外室秀儿大声问道:“谁啊!大清早的敲什么敲?” 门外有人说道:“妈妈请金雪姑娘赶紧收拾好去前厅。”来叫人是守门小厮。 秀儿极其不满地道:“收拾什么收拾,小姐大清早从来不迎客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门外小厮道:“那客人赶都赶不走,连雁翎都也拿他没辙,若金雪小姐不露面,只怕客人真会拆了楼子。” 小厮嗓音急切,听得出来心急火燎。 金雪皱着眉,翻过沈渐,穿上鞋披了件厚厚裘衣便去打开门,她的房间并不直通外面,外间还有秀儿住的前室。 这时秀儿正好披衣起床,见了她赶紧道:“这呆头也不知咋了,这一早上的……” 金雪摆了摆手,示意她开门。 见了小厮才问道:“外面什么客人这么横,雁翎都天子亲军,也不敢动他?” 小厮那样子像是快哭了,袖子抹着鼻涕道:“听雁翎都带兵副将口气,那人好像打北边来的使者,身份特殊,没有鸿胪寺点头,谁也不能找他们麻烦。” “北边!” 金雪蹙眉,北边就有西北的北齐,属御守谢家,不过身为附属国,他们的嫡子也是西院常客,没听说过有如此狂妄的行为;除了北齐,再往北那就是北大陆了,能得鸿胪寺接待,至少也是北大陆某支妖族部落特使。 小厮并不是修行者,自然分辨不出来人根脚。 她正准备出去,沈渐已经穿着整齐走了出来,说道:“你去梳洗,我先出去看看。” 金雪注意到他腰后带着刀。 马上省悟他的用意,大清早跑来广寒清池闹事很可能不是偶然,而是昨晚宴宁侯别业出了大事,有人刻意派人前来试探。 …… 青楼通常大清早都不会营业,留宿的客人大多数也已经悄然离去,二楼走廊上,不少妆容不整,带着昨晚疲惫的妓女正围在那里看热闹。 看见沈渐过来,这些姑娘都默默让开,让他来到二楼围栏边。 前厅里坐着两个人,身上都穿着跟仙朝人格格不入的皮袄,一男一女,男的身体强壮,看起来整个身子像一座小山,相貌丑陋,皮肤粗糙,带着黑色油光;女的则长得很白,鼻梁也比仙朝人高,瞳孔带着妖异的绿色,厚厚的皮袄也没能遮住她丰满的身材,两条大长腿更是白生生的晃煞人眼。 除了这两个人,还有六七名身披金色软符甲的军士,远远站在大门边,好像看热闹的无关人士。 老鸨子就站在一名校尉身旁,身子佝偻着,看着好像很害怕那两个不速之客,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那对男女抬头凝视二楼上出现的沈渐,神情间有说不出的讥诮。 沈渐却在看着那位校尉,微笑着问:“这位官爷只是来看热闹?” 校尉也在微笑,说道:“这二位是鸿胪寺贵客,只要他们不闹得太过分,金鳞衣可没资格管。” 沈渐喔了一声,身材强壮的客人已经按捺不住火爆的脾气,大声道:“这小兔儿爷是谁?这里的东家?” 女的却嘻嘻笑道:“长得倒有几分标致。” 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你值多少,一次两百两银子够不够。” 沈渐道:“你可能付不起,何况我对身上长着鳞片的东西没太多兴趣。” 这两位毫不掩饰他们身上妖族气息,男子毛发粗壮,脸上也覆盖着不少又黑又粗的刚毛,浓厚的体味隔着七八里也能闻见,很明显属于北方狼族,他们最大的部落离仙朝北境很近,数千年来深受仙朝文化习惯影响,虽此附庸风雅地取了个‘沧浪’族的雅称;而女的则是蚺族,说白了就是长虫化形,身上依旧带着原始习惯,就算坐那儿,细细的腰肢也不停扭来扭去,鼓囊囊胸波浪般上下起伏。 女的对他的冷言冷语并不生气,反而媚笑道:“那是你没尝过味道,等你尝过了,就知道我们比狐媚子更有滋味。” 她故意把狐媚子三个字咬得很重,生怕别人不知道金雪根脚似的。 妖族各部间既有合作,也有争斗,向仙都派出谍子眼线也是各部常规操作,相互并不来往,所以他们并不介意把金雪狐妖身份公诸于众。 男的很看不惯蛇妹子跟人打情骂俏,一拳砸在桌子上,轰然间,地砖破碎,大木桌四条腿竟生生被砸进了坚硬的地面。 他腾地起身,大声道:“让金雪花魁出来陪客,要不然大爷可不给你们仙朝面子,先拆了这座破楼。” 老鸨子向那名校尉投出求助的目光,校尉尴尬一笑,说道:“总不能别人说两句威胁话,我就出手拿人吧!” 明显是在推脱,按这些军汉平日里的尿性,莫说这般在教坊司砸桌子,就算情绪过激,给青楼举报也一样会被这些禁军抓住扔去刑部大牢。 沈渐又不傻,当然不会先动手。 当着金鳞衣的面动手,甭管有理无理,打赢打输,第一个被抓的肯定是他,就算对方先动手,他被迫还手,都有可能被定性互殴,吃牢饭的还是他,何况鸿胪寺主管外交,接待的都是各方来使,而仙朝律规定,外使都有法外使权,即使违律,也不会坐牢,最多勒令出境而已。 他笑眯眯地说道:“金雪是我相好,不接外客。” 那男子起身抬手指向他,眼睛瞪得滚圆,气冲冲道:“我就先拆了你这兔儿爷的骨头。” 沈渐笑问:“你是在向我挑战?” 第77章 离别一杯酒 那男子道:“是又咋地?” 沈渐马上转向金鳞衣校尉,正色道:“官爷听见了?” 校尉皱了皱眉,点头称是。 仙朝律还有一条,那就是修行者相互间正常挑战应战不算违律,即使过程中有失手造成损伤乃至一方死亡,同样不会被律法追究。 沈渐要的正是这句话,只要双方认可,有人证明,那就是挑战,说破大天去,背后故意搞出这场风波的黑手也没法拿住他的把柄。 他伸手一撑栏杆,轻飘飘跃落大厅,二话不说,一拳就朝那狼族汉子脸上挥去。 那家伙似乎没有料到他出手如此果断,沉腰坐马,横臂来挡,结果挡了个空,等他挥拳反击时,沈渐的另一只拳头已经重重砸在他的小腹上。 拳头中带中卸甲和烈爆的劲道。 砰!!! 那家伙身上那件皮袄在极短的时间内,绽放成无数碎片,就像是飞蛾也似在他身体上飞舞跳跃,却没来得及飞走。 那股从沈渐拳头上传递出的力道,透过他小腹气海,沿经络快速向身体四肢四面八方传递,黝黑皮肤下的血管,一条条凸了起来,肌肉随之颤抖,好几处血管承受不住强大的力量瞬间冲击,炸开皮肤,血,像喷泉一样,喷出细密的血雾。 这头狼族使者境界并不算低,按照妖修境界划分,最少也是琴心境,相当于仙朝大陆这边的洞宫,甚至有可能半步炼神,再加上妖族本身皮糙肉厚,天生便是炼体武道强者,通常意义上,近身肉搏妖族占有绝对优势。 然而他遇上的是沈渐,拥有殊于常人体魄的沈渐,拥有观象为他打造体魄强韧得不大像话的沈渐。 他的拳头和他与众不同的发力方式,无论是人是妖,结结实实捱上这么一下都不可能还直得起腰。 狼人使者身子倒滑出去,先是踩烂了被他砸进地面的木桌,背脊撞上了墙壁,轰然声中,墙壁破了一个大洞,倒退之势依旧未消,掠过院子,再次撞穿院墙,四仰八叉摔倒在街上。 并非两人间境界差距有多大,实在是沈渐出手太快,这家伙掉以轻心,并未做好交手准备,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再加上昨晚沈渐吸收了两名高境血气,虽然试着按照观象以前的做法运转真气,打造第十座天池和其辅潭,但毕竟是第一次独立操作,气血尚未完全吸收,本来就在体内躁动,他这一拳所含劲道,甚至包含了两名炼神境些许道韵,力量不可谓不大。 狼人使者躺在大街上,四肢抽搐,胸膛上下起伏,不少路人围了过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蚺族女修已经看傻了,呆呆地望着沈渐,身体僵直。 几名金鳞衣也愣了,根本没预料到事发如此突然,结果如此干脆。 沈渐轻轻揉着拳头,斜睨蚺族女修:“你要不要也来挑战一场?” 其实刚刚那一拳已经消耗了他体内躁动的气血,真的再与境界不输狼人的蛇女打上一场,保不准能赢,也说不定会输。 只是刚刚那一拳实在太震撼,蚺族女修哪敢回应,下意识起身,退后两步,连声道:“我就是陪路铎来看仙都风情的。” 沈渐盯着她,问道:“你叫什么?” 蚺族女修收起先前妖媚,一脸严肃道:“冉青儿。” 沈渐眼角往金鳞衣校尉瞟了瞟,道:“你们受谁指使跑来此处挑事的?” 他语速很快,根本不给这女的一点思考余地,而且他看得出这一狼一蛇脑子似乎并没有金雪聪明。 冉青儿道:“是鸿胪寺一位官员。” 沈渐笑眯眯地望向她,“他说了什么让你们过来?” 金鳞衣校尉眉头皱得两条浓眉都连在了一起。 冉青儿道:“他说这里有我们妖族花魁,一切开销都由他们负责,又说这个花魁的姘头是仙朝很了不起的天才,除非有人比他厉害,否则那个叫金雪的花魁不会瞧得上眼别人。” 沈渐转向那校尉,说道:“这位官爷听清了?” 校尉道:“听清了,我会将此事如实向上禀报。” 沈渐道:“你禀不禀报是你的职责,我也会找人随时过问此事,至于是谁躲在暗处搞事情,我想很快就有定论。” 他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青楼斗殴这种事情,他脸皮再厚也厚不到跑去找骆道人或阙院长出面,王献倒是可以找一找,不过不是为这件事,他也正好借着这件事情,光明正大走一趟四皇子府上,提醒他小心某些躲在暗处的冷箭。 两名来找事的妖族使者走了,是被很快闻讯赶来的鸿胪寺官员接走的,那名狼族使者受伤极重,不僅经络爆裂,全身上下骨头也折了不少,给人用担架抬上的马车。 鸿胪寺来的官员还给广寒清池打了个条子,他们也是教坊司直接上级之一,青楼所受损失自然由他们来负责。 金鳞衣也走了,他们好像本来就是来旁观的,也许是见到了沈渐出手无碍,已经达到了他们来的目的。 沈渐没理会老鸨子的千恩万谢,径直回到了金雪卧室。 金雪还在镜前梳妆,女人打扮自己向来很仔细,不会因外面事情紧急而忽略细节。 沈渐道:“他们已经走了。” 金雪道:“我知道。” 沈渐道:“那你还画个什么劲?” 金雪停下往脸上扑粉,侧脸仰面瞧着沈渐,缓缓道:“因为你也要离开了,也许这一走,再见遥遥无期,所以我要用最好的一面,与你喝上一杯离别酒。” 沈渐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刚刚那个叫冉青儿的点破了你的身份,你确定离开的不是你?” 金雪道:“哦。” 沈渐道:“给人盯上,就算不做什么,你也没有了自由,何不趁早离开。” 金雪笑道:“你在替我担心?” 沈渐道:“虽然你只是分身,但我相信,能不损失部分修行气韵的前提下,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金雪道:“其实仙朝秘谍早就盯上了我,只不过狐族与仙朝素无冲突,他们也就没放心上而已,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于你于我都一样。” 沈渐抚掌笑道:“那这杯酒就算为你我的相聚提前预祝。” 金雪媚眼如丝,笑道:“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第78章 王献的无奈 昨夜的雨让长街上到处是积水,四皇子府前相当冷清,看不到往来的车马,也没有登门拜访的客人。 沈渐走入了旁边敞开的侧门。 再没有何长根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也看不到东篱翁吞云吐雾,替而代之的,是几名看上去腰杆挺得板直的带刀护卫,从他们一板一眼的举止就能看出,这些人出身军伍。 别院遇袭后,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天,守门这些人都认得他这张脸。 没有让人通报,沈渐径直走向后院。 内院的丫鬟婢女也大多换成了新面孔,那晚的刺客并未因为丫鬟仆役是普通人放他们一马,多数人死在袭击之中,侥幸活下的,也因为受惊吓过于严重,拿了笔安家费离开了皇子府。 王献就坐在后院池塘边一座亭子里,石桌上放着棋盘,周围服侍他的丫鬟也离得很远,空气中回荡着单调的棋子敲击声。 看见沈渐走过来,他头也没抬,轻声说了句:“来了!” 沈渐道:“来了。” 王献拈起一枚黑棋放在棋盘上,淡淡道:“宴宁侯刚刚被抓起来了,他的家人仆佣一共七十三口也全部被拘押。” 沈渐道:“哦,这么快。” 王献嘴角向上扬起,道:“你好像一点不奇怪他为何被抓!” 沈渐道:“你明明知道,问这种话有意思?” 王献又往棋盘上放了颗白子,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否认昨晚去过宴宁侯芝盖山庄园。” 沈渐道:“朋友面前我从来不说谎。” 王献这才抬起头,看着沈渐,沉默少许,缓缓道:“你没事吧!” 沈渐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自己拿起茶杯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小抿一口,轻声道:“杀两个受了重伤的家伙,还能有事。” 王献端起茶杯,双手举着,侧身遥祭远方,然后将茶泼洒在地,缓缓道:“你比我有勇气。” 沈渐摇头,道:“你只是身不由己。” 王献苦笑,放下茶杯,“笼中之雀难言自由。” 沈渐伸手去拍他肩膀以示安慰,道:“你们柳氏皇族似乎对你这位皇子不太待见。” 王献笑容更苦,道:“他们希望坐在最高处那张椅子上的,是一位杀伐果断,更有决策力的人物,很显然,我并不符合这个期望。” 沈渐脸上表情渐渐凝固。 听得出来,王献对皇族参与对他的刺杀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早就心中有数,只是碍于身份,没办法公诸于众罢了。 王献道:“大皇子是柳氏皇族乃至陛下都公认的继位者人选,之所以一直悬而未定,只因为母后……” 他突然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道:“跟你说这些,不是想你去做什么,而是想恳求你,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元凶伏诛,宴宁侯落网,这种局面对皇族来说已经是不可接受的损失,如果再挖下去,我真害怕会失去你这唯一的朋友。” 虽然他脸上并未表露出什么,沈渐看得出,这番话发自肺腑,但他并不想承诺什么,他不愿意为了讨朋友心安,而放弃一些心中的执念。 他经常问自己,修行真的只是为了脑子里无法赶走的观象有朝一日回到他嘴里的故乡吗?也许一开始是这样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人生目标愈发迷惘,直到那一晚,何长根挡在他身前替他扛下了致命一剑……然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观象同不同意不重要,就像观象想做的,他同不同意也一样。 他要改变,至少要保证他所珍惜的一切,不会被别人随意践踏。现在也许做不到,但他相信,这个小小的期望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王献又叹了口气道:“今早宫里已经传来消息,母后不再坚持原先的想法,同意了陛下主张。” 沈渐皱眉道:“这么说你要离开京都?” 王献轻轻摇头,向远处招了招手,给远处的丫鬟打了个手势,轻声道:“在大皇子即位前,只封王爵,不就藩。” 沈渐道:“是皇族怕你天高皇帝远,将来勾结七大门阀?” 王献笑道:“七大门阀都是精明生意人,他们的想法也不是完全统一的,比如这次宴宁侯私藏军械,身为千钟氏的兵部侍郎就担下了提供军械的罪名,而千钟氏向来只压注王朝最高统治者。” 丫鬟送来几壶酒,几碟下酒小菜。 两人小菜就酒,对酌起来。 几杯酒下肚,王献说道:“吏部上书,推荐你去长岭就任。” “长岭!” 长岭在仙朝大陆东南,三面环山,一面沿海,可谓鸟不拉屎的偏远之地,看来这也出自东柳皇族手笔,想把他弄得越远越好,既要远离权力中心,也要远离道源宫势力范围,以免他与道宗走得太近,蓄势养锐。 王献微笑道:“不过母后没批,以仙道院拒绝的理由,把你推到了兵部,兵部周大将军给了两个折中选择,一是去北齐,一是天南,任从八品监军尉。” 沈渐道:“一定是南梅在背后说了好话,名义上给了选择,实际去的地方是天南。” 北齐、天南这些附庸国官员军队都有完全自主权,但柳氏王朝会向属国派遣监军监政,人数不等,从三品大员到九品小官都有,也不参政事,只记录定期向朝廷抄送塘报,也没有任何军政断论权力,说白了,就是朝廷派去属国的眼中钉,向来不受附庸国待见。 王献笑道:“一语中的,看来初雪表妹对你的印象比想象中好得多。” 沈渐道:“也许是抹不开骆老道面子。” 王献大笑,说道:“自从知道你住进了广寒清池,每次进宫,初雪表妹有意无意会提及你,然后一脸愤恨之意,这种情况下还能帮你说话,要说没一点好感,我能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别,你脑袋太重,我可不敢踢。” 两人干了一大白,相对大笑。 沈渐注意到,他们聊天聊地聊身边人,王献好像一直在故意回避一个名字:丁冲。 以他的耳目灵通,似乎不可能不清楚丁冲接受了阙院长牵线,与大皇子党大理寺张副卿女儿来往的情况。 不提,就是不想评价。 毕竟大家朋友一场,各自前途立场很难从自身角度去理解评判。 这也是沈渐很喜欢跟王献交朋友的地方,绝口不提他人的不是。 如果换一个人理解,或许会认为王献心思深沉,但沈渐不会,他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心里头永远充满阳光,永远不会把人往坏的一面去想。 如今的他只是无奈改变身边桎梏,如果给他机会,也许他才是这个王朝最好的继承人。 谁知道呢! 第79章 春来冬寒 这一年的元正来得悄无声息,就像天子确定储君的消息,市井中的百姓还没有感觉到都城有什么变化,天命十一年就随春天的脚步来临。 春天带来的并不是和煦和温暖,而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大雪让庆贺元正的盛大傩戏无奈取消,原本张灯结彩,一片红色的京都变成了白色。 往年元正夜沈渐都会邀请丁冲、王献一同来沈家庄围炉饮酒守夜,今年王献公开皇子身份,自然只能入宫陪陛下、天后;而丁冲也受邀去了大理寺张副卿家,抽不出空来陪他。 沈渐觉得挺好,他一向看得开,朋友们都有了各自明确的前途,他同样觉得欣慰。 等元正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据说仙帝陛下就会宣布立储诏书,并且会在朝会上敲定九大道院春荐安排事宜。 这也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要离京,走出这座二十年没有离开过的京都,前往以前只在书本上读过的天南,那座被人称作山中福地、道源之始的附庸之国。 离开不可避免,所以他早早做了准备。 ——比如把鬼市每月十五开市的这件事交给了广易堂李掌柜,就连面具制作的符书画法也一并交了,他不想开了好几年的鬼市为他离开而从此关闭,一来舍不得,二来这样也容易让人怀疑;公道铺子也在上月歇业,门前只用白纸黑字简单告知了一声,钱掌柜本来就是鬼市公认的神秘人物之一,他的离开只让一众慕名前来的顾客唏嘘,并未引起太多怀疑,彼时的沈渐依旧还在,就算鼻子再灵的朝廷谍子也很难把无所不知的钱掌柜和沈家庄遗孤沈渐联系起来。 金雪也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广寒清池也悄悄改了名字,变成了月桂小阁,当家花魁变成了桂香,一个很俗气的名字,据说生意一落千丈,园子里很多青倌红倌人都靠着各自关系改换门庭,一家楼子没了真正招徕骚人豪客的头牌,不管曾经多辉煌,也无法避免衰败。 老鸨子还专门给沈渐来过帖子,请他去小阁一坐,大肆吹捧了一番新捧的当家花魁,想再次借沈渐的名气重振名声。 没了金雪,那座灯红酒绿的楼阁只是一座楼阁,沈渐怎么可能去。 在他心底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挂念曾经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他也不想再见没有那一丝挂念的欢场。 午后,大雪如鹅毛,街道湿滑。 沈渐不知不觉走过清冷的西院街,还在现在的月桂小阁门口驻足停留了很久。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辈子身边的朋友真的很少,王献、丁冲之外,竟然只有金雪还能够跟自己说些掏心窝子的话题。 元正期间各行各业都停业休息,青楼也不例外。 正准备离开,小门开了,从里面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口脸遮得严严实实。 沈渐从他身材就认出来,他是原先门房小厮。 “阿堵,你怎么没回家过节?” 元正节习俗家家都会趁这个长假阖家团圆,很少人在这种时候还在为生计奔忙。 阿堵是这个小厮的名字,至于他的姓,谁也没有提起过,就连他自己也从来不说。 阿堵看着他,赶紧把脸上挡风布扯到了脖子上,满脸惊喜,长长作了个揖,道:“沈公子好,阿堵这厢给你拜年了。” 沈渐从袖子里面抽出一封红包双手递给他。 这红包是他昨晚准备好的,主要是给家里丫鬟仆役和雇工准备,里面放着二两碎银,也是讨个好口彩。 阿堵也没推辞,双手接过,笑着道了声谢: “我家离得远,一来一回要一两个月,所以托人给家里带了些京城才有的特产,也就留在这里,只当多挣几个钱,等个两三年,钱凑够了,回老家买上几亩田土,再娶个媳妇,那不比把钱开销在路上更值当。” 青楼打杂虽然让人瞧不起,挣的钱总比在家务农强出很多,沈渐很理解,也没多说什么,两人分了手,他一个人朝皇宫禁城方向走。 街上显得无比冷清,看不见一个人。 刚拐过垂拱街,再往前便是禁城丹阳门,四皇子府邸就在前面不远。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他眼中,就站在街口,手里还拎着一些东西,那些东西都贴着红纸,看样子是去串门准备的礼物。 “渐哥儿,你怎么来了?” 丁冲看见远远走过来的沈渐,一脸诧异。 在他印象中,沈渐不算那种孤独无依的本地人,至少家里还有一大群丫鬟仆役,其乐融融,与家人没太大区别,而且他还有骆道人这种身份地位都很高的老一辈青眼有加,大初一的,也不至于无聊到跑来冷清的城中瞎逛。 沈渐从他走的方向就知道他要去哪儿,笑着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去献哥儿那儿也不事先约一约,怎么,怕我去了,喝了献哥儿给你准备那份酒?” 他嘴里开着玩笑,心头无比明白这是丁冲自与张副卿家庶女交往以来,第一次主动去找王献,他肯定有很多话想跟王献解释,希望能得到理解。 丁冲嘴唇嚅动着,好几次没说出话来。 沈渐笑着把着他的肩膀,并肩而行,说道:“你的事献哥儿早就听说,人各有志,有些事情不必要放在心上。” 丁冲深吸了口气,小声说道:“就怕献哥儿不这么想。” 沈渐道:“他没你想得那么心胸狭窄。” 丁冲道:“他很好,我知道。” 沈渐用力捏着他的肩膀,“那你还担心。” 丁冲讪讪道:“不是担心,只是怕献哥儿一时间接受不了。” 沈渐哈哈大笑,道:“一向豪气洒脱的大丁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忸捏。” 四皇子府一如既往冷清,大门上连个春联都没贴,只在门檐下挂了两盏红灯笼意思意思,把门的侍卫也没精打采。 也许一宫之隔的大皇子门前,一大早,拜年的各路官员都已经排成了长龙吧! 安排给失势皇子当侍卫,也是这些侍卫们的运气不济。 在沈渐眼中,这些从军方安排来的新侍卫永远比不上何长根他们那一拨,并不是所有侍卫都能经得住血与火的考验。 王献已经在暖阁里等他们,看见两人同时出现,他明显相当兴奋,完全看不出经受了人生重大失利的样子。 很快桌子上就摆满了酒菜。 三个人好像往年一样,大杯大盏喝了起来。 王献一改往日的沉稳,酒喝得特别快,也喝得特别多。 沈渐没去阻止他,有些胸中的郁闷总是需要烈酒来抒发。 丁冲也喝得不慢,很容易醉人的天南‘百日醉’被他当成了水。 很快,三个人的脸都红得像旁边火盆里的兽金炭,酒量最差的沈渐反而看起来最清醒。 丁冲道:“我与素锦交往并不完全是冲她的家世,其实我也很喜欢她。” 沈渐听着这句皱巴巴的话就觉得好笑,捂住了嘴,生怕嘴里的酒水不小心包席。 王献盯着他,正儿八经道:“张副卿素来以文名风流著称,你那位的亲娘,原本就是教坊司花魁,生出来的女儿还能差得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酒桌上的气氛马上就活跃了不少,虽说编排长辈不怎么礼貌,但这种比较八卦的话题很快就打消了两人心中原本的隔阂。 丁冲倒了碗酒双手端起来,往王献虚晃了一下,道:“这些过去素锦跟我说过。” 王献大笑着,举碗相和,两人一饮而尽。 看到他们放下心头各自的包袱,沈渐也高兴,毕竟朋友就这几个,他真心不想见到朋友们因为各自前景,从此背道陌路。 王献道:“你今天真不应该来。” 丁冲大笑,笑声也爽朗了起来,说道:“跟素锦交往前我的情况他们就一清二楚,没啥可避讳的,何况张副卿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过来的礼物还是他给备的。” 沈渐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道:“真有你的,你这家伙是准备给人入赘不成。” 丁冲揉着肩,嘿嘿笑道:“人家有好几个儿子,还用得着我去帮他家传宗接代。” 他又一巴掌还给了沈渐,说道:“你这家伙是准备去天南了,难不成也是去给天南梅家当上门女婿?” 王献也眨着眼,双手拇指碰了碰,道:“说实在话,最近几次见初雪表妹,她提起你都是一脸笑,你们是不是已经……” “没有,绝对没有。” 沈渐一本正经,板着脸,说道:“昨天去骆道人那里拜年,阙院长也在,说元正假过,吏部便要开始准备春荐挑选呈文,我比较特殊,因为有九院问道第一在那摆着,所有会直接颁发授官文牒,可能等假期结束,就有文书上门。” 丁冲道:“我可能会留京。” 王献举起酒碗,“那就预祝二位兄长从此天高路远,鹏程万里。” 第80章 人生是一场离别 长亭,自古就是远离故土时,三朋五友把酒饯别之地。 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 雪仍在下,枯草成霜。 亭中酒残。 一匹拴在亭柱上的健马不停打着响鼻,前肢不停刨地,似乎在催促他的主人尽早上路。 沈渐不想离开,京城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熟悉的地方,他内心充满对陌生前路的迷惘,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害怕。 观象已经很久没跟他交谈过,好像进入了深眠,这让他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方向的指引。 送行的人不多。 只有丁冲和他刚交往不久的未婚妻张素锦。 王献正在宫里参加大皇子储君册立典礼,根本无法借故脱身;他也没多的朋友,骆道人身为长辈,该说的该叮嘱的已经在仙道院说了,再送他出城也不合礼仪。 沈渐喝下最后一杯酒,将酒杯远远抛了出去,踏蹬上马。 这匹马是王献帮他挑选相赠,据说来自北大陆的龙血马,脚力非凡,不输花费极大的神行、御风符箓等物,就连马食马药也帮他备了一大包,以备不时之需。 “兄弟保重。” 丁冲眼眶发红,身边的姑娘正拉着他的衣袖,默默地看着他。 沈渐看着姑娘,笑着说道:“素锦嫂子,我这兄长就托付你费心照顾了,如果实在缺银子用,可以去沈家庄找管家,多了没有,几百两银子他还能帮你们解决。” 丁冲瞪了他一眼,红肿的眼睛里多了一点笑意,“你当我什么人,还能缺那几百两银子,放心滚吧!沈家那些地有我和献哥儿照应着,没人敢从你沈渐手上拿走。” 沈渐笑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么多地,我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还,哪能放心。” 他策马扬鞭,朝泥泞的官道上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不是对京城不留恋,他是怕一回头,心里又会生出对陌生的恐惧和故土的依恋。 远处白雪堆积的山头上伫立着一个人,白色衣裙与大地融为一体,飘扬的裙裾让她显得那么孤单。 他认出来那是南梅初雪。 她就像她的名字,永远带着拒人千里的傲寒,她是来送行的,却放不下面子来到长亭说一句前途珍重的离别话。 门阀家的千金,总有一种让人莫名其妙的自负和骄傲。 沈渐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然后缓缓离开。 他对南梅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喜欢,更多的是一种感激,这个姑娘身上有一种很好的特质,她对恩怨是非分得很清楚…… 刚转过一个山坳,一骑快马踏雪而至。 王献,身上还穿着相当华丽,有点像戏台上伶人穿着的华服。 他原本就刚从一出戏中下台。 那是一出别人做主角的大戏,他只是个锦衣华服的陪衬。 还没等马停稳,他就抛过来一只酒壶,晶莹剔透的玉壶春瓶。 沈渐打开喝了一口。 酒醇,回味浓郁。 “仪式刚结束,我就马不停赶了过来,刚刚见过丁冲。” 王献语速极快地解释道。 沈渐笑道:“大家兄弟一场,没必要搞这些形式。” 其实他心头还是很高兴,毕竟有朋友送行也是一种心灵上的安慰。 王献道:“你第一次出远门,当兄弟的都不来一趟,岂不是将来要留给罚酒的话柄。” 沈渐大笑:“你酒量比我好,多罚几杯也比我强。” 王献也笑,往嘴里灌着酒,眼神很快黯淡下来,出神地望着远方。 沈渐道:“怎么,想跟我一起?” 王献喃喃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沈渐指着自己鼻子,道:“羡慕我,你这堂堂四皇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伙,是不是有点身处富贵而不知贫贱之艰难的意思。” 王献道:“不是娇情,我说的是实话。”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扬鞭指向远方:“我羡慕所有能离开身后这座囚笼,投入天高海阔天地间的每一个人;我羡慕所有不顾忌家族桎梏,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一生的人;我羡慕每一个心有所爱,且能自由追求的人……” 王献的文采一向很好,也富有感性,此时有感而发,简直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 沈渐喝着酒,耐心地听着。 他知道此时他心中的郁结,也许只有在朋友面前,他才会表现得如此放纵。 今日或许就是他未来数年内最后一次直抒胸意,他不准备打断他的情感发泄。 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他们也无力改变。 这种事在他们这种青春热血的年纪很难接受,也不愿意弯腰去附和,但他们可以忍,忍到总有一天能够无视规矩框框存在的那一天。 当然他们也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去反抗,但那种反抗无异于是给自己脖子上套上了一条锋利的套索,随时会用热血去给付冲动的代价。 他们都是很有理智的年轻人,都懂得一个最浅显,也是最深奥的道理——活着,才是笑到最后的基本条件。 …… “我很想出去走走,可惜我的家绝不允许我这么做。” 王献语气中倒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反而比一般人多了无限憧憬。 沈渐将喝空的酒壶随手放进了马鞍旁的革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很快放开,握紧了拳头像抓住了什么东西,慎重地放进了衣襟,笑道:“我就带着你的心,和我一同去天南地北,我的眼就是你的,我会带着它好好去欣赏大好河山,我的嘴就是你的,将尝遍五湖四海美味珍馐,等我回来的那一天,会告诉你天地有壮阔,江湖有多少豪情侠义……” 王献也笑了起来,一切不愉快仿佛这一刻都随风飘散。 他目光遥视远方,喃喃道:“我会等着那一天,听你亲口说说江湖的故事。” 然后他狠狠瞪着沈渐,认真说道:“不准胡编乱造,尤其是遇到某些江湖侠女的过程,如果我发现你添油加醋,小心将来我跟你绝交。” 沈渐笑道:“我这么老实一人,还能胡编,放心好了,我一定如实记录,给你写一篇江湖游记,保证比那本绣榻春闺强多了。” 王献这才重新笑了,手一扬,扔给他一只黑漆漆的方牌子,不等沈渐反应过来,勒马转身,一路小跑离去,一边跑一边大声道:“算借你的,开门符咒我已经抹除,你自己再设一个便是。” 沈渐想追,也来不及,他紧紧握住牌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块牌子他见过多次,一直是王献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东西,也是让他们羡慕忌妒恨了很多年的储物法宝,这种东西市面上从来属于有价无市,稀少而奢侈的物件。 这么件价值连城的东西,王献说借就借! 他心头感慨万千,很难用什么话去感激,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坡后面。 第81章 有敌自远方来 仙都此去天南三万里,算不得最偏远,也算不得最近,但肯定算道路最难行的其中之一,从仙都出去这一两千里还算平坦。 龙血马神骏,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真不算吹牛,毕竟这种马只装备给军中最擅长奔袭的京畿神武都和北齐的横冲都两支精锐之师。 神武都隶属兵部,实际上说是周匹夫亲军也不为过,这支军队本来就他一手打造,仙魔战场上以血与火洗礼锻造出来的铁军,战斗力和装备都算得上京都附近最强悍的一支精锐;而横冲都则属于御守谢亲军,同样是无数场战役磨炼出来的。 沈渐并不急着赶路,兵部的授官文牒上写明了四个月内到任都不算延迟到任,按脚程来算,此去天南路途虽遥,两个多月赶到也不在话下。 官道隔百余里便有官驿,只需亮明官牒文书,一路吃喝住宿都无需他自行花钱。 最让他不习惯的,还是没个做伴的一路聊天打屁,打发无聊的赶路时光,早晓得赶路无聊,真该带个庄里的小厮陪在身边,一路有人端茶倒水,也能陪着说说话不是。 不过等他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刚出京时的不安忐忑,很快烟消云散。 他开始欣赏起外面的山河风光,人情风俗,等他顺青水逆流而上,走过七千余里水陆后,风光似乎也不再美好,替而代之的,是每天重复的走马观花,涮洗马鼻,给坐骑添草喂食,做得多了,任谁来都会厌烦不已,好在这一路也没遇上什么麻烦,柳氏王朝的驿站制度还是相当完善,基本上只要按官方路线前行,就不会有错过驿站,必须投住民宿的无奈。 渡过青水,再南行六千里,就已经来到湍北,湍水是王朝与附庸国云水分界线,云水国也是附庸六国中最小的一国,境内七成被水覆盖,自来就被称作:云水泽,陆地星罗棋布,较为分散,此国也是仙朝大陆著名的四大鱼米之乡之一,人口少,百姓生活富裕,从水驿渡过湍水,再往南,便有两条路可行: 一为陆路,也是路程最短的一条的路,就是沿云水与柳氏王朝交界丘陵地带,一路走崎岖山路,便能到达天南、云水、柳氏王朝三方交界,这里有两座将天南与仙朝腹地隔断的高山屏障,横跨过去说起来不远,也就千里,不过山路根本无法骑马,只能步行,山险路陡,向来是野修横行,盗匪聚集所在,穿过这些山,离天南都城就只剩下一马平川的两千余里。 一走水路,也就是沿云水泽贯通的湖泊河流,横跨整个云水国境,进入仙朝大陆第一大河寒江,再逆江而上,走水路陵州门户进天南东境,这条路线也是官方指导路线,三万里路程便是以此计量。 但云水国境内的官家驿站属云水国,并未按王朝标准百里建驿,而且水路很难保证每日行程稳定,遇上大风浪急天气,一连数日停航司空见惯。 沈渐最终衡量陆路虽近数千里,始终道路难行,可能遇上的意外也会更多,他还是选择水路,反正时间充裕,水路也更省心,至少不用每日在马背上颠簸。 从云水国官驿出来,他搭乘的是官船,这艘船属云水漕运署,通常情况下是不准许外人搭乘的,也是因为驿长见沈渐是派驻监军尉,也就等于上国钦差,行程催得急,他们这些属国小官根本得罪不起,于是好说歹说,求这艘回程放空的漕船搭载一程,只是说到了下一个驿站,这条漕船便不再顺路,只能把他放在下一个驿站另寻官船搭乘。 官船上通常都有马厩草粮,也有专门的马倌,对沈渐来说走这条水路图的就是省心,毕竟每天侍候坐骑吃喝拉撒也是一件相当单调而累心的工作。 押漕官姓刘,是位皮肤黝黑,看起来精瘦能干的中年人,属云水漕运衙门小吏,早年也略有修行,资质一般,也就是个开府境,无法跻身云水国唯一的道院深造,只能混了个吏职,干的基本是脏活累活,也相当健谈,几百里水路,也跟沈渐这位大国上官聊了一路,多是聊的云水国山川形胜,风土人情。 云水国仙家山头不少,但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五龙宫这么一座宗字号山头,这座山头从渊源上来追溯,应该归于道源宫分支,不过上溯年代久远,并没有什么牢靠依据,修行之道也已经与道源宫正统大相径庭,擅长御云水一道,云水国唯一道院便是五龙宫与朝廷合作开设。 当年指点刘漕吏修行的那位仙师便出自五龙宫,所以他对眼前这位出自仙道院的上国才子相当尊重,好酒好肉招待着,云水国也有柳氏王朝派来的监军官,地位相当崇高,最高监军官就基本上等于云水国太上皇,进出皇宫都无需领旨那种。 云水国偏南,过了湍水,天气也就真正来到了初春,很多地方肉眼可见枝头已经冒出了嫩芽,水面也看不到半点浮冰。 此时的仙都,依旧小雪纷飞,城中还是白茫茫一片。 才得受封仪式不久的储君太子成和正式拜为首席幕僚的郭社同乘一车,车外一百金鳞衣铁骑健马踏雪,法度森严。 太子成撩开竹帘看了眼熙熙攘攘的街道,低声道:“萧家供奉去办那件事情我总不放心,郭先生是不是亲自去督办一下。” 郭社点点头,欲言又止。 太子成知晓这位首席幕僚的心思,笑道:“萧塬这人虽说看起来才高志远,实则目光短浅,不懂天下大势,青田萧家给前朝同宗萧氏打压数百年,如今僅有空壳,急于借朝廷大势重振昔日辉煌,这也是我看重他的原因,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扶持一个底蕴深厚的萧家,总比扶持一些糊不上墙的烂泥划算得多。” 郭社云淡风轻道:“太子初得认可,郭某还是认为该低调一些,这次损失了宴宁侯,千钟家也拿出了一个兵部侍郎以平天后怒火,若此时再起波澜,我怕天后……” 太子成笑道:“萧塬目光虽短浅,办事还是很踏实的,我相信他不会鲁莽到留下把柄,请先生督办的目的,是想让先生给此事多加一层把握,只要四弟没了将来翻身的凭仗,一切也就尘埃落定,只等时机到来了。” 郭社盯着太子眼睛,沉声道:“太子莫非认为那年轻人有一己之力,逆转局势的可能?” 太子成哈哈笑道:“一己之力,那与蚍蜉撼树何异,我担心的,是他背后的骆道人,天南的道源宫,而且他还有可能与那个人有关,此次宴宁侯别业出事,只怕也是骆道人或那个人的手笔。” 郭社无奈苦笑。 他刚准备下车,太子成轻声道:“你不必亲自前往,只需暗中调动即可,萧氏于我还有大用,我不想让他们感觉到我对他们的不信任。” 背对太子的郭社感慨道:“这要求是不是高了一点,只要萧家的人发现有其他安排,肯定会有此疑问。” 太子成笑骂:“屁话,不然我要你这位首席安排?只是简单再加强把握,用得着你这位运筹帷幄的大谋士。” 郭社心情豁然开朗,下车后揖手行礼,诚挚道:“感谢太子殿下信任,郭社铭感五内,定当涌泉相报。” 太子成笑道:“先生啊先生,涌泉二字可别随便许诺,我要的,是你的肩膀上那七斤半出谋划策,流血流汗这种事情自有别人。” 郭社再揖,千恩万谢。 太子成放下窗帘,一笑而过。 云水湍州河面上,漕船突然减速,船上数十名军汉张弓搭箭,把住漕船四周。 不宽的河道上,一条楼船横在河心,堵住了前方通航之路。 楼船桅杆最高处,立有一人,黑衣飘摇,掌中双执利刃。 第82章 淡然对拦截 那手执双刀之人,如同仙人在上,脸上却戴了张笑娃娃面具,两把利刃上黑雾弥漫,宛若幽魂缠绕。 刘漕吏惊骇出声:“道境仙人,道境仙人拦我们一条空船作甚。” 他侧脸看向沈渐,马上将惊呼声生生咽回了肚子里面。 此时的沈渐,横刀在后,反手握住刀柄,身体也低了下去,神情肃然。哪怕刘漕吏反应再慢,也能看得出来,来者不善,而且就冲他身边这位王朝年轻赴任官员而来。 云水国属仙朝大陆中不与外族接壤的国中小国,当年萧氏无道,民怨沸腾,他们也未曾起兵反抗过前朝,直到柳氏夺位成功,这个国中小国识时务,马上向柳氏投递了附庸国书,完全没有讨价还价,也是柳氏登基后,第一个附庸国。因此所属军队基本就是摆设,除了偶尔缉盗捕匪,从未经历过什么战争,底下官员同样如此,没几个真正见识过仙家战斗的残酷,五龙宫又一家独大,下面几个小山头偶尔小打小闹,都是小鸡互啄,官府从来不去理会,闹大了,自有五龙宫出面,谁见识过道境劫道这种大场面。 不等沈渐说什么,刘漕吏已经两眼翻白,给来人惊吓得昏死地去,身子软软倒在甲板上,面白如纸。 护漕军士也紧张得能听见他们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沈渐只轻轻说了句:“照看好我的坐骑。” 一步跨出,足弓在船头栏杆上重重一踩,船头轰然吃水极深,船尾翘起,再重重落下,河水激荡起数丈巨浪。 他犹如一支离弦之箭激射而去。 去的方向并非楼船所在,而是岸边荒无人烟的高山。 楼船上不止双手持刀的黑衣人,每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都有修行者张弩搭箭,随时准备将扑过来的沈渐射成马蜂窝,不承想,沈渐根本不正面迎战,一上来就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执刀者低声骂了句:“真他奶奶的奸猾。”足尖一点桅杆,整个人如同一只黑色大鸟,冲天飞起,向沈渐逃跑方向追了过去。 沈渐冲入山上茂密灌木林,旋即停下脚步,藏身一块冒出地面的大石头后方,左手捏了个古怪的隐身咒,一身气机迅速收敛。 还在船上,他已经感知到附近埋伏的杀手不止一两个,对方几乎封死了他能离开的所有方向,每个方向都有一名境界不低于洞宫的高人,不管他朝哪个方向突围,都会撞进别人事先布置好的大网。 所以他离开漕船只是做个逃跑的样子。 双刀黑衣人衣袂夹风掠灌木丛,就在准备招呼同伴的一瞬间,脚下忽生刀光。 沈渐突然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一刀就从下往上撩去,出手又快又狠。 黑衣人虚踩御风,整个身子拔高三丈,一弯腰,双刀交剪劈向脚下,大喝道:“你找死。” 好像沈渐不对他出手,他就不会要别人命似的。 可惜,他们这拨人全都低估了沈渐的能力。 说来也怪,无论沈渐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外人对他的评价都不太高,仙道院击败萧塬,很多人认为他只是有骆道人赠与的某种高阶法宝帮助;九院问道一刀砍伤王陈,又有人觉得他是仙道院故意压低他的真实境界,好在问道中一鸣惊人,力压天道院一头;皇家别院遇袭,无论是王献,还是曹十三等人都相当默契地隐瞒了当时情况,即使后来沈渐认领了斩杀多人的功劳,别人还是把真正的能力归咎于王郎对他指点过血杀秘咒或留给了他某种绝杀法宝…… 就算宗正寺某些皇族指使妖族来使去广寒清池挑衅,目的也只是看看他是否有可能去过宴宁侯别业,压根就没想过以沈渐的能力可以同时解决两名炼神境高人。 这也许就和沈渐平日里某些太接地气的做派大有关系。 黑衣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沈渐的出手却早就预判了他的预判。 他的刀从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角度递了过去,正好是黑衣人仓促应对根本无法顾及的地方。 锋利的刀从他的臀瓣间撩了上去,黑衣人的身子依旧在往上升,拔高一丈,背后爆开一团血雾。 河道两岸同时有数条身影飞起,没等他们合围,已经看见后背被开膛的黑衣人直坠大地。 而沈渐却没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没人能用仙识感知到他的气机,好像天地间突然有位高境开启了结界,将他拖入了虚空。 这些人一击不中,查找无果的情况下,果断放弃搜索,迅速收起那名黑衣人遗骸,河道上的大船也在数名黑衣人的共同结阵下,消失在河道之上。 只剩下那条漕运船孤零零顺流漂下,上面所有官兵根本没搞明白发生了何事? 很快有人用冷水把刘漕吏泼醒,他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们都死了吗? 等身边护漕军士讲述了整个过程,他才真正回过神,一跃而起,大声道:“扯满帆,赶紧去官驿码头,给群泽城发信,就说上国赴任被人追杀,现已失踪,请国君派遣五龙宫仙人沿途搜索。” 那名军士不解:“我看那位上官大人不像需要我们帮助的样子,何必如此紧张。” 刘漕吏大骂道:“你懂个屁,没看到来追杀的人都是道境仙人,那个姓沈的年纪才多大,能惹这么多强者,背后肯定有你我不知道的原因,国君此时若不拿出点姿态,再及时向上国禀报,指不定下一次,上国就有大军入境,我云水国危在旦夕矣。” 漕船扯满帆,重新启航。 行出数里,却见沈渐悠然自船舱走出,活似没事人一般,看得刚刚还焦躁不安的刘漕吏口呆目瞪,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状况。 沈渐来到他身边,递过来一壶酒。 王献借他的储物法宝中塞满了酒,另外还有几百两银子,上千块灵髓,都是兄弟一番心意,沈渐自然不会矫情不用。 刘漕吏战战兢兢接过,双手捧在胸口,不敢打开。 沈渐笑着自己开了一壶,小口浅啜,道:“别怕,到了下一站,我自会下船,刚刚发生的事情,你如实向上禀报便是,我相信仙都那边很快就会有回应,非但不会怪罪你们,反而可能会有奖赏下来。” 刘漕吏将信将疑。 沈渐还真不是乱说,用屁股都能想到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为了掩饰,柳氏皇族多半会跳出来主动提议对云水国赏赐安抚,而且会乘机派使者进入云水国,打探他们对整个情况的了解程度。 当今仙朝虽说姓柳,但他们忌惮的,远非沈渐这种并非现实的威胁。 漕船到达下一个官驿码头时已经是次日,天空中下起了小雨。 码头上只有他们乘来这艘漕船,也意味着沈渐若想乘船再往东南,须得耐心在渡口驿馆等候下一艘顺路船的到来。 第83章 雨中来客 驿长可能是得了刘漕吏的衷心告诫,对这位来自上国的赴任小官照顾得可谓是尽心尽力,不但把驿馆中最好房间安排给了沈渐,还额外安排人跑去几里外的镇上买来半腔羊,几角当地有名的醇酒。 朝午餐丰盛得要命。 红烧羊肉,葱爆羊肉,清炖鸡,三个菜都用大盆装着,占满了整张桌子。 刘漕吏他们并未逗留,放下了沈渐和他的坐骑便扬帆离开,给云水国都群泽城的秘信也通过驿站发出,得不得赏赐是次要,关键是生怕再来一遭路上那种危机,以他们的本事,几十个人加起来都很难承受道境倾力一击,何况他的手上的武器用来对付普通盗贼绰绰有余,对付修行者,简直可以说就是小孩子用的玩具。 偌大驿馆就只有沈渐一个客人。 驿长驿卒上完酒菜后,没在厅堂停留,大堂里空荡荡的,外面的雨敲打着青瓦石板,密集而零碎,光线昏暗,厅堂里点起了牛油烛,厅堂大门虽然关着,依然有风从裂开的门板中吹了进来,拖曳着烛火,生生营造出几分阴森森的恐怖气氛。 沈渐没事人一样踞坐上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偏僻地方的酒都是当地人酿的米酒,过了几遍筛,酒水看起来清花亮色,酒劲并不大,沈渐酒量不高那是跟丁冲和王献这种千杯不倒的家伙相比,喝这种米酒,他能喝个一天一夜都不带醉的,当然僅限于酒一两斤。 几碗酒刚下肚,馆驿外就响起了马嘶。 很快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七八个人推门而入。 七八个人只撑了一把伞,其他人全都戴着斗笠,身披蓑衣,伞只给一个人撑着,伞柄却拿在一个穿蓑衣戴斗笠,身材不高的人手上。 伞下之人很高大,撑伞人伸直了手臂,他的发髻也差不多顶到了伞骨,身上穿了件白色光面缎袍,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背后还背了只冒出头顶,下齐腿弯的黑色革囊,不断有水往下滴落。 驿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在了这些面前,操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大陆雅言问:“你们哪里来的?有无官凭文书,这里可是官驿,不接待外客。” 撑伞那人弯腰赔笑道:“从东面调防的军卒。” 说着话,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文书递给驿长。 沈渐故意没拿眼睛去观察这些人,打这些人一出现,他就看出来这一群都是修行者,白衣人修为最高,少说也是洞宫境,而其他人一色道境神华。 云水国小,兵力是出了名的孱弱,东面与王朝的江州接壤,驻军本来就是摆设,神华境若在军中,已经能混个正七品,洞宫境少说也是六品都尉,来到这种偏僻驿馆,完全不用给一个小小驿长吏好脸色,他们的小心翼翼反而说明了心头有鬼。 驿长看过文书,没看出什么破绽,将文书双手递还,低眉顺眼道:“几位先坐,我让人去收拾几间房,给诸位军爷准备些暖身饭菜。” 白衣人走出伞下,径直走向沈渐,一边走一边笑道:“看起来你们这里条件不错嘛!有酒有肉的,我们这一路,别的驿馆可没这条件。” 驿长赔笑道:“那位爷是上国赴任官,早前漕运司衙门留了些银两,让我们好好招待,可不是小驿出钱。” 白衣人停下,离沈渐不到五尺,从袖子里摸出一锭约莫五两银扔给驿长,笑着道:“那我们也自己出钱,给准备一样的标准。” 见驿长拿着银子发愣,又道:“怎么,嫌我们的银子成色不足?” 驿长赶紧作了个揖道:“哪敢,都尉大人既然有要求,小驿照办便是,不过事先说好,镇子离此尚有数里,小卒跑个来回也得一两个时辰,还不一定能买到好肉,军爷们可等得?” 白衣人点点头,道:“直管去安排,我们有干粮,实在饿,啃几口也能顶上半天。” 等驿长离开,白衣人来到沈渐面前,大剌剌坐了下来,隔桌相对,轻笑一声,道:“九院问道第一,真的就有那么厉害?” 沈渐真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开门见山,连半点掩饰的打算都没有。 身披蓑衣那些人也分别移动到厅堂各处,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完全堵住了沈渐向各个方向逃跑的退路。 从站位就看得出来,这伙人比起昨天用船拦路那伙专业多了,虽然看似境界不太高,但真要动起手,杀力不一定比那些人加起来弱。 “敢问阁下高姓?” 沈渐取了只没用过的空碗,倒了一碗酒,以手背轻轻推向那人。 白衣人好像不疑有诈,抬手端起酒碗,虚敬一下,一口喝干。 一碗酒下肚,他的脸稍稍浮起血色,眼睛也亮了。 “幽居之人不敢道姓,怕辱没了祖宗。” 白衣人叹着气,用手指了指桌上的酒瓮,示意能不能再来一碗。 沈渐立即推了过去。 白衣人又倒了一碗,再一口喝干,咂着嘴,好像意犹未尽,迟疑了一会儿,又提起酒瓮满上,缓缓道:“我们这种人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万事不由己,所以还请小兄弟勿怪。” 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不过口气老气横秋。 各大道门都有各自秘术,驻颜术这种修行法门也很常见,尤其在某些女子扎堆的山头更是如此,所以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很难从外表看出来修行者真实年纪。 沈渐也喝了一碗,笑道:“你确定真能杀得了我?” 白衣人小口啜着酒,眯起眼道:“说别的本事我们也许不敢妄自尊大,但论起判断一个人能力大小,我们可还没走过眼。” 沈渐笑道:“那你们岂不是第二个天问楼?” 白衣人哈哈大笑,手很稳,嘴边的酒碗纹丝不动。 过了很久,他突然问:“你居然一点不慌,是早有准备,还是真的以为能从我们几个手上逃脱?” 沈渐眨着眼道:“你猜?” 白衣人道:“我猜你身边藏了张道源宫的天地符,昨天从那些黑衣人手上逃离,正是依仗了这张符的神奇。” 沈渐道:“原来你昨天就在,为何不与他们联手?他们的境界可比你这些同伴高出一大截。” 白衣人叹了口气,道:“各有使命,道不同,不为谋。” 沈渐道:“原来想要我命还不止一拔?” 他大口喝起酒来,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将酒碗往桌上一放,右手搭上刀柄,眼睛盯着对方。 白衣人好像并不着急,还在小口慢饮,品咂着酒中滋味。 好容易等他喝完,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这才缓缓道:“杀人未必需要境界多高,够用就行,你曾越境打败过东门硙、舒迟等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个。” 说完这句,他整个人气象骤变。 不止他,整个厅堂里面随他一同前来的人气象都变了。 变的不僅僅是气象,还有他们的外形,一瞬之间,包括白衣人在内,身上突然多了一件甲胄,甲胄上刻满云篆符文,丝丝缕缕,雕得细致入微,循环往复,僅多看一眼,便让人头昏眼花,胸口气机凝滞。 其他人甲胄通体黝黑,黑如墨,没有半点反光;而对面坐那人的甲胄则朱红如血,仿佛随时随地有血淌落下来。 他站起身,看似金属打造的符甲竟然没有一点声响。 第84章 卸甲与影阁 随着甲胄穿戴,这些的身影也开始虚化。 喀嚓喀嚓! 每个人手上多了一杆丈许长枪,通体与甲胄同色。 红甲人手上的枪血红艳丽,这是他们身上唯一看起来比较真实的东西,长枪上雕有纹饰——黑甲人长枪锋锐与枪杆间雕的是蛇,黑色盘蛇,枪尖就是蛇嘴吐出的信子;红甲人那杆雕的是凤,栩栩如生,枪尖则为雀舌。 他们的长枪先前都背在身后革囊中,应该是分成了两截,刚刚只花了一眨眼工夫,便将其组合成长枪。 沈渐不敢大意,起身后退半步,右手握紧刀柄,他可不想真折在这些古怪的甲胄怪人手上。 七个人,七杆枪。 没人说话,长枪破风,七人有如一体,每杆枪刺出的时机一模一样,有高有低,有前有后,一霎那便组成了一座黑色枪阵,一抹红色恍若画龙点睛的妙笔。 沈渐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威压,这种威压不僅来自外部,还来自内心。 他压下心中纷乱迭起的杂念,吐气开声,一口浊气喷薄而出,后足蹬地,身子窜了出去,借一冲之势,刀出鞘,没有作势挥舞,刀刃朝外,借着前冲之势,轻轻往外一推,突破眼前枪林,刀锋划过红甲人腰肋。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串明亮火星出现在刀锋与朱甲之间。 ‘孤煞’竟然没能划破红甲,甚至没能在红甲表面留下太深的痕迹。 正自一愣神,整个枪林阵仿佛一条条充满灵性的蟒蛇,将他身影盘绕裹挟其间,层层叠叠,又如缠裹猎物的蛇身,不断向内收紧。 血红长枪突然从黑色蟒蛇的缝隙中刺出,一枪中的。 枪尖刺进了沈渐后腰,长长的锋刃从小腹冒出一截,若非凤头留情结,很可能连枪杆都会一并穿透。 快、准、狠。 七杆枪,七副甲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 说时迟,那时快,沈渐左臂反搭,手掌紧握枪杆,脚跟狠狠蹬地,轰然声响,地面塌陷,石砖龟裂,余势未消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借一蹬之力,他的身体滑过枪杆凤头,背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握枪那个人,鲜红的长枪变得更红,上面染满了真正的鲜血。 两柄黑枪抽离枪阵,抖出两朵枪花,一左一右刺向他的左右后背,来势同样迅猛凌厉。 沈渐的背脊没有撞上持枪人胸膛,他的刀自肋下刺出,先于背脊刺中了红甲人胸膛,谁也没听清他嘴里念了个什么词。 听起来很像简短的咒语。 呛一声,声音发闷,刀尖反刃竟然刺入了红甲,可惜刺入部分不多,本来他的刀便不擅长刺杀,最终没能穿透,刀锋滑过胸甲,这一次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银白色的长长刀疤。 然后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武器,肌肉绷紧,坚逾金铁,拧腰、转身,竟在电光火石间利用身体将握枪的红甲人甩了起来。 右手刀也顺势反挥,结结实实劈在一名黑甲人咽喉部位。 轰然炸响,刀锋并未真正劈透黑甲,但一股强大的劲道透过刀刃由内向外,竟将对方坚韧的铔鍜直接炸开。 他对仓促从前面刺过来的两把枪不管不顾,肩膀一沉,换了个握刀的姿势,手臂往上一送,刀尖贴着胸甲,穿过刚刚爆开的项圈裂缝,狠狠刺进了那名黑甲人下巴,刀罡自那人头颅内炸开,面甲崩,头盔飞离头颅,一团血雾从他脖子喷起老高,尚未下落,便被沈渐手中的刀吸收。 “血杀秘咒!!!” 先前不动声色的甲胄杀手们惊呼出声。 看来这些人对于魔天皇族特有的修行秘法有着比其他修行者更深的体会。 红甲人也趁着这个机会,将掌中枪化实为虚,从沈渐体内抽出。 这人把灵契归窍虚实间的转换用到了妙至毫巅,他的朱红符甲也明显比黑甲防御强大得多。 沈渐的卸甲刀罡竟然第一次没有能够一举奏效。 就在这时,红甲人忽然一声长啸,剩下的五名黑甲人突然收枪,六人没有半点犹豫,一个个串连起来,灵光从他们的符甲上播散而出,化作一道眩目光华。 亮光过后,一道剑光破门而至。 厅堂中的披甲杀手也消失在眩光之后,空中只留下一圈圈不停震荡的气机。 传送阵。 这些披甲人身上的符甲竟然能组合成传送阵法。 沈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认知中,传送阵必须事先在两个传送点之间刻出一阴一阳两个截然相反的阵法,当然这个相反是相对的,条件如果允许,两个点可以在一个阵符中刻出两种阴阳相合的阵符,也就是来往皆可,从来没听说刻在兵器或甲胄上的阵法,还能随时随地将自己传送出去。 这些不知来历的陌生人完全打破了他的认知。 他身上的伤不轻,那杆血红大枪似乎也有着血杀之类的咒意,刺中身体的瞬间,同样吸取了他体内部分命魄精气,虽然此后用一名黑甲人的精血魂魄弥补,但转换总有过程,此时的他脑袋发沉,浑浑噩噩。 破门而入的持剑人瞥了眼空荡荡的厅堂,在地上那具尸体上停顿,也没有靠近他,停在原地。 沈渐后退几步,撑着一张桌子慢慢坐下,看着来人,嘴角微扬,问道:“敢问是哪位师兄?” 持剑人沉默片刻道:“陆济,十六代大师兄。” 他看上去很年轻,眉毛像两把插向鼻梁的小飞刀,很黑、很浓,脸也很瘦,鼻梁也很挺拔。 不管是道源宫,还是天师道,陆姓都是极其高贵的姓氏,远高于七大门阀的姓氏,因为这两支道宗的历代掌道当家人都姓陆,也只姓陆,属于血脉道统双重传承,像骆道人,不管他成就多高,修成何等道行,也只能坐上道源宫长老,太上长老的位置,永远成不了道脉最高师君。 沈渐道:“是骆院监请托来护道的?” 陆济点头,回答很干脆一个字:“是。” 沈渐皱着眉,身上的伤实在不轻,气血翻涌,他只能强忍着,道:“你来得真有点慢。” 陆济道:“我以为只有一拨,所以去追昨天袭击那些人,事后才感应到骆师留给你的紧急传信符。” 虽然他表现得不情不愿,还是很有耐心解释了原因。 骆道人在道源宫的辈分较高,按宫里划分的辈分,他属于十三代,辈分上僅次于当代师君,不过在道源宫辈分也只是个参考,他要使唤宫里其他弟子并不容易,可他能向师君撒泼也是不争的事实,不然也不可能被师君安排到京都,所以这次请宫中援手,他是直接向师君提的要求,陆济也是受师君直接指派,安排他来云水接应。 看着沈渐一脸痛苦,陆济扔过来一支玉瓶,生硬地道:“白色外敷,红色内服,能帮你缓解并排出他人留在体内的道韵气息。” 沈渐并没有打开瓶子,而是收进了储物法宝,不是信不过,他是想通过残留气息抽丝剥茧,找出对方道意,以防下一次遇上,也不至于打得如此狼狈。 很明显这些披甲人的道行与五宗道法有着很大不同,甚至他就没从观象留在脑子里的道诀找出相近的道意。 “知道这些袭击者是什么来头?” 陆济淡淡道:“你运气不错。” 若非身上伤势,沈渐真想跳起脚骂他一顿。 运气不错!遭遇上这么一群砍也砍不动,打也极难打的家伙还能叫运气不错,要不是他体魄强悍,扛得住揍,此时躺地上的,说不定就是他的尸体。 陆济很快补充道:“他们来自影阁,这名字你可能没听过,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天下最古老的杀手组织,拥有天下最强大的执行力,而且他们很骄傲,迄今为止,你是第一个留下了他们符甲的人。” 第85章 萧家的生意经 沈渐差不多听懂了陆济的意思。 影阁是很古老的杀手组织,杀人很少失手,一旦失手就不会重复第二次,他们的符甲也很稀有,应该有很多人对这副被他留下来的符甲感兴趣。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黑甲尸体,顾不得一身疼痛,连人带甲收入储物法宝中。 陆济静静看着,嘴角扯了扯道:“看来仙都来的,就是财大气粗,储物法宝这种东西也随便带着。” 沈渐听出他的不满,也不想解释,问道:“陆师兄怎么安排?” 陆济眼皮一耷,道:“外面有船。” 外面确实有条船,楼船。这条船跟昨天横在河道上堵漕船那条长得很像,每个地域造船都有一定规制,看见两条相同的船也不奇怪。 走上甲板,沈渐确定这条船就是昨天那条。 甲板上很湿,雨水冲洗掉了很多痕迹,但冲不走犄角旮旯里残留的血迹。 船上还有十几名船工,看样子相当害怕,战战兢兢,尽量不与他们视线接触。 陆济挥了挥手,船就动了起来。 离岸,起帆。 陆济就站在船舷栏杆边。 沈渐对这个没好脸色的陆师兄很感兴趣。 他见过昨天那帮人,里面至少有一到两名炼神境,道境不计其数,一个人想从这些人手上抢这么一条大船谈何容易,他反正做不到,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慢慢走了过去,尽量不扭腰,以免扯动伤口,手肘撑在栏杆上,轻声道:“还没感谢陆师兄护道。” 陆济看都看他,淡淡道:“不用,只是受师君指派完成任务而已。” 宗门山上弟子与道院学员不同,大多从小上山,接受山上传道人一对一言传身授,心性远比山下孩子单纯,即使成年,山上长大,很少与外界接触的仙家弟子也没有世俗中长大的孩子那种油滑,是非对错的态度明确得多,待人接物也纯粹得多。 喜欢就是喜欢,看不惯就是看不惯。 在陆济眼中,沈渐像极了不受山上前辈待见的骆道人,总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市侩油腻,与仙家人毫不搭旮。 沈渐递过去一壶酒。 说话先递酒,就跟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样,很容易博取他人好感,最不济也不会遭受白眼。 陆济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小口浅啜。 沈渐道:“陆师兄连船都抢过来,想来那些人也没讨到好处?” 陆济道:“杀了三个,伤了两个,还有四个正关在船舱里面,你若想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自己去问便是。” 他神色平淡,好像理所当然。 沈渐眨了眨眼道:“师兄就没问过?” 他也是故作镇定,至少从他的理解,能轻松做到这些的,不是一宗长老,就是诸如骆道人之流的老家伙。 陆济道:“没问,也不想问,道源宫不参与世俗间污七八糟的纠纷。” 沈渐没有马上去审。 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邬供奉。 这位萧家供奉就站在河岸边一块高耸的礁石上。 明显他也不想掩饰,既然请来的人被捉了活口,道源宫也亲自出手,再掩饰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邬供奉冲这边抱拳轻晃,朗声道:“萧家供奉邬长禄,敢问船上是道源宫哪位仙师大驾亲临?” 陆济抬头瞥了一眼,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 沈渐大声道:“怎么,邬供奉想谈条件?” 邬长禄道:“想请放了那几位朋友,萧家愿意付出每人一万灵髓。” 沈渐只能看向陆济,毕竟人是他抓的,放不放也得征询他的意思,而且邬供奉亲自现身,审问也失去了必要。 陆济皱了皱眉,闪过一丝不悦,“随你的便。”说完便把头转开,望向远处。 如果不是见沈渐伤势严重,他都不想站在这里,毕竟师君下的命令是让他把沈渐完好无缺带回南都。 沈渐冲邬供奉招了招手。 邬长禄飘然落到甲板上,保持着一定距离。 他只是神华境,远不如请来追杀沈渐的那帮人,肯定也挡不住陆济一剑之威,只不过请来的人落到别人手里,于长远来说,对青田萧家有极其不利的负面影响,所以他宁可主动表露身份,前来谈判,也不想留下什么把柄,影响青田萧家长远布局。 “沈公子。”邬长禄抱拳打了个招呼。 沈渐道:“你就这么出现,不怕萧塬对此有意见?” 邬长禄道:“邬某受少爷所托,派人追杀公子,此乃忠人之事;追杀失败,赎回失手之人,这是义之所在,何况人在二位手上,萧家哪能瞒得过去,不如大大方方站出来。” 他看着沈渐,余光不断看向陆济,接着道:“萧家是生意人,塬少爷也不代表整个萧家,桥归桥,路归路,谈买卖不计较恩怨。” 看着这位振振有词的供奉,沈渐真想一口唾沫吐过去糊他一脸。 真是生意人嘴脸,前一刻还在打生打死,下一刻就敢理直气壮站那儿大谈生意经,真不理解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 然而此时不谈生意还能怎么做? 去船舱杀了那四名俘虏,吸他们的精血灵元? 陆济就在那儿,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一位道门正宗高足做这种道门严厉禁止的事情。 先前收起那具黑甲尸体,其实也有这个原因,他不想让陆济仔细查验尸体,也是怕他看出尸体精血、灵元、魂魄被吸走的真相。 “邬供奉不觉着一人一万灵髓的价码太低?” 既然只能谈买卖,他索性拿出谈买卖的嘴脸。 邬长禄叹了口气,无奈道:“那请沈公子开个价。” 沈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先前来的那拨,不是邬供奉请来的?” 邬长禄怔了怔,摇头。 沈渐道:“我要一个名字。” 邬长禄沉默着,脸上出现了纠结的神色,才叹着气道:“郭社。” “郭社!” 沈渐并不感觉意外,毕竟此人在舒离身边也出现过,很可能他专门负责王陈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动。 表面上却故意装着有些陌生,问道:“王陈身边的客卿幕僚。” 邬长禄道:“如今正式赐封太子谋士,陛下钦点。” 第86章 丁冲的仕途 一身青色新官袍的丁冲走进了大理寺衙门。 很难形容此时他的心情,既忐忑,也兴奋,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愧疚。 他不想去多想别的,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大门口的两名披甲卫士点头打着招呼。 这时他身后走过来三个人,和他穿着一样的官袍。 高群、薛琪飞、叶申。 丁冲的脸沉了下去,心情突然变得糟糕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三人也同样被分配到了大理寺,而且跟他同期,做起了同僚。 高群脸上带着鄙夷的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咱们九院问道大名鼎鼎的第二名。” 叶申皮笑肉不笑道:“不是说问道前十都能得到更好的分派吗?怎么丁同仁身上这件衣服跟我们这些掉车尾的一个样子。” 薛琪飞倒没开口,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副尽在掌握的神色,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丁冲不想报到第一天就跟这些人发生冲突,一言不发,径直走向院中值房。 当值录事高坐堂前,打量着前来报道的四名新人。 他知道其中一人是衙门副卿未来乘龙快婿,而其他人都是吏部专门打过招呼的太子党成员,职级虽低,没哪个是他这七品录事能得罪的货色。 讲过一番衙门规矩,录事带着四名新人前往案牍库,加入大理寺新人都会从案牍库首先适应。 案牍库由司务掌管,这名司务姓蒋,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论官品,他其实不如四名新人,仗着寺里老人身份,摆了好一通架子,讲了些案牍归档规则,以上将四人安排去整理陈年旧档。 柳氏王朝立国数十年,真正的陈年旧档并不多,需要整理的,多是萧氏前朝遗留,前朝后期管理混乱,案档混乱,也只有每几年一次新人入衙,才会被安排来做这种吃力又费神的苦差事,这也成了近些年大理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这么过来的,也没人说不是。 等蒋司务安排完各自工作转身,叶申就一个不耐烦将手中一叠旧档扔在地上,指着丁冲鼻子骂道:“姓丁的,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别以为仗着攀上了少卿家闺女,就借机报复我等,我还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叶申不吃你这套。” 薛琪飞笑着纠正道:“是副卿,叶老弟怎么还记着前朝官职。” 柳氏夺位后,将朝廷部门和官职做了一定改变,比如加重九寺权柄,弱化六部,官职名称也做了一些称呼上的改动,原来的少卿改成副卿就是其中之一。 丁冲低着头,完全没有搭理。 本来这就是大理寺内部不成文的规矩,他也根本没有理会的必要,只顾将手中旧文档抱下案牍架,放在桌案之上。 叶申一脑门邪火,认定了是丁冲借未来岳丈故意刁难,冲过去便将桌上文档拂散在地,气冲冲骂道:“少在这儿假惺惺的,我等都是各院星榜有名的人才,随便哪处衙门都不会如此对待,你若不满,想要帮四皇子找回场子,咱们真刀真枪找个地方好好打上一架,别玩这些有的没的低级玩意儿。” 高群双手交叉抱胸站一旁看着热闹,薛琪飞倒是没旁观,生怕事情搞不大,不冷不热道:“听说丁同僚岳丈也是大皇子党,以后咱们都是同一条道上的,再心怀四皇子,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丁冲已经忍了他们很久。 自从王献失势,沈渐离京,他深知自己目前处境,一直以来便保持低调,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谁知道别人不这么想,刚来衙门报到第一天,结果就遭这些人恶意挑衅。 他不打算再忍下去,瞪着叶申,眼神中充满杀气。 叶申毫不示弱,也瞪着他,一脸不依不饶。 丁冲冷冷道:“你想打,我奉陪,是去郊外找个荒山野岭分生死,还是回道院演武台随你便。” 叶申的挑衅,也只是针对现状不满,真要拉开架势分生死,他第一个不愿意接受,毕竟他不是七阀家族出身,身上凝聚着家族的期望,怎么可能跟一个泥腿子出身轻易打生打死。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丁冲如此刚烈,倒是有点下不来台。 薛琪飞道:“咱们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再想去决斗分生死也有违仙朝律,真要想打,我倒有个法子。” 丁冲拳头握了又握。 出言不逊的叶申虽然让人讨厌,也僅僅是讨厌;旁边的薛琪飞一副运筹帷幄,诸事尽在掌握的样子才令人恨不得杀之后快。 就在他情绪快要爆发的时候,案牍库外有人喊: “丁冲,丁冲……” 听嗓音很陌生。 丁冲不再理会他们,拂袖摔门而出。 门外站着个中年绿袍官员,见丁冲出来,神色不善,赶紧抱拳一晃,说道:“这位敢情就是新来的丁同僚。” 丁冲马上抱拳还礼,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下官初来乍到,不知尊长如何称呼?” 那人笑道:“不用客气,我乃本寺司狱,姓王,名子正,其实我们在寺狱外远远见过一面,当时没打过招呼。” 丁冲道:“见过王大人。” 从职级上论,司狱少说也是七品,相比新人,称一声大人实属情理之中,只不过像他们这种两院星榜前十的新人,通常前途光明,所以也很少有官员会把他们真当新毛头欺负。 王子正道:“寺正安排,要你跟我去寺狱走上一遭。” 丁冲怔住。 一时间忘了自己已经是大理寺官员,毕竟寺狱和刑部大狱一样,在普通百姓心目当中就是不详之地,任谁去了那种地方,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王子正见他愣神,知道是误会了,身子倾过来,以手挡嘴,小声道:“张大人安排,让你去寺狱熟悉熟悉某位人犯,也准备让你加入这个案子。” 丁冲见他如此小声说话,不好多问。 …… 等他走进寺狱,来到干净整洁的三品院,在王子正递给他的犯人名册后画押,他才有些懵里懵懂里面的关窍。 准岳丈要他来熟悉的犯人不是别人,而是因窝藏钦犯,私藏军械获罪的东柳静温和提供管制军械的前兵部侍郎千钟荣沛。 可他的职级根本不足以有提审权。 丁冲不太明白该做什么,拿眼睛看着王子正。 王子正笑道:“你不用看我,你也没有审问犯人的权力,让你来,就是让你去陪两位人犯说说话,至于说什么,那得看你自己,等你跟他们聊完,就去趟副卿大人宅第上,我想副卿大人会有所交代。” 丁冲虽不清楚准岳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确定,这是准岳丈给自己的一次考验。 第87章 选边站 大理寺张副卿的宅子就在北走马街附近,离西院不远,宅子从外面看不算起眼,门前两棵大榕树长得倒是高大挺拔,正抽出嫩绿枝条。 丁冲熟门熟路,他来过这里很多次,门房也熟了,用不着通报,直接就去了内院。 张副卿也刚下朝,坐在书房喝茶看书,见丁冲进门,屁股都没抬,耷拉了一下眼皮,示意让他坐下。 丁冲坐在旁边客座上,只坐了半个屁股,挺直腰背,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茶碗,一边喝着,一边用余光偷瞄着不苟言笑的准岳丈。 张副卿名朝忠,自号:闲云散人。都说号是对自身处境心愿的抒发,事实上他既不闲,也不散,不折不扣属于权官,虽说只是大理寺副卿,但在柳氏王朝的体系中,他的实权还在刑部尚书之上,远高于刑部左右侍郎,也只是因为顶头上司是天后倚重的人,他才没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主宰司法的最高的长官。 这位副卿不折不扣是天子朝臣,太子并非他效忠的主子,所以外人把他列入太子党,也只是因为如今朝堂上没有天子党,只分天后党和太子党而已,他们这拨效忠天子的旧臣,毫无例外,便被人划进了太子党队列。 放下手中卷册,张朝忠这才开口道:“见过宴宁侯和宣忠县子了?” 宣忠县子便是千钟荣沛的封号,千钟氏千年来名列七阀之首,有‘千世钟家,万世仙朝’的说法,千钟氏称谓也由此而来,与御守谢、天南梅家不同,他们没有可掌握的附庸国,也不像瑯琊王家,拥有一座千年屹立的繁华商城;更不像式样曹家,有控制一座仙家宗门的实力;甚至不像青田萧家,分支庶族也曾登上仙朝权力巅峰;千钟世家是士族,也是修仙家族,钟家人能文能武,长袖善舞,不管是前朝还是当朝抑或附庸六国,千钟氏都能在朝堂商贸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的子孙,在做官比例上,是七阀中排名首位的,在仙朝大陆的各大商家中,千钟氏也能跻身前三。 这就是千钟氏立世根基。 所以他们与其他门阀有所区别,也有共通。 像千钟荣沛这种有封爵的族人,千钟氏族中一抓一大把,数都数不过来。 丁冲放下茶碗,点头老老实实回答:“见过了。” 张朝忠问:“都聊了些什么?” 丁冲便答:“没聊别的,问了下他们为何会杀我们。” 张朝忠平静地道:“哦,宴宁侯怎么说?” 丁冲道:“他说国无二主,储君亦如此。” 张朝忠眉梢轻扬道:“你怎么看?” 丁冲轻轻握起拳,沉声道:“那是他的想法,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牺牲品。” 张朝忠大笑,道:“我喜欢你的直接,也没看错你,如果你连这点话都不敢问,那老夫选婿的眼光就真的有问题了。” 丁冲没开口,只是默默地等着。 张朝忠笑道:“老夫的后人中,也只素锦有修行之才,可她毕竟是个女子,想要入朝封卿,太难,她的几个兄长天生没这个命,不提也罢,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理由也很简单,你与老夫一样,出身贫寒,却会借势,借力,能审时度势,找准向上爬的机会……” 他瞧着丁冲,眼睛里充满笑意,“别认为这个爬字是在贬低你的行为,事实上,像我们这种人这个字就是最大的褒奖,你放眼整个朝堂,三公九卿,有几个不来自七大门阀,有几个与他们没有关系,如老夫这般出身的,才是凤毛麟角,稀罕着呢!” 丁冲脸上浮现起坚毅。 张朝忠突然话锋一转:“知道宴宁侯为何至今关在寺狱,而没有去皇族应当关押的宗正寺天牢?” 又是一个考题! 丁冲道:“宗正寺天牢条件虽好,但他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张朝忠又是一阵大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说道:“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确实很聪明,四皇子没有真正看懂你的野心,所以他没有真正重视你的作用。” 他放下茶杯,轻声道:“从即日起,你就留在寺狱,没事陪那两位吹吹牛,聊聊天,心头有不满,骂他们几句,威胁几句也无妨,每天做个记录即可,至于需要多久,那就看太子几时能真正握住权柄,在此之前,这件案子就会一直侦办,而你,从今儿起,就是侦办人员之一。” 正如准岳丈所言,丁冲是个聪明人,他没有刨根问底,也不问需要注意什么。 他知道,这是准岳丈在帮他铺路,一条通往光明的权力之路。 …… 沈渐也进了南都。 此去离他离开仙都已两月有余。 南都是天南都城,又称‘锦城’,别名‘百花都’,四季分明,空气湿润,最适宜作物生长,也适合百花争艳,自古便是仙朝大陆最为富庶的地域。 天南的富庶不僅僅只是土地肥沃,宜居宜耕,而是在于地形,整个天南四面高山横断,形成天然屏障,易守难攻,这也是历朝历代很难以武力征服这块富庶大地的缘由,天南梅家也是把持这片疆域最长的家族。 南都虽不及仙都一半大小,但城市繁华,人口密集,一点不逊色大梁。 陆济城都没进,如他承诺所言,只需将沈渐送到南都,他便告完成宗门任务,所以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看着他走进城门,便转身扬长而去,连个告别话都没说。 沈渐也不介意。 陆济就是那种整天闭关修行,不问世事,修行修傻了的人间行走仙人,跟这种人斗气,惹冒火了给他痛揍一顿都有可能,拍他马屁,他也不会领情,正所谓修行到了深处,忘情忘性才是本真,跟一个没太多人味的拉关系,毫无任何必要。 有此经历,他倒重新对骆道人有了新的认识,反正不管怎么说,骆道人市侩也好,油腻也罢,总比没有人味有意思得多。 反正他不想修这种无情道。 修行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多活几年,享乐人间繁华。 如果修行只是为活得久而修行,修来修去,把自己修成了整天趴窝的老乌龟,那活得久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反正他不喜欢,也不想变成那种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他喜欢心向阳光,春暖花开;他喜欢美人如玉剑如虹;他喜欢一片皓月,醉酒洒脱笑言天下事…… 第88章 见面一双小鞋 监军府座落南都城一个很不起眼尿巷子,原本巷子窄得根本进不去马车,也是因为监军府选址于此,天南国才把巷子口几家民房拆了,拓宽了道路。 能让马车进出的路也只到监军府大门为止,因为车马无法贯通主要街道,这条街始终没能热闹起来,也没有哪个商家会把店铺开在这种马车都无法通行的路上。 沈渐能找到偏僻的监军府也亏得陆济给他画了一张路线图,起初他还相当嫌弃陆济的画面功底,一幅图画得歪歪扭扭,比三岁小儿涂鸦也好不到哪儿去,字就更甭提了,沈渐觉得他蒙了眼,用脚丫子握笔也比这家伙的字写得周正,那家伙,跟鬼画桃符都有的一拼,也不知道是不是道源宫把文化人都派去了仙道院,以至于道家祖庭沦落至此。 也就是这么一张图,免去了他很多麻烦——因为在南都城想打听到监军府的位置,基本上问十个人,十个人的回答都如出一辙:不晓得!没听过!还有监军府啊!那是个啥玩意儿!翻来覆去就这几句,问得沈渐都快怀疑,这天南国究竟算不算柳氏王朝的附庸。 反正在天南人心目中,天南就是天南,他们的君主只有一个,姓梅,不姓柳。这和云水国受到的上国待遇判若两样。 监军府这条尿巷子也名副其实,刚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尿臊气和混合了发酵酒味的呕吐物气味。 大门紧闭,只有大门下一扇需要低下脑袋才能进去的小门虚掩着。 推开门钻进去,门房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 好在院子本来就不大,站在门廊里便一览无余。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偏房里钻出个人来,襕衫官袍,头戴乌纱幞头,约莫三十来岁,留着一小撮胡须。 两人隔空对望好一阵子,那人才开口问:“找谁?” 沈渐不太喜欢官袍,襕衫领口太紧,袖子太宽,不利于近身战斗和拔刀速度,身上这件,也是王献根据他平时喜好让府上管事去御造坊缝制的上等货,只不过式样偏平民,不识货的官员很难一眼辨认出来,把他当成了误闯官衙的平民百姓,态度相当不友好,语气里甚至带着你要说是走错路,我就准备叫人打你一顿再送交当地官府的意思。 虽说天南人并不待见王朝来的监军,并不妨碍这些品级不低的官员们自我感觉良好。 沈渐不想找事,也不想一来就得罪同僚,马上掏出官牒文书在官员眼前晃了晃,态度相当诚恳地道:“到任从八品监尉沈渐,敢问……” 话还没说完,那名官员马上换了副嘴脸,颧骨升空,生生挤出个笑脸,迭声道:“原来是九院问道第一,失敬,失敬。”嘴上说失敬,除了那张假笑得比戏台上伶人的笑还假的笑脸,实在看不出他有一丁点失敬的激动,眼睛里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神色。 “本官从七品监军翊麾校尉石海泉。” 官员从沈渐手上接过文书,引他进了一间公廨,房间很小,就摆了张书案两张椅子,一张在书案后,一张专门给办事人坐。 监军府最高职务是从三品将军,将军姓吴,名志邦,出身南离院,典型柳皇党拥趸,不过天高皇帝远,身在天南,平日里无所事事,也就很少在公署坐班。 南都又是出了名的风花雪月之地,这位杂号将军喜好女色,早在南都最值钱的王公权贵聚集地买了处宅子,养了十几房小妾。 据风传他的卧室专门定做了一张大床,能睡十余人而不嫌拥挤,爱好大被同眠,大铺同睡,这方面的鼎鼎大名使得他与著名的内卫大将军林深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人给他起了个‘小林仙’的绰号,而这位大铺将军听到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来天南前,王献早把天南监军府人员性格习性给他列了张单子,生怕他不懂规矩,在外边吃别人暗亏。 石海泉反复确认文牒文书无误,问道:“沈大人一路从仙都过来,可还顺利?” 沈渐微笑道:“云水国遇到两拨不长眼的,砍翻了几个。” 石海泉嘴巴张得老大,看上去很吃惊的样子,眯起的眼睛里,却闪着一抹狠毒,随即恢复平静道:“仙道院出来的高足就是不一样。” 他拉开抽屉,取出印鉴印泥,又倒些茶水去砚台里,拿起砚台边半截黑墨随意磨了两圈,微笑着道:“吴将军早接到兵部传过来的通报,知道沈大人会来,提前好些天就已经跟几位将军讨论好安排,我这小小从七品,只能是按将军们意见勘发公文,还请沈大人不要见怪。” 沈渐从一见到这位,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不过他来天南便已做好最坏打算,好在天南是梅家地盘,又是道源宫扎根所在,哪怕太子成手伸得再长,也很难伸到梅家地盘,大不了在监军府这边受点排挤,监军府这些人胆儿再大,也不敢真对兵部任命的官员下死手。 听他说这些话,已经大致猜到结果,很平静,毫无波澜地道:“石大人勿须解释。” 石海泉提笔在一张公文专用纸上唰唰疾书。 沈渐隔着桌子已经看清他写的是一份任命书,兵部的官牒与吏部不同,通常只定官阶品级,具体实职须接收军队视情况而定,监军府属兵部派驻附庸国机构,行事作风也是军队那一套。 他看得清楚,下面的任职地是一个叫南鹤的地方。 那个地方可以算得上天南最南边境,山高林密,多生瘴毒,与巫族五部犬牙交错,经常发生叛乱冲突,由于地形缘故,天南国也不愿重兵清剿,毕竟那种蛮荒之地,统治起来费心费力,得不偿失,还不如恩威并施,偶尔出兵平叛来得划算。 就算天南国驻军也是三年一轮换,没人愿意长期驻扎。 石海泉写完,将笔往砚台上一搁,露齿一笑,给了个他认为最真诚的笑容,说道:“几位将军共同认为,沈大人能力出众,所以一致同意,安排你去一个能让你充分发挥能力的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地方。” 沈渐还以笑容,淡淡道:“天南还有这么好的地方,石大人从来没去过吧!” 石海泉道:“在下虽出自长风院,比不得沈大人高才,哪有这个福份!” 沈渐道:“不如我俩换换?” 石海泉马上收起笑容,正色道:“军机大事,岂能儿戏。” 不等任命书墨干,便迫不及待拿起那方将军印印了上去,双手拈着纸角,递了过来。 沈渐单手接过,看也不看,卷起一卷,往袖筒子里一扔,起身拱了拱手道:“此去南境路途遥远,石大人不会连一点安排都没有吧!” 石海泉听他这么说,索性也不装了,起身道:“我这就带沈大人去馆驿休息,三日后,自有天南军部派人来接,那边的监军尉空缺已久,南军早就翘首以盼沈大人前去任职。” 原本沈渐此行,王献还给他备了好几份礼物,让他与同僚打点好关系,结果一来就遭遇这种情况,他也就没把礼物拿出来的想法了。 送这些人礼物,还不如拿去扔河里,好歹能听个响。 馆驿倒是不错,毕竟是柳氏王朝在天南国的脸面所在,建在最热闹的商市边上,离天南皇宫也只有两条街距离。 驿长是名曾经驻守过西境的老兵,与魔天打过仗,受过伤,战功颇丰这才留在了军中做些打杂勤务,身在天南馆驿接待不多,比不得监军府这边虽然清闲,还有天南军部长年拿钱供养,馆驿就是偶尔接待王朝派来巡视的兵部官员之用,每年费用都是固定的,没啥油水,胜在闲得蛋疼。 见了沈渐倒是分外热情,杀鸡煮酒安排得极其周到。 喝起酒来也是一口一碗,颇有当年战场上的豪迈作风,几大碗下来,酒兴正浓,就开始破口大骂那些监军官员来。 沈渐也不搭腔,喝酒听着便是。 听也听出了些门道,原来那吴志邦原本是幽王东柳静穆年轻时节手下帮闲,等东柳静穆封王后,这才靠皇族关系通融拿了个杂号将军,跑去北境幽王封地混了几天地头,一路青云直上,得了个从三品云麾将军封号,本人又没真本事,哪敢在北境带兵戍边,只能求主子给他一个既有油水,又无凶险的闲差,所以跑来天南当起了监军将军,天南毕竟与魔天相隔甚远,又没有妖族时不时的作乱袭扰,再加上天南对监军极不待见,根本不喜欢他们在自家地盘晃荡,所以宁肯破财将这些监军养在都城,也不喜欢让他们随军监督,这倒是合了这位杂号将军意,在这南都城混得是风生水起。 他那种混法,花钱如流水,天南国又不是冤大头,怎么可能事事由你称心,何况天南梅家更是不是好惹的主儿,还有位画像挂在凌霄阁上的仙将撑腰,所以这位杂号将军就开始打起了管辖内军费开支的主意,原本馆驿的日常开支也是军费一项,被这位将军挪用后,馆驿不得不清退了原本十几名当地帮工,事事只能亲力亲为,如何对那位杂号将军不生怨怼。 第89章 梅家 次日,沈渐一觉睡到接近晌午,还是驿长来喊,才把他从床上叫起。 不怪昨晚宿醉,事实上昨晚他就没喝多少,拢共五斤米酒,驿长喝五碗他只喝一碗,能喝趴才是怪事。 主要在于观象沉睡之后,他需要自行按照观象先前的路子打造体内山河,加上汲取了东门硙、舒迟两名高境精血、灵元,再加从萧家派来的杀手身上汲取的部分和影阁杀手所得,他又没有观象经验丰富,做这些事看起来举重若轻,水到渠成。 他一接手,才发现其中艰难,难用言语描述。 汲取是汲取了,可利用消化极慢。 体内精血、灵元激荡充盈,随时有胀爆天池、辅潭、经络风险,只能以勤补拙,花之前两倍到三倍的时间来运转真气周天,开拓、巩固第十座天池,同时以内观之法,导引真气裹挟着多余的精血、灵元通过经络在一片不毛之地开掘出一个大坑,将这些精血、灵元暂时贮存其中。 做这些既费心又费力,费心的是,需分出一粒芥子心神随时观察引导体内强劲的真气对天池、辅潭的精雕细琢,保证不会出一点差错;费力的是,他肉身必须配合行桩、打坐或出拳蹬腿,运用观象所教九重楼运劲之法来帮助体内真气洪流的精准运行,当然至今他也只能勉强使用出第五重‘叠浪’,还无法持续太长,好在这种运劲法不用像战斗时从体内激发,对自身真气消耗倒没啥影响。 驿长之所以喊醒他,倒不是喊他起来用饭,而是有客来访。 访客是梅家人,梅家管事,他过来送一张请柬,梅家请柬,邀请沈渐去梅府做客,管事的职责就是确认他去梅客做客的时间。 一见面,沈渐就感觉到了从梅家管事身上那股强大的气场。 看上去普通得不得再普通的管事,居然也是一位境界极其强大的道境炼神强者,从他眼睛内隐藏得极好的神华可以判断出,这位管事同时也是一位曾经久经沙场,杀敌无数的老将。 就连府上管事都有如此境界,整个梅家的强大底蕴可见一斑。 这位管事身上看不到他在仙都时,贵胄权臣府上那些下人身上那种不拿正眼看人的恶劣气息,相当和气,也很礼貌谦虚,拱手行礼的时候,腰弯得很低,并无看人下菜碟的惺惺做作。 沈渐倒有些不习惯他的客气。 “敢问梅管事,不知府上哪位前辈要见在下。” 对待客气的人,他一向都会还之以礼。 梅管事道:“自然是家主。” “家主!” 沈渐更是惊愕,梅家家主便是仙朝开国三十六仙将之一,他的挂像如今尚挂在凌霄阁上,光彩照人,位置虽不及周匹夫、御守谢等人靠前,但光凭这三十六仙将和柱国名号,已经能跻身当朝最具权势的前十人之人,这等高高在上的身份,居然下柬请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说出去没人会相信。 站在稍远处的驿长也惊得目瞪口呆,脸上每条皱纹都在表示着惊讶,反正他当驿长这么久,每年前来天南巡视的王朝官员也接待了十余轮,其中不乏手握重权的二品大员,也从未见过梅家家主亲自下帖请人上门这种事情。 这年轻人就算扛了个九院问道第一的名头,也不至于让梅柱国重视到这种程度吧! 梅管事微笑道:“实话说了吧!真正要见沈公子的,是我家主母,家主只是陪衬。”语气很轻松,带着一种诙谐的口吻。 驿长脸上的表情比沈渐还丰富。 天南国谁都知道,梅家主母与王朝天后是一母同胞姊妹,年轻时就有周氏双姝,艳冠群芳的说法,嫁到梅家后,一直比较低调,深居简出,但总有传闻出来,说这位梅夫人御夫之术极高,不逊她远在仙都的姐姐,反正梅家大小没一个不怕这位主母的,不过她倒很少像天后那样抛头露面,至于传闻是否真实,也只是南都城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没人把这当真。 沈渐略显尴尬。 既然是梅夫人要见他,用屁股想都知道和南梅初雪有关了。 其实通过这几次南梅初雪在天后面前的进言帮助,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大大改观,至少不像以前那样,对她冷面冷言,高高在上的态度打心眼里抵触。而九院问道之后,南梅对他的态度也好像悄然发生着变化,谈不上情丝牵挂,至少对他开始有了些关心,甚至多了层朋友知交的意思。 在外人眼里,这些微妙变化,不就是感情升华的表现还能是啥?为此王献还经常拿这个来调侃,且明里暗里劝他少往广寒清池跑,免得引起南梅初雪不快。 …… 梅家府邸并没有想象中气派高大。 青砖青瓦,大门前放了一对镇宅兽,与大多数人家喜欢的天禄、麒麟不同,梅家用的是狻猊,一左一右,一文一武,狻猊是梅家图腾,而梅家还有一支狻猊铁骑,跨山过海如履平地。 正对大门还有一块影壁也似的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大字: 王公下马。 天南梅家指的不是某座宅子,某座府邸,某个庄园,而是一个深耕天南,极大庞大的家族,这座府第也僅僅是南梅仙将宅子,天南皇宫同样如此。 沈渐跟随管事入府,一路畅行无阻。 庭院里树影斑驳,十余株数人合围才能抱过来的大树点缀其间,白玉兰树花开正艳,香气令人神清气爽,院子里看不到任何仆役婢女的身影,静寂的气氛中带着肃杀,感觉走进了一座摆满刀剑兵器的校场,冰冷的空气让人不寒而栗。 以行伍出身的南梅仙将府邸有这种气氛并不令人意外,但凡经过数十年如一日的行伍生涯,生活习惯上也会向一丝不苟的军伍靠拢,治府如治军,一丝一毫都不允许出现偏差。 沈渐有点理解南梅初雪的性格是怎么在潜移默化中养成的了,无论谁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几年,性子不冰冷才是怪事。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主人就在花间水榭等他,之所以没选择在客厅待客,也是考虑到太过正式,会让初来乍到的客人感到不安。 第90章 万物皆有一用 水榭里的不是梅夫人。 除非梅夫人突然变成了男的,等他那个人四十岁上下,鼻直口方,有一张威严而不失让人亲近的脸,下颌胡须浓密整洁,和他一丝不苟的头发一样,精心梳理过,衣袍华丽中不失低调,没有过多装饰。 看见沈渐进来,他微微颔首示意坐下,拿起煮沸的茶壶,斟出一盏,沿着光滑的茶桌表面轻轻推到客人面前。 做完这些,他才用富有磁性的嗓音道:“我姓梅,梅野亭,别人更喜欢称作南梅野亭,其实那不过是七阀家族的一种自傲罢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过我有理由相信,将来我们会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 开场白带着轻松,很难从他身上看出,久居军旅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沈渐干咳了一声,轻声道:“我是沈渐,见过前辈。” 他既没有用这位仙朝开国仙将柱国称号,也没有用天南人喜欢称呼的南梅家主,而是用了一个很保守的前辈称呼,使得场合既不显过于正式,也不显得过于唐突。 南梅野亭对他的应对相当满意,双手捧起茶盏,停顿胸前以示敬意。 他也没过多客套虚与委蛇,说道:“雪儿来过信,但我找你来,不是想谈这个,那些话一会夫人会跟你慢慢细聊,我找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手上那副来自影阁的符甲。” 沈渐一怔,知道他手上有符甲的人只有陆济,当时并无第三方在场。 南梅野亭马上接着道:“是陆济传书,我才知道此事。” 沈渐道:“前辈对符甲感兴趣?” 南梅野亭道:“没人对影阁仙甲不感兴趣,只是一直以来,没人能够获得完整符甲,用以反向溯源复制而已。” 沈渐瞪大了眼睛,这才真正理解当时陆济看到符甲尸体时震惊。 南梅野亭道:“影阁是天下最古老的刺客组织,没有之一,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执行力,行踪诡秘,被他们盯上的目标,很少有人生还过,更别说留下他们的兵器符甲,你手上这副,虽然算不上品级多高,但与仙朝大陆诸家打造的甲胄相比,还是有着它无可比拟的优势,所以我想从你手上买过来。” 沈渐定了定神,问道:“难道连式样曹家也无法打造类似甲胄?” 他的认知中,军械甲胄之流,式样曹家便是仙朝大陆的天花板,若非如此,曹家也不会凭此屹立大陆数千年,且与灵道宗携手并进,一宗一族都是整个大陆不可小觑的强大势力。 南梅野亭呵呵笑了起来,放下茶盏,笑过一阵,这才说道:“你还年轻,加上整个仙朝大陆对很多老黄历篡改增加,历史早已面目全非,不知道一些过往也不出奇。” 他食指轻敲桌面,发出有节奏的闷响,似乎在酝酿措辞。 “这么跟你说吧!影阁其实远比七大门阀家族更加古老,式样曹、灵道宗会的东西,影阁都会,他们会的,式样曹、灵道宗未必会。” “就拿你手上的黑色符甲来说,这种符甲的防御力至少比式样曹打造出来的同等符甲防御力高七成,就算他们不惜成本打造的顶级甲胄,可能也只与这种符甲防御力持平,而成本却要高出三倍不止。” 沈渐沉吟着,想问一些问题。 南梅野亭笑着道:“以前也有人杀过影阁刺客,不止一次,甚至还包括朱甲、紫甲等更高阶的存在,不过很遗憾,每次斩杀,符甲都会自爆,能留下的,也不过是指甲盖大小残片,只能分析其材料,而无法窥得符甲机密。” “因此,很多研究过的行家认为,符甲真正强大的秘密不在其材料上,至少从残片本身的材料来说,强度不应该达到那种程度,主要还在于上面的符纹,而这些符纹,又恰好是仙朝大陆各宗诸家所不掌握的仙诀。” 沈渐小口喝着茶,掩饰他此时内心的不安。 南梅野亭道:“放心,我们与道源宫同气连枝,拿到这副符甲也会跟道源宫一同参详,否则,陆济也不会专门传来符书提醒。” 他看着沈渐的眼睛,微笑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本将军能办到,会尽量帮你解决。” 他身子往后靠了靠,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说道:“但不接受你提出的非分要求,毕竟有些事情,还需要正主自己的意愿。” 最后这一句无头无尾,听起来语焉不详,沈渐却听懂了其中意思。 他对南梅初雪本来就没太多非分之想,当初借这个由头上台挑战萧塬,只不过想让挑战显得不那么突兀,最后拿九院问道第一,也变得合情合理,真正对她产生好感也是在挟持楚楚那件事之后,远远谈不上情爱。 不过让人误会也很正常,毕竟他豪言壮语在前,又有南梅初雪屡次在天后面前建言在后,要说他们之间没有半点瓜葛,说破大天别人都不会相信。 当爹的更不信。 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沈渐反倒相信南梅野亭的诚意。 以南梅家在天南的势力地位,强取豪夺什么不行,即使顾忌道源宫,完全可以满口答应沈渐一切非分要求,东西到手,他们要反悔,只要不杀人劫财,道源宫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不过沈渐还想达到一些目的。 于是正色道:“我的要求前辈真的愿意满足?” 南梅野亭点头道:“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 然后他补了一句:“你若不愿意去南鹤边塞,我也有办法让吴监军改口,不过那个不算我开出的条件,而是帮雪儿。” 沈渐笑道:“不怕得罪太子?” 南梅野亭哼了声,道:“身为太子,却无容人之量,做了天子又待如何?” 沈渐道:“那我想要一个参悟南梅家秘藏灵石的承诺,还有这具符甲我想有式样曹家参与。” 南梅野亭怔住。 前者要求实属意料之中,毕竟身为修行者,参悟分散在朝廷、五宗、七阀手上的灵石灵碑有多强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后者要求却大大出乎意料。 沈渐进一步道:“我要式样曹家参与,是指的来人必须是曹十三,不得是曹家别人,而且前辈可以要求曹家研究此甲后,不得以此为别人打造,我想曹家做了上千年买卖,能在大陆屹立,这点诚信还是能办到的。” 南梅野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相当开心,也相当放松。 “其实我何尝没想过请曹家一同参详,只不过符甲没能到手,自然无法定夺这些细节,既然这是你的要求,我想族老们也不会提出反驳意见。” 沈渐道:“还有就是去南鹤那件事,无须前辈操心,既然是太子事先安排,我就算不去南鹤,他们也会想到其他办法打压,如果他们觉着天南无法达到目的,指不定会把我调去什么地方,到时岂不更加麻烦。” 南梅野亭赞道:“深思熟虑,谋定而动,看来雪儿眼光也不差嘛!” 沈渐赧颜,突然给扯上南梅初雪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赶紧伸手虚扯,从储物法宝中扯出那具黑色符甲放在茶桌上,此时符甲中的尸体已经被他吸收精血灵元,剩余部分早在船上就扔进了江水,符甲也缩小成两尺大小,浑似一只黑色铜钟,说道:“只有铔鍜受损,别的地方完好。” 第91章 让人窒息的梅夫人 “那姓沈的年轻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得看跟谁比,看上去还有几分修道人风骨,皮囊还算不错,可跟老爷比起来,那可就是天上地下,毫无可比性了,说话倒也得体,虽不像大户人家受过良好教养,也不像小门小户那般粗鄙无礼,我看他跟老爷聊得倒是开心……原本老爷只打算跟他谈上几句,就让夫人去应付,结果他们好像越聊越投机,看似都忘了夫人这一茬……” “能让老爷坐下来闲聊这么久,看来是个聪明人……能看出他修行境界?” “差不多就是神华圆满半步洞宫,比小姐略长,境界稍高半筹也很正常,毕竟拿过九院问道的天才嘛!” “才气上倒还登对。” “是的……不过我看他走的是纯粹武道,越修炼到后面,恐怕就不及小姐内外兼修完美了,尤其炼神境,很可能会被小姐赶超。” “这倒是个问题。” “那年轻人即使是骆大长老相中的亲传弟子,难道还能和道源宫陆家子弟相提并论,我看那个陆济不知道比这他强多少倍。” “可雪儿的性格……唉,除了他那个姨,谁能让她低头……她姨要是开口,还能肥水流了外人田,怎么也轮不到陆家……更何况,柳家人能让梅家与道源宫亲上加亲,他们只怕恨不得把道源宫搬出天南。” “也是,若不是小姐脾气犟拐,非得跑去仙都,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雪儿对她姨崇拜得五体投地,又怎会跑去仙都,连家都舍得不回……算了,不等了,我们去见见。” 伴随着步摇轻晃,环珮叮咚,微风送来阵阵清香,玉兰花香清爽,夹杂其间的脂兰粉香更让人留涟,花间小径上夫人明媚的容颜比花更娇艳,雍容的曳地长裙后,与她对话的老妪嬷嬷提着一截裙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如果不细看,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南梅野亭抬起头,满脸笑容,那一刻,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温柔,仿佛看见主人的小猫。 梅夫人在水榭门口停下脚步,望向室内年轻人,蛾眉轻挑。 “夫人来了,那你来跟南梅同窗好友说说话,我就先去军营那边。” 此时南梅大将军的嗓音像刚学走路的小奶猫。 梅夫人只瞥了眼大将军,也不见得如何严厉,那位沙场上身经百战的将军便闭紧了嘴,刚抬起的屁股也马上落回座位,拉出旁边那张椅子,以袖轻拂。 沈渐赶紧起身,向着这位外间传说御夫有术的夫人行晚辈礼,手放下来时,一只雕工精美的盒子已捧在手上,恭恭敬敬双手递上。 “这是……这是晚辈准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这只盒子里的礼物确实是专门给梅夫人准备的,不过准备的人不是他,而是王献,其实也没确认梅家会召见沈渐,当时只是出于一种开玩笑的意思,说沈渐此去天南,本就是南梅在天后面前力举,梅家人何尝不想见未来女婿,就自作主张,准备了一份专门送给梅夫人的礼物,也不是什么仙家物,就是仙都最有名的脂粉铺子‘晕染斋’的一套新出脂粉,价格嘛!自然也只有大户人家消费得起那种,而且是限量。 沈渐根本没想过会派上用场,此时面对夫人,心里慌张,连犹豫都没有,就把礼物拿了出来。 梅夫人接过,当着面打开,看见里面的东西,居然眉开眼笑,笑得那叫一个欢,简直比刚刚南梅仙将拿到符甲还高兴百倍。 她将盒子重新合上,递给身后嬷嬷,瞧着沈渐,怎么看怎么顺眼,款款坐下,接过夫君递过来的茶水,说道:“这晕染斋的极品货色可不是想买就能买的,花了不少心思吧!平时有无跟初雪去逛过?” 沈渐心道这便是寒暄了,他本来就尴尬无比,哪有一丝一毫寒暄的心思,可长辈既然问了,自然也不能闭口不谈,硬着头皮道:“初雪师妹哪会做逛街这种无聊举动,这盒东西也是朋友代为准备的,晚辈对这方面真的是一窍不通。” 梅夫人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笑得头上步摇叮咚作响,道:“说话倒还老实,看你样子对这些也不太懂,雪儿确实也不会看这些东西一眼。” 沈渐心里长出一口气,老实应道:“不敢有所隐瞒。” 南梅野亭反正是插不上嘴,又不敢轻言离开,一张脸比沈渐还焦虑。 梅夫人瞥了眼自家夫君,道:“你的事谈完了?” “谈完了。” “不想听听你闺女在京都的事?” “不……想!” “究竟想还是不想?” “想。” 就连久经沙场的悍将在夫人面前都像老鼠见了猫,何况初来乍到的沈渐,真不知道这位威震天南的仙将平时是怎么过来的。 反正一问一答间,沈渐着实比面对影阁七名杀手还要紧张百倍,背心冷汗长流,幸亏王献给他准备的衣服湿不沾身,尘埃不附,要不然他现在衣角只怕已经开始滴水。 好容易等问完无数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沈渐脑子一片茫然,几乎想不起前一个问题都提过什么,反正即问即答,也不管对错与否,如果再问下去,他可能连衣穿几层,袜子多久换一次都会一股脑全部交代。 好在梅夫人总算告一段落,从她的神情来看,心情颇为轻松,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她将茶盏递还夫君手上,起身道:“既然你来了天南,又是雪儿朋友,那我天南便有责任护你周全,不管是在天南何处,只要在天南地盘上,我可以代夫君给你一句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一根毫毛。” 末了,扭头瞧向夫君,南梅野亭只能点头,除了点头,他也不敢开口反驳。 “那就留在府上吃过饭再走,这几天若是怕有意外,大将军府可以派几个侍卫跟着你,等你去了南鹤,那边自有军中强者护卫,用不着太过担心成儿耍什么手段。” 沈渐战战兢兢起来躬身相送。 接下来的一顿饭,桌上虽没有夫人,南梅大将军也只坐了一会儿便即离开,那也是吃得小心翼翼,细嚼慢咽,只喝了面前倒出来的一杯酒,侍候丫鬟再添,他说什么都护住酒杯不再添加一滴。 直到出门骑上龙血马,嘀嘀嗒嗒迈着小碎步离开大将军府老远,脑袋才被湿寒的春风吹散糨糊。 简直太可怕了,他真不敢想将来要是经常跟梅府打交道是个怎样光景。 好在跟南梅野亭条件已谈妥,他相信堂堂天南之主不会因为没有签订血契而食言自肥,毕竟这里面有道源宫,还有式样曹家。 他之所以不马上要求去参悟梅家手上那块‘天门’碎片,主要原因还是观象没醒,没了观象,即使他天赋异禀,能参悟出比其他人更多的道诀,也不如观象在旁,一股脑全部提取道韵回去慢慢拆解来得实在,至于拿走,他也没这个打算,观象自己都认为不着急,他更没这个需求不是。 第92章 趾高气扬吴将军 天南多雨,刚刚还暖阳高照的天,天一阴下来,很快就有雨点飘下。 不清楚是不是南梅野亭安排所致,原定三日后就应该有天南军部轮换部队动身的日子过了两三天依然没任何动静,也没有天南军部具体行程通知。 驿长也乐得有个能听他唠嗑,喝酒还不抢酒喝的老实客人陪着每天聊天打屁,反正一应花费最后都有朝廷照实结算,他也能就此多蹭几顿免费酒水。 这天两人正在廊檐下对坐喝酒,小雨中大门外走进来四五名撑着大黑伞,身上穿崭新官常服襕衫的中年人,个个红光满面,大腹便便,哪像马背上打过硬仗的军人,就那臃肿的身材,比京城养尊处优的文臣朝官都还不如,修行者只要勤于打坐内观照视,体内周天运行,消耗远高于普通人日常活动,想长胖也真心不太容易。 驿长两腿一伸,差不多是从竹椅子上面跳起来的,低头弯腰就迎了上去,两只手抱拳连晃,口中迭声道:“几位将军大人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小的也没个准备,用不用我去香满楼订几个菜,给几位大人打几斤百日醉回来……” 虽说平时喝几口马尿就喜欢大骂监军府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这些人真到了跟前,他也和别的小吏见到上官没啥区别。 现官不如现管,老驿长深谙这个道理。 沈渐也猜出来了这些人的身份。 看着两手空空,走在一行人中间偏前,身边专门有人撑伞那位脸上长满赘肉的胖子,一定就是别人叫‘双枪将’的闲差将军吴志邦没差,其他几位不太确定,不过从官样常服来看,也是四五品军阶,在天南监军中都是很有牌面的人物。 没人介绍,他也就装不认识,连身都没起,自顾自坐那小酌。 官常服并非官服,除了面料上略有差异,并无明显标记确定身份,他这番作为,别人也说不了他不敬长官。 吴志邦停在了檐廊里,一双深嵌在肥肉里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渐,从脸上的神情能看出他此时心情极度不爽。 给他打伞那位小心翼翼从侧面倾斜,将雨伞从头顶移开,双手将伞收起,放在廊柱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沈渐身前,抬腿便是一脚踹向他面前的小桌凳。 这位仁兄也是个神华境修行者,从他胖而不笨的动作很容易看出他走的是武道。 不过在沈渐面前,他的动作慢得就像老太婆跳舞。 还没等他动作做出来,沈渐已经从他体内经络运转,血脉流向,肌肉抽动判断出大致动作,先于一步,将小桌凳抬起,横移三尺。 那位官员一脚自然踢空,不止踢空,可能平时久未走桩炼体,用的力道也过猛,大腿内侧肌肉骤然拉伸,一不小扯了蛋,哎哟怪叫,支撑腿一软,身子往前栽倒,踢出的腿收不回来,直直落地,硬生生在天井和檐廊间,来了个屈腿一字马。 一半身子淋着雨,两条腿就这么劈着,要多狼狈就多狼狈。 沈渐故作震惊,啧啧道:“来这儿练劈叉来了,佩服、佩服。” 驿长屁颠颠跑过来,一把挽起那人,一边冲他挤眉弄眼,埋怨道:“佩服个仙人板板滴锤子,还不起来给几位将军大人问安。” “将军大人!” 沈渐装傻,故意扭头看了眼檐廊下那些人,这才起身,将小桌凳搁好,双手松松垮垮抱了下拳,“见过大人。” 反正驿长不开口道明官职级别,他也就当普通不相干官员好了。 这种行为明显激怒了吴志邦。 他这位监军最高长官连监军府十天半月都不去一回,为何会跑来这拿刀也再刮不出三两油的馆驿来? 答案就是冲沈渐而来。 按照既定安排,沈渐此时应该在去南鹤城的路上,而不是还赖在南都馆驿不走,何况前几日听人禀报,沈渐去了趟大将军府,生怕南梅野亭出面为这小子说情,到时自己不好跟太子一方交代,因此才刻意前来探探口风。 不承想,自己官威还没来得及摆,反倒给对方来了个下马威。 他也是洞宫道境修为,哪会看不出沈渐移开桌凳的小动作,明显就是等五品怀化郎将力道爆发的一瞬移走目标,令其踢空失去平衡,再以气机牵引不让其力道及时回收的小把戏。 看是看得明白,真要做起来并不容易。 然而贵有自知之明对这位从三品杂号将军来说,根本就没听过这句话,他只相信官大一级压死人,整个天南,天大地大,就数他官位最高。 抱他这想法的监军也不止他一个,其他附庸国监军,乃至下属都有一样。 附庸国毕竟是附庸,哪怕国之君主,说白了也是王朝仙帝赐封官员,品级虽高,却隔了一层,不如他们这些天子朝臣,所以监军官在各大附庸国骄横跋扈,欺负下国官员的事情时有发生。 天南和北齐是两个例外,因为这两国分别驻有两个门阀家族,而且还是开国三十六仙将,御封柱国大将军。 不过在吴志邦看来,惹不起天南皇族梅家,还会怕一个刚分配来,手下区区从八品小官! 他脸色铁青,眼睛里面已经露出杀人的光芒。 身旁的官员也一个个脸色不善,好像准备把沈渐生吞活剥了一般。 他们都是朝廷命官,杀人也得找个由头。 一名官员厉声道:“仙道院没教过你规矩,见到上官该如何行礼,你不懂?” 仙朝律《军规篇》有明文:下级将士见直接主将,两跪一揖;非直接主将,一跪两揖;战时可免。这个战时可免,也没明确何谓战时,说得很笼统,通常情况下,军营内看见高阶军将,只需揖礼即可,披甲时揖礼也可以躬身礼代替。 军规篇同时有明文,如不尊礼仪者,主将可罚杖苔,初次十杖,再犯三十。 这位主官此时抛出这个,摆明了就是想用军规压人。 沈渐正经道院出身,哪会不懂这些,要论律法熟悉,他比这些出身行伍的大老粗高出不止一倍,微微一笑,根本不置可否。 驿长赶紧打圆场:“沈军尉初来,不识几位将军,还请几位将军高抬贵手则个。” 沈渐不想连累旁人,他很清楚这些人就是找碴来的,哪里听得进去一个区区老卒的说情,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道:“何谓官,何谓常,我想几位混官场的时间比沈某年纪还大,这些道理比沈某明白得多吧!” 吴志邦下意识瞥了眼身边几位。 他们在天南做闲官已久,早就没有穿着官袍习惯,就算这身官样常服也难得穿着一回,平时打扮就跟城里紧跟时尚的富家翁一样。 仙朝律《军规篇》同样有明文,将不着甲,官不着袍,可对等视之。 这种条文也是避免大街上相遇,一方必须给另一方跪地磕头的麻烦,所有律法军规其实都是为了树立上官在衙门里的威信,而非用在日常生活中。 他很清楚,想用军规来处置眼前这刺头不太可能,还没等他想出更好的办法,身旁那位四品将军就大声嚷嚷道:“姓沈的,你不经上官同意,私自拜见天南皇族,难道这个你还能抵赖不成。” 第93章 有朋自远方来 吴志邦心头大骂蠢货,想堵住那人嘴已经来不及了。 沈渐更是坦然,只有那人还兀自得意扬扬。 “天南皇族?” 沈渐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将军,微笑道:“我拜见的可是先帝御赐的柱国大将军,本朝开国三十六仙将之一的南梅大将军,他是天南皇族不假,可他家门前那块先帝御笔的王公下马碑不会有假吧!” 从官品上来说,柳氏王朝在天南官阶最高的官不是监军府,而是柱国仙将。 但诸如南梅野亭,还有北齐的御守谢,他们也只有一个封号,手下带的兵,全是各自所属国兵马,跟柳氏王朝扯不上半点关系,久而久之,大家都选择性故意忘记了这一点,其实追究起来,像南梅野亭每年还能从柳氏王朝的户部拿到一笔不小的俸禄呢! “还是说这位将军以往见到南梅大将军从未按军规行过大礼?” 这番话把那人抢白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哑口无言。 …… 一行人乘兴而来,灰头土脸离开。 原以为可以借上官身份在沈渐面前耍耍威风,打压这位四皇子嫡系一番,也好下次送京塘报中夹带邀功文书,向他们京都主子吹嘘,谁知道碰了个老大的软钉子,让五名派遣监军将军恼恨不已。 走出驿站,扯了蛋的五品将军便挥舞着手里的黑伞愤愤不平道:“这口闲气我可忍不了,若不找回来,将来我等如何向上面交代。” 吴志邦恨不得一脚把这没用的家伙踢到路边阴沟里去,阴沉着脸,冷冷道:“要不把你派去南鹤,去做他顶头上司,朝夕相处,总能找到机会报复。” 那名将军赶紧闭上了嘴,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眼前靠山极大的上司说到做到,真把他发配到鸟不拉屎的蛮荒边城。 吴志邦凌厉的眼神环顾身边这群酒囊饭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希望有人能拿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有人就说了:“咱们给京都那边去封信,让他们派几个手脚利落的过来。”一边说,还一边抬起手掌在咽喉处比划。 吴志邦抬腿就是一脚,踢在那人大腿外侧,重倒不重,也就把那人踢了个趔趄,在崭新袍服下摆留了个湿淋淋的脚印罢了。 “你他娘脑壳进了水,上面要你办事,你反倒跟他们要人,嫌天南过得安逸,想去戍边不成。” 他骂骂咧咧,不停挥舞着双臂。 身边人不敢靠近,也不敢把伞递过去给他挡雨。 吴志邦骂了好一通,这才被冰凉雨水浇得渐渐消了火气,用手抹了抹头发上的雨滴,气冲冲的就往马车走。 另一人紧跟过来,将雨伞伸过来,挡住头顶,小声道:“朝廷不是每年对南边那些巫蛮都有抚慰金下拨。” 吴志邦愣了愣,极其不快地回了句:“每年的抚慰金不是都分了,你还想做啥!” 那人嘿嘿干笑,道:“不如派个熟悉那边的人前往南鹤,给他们画张大饼,大不了明年拨下来的抚慰金咱们不要了,借巫蛮的手……” 吴志邦闻言一怔,抬起手摸着多肉的下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每年的抚慰金不是小数,让大家勒紧裤带过日子,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 那人道:“只要能解决太子眼中钉,到时等太子熟悉了朝政,何愁这点损失得不到补偿。” “言之有理。” 吴志邦真佩服自己睿智,大手在身边家伙肩膀上一个劲拍,轻笑道:“一众将军中就数你脑子好使,等事情办妥,本将军定然给你报个头功。” 那人弯腰躬背,身子给拍得直晃,还一个劲笑,“小的哪敢居功,还不是吴监军领导有方。” …… 驿长忧心忡忡道:“还没上任就得罪上司,你就不怕他们给你穿小鞋?” 沈渐小啜了一口酒,满不在乎道:“还有比派去南鹤更小的鞋?” 驿长叹着气道:“那倒也是。” 沈渐举杯道:“放心,来天南前我就有心理准备,死不了人的。” 驿长一口闷下杯中酒,道:“他们再混蛋,也不敢对自己人下死手,毕竟朝廷法度在那儿。” 沈渐笑了笑,不加辩驳。 这时门外又有人走了进来,手里撑了把画得五颜六色的油纸伞,一袭锦衫处处显得华丽亮眼。 刚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廊下沈渐,大声喊道:“沈老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沈渐也愣住了,过了好一阵才从竹椅上一跃而起,迎了上去,满心欢喜道:“曹十三,你这家伙这些日子都死哪儿去了,怎么来得这么快?” 两人把臂大笑,满面俱是激动之色,用力捏着对方的膀子。 曹十三道:“这些日子我正好在陇北打理生意,接到家族符书传信,马上走陆路进了天南,紧赶慢赶,生怕你提早离了南都。” 老驿长看得一脸懵,他从曹十三的穿着打扮也看出了不凡,赶紧离座走上前来。 沈渐一把搂过曹十三的肩膀,道:“这是我在仙都认识的朋友,姓曹,今儿这酒我就不陪老兄喝了,得去外面找个好地儿请我这朋友好好喝上一顿。” 两人相互把着肩膀有说有笑往外面走。 “家里的书信说得不明不白,你这家伙找我过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等会儿再跟你细说。” 南都要说最有特色的食物,你去问南都城十个人,至少有八个会回答是火锅,麻辣火锅。 火锅在仙朝大陆很常见,但又麻又辣的红油火锅肯定是南都特有的美食,而且一走出南都,即使同样配方,一样的佐料,一样的食材,火锅吃起来都没有南都本地的鲜爽感,就像一个人失去灵魂,没有了那份令人难忘的原汁原味。 沈渐也是第一次出来吃,老驿长给他做过一次,让他印象极其深刻。 再好吃的东西,没有三朋四友一起,吃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也喜欢跟喜欢的朋友分享。 他们来这家火锅铺子连个招牌都没挂,当地人叫他老歪嘴火锅,铺子的位置还是老驿长告诉他的。 铺子老板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中年人,嘴巴朝一边跑偏,一边嘴角几乎歪到了耳朵根,他的铺子也因此得名。 店铺不大,只有六七个砖头和砂浆糊起来的灶台,这个时候也不是饭点,铺子里没别的客人,老歪嘴就坐在屋檐下用一口大锅炒着不停翻着红色油浪的底料。 整条街都飘散着刺鼻的鲜辣香味。 两人就坐在铺子最里面的灶台边,长条凳看上去就有些年头了,面上裹了层厚厚的包浆,泛着树漆光彩;灶台上也到处可见厚厚的油灰。 曹十三不太习惯坐在这环境中吃饭喝酒,皱着眉头。 沈渐也不将就他,他相信,只要曹十三开始动筷子,一会儿他就会停不下来。 很快老歪嘴就端上来一锅面上全是红色牛油的大锅,切好涮烫的毛肚、鸭肠、血旺,七个盘子端上来。 要了几角酒,等大锅烧开,牛油化开,锅里翻起红浪,沈渐用筷子挟起毛肚就往锅里放。 曹十三完全没动筷子的意思,双手交叉抱胸,一脸生无可恋瞧着滚开的锅里面,轻声道:“你还没说究竟要我来这里干嘛呢!” 第94章 前路 沈渐笑道:“你家里的信是怎么给你说的?” 曹十三道:“就说南梅家主和你有事需要我跑趟南都。” 沈渐眨眨眼道:“就这些?” 曹十三道:“还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自行决定答应与否。” 沈渐笑道:“如果我想要曹家灵石的一次参悟机会,你敢答应?” 曹十三道:“只要你给我一个说服家老们的理由。” 沈渐没拿筷子那手一晃,手上多了根比筷子长不了多少的黑色细棍,递了过去,然后把筷子上挟的毛肚也放进了曹十三的蒜蓉麻油碗中。“边吃边聊。” 曹十三没去看油碗中浮起的毛肚,仔细端详着手上的东西,脸色越来越惊讶,“这是……这是影阁用的乌蟒枪?” 沈渐倒了几碟经得住煮的菜下去,又下了一片毛肚,淡淡道:“眼力不错,不过让你过来,这只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曹十三惊讶神色未消,“你遇上了影阁杀手?” 沈渐道:“得了副黑色符甲,如今在南梅大将军手上。” 曹十三差点没坐稳,将乌蟒枪一收,马上抄起筷子,把油碗里的毛肚放进嘴里,眉毛都快皱成了一团,然后张大了嘴往外吐气,拿起桌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没过多一会儿,他就主动拿起筷子在锅里面翻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做?” “不怎么做,买卖的事情,你去和南梅家谈,我只要你承诺刚刚那件事情。” “如果确定是来自影阁的符甲,肯定没问题。” 曹十三油碗里面的牛肉片、黄喉已经堆起了尖,埋着头大口吃了起来。 吃得满头大汗这才抬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说道:“怎么会想起来找我?” 沈渐微笑道:“难道我们不是朋友?” 曹十三嗯了一声,低下头小声道:“别院那件事情之后,我以为你会怪我们临阵脱逃。” 沈渐道:“是你自己想走的?” 曹十三身体一震,抬头道:“不是,是……” 沈渐道:“既然不是,又何怪之有,曹家不愿意深陷储君争位,谁都能理解。” 他瞧着曹十三的眼睛,道:“我又何尝想蹚这趟浑水,但王献也是朋友,总不能说不管就不管吧!” 曹十三道:“曹家只是想静观其变。” 沈渐道:“你呢!” “我!” 曹十三迟疑片刻,说道:“我也把你们当朋友。” 沈渐笑了笑,端起酒碗碰了碰碗沿,一饮而尽,“希望你的话发自内心,不管怎样,你这朋友我认。” 曹十三脸上有了笑容,这一次很真诚,看不出商人那种职业性笑意。 …… 数日后,天南军部终于来人通知,边境轮换队伍起程。 曹家和梅家的合作也已谈妥,双方合作研究影阁符甲,得到成果后,式样曹十年内只为天南打造同等级符甲,数量多多益善,价格由双方商定出一个合理的预期,再随行情变化。 其中收益,沈渐作为符甲提供者,占据其中半成利润,至于以后去曹家参悟灵石那件事也得到曹家族老们的肯定答复。 离开南都那天,天空难得放晴,南城外官道泥泞,也没有什么盛大的送行仪式,就在城外交割了粮草补给,轮替文书,部队便浩浩荡荡开拔。 城门给沈渐送行的也只有馆驿老驿长,监军府从上到下,连人影都没见到。 曹十三不适合出现,而且昨天他已经去了天南国某处秘密军械作坊。 同行的,是天南国原本驻扎南都附近的一支军队,称作烈火营,当先大旗上绣了团金色火焰,拢共一千人。 南鹤城本来不大,驻军也就两千人上下,分当地民勇和朝廷驻军两种,他们这支部队就是去轮换朝廷驻军的,将领也就正七品下中镇将。 将领姓温,温棠,武道修行者,境界不算高,刚刚道境,行军期间也不着全甲,披挂了一副半胸甲,一身盘领窄袍,腰挎鲜红柄鞘窄刀,英姿勃勃。 按照以往,天南军队向来不待见柳氏王朝派来的监军,哪怕一同行军,大家也很少相互招呼,最多按照规矩派上两名小校照顾一路人吃马嚼,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沈渐是大将军亲口交代过的重要人物,温镇将自然不敢怠慢,也不按行军惯例走在队伍前头,出城十几里路后,他便安排烈火营士兵拉开距离,前后各一小队骑兵,负责警戒巡视,自己陪沈渐坐镇中军,周围盾刀兵林立,前后则是强弩长枪。 沈渐对兵法布阵没有经验,仙道院时也没有认真学习过,好歹还是看过两本兵书,看得出来这是温镇将刻意保护安排,等他骑马靠近,这才笑道:“温将军,没必要这么紧张,有这么一大队人马同行,还怕有人图谋不轨?沈某人十年仙道院修习也不是学的绣花,就算有人截道,可能我比你们跑得要快得多。” 温棠咧嘴笑道:“此去南鹤千里,大将军有令,不管是行军还是南鹤城驻扎,属下都得力保沈监军安然无恙,你若出事,本将这颗脑袋用不着大将军来割,自己就割下来送大将军府请罪。” 天南军人心目中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南梅野亭,这位军神亲自下的命令,没有哪个军人执行敢打半点折扣。 沈渐无奈打趣道:“去了南鹤城,你还能把我拴裤腰带上不成。” 温棠道:“南鹤屁大点地,撒泡尿迎风能从西墙吹到东墙,你在城里面那就是在本营千名弟兄的保护之中,那还能出事,真当烈火营纸糊的。” 他瞥了眼沈渐胯下那匹龙血马,看着有些眼馋。 天南之地山多水多,土地肥沃,农产丰富,就草场不丰,山地丘陵也不适合大规模骑兵作战,良品战马属于稀罕物,像西边的铁骝马,北方的雪蹄马这些适合装备骑兵的名马,都是南都城那些纨绔贵族养来打猎放鹰的玩物。 他胯下这骑黄骠马也是好不容易从军部朋友手上搞来,像队中斥候们骑的那些本地马,足足比他胯下这骑矮了半个身位,然而跟沈渐所骑的龙血马相比,更是像小孩骑的木马玩具一样可笑。 沈渐笑道:“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南鹤,这马我就送给温将军了。” 温棠啐了一口:“你要死了,我也得陪葬,那还管个卵用。” 沈渐大笑,扬鞭轻敲马臀,龙血马加快了步伐,“那就等我那天离开天南,这马就送你。” “这还行。”温棠也打马跟上,“那你这马今后就归我照顾了,提前培养感情。” 第95章 考验 离城十几里官道旁的山坡上,两人骑马望着下边迤逦前行的军伍。 一身锦衣的吴志邦扭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鄙夷道:“这家伙是不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傍上了天南梅家的嫡女,看这样子,就算到了南鹤,也很难找出对他下手的机会。” 身边那位锦衫年轻人看起来远比一脸忿恨不平的吴将军沉着得多,轻笑道:“大不了把火烧旺一些,给你派出的人马上传一封符书,许诺明年抚慰金翻倍,让他们把场面搞大,务必要一击中的,就算烧了整个南鹤,也不要让这人多活一天。” 吴志邦惊愕看着对方,讶然道:“这人与世子有仇,老爷的书信不说他就四皇子区区一跟屁虫而已,如今大皇子已如愿坐上储君之位,难道真要把四皇子赶尽杀绝。” 锦衫年轻人正是晋王世子东柳山,自从九院问道失利,他便离京四处云游,正好来到天南。 他轻蔑地瞥了眼这个靠帮闲跻身三品的废物将军,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让一个曾经羞辱过他的蝼蚁,在天南之地活得潇洒自在,你若还想有生之年回到大梁,那就赶在这人加入道源宫之前尽早把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让太子失了望,我想堂叔也不会帮你担保这颗脑袋。” 吴志邦打了个寒战,道:“许诺太大,巫蛮子只怕信不过我派去的信使。” 东柳山冷冷道:“那你就亲自出马,务必在他们到达南鹤前敲定此事,趁这支烈火营对当地情况尚未完全掌握,出其不意,方能一举取得成功。” 吴志邦哪舍得南都府上那十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想到南鹤贫瘠就一阵头大,可东柳山毕竟是皇族世子,他在自家主子面前说句话,顶他这个帮闲出身的一百句不止,哪敢违拗半点,只得喏喏应声。 东柳山听出这老油条的敷衍,手上马鞭扬了扬,厉声道:“我会留在南都,你愿不愿意去,那是你的自由,姓沈的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离开。” 一路前往南鹤的沈渐自然不知道贵为世子的东柳山也亲自到了南都。 事实上,太子对沈渐的恨意并没有别人想得那么重,九院问道失利,虽说对他的名声有所影响,毕竟这种影响僅限于九院之内,并没有影响到仙帝陛下立他为储的决心。 相反,正因为随后在背后那些谋士和皇族的怂恿支持下,发动了皇家别院袭击,意外加快了陛下立储决心,一向对此有着不同意见的天后这次也没有作声,他对四皇子的恨意也在立储后基本上烟消云散。 如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学习理政上面,用最短的时间,拿出让众臣信服的成绩,从天后手中拿回本来属于柳氏的皇权才是目标,哪有闲工夫去管一个失势的皇子,更何谈失势皇子亲近的小人物,偶尔关心,也是不想让底下人认为他达到目的后,心变软了而已。 自萧塬和郭社半路截杀失利,他基本放弃了肉体上消灭渐的想法,反倒几位宗正寺皇族积极了起来。 虽无着实的证据,郭社和宗正寺皇族都一致认为,东门硙,舒迟的死,东柳静温的落马与沈渐脱不了干系,很可能动手的不是他,因为没人认为沈渐有斩杀两位炼神境的能力,那两位的死,很可能有道源宫的人参与。 云水国两场伏击后,这些人更加坚信了这个判断,毕竟道源宫首徒陆济已经亲自出手。 他们不想让令皇族蒙羞的人有活下去的机会。 …… 就连东柳静温也是这么想的。 丁冲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静静听完这位宴宁侯的唠叨埋怨,然后起身默默收拾起他吃完剩下的残羹剩饭。 东柳静温盯着他,促狭地道:“听说你以前受过姓沈的很多恩惠?” 丁冲没有说话,在这只落毛凤凰面前,他从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 皇家别院一役,他也险些命丧当场,若是对这个幕后真凶之一他还能表现出巴结,说不定下一刻,皇族派来的刺客就会出现在面前。 然后他拎着食盒,走出牢房,仔细锁上门锁,慢慢行走在空旷的甬道中,身后挂得高高的油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前面一间监室铁门小气窗伸出来一只手,手上拎了只跟他手上一模一样的食盒。 他上前接过食盒,准备继续前行。 气窗后露出一张脸。 很白很文静的脸,脸上泛着厚厚的油光,头发和胡须一缕缕的,看上去有些凌乱,眼神中充满了期盼,嘴唇轻微颤抖,像有话想说。 丁冲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千钟荣沛,一个无限荣耀的姓氏,一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兵部侍郎。 “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别人听见。 整个寺狱三品院在押人犯只有他和东柳静温,他的小心自然针对的就是同案伙伴。 丁冲嗯了声,听不出任何情绪。 其实就连最好的朋友沈渐都不知道,他很会掩饰自己,很少在别人面前表露他真实的想法,以前在沈渐面前那些直爽、冲动,只是他人前的一个形象罢了,与他真实内心有着不小差距。 千钟荣沛说完这句话后,脸上流露出犹豫和挣扎,沉默了很久。 丁冲没有不耐烦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等着。 “帮我去找户部尚书千钟鸣,给他带句话。” 千钟荣沛终于说出了他的请求,看到丁冲没有什么表示,接着道:“让他照顾好我的儿子和女儿。” 丁冲冷冷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这个义务。” 他很清楚,千钟荣沛被抓的同时,大理寺抄了他的宅邸,近亲家眷一共数十口全部被关押进了刑部监狱,一旦他这边定罪,家眷同样会被定罪判刑,无论大小,该杀头杀头,该充军充军,姿色好一点的,送去教坊司实属正常,根本不存在漏网的可能,钦定人犯,莫说户部尚书,就算王爷出面也很难有捞人的可能。 千钟荣沛道:“只要你愿意走这一趟,千钟鸣就会给你数额可观的报酬。” 丁冲嘴角扯了扯,决定中止这场谈话,再不看一眼对方,大步朝楼梯走去。 走出三品院,他把两只食盒交给狱卒,然后匆匆离开寺狱,马不停蹄赶往大理寺衙门。 寺狱就在大理寺衙门后面,各有大门进出,两座院子间也有小门相通,方便衙署官员进出问案。 丁冲走的就是这道小门。 他在大理寺衙门中还没有专用公廨,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寺狱那边,也没有那个必要,他径直穿过几重院落,来到衙门中心,也是寺卿副卿们办理公务所在。 这几天他经常进出这里,负责把守的侍卫也不再盘问。 他直接来到准岳丈张副卿门前,门开着,他还是侧身敲了敲门。 张朝忠正拿着一份邸报在读,见他过来,招了招手。 丁冲这才跨过门槛,行了个揖礼,侧身站在堂前,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屏气凝神,只等准岳丈问话。 张朝忠笑了笑,说道:“给你说了很多次,到我这儿不用那么拘谨,寺狱那边的事情,也不必事事禀报。” 丁冲低着头,道:“别的事不敢打扰,但今日有件蹊跷事不得不马上向老大人请示。” 张朝忠微笑道:“难不成那二位招供出了新的同党?” 丁冲道:“不敢妄言,但人犯千钟求下官替他给人带了句话。” 张朝忠道:“哦。” 丁冲道:“他要下官去户部尚书宅子带句话,请他照顾儿子和女儿,还说只要去,尚书大人就会给予可观报酬。” 张朝忠拿起桌上茶碗,用茶盖轻轻刮开上面漂浮的茶叶,轻声问:“你怎么看?” 丁冲道:“下官不敢乱猜。” 张朝忠笑道:“你我间无需顾忌。” 丁冲沉默了好一会儿,酝酿好措辞才道:“人犯家眷皆在刑部大牢关着,他身为兵部侍郎,能不清楚兹事体大,即使尚书出面也很难捞出他的子女,所以下官认为,他是在向自己人传递某种消息。” 张朝忠嗯了一声,缓缓道:“那你就帮他走这一趟,反正有没有什么,试试便知,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丁冲道:“倘若尚书大人真的付给报酬?” 张朝忠笑道:“你傻啊!不拿白不拿,这件事我们记录在案,即使将来出了纰漏,也可以说是办案需要。” 第96章 没有公道铺的鬼市 十五,夜。 丁冲戴好面具跃下那座深不见底的陨石天坑,耳边风声虎虎,脚踏实地时,却好像从数尺高度跳下来,地面的冲击力并没有给身体造成负担。 他看见了鬼市门前两名执刀人,对方见他脸上的面具,也没多看一眼,任由他走进了鬼市中。 他没有去市集上闲逛,而是直接去了公道铺。 这里位于天坑半山腰,站在栏杆旁,整个鬼市一览无余。 公道铺子大门紧闭,上面贴了张已经有点褪色的红纸,上面写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八个隽秀大字,铺子门框上那幅‘买卖公道,谈钱不伤感情。童叟无欺,价实绝保货真’的红纸对联也不知被谁撕了,只剩下门框上面干涸的糨糊块还残留着一点红纸的印迹。 没多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狭窄的山道上,衣襟上绣了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 他的衣襟上也用白线绣了一朵。 其实不用看那朵花,他也能从那人的步态身形看出他是王献。 这是两人的约定,即使相互熟悉,也要用临时定下的暗号相互确认。 这一次王献约他,正好是他从户部尚书宅第里出来,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人偷偷塞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没说太多,只有‘老地方,老时间’六个蝇头小字。 知道老地方,老时间的,整个仙都大梁,唯有王献。 这是沈渐离开前,他们三人一起商量的见面方法。 “公道铺已经关门了哈!” 王献若有所感发了句感叹。 丁冲笑道:“你不会认为,钱掌柜就是渐哥儿吧!” 王献道:“他要有那本事,我就不用担心他的安危了。” 丁冲道:“那你这话……” 王献道:“我听内卫密谍说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丁冲双手紧握着晃动起来吱呀作响的木头栏杆,说道:“说来听听?” 王献还没开口先轻笑了一声,“自从别院遇袭后,内卫密谍就对渐哥儿的背景进行了严密调查,这座鬼市也不例外,他们得出的结论,渐哥儿很可能是鬼市最早的发起者之一,而公道铺钱老板,很可能跟一个叫王郎的家伙有关。” “王郎?” 很明显丁冲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毕竟接触有限,既没有天子天后的父母,也没有妖族情人,更没有开国仙将的前辈、宗门大佬作为靠山。 王献道:“那个人……唉,不提也罢,总之你知道他是一个很危险,但修为高到咱们这辈子都很难摸到他脚底就是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这个人很可能指点过渐哥儿很多秘术,抑或是跟我们一样,渐哥儿从他手上买到了一些比较高阶的禁术,反正内卫的密报上是这么写的。” 丁冲道:“你约我来,不会只为这个吧!” 王献摇了摇头,说道:“一会儿还有个人来。” “谁啊!” 话音未落,山道上又有人走过来,穿了件宽大的袍子,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偶尔能看出他相当曼妙的身材。 衣襟上也绣着白花。 面具后的声音都很失真,这是面具上刻的符阵所致。 不过丁冲还是猜出来这人是谁? “南梅?” “看来你还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以前对你倒看走了眼。” 南梅初雪轻声道,她也在盯着公道铺门上面那张红纸看。 王献道:“人都齐了,你说说怎么回事。” 南梅这才收回目光,十分干脆说道:“东柳山去了南都,就在沈渐离开南都前往南鹤之前。” 丁冲握紧了拳头,沉声道:“他去南都与渐哥儿有关?” 王献同样想提这个问题,只是换了种说法:“他在南都给我来了封信,只是报了个平安,别的什么都提。” 丁冲也接到过,内容大差不差,不同的就是沈渐告诉他如果缺修行资源,可以去沈家庄,说他卧室床下的墙壁有个机关,里面放着一些灵髓,可以借给他应急用。 那个时候沈渐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只是帮千钟荣沛传了句话,高高在上的户部尚书大人就赏了他一个装有五千灵髓的红包。 南梅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切换,好像在看两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傻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一个是大理寺副卿的准女婿,一个好歹也是嫡皇子,连这点消息来源都没有吗?” 丁冲也还好,他就一个准女婿,还不是正房所生的庶女,何况大理寺卿又不是内卫统领,得不到远在天南的消息很正常;王献也觉得正常,他就一个没权没势,连封地都去不了的王爷,身边即使有人传递宫里面的消息,那也是天后想让他知道的。 南梅初雪既有天后那边的消息,又有南梅家族安排在仙都的人员给她传话,一切理所当然,很少考虑过别人哪可能有她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 见两人不作声,这才道:“沈渐在云水国遭遇过两次刺杀,一次可能来自青田萧家,另一次则是影阁的职业杀手。”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呼声。 南梅初雪叹了口气,道:“他没事,有惊无险,骆道人事先给道源宫去了符书传信,有道源宫首徒陆济接应他。” 两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王献道:“影阁,大哥何至于把渐哥儿恨到如此地步,不惜重金请影阁出手?” 南梅初雪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有人在报复宴宁侯那件事情也说不定。” 王献沉吟着,问道:“你的意思是?” 南梅初雪道:“写封信,劝他别再留恋仕途,直接去鹄鸣山,等骆道人回去正式收他入宗,拿了仙籍玉箓,我看还有谁敢动他。” 丁冲道:“这个可行。” 南梅初雪斜睥着王献:“怎么,你还有其他想法?” 王献哭笑不得,也就回应慢了一步而已。 他确定以及肯定表妹已经有了小心思,不然以她谁都瞧不上眼的性子,怎么会对沈渐如此上心。 若真是那样,以后不得给沈渐喊上一声大舅哥。 这个称呼放别人身上还没啥,放在知根知底,同玩同嫖的兄弟身上,真让人一时不好接受。 第97章 小城 南鹤县城正如温棠所说,很小。 小得不禁让人怀疑这里只是一座有城墙的集镇。 县城的位置完全处于巫蛮部落之内,像一柄插进巫蛮部的尖刀。 这座城的定位本来就是天南国控制整个巫蛮部的据点。 城里面杂乱居住着几百户居民,这些居民都是民勇家眷,城里面也没有靠种田为生的当地百姓,民勇也是两百里外的扶余郡征召而来。 驻军的军营就在城墙下,沿城墙修建,与城中民居并无明显分界,只不过修建用的材料都是很好的砖石,不像民居什么样的房子都有,看起来就像混乱不堪的临时市集。 街道上也没铺石板,不下雨也泥泞不堪,空气中总是飘着一股子陈年尿布和陈年酸菜坛子发酵后混合的气味。 泥泞中到处都能见到被踩得稀烂的牛马粪,虽然还是早春季节,南鹤的天潮湿而闷热,已经能看见苍蝇在围着肮脏的粪便嗡嗡起舞。 难怪吴志邦为什么把他发配到这种地方,按他们那些常年生活在繁华都市人的想法,来这种牛马粪比人还多的地方,不死也能被剐下一层皮来。 沈渐出身算不得高门大户,毕竟也是京郊富庶家族,见惯了仙都繁华,到这种地方适应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刚来头两天,他连街都不想上,实在受不了街上薰得鼻子麻木的臭气和随处可见的蛆虫粪水。 温棠一样不习惯。 两人并肩坐在城墙上,面向城内,两条腿挂在城墙边上,手里拿着军士刚打回来的‘土烧’,中间放了一盘炸得外酥里嫩的野蜂蛹,一盘金黄酥脆的油酥蝎子。 土烧酒又苦又涩,还割喉咙,喝一口得赶紧出气,要不然就像有一团火从肚子里面蹿起来,把全身烧得滚烫。 油炸野蜂蛹、油酥蝎子也是沈渐和温棠唯一能下去嘴的当地下酒小菜,用油酥透了,加点盐和花椒末,嚼起来嘎嘣脆,又香又麻。当地人一般不这样吃,用火一烤,也不用烤透,吃的时候连汁带浆,他们觉着香甜,别人看着恶心,像什么竹虫、青虫、蜈蚣……反正沈渐这个仙都人见都没见过的,很多稀奇古怪大虫小虫都是当地人眼中的美味佳肴。 反正沈渐是不打算尝试,能吃蜂蛹、蝎子就是他的极限。 脚下就是进出南鹤县城两道城门之一南门,形形色色的路人进进出出。 说是南门,其实偏向东南。 两座陡峭的高山夹出一条幽深的山谷,县城就在山谷中央,城墙依山而建,东西两侧全是大山,山壁上凿出两条宽约一丈的栈道,连通南北城墙。 南鹤城就是一座扼守要冲,深入巫蛮境内的孤城,只有北向谷道通往扶余郡城。 这边气候因素,女子都皮肤晒得较黑,穿得较少,尤其是哺乳妇人,整日晃着胸前两个大水囊,孩子饿了把奶头往孩子嘴里一塞,只顾做自己的事情,毫无遮掩,毫不避开单身男人们火热滚烫的目光…… 沈渐看见城下好几个游手好闲的当地民勇,正目不转睛瞧着不远处几个妇人,伸手掏着裤裆…… “怎么不让这些民勇登城?” “让他们登城?你没开玩笑吧!” 温棠眼睛瞪得老大,似乎觉得他这问题问得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虽然不是巫蛮,但多多少少带着巫蛮血脉,生活习性也更靠近巫蛮子,游手好闲就是他们的本性,见着好东西不顺手牵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扶余虽多山,但土地多肥沃,这些人根本不下地,家里农活都是由妇人承担,所以一个个穷得叮当响,朝廷征召他们来做民勇,其实也就是赏他们一口饭吃,你要让他们守城,那就跟耗子进粮仓,咱们这些守城军械,但凡值一点钱,都能让他们拆了卖钱,若巫蛮反叛,到时还拿啥玩意儿来防守。” 沈渐毕竟初来乍到,南都时也没机会了解当地风俗,不知道这些很正常,“那把他们放城里,就不怕真打起来的时候他们逃跑?” 温棠道:“跑就跑呗!也没指望他们能打仗。” 沈渐道:“就这一千人能镇住巫蛮不反叛?” 温棠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巫蛮五部,说起来同族同源,其实他们内部向来不和,很难形成合力,咱们这一千人光是守城已经足够了,真要遇上叛乱,扶余郡那边还驻有五千兵马,接到烽火传信,自然会出兵救援,这些民勇其实巴不得遇上叛乱,到时跟着大军往巫蛮腹地一走,该抢的抢,该拿的拿,比他们一年从朝廷拿到俸禄还要丰厚,打仗他们不行,打扫战场这些人可是行家里手。” 他扔了只蜂蛹在嘴里,嚼得嘎吱响,笑眯眯地看着沈渐,道:“你没发觉这小破县城里面妇人数量有点多?” 沈渐道:“这里确实比较多一点。” 温棠眯起眼,压低声音道:“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你现在看这些妇人一个个粗劣不堪,等你再过几个月,可能就会成她们的常客。” 沈渐瞪大了眼,撇着嘴表示不信。 这方面他是个有追求的人,哪怕像南梅初雪那种门阀千金没机会,最少也得金雪那种花魁级别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靓丽的倩影。 他下意识伸手按住了腰后那把刀,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刀柄刀锷。 突然街道骚动打断了他们的聊天。 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壮男子,撕开身上的短褂,发疯了似的冲向一个路过的女子,一把就将女人掀翻在地,扯开衣襟,撩起裙子……自己也扯开裤带,当街就做了那种不可描述的事情。 沈渐愣了。 这辈子哪见过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发生这种事情,他还以为是当地什么古怪风俗! 温棠也愣了。 两人都忘了喝酒,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就眼睁睁看着。 奇怪的是,街上人群虽然在骚动,却没一个人去阻止,不僅没人阻止,街边又有几对光天化日下像一对对相互缠绕的肉虫,做了起来…… 第98章 兽蛊围城 就算傻子也看出来问题了。 温棠跳了起来,酒水洒了一身,大声道:“毒蛊来袭,封城!” “落闸。” “启阵。” 大喊声此起彼伏。 城墙上军士好像并未受影响,在传令官旗语和呼喊声中,整个南鹤城被一个巨大的水泡包裹其中,隐约金色篆纹流转不息。 轰然巨物落地撞击声,厚重的门闸落下,隔断了城内外道路。 沈渐立刻跑向城垛口,趴在城垛口往外张望。 南门外黄土大道上依然逗留着不少人,刚刚从城头值守下来的烈火营士卒也在其中。 他们跳着脚向城头上打着招呼,要同伴放下吊篮将他们拉回城中。 一时间,黄土大道远处尘土漫天,大地颤动,仿佛有千军万马涌向这座城墙不高,守军也不多的山中县城。 声势惊人! 沈渐眯眼望向尘沙中。 温棠也来到他身边,手上多了一张通体黝黑的强弓。 城墙上士卒也来不及放下吊篮接回袍泽,各就各位,或张弩搭箭,或执矛蹲伏,或挽盾执刃……还是有几名负责搬运滚石檑木,硬弩箭枝的军卒抽空往城下扔了几把刀剑,希望留在城外的袍泽能抵挡一阵。 漫天黄土中一头通体黑毛,似虎似豹的野兽一兽当先。 蛇虫虎豹紧随其后,密密麻麻,一眼望去,几乎填满了整个山谷,队伍之长看不到尽头。 “兽巫!” 沈渐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 擅长御兽的修行者不在少数,通常来说御兽跟武器灵契相似,找一头初通灵智的灵兽与之结成生死血契,双方便能修行相通,血脉互传,共同将体魄修为达到极致,这种御兽术最为常见,比如像七大门阀中,最少参与仙朝政局的驭龙张,就极擅此道;羽林军统领霍石桥驾驭巨狼则属于凭境界碾压,并非御兽之道。 兽巫御兽术与仙朝道术不同,他们驾驭的并非灵兽,而是山林中随处可见的各种毒虫猛兽,并非以灵契结合,充其量就是一种指挥野兽的秘术,但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声势惊人,令人触目惊心。 温棠眉头紧皱,咬着牙道:“城中骚乱恐非兽巫所为,而是蛊巫。” 数万头野兽接近城墙。 须臾间,城外百姓便沦为兽口下食物,血肉铺地,很快连骨头渣都不剩,只剩下十余名手上拿着兵器的军卒背靠城墙,尚在奋力抵抗。 温棠眼睛已经红了,握拳重重击打城垛。 “放箭。” 他很清楚,即使放下吊篮也很难救回这些跟随多年的袍泽,为今之计,只能无差别齐射,能消灭多少野兽是多少,避免这些毫无灵智的山中野兽附蚁攀城。 弓弦齐鸣,箭落如雨。 一轮齐射下来,城墙下面兽尸无数。 凌厉的箭雨未能阻止兽群洪流逼近城墙,奔跑中领头的黑色巨兽并未靠近强弩射程,踞坐三百步外,鲜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城头之上。 这头身躯庞大的野兽是头巨虎,浓密漆黑的毛发间藏着个头酷似婴儿的人形怪物,他似乎在控制着这头黑虎。 黑虎身后,姿态各异的数十头蛇虫鼠豹安静伏地,排列整整齐齐,而他们身边站着六七名手持长竹竿,头顶藤笠,身披藤甲,个子瘦小的人,正用手中长竹竿不停比画,指挥着源源不断从后面赶来的群兽向城墙逼近。 沈渐把着温棠的肩膀,“手上这把万石弓可能射杀三百步外那头黑虎。” 温棠摇头道:“箭能及,势已衰。” 沈渐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三箭连珠,照着那头黑虎射,同时吩咐城上弟兄放下吊篮尝试接回城下弟兄。” 温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是果断向身边副将下达了命令。 随着一声弓弦震鸣,利箭离弦而出。 远在三百步外的黑虎昂起头,从他皮毛中伸出一只貌若婴儿的小手,只一挥,那支箭便歪歪斜斜偏离目标。 第二枝,第三枝相继射出。 城上吊篮也在缓缓下落,无数猛兽此时抬起了头,紧盯着吊篮不放。 就在这时,沈渐背一弓,抄起一杆两丈长矛,矛杆一端抵住墙角,快跑几步,长矛弯曲如满月,嗡地一声绷直。 整个人仿佛一块抛石机投出的巨大石头,高高抛起,狠狠砸向地面。 去势竟然超过了第三枝离弦之箭。 黑虎背后那只稚嫩的小手刚刚拂开第二支箭,沈渐已经到了黑虎头顶。 刀光一闪。 看上去并不那么明亮,也不刺目。 黑虎毛发间一道人影飘起,急速向后退却,好像背后有一条无形的绳子,在拉拽着他。 在他退却的路线上,飘起一抹红色。 与此同时第三枝箭疾至,黑虎竟如木雕一般,不知闪避,直到箭镞射入左眼,它才负痛一声狂啸,震耳欲聋的啸声如飓风席扫大地。 刚刚还在前赴后继攻击城墙边数名军卒的群兽,骤然身子绷紧,齐齐掉转脑袋,惊恐万端,居然舍弃了到嘴的食物,潮水般向山谷间退去。 沈渐一刀得手,也不追击,左手紧握着那杆长枪,枪杆点地,身子再度抛起,向城头坠落。 人还在半空,他就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刚刚还在街上做群体运动的男男女女,此时发了疯也似涌向城墙,赤身裸体不管不顾,一个个眼睛通红,顺手操起能找到的任何家伙什,很快就将登城步道堵了个水泄不通,活似一群失去理智的野兽。 正往城头上搬运物资的士兵首先遭遇,纷纷拔刀,弃了手中搬运物资的独轮车,排列成队,意图逼退这些人,然而那些人对锋利的长刀视若无睹,连停顿的意思都没有,不等士兵挥刀,有人便以赤裸的胸膛扑向雪亮的刀锋…… 第一个撞上刀尖的,是一名头发乱得像鸡窝的妇女,她离登城步道最近,跑得也不慢,撞向刀尖那一刻,她没有半点犹豫。 血从她下垂的两乳间流了出来,将刀锋照映得红如新娘头上的盖头。 她喉咙里面荷荷低吼,状若野兽,眼睛瞪得滚圆,血丝布满整个眼眶,张开嘴露出凌乱的牙齿,照士兵的喉咙咬了过去。 撞上刀尖的人不止她一个,站立步道前排的每个士兵刀刃上都挂着一具肉体,也只能用肉体来形容这些失去了理智的人,此时的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具具行尸走肉,随时准备以活人为食的血肉之躯。 第99章 愁城 吊篮拉上来的只有四五名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士兵,他们还能剩下一口气,爬进吊篮已经殊为不易,城墙上的医官郎中正紧急为他们止血。 守城士兵也调出一半,前往城门两侧步道,阻止城中发疯百姓涌上城墙。 最先遭遇这群疯子的士兵折损严重,不少活生生被咬死,四肢扯得七零八落,内脏血肉到处都是。 那些毫无痛觉,不惧生死的疯子依旧前赴后继向登城步道涌来,弓箭长矛很快把他们变成一具具尸体,在步道斜坡前堆成了一道血肉之墙。 沈渐来到温棠身边,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究竟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他们都中了蛊毒,此时只怕身体都被蛊虫控制,与僵尸无异。” 下面那些疯子虽然既不怕痛,也不怕死,但丧失了灵智,只会一股脑向登城步道冲击,一时半会也很难冲破烈火营布下的防线。 外面攻城的兽巫也因领头巫师和头兽受伤,兽群大乱,正忙着约束兽群,来不及组织第二次攻势。 所以温棠尚有余暇解释。 “依目前状况看,只怕在我们正式交接前,这些民勇就已经中蛊,只不过下蛊的蛊巫算准了蛊虫生长速度和时间,趁我们立足未稳,操纵这些人里应外合,准备一举拿下南鹤。” “蛊巫这么可怕,你们就没有防范之策?” “有啊!蛊巫下蛊无非就是水源和食物,要么就面对面,所以城中但凡水井都刻上了阵法符文,进入城中的食物也有专人检验,尤其是我们军营这边。” 温棠牙齿咬得喀喀作响,“肯定是前面那些家伙,看着轮换将近,近年来巫蛮五部又相对消停,疏于防范,没有认真检查水井阵法是否完整,或是对进城食物检查粗心懈怠,才给我们留了这么大一个乱子。” 沈渐双手撑在女儿墙边沿,俯身向下看。 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靠近步道的行尸被高高堆起的一两百具尸体阻挡,正手脚并用爬过尸山,不等他们翻越,一轮劲弩射过去,立马倒下,为渐渐变高的尸墙再添一截高度。 “这些中蛊的人怎么知道只有从步道才能登上城墙?” 温棠目光闪动,一拍脑袋。 拍得甚是用力,以至于发出了清脆声响,一顿足,恼怒道:“我怎么忘了这一节,蛊巫此时肯定就在城中,不止一个,否则不可能操纵这么多中蛊行尸。” 想通这一点对目前情况也于事无补。 那些被掏空生机的蛊尸此时被堵在步道外,城头上的士兵也同样被堵在了城头之上,诚然他们可以悬绳下城,也可以派境界高的将领直接跃下城墙,然而南鹤城虽小,也是居住了几百户居民,上千名民勇的地方,城中房舍又乱又杂,想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潜藏在内的蛊巫,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艰巨任务。 何况下面还有成千蛊尸,也不清楚操纵者境界,万一遇上境界高于搜索者的,无非是送上门的人头,指不定是给蛊尸大军添砖加瓦。 蛊巫近战力再不强,身边只要有几具不畏生死的蛊尸死缠烂打,再以境界碾压,杀个把低境武道修行者并不太难。 沈渐本想自告奋勇出去走一趟,不等开口,便被温棠制止: “如今情况不明,我们已经燃起烽火,只需等扶余援兵到来便是,用不着冒险,蛊巫近战能力不强,他们不敢冒险亲自登城,大家耗着便是。” “扶余郡援军几时能到?” “不出意外,一天,最迟一天半。” 温棠对自己袍泽还是充满信心。 不过沈渐心头却越发不安,他有一种直觉,扶余郡援兵可能不会像温棠想象中那么乐观,而且他有种强烈感觉到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很可能就是冲自己而来。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只可惜观象这老家伙一直沉睡未醒,不然有他的帮助,解决眼前困局必然有更好的方法手段。 正如他们所料,城中有蛊巫暗中操纵,在步道前留下了近三百具尸体后,蛊尸停止了进攻,像一根根木桩子,堵住了走下城墙的各个路口。 南墙北墙两处步道都是如此。 城外的兽巫也没有发动第二轮攻势,远远躲在强弩射程之外,领头兽也换了一批,此时的兽王是一条水桶粗的白蛇,光盘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座白色小山,巨大的蛇头红信伸缩,不断喷吐着绿色的雾,身边也盘着无数各种各样的蛇,昂首吐信,喷出的绿雾也越来越浓。 温棠皱紧了眉,喃喃道:“难道他们准备用毒!” 烈火营本来就不是天南军精锐,整个队伍中道境修行者屈指可数,道境对毒物具有极强的抵抗力,不等于普通人行。 如果对方真用毒,再来个呼风唤雨的咒巫把毒雾吹向城墙,他们还真没太好的应对之策。 沈渐也皱着眉,问道:“就没有别的应对之策?” 温棠看着北城墙方向,一字字道:“北门突围,撤回扶余。” 沈渐的确不会行军布阵,也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何况在南鹤城中,他充其量就是仙朝派来监视天南军的眼线,也谈不上有指挥温棠的权力。但他有一种强烈预感,这条退路好像就是对方故意留给他们的,让他们脱离城池阵法保护。 怎么说服温棠留下来? 万一直觉出错,兽巫造出的毒云飘进城墙阵法,造成烈火营士兵损伤又该如何是好? 他望向城墙外,又回头看着北城楼飘扬的烈火旗。 干脆! 沈渐手撑城垛,翻身站了上去。 温棠吃惊不小,伸手便去拽他衣摆,“赶紧下来,你疯了吗?站这么高给人当活靶子不成。” 话音未落,锐器破风声呼啸而至。 速度之快,快得温棠来不及拔刀。 下一刹那,一只手稳稳握住了那枝青色的箭。 握住箭的是沈渐。 他的危机感知力远远快于射过来那枝利箭,他的筋骨、肌肉、经络、血脉、真气运转的速度甚至要快于他的神识反应。 这一切归功于观象十年如一日为他打造的躯体,归功于十年如一日九重楼桩步练劲,恍若天人合一,本能而生。 温棠刚刚吐出一口气,眼前变故骤生。 羽箭变成了一条蛇,青蛇,张开了黑色的嘴,上下两排尖牙细若银针。 它的尾巴缠住了手腕,前半身扭动着,回头咬向虎口。 砰!一声,青蛇炸成一团血雾。 沈渐眯起眼瞧着城外,心中主意已定。 第100章 找个地方比试! 沈渐跃下城垛,刚刚突兀的举动僅僅想证实心中疑惑。 很遗憾,他的直觉再一次判断准确,却不能让他感到欣慰,被人一而再,再而三追杀,确实并还能让人高兴得起来。 城外的有人一直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希望他再次做出之前冒失冲出城斩杀领头人的行动。 射来那支箭劲道十足,他明显感觉得出,射箭人修为境界至少不输炼神境,以他目前的修为,对付一个修为全不受损的炼神境根本无法办到,除非观象重新觉醒。 温棠拍着胸口,埋怨道:“你差点吓死我,话说回来,突然上去干嘛!难道给人当活靶子好玩?” 沈渐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正色道:“如果我让你带上手下向扶余突围,你会不会听我的?” 温棠怔了怔,反问道:“刚刚我们不是就决定了这个方案?” 沈渐道:“我的意思是,你带他们突围,我留下吸引他们注意。” 温棠摇头,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行,大将军有令在先,恕末将不敢违抗。” 沈渐道:“你宁可让你的弟兄陪你一起送死?” 温棠还是摇头,“他们是军人,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违抗大将军命令。” 沈渐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劝,更不善于说服,只能叹气。 恍惚间,何长根那张朴实憨厚脸好像和眼前这张脸重合起来,他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皇家别院的生死悲剧,那份情至今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无法释怀。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洒脱,想得很开的人。 但真正经历了惨痛的生死一线,他才发现有些感情也许只有那么一瞬间,却能刻在神魂深处,久久无法抹去,平日也许不会想起,然而每当到了相似情景,总会不经意的浮现出来。 扑在他身上为他挡下一剑的何长根如此;一面之缘便借刀给他的陆玄机同样如此…… “你知不知道,今天南鹤城之所以被围,他们很可能是冲我而来,不管选择突围,还是留下,只要我在,你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他想做最后努力,劝说温棠带人离开,他一个人至少目标比较小,比大家在一起更容易躲避巫蛮人的追击。 温棠看着他,久久不语。 他从他眼睛里面看到了真诚,看到了果断,看到了坚毅。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让副将带他们从北门突围,我跟你走。” 这是一个军人对同袍的珍惜,也是对军令的执着。 沈渐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于是点了点头,叮嘱他突围时一定不要走常规路线,很可能前面有巫蛮伏兵正以逸待劳。 温棠算不上天南国顶尖将领,但他绝对称得上一名合格的军人,马上转身向不远处的副将下达了命令。 很快他回到沈渐身边,平静地道:“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沈渐沉吟片刻,抬头看着直插云天的峭壁,道:“等他们一开始行动,我们就往山上跑。” 温棠也抬头往天上看,笑了笑,“亏得只有我们,带着他们想上去真不容易。” 沈渐笑道:“你这刚入神华道境的也不容易。” 温棠哈哈大笑,显得底气十足,“别看境界,经验丰富就行,不信一会儿比比,看你快还是我快。” 沈渐道:“某些方面你可能比我快,爬山,我让你一只手也能赢。” 温棠道:“那方面我肯定比你年轻人有耐力,爬山嘛!我可是猎户人家出身,能输给你一个仙都来的。” 沈渐忍不住说道:“等此间事了,我们找个地方比试比试不就晓得了。” 温棠道:“那就一言为定。” 两人大笑,目送城头上士兵有序往北城墙撤离。 一声炸雷在北城门响起,浓烟滚滚,烈火营突围战已经打响,弩兵换上了爆炸符箭,首先发难,随着爆炸声四起,残肢炸臂飞上天空,盾刀兵首当其冲,以长牌护身,杀入蛊尸人群,长矛兵紧随其后,在盾刀兵掩护下,矛出如林,挑翻前方不断涌过来阻止他们突围的蛊尸;两名副将和数名校尉则密切注视着周围情况,以防蛊尸中暗伏巫师,忽施偷袭。 温棠长吐一口气,最后看了眼袍泽,大声道:“可惜了那匹龙血马,姓沈的你给我记着,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欠我一匹龙血马。” 沈渐大笑道:“你要是活下来,我去南梅仙将那儿帮你讨一头狻猊回来骑着玩,岂不比龙血马拉风多了。” 两人一跃而起,冲破天幕气泡屏障,手足并用,攀附陡直湿滑的崖壁之上,向山顶疾奔。 数道尖啸声自城外响起,利箭破空。 三百步之外射出的箭力量惊人,单听风声已能感到射箭之人臂力真气都强劲无匹。 这几支箭来自不同的箭手,每个人都有相当于炼神境的不凡气机。 也亏得相距远,若百步之内,也许他们闪躲念头刚起,利箭便到了眼前,弓箭再强,毕竟不是仙兵神器,总有力竭。 沈渐反手一挥,指尖轻轻带了一下飞来的第一支箭,那支箭便斜飞出去,将一支射向温棠的箭拦腰击断,回手再一拍,又将射过来的第二支箭震成碎片,碎片激射,陆续击中紧随其后的第三枝,第四枝…… 这一拍看似简单,其中包括了第四重楼八面锋气劲,将气机灌注在碎片中,锋出如刀,直接将后面几枝利箭一分为二。 只在转瞬间,两人已登上峭崖。 山顶光秃秃的,岩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灰褐色光。 最近的灌木丛在十余丈外。 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出一口粗气,灌木丛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十余道黑影自浓密灌木中蹿出,好似十余条饿狼。 不过扑来的不是狼,而是人。 面色苍白如纸,瘦得皮包骨头,嘴唇乌黑,瞳孔毫无生气的人。 他们四肢着地,冲起来比野狗还快,上下两排尖细牙齿比狼牙还锋利。 “鬼巫傀儡。” 温棠大声提醒着,拔刀出鞘,伏低身躯,一刀便劈了出去。 砍翻两头扑到近前的傀儡,他抬头看向沈渐。 他发现扑来的十余头傀儡全部四分五裂,四肢头颅散落了一地,有的只剩了个躯干,尚自在不停弹动。 “原来你这么猛!” 温棠直到现在才发觉,他奉命保护的人竟然如此强大,刚才完全没看到沈渐有任何出刀动作,等看见时,那把刀依然还在鞘中,仿佛根本没有拔出来过。 沈渐微笑道:“现在才知道啊!刚刚不就告诉过你。” 第101章 观象就是一个坑 说话时,他的目光始终不离灌木丛。 浓密的树丛后,令人毛骨悚栗的气机正快速逼近。 “跑——” 沈渐大声高喊,顾不得显摆刚刚才摆出来的高手风范,拉起温棠手臂就往另一方向疾奔。 灌木丛中两条五彩斑斓的身影冲了出来,气势磅礴。 沈渐身后如平地炸响春雷。 耳膜嗡嗡作响,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猛挥手臂,将温棠远远掷了出去,声嘶力竭大喊道:“有多远跑多远,别回头。” 温棠的身体在空中疾速飞行,耳边风声虎虎。 饶是如此,他还是听到了沈渐的高喊,眼泪竟然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他心里明白,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年轻人,虽然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但年轻人亲和的态度,真诚的为人,都让人不得不为之折服。 能将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明知必死还能勇敢面对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尊敬的。 很快他再也听不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耳朵被强劲的罡风灌满。 等双脚落地,他不再犹豫,发力狂奔,他心里面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决不辜负沈渐留给他的一线生机,他要回到扶余郡,亲自带领大军,踏平巫蛮五部。 只有这样,他才能报答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 沈渐当然不知道温棠此时的内心戏如此丰富,他又不会佛门的两心通。 之所以扔走温棠,一来他明白身后来的两人绝不是他现在的境界能应付的对手,温棠若在身边,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有可能成为累赘;第二个主要原因,那一声在神识中炸响的春雷,无意间帮他唤醒了观象。 老家伙一醒,信心倍增。 观象先是噫了一声,然后啧啧有声: “居然那家伙也参与了,嘿嘿,他真以为能取代老子。” “你这老家伙总算醒了啊!小爷都快死了,你还不快想辙。” “想啥辙,不就两个区区蝼蚁,干他啊!” “干你娘个头,他们的气机你还感觉不到,炼神起码,打不住还是天元。” “天元又咋地!还不是一样的干。” “说得轻巧,打架的又不是你,再来上次那种?” “呃,血气不够。” “那你还这么多废话?赶紧想个辙。” “告诉你了,直接干。” “干死了咋整?” “死不了。” “真的?” “我好久骗过你?” 这些对话发生在沈渐神识里面,别人自然听不到,不只听不到,而且整个对话过程无非就是刹那一念,极快,快得视线里还有温棠飞出的影子,他的腰都还没完全拧转。 耳畔听到有人大喝:“神术,碎心。” 他身体刚刚转过去,视线中便出现了一个穿着花里胡哨,又干又瘦又老的脸,下巴留着几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配上他枯干瘦小的身材,活脱脱正是一只披红挂彩的老山羊。 他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双手平端胸前,结了个相当复杂的手印。 紧接着,沈渐的胸口出现了一个灵光线条构成的古怪咒印。 他却只不过心跳突然跳快了两下。 再看那只穿衣服的老山羊,全身竟然筛糠一般抖了起来,一口乌血从他嘴巴里面喷出。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已经贴近他面前,醋钵大的拳头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本能一脚蹬地,身子倒滑出去,滑出去的同时,脑袋也往左侧偏了偏,气机如火煮水,砰然爆发,刀光一闪,斩向对方凌空扑过来的身影。 无法形容这一刀的速度。 他对自己出刀一向信心十足,就算眼前这人拥有天元境界,他也有十足把握砍中对方,至于能不能砍伤,他实在不敢保证。 下一刹,他发现自己错了。 ——刀锋没感受到任何回馈。 反而犹如烧红烙铁的拳头砸在他肋骨间,把胸中空气都瞬间挤了出去,强大的冲击力令他踉跄后退。 翠绿的树叶扫过脸庞,柔韧的枝条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他身上鲜血淋漓,衣衫破烂,全是树枝划出来的伤口。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对他出拳人的模样。 这人也是一身五色斑斓的衣裳,胸口还挂着一大串各种颜色石头串成的项链,身板足足有三个山羊胡老头大,赤裸的臂膀肌肉虬结,高高隆起,比大腿还要粗上几分。 “老家伙,你他娘的坑我!” “嘿嘿,他能预判你的预判,身体受过神之祝福,你要是可以坚持两炷香,他身上的法术自然会消散。” “卧槽,那够老子死十次。” 他心里很明白,以目前的境界差距,对上眼前这两人,根本走不过两三个照面。 神识里他大骂着观象。 “怕个屁啊!我在你身上留了一道神印,最不济也能保你魂魄不散一次,死了就死了,大不了重来一次。” 观象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沈渐怒道:“滚你奶奶,老子要这次难逃这一劫,一定找骆老头帮忙驱邪。” 观象呵呵道:“你确定他们能驱走我?” 沈渐冷笑道:“如若不能,你会每次在他们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口?” 观象叹着气,道:“算了,不跟小孩子计较,老头子大人有大量,这样吧!再挨那老小子一拳,借他拳罡,送你一程,往东南方向跑,那边有天门碎片气息,你只要能接触那块碎片,我就能帮你打造出一个他们进不来的空间天地。” 沈渐怀疑他没安好心:“你确定这一拳不会把我砸散架。” 观象道:“咱们好歹也叫相依为命,几时骗过你?” 沈渐道:“刚才。” “那是我大意了。”观象的语气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只醋钵大的拳头又来到跟前。 同时远处嘴角还挂着血丝的老山羊胡又结了个手印,并起中食二指,姿势与剑诀类似,朝天一指,对准沈渐两指如剑虚劈直下。 一条碗口粗的雷电从天而降。 沈渐当然不会真信了观象,用脸皮去接别人拳头,挥拳迎了过去。 那条雷电他毫不在意,因为雷电落下的地方根本不在他头顶,他很怀疑是不是老山羊胡故弄玄虚。 然而他又一次错了。 拳头并未迎上拳头,他挥出的拳击中的只是空气。 小腹又被那只滚烫如烙铁的拳头击中,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往上涌,全身天池辅潭如同炸开了锅。 他再次倒退,眼前白光一片。 碗口粗的雷电直直劈在头顶,毛发皆张,身体焦黑一片,整个人倒飞出去,去势比刚刚扔温棠还快。 第102章 危险的丛林 好在观象有一点说得对,那名能随时预测他的动作的壮汉拳罡虽然刚猛无铸,对他身体伤害却小得令人出奇;就连那道碗口粗的雷电也一样,看着把他劈得很狼狈,身体小天地受到的影响却极其有限。 半空中他一个死人提,稳稳落地。 不等那两人反应过来,他使出了全身力气,将真气灌注到两条腿上,朝着丛林深处发足疾奔。 那冲刺速度,快得没了残影,只在山坡上两名巫蛮强者视线中留下了时隐时现的瞬移跳跃影像。 老山羊胡愕然,叽哩咕噜用当地土话道:“这是传说中的缩地成寸?” 壮汉也用当地话回道:“不是,是他跑得太快,快过了眼睛。” 老山羊胡道:“中你两拳,还给我的雷咒劈中,他还能跑?” 壮汉摸着粗粝的下巴道:“我也纳闷。” 他突然瞪着旁边的老山羊胡,怒冲冲道:“刚才你的碎心咒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受天南人收买,故意跑来做做样子?” 老山羊胡一脸委屈,叫嚷道:“天大的冤枉,我要找大祝师评理。” 壮汉哼了一声,不再揪着那个问题,说道:“看他去的方向,是我们五部的圣坛方向,赶紧叫上鬼幽、黑狼、虫女,大家一起去,免得到时打扰了大祝师,你我可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 沈渐这一通跑,使出了他全部力气。 他对自己的脚力向来很有信心,认为哪怕别人用遁术追赶,也很难追上他逃跑的速度,然而在对阵那名壮汉后,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似乎已经摇摇欲坠。 也不是那壮汉的强大,境界高得惊人,而是他神奇的预判,神出鬼没的出拳方式,宛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种能力对于近身肉搏,简直就是令人绝望的存在。 在他神识里面数千卷观象留下的道藏中,找不出任何一种神奇的能力与之抗衡。 密林遮住了头上的阳光,身处其中,很容易让人迷失。 好在观象会时不时出言指点,使他保持着前往东南的方向。 全力奔跑让体内十座天池蓄藏的真气几近枯竭,在这种地方失去体力和真气支撑,绝对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不得不放慢脚步,用一种有韵律的步伐,调整着酸痛的肌肉,接连从储物法器中拿出数十块灵髓捏碎之后汲取纯粹灵气。 灵气转化真气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只能靠九重楼练劲方法来加快周天运行。 丛林中很快暗了下来。 黑下来的速度远比正常太阳落山的速度快得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丛林中已是一片黑暗。 他的神识能感觉到黑暗中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对现在又饥又渴的他,都足以造成很大负担。 他开始后悔前些日子太不珍惜王献送给他的酒水,只顾喝得爽快,结果现在储物法器中只剩了些原本准备送给监军府同僚的礼物,连一样能吃进嘴里的东西都没有。 食物的匮乏,干裂的嘴唇,破碎的衣服,糊在皮肤表面干涸的血,无不让他焦躁不安。 在这种地方,焦躁让他体力消耗加剧。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更不能退。 身后更危险,他相信此时正如猎狗追击他的人绝对不止刚刚打过照面的那两个,极大可能性巫蛮五部都派出了高境强者。 “他奶奶的王陈,你他娘还真看得起我,远隔千山万水,都不忘了派这么一大帮子来找麻烦。” 他只能喃喃自言自语。 脑子里的观象除了帮他指路,几乎不会回应他任何提问,好像是刚刚某句话击中了他脆弱的自尊心,让他对自己愤懑不平。 逃亡令人痛苦。 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出剑如神灵在天的王郎,这般神一样的存在,竟然也会在仙朝和魔天的双重追杀下成为逃亡者。 我要有他那本事? 唉!算了,强如王郎这种存在也会被朝廷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我这种小角色!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黑暗中传来了流水声。 走过前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山坳,黑暗中一条溪涧出现在视线里。 水很凉,沁入皮肤的冰凉使他头脑清醒。 清甜的水也让感官愉悦,这种愉悦并不亚于金雪那张又软又温暖的床。 他也用水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和鞋上的淤泥,因为不想消耗丝毫真气,这一路走桩,他将真气收敛得极好。 就在他身心稍稍放松,准备找棵大树枝干躺下来休息的时候。 黑暗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野兽低鸣。 然后有翅膀扑打空气的声音,一只不大的鸟冲天飞起。 他很难分得清这些是不是兽巫操控的生灵,在这片丛林中一切皆有可能。 “老家伙,能不能吱个声,再这么跑下去,我真的会死。” 到了这种时候,他无比希望观象能帮上一把。 可这老家伙就像怄气的小孩,居然一声不吭。 他只能起身再次前行。 肌肉酸痛已经到了他都无法忍受的地步,体内真气的恢复才不过刚刚见到起色。 前面有树,一棵参天大树。 沈渐在大树下停了下来,调整着呼吸。 黑暗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就是这种绝对寂静,让他汗毛倒竖,危机预感袭遍全身。 他突然屏住呼吸,闪电般拔刀。 刀光一闪。 他什么都没看见,全凭预感出手。 他出刀很少落空。 嗤嗤声不绝于耳,刀光过处,数十条从黑暗中无声无息扑来的蛇成了刀下亡魂。 腥臭的气息充斥鼻腔。 他的神识感觉到丛林中一个人的气机。 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野兽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丛林中顿时热闹起来,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各种各样野兽低沉的怒吼。 他想都没想,直接往有人的地方扑了过去。 刀光连闪。 锋利的刀锋砍在血肉、骨头上的声音响彻黑暗密林。 就在短短十余丈距离,弹指一挥间,不知有多少野兽倒在了刀下。 他的神识锁定了前面那个人的气机。 不过那个人相当警觉,动作也相当灵活,快速倒退,以密集的树干为掩护,在树林中穿梭后退。 拉开少许距离后,一头黑色大鸟穿过浓密的树荫,如离弦之箭冲上黑色云霄。 沈渐看得清楚,那头大鸟背上伏着一个婴儿大小的人。 第103章 巫毒圣坛 兽巫一走,树林又恢复平静。 沈渐重新踏上了逃亡的旅程,他不知道这片黑暗丛林有多大,需要跑多久,也不知道何时会迎来力竭气衰那一刻,更不知道跑到何处才是尽头。 黑暗渐渐淡了,树林被一种奇异的死灰色笼罩。 漫漫长夜总算挨了过去,总算走到了黎明前夕。 一夜之间,他都不记得跑出了多远。 五百里,还是八百里。 他觉得自己真没有龙血马的耐力,这一夜耗尽了他身体上每一滴精力。 天亮了又如何? 黑暗纵然离去,死亡的阴影依然笼罩。 他不想死,也不想如观象所言那样,依靠留在他身上的符咒死而复生。 所有的符咒都不是没有代价的,越是像重生这种高等级符咒,付出的代价也会极其高昂,这也是他自己很少使用符咒术的原因所在,他不想被符咒所产生的反噬咒怨所牵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 既不是人,又不是野兽。 就像耳鸣时发出那种令人不快的嗡嗡声响,像是在与他脑子里某个东西相互呼应。 “老家伙,是你在搞鬼?” 他确定这种声音与观象脱不了关系。 “搞你个大头鬼,这是那块‘天门’碎片残留神韵在主动联系我。” 观象得意扬扬的嗓音回荡在脑海里,虽然很令人生厌,却让沈渐莫名生出了几分安心,毕竟从九岁开始就在脑子里陪伴着他的这个嗓音很少真正令他失望过。 “已经到了吗?” “嗯!” “在什么地方?” “嗯!” 看来这老家伙还在生气,对他的问题采取敷衍。 沈渐只能靠自己的眼睛和神识,反正就在附近,只要多留心,他相信就能找到。 当然会找到。 一片很大的空地,地上铺满落叶。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 空地上很明亮,比丛林中光线亮了好几倍。 丛林就是这样,黑得早,亮得晚,浓密的树干和枝叶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空地不算太宽广,一眼就能看到全貌。 整片空地上只有一座建筑。 完全用石条堆砌起来的建筑,建筑也不算大,顶多有仙都一座普通二层小楼大小,风格也与他见过的建筑完全不同,有点像仙都长宁寺里面那种灵骨塔,而且是几座灵骨塔合在一起。 石头房子有五个尖顶,最中间那个也最高。 门很矮,也不宽,若想进去,必须弯着腰低下头。 他能感受到从石屋里面散发出来的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气息。 沈渐忧心忡忡地道:“里面有人?” 观象则意气风发道:“怕个屁啊!直接冲进去,只要你手摸到那块石头上面,我就有办法让你不受别人的攻击。” 但凡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沈渐就难免担心。 老家伙大多数时候很靠谱,一旦他充满自信,往往就是有个巨大的坑等在前面。 所以沈渐决定谋定而后动。 结果遭到观象冷嘲热讽好一通数落。 有时候沈渐真怀疑这老东西是不是因为魂魄不全,还沉浸在自己以往的境界的幻想中,过于高估了他这凡胎肉体的忍受程度。 他看见丛林边沿有一行人正走向那座石头房子。 其中还有头黑色的狼,狼背上骑着一个身材婴儿无异的怪人,身上的衣服五颜六色,脖子手腕上都挂着零碎饰物。 别的人也一样,与他面对面交过手的壮汉和老山羊胡也在其中。 他们来到房子前,齐刷刷跪了下去,身子伏了下去,脸几乎贴在了地上,咿哩哇啦说着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等他们一个个说完,石头房子里面才有人应声,说的话与这些人一样。 沈渐从声音传出来的方向,断定这个人在石头房子左侧一角,其中一座尖顶下面,很可能这座石头房子里的房间不止一间。 “老家伙,那块天门碎片在哪间屋子?” 观象嗯了声,说道:“大概也许有可能在中间那个门进去的屋子里面。” 沈渐有些恚怒,“能不能确定?” 观象同样很不耐烦道:“我能确定不就告诉你了吗?” 沈渐只能暗自叹息。 外面来那些人并没有逗留太久,听完屋内那人的话,很快沿原路返回。 等他们的气息远离,沈渐深吸了一口气,一条腿半跪脚掌蹬地,另一条腿半曲伸在后面,双手指尖轻扶湿润的草地,调整好呼吸,他前腿发力,瞬间失去了踪影。 身形再现时,人已经在那扇不高的石门前面。 本来空无一物的门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明亮的符光,他整个人就像从高空掉落,重重撞在了水面上。 砰!!! 气机涟漪沿着竖直透明的符墙屏障向四周扩散。 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刀出鞘。 刀光一线。 三重楼锋芒爆发,刀锋如切豆腐切过屏障,划开一条豁口。 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石门。 一股强劲的力道从后方袭来,势大力沉。 轰然一声,重重砸在他后心上。 沈渐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寸寸炸裂的喀嚓声。 随着这一拳冲击,他对身子已失去了控制,手脚麻痹,整个人被拳罡向前击出,穿过屏障豁口,越过石门,向前飞出丈许,重重落地,又贴地滑行出两三丈,脑袋重重撞在了坚硬的东西上面。 他能感觉到背后沉重的脚步声,也能感觉到地面随之颤抖,无比强大的威压笼罩全身,令他动弹不得。 身后那人大笑,笑声高亢刺耳。 “你这小娃娃,就是仙朝监军大人宁可付出高昂代价,也心念念想杀那个,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可能是怕沈渐听不懂,他用的是天南雅言,不过口音很怪,听起来很古怪。 沈渐大声道:“我不是。” 他当然知道自己就是,不过求生意识还是让他矢口否认。 紧接着他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拎起背心衣裳,将他翻了个面,仰面朝天。 一张削瘦的马脸出现在视线中,皮肤暗沉发黑,皱纹很多,眼皮也是层层叠叠,下面那双眸子精芒内敛,很难从表面上看出他年纪大小。 身上穿着衣服反而比先前那些人更朴素,靛蓝布衣,脑袋上顶着一顶不知是什么骨头拼凑成的帽子,头发用青布绳扎成了小股长辫。 “你是谁?” 沈渐只想拖延点时间。 那人笑道:“我是大祝师,用你们那边都叫我大祭师。” 沈渐道:“我姓温,叫温棠,与诸位近日无冤,远日无仇,只要放了我,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 他眼睛四下环顾。 石室不大,一览无余。 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严格意义上的家徒四壁,石壁上刻了些简单的线条图腾,没有他在凌霄阁见过的武灵碑那种石头。 第104章 想要杀我不容易 大祝师瞧着沈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脸上褶皱里透出隐隐笑意。 沈渐也瞧着他,敏锐地发现,这位巫蛮名义上五部之主正将手笼在衣袖中掐指衍算着什么。 他清楚温棠这个假身份根本瞒不过对方。 找到那块天门碎片才是当务之急。 突然他目光凝滞,哑然失笑。 真是骑驴找驴! 当他眼睛往上瞧,这才看见脑瓜顶刚刚撞上那块坚硬无比的石壁,黑不溜秋,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韵,不就跟武灵碑材质看上去一模一样。 那块石头紧贴着他的头皮,算不算观象说的接触? “老家伙,你干嘛呢!” 观象沧桑而厚重的嗓音哈哈大笑,“我想看看你想干嘛呢!” “你阴我?” “你表演得这么入戏,不愿意打断你而已。” 大祝师的手已经从袖子里面抽了出来,五指如鹰钩,掌心对准沈渐的头五指攒簇,紧紧一握,旋即翻腕用力一拧。 眼前却没出现他预想中的画面。 按照预想,此时沈渐的脖子应该应声而断,只剩下血脉气管毫发无损,暂时保留一条性命。 这是他拿来与仙朝监军讨价还价的资本,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杀死,一个区区从八品监军尉,给人出价一年五万两银子等价的粮食物资,他的命肯定比这值钱得多。 大祝师不像五部巫祝首领,没见过世面,年轻时便遍游仙朝大陆,中年时又只身渡海,前往魔天,看遍了每个大陆的风土人情,见惯了各个大陆不同种族间的血腥仇杀,眼界见识远超仙朝大陆很多自认为见多识广之辈,何况同族那些坐井观天,毫无文化的首领们。 沈渐正在笑,笑得呲牙咧嘴。 然后轻轻说了句:“诅咒反噬还没来吗?” 喀嚓。 大祝师伸出去那只手腕一下就耷了下来,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眼神,向后便退。 沈渐笑着也向他伸出了手,做了个同样的动作。 对准的不是脖子,而是脚下。 喀嚓!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再次响起。 大祝师肩膀一歪,险些栽倒,双手握拳,迅速闪躲,就在他身形刚刚停顿那一刹那,一根折断的树枝从外面飞了进来,正好刺中他臀瓣中央,刺得不深,穿破裤子,刺进皮肉罢了,不过刺的地方很让他难以启齿。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刚刚这两手,用的正是最典型的咒巫咒术,天巫预判。 沈渐当然不可能学得这么快,只不过观象把天门碎片中的神意引入了他体内,他照葫芦画瓢而已。 “老头,我这两下玩得溜不溜,要不要我再给你玩一手驭兽,驱鬼赶尸,操蛊弄人。” 他笑得很欢。 毕竟给人追杀了一天一夜,毫无还手之力,此时依仗天门碎片将巫祝中最高领袖玩弄于股掌,哪还有比这更让人解气的玩法。 “你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在沈渐的大笑声中,大祝师身形疾退,瞬间退出圣坛大门。 巫术间的战斗比其他修行者战斗简单直接得多,对人施术只要成功,即说明你的品级在他之上,反之,必受其术反噬,这是巫祝内部雷打不动的真理。 大祝师之所以是大祝师,是因为他每种巫术都超过了五巫首领,自然深谙此理。 当他刚刚飘出圣坛,就发现整座圣坛奇迹般从他眼前消失了。 原本圣坛的位置只留下一地枯叶,满地黄土。 刚刚离开的五部首领又全部折返,他们都是巫祝中顶尖人物,自然能感应到圣坛这边发生的异样气机。 当他们看见空空如也的圣坛遗址,一个个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一阵沉默后,五人一齐跪倒在空地前,呼天抢地,嚎啕大哭。 大祝师脸色铁青,不言不语,默默运转真气,暗施法咒,恢复折断的腕骨,腿骨。 等五人痛嚎完,目光转向他,方才冷冷道:“此事不得外传,那几个柳朝客人全部给我留下,重点关押,直到搞清楚那个沈渐究竟是什么人?” 虫女抬起头,眼睛里面充满怀疑和惊诧,虽然大祝师的命令便是巫族圣旨,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可都是柳朝监军将军,在那边身份地位极高,扣留他们,天南岂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争?” 大祝师冷冷道:“你以为那沈渐就简单了,况且那些人微服潜入我族领地,要求我们以反叛之名杀死沈渐,摆明了就是有意误导天南方面,他们的行踪,天南人并不知情,也不会因此事向我们报复,但诸位还是回去通知各自族人,暂时撤离寨子,以防天南人大军入境,给我们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天巫部首领天断道:“圣坛怎么回事?大祝师难道不需要解释一二?” 大祝师瞪着他,目光中充满杀意,“圣坛依然在那儿,只不过被人用障眼法抹去,我会留下来参悟出解决方法,你们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便是。” 虽然五部首领心中不服,在大祝师强大威压下还是不得不从。 …… 温棠拖着沉重的残躯见到路上赶来的扶余援军时已经是三天之后。 这一路,他遭遇了太多的围追堵截,浴血搏杀,所幸五部强者都已经撤往南鹤以南,没有太多能与他匹敌的巫蛮高手,不过他毕竟只是道境神华,也堪堪与巫祝四品匹敌,被所属不同的六七品巫师围殴也并不容易脱身。 三天血战下来,他身上多处挂彩,失血过多,真气枯竭,全凭一股子活下去的信念在努力坚持。 当他看见领军上司果毅将军杨成龙那一刻,人都在摇摇欲坠,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问道:“烈火营活下来多少?” 杨成龙面色极其难看,淡淡回应道:“三成。” 他没有去责怪这个七品中镇将,斥候已经将最新情报传到他的案头,真实情况就是,巫蛮五部联手反叛,以蛊族先行潜入南鹤,给南鹤城井水中下蛊,所幸军营所用水井,不与民用相通,紧接着兽巫正面围城,天巫部、鬼巫部则从北面翻越丛山,抄了南鹤后路,并且以阵法屏蔽了南鹤城的烽火传信。 这一仗,无论是守是退,烈火营都注定了死局,他们能活下来三成,也亏得温棠和监军沈渐吸引了大量巫蛮强者的注意力,否则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也没安慰这位受伤极重的下属,毕竟沈渐如今生死不明,大将军在符书传信中大发雷霆,扬言如果沈渐确定有三长两短,他会第一个要了他这位扶余郡驻军统领的脑袋,再砍温棠脑袋,当然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温棠还能活着回来。 温棠沉默良久,好几次都差点直接倒在顶头上司怀中。 他咬着牙恨恨道:“请将军允许我跟随大军,我要亲率一支精锐,深入巫蛮,不找回沈监军,末将誓不还师,若沈监军已死,我也得把他的尸体带回南都,到时大将军要杀要剐,温某死而无憾。” 杨成龙也咬着牙,“我同意,但有个前提,你必须养好伤再出发,当务之急,是拿回南鹤城,以城防为基础,逐步深入巫蛮五部腹地。” 第105章 渐变 南鹤城根本无需攻打。 等扶余五千大军赶到南鹤城下,巫蛮早就弃城而去,只留下一座空城。 城中只剩下上千具尸体,满城苍蝇和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白色蛆虫,站在城门外也能闻到风中飘来的腐烂恶臭。 据说第一个进城查探斥候足足呕吐了三天,随即入城收拾城中尸体的士兵更是为大军节约了好几天军粮。 主将杨成龙无奈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让士兵就在城墙下军营前挖出壕沟,取水灌满,用一把火将城中民居连同那些尸体烧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再让士兵清理掉烧烬焦土,全部在城外找了个空地填埋,立碑以示纪念。 温棠伤势稍稍恢复便重新开始走桩修行,他还意外在北城外一处树林找到了沈渐那匹龙血马,很显然这匹马在烈火营弃城后,自行逃出了马厩,城外流浪多日,见到温棠如见亲人,上来一个劲拱他胸膛,显得异常亲热。 对马来说无疑是幸福的,然而对温棠,无疑是欣慰中带着沉重。 数日休整后,大军开始向城外巫蛮各个定居寨子发起清剿攻势,等他们按图索骥,找到那些巫蛮人定居所在,才发现巫蛮人早已弃家而去,大军半月内扫荡百里方圆丛林,竟然连一个巫蛮人都没能找到。 杨成龙也百思不得其解,无法理解此次巫蛮集五部之力攻打南鹤的意义。 掠夺?报复? 南鹤城只是扶余郡所属深入巫蛮腹地的一颗楔子,不事生产,城中僅有士兵、民勇及家属、少量前来讨生活的妓子,根本没太多生活物资,哪有劫掠必要。 天南与巫蛮间近五年很少发生冲突,更没听说过有冲突预兆,报复更加谈不上。 温棠并没有把沈渐猜测告诉顶头上司,他不希望别人因此对沈渐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更不希望天南军将他当成灾星,因为他们是朋友,是共同经历生死兄弟,是勇于面对危险,将生还希望留给他的高尚之人。 他还需要身边这些士兵一同深入巫蛮,寻找沈渐下落。 …… 京都梁城。 丁冲如往日一样准点来到大理寺前堂点卯,刚点完,拿起腰牌顺庭院回廊往寺狱方向走,就看见高群、叶申迎面走来。 这两人点卯顺序在他之前,提前离开了点卯堂,见他们脸上神情,明显是在这儿有意等着他来。 他跟这二位没交情,也不想交情,稍稍侧身,让他们先过。 两人并不领情,停下脚步。 叶申双手笼在官袍袖筒子里,满脸带着恶意的笑。 高群冷冷看着,眼睛里露出种讥诮笑意,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家岳丈没告诉你?” 丁冲不想搭腔。 他清楚不管接不接话,等会儿从高群嘴里都不会冒出什么好话。 果然高群提高声调道:“天南传来消息,巫蛮叛乱,南鹤失守。”说完这句话,他歪着头瞧向丁冲,眼神充满得意。 丁冲反瞪着他,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他不是不关心,只是不想在这些小人面前表现出心烦意乱的样子。 进入寺狱,穿过阴森的大堂。 他今天不太想进入地下牢狱,只想躲进一间空房,喝酒麻醉自己的神经。 大堂上很吵,一个头发凌乱,身上穿着绫罗,衣襟前全是血的年轻人,仗着年轻力壮,甩开膀子,将两旁狱卒甩了出去。 怪不得狱卒没用,这些狱卒原本就是普通人,最多练了些武把式,而这个年轻人明显修行过,境界最少在灵识境,虽然手上脚下都有符纹铁镣压制其修为,但修行者真气浇灌后的体魄远胜常人,这两位又如何抵挡得住。 现场没有其他大理寺官员。 丁冲只能冲上去,掌沿重重击打在年轻人后脖子上,他只一声闷哼,便软倒在地。 狱卒起身,赶紧抱拳躬身,诚惶诚恐道:“卑职谢过丁司务。” 丁冲脚尖捅了捅地上年轻人身体,淡淡道:“这家伙怎么回事,进了寺狱还敢如此嚣张,莫非他不怕你们给他穿小鞋?” 两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丁冲本不想管闲事,既然他们不愿说,他也懒得问,脚尖一挑将年轻人踢开,背起手就准备离开。 “不是小的不愿意告诉丁司务,只是这人后台太硬,小的们实在得罪不起。” 丁冲道:“喔——” 他瞥了眼年轻人,问:“王公?贵胄?还是公卿家眷?” “工部尧侍郎家公子。” 丁冲想起来,工部确实有这么一位左侍郎姓尧,年纪也就四十多,儿子差不多这般大小,而且这位尧侍郎大名还在他准岳父给出的一份名单上,这份名单正好是柳氏皇族朝堂对头。 “他所犯何罪,怎么送来大理寺?” 其中一名狱卒道:“西院武陵阁争风吃醋,刺死一名嫖客,重伤武陵花魁。” “争风杀人啊!” 丁冲嘿地笑出声,说道:“这种普通刑案怎么弄来了大理寺?” 狱卒道:“京兆府和刑部都觉得烫手,太常寺就把他扔来了大理寺狱。” 丁冲冷笑着,正要离开,突然停下脚步,迟疑片刻,指向地上年轻人,说道:“把他弄进刑房,用心捆好了,拿冷水泼醒,我一会儿过来审问。” 那名狱卒愣了愣,道:“丁司务确定要蹚这淌浑水?” 他也是出于好意,毕竟刚刚若不是丁冲出手,他们两人指不定怎么着呢! 丁冲嗯了声,掉头便朝来路走去。 不多时到了寺卿公廨,径直来到张副卿门前,敲了敲虚掩的门。 “谁啊!” “卑职丁冲。” “进来吧!” 桌案后,张朝忠正拿着邸报在看,见他进来,示意他把门掩上,又让他坐下。 “何事?” 丁冲揖手,在椅子上半弯了腰,道:“工部尧侍郎之子已押送至寺狱。” 张朝忠似笑非笑瞧着这准女婿,“你想接这案子?” 丁冲毫不掩饰野心,道:“是。” 张朝忠道:“知不知道,一旦接了此案,可就再无退路?” 丁冲道:“为家人分忧,丁某何求退路。” 张朝忠哈哈大笑,以手轻敲桌面,“我就说你是个聪明而识大体的人,有此觉悟,吾心甚慰。” 第106章 修魔者 丁冲又不傻,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一桩普普通通命案京兆府、刑部哪不能断案,非得送到寺狱? 他更怀疑这里自己这位准岳丈有意为之,与其被动接受考验,不如主动示好。 那位细皮嫩肉,一辈子没接受过社会毒打的尧公子双手固定在十字木桩上,脚踝也同样被铁环固定,上面都带有符咒,任凭他怎么挣扎,根本无济于事。 丁冲往火炉里面扔了支烙铁,火星串起老高,映红了他那张古铜色的脸。 他微微眯起眼睛,眉心中间很自然皱了起来。 烧红烙铁搁皮肤上的滋味让人很难接受,比痛苦更难接受的,是用刑之前被用刑人心里那种期待。 尧公子一张脸皱了起来,看着比哭还难看。 他大声道:“我爹是工部左侍郎,你敢对我用刑,全家都不得好死。” 丁冲瞧向他,眼睛里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 尧公子全身开始颤抖,这个看起相当陌生的年轻官员似乎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魔力。 “你在威胁我?” 丁冲神情很平静,说话不疾不徐。 尧公子避开视线,兀自嘴硬说道:“京兆府尹都对我礼敬有加,你这区区小吏敢奈我何?” 丁冲马上纠正道:“首先我告诉你,本人姓丁,丁冲,出身仙道院,是官不是吏。” 他缓缓靠近对方,伸手抓住他头顶发髻,直视其双眼,冷冷道:“其次,这里是大理寺,不是京兆衙门管理治安小案的地方,动不动你,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你工部老爹说了算数,全凭本官心情。” 然后拳头狠狠砸在尧公子小腹上,打得他大声哀嚎起来,括约肌一松,下摆前襟湿了一大片。 丁冲这一拳,拳劲极其巧妙,真气直接从丹田气海贯入,搅动其气海,令真气扩散于经络,好似在沸油上泼了一勺凉水,瞬间爆炸,经络如同被几百把小刀子同时攒刺,尧公子苦不堪言,血脉贲张,额头青筋冒起,原本无神的眼睛变成一片血红。 他本来就没打算用烙铁那种低级拷问方式打击这位纨绔公子信心,在背后有大靠山的公子哥身上留下动刑痕迹,不只不智,简直就是弱智。 他在他耳边低语:“正好,老子今天心情特别不好。” 又是一拳。 尧公子已经在呕胆汁,气喘如牛。 “你究竟想问什么?你问什么,我招什么,何必动手。” 刚受了两拳,这位侍郎公子已经扛不住,口气变得卑微,与之前判若两人。 把守刑房门外的两名狱卒面如死灰,根本不敢往刑房里面看,生怕让人认出这张脸,将来遭人搂草打兔子,一锅给烩了。 丁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在京兆府口供是与人起了冲突,一时怒起,才持随身尖刀杀死那名嫖客,又刺伤花魁。” 尧公子扭曲着脸,嘶声道:“事实如此。” 丁冲道:“刀从何来?” 尧公子道:“随从所带。” 丁冲道:“去逛青楼随从还带刀?” 尧公子道:“家父安排扈从,常年带刀,以备不测。” 丁冲道:“在何处发生冲突?” 尧公子道:“武陵花魁卧室。” 丁冲道:“死者当时何在?” 尧公子道:“在花魁卧室。” 丁冲冷笑,笑得尧公子冷汗直流:“难不成花魁同时约了你们两人,准备一起玩个前后通杀?” 尧公子道:“我不知她房中有人,那人羞怒,方才动手冲突。” 丁冲笑得更瘆人:“说谎,明明是你早知他在,心怀不满,蓄意前往杀人,否则,你岂会杀人之后,刺伤花魁。” 他又是一拳,打得尧公子口中直吐胆汁。 然后丁冲回到桌案前,正襟危坐,飞快写好一张供状,拿到尧公子面前一晃,然后在他指尖上涂满印泥,重重在供状上一摁。 随后喊道:“进来把这位尧公子押入死牢,等上面定夺。” 他手上这纸供状不过表忠砝码而已,能不能派上用场,得看将来此案究竟如何发展,准岳丈如何利用。 …… 魔天大陆,六本谷。 对魔天大陆修行者而言,六本谷是一个砥砺修行最佳去处。 其谷有风雷火山水泽六种不同天地元素构成,人在其间如置身六大天象炼狱,谷中又生精魅,灵智不高,与仙朝大陆种灵一样,魔天也会与灵魅结成神契,藏于事先选择好的兵器之中,过程与种灵无异,称谓不同,谓之:藏神。 仙朝修行者种灵通常在灵识境,只有开天眼,通灵识,方有机会沟通灵魅;而魔天修行者藏神则在初境开山,身体小天地初开,神识自生,故有机会得灵魅神契。 魔天修行入门门槛比仙朝修行高得多,并非随便找个不是白痴的家伙就能成为修行者,因此修行者总数远低于仙朝大陆,但实力相较更为强大。 雷泽之中,无数电浆翻涌,天空中无数手臂粗雷闪如倒立通天大树,枝杈横生,不断与雷泽电浆上下呼应。 一块高大的黑色礁岩矗立雷泽电浆已不知几万年。 礁岩上一人盘膝而坐,接受着天上地下万千电丝洗礼。 远处飘来一条身影,黑衣黑袍,头顶很奇怪地左右各束一顶束发金冠,落足于黑色礁岩稍矮处,瞧着礁岩上那人,叹了口气,轻声道:“何苦跑这里来自虐,你偷偷跑去仙朝大陆,你以为神天不清楚,他不希望你真找那人替母寻仇,柳朝那些酒囊饭袋追了他二十年,也奈他不何,你现在修为,真能伤他半根毫毛?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是啥!” 那人睁开眼,冷冷道:“舅舅,你派去暗中跟随我那两人如何失踪不用我来分析吧!他当时肯定就在附近,不过避而不见罢了,若让我见到,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这件事你回去告诉神天老祖,我意已决,不用再劝。” 说话语气虽冷,嗓音却如百灵鸟歌唱般动人,听着令人神思安宁。 黑袍人叹着气道:“老祖对你关心犹胜你舅,我去跟他说,还不如你去他面前亲口说,你总不想见到舅舅我下次鼻青脸肿来见你吧!” 那人道:“等我突破五境气海,自然会回神殿去见老祖,帮我给老祖带句话,请他放心,这次我不会偷偷跑了,真要再去仙朝大陆,我也先给老祖打上招呼。” 黑袍人呵呵,“你打招呼不就是让人帮着留句话。” 那人眼皮一翻,目光精芒暴长。 池中顿时电浆翻涌,空中雷电交加,宛若一柄柄利剑刺向礁石顶端…… 第107章 巫神 圣坛彻底被观象借用天门碎片神韵残留打造出了一个封闭天地。 天地中灵气充盈,清风习习。 沈渐的手一直搭在那块黑色石壁上,生怕一松手,圣坛就会重新出现在别人眼中,外面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穷凶极恶,尤其是天巫,简直令人防不胜防,拆人骨头一把好手。 观象醇厚嗓音在脑中响起: “怎么样,没骗你吧!” 语气中充满得意,如果他能站在沈渐面前,可能都会给自己脸上贴上金箔。 沈渐道:“那又怎样,我们困在这里,别人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难不成就这么干耗?” “干耗!” 观象音调提高不少,尖锐的声音在沈渐神识里回荡,“这块碎片就是你修行以来收集到的第一块,将来还有第二块,第三块……直到所有碎片找齐,到那时,我们打开星空禁制,你才明白什么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每到这种时候,观象总有点激动过头,变得神经质,好在沈渐早习惯了,不以为意。 “你还把手放那上面干毛?” 沈渐还是认真确认了一遍:“能放开?” 观象道:“你愿意放上面我也没意见。” 沈渐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下意识看向门外,眼中已不见大祝师等人,他走出门。 天空很蓝,白云悠悠,到处长满奇花异草,空气中带着醉人甜香。 这已经和巫蛮圣地潮湿闷热,蚊虫飞舞的环境完全两样。 观象得意地道:“这座天地只是用其中神韵拟画而成,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既存在于你神识中,也存在于现实,里面纯粹灵气可都是货真价实,从周遭源源不绝吸收而来,你可在此修行,我调用你的真气炼化这块碎片,等炼化成功,不但能提高你境界,也能借碎片神韵威慑外面那些人,到时我们就可以大摇大摆离开此地。” “炼化?” 沈渐记得,上一次他提出炼化武灵碑,给观象嘲笑了一通,炼化一块碎片需甲子光阴,那还不得无聊死。 不,无聊不会死人,顶多会疯。 没吃的,才会要人老命。 这里环境虽然不错,那些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无法用来果腹,水或许能用水系术法从空气中淬取,吃的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观象笑道:“这块碎片用不了多久。” 沈渐道:“你的不久是多久?” 他了解这个观象对光阴流逝没啥概念,对他来说没多久可能是十几二十年,也可能是几个时辰,几炷香。 “嗯——约莫三四个月。” 沈渐心都凉了,如果神识里面可以跳脚,他肯定跳起脚指着观象鼻子骂。“三四个月,你能活多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自己三四个月不吃不喝,一定会变成干尸。” “别那么悲观嘛!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就不会想想别的办法呢!” 观象这句话很难给缓解他的焦虑。 “你看看外面那些人,能想到什么?” 沈渐望去,天地仿佛开了道窗口,能清晰看见外面呼天抢地那帮巫族各部头领,也能看见面色铁青的大祝师。 他脑子已被焦虑占据,没空思考,也很难看出什么? “说你还是从小做生意,这也想不到?” 沈渐脑子中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跟这些人做笔交易?” “对喽!我们有什么?他们缺什么?我们给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就得回报我们想要的,这不是一笔现成买卖?” 无数画面此时化作一条条文字溪流缓缓出现在沈渐眼前,金光闪闪,流转不息,仔细看,全是一段段道诀,与之前观象灌输进脑子那些道诀大道相近,却又截然不同,好几段仔细看下来,正是与巫祝五部各自巫术有关修行法诀。 “你这么快就将里面的神意观慕懂了?” 观象这次的进展简直令人惊讶! “你有所不知……唉,给你透露一点吧!说过你也别去琢磨,免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意间沟连冥冥中无所不在的神灵意志。” 沈渐道:“嗯。” 观象道:“这块碎片所涵神意层阶较低,所以炼化起来不那么麻烦,说起来他又是本尊辅佐,所以就算现在没有强大神性支撑,也能轻松吸取他的神意。” 他得意地问:“这么说,你可明白?” 沈渐脑海中能想象到观象那副笑得相当灿烂的老脸,那张脸也是他的想象。 “他是你辅佐,这么说是你手下喽?” “按你们的说法,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们那儿远比这个复杂,等你以后能完全收敛住神识外溢,再给你详说不迟。” 沈渐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瞧向外面那些人。 “可我不懂他们修行路数,如何投其所需?” “我懂啊!以前不都是我来做这些,写字赚钱归你。” 观象大笑。 很快几段金色文字出现在沈渐眼前,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似乎正是巫祝五部各自从低到高修行要诀。 只不过他不明白巫祝们具体境界划分,这些文字来自神灵残韵,更是笼统,与后人领会后据此衍生出的修行路子其实有相当大偏差,从武灵碑得来那些同样如此,需要观象慢慢琢磨,因人而异去拆分指点。 不过观象通他眼睛观察到并拆分理解的过程相当迅速,如果非要用时间形容,那就是弹指刹那,只不过这些东西再要让沈渐领会吃透,再付诸笔端,所需时间要长得多。 …… 沈渐去领会吃透这些神意转化文字,并不是去学习修炼,观象也不让修炼这些,说是看起花哨,用起来不如他所教的天池辅潭,以九重楼运用施展更加直接有效,而且所有借用道法道诀都有反噬,每一条道法脉络皆有各自特有化解方法,用起来相当麻烦,如果不管不顾,久而久之,会给修行者带来不可逆转的影响。 当巫族五部首领离开,只剩下大祝师独坐空地上,不断点画着龟甲,时不时用手旁算筹计数,而前很快堆起一大堆竹筹。 沈渐形象突然出现,宛若神灵。 大祝师抬头,轻叱道:“装神弄鬼。”手一扬,数十支算筹破空飞出。 竹筹穿过虚无身影,画了道半弧钉在后面数丈外空地上。 沈渐笑道:“大祝师守护圣坛数十载,只为沟通本神,如今本尊就在眼前,你还执迷不悟。” 大祝师眯起眼,冷笑道:“就凭你?” 沈渐道:“就凭我,本尊神通你也见识过,为何不信?” 大祝师鼻孔哼哼,又想不出用什么话反驳。 先前那两手咒术确实令人震惊,同时也很难说服他,一个外人能掌握到只有大祝师才掌握的高阶咒术。除非那个人使用的不是咒术,而是模仿。 以他的见多识广,相信仙朝那边有人具备这种模仿能力。 “你使的不是。”找不出证据的情况下,他只能死不承认。 论装神弄鬼,沈渐经验丰富,哼哼冷笑,说道:“用不用本尊再给你抖露两手。” 隔着这座天地屏障,即使观象借用天门碎片神意也无法将咒术传递出去,倘若撤去这座天地,他体内真气很难支撑借用神意持久运转,指不定偷鸡不成反而露馅,说这些话,他只想借此威慑一下对方,并不打算真正动手。 第108章 神降 大祝师眉梢轻挑,双手掐印,随时准备应对。 沈渐笑道:“也不用那么麻烦。” 虚幻法相挥了挥手,面前旋即出现数段金色文字,正是刚刚观象灌输到他神识里的数段高阶巫术口诀。 这些文字都用仙朝通用文字书写。 大祝师能看懂。 年轻时游历那些年,天资聪慧的他,认真学习过两个大陆知识文化,这些知识也是造就他成为巫族大祝师的基础。 巫族五部大祝师永远只有一个,也只有大祝师能接触圣坛圣碑,大祝师将参悟圣碑得来的知识再分别传授给五部首领,再由五部首领挑选部落中适合修行的后生进行传授,这种方式造就了巫族等级森严的阶层制度,也让大祝师拥有不容置喙,高高在上的绝对权威。 当年他就是前任大祝师亲自挑选出的继承人,外出游历也是前任大祝师对他的安排考核,正如他挑选出的继承人如今同样在外游历学习,只有符合预期,且他本人寿元将尽,继承人才能回归巫族,接掌前代遗产。 很快他便沉浸其中。 展示出来的文字,僅僅是观象灌输进沈渐神识中极少部分,正好契合大祝师修为境界,且是历代大祝师参悟圣碑积累没有补全的空白点,这些文字无一不搔中他内心渴望补缺那一部分,却又缥缥缈缈,令人生出种意犹未尽。 沈渐挥手,金色文字瞬间消失。 他透过天地窗口,清楚看见大祝师脸上闪过那抹失望,眼神中那道渴望的炽热。 “现在信了吗?” 他的声音空灵而富有威严,听起来宛然空山道吟,神圣不可侵犯。 装神弄鬼他是专业的,从小便在鬼市开设公道铺,一点点积累名望,让他对修行者需求了若指掌。巫祝同样是修行者,路数不同罢了。 想要让人深信不疑且心悦诚服,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大祝师再无怀疑,纳头便拜,伏在地上不敢正视那尊虚相,大声道:“恳请神尊饶恕无知小人。” “恕了。” 沈渐差点笑出声来,好容易才憋住。 大祝师不敢抬头,道:“神尊降临,敢请示下神旨。” 沈渐道:“找些食物和干净饮水来。” 他见大祝师双肩微耸,马上解释道:“本尊一缕神念寄放这具躯壳内,自然需要他保持体力和健康。” 大祝师赶紧道:“小人不敢胡思乱想。” 沈渐道:“本尊将在此逗留三四个月,一应饮食所需,每日准时供奉,闲暇时,本尊可指点你些突破超然之道。” “谢神尊。” 大祝师脑袋埋得更低,表现得诚意十足。 沈渐道:“你们那些虫啊!蛇啊!之类的玩意儿就甭拿来了,按天南人习惯给准备即可。” 大祝师马上应声:“谨遵神谕。” 沈渐道:“还有件事。” 大祝师道:“请神尊示下。” 沈渐道:“你们五部为何攻打南鹤?” 大祝师赶紧道:“柳朝监军将军过来,提出以每年三万两白银物资交换,要五部……五部以反叛掩护,格杀城中神尊借居这副躯壳……” 他磕头不已,哀声道:“小人实在不知此乃神尊借居之所,无心冒犯,还请神尊降下神罚。” 沈渐道:“不知者不罪,那些妖人何在?” 大祝师道:“小人事先便觉诡异,让虫部暂时留下了那些搬弄挑拨之人,神尊若要他受到惩罚,小人立马通知虫部。” 沈渐嗯了声,说道:“给他们悄悄下几个蛊,留置个月即可,别让他们离开,也别惊动他们,等本尊修复此副躯壳上伤势,再来亲自处置。” 他也不忘叮嘱:“本尊降临的消息,你知我知,别让第三个人知晓,让你们的人退出南鹤城,别再与天南军队对抗,柳朝人想对付天南人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去,你们掺和算个什么事。” …… 巫族大祝师服侍也算尽心尽力,都是他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每天吃的喝的,也是换着不同花样,多是从山上猎来的野味,巫族做菜水准也就那样,除了烤、煮、炖、腌没别的烹饪手段,好在食材新鲜,倒不算难吃;酒水也就巫族人自酿米酒、药酒,喝起来微苦,比不得天南人酿出的美酒,喝惯了勉强能入口。 也不是没有回报,沈渐偶尔便挑拣些口诀指点,帮助这位巫族大祝师查漏补缺,填补修行空白。 巫族五部修行以九品制,至于为何这么分,历史渊源太长,大祝师也搞不明白,以他推测,制定此制的前任大祝师,可能也是从仙朝九品中正官制得到的灵感,再加上巫族并无现成文字传承,每一个境界层级也没有起名,这也正常,花里胡哨的名字很难让没有文字传承的巫族人理解,反倒增添修行障碍。 他们的一品也就相当于仙朝修行者天元境,诸如大祝师便是五种能力集一身,相当于五个一品强者,但每一种也就大圆满止步,再难前进一步,整个巫族历史上,也没有打破一品天花板的超然境界出现。 这跟巫族自身天资领悟力有关,倒是与会不会认字读书没啥关系。 天门碎片蕴藏玄之又玄的神仙道韵,本来便不是以文字形式存在,恰若一本无字天书,识字人能读,文盲能读,瞎子聋子也能读,关键在于天分,在于领悟。 巫族人这方面明显欠缺,再加上大祝师垄断参悟机会,使他们的修行在漫长岁月中,得到的发展远低于其他‘天门’碎片持有者。 所以沈渐教起来也容易,五种比较单一的模拟神通咒术,让大祝师看到了突破天花板桎梏的希望。 …… 观象炼化‘天门’碎片都是在神识中进行,整个小天地也是观象借碎片神意显化而成,无论沈渐在天地中做什么,炼化都在不间断进行着。 沈渐也能从神识中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变化。 随着那块黑色石碑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变小,石碑中神意也如同烈火中的红糖缓慢融化,不断流入他身体小天地山河,化作一股股强大而黏稠的水流,冲击着经络长河中每一处血肉长堤。 某一天,当堤壩再也承受不了激流冲刷,轰然崩塌,无数汹涌真气洪流肆意流泻进广袤血肉大地,湍急的流水相互冲撞着,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急流漩涡…… 第109章 仇人相见 沈渐对这种情形已经再熟悉不过。 相同场景他已见过十次,每一次新的天池形成,都会是这么一个光景。 然而这次略有不同,真气洪流比以往强大得多。 碎片中蕴含的神意也远比自身真气厚重,冲击力更强,这种由内及外的强大力量,令他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每一块骨头都承受着无法形容的痛苦。 他大声嘶喊着,身体上每寸肌肤,每个毛孔也在嘶喊,痛苦让他凝神观察体内小天地变化都成了奢侈。 不过他分化出内观照视的芥子心神还是咬牙坚持着。 他不想错过每个细节,尤其涉及体内天地山河变化,他知道这些细微变化就是一门神通修炼的玄妙脉络,只有了解每个细微之处,他才能更好掌握身体天地周天运转,也能更好发挥自身最极致的潜力…… “你身上不是还有四套血魂丹,赶紧拿出来一并吸收。” 观象略显疲惫的嗓音在神识中大喊。 沈渐伸出手,手指不停颤抖,肌肉筋骨不受控制地抽搐,好容易他才捏出一个驭物诀,从储物法器偌大空间中翻捡出王郎小灵山官道上卖他那几颗血魂两丹,大拇指弹开瓶塞。 强大的气机瞬间将里面血丹魂丹碾压成齑粉,化作一黑一红两条长龙盘旋身体周围,再一点点被皮肤吸收。 体内冲出经络长河的洪流开始被不断生长的血红堤岸约束、收拢,从无序流泗到逐渐归拢,形成一个个巨大湖泊深潭…… 两座天池,十八座辅潭。 如此,体内天池总数已达到十二座,辅潭数扩大到一百零八个,体内真气贮量较之前不知强大了多少倍,运转更流畅,迅捷,本能反应和自愈能力相应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高度。 只待十二座天池彻底打造圆满,便可动用上次从王郎手中获得那两套魔修高阶血魂丹开启第十三座天池及辅潭轮廓,也就意味着他身体山河雏形已成,步入修行第二阶段最后一境藏海,开疆拓土,把整个身躯打造成可藏百川大海的广阔天地。 到时,九重楼修行也将步入六重楼。 六重楼名曰:‘千闪’,就是三重楼‘锋芒’,晋升出四重楼‘八面锋’的再次升华。 只不过对真气消耗极大,未进入修行第三阶段‘无量’,这种靠全身真气瞬间释放造成的杀伤范围,还不如八面锋实惠高效。 体内激荡真气渐渐平息,引入体内小天地的神意洪流逐渐退潮,重新流回那块黑色石碑内,等神意完全脱离身体,那块石碑开始融化,不停向内坍缩,直到缩成拇指头大小。 黑色石头飘了起来,离开固定住它的圣坛石壁,看上去就跟一块普通石头差不太多,没有打磨痕迹,半圆不圆,说方不方,飘到沈渐身前,石头两端长出两条麻花辫似的绳子,一下套在他手腕上,然后两条绳子交汇,相互缠结,拧成一体。 这块巫族圣碑就这么变成了他手腕上一件不起眼装饰品。 天地骤然消失。 沈渐连同那座圣坛重新回现实。 大祝师此时正按照沈渐给他的方法打坐修行,眼皮一张,体内磅礴真气喷薄而出,一手捏诀便准备动手。 手刚刚抬起半寸,一股强大的厌胜威压气机扑面而至。 他一点没犹豫,手指伸直卸去术咒,顺势撑地,由盘膝变成两膝着地,纳头便拜,额头触地不敢直视。“拜见神尊。” 沈渐眼光何等敏锐,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动作。 他也不计较,换作自己,有人在面前装神弄鬼,可能反应强烈得多。 “起来吧!” 他保持着那种空灵而高在上的腔调。 大祝师道:“小人不敢。” 沈渐道:“让你起来就起来,此事不可外传,以后在你的族人面前称我一声神使即可,当着外人,就叫我沈渐,或沈监尉。” 大祝师毕竟是外出见过世面,巫族中少有能断文识字的,马上领会意思,赶紧起身,脑袋还是压得很低,不敢直视。 沈渐道:“那几个柳朝人怎样了?” 大祝师恭恭敬敬道:“回神尊,那些人整天喋喋不休抱怨,想要离开,我让虫女给他们下了四五种不要命的蛊虫,以防万一,还让咒觋给他们下了几道咒术,托称回天南的路全部被南军阻断,他们只要出去,就会自投罗网,这才安抚下来。” 他见沈渐不说话,马上补充道:“事实如此,南军此时调往扶余郡兵马足有四万,封锁了所有通往天南道路。” 沈渐摸着脸颊,感觉脸上骨头清晰可触,颧骨好像变得比以往高出很多。 这三个月吃得好睡得好,怎么可能瘦得脱相? 观象在神识中道:“新打造两座天池耗费了你自身太多精血,需花上一段时间调整,才能发挥出你应有潜能,所以我劝你先留在这里调整一月半月,否则回去,万一再有人刺杀,你很难应付,我炼化此物也耗尽了太多神意,需要再次休息,到时无法帮助你。” 沈渐对大祝师说道:“这段时间我会留在此地,你让人把那几人带来,再给我弄些酒菜。” 大祝师唱喏去了,很快弄回来一大锅肉,好几罐子酒。 等他吃到半饱,树林中脚步声响,一行人冲圣坛而来。 五部首领骤见圣坛重回,各自脸色惊讶,再定睛一看,高高在上的大祝师竟然垂手肃立在一名踞坐圣坛大门前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的南人身边,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要知圣坛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无上权威,沟通神灵所在。 即使大祝师本人,也不能在圣坛中吃喝拉撒,做任何玷污圣坛的行为。 沈渐瘦脱了相,这些人一时间也没认出来他是谁? 吴志邦和手下更认不出,他们与沈渐见面次数本来不多,印象不算太深,只道圣坛门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那人就是大祝师。 …… “参见大祭师。” 吴志邦还在纳闷为何身边这些巫蛮首领也不给做个引见,还道这是巫蛮规矩。 与他同行者有两人沈渐认得,一个是当日在监军府给他出具文书的石海泉,一个是来馆驿时想在吴志邦面前积极表现,结果步子太大扯了蛋的五品怀化郎将。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沈渐心头暗笑。 他现在这副模样,只怕丁冲、王献站面前也未必认得,何况这些一面之交。 一向以脾气暴躁著称的天断勃然大怒,捏起醋钵大拳头便要上前理论,一旁束手而立的大祝师瞪了他一眼,指尖微动,天断手腕脚腕便有金光流转,无数蚂蚁大小符纹瞬间爬满四肢,将他定在原地。 “大祝师你——” 不等天断第五字说出口,大祝师横指一划,这位天巫首领上下嘴唇就黏合一起,张不开嘴。 其他首领面露惊讶,大气不敢多出一口。 沈渐抬头看向吴志邦,拾起一根筷子,轻轻敲击铜锅边沿,笑道:“吴监军,这几个月住得可好?” 第110章 背后那些人 三个月来,除了他们一行与巫蛮五部交流全靠同行那位从九品录事,他专门负责每年巫族抚慰物资,本人也是有巫族血统的扶余人,巫族会仙朝大陆雅言的人极少,大祝师就是极少数人之一,不过他很少亲自接见外人,一直保持着神秘感。突然听到有人用正宗京官方言说话,吴志邦微怔,突然反应过来。 和沈渐打过交道那两位也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要转身逃跑。 一步没迈出,三人栽倒在地,抱的抱脚,抱的抱头,大声哀嚎。 虫女惊愕不已,看向大祝师。 这些人身上的蛊是她所下,按理说每个蛊巫都有独门炼蛊方法,所炼蛊虫也只能由炼蛊之人特殊气息操纵,激发他人下的蛊不是不可能,但极其困难,需要对炼蛊者有深入了解方可有一丝可能。 她看得出大祝师没出手,激发这些人体内蛊虫的,是那个毫不尊重圣坛的南人,他只用筷子轻敲铜锅,便激活这三人体内不同蛊虫,这种手法她这个族内最强蛊师从未见过。 大祝师缓缓摇头,示意他们稍安毋躁。 沈渐用的并不是手法,借用手腕上神意罢了,这种借用不能帮他养蛊,也不能帮他下咒,但能沟联所有从此支脉发展衍生出的蛊咒之术。 他站起身,绕过面前支起的桌子、铜锅,慢慢走向吴志邦。 跟随吴志邦一同前来的录事瞧出些端倪,赶紧闪身一旁,噤声不语。 另一名则是吴志邦随行护卫,洞宫境,野修出身,北境时便跟吴志邦打得火热,等他来了天南,又顶了个六品散官空缺,跟他来天南混吃喝,手底下还是有两下子。 就在沈渐近身那一瞬,他暴起出手。 拳头刚递出,喉咙一紧,一只手就紧紧扼住他咽喉,双脚离地。 然后他被重重砸向地面,泥石迸溅。 枯叶覆盖的大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六品散官整个人嵌进大地。 吴志邦身子蜷缩一团,浑身颤抖,既是体内蛊虫吞噬脏器带来的痛苦,也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 “沈监尉,沈大人,沈爷,求求你,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小的给你做牛做马……” 沈渐根本不想听,目光移向从七品监军翊麾校尉石海泉,“石校尉,一向可好。” 石海泉哪经得起这等阵仗,一身臊气,牙关打战半个字说不出口。 沈渐一脚把他踩昏过去。 又蹲在那名怀化郎将面前,拍了拍他脸,“扯蛋兄,怎么样,这次不扯蛋改玩虫了?” 怀化郎将咬着牙,瞪着沈渐,“要杀要剐请便。” “哟,挺有种。” 沈渐起身,又一脚把他脑袋踩进枯叶烂泥,这才来到吴志邦跟前。 “说说吧!给你下令的都有什么人?他们目的是什么?” 吴志邦牙关打颤,“说了你能放过我?” 沈渐道:“不说我能让你生不如死,甚至恨不得求我杀你。” 吴志邦道:“其实你都知道,问我有什么意思。” 沈渐道:“不说是吧!” 他也不想跟这些人废话,转身回到座位上,看了眼大祝师,淡淡道:“把他们都关起来,每天好好侍候,什么咒啊!蛊啊!轮着来,别弄死就成,等他们想起主动找我聊,再来找我。” 大祝师点头,赶紧吩咐下去。 …… 这些日子沈渐就成了巫族人所敬仰的神使,那个录事成了他身边专职传话人。 录事姓廖,廖三强,读过书,被道院选拔过,有点修行基础,很快就被刷落选,后来去北方入了军伍,混了个入门官阶,正好吴志邦调任天南监军,知他是天南人,又通巫语,所以把他调来,专门负责巫族抚慰,其实也就安排自己人,将每年王朝下拨抚慰金中饱私囊罢了。 沈渐每天都会去巫族五部闲逛,廖录事就跟他屁股后面,总比跟吴志邦等人关在一起好,至少还能在外面自由活动,也能跟这位操纵生杀大权的神使混个脸熟,看能不能捡回一条小命。 他也不知道沈渐整天到处瞎逛究竟为啥! 有一点变化他却看得很清楚,那就是沈渐那张脸每天都在变样,十几天后,第一次见面时皮包骨头那张脸彻底看不见了,血肉逐渐充实,皮肤越来越水润。 而且他发现沈渐走路时韵律节奏也很奇怪,有时候感觉是在跳舞。 他还喜欢蹲在村寨墙,默默看着巫族女人上山劳作,有时跟那些游手好闲的巫族男人聊上两句,问的问题也稀奇古怪。 像他们为什么不去帮女人们做农活?吃不饱饭的时候为什么也不想办法自己解决?为什么不学着识字读书等等…… 反正廖录事照实帮他用巫族人语言传话,也不敢有任何改动。 “你也一半是巫族,有没有想过他们有一天会过上天南人一样的日子?” 廖录事想了一会儿,认真地道:“移风易俗,改变数千年传统很难。” 沈渐道:“喔!” 廖录事道:“他们等级制度森严,真要改变,得从大祝师、首领们做起。” 沈渐道:“你认为大祝师、首领们为何不愿意改变?” 廖录事道:“很简单,他们掌握着所有族人生杀大权,一旦改变,会削弱他们的统治地位。” 沈渐不再提问,喃喃低语道:“也许只有人心思变,才能真正改变现状。” 他从寨墙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屁股后面泥灰,手一挥,“走,去蛊巫牢房看看吴监军去。” 廖录事不敢应声,早在吴监军被关起来的第二天,就受不了蛊虫噬体折磨,要求与沈渐见面,可惜这位神使没搭理。 牢房简陋,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称做牢。 十几根连树皮都没剥的圆木绑成笼子,里面的人既不能站直,又不能坐下,就放在茅草棚下,白天有烈日暴晒,夜里有蚊虫叮咬,再加上皮肤下肉眼可见游动的蛊虫,任谁在这种环境下困上十几天,不死都会崩溃。 这四位都是修行者,没那么容易死,身上气机全部被锁死,想自杀都没机会。 见沈渐过来,虫女亲自迎接,细细的腰肢扭得比风中柳条幅度还大,让人不由得担心她会突然扭断骨头。 如果蒙上那张脸,光看身材,虫女无疑还是很吸引人的。 沈渐没有那种空即是色的佛门天眼通,可以把一张脸看成另一张,他对脸向来很挑剔,所以虫女脖子以下的动作完全没能吸引到他。 他蹲在了吴志邦那只笼子面前。 马上就有蛊巫族人抱来一截打磨得很光滑的树桩给他当板凳。 吴志邦瘦了一大圈,哀求道:“沈监尉,沈爷,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你就行行好,将我们带回天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渐道:“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吴志邦瞟了眼身边其他同行者,用力吞着口水,犹豫好一阵,方才说道:“东柳山,东柳山在南都,他是力主杀你的幕后人物。” 沈渐跷起二郎腿,神色平静,“东柳山只是个传话人。” 吴志邦用力咬牙,道:“他们为何非得置你于死地的原因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东柳山肯定知道比我多。” “这倒是没说谎。” 沈渐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背后那位主子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角色?” 吴志邦摇头,“老爷从不参与这些,正因此,陛下才会对他如此信任有加,天后也能容忍老爷,他老人家无非来过一封信,让我打压一下你,别让你找到机会崭露头角罢了。” 沈渐整个过程凝视着他,看不出说谎迹象,起身拍了拍衣裳下摆,看都没看旁边虫女一眼,“回去了,过几天我会带你们回天南,到时候如何处置,得看南梅大将军。” 廖录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走出老远,他才鼓起勇气说道:“能不能让我留下?” 沈渐笑道:“不想回去送死?” 廖录事道:“吴监军倒未必会死,我回去必死无疑。” 沈渐道:“这么肯定?莫不是你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廖录事道:“每年朝廷抚慰物资都是我经手,只不过跟物资提供商人签了个假合约,租几辆空车走一趟巫族领地,银子全被吴监军他们几个私下分了,黑账却全部背在我的名下,这次只要回去,不管朝廷还是天南都会彻查此事,吴监军他们还不得把锅全推到我的头上。” 沈渐道:“莫非你认为你不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廖录事道:“我可以付出代价,但不想背锅。” 沈渐迈着奇怪的步伐往前走,大笑道:“那你就留在这里,恐怕不久会有天南使者前来,你懂双方语言,到时也会派上一定用场。” “多谢沈爷。”廖录事简直感动得要当场下跪。 沈渐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你最好一个字都别往外说,不管是见到的,还是听到的,有一天,我若听到有人乱嚼舌头,一定会让大祝师让他尝遍巫毒五术所有手段。” 第111章 夕阳下归人 天空中那轮金乌越发明亮,丛林也越发变得湿热难熬。 光照处,身上披着的甲胄晒得滚烫,能将皮肤连同血肉粘连在一起,扯下来就是鲜血淋漓;阴暗处,湿气能让甲胄与皮肤之间淌成河流,既有皮肤渗出的汗液,也有湿热空气凝成的水珠。 天南军队进入丛林围剿巫蛮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一仗没打,除了偶尔见到一两个零星巫蛮人出来狩猎,连成群巫蛮猎人没见到,但凡途经村寨,不是人去楼空,就是付之一炬烧成白地。 领兵将军杨成龙严重怀疑巫蛮五部可能已全部后撤,甚至撤过了烟波浩瀚的空明海。 天南国从来不想占领巫蛮地盘,巫蛮所在,地广人稀,多山贫瘠,平地多瘴,不适耕种,养活不了太多人,所以通常采取怀柔政策,只要安抚住巫蛮五部不作乱袭扰,对他们偶尔骚扰抢劫,装作视而不见,这次若非他们重创南鹤驻军民勇,扶余郡军队何至于大张旗鼓进入高山丛林围剿作战。 随着时间推移,一次次徒劳无功,刚来时被满腔仇恨填满那些士兵将领开始偃旗息鼓,一个个牢骚满腹,每次进入丛林就是十天半个月,手脚都给丛林崎岖地形和尖锐草石划出了无数伤口,次次无果而返,再加上气温上升,更令这些士兵叫苦不迭,久而久之,杨统领也没法让手底下兵将任劳任怨,外出的队伍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下温棠所带小队。 然而就是温棠带那几十个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就算换成了烈火营幸存下来的归队士兵,也很难维持他们深入巫蛮领地报仇决心。 就在夏季降临后第一个月,再也没人愿意随同温棠出行。 他自己出去过两次后,根本找不到巫蛮聚集村落,再加上其他将士异样目光,令他心灰意冷,回城休息时也不与任何人说笑打闹,每天就在南门城垛上坐着喝闷酒。 有时一坐就是一天。 夕阳垂落,余晖仿佛给城墙披上新娘红霞,丹楼如血。 一人形单影只,孤坐城垛,仰头饮酒,恍然画中剪影。 好几名轮值士兵看见他们将领,都在轻轻摇头,小声议论着什么。 突然,他们瞧见温镇将呆呆望向城外古道,手中酒壶离开了嘴唇,酒水哗哗淌流。 顺着他视线望出城外。 蜿蜒曲折黄土大道上,一条身影踽踽独行,腰后横刀,青衫熠然。 温棠大叫一声,从城墙一跃而下,重重落地,城门前黄土地面给他双脚跺出一个大坑,不等站稳,便疾冲出去。 须臾间,他便来到那袭青衫跟前,紧紧抱住,顿时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那人谁啊!让温将军激动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温将军一直要找那人?” “怎么可能,被一群巫祝强者围攻,还能活着回来?” “没错,那就是沈监军,他就是温将军要找的沈渐,赶紧去通报杨统领。” 城墙上好几个是烈火营幸存者,自然认得令主将激动那人是谁? 沈渐轻拍着温棠后背,微笑道:“再抱下去,别人会怀疑我们有断袖之癖了。” 温棠大笑,松开双臂,不住抹着眼泪。 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沈渐,气象变得更加磅礴,气机充沛,哪有半点疲惫样子,按理说,在无边无际丛林中吃过几个月苦,就算不面黄肌瘦,也会萎靡不堪,怎么也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光鲜。 若他看见一个月前的沈渐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想。 ……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南鹤北城外一队人骑俱甲的军队进入城内,大旗迎风,上面用金线绣成一个斗大的梅字。 那些衣甲鲜明的骑兵胯下坐骑竟非战马,而是一头头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狻猊。 狻猊铁骑。 天南梅家最精锐骑兵。 他们只跟随一个人出征,那个人并非天南国皇帝,而是令人不敢仰视的南梅野亭。 城中数千士兵夹道迎接,衣甲打整得极其光鲜亮丽,连里面的衬袍都洗得一尘不染。 他们迎接的,是天南人心目中最强大的战神。 没有人愿意在战神面前显露出颓废之气,都想把最好的面貌展示出来。 扶余郡驻军最高长官,果毅将军杨成龙也刻意换上了一身崭新官袍,披上了他很久没穿过的那副山文甲,这副甲并不符合他现在身份,然而却是他当年跟随大将军征讨魔天时所着的校尉盔甲。 与之相比,身后沈渐就显得过于随意,一身青布袍,连官袍都没穿。 刀矛森然的铁骑簇拥中,一袭锦衫策马而出。 遥想当年,这位在魔天战场上擅长以精骑奔袭的仙将便是如此一骑绝尘,永远冲锋在前。 杨成龙眼眶湿了,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校尉杨成龙参见大将军。” 南梅野亭看着他,脸上挂着笑容,用手里马鞭指了指他,笑道:“亏你还穿得进去,搞这一套有意思,怎么不穿你刚当兵时的那副皮甲?” 杨成龙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道:“那副皮甲早就渥成了渣。” 南梅野亭翻身下马,杨成龙不等别人过来,立马上去拉住马辔,等大将军下马站稳,这才将手里缰绳递给一旁士兵。 能得到给大将军牵马的机会,也让一旁士兵兴奋不已。 南梅野亭直接来到沈渐身前,一拳擂在胸口上,大笑道:“你这小子好不教人省心。” 沈渐揉着胸口道:“别人不想我活,我有啥法子。” 南梅野亭嗯了声,突然问:“那些人?” 沈渐道:“单独关押,烈火营温镇将负责看着呢!知道的只有杨将军和少数几名副将。” 南梅野亭招了招手,身后过来几名身着文官服袍的官员,说道:“你们就不用在南鹤城逗留了,直接出城去巫族谈判。” 沈渐对那名官员道:“城外十里,有巫族人等着,他们会领你们去巫族寨子,这次直接与他们大祝师来谈判,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南梅野亭盯着那名官员,“听到了,大致需要谈判的条款人家沈监军都帮你们谈得差不了,这都谈不好,我看你们也不用回南都了,就留在扶余,不,南鹤,当几年县令,等那天搞明白怎么和巫族打交道,再回南都不迟。” “小臣不敢,定然不负大将军所托。” “不是负我,是负南鹤守军,整个扶余郡十几万百姓。” 南梅野亭瞪眼纠正。 然后他跟那些前来迎接的士兵挥了挥手,便跟着沈渐往城东一处单独军营房舍走去。 南鹤城已经没几剩几间房舍,保留下来的不是依城墙而建,就是依山壁而建,全是以前兵营,民舍全都被一把火化为乌有,连同焚烧后的尸骨全部填进了北城外一处山坳。 城墙内基本就是空坝,士兵在上面搭起了很多营帐。 关押吴志邦等人房间也是以前的营房,在山壁上凿了个洞,外面搭了半间砖头瓦房,温棠就坐在外半间。 见大将军亲至,赶紧起身,抱拳躬身。 南梅野亭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先去门外等着。” 温棠哪敢违拗,唱了个肥喏,走出小门,还将木板门小心掩好。 吴志邦见大将军亲至,如同见了救星,眼睛都亮了,他身边那三人则面如死灰,根本不敢抬头。 “参见大将军。” 南梅野亭左右四顾,“大将军,大将军在哪,我怎么没见。” 吴志邦不太明白,傻愣愣地看着。 南梅野亭忽然向沈渐提问:“你想讨个公道?” 沈渐怔住。 刀光骤闪。 一道寒冷之极的刀光从南梅野亭腰间飞起,穿过栅栏缝隙。 下一刻,石室内四人已经头颅落地,血洒当场。 连沈渐都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只能看着身首异处的四人目瞪口呆。 南梅野亭转身往外走,伸手去拉房门,这才说道:“你要的公道现在无法给你,等还你公道那天,你自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沈渐没问,他知道问也白问。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但他相信,南梅野亭这么做一定有他充足的理由。 第112章 丁冲的手段 烈日炙烤大地,炎炎盛夏降临,正是大家夜晚喜欢拿出竹椅,躺在河岸边,屋檐下纳凉解暑,一起扯闲篇的季节,仙都城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这件事成了仙都大梁每晚乘凉百姓每次必聊话题之一。 大理寺卿落马了,工部左侍郎也落马了。 这两人的落马都源自于一件事。 说清楚这件事还得回到三个月前—— 教坊司西院发生了一场血腥杀人案,案情再简单不过,有人争风吃醋,用刀刺死了其中一个嫖客,也刺伤了当事花魁。 凶手当场便被抓住,扭送到了京兆衙门。 看似简单的案子,却因为凶手身份变得复杂起来,他是工部尧侍郎之子,京中著名纨绔之一。 涉及教坊司以及上级主管太常寺,又涉及工部位高权重的重臣,于是京兆府便将此案推给刑部,刑部又不傻,哪会接这种烫手山芋,又把案子推到大理寺,这一圈下来,很快那位凶手尧公子便以误杀罪名判了个流徙之刑,草草结案。 没几天,那位尧公子便重新出现在大梁城中。 低调倒还罢了,京中重臣家有几个纨绔子手上不带点血案重案的,一个个还不是活蹦乱跳,该干嘛干嘛!可这位尧大公子偏偏是个不甘低调,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 好死不死,他带了好几名随从,跑去了当初大理寺刑讯过他的一位低阶官员家中,一把火点了那位官员宅子。 烧人宅子报复倒还罢了,不被人抓住把柄,以他深厚背景,别人拿他也没辙,可这位公子哥不僅脑子不好使,本事也稀松平常,连同手下随从,给人抓了个现形。 偏巧那位低阶官员正是大理寺副卿张朝忠家准女婿,这下就捅出大篓子来,据说刚代政的太子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刑部、京兆府彻查。 不查不打紧,细查之下,工部尧侍郎被查出贪墨公帑数额极其巨大,向大理寺卿行贿,威胁证人不敢上堂指证其子故意杀人,数罪并举,最后三司会审干脆利落,判了个秋后问斩,连同其子故意杀人案也一并重判为斩刑,抄没家产充公,家眷全部赶出京城;大理寺卿也在此案中营私舞弊被贬谪官帽,逐出京城。 这些只是都是浮在水面上让大家看到的整个案情。 真实情况真的这样吗? 不尽然,其中关键与丁冲脱不了干系,甚至可以说整个案子都是因他而重新翻案。 那位尧大公子之所以会冲动到去烧他家房子,恰好源于丁冲当初并不合法的一次刑讯,他手上握手一张尧大公子故意杀人的口诉画押供状。 这张供状没出现在上次审案中也很容易理解,就是不合律法,再加上指证尧大公子蓄意杀人的花魁和婢女,事先就被先知先觉的丁冲连哄带威胁送去了郊外,上次过堂根本未出来作证,也是造成上次量刑过轻的重要因素。 等尧大公子再度出现在京都逍遥,那张画押供状复本便出现在了这位纨绔面前,纨绔之所以叫纨绔,不知天高地厚便是他们共同特点,于是发生后来那一幕便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太子府。 太子成批阅完手里几卷奏章,放下朱笔,起身缓步来到露台,天气酷热,即使站在树荫下,热浪依旧令人汗出如浆。 郭社跟在后面,始终站在一个身位后面,这样主子找他不需要完全转过身,他也不会与主子并肩齐平。 “张副卿这次立了首功,你说本太子应不应该给他赏赐点什么?” “我想张副卿想要的不是什么身外之物,而是大理寺正卿位置。”郭社微笑着回答。 太子成若有所思点点头,“他应得的,我只担心他身边那个丁冲。” 郭社道:“依这几次考验观察,这个丁冲似乎极力想抱紧他准岳父这条大腿,他是个很聪明,也很识时务的人。” 太子成道:“喔!” 郭社道:“上一次千钟大人让他传话,他在咨询张副卿后不折不扣办了,随后我观察过千钟尚书身边,并未发现内卫密探踪迹,说明这件事情,他并未告诉四皇子,也未传到天后耳朵里。” 太子成微微颔首,道:“这一次他很识趣地给咱们的尧大公子下套,导致大理寺卿、工部侍郎双双落马,是不是也在向我们表明他已经和老四划清界线。” 郭社道:“以属下判断是这样。” 太子成以手轻拍栏杆,笑道:“郭社啊!郭社,你除了在沈渐那件事情上略有失策,其他差事办得都算毫无破绽。” 郭社揖手躬身,道:“那件事属下也实属无奈,影阁出马也未能解决,难不成还得五宗强者出马?属下可没那脸面。” 太子成摆了摆手,说道:“也没怪你,有道源宫在那小子背后撑腰,算不得你的错误。” 郭社道:“天南传来的密报太子可看过?” 太子成嗯了声,叹着气道:“连吴志邦都折了进去,居然还是给那小子活了下来,你说说,这是他命好,还是你我时运不济。” 郭社道:“好在天南梅柱国懂得进退,直接砍了姓吴的那头蠢猪脑袋,否则,他将此人送回大梁,只怕连幽王爷也会脱层老皮。” 太子成冷笑,“这位柱国大人何止懂进退,他也是在告诉我们柳家,别不拿天南梅家当回事,即使没有母后这个自家人,他南梅一族也不是我们说动就能动的。” 郭社道:“那这次重派监军当家人这事……” 太子成道:“就让母后决定好了,现在这种时候,连陛下都不好作声,我们还不得退让一步,不过大理寺卿这个位置绝不可旁落,先让幽王爷推荐一个人去和母后打擂台,等打到不可开交,谁也不让的时候,临时主理大理寺的张朝忠大人不就顺理成章免去了那个副字。” 郭社再揖,“太子英明。” …… 夕阳把城楼阴影拉成了细细长条,城垛上两个人完全笼罩在金色余晖中。 沈渐愉快地喝着酒。 酒水很醇,很甘甜,也能把体内热血点燃。 他却相当平静,好像一点也没有抱怨的意思。 温棠很不理解,问:“大将军一刀砍了吴大监军和其他随行脑袋你不生气,明明应该从他们嘴里审问出幕后主使,验明正身再判斩立决之刑才对。” 沈渐微笑道:“我生什么气,你觉得从吴志邦他们嘴里审出来的东西,南梅大将军真会去大梁讨还公道?” 温棠忿然道:“至少也要让幕后黑手付出代价,否则,我烈火营几百弟兄白死了?” 沈渐道:“对大将军而言,他们没白死,至少他们为大将军争取到了理直气壮挑选下一任监军的底气;大将军也不会让他们白死,这次发放的抚恤一定比往常更多;如此而已,死者已矣,我们没办法让他们再活一次。” 温棠还是不理解,大口往嘴里倒着酒,似乎把气撒到了酒上。 一道拉长的人影出现在他们坐的地方。 顺着影子方向看去,一个人静静站在他们右侧。 两人赶紧起身,跳下城垛,抱拳便拜。 “大将军。” 第113章 一骑 南梅野亭用手轻抚着颌下整齐的短须,淡淡道:“派去巫族谈判使臣也就是按你提出的几条意见落实到书面上而已,没什么意外,天南会给巫族提供二十年农耕所需工具、种子,并且资助他们选拔人才进入扶余、南都,与天南人一样接受各大公办学署教育,学习我们的律法、农耕、水利……帮助巫族人融入天南,也会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兵马粮草,让其组建一支军队,列入天南军队序列。” 沈渐道:“有劳大将军费心。” 南梅野亭斜睨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该谢你才对,没有你这中人,一向桀骜不驯的巫族人会这么轻易跟我们达成条件,话说回来,以前天南又不是没给他们提过这些,巫族五部自己达不成统一罢了。” 沈渐道:“这次是和他们大祝师直接谈好,所以五部不敢多提条件。” 南梅野亭道:“这是你的本事啊!以往那位神秘的大祭师谁也见不着面,你这家伙一去,就能说服他主动发话,说明你的口才比陛下派出那些没用的使者更有说服力。” 沈渐道:“碰巧罢了。” 他的手笼在袖中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用黑绳系着那颗黑色石头,若没有这颗炼化的‘天门’碎片,巫族人口中的圣碑,巫族人会这么轻易答应融入天南? 南梅野亭拍了拍温棠的肩膀,拍得相当有力,以至于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也随之晃动,“你小子表现不错,回南都去吧!重组烈火营,升个格,组建烈火军,以后你就是烈火军中府都尉,授骁骑尉,去武库阁挑选三篇修行要诀,既然升了官,境界也应该涨涨不是。” 温棠连忙谢恩,神情却没那么兴奋,靠几百条兄弟性命得来的赏赐,他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 吴志邦等人被大将军砍头,东柳山接到消息比太子还晚,毕竟柳氏王朝安插在天南军中暗谍,符书传信不会传给他这晋王世子。而天南军又刻意压下消息,直到事发后一旬,他才从晋王传书中得知。 一向颇敏感的他,立马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此次针对沈渐,原本只是件手到擒来的小事,帮助东柳皇族解决一个未来隐患而已。结果呢!不僅僅损失了幽王亲近手下,还间接丢失了用来牵制天南梅家的整个巫族。 更让他害怕的是,梅家很可能知道了他在南都所作所为,沈渐也知道,那么道源宫自然就知道,梅家虽然明面上不敢把他怎样,沈渐也不敢明面上报复,但道源宫那些高境强者哪个不是杀人不见血的神仙人物,真想要他命,还能摆在明面上? 东柳山向来果断,立马符书传信陇北请陇阴郡驻军火速派兵至陇山路,接应他离开天南界。 陇北王也是东柳皇族,与其父晋王私交颇笃,只要不让派兵越过天南界直接挑衅南梅家族,这位心宽体胖的王爷还是很乐意卖这种人情的。 东柳山前脚刚出南都,后脚南梅野亭一行正好打南门入城。 沈渐也在入城队伍中,刚入城门,前面就有一骑快马飞驰而至,将近跟前,马上骑手翻身下地,快步来到南梅野亭跟前。 骑手一身鲜红袍,披半甲,衣襟上绣了朵金色梅花。 熟悉天南皇室禁军的都认得出,这是天南皇室亲军梅卫服色,没人去阻拦他接近大将军。 南梅野亭在马背上弯下腰附耳过去,骑手在他耳边轻声道:“东柳山刚刚逃出南都,打北门出城,是否拿他是问,请大将军示下。” 沈渐就在一个马身位后面,虽然没刻意偷听,奈何耳尖,他看见大将军扭过脸来,微微笑道:“怎么做看你,不过提醒一声,别弄出人命,也别追出天南,不然到时我也保不了你。” 见他不说话,又大笑道:“要真一个失手出了命案,或许也是天意,到时候你就只留在我天南,我天南不就多了一员悍将。” 沈渐道:“那不如去道源宫。” 南梅野亭笑道:“道源宫可不会给你一个杀皇族的家伙授箓,因果太重,天南要留你,也得给你改个名。” 沈渐也不想争论,他确实想杀东柳山,但凡想要他命的,他都想从肉体上消灭他们,不过他也有清醒的头脑,知道现在杀人会付出什么代价。 “温兄把马先借我一用。” 温棠坐骑正是他从大梁骑来那匹龙血马,如今正式送给了他,要使用当然得说借。 龙血马一骑绝尘。 东柳山也是骑马,而且不止一骑。 身边四名随从,加上他一共五人,身边带了十匹来自西方骏骑,他胯下这骑被称作‘照玉’,通体如雪,全身上下没一根杂色。 半天工夫,他们已沿官道跑出五百余里。 再神骏的马也得休息,五人找了处偏僻溪河,牵马饮水,补充体力。 东柳山正弯腰踩在浅水中以丝巾蘸水洗脸。 两名随从正在下游清洗马身,另外两名手把刀柄,警戒四周。 “世子真那么害怕那人报复?即使南梅家族也不敢真把世子怎样。”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两名负责警戒的随从小声说着话,时不时瞟向东柳山,生怕让他听见。 东柳山直起腰,眯眼望向天空。 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刺眼,他很不喜欢天南的闷热,若非吴志邦办事不力,一直没有回信,他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凉爽的北方,享受冰凉爽口的酸梅汤,井水中放置半天的西瓜,何至于沦落到大热天还得亡命赶路的地步。 一想到这些,他就口渴,虽然刚喝了一肚子水,总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突然他听到了马蹄声。 两名负责警戒的随从拔出腰刀,刀锋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刀柄也格外滚烫。 马蹄声停了,却没有人和马出现在视线中。 洗马的两人开始重新装上马鞍,随时准备离开。 烈日下溪水潺潺,几只蜻蜓振动翅膀悬停水草之上。 转瞬间,平地惊雷。 东柳山怪叫声中,从水中飞起,直接落到装好马鞍的马背上,打马便走。 两名带刀随从也挥出了掌中长刀,撒开一片光幕,溪水激荡如帘。 他们都来自晋王军中,洞宫境,擅长近身格斗,在晋州军中素有名气。军中将领的名气,都是凭真本事换来的,不像吴志邦那种人,抱了个好主子大腿,跑去南离院混几年,便在北境混了个高品军职。 他们的名气,是靠血积累的——别人的血。 但这次,他们自己在流血。 他们连别人是怎么出招的都没看清,两个人各中了一记重锤,重重跌进了溪流中,惊飞蜻蜓无数。 洗马那两名随从也不是弱者,他们更偏向于术法,双手结印,溪水白浪滔天,夹杂着大量摧枯拉朽的凌厉气机,席卷冲过来的那人。 第114章 快感与折磨(上) 两人还在紧盯着前方,后脖领一紧,两只脚就离开了地面,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岸边,等他们看清那个人。 溪水中剩下九匹马已经踏浪疾奔,往东柳山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领头马背上一袭青衫飘摇,腰后一柄古朴长刀尤其惹眼。 他们都没见过沈渐本人,但多少听说过这个人,见到这与众不同的佩刀方式,马上猜了出来。 水中两人这才缓缓起身,周身骨头散了架似的,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半跪在水中,看着大道上滚滚沙尘,嘶声道:“这该如何是好,世子若有三长两短,你我还能回晋州。” “你有办法?” 四人都不说话,四名洞宫境在别人面前连一个照面都没法支持,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惜体力御风追过去?只怕追是能追上,追上了又能如何? “去附近郡县衙门,我就不信,天南梅家会坐视不管。” …… 天南梅家确实不会坐视不管,沈渐这一路一直得到了梅家派出的斥候指引。 身上带的那只幽冥虫必须有气机指引才能进行追踪,他在九院问道中,并未与东柳山有过接触,很难模拟出气机让幽冥虫进行捕捉。 何况他也没真打算杀对方。 世俗间就有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不是君子,做不到温良谦恭让,但大家都是修行者,寿数绵长,莫说十年,百年都不算太晚。 不过他还是打算狠狠教训一顿这位皇族世子。 他需要向柳氏皇族发出最严厉的回应,还有什么比暴打一顿皇族世子更能令这些人得到警示呢! 东柳山策马狂奔。 不敢稍稍放慢脚步,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面对强悍的沈渐,只怕连一个照面都很难坚持。 他在宣道观水镜中见过沈渐斩伤王陈那一刀,速度、力量堪称完美。 胯下坐骑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马嚼子上已经多了很多白色泡沫。 出身高贵的他从小便与各种骏马打交道,知道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这匹价值千金的神骏坐骑已经达到极限。 他又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这次来的马好像不少。 扭头看过去,他发现追来的马匹几乎全是他从南都认识的豪门贵胄手上借来那些,马背上却只有一个人。 跑也跑不掉,他索性停下。 沈渐也停,双方离着十几丈。 “姓沈的,你待怎地?” 东柳山很绝望,嘴巴上还是不想认输,皇族子弟有皇族子弟的骄傲。 不过从他轻微颤抖的嗓音听得出他内心此刻的慌张。 沈渐微笑道:“东柳兄不远万里跑来找我麻烦,就不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送行加上最后两个字,通常都有别的意思。 东柳山心颤加速,恨不得身边突然出现父王身边高境侍卫,将此人斩落马下。 不过他也清楚,这里是天南,严格意义上说,柳氏王朝军职高境未得天南国同意,不能进入天南国境。 就在此时,他看见了刀光。 明亮刺目的刀光。 来得极快,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甚至连灵契武器都来不及出窍。 轰然一声炸响。 震得东柳山耳膜刺痛,强劲的力道,将他从马背上撞了出去,飞出七八丈远,背脊着地,余势未消,滑行出两三丈。 全身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像被人撕开,血淋淋的痛彻心肺。 他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还活着。 挡下那一刀的,是家里给准备那块玉箓,天玄宗超然境所炼,据说能挡天元境倾力一击。 沈渐又不是天元境,他怎么可能一刀斩崩玉箓防御? 难不成他用了道源宫某种相应法宝? 刚刚他胯下那匹马已然瘫倒在地,浑身是血,眼见不能活了,本来已经力竭,再给玉箓爆炸气机震荡,即使神华道境也很难抗住,何况一匹马。 东柳山在尘土中手肘撑地支起上半身,咬着牙,“你敢杀我?” 沈渐刀已归鞘,就站在那匹马旁边,冷冷道:“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你送我的,我得还,至于你这条狗命,就看你在死之前能不能还清。” 他慢慢走近,刀光再闪,东柳山大腿多了一个洞,血流如注。 “这是南鹤城死于蛊毒的人还礼。” 刀再次入鞘。 沈渐双手环抱胸前,冷冷看着他。 东柳山也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不解。 “你们皇族的血比较金贵,就算付点利息也好。” 沈渐脸上的笑容让东柳山感到背脊发凉,他第一次深切感受死亡是如此恐惧。 他看见沈渐转过身子,慢慢走了出去,仿佛是刚抓住老鼠的猫,不停用锋利的爪子戏弄着它的猎物。 后面传来撕心裂肺地嚎叫。是东柳山在咒骂。 他歇斯底里,将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他好像已经崩溃了,癫狂得忘记了生死还掌握在别人手上。 沈渐却头也不回,嘴角高高扬起。 此去天南边境尚有一千四百里,这才是刚刚开始…… 东柳山的痛骂没等来锋利的刀,反而送来了一匹马,原本就属于他的马。 他嘴里嚼着价值不菲的丹药,撕下一条衣摆包扎好大腿,骑上马重新启程。 这次他骑得不快。 沈渐带着九匹骏马不紧不慢跟在身后。 太阳西斜,青绿的崇山峻岭上一片金黄,一角酒旗在山坳间迎风招展。 东柳山带着储物法宝,里面除了一些丹药,没有任何可用来果腹之物,吃食全都在随从那儿,说不定正好在身后那个阴魂不散的瘟神身边某匹骏马背上。 整日奔命和大量失血让他饥饿。 他决定去酒旗下面点上几个下酒菜,喝上一壶酒,反正都成了砧板上的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沈渐居然没有阻止他,带着一大群马也来到了小店,就停在门外,隔着一扇门冷眼旁观。 小店生意并不兴隆,这个点已经过了忙碌时间,店里面已经没了厨子,店伙计看在那锭分量很足的银子面上,钩开炉火,蒸了些风干腊肉香肠,又给客人上了壶新泡的老阴茶,让他喝着水稍等。 将近两刻,蒸笼总算打开,蒸气带着腊肉香肠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店堂。 店伙计早就看见了门外的沈渐,当看见他腰后横着那把刀的时候,也就不敢多嘴,更不敢去问店里面坐着那位身上带血,腿上扎着布条的客人。 一大盘香肠腊肉,一大坛子酒。 第115章 快感与折磨(下) 热腾腾的肉让东柳山胃口大开,筷子刚夹起一块颤巍巍半肥瘦的腊肉,喀嚓一声,筷子从中断成两截,那块肉落回盘子。 打断筷子的,是一块刚削出来的竹片。 沈渐坐在马鞍上,两条腿搭在另一匹马背上,正用手里的刀削着一根刚从路边砍来的竹子,在他手边削好的竹片一大堆。 店伙计此时早不知躲去哪儿,说不定早看出两人间恩怨,害怕血溅到身上,找了个隐蔽地方躲了起来。 东柳山咬着后槽牙,又拿起一双筷子,结果还是一样。 境界上差距使他根本无法做出半点反应。 他瞪着眼,眼睛里面全是血丝,拿起桌子上倒满酒的酒碗。 波地一声,碗碎,酒洒了他一身。 于是他又向盘子伸出了手,两根指头拈起一块肉。 竹片又至。 手指鲜血淋漓,左手食指正好从第一指节被削断,血水很快染红了那盘香喷喷的腊肉。 东柳山抱着手指,脸部肌肉因痛苦而扭曲。 他开始冲门外大声咒骂。 但除了咒骂以外,他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沈渐连口都懒得开,正拿着酒壶喝酒,眼角余光带着一种瘆人的寒意。 东柳山冲出门,握紧剑柄。 手背青筋高高突起,手掌却在微微颤抖。 真到不堪羞辱,想要拼命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胆怯,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族子弟根本没有经受过血与火真正的考验。 沈渐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集市上穿着锦袍给人耍宝的猴子。 “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何不干脆一刀砍过来?” 东柳山疯狂嘶喊道。 他宁愿痛快接受一个结果,也不愿意再受这种无休止折磨。 沈渐冷冷道:“从萧塬到你,从大梁到南鹤,你们杀过我多少次,这点小磨难你就受不了了?” 东柳山大声道:“萧塬跟我没任何关系!大梁那些事也跟我无关,甚至云水那些事也跟我无牵连,你就偏偏盯上了我,怎么不敢去找他们?” 他精神已到了再次崩溃边沿,只要再添一把火,就能让他彻底疯狂。 沈渐并不想让他疯得这么快,至少得等他看到希望。 “那你来说说都有些什么人?你又为何参与其中?” 这句话顿时让东柳山清醒不少,用力咬住嘴唇,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他却拉直了衣服,将头上戴的幞帽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走到坐骑旁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夜,黑色将大地遮盖了起来,星月无光。 东柳山坐在冰凉的地上,全身蜷缩成一团,手里紧紧攥着马缰,生怕一松手,这匹马就会离他而去,让他孤独地陷入这无边黑夜中。 他知道沈渐就在附近,他能清楚听见黑暗中数匹健马沉重的呼吸。 一天的担惊受怕,身上多处伤势让他眼皮沉重,想要入睡,但他不能,只要他一合上眼皮,竹片就会无声无息刺入他的身体,他也无法静息打坐,漆黑的另一头,那个人就像一个恶魔般随时用竹片让他清醒。 他这辈子从来没受过如此屈辱。 曾经有人在晋城因为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出言不逊,刚开口骂了个“你奶奶的。”他的剑就刺穿了那个人的胸膛,他注视着那个人的眼睛,亲眼看着他眼中失去生命的光芒,当时他觉得很刺激,很有快感,那种把别人生命完全掌握在手里的快感,当时他才十四岁。 现在他突然体会到了那个人心里当时的恐惧。 他怕得要命,却无可奈何。 就在绝望和恐慌中,他终于盼来了天边曙光。 于是他重新踏上旅程,沈渐和一大群马依然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东柳山又累又饿又困,他恨不得伏在马背上痛痛快快睡上一觉,然而身后那个人根本不给他这种机会,防不胜防的竹片好像随时随地能飞过来在他身体上扎出一个洞。 穿过一片两边全是峭壁的山谷,前面有个土坡,土坡就是天南、陇北、云水三交界,刚刚穿过的山谷也是进入天南最好走的陆路。 他能看到土坡上鲜明的旗帜,上面飘扬着熟悉的柳字。 终于到了。 他反手一掌重重拍在马臀上,胯下坐骑受惊,迈开四蹄,飞速往山坡冲去。 就在他刚刚冲到山脚,一股强大的力道扯着后脖领把他拽了回去,四仰八叉摔倒在地,然后一只沾着泥块和草屑的鞋底踩上了他的脸,死劲碾压。 他的脸因为挤压变形,脑袋被踩进了并不松软的泥地。 山坡上前来迎接东柳山的,是陇北王世子章,年纪比东柳山稍长,曾在南离院就读,两位世子间交情颇为不错,见此情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手中马鞭一扬,便要指挥带来这数百精锐冲下土坡。 没等他手臂挥下,手腕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阻止了他的冲动。 握住他手腕的人,正是这支精锐部队的统领,陇北军折冲都尉邵其风,不等呵斥出声,这位将军便朝山坡下使了个眼色。 东柳章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山坳间涌出一支轻甲队,打着黑旗,旗上绣有斗大的‘山’字纹,为首一人胯下一骑雪蹄马,披雁鳞甲,掌中一杆银枪威风凛凛,分波逐浪般走出队伍,挑衅似的望向山坡之上。 “那是天南北境山字营统兵将军,我们只要下山,一定会与他们发生冲突,到时人救不成,还会被人抓住机会参你父王一本。” 东柳章瞪着眼,怒道:“难道眼睁睁看着晋王世子给打死?” 邵其风淡淡道:“山字营既然敢出现,就说明绝不可能发生命案,皇族世子被杀这种罪名,天南担不起,南梅野亭也担不起,天后也不敢偏袒。” 山脚下,沈渐蹲了下来,嘴角噙着笑,直视东柳山眼睛。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天南边界,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人接应,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东柳山瞪着眼,咬着牙道:“有种你当着他们面杀了我。” 沈渐笑了,大笑,轻轻摇头,“不杀,不过我会慢慢折磨你,看看他们敢不敢下来救你。” 声音很温柔,拳头却很硬。 一拳下去,东柳山秀气的脸上就开了朵红花。 又有几根长长的竹片刺进了他身体、手腕、脚踝,每一根都避开他的血管要害,将他整个人仰面朝天钉在了地上。 竹片并不结实,但上面带着比刀锋还冷的寒意,令人苦不堪言,丝丝寒意在东柳山经络中肆意蔓延,仿佛在身体小天地中下起一场霜雨,将他脏腑血液真气慢慢凝固。 这种痛苦远超之前他受承受的所有屈辱和皮肉伤势的总和。 东柳山身体还不停扭动着,惨叫声惊天动地。 好几次东柳章都忍不住想冲下去,给身边的邵其风死死拉住马辔,轻声道:“晋王世子自己犯了错,给人抓住把柄,只要天南人不杀他,咱们就没有理由和天南开战。” “难道就看着山世子受此折磨?”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那些世伯世叔们为何非要他死?这些事都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也不是你能参与的。” 东柳章瞪着这位都尉,“临行前,父王是不是给你交代过什么?” 邵其风面无表情道:“王爷只让我管好你,别让你乱动,也别乱说,很多事情,王爷只是个旁观者,你也要记住自己的立场。” 沈渐一条腿跪压在东柳山胸口,压得他大口吸着气,两个鼻孔扯风箱也似。 “我想知道,你们非得让我死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压在他心头已经很长时间,本来一开始就可以逼问东柳山,但他知道,一个人如果彻底绝望,很有可能会破罐子破摔,不会回答他任何提问;当一个人有恃无恐,也一样会咬紧牙关;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让东柳山绝望,然后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再次打压,只有他精神彻底崩溃,又能看到生的希望,他才会痛快说出一些真正的秘密,以求得到解脱。 走上山坡就能让他从噩梦中解脱。 然而近在咫尺,他却做不到。 看着沈渐恶魔般的脸,东柳山神情恍惚。 “你找人杀了东门硙和舒离,抽离了他们的魂魄,有人怕你利用这两人知道的秘密对太子及皇族不利。” 他用胸中最后一丝力气快速说出了这句话。 沈渐压在胸口的膝盖似乎松了一松,他这才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怎么会觉得是我?别人难道不行?” 反正已经开了口东柳山也卸下了心防,说道:“杀人的也许不是你,但这两人的魂魄肯定在你手上。” 他看着沈渐眼睛,咬着牙说道:“骆道人不会轻易沾染凡尘俗怨,这会对他的修行有影响;王郎拿着这些没用,他是朝廷钦犯,不管五宗还是朝廷都恨不得他死;只有你——你想帮老四翻身,肯定会利用这些,等待机会,如果陛下有一天驾崩,你就能拿出证据,影响到太子登基继承天命,这就是皇族非杀你不可的理由。” 沈渐若有所思,道:“难道我不会提前交给王献?”他一直以来不太习惯称呼四皇子,还是沿用王献这个化名。 东柳山盯着他,道:“你以为四皇子身边全是天后的人?” 沈渐只能暗自叹了口气,虽然这些人的猜测并不完全准确,但最终还是猜到了结果。 他也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皇族们竟然会如此忌惮他掌握的证据,不过也想得到,他们忌惮的其实不是证据,而是天后,难道真如金雪断言那样,天后承接了大半龙运天命,只要给她抓住皇族把柄,就有可能再次在仙朝大陆掀起一场改天换地…… 此时,他真想将灵台阁拿出来砸到东柳山脸上,当面告诉他老子不玩了——这刹那,他想到了何长根、东篱翁……那一夜因此而死的侍卫、丫鬟、仆役,还有身在仙都孤独无依的王献。 渐渐他眼神重新坚定。目光瞧向东柳山腹部。 看得东柳山发毛。 他蓦然伸手,扯断晋王世子腰带,将玉带钩握进掌心,眉角一挑,轻笑道:“权当你买命钱。” 东柳山想说不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不想再忍受浸彻脏腑的折磨,虽然那物件宝贵,又怎比他晋王世子一条性命。 ——玉带钩是储物法宝。 这种有价无市的异宝,价钱还在其次,问题是可遇不可求,花钱未必能买到,这也正常,像这种天生地育的空间法器,十年二十年未必出一个,原持有者谁不是家产万贯的富豪权贵,在乎区区几个钱? 沈渐起身,一脚踹在东柳山脸上,将他彻底踹晕死过去,缓缓抬头瞧着山坡上柳字旗,再不说一句话,转身便走。 第116章 江湖何处无怪人 艳阳高照,大地烘炉。 即使躲在阴凉处,闷热天气也能将人烘烤出一身臭汗。 沈渐缓缓前行。 一个人带十匹神骏健马,走到哪儿都相当惹眼,很快就有一拨看起来相当精神的小伙子们拦住去路。 这些人装着打扮都相当有个人见解。 比如走在前头那位大热天披了件又厚又重的青布直裰,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带了顶布料有些厚的幞头帽,手上拿把蒲扇,主要不是用来扇风,而放在头顶挡太阳。 他不算最奇葩的,这拨人中有位把纹身当衣服的女子,看起来倒还像那么回事,不过这衣服脱不下来,怎么想怎么也有点不是滋味,好在她还没把下半身一并纹成这样,要不然还真让人不好下手。 “呔!这些马是你的?”穿棉衣的家伙说话直眉愣眼。 沈渐嗯了声。 “能不能借我们几匹?你看这大热的天。” 说是大热天,那人又裹着厚厚的棉衣,额头上却一点毛毛汗都看不见。 而且沈渐看得出,这些人都是修行者,境界也参差不齐,只不过衣着品味各有千秋,七八个人走路上,想不惹眼都很难。 他也瞧不出这些人对他有非份意图。 “你们这是去哪?” “去鹄鸣山拜山访仙。” 那位棉衣大哥抱着蒲扇拱了拱手,指了指身边同伴,说道:“不才无暑散人,这些都是志同道合的道友,我们来自陇北,大家都是天南地北走到一起的兄弟姐妹,刚组了个山头,称作‘千秋岁’,所以这才去鹄鸣山求山上仙师真人颁发一张道牒玉箓。” 沈渐差点笑出声,这家伙的自号取得真是贴切,大热天穿棉袄,可不就是‘无暑’。 他还是板起脸道:“不太顺路。” 一名身上披着鱼网,肥肉都挤在网眼外面的家伙眼睛眯了起来。 他眼睛也许并不小,却被脸上肥肉埋成了一条缝,脖子也许本来不短,却被一圈圈层层肥肉堆成了塔基。 “你是不给面子喽?” 这些人显然也不太会跟人正常打交道,口气一个比一个大,好像他们给人要什么,是给了别人面子。 沈渐道:“你面子大,用得着我给?” 胖子怔住,眼珠直打转,没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那位纹身当衣服的女修瞪眼怒道:“别给脸不要脸。” 沈渐还真不信这个邪,眯起眼瞧着那女修,那张脸上也布满奇怪花纹,只不过不像身上花纹有颜色,她的瞳孔似乎也有花纹,看着让人眼晕。 棉衣哥摇了摇蒲扇,大笑道:“好言好语你不听,偏要逆着仙人行,本仙今日就给你吃点苦头,让你知道仙人未必变仙去,还在人间人不知。” 沈渐身子前后摇晃,好像随时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一个头上插满鲜花,手臂挎着花篮,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家伙,用尖细的嗓子大声说道:“连我们千秋七散仙名头也没听过,想来只是个肉体凡胎罢了。” 身子一晃,移形换影来到马前,伸出那只白得有些妖异的小手,便要将沈渐拽下马来。 下一刻,他就倒飞了出去。 身子直挺挺越过这些人头顶,飞出好几丈远,鲜血从面门喷出来,半空拉出一条红线,门板似砸落在地。 “点子手硬。” 棉衣哥往后便跳,一跳便是一丈,身法倒还灵活。 两脚刚刚站稳,后脖领一紧,给人拎离地面,抡起老高使劲砸向地面。 轰然一声,黄土官道砸出一个大坑。 再看棉衣哥七窍出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手上蒲扇裂了好条口子。 那把蒲扇似乎是他灵契法宝,每使一次道法,蒲扇就会裂开一条口子,刚才那一瞬,他使了好几种道法,没能帮他脱困罢了,好在也护住了一身窍腑,没给这一砸砸成肉泥。 纹身女身上黑气缭绕,无数条黑蛇黑雾间游走,却不敢靠近,不住后退。 沈渐抬头瞧着她,微笑道:“幻术得靠强大仙识支撑,就你这点道行,连别人境界都没摸清,也敢用幻术攻击。” 面对没穿衣服的女人,他还真不好下手。 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人身上穿得花花绿绿,脸上还打了两坨腮红的家伙,冲天辫像一把长矛,刚感觉眼前有异,脑袋一低,冲天辫真如长矛横扫,随即便被人握在手中,当成抓手直接抡起砸在地上。 他所站处是块裸岩地,没砸出大坑,整个人却嵌进了石头里面。 另一人身上全是金色长毛,腰间捆了块虎皮遮挡关键地方,肩膀上扛着的长棍没来得及挥舞起来,那位腰后横刀青衫男子,就一步来到他面前,右手扶着刀柄,左手摊开手掌,在他头顶上一按,强大的力道便把他标枪也似直接钉入地面,直没腰际。 然后抬腿给他脸上来了一脚,直接踹昏死过去。 那名身上穿了件不知哪朝哪代大红官袍的家伙,手上提着一方官印便朝沈渐后脑勺砸下,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太清,大概意思就是镇妖伏魔之类,官印电光灼灼。 沈渐头也不回,轻轻一跺脚,身周如笼稠水,飞掠而至的大红袍和他的官印恍若蜜水中游动的鱼儿,慢得连旁观者也觉得实在太慢了。 最后一名披了件羽衣大氅的瘦竹竿,展开大氅化作两翼便想升空,足踝一紧,恰似被铁箍紧锁,再用力拽下,一脚踩面门上,将头颅生生踩进泥地里面。 这时沈渐才反手一肘,撞中大红袍面门,将他打得翻着滚在空中飞出好几丈,一头栽进路边水田,稻绿袍红,相映成趣。 全过程也就不到十息。 纹身女看傻了,看得连跑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沈渐看着她,目光锁定在脖子以上,实在是她脖子以下没眼看,虽说纹身遮住了肉色,该显露在外的地方仔细点还是能看出来,他属于看人先看脸那种,身材只是脸蛋的补充,看不上脸,一切都很难有下文。 这跟他在巫族看虫女是一个道理。 他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这纹身是自己纹的,还是修行出来的?” 纹身女一个手指头都不敢动,木然道:“少时得一桩机缘,怪图附身,着衣即焚,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个样子。” 第117章 七个跟屁虫 沈渐道:“你们真是去道源宫求道牒玉箓?” 纹身女道:“曾对老大有传道之恩的仙师给了他一个谶语,说此行道源宫必有佳缘可结,因此我等便来了,能不能求道牒玉箓倒是其次,主要是想看看那佳缘究竟为何?” 沈渐瞟了眼大坑那边,道:“穿棉衣那位?” 纹身女道:“正是,无暑是我们老大,他从天南海北把我们这七人找齐,大家都是少时得到奇怪仙缘,却与主流道宗格格不入之人,想去门阀小国混个供奉客卿,也因形像实在太过惹眼不为人重用,故此大家才志同道合,在陇北之地占了处土匪山头,自称‘千秋岁’,在那一片略有薄名,也被人称作‘千秋七散仙’。” 她心湖激荡,那也是余惊未平,听不出所说有假。 沈渐道:“你叫什么?” 纹身女正要开口,眼睛里有精芒一闪。 砸昏大坑里的无暑散人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挥舞蒲扇,数十把长剑花枝般手中展开,无声无息便向沈渐后背刺来。 棉袄衣襟敞开,阴森寒气灌注剑锋,数十把剑如同数十支透明冰棱。 沈渐头也不回,握刀的右手微微动了动。 长剑前多了无数条纵横交错刀光,叮叮当当一连串清脆撞击,冰剑、连同他伸直那条胳膊,全部当场崩碎,如光亮镜片般飞舞。 无暑散人又被重重砸落在地,这次更惨,砸在坚硬的路边裸石上,岩石殒裂如蛛网蔓延,身体表面砸出无数冰屑,等他棉袍下身体再次凝结成冰,又被一脚跺下,再次破碎。 再看他手中蒲扇,基本上每一条扇楞上都裂开了一道口子,整把扇子破烂不堪。 沈渐正准备再补一脚。 无暑散人双手举在胸前,大声道:“仙家且慢,可否听我一言。” 沈渐鞋底悬停他胸口上,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无暑散人忙道:“可能仙家便是吾师所言之佳缘。” 沈渐一脚就踩了上去,直接把他踢得昏死过去。他可不想跟这种半路截道的野修扯上什么关系。 上马走出数十里,天色渐晚。 天南驿馆不比柳氏王朝,因为到处是山,百里建驿也不现实,补给很难实现,因此只有沿途县城、郡城郊外才有官驿,投宿只能去路边客馆饭庄。 他找这家正好在一座集镇边上,紧挨官道,生意不好,伙计正坐门口草屋檐下,在慢慢喝着小酒,打发一天辛劳。 下酒菜虽不过一小碟油炸怪味蚕豆,喝的也是最廉价的村酿浑酒,看他表情,却像在享受世间最令人满足的美食。 满足才能快乐,也只有放低满足感,才会真正体会到快乐。 沈渐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他原本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可惜九岁那年,这种人生就因那场毁灭沈氏一族的天劫离他而去。即使如此,他心里还是向往这种简单而稳定的生活。 见带着一大群马的沈渐过来,伙计起身迎了过来,能带着如此神骏高大健马的人不是豪门,就是马贩子,这两种人对他们来说都是有钱人。 眼力劲向来很好的伙计对有钱人态度自然不会差。 “客官是要住店?” 这个时候来铺子肯定不会吃顿饭就走。 沈渐道:“店中可有上好马料?” “自然有,方圆百里可就只有这一家客馆,连边军大爷们的驿马也会在小店补充食料,这些东西都备得齐。” 伙计乐呵呵的,光这十匹马饲料钱都能让他赚上一笔,他每月薪俸有一多半都是靠收入分红。 沈渐不忘叮嘱一句:“记着草料里加几个鸡蛋,店里有什么好吃的给我弄来。” 灯昏。 外面已经黑了,铺子里油灯只放了两盏,只能照亮一张桌子大小。 正大口吃着腊味,喝着小酒的沈渐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他不用看也知道来的人是白天被他痛殴过的千秋七散人。 这些人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官道旁,正好在客馆屋檐下挑起的灯笼光圈以外。 上完菜坐门口的伙计也看到了这些人,显然被这七个奇形怪状的家伙骇了个半死,神色慌张的退进屋子,紧张地看着沈渐,欲言又止。 沈渐笑了笑,说道:“放心,外面那七个不是鬼,是人,长得有点奇怪而已。” 伙计瞳孔放大,明明没见着沈渐往外面瞧,他怎么知道,还清楚知道是七个! 难不成他们一伙的? 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夏夜歇凉时,从老人们嘴里听到那些鬼魅山魈的故事…… 他一扭头,看见一个上半身穿着古怪紧身青色花纹衣的女人走进门,之所以能看出是女人,胸部就是明显区别,他甚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没穿,昏暗灯光下,他看见了那张全是扭曲纹路的脸,两眼翻白,身子一晃就要倒下。 沈渐伸出手托住他后背,将他安放在身边长凳上,淡淡道:“晚上就不要出来吓人,你们这副样子很容易吓死人的。” 伙计没昏,刚刚那一下也是装的,他听说只要不跟这些脏东西正面接触,通常不会被精魅所迷。 纹身女就在门口揖手躬身,道:“小的姓何,以前没名字,自己起了个‘天衣’,仙家叫我天衣即可。” 见沈渐不说话,又道:“我等七人想跟随仙家。” 沈渐皱了皱眉。 他现在自己都一脑门官司,哪有心思跟这些江湖散人厮混。 何天衣道:“我们知道仙家看不上我这点小把式,但我们也有各自绝活,绝不会拖累仙家。” 沈渐道:“为何非得跟我?” 何天衣道:“我们一致认为,老大传道仙师所断谶言就着落在仙家身上。” 沈渐瞪了那人一眼,掏出官牌往桌上一放,说道:“我不是什么仙家,只是一名监军尉,你们恐怕找错了对象。” 这时门外有人懒洋洋说道:“以一己之力便让巫族折服的沈大人怎么能妄自菲薄呢!” 声音很近,就在门外。 如今沈渐第十二座天池开启,神识范围至少在十余丈范围,能悄无声息如此接近他的人至少也在天元境。 好在这个人他认识,所以没做任何反应。 陆济从何天衣背后走进门,径直来到桌子边坐下,拍了拍伙计肩膀,笑道:“傻坐着干嘛!不去给我拿副碗筷。” 何天衣神色震惊,这人就这么从背后走出来,事先她完全没有感觉到。 沈渐道:“你怎么来了?莫非骆院监又给你安排了护道任务?” 陆济叹着气,道:“谁叫我好使唤呢!不过这次不是护道,是带你上山。” 第118章 道源鹄鸣 沈渐指着自己鼻子,道:“带我上山?” 天南有很多山,也有很多名山,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叫天台山,不过陆济嘴里的山,便是天南人所尽知的那一座:鹄鸣山。 这座山也是仙朝大陆各大道宗公认的道宗各脉发源地,就连道宗之首天师道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创立天师道的首任天师便出自鹄鸣山。 陆济知道沈渐误会了他的意思。也没打算解释。 给自己倒了碗酒,斜睨着来到门前千秋七散人,一饮而尽。 那七人大眼瞪小眼,搞不清楚刚来这境界高得吓人的家伙是什么来头。 陆济道:“知道他们的底细?” 沈渐摇头,道:“没兴趣,也不想打听。” 陆济眨了眨眼,道:“不觉得他们很怪?” 沈渐瞪了他一眼,那家伙根本没看他,又给自己倒满一碗酒,慢慢放在嘴边浅啜,口齿不清道:“他们跟你还真有些渊源。” 沈渐瞪着眼,根本不信。 这七个怪人今日之前压根就没见过,何来渊源一说。 陆济道:“你以为我在说笑?” 沈渐哼了声,“我不觉得这个笑话有意思。” 陆济又喝完一碗,把碗放回桌上,悠悠道:“他们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们跟你一样,都遭遇过不同程度的天劫,而且都活了下来。” 沈渐这下才有了点兴趣,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陆济道:“和你不同的是,他们运气不如你,遭遇天劫后,没得到正确指点。” 沈渐挠了挠后脑勺。 天劫必随天缘,这是道门笃定无误的真理,只不过别人不知道的是,他得到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天授恩赐。 陆济道:“看看那个穿棉袄的,他遭受过玄水雷劫,阴寒入体,所得天缘便是玄水之气,所以感受不到酷暑;那个纹身女,则受过乙木雷劫,体内生机不息,因为没有以道门吐纳之法炼化,生机外显,这才在身体表面形成了奇特花纹,其实你要仔细揣摩,她那些纹身便是一门独特的自愈道诀……” 沈渐恍然,道:“这么说来,她一穿衣服就会焚烧,是因为木生火之故?” 陆济再次倒酒自饮。 沈渐指了指那个冲天辫两坨腮红,看起来像游灯河上杂耍戏子那人,“他又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中的是天火劫,内火太盛,脸上才有腮红吧!” 陆济道:“人家原本就是走街串巷的杂耍艺人,他中的应该是金杀之雷,脑袋上长出了一支细长金角,所以才用冲天辫来掩饰。” 沈渐看着他,眯起眼,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该不会道源宫早就注意到他们?” 陆济冲他翻了个白眼,道:“认真算起来,你应该叫无暑一声师兄才是。” 沈渐马上了听懂了言下之意,笑道:“如果我叫他师兄,你岂不是该叫师叔。” 陆济白眼翻得都看不见眼仁。 沈渐还不罢休,正了正衣摆,笑道:“乖师侄,来,叫声师叔听听。” 陆济嘴里只送他一个字:“滚。” …… 一行人往鹄鸣山迤逦而行。 千秋七散人总算如愿以偿,人手骑上了一匹马,没人敢跟不太待见他们的沈渐说话,远远跟在身后。 沈渐则一路跟陆济斗嘴找乐子。 他不知道源宫找他干嘛!陆济也绝口不提。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 奇花如锦铺林,青枫舞金拂地,进入鹄鸣山,风柔和得像姑娘纤纤玉手,日头也变得没那么毒辣。 远远看见山门,高大的白玉牌坊上书‘道源仙都’。 山门前一块屏风也似白石朱刻: 闲身待得清风去,采菊无人语。 孤鸿不解流云意,满树离情起。 再走几步,又有石壁上刻: 举觞邀酒淡秋山,独有青衿寂寞醉花前。 劝君自在卧东篱,绝似半生浮梦鹄鸣西。 马不能上山,山下有接引观,也是道源宫庙产,知客道人认得十六代首徒,将十匹马接下悉心照料,千秋七散人也无法入山,只能住接引观。 一入山门其实已经算身处道源宫中,陆济带沈渐去的,是君师殿。 鹄鸣多峰,天柱为主,妙玄、留仙两峰为辅,君师殿便在天柱峰上,这里也是道源师君常年修道地。 沈渐第一次来真正仙家山头,山道石阶旁青松屈曲,翠柏阴森,让人不自觉生出肃穆之意。 一路登高,山脚阡陌如棋,才见缭缭云雾中楼阁宛然琼宇,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 没得及观赏风景,就看见骆道人一袭青布道袍,笑呵呵站在玉阶上等着他的到来。 与仙道院时相比,身上那件道袍变得干净了很多,手臂上也多搭了一条白丝无瑕的乌木柄拂子,胡子精心梳理过,多出几分出尘仙气。 “臭小子,这一路玩得还开心?” 一开口,马上就把多出来那几分仙气给扔没了,骆道人还是那个骆道人,不会因为环境改变而改变。 沈渐正想开两句玩笑,见道殿内走出一人,紫色道袍,上面金线绣日月星辰、宝塔、龙凤、仙鹤,都不用人指点,僅看那身道袍便已能看出此人身份。 马上收起笑脸,恭恭敬敬结了个阴阳印,躬身与地齐平,道:“仙道院学子沈渐,拜见师君。” 骆道人还是没个正形,抹着胡子笑道:“这小子还懂点礼节。” 陆师君瞥了眼这个老没个体面的师侄辈,不好多说。 整个道源宫骆道人他们这拨没剩几个,大多数已入垂暮,只能蜗居洞府靠闭关修行勉强维持,骆道人算其中佼佼者,踏入仙境,洞真悟神,只不过嘴巴臭点不太受山上诸峰待见,也没个正经传人,因此也不开峰,也不任职,挂了个大长老虚衔,整日里游手好闲,专门打诸峰低一辈长老们秋风,闹得大家怨声载道,这才无奈把他支去了仙都仙道院。 陆济在一旁哼哼,轻声道:“我看也差不了多少。” 旁边有只手伸过来,拍着他的肩膀。 手不大,手背堆叠皱纹,陆济身子僵硬,他虽然同样不待见这老家伙,心里却很清楚这老家伙本事有多大,下手有多黑。反正好几位诸峰首座都因为无意间骂了几句,不是半夜给人掀了瓦撒一脑门尿水,就是给人倒挂在院子歪脖子树上,都知道这种事只有某个老不正经的前辈做得出来,偏生拿不出任何证据去找师君说理。 第119章 骆道人的真与假 陆师君瞧着沈渐,目光中充满欣赏和赞许,道:“你在巫族做那件事很好,功德无量,利在万民。” 沈渐拱手又揖,道:“这都是运气好,遇上了大祝师,恰好他也有意改善巫族现状。” 这都是他离开巫族前跟大祝师商量好的应对之策,于巫族首领们而言,也不希望他们的神使身份暴露,毕竟以他们的经验:南人狡猾,不可轻信。 陆师君笑道:“那也是你的本事,天南人花了几十年也没能见到他们大祝师不是。” 一条手臂搭上沈渐肩膀,用力挟着他的脖子,山上风大也没能吹散他身上酒气,骆道人笑眯眯地道:“也不看谁选的传人,当然比那些占着茅坑光拉稀摆带的小子有眼光多了。” 他伸出鸡爪子也似的手,道:“这种人才初来乍到,你这当掌门人的还不得拿件像样的见面礼意思意思。” 陆师君一脸无奈,双手笼袖,道:“去账房找小王,两块九炼精金。” 骆道人嘴里应了声:“得。”转身便往外走,手臂还挟着沈渐脖子,把他连拖带拽扯出院子。 陆济瞧着自家老祖,问道:“他身上可能附有仙缘,又经骆师多年调教,老祖就没想过把他留下来?” 陆师君道:“此子身上因果线太多,气运牵连过重,除非有更多功德化解,否则始终会在天元境遇上天堑。” 他叹着气,喃喃道:“随意随缘,自有天意。” 这边骆道人拖着沈渐走出一两里地,这才松开脖子,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跳起脚就骂:“你小子蠢啊!巫族围城,你就不能鞋底抹油一走了之,非得逞那个英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没传宗接代呢!对得起你沈家满门?” 沈渐眼眶红了,他听得出骆道人骂声中的关心。 稍稍平复了下心绪,说道:“这不没事吗?” 骆道人叹着气道:“是没事,可架不住每次都玩得这么心惊肉跳,依我看,你也甭走了,就在鹄鸣山找处洞府安心修行,把这十年光阴混过去,到时与朝廷契约一解,去君师殿磕上两个头,拿了金牒玉箓,我看朝廷那边还有谁敢动你。” 沈渐道:“监军府那边……” 骆道人道:“那边马上会换监军,有前车之鉴摆那儿,这次柳氏皇族做不得主,到时再跟南梅小儿说上一声即可。” 沈渐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勉强点了点头,道:“那就全凭安排。” 骆道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听得进劝,这是好事。” 他忽然问:“千秋七散人见过了?” 沈渐瞪大了眼,“你知道这七个脑壳进了水的家伙?” 骆道人笑眯眯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壶酒,喝了一小口,笑着道:“以前出去游历,正好碰到那个不怕热的,推衍出这家伙跟你一样是天劫幸运儿,随便教过他一些基础炼气法门,可惜遇得晚了,体内天缘已与自身融合,无法剥离,也无法导引他往正确路子上走,只能用一些粗浅方法尽量保持他体内气机不会把他自个给崩了,谁曾想,他这些年居然从各处找到了与他有过同样经历的六人……” 他嘴里啧啧,接着道:“这次回来时,正好路过他们盘踞的山头,想着这些人留在外面迟早是个祸患,所以给了他们个谶语,让他们来道源宫求道。” 沈渐跳起来,道:“原来都是你搞的鬼,他们死皮赖脸跟着我走,也是你指使的?” 骆道人哈哈大笑,道:“巧合,真是巧合,我就说了几句,本意让他们来道源宫外门修行,也好对他们有个约束,呃,可能谶语太深奥了点,这几个家伙脑子有点喜欢走岔,把你给当成了那份福缘。” 沈渐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骆道人道:“陆济事先传回了符书,我又么得未卜告知,能知道你为了揍东柳山追去界关。” 沈渐瞪着他,眼神渐渐柔和,缓缓道:“我得到天缘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想看看骆道人知道多少? 骆道人摇着头,咂着嘴,“我观察了你十年,发现你除了记性好,运气好,还真没啥特别,呃,有一点,你炼体特别容易,力量足。” 沈渐确认他不知道观象存在的事实。 骆道人道:“其实他们遇上的天劫和你有所不同,远不如你所遭遇,然而又不如你幸运,天劫加身,天缘降临,他们逃过一劫,却被体内天缘纠缠,时时忍受煎熬,修行越高,越有可能反噬,也可能觅得解决问题的机会,天知道呢!天道这玩意儿,最不可测,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沈渐开了个玩笑:“你就不怕我哪天爆了?” 骆道人摇头道:“你身上看不到那种异象,至少我看不出来。” 他看着沈渐眼睛,眨了眨眼:“也许有人看出了一些端倪,不然他怎么会教你那些秘而不外传的东西。” 沈渐怔住。 好半天才回豁过来——敢情骆道人也误会了。 骆道人反而安慰着他:“别担心,那人虽说朝廷恨之入骨的钦犯,他的本事大家还是很认可的,巴不得他在仙朝大陆能把领悟到的东西传承下来,我所以说你运气好,也指这个。” 他喝着酒,满面春风道:“那家伙居然一直躲在幽冥,还开了个啥玩意公道铺,也难怪朝廷、五宗、七阀怎么也找不着,真他娘的灯下黑……” 沈渐心里面差点笑开了花。 这么一口大黑锅莫名其妙扣到了王郎身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这始作俑者好笑的呢? 骆道人居然还在念叨说:“你小子在演武台上揍翻萧塬那一拳,水镜世界中砍伤太子那一刀都是从他那儿学的吧!那家伙确实有本事,说起砍人,就数他本事高,不然天问楼怎么会给出一句:天下剑道无其右的评语……” 两人去了趟道源宫祖峰私账房,骆道人取了两块九转精金,一块给沈渐,一块给他自个咪进了囊中,又死皮赖脸领了一千上品灵髓,半块都没分给沈渐。 两人又朝山下走,路上去了趟总务房,找都主在骆道人修行的玄冠山安排了处修行洞府,这才带着他下山去了接引观。 千秋七散人一见骆道人惊诧万分,如见祖师,行跪拜大礼,那头磕得叫一个响亮,恨不得把地砖都磕穿的阵仗。 骆道人居然一改嬉笑不经的模样,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仙师做派,让几人规规矩矩坐好,端坐高位,手端香茗,极其深沉地说道:“既然你们按谶语来了,那说明你我有缘,从今儿起,你们就在山下找一处风水宝地结庐修行,有空我也会下山来指点一二,缺什么修行物件,直接找接引观观主索取便是,只要不过分,他们也不会吝惜那点灵髓,但有一点,不管你们做什么,不得再如以前到处惹是生非,也不得与山上师兄弟发生冲突。” 七人再次扑倒再拜。 沈渐反正没眼看,干脆去了门外坐在栏杆上喝酒。 第120章 青云直上 自从天子立了储君,朝廷局势逐渐开始生出一些变化。 先是皇族遭受了重大打击,宴宁侯和千钟家宣忠县子双双落马,罪名一直未能确定,为此天后在朝会上训斥大理、宗正两寺多次,两寺总以案情不明来搪塞,案子一拖再拖,人犯也一直押在大理寺狱。 这两位尚未得到结果,大理寺卿又因工部侍郎公子杀人案受牵连,被天后撸去官帽,工部侍郎更惨被查出贪腐问题,且数额特别巨大,此时已经押在刑部大狱等候秋后问斩。 东柳静温腾出的宗正寺副卿位置依旧由皇族把持,无非换了个人头,毕竟宗正寺主管皇族事务,别人很难插手;大理寺卿关键位置因为皇党和后党争执不下,最后连极少亲政的仙帝陛下也不得不出面,最后这个大肥缺落到了代理寺政的副卿张朝忠头上;工部左侍郎空缺也被某个既非皇党,又非后党的南方官员调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个人铁定属太子新党。 不止朝堂高位大臣,一些新锐也在各部各寺崭露头角。 进入廷尉寺的玉官新锐中最为亮眼,短短一年,便从九品下候补官员一跃成为武器署令,官职不高,也就正八品,但掌执东宫、在京王公及三品以上诸臣之门,等于除了皇宫禁城三卫,掌握了巡城兵马司诸营调度值守及大多数王公大臣外围守护职责,实权不可谓不大。 能做到这点,离不开他强悍的战斗能力和冷静的处置能力。 天命十一年初,太常寺火井令私售元正节剩余烟花黑火,被歹人买走,欲用以炸毁长宁寺新建祈福塔之用,被巡城司拦截其中一部,玉官率兵卒搜查余党,斩杀其中三名首犯,将此大案扼杀萌始,后京兆查明实属数名观庙道人嫉妒长宁香火,不甘佛寺立足仙都,方才行此下策所致。 同年中,吏部尚书子大婚,不满分配的数名前道院修行者欲婚典上刺杀尚书,玉官正好值守,当场斩杀四人,生擒四人…… 这位天道院星榜骄子天命十一年可谓福星高照,功勋无数,升任八品实权官员实至名归。 当然这一年表现亮眼不止他一个。 仙道院天骄丁冲同样引人注目,只不过他的表现大多数人并不清楚而已,直到他升任评事,大家才知道此人便是大理寺代职寺卿家未来女婿,而且背地里有传说,就连工部左侍郎贪墨案,大理寺卿受贿案初始也是由他的暗中调查引发,也间接将自家准岳丈稳稳送上了寺卿宝座,背靠大山,又立大功,不升官发财那才叫怪事。 …… 像这样的人还有不少,看懂朝堂政局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王朝新老交替的开始。 这些变化指明了一个风向。 储君已经开始慢慢布局他的施政班子,这些人在储君即位后,将成为将来朝堂中不可或缺的力量中坚。 天后那边却看不出任何变化。 这也不奇怪,天后本来就是为天子代政,何况太子还是她亲骨肉,说不定这也是天后在为将来交权打下坚实的基础。 秋后的一天,南梅初雪走进了丹阳门外那座匾额看起来很新的王府。 上阳王府。 天后就两个亲生儿子,女儿未行笄礼,长子册立储君,次子却连个一字王都没捞着,僅僅封了个二字王,尚不及其父皇两个嫡亲兄弟,一个幽王,一个晋王,幽王掌北境兵权,又在京中执宗正寺大权;晋王掌晋州铁骑精锐,坐镇东西喉舌要冲。 他这位王爷却连封地都不能去,只能困守都城府第,眼看着兄长风光无限。 王府内,侍卫来自兵部,外围则由巡城司驻守。 自从储君册立,光顾这座王府的客人好像也只有这位天后表侄女,偶尔城外沈家庄也会有人来送新鲜时令果蔬,那些人地位低下,自然见不到身份高贵的上阳王,不过上阳王每次还是会吩咐府上总管厚赏送礼管事和庄丁。 府上人都知道,那个沈家庄的主人是王爷最好的朋友之一。 另一好友则是如今青云直上的新锐丁冲。 然而那位丁大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位王爷,自沈渐离京,他也就从来没再登过王府大门。 真是活久见,王献居然在池塘边钓鱼。 南梅初雪差点以为看错了人,转念一想也是,这位王爷如今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莫说钓鱼,就算他现在蹲池塘里面洗石炭玩,想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 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王献被她的笑声吸引,回过头来,一脸轻松,打趣道:“倒是稀客,初雪表妹怎么有空过来。” 南梅初雪道:“莫非你还有熟客?” 王献哈哈大笑,道:“你一大小姐开这种玩笑不太合适吧!” 南梅初雪自知失言,赶紧换了个话题:“听人说大理寺丁大人昨晚已经进了东宫,出门时微醺,满面红光,你这位昔日故友可有想法?” 王献视线转回池塘,淡淡道:“丁大人向来是渐哥儿的朋友,我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沈渐,他不还在你天南柱国府当上门女婿。” 南梅初雪赧颜,上去就把插在地里的钓竿一脚踢进水中,酥胸起伏,显然给气得不轻。 王献挥手将鱼竿从水里隔空抓了回来,扔在一旁,起身笑道:“这就生气了,这些日子天南就没来个信?” 南梅初雪知道他说的不是家里来信,而是那个看起来很讨厌的家伙。 “他让家里帮着带了句话,就说了两个字:感谢。然后让我给你带个口信,他很好,谢谢你写的信,虽然收到得晚了点,不过揍了顿东柳山,出了半口恶气。” 王献呵呵,“这倒是那家伙一贯风格,信都舍不得亲自落笔。” 南梅初雪道:“其实这是家父的意思,他现在给你写信,还不是会先给某些人过目,为了这点形式,没必要。” 王献嗯了一声,眼神难免失落。 南梅初雪道:“呃,他现在去了鹄鸣山,肯定是不会再遇上什么危险了,谁也没那个胆,敢跑去道源宫杀人。” 王献嘴角扬了起来,道:“我现在不也安稳得很,这种时候,我想没有谁希望我死吧!” 南梅初雪扬起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打得格外响亮。 搞得池塘附近好些个丫鬟都伸长了脖子。 王献揉着被打的地方,气鼓鼓道:“都快找道侣的人了,还玩这种无聊把戏。” 从小王献就柔弱,第一次在宫里见到比他年纪小,却已经接触修行的南梅就给她欺负了个够,打后脑勺已经算轻的,有一次两人去划船,还给踹进湖里去过。 “我才不找道侣呢!一个人多好,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你就嘴硬,面冷心热。” 王献忍不住吐槽两句,还刻意侧了侧身,以防一个不小心,身后飞来一脚。 南梅初雪手腕突然画了个半圆,指尖掐诀,两人周围便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天后要我来看看你,她很挂念,生怕你有所怨怼。” 王献笑了笑,笑得比哭还苦。 “母后是怕我想不通?” “她是啥性子你这当儿子还不知道,会担心你这个。” “那倒也是,她对你这个侄女倒是比对儿子还关心,连楚楚在她那儿,都不如你。” “那是,谁叫我跟她像呢!” 王献没有反驳,他比谁都清楚。 南梅初雪只是面冷,心还是软的,就像她对沈渐,一开始确实很厌恶,但问道之后,她的看法明显改观,当面还故意保持矜持罢了;天后不同,她面冷,心更硬,至少他这当儿子的从未见过她心软的一面。 第121章 羞辱 丁冲身边已经多了很多朋友,很多朋友其实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如今朋友这个词在他这里好像已经变得很随意,见上一面,酒桌上碰过杯,大家聊过两句……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如今都统称为那个字。 曾几何时,那两个字在他心里还是非常沉重的。 整个仙道院上千人里面,他敢拍着胸口放话说是朋友的,也只有两个,而且无论何时何地他放出这句话,那两位都不会矢口否认。 现在他真说不好。 沈渐他相信依然还会承认,保不齐还会吊儿郎当纠正一句:不止朋友,我们是兄弟。 另外那位,他就不敢保证了。 明明那一夜想杀他们的幕后人之一就在他管辖的牢里,他还能若无其事经常与他谈笑风生,跟他聊着外面的大事小事。 有时候夜深人静,孤独的时候,他都在咬牙切齿骂着自己不耻。 原本他现在根本不应该感到孤独,明明身边有这么多‘朋友’,还有温柔可人的未婚妻相伴,怎么会孤独呢! 然而他却真实感受得到那种心里话无法述说的痛苦。 天空群星闪耀,窗外树影摇曳。 秋月更明。 月后朦胧,仿佛有月相伴。 重月之夜,月亦有伴。 人呢! 灯火正亮,酒兴正浓,不止酒香。 花香,脂粉香、女儿香。 酒桌上有各种酒,很多酒他都叫不出名字,也有各种人,在他眼里只分男人和女人,男人都穿着光鲜华丽的衣裳,说着以前他恨不得握紧拳头上去往脸上猛揍两拳豪言壮语;女孩都很年轻,十三到二十三都有,穿得很少。 两名他都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官员一左一右坐他身边,不停端起酒杯给他敬酒。 眼神迷茫,显然他们已经醉了,屁股却一刻不敢离,生怕给他耻笑酒量太差,将来难堪大用。 他相信,若非昨天进了趟东宫,这些人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殷勤。 酒桌上还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今天这桌酒就是他作东。 这个人有个无比响亮的姓氏,千钟,千钟经,他刚从刑部大牢放出来不久,据说还是天子陛下亲笔特敕。 他就是因宴宁侯案牵连,现在还关在寺狱里那个千钟荣沛的儿子。 涉及私授军械大案,家人居然屁事没有,就这么放了出来,丁冲怎么想都想不通。 不过这些都不用他去想,反正准岳丈亲口让他出来参加这场答谢宴,自然有他的道理。 千钟经双手捧着酒杯绕过来敬酒,嘴里说着恭维话,无非就是让他好好照应下寺狱里面仍然等候定案的父亲。 这时雅间的门被人重重拉开,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冲进来,身后还有几个花月楼伙计,好像准备拉住这位客人,不过被几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打得东倒西歪。 坐得离门最近的一名华服官员第一个跳了起来,伸手去推搡那名醉汉,手还没接触到那人的衣襟,就给人打了个响亮的耳光。 “什么人,你敢……” 他一句话没说完,另外一边脸又挨了一下。 两记响亮耳光似乎把将那人酒打得清醒了些,刚握紧拳头重新松开。 因为赏他耳光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纨绔,天周龙骧,一个拥有天后一样姓氏,而且有血缘近亲的权贵。 天周龙骧一把将桌前跳舞女孩中长得最好看那个搂进怀里,大笑道:“我天周龙骧看中的女人,怎么敢陪别人喝酒。” 丁冲看得出,这个人根本没醉,熏人的酒气,都在身上,而不是嘴巴,他装醉闯进来,只不过是故意找事。 天后亲侄子,仙都还真没几个人敢惹。 他突然脚一滑,连同身边姑娘一起栽倒,轰然撞翻了一张桌案,跌跌撞撞直奔丁冲。 千钟经早就闪身紧贴墙壁。 没人敢伸手碰一下对方,生怕碰出任何问题。 丁冲只能抬起双臂,如封似闭,挡住胸前。 天周龙骧身子就在他面前停住,挥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比打别人重了多少倍,打得丁冲脑袋后仰,身子依然笔直。 他无法还手,只要还手,京兆府会毫不犹豫把他抓进去,以意图刺杀国戚判决斩立决,不僅如此,还会牵连到很多无辜者。 “哈哈哈……这不是最近风光无限的丁大人吗?真不好意思,没收住手。” 说话间,又是一记耳光扇在脸上。 丁冲脸肿了起来,嘴角也在流血。 他依然直挺挺坐着,眼睛看着对方,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天周龙骧慢慢直起腰,搭着女孩的肩,娇小的女孩动都不敢动。他也直视丁冲眼睛。 “我是想让你记住,你身上这身皮不管换成什么颜色,你也都是一条狗,哪怕你长着尖牙,能咬的,也只是你的同类,而我,天周,永远是那个牵着狗绳的人,也是能和牵你那条狗绳主人平等对视的人,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丁冲没说话,也没去擦拭嘴角滴下的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天周龙骧转过身,瞪了眼墙角的千钟经,冷冷道:“你们千钟氏打得好一手算盘,两头押注,就不怕两头落空?” 千钟经刚才还惊恐万端的脸一下平静,微笑道:“天周少爷威风,不过也请你记住,有些话,天后能说,你来说,是不是有点冒失了。” 丁冲眼皮微颤,似乎看明白了什么?神色同时也平静下来。 天周龙骧仰面大笑,“冒失,我怕个锤子,还怕宫里两位圣人怪罪,谁不知道我天周龙骧就是个纨绔,既不用像老四那样唯唯诺诺,也不用像老大那样故作深沉。” 出完气的天周龙骧走了,带走了屋子里一大半女孩。 看起来就像京中纨绔很平常的争风吃醋一样,可丁冲心头跟明镜似的,天周龙骧无非是在向太子成传递一个信息罢了。 这点羞辱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 张家书房。 “听说昨晚跟天周家那位少爷起了冲突?” 张朝忠看着手上的邸报,都没抬起头正眼看着丁冲。 “是,但不是冲突。” “他只是在告诉太子,无论他现在是不是储君,天周氏永远都是仙朝不可或缺的一股强大力量。” “我想也是。” 丁冲毫无表情地回应着。 张朝忠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茶盏,“我就在太子面前说过,不要把你过快推在明处。” 丁冲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平静地道:“这些我们说了不算。” 张朝忠这才抬起头,笑道:“还真成熟了哈!不如趁今年事闲,把你和素锦的婚事办了。” 丁冲道:“全凭叔父做主。” 张朝忠看着他,眼睛眯了起来,道:“你不给天南那位朋友发个请柬?” 丁冲道:“会发,但他肯定不会回来。” 张朝忠点了点头,道:“也是,没人傻到这种时候送上门找死。” 丁冲道:“我想把父母接来,等婚事办完,再送他们回老家。” 张朝忠颔首,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你选宅子的事情得尽早,要不把洞房安排在张家,那不是让旁人笑话。” 丁冲道:“其实都是岳丈安排,搁哪不一样。” 张朝忠大笑。 他觉得相当满意,至少目前他对这个女婿挑不出任何毛病。 第122章 足印成对 仙山多雾,人踪寂寂。 山上修行很考验人耐心,头几个月沈渐还勉强适应,主要还是从东柳山身上‘拿’来那件储物法宝需要‘开门’。 如果换作‘观象’,可能用不了一炷香就能轻易拆解禁制,但他不想事事麻烦观象,毕竟观象状态不稳,心又比天高,很多事情求人不如求己。 拆解他人禁制关键是找出‘线头’,禁制说白了就是符纹阵法,多个符重叠构成,要想打开最重要就是找到符纹起始位置,拎起线头才能抽丝剥茧。 参悟道法也是一样。 就像观象搁在神识里的武灵碑道诀,圣碑巫术,虽说已经完全拆解以文字存放神识,但沈渐更喜欢读过道诀后,再去参详原始道韵脉络,籍此反推观象的拆解方法。 这样很耗时间,但相当有效。 秋风将山上槭树吹成红叶的时候,他已经打开那支玉带钩法宝。 从里面的物件就能看出,不愧是皇族贵胄,四五万块上品灵髓,各种珍奇珠宝饰物不计其数,光束发冠,发簪,衣帽就有好几十套,金银更是有好几大盒,各种灵药补品,这些都不算啥,最值钱的是四五套分别以火綄纱、八眼蛛丝、冰玉蚕丝等织成的无漏天衣,上面还以其他材料织出符纹,更增天衣防御。 那套火綄纱锦服天衣,他随手就送给了纹身女何天衣,虽说是男人衣袍式样,总比她拿纹身当衣服看起来体面,火綄纱最大的好处就是防火,正好能抗住她身体表面滚烫的高热。 冰玉蚕丝那件则给了无暑,也正好能锁住他体内寒气外泄,不用整天裹个棉袄保持体温。 虽说他对这七人初期印象并不好,但相处下来,也慢慢发现了这几人骨子里那种自卑和纯真的一面。 将心比心,若这七人一早就有诸如骆道人这种名师悉心指点,成就肯定不止现在这样。 所以他尝试着以观象的方式观察他们体内小天地各种景象,试图找出一种诸如‘开门’方式来解决他们存在的问题。 很难,但这也是一种修行。 正如内观照视,以元神勾连天地,参透天道运行规律,投射于小天地一样,别人的小天地同样也是对自身的一种参照。 几场雪下来,鹄鸣山束裹银妆。 突然有客到访。 客人不止一个,一个在意料之中,一个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温棠,他的烈火营已经重组完成,如今成了烈火军,人数从以前的千余,变成了四千余,官职也从七品升至六品,妥妥的都尉,他过来一为访友,二为送信。 一封新的任命官牒文书送到沈渐手上。 吴志邦死后,柳氏王朝那边再三权衡,最后派来一名天周氏三品将军担任监军,原先吴志邦的班底也全部轮换,大部分都给平调去了苦寒北境,名义上平调,实际上跟贬谪也没啥区别。 沈渐作为巫族和谈功臣,柳氏王朝不得不赏,他的官职也自从八品监军尉晋升从六品振威副尉,连升两级。 看似官品给得高,其实也就一虚衔,振威副尉本来就属散官,无非是品级提高,并无任何实权。 兵部还给了个更虚的职,他也不再归监军府辖管,成了柱国大将军联络官,说白了就是配给南梅野亭的传声筒。 南梅柱国大将军这个称号本来就是虚职,他本人领的是天南国兵马,他的联络官就等于是虚职中的虚职,除了俸禄多了好几倍,也没任何职责要求。 第二个意料之外客人便是南梅初雪。 沈渐真没想到会在鹄鸣山跟她见面,那种内心里的尴尬就不用说了,好在他向来脸皮比较厚,也善于藏匿气机。 山道积雪松软,两对脚印并排延伸。 温棠相当自觉,寒暄后便去了山下接引观,说是去看看龙血马,离开的时候,顺便把马全带回南都,每一匹骏马对新烈火军都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南梅初雪脸上依旧和压弯树梢的白雪一样,递过去两封信。 沈渐也不避讳,当面拆开。 第一封来自王献,封皮上娟秀的字就能认出。 他的信简短而充满感叹。 字里行间虽说都在报平安,然而沈渐能从信中富有忧伤气息的用词,感受到此时王献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第二封信,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拆开来里面是一张大红喜帖。 喜帖红底洒金,上面带着淡淡兰花香。 君子香。 敬启者: 吾弟,有幸邀请出席为兄婚礼,实在荣幸。 特此书函恳请明年惊蛰莅临,赴宴共庆。 落款则是丁冲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要成亲了!” 沈渐口气中没有太多惊讶,更多的是唏嘘。 他不止一切幻想过他们将来各自成家的情景,最先想到的是王献,那时大家还认为他是瑯琊王家人,反正从面相上看,他就是那种听爹娘话,很早就会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家伙;丁冲可能会排在最后,他对前途有着无比渴望,没有混出样子前,很难把心思放在家庭上…… 世事难料,短短一年,每个人的境遇就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南梅初雪用眼角余光看着他。 “你不会想回梁都吧!” 沈渐苦笑,道:“如果可能,真想走一趟。” 南梅初雪嘴角扬起冷笑,道:“看来你还没傻。” 沈渐看着她,道:“你觉得我傻啊!” 南梅初雪道:“不傻也没那么聪明,不然你会往巫族地盘跑?” 沈渐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在担心我?” 南梅初雪板着俏脸,眯起眼瞥向他,眼神像要杀人,却没有出声反驳。 沈渐心头一荡,想伸出手去握她的小手。 指尖微颤,还是控制住了这份冲动。 他不是怕她翻脸,而是怕南梅大将军知道,指不定就挟长枪勇闯鹄鸣山,山上那些超然仙人能不能拦住不知道,反正他们装瞎是肯定的。 “咱们是朋友嘛!” 他赶紧把话圆了回来。 南梅初雪忽道:“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沈渐双手搓脸,天气太冷,脸冻得有僵硬,鼻孔里嗯了一声。 南梅初雪瞪眼怒道:“想不认账?” 沈渐赶紧把手从脸上放下,忙不迭摇晃。 “怎么敢,南梅小姐大恩,没齿难忘,连同楚楚公主那份都铭记在心呢!” 第123章 出来混是要还的 南梅初雪道:“我需要你还。” 沈渐看着她,猜不出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嘴上不得不应承。 不管是啥!忍一时风平浪静,哪怕事后挨上大将军一枪,只要不死,总归还上了这份情不是。 南梅初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下山,陪我去南都。” “啥!”沈渐以为自己听错了。 “跟我去南都。”南梅初雪又说了一遍。 “这么简单?” 话一出口,沈渐马上后悔。 “当然不是。” 南梅初雪背着手往下山方向走,得意扬扬道:“你不是最熟悉花街柳巷吗?我还没去过,你得带我去见识见识。” 沈渐腿一软,山道湿滑,差点没摔个屁股墩。 真不知道这位天南梅家大小姐哪股筋搭错了线。 “能不能换个要求?” “不能。” “你一个大姑娘家家,跑那种地方去干嘛!” “长见识啊!” 南梅初雪一副理所当然口气,说道:“想看看花魁怎么能把你们这种男人迷得五迷三道的。” 沈渐暗自腹诽,台面上只冰山一角耳,你还能跟花魁去卧室见识!总不成让我当面给你演示吧!当然你想看,我也…… “你在想什么?” 南梅初雪突然问,沈渐心虚,赶紧心敛心神,正色道:“我认为不妥。” “什么不妥?” “南都不熟。” “呃,那没事,温都尉肯定熟,让他带路,你来付钱好了。” 得,老温也没跑。 跟着温棠来的还有前烈火营一大票弟兄,他们都认识沈渐,以前是敬重他,现在除了敬重,又多了十分羡慕。 能让南梅家大小姐亲自走一趟的男人,相信每个天南人都会羡慕,说嫉妒不至于,还没几个人敢对南梅大小姐有非分之想。 如果他们听说过沈渐在仙道院向南梅大小姐当众示爱,并且登台痛殴情敌的故事,只怕会佩服得‘六’体投地。 南梅初雪没有乘来时的马车,而是骑上了沈渐从东柳山那儿抢来的马,别说,她骑术还真不赖,一个劲冲在前头。 几名校尉只能紧紧跟着。 温棠那张脸拉得像爹死娘嫁人。 “你们在山上都聊了什么?” 沈渐也一脸苦,“能聊什么,就是大家都认识那些朋友的事情。” 温棠愠怒道:“那大小姐说要去青楼又怎么回事。” 沈渐道:“你家大小姐脑子里面怎么想我哪知道。” 温棠哀声道:“你可把我害苦了。” 沈渐揉着脸,他也很同情,同情归同情,他不也是受害者,无能为力是他们的共同点。 …… 鹄鸣山离南都并不远,百余里路,半天就到。 等他们进城,已是华灯初上。 城里面看不见雪,有的只是湿冷的空气。 南都也有教坊司,不同的就是不分东西院罢了。 南梅初雪不知从哪儿弄了套男装穿上,头发也扎成了男人式样,从背影看上去倒也风度翩翩,就是身材偏瘦,只要眼睛不瞎,谁都看得出是个女人。 香满楼是教坊司最大的一家青楼,天南花魁不分院,大家都在一家青楼做事,进门便是一处极其气派的主廊,所有姑娘的名字都写在竹牌上,悬挂主廊两侧,花魁名牌在最显眼的地方,上面以鲜花点缀。 南梅初雪背着手走在头里,兴致勃勃,看哪儿都觉得好奇。 香满楼迎客姑娘好奇地打量着她,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沈渐和温棠尴尬得要死,温棠真后悔换了身便服,若穿着军袍,明眼人一看就知,谁还敢乱嚼半句舌头。 老妈子眼力见儿比姑娘们好多了,打老远就迎了上来,直接来到沈渐面前。 “这位爷,你们是大堂打茶围喝花酒,还是找个安静地方。” 沈渐递去一块银子,正色道:“找个安静地。” 老妈子正要去安排,南梅初雪转过身,故作潇洒一挥衣袖,道:“大堂多热闹,有声有色的,为何要找安静地方。” 沈渐多聪明,都不解释半句。 温棠则道:“雅阁才符合公子身份。” 南梅初雪眼睛一瞪,道:“敢情温兄是这里常客。” 温棠赶紧赌咒发誓说他从没来过,都是听别人说的。 “这个别人该不会是这位沈兄?” 沈渐暗暗埋怨老温多嘴,嘴上道:“我一个外乡人,拢共在南都没多长时间,哪有空闲来这种地方。” 老妈子赶紧出来打圆场道:“那就按这位……公子爷的意思。” 沈渐手背在背后偷偷给老妈子打手势让她离开,免得说越多,南梅越是不依不饶。 好在香满楼这种地方即使大堂也有纱帘屏风隔开每张客桌。 三人要了几角酒,几个下酒小菜,一壶香茗,坐在那儿看着主廊歌舞,没人敢当南梅初雪面评头论足。 “沈公子看这里可比得梁都?” 南梅初雪这话问得沈渐背脊升起一阵寒意,小心翼翼道:“我这人脸盲,分不清。” “哟!沈公子这话就说得有水平了,能出一本绣榻春闺的风流沈魁星还能脸盲?” 温棠听得一头雾水。 毕竟南都与梁都远隔数万里,绣榻春闺这种书也就在梁都流传,戏目更是南北差异巨大,传到南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沈渐恨不得用脚趾头抠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广寒清池那些白嫖日子欠下的风流债,今天一并个还了个干干净净。 南梅初雪兴趣盎然,又招来老妈子,要她把楼子里最好看的花魁全都带过来,让沈公子一一过目,随手扔了块银子,比沈渐刚给那块只大不小。 她哪知道这种地方招花魁这点银子哪够。 沈渐又不敢提醒,对着老妈子挤眉弄眼,示意她随意找几个过来糊弄了事,反正南梅也不认识,无非就是故意找麻烦,想看他出糗。 老妈子也懂事,拿了银子很快招来一帮,全都是楼子里年长色衰的,南梅瞪了半天,眼睛直在沈渐脸上打转。 沈渐一本正经道:“梅少爷是准备听曲还是观赏歌舞?” 南梅初雪道:“你以前去广寒清池就是跟她们这种……”下面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沈渐道:“那都是被人冤枉,总不能别人出本书我就去拆了人家房子吧!” 南梅初雪表示不信。 爱信不信,沈渐反正打定主意死不认账。 歌舞依旧,喧哗如潮。 一脸索然的南梅初雪背着手在前面走,沈渐只能弯着腰在后面跟。 温棠脚上像绑了几千斤铁块,步子挪得比乌龟还慢。 第124章 冰霜也有融化时 “这么无聊的地方,为什么男人趋之若鹜?” “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去得少,都是王献带去的。” 这种时候也只能委屈兄弟受累了,大不了以后回去,给王献郑重道个歉。 南梅初雪不知是信了,还是不想追究了,突然换了个话题: “如果王献在梁都遇到了大麻烦,你会不会去救?” “会,但是不会盲目。” “什么叫做盲目?” “就是绝不会做无把握的事,如果想救都救不了,我会耐心等着,等有能力去做的那一天。” “万一你不去他就会死,你怎么办?” “我会帮他报仇。” 南梅初雪嗤地轻笑出声,有些感慨:“你倒是想得很透。” 她婷婷转身,倒着往前走,说道:“要是报不了仇你当如何?” 灯光下,沈渐眼睛很亮,毫不犹豫道:“不会,我坚信。” 南梅初雪哈一声笑出来,“自信是好,自负可要不得。” 沈渐道:“不是自负。” 南梅初雪歪着头,“王郎真的教过你?” 沈渐心头暗笑,眨了眨眼道:“什么王郎,我怎么没听说过。” 南梅初雪嘟了嘟嘴,夜色下,她脸上的冰霜似乎已经消融,替而代之的,是小女孩般纯真单纯。 沈渐发现自己心跳有点快。 “我说的是那个公道铺掌柜?” “呃,我确实从他那儿买过很多修行秘诀,你没去过?” “我——呃,没去,嫌麻烦。” 南梅初雪转过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说谎时的脸色。 沈渐哪需要看她脸色,笑得差点溢于言表。 “元正节后我就去梁都,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 “你还要去?” “当然,我这次回来只是看爹娘。” 她没有解释太多原因,不过沈渐猜得出,这也许是柳朝对天南的一种防范机制。 “我想托你帮我给丁冲送个礼,给王献带封信。” 她嗯了声,似乎有话想说又没说出口。 很快柱国大将军府就到了眼前。 台阶上有个高大身形在那等着,灯光下看不清脸,沈渐能认出他的身影,头皮发麻。 无论谁大半夜陪姑娘回家,都会怕给姑娘的家人撞见。 何况这姑娘家人还是天南只手遮天,权倾一隅的战神。 南梅野亭眼睛比灯光更亮,目光比刀子更锋利。 沈渐深揖下去,道:“属下沈渐见过大将军。” 他现在身份是柱国大将军的联络官,自称属下是他的本分。 南梅初雪笑着跑向了她爹,不停埋怨他大半夜跑门口来等人。 沈渐顿时感觉身上无形压力减轻了一半。 温棠压根就没敢现身。 南梅野亭轻轻抚摸着爱女头顶,瞪着沈渐,老父亲的威严让他窒息。 “你们日落就进了城,这么晚才回?” 沈渐冷汗直流。 既然大将军知道他们进城的准确时间,自然也能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带人家宝贝闺女逛窑子,这种事情不管哪个当家长的都不会容忍。 好在有南梅初雪,她连拖带拽把大将军拖进了门,不忘回头提醒:“今日算你付的利息,可别指望这就算还了人情。” 砰的一声,大门重重关上。 这人情咋还,以肉偿债? 沈渐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阵风吹来,背心寒凉。这个时候他无限羡慕无暑那家伙,一身冰冷,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出汗。 温棠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小心地问:“大将军没问吧!” 沈渐没好气道:“要真问起,我就说是你带路。” 温棠叫声苦也,“可不得这么陷害哥哥,你们小两口打情骂俏,搞个情趣啥的,别把哥哥拉下水。” 沈渐搭着他肩膀,手臂用力勒紧。 “你这家伙关键时刻不见人影,这会儿还想把自个摘出去。” “我请你喝酒。” “不去青楼。” “自然不去,再去不得脱层皮,南都夜市可不比梁都差。” 西直街上灯火通明,整条街充斥着各种各样炒菜、烤肉、油炸混合味道。 街道两侧摆着参差不齐的桌椅板凳,占据了大半个通行道路,到处都能见到醉汉扶着墙壁边呕边放水。 划拳声,争吵声不绝于耳。 两人就坐在街边,桌子矮,板凳也矮,温棠腰间悬挂那把红鞘长刀都拖在了地上。 酒很普通,比不得香满楼一杯就能卖一两银子的美酒,不过天南盛产美酒,随便一家铺子的自家酒酿,也能与梁都宴席上贵得死人的酒水媲美。 沈渐喝得很慢,他喜欢酒,更喜欢小酌,不追求醉后那种迷茫,喜欢微醺后心情舒畅的感觉。 “大户人家小姐都这样,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你也别往心里去。” 沈渐笑了起来。 “说得你好像很懂似的?” “那是当然。” 温棠挺直身子,无比自豪地道:“过来人嘛!” 沈渐笑道:“你不会告诉我,你也约过大户人家小姐。” 温棠道:“村里面李员外可是我们那儿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大户,他家闺女跟哥哥就是青梅竹马,还能没牵过手。” 沈渐笑得更欢,“几岁?” 温棠干了一大碗,面不改色道:“七八岁。”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大笑起来。 沈渐道:“这次看你好像气象不错,修行有了进展?” 温棠道:“沾你的光,大将军赏了几本修行道诀。” 沈渐道:“天南独有的修行偏重于术,弱于体,我这里有几篇炼体诀,还有些武道近战诀窍,你要是不怕修行冲突,我可以送你。” 其实在南鹤一役后,他就有心指点,不过碍于温棠属天南将领,贸然指点只怕反而令人猜测,如今已脱离监军身份,没了那层身份隔阂,大家心里也就没那么多想法。 温棠眼睛亮了,“当真?” 沈渐道:“是我在梁都参悟武灵碑所得,对你应该有所帮助。” 温棠破天荒有点腼腆:“这礼会不会有点重。” 沈渐端碗给他碰了一个,翻了个白眼,“嫌重,明儿个去大将军面前承认去香满楼是你撺掇的。” 温棠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一口喝干,亮了亮碗底,振振有词道:“只要大将军问起,我就说是他未来东床拿主意,末将只是负责保护,不敢有违。” 第125章 大婚 天命十二年,惊蛰日,二月廿五。 宜嫁娶,进宅,出行,纳采…… 仙都大梁跳鲤河街一座青瓦白墙宅子张灯结彩,门额上披上了象征喜庆的大红布条。 院子内人声汹涌,院子外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站在门口迎客的,是张寺卿宅上管家,他在京都混迹多年,老爷交往的头面人物大多脸熟。 张家虽非招婿,然而在大家眼里其实这跟招婿也没啥区别,在张寺卿朋友眼里,丁冲也就一无名小卒,若无张家这座靠山,能否在大理寺立足都两说,何况大家都知道,张家女婿以前好像与上阳王来往密切,靠山失势这才攀了门高亲。也幸得娶的只是庶女,若非如此,哪轮得到这种脚底淤泥都没洗干净的泥腿子,京城不知多少高门大户想攀这门亲。 今天丁冲活像一个裹上红绸任人摆布的悬线木偶,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显得僵硬,他虽然一百个不愿意,看着堂上一身新衣满面红光的老父母,也只能强压着心头那股无明火。 院子里高朋满座,放眼望去,多一半根本不认识,另一小半认是认识,也就是酒桌上虚伪应酬的朋友罢了。 大喜的日子里,他开始怀念起仙道院求学那些日子…… 他并不奢望唯二那两个朋友能到场。 新媳妇已经进门,客人也差不多来齐,就等司仪宣布开席。 这时门外礼宾大声唱礼: 上阳王,极品玉如意一对,四转精金六两…… 礼单不短,一直没唱到送礼人是否临门,丁冲有些激动,他想迈出步子出门去迎接客人,突然感觉无数双犀利的目光集中过来,他马上收敛起喜色,向主席位上的岳丈颔首示意。 给上阳王送上喜帖是岳丈的提议,要不然他哪敢做这个主。 也不意外,如今太子风头正劲,参政议政,已经从天后手上拿回近一半权柄,攀附太子的群臣也越来越多,当年与他一样具备储君资格的上阳王则悄无声息,渐渐被人淡忘,谁还会去计较一头落毛凤凰。 皇族内部也不再打压这位皇子,张寺卿现在给上阳王递去喜帖,同样也是太子在向群臣表示一种态度。 得到张寺卿首肯,丁冲这才迈着稳定的步伐向大门走去。 已经入席的客人也站起身。 王献满面笑容跨过门槛,出现在大家眼前,在他脸上看不到失势后的颓废,也看不到丝毫怨怼,有的,只是他一如既往平和。 “恭喜。” 丁冲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他强行忍住,表面上既没有太兴奋,也没有太让人感觉失礼,只是微微躬身一揖。 “多谢王爷拨冗莅临。” 王献淡淡一笑,跟随礼宾便去了主席位。 就在丁冲准备转身回到自己位置,门外又有唱礼声起: “天南梅氏千金代友沈渐送礼,极品九转精金一锭,上品灵髓五千。” 礼单很短,在座无不瞪大了眼睛。 朝中大臣谁不是修行者,当然深知天材地宝对修行意味着什么,精金这种东西,是温炼灵契武器品级必不可少之物,天生精金皆含杂质,通常情况下,两转三转精炼提纯足够使用,多余杂质通过真气周天运转再缓缓排出,炼器如炼气,一直都是在吸收、温养、排浊整个过程循环,像上阳王所赠四转精金六两,已经算得上相当有排场的礼品,比过那些华而不实的珠宝玉器不知多少倍。 九转精金这种精益求精的东西,简直就是修行者炼灵契武器梦寐以求的极品,当下能以丹炉自炼九转精金的也只有天师道、道源宫、天玄宗,灵道宗四宗祖山而已。 王献刚刚落座,听见唱礼,忍不住微笑,喃喃低语:“这家伙,什么都要占个首位,来又不来,还要这虚名干嘛使。” 南梅初雪瞪着丁冲,脸色一如既往冰冷,连个恭喜都没说,冷冷道:“别人把你当兄弟,你别把兄弟当傻子。” 丁冲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南梅初雪也坐在了主席位,就座王献身边,理都不理旁边大献殷勤的朝廷重臣,递给王献一块玉佩,说道:“那家伙让我把这还你,他已经有了,说是从东柳山那儿抢的。” 王献忍不住笑出声,“可怜我那堂兄,遇上他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听说现在还在晋州养伤,连门都不敢出。” 南梅初雪扑哧笑出声,道:“人都说打人不打脸,他倒好专照人家脸上招呼,还留了劲气余韵,说晋王府最强的供奉也没办法彻底拔除,不晓得以后东柳山出门会不会戴张面具。” 这些话听得众朝臣脸上变色,又没谁敢吱声,个个如坐针毡。 张朝忠都有点遭不住,后悔得差点没倒胆汁。 门外礼宾又在唱礼,这次是太子所赐礼物,礼单极长,说贵重也贵重,但跟前面两份相比,简直就像金子和铜板的区别。 …… 东宫内。 太子成听着太监的禀报,索然无味,挥了挥手让他退下,随后走出书房,来到一座水榭。 郭社正在那里烹茶。 “太子听过前去送礼太监回禀了?” “听了,没啥意思。” “南梅大小姐当众人面大谈丁评事昔日好友,这也勾不起太子兴趣?” “那对狗男女勾搭一起由来已久,当年萧塬不就吃了个亏。” “那小子若成了天南梅家东床,以后倒是梅家一大助力。” “天南梅家再强,不过区区一隅门阀,只要将来获得龙运助力,再养精蓄锐十数年,逐渐剥夺门阀特权,何况仙朝大陆将来有一天不海晏河清,万民乐业。” “太子想得长远。” 郭社双手捧了盏茶奉上,说道:“皇族那些老人,也只会着眼现在,生怕天后不舍大权旁落,现在看来,天后接连将朝政放手,亦不过问宴宁侯一案进展,不也是在向太子示弱。” 太子成微笑道:“毕竟是母后,再对娘家好,能比得过自家骨肉。” 他小口抿着茶水,“老四如今已经安定下来,母后也没再借软弱的老四把握权柄的意思,此事已可告一段落,还请郭先生敲打下那几位叔伯,不要再节外生枝,引得母后反感。” 郭社唱了个喏,笑道:“就是晋王爷那边很难安抚。” 太子成哈哈大笑,“东柳山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吃了恁大一亏,心头有不满那是自然,好好劝说下,现在沈渐有天南庇护,背后还有鹄鸣那座大山,他这仇,想报,这辈子的机会都不大。” 郭社两根手指轻捏下巴,轻叹道:“那小子真是幸运,这次给朋友送礼的手笔也不差啊!” 太子成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第126章 快刀斩乱麻 大婚后的丁冲月后便回归了每日点卯枯燥工作中。 一路上见到的每个衙门同事都在向他表示着友好,脸上写满硬挤出来的谀媚笑容,丁冲心里很明白,他们看中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座衙门里面掌握每个人前途命运的那位。 这些日子他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 “丁评事,怎么不休息一段。” 司狱王子正瞧着刚走进院子的丁冲,用富有特色的大嗓门打着招呼。 “王司狱,好,怎么瞧着精神不太好,昨晚又去了西院?” 丁冲也随和地回应。 这位司狱何止精神不好,黑眼圈差不多已经像刚抹的锅底油灰。 王子正摆出一脸生无可恋,以手挡嘴,压低嗓子道:“丁评事有所不知,你休息这月,刑典司那边疯了,借工部尧侍郎案,不知抓了多少牵连官员,大多与天周家有关,他们没日没夜提审,搞得寺狱这边根本没法消停。” 丁冲眉梢轻挑,道:“寺卿的意思?” 王了正小声道:“谁知道呢!就数和你一批进寺那三位闹得最欢。” 整个大理寺没几人不知道,那三位是太子很早就选中的人,而且和眼前这位大红大紫的丁评事不太对付。 丁冲笑了笑,不予置评,说道:“我先去看看。” 三品院比丁冲休假前热闹了不少,牢房关满了人。 他没有仔细去看,进来前,他已经很详细读过这些人的案卷,于是直接来到千钟荣沛门前,打开牢门。 千钟荣沛正盘膝床上打坐,见他进来,微微颔首,道:“听说丁评事最近大婚,还没亲口道声恭喜。” 丁冲将厚重的铁门关好,环顾了一下房间,带着笑,道:“宣忠县子来了不少邻居,这一向休息可好?” 千钟荣沛伸展着两条腿,将脚伸进床边布鞋,弯腰去提后跟,道:“丁评事想问这些人进来跟我们有没有关系?那可就问错了人,你应该再走几步,去宴宁侯那儿。” 丁冲提了提官袍下摆,坐在床铺边沿,笑道:“正因为宣忠县子不是当局者,才有更清晰的分析。” 千钟荣沛撇了撇嘴角,眼角瞥向他。 “你知道?” 丁冲直面他看过来的目光,道:“县子主动站出来认领这个私授军械罪名,不就是给千钟家族留下一个未来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说话往往点到即止,不会说得太透。 千钟荣沛终于完全侧过脸来,正面看人。 “丁评事能这么快站稳脚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的语气中充满赞许,态度也好转了很多。 “既然丁评事问了,左右闲着无事,我也就用旁观者的眼光来说说我的看法,事先申明,这只是本人看法,不代表千钟家态度。” 丁冲微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壶酒递了过去。 千钟荣沛大笑,拔开塞子,小抿一口,咂着嘴,长吐一口酒气,说道:“自从丁评事休假,送进来的酒菜可打折不少。” 丁冲道:“这是婚宴上剩下的,岳丈备得充分,若县子喜欢,下次我再带几壶进来。” 千钟荣沛嗯嗯应声,过完酒瘾,这才打开话匣子: “你应该知道扶龙和从龙的区别吧!” 丁冲当然清楚,扶龙与从龙之臣虽只一字之差,意思可天差地别,就像凌霄阁三十六仙将,虽然看着大家都是仙将,地位却完全不同,比如周匹夫,与先帝共打天下,妥妥的扶龙之臣,不僅勋授大柱国大将军,也是兵部说一不二的巨头,兼领军队实权;而南梅野亭这种,就属于事后从龙,因此柱国大将军也只是个称号,他真正的实权是在天南国,而非柳氏王朝;像御守谢家那位也属后者。 千钟荣沛道:“现在太子如日初升,谁不想抢占个扶龙之臣位置,因此在某些皇族有心人挑唆下,大家自然而然会表示自家忠心,表忠的办法很多,最简单便是跟随太子左右,亦步亦趋,不过你也清楚,真正能走进那个圈子的能有几个?” 丁冲看着他,道:“太子就不怕这种事愈演愈烈,到时引火烧身。” 千钟荣沛笑道:“可有些事,有些人心并不是说制止就能制止,你没法死按住想浮出水面的木瓢不是。” 他晃了晃酒壶,里面酒水剩下不多,于是喝了很小一口,说道:“你还没去看宴宁侯?他现在可忧心得半死。” “怕天周氏心生不满拿他来做文章?” “那可不,我何尝不一样。” “那下官就不去了,免得让宴宁侯抓住倒一肚子苦水。” 丁冲起身作了个揖,这才回身出去,重新锁好牢门,径直往寺卿公署而去。 张寺卿虽如愿做了大理寺一把手,习惯倒没改变,大半公务都推给了下面的副卿,丁冲敲门进去,他正在喝茶读邸报。 “回来第一天跑我这儿来干嘛!不怕别人说你公私不分。” “如果怕这点闲言碎语,我不是该先打份调职申请。” 丁冲语气轻松,已经蜕去了当初的拘谨和青涩。 “说得在理,举贤不避亲嘛!” 张寺卿乐呵地笑道。 丁冲道:“老大人可知寺狱如今人满为患?” 张寺卿眨了眨眼,道:“有这等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是在故作惊讶。 丁冲也不戳穿,恰如其分表达担忧,道:“小婿看过卷宗,好多人的罪名都莫名其妙,完全就是莫须有,这样下去,我怕会有人将火引到老大人身上。” 张寺卿道:“你看该如何处置?” 丁冲道:“快刀斩乱麻,把一部分无关痛痒的家伙该定罪定罪,再将那些位高权重,又拿无实据的该放就放。” 张寺卿笑道:“这么简单?” 丁冲道:“自然不这么简单,放人也得讲策略,至少得等别人凑上来说情才好顺水推舟。” 张寺卿笑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柬子扔到丁冲面前,“正好,那就由你帮着跑这趟腿,至于该怎么说,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 丁冲还没拿起来就看见柬子抬头上天周龙骧大名,不由苦笑连连。 “老大人这是专门给我备着的一份大礼?” 张寺卿笑道:“我可不想素锦年纪轻轻守寡,这件事办妥,至少天周氏不再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丁冲拿起柬子起身拜谢,“原来老大人早就安排好。” 张寺卿道:“殿下那边不用担心,他也正好需要个人去向天周氏示好,与他走得太近的人不行,疏远的又不符合,你来做这件事最是恰当。” 他笑了笑,又道:“不过我提醒你,这种事做归做,口风不能漏出半点,否则,下面人会怪殿下心软,对方会怪殿下两面三刀,两头落不了好。” 丁冲道:“丈人教诲小婿铭记在心。” 第127章 立威 天香茶楼向来是公侯权贵最喜欢来此谈天说事的地方。 茶楼没有普座,都是一间间的雅阁,装饰极其风雅,低调而不失奢侈。 每张茶案都是整块金丝楠树根雕琢,桌上茶具也是精挑细选,不输皇宫供品瓷器。 丁冲就坐在天周龙骧对面,双手捧着雨过天青茶碗,浅啜慢饮。 天周龙骧在庞大家族中算得上相当显眼的一位,身上没有耀眼的职位和头衔,最适合做天周氏探底马前卒。 “没想到你家岳丈会把你支来?” 他拇指轻轻转动着茶碗,眼睛盯着碗里碧绿茶汤,显得漫不经心。 丁冲道:“世子是嫌丁某身份不够份量?” 天周龙骧道:“你确实不够份量,不过呢,本世子向来大人有大量,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说说吧!你想怎么谈?” 丁冲放下茶碗,轻声道:“不是我想怎么谈,而是世子想谈什么?” 天周龙骧一瞪眼,目中凶光毕露。 丁冲面无惧色,直视他的眼睛。 沉默。 天周龙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轻轻将茶碗搁下,执起茶壶给他续上茶水,“不愧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 丁冲明白他旧事重提,无非是想提醒,太子成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 “世子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 天周龙骧目光闪动,“你觉得什么样的聊天才有意思?” 丁冲道:“我今天来,是代岳丈听你们意见的,说别的意义不大。” 天周龙骧噫了一声,旋即又笑,“以前我一直认为老四身边最值得看重的是沈渐,他也确实给了我很多惊喜,不过今天才发觉,原来老四眼光一直不错,他所看重的两人,都不简单。” 丁冲正色道:“献哥儿与我,沈渐都是朋友,没有别的。” 天周龙骧点着头,“你能如此自欺欺人,想来也自修心不错,那就废话不说,直入正题好了。” 丁冲道:“世子请讲。” 天周龙骧开门见山,将这段时间因工部左侍郎案落马官员一一罗列,条件就一个,大理寺放人。 丁冲耐心听完,缓缓道:“全部都放不可能,五品以上,剩下那些人各自把罪名担了,免得最后案子留下隐患,将来又给人找出来旧事重提。” 天周龙骧又指出几个人,五品以下,需要从案子脱身。 两人就在讨价还价中终于达成一致。 “看起来,你不但很能打,做事也很有担当。” “世子谬赞,只希望以后易地而处,不要拿大耳括子再往丁某人脸上招呼。” 天周龙骧大笑,扯出腰带上的折扇敲了敲桌沿,说道:“倘若将来丁评事那边混不下去,不妨过来跟着小爷混。” 丁冲也笑,“等那天世子走了仕途,做丁某上司也不迟。” …… 大理寺狱这边很忙碌,很多人进进出出,一批又批官员从狱中放出。 砰地一声,廨房掩上的门被人重重踹开。 正处理着公务的丁冲抬起头,盯着门外踹门的人。 是高群,身后还站着薛琪飞、叶申。 看他们的脸色,仿佛刚从冰天雪地回来,冷得快将空气凝结。 丁冲厉声道:“这是寺狱,不是你们刑典司。” 高群怒道:“找的就是你们寺狱,我们辛辛苦苦抓回来的人,你们寺狱凭什么说放就放,连招呼都不打。” 丁冲冷冷道:“跟你打得着招呼?” 确实跟他打不着招呼,如今的丁冲七品评事,有权审查卷宗错漏,建言平反、销案,上有寺正,再上还有副卿,跟他们这些区区八品根本没必要解释。 高群感觉被羞辱。 远近亲疏论,他与太子才是同门,一直追随。照理,更应该得到关照,成为扶龙近臣一员。谁曾想,自九院问道后,明明出现重大失策的萧塬成了东宫常客;以往排位他之后的玉官也靠运气后来居上,如今手握权柄,随时随地伴随太子左右;就连这昔日对头,靠着一门亲事,也一跃成了他们的上司…… 他感觉不公平,对一切都不满意。 这些不满和牢骚,他没办法去太子面前倾倒,如今的他想要进太子府都成奢望,他只想表现得更瞩目,这样才能重新回到太子视野,然而就是好容易抓住的一点希望,也被眼前这人给浇灭。 “我要跟你单挑。”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薛琪飞已经在拽他衣角,想劝他离开。 叶申却没动,看着丁冲眼睛带笑。 仙朝旧律,允许私人间公开挑战,这也不失为一种保持修行者血性的律法,因此不论是否改朝换代,这条旧律都一直保留,只不过为了防止挑战滥用,也加上了很多附加条款。 比如同朝为官的情况下,同品官员间挑战,需签订血契,当然这是指分生死那种,只有签订血契才视为合法;而下级挑战上级,上级官员可找人代战,两人间官品差几级,代战人数就几个,除非你能一一战胜,最后才能与上官交手,当然上官挑战下官,则没有这个特权……诸如此类。 按照此律,丁冲若愿意接受挑战,就能先找一名代战者出手,这对被挑战者来说,是一个绝对优势,因为律法上并没有限制代战者境界层次,换句话说,要有可能的话,他找五宗宗主掌门来应战都合理合法。 大理寺养有高境供奉,平时很少露面,除了寺卿副卿谁也招呼不动,丁冲也一样,但他是寺卿家东床快婿,难保寺卿偏心。 薛琪飞正是担心这点,才想尽快拉开高群,免得最后闹人命。 丁冲起身,一字字道:“我接受。” 叶申嘴角浮起笑意,一闪而逝。 薛琪飞则满脸忧色。 高群脑子已经被愤怒占据,哪还顾及后果,手腕一翻,衣袖中飘出一张符纸,咬破指尖,悬空以指疾书,一张血契便迅速完成,指尖轻扬,血契便飞到丁冲面前。 “你不怕我签订之后找高境代战一场?” 丁冲手指悬在半空,冷冷瞧着对方。 高群似乎这时才回豁过来,面露难色。 丁冲也一咬指尖,在血契上签下大名,手一挥,将符书挥向门外站着看热闹的王子正,“王大人,这张血契你来保管。” 高群眼睛里面露出一丝不安,骑虎难下,若此时丁冲依律去请代战者,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吞。 “既然你提出挑战,时间地点就由我定。”丁冲瞪着他,自信地说道。 高群也不想未战先示弱,咬牙道:“你定。” 丁冲轻笑道:“不用走远,就在寺狱,地下禁狱,有阵法护持,你若觉得空间太小对你不公,另选别处也行,不过,那样的话,今天想了结,就不太可能了。” 高群眼睛一亮,似乎听出了点什么意思,“你不找人代战?” 丁冲冷冷道:“对付你,我丢不起那面子。” 薛琪飞也没想到,原本他已经想着赶紧跑去太子府,求太子发话来转圜此事,当然他未必进得去,却不曾想丁冲如此果断。 叶申脸上笑意更盛,他们两人谁赢谁输于他根本不重要,他本来就不是太子亲信,跟谁不跟谁纯粹出于利益。 …… 丁冲与高群走进一处牢房。 这间屋曾经关过很多落马高官,其中不乏炼神、天元,关过境界最低的,好像就是那个因劫持楚楚公主被关进来的沈渐。 丁冲看过寺狱很多记录,所以记得这一节。 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事世无常,如今兄弟俩天南地北,当兄长的却要在这间牢房对付曾经兄弟的手下败将。 其他人都没进去,全部挤在地下甬道中。 关在这里的人犯依然不少,丁冲审卷放人总得写出评语,才能交由寺卿最后签字戳章认可,很多官员都还滞留于此,此时全部都趴在铁门气窗上,看着外面通道数十名大理寺官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高群剑已在手,眼睛中全是剑意锋芒。 丁冲淡然道:“九院问道那天,你输给沈渐很是不服,觉得有机会一定能找回场子?” 高群讥笑道:“现在说这些,他还能出来帮你?打不过他,对付你高某还有十足把握,放心,既然你不找人代战,我也没那脸皮真要你命,毕竟你有寺卿大人撑腰,我高群又不傻,可不想英年早逝。” 丁冲说道:“其实我想告诉你,我的本事也不差,只不过你们天道院的人眼睛都长脑门上,看不清事实罢了。” 高群长剑轻摆,“那就练练,赢家说话。” 丁冲握拳一碰,‘荆棘’在手。 牢房之内,气机激荡。 两人一出手便是各自灵契归窍形态,与当年问道相比,他们境界,经验,灵契融合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高群的剑如同刺猬长在身上的尖刺,真真假假,亦假亦真,无论哪一柄剑刺中,都能随时化虚为实,成为致命一击。 而丁冲拳则相当内敛,很少主动出击,一旦剑气临体,一拳一脚消解剑意,守多攻少。 牢房内没有水镜窥视,大家只能听声和仙识判断。 王子正双手笼袖,笑眯眯道:“丁评事平时真是深藏不露,一身体魄竟炼得如钢似铁,要换了我在里面,怕早就给戳出七八个窟窿。” 叶申道:“高兄剑术本来就是当年天道院出了名的,也只有太子殿子能压他一头。” 不是他们忘了当年星榜上还有陆玄机,而是这位陆玄机从来没有战绩外传,大家都认为她也许只是占了大天师孙女身份,天道院故意捧高。然而天道院只有一小撮人才知道,如果陆玄机当真出手,当年星榜第一王陈也未是她对手。 血脉传承本来就不讲道理,何况她体内两条血脉都出过惊材绝艳的人物。 薛琪飞面沉如水。 他擅长推衍,也擅长观气识人,听得出牢房内丁冲拳罡沉凝,似乎有意收着打;高群剑意凌厉,很难突破对方沉重的拳意,长此以往,一旦消耗到一定程度,败象自然就会显现出来。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 牢房中响起沉闷炸响,整个甬道大地仿佛都在摇晃。 一响之后,陷入沉寂。 然后铁门吱呀打开,丁冲整衣而出,一身拳罡显化,虹光绕身,恍若神明出世。 当他一步跨出门槛,虹光骤敛,轻声道:“将高大人扶去医馆好生照料,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第128章 联络官的职责 山中岁月短,壶中日月长。 沈渐不知不觉已在鹄鸣山修行一年有余,观象一直未醒,也许上次巫族圣坛炼化圣碑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也许别有原因…… 没有观象,沈渐也没有去参悟天南梅家那块天门碎片,也没有去尝试接近道源宫禁地灵碑。 曹家与天南合作的符甲也崭新出炉,效果令人相当满意,为此曹家还专门上山给他送来了五万多块灵髓,算作天南第一批货分红利益。 这批灵髓及时雨一般,正好用来将十二座天池逐渐推向圆满。 如今真论境界,他也就洞宫境圆满,然而他自己清楚,十二座天池加上一百零八座辅潭所蕴藏的真气之充沛,哪怕实打实的天元境也未必能相提并论;再加上体内山河气象大成,自愈力比之前已经是两个概念,突破二境山河进入藏海,只差一个契机。 契机早就在身边,便是王郎第一次卖给他那两套魔修血魂两丹。 若观象在,他可能毫不犹豫炼化,将第十三座天池造出雏形。然而缺少观象前提下,虽然有以前突破初境开山、拓海、八门的丰富经验,他依然害怕出现无法预测的状况。 说白了,心存依赖,也没有必须冒险的理由。 骆道人最近也在闭关,而且这次闭关时间会很长,可能三四年,长则十数年,这种闭关对炼气为主的修行者很正常,像山巅上高境,有时候一闭关长达二三十年,据说早年间,有人闭关长达百载,只为延寿。 他来到后山,那里有一片桃林,千秋七散人就在桃花溪边结庐修行。 天刺迎了上来,他脸上两坨腮红已经淡了,脑袋那支两尺冲天辫也扎成了正常道髻,身上穿那件花衣现在也换成了道袍。 有现在的变化,完全归功于沈渐的坚持不懈。 他尝试着将天刺头上那柄融合于颅骨的天授异刺逐步‘开门’,抽丝剥茧,总算找出头绪,再教他一门以身为炉的‘炼金’术,将头顶金刺炼化入窍,虽说尚未完全炼化完成,至少已做到了七成,如今他头顶的尖刺也只剩下三寸上下,挽出道髻正好遮掩。 头顶金刺随着炼化,体内古怪的火气也随之安稳,脸色自然恢复了正常。 与之相似的是真鹤。 他身上无法脱下的羽氅也在不断炼化进程中,那件羽氅是件活物,寄身在他身上,不断汲取着他身体精血,同时也在拉长他的筋骨,如今禁制被打开,一旦炼化入体,完全恢复指日可待。 现在的他身材已不再是瘦竹竿,看起来除了高点瘦点,基本恢复正常人体态。 其他五人没那么幸运,沈渐也努力尝试过,不过脑子里面观象留下的道诀还是不够全面,有的禁制他根本无法着手。 只寄望于观象苏醒后,能从梅家和道源宫两块‘天门’碎片中找出一些脉络。 “沈师。” 天刺自从脑袋上没了冲天辫,脑子也变好了不少。 过来打招呼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卷书,这些书都是道源宫藏书阁借的,对于修行者,单纯炼气固然重要,学习也同样重要,提高自身理解力,有助修行中参悟玄机。 沈渐伸出手,天刺就主动低下头,让他摸头顶。 “不错,最近又短了半分。” “还不是沈师教得好。” “无暑呢?” 天刺道:“散人最近体寒发作越发频繁,按沈师的指点,猢狲正与他闭关对换真气,可能得要好些日子才能出关。” “其他人也在闭关?” “除了真鹤,天衣每天都去万法坛听经,最近听得入迷,说对她心境安宁有好处,就在万法坛那边借了间寮房,偶尔回来一趟。判官也去了气节洞打坐,与那边一个老前辈挺对付,经常听他说道,所以很少回来。肥鱼整天叫肚子饿,说桃林这边吃不饱饭,就跑回了接引观。” 这七人因为体内天缘,脑子想法都与众不同,沈渐见怪不怪。 来这边也就是走桩辛苦之余过来散散心,毕竟山中岁月枯燥无味,跟这几位说说话,总比跟山中修行得没啥人味的道源宫师兄弟聊天有趣。 正坐在桃林间与天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祖峰君师殿一位师兄自云头落下。 这些山上道士喜欢高来高去的御风乘云,看起来仙气飘飘,很有卖相。 至于消耗真气,他们根本不在乎,因为山上没有被人偷袭这种担忧,消耗完无非再花时间重新从天地间汲取,反正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吸纳天地灵气也是打发光阴的消遣。 “黄师兄。” 黄姓师兄还了个道门礼,道:“请你马上去君师殿,有人要见你。” “谁啊!” “沈师弟到了就知。” 沈渐便朝登山石阶那边走,黄姓师兄眼都瞪大了,“师君等着呢!你就走上去?” “不然呢!” 除了山上宗门修士,没人愿意无意义消耗体内真气,这和平时所处环境大有关系,山上有护法阵法,聚灵阵法,各种气运也比山下充沛得多,汲取灵元转化真气比山下容易得多,所以哪怕是山下门阀,财大气粗,也很少做御风赶路这种无意义消耗。 再有钱,灵髓也不便宜,无意义消耗搁谁都心疼。 所以山上山下观念有很大不同。 “你没学过御风、神行?” “学过啊!” “为何不用?” 沈渐很难跟他解释清楚,不过接过了黄姓师兄递过来的一张神行符,往腿上一拍,整个人腾空驾雾也似,双脚不自主连连点地,一溜烟冲上了鹄鸣主峰。 直到君师殿前,一拍大腿卸下神行符,两条腿才收住前冲之势。 陆师君陪着南梅野亭站在殿前白玉栏杆边,遥望山间云海。 沈渐上前躬身行礼,“见过师君,大将军。” 南梅野亭打趣道:“你不是朝廷派给我的联络官吗?怎么朝廷的消息你不来传报,反倒要我来给你通报?” 沈渐赶紧一揖到地,“是下官误事,这就跟大将军回南都。” 南梅野亭笑道:“用得着你假模假式,收拾东西,赶紧跟我出发。” 沈渐怔住,呆呆看着他。 南梅野亭道:“别傻着,时间紧迫,我们得尽快赶路,仙都那边催得紧,要我们半月内赶到。” “仙都!” 沈渐差点没惊得把舌头吞了,“你要带我回仙都?” 南梅野亭笑道:“怎么,怕了,你是我的联络官,这可是你的职责所在。” 沈渐不好意思抹了抹脸,道:“哪是怕,有大将军在,有何可怕,我只是好奇这会去仙都莫非有什么大事?” 第129章 东陵渡 百余轻骑驰道上纵马疾奔,当头便是南梅野亭和沈渐两人。 真正骑马的只有五十余人,一人双骑,属于骑兵奔袭标准配置,所有衣甲都由队伍中两驾马车驮运。 南梅野亭突然开口道:“此次仙帝陛下突然传旨,虽未道明缘由,但我相信肯定与陛下身体有关。” 沈渐盯着他,回想起金雪曾讲过那些猜测,欲言又止。 南梅野亭也瞧着他,呵呵笑了起来。 “想不想知道最近梁都发生的几件大事?” 沈渐腹诽不已,道:“大将军莫要每句话都只说半截,这样聊天,容易没朋友。” 他心目中从来没把大将军当成什么不可仰视战神,更没真把自个当成他的下属。 南梅野亭大笑,笑声引得身后众将士好奇不已。 不过这些人大多见过沈渐,知道他是只身深入巫蛮不僅全身而退,还为天南与巫蛮和谈打下了坚实基础,武人素来敬重强者,大将军能与这种强者谈笑风生也不会让他们奇怪。 “你这小子难不成以前跟老四说话也这般没高没低?” “我认识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皇子,所以从来没想过巴结,后来知道了,就更没有巴结的想法了。” “听雪儿说,老四连他的储物法宝都能借你?” “朋友之间,这有什么稀奇。” 南梅野亭不停抹着下巴,笑道:“敢把皇子当朋友,胆子可真不小。” 沈渐很想跟他说一句:南梅初雪也是朋友。不过考虑到后果比较严重,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梁都最近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大事便是太子大婚。” 南梅野亭斜瞥他,见他无动于衷,于是接着道:“太子妃来自青田萧家,也就是你曾有过节的萧塬胞妹。” 沈渐神色平淡,道:“七阀与皇室联姻不也正常,有什么可说道的。” 南梅野亭道:“你就不怕将来萧家报复?” 沈渐笑道:“我连太子的报复都面对过,还怕这个?” 南梅野亭嗯嗯点头,说道:“这倒也对,第二件大事,对百姓来说影响不大,不过官场上震动蛮大的。” “太子大婚,居然搞了个大赦天下,东柳静温和千钟荣沛都在赦免之列,据说这二位只被削除了官职爵位,限时离京,千钟荣沛回了家族,而东柳静温则去了幽王封地。” 沈渐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一闪而逝,看不出是惊是怒。 “说回太子大婚,你知道这种时候举行这么一场大婚意味着什么?” “什么?” 沈渐确实对上层人物,官场那套弯弯绕并不了解。 南梅野亭这次没有故意留悬念,道:“冲喜。” “冲喜!” 沈渐总算露出了惊讶,问道:“给天子冲喜?” 南梅野亭笑道:“总算没傻到不可救药,这背后又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想得到吧!” 沈渐瞧向他,眼神中充满讶异,缓缓道:“你的意思,天子病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需要靠冲喜尝试挽回,然而效果并不令人满意,因此太子已经做好了继位准备,急召你们入京,也是在为太子继位做准备?” 南梅野亭叹了口气,道:“谁叫我们这些人当年为了苟延残喘,将自身卖给了柳家。” 沈渐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凌霄阁三十六仙将挂像,多半已经褪去原有光鲜颜色,保持亮色的所剩无几,周匹夫,南梅野亭正在其中。 阁中厌胜阵法,便是束缚仙将的枷锁。 风在吹,枯叶飞舞,远处仿佛有人吹响竖笛。 瑟瑟秋日,笛声总那么让人悲哀。 沈渐没有安慰这位天南人心目中的神,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穿过陇阳城,便进入茫茫陇山道,这里已经走出了天南国境,进入陇北王地盘。 当年追击东柳山,他曾与陇北王世子东柳章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世子脸上愤懑不平的神色让他充满警惕。 南梅野亭大声招呼着手下加快行军,他不想在东柳皇族的封地上逗留太久。 一路换乘疾行,队伍赶在入夜前,来到郑沟漕渠上相当著名的一座码头‘东陵渡’。 这座渡口是陇北通往京都的唯一水运路线,也是陇北一带最大的水陆交通枢纽。 前行探路的小队已经在东陵渡找好大船。 南梅大将军行军有个显著特点,不喜欢拖延,更不喜欢在沿途驿馆落脚,即使入夜需要休息,宁愿在野外扎营,也不愿进官驿享受不输王公的接待。 刚到渡口,他们便发现数千陇北军将整个方圆数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预订那艘高大的楼船前,上百铁骑人马俱装,长槊如林,两侧还有强弩兵严阵以待。 铁骑拥簇中,一袭锦衫,披挂银亮鱼鳞甲的年轻将领策马而出。 年纪看起来已经二十三四,神色却显稚嫩,一杆亮银枪横于鞍前,腰悬银装金错镶宝长剑,马上微微躬身,轻声道:“陇北东柳章见过柱国大将军。” 陇北军数位骁将眼里,只看到了大将军身旁那位青衫男子,目光中透着刀剑阴寒。 南梅野亭瞥了眼年轻人,眼中充满不屑,掌中鞭梢指向大船,“世子麻烦闪出一条路来,本将军公务繁忙,没空给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过家家酒。” 东柳章顿时来了火气,正想说些什么,给身后一名面甲将领扯住衣角。 “柱国大将军公务小侄不敢阻拦,我只想留下一人。” 南梅野亭身子稍稍后倾,靠近沈渐,小声道:“放心,我不会把你交出去,不过,他若找理由与你立誓挑战,这我可拦不下来。” 沈渐也轻声道:“他们找个高境来挑战你也不管?” 南梅野亭道:“都说有理由的挑战了,那表示旗鼓相当,且有充足令人不可拒绝的理由,你好歹也是仙道院出来的,没学过律法?” 沈渐道:“那我就放心了。” “世子的请求,本将军恕难同意。” 南梅野亭引马缓行,挡住了大多数弩手瞄准的视线。 东柳章好像料定了这位开国大将军不会屈从,微笑道:“既然大将军不同意,小侄也别无它法,不过本军阵中,有一位前天道院出身幕僚,巧了,他正好是你背后那位沈魁首前一届,巧了,他也拿了那届第一……” 南梅野亭道:“接下来你就想说,巧了,他对天道院输了本届问道很不理解,想在律法允许范围内,向沈渐提出挑战。” 东柳章大笑,挥鞭直指沈渐,“大将军此言甚得我心,我只想问一句,姓沈的,你敢不敢应战?” 第130章 争锋 沈渐真是哭笑不得,这位陇北王世子行为简直可以用幼稚来形容。 摆出这么一个大阵仗,最后居然是派出前九院问道第一发起挑战,按仙朝律,双方无恩怨所发起的挑战,任何一方有权拒绝。 说白了,他只需要认个怂,大不了被一群人奚落一顿,就能施施然上船,大摇大摆离开,这种打脸,只怕对从小没吃过亏的世子更难以忍受。 南梅野亭微笑着,瞧向身边的他,“他身边那位便是前天道院高足,号称陇北军中同境无敌的姜守华。” “同境无敌?” 沈渐对这充满狂妄的称谓相当感兴趣,抬头瞧向对方。 那人披挂一套雁翎亮甲,面甲俱齐,只露出一双锐利眼眸,很明显,他收敛了气机,刻意压境,看上去也就洞宫境大圆境,因此显得气机异常充沛,大有破体流泄之意。 若以炼神境伪装洞宫,的确可以算同境无敌了。 南梅野亭何尝看不出来,笑道:“不愿打,离开便是,大不了让别人喊几声怂包,死不了人。” 沈渐毫不犹豫,直接冲那位世子说道:“我拒绝。” “拒绝!” 东柳章似乎完全没准备,傻傻地瞪着大摇大摆随南梅大将军下马登船的沈渐,直到沈渐在跳板上回过头瞧他,这才省悟过来,气急攻心,手臂高高扬起。 姜守华赶紧死命抱住,小声道:“使不得,那可是柱国大将军。” 这么一缓,沈渐已上船,趴在栏杆上,笑容满面。 连南梅野亭也忍不住嫌弃道:“你真够无耻。” 沈渐神情自若,听着码头上数百军汉齐声高喊懦夫毫不在意,一个劲挤眉弄眼,冲东柳章摆出好一通鬼脸。 姜守华突然卸甲,一撑马鞍,腾空飞起,越过明亮的长槊,空中如一朵展开的锦云飘然落地,隔舷厉声道:“沈渐,可敢下船一战,不用签生死血契,纯粹切磋。” 沈渐眨着眼,道:“你真想打?” 姜守华身体一震,气机迸发,一身充沛道意萦绕身周,大声道:“你若觉着不公平,我可以压境,神华、洞宫随便。” 东柳章拳头紧攥,期待地望着。 沈渐笑道:“现在不装了?” 姜守华面带惭色,眼神却愈发坚决,道:“你划出道来,此战无关你与世子恩怨,也与别的无关,纯粹是姜某人本人前来领教。” “领教不敢当。” 沈渐伸了个懒腰,说道:“姜兄毕竟是问道夺魁前辈。” 岸上士兵还在鼓噪。 姜守华抬手虚压,示意众人噤声,说道:“如果沈道友觉着此地不方便,换个地方,换个时间亦可。” 沈渐瞧向东柳章,缓缓道:“世子很期待?” 东柳章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还真怕了对方问完再来一句:我就不如你意。那可就不就丢人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活脱脱侮辱。 姜守华也有些动怒,道:“沈道友这么做就没意思了。” 沈渐笑道:“姜兄觉着什么有意思?” 不等他回答,接着道:“诸位摆这么大一个阵仗,无非就是想羞辱沈某,我临战退缩,你们想笑就笑,想骂就骂,不正合你们的意?最好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让沈某将来在京城抬不起来,岂不更妙。” 他看着姜守华涨红的脸,说道:“姜兄好歹也是天道院高足,堂堂问道魁首,却学人藏头露尾,受人摆布,这又有几个意思。” 姜守华恨不得脚趾抠个洞把自个埋进去。 沈渐道:“姜兄道武双修,当年问道场上,便是大杀四方,可惜沈某没姜兄那种天分,只有这副躯壳还算炼得不差……” 话音一顿,面露难色。 姜守华道:“那沈道友就划下道来,问剑问拳,姜某人无不应允。” 沈渐展颜道:“姜兄高人,说话就是痛快。” 他朝那些挤在码头岸边的军士做了个后退手势,说道:“另选日子就不必了,请这些军爷给你我留出块空地。” 不等姜守华发话,东柳章兴冲冲下令让所有军士退后,腾出偌大码头。 沈渐冲世子笑道:“世子就是着急,就让腾块空地,哪用得着整个码头。” 东柳章赧颜,恨不得一挥手,指挥三军把这讨人厌的家伙射成透明筛子。 沈渐一撑栏杆,翻身而出,轻飘飘落在岸边,说道:“我们都是斯文人,又身负军职,又是刀又是剑的打起来多不雅观。” 他顿了顿,瞥向东柳章,又瞧回姜守华,“我们就面对面,一人一拳,不用压境,术法体术随便,谁先趴下,算谁输。” 姜守华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划出这么个简单粗暴的法子,怔了怔,满口允诺。 既然不禁术法,便有机会。 术法擅于远攻,并不表示近战无用。事实上,所有术法距离越近威力越强,只不过捏诀念咒过程太耽误工夫,真正到了瞬息万变的近身肉搏,很难有发挥余地罢了。 沈渐手臂一伸,摊直手掌,道:“姜兄先请!” 南梅野亭饶有兴致趴在栏杆上,手里还拿着一壶酒,也想亲眼看看这些晚辈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本事。 东柳章激动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姜守华一拳就把这可恶之人立毙拳下。 但他也明白这是奢望,对方既然敢用这种方法,必然对体魄有着十足把握,真如纸糊般一拳就碎,那堂兄那顿揍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想想那日沈渐当他们的面痛殴东柳山,随后夺走储物法宝,再抬头挑衅的画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身边那些将领凑到马前,以宽阔身板挡在他前面。 东柳章一鞭子就甩了过去,怪手下挡了视线,他要亲眼看到沈渐倒地不起,看清每个细节。 那些将领也是好意,怕气机汹涌,伤到这个对自身没太认知的小主。 他大声道:“姜都尉,此战胜,本世子重赏。” 沈渐笑着问:“什么重赏,有没有我的份。” 东柳章闭紧嘴,打死不再说话。 骤然间。 姜守华气机尽敛,一身充沛真气如洪水倒灌。 拳意凝结愈发紧实。 右手金光粲然,恍若凝成一把金色锤头。 一拳轰出。 就连南梅野亭也皱起了眉头。 天道院往届星榜第一,九院问道魁首果然不同凡响。 站着不动的沈渐,被一拳砸中胸膛,两脚贴地倒滑出去。 一退五丈。 东陵渡码头皆是附近山中采石垒砌,地面坚硬。此时却如豆腐,被血肉之躯生生犁出两条浅沟,直没足踝。 码头岸,风雷大作,除了道境以上,前排围观士兵东倒西歪,撞翻好大一片。 离得近的大船随波摇荡,如遇风浪。 早有两名将领一左一右护住东柳章,生怕少主被气机掀下马背。 沈渐身体僵直片刻,浑身轻抖,震散残留身体上的余韵,伸出手擦拭嘴角血迹,身子一晃,将一只脚从地面拔了起来,然后支地,再拔出另一只。 南梅野亭眼神中充满赞许。 他也是第一次见沈渐真正与人对战,原本一些担忧烟消云散。 第131章 又见熟悉的那座城 姜守华一拳过后,先前骄狂顿时荡然无存。 他比旁人更清楚这一拳的力道。 这便是当年枯坐武灵碑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感悟领会的拳意与术法的融合,蕴含开山崩石之力。 可惜来到陇北,久无战事,空有本事难施展。 他更明白,沈渐的拳会更重。 指掐三山诀,紫罡华盖笼罩全身,金字符纹流转其上,火光腾腾拥出,此诀名:混元真火华盖诀,天师道正式授箓弟子才能获得的高阶术诀。 震耳欲聋惊呼声中,沈渐大步迈出,发力前冲,气势若虹。 还没等大家看清。 姜守华已经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河岸远处。 这时眼尖的才看出,姜守华倒飞经过的空中,竟飘着细细红雾。 南梅野亭直起腰,仰脖子喝干最后一滴酒,将手中酒壶随手抛进河水,“准备开船。” 沈渐转身就走,大声道:“姜兄这一场吃了非纯粹武道修士的亏。下次见面,你我可再打一场,随便你拉开距离。” 姜守华这才缓缓支起上半身,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嘶声道:“姜某静候。”说完又躺了回去。 南梅野亭端坐楼船高处,手里擎了只晶莹剔透酒杯,笑道:“早晓得你赢得如此轻松,真该跟那傻世子赌上一把。” 沈渐屁股挂在栏杆上,两脚悬空,望着平缓东流河水,小口喝着杯中酒,道:“大将军何尝早看不出输赢。” 南梅野亭道:“看得出,但看不透,你这洞宫境有点不对劲。” 沈渐微笑不语。 观象遮掩天机之术的确天下无双,看穿才叫有鬼。 他也没必要解释,反正有疑问往骆道人身上推,再不济还有个天劫余生,天缘附体可搪塞。 天缘这种东西,哪怕五宗道首都很难摸透,何况七阀。 南梅野亭也不是喜欢刨根问底性格,道:“你明明能对付姜守华,为何不答应血契约斗?” 沈渐正色道:“何苦非得把姜守华变成他人手上的一把刀。” 南梅野亭怔住。 这个答案还真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以为沈渐的解释会是不想跟皇族这场恩怨继续,以示弱退步,再与姜守华非生死切磋,一退一进,意思大不一样,无形中便与东柳章划清了界线。 一时间他竟想不出怎么接下去话题。 郑沟漕渠接通青河,仙朝大陆第一长河,贯通东西,至东海郡入海,与横贯天南的寒水,并称大陆两条最繁忙的水运航线,前者出了名的水流湍急,水性极恶,每年因航行不当吞没的漕船无数;后者一出天南则水流平和,河道宽阔,更适合大型运输。 他们所乘的楼船,本就用于运输大宗物资,急流中行驶平稳,无需换乘,顺流直下,万里之遥也只数日光阴。 当一马平川地平线上隆起青褐直线,沈渐知道,他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故乡。 这两年,他多次在梦中梦到这座气势恢宏的繁华所在,南都美食虽好,却难比故土故人儿时味道。 看见这座城的轮廓,眼前便浮现出丁冲、王献、南梅初雪、沈家庄众人……甚至还有金雪,何长根,东篱翁。 有些人还能见面,还可以寒暄,喝酒聊天,说着各自的成长见识;有人些却已远离这个是非地,有些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 天南轻骑整队披甲,刚刚踏上进城官道,前面尘土大起,旌旗招展,便有大队兵马踏尘而来。 沈渐素有自知之明,早就混进了队伍中,他可不想刚回来就给人盯上。 南梅野亭勒马缓缓停下,眯起眼看着前面大队兵马。 旌旗上绣有羽林,也有一个大大的霍字。 一头巨狼托着一名黑衣黑甲,背插九把短枪,身格伟岸的将军,身后一名随扈小校骑马,肩扛一杆金色长槊。 这位将军向来招摇。 那杆金槊本来早就灵契归窍,根本不用放外面让人扛着,他却觉得一个将军太过内敛不合身份,整个大梁都,也找不出第二件如此长的金色长槊,一天不拿出来在外人面前晃悠,他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论品级职级,霍石桥都是下级。 隔着老远,羽林军统兵将军便翻身下狼,一路小跑近前,抱拳躬身,大声道:“羽林军统领,护军将军霍石桥见过柱国大将军。” 南梅野亭伸手虚按,道:“霍将军免礼,周大将军一向可好。” 霍石桥大声道:“老将军能吃能睡,一顿三斤酒,最近还娶了房小妾,身板硬朗着呢!” 他们都参加过魔天大战,因此相互间大一句小一句相当自然。 羽林军在前面开道,霍石桥换了匹龙血驹与天南柱国大将军并行。 他的视线有意无视在队伍中瞥视,似乎在找着什么。 “御守大将军来了没?” “回大将军话,已于四天前入城,住北齐使驿。不知大将军此次入京住天南使驿,还是去南梅私邸?” “天南弱小积贫啊!使驿可比不得北齐,还是住私邸好了。” “那末将便通知巡城司,安排南梅私邸外围巡逻。” 南梅野亭嗯了声。 这些都是他们这些外臣入京规矩,每次流程差不多,至于其他行程,自有宫中宦官前来接洽,不归羽林军管辖。 “还有哪些人入了京?” 霍石桥如实道:“除了瑯琊王家家主年老力衰,不会赴京外,其他大家家主齐至,各国也派了各自储君。” 南梅野亭叹了口气,道:“看来国本轮替是真的势在必行了。” 霍石桥嘿嘿干笑,道:“这种事末将猜都不敢猜,更不敢妄议。” 南梅野亭大笑,“霍将军提醒得对。” 霍石桥也笑,“末将哪敢,大将军乃柱国之一,您不议朝政,谁还有资格。” 城门已在眼前。 门洞外停了很多车马,排成长龙,看起来都是外地赴京封疆大吏。 霍石桥道:“末将去开条道,请大将军稍候。” 南梅野亭摆手制止,“不用,同朝为官,大家可能明儿就会在大朝会见面,没必要赶时间,正好走得渴了,就请霍将军安排个座,大家喝会茶。” 外臣入京各有规制,就连随扈人员也都有严格控制,兵马军械更需一一详细入册登记,南梅野亭深谙朝廷之道,哪会在这种事情上故意耍威风。 霍石桥那些话也只客气话而已,城门不登记,他同样得追到南梅私邸去补全入册。 沈渐早早下马,从队伍后面溜出去,来到鳞次栉比,大声吆喝揽客的路边摊位,主要还是馋了那口家乡馄饨,远远闻到鸡汤和葱花混合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就勾起来了。 城门外摊位不少,光卖馄饨就有好几家。 沈渐循味识途,找到一家。 结果还没开口,就认出摊主竟是一位老熟人。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回到京都见的第一个熟人会是他。 第132章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阿堵!” “沈公子。” 阿堵脸上的笑容依然让人感觉亲切,眉宇间少了几分世故,多了几分卑微。 他现在已经不是教坊司广寒清池小门房,而是穿着油腻围裙,熟练煮着馄饨的小老板。 一个从摊子围挡后走出来的妇人更让沈渐张大嘴半天没合拢。 秀儿! 居然是金雪贴身丫鬟秀儿,两年前好像还是个小姑娘,一转眼居然嫁作了人妇,男人居然还是门房阿堵。 沈渐不敢相信这是亲眼所见。 只能感慨世间一切变化太快,远不如山中岁月,壶中乾坤,一年到头除了四季变化,岁月仿佛凝固。 阿堵解释道:“金雪姑娘离开前,给秀儿赎了身,还给了她一笔安家费,又给买了城南廊桥外一处宅子,我怕她一个人在外面受欺负,经常去看她,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后来我也从楼子里出来,合计着就在这景矅门外租了个摊位,倒也勉强糊口。” 秀儿已经煮好一碗馄饨,双手捧着递了过来。与当年广寒清池相比,她不再笨手笨脚。变成了手脚麻利的当家妇。 她的皮肤也不如两年前光滑,多了些风霜磨砺。 “多亏小姐,要不然以我这样子,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沈渐只能用鼻音嗯嗯回应,口腔已经被馄饨和鸡汤填满。 “听人说公子去了南方,不知道可曾与小姐见过面?” 很快吃完一碗的沈渐用手帕抹着嘴,笑道:“天大地大,你小姐在北方,天南地北的,哪有见面机会。” 秀儿略带遗憾道:“可惜我这辈子没出过京城。” 阿堵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轻声道:“等空闲下来,我带你回趟老家。” 秀儿眉宇间舒展开来,仿佛雨过的天空。 沈渐看着他们,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他忽然间很想尽快见到朋友们,想和他们喝酒,想和他们肆无忌惮的吹牛,想和他们…… “这几天走景矅门进城很慢,公子本城人氏,多走几步,去西河门入城更快。” 阿堵提醒他。 外地官员回京不管述职还是其它,只能走景矅门进城,西进东出,是朝廷雷打不动的规矩,一则便于把守城门的羽林军检查,二则也是取气运西来,紫气东归的好兆头。 沈渐久未回京,一时间忘了此节,扔了块银子在摊子上,不等夫妇二人拒绝,踅回队伍,给护兵统领打了个招呼,便一路步行朝西河门而去。 等来到皇城丹阳门外大街,已近晌午。 上阳王府大门紧闭,只留了旁边一扇角门敞开着。 看门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身绫罗绸缎,把自个裹得像件俗不可耐的礼物,沈渐的脚刚踏上门前台阶,他就从角门里面冲了出来,大声呼叱道:“哪来没长眼的,也不抬头看看上面写的啥!上阳王府是你随便靠近的!” 语气很严厉,腔调很恶劣。 让人想起见到衣衫褴褛就狂吠,见着衣着光鲜就摇尾巴的阿黄。 阿黄是沈家庄养的一条看门狗。 沈渐有种往他满口黄牙的大嘴巴里面塞根大骨头的冲动。他也同时发现上阳王府里面守卫好像比以前少了不止一倍。 长街尽头,走过来一位身着深绿官袍的年轻人。 “沈大人,一向可好?” 看门中年人立马闭嘴,他认识这位大人,好像是上阳王府外那些巡城官兵的顶头上司。 沈渐扭头看着他,微笑道:“玉官大人看起来混得不错。” 玉官道:“听人说沈大人一到景矅门就脱离了队伍,打西河门入城,就知道大人会来上阳王府,故而在此恭候。” 沈渐转过身面对他,目光闪动,“玉官大人有何指教?” 玉官淡淡道:“谈不上指教,只不过有两句话想奉送大人。” 沈渐哼哼不语。 玉官道:“如今的京都已不是两年前的京都。” 沈渐伸直手臂,竖起一根指头,道:“这是第一句。” 玉官冷笑,道:“过去的事情我们也不会追究,所以请沈大人放心。” 沈渐再竖一根手指,道:“第二句。” 玉官道:“告辞。”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 沈渐心里很清楚,玉官不会无缘无故过来说两句话,这两句简单的话中包含了很多潜在的意思。 为此他既没表现愤怒,也没觉着好笑,神色平淡得就像深秋安静的湖面。 他回头看着看门中年人,淡淡道:“我姓沈,沈渐,上阳王是我朋友。” “原来是沈大人。” 看门中年人堪比换了张脸,又是作揖又是打躬。 “你知道我?” “沈大人的名头响亮,这京都谁不知道,就说东西院几十家勾栏戏馆,哪家没上演过绣榻春闺这出戏。” 敢情离开京都近两年,名声竟是以这种方式保留。他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该死的老鸨子! 然后看见了迎出二门的王献,所有不快随着他的出现全都抛诸脑后。 琥珀色的酒,盛在琉璃杯中,酒液黏稠,滋味却远不如来自天南的‘百日醉’。上阳王府一切规制待遇比起四皇子时尚显不如。 不僅侍卫减少了一半,园子里服侍的丫鬟婢女也少了一半。 “你这位王爷,混得可不咋地。” “没法子,封地隔得远,又没个心腹经营,就靠着宗室那点补贴度日,可不就只能这么混。” 王献神色轻松,并没有怨天尤人。 沈渐放宽一大半心。 “知足吧!比起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的普通人,你的生活就像在天上。” “我又没说我活得苦。” “丁冲没来过?” 沉默。 空气仿佛静止。 沈渐很后悔多嘴问这么一句。 朋友之间有些敏感话题说出来虽不至于伤感情,但会令人辛酸。 院子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尴尬。 一前一后两名女子走了进来。 前面那个走得很急,像一阵风冲到了沈渐面前,若非他早有防范,先行伸出手按住她肩膀,指不定她已经投进他的怀抱。 “楚楚,你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矜持。” 王献轻声埋怨着他唯一的胞妹。 楚楚公主嘟起嘴,大声道:“大姑娘怎么了,沈哥哥于我有半师之礼,我就不能表示下亲近。” 半师之礼? 连沈渐自己都没闹明白这半师之礼从何说起。 第133章 形形色色的人物们 楚楚理解的半师就是当初赠她天机伞时,教过几手天机伞使用方法。 沈渐很无语,王献很无奈。 与楚楚同来的南梅初雪更是拉了张比腊月间冰霜还冷的脸。 只有楚楚满不在乎。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去城门接人,才知道你偷偷跑了,雪姐说你可能会来四哥府上,所以我们就来了。” 楚楚的语速很快,南梅初雪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沈渐实在没心思跟小姑娘瞎胡闹,又不得不先安抚这个既活泼又让人难堪的公主殿下。 “这一段不是不许随意出宫吗?” 南梅初雪这才开口回答王献的疑问:“天后的意思,让她这几天不要回宫,她又没有自己的府邸,只能暂时住在我那儿。” 沈渐瞧着他们,眼神中充满疑惑。 这两位装没看见,各自拿起桌上酒小酌。 楚楚道:“沈哥哥这次回来再不走了吧?” 沈渐心不在焉,嗯嗯应声。 “我都已经灵视境,那把天机伞也种灵成功,母后答应,稍空闲下来,就送我去仙道院入学。” 楚楚好像并未发觉身边气氛有异,自顾自在那说话。 不管她说什么,沈渐都很敷衍应着声,然而这种冷淡并未打消公主殿下热情。 秋风吹冷残酒,吹起银杏树上金黄树叶。 南梅初雪很快带走了楚楚,也带走了满室尴尬。 王献神情像风中银杏一样萧索,缓缓道:“你知道龙运传承?” 沈渐点头。 他也没有解释是从哪里听来的。 “父皇快不行了,可能就是这几天,太子作为皇族公认的天选承继者,会在皇宫承天殿随时恭候龙运灌体,以继大统。” 王献嗓音低沉,听得出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无论谁易地而处,能保持他这种心态已殊为不易。 沈渐道:“听说承受天运灌体一是需要天元圆满境界,二是天运太过强大,亦会让修行者人身小天地支离破碎,再无寿数绵长机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也不用太在意。” 王献笑了起来,举杯干了一个,“在意又能如何?你离开京都那天,早已尘埃落定,不然我还能做这两年逍遥五爷。” 他叹着气道:“太子确实比我强,短短不到两年,他便已从道境神华直接推上天元,这份毅力和天分,我就算拍破了脑袋,那是赶不上的。” 沈渐心湖轻颤,不露痕迹陪他喝了一杯,道:“既然如此,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王献道:“大哥这个时候连小妹都从宫中赶了出来,看来他对承接龙运很没自信嘛!” 刚才他和南梅没有当着天真烂漫的楚楚说破这件事,也是不想楚楚有别的想法。 “难道天运还能自行认主?” “这就说来话长了。” 王献将酒重新倒满,缓缓道:“历朝历代对龙运都相当重视,毕竟龙运代表民心所向,万民神之所聚,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是否有龙运加持,天下气运是大不一样的,更遑论五宗眼里对朝廷的态度,前朝萧氏便是因为数代丢失龙运,最终被先祖承接一隅之运,从而吞并大陆,收集全大陆二十四州真龙之气,凭此天命护身,才有了圣元十年远征魔天那一战。” “先祖得龙运继而坐天下,自然不希望旁落,因此自圣元始,皇宫便设有大天师亲手布置的锁龙大阵,防止龙运外溢,承天殿便是阵中龙巢,虽是如此,先祖还是留下了很多措施,以防后人承运不济,比如承运期间,不允许受敕人以外的血脉亲属进入阵法内便是其一,因此拥有相同血脉的继承人有可能会因自身天运更佳,从中分走部分龙运,使承继者最终所获大打折扣。” 沈渐笑道:“这么说来,陛下何苦千辛万苦选出储君,到那天,把你们这些继承者一股脑往承天殿一放,谁抢到谁是下任天子,岂不省事。” 王献瞪眼,道:“那不是让兄弟相残,同室操戈,此与养蛊何异,我们又不是魔天。” 沈渐喝了口酒,抹着嘴角,道:“敢情还真有人这么做。” 王献道:“魔天的确如此,不同在于,龙运对他们身体影响不大,每一代魔天都活得很久。” 沈渐突然想到了观象,记得他曾说过,自己的修行近似魔天,是不是出于修行不同的缘故? 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观象没有提及这方面知识,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其实先祖早就考虑到这些额外因素,因此让所有血脉近似者离宫也是防范手段之一,事先的立储告天青词诰命,传承者精血记印等等准备繁复至极,我也略知一二而已。” 王献苦笑道:“若非如此,陛下也不至于寿数如此之短。” …… 离开上阳王府,沈渐尝试呼唤观象,依旧无人回应。 不知不觉,来到跳鲤河街。 还没看到丁冲那座新宅,便被两人拦了路。 高群和叶申。 太子手下真是阴魂不散。 高群死死盯着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叶申站在他后而,根本不敢和沈渐视线相交。 自打问道之后,叶申对他就有种莫名的害怕,仿佛是种天道厌胜,很难用常理揣度。 沈渐道:“好狗不挡道。” 高群脸上露出恶毒的笑意,道:“我们只是奉丁寺正之命来传个话。” “丁寺正?” 在王献府上他除了问了个地址,再无多提一句丁冲,毕竟如今走了不同路线,他不想让王献难堪,因此对丁冲现状还停留在南梅初雪回南都那次。 实在没想到丁冲官运亨通到这种地步,短短两年,竟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大理寺举足轻重的两位寺正之一。 高群脸上笑意不减,道:“看来沈联络官已经很久没和丁寺正有过通信。” 沈渐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高群嘿嘿直笑,道:“确实关我屁事,不过寺正大人说,他不便与你见面,尤其在现在这种时候,让我来通知你一声,等他空闲,自然会抽时间找你。” 沈渐道:“他连自己过来说话时间都没有?” 高群道:“寺正大人很忙的,最近又得盯着那些想趁机搞三搞四的不法之徒,哪有时间来说这么句废话。” 沈渐盯着他的脸,露出闻到猫屎滂臭的表情。 “你几时成了大丁身边会摇尾巴的狗?” 他转身便走,多说一句也觉得恶心。 又有人在前面等他,这次换成了萧塬。好像他刚回京,以前有点过节的家伙都找上了门。 这位门阀公子看上去依然和两年前一样,价值不菲的月白长衫,悬着金银错镶青龙宝石图案的长剑,长长的银丝流苏。 境界也不低,两年间突破到了炼神,身上气象更沉稳。 笑起来依然有着迷死小姑娘的风采。 他现在的身份也不一样了,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东宫大舅子。 “这位舅子哥专程在这儿等我?” 怎么听,这句话沈渐都在骂人。 萧塬养气功夫两年来好像进步不少,并未因此动怒,也没有高群、叶申那种小人得志的嘴脸。 “都已经官升六品,还像以前一样扮无赖,耍贫嘴,有意思吗?” 沈渐双手插在窄袖笼子里,看起来更像街边小混混。 “挺有意思,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萧塬淡淡道:“我来只是告知你,但凡入京官员及随行人员,不得擅自出城,违令者,是要关进刑部大狱的。” 沈渐道:“舅子哥不在太子身边侍候着,酸萝卜吃咸了,跑来操这门子心思。” 萧塬没搭理他怪话连篇,道:“好说,萧某现在太常寺当差,告知入京官员规矩,实乃本官分内职责。” 说完他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笑眯眯说道:“如果沈副尉真有意当我萧家女婿,我也不计前嫌,给你牵根红线如何?” 骂人最怕遇上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你骂他什么,他就跟你聊什么,主动给你占便宜的机会,反而让你想骂都骂不出口。 沈渐只能闭嘴。 萧塬笑道:“看沈都尉一身气象颇为不凡,有空你我再切磋一次。” “那敢情好。” 不把你揍出屎,我不姓沈。 沈渐脸上笑嘻嘻,心里不断问候着人家祖宗十八代。 城不能出,他开始后悔急着进城,去上阳王府借个宿,好像对王献影响不太好,毕竟现在是南梅大将军联络官,王公交往掌兵大臣,容易被那些无良言官抓着机会上书攻讦。 思想再三,他还是往南梅私邸走去。 如果金雪还在…… 说实话,他去南梅私邸还是相当纠结的。 主要是因为楚楚公主,这小姑娘实在太黏人了,两年前就已经长得很成熟,何况过了两年,仿佛初夏树上的桃子,熟得已经快自己离开枝头。 好在有南梅大小姐。 她根本没把沈渐住进这里的消息告诉公主,将他安排住进了私邸最东面的偏僻小院,出入也有单独侧门,楚楚这种身份再贪玩,也不会跑仆役可以自由行动的东厢院,想碰面的机会都找不着。 这样的安排,有没有别的心思沈渐不去胡思乱想。 毕竟就在南梅大将军眼皮底下,胆子再大,他也没胆儿去调戏南梅家千金,搞不好就遭南梅大将军一记长槊盖脸。 开国仙将没谁是吃素的。 第134章 粉墨登场 京都一如既往繁华而‘昌盛’,二十四州主要官员陆陆续续入京,东西两院迎来了一波大旺季。 没有了金雪,灯红酒绿的欢场也失去了对沈渐的吸引力,这些天他基本足不出户,也不去跟随行来京的将士们饮酒行乐,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面,走桩练气,充实着体内无限圆臻的十二座巨大天池。 歌舞升平的京都让他隐隐感觉不安,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昏黄的落日余晖洒上了西城楼,凌霄阁屋脊如黄金般闪耀。 又是一天日落。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这座雄城会不会变成另外一副光景。 霍石桥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内各式各样的屋顶,神情沉重。 他身旁站着两位将军,一位黑衣黑甲,腰佩长刀,肃然而威武;一位金甲闪耀,落日从身后照过来,恍然如同一尊矗立城墙上的金身法相。 柳氏王朝二十四州有很多庙,除开无所不在的道家观庙,最多的就是宗庙,每个县城都有一座,宗庙里面,一共塑有三十七座金身法相,每座宗庙都一样,绝不多,也绝不少。 虽然并非出自同一工匠,法相形貌特征都大差不差。 这是先皇帝按大天师指点,请王朝最好的工匠设计并制成图纸的样本,再下发各州各郡各县逐一按图复建的柳氏开国仙帝和三十六仙将的金身塑像。 修建宗庙的唯一目的,就是用来受人瞻仰朝拜,凝聚人心。 聚人心,得气运。 所有气运从二十四州之地源源不绝向仙都汇集,再进入皇宫中那座宗庙祖庙,千万气运便凝成金色长龙,源源不断被当朝仙帝汲取。 气运越足,天下越稳。 因形貌如龙,故而也被谓之‘龙运’。 当然这些气运绝大多数人是看不见的,哪怕城墙上这三位道境顶尖强者。 霍石桥淡淡道:“二位将军此时不在宫中执守,跑我这城头上喝风来了。” 他心里面比谁都明白,这二位跑来干嘛! 周大将军一月前突然接到陛下圣旨,亲率神武军前出京师以东千余里,说是为无险可守的京都东大门,筑起一道坚固的防御,明眼人谁都看得出,这是调离后党,以免储君继位发生变故。 他这位羽林军将军自然也划归后党之列,越是承天继运之期将近,皇党越发对他们看管得紧。 王石松微笑,递给他一支白瓷玉壶春造型的酒壶,光看那支酒壶品相就不低。 “哟,老王出手够大方,长风湖仙家酒‘垂露’,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霍石桥嘴里不停调侃着,飞快把酒壶收进袖子。 王石松鼻孔哼哼道:“好酒还堵不住你那张臭嘴。” “该不会是断头酒吧!” 霍石桥语气听起来轻松,措辞中带着杀机。 周匹夫前脚刚离开京都,兵部尚书便突然称病请假,具体原因谁也不清楚,而且仙帝陛下马上诏令命东柳静穆兼任兵部左副卿,代行尚书令,完全接过了京都驻军防务,临时调王石松兼左龙护军大统领将军,左路兼右龙护军大统领,兼顾城防,这才有了三位将军共同出现在西城门楼场面。 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真正负责皇城值守的,只有内卫大将军林深。 这位开国仙将之一的大将军谁也弄不明白他究竟属皇党还是后党,然而他却是如今镇守皇城不二人选。 也只有这样,天后和太子才会放心。 左路瞥了眼身边这位同僚,轻声道:“我劝你少说两句,大家心理负担都重,别把玩笑搞伤了和气。” 霍石桥笑了笑,阴阳怪气道:“多谢左将军教诲。” 左路哼一声,不再开口。 …… 城中,长宁寺。 禅房中相当安静,偶尔会有一两下落子声传出来。 对弈的两人正是御师温陵和御敕真人许修静。 一子落定,温陵抬起头,面相温和,轻声道:“许真人困局已成,何苦挣扎。” 许真人手执黑子,望着棋盘不停摇头,喃喃道:“劫活之局,温大师眼光终究是浅了啊!” 温陵哈哈大笑,将手中剩余棋子往棋罐里一扔,拍了拍手道:“劫活!也不认真算算,你这局棋才几个劫,拖延到最后终究是个输,何苦来哉!” 许真人还是摇头,认真说道:“劫中生劫,可破大龙。” 温陵左手从宽大的僧袖中取出,掌中已多了支金刚伏魔杵,青铜所铸,金光粲然,尖锐的三棱刺更是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若真人执迷不悟,可别怪贫僧以狮子吼,劝你回头是岸喽!” 许真人长叹一声,抖了抖袖子,一件玉如意抖落棋盘,棋子散乱,局不成局。 “你一方外之人,何苦介入世俗之争?” 温陵伸手拿起如意,放在手中掂了掂,温言道:“贫僧修的是入世法,真人学的是出世道。” 许真人扯了扯嘴角,“什么入世法,不过就是秃驴骗财敛财手段罢了,不劳而获才是你们这些肥耳们的真面目,倘若开禁,只怕仙朝大陆也如魔天西莲一般,成为你们这些吸血妖僧奴役百姓的莲生天。” 温陵不与其斗嘴,长身而起,淡然道:“走着瞧。” 许真人挥了挥衣袖,室中涟漪四起,层层叠叠。 “何必尝试,阵枢都交了,试有何用?禅房四角早埋下四支贫僧自莲生天带来的金刚橛,此地便是一座金刚障,即使大天师仙降,也未必能破障而出,费那劲干嘛!贫僧只是借你阵枢一用,明日一早,呃,说不定今夜子时便能完璧归还。” 许真人一直瞧着他,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眼中带着无奈,轻声道:“若贫道不主动拿出来,你真准备动手?” 温陵双手合十,口唱佛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有些话讲不得,也无法讲,总之真人放心,今晚走势绝无真人所想之乱。” 许真人长叹,挥袖道:“做吧!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有想法,有野心,看看你们今晚,拿仙都这座舞台,演一出什么样的大戏。” 温陵笑容温柔,道:“戏好不好贫僧不敢妄言,但我保证一定会很精彩。” 第135章 布局 夜。 秋夜寒凉,秋风吹在人身上,已经有了刀子割肉的冰冷。 京都城中还是处处喧闹,廊桥夜市依然人潮如织,东西两院仍旧灯红酒绿。 沈渐走在石板长街上,浓烈的脂粉香让他呼吸困难,或许是离开太久缘故,他竟然感觉到心跳加速。 街旁穿得很少的姑娘们挥舞着手中罗帕,正热情招呼着路过的每一个男人,面前没有男人经过的,则蜷缩在屋檐下,抱紧身子,簌簌发抖。 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来西院。 若非接到丁冲派人送来的信,他根本没想过跑来这种地方。 月桂小阁。 还是熟悉的那扇门,门口的匾额却已换了。 门房小厮也变成了一个满脸痘痘,看起来不太机灵的十五六岁小孩。 沈渐还是多给出二两。 大堂装修变化很大,以前那座舞台已经没了,只铺了张鲜红地毯,数名抚琴弄箫的女子正演奏京中最流行的新曲,十数张乌漆圆桌坐着几十位衣着光鲜的娇客。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丁冲。 还没到吗? 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找个地方坐下来等,身边多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离他不近,也不远,身上透着一股子阴寒。 离门最近那桌也站起来一个人,身上穿了件黑衫,很高很瘦,脸色发青,笑容看起来瘆人。 舒离。 曾经蒙面出现在皇家别院刺杀现场的皇家供奉。 红烛的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将他的人影拉得很长,踩在了沈渐脚下。 三名炼神境。 傻子都看得出,来者不善。 沈渐的刀没有带在腰后,连储物法宝都重新炼制过外形,并且在上面布满了数重遮掩法宝气息的阵法,那块来自巫族的天门碎片也藏进了储物法宝。 他全身肌肉绷紧,真气流转,随时准备动手。 打不打得过三名炼神境另说,但他有把握先冲出包围圈,取出储物法器里面的刀,只要不再出现第四个,一路杀回南梅私邸应该问题不大。 他也知道舒离灯光投射出的阴影,就是他的杀手锏,这道阴影随时可能变成一条索命绳,也可能变成兜尸布。 这时左边那位手从衣襟里面拿了出来,拿着一块似木非木的牌子,朝向沈渐的一面,刻有三个字:大理寺。 大理寺供奉腰牌。 对方既然亮明官方身份,显然就不是来杀人的。 “我们是大理寺供奉,奉寺卿手令,前来请沈副尉配合调查一场旧案。” 沈渐看着那人,平静地道:“供奉可没有问案权责。” “我有。” 大堂正前方通往后院的门帘掀开,高群和叶申从里面走了出来。 高群手上还拿了一卷纸,来到近处,一抖腕,纸卷抖开,上面白纸黑字,正是寺卿张朝忠签署的问讯手令。 沈渐依旧面不改色道:“丁冲为何不来?” 高群阴阴笑道:“拿人这种事,何劳寺正大人,等你进了大理寺,寺正大人若想见你,自然会见。” 沈渐伸出双手,微笑道:“用不用上镣铐?” 高群道:“只是问讯,不用。” 沈渐道:“不怕我走出门就逃?” 高群冷笑道:“怕你不逃。” 沈渐皮肤微微战栗起来,危机预感让他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 西内城门楼上,东柳静穆背负双手,双目遥望皇宫方向。 秋风渐止。 他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个变化。 只有京都防护大阵启动,迅急的秋风才会被阻隔在屏障之外。 他笑了起来,说明第一阶段布阵非常成功,接下来就要看第二阶段,只有每个环节严丝合缝,他们才有可能在今晚一劳永逸,解决掉柳氏王朝十二年沉疴。 为了今天,柳氏皇族已经准备了十二年。 做这场准备的,不是他东柳静穆,也不是太子成,更不是别的远房皇族,而是天子陛下自己。 为了这一天,他们不惜隐忍,不惜与秘密势力结盟,不惜拿出更多好处,只求毕其功于一役,一举而竟全功。 十二年谋划,无数次推演,他相信这场布局毫无破绽,绝不可能失手。 安排已经就位,只等号令响起。 …… 南梅私邸。 廊下,南梅野亭望向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瞧向白墙,轻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有酒?” “有,好酒。” “天南自来出好酒,我也很多没喝过,今晚托南梅大将军福,过过嘴瘾也自无妨。” 白墙忽然动了。 动的不是墙,而墙上刷那一层白灰。 一个人从白墙中走了出来。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 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这样的人。 看来很英俊,很干净,走到哪里,应该都是到处受欢迎的人,关键是他很年轻,皮肤致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他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让人觉得可怕。 身上那件青衫无风自扬,感觉像光线下不停变化角度的利剑。 他并没有去看南梅野亭,而是看着廊下那张桌子。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 好像那壶酒比境界超然的南梅野亭好看多了。 他的眼睛很亮,很多人的眼睛都亮,但他的眼睛却很特别,亮得就好像一把刚出鞘的剑,只要看见你,就能刺穿你的内心。 没人喜欢被一剑穿心,大多数修行者被一剑穿心后的结果都是身死道消。 “坐。” 南梅野亭首先坐了下来,青衫客就坐他对面,背向院子,好像对空旷的身后毫无顾忌。 他也毫无顾忌喝下了南梅野亭倒给他的第一杯酒,轻轻咂舌:“好酒,如果我舌头没坏,这是比百日醉更容易让人醉倒的千日醉,至少百年窖藏。” 南梅野亭也喝了一杯,微笑道:“司马兄一向很有品位。” 第136章 一对一 青衫客居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品味,幽居数十载,我都忘了品味是个啥!” 南梅野亭道:“我记得上次跟司马兄喝酒,已经过去了甲子之久。” 青衫客呵呵,“那天你要不是有道源师君帮忙,现在尸骨都化成了腐泥。” 南梅野亭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左胸,道:“你送给我那一剑,我一直想还,可始终找不到机会。” 青衫客又喝干第二杯,道:“今天我不是来杀你,这里又没有天术石。” 他看着南梅野亭的眼睛,道:“如果你非要找死,那就另当别论。” “司马青衫想杀的人,我相信没几个能躲得开。” 南梅野亭相当镇定,又给他满上,执壶的手稳如磐石。 “可我很奇怪,你来了我这里,宫里去的又是谁?” 如果沈渐在场,听到这个名字,一定会惊讶得大叫出声。 这个名字仙朝大陆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仙朝大陆已经二十几年没多少人见过天问楼榜单,巅峰榜排名第三的名字正是: 司马青衫。 他悠闲地又喝干一杯,淡淡道:“排行第三的来了你这儿,宫里当然得排行第一的去跑腿。” 南梅野亭神情悚然,失声道:“他怎么可能?” 司马青衫食指关节叩了叩桌子。 南梅野亭无奈只能执起酒壶给他斟酒。 司马青衫端起酒杯道:“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他是有家有女的人,想回归正常生活,有人给了他这个机会。” 南梅野亭眉梢轻挑,“他不可能……” 司马青衫道:“拥有一切的人,失去后才会变得可怕,因为没有什么再怕失去的东西,做什么事都会孤注一掷,他就是那种人。” 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南梅野亭紧紧盯住他的脖子,放在桌上的手,食指微动,却始终没有抬起。 “当然他不会加入我们,那样会触及大天师的底线,对他而言,只是接了一单买卖。” 司马青衫泰然自若,好像根本无惧面前这位超然境强者会忽施袭击。 …… 皇城内。 林深魁梧的身体挤在一张圈椅里面,这张椅子不小,平常人坐上面身体两边会空出来不少,而他坐上去,简直像硬挤下去的,让人很怀疑,这张黄花梨椅子会不会被他坚硬如铁的肌肉挤爆。 他正打着瞌睡,一百五十岁的他最近两年瞌睡好像多了不少,其实以他的境界,这个年纪还只是精力旺盛的青壮年。只不过这几天衣不解带,一直在宫中值守,让他有点疲惫。 身前站着的两名副尉不敢出声,生怕弄出哪怕一点微小的响动,影响大将军。 这时他们听到天井里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像有人穿了双硬木屐走在坚硬的石板地上。 一名副尉皱了皱眉,给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小心翼翼拉开房门,开门的时候,手抓住门把往上提,生怕门轴转动的摩擦,会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 走进来这个居然没披甲胄,衣着更不像宫里面的人。 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青布衫,洗得都快掉光了色,腰间捆了条粗布带,随随便便地插着根短棍,脚下穿着真的是一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屐。 副尉马上做出反应,伸手去拔腰间的刀。 手已经握住刀柄,却没能把刀拔出刀鞘,因为他手背钩住了一只鱼钩,很普通,很小,就是用来钓鲫鱼那种长有倒刺小铁钩。鱼钩连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另一端就连在那根变长的短棍上面。 短棍是一根碧绿的鱼竿。 然而这只鱼钩只钩住了他手背上一条指骨,却让他整条手臂都失去了力气。 林深睁眼,精芒暴涨。 握拳,长枪在手。 他不认识那个人,却能感觉到从他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可怕气场。 那个人轻轻扬了鱼竿,副尉就飞了起来,重重摔倒在天井里面,像一条被拖上岸的大鱼,身子还在弹动,却无法起身。 林深不认识人,但听说过这根鱼竿。 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东海钓鱼翁。 他很有名,因为他的名字刻在一块石碑上,而那块碑是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都想刻上名字的碑。 巅峰榜。 刻在巅峰榜上的名字不分境界,只分杀过的超然境界强者数量。 而那块碑上的名字只有十个。 东海钓鱼翁名列第八。 “你能突破皇宫禁制?” 林深掌心在冒汗,语调还是很平稳。 东海钓鱼翁翻了个白眼,淡淡道:“还真不是,只不过有人把我放进了这里,所以我没有你想象那么强,你也尽可以尝试来杀死我。” 林深道:“外面有上千禁卫,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也会拼了命将你留下。” 东海钓鱼翁道:“上千禁卫?笑话,金鳞衣、雁翎都那些人真会为你拼命,就算你的内卫,也最多只有一半人能为你舍死,百把个内卫,杀起来确实麻烦,不过也没那么困难。” 他看着林深的眼睛,一字字道:“而且只要你不乱动,我也没必要杀你。” 林深想动,枪杆握紧又放松。 他不敢,面对如此可怕的对手,他感觉只要一动,一定会死,绝对会死。 …… 北齐使驿。 御守谢灵面前站着一个手里握着一轴画卷的年轻人。 只是模样看起来年轻,如果论真实岁数,这人的年纪或许比御守谢灵年长一倍不止。 他之所以认识这人,是因为他家族兄长,前任御守便死在此人手上。 这人来自影阁,世上最有名的刺客之一,巅峰榜排名第六。 榜上有评题: 轻裘缓带自若,拔刀斫人如麻。 巅峰榜给出的名字叫徐轻裘。 他手上那卷画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仙阶法宝,他的刀就在画中。 “这一代御守能力会不会比上一代更强一点,当年斩破他的乌龟壳,我只用了三刀。” 徐轻裘声音很轻,就像那种刚步入官场,身处一群高官中的年轻人。 他的话却像一把刀,深深刺进了御守谢灵的胸膛,直击他的心脏。 “你可以试试。” 谢灵手臂轻摆,一杆血红长槊执握在手,槊锋触地。 徐轻裘微笑,轻叹一声,“可惜收的不是杀人的钱,我只是过来看着你别去管皇宫里面发生的事情。” 第137章 兄弟就是兄弟 这不是大理寺,是寺狱。 沈渐看见那扇又黑又高的大门,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身后的五个人。这五个人也在看着他,摆出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 被五个强敌围着,无论是谁都会内心不安,何况他们当中,有三个炼神境,而且这是在寺狱门口,天晓得暗处有没有埋伏其他强者。 他有种身陷狼群的紧张感。 高群手按剑柄,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沈副尉,我们请你来,只是问话,希望你配合。” 舒离眯起眼睛,冷冷道:“我倒希望他不配合。” 高群瞪了眼这个六皇子贴身侍从,显然很不高兴,沉声道:“舒供奉,你只是宗正寺派来配合行动的,大理寺办事,用不着你多嘴。” 沈渐看着他们,不确定他们究竟有什么意图,但他打定主意,若没有让他信服的理由,绝不会走进这扇大门内。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后,身材高大,深绿官袍,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像能一眼看穿你内心的黑暗。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秘密都已被他看出来了。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至少对高群在内的这些人来说是这样的,对沈渐却有另外一番滋味。 因为他是丁冲,兄长丁冲,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大丁。 “你好。” 沈渐忽然发现自己嘴巴里面像塞了一块生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竟然说得生涩僵硬,完全没有久别重逢的兴奋。 “见过寺正大人。” 丁冲面无表情,微微颔首,“你们走吧!我来带他进去。” 也不管他们五个人脸上流露出什么表情,背起双手,便转身缓缓朝寺狱深处走去。 沈渐没有问,也没有犹豫,跨过高大的门槛,快步跟了过去。 大门缓缓关上。 灯光昏暗,没有风,长长檐廊阴森而安静。 沉默。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都没有人主动打破。 宽敞的石级一直往下,深入地底。 沈渐很熟悉,上一次进来就走过这段路。 “你要把我关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丁冲道:“我只是想找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又是三品院。 甬道里面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发出回响,整个空间只能听见他们沉重的脚步声。 丁冲推开了一扇门。 厚重的铁门,上面花纹密布,刻上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他轻轻挥手,墙角的一盏灯就亮了,灯光昏暗。 牢房不大,只有一张石头砌成的炕,炕上摆了张矮脚方桌。 丁冲坐了上去,盘膝而坐,再次挥袖,厚重的铁门无风自关。 沈渐也坐了上去,两人面对面,隔坐对视。 丁冲看着他,忽然展颜笑了,仿佛冰冻三尺的湖面,瞬间沸腾,所有的冰全部化成了温暖的湖水。 “你在生气?” 沈渐瞪着他,情绪一时间还没转过来,硬邦邦地应道:“没有。” “还说没有,你这副样子明明就是在生气。” 他大笑着递过来一支酒壶,粗陶制玉壶春式样。 沈渐打开喝了一口,酒水滋味相当一般,跟西院那些高档场所兑过水后,拿来骗酒醉嫖客的高价酒没啥区别。 他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抱怨道:“你这家伙就拿这种酒打发。” 丁冲手里的酒也一样,不过喝得蛮是开心,还不停抖着腿,斜睨着他,笑道:“京城酒水太贵,我还要养家,有酒给你喝已经很不错了。” 沈渐道:“寺正大人就没人送礼?” 丁冲打了个酒嗝,相当满足地吐了口酒气,道:“有啊!我都一笔笔记着账呢,不管银子金子还是灵髓,都一文没动。” 沈渐眉头紧蹙。 丁冲笑道:“你皱眉干嘛!我当个清官你有意见?” 沈渐摇头道:“你不是想当清官,而是心里面藏着事。” 丁冲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都在发抖,过了好久方才停住,说道:“所以说这个世上如果还有谁了解我,那就是你。” 沈渐环顾着牢房,徐徐道:“你这么把我找来,不会是只为找个独特的地方跟我寒暄吧!” 丁冲道:“我有这么无聊。” 沈渐道:“自打我回京,你对我避而不见,是因为有人盯着?” 丁冲看着他的眼睛,点头承认,说道:“所以我才挑选这么一个时机,请老岳丈签署那份问讯手令,今晚这种关键时刻,他们也不希望外面有个不受控,且有道宗背景的家伙在外面晃荡。” 沈渐直面他的目光,“你的意思是,今晚会有改天换地的大事发生?” 丁冲点头,仰着脖子往嘴里倒酒。 沈渐道:“仙帝陛下熬不过今晚,太子成将龙运加身,他准备一鼓作气抢班夺权?” 丁冲往外吐着酒气,道:“有些斗争,现在还不是我们这种级别能够参与,所以你就安安心心坐在这里,管他外面风高浪急。” 沈渐再次沉默。 丁冲忽然问:“东门硙和舒迟都是你杀的?” 沈渐眼睛睁大,肌肉下意识绷紧,瞬间又放松下来。 丁冲哼哼两声,将空酒壶往桌上一放,说道:“别人一直以为那天潜入宴宁侯别院的,不是骆道人,就是神秘的王郎,可我最清楚不过,那个人肯定是你,他们不相信你有那个能力是因为他们太不了解你,也没见过你最可怕的一面,我和四皇子见过,不是吗?” 沈渐静静听他说完,方才开口:“你也知道王郎?” 丁冲轻笑道:“在大理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卷宗,也能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这有什么奇怪的。” 他看着沈渐,正色道:“我严重怀疑,天坑鬼市公道铺钱掌柜就是王郎。” 沈渐面不改色,道:“别看我,我不清楚,我认识的钱掌柜是钱掌柜,王郎是王郎。” 丁冲笑道:“你分不清也正常,他能躲在京都周边如此之久,自然有他藏身之道,不过你放心,这些话,我对谁都没说过,包括夫人。” 沈渐道:“那你问东门硙干嘛!” 他没有提舒迟,因为他若非凶手,根本不会知道舒迟这个名字。 丁冲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细节,眉毛扬了扬,道:“当日大理寺派人勘查过他们二人的尸体,发现他们体内精血灵元全被人抽空,而且三魂七魄也全部丢失,若只丢失三魂那也正常,血杀秘咒抽走三魂,是为了自身炼魂,七魄怎么可能这么快便流散,除非杀他们的人刻意保留了他们全部魂魄。” 沈渐连眼睛都没眨。 丁冲道:“其实你想过没有,过了今晚,这两人的魂魄或许会变得一文不值,因为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倾听他们对某人的指控。” 沈渐道:“你拿去能向未来仙帝邀功?” 丁冲淡淡一笑,“你这么看我?” 沈渐道:“这次回来之后,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看你。” 丁冲道:“我们是兄弟,不管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兄弟还是兄弟。” 第138章 逆势 沈渐在问的时候已经把‘灵台阁’取出放在桌上。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我只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的朋友。” 丁冲将灵台阁收进袖子,笑道:“不是朋友,是兄弟,现在朋友真不值钱,而兄弟是交心的。” “正事办完,我也该走了。” 沈渐起身。 丁冲也起身站在了门前,沉声道:“今晚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能参与的,我不希望你卷进去。” 沈渐伸直手臂,拍了拍他的肩。 “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想法,咱们是兄弟,相互间只要不背叛,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越过丁冲,推开了铁门。 丁冲再没阻拦,只说了句:“也许我们还能同路。” 兄弟虽非同心,却能同路。 他们都有彼此心中的信念,他们都坚信自己的信念,他们都相信对方不会因为自己的信念而坑害对方。 这就足够了。 …… 景矅门城楼。 三位将军还在凝视着皇宫方向。 当一抹金色点亮夜空,霍石桥发现,左右两位同僚不约而同将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们的手坚定而有力,手掌都长着厚厚的干茧,指甲修剪得很短。 霍石桥叹着气,喃喃道:“二位兄弟何苦,大家同僚一场……” 左路道:“就是看在同僚一场份上,我和王将军才给你这个机会,换了别人,只怕他已经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王石松笑道:“霍将军若是愿意主动配合,王某定保今晚后霍将军前景无虞。” 霍石桥看了眼左边的左路,又看了眼右边的王石松,眨了眨眼,道:“看来王将军分量不低。” 他嘴里这个‘分量’显然不是指体重,而是在某些人眼中的位置高度。 左路将手从他肩膀上放下,右手抽出了腰间佩刀,后撤半步。 王石松大笑,手指用力捏着霍石桥肩膀,“老霍啊!老霍,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都做了羽林军统领将军多少年,就没想过出京亲率一支大军,如周大将军般建功立业。” 霍石桥瞧着他,眼睛里面流露出惋惜,“不用出京不一样也能建功立业。” 王石松笑得更欢,真气灌注指尖,准备下一刻便捏碎这位同僚的肩骨。他向来不相信别人嘴上的承诺,这种关键时刻,只有先瘫痪潜在对手,才能确保计划毫无纰漏进行下去。 他还在笑,笑容骤然冻结。 一截又窄又利的刀尖忽然从他心口冒了出来,鲜血飞溅,洒落在他自己眼前。 这是他自己的血? 身上那件雁翎黑甲好像完全没能起到作用。 他很难相信! 可现实让他不得不信。 他右手的力量几乎瞬间消失,想伸向腰间去拔刀的左手,也给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背后绕过来握住手腕。 他只能扭头去看身后。 没错,背后捅刀子那个人就是左路。 他很不理解左路为什么这么做,宗正寺许给他的好处不够大,还是官职不够高。 “对不住兄弟,其实我一直是天后的人,瞒了你们这么久,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左路脸上哪有半点过意不去的神情,简直是笑开了花。 连霍石桥都有点看不过去,慢慢将王石松放倒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左将军,可以开城门了,务必要将今晚犯上作乱者留在网中。” …… 东城章台大街一座外观看似普通,院子里却豪奢无比的宅第大堂内,青田萧家家主萧东楼端坐当中太师椅,手指不停拨弄着搁置手边那颗明亮的夜光珠。 大堂外庭外站满了此次入京随行成员,每个人都披甲执锐,顶着寒凉的夜风,没有人为此抱怨,也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当天空亮起金光,萧东楼顿时起身,走出大堂,朗声道:“萧家儿郎们,今晚就是我们重振萧家的大好机会,现在你们出门,跟随门外巡城兵马司人马,逐一搜查天周氏府邸,不要让天周余孽有一个逃出京都,是否成功,在此一举。” 萧家众人哄然叫好,在一名萧家族老带领下走出大门,萧东楼忽然感觉到背心生出阵阵寒意。 回头。 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端坐他刚刚离开的位置,两根手指拈起那颗夜光珠正仔细端详,嘴里啧啧有声。 “周老匹夫!” 萧东楼自己都能听见自己嗓音中的战栗。 周匹夫抬起头,微笑道:“萧老头子,能不能把称呼里面那个老字去掉。” 萧东楼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事情,全身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也是超然仙境修士,但是这种距离面对久经沙场,名声早就威震大陆的在世第一仙将,他根本没有祭出灵契法宝的勇气。 “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匹夫将夜光珠抛起,又用手接住,淡淡道:“本将军一直就在城中,带兵出城的,不过是我的副将,穿上本将军那套神武甲,只要块头差不多,谁都看起来气势十足。” 萧东楼盯着他,一字字道:“没有神武军,你也不过孤家寡人。” 周匹夫呵呵,“萧老头啊!萧老头,你都岁数一大把了,还挂念着那个侍中位置干嘛呢!青田萧家再被前朝萧氏打压几百年,你萧家不还一样是七阀之一,非得一脚蹚进浑水,就不怕被水淹死。” 萧东楼沉默顷刻,道:“萧某离家前,已卸任家主,所有进京萧家人皆手书脱族文书以备不测。” 周匹夫摇头,缓缓道:“代价太轻。” 萧东楼咬牙道:“萧家三成产业。” 七大门阀家族谁不是富可敌国,三成产业分红相当于柳氏王朝三州之地一年税赋所得,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周匹夫还是摇头,道:“交出萧家‘青龙石’,保你萧家此世无虞。” 萧东楼脸色苍白,摇头道:“萧某人宁愿战死。”他握紧了拳头,掌中已多了两根龙须也似的尖刺,青光湛然。 周匹夫眼皮都没抬,淡淡道:“我又不是生意人,只是跟你随便聊聊,到时候真正跟你谈判的另有其人,你就好好在这儿等着便是。” 等。 等死吗? 萧东楼紧握双刺,却始终鼓不起拼死一搏的勇气。 第139章 真正的利剑 北齐使驿。 长槊刺出一道血红。 空气仿佛扭曲,听不见锐锋破空, 御守谢灵这一刺,刺出了他平生最壮阔的一槊。 不是生,就是死。 久经沙场的男儿,永远保持着义无反顾的热血。 在他刚刚抬起脚后跟,体内真气与气血汇集右膀,长槊将刺未出,那一刹那,徐轻裘已经做出了反应。 排名巅峰榜第六,绝非浪得虚名。 天问楼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 他真正的能力并不是刀法有多么逆天,而在于他料敌机先的独到慧眼。 当对手刚抬起脚后跟,他就已经判断出这一槊从哪个方向来,力量有多大,速度有多快。 就在长槊刺出那瞬间,手中画轴已展开。 一把雁翎刀仿佛从画中扯出。 长槊很快,但看起来徐轻裘更快。 槊锋刺破空气刹那,徐轻裘的刀已经到了御守谢灵眉心。 前者的快是速度上的快,后者却是占了提前移动的便宜。这就像两个人在对局,有一个人能计算到你接下来十几步,乃至几十步的后招,那棋局输赢已经显而易见。 嗤的一声轻响,听起来像有人用刀割破绷紧的绸缎。 紧接着,响起了瓷器崩裂的嚓嚓声。 御守谢灵暴退,喷出一大口鲜血。 正当徐轻裘第二刀再次扬起,耳畔仿佛听到了一声弓弦震鸣。 声音很远,至少相隔几条街坊。 等他听到声音再反应,一支黑色羽箭从身后洞穿他肩膀。也是他反应神速,本能缩了下身子,否则这支箭洞穿的恐怕不止肩膀,而是他的心脏。 “南梅——你怎么可能——” 徐轻裘身形一晃,下一刻,他整个人原地消失在视线中。 穿透他肩膀那支箭余势未消,此时才钉入地面,黑色尾羽嗡嗡颤抖不休。 御守谢灵震惊不已,还是双手略抱长槊,遥遥面对南梅私邸方向行了个礼。 …… 与北齐使驿相隔三条街坊的南梅私邸内。 南梅野亭手握一张黑色长弓,刚刚射出了救下谢灵那一箭,弓弦尚在颤抖。 刚刚还在面前以碾压之姿威胁他的司马青衫,此时已经退出有一段距离,背靠白墙,闪着金属光泽的青衫对比下看起来更加锋芒毕露。 他的剑从不在手上,青衫是剑,目光是剑,整个人就是一把浑然一体的无鞘利剑。 然而这把剑似乎出现了一点裂纹。 裂纹就在青衫上。 不止有裂纹,还有血从裂纹间渗出。 利剑之下,依然有血肉。 先前目空一切的司马青衫,脸上也流露出恐慌,失声道:“王郎——你疯了。”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还想挨上一剑。” 司马青衫二话不说,身子淡化,好像被白墙吞噬了进去。 …… 皇城,禁卫军署。 林深抬起手中长枪,东海钓鱼翁也同样将鱼竿后扬。 若有似无的渔线向后高高抛起,绷得笔直,他挥竿向前,鱼竿骤然向后弯出一个圆圈,好像鱼钩在身后钩住了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 他深知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只有一种可能,身后有人,实力强大到完全可以碾压他的仙境超脱强者。 他根本想不出这座皇城内有谁能有如此强大的境界。 面对这种强者,他唯一能选择的办法就是走。 一脚跺下,地面轰然塌陷出一个大坑,脚下那双看起来相当陈旧的木屐闪现出明亮的灵光。 “想走,不留下点什么?” 声音听起来不大,也不犀利,近似男人低沉嗓音,但东海钓鱼翁听得出这是女人在说话。 他顿时知道了拉住鱼钩的是什么人? 连一刻都没犹豫,直接松手,将那条仙阶鱼竿弃之不顾,整个人便被传送阵吞噬。 阵法刻在他那双木屐上。 这种传送阵相当独特,相当于一种缩地成寸的仙术,用不着事先布好出口,僅凭阵符就能将人传送出去,至于远近,也是境界不同,距离不同。 “觐见天后陛下。” 林深一揖到地。 “别乱称呼。” 黑暗中天后并未现身,只是淡淡训斥了一句。 林深赶紧改口:“觐见天后殿下。” 黑暗中天后的声音响起:“组织好你的人,严控皇城,以免有人混水摸鱼。” “喏。” 林深有些不甘心,道:“不用末将去内城支援?” 天后道:“有什么可支援的,他们若敢踞内城而攻皇城,我明天就把他们皇族一个个杀个干净。” …… 西内门城楼上,东柳静穆看着天空那抹亮金,面色凝重。 他身边还站着晋王、陇北王,他们都是手握重兵,叱咤一方的大诸侯。 东柳静穆看那抹亮金,脸色铁青。 晋王脸色比他好不哪儿去,只有陇北王看起来镇定得多。 “混账,混账……真他娘的混账。” 无数个混账从东柳静穆嘴里破口而出,看得出来他已怒急攻心。 陇北王不清楚他们动怒的原因,只能默不作声。 “静壤真他娘的混账,当年就一直造假,也不知道那几位开国叔爷是怎么把他捧出来的。” 陇北王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些意味。 先帝在位最后那几年,无论庶子还是嫡子,没谁真正突破天元境,更别说天元圆满了,也就意味着,帝位的传承很可能重蹈前朝萧氏覆辙。 无龙运者持国,天道不酬。 就在先帝头疼传位哪位嫡子时,当时还是吴王的东柳静壤境界突飞猛进,直接攀升天元圆满。只是当时先帝垂危,无法亲验。 故托请凌霄阁在世仙将担负这个重任,也正是当时五位以上仙将皆无异议,才落实吴王后来的储君地位。 此后承天殿,水到渠成,龙运加身,即位登基。 嫡子幽王、晋王自然不满,却无可奈何。 只怀疑吴王得正妃周氏家族支持,以秘术拔高境界,这也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唯有自认时运不济而已。 然而即位的吴王却主动向两位亲兄弟示好,坦承秘术拔高境界一事,且告知他所承接龙运并非完整,至少一部分转嫁到了正妃周氏身上。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东柳皇族才会这么多年来,对周氏把持朝政敢怒不敢言。但也从那时起,东柳皇族就一直提防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而最提防周氏的,并非这些王爷,反而是当今仙帝东柳静壤。 这也是宴宁侯别业为私藏大量军械的理由,同时也是皇族为何不待见天后喜欢的四皇子,独捧大皇子成的根本缘由。 然而承天殿上空那抹金色,却彻底让东柳静穆失望,也让晋王失望。 十二年前,他们也是在这个地方,亲眼见证先帝驾崩时,回到承天殿上空那股金色天运有多么壮观。陇北王当年并不在京都,分辨不出天运气象大小。 如今承天殿上空,那股天运简直不能称之为龙,只能叫蛇。 第140章 天运 蛇终究是蛇,永远不能与龙相提并论。 东柳静穆也好,晋王也好,哪怕如今还在承天殿的太子,他们都听信了当世仙帝的谎言,真的认为天后体内真有极少部分天运存在,而且仙帝即位前几年,偶尔临朝,气象确实极其不凡。 如今他们才真正明白过来,那些不过都是假象,如同当年吴王继位一样,只不过是仙帝编造的又一个谎言。 他无非就是想让东柳皇族一如既往支持他,支持他的后人,希望借助外人之力,从天后手中夺回那绝大部分天运龙气罢了。 如果天后拥有绝对多数天运,入宫刺杀的人还能得手吗? 晋王喃喃道:“那可是王郎,再等等看。” 东柳静温却没有晋王那般患得患失的耐心,果断拂袖而去,一众精锐扈从簇拥下,迅速穿过内城,直至外城北门。 此时景矅门楼上,王石松刚刚倒下,周匹夫刚刚坐进萧家私宅,北齐驿馆中,徐轻裘负伤而走;南梅私邸中司马青衫被王郎一剑破防;皇城之内,东海钓鱼翁弃宝而逃…… 无数场战斗依然在城中继续,天周氏家族早有防范,无数神武军脱去甲胄后化身的护院武丁手持各种强弩硬弓,盾牌长刀,现身街巷,奋力斩杀着皇族亲兵,萧氏族人。 东柳静温顾不得这些,此时他手上还握有兵部指挥大权,虽然无法再去调动左右龙武军,但叫开金鳞衣亲信把守的北城门不存在任何阻碍。 沈渐去的不是南梅私邸,而是皇城丹阳门外上阳王府。 南梅私邸有大将军在,如果那里都会失守,他去了一样起不了任何作用。 王献才是今晚容易遭受攻击的目标,无论太子一党是赢是输,他面临的都是同样困境。 丁冲路上便分道扬镳,他去的是皇宫,他去皇宫的理由沈渐并没有问,但他相信,丁冲这样做一定有他必需的道理。 上阳王府外。 一队人马已经将王府团团围住,领兵的正是太子成亲信之一薛琪飞。 带领的这队人马穿着雁翎都衣甲,手上所拿武器,却五花八门,既有神武军制式,也有羽林军制式,很显然这些人并非真正的禁卫,而是东柳皇族私下豢养的私兵,甲胄军械也是各个东柳王公们分散私藏。 他也看见了从长街那边走过来的沈渐。 熟人相见,分外敌视。 薛琪飞抬手制止了手下人,越众而出,眯起眼打量着他。 “跑来蹚浑水可不是明智的选择。” 沈渐道:“王献对你们已经没有威胁。” 薛琪飞大笑,笑得相当得意,“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薛某人也只是预防万一而已。” 沈渐道:“可不可以让开一条路?” 薛琪飞伸手比划出两根手指,道:“想过去,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你躺着进去,二是踩着我们的尸体。” 沈渐微笑道:“就不能有第三个办法?” 薛琪飞摇头,“没有。” 摇头的同时,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条符文流转的长绳。 空气骤然紧张。 沈渐的手也按上了腰后刀柄。 战斗一触即发。 数十名披坚执锐的军士也将手中武器对准这个不速之客。 一阵急促的弦音划破夜空,黑夜中无数利箭突兀而至。 一片惨叫声中,薛琪飞带过来的数十军士已倒下一半,长街两头铁蹄声急,数百名身披金甲的精锐禁军涌入长街,将原本看起来很宽的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领兵之人胯下龙血马,金甲鲜明,掌中一杆亮银方天戟,威风凛凛。 “左统领!” 薛琪飞惊讶得无以复加。 左路银戟轻摆,淡淡道:“你是束手就缚呢?还是准备负隅顽抗?” 薛琪飞瞪着他,冷冷道:“你不怕……” 左路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王石松已经就地正法,萧家人已经被堵在西走马街,宗正寺这些年偷摸准备的兵马如今已被羽林军控制,本将军有啥好怕。” 薛琪飞向来属于识时务那种类型,手掌轻晃,长绳便化作灵光倒流入掌心,双手一摊,平静地道:“任凭统领处置。” 沈渐回头瞧了眼左路,两人只点头示意,他便不再与这些人纠缠,大步走向王府大门。 听得左路说道:“薛大人是朝廷命官,此刻也没做什么违法乱纪之事,本将军处置不得,不过你身后那些人,假扮官军,私携军械,本将军可饶他不得。” 弓弦声急,杀喊声起,长街上顿时响起无数利刃砍破甲胄,斩断骨肉的闷响。 沈渐头也不回,抬手叩响了王府大门上的铜环。 …… 皇宫,承天殿。 太子成盘膝而坐,面前桌案上摆放着仙帝亲笔所书的储君诏书和青词绿章,桌案旁便是一尊形制古朴,刻满万寿纹样的青铜丹炉。 炉中火光雄雄。 不停跳动的炉火明暗着他苍白脸庞。 太子成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按照历代仙帝参悟帝王石口口相传的天运承继之道,他几乎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描画皮肤上的承运天阵,那是专门请神道宗道宗亲手所书;青词绿章,出自天玄宗道宗;万寿承天炉,也是前朝秘库仙阶品级的炼物丹炉;再加上父皇陛下在他胸口上亲手印下的传承结界印,根本找不出半点纰漏。 纵然这样,他依旧紧张,他也很清楚为权力所付出的代价。 高高的屋顶亮起,花纹繁复的藻井被金光晕染,无数金色线条交错争辉,一只虚幻又真实的金色圆盘缓缓旋转。 太子成按照步骤,将青词绿章投进了炉火。 一道金光从圆盘直落,将藻井下太子成笼罩光柱之中。 他仰起头,从明亮的光柱向上看,无边无际的刺目白光中仿佛有鳞片闪闪发光。 当他念出一段咒语,胸口上那个结印便高速旋转起来,那一刹,他感觉整个人被撕裂,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身体。 他咬着牙,默念咒语,尽情感受着痛苦与气运带给身体变化的快感。 快感来自心理。 身体中充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好像这个时候,只要随便挥一挥手,就能让这座承天殿彻底变成一堆瓦砾。 沉浸在身体小天地中的芥子心神也正观赏着天运带给天地的变化。 原本色彩略显寡淡的山河仿佛刷上新绿,大河奔涌,山峦叠嶂,天地间电光雷闪,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 就在他等待身体天地如同帝王石参悟所载那般洞神达玄,步入超然之际,倾盆大雨却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就这么完了?” 太子成望着渐渐散去的金色光柱,心头充满疑惑。 第141章 平息 承天殿里静悄悄的,除了依旧燃烧的炉火,一片沉寂。 太子成握了握拳,数条金线自手腕迅速窜向指尖,金丝冲破指头,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他总感觉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差在哪里。 这时承天殿沉重的大门推开了一条缝,有人走了进来。 殿中黑暗,外面夜色天光显得格外明亮。 那人的身材剪影看起来婀娜多姿。 她的出现让太子成刚刚才沸腾起来的心绪骤然冰冻。 他咬着牙,寂静的大殿中牙齿摩擦声格外刺耳,“是你……你抢走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 眼前这个人虽然是他的生母,但此时他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天后却相当淡然,平静地瞧着他。 太子成能看见她脸上那种充满不屑和讥诮的笑意。 “我从来没有抢,有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你。” 她的语调平缓得像无波的溪流。 太子成腾地起身,怒道:“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四弟,你还会这样做?” 天后还是没生气,静静地看着他,道:“今天坐在这里的无论是谁?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么多,因为这就是你父皇的全部。” “我不信。” 太子成挥舞着手臂,神情激动。 天后淡淡道:“信不信由你,当年陛下境界尚不如你,怎么可能容纳如此强大的天运,你这么聪明,这么多年,你还想不通这点关窍。” 太子成根本听不进去,大声道:“父皇正因为境界不济才会被天运所累,以致寿数大减,这点天运之力,何至于把天元境圆满拖累至此?” 天后道:“很简单,陛下当年承继天运时,根本不是天元境圆满,甚至不是天元境,当年即使两位仙将合力帮他,也僅僅能让他半步踏进天元门槛而已。” 太子成疯狂挥着手,“不可能,先帝在世时,我朝第一仙将尚在,岂能看不出父皇境界。” 天后道:“李先生本来就是背后推手之一。” 她看着情绪癫狂的太子,道:“李先生做过那件事后,便突然随先帝驾崩而仙逝,这件事我一直很纳闷,他所做这一切,究竟意图为何?” 太子成喘着粗气,死死瞪着天后。 虽然天运所得不多,毕竟也是仙朝数州之地气运凝结,未能将他真正推向仙境超然,但气象眼界已经拓宽了无数倍,说是半步超然也不为过。 他现在能看出天后体内的天运之强,远超自己数倍,仙境超然洞神自不必说,指不定已经半步跨进了超脱‘三界’的炼虚境地。 这种境界要杀他,只需伸出一根小指头就能办到。 既然天后强大如厮,那影阁派出那位自然已经失手! 想到这儿,太子成怒火全消,冷汗直流。 天后好像全然不知,只是淡淡道:“陛下已经龙驭宾天,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太子成道:“还请母后示下。” 天后道:“让中书省下诏,诏告天下,再让礼部定下国丧日期仪程,你已经参政两年,这些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 她的镇定,让心头有鬼的太子成更加不安。 他很清楚,即使顺利即位登基,接下来要面对的,只怕比今天所面对的更加凶险。 …… 王献呆呆望着天空,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 “父皇已经走了。” 他的声音空洞无力,精神恍惚。 沈渐道:“你不是早就有心理准备。” 王献苦笑道:“再有准备,真到了这么一天,还是难免心伤。” 沈渐道:“我要遇上这种情况,早哭得稀里哗啦,你们这些做皇子的,心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说是这么说,当年天劫来临,沈家人全部丧身天坑火海,他好像从来就没流过一滴眼泪。 当时只顾着震惊了,也被第一次开口的观象吓着了。 等骆道人来到身边,将他带离天坑,他一路上几乎就没出过一声。 王献道:“看样子母后比太子准备充分得多。” 沈渐道:“对你而言,这是好事,想那么多干嘛!反正那个位置短寿,权力真有那么重要。” 王献给自己倒满了酒,一饮而尽,长长吐了口酒气,道:“不如我们连夜出京,去江湖里走走?” 沈渐看着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世上最令人羡慕的就是帝王家,最不自由也是帝王家,这种话也是说说而已,他的天性就缺乏突破桎梏的勇气。 王献又倒满一杯,举杯冲向皇宫方向,这杯酒他洒到了地上。 院子里脚步声急,沈渐看过去,发现进来的是南梅初雪,身后还跟着一队南梅近卫。 “外面这么乱,你来干嘛!” “能干嘛!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沈渐哭笑不得,今晚他离开南梅私邸确实没打过招呼。 “你们那边怎么样?没受到影响吧!” “你说呢?” 南梅初雪气鼓鼓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空酒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别人都派出影阁头号杀手来杀我爹了,你说有没有事?” “影阁头号杀手?” 他们二位对影阁这个神秘组织所知匮乏,毕竟影阁行事素来隐秘,真正知道内情的不多,也很有人提及,要不是沈渐在云水国遭遇过,他连影阁这个名字都一无所知。 “司马青衫,听说过没有?” 沈渐没听说过,但是见过,就在骆道人还他去天问楼旧址那块没有头的巅峰榜石碑上。 一袭青衫藏剑意,眼眸秋水尽锋芒。 这是刻在司马青衫名字后面的评语。 “南梅大将军怎么样?” 王献讶然问道。 如果真有事,南梅初雪还能跑来这里闲逛。 沈渐赶紧拍了句马屁:“大将军神武,区区一个杀手岂奈他何。” 南梅初雪道:“事倒是没事,不过赶跑司马青衫的不是我爹,而是另有其人。” 说着这话,她看着沈渐,那神情,好像沈渐知道一样。 “看我干嘛!我还能救大将军,大将军救我还差不多。”沈渐小声嘀咕。 南梅初雪视线并未因此离开,说道:“王郎!是王郎出手。” 王献惊讶得眉毛都快皱成了一条线,“他怎么可能,先帝当年痛恨此人,才下令封了天问楼,不让他名声在大陆传扬。” 南梅初雪翻了个白眼,道:“此一时彼一时,几十年前的恩怨,就不许大家解开。” 其实她也不明白,南梅野亭并未告知她个中缘由。 今晚京都城中一切安排,真正的棋手只有两个,天后和太子,除了他们,没人完全知晓整个布局。 第142章 宫门 清晨的阳光下,湿漉漉的石板长街上重新焕发了生机,人来人往的街市又有几人知道昨晚这里发生过不下数十场的流血战斗。 街上的尸体早被内城禁卫和巡城司清理,地上的血迹也被无数官军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晨起的人们除了感觉街上干净了一些,披甲士卒多了几个,别无其他。 沈渐坐在早点摊前,小口喝着羊汤,啃着手里的羊肉包子;这些早点好像不太合南梅初雪的口味,每喝一口汤都忍不住皱一下眉,汁多流油的羊肉包子更是一个没动。 “别皱了,再皱就成小老太婆了。” “真的吗?” 南梅初雪赶紧放下汤碗,拿出一面银镜,看了好久,方才道:“是该去晕染斋逛逛了,要不然下次回南都,一定会给老娘臭骂。” 女人都一个样,再漂亮,再完美的女人都会在意自己这张脸。 沈渐心里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去看镜子后面那张脸,突然发现那张脸顺眼了很多,仿佛初春溪流,冲走了表面那层冰棱,只剩下了柔和的清流。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 就算骂人,也没了以前那种夹枪带棒的犀利。 沈渐笑了笑,低头继续喝汤。 南梅初雪道:“吃完早饭一会陪我逛街。” 沈渐嗯了声。 这时,街上有人喧哗。 然后很多人往内城门那边跑,好像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们都清楚,无非是宫中传诏,仙帝归天。 “你说天后会怎么处置太子?” 沈渐轻声问道,这个问题,他在上阳王府没好意思当王献的面问。 南梅初雪道:“不会处置,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沈渐微微动容,他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个答案。 “你怎么这种表情,莫非你还想像揍东柳山一样,把太子揪出来揍上一顿出气?” “不,我想杀了他。” 沈渐直视她的眼睛。 神情坚决,这种表情很少会出现在他的脸上,反正南梅初雪没有见过。 “你疯了,他可是马上会即位登基的仙帝。” 沈渐道:“我在何长根灵位前发过誓,一定会杀尽那晚背后所有黑手,即使他是仙帝,同样不能例外。” 南梅初雪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沈渐忽然笑了,一笑之后,那种坚决便烟消云散,“这你也信?” 南梅初雪拍了拍胸口,颤巍巍的,“真是一天嘴不把门,这种玩笑也能乱开。” 沈渐道:“我又没想过真的在朝廷混出什么名堂,他要是还来找麻烦,刚刚说的话,说不定真会变成现实。” 当他视线从南梅身上移开,眼神中已充满杀气。 刚刚说的话真实的发自内心,当南梅初雪说出来,不过想试探下她对此事的态度,她的态度,事实上很大程度代表南梅家族的看法,也可能代表天后。 或许她又什么都不知道? 他开始担心起丁冲来,担心他拿走灵台阁究竟去做了什么? 如果他是去给太子邀功,此时怕已经被当成了乱党,天后顾及骨肉情深,或许放过太子,对其他人绝不可能轻易饶恕,能把持政近十年的天后,相信不是一个手慈手软的人;如果是去找天后? 他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因为他了解丁冲。 大街上嘈杂声起,一队鲜衣亮甲士兵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沈渐认出领头那个便是南梅家侍卫统领,他们来的方向,正是上阳王府。 “见过小姐,见过沈副尉。” 这位统领跟沈渐从天南到京都走了一路,两人间经常骚话不断,当然是背着大将军的情况下,很少这么正经八百见礼。 “这么匆忙有事?” “奉大将军令,请小姐和副尉去南天门会合,马上入宫。” “入宫。” 沈渐很意外,他就一个散官闲职,怎么可能陪大将军去宫里,还是在这种敏感时机。 统领道:“大将军专门嘱咐过,务必要带上沈副尉。” 沈渐道:“去做什么?” 统领眨了眨眼,道:“沈副尉觉得大将军会解释理由?” “不会。” 大人物只会安排,不会解释,除非有特殊必要。 南天门是大臣官员入宫唯一的路,沈渐第一次入宫出宫也都是走的这道门。 把守宫门的是内卫统领大将军林深,正在宫门前和南梅野亭聊得火热。 “昨晚找你的居然是青衫,你这老小子何德何能,能让一个榜上第三出手?” “可能人家怕你身子被掏空,连一剑都接不下,半剑就能把你斩出屎吧!” 他们都是开国仙将,聊起来也是夹枪带棍,谁都看不起对方。 凌霄阁排名,林深还排南梅野亭之上,也不是林深更强,而是他之于柳氏王朝立功更多,南梅野亭本来就是柳氏立国后,随天南附庸而加入,册立柱国大将军实属体现柳氏大度,自然在功劳上比不得当年先帝随扈侍卫。 “你遇上东海钓鱼翁就能赢!” “赢不了,至少比你能多坚持几个回合。” 沈渐他们只能听着,也不好去打扰两个年纪加起来都几百岁的人斗嘴。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御守谢灵带兵前来,一来就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南梅野亭身边,抱拳躬身道:“昨晚多谢南梅老弟仗义出手。” 南梅野亭呵呵一笑,赶紧伸手托起他的手腕,“你我兄弟何必客气。” 又回头刺了句林深:“看看人家谢兄,哪像你这老东西,除了女人也不见个好脸。” 林深板着脸,“来都来了,还不快进去,莫非要让天后派第二拨人再请。” 南梅野亭笑了笑,立起手掌放在嘴边,故作神秘道:“不急,你没看那边真正着急入宫的人来了吗?我们得懂事,等人家正主先走。” 远处一大队人马缓缓走来,一个个无精打采,全都穿着素服,最前面的都姓柳,东柳,皇族成员,除了宗正寺卿幽王东柳静穆不在,大多数入京皇族的代表人物都在队伍之中。 紧随其后的便是青田萧家几位代表人物,前家主萧东楼就在其中,身旁还有好几位萧氏高官,起码侍郎以上。 队伍最后,居然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周匹夫,身边还跟着骑狼的霍石桥。 看他们的样子,不是在护卫,而是在押送。 第143章 清算 南梅野亭好像这会儿才看见沈渐,轻声道:“一会儿有人找,你就宫门外等着便是。” 等,等谁? 可大将军不是那种喜欢回答别人问题的人,他带着南梅初雪走进了宫门。 很显然沈渐不在受邀入宫之列,只能站门外干等。 连谁找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人是从宫里面出来,还是从外面过来。 此时入宫的人很多,文武百官,王公贵胄,各自神色不一,心事重重,神态茫然者有之,走下官轿后走路都不利索者有之,一到宫门前就大声嚎丧者亦有之……看上去满面春风,笑语晏晏者也不少。 天周龙骧就是其中之一。 一看见沈渐杵宫门口,就满面笑容迎上来打招呼:“沈兄弟几时回来京城,也不说通知一声。” 沈渐真跟他没这么熟。 第一次认识便是皇家别院青云宴,这家伙主动贴上来要求合作;第二次便是这座皇城内。 天周龙骧可不管别人诧异的眼光,旁若无人大笑道:“上次不是还差沈老弟一顿酒,这次一并补上。” 再怎么着这也是国丧期间,笑声引来不少敌视的目光,但没人出声,毕竟仙帝驾崩,太子能不能即位还是个未知数,天周氏如日中天,谁会傻到这种时候去得罪天后亲侄子。 “天周兄在这儿说这个不太合适吧!” 沈渐有意提醒,好像这位天周小爷也听得进劝,笑脸未改,嗓子倒是压低不少。 直到有人来催,天周龙骧才意犹未尽离开。 也不知王献? 正想着,宫门内就有人走了出来,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入宫,相反逆行的人相当引人注目。 这人一身深绿官袍,怎么看都不像有资格入宫拜祭的官员。 有人认识,沈渐更熟悉,一脸震惊。 “你怎么?” 丁冲来到他面前,把臂附耳轻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两人沿御街西行。 离宫门很远,丁冲方才开口道:“记得舒离不?” 沈渐当然记得,昨晚才见过面,而且这人也在他的誓杀名单上排名靠前。 “我们现在去捉他?” “捉人?” “没错,捉人。” 丁冲侧脸看着他,“你不是一直惦记着要为皇家别院之事讨个说法?” 沈渐道:“不是说法,我要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丁冲道:“代价肯定要付,不过这个人最好留活口。” 沈渐盯着他,眼睛眯了起来。 丁冲嘿嘿笑道:“我是大理寺寺正,查明真相,捉拿人犯不就是分内职责。” 沈渐摇头,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丁冲将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晃了晃,笑道:“干嘛这么严肃,你这么聪明,现在还猜不出来。” 沈渐还是摇头,眼神坚定如磐石,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丁冲叹了口气道:“真拿你没办法。” 他拍了拍沈渐肩膀,沉声道:“自从皇家别院遇袭后,我就加入了内卫,不是摆在明面上那种,而是只对天后负责的秘卫。” 见沈渐想开口问什么,又捏了捏他臂膀,“别问,我尽量把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我加入内卫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查明皇家别院案背后真相,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得七七八八,我就不再详说。” 沈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 丁冲却知道他想说什么,苦笑道:“我不像你们,手里有赌注,可以自己选择怎么下注,我就一个连下注资格都没有的,却在无意中上了这张赌桌,唯一能赢的方式,就是按照别人的指示下注。”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所幸,这一把赌对了。” 沈渐点了点头,突然变得沉默,内心无比纠结。 丁冲拍着他的臂膊,笑道:“不用担心,事情没你想象那样糟糕,所有的后果我都有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是该为你高兴,还是担心,总之我不希望你心里留下沉重的包袱。” 沈渐很认真,很小心地选择了措辞。 他知道丁冲听得懂。 丁冲在笑,笑得很爽快,也很轻松,有种如释重负后的洒脱,“事情没你想象那么糟糕。” 六皇子府邸外观看起来很不起眼,门额上也没有挂匾额。 门外已经有很多内卫在等着,虽然没有披甲或携带弓弩,但腰间都佩着内卫特有的长刀。 “丁大人,六皇子府一共一百二十三人,除六名宗正寺护卫随同入宫外,其余人皆在府中,未见舒离逃离。” 丁冲点了点头,一挥手,“进府。” 六皇子府不比上阳王府小,从里面搜出一个人并不容易。 府上侍卫似乎早收到消息,没人阻拦。 两名内卫将管家带了过来,丁冲冷冷道:“舒离何在?” 管家低着头,“舒侍卫长向来独来独往,府上从不过问他的去向。” 丁冲道:“你的意思是,他今天不在府上?” “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不知道。” 不管丁冲问什么,这位管家反反复复就是这三个字。 这里毕竟是六皇子府,丁冲也不好肆意妄为。 一炷香之后,所有派出去搜查的内卫都回来复命,没一人见到舒离行踪。 丁冲瞪着领头那位,“不是没人出去吗?难道他会长翅膀飞了不成?” “毕竟我们到六皇子府已经天明时分,昨晚城里面那么乱,天晓得那个舒离是不是昨晚就离开了。” 他所说的也是实情,若舒离参与了昨晚叛乱,以他的境界,很可能昨晚就见势不妙,在城中藏了起来。 “据把守城门的羽林军说,从昨晚到现在,只有幽王带走了一批人,都是幽北军,舒离应该不在其中。” “应该!” 丁冲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沈渐默默看着。 他突然发觉丁冲真的很适合当官,无论气概做派,相当具备。 “仔细搜过了,没有暗室,没有阵法?” “没有。” “杨校尉。”丁冲沉默片刻,吩咐道:“派人请巡城司、羽林军、金鳞衣、雁翎都协助搜寻,务必找出舒离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命。”杨校尉唱了个喏。 第144章 打草惊龙蛇 沈渐等内卫们走远,方才开口道:“东柳皇族准备这么多年,非得从城门出城?” 丁冲摇头,道:“从昨晚叛乱开始,城中防御阵法已经打开,没有传送阵能穿过防御阵法。” “真的?” “真的。” 丁冲很笃定,说道:“昨晚分手后,我就去了皇宫,据林大将军说,影阁派出那些超然杀手都被困在了城中,何况区区几个皇族手下的漏网之鱼。” 沈渐很震惊,“影阁杀手,就是司马青衫和东海钓鱼翁?” 丁冲道:“居然知道他们,看来这趟江湖没白走。” 沈渐道:“骆道人带我看过巅峰榜,刚才在宫门前,正好听两位大将军提起。” 丁冲点了点头,道:“不过天后并未下令搜寻这些影阁的人,可能也是出于不想与影阁结怨太深的原因。” 他笑了笑,又道:“别问我为什么?个中原因我也不明白,天后和林大将军也不会给我这种小人物解释这么清楚,毕竟这是他们超然人物的一场战争,我们在其中只不过是旁观者而已。” 两人回到街上,慢慢朝皇城崇德门方向走。 丁冲昂首挺胸,就像这座城的主人,缓缓道:“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需要拿下。” 沈渐对这座城很熟,知道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崇德门前就是太子府,“是郭社?” 丁冲笑道:“你应该明白为什么非得抓住他?” 沈渐没有说话,他知道丁冲既然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郭社是太子头号幕僚,只有他落网,太子和皇族的很多阴谋才会真正暴露在阳光之下。” 丁冲再次把手臂搭上沈渐的肩膀,两兄弟还是像几年前一样走过京都繁华的街市,“只有这些罪恶事实摆在文武百官面前,东柳皇族这些年所犯过的弥天大罪才会真正得到清算。” 沈渐看了丁冲一眼,总有种如鲠在喉的不爽快感憋在心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不喜欢阴谋,更不喜欢云山雾罩,被人摆弄,但丁冲好像乐在其中,甚至还有种沾沾自喜。 丁冲变了,从昨晚见第一面开始,他心里就有这些强烈的感觉,但他也看得出,丁冲还是念旧的,至少对他而言。 或许他从来没变过,只是自己看待世界的眼光变了,变的是自己。 沈渐心绪很杂乱,好多话堵在喉咙里面,一直说不出口。 他犹豫着,最后问出的却是:“听你的意思,太子这次会彻底倒台?” 丁冲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毕竟母子还有层母子情份摆在那里,不过我能断定的是,献哥儿面临的危险肯定解除了,他能不能得到即位的机会,这得看天后怎么想。” 太子府被里三层外三层禁卫军包围得水泄不通。 丁冲也是亮出了内卫特殊腰牌才得以穿过包围圈来到门前。 府门大开,门前站着一个人,锦衫华服,腰悬长剑。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塬。 他看见走过来的沈渐、丁冲,微微动容,这种时候,就算面对领兵包围太子府的左路他也没有半分惧色,然而当他面对同院同窗,昔日仇家时,却产生出异样的情绪。 “萧大人。” 丁冲拱手行了个官面上的礼,“奉天后懿旨,前来捉拿太子首席幕僚郭社,还请萧大人让条路出来。” 萧塬的目光却在沈渐脸上,冷冷道:“如果我不让开,你是不是准备出手?” 沈渐道:“我针对的不是你,我也没有行使懿旨的权力。” 丁冲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迎风抖开。 虽然不是那种正式诏书,萧塬认得出,上面的字确实天后亲笔无疑,后面还押有天后大印。 “不,沈都尉有这个权力,这是今早天后特别交代。” 萧塬不再多话,侧身让出一条路。 没等两人走上台阶,一个人走出大门,步摇叮咚,环珮清脆,华服长裙,看起来雍容华贵,面目与萧塬有几分相似。 “拜见太子妃。” 在场只有沈渐没弯腰行礼,他也从来没这习惯。 太子妃环顾门外,嘴角扬起一丝怪异笑容,淡淡道:“郭首席不在,太子离开后,他便出了太子府,没人清楚他的行踪。” 她瞧着台阶下的丁冲,眼睛里充满鄙夷,“丁大人若是不信,我也不阻拦进府搜上一搜,这座府邸对丁大人来说也甚是熟悉,想来没什么秘密能瞒过大人。” 丁冲面无表情,淡淡道:“我想太子妃很清楚,如今京都固若金汤,郭社能躲一时,还能躲过一世。” 太子妃再也不看丁冲一眼,平静地说道:“郭首席怎么想,那是郭首席的事情,如果丁大人要进去搜查,尽管进去便是,反正今日之后,太子还能不能走出皇宫谁也不知道,这座东宫迟早会破败,早一天晚一天,那又何妨。” 丁冲张嘴打了个哈欠,笑道:“太子妃既然说不在,那肯定不在,丁某也就不进去多此一举了。” 离开太子府,丁冲也没走多远,随便找了个街边屋檐下条石街坎坐了下来,递给沈渐一壶酒。 沈渐挨着坐下,小口浅酌,问道:“你就这么相信那位太子妃的话?” 丁冲道:“信啊!为什么不信?” 沈渐感觉身边这个兄长越来越陌生。 丁冲笑道:“昨晚郭社一直负责东柳王公的联络安排,本来就不在太子府,左右龙武军进城后,他们才发觉这两支兵马根本不是事先安排那样帮他们清剿天周势力,包围皇城,以郭社的老奸巨猾,他能跑回太子府等死?” “那你去太子府?” “惊蛇总得打草,太子妃也好,萧塬也罢,肯定有秘密方法联络郭社,不拿着天后懿旨去吓吓他们,他们怎么会自乱阵脚,暴露自己的破绽。” 沈渐不得不承认,这方面,丁冲确实很有一套,也许官场才是真正能任他翱翔的天地,而自己真的不适合这里。 这时他突然想念起鹄鸣山,怀念那些清静无扰的日子。 空气中荡起阵阵涟漪,丁冲伸手,中食二指间多了只符纸折成的纸鸢,展开符纸,没画符咒的背面写着:东四甜水街天问楼旧址。 丁冲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灰,晃了晃符纸,顿时燃烧起来,瞬间便烧成白灰,从指尖飞走,“走,去东四甜水街。” 第145章 落网之鱼 京都城藏身处很多,一个人要是真心要躲起来,就算发动京城所有军队翻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够找到。 两百多万人口的繁华都市,到处是阴暗角落,除非朝廷不心疼笼罩京都城的大阵,每时每刻数以万计的灵髓消耗。 这或许才是天后没有下令追杀影阁超然杀手的真正原因所在,毕竟要抓住这种人,不僅需要忍受灵髓的消耗,还需要朝廷调回所有超然仙境仙将参与,这种代价太过惊人,既不划算,也没必要。 然而要说城里面哪个地方藏身最不引人注意,前天问楼遗址肯定是其中之一。 能进入天问楼遗址封闭结界的整个京都也找不出几个。 仙帝陛下肯定是其中之一。 丁冲、沈渐虽然来到东四甜水街,也没办法走进这座开国仙帝封印起来的结界中。 他们只能求援。 前来援助开启结界禁制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周匹夫,他也是存世开国仙将中公认最强大的那一位。 天后请他出马,很显然顾念到影阁杀手尚在城中,以他们的能力,潜入结界不是不可能。 就在周匹夫以阵符开启结界那一瞬,里面便走出一个看起来相当斯文的年轻人,手上握着一支卷轴,左肩微微比右肩稍矮一些,面色苍白。 “徐轻裘。” “周长韬。” 周匹夫笑了起来,他自己都记不得有好多年再没人叫过他这个原名,匹夫并非他的真实名字,而是来源于天问楼一句点评:匹夫怒可敌千军。 丁冲、沈渐紧张得全身肌肉都在悚栗。 来的人若非周匹夫,以他们的能力,只怕在这种巅峰榜强者手下,活出一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你受了伤?” “梅家那个小子,一手箭术玩得神出鬼没,挨了一记暗算,不过不碍事,还有跟你这老匹夫打上一架的余力。” 听他们对话,这二位似乎早就认识。 周匹夫道:“我也不欺负你,去城外,你接我三拳,如果不死,那就任你天高海阔。” 徐轻裘嘿嘿笑道:“接你三拳,我怕你三拳还没使完,就先死在我的刀下。” 周匹夫大笑,“那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 他转过头,看着沈渐,“里面那两个人你们自己去抓,能不能抓回去请功,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我可不会帮你们。” 丁冲抱拳道:“就不劳柱国大将军烦心了。” “想走,没那么便宜。” 沈渐身子一晃,已经率先冲进结界。 结界中郭社正手起符咒,地面亮起灵光,这是他准备不久的传送阵,虽不能传送出城,但在城中跳跃瞬移还是不难。 沈渐一脚就跺在阵符边沿,地面一沉,青砖崩裂,阵符随之出现一道裂缝。 正准备离开的徐轻裘,原本没心思看晚辈低境小鸡互啄,眼角余光却瞥见这一幕,竟不自禁停下脚步。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让他目瞪口呆。 沈渐一脚踏破传送阵符,郭社本已淡化的身影重新凝实,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拳头挟风重重砸在胸口。 轰然炸响,半步天元的郭社竟被一拳破防,身体表面符光流散,一件价值不菲的高阶隐符长袍由内及外炸开,四分五裂,碎片散如翩翩蝴蝶。 “这年轻人是谁?” “沈渐,仙道院骆道人亲传。” “不可能,骆道人能教出这种武道路子?” “他参悟过武灵碑。” 郭社身子晃了晃,拳罡虽霸道无铸,却未能让他后退半步,第二拳又紧随而至。 如果说第一拳他正处于传送将成未成之际,无法抽手应对,第二拳他已经默念出一个防御咒,剑诀斜指,引出一柄无形剑正面直刺对方心口,依然没能躲过拳头加身。 拳罡这次直接在气腑内炸开。 他整个人从血肉到肌肤都像水面一样激烈摇晃起来,那一记无形剑也刺中了对方,不过没刺中心口要害,只是穿透了心口上方。 以伤换伤。 相比之下郭社比沈渐吃亏得多。 他知道,如果再来一拳,他整个血管经络说不定会从内爆开,对方的拳罡有种不讲道理的强悍。 …… 舒离化作地面阴影,借助阴影跳跃,瞬移离开是非之地。 丁冲瞬息即至,在阴影将散未散,将离未离刹那间,一拳砸地。 荆棘倒刺自地面钩住阴影一角,将阴影拽离地面,仿佛扯起一匹黑布,不断将渐渐淡化的阴影整个扯回了结界。 “现在的后辈都这么强横,低人境界还敢硬刚?” 周匹夫也不急着离开,抬手抚弄着络腮胡,大笑道:“可别小看晚辈,他们可是当届九院问道前两名。” 徐轻裘好像想起了什么,讶然道:“他是沈渐?” “怎么影阁也听说过他?” 周匹夫看着这个影阁有史以来最成功杀手之一,目光中充满疑问。 徐轻裘嘴角扯了扯,什么都没再说。 舒离被人生生拽回,双手已结出一个古怪咒印,地底骤然伸出一双黑色大手,紧紧攥住了丁冲足踝。 而郭社再祭一个防御咒,腰后折扇霍然张开,扇面山水形胜如同一道投影,矗立身前。 他左右手中不知何时已抽出两条精钢扇骨,锋利如刀,一高一低,隔着山水投影疾刺沈渐心口、咽喉。 刺杀动作在对手眼里完全隐藏在恍然真实的山水波光中。 这幅山水,不是幻景,而是真实山水观想显化,不但拥有超高防御强度,也能将灵契主人融入山水。 杀机便在如画风景中。 沈渐根本没有理会眼前场景变化,他就像一个进入自己戏里面的名伶,毫不理会观众想看什么,也不管别人想演什么,他只按自己节奏。 第三拳几乎在山水屏障刚出现刹那间挥了出去。 轰!!! 山崩水泄,绝美的画卷刚出现瞬间便即破碎,郭社的身影便在破碎的裂缝间展露。 就在这时,忽然“叮”的一声,他手上的两把尖刺突然断了! 只有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画卷破碎同时,突然有刀光一闪,然后这根尖刺就断了! 徐轻裘在叹息,喃喃低语:“现在的年轻人……” 周匹夫道:“咱们老家伙出城去比比。” “走吧!” 郭社在退,胸口突然冒出大量鲜血。 他摇着头,扔下两条半截扇骨,盘腿坐了下去。 丁冲被那双黑色大手抓住,移动不得,舒离的右手如同一只铁钩迅猛抓向他的胸口。 第146章 即位!退位 丁冲被抓住不止两条腿,整个身体同样被那双手上蔓延出的无数黑色丝线束缚,真气无法快速运转,四肢僵直麻木。 舒离眼中充满杀气。 他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关系,只有控制住其中一个,才能以此要挟另外一人。 就在这时,眼前仿佛闪过一道光。 刀光。 他突然发现,与他仙识合一的阴影骤然失去了联络,好像被刚刚那一道出现了又像没有出现的刀光斩断。 然后他看见丁冲动了起来,长满尖刺的拳头迎上了他的右手。 他听见了一连串骨头碎裂脆响。 自己的骨头。 从指骨到尺骨再到臂骨,手臂顿时无力垂了下去,下一刻,眼前一黑,鼻梁如被铁锤重重击中,脑子嗡的一声,昏死过去。 …… 许修静还在下棋,棋盘对面已经有了对手。 依然是这间禅房的主人温陵大师。 “贫道与你认识这么多年,到今天为止,才发现我从来没真正了解过你。” “了解一个人太累,你一个修清心道的出家人,何必想得太多。” “既然尘埃落定,还不把阵枢还我,你这禅房又酸又臭,你还想留我到几时?” “扬起的尘埃落地总要花些时间,真人何必急这一时,多输几盘棋又不会死人。” 室内气机涟漪大作,以至于整间禅房都在摇晃,棋盘边已多了一人,魁梧高大,正是周匹夫。 身上还散发着阵阵血腥,襟前血花点点,看不出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他随随便便往地上一坐,拉过来一张蒲团塞在屁股下面,摸出一支酒壶,大口往嘴巴里面倒着酒。 许修静抬头看着他,“你现在不应该守在天后身边?” 周匹夫一口气喝完半壶,这才把酒壶从嘴巴移开,以袖抹了抹嘴角,骂咧咧道:“他娘的,巅峰榜那些狗娘养的真不好对付,就一个排第六的,老子居然都拿不下他,日后在战场上遇上了那个幽牙阳景,架还怎么打。” 许修静微笑道:“大阵护佑厌胜还杀不了?” 周匹夫摇了摇头,道:“要是对付他,也得借天时地利,将来战场上遇上幽牙阳景那还打个屁啊!不如早早认输好了。” “敢情周大将军是把徐轻裘当成了磨刀石。” 温陵调侃着。 周匹夫道:“我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东西该还了,别让许真人为难。” 说完这句,不等许修静说点什么,起身便一步跨出禁制,消失得无影无踪。 …… 皇宫,广明殿已经披上白素,丹墀下已经聚集了大大小小换上素白的上千官员。 他们很自然分成几拨。 东柳皇族这边很显然比较安静,每个人都带着忧色。 天周龙骧偏偏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对着在场皇族身份最高的晋王拱手躬身,“殿下昨晚没走啊!” 这家伙此时过来打招呼,自然没安好心,这句话更有种捅人肺管子的意思在里面。也很正常,以平常这位京都头号纨绔的尿性,他没欢天喜地大笑出声,已经很给诸位皇族面子了,可能也是顾忌到驾崩那位,毕竟是他最大靠山家人,他这做侄子的也不好太过放肆。 晋王黑着脸,不想搭理。 天周龙骧接着道:“我可听说昨晚城里面刚乱,幽王就带着他的飞燕骑连夜出了城,你们上阵亲兄弟,也没打个招呼。” 晋王怒火中烧,瞪圆双目,厉声道:“姓周的,别欺人太甚。” 天周龙骧身子往后一缩,旋即展颜,“现在不抓紧机会欺负你,更待何时,可惜东柳山那家伙被沈渐揍得太狠,这会躲在晋城,要不然我欺负一下他,更有满足感。” 两边正在斗嘴,一身素孝的大太监甩起了响鞭,拖着特有的尾音宣布天后和太子的到来。 前庭上千名官员顿时安静下来,纷纷下跪,伏地叩头不已,很多人心里明白,一会儿丹墀上所发生的事情,将决定着他们一生命运。 太子脸色极其难看,一身气象之充沛,却又令多数东柳皇族充满期待。 晋王神色没那么乐观,暗自叹着长气。 大太监在高高的丹墀上,用他那尖细而悠长的哀调宣布仙帝驾崩的消息,很显然他嘴巴里面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中书省那批极有学问的笔杆子反复润色的结果。 柳氏立国后,虽然沿用前朝萧氏朝廷架构,但精简了很多实权职务,比如像主管审核的门下省基本上名存实亡,中书省也没剩几个笔杆子,干脆连中书令也没设立,三省中唯一正常的也就尚书省,从前也不设尚书令,太子理政后,才恢复尚书令一职,由太子一肩承担。 无比冗长的讲述几乎涵盖了二代仙帝一生,当然都是歌功颂德,事实上这位二世祖十二年当政生涯功绩乏善可陈,即使有,也是此时丹墀之上那位素缟未亡人主政下的结果。 好容易等大太监说完这些,再次甩出响鞭,便即宣布,太常寺卿登场。 柳氏立国后,将九寺位列于六部之上,又无三省主官,太常寺卿自然成了在场公卿中职级最高,最适合宣读先帝遗诏之人。 东柳皇族开始露出欣喜之色。 自昨晚叛乱失败,他们一直担心天后快刀斩乱麻,根本不会让太常寺卿手中遗诏现世,他们这群参与叛乱皇族也将遭受灭顶之灾。 如今看天后的意思,似乎并未阻止太常寺卿宣读遗诏! 他们又开始怀疑,天后是否提前更改了遗诏,此时才这么有恃无恐。 当太常寺卿念到,天命十二年九月戌,柳太子成,即皇帝位。这些字眼,东柳皇族诸人松了一口大气。既然天后没有阻止遗诏宣读,很显然,母子二人已经达成某种妥协,也同时意味着东柳皇族安全暂时得到了保障。 以天后睚眦必报的性格,真的如此轻松放过了昨晚那场针对她和天周氏的围剿叛乱? 晋王并没有其他同族那么盲目高兴。他对这位皇嫂并不抱有任何侥幸期待。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他看向天周龙骧,很巧的是,天周龙骧也正看着他,双目中带着讥诮。 等太常寺卿从一旁掌大太监手中接过象征权力移交的玉玺递交到太子成手中,若非场面肃穆,只怕东柳皇族已经欢声雷动。 谁曾想接下来的一幕令东柳皇族傻了眼。 太子成面朝大殿中灵柩跪下,叩首三次,然后转身面对天后,再次叩首,双手捧起玉玺,朗声道:“儿臣德不配位,不敢继此大统,望母后统领朝纲……” 东柳一族尽皆哑然。 第147章 一人一刀入城来 沈渐走出皇宫,仰头看向天空。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大雨好像随时随地会落下。 丁冲跟在他身边,看得出这个认识了十二年的兄弟此时心情极度低落。 “去熙春楼喝上一杯。” 沈渐确实想喝酒,这种时候,用酒精麻醉自己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对朝廷的失望已经达到极点,就在将人证当面交到天后手中那一刻,他天真地以为,当年在何长根灵前发过的誓,马上就要得到灵验。 然而接下来天后的和太子的表演让他真正感到了恶心。 一切都是为了权力,没人在乎有多少人曾经无辜卷入权力斗争而丧失了宝贵的生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人眼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只是他们权力路上随时可以抛弃的某件工具,某个棋子…… 也许对太子成来说,成王败寇,放弃那张象征权力的宝座,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自此之后,天高地阔,柳氏王朝内,哪里找不出一块可让他容身之地。 对于天后,她更不在乎。 为了权力,她可以算计亲生骨肉,为了保证权力不会旁落,她可以利用包括亲生骨肉在内的任何人,帮她达到最后的目的。 所有的一切,他们觉得理所当然,就连他身边的丁冲,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他完全没有喝酒的欲望。 他只想静静,把脑子里想不明白的疑问想清楚。 “我回沈家庄,你还是回家去吧!接下来,你可能比我更需要向人交代。” 丁冲明白他言下之意,也没有再劝,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御街尽头。 不知不觉间,沈渐来到了东外城清明门前。 京都的禁令已经解除,进出城门的人很多,三三两两都在讨论着刚刚才张贴出的皇榜诏令。 太子弃位,天后暂代朝政。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只是静静地看着一个个唾沫横飞,大声讨论朝局的路人,眼睛只有悲悯。 雨,终于落下。 黄豆大的雨点浇熄了路人讨论的热情,大家纷纷跑去了路边屋檐下,躲避这场突兀落下的秋雨。 沈渐茫然走出城门,城门洞下的守卫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雨中散步的年轻人,他腰后的刀依然古朴无华,整个人仿佛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杀气在向外播散。 没人敢去询问这个人,甚至稍微离得近一点,都能感觉到令人胆寒的锐气。 看见沈家庄的时候,庄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光。 “少爷回来了。” 庄子里喧闹起来,沈渐却没有半点心思,他拒绝了管事去后厨准备洗尘宴的提议,直接回了内院。 半个时辰后,他又找来了管事,拿出所有田产地契,将庄产分割出数十份,签署上自己大名,交给他,让他将房产地契全部分给十余年来家里这些庄户,随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卧室,吩咐谁也不要来打扰。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也没向任何解释。 很多天,沈家庄迎来了好几拨客人,有前呼后拥,阵仗庞大的上阳王;有一如既往,穿了件粗布灰衣的丁冲;也有骑着高头大马,看上去就身份不凡的南梅初雪……沈渐一个没见。 他似乎把自己完全与世隔绝起来。 …… “你说沈渐究竟怎么回事?这次太子倒台,明明是值得祝贺的大喜之事,他干嘛把自己封闭起来,谁也不见。” 南梅初雪气鼓鼓的,不停抱怨着。 王献也变得有些沉默,望着窗外不断被雨点砸出涟漪的湖面,不停喝着酒。 南梅初雪道:“那个丁冲可真够狠,连曾经提拔自己的岳父也不在天后面前求个情。” 王献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要不然张大人会这么容易辞官归田。” 南梅初雪道:“以他目前在天后眼中的地位,帮张寺卿保留个官爵啥的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王献道:“他是内卫,很多苦衷不是我们这些旁观者能懂的。” 南梅初雪哼哼两声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天后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准备传位给你?” 王献摇了摇头,道:“不会。” 南梅初雪讶然道:“为什么不会?当年太子之位未定,天后就一直倾向于你继位,如今大皇子自愿弃位,不把皇位交到你手上,难不成还会从柳氏皇族另选他人?” 王献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苦笑道:“南梅大将军真的什么都没给你提过?” “提什么?” “没什么?”王献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比谁都看得明白,也逐渐想通了很多前尘往事,父皇和母后从一开始就在相互提防,母后之所以力主他成为储君,不过是看中了他与世无争的性格而已。 只有这种性格才有可能受母后全盘掌控,若真如母后打算好的那样,说不定那晚承天殿中,他已经主动弃权,将天运继承权主动转交母后。 父皇当然看得很清楚。 大皇子搞这么多事,谁能说这些事情都是大皇子本意。 权力让人疯狂,血脉亲情在其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亲生儿女的生死,只是走向权力巅峰的踏脚石罢了。 不等南梅初雪再问,他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我希望初雪表妹能劝一劝沈渐,让他离开京都,去道源宫也好,逍遥江湖也好,总之再也不要介入朝局间的斗争。” “他都不出来见面,我怎么劝他?” 南梅初雪愤愤不平。 王献道:“他只是一时想不通,皇家别院那场袭击给他心境上留下的伤太深,太重,他需要一个能化解心中郁结的人去劝导,而不是当晚我们这些与他一样的幸存者。” 南梅初雪疑惑地看着他,“我真能劝解?” 王献道:“或许能,毕竟他喜欢你不是吗?” 南梅初雪脸突然红了,眼睛却亮了。 “你说的是真话?” 王献耸了耸肩,“他身边走得近的女孩,我只认识你。” …… 天将黑尽的时候,一个人走进了东城清明门。 腰后横刀,戴了一顶斗笠,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杀气,以至于大雨也无法浇湿他的身体。 正在关闭城门羽林军士本来不想放这个人入城,然而当那个人抬起头那一瞬间,身子骤然僵住,连出声阻止的勇气都不敢有。 只能默默看着他穿过门缝,缓缓走入了黑夜雨幕中。 第148章 讨债 滴檐如帘,雨声淅沥。 王陈盘膝坐在窗前,呆呆出神。 萧塬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轻声道:“家姐已经和家父出了城。” 王陈苦笑道:“走了也好,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扭头看着萧塬,“你为什么还留下?” 萧塬也苦笑,道:“门阀家族与皇家何异,一旦失势,即使回到家中又能如何?不是被族人排挤,就是将来成为他们投身他人的晋升踏脚石。” 王陈道:“还算说了句实话。” 接着他叹起了气,说道:“可惜,就连你这样坦白的人现在敢留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 萧塬道:“我听说郭社和舒离都放了出来。” 王陈道:“母后已经达到了目的,留下他们也没用,又不想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更不可能交给三司会审定罪,放走他们,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萧塬目光闪动,道:“太子的意思是——天后会找人以江湖人的方式解决他们?” 王陈嘴角扯了扯,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二种理由。” 他摆了摆手道:“以后太子这个称呼,再也不要提,我现在就叫王陈,连皇子都算不上,母后留着我,不过暂时安抚皇族的心罢了。” 萧塬道:“温陵大师呢?” 王陈道:“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位御师就是母后派到我们身边,让我们一步步走进陷阱的钩子,枉自父皇以为运筹帷幄,竟被这妖僧愚弄了十几年。” 又有人匆匆跑来,靴子上全是泥浆,“太子,外面的羽林军突然全部撤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是宗正寺派来的供奉侍卫之一,也是目前府上还能信任的少数家臣。 王陈神情平静,道:“撤了不是更好,慌什么慌。” 那人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刚刚廷尉寺玉官大人让我进来传话,他说……他说……” 王陈瞥了一眼,愠怒道:“玉官说什么?” “玉官大人说,他会一如既往护卫太子左右。” “是吗?” 王陈嗤的笑出声。 玉官在那晚叛乱中并未帮助皇族,反而率廷卫府巡城兵马斩杀了不少皇族豢养的叛军,因此并未受到牵连,此时突然站出来表忠心,很难不让他感觉蹊跷。 萧塬左手握紧剑鞘,道:“我去看看。” 玉官站在屋檐下,一把不断淌水的油纸伞就斜靠身后墙角。 萧塬跨过门槛,与他并肩而立,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玉官大人不去上阳王府外候着,来这里有何意思?” 玉官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玉官是朝廷官员,也是王陈的朋友,于公于私,我都会来,萧兄不也没有离开。” 萧塬道:“我已经被太常寺除名,站在这里是私谊。” 玉官道:“接到线报,沈渐刚刚入城,羽林军此时突然撤走,你不觉得其中有异?” 萧塬嘴角轻扬,“就他?如今整个大梁,除了天后、周、梅、林四位,还有谁能伤太子分毫。” 玉官道:“本官也是职责所在,防患于未然。” 萧塬看着他,目中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看见太子身边人一个又一个唯恐避之不及,不曾想你这种时候还会站出来。” 玉官也看向他,微笑道:“堂堂七阀萧家嫡家人不也留下来没走。” 两人相视大笑。 …… 东城灯市街。 清吟室生意异常火爆,这座二层小楼虽然以每日香艳戏出名,他们的姑娘却也是除了教坊司东西两院最有名的。 刚刚从刑部大狱放出来的郭社和舒离就在二楼雅阁,身边也没有姑娘陪着,桌子上摆满了班主从街市上买来的酒菜。 舒离唉声叹气,一个劲灌酒。 郭社看起来相当平静,说道:“舒兄是对这里环境不满?” 舒离往嘴里扔了条香炸小鱼,含混不清道:“好容易才放出来,不趁早离开是非之地,留在这地方等死不成?” 郭社真不想跟这种没脑子的人搭伴,但他清楚目前处境,若想全须全尾离开,两人合作胜算更大。 “你真认为,我们走出城就很安全?” “至少比在老妖婆眼皮下面稳当。” “实话告诉你,只要我们今天一踏出城门,肯定会遇上几个不明身份的野修散修啥的。” 舒离也知道目前处境不妙,瞪眼道:“留在这里难道就不会?” 郭社用筷子敲了敲碗碟,道:“知道这里谁开的?” “谁啊!” “都城地下帮会龙头老大。” “他还能对抗得了后党?” “他能把我们悄无声息送出都城,还能帮我们销声匿迹,摆脱朝廷追杀。” “有这能耐,咋不上天。” “别小看这些市井人,他们背后有神秘组织帮助。” “我们都在刑部大狱,你还能未卜先知早早就安排好这些?” 舒离完全不信,说实话,他对这位前太子首席幕僚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当初真正让他甘心卖命的,不是人情,而是金钱。 郭社道:“你以为这些年我跟你一样,白混的不成。” 说话这句,他突然愣住,呆呆望着窗外。 楼下街上有一个人走了过来,看样子直接走向了清吟室。 舒离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过去,看见了沈渐,面色大变,“他怎么来了?有人给他暗通消息?” 沈渐看见了门口斜倚门框的清吟室老板,他认识这张脸。 广易堂,李掌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李掌柜就是灯市街一家勾栏老板,也绝对不相信,他会向自己传递郭社、舒离他们的消息。 如果不是李掌柜的符书传信,或许他不会这么早走进这座城池。 近一个月的闭关,他总算想通了一件事——解除心结的唯一办法不是隐忍,而是原始粗暴的手段,血债还须血来偿。 只有斩断这条因果线,他才能真正打破心境上压抑已久的桎梏。 他更清楚,一旦开始,就没有了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余睱来过渡。 他抬起头,与二楼窗后的两人对视,神色平静,一字字道:“我向你们挑战。” 然后他挥了挥手,挥出去一道血红的符咒。 挑战血契。 他们接或不接不重要,今天,他决心已定。 第149章 法之不行吾以刀执 没人接下他扔出的血契。 舒离反应更快,他原本出身大泽山野,偶得仙缘步入修行,成名之前与其弟舒迟本来就在以南方杀人越货为生,经历过无数次山上宗门追杀,逃命本事一流。 就在沈渐丢出血契同时,他已经借助光线拖曳阴影,做出第一次瞬移跳跃。 当他身形刚刚从街边屋檐下一根柱梁下的阴影凝聚,一道刀光倏忽而至,直接钉入街面坚硬青石。 刀锋钉透的不止地面,还有比柱梁倒影略深一点的阴影。 舒离惨叫起来,整个人扭曲起来,拼命挣扎,想把半截身躯从刀锋下挣脱出来。 刀刃没入地面太深,仿佛打入地面的楔子。 他只能伸出手去,想把刀拔出来。 就在这时,劲风扑面。 他想躲,又怎么可能躲得开。 拳头砸在脸上,脑袋猛地向后一荡,后脑勺重重撞在身后那根砖柱上,轰然炸响,柱头粉碎,整个人飞了起来,刀锋钉住的下半截阴影如同一块撕破的黑布,从上半身扯了下来。 等他飞出去撞上墙壁,刀锋下赫然出现半条血淋淋断腿。 不等他重新站起,沈渐已然出现眼前,拔刀,挥刀,两个动作一气呵成。 刚刚舒离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的刀,到了他的手里,就像拔起一根随手扦插泥土的木棍一样容易。 刀光一闪。 刀锋透体而过,舒离便钉在墙壁之上,脚不沾地,断腿处血流如注。 “你,你,究竟是什么境界?” 惊恐万端的他,此时语无伦次。 沈渐盯着他的眼睛,“血债需以命来偿。” “不,我求你饶……” 不等他说完,沈渐的拳头再次砸中他的鼻梁,这一次拳罡并没有将他打飞,而是在头颅中直接炸开。 郭社跑得也不慢,他没有舒离灵契法宝的阴影跳跃,只能以风遁之术拼命前冲,身体直接撞穿板壁,朝清吟室偏僻的后巷仓皇逃窜。 耳边风声如雷,他已经拼尽全力。 须臾间,他冲过了灯市街坊,冲过了北走马街,他想跑去皇城,这种时候只有跑去太子府,或许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就在跳鲤河前街,他看到了沈渐。 刚刚还在追杀舒离的他,如今正站在跳鲤河街街口,浑身是血,脸上带着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看起来很瘆人,晚上做梦都会吓醒那种毛骨悚然。 郭社知道,他跑不掉,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经不能用人来形容,与修行者的仙气更沾不上边。 磅礴而恐怖的气机令人窒息。 沈渐招了招手,仿佛有一道细小的虫影飞入他手掌。 郭社大声道:“我可以告诉你很多秘密。” 说话的同时,他两只手在大袖里各捏了一个术诀,心诵秘咒。 沈渐右手一只按在腰后刀柄上,慢慢向他走来,脚步很轻,身体一直保持着拔刀姿势,“你可以说。” 郭社道:“天后才是促成这一切最大黑手。” 他嘴里说出的话,沈渐一个字都不信,面临生死,为了求生,再老实的人嘴里说出的话都不足相信,何况像郭社这种人。 他的语速极快,“难道你不奇怪,皇家别院遇袭,羽林军为何迟迟不动,东门硙又如何能轻易破坏防御禁制,别院的传送阵怎么会突然失灵。” 这些的确蹊跷,但归根结底有太子帮助,什么事情都能解释。 沈渐离他的距离不足五丈。 “我怎么可能轻易联系到影阁杀手前去云水国,背后都有一个人指点。” 郭社抛出了最后一点希望,寄希望于这个秘密能让对方停下脚步。 沈渐嘴角扯了扯,道:“说完了吗?” 郭社深吸一口气道:“只要你放过我,我把这个人的名字给你。” 沈渐嗯了一声,刀已出鞘。 郭社大叫一声,双手挥出。 他的灵契法宝上一次在天问楼遗址已经损坏,这些日子在刑部大牢哪有各种天材地宝来修复,此时祭出的也只是普通术法而已。 他甚至没有见到刀光,只感觉到咽喉部位有些冷,然后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后背。 这种看见和神魂离体看见后背完全是两种感受,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那具躯体没有头。 …… 皇城东墙外那条宽阔的大街叫东大街,一到夜晚,街上就很少能看见人。 这条街的住户不多,只有几座占地极广的大宅子。 紧挨皇城风水宝地的宅子住的当然都不是普通人,太子府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好几座王府和三座皇子府。 街上安静得要死。 沈渐已经从东城杀到西城,杀死了两名曾经风光一时的皇家供奉,傻子也能想到他下一步会去什么地方,偏偏这条街上看不见任何一个披甲执锐的军士。 街口晋王府的大门虚掩着,门缝里还有两个脑袋正紧张地观察着街上动静。 看见浑身是血的沈渐过来,王府大门砰然关上,高墙内传来弓弦拉张的声音。 接下来的陇北王府,皇子府同样如此,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出大门。 已经来到太子府围墙范围,终于在他面前出现了第一个拦路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天道院出身的薛琪飞。 他身上还穿着官袍,手上提着一条金光璨然的长绳。 “看起来王陈还有朋友。” 沈渐这句话很生硬,听不出是褒是贬。 薛琪飞正要开口,一道青影出现在他身侧,砰然炸响,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一座王府台阶下。 “可惜你还不配拦路。” 沈渐再也没看倒地的薛琪飞一眼,继续前行。 就在与他一街之隔御街上,丁冲被一大群金鳞衣围在当间。 统领将军左路就在面前,笑眯眯地道:“丁寺正这么晚去哪儿,不如我俩找个地方喝上一杯?” 丁冲怒目而视,道:“左统领意欲何为?” 左路伸直手臂,五指张开,眯起眼看向自己的手指,好像对指甲修剪不甚满意,喃喃道:“丁寺正是未来栋梁之才,本将军这是保护你。” 丁冲道:“要你保护,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左路也不生气,淡淡道:“你知道怎么做?帮沈渐杀死太子?” 他这才垂下手臂,看着丁冲,“太子有真龙气运护身,你去不去结果都是一样,何必为了一时气血之勇,蹚进一条你本来就不应该蹚进的河。” 丁冲双手一拍,荆棘在手,厉声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左路视线又从他身上移开,唏嘘道:“当你加入内卫那天起,你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选择,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别让本将军用强把你留下。” 丁冲一拳挥了出,身旁数名金鳞衣倒飞开去。 “那就试试看。” 第150章 阻拦 王献站在庭院中,身边全是灵光屏障。 羽林军统领将军霍石桥站在灵光屏障外,一只手轻抚着巨狼头顶毛发。 “我说上阳王,宫里面已经给你传来消息,让你今晚禁足王府,你还非得要本将军过来一趟,何苦来哉。” “霍石桥,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打什么主意,我一当兵的只能听上司命令行事,能有什么主意,如若不信,你明儿一早进宫去,当面问天后陛下怎样?” 王献破不开这道阵法,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我想知道天后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放出郭社和舒离,为何偏偏又故意把消息泄露给了沈渐,她究竟想要什么?借大哥的手除掉沈渐?还是借沈渐的手除掉大哥?” 霍石桥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就用双手把耳朵捂得紧紧的,大声道:“上阳王,你可别害本将军,刚才就说了,有些话你明儿个直接问陛下去,别让末将难做。” 王献无奈,只能遥望远方。 …… 丁冲已经浑身浴血倒在地上。 这几年他境界提升很快,白虎天血的激发也到了随心所欲,然而与左路相比差距实在太远,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面,一个照面就倒实属情理之中。 他还想起身,背后就给一脚重重踏下,全身骨头散了架一般。 左路冲手下人招了招手,“把丁大人抬走,直接送太医院,别留下点什么隐疾,到时宫里不好交差。” …… 南梅私邸。 南梅初雪此时同样困在卧室,限制阵法开启,她已经试过好几种方法,连手上的火梧也烧得通红,射出的箭,依然无法打破樊笼屏障。 她高声大喊,门外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搭理。 打不破这座阵法实属正常,大将军亲自画下的阵法牢笼岂是她这种境界轻易能打破的。 “梅野亭,你这个王八蛋,你们究竟在谋划什么?” 没人应声。 “梅野亭,如果今晚出了什么事,你这辈子都别指望我再叫一声爹。” 还是没人应声。 “好,算你狠,我不信你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南梅初雪说到做到,长弓一振,弯弓为枪,反手便朝自己胸膛刺去。 眼前人影一闪,灵契武器竟然被轻易夺下。 南梅野亭出现在屋子里。 “放我出去!” “这是不可能的。” “你难道眼睁睁看着沈渐去送死?” “他没那么容易死,有人早在十余年前就给你姨娘做过谶纬,沈渐身负天缘,他也是打破你姨娘这么多年桎梏瓶颈的关键所在。” 南梅初雪瞪着父亲的眼睛。 南梅野亭也看着她。 “我说的是实话,不然这次怎么会把他带回京都。” “谁做的?” “这个……这个……” 南梅初雪勃然暴怒,抓住父亲的手臂一口就咬了下去。 她牙齿再硬,怎么可能硬得过超然仙境的无漏金身,不过南梅野亭根本没有用护体真气防御,任她狠狠咬了一口,还叹着气,“跟你娘一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要你管。” “我是你老子,当然得管。” “是谁给姨娘做的谶纬,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回家,一定找我娘。” 南梅野亭只能叹气,轻声道:“天问老人。” “天问老人?” “天问楼的主人。” “天问楼不是给柳氏王朝禁止踏入仙朝大陆,怎么可能十年前还能给姨娘作谶。” “具体原因只有你天后姨娘知情,我怎么知道,她是个什么样性格你比爹清楚,如果不是这次大侄子搞这么一出,她连这些隐情都不会透露半点。” 事实便是如此,南梅初雪只能含泪不语,在这些超然仙境的大人物面前,他们这拨后起之秀太过渺小,渺小得根本看不透这背后的迷障。 总有一天,晚辈也会变成前辈,棋盘上的棋子也会变成棋手。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们才有真正的自主权利,影响这个世界的前进走向。 现在,他们只能任凭事态按照别人设计的路线进行。 …… 第二个拦路的人就在太子府门前。 太子府匾额依旧光鲜照人,门楣依然高大,六级白玉台阶上站着玉官。 他居然相当有礼貌,拱手行礼,“咱们又见面了。” 天道院出身的几位中,沈渐真正敬重的也只有眼前这位。 虽然他修为不算这拨人顶尖,但行事作风完全没有其他太子附从的做派。 所以沈渐也给他回了个礼。 “听说玉官兄那晚也没参与,今日何故站在了这里?” 玉官淡然道:“人生在世,总有些承诺必须完成,沈副尉今日前来,不也为了一句承诺。” 沈渐道:“这个你也知道?” 玉官道:“沈副尉在南郊义庄灵前启誓,听到的人不止王献,有人把他当成一个笑话,而我当时就跟太子说过,你很危险,也是那种言出必践的人。” 他轻叹道:“可惜当时别人都把我的话当成了一个笑话,不然你离京的路上,绝不会只遭遇两次刺杀。” 沈渐眯起了眼,“你很坦诚,但我不相信,派人刺杀是你的主意。” 玉官道:“信不信重要吗?今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踏进太子府半步。” 沈渐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没这个能力。” 玉官道:“那你就踩着我的尸体进去。”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匀称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动作简单而迅速,毫无半点花哨。 他没有用任何武器,武器就是拳头。 与丁冲不同,他的拳头就是拳头,在灯光下带着奇特的光采,简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构成,而像是某种金属铸就。 他的脸上也带着这种光采。 沈渐犹都没犹豫挥拳就迎了上去。 只听‘砰’的一声,两只拳头就碰在一起。 如果说玉官的拳头铁锤,沈渐的拳头就是一块沉积数十万年山岳凝炼而成,坚硬得不可撼动。 玉官的拳罡气盛而刚猛;沈渐的拳劲则如长河之潮,一浪接着一浪,每一叠浪都将上一叠巨浪的力量成倍增强。 两只拳头悬停半空,僅僅弹指间。 玉官身子倒退出去,两只脚不停点地,鞋底摩擦地面,以至于火星四溅,青烟直冒,轰然声中,太子府大门撞出一个大洞,厚重的大门依然没能阻滞他倒退,整个人退进了前庭回廊,又撞上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朱柱,身子深深嵌进朱柱当中。 沈渐经过他面前时,不忘说道:“你现在的能力,拼命都没有资格,不过我还是随时恭候你的问拳。” 然后他大步走了过去,再不去看全身瘫软的玉官一眼。 第151章 不杀与该杀 夜色更沉。 宽阔的庭院静悄悄的,比天色更暗的树荫下站着一个人。 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长衫,腰悬一把金银错镶青龙宝石图案的长剑,长长银丝流苏随深秋寒风飘扬。 高大,年轻,英俊,和两年前相比,身上少了种目中无人的傲气,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你居然还在?” 沈渐看着他。 萧塬也在看着他,眼睛充满了惊诧。 眼前这个当年看不上眼的小人物,从仙道院演武台开始,一路逆袭,竟然走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从内心而言,他不想跟这种人成为对手,因为这种人太不可预测。不可预测对修行者来说,是最可怕的,可怕程度甚至远高于明面上那些超然仙境强者。 “你居然敢一个人来?” 沈渐微笑道:“到了这种时候,王陈也不敢亲自出来,莫非刚从云端跌落下来,连胆子都一并跌落了。” 萧塬道:“我想见识下你真正的本事。” 自从走进院子开始,他们一共说了四句话,每句都在各说各的,没人去接对方话题。 这种对话很奇特,也很有意思。 沈渐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杀你。” 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勇敢站在这里的人其实都值得尊重,重情重义的人远比虚情假意的小人更令人肃然起敬。 哪怕他是对手。 萧塬道:“我想要你的命。” 沈渐笑了。 萧塬的剑也已出手。 月白衣袖卷起狂风,一条青龙旋腰而出;身体表面同时泛起青光,无数黑色鳞片蔓延全身。 这一剑与两年前演武台上动作,姿势,出手的角度几乎一模一样,气机却雄浑了不止一倍。 萧塬并不弱,用他跟天道院出身的诸子相比,他的剑道造诣至少比高群更强,而且他的上限也远高于高群。 如果此刻面对的是丁冲,可能在他这一剑下,走不过一个照面。 青龙天血本来就天然厌胜白虎天血。 然而沈渐不是丁冲。 他还有刀。 快得令人无法想象的刀。 一大蓬血花在空中绽放开来,剑光青龙骤然消失。 萧塬还站在原地,面色苍白。 他持剑的右臂却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紧握长剑的手依旧没有松开,随同那把剑一起,夺地一声,钉在树干上。 血同时从他的肩膀和断臂处滴落。 沈渐的刀又回到了鞘中,仿佛从来没拔出来过。 “好快的刀。” 萧塬一向很骄傲,他既是萧家嫡子,又拥有家族难得的青龙天血传承,他认为这世上没有几个同龄人能正面突破他攻防俱佳的一剑青龙,哪怕天才如太子,也只能以境界来拉开实力差距。 当年演武台上,他一直认为自己之所败,败在轻敌。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 即使沈渐境界比他低上一个档次,挥刀再慢个一倍,他也根本躲不开。 他退了两步,背靠大树慢慢滑了下去,呼吸变得急促。 沈渐从他面前慢慢走了过去。 突然,萧塬叫住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你那一刀明明有机会……” 沈渐停下脚步,缓缓道:“我只杀该死之人,你不在其中。” 萧塬瞪着他,眼睛里充满怨毒,咬着牙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沈渐重新迈开步子,淡淡道:“我不考虑将来。” 秋风,秋风满院。 黄叶从树梢飘落下来,落在了萧塬头发,衣服之上,他的心,正如飘落的黄叶,沉落谷底。 这时他看见了眼前一道虚幻的影子,人影模糊不清,除了轮廓,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他以为是失血太多,断臂处太过疼痛,因此出现了幻觉。 却有声音在耳畔响起: “青田萧家的修行无法彻底激活你的天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将真正掌握血脉赐予你的无限潜力。” 萧塬以为是错觉,只能苦笑。 “你不信?” “我当然不信,你只是我的内心想法而已。” 萧塬笑了起来,大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下一刻,他眼前浮现出一条龙。 青龙这条龙扑面而来,血盆大口仿佛要将他吞噬,就在他闭上眼不再去看的时候,断臂处感觉到一阵清凉,奔涌而出的鲜血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停止了外流,他甚至能感觉到断臂处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不停爬动,肌肉和筋骨似乎也如春天破土的嫩芽从断肢处延伸出来…… …… 烛火昏暗的明堂中,纱幔低垂,隐隐约约能看见纱幔后摆放着很多灵位。 王陈跪在灵位前,双手结成子午印,喃喃低诵。 室外的风将烛炎拉扯得只剩黄豆大小。 他听到了门外庭院中踩过枯叶的沙沙声,头也没回。 沈渐站在门外看着他,“太子殿下。” 王陈道:“还是叫我王陈更顺耳些,我已经不配用东柳家姓。” 沈渐道:“可你依然得为曾经姓过东柳偿还血债。” 王陈大笑,双手撑地,上半身挺直,“血债!笑话,成王败寇,若那晚我的计划成功,你还有胆站在这里说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沈渐道:“会,但那是很多年以后。” 王陈笑得更狂,全身都在晃动,“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仗着道源宫大长老私相授受的一些高阶法诀,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沈渐道:“我从不认为自己天下无敌,但我认为,杀你还是没有什么问题。” 王陈缓缓起身,气势浑然一变。 明堂内的火烛骤然熄灭,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点点金光如流沙萤火,在漆黑的明堂中格外明亮。 他的手中已有剑,缓缓转身。 沈渐右手按上刀柄,上身伏低,摆出随时拔刀的架势。 王陈目光如剑。 “这两年确实修炼得不错,至少比我那不中用的弟弟强,他在我面前,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 “王献至少比你懂得如何尊重。” “尊重!” 王陈再次大笑,“只有弱者才需要别人尊重,强者无论做什么,别人都不得不尊重。” 沈渐道:“可惜你并不算强者。” “是吗?” 王陈眼睛眯了起来,自信爆棚,“让你见识下什么才叫真正的强者。” 第152章 天道气运 此时的王陈确实有他自信的资本。 半步超然,整个京都除了人人都能叫得出名字那几位,没谁敢说与他有一战资格。 沈渐当然也做好了准备,这些日子他也没闲着,下定决心将两套王郎卖给他的血魂丹全部炼化,突破山河,进入观象所说的身体神殿打造第二阶段后半部分藏海。 所谓藏海便是以更强劲的真气河流,开辟出新的天池辅海,再以更多的真气之河将自身天池扩展成海,形成海纳百川之势。 按照观象的说法,单以境界而论,对应的也就是仙朝大陆修行的炼神、天元境界,但自愈力以及体魄强悍程度,却又比这两境超出许多。 更何况他还有巫灵石傍身,这也是他敢于前来面对王陈的底气所在。 王陈伸直左臂,五指略收,虚空只轻轻一按。 天地间骤然金光大作,无数气运如获勅令,迅速汇集而至,沈渐甚至都来不及做出蹬地冲刺,仿佛一座巍峨大山便压在身上,将他禁锢原地。 骨骼喀喀作响,两条腿不由自主弯了下去。 “虽只五州之运,对付你绰绰有余。” 王陈狞笑着,挥出了他的剑。 简简单单,平平无奇的一剑。 噗! 沈渐的胸膛被剑光洞穿,露出一个极其夸张的伤口,导致他整个人被强大的冲击力推得倒退回去,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墙上,鲜血汩汩流出。 要不是他危机预感本能扭动腰背,扭曲了身体,这一剑肯定会洞穿他的心脏。 不是他看不清剑光来路,而是天地气运厌胜,令他如同身处水底,每个动作都好比慢动作,根本无法做出有效规避。 这是沈渐修行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不挣脱天道气运束缚,只有挨打无法还手的份。 然而挣脱天道气运谈何容易?除非他拥有比王陈更强悍的天道共鸣之力,他也清楚,只要身在仙朝大陆,柳氏王朝地盘上,这种毫不讲理的厌胜力便存在于每一寸空气中。 王陈左手五指收拢,紧握成拳,顺势翻腕。 沈渐两条手臂便折向后方。 喀嚓声起,肩骨断掉,手臂灌进了无数水银般沉重无比。 紧接着,再一道剑光倏忽而至,他的腹部裂开一条长口,深得可以见过脏器的白色筋膜。 就在这时,王陈突然退后半步,身体开始摇晃。 他的腹部莫名其妙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伤口,鲜血不断从里面涌了出来。 沈渐腹部伤口肉眼可见愈合,两条手臂也在轻轻抖动,像在活动筋骨。 “这是……” 王陈像想起了什么?讶然失声道:“这是你从南巫那里学来的巫咒之术?” 沈渐咬着牙,冷冷笑着道:“怎么样,给自己砍上一剑的滋味如何?” 他的确使用了巫灵石中蕴藏神韵,但他明白,这种巫咒反弹并非无懈可击,只需攻击者事先在身体上布下自己剑意的解除咒符,即使反弹,也不会对自身造成任何伤害。 王陈并指在伤口上一抹,血瞬时止住,流点血对如今境界的他问题并不大,然而他更忌惮沈渐神鬼莫测的血咒秘术,绝不敢给他留下半点空子。 再一剑,剑如闪电。 就在他抬手刹那,沈渐一脚蹬墙,努力拧转身子,提前以天巫术预测他出手角度方向,险险避过。 拉近到四丈。 “不错,居然还会这一手,怎么不直接反弹咒术了?” 王陈阴阴笑着,出剑不停。 沈渐不断预判避过剑锋来路,也不断拉近两人之间距离。 只有拉近距离,才有机会正面对决,否则天道厌胜下,他最擅长的贴身近战和冲刺速度,根本不可能给对方造成任何伤害。 避过无数道剑影,终于来到明堂门前,正要进入之际,沈渐突然停止了前进。 王陈脸色微变,旋即笑道:“眼力也不错。” 沈渐嘴上不输阵,也笑道:“你以为我傻啊!” 明堂中剑气纵横交错,扯出一条条细细的丝线,正是刚刚王陈以不断出剑为掩护,暗中布下的剑气陷阱,一旦不知死活近身,这些无形剑意必然将他大卸八块,即使再强的自愈能力也无法将身体拼凑回来。 论眼力见,这世上比沈渐更高的人屈指可数。 王陈再次伸出左手,凝聚天地厌胜之威。 沈渐越发感到身上压力沉重,两条腿也开始麻木,上半身也压得更低。 一道剑光再次穿过他的大腿。 王陈的大腿也在此时轻微颤动,一道符光从大腿上飘散。 果不其然,他已经找出反弹咒的破解方法。 蛊巫、鬼巫、兽巫的术法都需要提前准备各自需要的介质,目前这种情况下完全无法施展,唯一有用的就是天巫、咒巫两者术咒。 天巫的预测确实有用,但天巫的预测毕竟不是每次都能预测得准,总有一两次失误。咒巫手段倒是不少,反弹咒只是其中一种,然而咒巫真正的杀招,需要对方发肤血肉才能发挥出真正威力。 如今近身都做不到,哪里去找对方的发肤血肉来施术。 王陈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急于求成,稳稳占据上风的情况下,他只需要稳扎稳打,逐步消耗对方便能达到想到的结果。 “老东西,能不能别睡了。” 沈渐的心声无法唤醒已经沉睡了好长时间的观象。 心神微分,又一道剑光正正斩中他的肩膀,将他重重斩翻在地,不等起身,又一道剑光从天直落。 千钧一发,沈渐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轰然一声,地面劈出一条深及地底的长长裂口,碎石泥屑雨点般打在脸上,疼痛让他精神集中。 一个念头闪过。 他看着明堂中的王陈,突然挥刀。 天地厌胜下,出刀速度慢得让人焦躁。 刀锋依旧凌厉,肉眼可见的蛇形颤动着,划破空气,铮铮无数声琴弦断裂清脆鸣响,刀罡斩出一条狭窄通道。 王陈眯起了眼睛,左手长袖轻拂,震开近身刀罡,趁他挥刀身体凝滞,又一剑递出。 沈渐右胸再次开出血洞,血像箭一般从背后标出。 他踉跄后退中挽了个刀花,先前脱离刀锋的刀芒奇迹般从王陈身前拉了回来。 灌注刀锋的真气太过强劲,再加上骤然收回的刀芒凌厉十足,与刀锋中真气碰撞,刀身颤鸣,大幅摆动,‘锵啷’声中,掌中这把孤煞竟然应声而折。 沈渐并指一抹半截刀锋,指尖上已多了一抹鲜红。 然后他一反手,刺向自己小腹。 第153章 斩龙 王陈怔住。 不明白沈渐在做什么? 自杀?谁自杀会用断刀刺自己小腹,修行者普通伤势很难要命,除非……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断刀依然锋利,直没入腹。 王陈小腹一阵剧痛,一个大血洞赫然出现在小腹上。 血洞直接洞穿了气海窍腑,真气疯狂流泻。 同身咒! 沈渐脸上居然全是笑容,狞笑着双手握刀,划过自己的肚子。 刀锋切断了胃肠肝脾,血腥刺鼻。 王陈也一样,虽然他肚上的伤不如沈渐重,但肚子被切开,脏腑血水一齐往外涌那种感受实在让人毛骨悚栗。 他左手捏了个诀,迅速封闭伤口,阻断气海真气流泻。 明堂外的沈渐根本不管这些,拔刀,再刺。 这次他刺的不是小腹,而是胸口正中。 王陈一剑挥出,剑光飞起,荡开他刺向自己胸口的断刀。 谁能想到他刚刚全力一刀,竟然只是为了将刀罡挥到王陈跟前,借刀罡吸附走王陈先前因反弹咒流出那几滴鲜血。 如果在场还有别人观战,谁都会认为眼前场面无比荒唐。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斗中,一个人正拼命拿刀往自己身上捅,另一个人却在拼了命阻止他这样做。 还有什么比这个画面更荒唐的事情! 他们现在的胜负不再是一边倒地消磨一方生机,而是比谁伤势自愈更快。 这一点,沈渐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他都用不着像王陈得一边阻止他自残行为,还得分心祭出愈合术给自己治疗。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就被观象打造成了一座生生不息的阵法,自愈之道在于体内周天运行,无需任何其他术法来帮助。 更关键的是,他身体小天地与王陈完全不是一回事,以天池为中心,在体内构建成天池连环,辅潭相通的气海天地,并非以五行脏腑、窍穴为气之所始。 他捅自己的身体脏腑,对真气周天运行影响不大。 而王陈则属于传统修行,五行相生,五脏便是五行元气之始,一旦受损,影响不可谓不大到令人无法接受。 整个过程描述起来很漫长,其实也就电光石火转瞬之间。 两人你来我往,数息间便交锋三四十次。 沈渐在自己身上捅出了七八个洞,手臂都被王陈闪电般的剑气震得麻木。 正是此时,王陈的身前露出破绽。 他已经无力分心再巩固身周的剑网,毕竟满身血洞,手忙脚乱的阻止和治疗已经耗去了他全部精力。 纵横交错的剑意也在一刹那间出现了漏洞。 天地厌胜仿佛也变得没那么沉重。 沈渐一脚跺地,扯出一道青影,瞬息即至。 轰!!! 拳头重重砸中王陈胸膛,将他打得倒滑出去。 明堂本来不大,纱幔撕裂,供桌翻倒,猛然撞向明堂后墙壁,再次轰然巨响,第二拳紧接着又到。 九重楼第五重叠浪。 本来就已经碎裂的墙壁撞开一个大洞,王陈整个人倒撞出去,就在这退却的一路,沈渐出拳不停,结结实实给了他六拳。 明堂之后是太子府绵延鳞次的房舍,一路倒退,不知撞穿了多少面墙,也不知撞翻了多少件家具。 王陈只能凝聚一身气机和天地气运庇护体魄。 第七拳沈渐毅然递出。 王陈身体金光一片,如同神人庇佑,砰然撞穿又一面墙壁,跌入建筑之中。 沈渐深吸一口气,一连七拳全力输出,已经达到他所能出拳的极限,消耗着实不小,他需要暂时缓解精气神上的疲劳。 王陈大笑声传来,剑意再起,建筑轰然四散倒塌。 “你要是能够连续用这种法子挥出十拳,可能我这气运庇护也将无能为力,很可惜,这已经是你的尽头,终究功亏一篑。” 雨中烟尘很快散去。 天地气运厌胜重新降临到沈渐身上,他的腰慢慢弯了下去。 王陈站在废墟中,掌中剑金光流转,如同一条蜿蜒的金蛇,“现在你可以死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浑身有一条粗如海碗的磅礴剑气,金光耀目,宛若游龙环绕,迅猛游曳,然后一剑劈下。 简简单单一剑却让天地变色,大放光明,落下的细雨仿佛也在这一刻雨水倒流向天,地面瞬间开裂,沟壑纵横,附近房屋轰鸣不断,墙倒屋塌。 剑气朝沈渐当头斩落。 沈渐却还在微笑,一条手臂伸直在前,握手为拳,嘴唇微动,似乎念出了什么咒语。 比起术法,他更喜欢用近身战斗的方式,然而喜欢并不表示他不会使用术法,毕竟观象给予他的不止一副强横体魄,同时也有一脑门杂七杂八层出不穷的符咒法术。 之所以不用,一是术法花哨,真正战斗起来,远不如近身实惠;二来他的体魄真气更适合近身战斗直接发力。 借助术法的天地共鸣间接打击对手,省是省事,真正遇上诸如王陈这种强者,就跟挠痒痒似的,起不到任何作用。 然而他还有巫灵石,借助巫灵石神韵,相当于借助另一种天道。 “破——” 王陈能听见的只有这一个字。 胸前肋骨一根根外翻出来,仿佛身体天地发生了一场规模巨大的爆炸。 裂心咒! 咒巫高阶术法,沈渐手上全是刚刚拳拳到肉沾到的王陈皮肉鲜血,施展这种术咒自然毫无阻碍。 王陈惨叫出声。 刚刚凝出的剑气砰然崩散。 王陈的心脏爆了,紧接着是肝,肾,脾,胃,五脏皆爆,五行尽散。 难以言喻的痛苦让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情,脸庞扭曲而惊恐。 沈渐当然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腰后断刀再次出鞘,狠狠捅进了他的胸口。 刀身变得血红。 王陈感觉到全身真气、精血、神魂从身体上抽离,主感官的七魄尚完整无缺,他能感受到死亡正慢慢降临。 他看见无数金色光点飘出躯壳,飞上高空,缓缓构成一条蜿蜒盘旋的金龙。 金龙倒映在瞳孔中,看上去是那么壮观。 突然他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状若癫狂。 沈渐离他很近,断刀很短,又刺进了他的胸膛,疯狂汲取着他体内的精华,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的鼻息。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王陈喃喃低语。 他看着沈渐的眼睛,眼神已经黯然,却又无比真诚,轻声道:“你以为你在报仇,可惜你也变成了她手中的那把刀。” 沈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夺走最后这份龙运,所以借你的手。不然你以为皇族会放任你走进这里,宫中的禁卫会袖手旁观,一切原本就是她安排的手段……” 王陈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权力面前,哪有什么骨肉亲情,都不过算计罢了。” 说话这句话,他大笑着往后退,刀出胸,却没有血。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直挺挺往后倒下。 沈渐内心五味杂陈。 断刀上的血涓滴不剩倒流进他握刀的手心,他听明白了王陈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他相信王陈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只为激起他愤怒的谎言。 天空中那条气运凝成的金龙已经快速向皇宫飞坠而去。 事实胜于无力的辩驳,哪怕这一切的开始只是巧合。 然而发展至此,也被人利用,促成了这一场血腥报复的结果。 沈渐把目光落在了王陈腰间那块玉佩上。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收了一个半步超然仙人的精血、灵元、魂体,观象醒了。 第154章 寺狱 观象刚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不错嘛!居然宰了个天元。” 然后啧啧道:“被气运浸染的精血灵元就是不一样,神韵很足。” 他突然大声道:“这家伙身上有碎片,还不赶紧的。” 沈渐微怔,看向王陈,杀人已经得心应手,扒人尸体,搜刮物品,还有点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并未感应到任何‘天门’碎片气韵。不过王陈身上的确带着储物法宝。 储物法宝是别在发髻上的玉簪,晶莹剔透,雕成龙形。 沈渐抬头望向高墙,皱了皱眉,说道:“外面已经被禁卫包围,他们随时可能进来,这东西即使拿到手上也会被他们搜走。” 观象道:“你就不会就近找一个地方,把东西藏起来。” “别人又不傻,难道不会搜?” “有我掩盖天机,他们搜也白搜。” 这一点沈渐相信观象有这种本事。 他将已经折断的‘孤煞’以及手腕上那块巫灵石一并收进储物法宝,再将王陈玉簪摘下,来不及解除上面的禁制,先扔进储物法宝中,就在废墟旁找了棵树大根深的榆钱树,沿树根挖出一个深坑,将重新炼制过成玉玦的储物法宝埋了进去,又在观象指点下设置了重重禁制以掩天机。 做完这些,他又回到王陈身边,撮土为案,捻土成香,以真气燃起,遥对东方,拜了三拜。 何长根、东篱翁……皇家别院所有无辜死者名字,一一从他心里默念而出。 安息! 愿你们来世远离灾难,平安一生。 做完这一切,他拣起地上那柄神兵榜上有名的绣龙剑,缓缓向太子府大门走去。 …… 庭院树影间,偌大太子府空空荡荡,既无人声,也无人气,明明是朱柱翘檐,画金描银的奢侈地,看上去却满目荒凉。 秋风穿过花丛树林,廊道间壁,如泣如诉,凄凄恻恻,仿佛在为这座短暂红火于世间的府邸谱唱着一曲哀歌。 沈渐手里紧紧握着绣龙,走出大门。 身后的秋风卷起一树黄叶,为他送行。 门外大街上站满了人。 全身具装甲士,无数张强弩蓝湛湛的箭镞直指太子府大门。 台阶下站着左路和霍石桥,丁冲也在,被七八名具装甲士夹在中间,神情萎靡,衣襟前血犹未干。 沈渐坐了下来,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台阶下的他们,目光落在了丁冲脸上,冲他微微一笑,用手比划了个喝酒的动作。 丁冲一下甩开身旁两名甲士搀扶的手,从人缝中硬生生挤了出来,甲士们正准备重新控制他,被左路眼神制止。 他好酒,仙道院的时候就经常随身带着一只牛角做的酒壶,现在牛角酒壶已经换成了错金镶玉的银制壶,里面的酒,也从十几文一斤的街头私酿变成大酒馆的百年陈酿,随身带酒的习惯还是没变。 沈渐大口喝着,他很少这么喝过,一口气喝了一半,然后他把剩下的另一半递给丁冲,轻声道:“我去大理寺。” 丁冲拿着酒壶,眼眶里面全是泪水,喃喃低语,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左路看了霍石桥一眼,吸了口气说道:“我没意见,霍将军意下如何?” 霍石桥面无表情,道:“城内防务不归本将管辖,左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 左路嘿嘿直笑,“不归你管,你来干嘛!” 霍石桥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 丁冲瞪着左路,沉声道:“本官执行公务,左将军没意见吧!” 左路摊开手,让开一条路。 兄弟俩肩并肩,相互依靠着走在大街上,前后全是金鳞衣、羽林军甲士。 丁冲伤势比沈渐还重,若不是沈渐扶着他几乎很难走得稳当。 “受了伤还跑来做什么?” “不跑来我会受伤?” 这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刚跟院里面那些出身高门的同窗打过一架,相互依偎着穿过道院狭窄的山道小路。 …… 寺狱还是那座寺狱,依旧是深入地底的三品院牢房,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里比上次进来更热闹了很多。 沈渐小口喝着茶,茶水是现泡的,丁冲专门找来了一套茶具,还有一只红泥小炉现烧开水。 “你这家伙好像跟寺狱有缘,这都第三次进来了。”丁冲嘴里嚼着一些疗伤丹药,低声埋怨着。 沈渐道:“还不是你这家伙,三次里面有两次都是你带进来的。” 丁冲神情黯然,忧心忡忡道:“王陈铁定被贬庶人,何必非得杀了他?” 沈渐淡淡道:“承诺必践。” 丁冲叹着气,道:“你已经把他从最高处拉下来,又杀了主要执行者,这还不算践行承诺。” 沈渐伸长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也受了这么重的伤。” 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虽大,却听不出开心的意思。 甬道中脚步声急,王献推门而入,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得出,他内心很纠结,情绪很复杂。 他也坐了下来,掏出好几壶酒。 三个人就这么坐着,慢慢喝着酒,对话少得可怜。 …… 又是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苏醒,皇宫御书房前已等着十余名官员。 雨后初晴,天边升起一轮红日,阳光映照着官员们疲惫的脸,每个人神色中都充满慌乱。 太子遇刺,虽说人人都知道太子如今的处境,但谁也不知道天后对这个亲生骨肉的究竟抱着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书房中已经有人,都是天后最信任的武将。 周匹夫道:“太子遗骸宗正寺已经收拣,在他身上并未发现帝王石踪迹。” 天后斜倚窗边,目光遥望窗外,喃喃说了一句:“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没人知道她此时心里怎么想的,哪怕像周匹夫这种天周家长辈,同样猜不透这个晚辈的心思。也没有人敢接她的话,大家都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天后才又开口道:“历代以来,帝王石的参悟早就没了新东西,传承到现在,象征意义早大于实际用途,成儿会把他交给谁呢?” 周匹夫沉吟着道:“萧妃。” 左路道:“那把绣龙剑臣已经从沈渐手上取回,入宫时交给了李公公保管。” 天后嗯了一声,叹着气道:“到时候就保存在宗庙吧!先帝遗物,用来当镇庙之宝也算物尽其用。” 左路道:“沈渐身上也没发现储物法宝,我派金鳞衣请来了钦天监占星士,翻遍整个太子府也未能发现储物法宝的气息。” 天后看着周匹夫,问道:“献儿去了大理寺狱?” 周匹夫点了点头,说道:“带了很多酒。” 天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这个献儿,还是没轻没重。” 南梅野亭忽然插嘴:“初雪也一样,如果不把她关起来,昨晚只怕就杀去了太子府上。” 天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道:“难得啊!初雪居然会对那个小子动心。” 南梅野亭道:“那个年轻人确实有他独特的一面。” 天后道:“如果我砍了他的头,初雪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进宫来陪我?” 南梅野亭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必死的问题。 天后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窗台,忽然说道:“派人去把太子妃接回京城,无需直接询问那块帝王石下落,保证她在京都生活无虞即可,也要随时注意别让她与天问楼的人有所接触,我不想天问楼带走那块帝王石。” 左路道:“用不用把皇族那些关键人物全都监视起来?” 天后摇了摇头,道:“成儿若有心把东西藏起来,我们是没法找到的。” 第155章 牢狱生涯 沈渐已经睡了一个安稳觉。 坐牢虽然枯燥无聊,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人跑来打扰。 睡醒后他开始在狭小的牢房中慢慢走起了步桩,他的走桩动作很怪,整个人像面条一样扭来扭去,既看不到虎虎生风的出拳,也听不到吐气开声的呼喝,很慢,很稳,就像在跳一曲放慢节奏的舞曲。 气窗外隐隐传来隔壁牢房囚犯的喊冤叫屈声,他们喊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表明自己和太子党没有太多关系,一切往来都是正常公务交流。 有了那晚的一场叛乱,天后轻易揪出了大量太子党爪牙,一般小鱼小虾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主要还是四五品以上官员,现在大多收押在刑部和大理寺狱,也没有衙门审讯定罪,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着。 甬道中又传来脚步声,见有人过来,叫屈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激烈。 铁门响了,沈渐停下走桩。 南梅初雪走了进来,臂弯里居然挽了只食盒。 很难想像曾经那个看谁都一脸冰霜的骄傲女子有一天会拎着食盒跑来这种地方。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南梅初雪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咄咄逼人,神色却多了一抹忧思。 “当然能来。” 沈渐笑呵呵地用袖子抹了抹炕上草席的灰尘,恭恭敬敬请她坐下。 食盒里面的酒菜相当丰盛,看菜式,全都是南梅私邸大厨子做的天南美食。 他虽然不是土生土长天南人,但对于以调味著称的天南美食相当着迷,也不管是不是有损形像,箕坐炕上,大快朵颐起来。 南梅初雪就在旁边看着,轻声道:“如果你喜欢,我每天都给你送吃的过来。” 沈渐筷子微颤,马上恢复镇定,喝了一大口酒,说道:“听你这话,就像医生告诉病人,让他有啥吃啥的意思。” 南梅初雪怔了怔,半天才回豁过来,却没像平日那样使性子,说道:“我去找过天后,她什么都没表示,所以我猜不出她究竟会怎么处置你。” 沈渐偷偷瞄了眼她,眉睫低垂,脸上带着忧伤,平静地道:“能请你帮个忙不?” 南梅初雪颔首。 沈渐相当正经地道:“如果有一天我真被推去午门外斩首,你可得帮我收殓,得把我凑全乎了,也别搞什么葬礼,把我埋在沈家庄外天坑旁那座山包上。” 南梅初雪直愣愣地看着他,过了老半晌才骂道:“你还真不见外啊!怎么不去托老四和丁冲,呃,对了,丁冲非但没有被天后怪罪,反而有可能会提拔他,他来帮你收尸再合适不过,求我是几个意思?” 沈渐嘿嘿直笑。 他当然不会解释观象在他身上留下了重生符,只要保证身体大部分完整,就算脑袋给砍下来,拼凑一起也能重新长好,这是他的底牌,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种事情他也给王献和丁冲同样交代过,多交代一个人,总是比较稳妥一些,做事他更希望做得更完善一些,以免纰漏。 其实他更有理由认为天后不会杀他。 理由很简单,他怀疑广易堂李掌柜给他传来那封符书秘信,背后主使人就是天后。 当然李掌柜也不知道他是公道铺钱掌柜,给他的信,以天坑鬼市东家抬头,如何得知的,无法细究。但他怀疑,这位李掌柜很可能是天后内卫一员。 激怒他去杀郭社、舒离,甚至引导他去找太子报复,其中若没有天后的安排和手段,根本不符合后续事情的发展。 所以他相信王陈死前那句话,更相信天后还会利用他清除东柳皇族。 当然这些只是他个人猜想,真正让他有底气就是观象。 现在观象正忙着帮他清除使用巫咒带来的天道反噬,没空和他聊天打屁。 过了好久,南梅初梅才轻声道:“楚楚现在很纠结,本来她也想来探监,但你杀了她的大哥,她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做,却又放你不下,在天后面前求过情,也没得到准确答复。” 沈渐沉默。 这样也挺好,也算给了个让楚楚恨他的理由,他不是那种看着碗里想着锅里,朝三暮四的男人,楚楚再好,毕竟是两种不同世界的人,放在心里面某个角落就好了,等她再大几岁,有了别的意中人,两相淡忘便是极好。 其实在他心里,真正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是九院问道中借刀给他的那个‘陆玄机’。 刀已经折了。 这辈子还有再见到她的机会吗? 他突然哑然失笑,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她那张脸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将来即使见面,最大可能也是相见不相识。 人生亦如浮云,偶尔停留在云水间。 相见时亲近,满心欣喜。 须臾间却乘风而去,相隔万里。 相逢时,你已不是当年模样,我们都有各自的路。 记得也好,忘掉也罢。 终究会留下那一抹浅浅的印迹。 …… 地底不知天日。 沈渐只能粗略判断又一个夜晚来临。 隔壁邻居每天都在减少,据丁冲说,他们很多都由自己的门阀靠山取保出狱,携家带口离开了京城。 滞留在京都的皇族王公也全部消停,既不敢轻易离京,也不敢再赖在各个重要职务上,如今的朝堂已经成了天后一人天下,登不登基,也只是个称呼的改变。 反正天后也没有把天子之位传给王献的意思,也没有让他离京,就这么不咸不淡把他晾在一边。 他正摆出了一个上下颠倒的乾坤易位桩架,铁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双黑锦面绣龙纹靴面出现在视线里,再往上是织金黑锦袍下摆,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的吉祥图案。 他翻身站起。 顿时愣了至少十息光阴。 来的人是天后。 虽然只在明德宫见过一次,他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位天后的形像。 关键后来也见过梅夫人,那位梅夫人除了比天后保养得更好,眉宇间相似处还是挺多。 然而这一次,他发现天后透露出的气象与上次明德宫判若两人。 她往那儿一站,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令人不敢仰视,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拜见天后殿下。” 事实上,自先帝驾崩,太子灵前弃位,所有官员此时已经改口称她陛下,连天后两个字都极少提及。 第156章 生死一线 天后并未在意,嗯了一声,打量着这间不大的牢室。 “刚刚你摆出来的桩架,颇为奇特,看起来不太像道源宫传承?” 沈渐面不改色,道:“骆师在外游历多年,见识颇广,各方武道精粹都了解一些。” 反正骆道人已经回道源宫,天后再闲,也不会派人去鹄鸣山证实,他也相信观象遮掩气机能力,天后哪怕境界再高,也看不透他体内小天地与众不同之处。 天后又嗯了声,便不再问,淡淡道:“不好奇今夜孤为何来此?” 沈渐道:“天后驾临,自然有天后的道理,下官好不好奇,没有任何分别。” “你倒是会说话。” 天后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脸上如同戴上了面具表情全无,心绪也毫无波动,“能让这么多人帮你求情,靠的就是你这张嘴?” 沈渐从容道:“下官向来以诚待友。” 天后道:“以诚待友?还好,没大言不惭说以诚待人。” 沈渐神态自若,淡然一笑。 天后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沈渐,轻声道:“你杀了我儿子。” 沈渐没有开口,现在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天后缓缓道:“你已经准备好承受后果?” 沈渐还是没说话。 天后道:“你是不是觉得杀了太子,献儿便会顺理成章坐上那把龙椅,然后他会特赦你的罪行?” 沈渐道:“未曾奢望,王献也坐不上那把龙椅。” 天后道:“哦。” 停顿片刻后,她开口问:“何以见得?” 沈渐道:“天道不顾,何以坐稳江山,天后殿下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天后笑了起来,可惜看不到她的笑脸,只能看见她鬓旁步摇不停摇晃。 “你倒看得清楚。” 沈渐道:“下官不是看得清楚,而是身在局中不得不想。” 天后道:“愿不愿意为孤做一件事?” 沈渐不愿,却没有能力当面拒绝。 “我能说不愿吗?” 天后的语气突然严厉:“你若不愿,我现在就杀了你,灭你魂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沈渐知道她做得到,得天道气运眷顾的她,此时虽然尚在融合,碾杀他,比碾死蚂蚁还容易。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有神意符咒庇护,灭杀躯壳容易,真想灭杀魂魄,除非观象是在吹牛。观象会吹牛皮吗?答案是否定的。虽然有时候他有点看不清现实,稍微激进了点,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靠谱的。 一股强大无比的威压之力充斥天地。 沈渐几乎做不出任何抵抗就跪倒在地,身子也伏了下来,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 这才是真正的仙人境强大的力量。 王陈借助的天运之力与之相比,简直就像三岁小孩和成年壮汉的悬殊差别。 他相信,这女人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他碾得粉碎。 天后忽然说道:“骨头确实很硬,孤现在改主意了。” 身上压力骤然消失,沈渐气喘如牛。 天后走了出去,什么都没交代,什么也没多说,只留给一身骨头几近崩溃的沈渐一头雾水。 …… 直到第二天丁冲过来,沈渐还躺在床上重塑筋骨。 “听人说昨晚天后来过?” “嗯。” “有没有说什么?” “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会有好事?” “她没亲手杀你,我觉得事情就有转机。” 沈渐也这么觉得,不过他不愿意再次沦为天后利用的工具,打定主意只要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远离这座可怕的都市。 南梅初雪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比丁冲更接近权力巅峰那些人,知道的消息也比丁冲全面。 最新的消息就是,东柳山已经在晋州集结大军,随时随地有可能领兵南下直逼京畿,鉴于沈渐与东柳山恩怨,天后很可能让他戴罪立功,领兵平叛。 南梅野亭也已经离开京都,走云水国赶回天南,目的很明确,出兵牵制陇北,以防陇北参与叛乱。 其实天后最担心的不是晋州和陇北两地,而是幽王,北境与晋、陇两地不同,手握重兵,原本就是用来抵御妖族防范北齐的精锐之师,幽王一旦造反,外可联络妖族助阵,内可勾结北齐御守谢家,一旦形成这种局面,王朝兵力再强,想要迅速平息乱局将变得困难重重。 王献的日子倒过得清闲,他现在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既不与京中皇族来往,也不去宫中讨好天后谋求权力,多数时间就泡在了寺狱,与沈渐饮酒聊天,说的也多是无关紧要的话题,看起来他已经看透俗世红尘。 沈渐都有点怀疑他受了长宁寺那帮秃颅蛊惑,准备剃去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寻求心里安慰。 好在丁冲给他带来的坊间传闻打消了这个疑窦。 据说御守谢家正式向皇族提亲,准备将北齐公主嫁给上阳王,这个消息在王献口中没得到证实,但从他一脸扭捏看得出,这个传闻十之八九相当靠谱。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初春。 仙帝虽故,因为一直无人继位,年号也一直保持着‘天命’。 天命十三年阳春,晋王世子东柳山联合晋州河州两大折冲都尉集结兵力二十万,打出复柳驱周的旗号,自晋州南端起兵,一旬之内连克三郡数十县,逼近京畿。 朝廷早有准备,命周匹夫挂帅,统领左右龙武军及京畿各县团练兵总计五万直逼叛军主力。 双方就在京畿北,汾河最狭窄处的积石渡隔岸对峙。 叛军看上去人多势众,兵力强盛,然而并未一鼓作气抢渡汾河,以优势兵力迅速打垮前来平叛的周匹夫军队。相反,就在汾河上叛军好几次试探性进攻,都被经验丰富的周大将军果断挫败。 东柳山一直期望呼应起兵的北境幽王也毫无动静。 陇北军更是龟缩陇北,既没有表示对晋王世子的支持,也没表示顺应朝廷征召北上平叛。 战局似乎在起兵两旬之后陷入了种莫名的僵局。 就在这个时候,一纸诏书来到寺狱。 宣诏人是宫里太监,连寺狱地底牢房都没去,也未让人把沈渐提出来当面宣诏,随随便便就把诏书交给丁冲,留了句:“自己看着办。”便转身离开。 内容很简单,归纳起来就一句话:罪臣沈渐徒流刑,发配龙武军。 龙武军如今随周大将军平叛,就在三百里外的京畿以北。 通常流徙少则三千里,多则数万,最起码都是边境苦寒之地,都是去做苦力,发配给京畿护卫军这种古怪的处罚,从无先例,简直闻所未闻。 第157章 红粉帐的掩护 流刑虽僅次于砍头,但有鉴于针对的是弑太子,这种判罚简直算得上不痛不痒,基本等于高高抬起铡刀,落下的却是板子。 不管怎么说,保住这颗脑袋已算幸运。 沈渐一刻都不想在牢房多待,寺狱外的空气都要香甜十倍。 他突然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酸馊味,虽然寺狱里有丁冲,随时可以洗澡换衣,不过里面的环境实在不敢令人恭维,任何人在里面蹲几个月,身上难免都会带着被马桶和常年不换的被褥熏出来的味道。 正考虑着是不是去丁冲家洗个澡,换身衣服,马上看见了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家伙。 金鳞衣统领,将军左路,看样子明显是天后派来押送他的。 沈渐不太想时时刻刻被天后的人盯着,毕竟太子府还有东西需要取回,他也需要储物法宝里面的物件。 就在想着如何才能避开这位武力强大的统领之际,一辆马车驶进了寺狱所在的小巷。 马车很宽,四匹健马拉动,几乎占据了半个巷道。 他很熟悉马车上的家族徽章,一把朝天张开的大弓。 南梅初雪不等马车停稳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快步来到沈渐跟前,眼睛里面带着忧伤。 沈渐笑了笑,道:“这么快就来了?” 南梅初雪点了点头,道:“天后下旨的时候,我就在宫里,楚楚公主本来也想出来,不过走到宫门口,她突然又说有事掉头回去了。” 沈渐没说什么。 他理解楚楚公主的心情——她不是王献,跟王陈并无现实上的冲突,很有可能当大哥的平常还很照顾她这个小妹,骨肉情深,不管怎么说,她也无法原谅沈渐杀死大哥的事实。 “能不能去你家洗个澡?” “行啊!那里本来就有你的房间。” 丁冲道:“去我家也行。” 沈渐摇着头,拒绝了他的‘好意’,“一些行李还在那边,需要去收拾一下。” 他上了南梅家马车。 南梅大小姐是天后亲侄女,又是天南梅家重要传人,左路虽然贵为金鳞衣统领,也是不敢轻易冒犯的,只能悻悻跟在马车后面。 南梅家的马车并不是普通马车,整个车厢都刻满了符纹,随时能启动防御,隔绝内外天地。 沈渐都不用开口,南梅初雪便主动开启阵法。 她看着他,道:“你想甩掉左路?” 沈渐道:“嗯。” 南梅初雪都没多问,道:“你要我怎么做,府上只有两名炼神境侍卫,想缠住左路不容易。” 看她的眼神,要有可能的话,这位大小姐真有可能指使手下人做掉左路。沈渐哭笑不得,轻声道:“我只是想避开他做件小事,有你的帮助就够了。” 南梅初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你直接说怎么做。” 将门虎女做事也是雷厉风行,一点不拖泥带水。 左路毕竟是金鳞衣统领,又有天后指令,南梅私邸自然拦不住他进入,不过自当他进了府邸,四五名天南侍卫便与他寸步不离。 府邸他能进,并不表示府邸里面所有地方他都能畅通无阻。 南梅大小姐的绣楼闺房就算借他一百胆子,这位大统领也不敢踏入半步。 沈渐就没那个顾虑,他不但进了,南梅大小姐还主动要丫鬟去打水,让他在闺房里面洗澡更衣。 左路问都不敢多问。 他很清楚南梅大小姐在大将军心目中的分量,嚼错了舌根子,很可能掉的就是脑袋。 天后给他的职责就是看好沈渐,免得他鞋底抹油,只要这家伙不利用南梅大小姐逃跑,他哪管得了这么多闲事。 “这样对名声不好吧!” 沈渐反而忧心忡忡,他本来只提了个要求,主意都是南梅初雪想的。 “婆婆妈妈的,你走不走。” 南梅初雪脸虽然很红,行动还是很干脆。 短短一会儿,她就安排最贴身的丫鬟,安排了一辆不太引人注目的采购马车,又让沈渐换了身婢女衣裳,亲自帮他扎了女妆发髻,脸上扑了层厚厚的脂粉和胭脂。 最后的成品,让她满意之极。 沈渐本来就不算大块头,加上一张脸还算得上俊俏,以纱半掩面目,还真有几分婀娜多姿的风范。 南梅初雪已经笑得快直不起腰。 沈渐面不改色道:“我最多出去半个时辰就回。” 南梅初雪掩嘴不停笑,道:“我才不管你去哪儿,就算你趁机跑出了城,天后也最多骂我一顿。” 她的意思似乎在暗示沈渐趁这个机会离开是非之地。 沈渐有些动心,想伸手去握她那双白白嫩嫩的小手,理智让他最终忍住了这个举动,正事要紧,万一她有所反抗,反而弄巧成拙,搞得前功尽弃。 他是从后门出去的,前院被侍卫包围的左路当然一无所知,他只能脑补沈渐在绣楼里面的画面,喃喃道:“这沈渐当真艳福不浅,前有金雪花魁,后有南梅大小姐青眼有加,真看不出他哪有这等魅力。” 天南侍卫虽然也不明白,不过他们可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无知。 “沈副尉是大将军相中的人,连少奶奶都亲自审视过,年轻人嘛!几个月没见了,干柴烈火岂不正常。” “怎么没见,沈副尉在寺狱期间,大小姐风雨无阻,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衣。” “你这蠢货,能一样吗?大小姐什么样身份,能在寺狱那种地方跟沈副尉你侬我侬,这回出来了,可不就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我劝你们还是少嚼点舌根子,万一给哪个路过的仆人听了去,你们还想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 …… 另一边沈渐让马车停在了跳鲤河边闹市,自己跳下车,依旧一身女装,再让观象遮掩气机,穿过几条小巷,直奔太子府而来。 拿回储物法宝是当前要务,虽然他自信藏得隐蔽,但这种隐蔽只是相对而言,很难保证不会在机缘巧合下被人偶然发现。 当时为了不露出阵法气机,隐蔽阵法并没有防止别人碰触的防御机制。 太子府占地很大,除了临街一面,大部分围墙都建在偏僻的小巷子里面,他找了一处无人所在,确认没有阵法隔离,翻墙而入。 当时埋东西的时候他就考虑了取回方便,那棵榆树就在他翻墙进去的地方不远。 那晚王陈剑意震塌的废墟依然还在,只是用蔑席做了个围挡,毕竟太子已经死了,太子府的修葺也就不再重要,宫中造办处也不会太过重视。 沈渐刚刚来到树下,就听见远处环珮叮咚有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第158章 太子妃 他来不及解开阵法取回法宝,轻如灵猫攀上榆树,藏身树荫之中。 走过来的是一名宫装妇人,年纪看上去不大,不施粉黛,面容有些憔悴,衣裙质地倒是相当不错,颜色偏素,也没戴什么首饰。 身上散发的气机看得出,她也是个洞宫境修行者。 她走得很慢,身材略显臃肿。 沈渐何等眼尖,马上就看出这是位怀孕妇人,应该有三四个月的样子,刚刚显怀,还没有影响到她的行动。 王陈已经死了三个来月,太子府怎么会还有人住? 这些日子他一直刻意不提太子的事情,自然也不清楚太子府状况。 妇人来到废墟中央,拿出一些瓜果香烛,燃烛焚香,跪在那里低语喃喃。 沈渐很快认出了妇人,两人有过照面,当时并未细看,如果仔细瞧,她眉宇间与萧塬有几分相似处。 记得丁冲主动说过,自那晚之后,萧塬仿佛人间蒸发,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沈渐记得当时砍断了萧塬一条胳膊,按理说,他应该被随后赶来的皇宫禁卫带走才对,怎么可能避过包围的太子府数千禁卫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官当时就被巡城司人马带走了,那晚的事情似乎并未影响到这位天资出众、福泽深厚的年轻人,依然在太常寺当差,连职务都没有调整。 薛琪飞没有玉官幸运,他参与过皇族反叛,去刑部大狱住了一阵,并未受到刑责追究,被逐出京城,去向不明。 当晚参与反叛的官员和门阀中人没有谁因为那场叛乱负责,有些官员受审,也是以贪污受贿等各种名目。 也许出于家丑不外扬的缘故,天后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太子之死,对外宣称也是因先帝病故,太子思念成疾,追随先帝而去。 若非如此,沈渐也不会无头无尾判了个奇怪的流徙之刑。 这位太子妃怎么还留在这里?难道她没随萧家人回青田老家? 沈渐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他只能等。 太子妃做完祭祀,将地上的瓜果香烛都收了起来,很仔细地抹去了痕迹,然后她掉头往榆树方向走过来。 沈渐不会认为她能发现自己,论隐藏,有观象帮助前提下,这座城里面还没有人敢说比他更在行。 只不过这位太子妃的举动也让他心跳加速。 她围着树干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抬头看着树干上一处结疤,然后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那处看起来不大起眼的地方。 她手指紧扣树结,左旋右拧,将树结扣了下来,伸手入洞,掏出一卷薄薄的帛卷。 就在这时,她目光突然凝滞。 因为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角度恰好看见沈渐藏身处。 沈渐也没犹豫,长裙如一朵展开的祥云坠了下去,一个手刀,准确地切中太子妃后脖颈,将她打晕过去。 他不敢过多逗留,马上解除树下隐蔽阵纹,也顾不得许多,双手如锄头般挖地,很快把那块重新炼过的玉玦储物法宝挖了出来,贴身收好。 这时他才对太子妃刚刚取回的东西产生好奇,拿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以蝇头小楷写满了字,全是道诀。 观象的声音响起,说道:“应该是王陈持有那块‘天门’碎片中口口相传的参悟道诀。” 沈渐皱着眉道:“王陈为什么把这东西留在这个地方?” 观象道:“你傻啊!收集天运之秘帝王家谁会外传,这不等于给挖墙角的人递锄头,所以这块石头中参悟所得的秘密,没人愿意把它公诸于众,王陈留下这些,只怕也是防天后对他下手,将先人口口相传的东西诉诸笔端,留给了他的后人。” 太子妃确实怀着孕,算日子差不多正好在王陈承接天运前。 沈渐很快想透其中哏节。 那块帝王石太过引人注目,若直接交给太子妃,天后肯定会不顾颜面直接抢夺,为了权力她连亲儿子都算计,还会在乎一个肚子里面没出生的孙子!直接留下这些道诀也是同样的道理。 太子妃隐忍到现在才来,肯定也出于某种急切的原因。 他本可不管不顾,带着这份道诀一走了之,转念一想,若太子妃醒转,看不见道诀,指不定怒急攻心,来个一拍两散,将此事告诉天后。 以天后的聪明才智,从这个线索推衍到他身上不难,帝王石事关王朝气运根基,天后再怎么大度,也不会让他带着帝王石走出这座都城。 杀人灭口? 沈渐看着她的脸,拳头握紧又松开。 最终还是将道诀塞回太子妃手中,将她扶起靠着树干,这才越墙而去。 他刚刚下手不重,太子妃很快便醒,他也相信这位萧家女人绝不是蠢女人。 回到南梅私邸差不多正好半个时辰。 再次出现在左路面前,他已换了身干净衣衫,神清气爽,身上散发着香胰子的淡淡清香,南梅初雪并未跟他一起。 “准备好了?不再多留一会?” 左路眼神复杂,更多的是羡慕。 沈渐淡然道:“左将军是准备把我一路送到前线?” 左路道:“天后有旨,不得不从,谁叫我就是劳碌命呢!” 他笑嘻嘻地在前面走,说道:“当然不止有你,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也会同行。” 沈渐道:“谁啊!” 左路神神秘秘道:“出了城你就能见到,何必着急。” 门外有马,两人骑马自北门出城。 城外有一队金鳞衣军人等候,队伍中有辆囚车。 囚车里面有人,头发灰白,散乱,衣裳质地相当华贵的中年人,他正用恶狠狠的目光打量着沈渐。 “你就是沈渐?” 虽然处境堪忧,这人的语气还是充满威严,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沈渐没去搭理他。 左路挥手让队伍开拔,冲囚车中那位笑道:“晋王爷,天后给了你机会,你又何苦冥顽不灵,写封信让世子投降能有多难,丢了王爵,总比丢了脑袋强不是。” “你这叛徒,也配在本王面前说话。” 用虎倒余威在来形容这位晋王再合适不过了,虽说与先帝、幽王一母同胞,这位晋王的气度可比前两位强势得多。 左路打了个哈哈,不再跟他口舌之争,扭头看着沈渐,说道:“天后给你的任务,就是去前线摘下晋王父子的人头,当然,你要是不愿意也无妨,周大将军在前线有全权处置权,不从将令会有什么后果,你也是军人,应该懂得其中道理。” 沈渐一点都不惊诧。以天后脾性,不榨取别人的剩余价值,那才是真的见了鬼。 走出才没多远,身后马蹄声急,三骑快马追了上来。 第159章 破嶽 追来的是南梅初雪、王献、丁冲。 “你们来干什么?又不是出去游历赴任。” 嘴上埋怨,沈渐心里面还是挺高兴,没谁会拒绝朋友送行,毕竟在这座称之故乡的城市,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也只有眼前这三个。 王献拿出了酒,每人一壶。 晋王在囚笼中看着这些年轻人,目光中露出了羡慕,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大声道:“四小子,给你叔也来上一壶。” 王献看着他,眼神中充满厌恶,冷冷道:“王叔让人来府前之时,没曾想过先送几壶酒过来。” 他和皇族关系一向不好,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天后比较喜欢他,而仙帝比较喜欢王陈,所以皇族自然就站在了王陈身边。 晋王道:“现在给我一壶酒亏不了你,一旦山儿突破汾河防线,看在一壶酒的交情上,我会劝他留你一条命。” 王献冷冷道:“我倒希望能上前线去,亲手摘下那位堂兄的头颅。” 沈渐大笑,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放心,我来帮你。” 王献扭头再不理囚车中晋王,也喝一大口,“相逢意气为君饮,仗剑起舞荡鬼神。我相信你有这能力。” 南梅初雪扔过来一把刀,沈渐接住。 他突然怔住。 无数画面一一闪回,仿佛又回到了九院问道那个黄昏。 “你不是说刀断了吗?我去皇宫宝库帮你要了一把,刚刚送来,就赶着过来给你,可巧遇上了他们。” 刀身看起来与那把孤煞区别不大,鞘柄上纹饰多了一些,雕琢出山川大岳之形,分量远重于孤煞。 沈渐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丁冲也喝着酒,笑道:“混了这么多年,敢情穷小子还是只我一个,我就只能祝你天高海阔,鹏程万里了。” 沈渐将刀顺手插进腰后,与他碰了下酒壶,道:“我会记住,也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这样。” 他们都明白对方说的话,也明白对方的心意。 兄弟之间,很多话都用不着讲明。 …… 晋王一直盯着沈渐腰后那把刀,似乎那把刀比即将面对命运还要重要,嘴里啧啧。见他还是不理,主动开口道:“知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通常跟人搭话都是这种套路。 沈渐不喜欢这个人,但凡参与过皇家别院刺杀谋划的人,他都没有好感,晋王当时虽然不在京城,未直接参与那一场针对王献的谋杀,但东柳山就是他的喉舌,这笔血债当然得算到他们父子头上。 所以他不想攀上什么交情。 晋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身子往后一靠,嘿嘿笑道:“那妖妇把这把刀送给你,只怕没安啥好心。” 他嘴里的妖妇,指的自然不是南梅初雪,而是皇族最痛恨的天后。 沈渐还是不上钩,甚至加快了前行节奏,准备越过囚车。 晋王道:“这把刀的前主人,是立国之战中,灭国最多,功劳最大的将领,也是当今天子即位后,唯一个死于天命年的凌霄阁开国仙将。” 他见对方不答话,稍加停顿,接着道:“这位开国仙将也是力主吴王继位的先祖顾命大臣,他的战力虽不一定超过周老匹夫,境界肯定比老匹夫更高,林深那老东西更是望尘莫及,至于他这种人何故突然病逝,朝堂之上颇有议论。” 沈渐终于忍不住瞪着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晋王目光中露出老狐狸一样的笑意,道:“世俗相交,犹重然诺,权力之争,弃之敝屣。李国公一生戎马,运筹帷幄,可惜晚节不保,涉入某些事情太深,自然有人忌惮,早早除之,以免后患无穷。” 他嘴里的某些事,暗戳戳指向先帝继位,似乎在提醒,又像在挑拨。 左路并没有阻止这位王爷的言行,装作没听见,打马越走越快,去了队伍最前方。 沈渐脑袋别了过去,摆出一副不想听的模样。 晋王道:“此刀名曰‘镇嶽’,可知嶽字何解?” 他笑了笑,道:“山川为神,崧高维嶽,骏极于天,此刀乃开国先祖赐名,以镇极天。” 沈渐道:“你不就想说,这把刀的前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被人利用之后,又忌惮其能力,方才不明不白横死家中?又想借此告诉我承诺绝不可信?” 晋王道:“你是聪明人,嶽字之解尚有山峦叠嶂,围之困狱之意,先祖将此刀赐予李国公,便是要他持此刀以镇天地,为某些权力划出峦嶂边界。” 沈渐瞪向他,冷冷道:“这么说来用这把刀来砍你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 …… 入夜。 队伍未去官驿投宿,前线两军隔岸对峙,此路又是前往前线主要驰道,官驿已暂停接待过往官员,全力以赴为前线后勤物资,军情传送提供保障,根本没有精力接待这么一支百人军队。 他们沿着湖畔高地扎下了营帐,外围点起几堆篝火,将囚车上也搭上了防水雨布,几座帐篷环绕合围,把守严密。 沈渐的帐篷离囚车很近,他也算囚犯,只不过属于相对自由的犯人,押送军队自然也会对他有所防范。 周边相当安静,只有少数负责警戒的前哨正在高处侦视。 天上无星无月,除了几堆篝火再无别的光线,沈渐也早早入睡,他没有在外人面前走桩修行的习惯。 夜深,整个临时营地似乎都陷入了梦乡。一个黑影像一阵风,从黑暗中钻出,配合着寒凉的夜风,飘到了晋王的囚车旁边,取出一把钥匙,在一块沾满油泥的巾帕上擦拭几下,然后插入囚笼锁孔,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响动,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囚笼门被推开,晋王盯着这个人,他手脚的符纹镣铐不知何时已经解开,放在身边的车板上,下面还垫着一件原本穿在外面的衣服。 打开囚笼的那个人双手在胸前打出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只有他们自己人看得懂,也是皇族安插在朝廷中暗谍相认的特殊记号。 晋王露出微笑,轻手轻脚走下马车,还煞有介事地用手抹了抹鬓旁头发,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沈渐那座帐篷上。 那人微微摇头,似乎在劝说这位脾气不好的王爷不要节外生枝。 第160章 网 晋王不是不分好歹那种人,很多安排早在他被押送出京前就已经展开,东柳皇族的力量并未因太子之死而全部消亡,他们只是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京都已经不再是东柳皇族的天下,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自开国先祖起就分散于各地,执掌各处边境大军的皇族成员力挽狂澜。 他们也很清楚,一旦等天后稳定局势,仙朝大陆很可能就会易帜改姓,正如四十余年前,他们先祖所做的事情一样。 两人沿着帐篷阴影向黑暗中一道模糊的山梁走去,越走越快。 便在此时,营地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一支旗花火箭冲上夜空,迅速在半空炸开,火花照亮了大地上第一处角落。 营地一下热闹起来,身披金鳞甲的军人从帐篷里面冲了出来,好像根本没有卸甲睡觉,一直在等着现在这个时刻, 惨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好几名金鳞衣军人倒在了血泊中。 让他们遇袭倒下的不是夜色中飞来的暗箭,而是身边最熟悉的搭档,雪刀映火光,营地里的‘自己人’展开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 左路就在混乱的营地中央,并没有去看正在逃逸的晋王,银戟杵地,腰间障刀左右挥舞,闪电般砍翻来自身后的两名队中近卫,注视着营地,高声喊道:“左臂缚有白巾的,格杀勿论。” 他是血腥战场考验过的将领,处变不惊,迅速分辨敌我,简短发出命令。 沈渐也来到他身边,并没有参与这场混战的意思,静静地看着晋王逃跑的方向,道:“不担心人犯逃脱?” 左路笑道:“你不也是人犯?” 沈渐冷笑,也马上懂了他话里面包含的意思,不再询问。 突然间,山梁上亮起火光,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火光照亮远处山头,喊杀声震耳欲聋。 数十条黑影仿佛是被光亮驱赶,从晋王逃走的方向疾射而来,从这些的身法行动来看,境界远超金鳞衣军人。 沈渐眼力不差,看清山上出现的人马身上所披甲胄应该属于守护京畿的其中一支精锐神武军,这支部队一直归周匹夫掌握,对周家的忠诚度远高于宗正寺负责的金鳞衣。 “敢情你们是在钓鱼?” 左路笑得更欢,道:“不让这些潜水的鱼儿主动跳出水面,天晓得他们会在水下搞出什么鬼名堂。” 他看着远处接应晋王那帮人,正色道:“还不去把晋王接回来,要是他死在了这里,你我二人到时都不好跟天后交差。” 沈渐道:“关我屁事,押送人犯的是你,我只是人犯罢了。” 左路大笑,“天后给了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当着东柳山的面砍掉他老子的脑袋,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队伍中叛乱的金鳞衣军人也开始聚集后退,准备和那些跑过来的黑衣人会合。 左路一声大喝,银戟化作一道寒光一飞十丈。 长戟落入黑衣人群, 轰!!! 泥地开锅一般,泥沙裹挟着石子,扫过人群,好几个被强大的气机震翻在地,更多的手臂掩面,祭出防御真气。 晋王也不是纯粹的酒囊饭袋,双手各掐一诀,衣袍鼓风,身体表面灵光乍现,铮铮如弦崩折,出发前身上布下的禁制瞬间挣脱。 然后一线亮光自眉心闪出,掠过黑衣人头顶,速度极快,空中拖曳出一条细细的银线。 银色残影穿过人群,数名追击他们的军士骤然僵硬,直挺挺栽倒在地。 残影前方,是一柄长不过三寸的银色小剑,形似一片两端尖锐柳叶,无柄无尾。 飞剑。 左路身影随长戟落地,左手一把抓杆,来不及将银戟从地面拔出,飞剑已至,错步拧腰,半转身右手拔刀。 叮叮叮叮一阵急密脆响,刀锋瞬间便与飞剑碰撞不下十次,诡异的飞剑激射向高空。 银戟抓住空挡,横扫而出,几声惨呼之后,四名黑衣人身体被银戟月牙斩成三截,头颅被斩飞空中翻滚,血雨四下弹落。 还是有三名黑衣人仗着人多,挥舞掌中兵器便冲了过来。 一人着地滚来,银浪翻涌,地面仿佛被水银覆盖。 一人跳起老高,四肢伸展如夜空中扑食夜枭,双手各执一剑,剑光交错如剪。 一人手里好似提着一根又长又细的竹竿,以尖细那端,隔着三丈远直刺过来,目标是左路后背。 他们出手时机把握极好,相互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地面那人最近,动作也最快,不等银戟横扫余势收回,连人带法宝已滚进左路身前五尺。 左路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硬接地面这人的攻击,二是避其锋芒。前者有绝大把握一击将对手斩杀于脚下,但后背左右空档必然会完全露难另两个人;后者他无论朝哪个方向避让,都一样会面临眼前同样情况。 还有一条路,就是往天上走。 黑夜中,那把三寸飞剑正悬停空中,静静等候着它的对手犯下致命错误。 左路没有选择。 从战场靠实力杀出来的将领真正面对危险的时候从不做选择,只凭一股有进无退的血性。 他右手的障刀直接刺向脚下。 一阵极难听的声音响起,地面银光消失,那名黑衣刺客像一只大号黑色甲虫,被刀锋直接刺穿身体,钉进地面。 左右而来的剪刀般剑光在他身上炸出绚烂的气机光芒,轰然声中,身上那副金甲寸寸破碎,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细竹竿刺中左路后背,噗地一声,刺了个对穿。 出手者境界远不如左路,但是娴熟的配合下,依然凭借敏锐的捕捉能力,抓住了这次机会。 竹竿弯成圆弧,左路整个人被挑上半空。 藏在夜色里的飞剑也重新现身。 就在飞剑刺向左路眉心的一刹那,砰然炸碎,化作点点灵光。 左路眼角余光看见左右都有黑衣人护卫的晋王胸口正中多出一截刀尖,刀柄握在一个黑衣人手中。 如果细看的话,可以发现那个黑衣人的穿着和身边那些截然不同,也就穿了件黑衣而已。 那个穿黑衣的,不是沈渐,还能是谁? 第161章 来自影阁的邀请 他是怎么混到晋王身边的? 左路也不知道,他从来没真正见过沈渐出手,即使这一次当着面,他也没能看清,但这已经相当震撼。 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大喊,没有人敢冲向将刀刺进晋王身体的沈渐。 不知是谁在大喝:“退,风紧,撤退!” 黑暗中,怒吼声,惊叫声,惨呼声,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他们撤退的方向是湖面,只有那个方向没有军队布置。 晋王不敢动,刺进他身体那把刀本身就带着古怪的法阵,刀罡如一条条锁链,将他浑身上下的经络气腑全部锁住。 但激发刀身上的符意并不容易,他不敢相信,沈渐是如何在短短半天光阴,参透的刀中道韵。 他对白天故意用话挑拨对方感到后悔,也许没有说出这把刀的真名,沈渐也不会参透得这么快。 ‘嶽’者,山中困狱也,这把刀的道韵根本正是一个困字。 他的自怨自艾其实也就是自我安慰,真正看破这把刀道韵的,除了观象还能有谁。 左路走了过来,嘴里嚼着丹药,一掌拍在晋王小腹上,灵光丝线闪遍全身,重新将他体内经络禁锢,然后将他从沈渐的刀尖上扯出,随手帮他封住伤口,扔给过来的几名近身副将。 沈渐甩了甩刀锋上血水,收刀入鞘,看着涟漪四起湖面,问道:“不追?” 左路摇了摇头道:“我的任务是把晋王和你送到周大将军营寨,抄网打鱼这种事情与我无关。” 沈渐道:“向你出手那三个人似乎不太普通?” 左路还是摇头,“管他呢!长夜漫漫,现在想睡都睡不着,我帐篷有酒,陪我喝几杯如何?” “好。” …… 这场战斗金鳞衣百人队死伤二十余人,跟着那群黑衣人逃走的又有二十余人,剩下人数堪堪过半。 叛逃者中最高职务竟然是左路副手折冲都尉,基本上可以认定,金鳞衣在宗正寺管理下这些年,至少一半人已经成为皇族私兵,而且还是忠心耿耿那种私兵。 好在神武军那边派来了一支百人小队,完全交给左路指挥,剩下神武军沿着大湖两岸行军,一来搜索叛党余孽,二来也是帮前线扫清后方障碍。 左路喝了不少酒,最后醉得不省人事。 虽然这位金鳞衣统领喝醉了也没说多余的酒醉话,但沈渐看得出他心情相当糟糕,甚至可以说悲痛。 沈渐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有一天,发现丁冲或是王献与自己背道而行,他的心情只怕比左路更加难受。 所以他一直在告诉自己,趁早脱离朝廷这个泥塘,只有彻底抽身,方才有可能避免遇到心底最怕出现的那种困境。 最关键的是,他不想变成天后斩向东柳皇族头顶那柄转移视线的刀。 “老东西,影阁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一连问了好几声,观象才不情不愿回答: “对我来说,什么仙朝大陆,五大道宗,魔天,妖族还是南巫,影阁,都是些坐井观天,不知天地的蝼蚁罢了,你觉得我会去关心他们?” 沈渐哼哼直冷笑。 “你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强,整天躲着那些高境干嘛!” 观象恚怒道:“还不是你的身体不足以支撑,等你无量境圆满,到时再叫你见识下什么才叫真正的强大。” 沈渐道:“别整那些虚的,你得给我些影阁的底细,不然下次遇上他们,你又装睡的情形下,我拿啥来对付?” 观象沉默片刻,说道:“留在你神识里面的修行诀窍,其中有很大部分就与影阁有关,说白了,他们也是仙道流派,七阀也好,朝廷也罢,还是道宗,都一路货色,分解模仿神灵权柄的手段,万变不离其神,用不着刻意针对。” 沈渐不服气地嚷嚷道:“你就是嘴壳子硬,上次遇到影阁,他们那手无需事先准备的传送阵法就相当令人眼热,你留给我的哪有那种东西?” “什么传送阵?” 观象翻捡了下沈渐给他重现的画面,失笑道:“哪是什么传送阵?无非就是缩地成寸的道法,只不过他们用了一种灵元通的术法,将各自体内气腑串联成片,看起来就像在传送,不过也很正常,每种道法符咒,说穿了都是阵法,看起来相似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这两种阵法本质上还是不同的,传送阵是属于用两组阴阳相反的阵符打通空间壁垒;而缩地成寸则是短暂将肉身融入天地,借此瞬间移动,本身并未脱离当前空间,等你进入无量,一步跨越百里,也只一念之间,根本用不着去专门施术布符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沈渐眼睛一亮,“当真。” 观象道:“我几时骗过你。” 除了偶尔自我认知有点不足,他说出的话大多还是值得信任的。 这时,帐篷外倒映出一条人影。 沈渐震惊不已,跳起老高,差点喊出声来。 门帘一掀,飘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就像被夜风吹进来的,像极了鬼市上来自幽冥的魂体。 气机收敛得极好,完全看不透身上气息流转景象。 这人一进来,整间帐篷就与外面天地隔绝开,听不见半点外面的声音。 他身上穿了件素锦长衫,腰带上别了卷画轴。 “徐轻裘!” 沈渐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徐轻裘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拍了拍地面,轻声道:“别怕,坐下来说话。” 沈渐只能坐下来,不坐下来又能如何?连周匹夫都杀不了的人,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徐轻裘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轻笑道:“别把我们看成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其实影阁和其他道宗山门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喜欢装神弄鬼,操控世俗王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更喜欢自食其力,用自己的本事来立足于世。” 沈渐控制着自己的慌张,肌肉紧绷,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会颤抖。 徐轻裘道:“自食其力难道比操控他人更肮脏?” 确实如此,但沈渐认为他在偷换概念。 五大道宗的确是间接操控着凡俗世间的走向,但他们毕竟也在付出,时常行走于尘世,除邪驱恶,保一方安宁,利用所学行云布雨,促百姓安康。 他在鹄鸣山这一年多,也实实在在亲身体会过道源宫修行者们所做的诸般实事,并不像这个人嘴里说得那般不堪。 这些又何尝不是一种自食其力。 至少在他心目中,山上修行者所作所为比朝廷那些权力争斗对普通人的好处要实际得多。 徐轻裘笑了笑,道:“好吧!我知道几句话很难改变你心目中的印象,毕竟我们影阁接受过刺杀你的任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影阁就算接受任务,也从来不欺负别人,要不然那次只需派个比较强的家伙来,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 沈渐不得承认事实如此。 如果当时来的是眼前这人,就算陆济及时赶到,只怕也徒劳送人头而已。 徐轻裘道:“我们所做的事情,也是在改变这个世道。” 沈渐对这句话很不以为然。 徐轻裘笑眯眯地道:“所以我想邀请你成为影阁一员,亲身见证我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第162章 前线 沈渐道:“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会用其他手段?” 徐轻裘笑了起来,大笑,食指轻轻敲击着腰间那卷画轴,缓缓道:“影阁不是这么做事的,没有人开出合理价格,我们绝不会向任何人出手。” 他扬了扬手,一只黑色小剑便落到沈渐衣衫下摆上,“这是我们的信物,你若有一天厌倦了尘世间的钩心斗角,只需要找个州城郡城,将这把黑矅石小剑别在衣襟上,自然就会有人与你联络,到时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做买卖也好,加入本阁也罢,一切随意。” 说完,他站起身,身影瞬间淡化,直至消失不见,隔绝天地的禁制也在他消失后,砰然破碎,化作一缕清风,气机流散天地。 “这就是缩地成寸?” 观象哼哼道:“没错,这家伙于此地而言,境界算得上不错,咒符也只需心念一动,看起来就已经和神通相当接近,不过缩地成寸也就是神灵最普遍的入门神通罢了,连独有权柄都算不上,没啥稀奇,你只要进入无量境,比他运用得好得多。” 影阁为什么会突然向他发出邀请? 沈渐想不明白。 但凡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也从不去钻牛角尖,徒耗心神。 次日天色刚明,队伍便收拾起行装,继续前行。 这段时间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军队很多,运送粮草补给的车马也络绎不绝,所以他这支百余人的队伍也没引起太多注视的眼光。 晋王蔫不拉叽打不起精神,也不再与沈渐搞挑拨离间,身上被‘镇嶽’捅出来伤口一直无法愈合,只能靠随队郎中每隔一个时辰以凝血丹敷伤口,才能保证血不会流干。 只是‘镇嶽’上自带符阵造不成这种伤势,关键沈渐在捅他的时候,使用了血咒秘术,偷走了他一半精血灵元,以至于晋王的半步天元境此时顶多有个道境神华,再加上镇嶽特殊伤害,伤口愈合不了也就顺理成章了;当然除了沈渐,别人不知道,也察觉不出,只认为这是镇嶽奇特效果。 好在前线不远,也就三百来里,队伍行军虽然不快,两日光阴也足够赶到汾河边左龙武军大营。 周字大旗迎风招展,数十骑龙血马具装骑兵营前疾驰,沙尘将原本青绿的春色全部涂成了土色,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河岸高处一字排开。 无数比马车还宽大的弩机分三层架设在土坡高处,下面堆设着成堆沙袋,一来可供弩手遮挡躲避对方远程重弩,二来固定弩机发射时,弩机自身产生的强大冲击力。 这种弩机又名破山弩,全是兵部御兵坊产物,据说也只有式样曹家掌握制造技术,弩臂和弓弦都是从式样曹家制造完成才运往京都,御兵坊只负责组装,箭镞则是从灵道宗直接买来,上面刻有各种符咒,御兵坊也只配装箭杆和飞羽。 箭镞刻符朝廷当然也能做,但人数终究有限,水平良莠不齐,很难像灵道宗那样可以大批量提供。 士兵手上也有小型符弩,这些弩单支杀伤力并不强,对付道境神华都够呛,不过哪怕是洞宫、炼神,遇上成百上千的符弩齐射,稍不留意,给一群毫无修为的军士射成死射伤也实属正常。 战场打斗不比修行者间单打独斗,危机感应这种能力在战场上就是个鸡肋,御风驾云高来高去的神仙风姿,在一帮能使强弓硬弩的糙汉子面前,就跟飞在天上的活靶子差不多,所以战场上更青睐纯粹武道强者,能打,体魄强横的家伙战场上通常比耍术法的炼气士活得更长。 当然这也得看领兵将领如何使用,军中炼气士也不在少数,主要负责行军布阵,迷惑对手,建立阵法屏障,战场救治等等辅助,很少会派去战场冲杀。 接待他们的是霍石桥,周匹夫贵为主帅自然不会轻易露面。 这位羽林军统领身上不再穿着那套羽林军华而不实的黑衣黑甲,而是披了套更实用的御兵坊重符甲,只不过现在没上冲锋,只披挂护胸和腹吞,背后标志性的九把短枪倒一如既往。 他跟左路是老熟人,相当‘热情’,一见面又是捶胸又是拍肩,下手都不轻,打得一身甲胄咚咚撞钟也似。 “老左,相当不错嘛!有没兴趣多留几天,跟老子去对岸摸几颗银脑袋。” 霍石桥满脸得意,大嗓门中带着挑衅意味。 银脑袋是军中行话,也就是校尉以上军官,因为大多头顶亮银盔,所以被监战官戏称银脑袋,战功计算时,一颗顶普通士卒脑袋十到百颗不等。 左路确实参加过西征,也在沙场中一刀一枪搏得了天大战功,不过他属于开国先帝直属卫队,头领便是内卫大将军林深,主要职责是保护陛下,真正论实打实的砍人头战功,尚不足霍石桥十分之一,因此在这种战功累累的同级将军面前真有点抬不起头的意思。 “除非周大将军亲自跟天后修书一封,老子就留在军中,和你这龟儿子比比,究竟谁的刀快。” 霍石桥大笑,道:“你这孙子外行了吧!现在去对岸又不是总攻,只是去偷人头,谁还比刀快,得看你箭射得准还是不准。” 左路不服气道:“比射箭你霍大脑袋还比得过老子。” 霍石桥嗤之以鼻,“你以为是演武场上的木桩子,斥候射箭比的是手快眼疾,你甭拿射木桩子的本事来跟老子说道。” 左路只能悻悻不语,比单打独斗,霍石桥肯定占不了便宜,但比起战场上瞬息万变的破阵杀敌本领,差距真还不是一星半点。 霍石桥招呼手下去跟金鳞衣侍卫办理人犯交接,愣眉愣眼瞧着沈渐,大剌剌道:“姓沈的小子,就冲你敢提刀杀太子这点,老霍敬你,不过,这前线战场不是给你玩单打独斗的地方,你最好是给老子收敛着点,你现在就个兵,看在你曾经跟过南梅的份上,给你个六品副尉待遇,军职没有,要想出头,就得拿出点真本事,一刀一枪拼出功劳来,老子的队伍中不养闲人,这点给我牢记在心头。” 话不客气,沈渐反倒觉得亲切,天南的时候跟温棠打交道多了,习惯军中这种大一句小一句地嚷嚷。 左路道:“路上遭遇袭击,还是沈老弟出手,才让我免于重创,你这大脑袋说话给我客气点。” 霍石桥大笑,道:“今早就接到神武军通报,说来袭之人多是晋王府供奉客卿和金鳞衣一帮叛徒,他们追了一夜,也只杀了四五个。” 左路道:“里面恐怕有影阁杀手,他们的境界看上去一般,配合简直天衣无缝,我也只伤了其中一个,连个活口都没抓到。” 霍石桥道:“正常,半月前,大将军照例去河边巡视,结果对岸飞来一箭,瞧那威力,基本能比得上南梅大将军的水准,你想想,东柳山那兔崽子能网罗这种人?不是花大价钱从影阁请来的还能是哪来的,他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魔天合作吧!要真那样,倒还简单了,五宗道首第一个就会飞剑取了他的脑袋。” “大将军伤了?”左路惊愕道。 霍石桥眼睛一瞪,“大将军还能伤着。” 他叹了口气,道:“对方也意不在伤人,只是警告我们他们有超然强者,恫嚇我们不要铤而走险,派人刺杀罢了。” 左路道:“天后把晋王送来,真要砍了他的脑袋,东柳山会不会孤注一掷,请影阁杀手全力扑杀大将军。” 霍石桥道:“影阁的规矩从来不会因出价高而改变,他们只会派相同境界一事一办,不成功则收队,东柳山就算搬座灵髓山给他们,也很难让影阁改变几千年的传统习惯。” 第163章 使者 两军隔岸对骂已经成了每日必行的惯例,不过对于沈渐来说,还是挺新鲜的。 双方各派出几十名大嗓门,相隔几十丈,大声痛斥着对方,先前还是只是些胆小鬼,无能之辈的内容,骂着骂着,各自词穷,便祭出家乡最纯朴的俚语,问候着对方的家中女眷,骂得那叫一个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加上士兵们来自天南海北,各地方言都有,至少一大半,沈渐都闻所未闻。 当面耍贫他自认为还有几分本事,隔岸对骂这种无聊事,他就很难参与了,只能蹲在一旁的土山包上,兴致索然地喝着军营里十文钱一斤的土烧。 他当然不能理解这种隔空对骂对战争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双方既然已经拉开了架势,又何必做这些无用的口舌之争,真刀真枪干就是了,骂人算什么玩意儿? 心头再有疑惑,他也找不到人去问。 这些日子除了寸步不离,几名跟哑巴没两样的军人,他就没再跟其他人接触过。 别说周匹夫,连霍石桥也没再找过他。 这算什么鬼?天后真是把他当成了犯人流徙? 远远的,一队具装骑兵从营地里面走下土坡,队伍中不但有一头巨狼,还有一辆囚车。 巨狼上骑着霍石桥,囚车里面关着晋王。 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摆下的黄土,准备上去问一问。 这时,对岸一声旗花火炮冲天炸响,数千名士兵出现在视线中,一名银甲光鲜年轻小将越众而出,头盔上一簇雪团也似的白色流苏甚是扎眼。 东柳山。 沈渐一眼就认出来。 东柳山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副令人讨打的面孔,胯下那匹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健马神骏得令人眼馋。 看着囚笼里面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晋王,东柳山脸色变得铁青,抬起左手虚摆了一下。 马上有大嗓门喊话:“请周大将军出来说话。” 周军这边哪能理会,霍石桥忽然招手让沈渐过去,遂遣人喊话,说晋王有令让所有晋州军放下武器,就地解散,朝廷开恩绝不追究其叛乱行为。 这些话是不是真有天后懿旨天晓得,大抵也是用来动摇对方军心的胡乱喊话,起没起作用难说,喊话一出,对岸遍地鼓噪,双方喊话人嗓门再高,此时也听不见说些什么。 东柳山做了好几次虚按手势都没能平息,等了好一阵子,鼓噪声渐息,这才又让人喊话对岸要求对岸派使者谈判。 而且指定派遣使者中必须有沈渐。 霍石桥笑眯眯地看着他,“沈军士意下如何?” 沈渐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位前线将军,本就是有意为之,以他跟东柳山的‘交情’,去了对岸,跟羊入虎口有何区别。 所以他的回答很干脆:“不去。” “你以为你真有选择余地?” 霍石桥无不讥讽地说道:“问你只是看在左路打过招呼的份上,还真拿自己当天南梅家女婿,劝你用脖子上的六斤半好好想想,天后送你来前线究竟什么意思。” 沈渐梗着脖子道:“我不去又怎地?” 他对这个骑巨狼的将军一直印象不佳,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如今更是充满厌恶,口气自然不太客气。 霍石桥冷冷道:“不去可以啊!记得你不是还有朋友在京都吗?沈家庄不也有百十来口人?敢违抗军令,本将军就上报兵部,褫夺你京郊家产,让那些帮你家做工的一众人等皆受牵连,就连你大理寺那位朋友一样不会例外。” 他鼻孔里哼哼,又道:“别寄望南梅大小姐和四皇子能帮你说情,你要是对天后没用,就算你有天王老子做靠山那也白搭。” 沈渐默然。 前去斩杀太子前,他已经做好一些准备,将田产全部分给了沈家庄帮工,怕的就是他们受此牵连,不过现在霍石桥如今直白无误说出来,说明天后一党当初还真做过这种打算,不然以霍石桥这种莽夫怎可能刻意了解他的背景? 他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来前线前心里就有所准备,天后留他一命,不过就是想物尽其用罢了,用他一条命去换东柳皇族消停,成与不成,对天后掌握的朝廷来说都没有任何影响。 “好,我去。” 霍石桥大笑,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得意,挥手便让手下给对岸喊话。 …… 一叶扁舟载着三名谈判使者划向北岸。 一路无话,每个人脸色都一样沉重,尤其是主要负责谈判那位官员,他叫冯世宽,来自太常寺,官品不高,从七品太常博士,也不知怎么被派遣来前线,好像就是专门为战前谈判而准备送人头的那种小官。 沈渐自己何尝又不是。 临行前,霍石桥居然还交代给他一个任务,瞅准机会刺杀东柳山。 身处对方军营,对叛军主将行刺,不是有去无回还能是什么?偏偏他又无力拒绝,哪怕抛开霍石桥威胁不谈,只要他再说半个不字,等着他的,就一定是几百把刀毫不犹豫砍杀。 人在屋檐下! 沈渐只能为随行的两位感到悲哀。 积石渡地形南高北低,朝廷军队沿岸设防,虽人数处于劣势,但叛军并不敢轻易渡河,也是吃了地形的亏。 叛军大营驻扎在离河岸七八里的地方,营寨与河岸间的平川挖出了很多沟渠,到处放着拒马铁荆棘,就是怕朝廷军会偷偷渡河,利用骑兵优势进行突袭。 很快,一座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巨大帐篷中,他再次看见了脸色铁青的东柳山。 “我们又见面了。” 这句话是从东柳山紧咬的牙齿缝迸出来的,因为咬得太紧,腮帮子两块肌肉高高隆起。 “是啊!这是不是叫人生何处不相逢?” 沈渐现在还笑得出来完全是因为脑子里面有观象在,心绪不宁的时候,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东西总能给他极大的安慰。 东柳山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时候眼神也像一把刀。 “相逢即是有缘,那么今日你我是不是把以前的缘分了结一下呢!” 沈渐正色道:“很不巧,从世子那儿拿来的东西,连同我自己这些年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家底,都给天后一股脑拿了去,若世子愿意罢战休兵,不妨把这个要求提在纸面上,天后要是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世子再率大军直扑京城也不晚。” 冯世宽狠狠瞪了他一眼。 另外一名来自兵部的官员的眼神简直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就凭刚刚他这一番言论,已经够得上大不敬以及通敌之罪,若非身处叛军大营,交由刑部问个杀头之罪都不冤。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沈渐,连名字都不清楚,更不知道跟他们同行这位惊天动地的过往历史,如果事先知道他便是杀死太子,引发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恐怕没人愿意走这一遭。 第164章 捕蝉 东柳山声调突然拉高,道:“沈渐!少来你那些花言巧语,既然来了本世子地盘,你也就甭想再走了。” 冯世宽赶紧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世子何必跟一个粗人一般见识,下官冯世宽,此行便是来听取世子意见的,一应要求,下官尽量回去说服大将军,这样既能保晋王无虞,也能保本朝不再内耗,以防给魔天钻了空子。” 这位首席谈判官求生欲满满,一上来就不敢把自己摆在谈判方的位置上,他很清楚,自己这种芝麻绿豆小官,根本没资格和皇族世子平起平坐,只要敢说自己是来谈判的,东柳山势必会认为朝廷全无诚意,砍他们仨的脑袋那还不顺理成章。 沈渐偏偏像来拆台的,拍了拍这位太常博士的肩,理直气壮地道:“这位冯大人,便是霍将军派来的谈判主官,能不能做主我不晓得,但说话至少比沈某管些用。” 东柳山嗯了一声,尾音颇为婉转绵长,盯着冯世宽的脸:“是吗?” 冯世宽恨不得抽出腰刀把身边这家伙的舌头割下来,另一名同行者也是一样,反手按上了刀柄。 东柳山身边簇拥着不下百人,身后还站了名灰袍人,兜帽遮头,脸上戴了张笑娃娃鬼脸,身上那件袍子空荡荡的,感觉相当瘦;左右还有两名衣甲锃亮的将军,从头盔着甲来看,正是那晋州河州两大折冲府都尉。 所以兵部官员下意识按刀柄的举动引起一阵连锁反应。 帐篷里面拔刀声不断,几十把明晃晃的长刀将三人围了起来。谁也不清楚帐篷外面是不是还埋伏着弓弩手。 这里毕竟是叛军中军大营,什么样的保护都不为过。 沈渐双手举过肩,掌心朝外,瞪着那名兵部官员,装模作样训斥道:“想死自己滚外面去,别拖累了……敢在世子殿下面前拔刀,嫌死得不够快……” 东柳山双手虚按,道:“别假惺惺了,这间帐篷里面,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沈渐打了个哈哈,道:“世子说笑了,临行前令尊大人还跟在下畅聊过一通,说过来一定跟世子好好聊聊,有些恩怨说透了自然就解开了,他还用嶽字作例,跟在下说了好些说文解字的意思呢!” 冯世宽瞪着他,心想这家伙也真能瞎掰,他临行前哪去见过晋王。 殊不知这些话晋王的确说过,只不过不是因为这件事罢了。 东柳山眼神稍微柔和了些,明显晋王平常真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以字解义,正是日常习惯。“真的。” 沈渐道:“自然是真,沈某几时说过假话。” 显然东柳山误会了意思,以为父王借沈渐之口,在跟他传递什么消息,脑子飞速运转,正思考‘嶽’字中包括什么样的暗示。 冯世宽眼睛眯了起来,他也想起眼前这家伙的来历。 沈渐手刃太子这件事情并未公开,除了少数重臣,很少人知道。然而沈渐九院问道夺魁,得罪太子及皇族这件事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平民百姓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何况他们这种官场上打滚的官员。 兵部那位官员手离开了刀柄,双臂张开,向众人表示没有威胁。 东柳山注意力都在沈渐身上,对面前冯姓官员视而不见。 冯世宽又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腰弯得很低,作揖的双手刚刚收回,好像正准备跟东柳山正式谈判的意思。 当他慢慢直起腰的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一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闪动着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寻常毒药对修行者来说很难起到作用,但某些来自妖族领地的异毒,却能对修行起到极其致命的作用。 冯世宽直起腰那一瞬间,眼神变得狠毒而锐利,气机也浑然一变。 刚刚还只是极其普通的神华境文员,气象迅速攀升,肉眼可见凝成实质的剑意疯狂流泻。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东柳山的左胸乳下半寸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沈渐和兵部官员吸引。 两人相距不足五尺,短剑加上手臂已经足够,他刚刚向前小小挪出的一步正好进入最佳刺杀间距内。 东柳山本身境界并不高,即使有心防范,也未必能够躲开。这一剑又快又狠,而且是看准了时机全力一击。 为了要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准备非常充分,计算了各种各样可能,而且也充分利用了两名随从同伴。 而且他全部力量都灌注在剑锋上,甚至没有留下半点余力来防御自身。 东柳山左右两位折冲都尉同样没料想到,他们想过朝廷会借谈判机会进行刺杀,毕竟这场复柳驱周的叛乱没了东柳皇族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晋河两州兵马就是一盘散沙。所以他们做了很多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出手的竟然是眼前这个最不起眼的文职官员。 等两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剑锋已经刺到东柳山胸口。 就在这时,东柳山背后灰袍鬼脸几乎在冯世宽出剑同时抬起了手。 不见做出什么术诀或咒语,食指向前微微动了一下。 砰然一声,冯世宽胸前便炸出一个圆圆的,黑糊糊的小洞,整个人被强大力量震得倒飞出去。 剑尖已经划破了东柳山那件价值不菲,防御极高的蛛丝锦袍,就差那么一线。 短剑也随着冯世宽向后面飞去,噗地一声,插进一名副将胸甲,毫无阻滞便刺穿了符甲防御最高的护心镜,剑刃完全没入。 那名兵部官员也突然翻身,长刀出鞘,横扫左右,向前疾冲。 刚跨出一步,就有无数把刀刺进他身体,整个人都被刀抬离了地面。 沈渐也只能跟着动了,镇嶽出现在左手上,右手闪电般拔刀。 耳畔金属破风声尖锐,不知有多少武器从背后挥了过来,两把军队制式狭直长刀则从迎面劈下。 两把刀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东柳山身边两名折冲都尉。 这两位都出身南离院,天然便与皇族利益牵扯在一起,如果等天后稳定京都局面,下一步,他们这些由皇族支持的将领必然遭后党清算,这也是他们义无反顾投身叛军的主要原因。 刀光一闪。 前面劈过来的两把制式长刀呛然折断。 沈渐的注意力除了东柳山,还有他身后那名灰袍鬼脸。 他肩膀撞开冲过来的晋州都尉,将他撞得连连倒退,冲向灰袍鬼脸,同时也挡住了对方出手的空间。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左手搭上了东柳山的肩膀,右手长刀直接从背后捅穿他的后背。 东柳山并没有死。 沈渐从动手到抓人,每一个步骤都经过了无比精确的计算,当然做出预测的不是自己,而是脑子里的观象。 刀锋只偏离东柳山要害脏腑不到半粒米,只需要微微一颤,锋利的刀刃和灌注于刀身的刀芒便能将他整个人撕得四分五裂,连魂魄都没法逃脱彻底消散的命运。 沈渐也不是冯世宽,他不是那种有去无回,死志坚定的死士。 目前这种情形,只有拿下活着的东柳山,才有可能从千军万马中活着走出去。 第165章 陷阵 然而他还是挂了彩。 背后插了一支通体黝黑的羽箭,他甚至没看到这支箭从何而来,好在射箭之人留了力,羽箭射穿了肩胛骨,并未伤及脏腑。 射出这支箭的人并不是手下留情,而是害怕发力太狠,羽箭穿透身体同样会杀死与沈渐处在同一条线上的东柳山。 饶是如此,箭支上附加的奇异力道依然令沈渐痛彻心肺。 他紧贴着东柳山后背,左臂勒着脖子,小步倒退,将所有人纳入视线范围。 眼角余光瞧见帐篷上有一个小圆孔,从轨迹判断,正是那支箭射过来的方向。 “让他们放下武器,我饶你不死。” 他只能威胁东柳山,眼前这些红了眼的将领们也只会听东柳山的命令。 灰袍鬼脸紧紧瞪着他,冷冷道:“你以为抓住世子就能让你离开?” 这人说的是仙朝大陆雅言,而且很流利,但口音极怪,听起来生涩僵硬,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不然呢!” 沈渐居然还能露出笑容,神识也正与观象不断交流。 可惜观象能看到的,感知到的全基于他的视野和神识范围,无法找到躲在暗处射箭的强者。 极有可能射伤他的人,就是霍石桥提过的那个偷袭周匹夫的箭手。 东柳山看着从自己胸膛里冒出来的刀尖,腿都软了,要不是被沈渐手臂勒着,很可能他现在已经瘫坐在地。 “只要你放了我,我能保证你完整离开。” 他的声音不停在抖,显然已经吓破胆。 沈渐手臂用力,肌肉因疼痛微微颤栗,“少他娘的来这一套,想活命,老老实实跟我走,我现在受了伤,手可有点抖,一不小心割断心脉,你可活不过几息。” 说着话拖起东柳山便慢慢往外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全神贯注,生怕一不小心,神出鬼没的利箭就会从背后飞来。 就在他快要挪出中军帐之际,轰然巨响震撼大地。 地面剧烈摇晃,帐外鬼哭狼嚎,惨叫声,呼喊声,哭嚷声交织,一名身披胸甲的号旗兵疾步冲进营帐,差点就跟东柳山撞个满怀。 等他看清营帐中局面,来不及震惊,大声道:“妖后大军来袭。” “真他娘的……” 沈渐气愤不已,很显然,一切都是算计。 ——趁使者入营,刺杀东柳山引发指挥混乱,朝廷军队突然大举全面发动进攻,这一来,不管刺杀是否成功,至少能拖延叛军组织有效反击的时间。 周匹夫不愧军神,于他而言,死几个无足轻重的使者算得了什么?赢得战争才是最终目的,只怕从沈渐和晋王走出京都那一刻起,这场突袭就已经在准备。 沈渐此时就像吞了一千只苍蝇,还没法呕吐的感觉,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提刀,首先去割了周匹夫这老浑蛋的人头再说。 轰然巨响,一支巨大的破山弩箭正好落在中军帐附近,上面的符纹炸开,威力堪比元正节那天十支最大的烟花火炮一并爆炸引发的动静。 无数泥土带着石子到处飞舞,黑烟遮蔽了视线。 中军帐被爆炸冲击撕裂,掀走了半个帐篷。 营帐中境界低的将领给剧烈的爆炸引发的震荡,掀翻在地,剩下那些纷纷向远处逃去,就连与东柳山利益紧紧捆绑的两名都尉也跑了。 泥土石子簌簌如雨。 沈渐面前只剩了那个灰袍鬼脸,正缓缓从腰后掏出一件金灿灿的短柄武器。 一头呈三棱尖刺,一头如灯笼般的金色法器。 他从未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东柳山赶紧大喊:“别乱来,伤了本世子,你们可讨不了好。” 灰袍鬼脸嘿嘿冷笑,道:“至少能保证我们的秘密。” 他一挥手臂,整个人矮了半头,钝器一头重重砸地。 轰! 这一声混在到处都在爆炸的符弩声中毫不起眼。 沈渐却能看出,周围竟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结界,他们三人正处于结界中,外面的一切画面都变得极慢,来往奔跑的士兵,爆炸腾空的烟尘,空中飞行的箭支……仿佛他身处另一个世界,冷眼旁观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脑子里观象苍老的嗓音说道:“有点意思,那老小子的玩意儿竟然给这些人领悟出了别的花样。” 沈渐没空跟他探讨,虽然观象主动说起某些过往的机会不多。 因为他看见灰袍鬼脸宽大的袍子宛如一团灰云正向他扑来,掌中那根金色三棱刺离自己不到三尺。 他想把刀从东柳山身体里抽出来,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动作慢得跟外面那些场面没有两样。 “老东西,这该如何是好?” “干他。” 上一次老家伙说这种话,沈渐就吃了不少苦头。 “又来,动作变慢了,他又不受影响,怎么干?” “只要你觉得不慢,迷障自去。” 虽然老家伙说的话他一万个不敢相信,但此时此刻除了干,别无它法。 他猛然抬腿,重重蹬在东柳山屁股上,将他从刀锋上踹了出去,拧腕,挥刀,不再去考虑速度,只是按平常方式挥刀而已。 噗! 一蓬血花眼前绽开,那是东柳山胸膛绽开的鲜血,他整个人突然分成了两半,一点金光从血花中刺出。 刀锋迎上了金光。 灌注锋芒之力的刀锋仿佛劈在了一座巨大的山壁上,坚硬而厚实,岿然不动。 “卸他的甲,破他的防,再砍。”观象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沈渐毫不犹豫,真气,劲道,肌肉,筋骨转换也如丝顺滑。 砰然炸响,他感觉到古怪的结界在剧烈摇晃,刀锋所触之处,金光点点正向四面散开。 这个时候东柳册被劈成两半的身体还没落地,刚刚在结界外炸起那团尘雾还没扩散…… 面前扑过来的灰袍鬼脸怪叫一声,遮挡脸部那副鬼脸四分五裂,头上兜帽也如蝴蝶般散离开了他的头顶。 那张脸高鼻深目,十分陌生,头顶上光秃秃的一根毛都看不见。 是个僧人。 沈渐想都没想,刀光一闪,又一刀劈了过去。 结界砰然垮塌。 僧人隐入了刚刚才扩散开来的符弩爆炸烟雾中,刀芒斩过烟雾,斩断了烟雾后不知多少奔逃士卒的身体。 观象相当激动,大声嚷嚷道:“杀啊!只有战场,才是适合你的天地。” 天地血红一片,无数精血、灵元、破碎魂魄正源源不断从四面向他集中,整个人仿佛身处血海漩涡中心。 所有画面也僅僅出现在沈渐眼中。 第166章 憎恶 很可惜,东柳山身上已经没有了储物法宝。 他一直想帮丁冲也弄上这么一件,毕竟像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皇族再有钱,也未必弄到,王陈那只原主气息过于浓烈,除非有观象帮着掩盖,不然高境修士很容易分辨,他不想丁冲因此卷进漩涡。 随着东柳山身死,灵契法宝也从体内释出。 很有意思,是一整块龟壳,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纹,看上去相当有价值。 他伸手将龟壳驭起,收入储物法宝中。 观象又大声喊了起来:“小心!” 神识中出现一个画面,一支黑色羽箭仿佛刺破了空气屏障,突兀出现,离他已不足五尺。 沈渐反应不可谓不快,拧腰,转体,挥刀,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刀光如练。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肩膀仿佛被巨大的铁锤撞了一下,整个人都飞出去,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重重砸地,轰然一声,地面砸出一个深坑,尘土飞扬。 不等起身,三条黑影从三个不同方向一齐袭来。 地面银光闪动,半空剑光如剪,一根长竹竿直捣胸口,不正是半路上接应晋王,配合使左路受伤那三个。 他们进攻方式如出一辙,唯一不同就是这次出手的先后次序略有变化。 神识中又出现画面,又是黑色羽箭。 观象这次比上次反应更迅速,直接给出了另一幅身形走位图。 沈渐身体小天地本就是为战斗而打造,平时的行桩练气,将预感,反应,真气运转,血液流动,肌骨协调,磨合到了比念头还快的程度。观象给的画面刚一出现,身体立马做出相应动作。 也不起身,身子一偏,让过胸前长竹竿,反手一刀斩下,刀光抢在双剑交剪合拢前劈了进去,屈膝抬腿重重往前面踹了过去,无视地面滚过来那位绵密的双刀锋芒,鞋底直接踹在那人脸上。 被踹中那人直接飞了起来,刚起飞,便被另一股强大力道反方向拉扯,越过沈渐,跌落一丈开外,黑色羽箭直透后背,甚至能看见羽箭上散播的凌厉杀气,那人则像一条刚拖上岸的垂死大鱼,身子不停抽搐。 手持双剑的黑衣人小步后退,退得极快,从眉心到下巴多了条极细,不易让人察觉的血线,等他退出十几步,身体突然裂开,从头到腰分成两半。 长竹竿刺进地面,竹竿弯成一个圆,嗡地一声,反弹回去,将持竹竿那人高高抛起,空中翻着跟头,向远处坠落。 数不清的披甲士兵从各个方向冲了过来,沈渐没有丝毫犹豫,翻滚起身,长刀左右横扫,带起血红一片。 身体周围别人看不见的血色愈发浓郁,他能感受到体内气机正不断攀升,背后嵌入肩胛那支箭在刚刚的翻滚中似乎又深了些,痛苦却在减轻,因为那支箭正在熔化,像遇上高温的蜡烛,熔化出的气息也随着身周血色风暴被身体吞噬。 这种时候,他顾不上这些,围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他只能杀,不停向前。 终于,他看见大批穿戴不同的士兵从远处向这边冲来。 他认得这些人的甲胄,属于周匹夫麾下左龙武军。 旌旗迎风招展,一个大大的金色霍字刺绣映入眼帘,大群士卒簇拥下,胯乘巨狼的霍石桥挥舞金色长槊,推波逐浪冲杀过来。 远远的,他就大声喊道:“东柳山何在?” 沈渐恨不得冲上去给他身上搠个窟窿,反手砍翻近身的几名敌军,死死瞪着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龙武军潮水般没过身边,他仿佛成了潮水中岿然不动的礁石。 霍石桥已经离他很近,近得能看清脸上每条细纹中带着的可恶笑意。 沈渐反手将刀插回刀鞘,将刀反插进腰后鞶带,抬手分开人群,大步向他走去。 霍石桥隐隐感觉出不妙,眼睛眯了起来,眉间皱出深沟,朗声道:“你要做什么?” 沈渐脚步不停,随手一抓一掷,便将围过来阻止他的几名护军扔了出去,就像在扔几捆晒干的谷草。 霍石桥大声道:“战场之上扰乱军心,罪不容诛。” 沈渐脚步依然未停,走得虽然不快,但每一步跨出,气机仿佛都在往上提升一分,十余步后,背后插着那支黑色羽箭已完全消失,身周刀罡流泻,围过来的士兵受不了凌厉的湍流,不断后退。 两名副将仗着体魄强横,硬挤过来,横枪阻拦,沈渐手起拳落,将两人打得倒滑出去,撞翻士兵无数。 霍石桥心虚起来。 虽然太子半步超然也死在他手上,但多数禁军将领并不认为沈渐能力有多么强大,一对一战斗胜负关键,境界只能算其中一个方面。 太子跻身天元境本身,水分就相当大,原本就是用大量灵髓和某些隐秘人物揠苗助长,硬生生拔高出来的境界。即使得天运眷顾,那也只能靠天道厌胜来占据优势,一旦脱离了这个前提,真实战斗水准,大抵不过洞宫境界而已。 但此时此刻,他彻底改变了看法,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沈渐的可怕。 一个人的强大不在于名声,而在于他在别人眼中的气势。 眼前这个沈渐,恍若神灵下凡,甚至比他二十年前在魔天大陆见过那些魔君还要令人胆寒,身上仿佛带着神鬼震慑的力量。 愤怒的力量! 霍石桥道:“一切都是周大将军安排。” 沈渐停在不远处,平静地道:“周大将军何在?” 霍石桥道:“大将军已于数日前悄悄赶往北方,集结大军,阻止幽王南下。” 沈渐眉梢微扬,道:“幽王也行动了?” 霍石桥道:“昨日密报,幽王大军于前日集结完成,兵临幽州南线,随时有可能跨入济州。” 沈渐道:“所以你们就从京都调来晋王,想借此稳住汾河对峙局面。” 霍石桥摇头道:“不是稳住,是彻底解决。” 沈渐瞳孔骤张,随即眯眼。 霍石桥道:“大将军一早就定下方略,平定晋地叛军不难,就凭我们左龙武军加上团练兵五万击败他们的十来万乌合之众轻而易举,难的是,打败他们的同时,还能保存住左龙武军基本完整战斗力,以应付接下来拦腰截断幽州边军粮道的任务。” 他顿了顿,接着道:“所以大将军才会定下用晋王来诱使东柳山谈判的策略,他老人家早就定下在谈判中刺杀世子之计,你只不过是大将军在砝码上多加的一重保险,世子一死,晋州叛军便群龙无首,自乱阵脚,如此便令我们的进攻更加容易。” 沈渐突然觉得手脚冰冷。 胃里面阵阵抽搐,对眼前这张振振有词,认为理所当然的脸越发憎恶起来。 第167章 强大才会受人尊重 他永远没有像冯世宽那种人的觉悟,不会为金钱或某种信仰付出自己的生命,他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原则,比如还债,比如友情,为这些他可以不去考虑自身安危。但利用不行,不告而为的利用更不行。 哪怕这个人是他素来敬仰的战神。 奈何不了周匹夫,还奈何不了霍石桥? 漆黑发亮的眸子眨也不眨盯在对方脸上。 霍石桥呼吸骤然停顿,仿佛看见了一把刀高高扬起,朝他迎面劈来。 不等沈渐做出真实动作,他重重一拍胯下那头巨狼,身子倒飞起来,巨狼一个箭步扑了出去。 一扑之威,其势不输半步天元。 妖族天生皮糙肉厚,修炼武道天然比人更强于体魄,速度更加令人恐怖,原本妖族肌肉爆发力就远超别人。 沈渐清楚看见在巨狼扑出来那一瞬间,一道虚影从它身体里面一闪而逝。 他很确定这道虚影便是巨狼的元神。 修行者在炼神境便是修炼元神为主,为的就是让元神凝聚成实质,拥有与肉身相同的杀伐之力,但这种出窍杀人相当危险,不但会分走本体一半修为,也容易被擅长斩杀元神的炼气士抓住机会,令其魂飞魄散。 所以元神出窍杀人出种方式,主打的就是一个突然。 砰! 巨狼像被一堵铁铸的高墙撞个正着,脑袋被沈渐一拳直接砸进了泥地。 然后他反手挥出,等手臂缩回来,五指间已经抓住一道透明水布一样的虚影,在他整条手臂上,有淡淡金色气息在缓缓流动,有如初升太阳的光芒,将他整个人映照得光辉耀眼。 如神降临。 这种至阳至刚正是一切妖魅鬼祟的天然厌胜气息。 巨狼元神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肉身来不及亮出尖利的獠牙利爪,被沈渐连续两脚,生生将上半身踩进了大地。 它惊恐万分,开始求饶。 妖族炼形不易,若无族群庇佑,炼化人形前,大多数会成为别的妖族补气炼体的最佳食物,这头巨狼便是那种没有族群庇护成长起来的幸运儿,经历过无数磨难,成形后为求修炼真经投身白山君麾下,上一次仙魔大战中,白山君乘机入侵北境,想从中捞取好处,结果被周匹夫的一支精锐拦腰截断退路,打了个稀里哗啦,损兵折将,巨狼也就是那一战成了霍石桥的战利品。 它能委身当一头坐骑,怕死自然不必说。 霍石桥更震惊,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金色长槊一挥,大声道:“沈渐,这可是战场,你想背上扰乱军心之罪。” 沈渐怒道:“罪你娘个头啊!反正老子连天后都得罪了,还怕你这么个区区将军。” 无数兵将把他围了起来,生怕他真的一时头脑发热,把自家主将脑袋砍了,那这场仗还怎么打。 霍石桥道:“兄弟,你我无冤无仇,都是为朝廷效命,何必在这儿剑拔弩张。” 沈渐一掌把巨狼元神拍回身体,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瞪着对方,“此战过后,我要得到个合理说法。” 霍石桥实在有点胆寒,道:“那好说,此战之胜,沈兄弟当属首功,今日一切缴获,最大的一份就归兄弟所有。” 巨狼嗷呜一声,从地底挣脱出来,夹着尾巴就跑回了霍石桥身边,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战斗仍在继续。 叛军此时军心大乱,军不成军,队不成队,被左龙武军精锐来回冲阵几次,便即溃散,辎重尽弃,四散而逃,龙武军精锐也不追杀,换成了上来的第二梯队团练兵四下出击。 等天色将晚,鸣金收兵,清点战场,才发现晋州折冲都尉已经折在战场上,死于破山弩突袭,整个人炸得稀烂,要不是那身盔甲,没人认得出他的身份。 此仗叛军损失三万有余,扔下辎重无数,残兵一路逃往最近的芜城,那里也是此次叛军重要的粮草中转地,大多数残兵沿汾河两岸逃窜,看样子没打算再回军队,毕竟造反这种诛九族的杀头大罪,士兵只是迫于无奈跟随将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没人愿意真正卖命。 何况正主东柳山已死,再没有反叛的合理依据,多数官兵又有几个愿意陪长官送命的。 华灯初上。 虽说营地从简,将军们的营帐依然气派,地面都用羊毛地毯铺了一层,踩上去相当软和,陈设也相当考究,几案都是价值不菲的紫檀,几案上的酒杯也是京都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薄胎瓷器。 沈渐踞坐帐中,小口浅酌。 酒杯里的酒也是京都专门送来的贡品,属于主要人物才能享用的庆功酒。 霍石桥实在怕了,把最好的营帐给了他,还送来了好几坛朝廷专门为打胜仗才准备的上等好酒,身边也多了好几个兵卒服侍。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沉于小天地内,观察起今日所得带来的身体变化。 第十三座天池已经打造成形,九座辅潭如众星拱月,无数水银般黏稠的真气汹涌澎湃,正沿着经络长河奔流直下。 整个小天地看起来灿若星空,十三座天地宛若天上最明亮的银盘。 “小天地,小天地,指的是不是就是我们头顶上这片天空的模仿?” 观象刚醒,精神头好像不错,马上就给予了回应: “这么说也差不多,只不过每个人观想的星辰大海不同,所以打造出来的天地也不尽一致。” 星空中似乎又有一颗时隐时现的主星诞生。 “那是第十四座天池的雏形?” “对,我早跟你说过,战斗是你最佳的修行,只有在战斗中,才能汲取到最多的精血、灵元来帮助你拓展天地。” “这么说,只要身处战场,我的境界便会得到极大提升?” “也不尽然,精血也好,灵元也罢,是帮助打造小天地最直接的养分,这和其他人用灵髓是一个道理,用一个简单的现象形容,无非就是大雨倾盆,造成山河拥堵,重塑大地河山形貌的一个过程,只有那片天地本身足够大,才能让你所塑造的天地也变得同样足够广阔,辅助之物只能按你自己的要求改变天地,要想拓宽天地,还得靠天地本身与自身的融合……” “那又该如何拓宽?” “这就是每一个阶段存在的意义,每当你到达一个新阶段,天地便会延伸,地盘也就会变大,当然你们的称呼是境界,我指的是大境界,什么入门境,道境,仙人境这种大阶段划分,小境界也不过是改天换地的一个过程。” “那无量阶段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指天地无限的意思?” “差不多吧!说不上无限,天地再大终有界,不然怎么会有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的说法,真正想要达到无限那种传说中才有的境界,恐怕你就是一方天地万物生灵真正的主人了。” 观象的语气突然变得唏嘘。 “天地万物生灵?” “呵呵,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创世之祖,神灵之上,你现在就别再想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沈渐仰望头顶稀淡星空,若有所思。 “那就说点近的,今天偷袭我那名箭手,我怎么感觉很像天南梅家的修行路数?” 观象道:“你也看出来了。” 他嘿嘿笑道:“说明你的眼界已经提升了不少,天南梅家的修行路数并不是他们独有,你想想,他们的修行既然来自天门碎片参悟所得,最早在碎片中留下这份道韵的人又会是谁?怎么可能没有别人会用呢!” 沈渐道:“那就又说回天门碎片的来源了,你现在还是不肯告诉我。” “暂时没必要,反而对你不利。” 观象语气很坚决,每次说到这方面,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对你不利吧!” 沈渐又开始调侃,观象这次没像往常一样变得神经质,叹了口气,喃喃道:“以后等你有能力将天门碎片收集整齐,破门而出那天,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最好一个念头都不要去想。” 第168章 上兵伐谋 芜城。 自积石渡北行五百里,便进入帘山和雁岭中间谷地,两座大山隔断东西,崇山峻岭绵延万里,唯有中间平谷狭长而平坦,数条大河流经此地,养育了山间数以千万计人口,山多水恶,也造就了当地彪悍民风。 而芜城就是进入两座大山的门户。 穿过芜城便是晋州地界,也就是此次叛军老巢所在。 这座城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柳氏开国先帝起兵便是从陇北入河西,再破芜城,得西北大片土地,进而南下取代萧氏成为仙朝之主。 因此芜城在柳氏王朝这几十年,一直掌握在朝廷手中,还专门在汾河与芜城间划出了一个汾芜郡归朝廷直辖,就是怕藩王造反,驻军生变,以据芜城与朝廷分庭抗礼。 这也是周匹夫制定战略为什么会选择在汾河北岸击溃叛军的主要原因。 如果东柳山还活着,大军未溃散,让他们主动退回芜城死守,哪怕强如周匹夫这种身经百战的战神,想打下这座花重金打造出来的门户,不花上损兵折将代价基本上不可能。 大军驻扎芜城城外十里,霍石桥派出一支千人队前去城外叫阵。 如今芜城守将便是河州折冲都尉关凤和,当初他们从晋州起兵,芜城也不是打下来的,而是东柳山带着他那位贴身扈从,请汾芜郡守喝了顿酒,然后在酒桌上割了他的脑袋,只用了一顿饭代价,让这座专门用来防范晋河两州的雄城易手。 眼前这座看上去并不大的城,城墙巍峨,阵法笼罩,十余座望楼犬牙交错,上面隐约可见巨大的破山弩隐藏墙垛后面。其它地方到处挂满雷火渔网,荆棘倒刺更是数不胜数。 沈渐不禁感叹,行军布阵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仙道院学习那十年,他对这方面的学习基本为零,若让他来指挥这场攻城,就算统领十万大军,只怕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霍石桥完全没有着急进攻,只是让千人骑兵去城门前走上一遭,弄出不小动静,然后冲城墙上面叫骂几句。 引得城楼上一通乱箭,骂阵士卒自然不在射程以内,城上射下来的箭无非就是恫嚇,起不到实际作用,对分散在城下的兵卒,用强大的破山弩来射杀无异又是浪费。 沈渐看着城下闹剧,转向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道:“这样做有用?” 霍石桥摇摇头。 沈渐道:“没用还让他们去干嘛!” 霍石桥笑道:“上兵伐谋,重在攻心,虽然对攻城没用,但对城内那位关都尉有没有用就很难说了。” 沈渐嗤之以鼻:“还能把他骂出城?” 霍石桥还是很耐心解释:“如今叛军已是惊弓之鸟,谁都明白,留给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投降,另一条路便是退出晋州走雁岭与幽州军会合,怎么选,需要给那位关都尉时间,不管他怎么选,反正我们拿下芜城都是迟早的,何必大费周章。” 沈渐道:“看不出你还会怜惜士卒性命。” 语气中仍带着诸多不满。 霍石桥道:“领兵者不爱惜士兵,真到了生死攸关,士兵会给你拼命?” 他笑了笑,道:“冯世宽本来就是死士,兵部郭骁也是周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他们去叛军大营刺杀出于自愿……你……这是天后的意思,周大将军也是顺水推舟,毕竟按仙朝律,你杀了太子,判个斩立决毫无毛病,送你来前线,本来就是因为你跟东柳山的恩怨在前,可分散他的注意力……” 道理谁不明白。 沈渐只是不想给人暗中当枪使,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甚至怀疑,引诱他去杀王陈,同样出自天后背后搞鬼。 要不然广易堂李掌柜如何第一时间通知舒离和郭社行踪,并且字里行间,隐隐指出太子将贬谪出京,远赴北境。 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在暗示他抓紧解决掉恩怨,否则机会失去,永不再来。 他也不后悔,毕竟这是他在何长根灵前发过的誓言,别人给了他一条命,他得把恩情还回去。 他咬了咬牙,道:“这种事到此为止,我不想有下次。” 霍石桥道:“不会有下次,天后密诏说得很清楚,只要东柳山死,你还活着,所有罪责便一笔勾销,至于能不能官复原职,那得看天后能不能想起你这个人。” 沈渐道:“打住,我可不想平步青云,你也不要画蛇添足给朝廷请功,只希望此间事了,解除当初入仙道院时与朝廷的誓约。” 霍石桥嗯了一声,道:“无拘无束去山上当神仙谁不想,朝廷也不是傻子,不把投在九院上的重金收回来,会轻易让人离开。” 他指了指芜城,说道:“那位关都尉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不僅与朝廷有契约,还跟掌握南离院的皇族单独签过卖身契,要不然他们会甘心为皇族提着脑袋卖命?” 事实便是这样,然而事实往往让人难以接受。沈渐只能沉默,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大的悲鸣。 任何获取都会有代价。 只不过沈渐从来没觉得仙道院让他获取了什么好处,他去仙道院的目的无非是接近身上有天门碎片气息的人。 骆道人,王献都是如此。 然而人是有情感的,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从心底认定骆道人是亲近的长辈,王献是兄弟,后来还有南梅…… …… 夜,春夜。 夜里带着春寒,一场春雨悄悄降临。 中军帐突然传出军令,所有士兵不准携带任何照明火把,也不许携带任何随身物品,向营地周围的山坡撤离。 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卒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老卒通常口风都很紧,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给新兵蛋子们一次学习机会。 不点松明火把夜间行军并不容易,但对沈渐等修行者来说其实跟白天没有两样,修行者但凡灵视境,夜间视物便不再是问题,所以给普通兵卒领路下令的,全都是有一定修行根基的队长,一队五十人,十队合成一个大队,每个大队有六人军官队,专门负责与左右押衙旗号联系,逐级向上,行动有条不紊。 这次夜间拔营不包括驻扎左右的团练兵。 沈渐自然与中军一起行动,簇拥在一群军中参谋中,大家都是有修行根底的,所以行动起来比普通军卒迅速得多,很快便抵达军令要求位置。 好几个参谋就地铺开勘舆图,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沈渐听了一小会儿,人家都是讲军事术语,什么几步而止,交递轮换,分散集合……听也听得云里雾里,主要还是仙道院时这门课基本没上过,所有布置下来的功课都是王献帮他做的。 听不懂就只能认怂,于是相当无聊抱了壶酒坐在边上瞪眼睛。 霍石桥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几名参谋身边听了会儿,同样摇着头来到一边坐着喝酒,很显然他听不太明白那些从风林火山四大院出身的参谋的讨论。 第169章 偷城 沈渐有点幸灾乐祸。 他终于发现当年让他一看就头痛的兵法战术,就连沙场老将也未必喜欢。 霍石桥撇着嘴道:“这有啥稀奇,老子一本兵书没看过,靠一刀一枪搏命杀出来的战功,还能比那些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差了去。” 沈渐道:“那你平时怎么指挥打仗?” 霍石桥道:“书呆子提建议,老子只管凭直觉选一条合适的传令执行便行,哪有恁多道理可讲,不然军队花那么大代价请这参谋干嘛使!” “排兵布阵呢?” “那不更简单,书呆子们把各种阵图画出来,按左右虞候,左右押衙,各个小队大队编排好,分图逐级下发分解,一层一级传下来,分散训练,每旬一次大队集中,每月一次全军集中,多来几次傻子都能教会。” 沈渐只能拱手,“受教了。” 霍石桥食指敲了敲脑袋,嘿嘿笑道:“打仗靠的是将领直觉,不是生搬硬套。” 沈渐道:“今晚怎么回事,叛军会来偷阵?” 霍石桥目光遥望芜城方向,说道:“斥候来报,芜城军队天刚黑就大举出城,营地附近又有对方斥候出没,不是摆明了偷营,还能是什么。” 他嘴角向上翘起,喃喃道:“南离院那些教习最喜欢教学生以势取胜,以弱胜强,姓关的不趁我们大胜骄兵,又初来乍到搞一场夜袭,都对不起他几年学院生涯,今天看他霍爷给他真正上一课,什么叫做借势打势。” 沈渐道:“白天你不还说他们只有两条路?” 霍石桥道:“没错啊!姓关的偷营志不在退敌,只是想跟我们展示他犹有一战的实力和决心,这样在下一步的谈判过程中,他自然就可以坐地起价,向我们提出更高的要求,这就叫打而向和。” 要换了往日,他可能早就话中夹枪带棒,连讽带讥。如今知道沈渐实力,口吻都变得客气很多。 他挺直腰背,笑道:“我能给他这种机会,传出来我老霍还混不混了。” 果不其然,夜半三更,一支约莫千人轻骑,在满天火箭雨落掩护下,突入中军大营,铁蹄如雷,喊杀震天。 很快他们就发现进去的只是座空营,等轻骑想掉头后撤与后面的步队会合,一队长枪兵突然从两边山坡突进了他们与步队之间,摆出长枪阵,将千人铁骑逼回他们自己点起的火海。 然后无数劲弩从两边山坡发射,给其后接应的叛军枪步兵下了场结结实实的瓢泼箭雨。 数千龙武铁骑自两翼杀出,反向包围了坐镇最后的弓箭兵阵。 锋利的箭镞穿透骨头,飞沙走石掩盖了叛军的踪迹,地上留下成群结队的尸体。 喊杀声震耳欲聋。 沈渐还是第一次俯瞰这种白刃相接的壮阔场面,震撼之情无以复加,连眼睛都忘了眨。 霍石桥得意扬扬,长槊直指下面叛军旗帜飘扬处,大声道:“姓关的小儿,就你这点把戏还跟你霍爷斗,赶紧的,跪下来跟爷爷磕三个响头,爷爷保证给你留个全尸,免得押送赴京身首异处,魂飞魄散。” 关凤和一骑突出重围,单枪匹马,直接往山坡冲来。 看得出他胯下乘骑的是匹精挑龙血马,登山如履平地,闪电般枪挑近身的数名兵卒,须臾间便离指挥所在的山坡近在咫尺。 霍石桥大笑,槊锋插入地面,等关凤和一枪刺近,反手拔刀轻挥,嗤地一响,长枪齐尖而断,右手一按,槊杆弯曲如弓,嗡地反弹出去,槊锋刺入马腹,竟将关凤和连人带马挑上半空。 不等落地,长槊再刺,将对方搠了个对穿,就这么挑在半空。 关凤和也是洞宫境,这一槊看似凶狠,实则手下留情未伤要害,弃了长枪,双手紧握槊杆,努力想把自己拔出去。 霍石桥朗声道:“我劝你别费力了,刚刚我已派人换了你河州军衣甲,前去赚开城门,就算给你条路,你能怎地。” 说罢,长槊往下一戳,将关凤和整个钉在地面。 沈渐大开眼界。 战场搏杀,跟修行者捉对厮杀或以一对多截然不同,讲究的就是简单实用。 什么危机预感,什么招数,在成千上万人混战中起不了太大作用,除非你不顾身边战友性命,友敌不分随意砍杀。但那样的话,就算你一刀下去能杀十个——几千人,上万人,你有多少力气坚持到最后,这种场面下,只需动作慢上一点,可能几十把刀枪就能把你扎成刺猬。 像关凤和这种孤注一掷,不要命的冲杀,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哪怕他境界强于霍石桥又能怎样,就在这座山坡上,还有无数具装甲士持弩以待,霍石桥只需一声令上,他就连冲上山坡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就是战场,血腥无比,却令人血脉贲张的战场。 沈渐还是觉得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闲散人,真比这种地方舒服多了,哪怕战争有利于他的修行,他依然这么认为……毕竟,他真的不是一个嗜血好杀的人。 刚这么生出念头,只听到了观象的笑声。 他不明白观象为什么笑,这种场合他也不想分神和他对话。 …… “走,沈老弟,去感受下把旗帜插上别家城头的感觉。” 霍石桥让手下牵来两匹骏马,带着沈渐绕过山坡下仍在继续的战场,朝芜城方向飞驰而去。 他那头巨狼给沈渐揍了个半死,留在了积石渡那边养伤。 芜城城门洞开,城门下横尸数十,看服色都是叛军,不过前来赚城的龙武军精锐,也换了从积石渡战场获得的叛军甲胄,沈渐反正分不清谁是谁。 城门楼上战斗还在继续,也是一帮穿着差不多衣甲的兵卒在相互厮杀。 霍石桥一骑冲进城门,长槊连挑,瞬间将几名冲近身的兵卒挑飞,他自己人身上都留了特殊记号,旁人很难分辨,他当然不会认错。 旋即数十名兵卒从四面围了过来,倒执兵刃,齐齐行礼。 沈渐也跟了进去,身周环绕红雾,别人当然看不见,这些红雾都是极细的精血、灵元颗粒,又有观象刻意遮掩,看上去与别的气运流转没有两样,即使修行者灵视也很难察觉其中不同,顶多就是看见灵气流转比较快。 他只要身处战场,动不动手,这种吸收就会自行运转,这也是步入二阶段藏海后周天运转带来的另一个神异。 “城中还有多少叛军?”霍石桥粗声粗气问道。 马上有人回答:“李押衙率游骑已经杀穿整座城,现在正扫荡散布城中游勇;宋押衙则领兵沿城墙扫荡,还有些河州军卒在望楼上负隅顽抗;一支两百余人的重步陌刀队正攻打郡守衙门,据说那个投降叛军的司马就在里面,他自知必死,所以不愿投降。” 第170章 各怀鬼胎 “有没有兴趣去郡守衙门?” 霍石桥脸上带着挑衅似的微笑,说道:“芜城司马郭震洲,出身枫林院,十年前吏部发派汾芜,从执戟郎做起,也算平步青云,背后少不了周家支持,这种贪生怕死之徒,留他作甚,传我军令,将郡守衙门死死围住,休得让那叛徒找到逃脱的机会。” 他策马便往郡守府而去,沈渐只能跟随其后。 郡守府前已经围了数百名精锐军士,一排排高大的盾牌组成铜墙铁壁,手持雪亮陌刀的精壮军汉整齐排列在盾墙后面。 高大的青瓦白墙上插满了箭枝,墙头上,无数头盔在火把光线下闪烁着金属光芒,这些人手上都端着劲弩。 霍石桥跳下马,来到盾牌墙后方,朗声道:“本将军乃讨叛军前指将军霍石桥,让你们司马出来答话。” 话音未落,高墙上给出了回应,数十把劲弩弓弦震鸣,弩箭呼啸着便射了过来。 霍石桥动也不动,身前盾牌举起,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没有一支箭射进盾墙另一边,然而那些箭全是刻有符纹的特殊箭枝,爆炸冲击波直接掀翻了一整排盾墙,虽然没有直接杀伤,强大的冲击也让不少士兵臂骨震碎,再加上摔倒后沉重的盾牌砸伤,伤势看上去不可谓不重。 这让霍石桥脸色很不好看,高举手臂,便要下达强攻命令。 沈渐抓住了他马上要落下的手臂,轻声道:“郡守府有阵法防护,对方又有符弩,为这么个地方强攻损兵折将,是不是不太划算。” 霍石桥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像郭震洲这个叛徒,莫非还要放过他不成。” 沈渐道:“倒不是这个意思,不如等天明,等大军进城,到时再用破山弩开路,不是更简单。” 霍石桥呵呵一笑,说道:“这也是个办法,但是你想过没有,万一他们还有来自晋州援兵连夜赶来,我们一夜无法彻底拿下芜城会遇到什么结果?” 行军打仗,沈渐比外行还外行,当然没法回答。 战场上没谁敢拍胸脯保证会不会出现意外,更没谁敢保证形势不会逆转。 只能讪讪不语。 他连其他的馊主意都不敢出,有时候沉默就是示弱的一种方式,毕竟当着身经百战的霍石桥,承认自己的差距也不是那么令人无法忍受。 霍石桥忽然笑了笑,说道:“沈老弟如果愿意出面去当个说客,说不定那姓郭的还有弃械投降的机会。” 沈渐闻到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 他开始后悔刚刚伸出手的举动,这位霍将军很显然是在给他下套,而递刀子的,正是自己。他下意识便要回绝,扭头却看见周围无数道殷切的目光。 没人愿意扛着符弩强大的威力去攻打一座防范森严的堡垒,即使这些士兵都是龙武军精锐,拥有别的军队更坚强的意志,他们跟沈渐的想法一样,明明只需要多拖一段时间便能轻松解决的战斗,何必在占尽优势下,去做没必要的牺牲。 霍石桥这番话故意说得很大声,让周围的士兵都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墙上有人喊道:“外面来的可是沈都尉?” 霍石桥指了指那边,道:“你看看,说啥来啥,沈老弟大名自然比本将军这霍屠夫管用。” 沈渐更有理由相信,刚刚霍石桥那一嗓子完全是故意的,用他曾经不太好的名声,激起守军斗志,再设套让自己主动往里面钻。即使不阻止霍石桥下令,几轮攻势无果之后,他依然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卷进战场。 “门外这位确实是沈都尉,你们有啥话想跟沈都尉聊?” 见沈渐不说话,霍石桥主动帮他回答。 墙内有人沉声道:“听说沈都尉是上阳王最亲近的朋友,本人郭震洲,愿意与沈都尉谈判。” 霍石桥大声道:“你如何保证我们沈都尉安全?” 郭震洲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司马无法保证。” 霍石桥瞧着沈渐,假模假式道:“他没法保证,我看沈老弟就别去了,还是直接打!” 沈渐也瞧着他,眼睛里面充满笑意,“还是听霍将军的。” 他不敢去看周围那些士兵失望的眼神,羞耻心让他脚趾紧紧抠地,只恨不会缩地成寸,马上原地消失。 霍石桥略感意外,正想说点什么,墙内郭震洲又道:“沈都尉一个人连太子府都敢闯,我这区区郡守府难道在沈都尉眼里,比龙潭虎穴还可怕。” “那个秃驴在里面。” 观象低沉苍老的嗓声突然响了起来,自从这次醒转,他似乎已经不太害怕在外人面前开口。 “你啥意思?” “砍他,我要搞明白这些秃驴的修行脉络。” “没危险?” “有我在。” 信心十足的观象并不能让沈渐安心,眼前这些人没谁安了好心,霍石桥更是巴不得他折在这里,与之相比,他宁愿相信观象。 “郭司马就这么想要沈某的人头,激将法用得也太没水准了吧!” 沈渐大笑,整了整衣衫,挺胸抬头,迈着优雅的步伐推开身前盾牌,走出盾墙,一边走一边朗声道:“沈某就代在场诸君冒死走上一遭又待如何,古人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众将士被他豪气感染,齐声跺脚以壮声威,这是从前朝就一直流行下来的战场鼓舞士气的方式。 话是说得漂亮,其实沈渐心头哪有什么慷慨激昂,若没有这几百人围观,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霍石桥拉到角落去暴打一顿,以泻胸中愤恨之火。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打开一条缝。 他硬着头皮推门而入,进门前还不忘瞪了眼霍石桥,冷冷道:“再一不可再二,霍将军自知。” 霍石桥笑容尴尬,扯起喉咙喊道:“放心,本将军心头有数。” 沈渐心里头已经把会的脏话都骂了个遍。 院子里面全是披坚执锐的士兵,甲胄都不太一样,柳氏王朝二十四州每个州军械都各有侧重,因此衣甲也各自不同,院里面河州兵占绝大多数,他们手上持步槊者居多;而晋州兵主要以盾甲弓弩为主;还有不少原本芜城守卒,则是以轻重步兵为主,甲胄比两州士兵看起来厚重得多。 郭震洲就站在这些士兵人墙后面的屋檐下,位置比士兵高的缘故,沈渐一眼就看见了他。 这位巡城司马典型的武道修士,也就洞宫境,从体内小天地流转看,路数也很普通,灵契武器归窍于木腑辅窍,观其虚形,似乎是一把刀柄长,刀身也长的双手斩马刀,身上披着褐色符甲,腰间还挂着一把制式佩刀。 他盯着对方道:“郭司马?” 郭震洲板着脸,道:“沈渐?” 身后大门重新关上,整个郡守府笼罩在法阵当中。 第171章 谁才是黄雀 郭震洲旋即展颜大笑,身处重重包围,还能笑得如此酣畅,如果不是冷静到极点,那就一定脑子进水。 怎么看模样精明的汾芜司马都不是那种脑壳进水的傻瓜。 沈渐眯起了眼,微笑道:“郭司马好兴致。” 郭震洲道:“好说,沈都尉请入内说话。”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渐缓步从数十名甲士刀枪戟林中走了过去。 郡守府大堂便是公门点卯办理公开公务的场所,大堂里面空荡荡的,只摆了两对官帽椅,并排两椅间摆着茶几,中间隔着宽阔的大堂。 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如果外面我们稍微吵闹,说话不扯开喉咙,都听不清楚对方在说啥! 如此安排,郭震洲俨然带着防备。 沈渐何尝不是一样。 府上居然还有丫鬟奉茶,小姑娘年纪不大,约莫只十三四岁,模样长得挺好看,但花容失色,手足无措的样子,彰示着她内心的恐慌。 小姑娘十指尖尖如春葱,又白又细嫩。 上完茶双臂环抱茶盘站在一旁,沈渐注意到她瘦小的娇躯正不停颤栗。 “郭司马这是几个意思?” 沈渐抿了口茶,直视对方的眼睛,说道:“我想真正想和我聊的,不是郭司马吧!” 郭震洲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马上哈哈大笑,“沈副尉说的什么话!这座郡守府除了郭某,你还能找出第二个做主的?” 沈渐眼睛都没眨,道:“东柳山身边那位僧侣。” 郭震洲笑声顿止,目光移向另一个方向。 大堂屏风后面,走出一个灰袍兜帽鬼脸男子,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身上透出那股诡异气息,就能断定他便是出手杀死东柳山那名僧人。 “沈副尉好眼力。” 僧人生硬干涩的口音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郭震洲起身,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大师。” 沈渐注意到他合十手势相当标准,仙朝大陆僧庙极少,京都长宁寺便是极少数之一,也是整个大陆规模最大的寺院,因此仙朝人很少会用佛门礼,九院出身更不可能,除非这个人很早就接触过。 他用余光瞟了眼身侧那个小丫鬟,发现她盯着郭震洲的时候,眼神中充满怨毒。 僧人向沈渐合十道:“贫僧辨空,来自小世界须弥诸天持轮寺。” 对西海另一边的大陆,仙朝大陆对魔天大陆了解更深,关于魔天的地形地貌,风俗物产更是道院学生必修课目。五宗跟朝廷合作,共同对抗魔天异族就是基础。 像小世界须弥诸天大陆,真心不在仙朝大陆关注了解的范围内,课本提及也只言片语,上面喜欢简称佛国。 只说那是一个由佛陀统治的大陆,贫瘠、落后、愚昧、自大便是书上文字囊括的要点。 如果没有长宁寺,可能连仙都绝大多数百姓都不会知道西边大咸水海外还有这么一个陌生的大陆存在。 沈渐道:“大师想和沈某人讲经说法?” 辨空道:“善哉,贫僧知道沈施主身陷困局,想指点一条明路罢了。” 沈渐皱了皱眉,很不习惯这种称呼。 印象中僧庙光头僧见人就喜欢这么称呼,叫得你好像不给几十文香油钱都不好意思,他也不太喜欢不分老幼随意索取的行为。 他更不喜欢别人装神弄鬼,一上来先就给你扣一顶叫做恐惧的帽子,让他不得不听他后面的废话累牍。 “大师无非是想告诉想告诉沈某,你们在这里,并不是受困,只是有意为之。” 辨空轻声而笑,“我就说沈施主慧目如电,这点小把戏哪能瞒过。” 沈渐哼哼不语。 他一进郡守府,就看出整座衙门防御阵法是在原有基础上重新加固过,感觉与上次跟僧人交手时那种气机相近,只是少了光阴流逝缓慢的异样,而且在阵中,还隐藏着传送大阵气息,与佛门气息相近,相当浓郁,说明阵法极大,传送成百上千人都不在话下。 在这里准备这么一座大阵,目的恐怕不只往外逃跑,而是有其他用途。 郭震洲道:“看穿又如何?周匹夫没能来,做掉一个霍石桥也算不错,只要能延误妖后军队北上步伐,杀谁不是杀。” 辨空唱了个佛号,道:“别让沈施主笑话。” 沈渐笑道:“原来这座城的主人不是关都尉,而是阁下。” 郭震洲挺了挺腰道:“那又如何?” 沈渐盯着他道:“想来帮东柳世子夺城的,就是郭司马喽!” 郭震洲手按刀柄,道:“若无万全准备,何谈起兵。” 沈渐嗯了一声,指了指那小丫鬟,漫不经心道:“想来这位小姑娘就是前郡守家人,郭司马留他们下来有何意思?” 郭震洲道:“沈大人果然目光如炬,本官留下他们,无非不想让周匹夫对芜城情况了解得太清楚。” 沈渐微笑道:“是不想让他们知道郭大人的底才对。” 郭震洲仰面大笑,无不得意道:“大师慢慢教化这个姓沈的,外面的战事,就由我来了结。” 说话间,他的手握住了腰间一块黑铁牌,明亮光线透过指缝,脚底阵纹繁复,层层叠叠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透过阵纹,朦胧间仿佛有一座漆黑的山谷,狭窄的山谷间,地面反射着金属光泽,密密麻麻,成群结队,依稀能看清无数坚起的长矛和长刀。 沈渐马上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他想都没想,一跺脚,地面轰然塌陷,左手反挥,那名小丫鬟被一阵罡风卷起,撞破窗棂。他猛然向前疾冲,浑身萦绕一层白蒙蒙的气息,宛然秋晨浓雾、山岫湍流。 辨空反应也极其迅速,一拳挥出,不是冲沈渐,而是砸向地面。 拳头金光粲然,砸地铿锵有金石之声。 地面骤然竖起一道金色光幕。 沈渐朗声道:“破。” 刀出鞘,斩下。 光幕呛然应声而碎,脚下不停,径直冲向正开启传送阵法的郭震洲。 很明显今晚这场从关凤和偷营开始的战斗,一开场,便是郭震洲精心策划的一场杀局,不管他要对付的是周匹夫也好,霍石桥也罢,请君入瓮,正是他这场局的重点。 覆盖整座郡守府的传送阵,至少能传送来上千精锐,极有可能,此时城中各处不显眼的民居内,也隐藏着不知道多少暗兵,随时准备一拥而出,反杀城中朝廷官兵。 整个局丝丝入扣,分不清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第172章 反围 不想当黄雀的将领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 沈渐不是将军,但他绝对不想当蝉或者是螳螂,更不想被一个光头整天喊着施主施主,从此荷包哗哗如流水往下瘪。 他很讨厌不劳而获,更不想头上没毛。 周匹夫、霍石桥固然可恨,眼前这二位,他连恨都不想恨,本来就心存厌恶。 他这一刀,要斩的不止郭震洲,还有那座尚未展开的传送阵。 终结阵法传送的最好办法就是破坏阵枢。 他的刀很快,至少与他相同境界没人敢说拔刀比他更快。 出手简单而直接,看不出什么技巧。 大道至简。 真正复杂的在体内,小天地宛然就像洪水奔流,山峦易位,雷雨交加。 刀刃划破空气,听不见一点声息。 不是无声,而是声音追不上刀锋。 锵然一声。 镇嶽竟然没有斩断那只握住阵枢的手,这对沈渐还是第一次。 郭震洲那手上在刀锋斩下之前,布满金色,仿佛就是一条纯金打造胳膊。 当然这也是因为沈渐顾忌辨空强大的防御力,刀锋蕴含的是卸甲之劲,而非锋芒,但这也足够让人咋舌,毕竟在这之前,他所见到的郭震洲并不具备这种金身不破的强悍实力。 很显然,不管是观象还是他自己都看走了眼。 “确实厉害。” 郭震洲身上金光锵然而破,连连后退,无数金光闪闪的碎片从身上掉落,落地马上化作一股灵气,被风吹散。 退出一段距离,左手虚握,一把长逾五尺的斩马刀凝结在手,横在胸前。 辨空的手上也多了那把古怪的武器,手臂伸展,尖锐一端刺中沈渐胸膛。 不见血。 等他发觉不对,曲臂收刺,尖刺卡住,只有撒手,步步后退。 他见识过沈渐的刀,知道这把刀有多可怕,希望尽量沈渐注意力放在郭震洲身上,没有精力对付他。沈渐的确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刀就砍了下来。 砍的不是人,而是地面。 罡风大作,地面方砖砰然爆起,碎屑激射如雨,大堂斩出一条长达数丈的沟壑,深达数尺。 刀芒斩入阵纹之中,朦胧不清的山谷中下起了一场凌厉的刀雨,阵纹摇晃,画面更是模糊不清。 沈渐不在乎谁赢谁输,但他不想身陷绝境。 若传送阵展开,埋伏山谷中的劲旅出现身郡守府,到时他更没机会跟这两人掰手腕。 相比之下,霍石桥再令人恶心,也是那种把恶摆在明面上的小人,而眼前这个郭震洲他根本不清楚根脚,更不清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郭震洲金身再次遍布全身,整张脸连瞳眸都金光四溢,身材也在迅速变化,高逾两丈,体阔三尺,几乎撞破屋顶。 气象巍峨,宝相庄严,恍然神明。 变化的不止身高体围,还有他的手臂,从他肋下居然多出左右各一。 原本两条手臂一手持阵枢,源源不断驱动阵法扩张,一手持长刀,高举过顶;新生两条金臂则左持宝塔,右持赤索。 “有意思。” 观象终于开口,还有点兴奋的意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居然还能用这种方法曲解神意。” 沈渐可没心意跟他闲扯蛋,那把刀已经劈了下来。 …… 霍石桥真心希望沈渐进去能一刀结果了郭震洲,那样的话,郡守府守军群龙无首,必然生乱,他也不想顶着强弓硬弩,踏着自己手下人尸骨获得一场惨胜。 最不济郭震洲投降,大不了少砍个人头便是,反正这场仗远远未到结束,战功哪不能捡,多一个少一个也算不了什么。 当然沈渐死了,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反正也是天后乐见其成的结果,指不定给他额外赏赐都有可能。 至于天南梅家、四皇子是不是有意见。管他呢!总不能所有好处都占齐不是。 突然,他发现郡守府气象大变。 气冲牛斗,天地变色。 炮响隆隆,四面八方都有旗花火箭窜上高空,城中到处喊杀声起。 一名传令兵飞驰而至。 消息令人震惊,左前军李押衙亲率的六百游骑遭遇三百具装重骑,被对方依仗重甲堵进了死胡同,民居内又有数百刀斧手杀出,情况危急。 很快城墙上又有传令兵至,宋押衙的千余步兵同样遭遇一千刀牌兵和五百弓弩兵,所有登城步道被敌军封锁,城墙上千余步兵根本无法下城与游骑会合。 现今城中唯一可灵活调用的兵力便是郡守府前这支精锐的盾甲刀兵队和陌刀队。 “怎么可能?” 霍石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战前斥候早将芜城各种兵力配置,将领能力全都摸得一清二楚,关凤和袭营动用了七成退守兵力,剩下三成已经在赚开城门时被清理得差不多去了两成,最后一成人马都在郡守府固守。 这两千兵马从何而来? 现实容不得他考虑,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救援李押衙的游骑兵,轻骑对重骑,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哪怕二对一都是死路一条,不救李押衙凶多吉少;另一条路就是先拿下郡守府,斩杀里面的守军,再会合城墙上的宋押衙,或许还能与对方打一场硬仗,至少保证城门开启,等待大军救援。 “攻。” 霍石桥大手一挥,果断下达命令。 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只有拿下郡守府,才有可能保证芜城不会再易其手,若此时仓皇撤离,打下芜城的代价不可承受。 盾墙开始前移,无数箭弩在盾墙上炸开,一排排士兵倒下,第二梯队紧接着交递补位,弓弩手也不断向墙上射出威力较大的箭矢,掩护盾墙。 数名力士扛着巨大的木椎开始撞门,一次次被门上符阵弹回,又一次次猛砸,一队人砸累了,马上另一队补位,盾牌手严密防护从墙上飞来的箭矢,不让力士们受到符箭影响。 霍石桥越看越不对劲。 照理说一个郡守府哪会有如此坚固的符阵防御,芜城再重要,阵法防御也投资在城墙之上,区区一个郡守府即使设防,最多也是低层级防御,他手下力士用的破门椎同样出自御兵坊,威力不可小觑,城门也能十数下撞开,何至于撞不动一扇区区府衙大门。 他只能看见阵纹流淌,剧烈摇晃不已,看不到攻破可能…… 第173章 一笑抿恩仇 呛一声,沈渐挡下了威力十足的一记猛砍。 力道直透全身,鞋底方砖尽碎,靴子也受不住力道冲击变成片片蝴蝶离开双脚,两只脚陷进地面。 辨空双手结了个古怪的印,金色迅速爬满全身,整个如金铜浇铸,欺近身来,一拳砸向沈渐胸口。 奇形怪状的武器还在胸膛上。 这一拳要是砸中,很可能尖刺就会穿胸而过,而且还能借此摆脱封印。 刀光。 沈渐一手并拢,随意掐诀,镇嶽上银光朦胧,瞬间四散出去,身周恍然出现了无数条胳膊虚影,每只手上长刀如雪,或刺或劈,或削或挑,无不凌厉真实。整个大堂完全被刀影覆盖。 八面锋! 辨空避无可避,叮叮当当一串密集细响,火星乱舞,弹指刹那,不知多少刀劈在身上,饶是金身强悍在如此密集而迅速的劈砍下,金刚之躯瞬时崩散,伤痕累累,只能收拳再退。 前后左右全是刀影,又能退去哪里。 他双手并拢结出古怪手印。 “不要——” 郭震洲大喊,想阻止辨空的举动,然而他的情况也比同伙好不了多少,正挥舞着宝塔罩向沈渐那条手臂被纵横交错的锋芒齐肘斩断,连宝塔也一样给斩成七八截;那条如长蛇般挥出的赤索也一样没能幸免,变成十数段,坠向地面;刚刚扬起准备再次挥下斩马刀那条胳膊,上同时掠过三道刀芒残影,手臂分成三段,中间还牵拉着金色丝线。 最让他震惊的,还是紧握阵枢那只手,齐腕而断,阵枢正离他而去。 此时传送阵已经启动,千人精锐正处于玄之又玄的传送空间中,若此时阵枢被毁,带给他们的,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四道刺目耀眼的金光自四个方向穿墙掠入,水银泻地流入辨空身体,他整个人开始变化,伤口肉眼可见迅速闭合,金色布满全身,如披金甲。 很显然,先前的他并非完全发挥了自身实力,大半神意分在了郡守府整个阵法防御之上,此时收回灵契重宝,气象骤然攀升,身体也如霍震洲一般长高变大,法相加身,如金刚降世。 郭震洲断开的胳膊在金丝牵扯下,正往身体回归。 …… 郡守府大门轰然巨响,应声而碎,碎片木屑到处乱飞,数十名重甲陌刀兵鱼贯杀入,陌刀上下翻飞,所过处人盾皆碎,卷起一片血雨。 霍石桥身先士卒,高高跃起,越过高墙,半空中长槊横扫,一线之上,被金色槊锋触及,弓弩手粉碎,连同掌中弓弩一并斩得稀烂,墙上弓弩手来不及跳下高墙逃命,又被再次挥出的金光带到,倒下一片。 墙外第三梯队的龙武军弩手已经往墙上搭上攀城梯,拾级而上,从将军打开的缺口占据高点,张弩搭箭帮助己方射杀敌军。 霍石桥居高临下,看见了郡守府中巨大的传送阵符,也看见了阵符下密密麻麻,具装执锐的千人大军,顿时头皮发麻,久经战阵的人很清楚,一旦让这些人过来,整座芜城局面将发生翻天覆地逆转。 然而他却无能为力,武道者,术法阵诀正是短板,他即使有这个能力,也找不出中止大阵运转阵眼。 唯一办法就是破坏阵枢。 他连阵枢在谁手上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在短短数息间毁掉。 他也看不见大堂里面,厚厚的屏障遮挡了视线。 …… 沈渐一步跨出,刀光再次闪现。 这一次辨空身上叮叮当当响过,火星子窜起老高,金光褪去,身上再没有多添刀伤。 郭震洲四臂再断,连同身躯、双腿也同时被刀光斩开。 等他反应过来对方想做什么,摧动一身神韵迅速复原肢体法宝阻止之时,已经晚了一步。 沈渐整个人贴近身前,一肩头撞在他一侧大腿上,力量奇大,大腿直接骨折,庞大身躯被撞得踉跄着连连挪步,消减冲击。 就在这时,沈渐的一条腿高高抬起,重重踩下,阵枢与断手在鞋底砰然碎裂,一道灵光湍流喷礴而出,席卷整个传送符阵,所过处,符意寸断,灵气崩散,大阵向内坍缩,形成更强烈的飓风急流,朝传送空间通道倒卷。 已经步入阵中身影渐明的重装甲士随飓风高速旋转,眼看着身体如同散架的玩具片片支解。 阵符就在霍石桥眼皮下崩塌,他同时也看见了大殿情形,传送阵坍缩引发的湍流极具毁灭性,大殿四壁向内倒塌,倒下的砖石被急流卷入坍缩的传送阵中,霎时变成齑粉,辨空打造出的隔离屏障同样未能幸免。 就连殿内三人同样无法避免,只能以一身修为,将双足钉牢地面,与狂风急流对抗,避免被卷进坍缩的空间阵眼。 但坍缩的传送空间力量何其强大,三人身形不停在狂风中晃动,衣袂猎猎,始终无法摆脱飓风漩涡拉扯。 霍石桥迟疑片刻,旋即双手握紧长槊末端,举臂过顶,然后猛地向前甩出。 槊影竟如弯曲如长绳,挥出一个圆圈,猛然一拽,就将那心领神会抓住槊影的沈渐拖出湍流漩涡。 为了防止郭震洲、辨空借机偷袭,反而被他们抓住有迹可循的撤退线路,沈渐再次挥刀,刀光再闪,赤索、宝塔、斩马长刀再加上辨空的金色大手砰然斩碎,碎片流光被湍流一卷,瞬间不见踪影。 再看那两人庞大法相金身,此时因脚步移动,也被直接吸入阵眼,转眼间失去踪迹。 沈渐飘然落地,与霍石桥并肩站在墙头。 “多谢!” 这两个字发自肺腑。 他很少对人表达这种真切的感谢之情。 霍石桥淡淡道:“该说这句话是我,若没有你舍命打破传送,霍某人今日能不能走出这座城,都无法预料。” 沈渐笑了。 很多不快,厌恶,憎恨,一笑中烟消云散。 霍石桥也在笑。 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但没有哪个军人对并肩战斗,经历生死的战友还能生出怨怼,什么天后的意思,大将军的暗示,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我请你喝酒。” “别拿十文一斤的土烧糊弄。” “好酒,天南百年千日醉,梅府珍藏。” “那敢情好,南梅老儿可从来不给我们这些小人物送这种东西,看来你这天南梅家女婿的传言,真有那么回事。” “哪有,这是凭实力挣来的。” 一炷香以前,两人还在勾心斗角,互相算计,一场血与火的战斗之后,他们已经能够谈笑风生,这何尝又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役带来的意义? 第174章 神道 太阳升起的时候,芜城已经变得安宁。 新的一天,原本街道上应该到处是人,然而现在却静得可怕,除了随处可见,冒着黑烟的残亘断壁,大街小巷到处横七竖八躺着尸体,血水混合着污水在随处可见的水沟中流淌。 尸体中有身披甲胄的士兵,也有被弓弩,大刀砍死的健马,同样少不了卷入战场的平民百姓……无论什么样的大战小战,最倒楣的无疑就是这些手无寸铁,毫无自保能力的寻常人家。 沈渐坐在高大的城墙垛上,两条腿挂在外面,正往嘴里倒着酒。 远处尘头飞扬,数万大军整齐有序正往芜城开拔。 他手里还拿着那支从胸膛上取下来的古怪兵器,据见多识广的霍石桥说,这种一头灯笼一头三棱尖刺的法器来自西方佛国,名曰‘降魔杵’,中间刻有佛像,分别有笑、怒、骂三种形态,表示威猛法力,降伏魔怨,灯笼一端代表法界,正是辨空结界力量来源。 若非观象早有防范,在他胸口勾勒出一个镇灵阵,封印此物,昨晚他也很难在第一个照面便占尽上风,让两名佛门强者束手无策。 “佛国僧侣很少介入战争,此地现身,莫非他们有入主仙朝大陆的意愿?” 霍石桥喃喃自语,喝了一口酒,将空酒壶放在城垛上,上面已经放了不下五只,除了第一支酒壶是看上去相当讲究的青瓷大肚瓶,其他都是常见的陶瓶。相当不满,碎碎念道:“你这是请我喝酒,一两个时辰你就抱着一壶养小鱼……自己喝得慢,还舍不得拿好酒出招待别人……害我拿自己的存酒跟你干耗……你这习惯还能交到朋友?” 沈渐翻着白眼,毫无觉悟道:“请你喝酒,好酒,我做了没?请你又不管饱,好酒像你这般牛饮,好不好有啥关系呢!” 一番抢白让霍石桥无言以对。 “话说回来,这些僧人究竟合作者是谁?东柳山已经死了,他们还如此卖命死保芜城,难不成他们有把握指挥晋、河两州兵马,割地立国?” 霍石桥摇头道:“不太可能,他们的信徒的不多,想如在西方佛国一样政教合一,完全没这可能,晋王也不可傻到将柳氏兵马拱手相送外人,我想他们并非是想借芜城门户死保晋、河两州,而是借芜城天险拖延我们西路平叛军的脚步,给南下的幽王大军制造机会。” 沈渐道:“幽王还能打过周大将军?” 霍石桥道:“将对将自然不可能,不过幽王手上全是北境边军,战斗力远胜各州府兵,大将军提前放手西路,前往东北诸州组织要兵,不就怕一州兵力很难抵挡幽军南征,若分散给幽军蚕食,半年内打到京都也未必不可能实现。” “何不启用京畿卫戍精锐?” “周大将军敢,天后也不同意。” 霍石桥又摸出一壶酒,敲破封泥,说道:“各州府兵多归东柳皇族,陇北王这些王爷虽然受困京都,谁能担保他们的子孙不会乘机作乱,捞取资本,卫戍军虽强,人数有限,调走一对左龙武军已是极限,神武军和右龙武那是动都不敢动的存在。” 沈渐不屑嗤笑道:“既然天下得看兵力来争,那皇族与天后处心积虑争夺天运又有何用?” 霍石桥瞪圆了眼,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这种话劝你少议,天后把你送来前线,就是想封了你这张嘴巴。” 沈渐不在乎道:“她要封口,何不在京都动手,送前线是几个意思?” 霍石桥叹着气道:“你还真是个棒槌,三司会审,公开定罪,那就得把太子之死公诸于众,你当然死不足惜,而五宗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天后是在借你的手斩除亲生骨肉,以夺完整天运,壮在自身实力,取代柳氏,成为空前绝后的一代女仙帝。” “五宗在民众间影响何其深远,若因此动摇民心,气运自然会随之衰减,这对天后来说岂不是得不偿失,放你,是不给你有公开受审的机会;送你到前线,就是让你生死边缘徘徊几次,就算命大,也把嘴巴闭紧点,别惹天后陛下亲自动手。” 沈渐不想再指摘他,小口抿着酒,“下一步该如何?” 霍石桥见大军已经开始有序入城,招来身边参谋,吩咐道:“拟一份符书,送清虚山上阳台宫,告知他们世子勾结西方佛国妖僧一事,暗示与幽州有关,尽量婉转隐晦,神道祖庭,仙人皆慧,看得懂便够,说太多反显咱挑拨离间,引山上人不满。” 参谋唱喏去了。 沈渐这才想起,五宗之一的神道宗祖庭其实便离芜城不远,道:“你想让神道宗介入调查佛国僧人一事?” 霍石桥道:“道宗对权力变革没有兴趣,但他们对佛国肯定不会淡然视之。” 沈渐道:“京都宣道观许真人与长宁寺住持关系不是挺好?” 霍石桥噗哧一笑,喷出一口酒水,以袖抹嘴嘴道:“好,那只是表面,双方都恨不得笑脸递刀子才是真。” 当然他不可能告诉沈渐那晚皇族动乱,很大部分就是仗温陵支持,且出奇不意从许真人夺走京都大阵阵符,才有恃无恐,结果谁也不承想温陵所做本就是天后授意,要的就是让皇族以及爪牙,一个个争先恐后跳出来亮相。 …… 大军开始短暂休整,晋、河两州官员已经陆续派出手下官员将来接洽,纷纷表示忠诚,说当日东柳山起兵,他们只是身处屠刀下,不得不低头。 两州官员还送来无数珍玩古董,大量原本晋王积累分散各府的军需灵髓。 目的只有一个,让前指将军在塘报中为他们说句好话,保自脑袋及上面那顶官帽。 这些烦心事沈渐当然不用插手,霍石桥身为西路平叛军代统帅,有绝对裁量大权。好处也没少拿,军队就这点比衙门官僚爽快,好处人人有份,按职级高低,功劳大小分配。 沈渐是拿下叛军大营、芜城两处最大功臣,霍石桥这人也极其大方,分得的好处自然不少,光灵髓就高达十万,只是这些灵髓属叛军军需,品级较次,但换算成金银,用小山来形容也不为过。 西路平叛军临时指挥所设在一处临时征来的宅子里面。 郡守府已在攻城那一夜毁于一旦,府衙后面的前郡守家眷也被霍石桥派人送往了京都,包括被沈渐战斗前扔出大殿那个小姑娘,她是前郡守家千金,郭震洲袭杀郡守后,怕郡守家眷透露他的老底,便将他们全部留在了府上。 送走那天,据说这位千金小姐还提要求见一面沈渐,想当面说声谢谢,不过沈渐没搭理。萍水相逢,只当一场路人有缘,他向来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性格。 指挥所门前来了两名着蓝袍,背长剑的道士。 正经道门中人,除非斋醮科仪大型活动,很难从服色看出他们地位高低,眼力劲好,能从境界判断一二,境界高,意味着活得久,这种人在山上地位通常不会太低。 这两人中看起来年纪偏大,身形颀长那位就普通道境神华;而个头较矮,看起来孩童无异那位则让人看不穿。 于修行者而言,看不穿即高深莫测,往往意味着境界极高。 霍石桥也是天元大圆满强者,他都看不穿,自然知道深浅,赶紧起身相迎,朝廷官员对待山上人通常不会怠慢,但凡谱牒仙师都意味着背后靠山强大。 “我们来自清虚山,下阳台宫。” 年纪看起来比较大的道人主动自我介绍:“贫道耿麟,同行这位是本宫小真君降真大长老。” 霍石桥赶紧一揖到地,抱子午诀,行了个道门大礼。 清虚山分上阳台宫和下阳台宫,前者位于祖峰,祖庭所在,宫中仙家多修清静道,不与凡俗牵连因果,虽贵为神道宗正宗主脉,但很少行走世间,名声不显;而下阳台宫原本是神道宗山门香火殿,后来为了方便与世俗联系,才兴建宫观,建了这处下阳台宫,监宫真人称为‘小真君’,也是代行道宗庶务第一人,通常都是由本宗境界不低,最能打的大长老担任。 看上去个子小,容貌也稚嫩的降真看都没看一眼,背着手,抬头看天,老气横秋,背上那柄剑鞘快拖到地面的长剑,又让他看上去极像装老成的小孩,让人忍俊不经。 霍石桥可不敢笑,神道宗小真君可不是他敢去嘲笑的对像。 看了好一会儿,降真才道:“沈渐何在?” 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朝霍石桥看上半眼。 第175章 道首有请 霍石桥怔住。 他以为这二位前来,只是询问佛国僧侣潜藏叛军一节,传给神道宗的符书传信并未提及沈渐半句,这位小真君就真接了当问沈渐下落,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面摸不着,下面还摸不着。 这位小真君来意让他狐疑不已,小心翼翼道:“若二位仙家来问两名佛子根脚,我马上遣人请沈都尉前来回话。” 降真皱了皱眉,道:“沈都尉,他不是发配军中的待罪之人?莫非霍大人重新给他官复了原职?” 耿麟比这位小真君处事圆通得多,赶紧补话解释:“我们来,只想见沈渐一面,至于叛军妖僧一节,道首已派人去信其他四宗和长宁寺、幽王处,阐明本宗观点,若佛国执意借大陆内乱,趁机获得好处,五宗必然不会坐视不管,相信他们知道深浅,用不着我们过多操心。” 霍石桥揖手再谢,说道:“沈都尉确属御旨发配前军,然旨意上并未定罪,也未撸其官职,再说沈都尉功勋卓著,再得朝廷重用也是指日可待。” 耿麟道:“那就请沈都尉出来说话。” 霍石桥不敢怠慢,赶紧让手下人去后院请沈渐,将二位仙师引入客厅,命人献茶,又让人厨房准备斋饭,以备后续。 刚喝两口,沈渐已至。 他在鹄鸣居住两年,宗门礼仪自然清楚,虽说两宗并非同源,但相互间来往频繁,境界相近以师兄弟相称,高境长老则谓师伯前辈。 看见降真坐在高靠背官帽椅上,两脚不点地,来回晃荡,就觉着好笑,他这人平日又没个正形,就连在骆道人面前都大一句小一句惯了,没太收敛面部表情。 全不正眼瞧霍石桥的降真居然没生气,反而瞬也不瞬盯着沈渐那张努力憋住不笑的脸打量,黑白分明的眼珠直转。 “敢问真君前来可是问妖僧潜藏一事?” 前去喊他的传令兵也没提个醒,沈渐也误以为两位山上仙师找他就为询问。 降真直皱眉头,喃喃道:“没什么特别啊!恁值得师兄重视。” 沈渐只能瞪眼。 耿麟道:“想请沈师兄移步走趟清虚山。” 神道宗擅长扶乩请神,占卜吉凶,神符术咒,尤其请神、占卜两者,独步五宗,与人捉对厮杀更近武道,普通人也喜欢把他们称做神打天师,当然这也是山下人对山上人称谓不清楚所致,‘天师’这个词,在仙朝大陆,为天师道道宗独占,就连系出同脉的道源宫道首,也以更古老的‘师君’这种称谓。 沈渐看向霍石桥,希望从他那儿得到点提示。 结果霍石桥比他还懵,大眼瞪小眼,两人就这么僵在那里。 降真突然道:“不用担心,师兄特别交代,是请,不然我怎么会来。” 请字一出,霍石桥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想那下阳台宫监宫真人何等身份,搁京都与许修静同级,平时周大将军这号人物见了也得客客气气,如何亲自纡尊降贵前来。 答案很简单,神道宗道首亲自点名。 沈渐又何德何能,令一宗道首点名觐见,想想都不可思议。 此时霍石桥只能想到一件能令道首感兴趣的事。 ——斩杀太子。 太子成两三年从道境神华突飞猛进步入天元这件事,京都但凡地位高一点的人尽皆知,个中原因虽不甚了解,明眼人谁不清楚这种短期内突然拔高,必然是得到了某位高人以秘术揠苗助长,这种方法确实能实实在在提高境界,但问题也显而易见,就是真实战力不会得到太大提升,毕竟剑意剑气这些东西,是靠日积月累的磨砺而来,境界并不完全等同战力。 但有一点,太子毕竟承接过天运,多少不论,身负龙运者天地共鸣,也是高境修行者人所共知。 沈渐能杀太子,说明他在战斗过程中挣脱了天道桎梏,至少短时间内令太子的天道厌胜失去了作用,否则他连近身机会都找不到,遑论斩杀? 修道人一生参悟,又为何求? 不就‘盗化天机’! 知天道,破桎梏便是盗化天机关键,难道道首想与沈渐来场坐而论道? 霍石桥羡慕不已,与仙境超脱大仙人坐而相论,光想想都令人激动,更何论聊天中所得所悟,对谁都能受益终生。 这种机会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 想那周匹夫当年一粗莽武夫,不就是偶得仙缘,得大天师点破玄关,才有了破天堑,入仙境,超然洞神的仙将之路。 沈渐讪讪道:“沈某无名小卒怎当得起道首一个请字。” 降真眯起眼,笑道:“当不当得起我也好奇。” 他噌地起身,摆了摆衣袖,道:“闲话少说,随我走吧!” 沈渐不知凶吉,反正观象又仿佛消失了一般,只得硬着头皮,把住霍石桥的肩,笑道:“要不霍统领陪我走这一趟。” 霍石桥看着降真,别人连正眼都不瞧。 耿麟一旁说道:“霍将军同去无妨,到时下阳台宫也会好酒好菜招待,只是不能随沈师兄去上阳台宫见道首。” 霍石桥正要躬身谢礼,沈渐赶紧道:“是否包括金液琼浆,霜降枣。” 这两样都是清虚山最有名仙家食,金液琼浆就是酒,以仙粮九蒸九酿而得琼浆,常人一杯即醉,名气不低于鹄鸣山名酒千日醉;霜降枣,又名仙人枣,顾名思义,霜降方熟,不过清虚山霜降枣成熟期可不是一年,而是十年霜降乃熟一树。好在山中此树逾百颗,每年都有成熟霜降枣可食,食之可增灵元。 食枣增灵元倒不假,然所增有限,无非就是物以稀为贵,大家伙对仙人、长生的一种向往寄托罢了。 耿麟笑道:“多的没有,几壶酒,一碟枣,下阳台宫还是能请。” 山上人赶路就不太待见骑马乘车了。 他们都用神行甲马,山上人仇家少,现实威胁也少,即使御风消耗真气,对他们来说,也没太多在乎。 沈渐与陆济同行过,也在山上待过,知道这些习惯,也难得绑上了耿麟给的一张神行符,仙气飘飘,一路踏风分雾直往清虚山而来。 第176章 无尽之廊 才远望山峦叠翠,便见溪水潆洄,山峦重重,树木丛生繁密。 诸人才去了神行,放慢脚步,循石板铺就大道而行,走过数里,依入山习俗,入去忧亭喝一杯忘忧茶。 忘忧茶采自清虚山野生茶树,炒制后香气独特,清心静意,故有忘忧之名。 习俗源自当地,原本只是入山前暂时歇脚的茶摊,后当地人见入山访仙者众,且谈吐不凡,多金爽快,便在清虚山附近移种野生茶树,以此为噱头,搞了这么个忘忧茶,建了这去忧亭,也算当地人的一种挣钱手段。 神道宗当然不理会这类借名挣钱的小事。 反倒是久而久之,回山前先坐去忧亭喝杯忘忧茶,居然变成了山中人自家习惯。 当然这里的忘忧茶口味确实不错! 清心静意效果嘛!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东西了。 霍石桥向来不喜喝茶,碗来茶干。 沈渐抿了一口,便将茶碗放下。 降真斜瞥着他,问道:“不合口味?” 沈渐道:“钱味颇重。” 一进亭子就看见柱子上贴有‘一碗百文,恕不还价’的红纸。 一百文什么概念,拿去买米能买一斗,一个人近一旬口粮,这种价格何止叫贵,简直可以叫抢人。 降真大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耿麟一旁轻声道:“此乃本宗先祖所定。” 沈渐悚然,真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俗话说:祸从口出,他可不想还没登山就给人落下一个不好印象。 降真指了指亭子后面,“你去瞧瞧便知。” 亭子后两棵歪脖子树后边,立了块石碑,看上面风化程度,没有几千年也有八百年,上面也没刻什么新鲜的内容,四个苍遒有力的大字:来客下马。 依稀能看见这块碑前方是一条土便道,直通林密幽深处,想来这条路原本是登山故道,才会有这一块下马碑矗立在此。 转到石碑后面,赫然又刻有三个字:值百钱。 这三个字与碑前文字明显不是一个时期,也非同一人所刻,笔锋圆润,写得甚是随意,笔锋深入碑体,每一笔指尖粗细,竟是有人以指代笔一气写成。 以手指碑上刻字,对大多数修行者并不难,只不过身为山上人,在这里留这么三个字,是不是有点儿戏? 沈渐回了亭子,什么话也没说,喝干碗中茶水,掏出半两碎银放在桌上。 当地村民都认得耿麟,他毕竟是下阳台宫知客执事,属监院以下八大执事之首,对外打交道就是他的职责。 见是山上仙师,平时想巴结都来不及,村民哪敢收钱。 降真道:“收了吧!先祖留字,不就用意如此。” 四人再往前行,降真道:“可明白本宗先祖之意?” 沈渐道:“山中贫瘠,村民无依,贵宗先祖以此,助村民摆脱困境。” 降真笑道:“是也不是。” 沈渐道:“哦!” 降真道:“先祖本意,是嫌此茶仿得太差,与山中野树所产完全不是一个味,发出疑问而已,谁承想,误打误撞,却解决了当地人一项生计,积累出一桩功德,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沈渐不禁莞尔。 世间事何尝不是如此,很多事情也许出发点和所得到结果全不一样,是好是坏,皆来自各自所处不同角度罢了。 细细想来,降真似乎又是借此,开解他心底深处的那个郁结。 他没问,降真也没答。 若答者无意,问者也得不到正解,何必再问。 霍石桥就留在了下阳台宫,耿麟也没上山,领路的是降真。 登山数里,石梁飞瀑横跨山壑,从石梁上行,下瞰深潭,毛骨俱悚。梁尽,则有通天石级直入云雾。 五宗之山,天师道丹碧胜在其奇,丹山碧水,神仙画卷;道源宫鹄鸣在于幽,层峦叠嶂,葱茏幽翠;天玄宗则之玄岳在于险,群峰如刀,孤石峭立;神道宗清虚则在于奇,奇山,奇石,奇树,奇花。 上阳台宫便在云雾间,花树环绕。 有降真引路,一路无人阻拦,直接来到一间白石堆砌的高大殿堂外。 “师兄在内等候,直接进去即可。” 降真推开殿门,便不再走。 沈渐独自入内,殿堂空旷。 一条白玉长廊恍无尽头,两侧朱柱高耸,看不到顶,高处似被云雾笼罩。 走出老远,才看见两侧朱柱间塑立一尊尊姿态各异的雕像,有的彩绘光辉夺目,有的朴实无华。 这些雕像从服色上看,有披坚执锐凶神恶煞,有骑鹤驾云仙气飘飘……不太像神道宗列祖列宗。 仙朝大陆各地拢共就只三种庙宇,最多的就是道观,观中供奉,大同小异,都是一尊形貌莫辨的老者形象,统称仙祖;其次便是宗庙,二十四州,凡州、郡、县所在,皆立王朝宗庙,供奉开朝之祖,州所在地宗庙规模较大,侧殿会供有三十六仙将木板刻画;最少的便是僧寺,目前僅有京都有一座长宁寺,其余僧寺皆在附庸国辖地,数量稀少。 这些雕像也不是三类庙供奉神像。 雕像之多,让沈渐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渐行渐远,远得回头已不见大门。 他逐渐分不清这座大殿是真是幻。 这时有声音耳畔响起,嗓音充满磁性,温柔而动听,极具感染力。 “知道他们是谁?” 沈渐分不清声音来自何方,他甚至怀疑,就是某座雕像在说话。 “道首?” 他本来想用前辈称呼,但那嗓音实在让他不忍用这种容易把人喊老的称呼。 鼻中闻到一股恍若幽兰,又似茉莉的清香,却不见其人。 “不用担心,这条走廊名为‘无尽’,本是清虚洞天秘境的一部分。” “无尽之廊。” 沈渐喃喃道,其实他一直在呼唤观象,却又一直得不到回应。 “这些塑像是?” 香风愈浓,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能看出白衣白裙,身姿婀娜,不见其容。 人影出现,声音也有了方向。 “你不认得?” 第177章 宫素然 这叫什么问题? 好像我应该认识一样。 沈渐一头雾水,只是傻傻看着对方。 可能道首也觉得问题太过唐突,吃吃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又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这种声音从别人嘴里发出来并不奇怪,但身为一宗道首,仙朝大陆人所共仰的存在,发出这种笑声,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栗。 “是我多想了。” 她往前走出一步,仿佛走出雾中。 沈渐目光顿时直了,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根本想不出用什么形容词来赞美眼前这个女人,说她美,那是对她的侮辱。 如果非得形容,他能想到的只有八个字: 铅华尽洗,姑射冰肌。 “我叫素然,宫素然。” 道首主动开口,似乎习惯了别人在她面前这种表现。 沈渐马上收敛心神,恭恭敬敬施了个道门礼,却想不出用什么称谓来称呼对方,只能闭嘴不语。 宫素然转身,轻移莲步前面缓行,沈渐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可知道我为何让降真请你过来?” “不知道。” 沈渐回答相当干脆,在她面前,一切假话虚言好像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只想掏心窝子。 宫素然轻笑,每一声笑,对沈渐内心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这和金雪身上那种原始欲望的肉体诱惑大不一样,是一种不敢直视,且又不敢生出半点拒绝的强烈吸引。 心湖间突然响起直刺神魂深处的金石摩擦之声,这声音让他瞬间摆脱了心灵上枷锁般的困顿,整个脑子一下清醒。 他知道这声音来自观象。 脑子一清醒,眼神也清澈起来,长廊中一尊尊雕像瞬间崩塌,化作点点流光,飘荡在空气中。 这座无尽之廊也有了尽头。 转头四顾,这座大殿确实不小,但也说不上多大,前后长不过二十余丈,左右也不过十余丈。 等他视线转到宫素然身上,发现她也在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诧异。 “这么快?” 沈渐赧颜,道:“道首说什么呢!” 宫素然呵呵道:“还能分心,说明本座确实没算错。” 沈渐也呵呵道:“道首算出了什么?” 宫素然没有回答,而是走向大殿侧门。 侧门外是白玉栏杆围成的阳台,阳台外云海如毯。 她一手轻扶栏杆,纤手轻挥,云海便如画卷,抹去一块,蓝天如镜,遥遥可见山脚下去忧亭。 沈渐道:“那是道首所给的考验?” 宫素然道:“哪有什么考验,本座想借此看你心境罢了。” 沈渐道:“哦。” 宫素然道:“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沈渐泰然道:“但凡喜欢用幻术的修行者,都会先用各种细节来审视别人,道首虽是个中强者,用这种方法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宫素然正色道:“你错了。” 沈渐道:“错在何处?” 宫素然道:“首先刚刚我用的不是幻术,你眼中所见,事实上真实存在,刚刚我就说过,那条走廊名为无尽,是清虚洞天秘境其中一部分,只不过这部分空间与现实交叠,令人有种真假难分的错觉。” 她双手撑着栏杆,身体贴近,将鼓囊囊的胸脯,挤压出一个相当美妙的弧度,轻声道:“你能很快从交叠的错觉中看清其中一面本质,这本来就是一种相当难得的慧根,而山下去忧亭,不过是我想看你心境上是否被世俗恩怨所羁绊,拘泥其间,不可自拔。” 沈渐道:“这跟道首找我前来有何关系?” 宫素然目光遥视远方,喃喃道:“当然有关系,关系重大。” 过了很久,她才重新开口道:“一个心境上只会钻牛角尖,固执己见,毫无转圜余地的人,如果拥有了改天换地的力量,对这个世界不是幸运,而是灾难。” 沈渐心弦紧绷,下意识右手扶住腰后刀柄。 宫素然侧脸瞧着他,轻轻一笑,道:“放心,很明显你不是。” 沈渐长舒一口气。 宫素然视线下移,看着他的右手和腰后那柄刀,道:“这把刀是当年李言用那把镇嶽?” 沈渐点点头,手从刀柄上移开。 宫素然视线移开,淡淡道:“这把刀威力虽大,最好少用,嶽者山之困也,于主不详。” 沈渐沉默。 他不相信南梅初雪赠刀有别的用意。 宫素然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说道:“请你来,源于多年前一场天象推衍,只不过当时你已经跟了小骆,其命格不显,所以本宗便一直暗中观察,直到最近你的所作所为,才让本座重新提起对你的兴趣。” 沈渐继续沉默。 宫素然道:“你不好奇多年前那场推衍的结果?” 沈渐这才道:“如果道首愿意说,自然会说下去,如果不愿意,问又有什么意义。” 宫素然呵呵笑道:“你确实是个很看得开的人,有没有意愿加入神道宗?” 换了别的人,一宗道首亲自邀请,谁还能拒绝。 沈渐不是别人,他脑海中早就有一个比五宗道首更值得信任的人,虽然他不能真的称做人。 “我有师父。” “小骆?” 从她的称呼听起来,这位风姿卓绝的道首年纪明显比骆道人大得多。 “是的。” “小骆的修行路数跟你根本不搭,跟他学,耽误前程。” 骆道人虽然也是仙境超然洞神,但与眼前这位相比,确实还差了相当一大截,她当然有资格这么说,但沈渐并不这么想。 他心里认定骆道人的原因无关境界,而是亲情,毕竟当年骆道人把他从天坑旁带走,十几年来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师君给过参悟天……仙祖碑机会。” 宫素然笑了起来,笑得头上青丝高髻都在摇晃。 “陆老儿能把道源宫交给你?” 沈渐怔住。 过了好半晌他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宫素然背起双手,挺胸道:“你若加入神道宗,我能把整个宗门交到你手上,至于周后那边,你更不用担心,神道宗想要的人,她周后哪怕身负整个仙朝大陆气运,也动摇不了我神道宗留下你的决心。” 沈渐一句话都说不出,显然前一句话也没理解错。 ——只是不明白,才初次见面,为何这位道首就对他充满信心。 要说他没动心,那是假的。但真让他想加入神道宗,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还真没那个兴趣。 毕竟有观象,十几年他的不断熏陶,已经让沈渐对世俗意义上的地位和权力,没了太多追求。 第178章 清虚洞天 沈渐还是用相当委婉的词,拒绝了这位道首的盛意邀请。 让人惊讶的是宫素然居然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 难道又是一次测试? 反正他很难理解这些玩占卜的神道,根本分不清他们嘴里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宫素然突然挥了挥衣袖,沈渐发现眼前场景变了,又回到那座无尽长廊,身边依然是千姿百态的各种雕像,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前面出现了一个洞口,亮光刺眼。 下一刻,他们已经身处亮光之中。 亮光里面不是光,而是一片开阔天地。 大地上鸟语花香,树梢头,花枝上,数不清的珍禽异兽。 不管是花,树,还是飞鸟虫蚁,沈渐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然而他也只看了一眼,但凡长翅膀,有脚的,瞬间便像见了鬼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些奇树异花好像也突然变得黯然失色,没了第一眼见到时那种生机勃勃。 宫素然也愣了,瞪大眼上下打量着沈渐,眼神总觉得怪怪的,好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一句:“你还真是不同凡响。” 沈渐抬起一只手搓着脸,尴尬不已,苦笑道:“这能怪我,这里才怪好不好。” 他抬头看着天。 明月当空,一日如豆。 月亮还是平常抬头可见那盏银盘,只不过比正常的月亮大了不上一倍,也不止一个。 五轮明月依次大小,高悬天际,与之相比,最小那轮明月,都比最亮的红日要大出十倍不止。 宫素然坦然道:“这便是清虚洞天。” “清虚洞天?” 沈渐不停挠着头发。 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便是洞天在书本上释义,仙道院所藏道藏上,专门对此有过浓墨重点讲述:五宗仙山之所以称为仙山,重点便在于山中别有洞天,自成天地,最适合修行者闭关修行,洞天皆为天生地育,书本上也没记载洞天产生的缘由。 宣道观的水镜秘境则不同,事实上水镜秘境只是一座人为以阵法打造出来的空间秘境,没有季节轮替,昼夜交替也是术法模拟,并非真实存在。 道源宫那座洞天他也没进去过,所以并不清楚是否与这座洞天相同。 有机会还是问问观象!他愿不愿意说,又是另外回事。 “你去过那上面?”沈渐指了指天空。 宫素然道:“试过,没有成功。” 她缓步前行,说道:“最长的一次,飞了十几个时辰,看着很近,却怎么也飞不到头。” 得有多无聊才会往天上飞十几个时辰,亏得她境界足够高,真气够长,要换了别人,只怕飞不到一小半,就已经气竭从天上掉下来摔成了肉泥。 沈渐暗自腹诽。 “天上很冷,越往上飞感觉身上越重。” 宫素然望着天空,能听出她语气中的遗憾。 沈渐道:“刚刚那些都是有灵精魅?” 宫素然点点头,道:“这里的精魅比京都小灵山成熟得多,灵智更高,不过他们好像对你挺害怕,你无法种灵的原因也正基于此吧!” 沈渐羞耻得想掉头离开。 修行者无法灵契,属于极少数个别异类,灵契不成大多跟修行天花板太低直接挂钩,精魅有灵,能窥常人所不能,不愿意与上限太低的家伙结契成灵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搁谁也不想把自己的一生,跟一个普通人寿命差不多的家伙捆绑结对。 宫素然道:“你有没有想过,精魅不愿与你结契的原因,可能不是你不够强,而是你太强,强到他们也感觉形惭自秽。” 要不说还是姐姐会疼人呢!一番话只差点没让沈渐热泪盈眶,上去就抱着她说一声:姐姐我不想奋斗了。 不过他还是一个很有理智,有原则的人,这些事也只在心里面想想,不会真的付诸行动,名誉、地位、权力、美人看起来确实相当诱人,同时也是一把枷锁。 “道首带我来这里,不会只是让我看看你们的家底,然后借此把我留在这里吧!” 宫素然扭头瞧着他,眼眸流转,顾盼生辉,浅笑道:“你不愿意?” 沈渐挺了挺胸,神情泰然。 “相较于好处,我更崇尚自由。” 宫素然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一块巨大的黑色山壁挡住去路,山壁如同一面屏风,却又光亮如镜,上面看不到一丝半点裂纹。 沈渐感受到一股强大而熟悉的气机。 那股气机来自山壁,比以往他见过的‘天门’碎片上透出的气息更加令人窒息。 “这便是本宗根基,神道壁。” 宫素然伸直手臂,手掌紧紧抵住光滑的石壁,喃喃低语,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感觉像是在对石壁倾诉。 沈渐很想像她那样,但理智告诉他,一旦做了,很可能就会牵扯上一桩永远都扯不断的羁绊和联系。 他很想让观象拿个主意,但观象通常一遇上超然仙境在面前出现,便会自然装死。 宫素然退后几步,轻声道:“你可以在此闭关参悟,每日所需饮食,本座会派人送来,洞天中灵气充盈,比灵髓更纯粹,你大可随意。” 沈渐怔了怔,习惯性还价道:“我是不是不能拒绝。” 宫素然笑道:“可以,尽随你意。” 话锋一转,又道:“本座留你在此参悟,当然不是没有条件!” 沈渐道:“请讲?” 宫素然道:“你参悟出的每一篇道诀,必须翔实记录,与我们分享。” 沈渐眨了眨眼,道:“我若私下昧下几篇你如何知道?” 宫素然笑意嫣然,“你尽可以试试,本宗虽不及道源宫源远流长,有些本事,也是道源宫所不具备的。” 威胁,绝对是威胁!相比恶语相对,这种笑里藏刀更令人寒毛倒竖,压力山大。 沈渐面不改色,心里面慌得一逼。 这种时候他最希望观象能出来商量一声,然而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稍作迟疑,他果断答应。 再怎么说,天门碎片的获取是观象最终目标,参悟透每块碎片神意道韵,对将来炼化碎片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 …… 宫素然离开了,走的时候脸上带着比狐狸还狡猾的笑容。 沈渐总有一种被人当成了工具人的感觉,现实却又不得不从,一想到这些就很糟心,无奈跌坐在山壁前,宁神静气,调整着呼吸。 很快,降真给他送来了十几壶金液琼浆,一筐霜降枣,外加好几样仙家吃食,茶具、忘忧仙茶一应俱全。 送来的忘忧仙茶当然不是去忧亭喝那种,而是清虚山野生茶树采撷,山上弟子以五行真火煨炒而成的真正仙茶。 等他心绪彻底宁静,观象终于开了尊口:“哟呵,这家宗门的道首挺有意思嘛!没觉着她有意思跟你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双修,你小子就傻不愣瞪的听不懂?” 第179章 道钟长鸣 沈渐气得直瞪眼。 “刚才你不装死装得挺像,现在诈尸了,好意思笑我,就你那怂样,还成天吹牛逼,以前如何如何了不起,什么天下除了你谁都不咋滴!我看你就是银样镴枪头,想硬都硬不起来那种耙货。” 观象大笑,笑得甚是开心。 “最近你火气就比较重,看来真该好好找个人双修败败邪火,那位道首确实不太合适,年纪大了点倒没啥,三十如儿郎,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甲子隔墙可吸鼠嘛!关键是她境界高了那么一丁点,怕你虚不受补,反受其苦。” “哪学来的怪话,记得小爷没教过你这些。” 沈渐真有点犯嘀咕,这家伙这次醒过来,好像习惯性比较激动。 “广寒清池那些日子从隔壁别的嫖客那听来的。” “啥!你居然背着我偷听?那我说过的话,你岂不是……” 观象自知失言,赶紧道:“把你手放石壁上试试,机会难得,别人主动请你参悟天门碎片的机会可不多见。” 沈渐反而把手背了起来,振振有词道:“少来那些,回答问题先。” 观象顿时语塞。 沈渐道:“不是那些有的没的,我想问你外面那些雕像怎么回事?” 观象嗨地发出感叹,很不屑地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我说过那些小神仙道吗?名字你也别急着问,说起来费劲,他的尊号都比较长,知道怎么回事不,很简单啊!越没用,名号就长呗!” “都是来自你的故乡?” “也算是吧!” “神道宗怎么会有他们的雕像?” “那些不是雕像,而是拟刻。” “什么叫拟刻?” 沈渐越问,感觉越糊涂。 境界低的时候,观象说什么就是什么,虽然觉着他在吹牛,本着看破不点破的原则,听听就算了。然而随着境界攀升,战斗越多,再回过头去想观象的话,好多结果都印证了他的正确,比如灵契不重要,打架靠的是拳头硬,而不是武器好等等等等…… 有时候他感觉观象就像一本老书,刚开始觉得挺平常,等以后见识多了,回过头再翻这本书,发现当年根本就没读懂字里行间真正意思。 “怎么说呢,说直白一点,这些雕像就是意识在你神识里道诀的显化。” 沈渐还是不太理解,“道诀显化不应该是文字吗?” 观象叹着气道:“一门道行,一种神通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生灵身体小天地的大道流转,我能通过观察把一个人的修为变成道诀,何尝不能将一篇道诀转化成一个生灵的完整形象。” 沈渐好像是懂了,神色依然迷惘。 观象道:“知道储物法宝怎么来的?” 沈渐道:“高境修行者尸解后留下的壶天空间,道藏上专门提过,壶天者虚空也,可储万物,仙识显化之。境高,虚空越广。之所以难得,有价无市,超然仙人本来就不多,多为家族传世,或门阀强夺而来。” 观象嗯了一声,道:“这片所谓的洞天,便是你们说的壶天,我们称之为神域,这种空间大小,则称为神界,神灵天界,这下明白了?” 沈渐讶然,道:“你的意思就是,这里就是大一些的储物法宝?” 观象道:“不准确,也差不多,能显化出诸天法像,说明他金身破碎,身死道消前,地位已然不低,极大可能是死在天门崩碎风暴中。” 沈渐故意问了句很不恰当的话: “比你如何?” 观象顿时恼怒,骂咧咧道:“奶奶的,能比吗?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好不好。” 沈渐呵呵,“他在天,你在地?” 气得观象直爆粗口。 骄傲如观象,怎么可能承认别人比他强。 沈渐想抓住机会问得更明白,毕竟这个老东西不是那么喜欢把话说明白。 “帝王石在我这儿已经很久了,你为何不让我参悟?” 这次观象的回答出奇利落:“不完整,没用。” 沈渐再想进一步问,观象很不耐烦道:“等将来收集到的天门碎片足够多,剩下那些未现世的自然显现,到时你不用找,它都会找着你。” “这把镇嶽刀使用真有危险?” “不过就一把坠落这里的低阶仙器,也只有你们当成宝,好在够结实,正适合你现在用。” 听观象这么一说,沈渐顿时心安。 …… 当手掌按上光滑的黑色石壁,他整个人顿时沉浸在一片陌生虚空中。 虚空中无数神灵塑像飘来荡去,有的形貌可怖,衣饰古怪;有的又与真人无异,穿着打扮也没有太过突兀…… “这是外面那些……”沈渐愕然。 “相似,不一样,没见着多得多,也真实得多。” 确如观象所言,这里的雕像多不胜数,每一尊都色彩艳丽,除了不能动,与真人没有任何区别。 沈渐神识中伸出了一只大手,将其中一尊雕像抓在手中,无数文字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砸进神识中,脑子里面嗡嗡作响,强大的冲击力令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离白石仙殿三里外另一座山对广场上。 一尊高高架起,上面遍布的各种古怪花纹的大钟轰然鸣响,回荡在清虚山上空。 宫素然第一个冲出了洞府,双手掐了个术诀,往外一挥,大钟鸣响的山头便扣上了一只无形的屏障,将钟声牢牢锁进屏障之中。 然而就这一声巨响,已经惊动了清虚山绝大部分山中门人,大家都放下了各自手中要务,跑向高处,看向大钟所在位置。 降真也来到宫素然身边,张着嘴巴,怔了半天,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难道……” 宫素然瞪了一眼,神情严肃,“不要外传。” 降真赶紧躬身行礼,肃然道:“谨遵法旨。” 然后直起腰目眺白石仙殿,喃喃道:“才一个时辰,他居然参悟出了新的道意,道首十三年前那次占卜当真神了。” 宫素然嘴角差点咧到了耳根。 没人不喜欢听人拍马屁,虚伪的拍和真心诚意的拍,意义又大不一样。 宫素然境界再高,心湖再宁静,归根结底也是个人,还是个长得漂亮的女人,这种拍到心坎上马屁话,她又如何能够拒绝。 降真道:“这个沈渐真能带领我们走向新的天地?” 宫素然道:“卦意如此,你不信?” 降真赶紧再揖道:“道首预言,师弟岂敢妄自菲薄。” 宫素然嗯了声,欣然望向白石仙殿,吩咐道:“安排最得力的弟子,严密把守洞天入口和鸣道钟所在,整个清虚山即日封山,非本宗弟子,一律婉请下山,切记,除了你,别人不准踏入洞天一步,也不得有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接近仙殿,不听从劝阻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降真称喏,犹犹豫豫道:“那霍石桥?” 宫素然道:“告诉他,沈渐暂时居住我宗,天后想要人,让她亲自过来跟我谈。” 降真哪敢违拗,更不敢照此跟霍石桥回话,只能一路走一路在想怎么才能婉转一些,免得真惹得京都城那位女强人跑来跟自家这个女强人斗法。 这二位真搞起来,清虚山还不得塌了! 安排完白石仙殿守卫,又马不停蹄安排人守住鸣道钟所在山头各个要道,还没等离开,又一声道钟震鸣,回荡屏障之内,差点没把仙境洞神的降真震翻在地。 好几个身处屏障内的弟子已经口鼻出血,直挺挺倒地,他赶紧祭了个降真咒在身,驾驭起倒地弟子,扔出了屏障,大声道: “所有弟子听着,远离鸣道钟,不得踏入钟山界一步,违者当以破门论处。” 破门之律,即废去修行,逐出师门,这种处罚,已是宗门律中僅次于诛杀律的严厉处罚,谁敢违反。 第180章 酷吏 霍石桥不明不白被降真请出了下阳台宫,心头即使再不忿,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这位仙境洞神真人,遑论五宗地位超然,强如开国仙帝都得礼敬三分,何况他们这种小角色。 好在人家话说得客气,礼物也没少送,几大坛子金液琼浆,一大包霜降仙枣,还附赠了一盒忘忧仙茶,这些礼物就算回京拿去送礼,都是拿得出手的奢侈品,他还能说什么不是。 就是沈渐被留在了清虚山让他有点郁闷。 虽说相识不久,刚开始还有些厌恶,自从郡守府一役,他对沈渐看法大为改观,甚至对天后的一些做法也有了抵触。 本想借这次收复芜城后东出北境,为他弄个大大战功,在天后面前洗脱前怨。结果神道宗半路杀出来,这么一搞,让全盘计划落空。 唉!是福是祸,随缘吧!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想好了一套说辞,免得到时被周大将军怪罪。所以在下阳台宫给沈渐留了封信,免得到时大将军询问起来大家驴唇不对马嘴。 说法也简单,攻打芜城时的情形大将军也清楚,最好的托词就是沈渐受了暗伤,神道宗大长老鉴于他与道源宫关系,将他留下来治疗。 霍石桥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种聪明的主意,除了他霍将军有几个人想得出。 结果一封军情概要发到北路军,没等到驿路回函,大将军一封手书符信便先到了手上,信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先是痛斥他为何战情紧急还跑去清虚山,又大骂他没脑子,说什么五宗一体,正愁找不到机会从朝廷挖人云云,最后也说个所以然,骂完了事。 骂就骂了,没事就好,霍石桥对大将军还是很了解滴! 真到了天后面前,大将军指不定怎么保他呢! 一旬后,军队结束休整,向北开拔。 晋河两州已经安抚,叛军余勇大多被随行团练军和两州组织的新兵消灭,霍石桥只带了左龙武军一万精锐,再加上五支战斗力较强的地方军,共两万余,走雁岭北端飞狐陉绕道直入幽州以西地界,乘幽王大军正安阳一带与周匹夫组织的三州兵马对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雁岭以东门户河谷郡。 如此一来,等于在幽王叛军腰部打入了一颗楔子,进可切断幽州叛军退路,退可强守雁岭天险,还能北上防止北大陆桥蚺族部与幽州叛军勾结南侵。 幽州大军本来就是朝廷除京师三卫外最精锐边军,十五万人,对阵周匹夫所率的三州兵马二十五万杂牌军,也打了个胜多负少,只不过想一口吃掉也没那能力,双方便在济州一线僵持不下,向来以擅善攻著称的周匹夫主守,而善守的幽州边军主攻,战事逐渐胶着。 …… 京城这边也没闲着,幽王、晋王世子的叛乱,令东柳皇族陷入极端不利被动局面,宗正寺上下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打杂稗官,几乎人人都被大理寺请去喝了几顿茶,吃了几顿楠竹炒肉,长期滞留寺狱者十之三四,留滞京都不得外行者十之有五,剩一成半,不是死在了牢中,就是被判斩立决拖去菜市口重新投胎。 受大理寺特殊照顾的不止宗正寺,三省六部九寺,哪个衙门没几个人遭殃,皇族把持朝局三十余年,衙门里面但凡高官,有几个没串过皇族门子,走过皇族路子? 高官被抓,从上到下清理,一抓就是一大串,要不是天后专门下旨三品以上官员不得擅拿,可能整个朝会都没法正常早朝。 整个京都如今是血雨腥风,人人自危,谈寺色变。 光刑部就有尚书以下十九人落马,更别说其他没有执法权的各寺各部,据说吏部一天内就有三拨大理寺官差到访,抓走的人数几乎占吏部官员六成之多。 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固然是东柳皇族两位王爷先后造反,但其中雷厉风行,将天后命令执行到极致的主理官员,更是让朝堂群臣恨不得啖其肉,抽其筋,断其骨。 主理官员看上去不少,大多数挂名虚职,真正主事人只有一个。 丁冲。 大理寺副卿代理寺卿。 这个曾经做过四皇子党的仙道院高足,靠裙带关系投靠太子博取晋升,太子承继当晚摇身一变成为天后密谍,出卖自家岳丈,得天后宠信的小人。 如今正是炙手可热,将整个京都差点翻了个底朝天的头号权臣。 即使已经把持大理寺,他还是习惯每天在寺狱闲逛。 这些日子的寺狱可不比先帝在位那时冷冷清清,走在地下甬道里面,也能听到自己脚步回响。 地下甬道内到处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喊冤叫屈,呻吟声夹杂其中。 丁冲脸上带着笑,嘴角高高扬起,仿佛正聆听着无比美妙的仙乐艳曲。 他停在了一间布满阵纹的牢笼前。 里面关着一个身材相当匀称的年青人,一身囚衣破碎不堪,血迹斑斑,脸上布满鞭痕。 仔细看的话,能看清鞭痕下的脸相当清秀,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眨也不眨。 “我记得你好像喜欢眯眼看人,天道院之时,还是王陈身边专门出谋划策那个,现在怎么了?只会瞪眼!不会动脑子了。” 说着话,丁冲蹲了下去,也不管身上那件崭新的绯红官袍下摆拖在潮湿的泥地上。 重刑犯牢条件自然比不上三品院,甚至连普通间都不如。 角落里,还能看见一双双发亮的小绿豆眼正贪婪地盯着牢笼,它们关注的自然不是牢笼,而是那些四肢重镣,移动困难,却又血肉模糊的活人。 因为符纹重镣太过沉重,薛琪飞只能坐在潮湿的谷草上面,双腿紧紧蜷曲,双手放在脚尖前面,让手镣放在地面,以免沉重的手镣压在身上很快就会变得淤青。 丁冲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壶酒,轻轻放在离牢笼栅栏不足两尺半的地方。 他的袖子当然装不下酒,其实酒是从他手腕上一串数珠式储物法宝摸出来的,这件储物法宝来自千钟家族,某位家族高层为保其子不掉脑袋,才忍痛拿出这件法宝换独子离京,这还是看在以前与千钟世家有不错交情面上。否则,他宁愿得罪门阀,也不会少一分执行天后交给他的任务。 “别说我是在报复当年受辱之仇,这不,我还好心请你喝酒不是,而且对你用刑的人又不是我,是高群啊!你看看人家多聪明,见势不对,马上就跟皇族划清界线,现在跟着我,不也是吃香喝辣的,这阵子过了,我看本寺寺正空缺他也该补上了……叶申不也一样,这回刑部空出那么多位置,我一封推荐信过去,人家尚书大人连个磕巴都没打……” 丁冲絮絮叨叨,好像当年坐在东柳静温牢房里面,跟他闲话家常。 地位变了,场地换了,习惯依然没变。 唯一不同就是,当年他是奉岳丈之命与宴宁侯聊天,现在他是自愿。 薛琪飞咬着牙,嘴角流着血。 “我是那晚扶龙军领兵队长,按天后旨意,早就该死,你留下我这条命,不就是想多折磨几天,让你这变态的感觉满足。” 这些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面迸出来的,还带着血沫。 丁冲摇头道:“非也,非也,我不杀你,跟满不满足没有半文钱关系,真的,不骗你。” 他眨着眼,笑着道:“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我可连高群、叶申都没说过。” 薛琪飞一字字道:“你说。” 丁冲又掏出一壶酒,慢条斯理捏碎封泥,慢慢喝着酒,过了好久,才缓缓道:“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不杀你,是因为沈渐觉得你还有点人性,至少在别人不敢为的时候,你敢挺身而出,去拦他的路。” 薛琪飞听着。 丁冲道:“他比较喜欢性子直的人,不太审时度势,一根筋,可他自己明明也不算,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说着他又在摇头,叹着气道:“可我不喜欢啊!怎么办呢!又没法说服这家伙,也没法说服我自己,所以只能关着你,让高群偶尔来打你一顿,既满足了我,也满足了他。” 说了好一阵,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他这才把酒壶收起,缓缓起身,看着遍体鳞伤的薛琪飞,微笑道:“就这么着吧!希望你能熬过去。” 然后他缓缓走远。 昏黄的光线下,绯袍红得像血,衣摆下的污泥就像凝固的血块。 也许本来就血肉。 第181章 两百七十二响 降真精疲力尽,颓然坐在白石仙殿门前台阶上,仰着脖子大口喝着酒。 钟山之巅那口巨大的铜钟又响了起来,这已经是最近两个月来,这口钟的第两百七十二次敲响。 他已经听得麻木,也变得感应迟钝。 要不是道首师姐生怕漏记鸣道钟敲响次数,将屏障内鸣钟感应强行在他身上挂了一份,他才不想跟那口无法炼化的鬼钟扯上关系呢! 敲响大钟的不是人,而是铜钟魅灵。 这口钟原本就出自清虚洞天,谁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反正清虚洞天现世那天,它就在那儿。 当有人第一次从神道壁悟道,它就像今天这么自行敲响。 从那以后,七千余年间,它一共敲响过一百零八次。 一百零八次,代表着神道宗现存的一百零八篇道诀,这也是鸣道钟名字的由来。 然而七千年岁月,它拢共敲响的次数竟还不如这短短两个月。 道钟震鸣次数越多,身为神道宗大长老兼下阳台宫的降真原本应该兴奋才对,因为这意味着宗门又有一门新的道诀可供选择修行,但降真现在怎么也高兴不来。 当然不是他有选择恐惧,而是道钟本身便是一件远古仙阶法宝,威力奇大,只是无法炼化,其中的钟灵只认清虚洞天不会认主,每一次听见它敲响,对降真而言都是一次从仙识到肉体的痛苦煎熬。 两个月二百七十二次如同生死般的煎熬,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这种折磨。 不只有他,与鸣钟感应心神相连的道首师姐同样如此,反正最近道首的脾气,已经怪得让宗门所有长老弟子避而远之。 大多不明内情的宗门弟子都还以为道首是不是因为年纪原因,出现了女人某个阶段才会出现的脏躁之症呢! 山中人谁不通医理,又觉得不应该,脏躁之症本应是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女修入门境化精便斩赤龙,化精成炁,从未听说还能出现脏躁的说法,但道首最近表现实在太过形于外露,又不得不让人产生这种联想。 降真当然不会,他是知道内情的少数人之一。 道首尖细而狂躁的嗓音突然在他耳边炸响,差点没吓得把他手里的酒壶掉裤裆上: “又偷懒,还不滚进去看看情况。” 这是她隔空用耳密术催促呢! 降真道:“哦。” 强忍着鸣道钟带给仙识和肉体的双重创伤,支撑着起身,迈着微颤的大腿,徐徐向大殿内走去。 穿过无尽长廊,跨入洞天,他发现今天这里的天空格外明朗,五轮明月也不像往日那么大小分明,恍然若五张天空玉镜,将日光反射出耀眼的光晕。 他抬起手在眉骨上搭起个凉篷,最大最圆那轮明月间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正当疑惑,黑点迅速变大,变成人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沈渐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神清气朗,满面笑容,看起来气象万千,比刚来时宛然脱胎换骨。 每一座新天池开拓,天地动荡,山河易位,正如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两个月的神道壁道韵参悟解析,以及洞天内得天独厚的充沛灵气,让天池数新增一座,原本刚成雏形的第十四座天池也趋于圆满,池溢成海,整个小天地内的天池数已达十五,加上每座天池九潭环绕,此时的小天地,正处于一种阴阳交替,天地混沌的玄虚境地之中。 也就是说,他体内的天池辅潭无需通过周天运转,从外界吸收灵气精粹,就能够产生点滴真气,不过产出的量太过细微,远远无法满足身体所需,但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滴之水可以成川。 沈渐笑眯眯道:“降真前辈又来察看进展?” “不……敢。”降真震惊得说话都不太利索。 眼前的沈渐,身上所带那种强大的气场,简直对他有种天然压迫之势。 “沈……沈……道……仙师已经参悟完成?” 降真内心无比希望结束这场令人痛不欲生的煎熬,真正得到结束的答案,却又无比的空虚失落,仿佛一场噩梦,虽然可怕得令人战栗,真正到噩梦结束那一天,反而又想让这种悬念持续不断发展。 沈渐点点头,道:“差不多。” “差不多。”降真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这一代人再加上之前两代,花费无数个日日夜夜,耗尽心血,都未能在宗门道藏之上新添出任何一笔全新修行之道。然而眼前这位,僅僅两个多月,就悟出两百七十二篇全新道诀,这种成就,搁在神道宗,哪怕搁在整个天下,也能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般空前绝后成就,让他这位修行长达两百载的前辈情何以堪。 沈渐笑道:“怎么,降真前辈觉着不够?” “不敢。”降真恭恭敬敬行了个道门礼,说道:“那就请沈仙师移步,贫道安排了洞府。” 沈渐摆了摆手道:“不用,安排个地方洗个澡。” 降真道:“遵命。” 沐浴熏香后,一身干净衣袍的沈渐来到上阳台宫祖师殿。 殿中只有宫素然。 见沈渐过来,相当恭敬起身迎接,随后请他坐在了正前方主位座椅上,自己反而落身客座。 这个举动立马让平时素来低调的沈渐坐立不安。 背后就是神道宗三大开山祖宗的挂像,任谁坐在那儿,背心都有点凉飕飕的。 “道首这是……” 宫素然手掌虚按,示意他安坐,吩咐道童奉上香茗,却又不是让道童递茶,亲自端着,躬身双手奉上。 “使不得,使不得……” 这种阵仗沈渐哪里遭得住,起身便想从座上逃开,屁股刚离开,又被宫素然挡了回去。无奈接过茶碗,接的时候也是双手,战战兢兢,大有受惊过头的模样。 该死的观象又睡了过去,每次汲取过天门碎片神意道韵,他好像都得消化一阵子。 宫素然道:“沈仙师大才,素然在此恳请仙师接掌神道宗道首之职。” 沈渐骇得差点没把茶碗丢在地上,瞠目而视,大声道:“切莫玩笑,这种笑话真不好笑,沈渐何德何能,敢与道首并论。” 震惊是的确震惊,但他知道,宫素然真不是在开玩笑,参悟新道诀对一家宗门来说有多重要,出身仙道院的他,这点比谁都清楚。 他不愿意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便是一旦取得任何一家宗门谱牒,就意味着整个仙朝大陆有主的天门碎片将对他敬而远之,没有任何一家宗家门阀乃至朝廷,乐意将他们的底蕴与其他宗门分而享之,更遑论一道之主,这同样是他宁愿认骆道人为师,也不愿加入道源宗的主因。 第182章 神道中兴 沈渐掏出一叠厚厚的记录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都是俩月来神道壁悟道所得。 悟道一开始,观象便感应到道鸣钟的存在,马上断定这口钟极可能属于清虚洞天主人生前灵契武器。 通常来说灵契武器中寄居魅灵与武器主人缔结契约属于死契,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但非绝对,魅灵之所以愿意与人灵契,根本原因还是魅灵多数寿数不古,若无灵契反哺,二三十年便如花朵凋零,因此这种灵契很大意义上,是魅灵占据主动。而主人则是借魅灵使自身炼化物达到器我一体的境地。 修行者漫长的寿元中,魅灵也有升华的机会,境界越高,持续时间越长,灵智升华可能性就越大,正如妖族开窍炼形一个道理。 一旦升华,魅灵的慧根和寿元都有极大程度提高,灵契之约便会随着这种提升逐渐失效,最后变成一种合作,而非生死同天。 这个过程相当漫长,非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可达到。 仙朝大陆目前寿元最高有史可证,也不过八百载,大抵以道境神华增寿甲子,再一境半甲子来计,至天元境也就两百高寿冒尖,破仙境增寿百载,仙境三境,洞神、玄虚、仙羽每增递增成倍,最高九百载极寿,可仙羽一境鲜得圆满,故八百载已登峰造极。 八百载令魅灵升华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整个仙朝大陆能让灵契武器灵宝传承未见经传。而北大陆、魔天大陆则不然,妖族、魔族修行虽比仙朝大陆困难,但天生寿元就长,加上修行,活上千年并不罕见,妖族无灵契自不必说,魔族同样有灵契,谓之:藏神。(见四十五章)称谓不同罢了,留下来的神兵不在少数。 这口能感应洞天新道的自鸣铜钟便是如此。 神道壁也并非洞天原主所炼天门部分,只是可能同出一脉,天门崩碎时,风暴令此强者身灭道消,蕴含同脉神意的碎片,因气息相近,便被遗留下来的神界吞噬,扎根于此,与那口拥有真正灵智的道钟朝夕相伴,道出同脉,它能感应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本来就没打算隐瞒,这些道诀对观象来说,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沈渐道:“三百八十篇道诀,其中卜课之道六篇,炼气壮体之道十四篇,扶乩请神符咒,神位之名三百六十篇。” 宫素然并未伸手,反而将手缩了回去,抱了个子午诀,起身再揖,道:“沈师悟天授之道,数量远超数千年本宗祖上总和,实属天意授之,如此素然还窃居高位,必遭祖师在天之灵唾弃,天亦将谴,故再次恳请沈师掌教,以慰本宗上下拳拳之心。” 沈渐一怔,问道:“这事……我神道壁参道一事,贵宗上下都知道了?” 宫素然不敢欺瞒道:“未得沈师首肯,暂时只有素然与降真知晓。” 沈渐长出一口气,本想伸手去拉她坐下,刚抬起,马上又放了下来,说道:“道首请坐下聊,有些事从长计议行不行。” 宫素然沉吟着,还是依然坐下。 沈渐道:“先问几个问题,请道首如实回答。” 宫素然道:“问无不答。” 沈渐道:“刚见面时,你说的天象推衍算出了什么?” 宫素然赧颜,道:“不瞒沈师,当日见天象如血,虹光射斗,故卜一课,算到仙都城郊天陨坠,其坑通冥,此谓通天接幽,必见神异,而其神主破,利在将来,又有吉数彰然,可见至高,无不预示得其神主,必然中兴之象,故遣降真借口商谈灵髓分派,入京寻人,后来才知其卦正应于沈师之上,又碍于道源宫先入为主,方才未能将沈师带回清虚,但十余年来,沈师日常,神道院皆有回报,且暗中观察沈师者,不止本宗,长宁寺,天师道,灵道宗,天玄宗,包括朝廷亦在其中,所以在很多关键点上,素然本着天意神授原则,并未下令本宗弟子从旁相助,这一点尚请沈师勿怪。” 沈渐大口喝着茶,暗自庆幸前十几年办事还算稳妥,不然身边一直有双眼睛盯着,好多秘密让人看了去,即使说不上威胁,尴尬也够羞耻的。 “他们现在依旧如此?” 宫素然微笑道:“山医命相卜,本宗其他不敢说首屈一指,唯在卜之一道,仙朝大陆无人敢说比素然更知根底,他们也就观察而已,并不敢说卜算到了素然这般地步,在沈师斩杀太子后,朝廷基本把对你的态度摆上了台面,其余几家也只灵道宗通过曹家与你略有联系,不再把你作为重点观察对象。” 她优雅地端起茶碗,小口抿茶,接着道:“正如沈师接纳的千秋七散仙也是如此,当然他们所得天劫并未像沈师那场惊天动地,各宗的观察也都如出一辙,观而不语,只看后续有何变化。” 沈渐想起那七人天缘加身却搞得自己人模鬼样,也不禁为他们悲哀,好在这次所得之道中,有几篇似乎能帮助到纹身如衣的何天衣和红袍官印不离身的红袍,他准备得空给他们去封符书,把口诀传递过去,同是天涯受难人,能帮人处且助人。 宫素然道:“神道宗近千年虽不及天师道如日中天,道源宫底蕴深厚,然本宗家底也自不浅,光下宗分支占据的灵髓矿脉便有四条,三条在王朝境内,一条在北齐,虽与朝廷五五分成,所获之巨,养活祖庭及下宗数千人绰绰有余,再加上一些买卖,积累足够支撑百年,沈师根本无需为将来修行一切担忧。” 沈渐摆了摆手,将那叠写满道诀的纸笺放在茶几上,道:“刚才道首也说了,天意神授,未来的路,道首也不想把我约束在山上吧!” 宫素然张嘴,还想劝说,又给沈渐抬手制止。 “顺其自然,正如我与道源宫关系一样,这些道诀一字不漏我全部交给道首,其中我将各种道诀分了个三六九等,注明了一些事项,比如其中九篇请神咒风险极高,即使道首非生死关头也不要擅用,更别去尝试,否则神意加身,后果不可预料。” “我之所以用小楷书写,也是怕以请神符文写出样式,会引来不可知后果,如何写,我在旁边以文字标注过,你们都是行家,一看便明白。至于炼气壮体十四篇则无此禁忌,只是寻找合适慧根习之则可;卜课篇反噬极强,天道反扑不可预知,道首也要慎用。” “我的建议,这些东西分等级放置,但凡存在风险之诀,还请道首亲自保管,至于我嘛!这些道诀也不会告知别宗,道首宽心便是。” 宫素然还想劝,都给拦下不提,无奈只能接了道诀,提议换一把随身佩刀,同样被沈渐以劫数难免为由婉谢。 逼得这位道首没法了,最后说道:“沈师若不愿留山,也无意道首,但有一点恳请允诺,否则素然不但与列祖列宗无法交代,跟自身心境也做不得了断。” 见她心诚,沈渐方才道:“说说看。” 宫素然道:“就请沈师新起一个道号,将此号留置宗门祖师殿谱牒簿,将来后人问起这些道诀来历,宗门也有文字记载,不记入宗门辈分,只称……只称中兴之祖,沈师意下如何?” 沈渐都觉得意外,皱皱巴巴道:“这如何当得起。” 宫素然决然道:“沈师所得之道,远超前代祖师之合,此等天悟大才,什么称号担不起,何况将来若有神道宗出力之际,只需报上一个道号,本宗弟子便知其人,索物遣人岂不方便,也便于沈师江湖之行,面对不时之需。” 想想这个提议也是好主意,沈渐自己都觉着不好意思,当年为修行筹钱,不也开过公道铺子售卖道诀,这一次不过是打捆包售,挖回了一座金山罢了,本质上区别不大,迟疑片刻便欣然应允。 道号嘛!他也是第一次起,回洞府想了半天,终于用姓氏解义憋出了个‘滈陵’的道号,其义陵上之水,山水相依,流转不息。 第183章 夜色下的刺杀 夜色下,灯光昏暗。 一场暴雨将长街冲刷得相当干净,看不见任何垃圾杂物。 内城已然宵禁,街上冷冷清清。 丁冲漫步长街之上,夜风吹拂着脸庞,凉丝丝的,让酒后燥热的身体舒爽惬意。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无人的街道,喜欢手握特权带来的心灵上的愉悦。 巡夜金鳞衣和雁翎小队谁不认识这位天后跟前大红人,谁敢以违反宵禁拦他,指不定今晚刚盘问两句,明天就有可能被带进寺狱,享受传说中一百零八种侍候人的手段。 如今的京都官场,丁梦魇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人喜欢晚上做噩梦,所以也没人敢去惹这个噩梦制造者。 丁冲无所谓,反正也没人敢当面叫,背后嚼舌根的人大多受到了应有惩罚。 他处理这些喜欢嚼舌根的人方式也很绝,按照传说中地府处理多嘴多舌鬼的办法,先用两根长长带倒刺的铁钳把舌头拉到最长,再以夹子固定,用烧红的烙铁在舌头打个记号。当然这只是第一次,如果发现再犯,这条舌头就连根拔掉,两种刑罚都有专属名称,美其名曰‘刺记’和‘捻雀舌’。 不过人也挺奇怪,他居然见过拉出来最长的舌头竟然能达到一尺,所谓三寸不烂之舌,看来也不是那么准确。 夏夜的风令人舒适。 他忽然感觉到皮肤上细微的寒意,肌肉顿时绷紧,整个身体立马做出了相对反应。 一把又细又窄的剑擦着后腰刺了过来,剑锋碧绿,显然上面带着不知名的剧毒,虽然大多数毒液对修行者不起作用,但有些来自妖族炼制的异毒还是能顺着血液腐蚀经络脏腑。 这把剑上面的剧毒,不用想都是后者。 他看都没看来人,反手便挥了出去,身上那件常服襕衫,也在瞬间变成了血红官袍模样。 这件袍子天后亲赐,出自魔天,据说是开国先帝西征那年,从亲手击杀的一名高阶魔将身上,扒下来的一件异宝,因为有损伤,一直搁在皇家秘库吃灰,直到天下平定,王朝与北大陆白山君互盟,商贸往来正常,这件袍子才由一名妖族修士修补成功,重新焕发昔日光彩。 天后赐袍的用意很明显,丁副卿如今得罪了半个京都城,想要他命的人数不胜数。 杀手一剑走空,手腕一翻,变刺为削。 锐利的剑锋却没能割破那件红袍,反而被鼓荡真气反弹开去。 丁冲人已转身,荆棘在手。 不等利剑收回,将剑锋紧紧抓住。 荆棘坚韧,生有倒刺,拿捏这种锋利武器最是拿手。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看清袭击者正身,虽然蒙着脸,但从她紧身黑衣下,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的身材判断,这是个极其惹火的女人,尤其是两条笔直修长,紧实的大腿,看着都让人浮想联翩。 丁冲并不好色,但不表示他不会欣赏,好看的女人,无论是脸长得好,还是身材曼妙,他都很喜欢。 但对拿着剑想要他命的女人,再好看,他也不会手软。 然后他另一只手握拳轰了出去。 砰!!! 眼前神奇绽开出一朵粉红花朵,拳头砸在上面,罡劲冲击,花朵瞬间破碎,漫天落英,煞是凄艳而美丽。 落英后,黑色身影正退入街边阴影,仿佛正融入夜色。 丁冲一步跨出,伸直手臂便向变淡的身影抓了过去,在人影彻底消失前,死死攥住影子脖子,像街边招徕生意的扯白糖一样,将影子从黑暗中扯了回来。 同时扯回来也有那把剑。 剑光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锵一声,剑尖被坚硬的物体挡下。 挡住剑锋的是丁冲的右掌,手掌上套着尖刺甲套。 天后对信任的手下赏赐向来大方,光专门炼器用精金,就已经赏给他七八斤之多,再加上沈渐婚礼上所送九转精金,这副荆棘拳套已经被炼到坚不可摧的程度。 喀嚓! 剑锋折断。 丁冲右手拳头狠狠砸中女子小腹,无数尖细倒刺撕开黑色紧身衣,扯下一块血肉。 女子一声闷哼,抬腿又踢过来。 脚尖花朵绽放,这次是银色,边沿薄而锐利。 丁冲没有挡,又一拳砸下,喀嚓声再次响起,女子笔直的大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了过去。 这次袭击者再没能忍住,大声惨叫,叫声凄厉,回荡在空旷的长街上空。 惨叫声把夜巡的金鳞衣吸引过来,他们没能靠近,因为面前挡着两名身着大理寺官服的官员。 丁冲头也不回,死死盯住这个女人,一把将她的面巾扯了下来。 “原来是你?” 他认识这女人,只一面之缘。 这女人姓楚,北境幽州人氏,其父官至户部侍郎,东柳静穆亲手扶持提拔心腹之一,也是皇党重要成员,算得上他们的财神爷、大管家。 东柳静穆逃离京城,带走的,也只身边几名武将,像楚侍郎这种内务总管自然来不及逃离,很早之前便被大理寺控制,下入大牢。 直到幽王起兵,楚侍郎以叛国通敌罪判斩立决,诛三族,一家三十口尽被砍头,办案主审自然就是丁冲丁代寺卿。 这女子本应划入三族之列,然而她与瑯琊王家有婚约在身,再加上京中王家死保,提前举行婚礼,方才逃过一劫。 “是我,可恨我学艺不精,没能手刃你这恶贼,为京中死难者讨回公道。” 丁冲冷笑,手上力道加重几分,女子被掐得直翻白眼。 “公道,凭你也配说公道。” 他一挥手,将女人直接摔出去,重重摔在街心,两名从黑暗中钻出的大理寺捕吏迅速将女子控制。 “几天前我就发现有人隐身这条街上窥视,却不曾想竟然是个女流之辈,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以为学了几手王家秘术就能对付我,殊不知本官早有防范,今日夜行,就是要诱你现身。” 高群从黑暗中来到身边,打量着这女人,笑嘻嘻地说道:“身材不错嘛!胸大屁股圆,一看就是个会生养的,怎地,弄回去好好教教她怎么做人?” 丁冲摇头,道:“带回去,连夜突审,看她有没有同党。” 高群舔了舔嘴唇,道:“不就一个意思?” 丁冲瞪了眼,道:“手段和你享受也是一个意思?用不用我来教你什么叫上手段?” “不敢。”高群赶紧躬身作揖。 “记住天明之前,若王家派人来要人,就跟叶申一道,去把王家人全部带回来。” 丁冲吩咐完,转身撤去红袍显化,荆棘一并收了,大步向跳鲤河街自宅走去,一边走,还一边仔细察看身上有没有沾着血腥,以真气流转全身,让身上的血腥气尽快消散。 第184章 小聚首 河谷郡位于雁岭东麓,是河州东出雁岭门户所在,位置正好楔入幽州腰部,天下太平时,这座郡城并不起眼,从河谷郡去河州的飞狐陉,山高路险,一遇大旱大涝,极易水淹山崩,一年倒有四五个月不适宜来往,故而行商很少选择这条路线来往幽河二州,宁愿多绕个几百里,走雁岭谷道至晋州,再上河州。 无商则穷。 河谷也是柳朝最贫困郡地之一。 霍石桥选择拿下此郡,主要以战略考量,以此牵制幽州叛军南下兵力。当初之所以不带全部平叛军五万人马,也是考虑到河谷郡补给困难,粮草难以为继,很难支撑五万人马长期驻扎所需。 河谷郡战事不多,幽军主力都在南线与周匹夫大军对峙,西线专门派出一支五万余人的杂牌军防备霍石桥偷袭粮道,只守不攻,毕竟霍石桥是出了名的偷城将军,叛军深知其利害之处。 一支千人队伍自飞狐陉而来,城头上望下去,狭窄山道上尘土飞扬,一辆接着一辆骡马大车蜿蜒转折,每辆大车上载满货物,上面所插旗帜五花八门,看不清究竟。 霍石桥正在疑惑,前出探马登城,禀明来者是荥州补给队伍。 荥州玉华山便是灵道宗祖庭,式样曹流花谷同样在荥州地界,朝廷御兵坊每年打造军械数量有限,真到战时,通常会直接让灵道宗和式样曹将军械直接运往前线,避免来回转运,贻误战机。 曹十三便是押运这批军械的领队。 灵道宗与式样曹家既是邻居,又是姻亲,灵道宗好几位重要人物或多或少都跟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买卖上,两家都有密切合作。 等他走上城头,打完招呼,一双老鼠眼就滴溜溜转个不停,在霍石桥身后那些副将偏将脸上扫来扫去,看了半天,才蹙眉问道:“不是说沈渐在霍将军这里?” 霍石桥面色古怪。 沈渐留在清虚山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他也只跟周匹夫通报过,大将军随后一封私信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无论正式公文,还是私下信件往来都绝口不再提及。 他知道里面深浅,毕竟跟随大将军多年,这种情形说明此事并未上报兵部,以免朝中某些人借此大做文章,扰乱前线作战部署。 所以他连手下将领也没提过,自然不好当着众人面跟曹十三讨论。 曹十三见他不语,以为发生了意外,一脸焦急,正想再问,霍石桥已伸手过来扳着肩膀,大笑道:“世侄远道而来,可惜这河谷郡真找不出啥好东西招待,不如先去行馆休息一阵,等交接完货物,我请世侄喝顿大酒。” 他搭着曹十三肩膀就往城下走,没走几步,却看见城墙下长街尽头走来一人,青衫飘飘,宛然出尘脱俗之姿,顿时僵住,笑容不自觉浮上眉梢。 曹十三一声怪叫,挣脱他的手臂,便冲了出去,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把捏住他的膀子,“你这小子,居然剁了太子……听说你在汾河前线又砍了东柳山的头……东柳家还不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沈渐也用力捏着他的膀子,道:“你倒是心宽,又长了几斤?” 曹十三大笑,“忙得跟个车轱辘似的,就是没空修行才会长胖。” 他正要问什么?沈渐已经在跟霍石桥打招呼,打断了话头。 霍石桥道:“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归队,怎么是从南城过来?” 沈渐道:“一个人方便,直接穿过了叛军地盘北上,有神道宗赠送的神行符帮助,倒也没费什么事情。” 霍石桥抚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笑道:“那就好,回来就好,正好你朋友来了,我让人准备些酒菜,好好喝上一顿给你们接风洗尘。” 曹十三狐疑不已,小声道:“原来你先前不在河谷,就是想见见你,这次才主动请缨。” 沈渐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一会再详聊,反正又不急着离开。” 临时将军府设在郡守府对门,原本是河谷郡守的私宅。 接风宴也没请其他人,就他们三个。 人虽不多,酒却喝得不少,没多大会儿工夫,酒坛子就空了三只。 沈渐私下跟霍石桥问明情形后,也跟曹十三大概聊了些这些日子的情况,当然神道宗悟道一节不好明说,按霍石桥向上通报的口吻,只说芜城与佛国强者交手受了些伤,留在清虚山养伤。 虽说大家是朋友,也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曹十三给他带来的还有天南那边符甲打造第二批红利,这次比上次还多,接近七万灵髓,品质当然比军中分到那些好出不止一倍,都是能当山上货殖的上等品。 沈渐当下对灵髓需求极大,虽说体内周天运转已然能自行产生灵元,但十五口天池正处于拓池成海的阶段,纯粹灵元需求极大,离开清虚洞天,没有天然纯粹灵元支撑,只能用灵髓来补充,消耗自然不小,好在离开清虚山时,神道宗也给得不少,暂时尚无缺食少粮忧虑。 新来这批灵髓无疑锦上添花。 两件储物法宝在手,就算再多几倍灵髓他也能随身携带。 曹十三略显醉意,整个手臂搭在沈渐肩膀上,附耳道:“知不知道老四中秋成亲?” 出京前,沈渐只听说御守谢家提亲,后续一直没得消息,不承想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定下婚期。 当下已是五月,屈指算来,婚期已近。 “是北齐公主?” “没错,北齐公主已经入京。” 霍石桥大口喝着酒,说道:“上阳王成亲后,很快就会去封地就封,据说天后将新封他为夏王,但封地不变,不掌兵权。” 沈渐道:“霍将军远在河谷也知道这么清楚?” 霍石桥道:“很正常,每日都有固定军情塘报来往,你要是在,一样早就能知道。” 曹十三证实了他的话,道:“天后似乎有意收回皇族兵权,不过如今幽王叛军未平,朝中怕引起巨变,因此暂缓,此次拿老四封王不授兵,便是给所有皇族敲了个警钟。” 沈渐对这些倒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王献安危。 军中他不想待太久,找准机会,还是得尽可多得到接触天门碎片的机会,将境界强推到第三阶段无量,这样才真正能摆脱受人支配的恐惧。 算起来曹家那块是没大问题,道源宫、天南梅家随时可以去,琅琊王家和御守谢家那两块有一定机会,剩下已知碎片如何接触,还没有半点头绪。 可惜这些拥有碎片的仙家、门阀没有神道宗道首那种卜算天机的能力,不然这件事办起来岂不容易得多。 第185章 御守谢家的立场 曹十三交割完军械尚未离开,御谢拓又率谢家两千精骑前来助战,独孤此时已是西北军游骑将军,从五品。 御守谢家与天南梅家不同,虽然北齐之主同样是御守谢家人,但北齐西境驻扎有柳氏王朝一支大军,统军主帅便是御守谢灵,严格意义上,御守谢灵只是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帅,真正兵权依然掌握在仙都朝廷手中。 独孤的游骑将军也是朝廷所封,而非北齐。 御谢拓带来这支精骑既不属北齐,也不属朝廷西北军,是御守谢家私兵。 这种安排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御守谢灵和北齐皇室在向天后表明态度,相当于就是公开表示御守谢家站在天后一边的意思。 如此一来,当年九院问道结盟的八人,一半在小小河谷城重新聚头。 大家毕竟都共同经历过皇家别院生死并肩的战斗,相见自然兴奋。 御守谢家派来这支精骑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所以御谢拓爽快地把军队交给霍石桥安排,带上独孤便拉着沈渐、曹十三找了处酒楼。 这次没了霍石桥在旁,大家喝得肆无忌惮,聊得更是肆无忌惮。 曹十三突然问道:“老谢,你家堂妹与老四大婚,你这当便宜舅哥的不去京都送亲,跑这里干嘛!” 御谢拓无奈道:“你以为我想,这场叛乱闹得人心惶惶,天后此刻还有心思为四皇子举行大婚,明摆着就是给各个皇族看的,谢家不趁此机会表明态度,你觉得天后腾出手后,北齐会有好果子吃?谢家其他人过来,地位太高不合适,地位太低又显得敷衍,可不就只有我这冤大头最恰当。” 曹十三道:“那你可躲了该交的分子钱,老四与咱毕竟有同生共死之谊,不但不能躲,分子还得够丰厚。” 御谢拓道:“你老曹能拿多少,我可是拿出了这些年存下的一半家当。” 曹十三复又盯着独孤,“你小子闷不作声的,是不是没出半文分子?” 独孤大口喝着酒,翻着白眼,道:“尽最大努力,凑了一份,比不得几位,我穷,意思到了就行。” 曹十三指了指沈渐,道:“知不知道人家沈老弟送的什么?” 两人都好奇,毕竟沈渐的家底谁也不清楚。 “一百坛陈年金液琼浆,百斤霜降枣,外加忘忧仙茶若干。” 沈渐只能嘿嘿干笑。 送什么法宝仙器,太好,他拿不出,太次,感觉王献根本不缺。 从神道宗秘库挑重宝,道首肯定无所谓,他自己心里过不去,毕竟这是神道宗数千年积累的物件,他脸皮没这么厚。 最后才想到这个。 别看都是吃的,消耗品,这些东西在京都可是王公权贵求之不得,有价无市的抢手货,何况这种量,随便搁哪儿,都是一份不薄的重礼。 “神道宗这些东西可是从不外卖,你怎么弄得到?” 御谢拓毕竟门阀子弟,当然清楚这些东西价值。 独孤也瞪大了眼,他反正一直觉着沈渐挺神奇。 一见面,沈渐就偷偷告诉他又想到一门炼气法门,可以暂时压制他修行中血脉不稳的问题,让他在天元境以下修行更顺遂。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沈渐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些,因为只有他清楚,公道铺钱掌柜不是王郎,就是眼前这位。 沈渐大着舌头道:“我跟下阳台宫监宫真人降真拜过把子。” 这话之前就跟曹十三说过,也算把谎话贯彻到底,反正别人问起来,降真肯定不会拆台,就是有点对不住这位超然仙境的仁兄。 御谢拓信以为真,道:“真的,那就好办了,下次我若成亲,一定找你讨个人情,别的不说,金液琼浆酒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沈渐红光满面,大笑道:“若时间允许,千日醉我也能帮你弄来。” 曹十三拍桌大声道:“那就说定了,将来哥几个娶道侣,你可别赖账。” 沈渐酒量本就一般,刚刚那句,也是醉话。清醒时的他绝对不会给人家许下这种空头承诺。 御谢拓看着眼神迷离的他,又看了看曹十三,小声问:“他知不知道现在的丁冲?” 曹十三摇头。 好几次他都想说,但话到嘴边都没能说出口。 沈渐抓起桌上的酒杯,摇摇晃晃跟独孤碰了一个,一口喝干,这才大着舌头道:“刚刚听到有人在说丁冲,大丁怎么了,他可是我兄长。” 曹十三道:“今天酒喝得多,等明天酒醒了再聊这个。” 沈渐一把攥住他肩膀衣服,大声道:“不行,聊到我兄长怎么能不说清楚。” 曹十三叹气,看着御谢拓。 御谢拓也在看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想提。 独孤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说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是是非非,人各有志,说出来自有判断,还怕影响了大家关系怎地。” 御谢拓道:“这是实话。” 他瞧着沈渐,说道:“你是不是先清醒清醒,不然有些话还真不好开口。” 沈渐凝了凝神,罡气流转,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 御谢拓沉声道:“丁冲如今是天后跟前大红人,用权倾朝野来形容他也不为过。” 沈渐不以为然。 丁冲本来就是一个有目标而且敢想敢做的人。 仙道院那个时候,有一次喝醉酒,他就指天发誓,说将来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不拿正眼看人的家伙在他面前俯首帖耳,让天下所有的门阀王公听到丁冲两个字,就会胆战心惊。 那一次,他的誓言虽然是酒话,也是他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也只有在沈渐面前,他才会把这一面表现出来。 “这不是好事吗?” 御谢拓苦笑,道:“你又知不知道,他现在被京都官员背地里叫什么?” 沈渐摇头。 御谢拓道:“丁梦魇,当然这是最能拿得上台面的称呼,还有很多都只是骂人的话。” 沈渐轻笑道:“就是说,他得罪了很多人喽。” 平心而论,他自己得罪的人何尝少了,就连顶头上司霍石桥,不也曾经恨得牙痒痒的两次想置他于死地,东柳皇族除了王献,谁不想要他的命。 御谢拓深知这点,但他认为两者性质完全不同。 沈渐与皇族的恩怨源自九院问道,激化于别院刺杀,他的行为属于自卫,力求讨还公道;而丁冲则不同,或许根源一样,但时至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这个范畴,远远不是自保或是报复,而是甘心情愿成了天后手上那把清除异己的利刃,随时随地都在砍向一些与他毫无瓜葛的人。 第186章 北进 屋子里点起了灯,灯光照亮了暗室,也映红了沈渐的脸,他似乎又有了醉意。 这一次不是因为老友见面没管住嘴,而是心里的烦闷让他总想拿点什么来烧灭。 眼前只有酒,所以他喝得多,在御谢拓讲出丁冲在京都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血案之际,他已经喝下了不下三十杯,每一杯都代表一件京都城最近几个月发生的血案。 听到琅琊王家媳妇因为刺杀丁冲而惨遭折磨致死,死后被王家领出寺狱,据说身上已经见不到一块完整的肌肤,而且女子丈夫愤而找到丁冲理论时,直接被大理寺诬指刺杀,活活打死在大理寺门前,出手的正是丁冲本人。 沈渐眼睛黯然了下来,一言不发。 曹十三叹着气道:“死的那个王家子弟,打小就跟王张要好,王张听说后,差点直接跑去京城找丁冲挑战,不过听说被王家关了起来,没能走出琅琊城。” 御谢拓道:“我说这些,也许是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伤害到了我谢家人。但更多的,还是想告诉你,做别人手上的刀,也许能获得一时的丰厚利益,但长此以往,等它的主人觉得这把刀是累赘的时候,就离丢弃不远了。” “一把被丢弃,染满他人鲜血的刀会有什么样结局,你我都很清楚。” 啵的一声,沈渐手上的酒杯碎了,酒洒了一地。 他也醉了。 再次醉倒,这一次,他没有震散酒意,脑袋直接倒在了桌子上,沉沉睡去。 独孤把他背回了城中的临时住所,刚把他放在床上,他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冲进了院子,停在一棵树下,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自己刚刚吐过的地方。 独孤不得已,把他扶起来,亲自去灶屋生火烧水,倒了满满一大桶,把他扔了进去。 但他已没什么感觉,任由摆布。 独孤只能在旁边守着。 他从小就生活在弱肉强食的地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体会比谢、曹二人深刻得多,于他而言,并不认为丁冲所作所为有多过分,在他生活的地方,发生过的事情,远比丁冲所做血腥残酷。 从底层爬起来的人,比起含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对残酷的体会也要深刻得多。 所以他不认为沈渐是因为丁冲太过不择手段而郁闷,而是因为担心,担心丁冲会因为这手段成为别人报复的对象。 等沈渐重新睁开眼睛,问的第一句就是:“如果有一天谢家要你去杀丁冲,你会不会去?” 独孤笑了,笑得很纯朴,很肯定地回答:“不会。” 沈渐道:“你会违背谢家的命令?” 独孤道:“如果丁冲不是你朋友,我一定毫不犹豫,不过正因为他是你朋友,所以我不会,因为我不欠谢家,但欠你很多。” 独孤向来简单,因为简单,才不会纠结。 丁冲和沈渐都缺乏这种简单,所以才会想得更多,更复杂。 独孤道:“其实现在你没必要想那么多,丁冲还没有到被人弃之不用的地步,所以他还会活得很潇洒,你只需要关心他不会跟你其他在乎的人起冲突就行了。” 然后他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如果他也是这么想的,我想他也会很注意到这一点。” 沈渐苦笑道:“我现在才发现,我们这些人其实都没有你活得快活。” 独孤道:“那是你们太难满足,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从小就得为吃一口饱饭,生存下去而去杀人,结果到头来还是无法保护自己的亲人,会让你体会到失望虽然常常发生,但总没有绝望那么可怕。” 他挺了挺胸,微笑道:“所以对我来说,死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想死都死不了的时候。” 沈渐道:“你试过?” 独孤道:“试过一次,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不会再试,如果再遇到那种情况,我一定会死得很快,绝不会犹豫。” 沈渐没有再问,他不喜欢去揭别人心底的伤疤。 有些回忆是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想再提及的,就像天空被陨石划落,燃烧如血那天晌午,他做梦都不愿去面对。 …… 一段时间的平静后,霍石桥接到新命令,率兵自河谷沿雁岭边沿北上,绕过叛军防线,直插幽州城。 周匹夫意不在靠两万军队拿下幽州,而是袭扰,扰乱叛军后方,以此引得叛军急躁,加速战争进程。 绕过防线,霍石桥分兵两路,一路御谢拓率领,直插幽州后方,切断北大陆通道,所率兵力谢家精锐铁骑,充分利用骑兵优势,以对抗蚺族散兵游勇式扰袭战术;而他自己率主力扫荡幽州近郊,破坏叛军后方秋收,削弱粮草收成。 沈渐被分到御谢拓那队,身份还是监军。 也不是霍石桥故意为之,派驻监军朝廷惯例,只不过因为御谢拓身份特殊,除了他,没人愿意担此重任,毕竟监军属于讨人嫌角色,也只与御谢拓关系比较近的他更为合适。 谢家骑兵皆一人配双骑,另有专门运送物资补给车队,行军拖后五里,不与骑军同行,车队主要以行军口粮,符箭、调换军械、甲片为主,随战随补,增强前军持续作战能力。 事实上这支谢家私兵战斗素质超过多数西北军旅,即使对上左龙武军这种朝廷精锐,人数相等情况下,同样不落下风。 御守谢灵敢于派自家儿子上阵,自然不会派出一支战斗力拉垮的队伍与之同行,不然岂会让素有战场之狼的独孤领兵相随。 一路往北,僅遇上三四支不足十余人的巡逻游骑,轻装上阵的谢家铁骑行动干净利落,数十把神臂弓迅速一轮齐射,先射马,再上前挥刀斩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从战斗风格看,明显带有独孤那种行事如风的性格烙印。 这支部队确实就是独孤亲自训练出来的,平常他们的训练,就是以西北军各支大队为主要目标进行,实战经验极其丰富。 直到进入与北大陆交界,终于与一支蚺族支援军队相遇。 蚺族军队结构相对奇特,通常是一个炼形成功的头目,率领上百名未完全炼出人形,灵智未生的半蛇蟒人,模样虽说恶心,战力却极其强悍,皮糙肉厚,身上披着天然甲胄,普通箭镞极难杀伤,不过极其依赖头目指挥。 这支军队炼形成功的妖族不过三十余,加上半蛇半人便足足超过三千。 然而面对训练有素的谢家铁骑,一上来,便利用双骑脚力充沛优势,以梯队阵型,迅速接近,一弩十箭,尽悉清空,然后勒马即转。 此轮所用,皆用小型符箭。 趁对手阵形尚未展开,扎堆混乱,几个梯队轮番攻击下,便令对方折损过半,旋即换马再攻,这一轮则以箭矢梯队凿阵,依旧以连弩开道,不再回转,相距数丈,阵型突变,十余人为一队,长槊在前,刀骑在次,弓弩在后,直扑蚺族领兵头目。 紧随其后的第二梯队则负责清扫两侧涌来的半蛇士卒,第三梯队随时跟进,以防第一梯队扑杀失手。 两轮冲击下,三十余妖族头目便只剩不到十名,指挥着千余半蛇半人拼命逃窜。 妖族奔跑力本就不逊奔马,逃起命来更是快如闪电。 谢家铁骑也不追击,原地斩杀剩余混乱的半蛇士卒后,便整队退向一处依水高地,脱甲休整,等候补给队跟上。 第187章 深入 独孤独自伏低高处,警惕观察周围。 这位狼族混血,天生就有种超于常人的敏感。 沈渐去溪水下游简单清洗,然后来到他身边,递过去一些分配到的肉干、硬馍,“觉着刚刚那仗打得太轻松?有什么问题?” 独孤摇头,大口啃着硬馍,“符合蚺族基本战力,表面上看不出问题。” 沈渐一边吃着,一边躺了下来,道:“既然没问题,紧张个啥!难不成每次上战场,你都这样?” 独孤道:“感觉,总感觉不太对,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沈渐道:“出发前南线传来的军情通报不说了吗?蚺族派往南线支援的兵力已达到五万余,按照北大陆各族部兵力,基本上已经是蚺族全部力量,即使他们想耍花招,也得要兵力来耍不是。” 独孤目眺远方,皱眉不语。 御谢拓也清洗完凑过来,躺在地上啃着又干又韧的肉干。 补给队车马已经跟上,士兵们正按所需挑选所需补充。 有的士兵一头啃着硬馍,一头手脚并用更换调整弩弦;有的士兵则脱下符甲,修补着受损的铁甲鳞片……对于这些没有修行能力,但训练有素的青壮来说,符弩就是他们不输修行者远距杀人的锐利罡气;符甲则是他们护体真气,因此他们对这两样格外重视。 “用不用再往北大陆方向深入?” 这位初登真实战场的御守家大少爷,初尝战果,兴奋劲未消,每个毛孔都散着强烈的冲动。 独孤摇头。 这支军队名义上统领是御谢拓,实际指挥者则是独孤。 御谢拓不死心,说道:“如今蚺族主力身陷南线,部落正好空虚,我们这两千骑不正好善于长途奔袭,何不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血的教训?” 独孤还是摇头。 他不解释,是因为他也无法确定。 御谢拓坐了起来,掏出一卷堪舆图册,铺展开来,这卷图也是仙家器,看上去不大,铺开来上下阔于丈许。 他手指圈点舆图上某个地方,图卷上立马现出一个蓝圈,然后指尖顺着图卷划出一条不太直的线条,再次圈点,说道:“你看看,从我们现在位置到蚺族部常年盘踞的部落巢穴所在,僅两百余里,我们一趟来回,加上损耗,加上战斗时间,最多一天之内,便能干净利落解决战斗。” 然后他又从终点圆圈画出另一条红线,说道:“即使有变,我们也可以向西,越过竖苍岭,沿北河南下,这样便能翻雁岭北麓进入河州。” 御谢拓从小学习兵法,舆图推演战术自然是熟稔至极,整个战术意图也说得头头是道,进退有据。 他想说服的人只有独孤。 沈渐反正不懂。 虽然这次在上阳台宫逗留期间,通过神道宗藏经库恶补过很多仙道院接触不到的知识,比如仙朝大陆以外真实记载,比如柳朝禁绝的天问楼,比如关于影阁……但兵家战略战术并非看过几本书就能融会贯通的学问,率兵征战属于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不懂就闭上嘴听。 这方面沈渐相当有自知之明。 独孤继续摇头,这次给出了他的意见。 “独孤不懂兵法,说不出那么多条条框框,我只相信一点,深入敌境绝非拓少所言那么简单,一场战争也许不会计较些许得失,但这场战斗独孤肩负着将拓少完整带回北齐的任务,还请拓少三思而后行。” 御谢拓蹙眉沉吟,又瞥向沈渐。 “别看我,我这监军就是个摆设,大不了打起来的时候,能帮你们砍几个人,别的一概没意见。” 沈渐摆着手把自己择了出去,摸出一壶酒,喝酒压惊。 御谢拓思虑后,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趁此机会给妖族某些蠢部落一个教训,又怎对得起我御守谢家数千年威名。” 他站起身,面向休整队伍,朗声道:“传我号令,九队随同补给队回转河谷,其余诸队,领取比以往一倍装备,随我深入北大陆,直击蚺族巢穴。” 下完命令,紧接着又做了一番长篇大论,振奋人心的士气鼓舞。 沈渐看着独孤,挑了挑眉梢,问道:“你家拓少平时都这个样?” 独孤摇头,道:“他平时很好说话,也平易近人,可能是第一次领兵离开北齐作战的缘故,头脑有些发热。” 沈渐当然不会关心御谢拓是不是头脑发热,道:“你觉得有危险?” 独孤神色很平静,道:“但凡打仗,哪有没危险的,何况深入敌境,缺少后援,每人双骑的情况下,所携物资只够打最多两场硬仗,一旦发生任何不可预知意外,都会得到极其严重后果,别忘了蚺族也有超然妖仙,一旦它们出手,你我也难保安全。” 沈渐道:“你不力劝你家少爷?” 独孤道:“你看我像那种有说服力的?” 没有,的确没有。 沈渐自己也没有。 一千九百的队伍,缓慢穿行在与北大陆相连的沼泽浅湖中,目中所见风景与仙朝大陆完全不同。 奇形怪状,弯弯扭扭的树,沼泽中无处不在的草甸,仿佛被淡淡的烟雾染成了一片白灰。 沼泽中到处可见的野兽鱼虫也与平常大为不同。 御谢拓也表现得足够谨慎,侦骑四出,间隔两刻便做一次侦察回馈。 他身边的两名副将则以罗盘定位,不断在舆图上指指画画,调整行军方向。 穿过沼泽浅湖,进入一片丘陵山地。 这是一片遍布沙砾裸岩的地域,空气变得干燥,日头也变得火辣。 整装披甲的将士们大汗淋漓。 他们身上的符甲虽说轻巧,不会对马匹造成额外负担,但烈日暴晒下,轻薄的衣甲变得滚烫,令人极度难受,只能大口喝水,缓解酷热带来的不适。 最要命的,是这片裸岩沙砾地上看不到任何有水的迹象,就连舆图标注应当有河流经地域,此时也是河床裸露,一颗杂草都看不见。 独孤脸上的神情愈发沉重。 沈渐来到御谢拓身边,说道:“我不懂行军打仗,但我清楚,再这么走下去,不用开战,这支军队也会很快失去战斗力。” 御谢拓神色也不好看,铁青着脸,嗯了一声,道:“按地图所示,二十里外,便是白水,那里离蚺族老巢仅剩十里,我们就在白水河休整。” 问题是,白水河有水吗? 第188章 白水隆隆 白水河有水。 水很浅,人站在河里,也只能没过脚背。 河底到处是五颜六色鹅卵石,有的看起来晶莹如玉。 这条河里面盛产美玉,很多在仙都出现的上等原石,原产地都在这里。 御谢拓脸色舒缓了许多,饶有兴致地在浅水中挑挑拣拣,准备找些玉石带回去聊作纪念。 北齐虽然也与北大陆接壤,但边界那边大半属白山君,密林山地为主,与蚺族部落地盘风景截然不同,不产美玉,以盛产上等药材闻名。 沈渐也在摸石头。 他倒不是想留纪念,而是准备收集起来雕个把件啥的,当礼物送给朋友们。 朋友虽然不多,总也有那么几个。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金雪。 狐媚子姑娘现在是不是也在这片大陆上,但从御谢拓的舆图上看,灵狐部落与此地相距甚远,位于大陆以北寒冷地带,与仙朝大陆间相隔着白山君和狼族领地,除非专门走一趟,否则很难有机会再见面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独孤撕心裂肺的大声示警: “快撤,撤出河滩。” 拥有狼族血统的他对危险有着比旁人更敏锐的感知。 差不多同时沈渐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隆隆声,脚下大地也在颤抖。 队伍刚离开浅水河道,河流上游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隆隆轰鸣,如千军万马疾驰而至,河面不断上升,然后数丈高白浪,裹挟着泥沙浮木沿峡谷奔泻而下。 还好独孤提醒及时,否则湍流奔泻,多数士卒和战马便会葬身其中。 然而大家都明白一个问题。 河水奔流而下只是开始,若无人为因素,又无暴雨,好端端的白水河怎么可能水势暴涨。 御谢拓赶紧招呼军队集中,沿岸排出防御阵法。 轰鸣声中,眼前一座山头似乎正在解体崩塌。 无数碗口粗的长蛇从崩塌的山体中现身,铺天盖地涌向阵线边沿。 战马嘶鸣,不安地刨着铁蹄。 弓弦震响,一线弩手已经射出一轮密集符箭。 爆炸声扬起沙砾尘土,碎屑杂草空中飞舞,无数血肉夹杂其中。 沈渐手按腰后刀柄,视线始终不离尘雾,身子低了下去,摆出一个随时前冲的姿势。 独孤这时失去了踪影,他一向如此,正面战斗向来不是他的强项。 大声指挥作战的是御谢拓,看上去他还是相对镇定,并无新手应对突发状况的恐慌。 尘雾渐散。 河岸前沿阵地之外,密密麻麻铺满一层不停蠕动的青绿地衣。 仔细看,厚厚的地衣竟是不计其数的各种蛇蟒组成,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沈渐开始反胃,生出想要呕吐的感觉。 蠕动的蛇蟒地衣尽头,一袭青绿长裙袍正笑盈盈瞧着他们。 腰很细,细得风一吹,都会担心折断,胸脯沉甸甸的,两条白生生的大长腿毫无掩饰地从开衩及腰的裙摆中展现在众人眼前。 因为身材太过火辣,以至于大家忽略了她那张长得相当好看的脸。 她一直在瞧着这边,仔细观察着相对突出的几个人,她目中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就仿佛初恋在瞧着自己的情人。 她的眼神相当具有诱惑力,身姿比眼神更加令人迷乱。 修行者定力都不错,修心是修行最基本素质。 但士卒们没有这种心境,阵脚似乎开始松动,有人喉咙里面嗬嗬出声,似乎下一刻就要扔下武器。 御谢拓沉声下令:“放清魂烟。” 他们此行任务原本就是对付蚺族援兵,自然对蚺族各种手段有所防范。 清魂烟就是其中一种。 这是种可以让他瞬间恢复神智的烟雾。 容貌妖冶的女人大笑,“听说有人半路拦截本族前援,正想着你们会不会趁本部空虚前来偷袭,刚有所准备,结果你们还真来了。” 听她口气,像是对自己的安排相当满意。 “来的居然还是谢家少主,真让人惊喜不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腰肢不停扭动着,就算不用幻术,这种诱惑已经能够让很多男人某个部分发生变化。 御谢拓冷冷道:“既然知道是本少爷亲至,你这妖妇还不乖乖放下身段束手就擒,别惹怒了小爷,把你一寸寸剁了喂狗。” 那女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人家还是姑娘好不好,别妖妇妖妇叫得那么难听,谢灵没教过你,对女人得尊重,千万不要得罪。” 御谢拓呵呵,道:“要是易地而处,我倒乐意温柔一点,今天嘛!本少爷就是来挖你家老巢的,尊重个屁啊!” 他高高举起右臂,重重落下。 弓弦齐鸣,又一轮弓弩齐射,大地上炸开朵朵尘云,淹没了女子身影。 飞扬尘土中,一把尖刀悄无声息刺向女子腰肋,出刀速度不算太快,也谈不上凌厉,便出手角度极其刁钻,让人防不胜防。 而且刀锋附有破气之诀,真气防护毫无阻滞被轻易破开。 就在刀尖接触到女子一闪而出的青色鳞片那一瞬,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紧紧扣住了握刀的手腕。 那只手五指如钩,指尖还长着尖锐而锋利的黑色指甲,弯曲得像一把把尖刀,指甲刺进皮肤。 潜行偷袭的独孤整个人顿时被抡了起来,重重砸向地面。 谢家铁骑在一轮齐射下向前突进,弦音不绝,爆炸一浪高过一浪。 与此同时数百条灰影从四面八方冲进爆炸烟尘,与满地蛇蟒一起撞进骑兵阵列。 这些灰影中不乏人形,一个个披着厚厚的灰毛,口中嘶吼着,所过处人马俱裂,血肉翻飞,画面极其惨烈。 御谢拓相对镇定,长枪在手,雷光萦绕,一身真气流淌,构成一面龟甲大盾,左刺右扫,掀翻大片近身蛇蟒,挥枪成圆,刺向扑过来的一头巨狼。 沈渐则步履如飞,毫不在意地面密密麻麻的蛇蟒缠绕,一身真气肆意外放,形成一圈圈刀罡湍流,所过处狼藉一片,无数蛇蟒尚未近身,便给刀罡切割成无数血块,满天鲜血又被刀罡湍流席卷,身周笼罩红雾,整个人如杀神降临。 出现在蛇妖女身边的是一个身材魁梧大汉,肌肉壮硕,身板极厚,站在那儿就跟一座肌肉山也似,一条手臂布满坚硬的刚毛,正是刚刚抡飞独孤那条。 第189章 失陷 “那家伙是谁?” 壮汉惊讶问道,北大陆虽与仙朝来往甚密,消息往往遗漏甚多,对最近名声大噪的沈渐并不熟悉。 女子正是蚺族沼泽部首领,化名曲颍,取自她读过的一本诗集,曲颍若秋蛇,屈盘鳞甲活。境界不低,晖阳境圆满,蚺族四大部中沼泽部人数最多,此次与东柳静穆结盟,便是由她最早牵线,毕竟她所在地盘与幽州最近,常年生意往来,与幽王交情匪浅。 此次南下援助,也是她沼泽部派兵最多,这才造成本部巢穴空虚,僅剩未成炼形的蛇蟒看家。好在她与狼族林部素有往来,特意邀请了林部首领过来,美其名曰是叙旧情,事实上就是帮她看家,免得被其他妖族部趁机抢走地盘。 曲颍道:“听说是仙都最近冒出头的后起之秀,姓沈名渐,斩杀柳氏太子便是他的手笔,你家狼王七子路铎在仙都就被他揍过。” 这些消息她还是从幽王那听来,最近军情,她自然不知,只是在最近两天才接到幽州符书传信,说河谷郡兵马偷入幽州,很有可能直指蚺族沼泽部老巢,一个时辰前,又接到消息,说朝廷兵马已入北大陆,同时附带领兵主要人物简要。 狼族林部首领化名元嘉,狼性好淫,这曲颍便是他众多姘头之一,不过属于姘头中等级地位相近,大家互有所求那种,境界也差不多,双方又是邻居,各方面互帮互助,相得宜彰。当然这次柳朝内乱,狼族并未表明态度,更未参与其中,不过有人入侵北大陆妖族地界,他身为一部首领自然也不可能放任不理。 “路铎就个屁,整天跟你族青儿那条小腰蛇纠缠不清,借你们族长势力帮他稳固地位,早就引起大王不满,出门也不带脑子,跑去仙都挨揍还不正常。” 两人有说有笑,全不把谢家骑兵反攻看在眼里。 在他们眼里,借助外物才有还手之力的仙朝人,只要数量不占优,战斗力就是渣渣,即使瞧着沈渐气象不凡,也没完全放眼里。 只这么两句话工夫,刚刚被砸进蛇堆的独孤,已经被那个满身萦绕红光的家伙扔向了骑兵反攻方向。 “救人,那你就留下来给爷爷当口粮。” 大喝声中,元嘉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双手化形,两条毛茸茸的狼爪直掏对方心窝。 妖族天生体魄强悍,无论速度还是体魄优势巨大,对付仙朝修行者,他们更喜欢凭仗身体近身肉搏。 爪子刚递出去,手臂便是一阵刺痛,坚硬的刚毛宛若利刃剃过,两条手臂变得光秃秃的,伤痕累累,血流不止,有的地方深可见骨。 咽喉感觉到冰凉的刺激,一把刀抹过喉咙,头颅冲天而起,一腔血雾随即喷起老高。 又一道青影倏忽而至,卷起头颅和身躯便往后扯。 沈渐挥刀便砍,地上无数蛇蟒腾空而起,长长的身躯层层叠叠筑成一道肉墙,硬生生接住刀锋。 血雾愈浓。 地上蛇身残肢堆成了肉山, 刚才被斩下头颅的元嘉重新出现在曲颍身旁,脑袋回位,颈脖处赫然多出一条细细血线,他双手扶着脑袋,不停扭头,试图把脑袋位置放正。 曲颍厉声道:“这人气机古怪,不要跟他近身,先拿御守家少主。” 沈渐也很意外。 一刀砍头,竟然没能结果对手,这种情况对他来说真算新鲜事。 观象此时开口道:“这些家伙有天道庇护,要想彻底杀死,得多砍几刀。” “为何?” “兽者炼形有三生三劫的说法,有劫必有缘,这家伙的缘就是身代。” “身代?” “他事先会以其他同族精血在魂魄上画出符咒,一旦身死,符咒便将噩运转嫁,所以你杀的不过是他一道分身,不过这种身代也有次数限制,三生三劫,最多不超三次,每一次的后果同样会给他造成反噬。” “不早说。” 沈渐气势如虹,追了过去。 曲颍拉着元嘉的手,连续两次闪现,出现在御谢拓身旁。 元嘉一拳轰出,御谢拓一枪反刺。 长枪却被青色长绳死死缠住,递不动分毫;拳头直接砸中马腹,御谢拓胯下战马一声长嘶,前腿一弯,跪倒在地,砰然炸开,血肉横飞。 而元嘉第二拳砰然炸碎他身周龟盾屏障,青色蟒身瞬间将他身子牢牢束缚。 身侧数名副将大喝声中,挺枪来救,却被数名狼族修行者一一隔开。 独孤相距不远,挥刀斩落,呛一声,火星四溅,刀锋只在青色蟒身鳞甲上留下一条血痕。刹那间,御谢拓便被拖拽着闪现到十余丈外,十余名狼族修士加上成百上千巨蟒横亘其间。 沈渐也被一大群巨蟒不畏生死,层层阻拦,哪怕刀光上下翻飞,挡者即死,也无法让这些长蛇稍有犹豫。 曲颍的闪移术似乎只能带走一人。 元嘉被她无情地扔在原地,只能靠强横的体魄冲撞翻围过来的铁骑,身躯也给射来的符箭炸得血肉模糊,被带有符纹的长枪搠出好几个血洞。 短短几步路,独孤紧追不舍,在他身体上捅了好几刀。 换做别的修士,早就倒在了刀下。 这时候就显出妖族体魄强悍所在,元嘉全不顾身上伤势,埋头前冲,嘴里还大声嚷嚷道:“你这臭婊子,敢阴爷爷,洗干净屁股,等爷爷出来,第一个拧了你的脑袋。” 被同伙出卖,当别人的替死鬼!搁谁,谁都会恼羞成怒。 “走,你还能走。” 一道闪亮的刀光斩落。 元嘉向前疾冲的身子如同一截木桩子直挺挺栽倒在地,两条腿齐膝而断。 冲过来的正是沈渐。 不等元嘉挣扎起身,左掌抓住他脑后坚硬鬃毛,又一刀从后背捅穿,镇狱刀意迅速缠裹,将他牢牢钉住。 “曲颍——” 元嘉大声嘶吼,早已闪现出老远的蛇妖充耳不闻。 围困谢家铁骑的蛇蟒开始退却,来如洪流,退如潮,数量比刚开始少了不止大半。 剩下十余名狼族修士身陷重围,身上鲜血淋淋,皮开肉绽,伤势不轻。 元嘉大声道:“我投降。” 沈渐一刀把他钉进地面,“若谢拓有事,你必死。” 元嘉道:“他不会死,那婆娘才舍不得杀他,她要的是钱。” 独孤喘着粗气,狠狠盯着对方,咬牙道:“告诉我她的老巢,我要剥她的皮。” 元嘉赶紧招呼剩余手下住手,说道:“她现在哪敢回巢,肯定跑去了蚺族老窝,谢家少爷身价不菲,他们族长和族老也会护佑于她,你们现在贸然前去,还能全身而退不成?” 沈渐拍了拍独孤的肩膀,让他重新整肃队伍,清点人数,将没死的狼族修士全部用符绳捆好,自己则蹲在元嘉身边,打听蚺族部落分布位置以及人员情况。 元嘉此时问无不答,倒也爽快。 第190章 谋定而动 山巅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山下仿佛有雨声。 云雾,也是潮湿的。 山巅有深坑,阴暗潮湿,这便是沼泽部巢穴所在,指路的当然是元嘉,他的脸比雾还苍白,身子不停发抖,不但冷,而且饥饿。 妖族修行与人不同,主要靠食补,生啖血肉最补气血,饿得也快,一场大战后若得不到补充,很快会变得虚弱。 深坑里面还有不少蛇蟒之属,很快被搜索的谢家军杀了个干净,巢穴中搜罗出不少值钱宝贝,大抵属于天生地育的药草兽骨,以及一些用作砥砺锋锐的仙家磨石,这些东西也就在仙朝大陆值钱,搁北大陆这边,只能算普通物件。 所有士兵脸色都不好看,单以战场论,他们这场仗赢了,也叫惨胜 统领被抓,整支队伍死亡超过四百名,受伤不计其数,所以对这些活下来的人来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败仗。 独孤还算镇定,给各队队长下达了休整命令,埋锅造饭,恢复体力。 元嘉恨恨道:“那臭婆娘显然计划好了,值钱物件都事先藏在了身边,都怪小的有眼不识诸位仙师,只要诸位放了我,我一定率领人马去蛇妖族领地将谢爷完整要回来。” 沈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觉得我们跟你一样蠢?” “不敢。”元嘉牙齿打战,身体抖得厉害。 沈渐道:“你觉着蚺族会向谢家提出什么要求?” 元嘉道:“若换做我,自然是要灵髓,大量的灵髓。” 沈渐道:“北大陆没灵髓矿?” 元嘉道:“有,而且不少,各部落盘踞所在其实都是一条灵脉所在,包括这座深坑底下,正是靠这些灵髓矿缓慢释放的灵元,才会有一代又一代本族人炼形成功。” 沈渐恍然道:“所以北大陆并不开矿,只能靠天生地育的天材地宝向大陆换取?” 元嘉道:“也不尽然,光靠换取如何能满足众多修行者需要,各族之间战争根源便即于此,自家的不能挖,当然就只能去挖别人家的。” 他唏嘘道:“不过北大陆炼形成功者毕竟有限,炼形成功又有几人愿意委身采矿,那些半炼形者灵智不够,打仗从军尚可,精细活可是做不来的。” 沈渐大概有了主意,起身招呼独孤过来,小声商量之后,又折回元嘉身旁,手上拿着刚烤熟的羊腿,在他鼻子前晃了晃,道:“告诉我蚺族部在哪儿?” 元嘉盯着那只羊腿,不停吞着口水。 “你真要去,我可提醒你,像你这种气血充足的武道强者,可是他们最喜欢的补品,谢家少爷值钱,他们舍不得吃,你去了可就难说。” 独孤拎着刀走过来,拿着刀在他眼前比划,冷冷道:“你这身糙肉我也挺喜欢吃,倒想割几块下来烤着吃。” 元嘉瞳孔骤缩。 狼族鼻子最灵,他当然闻得出独孤身上不同的味道。 不再废话,在独孤递过来的舆图上指出蚺族老窝所在。沈渐笑嘻嘻地道:“看在元嘉道友如此上道的份上,不如把贵族修士参悟地位置也一并指指?” “你……你……此乃本族天大秘密……岂可与外人道之……你还是杀了我吧!” 元嘉挺直腰背,伸长了脖子。 沈渐道:“好。” 反手拔刀,便向他脖子抹了过去。 “我说。” 就在刀锋到达脖子前小米粒距离,元嘉果断叫停。 于是他爽快在舆图上又点出两个位置,说道:“整个北大陆这种地方只有三处,白山君的白帝城皇宫地底,此地,还有涂山,涂山那处最为隐秘,由狐媚子独家掌控,但凡想去参道的北大陆部族,皆需缴纳数额不菲的灵髓,方可得狐媚子允许,整个过程繁琐无比,即使去了,也没人说得出所在位置。” 沈渐道:“你们的参悟地情况如何?” 元嘉道:“其实那个地方属于三不管之地,就在本族地界与蚺族地界之间,山高峡深,风险极大,皆称其‘无生谷’。” “其实那个那个地方不止山间幽谷,与北海咸水也就一山之隔,其间有极渊,天授石便在群山碧水间,但凡去的炼形者九死一生,幸存者少之又少。即使本族狼王大人,也不敢说去了就一定全身而退,关键他也没去过,本族修行传承,皆由前代幸存者点滴积累而来,由历代狼王掌握,按功劳积累分发。” “据我所知,蚺族也差不多。” 沈渐呵呵道:“那你还这么不爽快?” 元嘉道:“我知道你想给这位兄弟寻机会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沈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独孤扭头瞧着他,眼睛里面神色复杂。 元嘉道:“不如这样,你拿我去找狼王,换回一两篇修行术诀肯定没问题。” 沈渐拍了拍独孤肩膀,道:“你们那些玩意儿,我真没兴趣,我还是相信自己。” 两人并肩而行,来到僻静处,独孤道:“你真要去找蚺族谈判?” 沈渐点了点头。 独孤道:“弄丢拓少爷,罪责在我,你没必要冒那种风险。” 沈渐嗤的笑出声,道:“你去才是冒风险,既然知道了他们所求,我去至少能保证全身而退。” 见独孤还想说什么,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又道:“什么都不用再说,我意已定,你带着所有人退出北大陆,最好别走来路,就走去北齐那条线,我若办成,会带老谢与你们会合。” 独孤还是开口道:“你可别半路跑去那无生谷找死。” 沈渐呵呵笑道:“你哪只眼睛看我像喜欢找死的人。” 独孤道:“我知道你是有秘密的人,但我不希望你为了当初一句戏言,送掉自己性命。” 沈渐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道:“你呀!不知道沈某最重承诺吗?” 独孤满面忧色道:“就是知道才……” 灵前一诺,千金重,拔刀怒起斩蛟龙。 这便是最近从仙都传到北齐的一首名曲的唱词,唱的虽说是戏文,隐射的却是皇室不仁,匹夫一怒可屠龙。 独孤专门去看过,且心向神往,坐在戏台下的他,内心充满无比骄傲,因为他真正认识戏中人本尊,而且还知道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又何尝知道,沈渐除了那次属真正的热血上头,哪次不是胸有成竹,谋定而动。 这次也不例外。 第191章 谈判 蛇喜欢阴暗潮湿洞穴。 修成人形的蛇也不例外,沈渐记得他过一出戏,两条美女蛇住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与人整天做着没羞没臊的事情,有时还两条美女蛇一齐来,当然这是勾栏瓦舍改编后的版本,记得原版是一段凄美,可歌可颂的爱情故事。 眼前蛇窝既没有金碧辉煌,也没有令人无法自拔的美女蛇。 就连见过面的曲颍和冉青儿也没见着影。 面前站着的五位全是雄性,一个个相貌让人不敢恭维,三角眼,阔嘴,尖下巴,肤黑粗糙,身材偏瘦,腰细肩宽,看着就是那种让女人生不出幻想,男人感觉倒胃口的形象,嗓音沙哑尖锐,像粗砂纸摩擦金属还不加水那种噪音。 也是他们很少走出北大陆以外的地方,真去了仙都繁华之地,跑去任何一家青楼,很可能都会被人收取十倍高价。 站在这些‘人’面前,沈渐简直觉得自己不要撑抖得太厉害。 虽然视线里看不见,神识还是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火辣辣的视线。 “沈渐?” “没错。” 站在最中间嘴唇上方留有奇怪胡须的中年男人,学着仙朝礼仪来了个右抱左的子午诀道门礼。 沈渐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不过他不在乎,同样还了回去。 中年男人拖着腔调道:“鄙人叶青龙,蚺国之主,身边这四位,白眉,过山,白蕲,金甲,皆为本族长老。” 蚺国! 沈渐听着好笑,规模也就一部落大小,如果剔除半炼形的蛇妖,还真不如巫族五部人数众多,就这么几座小村子组成的族群,也敢以一国自居? 不过看他们的地盘,倒真比很多仙朝大陆上的附庸国大出很多,毕竟北大陆地广人稀,地盘大也正常。 白蕲冷冷道:“听说你杀过柳朝太子,现在敢一人一刀前来,想必修行很高喽!不如你我比划比划,看看你有没这个资格?” 说着话,五指一握,掌中便多了把形状奇特的骨质弯钩。 叶青龙手臂一横,挡住了这位脾气冲动的长老,轻斥道:“沈朋友远来是客,刚进寨子你就找人比划,此非本国待客之道。” 沈渐笑道:“叶主家明事理,我是来谈买卖的,哪有上来就打生打死的道理。” 叶青龙把客人引入‘正殿’。 这恐怕是沈渐见过最寒酸的一间称作‘殿’的地方,其实就是一间建得比较高一点,门比较宽的茅草屋。 ‘殿’内无窗,相当阴暗;殿内无椅,摆了几块平整的石头当桌凳。 正中间单独摆放那张石凳后面,正对着黑漆漆的山洞,潮湿的冷风不断从洞中冒出,让阴暗的‘正殿’充斥着刺骨的寒意。 沈渐观察着四周,妖族修士修行有独到之处,他可不想一脚踏进陷阱里面而不自知。 敢只身来此,主要还是观象给了他极大的信心。 叶青龙倒也不啰唆,开门见山道:“沈朋友此行,是为谢家人谈赎金?” 沈渐微笑道:“既然叶主家开了口,我也就不绕弯子,请开个价,我也好回去交差。” 叶青龙笑了起来,笑得全身肌肉都在扭动,“快人快语,我很喜欢。” 一抬手就张开五根手指,“一百万上品灵髓。” 一百万!你还真当御守谢家的灵髓是大风吹来的。 沈渐面不改色,道:“就不能杀杀价?” 叶青龙傲娇地道:“谈价就免了,一块都不能少,答应下来,竖苍岭交接。” 于他们而言,感觉仙朝大陆遍地灵髓,像谢家这种掌一方国土的门阀,为了救自家子弟,自然毫不犹豫。 他可不考虑一百万灵髓对仙朝大陆来说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的说,一百万灵髓即使对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曹家,也是一笔巨大的数目,何况还是上品,一次性拿出这么多。他们的灵髓多数是摆在账面上的,实际库存哪会存量如此丰厚,且灵髓无论品质,都是消耗品,除了仙都国库军需,恐怕没有哪个家族能支付如此庞大数目。 沈渐也不着急,道:“既然叶主家不许杀价,我先看看货总行吧!一百万总得物有所值,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怎么去和主人家交代。” 叶青龙挥了挥手,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沈渐指头轻敲大腿,好像很好奇屋子里的摆设,脖子扭来扭去,到处打量。 透过大门,他看见曲颍来到了院子里面,身边还站着他曾见过的冉青儿,正踮着脚尖往这边瞧。 沼泽部人数虽多,但在蚺族内部实力却很一般,主要原因还在于首领偏弱,毕竟族群内雄性战斗力较强,连带整个部落都吃了首领杀力弱的亏,部落首领连殿前议事都进不了门,待遇可想而知。。 这也是曲颍愿意主动牵线幽王的原因,更是抛弃老姘头也要带走御谢拓的理由。 她现在就像一个下出巨额赌注的赌徒,红着眼盯着手里那副赌牌。 御谢拓被人带了过来,除了精神有点萎靡,因为缺乏洗漱,衣服有点酸臭外,全身上下好像没缺少点啥玩意儿。 叶青龙盯着他们。 他当然不怕沈渐带肉票逃跑,这里毕竟是整个蚺族老巢,方圆数百里,只需一念,群蛇吐雾,便能封锁数百里天地。 “你跑来干嘛?” “谈判救你啊!” “要谈判也轮不到你过来,我也没脸这么被带回去。” 沈渐捏着鼻子,满脸嫌弃道:“你就准备臭烂在这儿?” 御谢拓脸像块红布,素来心高气傲的他,接受不了当肉票赎回,带来的强烈羞耻感。 何况来赎他的,就是他一直暗暗发誓,想要超越那个人。 过了好久,他才嗫嗫嚅嚅道:“是家父要你来的?”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肯定是独孤给谢家去了符信,然后家里要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样一来,即使回到家族,这件事情也是他身上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不僅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在族人面前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沈渐笑嘻嘻地道:“怕回去丢人?” 这句话正好戳中御谢拓心事,眼神顿时黯然,脸色铁青。 叶青龙朗声道:“人也看了,沈朋友约定个时间,我们好把人送去边界。” 沈渐笑眯眯道:“就不能再聊聊?” 叶青龙大手一挥,断然拒绝道:“讲价免谈。” 沈渐目光移向白蕲,笑道:“刚刚白长老不是想跟在下比划比划?” 御谢拓面色微变,伸手扯了扯他衣角。 沈渐浑然不理,继续说道:“光比划多没意思,添个彩头如何?” 白蕲噌地起身,骨钩在手,怒道:“划出道来,白蕲无不奉陪到底。” 第192章 无人知是旧识来 叶青龙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蚺族各部本就不算统一王国,也无上下级之分,每位长老代表的,僅僅是自家部落利益,平日里便桀骜不驯,只是实力稍逊,在他面前才稍有收敛,真的火气上来,就连他这公认的蚺族之主也无法压制。 何况白蕲又是族内有名的炮仗脾气,一点就着。 沈渐道:“那就用赌我身边这位。” “不可。” “不行。” …… 叶青龙及其他长老几乎异口同声。 沈渐盯着对方,撇了撇嘴角,微笑道:“白长老说话算不得数,就当我刚才开句玩笑好了。” 叶青龙怒喝道:“姓沈的,我敬你是客,你敢挑拨本族关系。” 正殿这边的争吵也引起外面看热闹族人的注意。 蚺族老巢本来就是个屁大点地方,谈不上什么保密性,更没有阵法隔绝。 曲颍眼睛眯了起来,眼角含着笑意。 冉青儿也满面带笑,似乎很乐意看到族里这些老人在别人面前吃瘪。 白蕲瞥向高高在上的族长,沉声道:“本长老用自己这一份来赌。” 叶青龙挥手下令:“将肉票押回去。” 沈渐伸手搭在御谢拓肩膀上,悠然道:“就不浪费叶主家的粮食了。” 说话间,一声霹雳炸响,天空如开了锅一般,风云翻涌。 一道闪电劈开屋顶,直落正殿。 轰然巨响,大地震颤,地面裂开,一条长数丈,深数丈沟壑赫然在目。 众人震惊方起,就听得有人说道:“我倒觉着沈渐的提议不错,就让白长老和他打上一场,决定肉票归属。” 声音不大,听起来还挺温柔,但在众人耳中不啻于平空响起惊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殿外好些个境界稍低的蚺族修士,一个个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喝醉酒也似。 叶青龙双手紧握成拳,禁不住失声嘶吼道:“月弦!” “怎么不服气,那就跟本座也来一场。” 空中传来的声音几乎是在挑衅。 明知是挑衅,叶青龙又能如何? 整个北大陆广袤大地上,只有两支族群真正称得上一方霸主,他们的主人,更是可与仙朝大陆五宗道首相提并论的存在,说话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狐国之主,天狐月弦。 “她怎么会来?” 御谢拓小声嘀咕着,以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沈渐。 明摆着这位神秘的狐国之主便是来帮忙站阵脚的,但素来与北大陆并无纠葛的他怎么可能与天狐月弦扯上关系? 然后他想猛然想起了广寒清池,想起了那个叫金雪的花魁,想起了那出叫绣榻春闺的戏码。 逛青楼还能逛出这种好事? 沈渐神色平静,静静瞧着白蕲。 叶青龙也无奈地瞧向这位脾气暴躁的长老。 白蕲扬起掌中骨钩,“打就打,本长老还怕你不成。” 门外场地很快清理出来,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期待着这场难得一见的挑战。 蚺族老巢很少接待外人,来自仙朝大陆的挑战者更是见所未见,他们当然想看看,外面的修行者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曲颍更想看看,自己的本事,到底差距在哪儿? 月弦并未露面。 这位北大陆顶尖强者,似乎不太愿意放下身段挤进这种场合来。 御谢拓站在远处,形单影只,脸色不太美妙,毕竟这场架以他为赌注,无论谁被人当成赌注心情都不会太好。 白蕲沉声道:“既然是赌约,你准备赌点什么?” 沈渐笑道:“那就赌我能不能完整走出此地好了。” 御谢拓大声道:“你疯了,跟他赌命有意思吗?” 沈渐扭头瞧向他,笑道:“我若真的输了,自然有谢家人来接你。” 御谢拓啐了口唾沫,“滚蛋!少说这种晦气话。” 不等沈渐视线移回,白蕲突兀大喝,身似游蛇突进,骨质弯钩出手,闪电般钩向沈渐左侧脖颈。 出手同时,鳞甲覆满整个全身,连眼睛周围都被甲片包裹,绿色瞳孔看起来妖异而恐怖。 双方约战,哪怕妖族也讲究个礼义廉耻,毕竟北大陆与仙朝大陆往来数千年,虽然偏僻,远称不上闭塞,白蕲这种不告而攻的举动引起了四周一片哗然。 妖族比仙朝人纯朴得多,看不惯就是看不惯,帮理不帮亲,出声指责这位长老的大有妖在。 沈渐却比他们想象中更加从容,小步后退。 尖锐的骨钩便从眼皮下划了过去。 沈渐注意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湿润,腥气浓郁。 白蕲手持骨钩,出手如风,一下更比一下快,钩影幢幢,看上去绚烂夺目,本来无华的骨质弯钩,在他手上竟挥洒出眩光无数。 沈渐好似身影快过对手一线,总能在脚步移动间抢先预判锋芒所在。 空气愈加湿润,钩影中恍若凝结出无数雨滴。 御谢拓不甘寂寞,大声喊道:“小心啊!武器有毒。” 喊声引来不少鄙夷目光。 这家伙纯粹找存在感! 沈渐暗笑不已。 突然抬起手臂,横臂一架,托住握钩手腕,右手握拳,一拳轰出,白蕲反应也不慢,拧腰翻身,不等手腕被人反手拿捏,迅急滑脱,反手就是一钩挥出,一条腿同时横扫。 沈渐依旧未拔刀,一臂在上封死骨钩来路,一掌在下,拍开踢过来的长腿,不等长腿化成蛇尾绞缠,一步跨出,便与对方交错而过。 双方近身出手,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场中只见一青一白两道残影乍合又分,捕捉不到任何细节。 金甲、过山都是近战好手,自认哪怕遇上以体魄著称的狼族,也不落下风,然而见了眼前场面,忍不住生出再回去加紧修行的念头。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场上两人似乎都没有速战速决的意图,只是在拳脚上拼力,没人拿出真正压箱底绝活,甚至没施展半点术法。 “他们在干嘛?试探?” 叶青龙摇摇头,沉声道:“老蕲是想等对方换气,而对方又在等他的天授神通。” 过山揉着眉心,嗤的一声轻笑,道:“老蕲的躁狂都是装出来的。” 叶青龙也笑,“谁说不是呢!他做事比谁都稳,明摆着是馋了对方那身旺盛的气血,觉着分不到太多好处,索性单独出手,先拿了好处再说。” 白眉往天上瞥了一眼,轻声道:“那位会不会……” 叶青龙摇头道:“天晓得。” 第193章 色即是空 白蕲的出手越来越妖娆,蛇身时隐时现,伸缩自如,身影好似旋风,渐渐将对方困在一小片区域。 似乎已经开始占据上风。 沈渐还是没有拔刀,只是钩来拳架,腿来手挡,即使移动范围越来越小,也不急于脱困。 骨钩呼啸,擦着下巴划过,他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尽量身子后仰。 就在这时,白蕲嘴唇微动,左手捏出个术诀,舌绽春雷:“破——” 湿润空气中一粒粒细小水滴瞬间化作一根根尖锐细针,四面八方一齐攒刺而来。 毒刺。 湿润空气便是这位擅于用毒的长老自身毒素凝结,毒性极强,这种毒无需见血,只需空气中达到一定浓度,便能通过对手皮肤毛孔渗入血液,迅速腐蚀经络脏腑,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对方防御真气够强,他下一个手段便是凝毒成针,刺破防御,直接渗入对手体内。 这是他在北大陆的立足之本,也是他能够以小族群挤入长老位置的压箱底手段。 “来了。” 叶青龙大笑起来,有意无意往天上看了一眼。 过山轻笑道:“这小子有得苦头吃了。” 御谢拓根本就看不清场上的变化,两人行动过于迅速,再加上毒液细针几不可见,混在不停转动的人影间,哪有踪迹可寻。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刀光。 熟悉的刀光。 接着,一声惨叫,很短促,凄厉而尖锐,白蕲一退数丈,身前留下一条长长的血印,然后他轰然仰面倒下,两条长腿从腰部以下分离开来。 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空气中的潮湿似乎也在同时一扫而空,变得干燥而清新。 沈渐依旧站在那里,刀还在鞘中,仿佛根本没有拔出来过。 “好快的刀。” 叶青龙感觉背脊阵阵发凉,自己一向认为仙朝大陆那些所谓的仙人,无非就占了天生灵智的便宜,自幼便能理解修行,时间一长,理所当然比妖族强者更多,然而眼前这年轻人,也就二十郎当,就算从娘胎开窍,他这身修行又从何而来? 毕竟自己从开窍到破开超然境乾元那道天堑,足足花了三百多年,这也纯属占了妖族寿数绵长的便宜。 白蕲好歹也是半步乾元,怎么连躲都躲不开? 身边的三位长老没一个说话,各有心思。 场下观战的蚺族人也没谁作声,都被眼前一幕震惊。 “好样的!” 这个时候还能给沈渐叫好的人只有一个,御谢拓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只差点没冲进场内把沈渐抱起来转上三圈,浑然忘记了身处蚺族老巢。 无数阴森的眼神望了过去。 沈渐转身看向正殿方向,微笑道:“我是不是能走了?” 叶青龙板着脸,鼻孔中发出嗯的声音。 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他何尝甘心,就跟看着一座灵髓山从眼前长脚跑了没两样,然而天狐月弦就在附近,气息依然强大到令人窒息。 他可不想为了整个族群利益,把自个的脑袋给丢掉,钱没了还能再挣,命没了,谁还能帮他补上? …… 御谢拓这会儿相当兴奋,早前的耻辱感已经被见证奇迹的激动冲淡。 “你怎么跟狐国之主有联系的?你小子现在究竟是个啥境界?我在你心目中真那么重要……” 他的问题很多,每一个都是沈渐不太想回答的。 面对连珠炮似的发问,沈渐只能用简单的嗯嗯来概括回答。 不过没等他们走多远,走着走着,御谢拓突然两眼翻出鱼肚白,仰面直挺挺倒地,看模样是昏了。 一切来得突兀而毫无征兆。 然后一个白衣飘飘,黑丝如瀑的女人就出现在面前。 强大的威压感让沈渐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又或许是那张跟金雪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令他激动。 他完全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天狐月弦竟然便是金雪分身正主,要不然他真不敢动用金雪临别时送给他那几张传信符,当然这也是观象不停撺掇的后果。 “怎么,许久不见,沈公子见外了?还是说沈公子另有新欢,忘了旧人?” 她的笑容,她的语气,她说话时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与金雪完全没有两样,唯一变化的,就是从她身上自然散发而出的强大气机。 沈渐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笑意。 “我没想到金雪就是你。” “那你认为我该是谁呢?” 沈渐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猜测过金雪正主身份,按观象推断,能以分身久居仙都,气色不衰长达数年,单这份修为造诣,已非寻常,真身在狐国地位自然显赫尊贵。 而北大陆向来把持在两大势力手上,南山君,北天狐,只要金雪真身愿意出手相帮,那么深入蚺族老巢救回御谢拓就不会有太大麻烦,这也是他接到金雪确认回信后,底气十足跑来赎人的根本原因,不然他即使有心救回御谢拓,也只会在蚺族地盘上搞点事情,促使对方主动来跟他谈判而已。 月弦忽然媚眼如丝,眼睛里面像含着春露。 她的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的人也依偎上他的肩膀,一如当年模样,柔声道:“换了地方,你就这么傻站着。” 沈渐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似乎比当年更软,更温暖,气味也更诱人,身体很快燥热起来,某些部位也发生了变化。 狐媚子这种称呼可真不是白叫的!她们主动发骚起来,修心似铁的神仙也挡不住。 这是观象老东西说过的原话。 沈渐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无法抵御的诱惑。 “青天白日的,还没遮没挡,这里不太好吧!” 月弦的手已经滑上了他的胸膛,手指动得很灵巧,而且懂得在什么地方停住。 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的说道:“自有天地庇护左右,别人看不见。” 沈渐觉得某些东西已经超脱桎梏。 况且他也看出来天地间已经被屏障笼罩,年轻人热血总是很容易沸腾的,很多时候都无法控制。 两人情绪激动,迫不及待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之间,无论是明媚的阳光,还是轻柔的风,就连空气都没有插足之地。 他们的接吻、拥抱紧密得要嵌入对方的身体中去了…… 激情令人陶醉,然而总是有终结的时候。 激情过后,四肢乏力的虚脱感,让沈渐瘫倒在柔的草地上。 体内真气澎湃,四肢却瘫软如泥,此刻他有种身体被掏空,精神却极度旺盛的虚妄错觉。 色即是空。 佛门诚不欺我。 草地嫩绿,露珠还挂在娇嫩的青草尖,随时有可能滴落进下面松软的泥土。 弦月脸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娇躯微微颤栗。 她看起来比沈渐精神多了,柔声问着分别后发生的很多故事。 的确发生了很多。 沈渐一个字都不想说,根本没那个心情,又不得不说,身边这个女人可不是仙都那个随时随地都相当温柔的可人儿,指不定一个不高兴,任何一个小小动作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第194章 撤退也是一种策略 有时候男人越是不想说话,女人越是想说。 无论是刚学会修行处于启蒙阶段的女人,还是境界高到有的人踮起脚尖都无法企及的女人,好像都有这个奇怪的毛病。 如果你不想说,她会撒泼打滚死缠烂打。 胸膛上这个女人也许不会,但她会杀人,而且杀起人来,保管干净利落。 “跟我一起去狐国吧!” “嗯!” “去了狐国你就能摆脱仙都那个妖后,他就算想让你死,也找不到那个机会。” “嗯!” “北大陆很适合修行,在这里,也许你能成长得比以前快得多。” 月弦轻轻咬着他的耳垂。 沈渐似乎又有了些反应,他相信事实如此,跟一个境界超然的狐媚子双修,肯定比现在修行要快。 轻松嘛!未必。快活肯定快活。 “我还得把御谢拓送回去,那边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他不敢再生绮念,害怕真如观象所言,被人吸个精光,说话有助于分散精力。 “借口。” 月弦突然张嘴在他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淋漓,很快就自行愈合。 遇上这种喜怒无常,境界又高的,沈渐还真拿她没太多办法。 “我想问你,当初你都推衍到了什么?” 月弦嘻嘻一笑,“你去狐国,我就全部告诉你。” 沈渐笑了笑,坐了起来,准备先穿上衣服,胸膛上的脑袋自然就滑到了腿上,然后他就体会到了温暖的包容。 真让人受不了。 于是又一场激烈的战斗打响,单论体魄,沈渐真还没输给过谁。 激战过后,他身上多了很多牙印,很多流血的地方都已经重新长好,反而是没有破皮的地方还留着深深的印痕。 “真不行了,再来会死人的。” 月弦吃吃笑着,像刚偷吃了父母藏起来糖果的小姑娘。 “以前在仙都你不是很行吗?怎么换了个地方就不行了?” “你现在境界比我高太多好不好,还想有下一次的话,你就让我离开。” 沈渐极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若长久留在这里,体内真气再充盈又能怎样,身体吃不消也是白搭。 “真想走?” “我一定会来找你,我保证?”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谁信谁是傻儿。” “真没骗你,不信我发誓。” 滑腻的手轻轻掩上了他的嘴唇,月弦柔声道:“我信你,你早晚得来狐国,此乃上天注定,你想躲都躲不掉。” 沈渐想问。 月弦却在一念间重新穿戴整齐,转过头瞧着他,正色道:“你要想知道,等你下次到狐国再说不迟。” 沈渐只得从储物法宝中驭出一套新衣,慢慢穿戴好。 月弦就在旁边看着,仙都时,通常在这种阶段,她都在床上裹着被子。 沈渐还真不习惯她穿好衣服坐在旁边看。 她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身体真不错,还能站得起来。” 沈渐赶紧收敛心神,正色道:“分地方好不好。” 月弦又笑,笑声媚到了骨子里。 “不久后,狐国可能会有一场极大的冲突。” 沈渐身子一怔,看着她的眼睛,可他分不清她是否真话或说谎,还是认真地道:“那我就跟你走。” “真的?” “真的。” 月弦又吃吃笑了起来,道:“我说的是不久后,现在去也没用,但据我推衍,等战争开始,你一定会到我身边。” 她也善于推衍! 沈渐相信她可能推衍出的结果跟宫素然很相近,或许也是想让他解开手上那块‘天门’碎片的全部秘密。 不过现在过去,风险太大,感觉自己定力和体力不够,遭不住眼前这个天狐没完没了的诱惑和摧残。 有时候,适时的撤退,也是一种更好的策略。 月弦眨了眨眼,道:“你跟那位南梅小姐近况如何?” 沈渐很尴尬,一场激烈云雨后,女人向你提出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好像都不合适。 月弦道:“放心,我没那么小心眼,你总得找个正常人传宗接代不是吗?我远在北大陆,你那位就算吃醋,总见不得还敢跑这边来找我麻烦吧!” 你不找她麻烦就很好了!沈渐暗自腹诽,嘴上说道:“没影的事,等北方战事一定,我会去游历一阵,你那边若真有事发生,记得一定通知。” 月弦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道:“你朋友也差不醒了,你我之事,最好谁也别说,别人问起,就说当年金雪欠下的情,我亲自出手不过代人还债罢了。” 沈渐道:“好。” 月弦道:“蚺族的叶青龙不傻,我会说服他,从叛军中撤回本族勇士,前提是你得马上传书前线,让周匹夫派人与他们取得联络,达成某种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沈渐道:“这也跟你说的那场战争有关。” 月弦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瞒你,之所以过来帮来,主要也是想让蚺族别陷进人族内斗太深,不然到时候北大陆战事一起,他们根本无力抵抗,整个北大陆将失去既有平衡,这些东西,你也不懂,反正你只管给周匹夫传信就是,他们一定会欣然接受蚺族的条件。” 沈渐手上留有与霍石桥联系的符书,通过霍石桥把消息传递给周匹夫并不难。 月弦笑道:“那就走了,再不走你那朋友该怀疑你是不是扔下他不管了。” 说话间,身形一转,整个天地骤然昏暗。 日头已经落到山的另一边,只剩山巅一抹金色。 御谢拓就靠在一棵树边沉沉昏睡。 沈渐将地上的散乱的衣裳收回储物法宝,上去把他轻轻摇醒。 “这是……我怎么了,怎么突然睡着了。” 御谢拓睡眼惺忪,好像真的睡了个好觉。 沈渐道:“可能这些日子你心情太过紧绷,一出来放松,自然就睡了过去。” 说假话他连眼睛都不带眨的,这是经营公道铺多年,日积月累攒下来的能力。 御谢拓蹙眉疑惑,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天都快黑了,莫非我们摸黑赶路?” 沈渐驭出两张神行符,这些都是宫素然给他准备的,身上还有一大沓,现在他有神道宗做后盾,以前的缺钱恐惧已经不复存在。 山地间,神行符用起来比骑马管用得多,翻山越岭根本不用找路。 他身上带着独孤给的路线舆图,上面标注有他们的撤退路线,两人虽说对北大陆不熟,但以御谢拓对舆图的熟悉程度,准确找到这条路线,并追上千余名拖着伤者的队伍并不困难。 第195章 迟来之客 仙都大梁,中秋。 上阳王府张灯结彩,门前却车马稀落。 一个王爷,一位北齐公主大婚,按道理,不说车水马龙,宾客如织,怎么都不会冷落到如此光景。 究其根本,还是东柳皇族如今日薄西山,人人自危,平日里连下人出个门打壶酱油都会被盘查半天,谁还敢吃饱了撑的,跑无权无势的上阳王府去凑热闹。 每个人都这么想,皇族亲戚肯定是没有了。 官员就更不用说,现在但凡在位官员,谁还敢吹嘘自己跟皇族有染,平时躲都来不及,这种敏感时期,谁敢登门。 最近炙手可热的大理寺官员就穿着制服在皇城丹阳门外来回转悠,没准就给大理寺看不顺眼,拖去大理寺挨顿毛竹板子,三品以下官员谁又不胆战心惊。 最近又传来消息,周匹夫率三十万大军数日连破十城,收回幽州以外全部失地,大军已经进入幽州,幽王叛军全部退守幽州诸郡,平叛指日可待。 这个消息令皇族人心惶惶,被天后一纸诏令滞留京都的所有皇族权贵,听说好些个已经在写遗书,人人朝不保夕,只觉大劫将至。 上阳府内,一身大红袍服的王献端坐喜堂,新娘就坐在身边,红盖头已经掀起,凤冠霞帔在红烛的映照下光彩夺目,却掩盖不了新娘脸上失落的神情。 喜堂外宴席稀稀落落的客人,非但没有让人感到喜气,反而增添了几分秋色凄凉。 王献苦笑道:“难为你了。” 新娘子虽然失落,也不忍让新郎忧心,握住他的手,手冰凉,“早就预计到这种局面,只是没想到局势变得这么快。” 王献道:“等到了上阳郡,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新娘子勉强笑道:“一定会,那个时候仗也该打完了。” 王献也陪笑道:“到时候母后变成了陛下,我这逍遥王爷也真该好好逍遥一番。” 大门口唱礼官悠扬的唱礼声传来:“正六品昭阳副尉沈渐,随礼三百年陈酿金液琼浆百坛,霜降枣百斤,忘忧仙茶三十盒。” 王献笑了起来,笑得相当开心,“这家伙,正打仗呢!还有心思派人送礼。” 新娘子道:“你这姓沈的朋友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献道:“捉摸不定,对朋友非常真诚,言出必践,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兄弟。” 新娘子也跟着笑了起来,很快眼睛就黯淡下来,道:“听说你跟大理寺卿也是朋友?” 王献也收住了笑容,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新娘子道:“那他还派……” 王献食指放到她嘴唇上,“有些事,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唱礼官的声音又响起:“天南梅家大小姐,随礼金玉良缘摆件一对……” 礼单很长,还没念到一半,南梅初雪已经走进了院子,跟他一同来的还有楚楚,一见王献就气鼓鼓的埋怨:“那丁冲还是不是人,这种时候还派大理寺的人在外面晃悠,他这是打谁的脸,天后吗?” 王献呶呶嘴。 庭院主席位上坐着一位衣着华贵,但满面忧色的中年人,正是滞留在京的陇北王,他的情况只比晋王稍好,至少没像晋王正蹲宗正寺吃牢饭,而且宗正寺如今掌权的也不姓东柳,而姓周,天周的周,正是天周龙骧父亲。 陇北王也是难得来参加婚宴唯一一个东柳皇族。 剩下那些,只有少数鸿胪寺官员,十余名北齐使馆官员。 这时大门外喧哗起来,有人正在争吵。 再怎么说,王献也是当今天后亲生儿子,敢在王府门口吵闹的都不是普通人,王府管家肯定招呼不了。 王献只能亲自出门。 在门外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曹十三。 跟他对面争论的,却是高群、叶申。 曹十三一张嘴向来以能说会道著称,骂起人来也毫不嘴软,他跟别人不同,式样曹家从归属朝廷某党某系,御兵坊向来就是曹家独掌,谁敢得罪他们,就等于同时得罪兵部、太仆寺两大机构,也等于和王朝整个军方站对立面,所以不管朝廷风云变幻,曹家永远就是那个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 他骂人可不是胡乱骂。 “哟!这位不是英明神武的高兄吗?记得你在天道院时,不是跟在成皇子身边鞍前马后,马屁拍得山响,怎么,成皇子倒台,你倒是摇身一变,成了功臣,敢情阁下一早就目光如炬,加入了内卫不是。” 他当然知道加入内卫的不是高群。 高群面色青得像田地里刚摘的丝瓜,叶申看到这种情况已经打算脚底抹油。 原本曹十三没打算跟这些人吵,结果刚踏上王府台阶,大理寺一名不长眼的吏差便跑上来找他查官牒登记,一向谁也不撂的曹胖子哪咽下这种闲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这吏差也是平时跟高群等人骄横惯了,能受得了这气,伸手就拔刀。 结果可想而知。 多宝童子除了法宝,拳头也硬。 那位不长眼的吏差人飞出去了八丈远,骨头不晓得断了多少根,大理寺在这边的人马又不止他一个,立马冲过来一大群,幸亏高群、叶申就在附近,及时赶到,才没酿成不可收拾的血案。 “这位兄台别急着走啊!看你面生,又依稀有点印象,以前仙道院的吧!” 叶申哪敢答话,只是赔笑道:“曹公子就甭拿叶某开涮了,你进去喝你的喜酒,我们办我们的差事,大家两不相干如何?” 曹十三指着鼻子道:“问题是我喝酒的时候,最讨厌看到有狗在旁边晃悠,又撒尿,又拉屎的,让人恶心得慌。” 王献正好走出来,制止了曹十三继续再骂,冲高群等人一拱手,道:“诸位都是公务,本王理解。”说完拉起曹十三就往里面走。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很快便到了府门前,骑马而至的正是新任大理寺卿丁冲。 大理寺诸多官吏赶紧躬身行礼。 看上去丁冲面色苍白,翻身下马的动作也显得有些笨拙。 高群上前便要搀扶,被他一把推开,冷冷道:“谁让你们来的?” “回大人话,陇北王在里面。”高群小心回禀。 陇北王如今在京都诸王中,属于重点监管对象,责任便全落在宗正寺和大理寺头上,这些官员行为无可厚非,毕竟幽王叛乱未平,这些王爷手上又掌握重兵,如果他们脱离京都,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下一场叛乱发生。 丁冲冷冷道:“先回去,陇北王自有本官盯着。” 高群面露难色,道:“大人你伤……” 丁冲抬手打断他的话,转身便走上台阶,冲王献一揖到地,“恭喜,来得匆忙,礼物尚在后面,上阳王不会见怪吧!” 曹十三正准备开口,给王献按住肩膀,“无妨,你来就好,礼不礼的没那么重要。” 三人走回庭院,全部安排坐在次席。 南梅初雪已经拉着新娘子和楚楚进了内院,去聊女人们聊的私房话,没空管他们这些男人间的恩恩怨怨。 陇北王依然坐在主席位那桌,就他一个,一杯接一杯喝酒,谁也不理,也不和人招呼。 第196章 酒桌如战场 “你受了伤?” 王献一直观察着丁冲的举止,发现他左腿有点僵,手臂好像也有些不便。 “不碍事,小伤而已。” “能让你受伤的,还能是小事。” 曹十三似乎知道点什么,双手环抱胸前,瞬也不瞬盯着丁冲脸。 “王张来了京都?” 丁冲一言不发,拿起酒壶给每个人倒满酒,自己拿起一杯,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不必问,各人立场不同。” 曹十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酒水翻倒。 “好一个立场不同,你现在这样子,难道指望沈渐回来后也对你拔刀相向。” 丁冲抬头,看着他的眼神变得阴鸷凶狠,但只持续了很短一瞬,随即冷笑道:“他不会,我也不会。” 王献拍了拍曹十三后背,道:“丁冲说得对,沈渐不会,他在乎的无关恩怨,只有朋友。” 曹十三忿忿道:“要是有一天,丁冲的刀落到你老四头上,那又如何?” 王献不语。 丁冲也不说话。 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 嘴利如曹十三也被来自他身上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震慑。 丁冲真的变了,变得如同一把没有刀柄的利刃,随时随地能刺伤别人,也有可能刺伤自己。 陇北王忽然开口道:“照此发展下去,那只是迟早的事情,有的人生下来就身不由己,有的人注定一生就是别人手上的刀,还有些人专门售卖给别人相互残杀的凶器,却自认为手不沾血,洋洋自得。” 他连眼角也没往这边瞧上半眼,这番话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调侃这一桌上三个涉世未深的年轻晚辈。 丁冲冷笑道:“我劝某些人还是想开一些,车轮滚滚无可阻挡,何必还死抱着手上那点棺材本舍不得放手。” 陇北王大笑,又灌了一杯酒下肚,说道:“棺材本就是死了才有用,这点都不明白,还能混踞高位,也正说明如今人才不济,空有江山。” 王献笑道:“王叔还是多喝几杯酒,这一坛可是我兄长特意送来的三百年金液琼浆,你家王府也未必有。” 陇北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神道宗的仙家酒连宫里面都没有,我这小小的藩王面子还比得过周后。” 他咂着嘴,悠悠道:“你那兄长可了不得,一刀赠送了周后我柳家基业,再一刀让老晋王空前绝后,一封密信便令数万北陆人悄然撤兵,只身一人,不费一分一文,便将谢家嫡子带出妖族老巢,我若周后,不封他个王爷,也得给顶国公侯爷帽子,区区一个六品副尉,可惜鸟喽!” 王献只能笑,苦笑。 他真没办法评判沈渐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各人所站角度、立场不同而已,他又正好处在一个最为尴尬的位置上面。 曹十三撇嘴道:“什么鬼国公、侯爷,我沈老弟才不稀罕。” 他扶起刚刚翻倒的酒杯,重新倒了杯酒,一口喝干,咂嘴道:“我绕道来京,就为了喝这杯金液琼浆,来,来,来,大家整起走,莫要为那些鬼事情扰了酒兴。” 丁冲也倒了杯,双手捧起递到王献跟前,“第一杯,恭喜大婚。” 两人皆一饮而尽。 复再倒一杯,“第二杯,祝你早生贵子。” 王献大笑,又喝了个亮底。 再又一杯,“第三杯,一路顺风。” 王献道:“谢你吉言。” 三杯酒干,丁冲重新倒酒,又端酒面对曹十三,“你愿不愿意喝随你,该敬的酒,我得敬,谁叫你也是渐哥儿的朋友呢!” 两人没有敬酒词,就像斗气的公鸡,你一杯我一杯,也没个由头,反正就是干。 很快一坛见底,两人皆无醉意,马上重开一坛,继续开整。 唱礼官悠扬的嗓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客人是天周龙骧,院子里的客人都露出了惊愕神色。 他送的礼不轻,看起来还做了精心准备。 而且他如今已掌羽林军统领一职,名副其实成了京都守护者,天后跟前最值得信任的子侄。 王献起身去迎,口称:“河内侯。” 天周龙骧笑道:“表弟这么称呼人就没意思了,显得生分,难不成要兄长称你一声夏王才过瘾。” 王献道:“那就不必了,诏书未下。” 天周龙骧道:“意思还是让我称你上阳王。” 王献道:“表兄说笑了。” 曹十三对这家伙也相当不待见,憎恶之情只少于丁冲,一脸嫌弃瞧着坐上桌的这位,道:“什么妖风把目前京中最红的发紫年轻有为的二位吹来了这里,莫非今天风水轮转得急了点。” 天周龙骧知道这家伙脾性,也不生气,道:“连远在荥州的曹大少爷都能吹来,我又为何不能。” 曹十三瞪着眼道:“那就奇了,我从荥州都能赶来,你就在京中还能迟到。” 天周龙骧道:“贵人事忙你不明白。” 吵架最怕的就是这种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的角色,曹十三马上住嘴。 天周龙骧瞧着身旁的丁冲,“受了伤不在家养伤,还跑来喝酒?” 丁冲道:“朋友大婚,不敢不到,只是身体有恙,跟侯爷一样,来得晚了些,礼都未到,只能厚着脸皮先坐下来喝酒了。” 天周龙骧瞟了眼曹十三。 “你与王张是朋友?” “是又怎滴?” “王张入京行刺丁大人,你可知情?” 曹十三怒道:“你以为你谁啊!审案,烦请问过丁大人有没有委托过你周统领。” 天周龙骧微笑道:“天后刚刚颁布禁武令,王张便入京行刺,且悄无声息消失在了京都城中,内外城十六门皆无他出入记录,你说我这羽林军统领该不该查。” 曹十三哼了一声,撇嘴道:“你要查,查去,问小爷做甚。” 天周龙骧道:“王张入城之日,正好是你曹十三押送军械入城那天,你又是他朋友,我不问你还能问谁?” “爱谁谁?你怎知王张入城与我同日,又哪只眼睛看到小爷把他带进城。”曹十三倒满酒,大口喝了起来。 王献敬了一圈酒回来,沉着脸道:“表兄这是来喝酒?还是问案?” 天周龙骧马上换了副面孔,拉着王献开始敬酒嘘寒问暖起来。 第197章 王献的抉择 酒残,席散。 客人们已经离开,本应洞房花烛,被翻红浪,春宵一刻千金,王献却在书房。 书房中不止他一个,曹十三也在。 婚宴上,曹十三已经喝了很多酒,然而他仍然酒不离手,怎么看他似乎都是在用喝酒掩饰内心的不安。 “是你把王张带进的京都城?”王献突然问道。 曹十三眼光闪烁,回避着他的视线。 王献道:“我对王张和丁冲的恩怨并没有偏向,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出事。” 曹十三眉头紧锁。 王献道:“我也知道王张肯定还在城中,当然,大理寺也好,羽林军也罢,一时半会也许找不到他,但我相信,一天他不出现,羽林军就不会放松出入京都盘查,哪怕你曹十三再次借用军械运送的借口,也无法将他带出这座城池。” 曹十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眼睛里找出答案。 王献身子往后一靠,长叹道:“这才过去几年,当初在皇家别院共同浴血的兄弟,相互间却变成了仇人,如果沈渐得知,他又当如何?” 曹十三道:“他会喝醉,醉得不省人事。” 王献苦笑,“这倒是他的风格。” 曹十三道:“王张此行,原本是想光明正大跟丁冲来一场生死挑战,然而天后一纸禁武令,全面禁止挑战血契,又有王家事先通知朝廷,他没法进城,所以就找上了我。” 王献道:“这么说,你来京都不是为了参加我的婚宴?” 曹十三急了,分辩道:“我是一早就决定过来参加,接到王张求助,才顺便答应了他,为了更顺利进城,所以还特地提前了一批军械运送。” 王献道:“然后你就把藏在军械箱中,利用羽林军无权检查军需物资的漏洞,偷偷把他运进城?” 曹十三点了点头。 王献道:“他真的就这么冒失地去刺杀了丁冲?” 曹十三摇了摇头,“他是正大光明找到丁冲挑战,而且丁冲答应了下来。” 王献一点都不意外。 丁冲就是这种人,而且从他在婚宴上的行为举止,似乎并没有对王张有多少怨恨,反倒是天周龙骧显得过于主动,这相当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天周龙骧的身份,完全没必要跟丁冲拉近关系,而他在京都,只会对两个人俯首帖耳,一个是他亲爹,一个便是天后,自己的娘亲,怎么看这件事情背后都有这两位的影子。 他们想借王张做什么文章?打压东柳皇族还不够?他们的手想伸进七阀集团? 很有可能! 他太了解母后的野心,虽然这些年他不像兄长那般锋芒毕露,始终处于皇族打压之中,并不表示他看不清那座深宫中纷繁乱麻的局面。 收拾东柳皇族,收拢兵权只是她走出的第一步棋,削减七阀权势,淡化五宗影响,牢牢掌控大陆命脉,发动征西平魔战争,这才是母后最终想达到的目的。 “丁冲这家伙近两年境界提升迅速得可怕,王张虽然占据上风,却始终无法真正压垮对手,到最后,王张砍了那家伙七刀,而小腹也中了丁冲一拳,先前之所以来晚,就是去城里面帮他找药才耽误的吉时。” “丁冲天份不比王张差,以前只是缺乏资源,如今有母后做后盾,境界迅速提高没那么奇怪。” 王献正色道:“给王张带个话,暂时千万不要露面,一旬后,我会受封出京,前往上阳郡,他若信得过我,可以与我一起出城。” 手指轻叩桌面,加重了语气:“切记,切记,你千万莫要自作主张,也不要通知王家,这事不会那么简单,我怀疑有人想借机做点什么文章。” …… 红烛泪残,半寸焦黑灯芯,支撑着烛火在微风中摇曳。 新娘子已睡着,王献独自坐在床边,望着快要熄灭的蜡烛,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手指间捻着一只小纸团,上面的内容只有六个小字:小心天周龙骧。 这张纸是丁冲趁敬酒时悄悄塞进手心里的。 如今的丁冲不僅僅是大理寺寺卿,还身兼内卫秘谍部分职责,他的提醒肯定不会空穴来风,危言耸听,或者借此离间他与天周龙骧之间关系。 一个无权无职的闲散王爷,有什么好离间的呢! 为什么要小心天周龙骧?难不成天周龙骧会认为自己的存在,会对他造成威胁? 威胁又如何谈起呢? 他思索再三,认为只有一个可能。 身份! 他身为天后亲生儿子,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天后若登基称帝,意味着周氏将把持朝纲,而她容纳气运,注定执政时日不会超过百年,也就意味着天后总会考虑将来把天下交给谁的问题。 姓周?姓柳? 全在天后一念之间。 天周龙骧,母后血缘最近的侄子。 王献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权力争夺,从来没有血缘亲情,母后与兄长尚且如此,何况其它。 烛火在微风中突然扯出一缕明亮,旋即湮灭,洞房一片黑暗。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后面搂住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 他能感触到新娘子身体战栗。 王献转身,紧紧搂住了她的纤腰,指尖所触,滑腻温暖。 温柔而轻巧的手,温暖而潮湿的嘴唇,秘密而甜蜜的欲望……让他暂时抛却了一切烦恼。 黑暗中的声音同样温柔。 他谈不上喜欢这个叫谢芸芸的女人,甚至今天以前,他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 这只是一桩适合各方面需要的联姻,没人会顾及一对新人的感受。 但他还是动情地抚摸着她身上每个部分,因为从今天之后,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他们的命运都牢牢拴在一起。 也许这就是身在皇家的悲哀。 有时候认命,也不失为一种苦中作乐的自我安慰。 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变成了呻吟。 他突然想起了与沈渐、丁冲喝花酒那些日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他也想起了沈渐经常跟他开玩笑说的话。 “我先弄个儿子出来,让你好好瞧瞧,小爷不是不行,而是不屑于那些庸脂俗粉。” 新娘子似乎很在意他的感受,嗯了一声,轻声问:“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做得不对?” 王献轻笑道:“没什么对不对,我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 …… 第198章 暗杀!波谲云诡 幽州斛梁县。 县城不大,刚刚经历了一场半不太激烈的战斗后,城里面显得相当安静,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 士兵们正在抓紧时间打扫战场,清理尸体。 没有妖族援军的帮助,叛军兵败如山倒,只能据守几处军事要冲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西线的斛梁本来就离河谷郡不远,一马平川之地,守军不足两千,并非叛军重点把守的要冲所在。 刚刚弃械投降的叛军在押送下,无精打采地走过街道。 霍石桥坐在简陋的酒馆里面,手里拿着酒碗,看着这些衣衫不整的战俘,脸上流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明知大势已去,还不尽早投降,难不成他们真想跟幽王一条道走到黑。” 沈渐哼哼着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喝着酒。 御谢拓和独孤自从北大陆回来后,便被御守谢灵一纸军令调回北齐,对于谢家来说,表达立场远超战场上的一刀一枪拼杀,他们也没打算跟东柳皇族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他还是回到了霍石桥西路军中,按照当年仙道院跟朝廷间的契约,他可以通过战功,不求提升职务来抵消效力年限,按照当朝战功计算,这场仗打完,斩杀东柳山,促使蚺族退兵两项战功加起来已经差不多能抵消,他也准备战事完结后,正式向朝廷递交辞呈,光明正大脱离朝廷束缚。 当然契约存在的约束,他也可借神道宗仙境或骆道人帮他斩断,但那样做带来的后果就是,将会被朝廷视为叛逃,一生一世都将处于朝廷通缉之下。 反正过不了多久一场都会做一个了断! 他已经在考虑之后怎么去安排自己的人生。 北大陆暂时还不能涉足,除非月弦所言那场危机来临,不然他不想在境界尚未跨入无量前轻易去撩拔那个可怕的女人。 天南可以走,毕竟还有两块天门碎片等着他;荥州、北齐也得走一趟,至于琅琊城,他相当不确定王张是不是还能把自己当成朋友。 当然上阳郡一定得去,怎么能不去看看献哥儿的新娘子呢!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问问小嫂子,献哥儿那方面是不是真的行! 进青楼光喝花酒不留宿的家伙一直让他相当怀疑某方面能力。 “这段时间你别到处乱逛,我可听说南路军那边发生了好几起暗杀事件,大将军传令过来,让我们都要分外小心,别让东柳静穆的垂死挣扎拉去给他陪葬。” 霍石桥好心提醒。 沈渐道:“幽王手下真能派出那么多强悍的供奉客卿?” 霍石桥道:“毕竟积累了几十年的财富,别小看了皇族鱼死网破的决心。” 沈渐呵呵道:“从今天起我就跟你霍将军寸步不离,总行了吧!” 霍石桥大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一手扶着喉咙,一边不停朝外面吐着口水,骂咧咧道:“北方烧酒太割喉咙,老子怎么喝都喝不惯,听说你给四皇子随礼送出了百坛金液琼浆,能不能拿出来一坛给老哥解解馋。” 沈渐随口道:“好啊!等你把我的辞呈批复拿回来,莫说一坛,三坛我都能送。” 霍石桥瞥着他,叹着气,道:“以你的本事,在军中混下去,我敢保证,战事一了,我就能让你升至最少五品,将来前途无量,何必这么急着离开?” 沈渐道:“人各有志。” 霍石桥道:“上山修静心道有个卵意思,人生无趣,活得长不也白耗光阴。” 沈渐哈哈大笑,“山上也能双修。” 霍石桥鼻孔哼哼,“把乐子当任务,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变得索然无味。” 突然间,沈渐皮肤表面寒毛倒竖,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他眼角余光看见街面上走过的俘虏队伍间,突然冲出七八个人,就在他们冲出来那一瞬间,身上便多出了鲜红甲胄,手中也握着丈许长枪,枪身如血,凤舞血影。 数名反应较快的押送士兵,刀未出鞘便倒了下去,喉咙、胸口多出一个血洞,倒下时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影阁。” 沈渐大喊声中,一脚踹在面前桌腿上,木桌旋转着朝大门飞了过去,整个人借力倒滑站直,手按刀柄。 霍石桥反应也不慢,虚空一握,金槊在手,抡圆了便横扫出去。 这一槊扫出,看似平平常常,力道之强,气势之壮,空气都仿佛被扫出一片金色光幕。 光幕中无处不充斥着凌厉杀机,比炼气修行者祭出的术法杀伤力只强不弱。 两杆长枪刺进光幕。 尖锐而凄厉的嚣叫,撕破寂静的县城。 霍石桥长笑不绝,振臂一抖,挽出斗大几朵金色枪花,荡开长枪。 又有两杆枪无声无息左右刺来,枪尖重重点在霍石桥身上那件防御不弱的重符甲上。 这位将军有个好习惯,只要在军中,平常人前露面,总会全副衣甲,从不马虎,这也是几十年军伍生涯教给他的保命方法。 好习惯总会在关键时候起到作用。 呛然如银瓶乍破,符甲寸寸裂开,两杆长枪一触即收,根本不追求一击便取得最大战果,紧接着两杆枪又刺了过来,缠住霍石桥长槊,一道红色身影出现在他背后,长枪反刺,直刺后心。 沈渐瞬间动了,刀光闪过。 红色符甲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这一刀,蕴含了御甲、锋芒双重力道,若换了当年面对朱甲杀手的他,这一刀顶破天只能御除少部分甲胄符意,而如今,十五座天池强大的真气蕴藏量和真气催动骨骼,肌肉的爆发力,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朱甲,爆裂。 一圈圈气机涟漪四下激荡而出。 最先炸伤的,便是着甲之人。 那人浑身浴血,整个人倒飞出去,刺出那一枪依旧倔强反刺,枪尖所指却已没了目标。 沈渐脚步不停,身似离弦之箭。 斜刺里却有一杆金色长枪破墙而出,枪杆挥出一个半圆,反弹回来,正好与刀锋发生碰撞。 一串火星迸溅。 沈渐被强大的反作用力抛了起来,半空中,拧腰、翻滚,保持着每寸肌肉的控制。 墙壁轰然倒塌,一尊金甲出现眼前。 第199章 一击即退 影阁杀手们目标不在沈渐。 金甲挥枪,枪出如龙。 霍石桥想挡,想躲,却发现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对方出手实在太快,太过迅猛。 这一枪,直接穿过他胸口,将他整个人挑上半空。 沈渐这才站稳,根本来不及救人。 不过他细心的发现,金甲这一枪并未刺中要害,而是故意偏离霍石桥心脏半分。 只听金甲人沉闷的嗓音自面甲后响起:“退出幽州,和谈,否则,影阁将出手干预。” 他的话简短而有力,手臂一振,将霍石桥抖落在地。 长枪一挥,喝道:“走!” 他枪杆点地,冲天飞起,屋顶轰然撞出一个大洞,霎那间消失无踪。 一条金色残影横挂破洞外天空。几名朱甲立刻带上受伤同伴跟着残影追了出去,酒馆里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残破的木桌,几大摊血,门外倒下的几具尸体。 霍石桥挣扎着站起身,叮当作响,破碎的甲胄像挂在身上的风铃。 看他表情,仿佛刚刚做了一场噩梦,抬头看着破洞,喃喃道:“影阁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会介入战争?” 沈渐趁他发愣,悄无声息将地上残破的朱甲碎片驭入储物法宝,道:“影阁究竟掌握着什么力量,敢与朝廷军队抗衡?” 霍石桥摇头,对此他也一无所知。 世上最神秘的组织有两个,一个便是专门点评天下群豪的天问楼;另一个正是收钱才会派出杀手的影阁。 前者的神秘在于没人知道天问楼靠什么为生,也没人能说清楚他们的总楼究竟在哪儿,只是有传言,说他们在东海之外,天涯之角,一群世外仙人创立此楼,目的、意义谁也不清楚,也没人知道存在了多久。 后者的存在与前者一样,没人能说出他们存在了多久,也没人知道有多少强者为他们效命,只知道他们收钱办事的方式很怪,不会派高境碾杀低境,基本都是同境相搏,而且一击不中,便即收手,定金照收。只不过他们出手很少落空,因此依旧有不少生意主动上门。 像今日这种情况简直是少之又少。 很明显,金甲人的强大已经远远超过霍石桥所能企及的程度。 正因为少见,这次他们也没有打算要目标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符鸽虚影出现在霍石桥面前,他伸手接下,虚划了个道诀,符影渐渐变回实质,展开符鸽,那张符纸背面写着八个蚊头小楷: 大将军伤,撤兵河谷。 霍石桥顿时愣住,伤势这才迸发,身子摇晃不已。 周匹夫受伤! 他跟随周大将军东征西讨数十年,经历过战役无数,受伤当然难免,但因为受伤就放弃目前大好局面,这种情况在他军旅生涯中还是第一次见。 沈渐也看到了这八个字,并没有表露什么,握了握拳头,徐轻裘所赠那支黑色小剑就握在掌心。 当金甲人挥枪震飞他霎那,他就驭出了这枚小剑,以备不时之需。 …… 两万余人的军队撤回河谷郡。 南线正式军情概况传来: 周匹夫的确伤了,伤势还相当严重,不止一名影阁强者出手。 按军情概述,司马青衫找上门谈判,希望交战双方坐下来和谈,然而周匹夫何等脾气,岂能受他人威胁。 谈着谈着双方就开打,原本周匹夫就不是司马青衫对手,结果暗处还有影阁强者潜伏,一箭洞穿周匹夫身体,紧接着又中司马青衫三剑。 虽说对方志不在杀人,但两名超然强者联手,再有分寸,也能令周匹夫失去战斗力。 周老匹夫什么脾性,自然不肯服软。 此时天后传旨,调周匹夫以及除御守谢灵,天南梅野亭之外的僅存的八名仙将火速入京,且下旨令所有平叛军退出幽州。 就在沈渐他们回到河谷郡这个时间段,朝廷已派出礼部、吏部、太常寺、兵部、户部在内的十余名大臣使团奔赴东柳皇族掌控地区,做收回皇族兵权前期准备;另宗正寺现任副卿东柳皇族少有在任大臣率诸部公卿,前往幽州商计和谈。 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混乱下走到尾声。 就连霍石桥都分析不出影阁何故参战,天后为何又要下旨退兵的原因,难道影阁真的已经强大到能让朝廷屈服? 沈渐根本不信。 影阁参战固然有他必须保证幽王的理由,但僅凭几宗暗杀威胁就能让野心勃勃的天后屈服,基本不太可能。 他宁愿相信其中必有外人无法知道的缘由。 很快神道宗道首的来信让他找到一丝眉目,宫素然的来信内容并未过多提及战争,而是提醒他这位中兴小祖,要提防天后利用,因为五宗在大天师组织下各宗道首碰过头,防范天后利用朝廷现有优势,引入西方佛门,以达到对抗,架空五宗目的,更要防范天后借平叛削弱七阀,一家独大。 这是五宗不愿看到的结果。 也有可能是仙朝大陆彻底走向战争开端。 以此推断,影阁何尝又不是出于这种理由,天后是否受此影响,宫素然的信件中并未提及。 …… 就在战争基本停息的第二个月,又一封来自仙都兵部急令传来。 这封急令是兵部代传天后旨意,令沈渐火速回京。 “天后这么急召你回京,难道是为了我转呈上去那封辞呈。” 数个月的相处,原本对沈渐并不喜欢的霍石桥也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情,当然这是共同出生入死后,那种男人间的袍泽之谊。 沈渐用屁股代替脑袋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天后没有那么无聊,更何况他与神道宗之间的事情瞒得很紧,外人不可能知道,天后不可能重视到这种程度。 他故意板起脸,道:“真是那样,我岂不是该送你三坛金液琼浆。” 霍石桥乐呵呵道:“说话一定得算数,男儿一诺,千金不换。” 沈渐果真就给了他三坛。 可把霍石桥乐坏了,毕竟真正的仙家补酒,外面千金难买,哪怕回到京都用来送礼,也是一份极有面子的礼物。 沈渐在军中本来就没有正经职务,也不带兵,所以没什么可以移交的,接到命令后次日清晨,他便领取了一匹快马,沿南下官道,向京城进发。 就在他赶赴京城那天,一支车队也驶出景矅门,踏上了北行之路。 第200章 狗皮膏药 风凄切,又是寒秋,故道瘦马如昨。 王献望着车窗外凋零黄叶飘零,是不是心情也如离开枝头的枯叶一样,有种离家难归的惆怅? 夏王妃坐在角落里,苍白的小手捏得很紧,还在微微颤抖,紧张得要命。 她出生后就没经历过太多磨难,一生经历也没啥跌宕起伏,可以说前十七年波澜不惊,就这么被北齐皇室送嫁柳氏王朝,按北齐的说法属于标准的皇室联姻,历年来嫁到仙都的北齐公主并不在少数,夏王妃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两个皇室还并存于世,这种状况就会不断重演。 紧张是因为她知道马车里面藏着人,虽然她不认识,但她猜得出,这个人一定犯了很重的案子,才会藏在夏王赴封迁居的马车里面,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郎君,他们这种联姻,不僅僅是普通人家嫁鸡随鸡,反而更像一种相互间的命运托付,关系比其他夫妻牢固得多。 座位下的厢板笃笃敲响。 王献收回目光,轻声笑道:“才出城十多里,这么快就憋不住了,万一天周龙骧派出的探子在附近,岂不是功亏一篑。” 厢板底下那个人说道:“你就是屁股歪在丁冲那头,趁机报复,就算天后不给你兵权,至少你还是他亲生儿子,有几个人敢当面冲撞于你。” 王献道:“你不就是一个?” 那人道:“我呸,少来这套,赶紧打开,要不我就自己动手。” 王献伸手掀开厢板上盖着的厚厚垫褥,手指在厢板下一扳,便掀起了盖板。 王张从厢板下爬了出来,头发散乱,一身白衣上全是灰尘。 按他平时那种见不得一点脏污的性子,马上就要换掉这件衣裳,然而车厢中有夏王妃在,他可没那厚脸皮,只能将就着一屁股坐在了王献另一边,伸出一只手晃了晃,大剌剌道:“有酒没,这会儿补喝你们一杯喜酒,不算太晚吧!” 然后他才拱手给夏王妃行了个礼,称了声嫂子,道:“在下王张,琅琊王家,老四的朋友。” 王献悠然道:“哪有你这种厚脸皮的人,一毛不拔,还好意思讨喜酒喝。” 王张叹着气道:“不是出门太急,没带储物法宝吗?我身上可装不下那许多零碎玩意儿,来的时候都是吃老曹的,你堂堂夏王不会那么势利眼吧!” 王献道:“我家喜酒都是沈渐费了天大人情从神道宗搞来的,你这次进京来砍丁冲,还想喝他送的酒,你觉得他会同意?” 王张面无愧色道:“一码归一码,我跟丁冲那是私怨,话说回来,我可把你们交代过那家孤儿寡母照顾得不错,就在琅琊城外给他们备了几晌地,又建了宅子,每隔一段还派家里管事去照看一番。” 王献这才道:“好,好,好,算你有理。” 摸出一壶酒递了过去。 王张捏开封泥,对嘴大口喝了起来。 这一段曹十三又不敢出面去看他,也不敢委托别人,他就躲在曹家一间长年不用的仓库里,啃干粮过日子,确实馋这口已久。 王献又给了些准备好的卤肉。 吃饱喝足,离京城已远。 王张道:“这次给了我个教训,仙都这种地方,小打小闹没事,真要办大事,没有万全准备真不行。” 王献嗤之以鼻:“才知道,要不事有凑巧,你这次想出京,恐怕王家得付出不菲代价。” 夏王妃相当懂事,一言不发,只在旁边静静看着。 王张眉梢一挑,道:“王家付出代价?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人挖坑让我让往里面跳?” 王献道:“挖坑是真,谁往里面跳可没定数,跳进去的如果是你这王家嫡子中最有望继承琅琊城的家伙,别人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至少长风院那半成股被人收入囊中不在话下。” 王张沉默,过了好久才开口道:“是我思虑不周,其实堂兄之死,也死于冲动,别人挖好坑让他往里面跳。可惜他在族内地位不高,没人愿意花大代价,所以别人索性就利用他再挖坑,等我这条大鱼跳进他们大网。” 王献安慰道:“现在不也跳出了网,别想这么多,人生总有那么几桩无能为力。” 王张抬头瞧着他,道:“你在说你自己?” 王献伸手握住了王妃的手,微笑道:“我现在早不想那么多。” 夏王妃也一脸满足。 王张简直没眼看,脖子扭到了另一边,嘴里说道:“琅琊城暂时不回了,这会儿回去也得挨一顿板子,外加禁闭,不如就去你的上阳郡住些时日,到时再跟老谢联系,去他那儿住上几天。” 王献张开嘴,欲言又止,沉吟片刻才说道:“还是别,你直接去北齐不好吗?” 王张何等会察言观色,马上敏锐地道:“你心里有事?” 王献脸色微变,随即恢复,道:“能有什么事,上阳郡毕竟不是北齐或琅琊,你在那儿保不齐也会麻烦。” 王张眼睛眯了起来,道:“你越是这样,越是表明心里面有事。” 王献当然不会承认,他也不会把丁冲消息说出口,让王妃担惊受怕。 …… 王张还真就像甩都甩不掉狗皮膏药,这些日子不管王献怎么劝,他都厚着脸皮跟着打死不离开。 关键他还没羞没臊老是赖在夏王的马车里面,让人家新婚小两口想私下说个悄悄话都找不到机会。 车队主要由三部分人组成,负责一路护送的三百健骑,这些军人都是从皇宫三卫抽调,百里挑一;天后赐给的仆役丫鬟和上阳王府原有的人员;最后便是北齐派来的一支小队,既包含公主身边陪嫁丫头,也有北齐侍卫,这队人反而是王献最信任那拨,他的马车周围全都是这些人,其他人都在外围。 这也是王张不离开王献专用马车的理由,嘴上说是怕三百护卫健骑中有人多嘴,把消息传递回京,天后新赐的打杂随从同样不让人放心。 事实也是如此。 王献还真找不出话来反驳。 车队日行也就两百余里,每到一处皆有沿途馆驿接待。 北上跨过青河,再西行穿过汾河上游,离上阳郡就只剩下不足五天路程。 越近西北,白山黑水崇山峻岭就越发多了起来。 车队进入山沟,道路也变得年久失修,马车颠簸。 酒在杯中摇晃。 王张的神情好像比王献更严肃。 “护送你的健骑都是宗正寺安排来的?” 王献嗯了声,他知道他看出了什么。 王张突然把脑袋伸出了车窗,三百健骑一部分人在前,一部分拖在车队后面,跟随马车的就是北齐侍卫,领头人是一位道境炼神的长者。 “小心护卫队前军队长,昨晚我看见他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在驿站墙根下聊了很长时间。” 炼神长者显然得到过王献的提醒,点了点头,望向车窗里面,说道:“如果有事,夏王只管带着公主全力往上阳郡方向跑就是,断后的事情就交给小人。” 王张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劝你还是跟着你家主子,只要生变,前军队长一过来,管他有无恶意,我先砍死他,他们肯定有后援,你得对付那些真正出手的家伙。” 王献沉吟着,道:“你知道有人会半道下手。” 王张笑道:“你当我白痴啊!天后登基在即,将来这片大陆姓柳还是姓周,总有人会生出想法,你这夏王不就是人家前途最大一块绊脚石。” 王献只能苦笑,事实多半也是这样。 自打城门口与这队护送人马会合,他就越发笃定丁冲传递消息的真实性。 第201章 战斗!从砍死护卫开始 忽然王张脸色变了,紧接着王献听见利刃高速划破空气的呼啸,他抱紧王妃就伏到了地板上,王张活似一条游鱼从车窗钻了出去。 从远处山脊之上,一支巨大的破山弩箭破空而至,势挟风雷,轰然射中王献所在的马车。 随着爆炸声起,马车被巨大的冲击力波掀起,四匹拉车挽马霎那间被撕成碎片,连同赶车的马夫一样未能幸免。 车厢上隐藏着符阵,这是王献出发前就准备好的防范措施。 他深知这次动手的如果真的是天周龙骧,很可能会动用某些军方才拥有的战场杀器。 整个马车虽然被炸离地面,车厢依然顶住了符箭爆炸第一波冲击。 对修行者来说,只要一次机会,就能保证从封闭环境中脱身,王献也是这么做的,车厢刚刚离地,他抱起王妃便冲了出去,健步如飞,迅速攀向悬崖高处。 那位前军队长勒马回转,迅速朝王献离开的方向急驰而来,正好与钻出车厢的撞了个对眼。 一路上,随行人员不在少数,护卫按规矩是不能接触王府仆役和丫鬟的,所以他对这些人并不熟悉,只道王张是某个北齐侍卫,大声道:“敌袭,我来护卫夏王离开。” 大喊间,掌中那杆长枪却如毒蛇般刺出。 殊不知,王张本就冲他而来。 就在他缩肩挺枪刺出那一枪之前,两只金属长翼便自王张后背生出,然后刀光炫目,一翼横护胸前,一翼化作漫天飞刃盘旋疾转。 呛呛呛……一连串金属碰撞。 前军队长符甲尽碎,浑身血洞,健马仍在向前奔跑,他人已仰倒在马背上。 下一刻便被甩了下来,一只脚还卡在马镫里,被急驰健马拖地前行。 交错而过时,刀光再闪,王张摘下人头,拎在手中,冲向前方。 可能是破山弩巨大沉重,运输不便,远方山脊高处所用巨弩并不多,原本就是用于偷袭,阻止车队前行,这位队长极可能就是他们安排的第二位杀手,境界不高,意在近身忽施杀招,可惜被王张提前识破。 百余骑挥舞刀枪,朝身后车队杀来,又有数十骑在他们身后张弩急射,也不管队伍中是否还存在自己同伙。 王张前行路上,已经横七竖八倒下了很多尸体。 这个场面让他想起几年前的皇家别院,那是一段他很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血腥让他爆发出惊人战力。 两条金属翼迎风展翅,带着他整个人飞了起来。 满天都是刀光。 王张的灵契形态本来就适合以少对多,尤其身处战场包围中,最能发挥出百刀齐飞的最大威力。 狭窄谷道上死横遍地,冲过的健骑也倒了一地。 夺夺夺!!! 无数短羽弩箭被飞旋刀片斩飞,有的飞上峭壁,有的插入地面,余力犹未尽,箭杆仍在‘嗡嗡’的弹动不歇,箭羽都被震散,一根根落下,随风飞舞。 王张展翼滑翔,越过健骑头顶,落入弩兵阵中,身周两丈全是刀光盘旋。 …… 数名北齐侍卫都是道境以上,紧跟王献脚步。 很快他们登上峭直崖壁,高速奔行在灌木丛林中。 空中数条虹光飞掠而至,很明显,对方的手段绝不止军方手段,真正的杀招是这些不知名的修行者。 北齐炼神境老者大喝道:“夏王先走。” 率众侍卫与赶来的数名修行者缠斗在一起,各自法宝迭出,霎时间流光溢彩,山崩树倒。 王献将媳妇背在背后,发足狂奔,速度之快几乎足尖不沾地,两条腿上灵光流转,全是神行符线缠绕。 修行者无论境界高低,都有一个基本共识,除非自身遁术能远远甩开对手,否则绝对不会在战斗中使用遁术逃命,这都是无数血的事实,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因此这一路,王献神行符从不离身,只有这样,既能保持奔跑速度,又能不无谓损耗自身真气,还能消耗对手,一举三得。 他能有此准备,对手同样准备充分。 数名修行者摆脱北齐侍卫纠缠紧紧追了上来,数道法宝呼啸着划破空气,从身后袭来。 王献拧腰、转身,潜龙刃挥出一道坚冰之墙。 北齐公主虽然也是修行者,境界神华,但真正与人交手机会不多,修的也是长生道为主,无论体魄强度,还是驾驭灵契武器能力,可以说经验极低,这种情形下,她也就比普通人强上一些,很难起到帮手作用。 轰!!! 紧冰墙只坚持了不到三息,便告崩塌,就在这三息间,王献也抓住机会,潜龙刃锋芒暴长,斩落一件形似圆月的锋利法宝,一件道家法印,多半也仰仗了潜龙刃自身锋锐。 灵契法宝受损对修行者影响极大,顿时两名追击者口鼻喷血。 剩下那些人迅速将王献夫妇围住,各自法宝都收回身前,不敢贸然出手。 山高林密,百里不见人烟,正是杀人越货绝佳去处。 王献紧紧盯着面前这些汉子,全部道境洞宫、炼神两境,包括灵契物受损的两人,一共七人,他们的脸很陌生,眼睛里面充满杀气。 “各位真的做好了杀死一名皇室王爷的准备,朝廷若得知此事,将不惜一切代价把你们找出来,无论你们藏得多深,都不可能例外。” 他当然清楚这种话吓不退他们,只是想拖延片刻,让北齐侍卫尽快跟上。 一人笑道:“你觉得我们会让朝廷找到?” 另一人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别跟他废话,赶紧一起动手。” 第三人食指尖有银色光芒不停旋转,大笑道:“急什么急,七对二,还能让他逃上天去。” 第一人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他手上拿着神兵榜上有名的武器,大家还是尽量把稳着实,别损失了自身几十年道行才是正理。” 刚刚灵契法宝严重受损的两人翻着白眼,明显对这些同伙不满,自身灵契武器受损,攻击力大打折扣,目前情况下,就算他们想抢头功,估计也抢不过身边这些比狐狸还奸猾的家伙。 王献道:“别人能给你们的,我也能给,而且我的信誉绝对比你们雇主更好。” 第一人摇头道:“这点我信,但我们从不赚有命赚,没命花的钱。” 说话间,已经有人忍不住抢先动手,毕竟第一个拿下王献人头的人,会得到额外不菲的厚赏。 这人没有采用远距离法宝攻击,而是一步跨出,身法如箭,五指抓向王献后心。 北齐公主高喊道:“小心!” 虽然战斗力不佳,眼光还是有的。 第202章 及时雨 王献没有躲,不是躲不开,而是不能。 且不说身旁有自家媳妇,群敌环绕下,每一次移动,都意味着巨大风险。 背一弓,真气聚集在背,生生接下了这一记,潜龙刃自肋下快速刺出,原本长不盈尺的潜龙刃骤然暴长。 出手之人胸口多出一个血洞,王献背心处只留下五个浅白的指印。 这件衣袍同样是天后所赐防御利器,但生生挨这一记,依旧让他气血翻涌,眼前发黑。 那人已退回原位,往嘴里塞了一大把丹药,不停揉着胸口,血,肉眼可见止住。 “大伙儿小心,他手上那把刀很是锋利,别为了抢功,枉自丢了性命。” 有人大声提醒。 嗤嗤嗤……法宝破空声不绝,流光来自四面八方,就连灵契物损毁的两人也同时祭起数道术诀,功劳面前,没人愿意落后。 王献灵契形态全出,五条飞龙绕身飞舞,张牙舞爪。 一串紧密的碰撞声。 围攻者都小心提防,法宝一触及离,避免被锋锐所伤,他们清楚王献全力催动灵契形态,体内真气必然消耗严重,很难做到持续防护。 “小心扎好篱笆,别让他冲出去。” 王献眼睛已经红了,他扭头看向自家媳妇,苦笑道:“你我幽冥再见。”说话间,疾步如风,冲向近处一名对手,整个灵契形态尽敛一刀,倾力劈下。 呛一声,一道虚影突兀插入。 王献虎口剧震,手掌抓不住刀柄,潜龙刃冲天飞起。 一名老者出现在眼前,长袖挥出,王献胸口如遭锤击,倒飞出去,重重跌倒在北齐公主脚下。 背心着地,他便翻身而起,单腿跪地,左手捏出个指诀,潜龙刃复又在手。 强的威压扑来而来。 他明白,眼前这人已非他拼命就能对付的人物。 老者一只手上还拎着一个头颅,五官依稀可辨正是北齐侍卫中境界最高那位长者。 北齐公主也认出头颅的主人,失声惊呼。 前后才不过短短须臾,炼神强者便身死道消,足可见眼前老者实力之高,高到已经能碾压对手的程度。 王献有充足理由相信,其他北齐侍卫结局同样不容乐观。 王张呢! 此时此刻,他倒无比希望王张能审时度势,抽身离开,至少还能帮着通知天后,告诉沈渐,他的遭遇。 他眼里的愤怒和仇恨比焰火更强烈,心却沉进了无底深渊。在这种人面前,他纵然甘心以死相拼,只怕也无法撼动别人分毫。 无数不甘,无数不舍,无数遗憾……突然一股脑涌上心头,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他只能紧紧握住身边新娘子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一道刀光匹练般从天上劈下。 王献大声道:“别管,快走。” 他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 王张的刀已经劈下,刀上带着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 境界差距前,一切都是徒劳。 老者只不过把手里的人头扔了出去,那把刀连人头都没劈开,反而被人头撞中胸膛,整个人跌在地上,连续翻滚,来到王献身边。 王献叹着气,道:“干嘛非得跑来送死!” 王张嘴里喷着血,不停用袖子擦拭,骂咧咧道:“鬼晓得这边有这么个强者,不然我还能来。” 他抬头看着老者,大声道:“喂!老头,有没有想法来我王家担任供奉,价格好商量,若不满意,我王张自掏腰包来补。” 老者微笑,脸上笑出了褶子,无不讥讽道:“老王家的钱拿着烫手,还是要命更稳妥。”说着便抬起了手。 王张赶紧道:“慢!” 老者眯起了眼,手居然真的悬停在半空。 王张笑嘻嘻道:“你听没听说过一招突兀而至的箭术?” 老者脸色微变,倒退半步,拧腰反手虚握,一支箭正好钻出空气,带起一团水雾,却被那只手紧紧握住,瞬间化作齑粉。 “可惜,境界还是不够,要换了南梅家顶尖强者还差不多。”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要是我家长辈在,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初雪!” 王献夫妇惊讶不已,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听到她的声音。 她一个人来又有何用?除非她身边跟着天元强者。 王张却镇定得多。 忽然,王献眼睛圆瞪,直勾勾望向老者身后。 老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背脊一阵冰凉,来不及转身,祭出术诀,人影晃动,虚影无数。 一把刀从后心捅穿前胸,刀尖滴着血。 刀上挂着一个人,已不是老者,而是追杀者其中一人。 移形换影咒。 这老者心够狠,事先便提前在同伴身上种下咒印,关键时拿同伴顶雷。 不过这也暴露了老者根脚。 这道法咒放眼整个仙朝大陆,谁不知道来自千钟世家,谁都知道这是钟家不传之秘,只有千钟氏本族人才能接触。 老者没有丝毫犹豫,拔腿便走,毫不顾及同行伙伴。 他的遁术显然不错,恍若一阵飓风,席卷过密林,木叶摇晃,霎时不见其影。 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南梅初雪的箭再次出现,立马就有人倒下。 紧接着,刀光闪现,每一闪,便飞起一颗头颅。 三闪之后,地上多了四具尸体。 离得较远的三人抓紧机会夺路狂奔,此时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跑的方向还不同,这种时候也顾不上真气消耗,反正对方哪怕追上来,最多也只能追上一两个,只要自己是那个幸运儿,别人的命,丢就丢了,与他们何干。 好在并没有人追杀。 王献一脸兴奋,看着眼前那个人,一字字道:“你怎么会来?”声音里面抑制不住激动。 “我不来,谁来救你?” 沈渐大笑着走向这位多日不见的兄弟,等王献张开双臂,他突然拐了个弯,来到北齐公主面前,恭恭敬敬施了个礼,道:“弟媳妇,我姓沈,沈渐,婚礼上那些金液琼浆就是我送的,枣子也是……” 他居然还作古正经解释:“送茶送枣,主要是担心献哥儿某些方面不太给力,让他时时刻刻记着茶……早生贵子。” 王献板着脸,一脚就踢了过去,给沈渐屁股一扭轻巧躲开。 北齐公主瞪大了眼睛,道:“你就是沈渐?” 沈渐道:“如假包换,献哥儿跟你提起过?” 北齐公主天真地点着头。 沈渐道:“就没说过我们当年的……” 王献又是一脚踢过去。 第203章 无处话凄凉 一通热热闹闹的见面打闹之后,一行人重新踏上前往上阳郡的官道。 据王张说,整个队伍的军中护卫也不全是刺客,主要还是前军队,不过队长已死,剩下的小兵也不清楚受谁指使,如今全被后军队看押,收拾行装继续前行。 王献自然不相信后军真的完全没问题,他宁愿跟沈渐等人以神行符赶路,再也不愿意留在大队伍中。 北齐公主第一次跟几个同伴一路步行,兴奋得不得了,一路和南梅有说有笑,一改往日温柔贤淑模样,大有行走江湖的意气风发之感。 “你怎么来了?” 这已经是王献第二次提这个问题。 沈渐叹着气道:“还不是你那……分派给任务,去西海,说什么甲子一遇的归墟很快出现,有大机缘可结,只有天元境界以下能进入云云。” 王献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西海靠近北齐澎城海面,每甲子便会出现一处巨大漩涡,直通秘境,称之为‘归墟’,但凡超然仙境进入,便会被归墟排斥抛出,弄不好还会落下一身伤,然而道境及以下却是无碍。 但归墟秘境极其凶险,进入者九死一生,里面的仙缘却又诱人至极,远的不说,仙朝大陆最有名的仙将,其中三成便是活着走出归墟而悟道入仙,周匹夫、林深、包括柳氏开国先帝都是秘境受益者。 生死与富贵的抉择,让很多人为此趋之若鹜,又有人避之不及。前者大多是没机会获得高阶修行秘法的散修野修;后者则是各大门阀子弟,不缺修行资源,也不愿拿命去换泼天富贵。 他关心的可不是这个,道:“我是问你为何会赶巧?” 沈渐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但王献却懂了他的意思。 能把消息及时通知沈渐的,除丁冲还能是谁? 他心里由衷升起一股暖意。 有兄弟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 王张听不懂他们的哑谜,但多少能猜出一些,撇了撇嘴,没好意思插话。 王献道:“归墟风险太大,你真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沈渐笑道:“没事,我会小心。” 王献道:“初雪也要去?” 沈渐摇头,道:“她原本准备回天南,结果听说你这边有事,就跟我一起来了。” 王献用肩撞了撞他的臂膊,眼角瞟了瞟身后正和北齐公主聊得火热的南梅,满面笑意,“你们怎样?不抓紧把事办了,生米煮成熟饭,还眼巴巴等这锅饭煮夹生?” 沈渐手臂搭上他肩膀,捏着他的后颈,笑道:“急不得,急了这饭才真会夹生。” 王献鼻子哼哼,不以为然。 王张一直在揉着胸口,刚刚挨老者那下真不算轻,抱怨道:“下次转移注意力这种体力活,可别找我,那老家伙出手恁狠,你们倒是好了,我这把骨头可遭不住这么折腾。” 沈渐笑道:“不是你主动的吗?” 王张道:“都是受你们蛊惑。” 他歪起脖子打量着沈渐,道:“话说回来,虽然当年你能力在我们之上,境界大家都差不多,两年不见怎么就噌噌往上涨,这会儿都能跟天元叫板了?” 沈渐道:“光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我在云水国被人追杀,在巫族地盘给人打得像兔子似的到处躲,在西线战场更不用说……你那会儿都在干嘛!牵小姑娘的小手手,还是酒肆里面跟人聊天打屁……别跟我说每天忙着修行,就你这天份,真那么勤奋,何至于万里迢迢跑去仙都打一架还闹得灰头土脸,差点没能从仙都囫囵个离开。” 来了,话题终于扯到了丁冲身上。 王张叹道:“就知道你偏心。” 沈渐道:“真算不得偏心,你去京城找他,他总没有召集大理寺官吏把你抓起吧!反而私下接受了你的挑战。事后也没有亲自带人来抓你吧!你以为他不清楚你躲在献哥儿车里混出京城?” 王张不语。 沈渐叹道:“大丁出身不一样,当然这并不是他为求权力不惜代价的借口,但我们毕竟共同经历过生死,先坐下来好好聊明白怎么回事总行吧!这话,在北方的时候,我也跟老谢说过,其实我也把不准大丁这些年究竟变了多少,但是,从这次的事情来看,至少他内心里面,还是放不下这份兄弟感情的。” 王张道:“这些我都明白,至少在跟丁冲打过那场架之后就明白了,京都的水太深,可能像我,像老四,像你,我们都不适合在那种环境中生存,反而只有他,或许天生就属于那个地方。” 沈渐唏嘘不已。 王献打着圆场,笑道:“难得见上一面,等到上阳,大家不连醉几场,都对不起我这东道主。” 上阳郡真的就能全然放心? 城门口没有一个官员出来迎接,这也怪不得别人,按原定日程,夏王就藩莅临,理应四日之后,而且王献脱离队伍,就他们五个人,又没个打出个旗号,也无驿馆通报,谁认识你就是身份尊贵的夏王殿下。 幸亏王府早准备好,大门口,牌匾还未挂上,一左一右两头镇宅兽倒是威风凛凛,钉满光亮铜门钉的朱红大门紧闭,连旁边侧门都没开。 王献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凄凉的悲歌:人生在世难如意,万古惟留过客悲。 他很能咀嚼出这个中的滋味,体味到人生起落。 门环敲响。 敲了很久,才有脚步声远远传来。 侧门吱呀打开,只开了下面一半,头发花白的脑袋从门缝冒了出来,脸上的褶子简直比身上那件旧褂子还多,样子很不耐烦,大声道:“知不道这是啥地方,跑这来乱敲门,是不是找错庙门想请全村人吃席想疯了。” 王献皱眉道:“阁下是……” 褶子脸中年人弯腰走了出来,叉着腰,理直气壮道:“未来夏王府门房,王爷还在路上,很快这里便会成为上阳郡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 王献道:“噢——我想请府上总管出来说话。” 王府总管就是京都时上阳王府那位,他提前两个月便已到了上阳郡,府上应该还有几位来自北齐的侍卫,直接从北齐过来,北齐皇室知道王献如今处境,也是出于对自家公主的关心。 褶子脸中年人冷笑道:“府上总管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赶紧走,别在这儿碍事,等会儿巡城兵过来,小心把你们当反贼抓起来。” 各地柳氏王爷兵权尚未完全交接,幽王那边谈判未结,现在的王朝内部,就是谈反色变,各州各郡这方面的防范甚严,官兵巡城已经成了各郡常态。 王张怒容满面,捏紧了拳头。 谁知那褶子脸中年人梗着脖子,又怒骂道:“还想在王府门口撒野,作死不成?” 王献倒还忍得住,王张本来就是易燃易爆性格,如何忍耐。 他正想上前去揪住褶子脸给他个教训,王献已经从台阶上面走了下来,把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去城中找家客馆先住下再说。” 第204章 人善被狗欺 天香楼就是上阳郡最好一家酒楼,前楼后院,既能管吃,又能管住,就是价格上有点不太美好。 一个字就是贵,比京都熙春楼和花月楼还贵,当然不包括姑娘。 他们身边坐着两大美人,也没那种需求。 这里的陈设都是按熙春楼来的,简直就是翻版,不过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味道,从廊下柱子上的金漆成色,流水小桥的用材质地,纱幔的软硬程度等细节就能看出,这里的一切也就形似,行家一眼就能分辨精细和粗劣仿造的区别。 好在他们都是不差钱的主,也不计较这个。 酒水滋味更是一言难尽,王张就是捏着鼻子在喝,一张脸皱得快赶上了王府那位门房。 “这也能叫最好?” 他嘴上埋怨,喝酒的速度可不慢。 最不挑剔的沈渐反而喝得很慢,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 南梅初雪就浅尝辄止,跟北齐公主凑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两个女人凑一块,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尽的话题。 席间两个女人不满意这里喧哗吵闹,说要去外边街上转转,购置些生活用品。王献倒是很放心,毕竟南梅初雪半步炼神,上阳郡这种小地方,郡守顶破天就一个洞宫,一州太守也就炼神,不用担心有人找碴吃亏。况且他刚刚也看过客房用品,将就可用,但对于两位娇生惯养,用惯贡品的千金大小姐,确实还是差出好几个等级。 三人正喝得起劲,话题刚起头,就见酒楼喧闹起来,好多客人匆忙往外一溜小跑,一个个欢喜异常,好像门外有什么热闹可看。 王张呵呵道:“要老曹在,保管第一个就跑出去。”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围观热闹吃瓜的人。 “什么了不得的女人,当自己金镶玉不成,拒绝太守公子,城里多少姑娘想主动接近还没戏呢!那两个也忒不识抬举吧!” 远远一句话飘进耳朵,让他们不得不起身。 三人倒是不急,走得不紧不慢。 王张幸灾乐祸道:“这才出门多久,那二位还真够招蜂引蝶。” 沈渐道:“你指的是哪个?” 王献一脸正经道:“当然是我家那个。” …… 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吃瓜看热闹的百姓,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一字排开,完全挡住了楼外缚欢门,当中还有一位面色苍白,正揉着胸口,嘴里不停往外咳血。 离南梅最近的那位腰间挂了把错金镶玉,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佩剑,身上那件袍服也是绣银缀金,要多扎眼就有多扎眼。 北齐公主躲在南梅初雪背后,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种阵仗。 试想一位身份尊贵的北齐公主,平时出个门身边前呼后拥的,哪有不要命的家伙敢接近调戏。 南梅初雪当然也没有遇到过,噢!除了沈渐在仙道院那次。 那次也不算调戏,只算当面发了个宏愿罢了。 这位见色不要命的仁兄长得倒一表人才,人模狗样,居然还是个道境洞宫,也难怪他底气那么足。 脑袋也够铁。 看上去还是属于那种文质彬彬,自命风流的纨绔,准备用自己动人嗓音和显赫的家世,打动眼前这两位方圆几百里少见的女修,“在下上官祺,天玄宗门下,就是想请二位坐下一起深谈一二,二位姑娘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伤我兄弟,大家是不是该坐下来心平气和聊聊才对。” 南梅初雪道:“哦!” 上官祺脸上顿时布满温柔的笑容,道:“在下天香楼预约有座,就劳烦二位移步入内一叙。” 此情此景,易燃易爆小王张原本应该大喝一声:放开那姑娘,有事冲爷来。然而他今天双臂环抱,完全一副吃瓜群众嘴脸。 王献好像也变成了看热闹的,笑眯眯杵那儿。 沈渐当然更不着急,反正南梅也吃不了亏,揍一个洞宫境,还能捎带脚练练手,何乐而不为。 南梅初雪一眼就瞧见了躲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尖旁观的他,笑盈盈道:“上官公子如此盛情,小女子受宠若惊。” 上官祺满面欣喜,正欲开口再说几句漂亮话,谁知南梅初雪抬手指向他身后,话锋一转:“可惜,本姑娘身不由己,我那随从不允许我跟别的男人同坐一张桌子。” 沈渐再想放下脚后跟已经来不及,上官祺剑锋般锐利目光已落在他脸上,颧骨抽动,冷冷道:“就他。” “就他。” 南梅初雪弯月般的眼眉笑得像只母狐狸。 上官祺信心十足转身走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闪开一条路,尽头只有沈渐,就连王献、王张也第一时间混进了人堆。 上官祺仿佛换了张脸,冰冷如霜,“凭你也配!” 沈渐弯腰,感觉好像马上就要给这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跪下,“配不配得她爹说了算。” 他很佩服自己居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他爹是谁,仙朝三十六仙将之一,柱国大将军,天南守护者,一个连天南皇帝都得叫声叔的男人,如果他爹说话还不算,那就只能是天后了,反正那也是她姨。 也可以叫大姨妈! 上官祺当然听不见他的内心戏,他还沉浸在自己就是上阳公子第一人的人设里面无法自拔。 “她爹?哪家门第,听她口音天南人?哈哈,总不成她姓南梅吧!” 他觉得自个挺幽默。 沈渐反手扶住刀柄,稍稍调整了下弯腰程度,“巧了不是,还真是。” 上官祺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沈渐稍稍偏了偏脑袋,从他身侧看了过去,笑道:“她身边那位挺贤淑那位,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北齐公主。” 上官祺笑得更欢。 虽然他常年在天玄宗修行,很少回家,家信还是月月不断,夏王新婚即将就藩这种事情如何不知,这次回家,本来就是太守大人刻意而为,与夏王夫妇见面,拔高他家老子在夏王面前的形象,就是他此行任务。 然而夏王半道遇袭一事消息已经传到上阳郡,如今上阳郡包括州府大小官员全都赶去了几百里外的夏王车队,北齐公主怎么可能出现在上阳城中。 第205章 不开眼 上官祺还没开口,身后帮闲先沉不住气了,嘴里嚷嚷道:“跟一随从废什么话,冒充天南大将军家人,干翻便是,去了衙门也是我们占理。” 沈渐道:“哦!不如把我们那位冒充夏王的兄弟也一并抓回去试试。” 那人大笑,叫嚣道:“夏王,我还晋王世子呢!” 沈渐道:“巧了,晋王世子就死在我面前,你想试试。” 说话间,那人已经冲了上来,手里提着剑,当头便劈了下来。 上官祺想阻止,手才抬起,却又放下。 他现在真吃不准对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信吧!又不甘心;不信吧!万一呢! 正好这位兄弟本城郡守之子,与他同在天玄宗,让他试试成色也好。 一念未毕,那位郡守公子便倒着飞了出去,近在咫尺,上官祺竟未看清他是怎么飞出去的。 然后一只拳头就挡住了视线。 耳朵嗡的一声,鼻梁又胀又酸,脑袋往后一仰,直挺挺往后便倒,后脑勺磕在坚硬的石板地面,咚咚作响,浑似余势不消,整个人像被钓上岸的大鱼不停弹动。 剩下几个见势不对,便要撤退,后脖颈一紧,几个人同时被人拎了起来,重重砸在地面,他们甚至连谁动手都没来得及看清。 上官祺努力压下体内激荡气机,撑起半个身子,大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在……” 没等他继续自报家门,沈渐的脚重重踹在面门上,后脑勺再次撞地,这次声音发闷,地面青石板给撞出一个大坑。 “杀人了。” 街上吃瓜群众似乎这才回豁过来,震惊异常,高声呼喊着,四散纷纷,向远处逃去。 南梅初雪挽着北齐公主,看也不看一眼地上那些本城纨绔,高傲地扬起下巴,朝楼中走去,经过沈渐身边,更是目不斜视,像刚打了胜仗了将军。 王张拍了拍手,撇了撇嘴角,道:“就这种货色,也敢在爷面前装大尾巴狼,爷在仙都混的时候,最喜欢揍的,就是你们这种杂碎。” 躺地上的哥几个中有人怒喝道:“你们死定了。” 换来的当然只有鞋底亲切问候。 王张揍人的本事的确不错,既能把人打到痛入骨髓,满地打滚,还能让他保持完全清醒,不至于昏死过去。 对比下王献出手掀翻那两位就一目了然,那两位刚砸在地上就人事不省,乐趣全无。 揍纨绔最好玩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背后的靠山肯定会来,而且还会带着一大帮撑场面的人物一并前来,走路衣角都能扇翻几个路人那种。 所以三人就站在天香楼缚欢门下,把六名当地最有地位的纨绔堆叠在一起,静候这些人的靠山前来。 很快,长街上就响起隆隆马蹄声。 不止一个方向。 长街两头拥出披坚执锐的甲士无数,将天香楼两侧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屋顶上还有数十名行动矫健的汉子,手执劲弩,居高临下把住空中退路,这些人手上的弩都带着符咒,完全是按照对付修行的战术摆出架势。 一名骑高头大马,盔甲齐全的拎一对金瓜越众而出,朗声道:“本旅帅负责本州治安,尔等赶紧跟本帅去衙门走上一遭,道明打架缘由。” 王张双臂环抱,一脚踏在叠成肉山的‘山巅’之上,鞋底所在,正是太守公子的脸,大剌剌道:“你谁啊!” 那位将军怔了怔,不得已又道:“州府亲卫旅帅李鲲鹏是也。” 王张笑道:“我怎么记得亲卫不负责治安。” 李鲲鹏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答话,微怔之后,金瓜一抖,高高举起。 就在这时,眼前一花,嗡的一声响过,头顶剧烈震动,皮革束带勒下巴,差点把他勒得后仰倒下,眼珠上翻,只见一支黑色箭杆正正插在额头上方头盔上,尾羽嗡嗡震抖,余势未消。 这一下把他吓得三魂丢了六魄,两腿一松,差点没挤出几滴残液,怪叫一声:“天南神箭——” 脸上踏着一只脚的上官祺瞬间明白一切,两眼翻白,这次彻底昏死过去,吓昏的。 李鲲鹏翻身下马,顾不得身着重甲,颤颤巍巍走上前,金瓜也留在了马背上,双手抱拳,躬身道:“敢问几位爷如何称呼?”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再装已经毫无意义。 王献面无表情,伸直手臂,掌中握着一块金黄牌子,面向旅帅那面,刻着:仙圣柳氏夏。 夏字居中,左上‘仙圣柳氏’则是王朝国号。 李鲲鹏再没见过皇室身份铭牌也看得出这块牌子绝非作伪,翻身便拜,一边磕头一边道:“末将叩见夏王殿下,请恕末将有眼无珠,万死莫谢其罪……” 这位旅帅痛诉自己罪名倒是行云流水,滔滔不绝。 王献懒得听他废话,抬手打断,冷冷道:“上官太守何在?” 李鲲鹏如丧考妣,伏地不起,道:“太守闻夏王途中遇袭,领众官及王府护卫赶赴迎接,昨夜便匆忙出城,如今城中僅有长史坐衙。” 王献嗯了一声,道:“平身,前边带路,本王要回府休息。” 李鲲鹏唱了个肥喏,战战兢兢起身,瞟了眼王张脚下那些人,道:“这些人……” “让人带回衙门,留给太守处置。” …… 王府大门再次敲响。 出来的还是那位褶子脸中年人,这回谱摆得没先前大。 他不认得李旅帅,但认识他那身甲胄,认识腰畔金瓜,更何况整个王府台阶下站满了披甲士兵,簇拥着中间骑高头大马的年轻公子,他就算是个棒槌也看出来那位公子的身份高贵。 咋有点眼熟呢! 他拱手作了个揖,道:“府上王爷未至,敢请诸位改日再来。” 李鲲鹏也不说话,侧身让开,双手把着金瓜长柄。 王献翻身下马,来到门前,那块金色腰牌就挂在宫绦上,斗大的夏字,八十岁的老人都能看清。 褶子脸中年人瞪着眼,还是一脸傲娇,说道:“都说了,本府王爷未至,公子请改日再来。” 李鲲鹏差点绷不住笑出声。 台阶下的沈渐和王张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只差点没抱着肚子蹲下去。 就连一向恪守宫规的北齐公主都以手掩嘴,咯咯出声。 金色腰牌再晃人眼,架不住人家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睁眼瞎。 堂堂一字王,自家门前给门房拦阻两次,传出去保准将成一桩街头巷尾老百姓喜闻乐聊的大趣事。 沈渐甚至觉着,把此事编成戏文,甚至远超自己那折绣榻春闺。 趣事总能让人会心一笑,忘却一路风尘。 第206章 看海 笑容总是短暂的。 开心的日子好像总是过得一晃而飞。 又到了离别的日子。 送别的人已经习惯分别,离开的人也已习惯漂泊。 沈渐喝完最后一杯离别酒,凝视着南梅初雪,目中有笑。 南梅初雪却别过头,她怕,怕多看一眼,心底便会生出跟他一起并肩的念头。 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是某时某刻,突然对他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情。 曾几何时,她还无比讨厌这张总带着油滑笑容的脸。 人生太过奇妙,世事无常,谁又能猜得到将来呢? 但她没有悲伤,因为她无比确信,这个看起来不甚魁梧的身体里面包裹着无比坚毅的内核。 他能照顾好自己,所以我们不必互道珍重。 沈渐昂首阔步,踏上征途,背后只留下初升的朝霞光芒,送别人就在朝霞中,不见人影。 …… 澎城临海,海边矗立着大大小小几十座码头。 这是一个繁忙的滨海小城,北齐十之八九的海货都是从这里卖到北齐国都大名,像元气金珠,龙涎香,海鲛脂等还会运往数万里外,仙都大梁、云水、天南这些东西供不应求,价值不菲,成为仙家门阀竞相追捧的紧俏货。 城里有很多专门收购海产的铺子,不对外售卖,所以城里面看着人来人往,事实上街面上能买到的东西少之又少。 卖货的铺子少,客馆酒肆却多如牛毛。 这里的客馆酒肆从来不缺客人,近些日子更是如此,远道而来收购海产的行商,这些天也只能住平常包租的店铺中,根本租不到客馆,因为这里的客馆十天前就被北齐皇室全部包下。 沈渐进了城,城门根本没有盘查,大陆上所有附庸国都这样,不像柳氏王朝,城门总是站着士兵,用警惕的目光审视着过往行人。 他找的是一家叫云客来的客馆,这是北齐皇室专门为来自柳氏王朝客人准备的接待所。 客馆外观看来也不咋地,两层小楼,常年海风侵蚀下,门柱都已经发黄长霉,门额上那块牌匾硬是看不清上面的字。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中年人,看他板直的腰背,一身襕衫,就猜得出他并不是这里掌柜,而是北齐派来的官员。 当沈渐操着流利的仙都官话开口询问,这位官员马上满脸堆笑起身相迎。 “仙家来自柳朝?下官刘惠安,北齐鸿胪寺典客署丞。” 沈渐道:“沈渐,奉旨前来。” 刘惠安拿起笔,蘸了蘸墨,赔笑道:“还需仙家出示上朝公函,下官需做个登记,发放一块腰牌,届时无论是乘海船出海,还是在店中吃喝,都需凭牌画押。” 沈渐把公函递到他手中。 刘惠安一边登记,一边念念有词:“正六品昭阳副尉,沈副尉真是年轻有为。” 他突然愣住,像被浓痰卡到了喉咙,半晌才回过神,抬头看着沈渐,讶然道:“沈昭阳莫非去过幽州?” 沈渐微笑道:“去过,跟你们谢家大少拓还比较熟。” 刘惠安哎呦一声,拱手便拜,“失敬,失敬,原来是沈大仙师。” 沈渐只能呵呵,“大仙师不敢当,仙师一词都当不起。” 刘惠安道:“您是有所不知,您如今可是我大名都名人呢,唱词里都是专门为仙师写的,加上拓少最近又让教坊司排了专门写仙师那出……那折戏,如今正风靡整个大名都呢!” 这是好事吗? 唱词倒还好,毕竟不提名不提姓的,那出戏很显然就是当年广寒清池老鸨搞的那出绣榻春闺,这家伙搞什么不好,非得搞这出。 沈渐肚子里大骂起御谢拓来。 刘惠安双手奉上腰牌,从柜台下取牌的时候还专门挑了挑,取出的号牌便是壹号。 “本来像沈仙师这等身份住这种地方不太合适,不过城里条件也就那样,云客来已经算最好的客馆之一,我给沈仙师安排的是独院,简是简陋了点,胜在安静,不像前楼,墙薄透声,想安静打个坐都不容易。” “无妨,反正也住不了几天。” 他本来已经准备去房间,想了想又道:“我们这边来了多少?” 刘惠安道:“单指上朝官员话,四十来个,加上五宗七阀各家子弟,那就多了,不说上千几百人总是有的,分散住在其他客馆,也就五宗来的人安排在同档次客馆,七阀那边,他们各自在城中都有买卖,有房,有船,因此不来本官这儿报备,具体人数就很难确认了。” 沈渐道:“有什么名人没?” 刘惠安道:“境界高一点的倒是有,名气嘛!没听说过,谢家族老说,多是些修行到了断头路,没法提升的,要不就是年轻毛头小伙,想凭运气搏上一搏……” 他叹着气道:“世上又能搏出几个柳仙帝,周匹夫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眼前这位也是去归墟秘境的,赶紧解释道:“沈仙师当然是十拿九稳。” 沈渐只能报以微笑。 虽说这位典署丞是拍马屁的有口无心,却无意间说中了某些事实。 据老家伙推测,这座神秘归墟中,极可能隐藏着一座类似清虚洞天的秘境,而且极大可能存在天门碎片。 有观象支持,他自然有恃无恐。 海水深蓝,风平浪静的时候,看起来仿佛和天空就是一对对置的镜子。 沈渐这是第一次看海。 潮湿的海风吹过来,带着一股令人愉悦的咸鲜味,就好像小时候父亲身上的汗水。 这片海就叫七重香水海,西海只是它的泛称。 他喜欢夜空下的海,起起伏伏有节奏的海浪声让人安宁。 他喜欢看海。 不管是海水那种纯净的蓝色,还是笔直一线的白色浪花,都令他对大海产生了无限遐想。 海有没有尽头?尽头是不是能一步走进天空? “不能。” 观象苍老的嗓音打破了他美丽的幻想。 “那海的另一头是什么?” “魔天大陆,他们自己更喜欢称作神明之天。” “魔天之外呢?” “还是海。” “海的另一头呢?” “还是大陆,就是仙朝大陆。” 沈渐震愕不已。 观象却不再解释,说话说半截是他一贯作风,他才不理会沈渐高不高兴,问急了干脆就呵斥一句:“任何事物都要自己探索才有意思。” 话是对的,却让人感觉不爽。 第207章 麻烦的女人 沈渐看见泛着白色泡沫的浪花线的海滩上走过来一个人,海风扯得束发丝绦不断跳动,飞舞飘扬的衣衫,将身材勾勒得婀娜生姿。 他更熟悉那张脸。 这张脸在他梦中已不知反复出现过多少次。 然而他知道她不是她。 此璇玑非彼玄机。 所以他没打算上去热情打个招呼,毕竟上一次刚跟她说过几句,就挨了可怕的王郎一剑。 澎城这种偏僻小地方,他可不想再遇上什么不测! 陆璇玑也看见了他,竟然主动走了过来。 沈渐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海滩上除了他屁股下这块礁石稍微高大一点,几乎找不到别的藏身地。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陆玄机看上去挺和蔼。 “是啊!好巧。” 沈渐却只想躲。 看见她,他就难免想起水镜秘境里面那个始终忘不了的陆玄机,他不想把她当成她。 他跳下礁石,脚尖指向回去的方向。 陆璇玑好像没打算让他轻易离开,道:“听说你连王陈都杀了,还在北方砍了东柳山,有这般本事,何苦跑来这种地方冒险?” 沈渐真不想跟她聊,他不想再挨一剑。 可他还是停下了脚步,道:“陆姑娘不也来了?” 陆璇玑侧身面向大海,道:“我只是觉得无聊。” 沈渐已经决定结束对话,尽快远离。 才刚挪出半步,陆璇玑就转身跟他并排而行,歪着头问:“你好像很怕我?” 不是怕你,我怕你爹!沈渐板着脸,道:“这话从何说起。” 陆璇玑道:“既然不怕,为何急着走。” 沈渐拍了拍肚子,道:“饿了,回去吃饭,迟了赶不上顿头,得自己花钱。” 陆璇玑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眼睛不停眨啊眨,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道:“敢情别人说你一毛不拔都是真的。” 沈渐道:“真的。” 陆璇玑双手背在身后,像猫一样走路,细细的腰扭来扭去,“那就更没事了,陪我走走,一会儿我出钱请你。” 要你请,我有的是钱!沈渐脸上可不敢表现出不耐烦,在这个女人面前,稍微惹她不高兴,背后都很可能引来无声无息的一记飞剑。 他只能无奈接受这个令人背脊冷飕飕,又无法拒绝的请求,关键他认为拒绝是不礼貌的行为。 沿着海岸慢慢的向前走,海潮拍岸,打湿了她的鞋子,也打湿了裙裾。 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到。 她的视线好像一直在望着海的尽头,既没有跟沈渐聊天,也没有看他。 沈渐发现,她心事重重,总是不由自主蹙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不管她是不是大天师的外孙女。 他也有自己的烦恼,比如现在。 然后他发现更大的烦恼接踵而至。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迎面走来,被簇拥那年轻人衣饰华丽,镂空雕琢的束发玉冠,温润的白玉长簪,海风下一丝不乱的油亮头发,银丝刺绣的锦衣华裳,金银珠玉镶嵌的佩剑,一尘不染的白色靴子,无处不彰显这个人的身份高贵。 这个人对直冲他们而来。 准确来说,是冲陆璇玑来的。 他停在了陆璇玑面前,挡住他们去路,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温柔,语气也很温柔。 “璇玑,还是回去吧!归墟秘境不值得你来冒险。” 陆璇玑面无表情,甚至比以前的南梅初梅看上去更冷漠,冷冷道:“值与不值用不着你来关心。” 年轻公子眉梢微扬,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保持着柔和的嗓音道:“家里面已经向天师府提亲,大天师已经亲口答应,关心你,是我的责任。” 陆璇玑冷冷瞥了眼对方,突然挽起沈渐的手臂,她的身体很柔软,笑道:“走,我们吃饭去。” 我不去!沈渐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刚才真的该毅然决然离开,哪怕再挨上一剑,总比不明不白被人拖进这种争风吃醋的漩涡利落。 他很想用无辜的眼神来告诉那个年轻人,他只是个工具,但眼神不会说话,就算说话,年轻人也未必然能听他解释。 年轻总是充满活力,青春洋溢。 换种说法就是容易上头,一丁点火星就容易把热血点燃。 年轻公子的热血明显已经点燃,眼中有怒火在燃烧。 他横过身子,再次挡住他们去路,沉声道:“敢问这位兄台高姓?” 什么兄台?我比你年轻好吧!沈渐很无奈,答道:“姓沈。” 陆璇玑身子靠得更近,说道:“搭理他干嘛!” 她好像在故意隐瞒沈渐的名号。 沈渐正想多解释几句,他真的不想因为这种无聊事,卷进别人的生活。 年轻公子冷冷道:“我千钟照向你发出正式挑战,你敢不敢应。” 千钟照! 沈渐眉毛一下舒展开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王献半道遇刺后,他就一直在考虑怎么去找千钟门阀找回这个场子,不承想千钟家族的人,竟然自己撞到了刀尖上。 他转身摆脱陆璇玑的纠缠,瞧着对方,微笑道:“你想约契分生死,还是点到即止,若是后者,那就免了,我可没时间陪你这种小屁孩玩过家家。” 陆璇玑也愣了,她从来没想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毕竟千钟家族是天师道最好的合作伙伴。她更清楚,连太子脑袋都敢砍的人,还会在乎多惹一个千钟门阀。 正想出声劝阻,千钟照动作更快,咬破手指,血珠刚刚飘起,便已构成一副契咒。 “不可!” 陆璇玑伸手便想拍散血契,沈渐出手比她更快,手掌已经按上血契,契印顿时被他吸入掌心。 只要这张契约双方不同时约定取消,也就意味着沈渐随时随地杀掉千钟照,千钟门阀在明面上都不能拿他怎样,也僅僅是在明面。 反之亦如。 “沈渐,你想干什么?” 陆璇玑变得有些暴躁。 不是因为沈渐挑衅,也不是因为血契,而是因为事情演变超出她的掌控。 “沈渐!” 千钟照似乎这才回豁过来,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的他,当然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心却虚了。 身边十余名千钟家供奉客卿拥了过来,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 沈渐微笑道:“怎么,想一拥而上?” 其中一人道:“是又怎地,你敢阴我家少主,我们这些人杀你天经地义。” 沈渐懒得看他,盯着千钟照,道:“千钟公子最好让你的手下安分些,这里不是千钟家族,比人多势众,御守谢家可比你千钟家强出千倍。” 尘沙飞扬,一条人影突然出现在千钟照身后。 一把明亮的尖刀几乎也同时出现。 第208章 扬帆起航 “沈副尉说得没错,你千钟家敢在北齐惹事,我就敢马上调兵把你们全灭了。” 那人声音不大,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千钟照身子僵直,动也不敢动,他能感觉到来自背后刺骨的杀气。 “你是谁?” “好说,西北军游骑将军独孤。” 沈渐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千钟照跺了跺脚,道:“我们走。” 这帮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只剩下陆璇玑还傻傻的站在原地。 沈渐没有马上跟独孤聊天,而是看着她,道:“陆姑娘目的已经达到,怎么还留在这里,不会是真想请我吃饭吧!” 陆璇玑瞪着他,怒道:“你利用我?” 沈渐笑道:“陆姑娘是不是搞错了方向。” 陆璇玑也在跺脚,咬牙道:“你会后悔的。” 沈渐笑道:“我觉得你应该说声谢谢才够礼貌。”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璇玑已经转身离开,走得很快,直接一个风遁,飘然而逝。 独孤摸着脸,笑容玩味。 沈渐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别信戏里面的东西,回去告诉老谢,问他几个意思,想赖账明说,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独孤笑道:“我觉着那出戏挺好看的。” 沈渐咬牙道:“滚去,以后别说我们认识。” 独孤悠然道:“晚了,几天前听说你要进归墟秘境,我已经向柱国大将军请辞,现在我孑然一身,准备陪你去秘境走上一走。” 沈渐怔住。 独孤道:“其实我也有私心,就算你不去,我也想去搏一搏,只是下不了决心罢了。” 沈渐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笑道:“那你我兄弟就去闯闯那座龙潭虎穴,积累点经验,以后好一起去无生谷。” 独孤也大笑,“那敢情好。” …… 起程日期和航线都已确定下来,三天后出发,这些天还有不少人陆续进入澎城。 神道宗就是其中一支,带队的居然是降真。 来的当天,他就主动拜访了沈渐,当然是以朋友的名义。 有些秘密暂时不适宜让独孤知道,所以两人去了海边,那里视野开阔,人烟稀少,有人窥视容易分辨,不像客馆里到处是修行者,气机缠绕,哪怕使用阵法禁制,很难担保别人的仙识是误触禁制,还是刻意偷听。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仙境不能进入归墟秘境吗?” “我不进去,每次归墟开启,五宗都会派人把守入口,防止魔天的人趁机捣乱,这次宗门派来的就是我。” “用不用我照顾宗门弟子?” “不用。” 降真很肯定地回答,摸出一卷册子交给沈渐。 “这是宗门数十代人,历次进入归墟留下的秘境分布图册,每次都有变化,能让人得到机缘宝物,或参悟道诀的位置也不同,只能做个参考。” 沈渐将册子收起,问道:“每次进去的人全身而退的有多少?” 降真道:“很少,不足一成,境界越高,越容易失手,没人知道什么原因?但能肯定的是,秘境中阴气极重,虽然灵元充盈,但过量汲取,不以纯阳真气化解的话,会造成体内真气无法完全使用。” 沈渐笑道:“道首的推衍有什么结果?” 降真悠然道:“没让我阻止你进去,就说明凶险程度并不危及生死,师兄不提结果,也说明其中存在变数。” 他掏出好几坛酒,“小祖吉人天相,我想只要不是太过凶险,你一定能逢凶化吉,这些酒就当在下给你壮行。” 沈渐很愉快地收了起来。 降真又道:“虽然进入归墟后各安天命,如果……我是说如果哈,见到本宗弟子遇险,还是希望小祖能帮一把算一把。” 沈渐道:“分内之事,不过求仙缘这种事还得靠自身,其它就不要指望了。” 降真又取出件花骨朵般精致的金属物件给他。 “这是我从秘库翻出来的老物件,来历前辈们也没记载,不过计日计时很准,也比各方分发的计日符可靠,库档上也没提别的用途,有个瑞轮冥荚的名字,你带着它,这归墟通道通常只开放十五到三十日不等,最好抢在十五日内尽快脱身,免得陷入秘境,天晓得会发生什么鬼事情。” 沈渐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推辞收下,反正有观象,到时从中找出另外几种用法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 海洋广阔壮丽,天高海阔的风光,让人心胸一下就开拓了不少。 然而这种风光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原因很简单,太过无聊,任谁对着一池子水看久了,都会乏味,食物更是单调得令人难以下咽。 海船上一共乘坐了两百余名前往归墟的探险者。 这条船是北齐朝廷提供,主要用来运送柳朝及五宗派来的人马,船上有六名超然仙境强者,主要负责归墟开门之后,把守入口。 当然大家都很清楚,魔天肯定会派人来,而且会有不少魔族进入归墟,毕竟归墟开门处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朝廷和五宗也没那个精力、财力、物力搭建出一座无漏大阵,关键没那必要,他们来此,防的也只是对方超然大魔头,主要怕他们守株待兔抢夺走出归墟那些人的幸运果实。 七阀各自有船,他们船上的人员构成更为复杂,除了各家供奉客卿,还有大量花钱买船票,来碰运气的散修野修。 沈渐在船上转悠了一大圈,本想看看道源宫都派了些什么人来,结果他一个都不认识,看样子,正如刘署丞所言,这些人都是道源宫境界无法提升的边缘化人物,大道快到尽头,这才寄希望于归墟秘境找出一条新路,延展自身寿数,避免身死道消的结果。 其他四宗情况差不太多,当然陆璇玑是个例外,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又为何甘冒奇险。 神道宗内,有一名看上去容貌相当年轻的青年,虽然尽量收敛着自身气机,但一身道韵气象万千,完全没有垂暮之年的死气沉沉,而且他在清虚山那些日子,也没见过这人。 避过他人视线,沈渐分出一粒心神,大声喊着观象。 “你很无聊吗?” 观象难得不是主动回应了他的喊话。 “刚才那个神道宗弟子,我怎么看着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觉得他异于常人?” “那又怎样?” 一个问,另一个也问,两人就这么来来回回纠缠了好几个回合。 观象叹着气道:“没什么奇怪的,那是神道宗给你准备的后手。” “后手?” 沈渐听得一头雾水。 观象比他还不耐烦,道:“别问了,到时候你就明白,一有问题就问,你烦不烦,老子跟你说话很费精力懂不懂,别打扰我休息,等我养精蓄锐,才好在归墟里面更好帮你。” 沈渐只能闭嘴。 第209章 极阴壶天 三天之后,他们感觉到大船行驶速度好像变得更快,而且船上所有风帆都降了下来。 “到了。” 嘹亮的呼声从桅杆高处的瞭望台上响起。 好多人一下涌到了船舷左侧,大船顿时倾斜,好在船上有阵法维持,否则就这一下,海船很有可能倾覆。 “别挤在一边,所有人分散。” 天师道派来那位仙境长老大声喝叱。 降真和天玄宗那位脾气可没这么好,如一块石头砸了人堆,将这些人像扔稻草般扔向了甲板中央。 船身很快平衡。 所谓平衡,只是船身与水面吃平,事实上,整艘船倾斜得厉害,整个海平面,仿佛突然倾斜,水流湍急。 有人瞧出了海面端倪,大声惊呼:“漩涡,大漩涡。” 有人很沉着,波澜不惊道:“归墟就是漩涡,比一般漩涡大得多的湍流,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比起大惊小怪的那些人,他们读过更多宗门藏书,了解更多天地秘密,书到用时方恨少,有时候闲来无事多看几本修行以外的钩陈掌故,也能借前人之鉴少走弯路。 沈渐在神道宗逗留那些日子,恶补过很多,深得其益,所以他站在楼船二楼的平台上,根本没去凑这个热闹。 同样没去的还有陆璇玑。 每次沈渐视线移开,她都会用恶狠狠的目光刺向他的后背。 可惜她不是司马青衫,没有那种一身皆剑的本事。 不喜欢凑热闹的不止他们俩,独孤算一个,还有那位神道宗神秘青年。 沈渐几次尝试上前套近乎,结果每次有意无意接近,青年总是适时移开,与人保持着相对无法交谈的距离。 这种习惯感觉好像单恋的男人,被他所喜欢的女孩全神戒备,总是不给表白机会一样。 尝试几次后,沈渐终于放弃。 随缘吧!管他呢,反正只要知道没恶意就好。 海船顺洋流飘行,越到后来,船行越快,海面倾斜角度越大,船上的阵法也全面开启,船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影响,甚至比行驶在正常海面遇到风浪时还要平稳。 如果不用仙识去感受周边景象,身处船上,此时是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处于倾斜状况的。维持阵法恰好扭曲了船上人的视野,让他们不会因为视野的原因产生强烈不适。 船突然慢了下来,甲板上的人都能切身感受到速度骤然降低带来的拉扯感。 天师道那位长老沉声道:“归墟入口已开,等阵法开启,各位即可自行前往,留意好你们的计日符,尽量不可超过十五日,一旦归墟关闭,本航船不再恭候,切记,切记。” 他一连两个切记来提醒船上众人,不希望大家因为贪念而陨落在这片数千年也没能探究清楚的秘境之中。 阵法开启,眼前景象令人震惊。 天地仿佛完全变了模样,头顶是急速流动的蔚蓝流水,左手边是一片晴朗发白的天空,右手边则是无边黑暗,一眼望不到头。 几名不知哪个州选送的修士首先跃起,跳入黑暗深渊,他们很快被黑暗吞没,不见身影。 一片寂静后,又有数人联袂离开。 船上大多数人在犹豫,在迟疑。 虽然曾经脱胎换骨的成功充满诱惑,虽然出发前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将成为那个幸运儿,真到了令人毛骨悚栗的归墟面前,诱惑变成了恐惧,信心瞬间崩塌。 未知不可测就是最大的恐惧。 这个时候,另一艘规模较小的海船停在了不远处。 归墟边沿很大,很宽广,然而真正到了入口深渊,这里也就几百丈方圆,但凡聚集在此的航船,相互间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千钟门阀家的船,上百人从甲板上飘起,一个个如同滴入砚台的墨汁,融入黑暗。 这时陆璇玑也飞了起来,拉出一条明亮的光线。 那是她的剑,灵契之剑,恍若夏夜划破天空的流星,所有天师道弟子全部起身,跟随那抹亮光飞起,坠向深渊。 沈渐拍了拍独孤肩膀,道:“走吧!” 两人纵身而起,到了空中,根本不用浮空,深渊强大吸力便将两人拉了过去。 一片漆黑,一片寂静。 眼前完全黑暗前,沈渐有意无意瞥了眼海船。 那位神道宗青年也不见了,甚至没有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独孤。” 沈渐轻声呼唤着。 刚刚发出的声音并未传到耳朵里面,明明已经发出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见,难道这里的黑暗能吞噬声音。 观象突然笑道:“不是声音被吞噬,是声音变慢了。” 脑子里的对话似乎不受任何影响。 沈渐很难理解。 观象也没太多耐心解释,道:“反正就是变慢了,你若停留在原地,很可能半个时辰才能听到你刚刚说的话。” 沈渐道:“独孤还在身边吗?” 观象道:“不在,这里通道很紊乱,哪怕你手牵手,很可能都会走入不同的通道,冲击力很可能会让你们受伤,这也是为什么事前他们会提醒,不要牵手进来。” “提醒过吗?” “降真说话的时候,你眼珠子都落在了那个陆璇玑身上,当然没听见。” “嗯。” “你看着她,是想起了另外一个。” “我呸!麻烦你不要随意窥探我的想法好不好?” “你以为我想,你心声比打雷还响,专门教过你如何收敛心神,你每次一想那个女人,就会忘记收敛,还能怪我?” “是我不对喽!” 正说着,一道亮光让眼睛刺痛,他赶紧闭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慢慢张开。 天空灰暗,大地草木灰白,恍如笼罩上一层寒霜。 沈渐缓缓前行,努力适应着这里不一样的空气。 这里的灵气相当充沛,比外面不知浓郁多少倍,然而灵气中蕴含着极阴寒气,一旦汲取,仿佛坠入万年冰窖,血液也会被瞬间冻结。 体内十五座天池涌动起来,一百三十五座辅潭如开锅的沸水,大量真气流散四肢百骸,极阴寒气一扫而空。 观象得意扬扬地说道:“难怪这么多人走不出去,这充沛的灵气就是第一个诱惑,光这一节,就能让大多数修行者僵在原地,任人宰割。” 沈渐道:“别废话,不是你很能吗?帮我找到独孤,我可不想把弟兄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 第210章 战栗之地 观象怒道:“我又不是洞天主人,怎么可能说找人就能找到。” 沈渐道:“你不说在这种地方,你能发挥出平常发挥不出的能力吗?” 观象忿忿不平道:“那也有个度不是。” 沈渐嗤一声笑道:“那你能不能感受到附近有没有什么仙家宝贝的,弄个一两件回去也挺不错。” 观象愤犹未平道:“别拿我当工具使唤,对你没用的东西拿来作甚。” 沈渐道:“卖钱啊!修行多花钱,灵髓得花钱,灵骨得花钱,血丹得花钱,魂丹得花钱……话又说回来,我发现魂丹好像并没有用在我修行上,以前吸那么多魂丹你都给弄哪去了?” 观象没好气道:“我不得吃饭,不然有力气跟你瞎白活。” 沈渐道:“你直说啊!以前瞒着干嘛,非得等我发现才肯承认?” 观象哼哼道:“你又没问。” 沈渐道:“没问是因为我以前感觉不到,更何况我问,你几时回答爽快?” 他突然笑着道:“我现在明白了,你是不是魂魄不全,根本无法完全记起你当年英明神武的往事,现在就靠魂丹一点点修补你残缺的心灵,还得靠天门碎片里的道韵来恢复你往昔的力量……” 他其实也是猜的,反正这个地方一除了灰白荒草,就是看不到树叶,白惨惨的怪树,正好观象谈兴正高,不如多从他嘴里套里有用的知识。 观象闭上了嘴,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通常这种表现就意味着沈渐说中了部分或者全部事实。 “三里内,有人,杀气很重,潜行,似乎已经盯上了什么目标。” 观象嗓音再次响起。 沈渐脑海里立马出现一幅画面。 那是三条黑色人影,移动极其迅速,从他们移动方式来看,不太像人,像他在天坑鬼市上熟悉的幽冥鬼修。 观象冷笑道:“没错就是鬼修,难怪此地如此幽寒,原来与幽冥相通。” 沈渐略微担心道:“这些鬼修想做什么?” 观象嘿嘿笑道:“精血、灵骨啊!鬼修修行靠灵骨,想重生血肉就得靠精血,大量精血。” 沈渐开始起鸡皮疙瘩。 “怕了?” “怕个鬼。” “就是说你怕鬼。” 如果观象站在面前,沈渐肯定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 他从小怕鬼,第一次观象用障眼法让他进入天坑见鬼,不知费了多少唇舌,花了多少精力。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对这种像人不是人的生物敬而远之,见得多了,也就淡了,他也知道,现在一般鬼魂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威胁,然而真到了幽魂厉鬼地盘上时,心底那份恐惧还是会不由自主冒上心头。 观象见他不说话,立马来了精神。 “我严重怀疑这个地方存在着鬼道强者,很可能洞天中存在的天门碎片就是炼魂之道,嗯,我能感觉到碎片气息,但距离太远,无法确认位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有大把时间,也不急于一时。” 沈渐道:“得找到独孤。” 观象拖着长长尾音道:“晓得嘞!”显然对沈渐做事轻重不分感到不满。 沈渐硬着头皮往三名鬼修方向靠近了些。 神识中又出现了几个人,从他们的服色看,相当混杂,很显然是临时组队,其中还有着天玄宗道袍的人,这些人并未意识到被人缀上,但保持着警惕,各自灵契法宝也都握持在手,随时准备应战。 沈渐查看起降真给的图册来。 朝廷并未发放这种前代人传下的东西,毕竟柳朝立国时间才三十余年,就算先帝爷、周匹夫之流进来过,所掌握的经验也只会传给自家后人,怎么可能交给朝廷大家分享。 远古哲人就曾打过比方: 修行正如行走,最开始是官道,上来的人很多,也能容纳很多人行走。 走着走着路就开始崎岖变窄,大部分就在崎岖路前倒下,那就是道境,然而走上这条路的人也未必能走到最后,沿途会累倒很多,有的人就停滞不前,原地等死,走完崎岖路,更险,更难的天堑深沟还在等着。 跨过天堑者千不存一,等着他们的还是一道又一道的天堑…… 所以这条路越走到最后,路会变得越窄,当别人走了你的路,你就会无路可走。 这也是非同宗修行者不愿分享高阶领悟的主要原因。 他们现在所在位置,应该就是神道宗先辈记录下,一个叫白原的地方,从图上判断,这片洞天似乎相当广阔。 观象笑道:“也许没那么大,很多地方只是幻象重塑,身处其中自身不知罢了,本身这些仙道位阶不高,壶天之地能有多广,顶破天千里方圆。” 沈渐没见着熟面孔,也不见独孤或神道宗门人便不再管,按照观象对天象气运的捕捉,径直向东。 他使用了神道宗给他的神行符,加快脚程。 越过几道山梁,一片灵气凝成湖水就在眼前,水面上氤氲蒸腾,七彩流光。 沈渐准备下山去打些湖水,准备战斗时随时补充。 忽然观象喝止。 刚刚伏低身子,便见山下走来一群人,为首之人不是陆璇玑是谁。 她身后跟随那群人显然都出自天师道。 “他们怎么相互找到的?” 观象哼哼道:“各大宗自有相互沟联之道,都是从符箓一道深化衍生而来,你又不学画符,更谈不上深研,如何得知,符箓之道,天师道、道源宫本来就强于其他诸山。” 沈渐埋怨道:“你怎么不事先提醒,好歹我也厚着脸皮找道源宫长老要上两张,你自己不会,就不好意思提这碴?” 观象还是哼哼不语。 看来又说中了。 沈渐对他这种小毛病相当不满,神识里不停唠叨。 “闭嘴!” “怎么不好意思……” “有人窥探。” 沈渐头皮发麻,赶紧住嘴,按理说观象在这儿如鱼得水,感知远超他人,既然他用‘窥探’这种词,说明来人已经很近。 他只担心观象留在身上遮掩气机的符纹能不能起到作用。 就在这时,观象喊了声:“跑。” 他毫不犹豫,不起身双手一撑,便如一支离弦之箭窜了出去,连残影都看不见,再出现时已在百丈开外。 轰!!! 群山回响,大地震动。 刚刚那处藏身地山崩地裂,无数巨大的山石沿着山坡滚落。 山下天师道也做出了快速反应,十余道剑光划亮灰暗天空,劈向滚落巨石,也劈正向他们疾奔而去的沈渐。 由于沈渐身法太快,剑光并未形成有效阻止,只是劈碎了数十块巨石。 石头劈碎了还是石头,依然向下滚落。 天师道门人开始撤退,境界偏低的先行,境界高的一边挥剑竭力阻挡,一边有序撤离。 眨眼间,沈渐已经超过他们。 陆璇玑认出了他,大声喝道:“姓沈的,你找死。” 看来她是误会了。 沈渐只得大声回应道:“不是我,快跑。” 陆璇玑哪里肯信,剑在手。 骤然间,她感觉到身后一股强大而阴寒的威压迅速袭来。 第211章 仙兵现世 就在她扭头过去一瞬间,十余名天师道门已经倒下。 一团从滚落山石激起灰尘中飘出的黑雾掠过,这些道境门人竟然连个抵抗的过程都没有,立马身子僵直,泥塑木雕一般。 陆璇玑挥出一剑,道:“走。” 剑光穿过黑雾,劈开一线,瞬间又恢复原样。 剩下的三十余人御剑如虹,急掠而去。 山上宗门与山下修行者习惯不同,他们更喜欢御风御剑,对真气消耗并不十分在意;山下修行者对真气积累充盈格外珍惜,消耗等于花钱,如无必要宁愿选择步行。 这跟灵髓矿脉多半掌握在山上宗门与七阀手上有关。 虽各宗采矿交由朝廷组织,但整个开采成本归朝廷负担,双方五五分成。 但一山宗门才养多少修行者,祖庭之山也就千把人,像天师道、道源宫这种一姓继位之山,门下人数更少。加上下宗分支,充其量一千五到两千,而朝廷要养活的修行者,光说九大院,加起来就得两万,还有朝臣、地方官员、京州郡军队等等,数量多出宗门几十倍上百倍。 所以说丰俭由荷包厚度决定,也造就了山上山下诸多差异。 那团黑雾也不追,原地停留片刻,便即消散。 沈渐冲出四五十里,便即停步,贪婪地汲取周围灵气,身上白雾蒸腾,像极了寒冬腊月天刚出笼的包子。 陆璇玑居然顺着他气机轨迹追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大帮本宗门人。 “姓沈的,你故意引来对付我们天师道是不是?” 人还未落地,陆璇玑便高声怒喝。 沈渐悠悠道:“姓陆的,我躲你都来不及,真没那个意思跟你碰面。” 陆璇玑大怒,捏出剑诀便要出手。 沈渐也不示弱,反手按上刀柄。 两人就像好斗的公鸡对峙着,对视着,谁都不眨眼。 天师道门人逐一落地,他们当然站自家师侄师妹一边。 沈渐伸直手臂,一掌竖起,道:“好,姓陆的,算我怕你行不行,你我井水不犯水,各走各道如何?” 陆璇玑瞪着眼,余怒未消,峰峦起伏,道:“刚才遇上的是什么鬼?” 沈渐摊开双手,表示无辜,道:“鬼这种玩意儿,我真的不熟,你们天师道不修行五雷正法,以震妖鬼吗?这方面你才是行家。” 陆璇玑噎住。 话虽然难听,的确也是事实,只不过刚刚遇上的境界太高,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对象。 沈渐拱手,“告辞,不送。”转身便走。 陆璇玑瞪着他离去背影,紧蹙眉头,脸上的表情既不是生气,又不是高兴,看起来古怪至极。 …… 跑出老远,沈渐才抹着额头上的汗坐下来休息,顺便开了壶酒。 “老家伙还没找到独孤?” “找到了会通知你。” “那鬼东西究竟是啥?” “半人半鬼,炼出半身血肉,却无血肉之实。” “超然?” “洞神与炼虚之间。” 沈渐咂舌,喝了两大口压惊。 刚刚要不是天师道那些人,真不确定是否能从对方手下逃脱。 “仙境不是进不来吗?” 观象嘿嘿笑道:“如果设置这个障碍的就是他呢?” 沈渐张口结舌,又喝两大口,然后悲从中来,大骂道:“你这老骗子,说这里尽在掌握,现在如何?一个仙境鬼仙躲在这里……我还没娶媳妇呢!老子得传宗接代吧!沈家可不能从我这儿断根……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帮你找天门碎片,爱找谁,找谁去……老子不侍候了。” 观象居然耐着性子听他骂完,悠悠道:“附近有仙缘异宝气息。” 沈渐眼睛一睁,脱口道:“在哪!” 旋即省悟,又骂:“我马上循原路返回,这里老子不待了。” 观象道:“品质还不错,感觉是斗部仙兵。” “什么叫斗部。” 听起来好像挺厉害的样子,沈渐马上又提起了兴趣。 观象道:“反正比手上的镇嶽品质要高,不过不太适合你,至于斗部嘛!我也就记得个名字,只记得在我那边仙道中地位挺高。” 这是他第一次隐讳承认自己记忆缺失,魂魄不全。 沈渐也就不好再闹,他闹也只是出出气,发几句牢骚。 真和观象翻脸?那是不可能滴! 观象一开始选择他,肯定有他选择的理由。 若非如此,天下人茫茫其多,能选别人的话,寄居他的神识里面干嘛!不干脆选个离天门碎片近的天才就行了。 这个道理,他九岁就想通了。 …… 按观象指点方位,很快找到仙缘所在。 那是一处怪石嶙峋的山谷洼地,怪石间嗡嗡声不绝。 不等沈渐靠近,银光冲天,闪电般迎面击来。 拔刀、拧腰、挥刀。 呛一声,银光改变方向,夺地钉在地上,嗡嗡颤弹不已。 那物五尺长,貌似槊,锋长三尺,三棱锋锐,银杆一握,上面花纹繁复至极,如龙盘蛇绕,凤栖鸟舞。 好一把银刺! 沈渐不等这物自行拔出地面,伸手捉住刺杆,振臂一抖,银刺破地而出,嗡嗡震鸣中,拼命想从掌中脱离。 居然天生有灵? 观象呵呵,“斗部炼器,看起来壶天主人是位难得的炼师。” 炼师在五宗七阀并不罕见,灵道宗、式样曹便是这方面最强者,为何观象用‘难得’两个字? 观象哼哼道:“此炼师非彼炼师,以身作炉,以神为锤,以意炼形,这才是真正的炼物大道。” “他们能炼出天生灵智之物?” “不尽然,这玩意儿靠壶天灵韵,日积月累生出些许灵智罢了,算不得天生有灵。” 观象忽然发出警告:“有人过来,不止一个。” 沈渐二话不说,化作一缕青烟,投入嶙峋怪石后。 不多时,一队人马呼啸而至。 领头的正是千钟照,千钟家供奉客卿紧随其后。 想来这些门阀世家事先各自皆有准备,也就朝廷这边一无所有。 他很纳闷,神道宗肯定也不缺这种东西,降真连瑞轮冥荚这种法宝都给了,为何不捎带手给两张指路符? 想来多半是宫素然又推衍出了什么天机秘密,不足为外人道破。 “明月镜明明感知到这个方向有仙缘现世,怎么突然间就消失了呢?” 千钟照手上拿着一只银镜,来回走动,很不耐烦地晃着镜子,似乎能晃出个什么花来似的。 第212章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一位供奉讨好地道:“小主莫不是刚才明月镜出错?” 千钟照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月镜怎么可能误判。” 供奉道:“小主无须气馁,仙缘讲究有缘者居之,您手握明月镜,必然占尽先机,反正此间仙缘不止一件,有可能下一次小主便能拔得头筹也说不一定。” 千钟照不住叹气,心有不甘。 无叶白林中有响动。 那是衣袂在急风中噼啪作响。 有人正穿过密林,高速向他们靠近。 “御——” 其中一名负责警戒的客卿大声呼喊。 十余名千钟家修士顿时摆出一个防御阵形,将千钟照重重保护起来。 千钟照之所以进来,完全出于对陆璇玑的不满。 那把明月镜本就他的灵契物,善于隔空观察天地间灵气异动,用来寻宝再合适不过,想借此觅得一两件难得仙缘,重新挽回陆璇玑芳心,又以重利许诺这些供奉客卿,让他们从旁随扈。 因此有恃无恐,毕竟能进秘境的只有天元以下,以这帮随扈能力,合力应付仙境也不会吃亏,何况天元。 轰!!! 十余名修士构筑起的防御屏障猛然摇晃。 七八条身影疾冲而至,无视屏障,径直撞在了上面。 这些人一个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看起来足足比普通人高出整整一个头,鳞甲覆体,深目钩鼻,长相与仙朝大陆也大不一样。 “魔族!” 有人惊呼起来。 每次归墟现世,天生异象,魔天亦有强大观星士之流,自然不肯放过这种机会,哪怕归墟入口有仙境强者掠阵,也很难阻挡魔族无孔不入的渗透。 千钟照还算镇定,明月镜抛向空中,脑后如生一轮大月,月光普照,无数黑影从月华中剥离,化作拇指长栩栩如生的甲骑,浩浩荡荡朝屏障外魔族修士冲去。 沈渐相当好奇。 毕竟仙朝大陆修行流派众多,又经历上万年发展,很多道法与天门碎片所含道韵之法已衍生出无数分支,千奇百怪,与原初道意大相径庭,连见多识广的观象也未必能一一知晓。 正如此千钟照此时明月镜灵契所化,显然脱胎于草木皆兵,然而真气流转,法镜蕴藏之道意,又是金土之气。 “这玩意用起来倒是省心省力。” 观象哼哼反驳道:“木系术法虽杀力不如金之所属,全在生机不息上下功夫,这家伙的甲骑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刚极易折。” 这种事,沈渐不会跟他争论。 轰然炸响,几件从防御屏障中飞出的法宝被魔族修士砸碎,灵气流光四溢。 那队甲骑同样被一名身板极宽的披甲魔修一拳轰出,拳罡肆意流淌,瞬间撕碎。 从这些魔修出手的老练和劲道,差不多就是仙朝修士炼神、天元上下,谈不上碾压,但他们靠着体魄强横,浑然不怕法宝及身的勇猛,以少战多,竟然占据了上风。 千钟照大声道:“此地凶险,诸位魔天朋友何苦与我等拼死拼活,大家不水不犯河水,各自寻找所需不是更好。” 刚才出拳散甲骑那名魔修嘿嘿笑道:“井水不犯河水也行,交出刚刚现世那件东西,我们马上放你们离开。” 他居然操一口流利仙朝雅言,完全听不出魔天口音。 千钟照道:“我们也晚来一步,那物件并不在我们手上。” 魔修哪会信他一面之词,不依不饶道:“要证明也简单,交出你手上的储物法宝,让我们一搜便知。” 这就有点过分了! 沈渐也在为千钟照鸣不平。 千钟照怒火中烧,拔剑斩出,“得寸进尺,你真当我千钟照泥捏的不成。” 魔修不敢轻撄其锋,偏身让过剑锋,殊不知剑气如长了眼睛,眼看着擦身而过,骤然拐了个弯,重重劈在胸前。 锵然金石相击,魔修也给这记剑气震退好几步,一脚重重跺地。 砰! 地面发出闷响,魔修一足深陷,哈哈大笑道:“剑意一流,境界太次,终究一个银样镴枪头,不足为患。” 数名魔修全力轰砸下,钟家修士构筑的屏障摇摇欲崩。 这些供奉客卿毕竟不是钟家人,求利而来,并无同仇敌忾死不旋踵之心,屏障这么快支持不住,也是他们缺乏统一信心所致。 有人已经打算散伙。 两三道身影越众而出,朝魔修相反方向激射出去。 千钟照想制止已经晚了,那几位已窜出数十丈,头也不回全力急奔。 轰! 屏障也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远方仿佛亮起了一道明亮的光线,就像清晨第一抹晨曦,贯穿整个灰暗天边。 逃出去那几位,竟像是石块般跌落,还没落在地上,身体就分成了两截,溅起朵朵血花,凄然而美丽。 沈渐突然呆了,整个人像被人禁锢,肌肉完全僵硬。 没人偷袭他。 他只不过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她的模样有些变了,但整体轮廓依然如故。 五官虽有所不同,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有很大改变,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那么令人忍不住想上前亲近。 陆玄机!噢,应该不是。 但他能从她眉宇、五官轮廓看到陆璇玑的影子。难怪可以稍加修饰便能混进天道院队伍,瞒过同窗学子。 她究竟是谁? 沈渐突然站起,就连观象都猝不及防,顿时破口大骂起来,他却充耳不闻。 几名魔修感受到他的存在,转过头来。 十余名钟家修士抓住机会一哄而散,这次他们不再御风,而是发足狂奔,钻进树林。 千钟照瞥了眼他的方向,神情复杂,长剑轻振,化作剑光贴地掠出。 半空中响起炸雷般怒喝:“想走。” 那名赤手空拳魔修一步跨出,霎时间便来到剑光浮影之前,一拳砸下,剑光立散,千钟照如同一条死鱼砸落在地,翻滚了几圈。 浑身几乎散架,躺倒在那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两三名魔修向沈渐扑了过来。 “住手!” 魔修们身形顿时凝止,好似被人勒紧缰绳的健马。 ‘陆玄机’飘然而落,掌中剑轻轻一抖,抖落几滴血珠,剑入鞘。 沈渐朝她走去,就像去见多年未见的老友,经过那些身材魁梧的魔修时,眼皮都没眨一下。 “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没想到你还能一眼认出我。” “我很想你,所以我记得。” 沈渐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肉麻的话是怎么从嘴里蹦出来的,关键还能说得如此自然,毫无掩饰。 第213章 幽牙澜月 ‘陆玄机’微微一笑,抬起手冲几名魔修摆了摆。 拿下千钟照的魔修怔了怔,问:“这人怎么办?” ‘陆玄机’没有回答,而是瞧向沈渐。 沈渐手上多了把银刺,微笑道:“那件仙缘在我这儿,你若想要我送你便是。” 几名魔修面面相觑,神情好像见到了什么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稀罕的怪事。 ‘陆玄机’白如凝脂的脸突然飞起两朵粉云。 沈渐顿时痴了。 过了好久才想起一件事,从储物法宝中驭出那把孤煞,与银刺一并递到‘陆玄机’跟前,“这把刀……可惜断了,这件东西,就当补偿,一并物归原主。” ‘陆玄机’抿嘴在笑,不忘冲那些魔修挥了挥手,“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得跟老朋友说几句话。” 那些魔修拔腿便走,一点犹豫都没有。 傻子也看得出,她在魔天的地位肯定不低,可沈渐不在乎,他对魔天所有恨都建立在书本上,眼前姑娘却是活生生存在的人。 “我不叫陆玄机。” ‘陆玄机’凝视着他的眼睛,眼中充满戏谑的笑意。 沈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他的手臂伸得笔直,完全没有收回来的意思。 ‘陆玄机’视线下移,落在他掌心,伸出手把那柄孤煞用两根指掂起来,断掉的刀锋在刀鞘中叮当作响。 她笑着握紧拳头,孤煞消失,“刀我收回,这件仙缘既然是你的,那就依然归你。” 沈渐道:“我真心赔给你。” ‘陆玄机’笑道:“心意领了,东西你收回,何况我来这里也不是为这些。” 沈渐讪讪,还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很干,一肚子想说的话全都噎住。 良久良久,方才道:“你来这里的原因方便说吗?” “傻子,傻瓜,笨蛋,不为这些,当然为天门碎片。” 观象的大骂并未得到理睬。 “真是见色忘义,我怎么偏偏挑上了你这种家伙。” 观象的埋怨同样被当成耳旁风。 ‘陆玄机’眨了眨眼,道:“你来这里又为什么?” 沈渐这才把手收回来,银刺重新回到储物法宝,“觅得参悟机会。” 至少他没和盘托出,观象这才停下他的唠叨。 ‘陆玄机’笑道:“我也一样。” 沈渐道:“我们可以结伴。” ‘陆玄机’笑得更欢,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和我一起,不怕被整个仙朝大陆当成叛节者?” 沈渐认真地道:“那又如何?” ‘陆玄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是哦!仙朝天后本来就巴不得你死,这样她不就有了一个明目张胆杀你的理由,既不用说服道宗,也能把夺气运,设计杀子、夺位这些事,一股脑推到你的头上,一举多得。” 沈渐看着她,嘴角扬起老高,笑道:“原来你一直关注我的消息。” ‘陆玄机’眼角往旁边一瞥,一道剑光从她手中飞出,十余丈外千钟照一声闷哼,身子在地上跳动几下,便停止了动弹。 “放心他没死,只是被剑索锁住了经络感知。” 沈渐本来也不关心。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幽牙澜月,神之后裔。”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让人亲切。 幽牙! 魔天皇族姓氏,巅峰榜排名第二幽牙阳景,便是魔天皇子,当然这是仙朝人对那边的称谓,在魔天大陆,他们以神灵后裔自居,魔天便自称‘神帝’,座下十大神君各执一隅权柄,十二神将掌握军队。 沈渐好像明白了什么? “真正的陆璇玑是你姐姐?” 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这些家事,并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提出来。 好在幽牙澜月并不在意,说道:“我们有同一个生父,僅此而已。” 沈渐终于猜到她为什么冒充陆玄机出现在九院问道,陆璇玑又为何在这件事情上不肯解释。 只不过他想不通幽牙澜月这么做的目的。 幽牙澜月解释了他的疑惑:“上次来仙朝大陆游历,我确实很好奇那个姐姐的近况,所以就去了仙都。然后我想,去都去了,不如给她留下点更深的印象,所以就把她控制住,然后冒充她参加了九院问道。” 沈渐道:“难怪你不出手帮天道院?” 幽牙澜月笑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毕竟现场有仙人窥视,我掩饰气机的法门虽然不错,但全力出手还是会被人看穿,不如干脆装得更高傲一些,嘿嘿,幸亏我那姐姐平时就那鸟样,不然还真难蒙混过关。” 沈渐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把刀,你……那个人认识?” 他嘴里的那个人,自然是砍过他一剑那个人,他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名字,因为从她的语气中,似乎对那个人并没有好感。 别人也许听不明白,幽牙澜月却很容易听懂。 她苦笑道:“他当然认识,因为那把刀是我娘的遗物,当年魔将们从我娘尸体旁带走我时,顺便带走了它。” 沈渐心里面充满愧疚,张开嘴想说抱歉,却又觉得一句抱歉根本弥补不了。 幽牙澜月笑了起来,道:“没什么,你不用觉得抱歉,我把刀借给你,不过就是想让我那个不负责任的亲生父亲看到而已,嗯,只要你够醒目,他一定能看见,因为我知道,他当时就在仙都,为我护道的两名随从感知到了他的气息,结果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一刻,沈渐也猜到那两瓶魔修血魂丹的来历。至于后来那几瓶,很大几率来自朝廷或天师道派去追查他的人。 这位王郎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也许在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仙魔之分,有的只是敌人和朋友。 自己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与王郎或许不僅僅佩带武器的方式相近,有的想法或许也有近似之处。 “好吧!我该走了,我们最好还是分开,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除非将来你在仙朝大陆混不下去,我很乐意欢迎你来神之天下。” 沈渐想开口挽留,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幽牙澜月走了,正如上次,潇潇洒洒,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214章 做点买卖救救人 沈渐把千钟照拎到一处灵气凝成的溪水旁,摘下了他发簪间那条玉簪。 他看上的当然不是玉簪。 这条玉簪很明显是件储物法器,按照观象的解释,也就是一件小壶天。 然后解除了千钟照小部分禁锢,让他能开口说话。 “你敢趁人之危,千钟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千钟照咬牙怒喝,牙齿咬得太过用力,脸颊两边肌肉鼓起,太阳穴青筋凸出。 沈渐根本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淡淡道:“半路上去刺杀夏王的千钟家天元强者,叫什么名字?下命令的是令尊还是别人?” 七阀差不多一个样,绝对不会在一方下注。因此不是所有千钟氏都对王献抱有敌意。 千钟照怔住。 这件事他也是第一听说,早前也听说过一些内幕,毕竟不在核心层次,很难清楚里面的布局。 所以他只能摇头表示不知。 沈渐道:“你觉得你的命不值一件储物法宝?” 千钟照沉默。 沈渐笑道:“我费心费力从魔修手上救你一命,拿件储物法宝当报酬你不觉得很合理吗?” 千钟照咬着牙道:“合理!” 沈渐道:“然后我们之间的生死血契,你觉着是不是也应该了结一下?” 千钟照道:“你开个价?” 沈渐沉吟着,道:“换一次千钟家所藏那块悟道石的亲密接触,你觉着合不合理?” 千钟照咬牙道:“此非我能做主。” 沈渐道:“现在不用决定,给我打个欠条即可,到时候你回家说服令尊大人,我拿欠条上门讨债,到时两不相欠,你我撕掉欠条,一并解除血契,这个提议不为难吧!” 千钟照只想尽早远离这个恶魔,恨不得马上肋生双翼离开归墟,“好。” 沈渐摸出一张素笺,又掏出笔墨纸砚,奋笔疾书,很快一张工整无误的欠条书写完成,也不废话,直接拿起千钟照左手,捏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摁在立书人后面。 修行者签不签字不重要,血印才是关键,但凡书约,血契比签字更难解除。 沈渐小心吹干上面的血,收回储物法宝,这才拍开他的禁制,笑道:“我很喜欢跟爽快人做买卖,尤其是千钟公子这种不差钱,不缺资源的。” 千钟照恨恨不说话,缓缓起身,祭了个剑诀,将掉落远处的佩剑驭回,一声不吭,便掉头离开。 沈渐等他走远,这才滑入溪水中,运转周天,充分汲取着灵元溪水中充沛灵气。 他又将降真给那只瑞轮冥荚拿出,上面已长出一荚,尚未完全伸展,说明第一天已过大半。 “老家伙,这玩意只能记个时吗?” 问了好几声,观象才不情不愿道:“不是。” 沈渐眉梢一挑,道:“还有什么用途?” 观象道:“暂时……不清楚。” 沈渐也不就不再追问,能承认不清楚已经是很大进步,他也不想真把这位有点小气的老家伙惹急了。 “下一步去哪儿,那只鬼还会不会来?” “当然去该去的地方,至于那只鬼,我们小心点避开便是,这里修士如云,他想锁定我们也不容易。” “独孤呢?还没找到他?” “没有,只能肯定不在你我十里范围内。” 他相信独孤的生存能力,所以并没有太过担心,反而挂念幽牙澜月更多,只不过这次把心念收敛得很好,没让老家伙再次听见。 …… 大壶天中灵气浓郁,他也就不再吝惜真气,贴地狂奔,速度不输御风御剑,就是动静听起来有点大,方圆数里都能听到风雷激荡爆炸。 ‘天门’碎片气息愈浓。 观象主动让他降低前行步伐。 “能感觉到一点独孤气机,十里之外,无法准确捕捉,但可以确定就在左手方向。” “天门碎片也在那个方向?” “是的。” “说不定他先找到了碎片所在位置。” “那块碎片被人施了遮掩阵法,别人想靠近并不容易。” 然后观象笑了起来,说道:“这也是好事,说明这块天门碎片道韵相当完整,不像那块炼化气运的。” 沈渐开始担心起来,道:“完整也就意味着花费日子更长,十五日,噢,十四天够吗?” “无妨,视情况再决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这种时候,也只能相信观象判断。 “不对,你那朋友似乎受了伤。” 观象刚把念头传来,神识中已有画面,独孤身处三道暗影包围之中,腾挪闪避,手上并没有握着他惯用的尖刀。 身处如此凶险环境,他不用刀的原因很容易想明白,那就是无法使用。 独孤的灵契物品质不高,好在他的战斗方式通常是以伏击为主,很少与人正面交锋,劣势不显,真到了不得已情况下,灵契物就相当拖后腿。 目前正是最凶险的情况。 大地之上,惊雷隆隆。 一路疾奔。 转瞬间,刀光闯入暗影包围圈。 两道暗影霎时崩散,剩下那道尚未来得及飘向天空,便有刀光一线将他斩成两段,崩散的暗影被强大涡流吸引,化作两条黑雾,钻入沈渐鼻孔。 “还算不错,炼神魂魄。”吸过魂魄的观象显得很兴奋。 独孤跪倒,双手撑地,不停呕血。 灵契物受损对自身反噬极大,呕血已经算好的。 沈渐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这些丹药都是道源宫和神道宗上等药丹,对他用处不大,一直搁在储物法宝中。 独孤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这些鬼修境界不弱,感知力远超常人,根本偷袭不了,奶奶的,这架打得憋屈透顶。” 沈渐理解,轻拍他背心,以真气帮他化开药力,缓解灵契物毁损引起的气血激荡。 独孤喘着粗气,道:“前面不远处有个比较奇怪的地方,一座黑色大山,表面又很平滑,像是人为所致,我就想靠近去看看,结果就撞上了这三名鬼修。” 沈渐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灰暗瞬间被漆黑替代,乌云密布,遮天蔽日。 沈渐喝道:“走。” 一把拉起独孤,撒开腿就跑,毫不吝惜体力,手上拖着一个依然风雷滚滚,大地之上拉出一条尘土青龙。 乌云飘行也不慢,紧追不舍,投射下的阴影不离不弃,保持着两三丈距离。 沈渐不管怎么加快步伐,始终无法摆脱乌云追逐。 他不敢放慢脚步,他知道乌云里面是数不清的幽冥恶鬼厉魂,只要他脚步稍慢,下一刻,那团乌云便会从天而降,吞噬大地上这两条蝼蚁般的身影。 独孤大声道:“放开我,你走。” 沈渐道:“放开你也走不了,他们明显在消耗我们。” 独孤道:“那该怎么办。” 沈渐道:“那就耗,尽量靠近出口。” 漏斗云团直插大地,归墟天地出口就在那里。 乌云骤然加快了速度。 阴影笼罩大地,沈渐、独孤就在阴影中。 无数暗影脱离乌云,飘荡在阴影周围,将来路去路全部堵死。 沈渐手一握,银刺在手,随即扔给独孤,“这个送你,可能不如你灵契武器趁手,至少坚固。” 独孤一入手便知此物不凡,正要推辞。 沈渐道:“少婆婆妈妈,反正没花钱捡来的东西,送谁不是送。” 独孤也不是矫情的人,紧握银刺,不再说话。 沈渐道:“听我口令,我一动起来,你就找机会全力向出口冲,千万别回头,也不要再进来,我这边完事,一定会出来找你。” 独孤惊讶道:“你不走?” 沈渐笑道:“我自有办法。” 独孤沉吟着,咬牙嗯了一声。 沈渐反手握紧刀柄,一步跨出,声势如雷,刀光扯出一片闪电。 鬼魂之属最怕雷电,鬼修也是鬼。 雷声才起,阻挡在前的鬼修已经骇得腿肚子打转,一哄而散,沈渐扫过去的一刀并没有劈中几个。 鬼也会死,死法还不止一种,魂飞魄散便是令鬼物最恐惧的死法之一。 沈渐的刀上并未附加雷法,但镇嶽本身和八面锋神意已足够让鬼物之属投胎都找不到机会。 杀死的鬼修虽不算多,阴影阵法却被一刀劈开了缺口,乌云投影本身就是一座堪比牢笼的大阵,这个缺口足以让独孤冲出包围。 独孤毫不犹豫,全力冲向归墟出口所在,喊道:“一定要出来。” 沈渐喃喃:“一定。” 第215章 后手 不走,主要不是因为观象在神识里面的不停唠叨。 第一个原因,便是自当带着独孤往出口跑,观象就给出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出现了那位神道宗年青门人的身影,就在离自己不足两里外的地方,紧跟不舍,不管跑得有多快,年青人始终不疾不徐,保持距离,看起来闲庭信步,毫无压力。 沈渐既吃惊,又茫然。 吃惊的是这年青人的能力,他的冲刺速度有多快,无数次战斗已经证明过这一点,一般天元圆满根本不可能追上,更何况一直保持这种极速数百里,换作普通天元,早就气竭而衰,然而那年青人像没事人一样,不但能跟上,看样子,状态还比自己轻松百倍。 他问观象这是怎么回事? 观象却支支吾吾说到时候就知道。 既然年青人来自神道宗,他也坚信神道宗不会故意坑他。 第二个原因,便是观象告诉他,幽牙澜月就在天门碎片附近,她此行目的,极可能就是为此而来。 他当然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要走,至少也得把她一同劝离。 乌云中剥离出来的暗影越来越多,很快便弥补了缺口。 他们好像对逃走的独孤兴趣不大,明显把沈渐当成了捕杀目标。 “这是怎么回事?” 遇事不解,只问观象。 这是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虽然这老家伙不一定认真回答。 “你气血足。” 他的回答让人无语,想起来也有一定道理,鬼修为了保持魂魄最终不会被罡风吹散,需要充盈阳气和气血补充,这方面沈渐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观象轻松地说道:“只要那只鬼不出现,这些小鱼小虾就是来送魂丹的。” 言下之意就是让沈渐尽量多砍几只,让他有机会汲取。 沈渐也没有让他失望,刀出如风,席卷暗影大军。 这些鬼魂境界不高,偶尔有几个道境中期领头,也很难对他形成真正有效的压制。 毕竟鬼魂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一往无前不怕死的决心,更没有军队花样百出的阵法、仙符军械加以支撑。 说白了,就一帮乌合之众,个人能力也许比朝廷军队更强,真正遇上硬点子,无法拧成合力,各怀鬼胎,被沈渐追着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反正观象挺兴奋。 那团巨大乌云,就好像一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魂丹炉,他巴不得沈渐把整朵云全部摘下来。 观象突然大叫:“快闪。” 这次他连画面都来不及给到神识,沈渐刚冲开一道缺口,一股凌厉气机便从乌云上方疾斩直下。 就在这时,沈渐耳边听到了钟声。 熟悉的钟声。 清虚洞天那两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听过两百七十二次。 这次不用观象解释他也猜出神道宗准备的后手是什么? “他还能幻化人形?” “妖能炼形,精魅何尝不可。” 观象的口气好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如果这种事情对他来的地方并不罕见,为何他还支支吾吾,沈渐很不理解。 “他在我们那边准确称呼叫鬽,鬽者,老物精也。” “不是精魅,而是从器物中自然孕育,本身具有灵智的灵物?” “对,不过很难得,你们的灵契便是这种方式的模仿。” “他是什么境界?” “无境。” “无境?” 沈渐第一次听这种说法。 “他本身便是法宝,所以他不用修炼,天生便有法宝强大的法力和坚韧,道鸣钟本身便有震慑群鬼之音,还有难以撼动的硬度,用他来保护你,最合适不过。” 神识里与观象交谈,脚下丝毫不慢,须臾间便已冲出数十里,眼看着那朵乌云已被群山遮挡,这才放慢脚步。 当务之急,就是要补充真气。 所以他直接去了早前见过那座灵气大湖。 可惜这种灵气湖水不能带走,他尝试过用酒壶。 装是能装,不过酒壶无法阻止灵气之水渗漏,即使阵符,灵气也一样会主动渗入阵符,让阵符加速运转,直至阵符消耗殆尽。 补充花费了很长时间,从端轮冥荚上看,一日光阴已尽,次日正在展开。 壶天内没有白天黑夜,这里也不像清虚洞天,日月相伴,天空始终阴沉,像是被厚重的阴气遮挡。 他开始向天门碎片方向走。 一路上,人没见几个,尸体见得不少。 有的肉干血枯,活似冰封千年刚冲刷到地面的干尸;有的则血肉模糊,像被人用铁锤活活砸死…… 从衣物判断,死的各路人都有,搭乘七阀家航船而来,无组织搭档的最多,他们服色杂乱,普遍品质不高,很容易分辨。 其次便是征召来的下级官员们,衣物通常比野修散修好,锦衣华服,好看,但对于修行者来说并无卵用。 五宗人手同样不能幸免,壶天中鬼修目标就是精血,只要有机会,他们才不会分三六九等,只会选择相对难易程度。 沈渐路上已收下了十几位神道宗、道源宫门人尸体。 也亏得手上有王陈那只储物法宝,一直放在东柳山那只储物法宝里面,没拿出来使用,虽说壶天空间不大,很难与此地或清虚洞天相提并论,然而装十几具尸体还是轻轻松松。 离天门碎片越近,尸体出现频率越高,甚至开始出现魔修,妖修真身。 魔修与人相近,只是相对魁梧,皮肤坚逾金铁,较易分辨。 妖修死后则会完全蜕化真身,巨虎,巨蛇,巨狼……几乎北大陆所有妖修种类应有尽有,只是被吸干血肉骨髓,看起来又干又瘪。 “那只鬼显然开启了天门碎片的遮掩,利用其中散发出的道韵守株待兔。”观象如是说道。 沈渐感觉沉重。 虽然观象语气尽量保持着轻松,但他能够听出来,他的轻松下面隐藏着那份不安。 “能不能放弃?” “可以。” 沈渐有些震惊,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两个字。 “风险太大,稳妥起见,还是等无量中期进来最为合适。”观象给出了中肯的说法。 “无量境能进?” “事在人为,那只鬼能进,说明总能想到办法,总比明知送死,一头撞上去送人头好。” 沈渐嗯了声,说道:“那就趁那只鬼注意力放在这边,搜刮这里的仙兵,刚刚那支银刺送给了独孤,总得多找几件,不然朋友们怎么够分?” 观象只能呵呵。 正打算掉头,山坳后一道明亮剑光的出现,让沈渐停步。 “澜月!” 观象知道,他不会走了。 其实之前就感知到山坳那边一场正在上演恶战,他不说,就是不想沈渐介入这种他认为无谓的战斗。 第216章 卫道者 山坳那边混战双方中并没有鬼修。 而是魔修对阵一群看起来相当陌生的修行者,这些修行者普遍素质显然高于搭乘七阀私船而来的山野修士,最低也是道境洞宫,而且从他们身上很难见到那种垂暮的腐朽气息。 双方打得有来有往,没有哪一方占据上风。 幽牙澜月成了那些人重点攻击的目标,三名天元修士各执武器将她围在中央,进退有据,攻防有度,战术配合天衣无缝。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里,其余修士结成一道法宝防御阵线,将天生强悍,皮糙肉厚的十余名魔修生生拦阻在阵线之外,不让他们靠近幽牙半步。 他们的战术和战斗方式让沈渐感觉到莫名的熟悉。 “影阁?” 观象轻笑道:“很奇怪吗?” 沈渐瞬也不瞬观察着战场,他自信有观象帮忙,对战双方很难感知他的存在。 “他们也对参悟天门碎片有兴趣?” “你觉着呢?” 通常观象在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反问,沈渐坚信这老家伙知道很多秘密,但一直不肯说出来。 从他嘴巴里面套话实在太难,所以他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幽牙澜月险象环生,剑意已经凌乱,身上也挂了彩。 一口宛若飞月的锐器掠过,她胸前立马多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血并未滴落,而是化作血雾,随着剑气化作纵横交错的剑光。 血杀秘咒。 沈渐对这种血杀秘咒再熟悉不过,也看出些许不同。 幽牙的血杀好像对自身并没有太大提高,只是增强了剑意中的凌厉杀气。 观象解释道:“魔天掌握的血杀并不完整,也没有自身神意作为支撑。” 沈渐虽然很想跟他探讨,但这个时候,心思却不在这里。 他挺了挺腰,再次整理了一次腰后佩刀,一足蹬地,整个人冲天而起,如陨星般直坠大地。 轰! 大地猛地塌陷,好几名结阵修士被震上了空中,正向幽牙澜月挥出铁尺的那名天元修士,骤然感觉形势不妙,掐了个道诀,反手便是一记轰天雷挥了过来。 雷光电闪。 沈渐来不及拔刀,挥起拳头便迎了上去。 诸天万法,雷法为尊。 若自身没有强大雷法真意做支撑,没人会赤手空拳去接别人祭出的雷电之术,除非境界能够形成碾压之势。 沈渐就像毫无经验的初学者,看上去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 一个人飞了起来。 飞出去的不是沈渐,而是施展雷法那位天元修士,挥出来那条手臂焦黑,衣袖都烧成了炭灰,满天飘舞。 沈渐身上只不过只有几十条电蛇爬过,顺着衣衫表面钻入大地。 另外两名围攻修士各自祭出法宝护住自身,退入自家阵营。 左侧的身后出现一道虚幻人影,高达四五丈,双手各持弯如半月的法刀,仿佛月中仙人,周围光线被他迅速吸收,两轮半月便变得越发明亮。 右侧是一尊姿势古怪的淡金虚像,低头垂眸,披挂金甲,一手铁鞭,一手法印,气势巍峨,强大的威压席卷四方。 幽牙澜月瞥了眼沈渐并没有主动招呼。 “你是沈渐?” 刚刚被震飞出去那名天元回到同伴身边,焦黑的手臂肉眼可见正在恢复肉色,掌中铁尺轻摆,上面金光四溢,文字流转,如水倒灌爬上手背,流向身体,一件金光熠熠的仙甲便披挂在身,咧嘴笑道: “当下璀璨榜上最明亮那个名字,确实名副其实。” “璀璨榜!” 沈渐对这个消息感到无比震惊,也是吃了仙朝大陆禁绝天问楼亏。 那人道:“你们柳朝当权者只顾及自身颜面,掩耳盗铃尔,也难怪你不知道。” 沈渐皱着眉,道:“阁下是?” 那人道:“不用问,除魔卫道者,世间不留姓名。” 不等他把话完,沈渐伸直手臂,五指张开,阻止他们再次动手,朗声道:“沈某人并不想跟你们结怨,只是想提醒大伙,你们的对手并非魔天,而是掌控这片天地的鬼仙,我想大伙都被鬼修袭击过吧!大家伙仔细想想,掂量掂量轻重缓急,是愿意打个两败俱伤,让那些鬼物捡便宜好呢,还是大家相安无事,全力对付那些鬼物更好!” 那人仰面大笑,道:“鬼也杀,魔也除。” 对这种一根筋的家伙,沈渐真不想跟他废话。 气势巍峨法相的天元修士怒道:“他就是勾结魔天的仙家败类,跟他废什么话,一并打杀便是。” 话音刚起,掌中铁鞭就砸了下来。 天,仿佛被一鞭挥出的力道点燃,周围温度急剧上升,满天流火。 膨胀的空气扭曲了景物,浓稠的灵气全部驱散。 沈渐没有退,反而迎着炙热的高温火焰冲了过去,速度快得连残影都追不上,让人有种闪现错觉。 隆隆声不绝,炙热烈焰瞬间冲出一条通道,大量火焰向四周铺散开来,影响到了周围同伴,那些人知道烈焰的厉害,纷纷后退,阵形顿时变得凌乱,三四名魔修强者趁机冲破包围,来到幽牙澜月身旁。 铁鞭落地,轰然巨响,地面塌陷,崩裂出蛛网般的裂隙,大量高温烈焰夹杂着尘埃碎石席卷四方。 烈焰尘土中完全看不到沈渐身影。 幽牙澜月握紧剑柄,随时准备一剑斩向那尊熊熊燃烧的法相。 她在烈焰中看到了刀光。 不止一道,而是七八道,刀光几乎同时闪现。 随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像极了瓷器在烈焰烘烤下,整体崩碎发出来殒裂声。 尘烟烈焰散去。 两尊法相不复存在,就连披挂金甲那位,身上仙甲也已不见踪影。 三名天元强者此时已在数十丈开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远处那个手持利刃,泰然自若的青衫人。 幽牙澜月也惊愕得张大嘴,半天没有合拢。 “姓沈的,从今往后,仙朝大陆再无你立锥之地。” 手拿仙尺那人大声怒喝着,看上去就像街头小混混打架吃了亏,心里面不服气,正向对手放狠话一样。 沈渐哪会在意这些,嗤的笑出声来,道:“这么大口气,你谁啊?” 幽牙澜月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天问楼。” 第217章 鬼道老祖 沈渐微怔,失声道:“就是那个搞点评的?” 幽牙澜月似乎对他这种说法感到很新奇,微笑道:“就是他们。” 沈渐抹了抹脸,道:“这些家伙不是给柳氏先帝赶出了仙朝大陆吗?口气还象大蒜似的,他们真还以为自己可以用几块榜碑,左右天下局势。” 幽牙澜月并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里面的老黄历很复杂,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天问楼修士已经整体撤退,全体退回了那三人后面。 沈渐本想说点什么,猛然抬头,喝道:“快走。” 话音未落,天问楼修士尚未重新组织起新的阵形,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天空,所有天问楼修士笼罩在乌云阴影之下。 不计其数的暗影脱离乌云,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 雷电、烈焰、金光……法宝流光肆掠大地,瞬间构织成一张大网,然而并没有完全挡下潮水般从天而降的暗影。 须臾,已有不少人被暗影吞没。 乌云仍在扩张,阴影极速向沈渐他们所处之地蔓延。 沈渐也顾不得许多,搂住幽牙澜月腰便向远处狂奔,他对魔修并无厌恶或好感,也不在乎他们死活,在乎的只是她一人而已。 乌云扩张虽然快,始终很难追上他全力冲刺的步伐。 冲刺中,他尚有余暇回头去看乌云笼罩下的战场,一道青光闪电般破云而出,斩落直下。天问楼修士构织出那张法宝流光大网瞬间崩裂,暗影如潮水铺地,很快淹没了修士们,两尊法相矗立其间,雷光火闪,无数暗影化成飞灰,又有无数暗影前赴后继…… 身后并没有魔修跟上,能跟上沈渐步伐的人不多,哪怕是天生强悍的魔修同样如此,速度本来就不是魔修强项。 沈渐奔跑方向,正是天门碎片所在位置。 幽牙澜月没有说话,连挣扎都没有。 直到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挡住去路。 这座山仿佛就这么突兀出现在崇山峻岭中,抬头看不见山巅,左右看不到尽头,表面平整而光滑,与其说是一座山,还不如说是一块巨大的石碑更合适。 只不过这块碑实在太大,让人产生出蝼蚁观感。 沈渐神识中顿时出现了海量文字轰炸的爆胀感。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玩这个。” 他神识中芥子心神大声提醒观象,谁知道人家根本不搭理。 有了清虚洞天的经验,他知道观象在这种时候是无暇顾及他的,天门碎片中的道韵对他来说就像是无法抗拒的美食,不到一定时候,他根本无法分心。 上次在巫族,只是因为巫灵石神意与观象本身契合,抑或是他原本就很熟悉其中意蕴,所以才会显得游刃有余,能分出部分神意来搭建出神意天地,隔绝外界。 这一次,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爆胀感愈发猛烈,神识仿佛随时会爆开,他握拳猛敲自己的脑袋,咚咚作响,依旧无法停止观象肆意汲取天门碎片中的道韵,他抱着头蹲了下去,不停摇晃,好像这样做,就能让观象停止他鲁莽的行为。 然而这一切举动都在做无用功,观象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 幽牙澜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怎么了?” 沈渐神识模糊,不停晃着脑袋,神情木然,讷讷道:“头疼。” 幽牙澜月当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不停安慰着他,也不停抚摸着他的后背。 乌云正缓慢飘向这边。 幽牙澜月神情肃然,好几次起身,又好几次重新蹲下。 她在犹豫,在迟疑,心里纠结成一团乱麻。 四名魔修出现在视线内,眨眼间便已经到了眼前。 幽牙澜月起身,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这四人都是魔天神殿侍卫,是魔天亲自下令跟随她左右的护道人,魔天大陆内,他的话比仙朝大陆仙帝圣旨更管用。 魔天的规矩也远比仙朝更简单直接。 因为魔天安排任务如果失败,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结果:死! 如果他们跟随幽牙澜月战死,家族会得到丰厚补偿,后人也会得到魔天给予的机会;如果幽牙澜月战死,他们活着回去,结果同样是死,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后人将永远出头之日,成为魔天大陆任人奴隶的最底层。 所以在这里,幽牙澜月的话同样是圣旨。 “带他离开,向归墟入口撤退。” 这就是幽牙澜月的命令。 然而他们却做不到,不停扭动身子,口中发出痛苦低鸣的沈渐根本不配合,打昏他带走,更做不到,沈渐神智虽然模糊,一身境界还在,本能反应似乎更加强大,根本就打不中,即使拳头落到他身上,也会被强大的护体罡气弹开。 短短几息,已经有魔修侍卫遍体鳞伤。 “禀小主,这……如何是好?” 幽牙澜月也很无奈。 乌云似乎已停止移动,就在数里之外。 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从来没有这种经验。 远处有人影飘来。 没错,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飘。 近了,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袭青衣,看上去式样很普通的青衫,腰部系有宫绦,上面还悬了把剑。 幽牙澜月没有开口,她都不确定对方是人是鬼,或者什么都不是。 “魔天来的人,好多年都没见到魔天派人过来,也好久没吃到过鲜甜旺盛的气血,仙朝人武道强者的气血虽然不错,但跟魔修比起来,总觉着差了那么一点味道。” 声音就是从那袭青衣襟领以上发出来的,然而却看不见他。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那么阴森恐怖,却能语气中听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就像一只饥不择食的蟑螂,正在向你倾诉你的肉很好吃,他还想多吃一些。 四名魔修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幽牙澜月终于开口道:“敢问前辈尊号?” 青衣大笑,笑声尖锐,“归墟主人,鬼道之祖。”他的语气无比自豪,抑或视天地之下人皆蝼蚁。 幽牙澜月无法确认他的话是真是假,但她清楚,在这只鬼面前,他们所有人皆如蝼蚁无疑。 她想跟对方做场交易。 毕竟不是每个走进归墟的人都会被这只鬼仙吸干精血,也有诸如柳朝开国先帝、周匹夫那种幸运儿,或者他们也是与对方交易的既得利益者。 “我是魔天孙公主,我们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青衣又笑,“谈,谈什么?魔天,魔天算什么东西,等本老祖走出归墟那天,魔天也好,仙朝大陆也罢,都将是本老祖脚下的一块泥癣。天下众生,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我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我即是天,天即是我……” 第218章 搏命 这老鬼莫不是与世隔绝太久,已经疯了? 众所周知,天下强者莫过魔天! 天榜之上,历任魔天永远高挂榜首,这只老鬼就算活得久,能比得上魔天摧城搬山,倒海断水的天大神通? 更何况除了魔天,还有天师道大天师,道源宫师君,某位开国仙帝,影阁神秘主人等等天榜之上经常起落的人物,哪轮得到这满口大蒜臭的鬼修来说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幽牙澜月相当无语,但面对这种夏虫语冰的疯子,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跟疯子谈判根本谈不到一个节奏点上面,除非你也是疯子。 么得谈,那就打! 四名魔修侍卫胆已寒 面对仙境,他们连打的勇气都没有。 极度恐惧让他们抛弃了信仰,抛弃了家族荣誉,抛弃了后人的殷殷期盼,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离这个可怕的地方越远越好。 青衣衣袖挥起,剑未出鞘,却有一道青光斩落。 大地之上,冲起十余道黑烟,拦住四名魔修去路,“想走,本老祖的囊中之物,岂有脱钩之理。” 黑烟幻化成十余名暗影鬼修扑向魔修。 幽牙澜月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剑递出,挥出的剑光鲜红纤细,速度极快,等到了青衣面前,瞬间化出一头血红蛟首,张开大嘴一口将青衣吞入,旋即纤细的残影显化出蛟身,通体火焰,横扫大地,暗影鬼修一触即燃,尖锐惨嚎,不停在火焰中扭曲,须臾间化作飞灰。 四名魔修重新退回魔天小主身侧。 幽牙澜月沉声道:“刚才之事既往不咎,再有下次,族人连坐。” “喏。” 正当他们庆幸死里逃生,兴奋劲刚起,呛一声,血色红蛟的脑袋上便生出无数青色尖刺。 下一刻,蛟首砰然炸开,爆出一团血雾。 青衣飘然再次出现。 甫一现身,大地上再次冲起黑烟,十余名暗影修士再次现身。 杀不绝吗? 幽牙澜月挥剑,红蛟再次凝聚,刚刚凝成,青衣的剑就递了出来纵横交错,红蛟十余丈身躯上青光闪烁,纵横交错,等它摆动身躯,顿时分成数十段,轰地崩碎。 青衣大笑,“就这点境界还敢在老祖面前玩灵契变化。” 幽牙澜月身子一晃,后退半步,跌坐在地,喷出一口乌血,灵契受损反噬令她受伤不轻。 四名魔修此时不再逃跑,恐惧之后,血性激发,将小主挡在身后,拳脚棍棒刀枪挥舞得虎虎生风,将冲过来鬼修暗影阻隔在外。 论境界,他们不输于这些暗影,论战斗杀力,魔修是整个天下公认最适合战斗的种族,体魄方面,就连妖族都得靠边站,真正打出血性,十几名鬼修也不敢轻撄其锋。 鬼修靠的不过诡异的行动方式和出其不意手段而已,没有躯壳的他们,实际杀伤力连仙道都比不上。 一时间这些鬼修只能在四名魔修攻击范围外打转,围着五人转圈,走马灯也似。 青衣则漂浮半空,并不急于动手,青衣里面影子虚无,时现时隐。 一条暗影闪电般脱离队伍,寒芒一闪。 离暗影最近的魔修一棍子扫过去,暗影散开,瞬间再次凝成人形,退回绕圈队伍;魔修胸前则火星四射,似乎被某种锐器划过胸甲。 胸甲裂开。 血,汩汩流出。 魔修的血,也是红的,鲜亮透红。 “我们断后,少主撤吧!” “好。” 幽牙澜月起身,说动就动,一剑递出,剑光如匹练,将暗影劈出一道缺口。 两名魔修疾速前冲,一刀一拳,生生从缺口处撕扯出两块黑布也似的阴影,雷光大作,轰然将阴影烧成白灰。 幽牙澜月趁机冲出缺口。 就在这时,青衣动了,原地消失,再看见时,飘动青衣已在幽牙澜月去路之前。 “想走,得过本老祖这关。” 他的嗓音就像指甲刮擦金属发出来那种令人难受的摩擦声,夹杂的怪笑更令人全身不舒服。 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半空相遇。 轰!!! 幽牙澜月倒撞出去,重重撞上光滑的黑色石壁,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吐血,鲜血溅满前襟,鲜艳得像盛开的红梅。 两名魔修冲出重围,青衣再次出现,衣袍下黑烟喷出,浓得像墨,瞬间将二人吞噬。 剩下的两名魔修同样被十几条暗影近身纠缠,身体肉眼可见的枯萎、虚弱,动作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迟缓,很快就支持不住,扑倒在地。 青衣已飘然来到幽牙澜月面前,青色剑影直指眉心,“哈哈,魔天公主,我想尝尝你的味道是不是与别人不同。”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幽牙澜月仿佛能想象到他鲜红的舌头正舔舐嘴皮的样子,她瞥了眼不远处正抱头满地打滚的沈渐,缓缓闭上了眼。 这个时候,谁也没注意到他正在喃喃自语。 正当青衣狂笑着递出一剑之际,他突然跳了起来。 跳得不高,就是从满地打滚的姿势变成了前冲,刀出鞘,拖在身后,拖起一线刀光。 一线之上。 十余名暗影鬼修顿时僵直,刚刚吞噬两名魔修的黑烟也同时静止。 轰! 沈渐的身子与青衣撞在一起,将那袭轻飘飘的衣裳撞得飞了出去,刺向幽牙澜月的剑自然也跟着青衣飞了出去。 这时,十余名暗影鬼修的身子突然分成两截,变成黑烟,不再像之前重新聚合,而是被风一吹,便融入风中丝丝缕缕飘向沈渐,然后消失。 静止的那团黑烟也在风中消散,与前者一样,被风吹向沈渐,黑烟中冒出无数狰狞的面孔,仿佛在努力挣扎,又似在大声嘶吼,无声。黑烟散尽,里面两具魔修尸体也显露出来,看起来身体并未完全干枯,保留着些许血肉。 “你醒了?”幽牙澜月睁开眼,目中欣喜。 沈渐没有说话,盯着重新飘回来的青衣,两眼通红,握刀的手青筋凸起,他的身体正微微颤抖。 青衣好像也在盯着他,空空的衣衫随风飞舞。 “可惜啊!就是境界差了点。” “我要像你这老不死的家伙那么有时间,早就杀了你不晓得多少回。” 斗嘴皮子,沈渐从不认输。 青衣冷笑道:“第一次算你反应快,有一帮道士帮你挡灾;第二次,你有护身法宝帮你挡剑,可惜啊!那件法宝真是个宝贝,不得已多砍了几剑,只怕现在已经毁得不成样了;我看这一次你还有什么本事。” 说着话,剑抬了起来,仿佛虚悬在前。 沈渐咬着牙,道:“你沈爷爷本事多得很,就看你接不接得下来。” 青衣道:“是吗?一会本老祖折磨你的时候,希望你咬紧了牙关,别叫得太大声。” 沈渐大笑,“老子只会让女人叫得大声,男人嘛!小爷没兴趣。” 幽牙澜月蹙起了眉。 沈渐似乎意识到失言,立马闭嘴,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女人。 青衣动了,动若脱兔,连衣带剑都冲了过来。 沈渐好像就是在等着他,转头动作也是诱引他近身,刀光一闪。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刀。 他一刀出手时,刀上就仿佛带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 无论是人是鬼,只要被他的刀劈中,绝无生还可能,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刀。 他相信哪怕这个自称鬼道老祖的鬼物成了精,同样会死在刀下。 幽牙澜月眼睛亮了,瞬间黯淡。 呛。 清吟回荡在黑崖山谷间,久久不绝。 青色长剑截住了刀锋。 碰撞声刚传出来,青光再闪,洞穿了沈渐胸膛,剑尖斜挑向上,将他挑离地面。 还是没能把握住机会。 不是时机不对,而是境界差距。 仙境与道境,差距就是一边倒的碾压。 而且那只鬼在这方天地下,有着无与伦比的感知力,没有任何一个小动作能瞒过他的仙识窥探。 沈渐僵直,冰冷剑意丝丝缕缕,渗透了整个经络。 四肢已然麻木,镇嶽咣啷坠地。 他还是瞪着眼,死死盯着衣襟之上那张若现若隐的脸,看起来像没有杂质的灵气之水。 “你究竟是谁?” 青衣大笑,“归墟主人,鬼道之祖。” 听起来他对自己给自己的封号相当满意。 沈渐还在笑,冷笑,“凭你,不过是鸠占鹊巢孤魂野鬼,运气好才获得一方天地暂时认可罢了。” 青衣并不否认,怪笑道:“重要吗?重要的是,本老祖已经在此活了千年,每甲子就诱使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来送充沛的气血,不出五百年,本老祖便能血肉再塑,重回世间,到那时,世间将会变成本座一个人的修行场。” 沈渐无不讥讽道:“一千年就修出你这么个鬼东西,我劝你要点脸,还是别出去丢人现眼了,只要你敢出门,凭你这点道行,还一个人的修行场呢,只怕被外面的强者打得你死去多年的爹娘都认不得你。” 他悠悠接着道:“我想,就逄再给你千年去修行,凭你这点天分,也还就这点长进,不出去还好,借这方天地称王称霸当个老乌龟……再每次放出去一两个幸运儿,吸引别人下次再来,真要出去,哈哈……我真想象不出,你给人揪着衣襟暴打的时候,打的是脸呢!还是屁股……” 第219章 重生 这番话显然彻底激怒了青衣。 就连幽牙澜月都不明白沈渐为何非得激怒他,她强撑起身体,握剑的手刚刚动了一下,只见青衣衣袖抬起。 幽牙澜月胸口如遭锤击,砰然再次撞墙,重新滑坐下去。 然后青衣衣袖拂出,啪地一声,击中沈渐胸膛,将他整个人从剑锋上打了出去,黑气萦绕,重重摔落在七八丈开外。 青衣下摆飞舞,几乎是贴着沈渐飞了过去,青剑再次刺落。 这一剑直接刺向沈渐眉心之间。 他并非真想慢慢折磨对方,故而多刺几剑。 而是他发现,刺入对方体内的剑,非但汲取不到半点精血和灵元,手上这把剑还在对方体内慢慢融化。 这是千余年来从来没遇到过的情况。 他这一身魂魄全系青衣,手上那柄剑,正是这袭青衣的伸展延续。 当年他本是仙朝大陆众多神往修行长寿的居士之一,从小到大屡次到访仙山,希望得到山上谱牒仙师认可,跻身宗门,成为谱牒仙师一员。 世间之事,总是事与愿违。 山上宗门收徒何其严格,根骨、资质、年纪、家世、学识、缘分缺一不可,当时的他,根骨不算精奇,资质不算出众,年纪超过十四岁最佳修行之年,家世不算清白,学识不够抄经阅典,前者皆不具备,何来缘分? 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他还是通过身边同好之友,走上了野修之道,所谓野修之道,就是从道院、宗门、小山头被淘汰下山的半修士手上花重金或巧取豪夺一些修行口诀,旁征博引,找出一条适合自己的修行之道。 不过,这条道他走得并不远,还没等到他有机会证道长生,就在一场冲突中被人斩杀。 当然他死得很冤,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一身怨怼戾气,死后化为厉鬼,一直飘荡在幽暗之林。 鬼魂想要保持魂魄不散并不容易,不但要忍受无尽的刮骨罡风,还得随时留心厉鬼中的恶鬼。想去人间作祟更不可能,幽冥通道并不多,每条道上还有各种鬼修强者把管,抓着就是抽魂剥魄,折磨一番送去忘川交给鬼役领赏,要不就给别人直接吞噬,补充魂体。 即使通过那些通道,也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不管仙朝还是魔天,抑或北大陆,白天的日头更是鬼物大敌,不是在日光下魂飞魄散,就是遇上镇鬼伏魔的仙家人,打个烟消云散,要不就给人送人头,制成魂丹,鬼市上变成别人换取灵髓的商品。 他运气也算好,没多久,无意间便闯进这片秘境,找到了这片黑崖,从中参悟到了炼化之道,修行多年,终得天地认可,又得其中这件仙兵。 此后的他的鬼生便是一帆风顺的千年岁月。 这一千年,他利用此间天道,禁制了天元境之上的仙境入内,开始肆无忌惮追杀入内寻找仙缘的修行者,同时也留了一个心眼,留下少数不杀,反正这里的仙缘取之不竭,自然生长,而且并不会因为他受天地认可便可任取,时至今日,他也未能完全了解这方天地的机制,但并不妨碍他杀人获得提升能力的机会。 人生苦短,鬼生顺遂。 他很希望终有一日,以鬼修之姿重现人间。 当然,先得要了眼前这古怪家伙的命,不然把底泄漏出去,将来哪还有人走进这座归墟天地。 呛一声,剑尖刺中坚硬无比的物体,剑身弯成了一个圈圆,嗡地一声,反弹回来,将他弹飞出去。 “又来。” 这是一口大钟,大得正好把那个人罩在其中。 他深吸一口灵气,倾力挥剑…… 沈渐被衣袖打飞的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一片黑暗,身子轻飘飘的,全不受意识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响起熟悉而苍老的嗓音: “醒醒吧!可不是该你睡觉的时候。” 他意识里像塞满了糨糊,只记得声音好熟,却想不起是谁? 下一刻,眼前有了光。 一条条金色线条组成的光,密密麻麻发光的线条看起来让人眼晕。 那些线条正在一条条断开,线条满天飞舞。 每断一条,就好像有一幅画飘进意识。 断开的线多了,画面就连成了光阴走马。 那是他潜意识中熟悉的人生。 ——呱呱坠地,慈祥的父母面孔,那两张脸已经好久不见,原本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然而在这里,清晰得犹如昨日。 ——天空是那么的蓝,草地是那么绿,空气是那么清新,他正拿着简易的网兜追逐着满天蜻蜓,赤足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是那么的温暖,让人开心。 ——炽热的烈焰覆盖大地,所有景象都被扭曲,脑子里一声:我叫观象。振聋发聩。他怕极了,拼命跑,眼前全是峭直崖壁,上面还冒着热腾腾的青烟,刚刚不还在自家庭院吗?怎么到了这里呢?当他手脚并用,爬上峭壁,又才看到了熟悉的树,熟悉的纵横阡陌,却没有了熟悉的家,原本应该是家的地方,变成一个深不见底深渊。一个老人出现在面前,笑眯眯地告诉他,他姓骆,来自仙道院。 ——高大的少年正挥舞着拳头暴揍着一个脸色苍白,穿着光鲜的少年,噢!这是第一次见到丁冲的场景,要不是他,可能那个苍白脸少年就会把一只踩过狗屎的鞋底踩在自己脸上。 …… 这是要死了吗? 听说,人死的时候,一生所见的画面都会在眼前重现。 他们说,这叫岁月回顾。 可惜了! 我还没成亲呢!还没牵过南梅初雪的小手!还没跟幽牙澜月说过一句我喜欢……太多太多,想做的事太多没能去做。 “死,死个锤儿,赶紧起来,老子扛不住了。” 那个该死的苍老嗓音又叫唤起来。 他突然感觉到指尖下泥土湿润,也感觉到脸庞吹过的风,腥臭刺鼻。 下一刻,他就睁开了眼。 一袭青衣就悬停在身体上空,他能看见他的脚正无情踏在胸口上,如果说透明影子也能算脚的话。 虽然是透明影子,他还是能感受到来自胸口的重压。 重压令人窒息。 一团黑雾萦绕身周,雾中有无数张苍白的脸,正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拼命撕扯着自己身体。 啥意思!吃了我? 他握紧拳头,手中空空没有了刀。 青衣正用那双透明的眼睛从上往下俯视,似乎怔住了。 第220章 千闪之刃 没有刀怎么办。 还有拳头。 于是他想都没想,还没起身,一拳就轰了出去。 他躺在地上,手臂长度只能触及透明大腿之间。 一拳过后。 透明如水的下半身砰然消散,更浓更黑的雾从消散处喷涌而出。 没了胸口上的压力,他整个轻松了起来,没用什么力便跳将起来,一臂抬起,一拳抡圆,狠狠砸向青衣襟领之间。 拳头如刀。 青衣想躲,却动弹不得,被一拳打散的下半身尚未凝实,闪移术需意从地起。 拳头直接洞穿了衣襟之间透明的胸膛。 狂暴罡气从体内炸开,更多黑雾被爆炸的气浪挤出青衣之外。 一浪高过一浪,源源不绝。 青衣感觉整个身体快要崩裂,元神也在拳罡中被一点点消磨冲刷。 他大声道:“我认输,我投降。” “别,放我一条生路,我把千年来从天石中所悟道诀全给你。” 他后悔到了极点,又惊愕到了极点。 明明这个人已彻底断了生机,怎么可能活过来! 都怪那口该死的钟,要不是它突然出现,让自己花大力气多砍了三剑,才剖开钟体,怎么可能让这家伙有活过来的机会! 活过来也不打紧,偏偏他的拳头为何比刀锋更利? 若非贪他一身旺盛气血,靠近吞噬,也许就不会被人打断双腿,失去闪遁能力。 “去死!” 沈渐轰入胸膛的拳头爆发出惊人能量。 刀光、锋芒! 不止一道,数以千计。 所有的刀光都是从青衣里面飞出去的,刹那间覆盖了方圆数十丈天地。 附近还有鬼修,这些鬼修正帮着主人掠阵。 当刀光从主人青衣里面飞出来的时候,他们想躲已经来不及。 锋芒闪烁,数十丈天地内纵横交错,就像数千张密集的渔网,同时出现。 只一刹那。 所有身处其中的鬼修,包括自称鬼道之祖的鬼仙,无一幸免。 六重楼千闪。 原本无量境中期才能发挥威力的真气爆发。 沈渐嘴角扬起。 我还活着! 只要活着,人生将不留遗憾。 鬼仙烟消云散,只剩青衣软软在耷拉在拳头之上,他手臂伸得笔直,好像忘了收回来,然后他扭转脖子,看向石壁,幽牙澜月靠在那里,脸上还留着血污,还在呼吸,还在笑,还能惊愕地看着他,还好,刚刚的千闪刻意避开了她,没有失误。 正想着,他直挺挺仰倒下去。 …… 这次眼前没有出现闪回画面,他知道自己没死。 只不过刚刚爆发的千闪,瞬间耗尽了天池辅潭所有真气,血气骤然上涌,失去了意识而已。 甚至还感觉到有人抱起了他,手臂很有力,很温暖,身子也很软,软得像棉花,有弹性的棉花。 他无论怎么努力,却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 一双手在摸索,找着了他的衣纽。 那双手轻巧而温柔…… 他能感觉到衣衫正离开皮肤,他能感觉自己完全赤裸。 没有风,肌肤却如在风中,抽缩颤抖。 有人的声音在耳边,如梦呓,正呻吟。 他本能地动了起来,眼皮沉重,怎么也张不开。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 她的手双动了起来,在探索着他背后每寸肌肤…… 他变得兴奋而冲动,虽然头脑还处于昏迷,身体已经完全活了过来。 …… 无数的文字如洪流冲击着神识,强烈的冲击让头脑一下清醒,下一刻,他就张开了眼。 沈渐双肘支起了身体,眼中所见还是灰白的天空,一块高得看不到头的黑色崖壁触手可及。 他发现自己躺在灰白的干草堆上,一丝不挂,衣裳全部堆在一边。 身边并没有人,一个人也看不见。 他将衣裳抓在手中,那块炼成玉玦的储物法宝还在,另外两件储物法宝也静静悬停在储物空间内。 一堆衣裳中多了件青衣,就是自称鬼祖青衣的那件,这件青衣质地很怪,冰冰凉,触之沁手,好像摸在光滑的剑锋之上。 镇嶽刀就压在衣裳下面,旁边还出了一只长得像钟的铃铛,里面没有铃锤。 莫非是道鸣钟? 怎么变得这么小,铜钟上有一道道刮痕,这个时候他没有耐心仔细研究。 他飞快将衣服收进储物法宝,驭出另外一套穿戴整齐。 他不希望赤身裸体出现在幽牙澜月面前,虽然昏迷期间,很可能已经被她看了个遍。 然而他等了很久,并没有等到她的出现。 不止她,他甚至没看见任何一个人。 “老家伙——老不死的!” “嚎丧啊!滚,滚,滚,我不晓得,没空理你。” 这次,观象回是回应了,烦躁之情也同样溢于言表。 “老不死的,你差点搞死老子,还好意思跟老子甩脸子,你信不信小爷从今往后,但凡见到天门碎片就绕道走。”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观象软肋。 “你问什么,快点问,别啰唆。” 语气依然不太友好,意思已经服软。 “小铜钟又一次救了我?”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救就是救了,没救就是没救,说清楚。” 沈渐神识中仿佛看见了一只翻得看不见眼仁的白眼,一闪而过,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眼花,抑或劳累太过,出现了幻觉。 神识怎么可能出现幻觉! “你刚刚是不是在翻白眼?” “你哪只眼睛能看见我?” 想想也对,确实没有哪只眼睛能看见他,沈渐忽略过这个猜疑。 “回答上一个问题。” “他是帮你挡了剑,并没能救你,你能活,不是因为你没死,而是因为你体内的符纹让你活了过来,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需要我再解释吗?” 沈渐惊愕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说,那死鬼弄掉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下一次岂不是……” 他的芥子心神下意识来到观象刻下符纹的地方,发现符纹还好好的在原处。 “你重新刻了一道?” “嗯。” 沈渐长出了一口气,道:“昨晚怎么回事?” 观象很不耐烦,用最快的语速说道:“别问我,我不知道,也没空理会你那些鸟事,有空闲你自己问去。” 之后无论他怎么问,观象都不再回答,只有源源不断的文字流入神识。 他只能无聊地望着小天地,突然发现第十六座天池隐隐出现了雏形廓,除此之外,别无变化。 第221章 炼地诀 饿,饥饿。 空空的肚肠,让沈渐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不止饿,还口渴。 明明见到幽牙澜月前才吃过一顿,那一顿还吃得不少,他就怕靠近天门碎片时遇上战斗,到时候没空充饥。 现在这种饥饿程度,简直就像十几天水米未进。 幸好储物法宝能装,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吃食,都是不易腐坏的肉食、酒和果脯。 他拿出一大堆,盘腿坐在那儿大快朵颐。 心里又想着幽牙澜月,他完全不能确定昏睡中所感受的一切,真实还是梦境,他想问个清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如果她一回来就表现很亲密,那就不用问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很聪明,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然而他吃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出现。 他开始焦躁起来,心烦意乱。 然后他取出瑞轮冥荚,然后他就愣在了那里。 神识里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 “观象你个狗日的,给老子滚出来。” “嘛呢!又嚎丧。” “已经过了十六天,你个狗日的还赖这儿干嘛!真想把老子关这鬼地方过六十年。” 说话间,他一把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扫进储物法器,身似离弦箭,疾速冲向归墟出口。 “急什么急,等我拆解完整个道韵,炼化这座天地,你不就随时随地能出去了。” “几天?” “千把天总得要吧!” “放你娘的狗屁,千把天,说得轻巧,到时候爱人都嫁了,新郎是别个,我活着还有个锤子意思。” 他几乎拿出了全部力气,奔跑速度几近极致。 空气中不断爆鸣的白色烟雾,笔直一线,纵贯大地。 归墟出口就在眼前。 巨大的漩涡漏斗却已缩回了一半,悬在高高的半空。 沈渐想都不想,双腿弯曲,整个人便冲天而起,宛如一把直插天际的刀,拖着明亮的残影冲向漏斗底部。 轰! 漏斗底部只有高速旋转的海水,没有洞。 海水像一面坚不可摧,却又弹性极大的墙,把他重重反弹回大地。 又是轰的一声。 地面塌陷出一个深坑,数十里外都有震感。 沈渐已经抓狂了,抽出了刀,顾不得浑身疼痛,他还想再试一次。 “别忙活了,那只老鬼得到这方壶天部分认可,你杀他那一刻,壶天便发生了变化,你睡了这么多天,入口封闭在所难免。” 观象说起了风凉话,他对沈渐不打招呼便脱离天门碎片感知范围极度不满。 沈渐破口大骂着,骂得兴起,索性连神识对话都不用了。 观象也不理他,静静听着。 突然沈渐的骂声戛然而止。 不是骂累了,也不是不想再跟观象计较,而是神识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人。 女人。 不是幽牙澜月,是陆璇玑。 她就这么站在一处高高的悬崖之上,孑然一身。 山风撩起发丝,衣袂随风飘舞。 神情萧索,仿佛下一刻就准备从悬崖一跃而下。 沈渐当然清楚,就算跳下去,修行者身体本能也会规避危险,陆璇玑怎么说也是道境天元,想摔死并不容易。 最让他理解的,不是这个,而是她为什么还在这儿? 幽牙澜月又去了哪儿? 她是赶在出口封闭前离开了吗?她为什么没有带自己走?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所有疑问让他心神不宁。 “怎么办?” 观象嘿嘿笑道:“鸟事还用问我?” “去你的。”沈渐忍不住爆粗,“我是问你怎么出去?” 观象道:“刚刚不是说了。” 沈渐真想一口浓痰吐脸上淹死他,如果可能的话。 “少来,你要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我就不再去天门碎片存在的地方。” 然后他真的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望着天上不再接地的漏斗云喝酒发呆。 高高悬崖上,陆璇玑也在看漏斗云方向,眼角余光时不时转向沈渐那边。 “好吧!我可以重新沟连壶天仙韵,让壶天重新接通归墟通道,不过得花几天时间。” 观象终于服软,关键是天门碎片中的道韵对他太具有诱惑力。 “好。” 沈渐起身,掸了掸灰,双膝微屈,便往高处跃去,树梢山石间几个起落,就到了陆璇玑跟前。 陆璇玑耷拉着眼皮,都不拿正眼看他,冷冷道:“别问我,我也没办法出去。” 沈渐笑了笑,指着自己鼻子,“我是来告诉你,我有办法,不过得等,所以告诉你一声,别往山下跳了。” 话说到一半他就已经在转身,等话说完,他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这个女人很麻烦。如果不是看在澜月面上,我才不理她。 沈渐心里这么愉快地想着,没有留意到身后那道一语难休的目光。 …… 陆璇玑居然跟了过来,就坐在黑色崖壁面前,看起来她也在抓紧机会参悟其中玄机。 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五天,沈渐发现她每天除了参悟,然后出去洗漱外,几乎不吃不喝,眼睛里的灵光肉眼可见黯淡了下来。 于是他取出一堆吃食送到她的面前。 她也没拒绝,也没有说感谢,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始终不与他眼神接触。 然而有的时候,沈渐从神识里面感觉到她在观察自己,总是在自己打坐入定之后。 不会是喜欢上了我吧!哈哈,小爷一表人才,魅力十足,喜欢也挺正常。 喜欢的人多了也挺麻烦! 沈渐有点飘飘然。 神识里面芥子心神也正翻阅着这些日子观象的成果。 与神道宗清虚洞天那块不同,这块天门碎片中拆解出来的道诀文字极多,光一篇道诀便有数百万字之巨,深奥难懂,看了好几天,他也只粗略跳读完七八个篇章。 “这些道诀似乎都跟炼字一诀相关?” 遇事不懂,便问观象。 这种习惯他想改,一时间也很难改掉。 这次观象居然没嫌弃他打扰,说道:“炼天、炼地、炼人,本来就是神道修行至关重要三要素,何谓炼天炼地炼人,说白了就是炼出自身天地,与天地共鸣,这块碎片中所蕴藏道韵,便是炼地至高道法,炼地当然不只是你所认知的地,而是一种广泛概念,炼器,炼物,炼魂皆在其中,只不过一般人想要从中得到彻底参悟,难于登天,他们大多是在其中参悟到了某一方面玄机,从而突破仙境,步入超然,这也是为何柳氏开国先帝、周匹夫之流,一步登顶的根本所在。” 第222章 与伊同行 沈渐道:“那么我是不是从这里出去后,也能一步踏入无量之境?” 观象笑了笑,悠悠道:“你——无量境对你来说本来就是唾手可得,与这个没太大关系,我早说过,你的路子与别人不同,不用依托于这个东西,那边那位姑娘,出去后倒是受益不浅。” 沈渐忍不住瞟向陆璇玑。 神识里却在问:“对你是不是也很有用?” 观象没有反驳,道:“炼地一诀,是沟通这方壶天最佳途径,我现在正与壶天沟连,希望能得它主动认主。” 沈渐笑道:“怎么沟连,说话,聊天,还是喝酒?” 观象道:“其中很复杂,一两句解释不清,简单来说跟解阵,抽丝剥茧有点类似,也跟炼化法宝大体相似,只不过复杂程度不同罢了。” 沈渐笑道:“看起来你的进展不错,不然你也不会这么主动说话。” 观象笑道:“有意外之喜。” “什么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观象不想说的时候,你再怎么想知道答案,他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很快,第一个惊喜就出现了。 没等他们走去出口,星移斗转,沈渐便发现自己出现在无边大海之上,因为事发太过突然,来不及沉气于足底,整个人咕咚一声栽进海里。 冰冷的海水,咸得涩嘴。 身子像一块石头往下沉,进了水里面,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 四周的海水挤压着耳膜,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地踩着水,借力跃进,一点一点把自己拱出海面。 陆璇玑就在附近,她看起来情况好得多,连头发都没全湿,此时正站在海面上,左顾右盼,直到看见从水底浮上来的沈渐,似乎神情才放松了少许。 沈渐大叫:“你没事吧!” 陆璇玑嗯了一声,目光眺望远方。 大海一望无垠,即使最有经验的水手也未必能在海面上分清方向。 他们根本搞不清楚这个地方究竟是不是来的时候那面海。 海面上没有了那个巨大的漩涡归墟,所有的海看起来都一个样。 海平线远处,影影绰绰有黑点移动。 陆璇玑指了指远方,难得开口道:“去那边看看。” 沈渐还泡在水中,他不是不能在海面上行走,而是悬停海面,真气消耗很大,他一向很珍惜每一块灵髓的使用,如无必要,他宁愿狼狈一点,反正在这个麻烦的女人的面前,他又不需要装潇洒。 陆璇玑飘向远方,沈渐就在水里游,一蹬腿,手一划,速度也快得惊人,并不落后她御风。 他的奇怪举动并没能勾起陆璇玑的好奇,甚至连头都没回。 远方黑点确实是几条船,几条巨大的黑船,船帆上绣有古怪的图案。 陆璇玑脸色突然变了,大喊:“快走。” 沈渐也觉察到某些异常,跃出水面,掉头就走,跑出老远,才发现陆璇玑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这才重新掉头回去,牵起她的手就是一阵狂奔。 “是魔天战船?” 陆璇玑嗯了一声。 “他们怎么会来?” 陆璇玑摇头。 海面上拉出了一条白色直线,不知延伸出多远。 沈渐体内真气也消耗了一半,海面上终于有了点变化,他很希望那里就是仙朝大陆。 那里确实是陆地,不过跟大陆大相比差得很远,就是一座方圆不足五里的岛礁,岛上林木茂盛,鸟语花香,也藏着不少野兽。 有野兽就意味着有水,至少短时内,他们不会饿死、渴死。 修行者确实比普通人更扛饿忍渴,但长时间不吃不喝,光靠汲取灵气,也很难维持生存。 所谓辟谷,其实只是不吃五谷杂粮,不吃红肉饮食,把这些东西换成了各种各样维持生理机能正常运转的丹药而已。 陆璇玑带的维生丹药早在遇到沈渐前就消耗完,天师道一行携带的干粮都在同伴身上,他们遇袭时,携带干粮的同伴已经死于袭击中,没来得及收回那些吃食。 她也不会打猎找食,更不会做饭,只能坐在一旁看着沈渐忙碌,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好像也享受得理所当然,完全没有搭把手帮忙的意思。 好在沈渐郊区长大,很多事情虽然做得不算太好,总还能做,至少有修行傍身,猎杀几只小动物,烤点兔子鸟雀之类难不倒他。 两三天光阴很快就过去,海面上看不到有任何船只出现的迹象。 沈渐准备多准备些食物和水,夜里根据星辰方向,踏浪而行,只要方向不搞错,回到仙朝大陆终究是迟早的事情。 正当他准备起程那天,海面上却起了变化,一场风暴不期而至。 他们本没打算长住,所以也没有搭建什么遮风挡雨的棚子,暴雨落下,他们只能离开海岸,深入岛屿,找了处天然洞穴避雨。 这处洞穴显然曾经被某种野兽当成过家,洞不深,也不大,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陆璇玑忍受不了这种味道,坐在洞口,看着外面倾盆暴雨,电闪雷鸣发呆。 沈渐生起一堆火,柴火很湿,噼啪爆裂着火星。 “你放心,等回到仙朝大陆,我们就各回各家,今生再见,这些日子的过往,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不会耽误你嫁给千钟照。” 他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一些,免得刺激到这个性格难测的女人。 陆璇玑依旧望着洞外雨幕,从她脸上看不出悲喜。 她没有说话,安静得像一尊玉石雕塑。 沈渐只能闭上嘴,把烤熟的兔子用一张芭蕉叶包着放到她旁边,重新坐回火堆后面,小口喝着酒,小口撕着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璇玑突然问:“你喜欢她?” 沈渐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她问的是谁。“喜欢啊!” 陆璇玑撇了撇嘴角,道:“你不是喜欢天南梅家的小姐吗?” 沈渐随口应道:“噢,有问题吗?” 陆璇玑语气突然变得冰冷,“你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 沈渐笑道:“修行生涯漫长且悠远,旅途上何时不能见到美丽风景,你总不会因为一处风景很美,就不会去喜欢另一处风景吧!” 陆璇玑冷冷道:“这是一个意思吗?只有滥情的渣滓才会像你这么想。” 沈渐也不生气,因为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痛恨男人移情别恋,不过他还是笑道:“我又不是小孩,为何非得选择。话又说回来,就那个千钟照,你能担保他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我看未必吧!” 他看着陆璇玑紧蹙的眉头,得意地继续说道:“听说千钟家家主,就是个妻妾成群,堪比大内后宫的主,你想让千钟照不去效仿容易,毕竟你有大天师这尊大靠山遮风挡雨嘛!想让他管住自己那个鸟,我想你总不能帮他做只鸟笼关起来……” 陆璇玑已经面红耳赤,轻声骂道:“无耻。” 沈渐哈哈大笑,“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是正人君子。” 陆璇玑正想骂,沈渐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进了洞中,反手一挥,火堆应声而灭。 她扭动着身躯,拼命挣扎。 第223章 剑道最高 沈渐的嘴唇贴在她耳垂旁边,轻声道:“有人。” 洞外传来沙沙声,夹杂在雨点击打树叶发出的声响中,很不容易分辨出来。 “是魔修,境界很高。” 就在这时,雨声骤然消失,一声惨呼划破短暂的宁静。 有人大笑道:“我那老丈人这么想见我,何不亲自走上一趟,派你们这些烂鱼臭虾过来,算几个意思?” 这个声音沈渐印象深刻。 “你爹!” 他发现陆璇玑气得直瞪眼,胸口起伏得跟海浪似的,赶紧道:“真是你爹,王郎。” 那声音又道:“臭小子,抱着挺舒服吗?” 沈渐赶紧松开,双手举起,道:“事有从权,前辈可千万别误会。” “误会!” 话音未落,王郎已经出现在洞口,倾盆大雨再次落下,却没有落到他身上一分一滴,雨水在他头顶三尺便已弹开。 剑意森然,剑气冲天。 一名黑衣人胯下骑着一匹形状古怪的异兽,猎狗一样的头,上下两排锋利牙齿裸露在外,身躯庞大,四肢粗壮得跟柱子似的,脚掌极大,利爪隐藏指缝间,光看异兽气势,就不输任何天元修士。黑衣人肩膀披了条与衣同色的飘带,雨中依然向后飘起,腰间蹀躞挂着各种各样零碎。 他在魔天大陆专属封号称做屠维,十大魔君之一,这次受魔天指派前来,原本就是得到了陆璇玑将来归墟的线报,他们盯上陆璇玑的原因并不在她本人,而是王郎,因为当年王郎叛逃,带走的不止公主和肚子里面的孩子,还有一件对于魔天来说至关重要的宝物。 公主死后,刚生下的孩子虽然被随后而至的魔将带回,那件重要宝物却并不在公主身上,这些年魔天苦苦寻找王郎,与这件宝物脱不了干系。 如果那件东西落到仙朝大陆手上,对魔天将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 屠维摘下一件看似蛐蛐笼的金黄草编笼子,随手一抛,笼子飞向高空,瞬间长大如天穹,金线纵横交错,将方圆数里之地笼罩其间。 南边山巅。 两块山岳般巨大碎石以铁链串联,一左一右压在一名身材浑似山林间黑熊的魔修肩膀上,那名魔修脑袋也和两边的石头差不多大,穿一袭灰色长袍,肩扛巨石腰板却挺得笔直,似乎那点重量对他来说就是轻飘飘的鹅毛。 魔修伸手虚抓一把,空气中便抓取出一大把精纯灵气,宛若灵髓晶莹,他一把扔进嘴里,咬得嘎嘣碎,体内气机节节攀升,仿佛有种胀爆身体的观感。 离他不远一棵伸出山巅的古松之上,站着一个衣袂飘飘,浑若仙子,全身上下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女子,满头云鬓珠翠,欺雪赛霜的胸脯一条翠碧链子夺目显眼,轻束盈盈一握细腰的宫绦,两端各坠金铃,风中叮铃清脆,宛若仙界美乐。 一块漂浮空中的巨大浮木,有魔修箕坐其上,身边一杆长枪贯穿浮木,枪尾不停颤动,颤出隐约雷鸣,震得整条浮木舟都在摇晃,电丝银蛇不停滑过浮木表面,从浮木两端流泻而下,所触之处草木皆枯,山石崩碎。 一根不知多长的圆柱拔地而起,上面篆刻着古老文字,此时文字变得通红,化作一条条红色溪流,攀援流转,活似一条长蛇,而圆柱顶端数丈方阔之地,魔修披金甲,登金靴,坐在圆顶边沿,腿竖屈,一腿悬垂于外,手肘撑腿,一掌托住下巴,正仰脖子大口喝酒,头上金冠两条长长的雉尾迎风轻晃,等他垂下头,两眼通红如有火焰喷涌。 又有身背琵琶,几乎等身的老者悬停空中,仔细看的话,他赤脚之下还踩着两只金轮,他须发如银,身披一件式样古怪的宽袍,本来就身材瘦小,宽袍空荡荡的,不停鼓荡波动。 王郎根本不拿正眼瞧这些怪模怪样的魔物,只是扭头看着洞内,目光游移到陆璇玑脸上,温柔得像丫鬟刚试好的温水,而看着沈渐,却像看着他生平最痛恨的敌人。 反正沈渐背心发凉,冷汗流了一地。 天下间,能被这个人这么盯着,两腿还没发软的人不多。 “你若敢动她一根手指,我一定让你爹娘后悔让你来到这个世上。” 沈渐本想回他一句,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人简直太可怕? 简简单单瞪你一眼,已经比外面那些怪物加起来都要让人胆寒。 陆璇玑却冷冷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一句话就让一身剑意的王郎破防,他只能悻悻把目光从沈渐身上移开,小声道:“有些事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陆璇玑道:“你有二十几年时间可以解释,你解释过吗?” 王郎只能叹气,转过头去。 空中无数的雨丝还在垂落,小岛上雨声淅沥,数双视线相隔数里对视,密林间蒸腾起一片雨雾。 王郎轻声道:“别离开我的后背一丈。” 沈渐马上就懂了,往前走了几步,扭头见陆璇玑还站在原地,又倒退回去牵起了她的手。 王郎虽然没回头,脸上却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看着屠维,反手握住了腰后的剑。 马上就有一道清冽的气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仿佛是一把出鞘的剑,尽情展露着凌厉的锋芒,令人无法直视。 这不是沈渐第一次见他用剑,但上次来得太快,快得他根本没看清,这次僅僅是看着背影,眼睛就被刺的生痛。 他天生就属于剑,一剑在手,整个人仿佛融为一体。 天下用剑的人只要站在他面前,立马便会被他身上那股强大的剑意厌胜。 巅峰榜第一,当世剑道无出其右。 沈渐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羡慕。 真希望有一天,能如眼前这个男人一般强大,只要站在他身后,心里面自然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 这种信任感,甚至强于观象带来的信心。 王郎在笑。 清朗而放肆的笑声回荡在雨幕中,仿佛已然如锋利的剑,刺透屠维笼罩天地的樊笼。 笑声里的意思明确无误告诉这些前来的魔君魔将,只要他王郎在,没人能够从他身边带走他所在乎的一切。 也许二十几年前有人能做到,二十几年后,王郎的剑已经抹去了那份凶戾,替而代之的,只有守护。 笑声渐渐敛止,王郎身上的凌厉剑意也渐渐消失,消失的剑意并没有让这个男人变得普通,反而令人更加生畏。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那些魔君、魔将们神通巍峨的身影,神情淡然,轻轻拔剑。 剑出鞘,半寸。 就在剑锋出鞘的那一瞬间,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意,填满了整个金色樊笼。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震,只有一声短促的清越剑鸣。 数里外,漂浮空中的浮木骤然断成两截,箕坐的魔修如遭雷击跳了起来,高大伟岸的身影不停摇晃,手掌刚刚握紧那杆长枪,身上的黑甲砰然崩碎,然后从倾斜的浮木上栽倒下去。 一抹血红出现在雨幕中。 第224章 巅峰遇巅峰 数百里外海面上,七八艘海船扬帆行驶。 独孤站在楼船顶层甲板上,努力与面前这名北齐官员交涉,他想说服对方回航,寻找未走出归墟的沈渐。 那位工部负责楼船的官员不为所动,一来独孤已然不属于西北军军方,二来西北军也不属于北齐,他没必要,也没有理由为一个人冒险,从而忽视整条船上客人安危。 天师道和神道宗两位仙境长老也在旁边,看上去不如独孤激动,也没怎么开口,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焦虑。 官员振振有词道:“我已经解释过很多遍,现在再给你说一遍,进入归墟者都知道其间风险,一切出于自愿,没人逼他们进去,何况事先何长老也说得很明白,让他们尽量十五日内离开,当然是否已经陨落在里面不得而知,毕竟每次能回来的人不超过两成之数,独孤大人能走出来,算是你的幸运,走不出来,也是各人的命,岂能强求得来。” “我们离开的时候,归墟已经在逐渐关闭,这一点独孤大人看得很清楚,何况附近有魔天战舰出现,你难道有本事去和魔天战舰对抗!你不为别人着想,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降真喃喃道:“也许没事,我坚信他不会有事。” 独孤转身来到栏杆边,眺望远方,海风吹着脸庞,他的心乱如麻。 降真也过来了,递给他一壶酒,他却没有心思喝。 “沈小……兄弟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独孤叹着气,咬着嘴唇,眼中全是泪水。 “早知道他送我的时候,我就拉着他一起走,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降真也在叹气。 “他一定不会有事,就一些天元鬼修,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何长老不知为何也凑到两人身边,苦笑道:“我这次回山才是真没办法交代,几十个人回来了一两个,孙小姐也失陷在里面,这他娘的叫啥事嘛!偏偏让我摊到这次探幽。”唏嘘不断。 …… 王郎反手握着剑柄,并未做出别的多余动作,僅出鞘半寸的剑意已经侵彻整个天地。 没有破空之声,也看不到剑光,他挺直腰板缓缓前行,金色樊笼内响起了无数瓷器崩碎的声音。 嚓嚓嚓!!! 那是剑锋割断樊笼线条的声音,是剑锋掠过盔甲摩擦的声音,那是剑锋斩破魔修坚韧皮肤的声音。 五名魔修身体周围,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白色剑痕,海风支离,雨幕破碎,魔将身体表面刚刚显化出来的鳞甲瞬间崩离,鲜血乍现,有的魔将嚎叫声中,原地栽倒;有的惨呼声中连连后退;没有人能靠近,也没有人能停留在原地。 强大如屠维魔君也只能退,他比带来的魔将退得从容一些,干净一些,蹀躞上零碎物件已经摘下四件,用来困住王郎的樊笼基本损毁;一块玉石御屏也破碎不堪;金印所化的四方城此时正在剑意下支解,手上握着那把雷风锏雷光电闪,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出手。 早知道王郎在附近给他女儿护道,他真不愿意来蹚这趟浑水,可来都来了,不意思意思打上一场就被回去,哪还有脸去见魔天和其余八位同伴,要打当然得付出点代价,价值连城的法宝毁损了不打紧,关键是得用这些损失说服魔天。 反正王郎是什么怪物,整个魔天高层谁不清楚,打不过能保条命很正常,这几个人能留下这个怪物才真叫咄咄怪事。 还是掩茂魔将最聪明,一开始先挨一剑,就装死挺尸,那一栽,栽得可真是逼真,法宝损失算个屁,大不了回去多花点时间金钱修补就是了,命才是真的值钱,其次才是境界损失。 五名魔修退到小岛边沿,虽然还在攻击范围内,剑意已经有所衰减,毕竟王郎也没有安心出剑,真要出剑的话,这些魔修再退十里都是一样的结果。 沈渐牵着陆璇玑的手,紧跟在王郎身后,他突然发现她这会儿居然完全没有挣扎反抗,好像变得极其温顺贤淑。 该不会真的要赖上我吧! 念头刚起,王郎就回头瞪了他一眼,骇得他赶紧收敛心神,不敢有丝毫心念飘散于外。 一路上没有你来我往的战斗,只是一边倒的碾压之势。 海滩上有船,小船。 船上有帆,已经落下,手臂粗的绳缆绑在海边礁石上。 这条船就是王郎跨海工具,一人一剑一船,完全无视于数艘魔天战舰的存在。 他停在了海滩上,让沈渐带着陆璇玑上船先走。 小船慢慢离海岸,陆璇玑这才突然大喊:“这次莫非你又要不告而别?”她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王郎看着她,笑得一张脸开了花似的,轻声道:“不会,我一会儿就来,不过得先会会一位老朋友。” 然后他瞪着沈渐,嗓音变得严肃,“等会儿看仔细了,有些时候,不管你用刀,还是用剑,并不是真气、力量越大越好,根据对手,空间,距离,环境,做出最适当的判断,用最准确的分量,才是用剑之道。” 话还没说完,天穹之上云层幻化出一张巨大的人脸,大笑不止,雄浑的笑声震得海面上下起伏。 王郎抬头,嗤地一笑,轻声道:“我说大舅哥,有必要每次出场都这么装逼吗?” 旋即,一个人破云而出,白衣招展,光晕笼罩,恍若神灵显世。 大舅哥! 莫非这个人就是巅峰榜次席,幽牙阳景。 巅峰榜两大榜首碰面,将碰撞出何等令人惊艳的火花! 沈渐完全忘记了身处两位巅峰战力强者附近,看热闹也是有危险的,然而这种危险对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都是值得尝试冒险的。 无论魔天大陆,还是仙朝大陆,想看到这种场面并不容易。 他还记得骆道人说过的话,巅峰榜强者也许境界不是最高,但战斗经验和杀力,绝对是独一份的存在,也只有这种人,才可能拥有斩杀超然境数量居首的记录。 幽牙阳景道:“我们已经有二十几年未见了吧!还记得当年就是我把你带回了神殿,最后却导致舍妹的惨死,这件事,你欠我一个交代,我也欠澜月一个交代。” 王郎哼哼道:“好一个交代,真要交代,你是不是应该先找令尊大人问明白,我妻子是怎么死的,他才是最应该交代那个人。” 幽牙阳景冷冷道:“当年去追你们的七大魔将,从来没有接到过杀你们的命令,他们只是根据密报兵分两路,一路找到了你,任务是对你进行纠缠,一路找到了秋景,然而他们到时,秋景已经遇难,只剩下尚在襁褓的澜月,所以他们带走了澜月,秋景的死,根缘在你,错也在你,若非你通知旁人接应,导致消息泄漏,秋景怎么可能遭遇如此下场。” 王郎沉默。 虽然他对魔天并无好感,但他知道幽牙阳景是一个不喜欢说谎的对手,何况这件事涉及他血缘至亲,更没有说谎的必要。 幽牙阳景道:“这次澜月来归墟,完全是她个人擅自行动,家父得知消息后,还特地派出四名气海境侍卫前来护道,她并非我们故意派来诱引你的诱饵,我们想抓的,不过是你留在仙朝大陆的另一个女儿罢了。” 第225章 一剑千里的道 王郎抬头看着。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幽牙阳景冷冷道:“信与不信,你王郎也不是小孩子,不用多说,我来这里,是找你讨还那件东西,你马上归还,我今日转身就走。不还,很简单,你我朋友今日便问剑一场,看看是你的剑利,还是本神子的刀快。” 王郎静静等着。 不用开口,已经做出了自己的表态。 幽牙阳景握拳,掌中已有了刀,刀长三尺,狭而窄,形似柳叶。 小岛之上卷起一阵疾风,林木尽折,草叶翻飞,天空中狂泻而下的暴雨变化成无数道薄薄的刀锋,呼啸着席卷而去,瞬间来到海岸浅滩。 王郎握着剑柄,手指微微用力。 听得锃的一声龙吟。 明亮剑身出鞘。 无数刀锋就像奔涌的潮水遇上坚不可摧的礁岩,不可避免的分波而去。 白色剑气划出一道沟壑,将雨幕一分为二。 嗤嗤嗤!无数割裂声在小岛上响起,幽牙阳景周围空间闪现出数道明亮的剑光。 下一瞬,幽牙阳景身旁光晕破碎,整个人如一朵白云飘起,轻得真如天上云朵,伴随着海风、暴雨和剑光,向后飘退,消失在雨幕之后。 剑光渐敛,刀罡轰鸣声息,纷飞的木叶变成绿色粉末,飘飘坠地。 看着王郎的背影,沈渐动容无语。 他知道自己刚刚的亲眼见证了一场天底下杀力最强的巅峰对决。这种对决,或许未来数十年,往前数百年也无人亲眼见识过,海风如刀,或许是刚刚问剑的残余气机牵动了天象,周围空气变得异常阴冷,但他身上却暖烘烘的。 暖意来自心里,来自血液。 年轻人的血,总是滚烫的。 他相信这场问剑带给他的感悟是深刻的,刚刚那道凌厉至绝的刀罡以及笼罩天空的剑意,正如一场甘霖,无微不至清洗了一遍他的神识,他相信,这些都将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然而,就在他神往飘然的心绪尚未收回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传进了耳朵。 “扬帆。” 沈渐看着王郎的背影,知道这是他用密音术说话,只是现在的风向是反的,正因为刚刚那场短暂的交手,导致气流全部向战场流动,风急,升帆的话会把他们的小船吹回海岛。 但他还是依言升起了风帆。 船开始向小岛漂回。 王郎看着天空雨幕,大喝:“再来。” 突然向天空递出了一剑。 锃——悠扬的剑鸣在雨幕后回荡。 大雨如注,雨丝如刀。 风帆骤然鼓起,逆风而鼓,小船如同强弩射出的箭,冲破海浪。 沈渐能看见,倾盆大雨中无数回荡疾射回来的气机正推动风帆向前疾行,而船头之前,嗤的一声响过。 原本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出现了数以千计的交错灵光,刚刚闪亮,尽数被那道剑意斩断。 无边雨幕里,出现了一道极为清晰的剑道,不知几百里,小船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进那条剑道。 船上男女也突然发现,王郎也跳了上船,就在船尾。 风声呼啸中,小船在海面变成了黑点,渐行渐远。 下一瞬,剑道消失不见,小船也再不见踪影。 大雨渐缓,雨声也在衰弱。 幽牙阳景从雨幕中走出,一步就踏进了战舰。 屠维走上甲板,来到这位魔天少主身旁,他没有与他并肩,而是稍稍靠后,轻声道:“少主,追不追?” 幽牙阳景苦笑,左手放在胸口,数条长长的剑意割裂,纵横交错,布满了他的衣袍,割裂处正在流血,而胸膛伤口最深。 “一个杀力超凡的强者,突然变得不要脸,你认为你能追上,追上了,你认为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他目光遥望小船离去的地方,喃喃道:“他现在的剑意,失去当年无坚不摧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沉稳,说明他的心已经变了,一个学会了守护的剑仙,比以前的他更难杀。一个不想随便死去的强者,想杀他!哼哼,算了吧!我相信他,如果他相信仙朝那些人,也不至于流落江湖这些年。” 屠维道:“天尊那边?” 幽牙阳景道:“他伤了我,我也伤了他,还能怎地,难不成天尊还能怪我杀不了他,他要真那么好杀,天尊早就亲自出手,还轮得着我这个当儿子的。” 他轻拍着栏杆,一脸萧索,“有一件还是必须做。” 屠维道:“请少主吩咐。” 幽牙阳景道:“把王郎重伤,可能在北齐登岸的消息传出去,他不愿意杀,我就逼着他杀,反正死的都是敌人,何乐而不为呢!” 屠维犹豫了很久,方才说道:“不怕别人……” 幽牙阳景大笑,“有些事情你不该你来操心,安排你的事,尽心尽力做好就行,只要魔天一天还姓幽牙,你屠维大君的地位就永远稳固。” 屠维不敢问原因,有些秘密本来就不是他该打听的。 幽牙阳景道:“我也要借这个机会看看,有些事情的幕后,究竟是些什么人在偷偷操控,翻云覆雨。” …… 剑道打通的空间并不能一剑千里,能够借助魔天构筑阵法的神韵,开出一条去往数百里之外的通道,亦能想象到王郎对剑的理解深刻到了什么程度,正如天问楼的评语:天下剑道无出其右。 几百里外的大海,依旧是大海,海面有风,雨仍在下,风将小船吹往东方。 沈渐对刚刚斩出剑道那一剑,羡慕不已,至少他在观象教给他的所有道诀秘术中没有见过这种方式。 但他还是依稀能分辨,那一剑的诀窍。 王郎一脸得意,斜睨着沈渐,向他伸出了手,“拿壶酒,好酒,没百年陈酿就不要拿出来丢人了。” 沈渐赶紧掏出一壶金液琼浆递过去。 王郎捏碎封泥大口往嘴巴里灌,鼻孔里面还嗯嗯有声,“真不错……居然是神道宗……” 说着说着,一口酒从他嘴里喷了出来,吐出来的不止有酒,还有血。 然后他就倒在了甲板上。 陆璇玑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上前,把他从潮湿的甲板上扶了起来。 船虽小,也有蓬,虽不能完全遮风,但能挡雨。 王郎手上还紧握着酒壶,面色苍白如纸,可他还在笑,笑得很开心,因为他女儿正扶着他的脖子,一脸担心望着他。 沈渐当然也在,摸出一大堆丹药跟陆璇玑拿出的伤药放在一起。 王郎摇头道:“没用,幽牙的刀意独特,没任何丹药有用。” 沈渐道:“那就只能靠自身抽丝剥茧。” 王郎嗯了声,抬头瞧着他,道:“仙道院出身,骆道人亲传,参悟过武灵碑,一身与神修相近的武道气息,老实说吧!你真正的传道人究竟是谁?” 沈渐知道他耍诈,观象明确说过,哪怕强如王郎,甚至于更强者,都无法窥破观象一早就在躯壳内设下的遮掩阵纹。 所以他淡定如常,“骆道人就是我传道人,走武道之途天生注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郎果然不追问,又道:“刚刚那一剑,你看出些什么?” 沈渐道:“借势而为。” 王郎又把视线转向陆璇玑,笑眯眯道:“你呢?” 陆璇玑木然道:“等你养好伤再说这些。” 第226章 指教 王郎说不出来话了。 陆璇玑沉着脸,道:“别误会,扶你只是因为你救了我们,在确认摆脱魔天之前,你是我们最大的靠山。” 王郎笑道:“这座靠山,现在已经倒了。” 陆璇玑放开他,把头别向一边。 王郎很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酒壶还在手上,他只能喝酒。 沈渐坐了下来,坐在王郎身边,他也没有多嘴,也拿出一壶酒在喝。 沉默。 雨点打在小船蓬布上淅沥沥发出声响,雨已经小了。 王郎打破沉寂,开口道:“到了大陆沿岸,你们最好离我越远越好。” 沈渐道:“为何?” 王郎喝着酒,目光一直在陆璇玑身上打转,轻声道:“跟我一起,你们会遇上很多麻烦。” 沈渐也看着陆璇玑,道:“我的麻烦向来不少,多一件少一件没什么大不了。” 王郎眼睛瞪了起来,道:“别以为外面传你跟我学过几天,就真把老子当师父,我说的话你哪句听不懂,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老子发挥不出完整杀力好不好。” 沈渐没有还嘴。 陆璇玑淡淡地道:“等你解释完当年抛弃我们的原因,我自然会走……” 她扭头瞪了眼沈渐,“至于这个人,我跟他没关系。” 沈渐怔了怔,正想反唇相讥,想到她爹就躺在旁边,虎倒余威在,他可不敢当着这性情不定的强者去招惹他家姑娘。 王郎也斜目瞥向他,眼神中充满奚落之意,过了好一会儿,悠悠道:“话说回来,血杀秘咒可不是骆老头能教的玩意儿。” 沈渐眨了眨眼,道:“你确定武灵碑中没有?” 王郎语塞。 他参悟过武灵碑,当年离开仙朝大陆前,柳氏开国先帝邀请他参悟过,知道武灵碑中所蕴藏的道韵博大精深,以至于数千年来,无人真正敢说领悟到其中万一,当今仙朝大陆武道流传,或多或少都能和武灵碑攀上一点关系。 陆璇玑也在听,她也很好奇沈渐和生父之间的关系,更好奇他突飞猛进的一身修为从何而来。 沈渐道:“如果上了岸你的伤势尚未痊愈,我会帮你。” 他又瞟了瞟了陆璇玑,接着道:“至于陆姑娘,我想以她的身份,只要在仙朝大陆,没人敢真正惹天师道,不用太过操心。” 王郎撇着嘴,道:“凡是不要看表面,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看见的那么简单,很多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仙人,其实肚子里面全他娘的是男盗女娼。” 陆璇玑道:“我已经说过,解释清楚当年一切,我自然就离开,用不着你假模假式关心。” 王郎又闭上了嘴。 在自家女儿面前,他这个极不称职的爹,确实没有太多可反驳的余地。 沈渐不想介入别人的家事,要不是王郎还有另一个女儿,他甚至不想跟他扯上太多关系。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容貌身材与幽牙澜月有七八成相似,性格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他还真没把她放在眼里过。 过了很久,王郎才缓缓道:“当年之事,原因很复杂,不应该是你当小辈应该关心之事,希望你能理解。” 陆璇玑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转过身死死瞪着他,大声道:“别忘了,当年你抛弃的不止是母亲,还有我……难道在你眼里面,认为跟你亲生女儿解释,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难道在心里面,这二十几年,就没有一丁点愧疚……” 她骂了很久,胸中压抑了二十几年的郁结喷薄而出,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二十几年被人抛弃,受人白眼的压抑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王郎脸色很难看,只顾埋头喝酒。 酒壶空了。 酒水再多,又如何能淹没他心里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痛。 如果此时面前无垠的海水能浇灭心底的惆怅,他一定毫不犹豫跳进去。 可惜不能。 他也清楚,毕竟陆璇玑身上流着他的血,也保留着他执拗的性格。 他想寻求沈渐帮助,不过这家伙看起来根本没有帮他解围的意思。 “小子,没眼力见是吧!没见着老子酒喝完了?” 他只能把气往沈渐身上撒,能撒一点是一点。 沈渐又掏出一壶酒递过去,王郎捏开封泥,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刚喝一口就喷了出来,喷了沈渐一身,怒喝道:“这是什么鬼,金液琼浆呢!别跟我说没有了,你小子糊弄人是不是。” 沈渐掸了掸衣服上的酒水,正色道:“我欠你一次帮助,又不是欠你酒,凭什么,你说啥是啥,就这个酒,爱喝不喝,不喝拉倒。” 王郎想喝的酒并不是酒,只是想分散陆璇玑激动的情绪。 沈渐当然明白,所以他很配合。 王郎道:“你想帮我?” 沈渐道:“嗯。” 王郎道:“先前那几剑,你都看出些什么?” 沈渐道:“前辈的剑意很强大,也很取巧。” 评点一位剑道魁首取巧,怎么听都不算好话。王郎却没生意,眼睛里反而露出赞许,颔首道:“说下去。” 沈渐道:“前辈的剑意总的来说,无非就是刚刚我说的那句,借势而为,借的是对手强大的气机之势,行的是前辈所要达成的目的。” 王郎道:“虽然不完全,但也算说到了点子上,看起来,你能有目前成就,真不算误打误撞,福运齐天而已,脑子够聪明,能看见别人不会注意的细节。” 沈渐道:“谢前辈指教。” 陆璇玑已住口,身子又转了过去,这次离得更远,尽量靠近帐篷边沿。 王郎道:“既然你想帮忙,就得明白,等到了岸上,敢来找麻烦的可都不是普通人,以你现在的能力,对付同龄人没问题,真要对上他们,根本就没有你近身的机会,纵使你有再强的体魄,近不了身,也只有被别人活活磨死的份。” 沈渐面不改色,道:“不还有前辈吗?” 王郎又往嘴里灌酒,吐着酒气道:“你看我这样子,能做什么?” 沈渐道:“指点。” 王郎大笑,笑得又开始剧烈咳嗽。 这次陆璇玑没有过来,沈渐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缓解。 “好,我教你。” …… 王郎真的指点起沈渐来,虽说剑刀并不完全相通,然而以他的境界、经验,提纲掣领,指点起来并不费力。 沈渐的底子本来就好,体内十五座天池日臻圆满,第十六座天池初现雏形,真气之足,气血之盛,实非他人可及。 问题也恰恰出在这儿——观象教他的东西,强大归强大,消耗也惊人,若非他具有与他人不同的真气储备和充沛气血,只怕每一次出手基本就等于一招废。 他的强,完全建立在观象为他打造的身体小天地之上,满脑子术法、道诀对他来说就是鸡肋,实战中效果真不如一刀一拳管用。 这种强,也只能在同境或相去不远的境界中管用,比如当初对上王陈,若非借用巫术神韵,打了个出奇不意,十有八九,那一次他就会把那条命交待出去;归墟壶天内对上青衣,如果没有道鸣钟灵物替他挡剑,也没有符纹重生,杀了个措手不及,不但他会死,幽牙澜月同样逃不出鬼仙魔爪。 那是观象的眼界不够? 自然不是,也许就是观象站得太高,着眼太远,一切术技,取巧之道对他来说都是小道,根本就不屑于去深耕这些他认为没用的东西。 而王郎教的,正好是他最欠缺的一环。 第227章 登岸 沈渐领悟力本来就好,王郎的指点也不是什么需要长期修炼,循序渐进的道诀心法,而是一些道理,如何用最省力的办法,达到最佳效果的道理。 道,道者人所行,故亦谓之行。 从来道就不是前人指路,后人随之的登天路,永远都有先驱者在这条漫漫长路上摸索前行,王郎的道,也许踏过了前行踩出来的平坦之路,但现在他走的,绝对是前无古人通行的一条崭新之路。 至少后来观象对此做出过中肯评价:此子若在天,非早陨,即通神。 当然在王郎面前的时候,老家伙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小船速度不快,一路顺风,到达彼岸也是迟早的。 船靠岸。 王郎身体依然没有好转,连行动都很困难。 幽牙阳景那一刀,在他小天地内留下了太多隐患,纠缠百结,想要找出线头抽丝剥茧并不容易。 海岸边,有几个皮肤黢黑,穿开裆裤的小孩正在沙滩上做游戏。 有小孩子的地方,肯定离村镇不远。 看见他们的小船直接冲上了沙滩,这些小孩像见到什么稀罕一样就冲了过来。 时值深秋,正是渔民出海旺季,他们的小船本来就是普通渔民常用那种,这些小孩也许误以为是自己的家人赶海归来。 看见船上走下来的三个人,脸上顿时流露出失望。 沈渐笑眯眯地问:“你们住在附近吗?” 小孩们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既没人点头,也没人摇头。 王郎被他扶着,陆璇玑自从发过一次脾气后,再也没跟他们说过任何一个字,“北齐当地人听不懂你的仙都官话,大陆雅言也听不懂。” 沈渐只能连比带划,向小孩们打听附近城镇,甚至不惜在沙滩上画了幅了城镇的画。 他的字写得不错,能写很多种字体,便画画的天分实在不敢恭维,这也是他无法理解符箓一道的根本原因,但凡一个合格的符师,放到世俗上,都是一个极其天才的画家。 符箓一道重不在画,而在于意,在于用文字构图表达天道能看懂的意思。 好在搁这些小孩面前,用不着表达得太清楚,画再烂,小孩都能看出来他画的是什么? 绝大多数时候,小孩比老天爷聪明得多,因为他们够单纯。 …… 一辆马车驶出了一座叫胡杨的小镇。 马车很老,拉车的甚至不是马,而是耐力更好,但脚程很慢的骡子。 北齐以武立国,马匹价格相对高昂,一匹马的价格,基本上就能让普通人家衣食无忧过两年日子,他们也负担不起养马的日常开支,所以普通人家通常都用驴车、骡车、牛车代替劳力。 这辆车驶出胡杨那一天,有一个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大陆。 谁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开始传出来的,但这个消息,比长了翅膀的鸟儿还快,几日内便传到了天南海北。 王献刚刚就藩,整个河西州大事小情不甚熟悉,虽然他这夏王不领兵权,但封地事务还是需要经常参与的,太守、郡守也会经常拿着一些地方棘手事务主动上门,求的自然不是什么执政之道,而是一种人情往来。 王爷就是王爷,即使再落魄的王爷也是当今陛下亲生儿子,还是唯一那个。 就在沈渐赶赴北齐那段日子,仙朝已经改元,天后登基,改元天照,王朝不称国,这是仙朝大陆数千年传统,官方正式文书也只需改变年号,只不过在王朝以外的附庸国,民间称谓已经把柳朝改成了周朝。 女人当权在历史曾经出现过多次,最近的一次还是在萧氏王朝之前的秦氏王朝,也有过二三十年女性当政的过渡期,所以天后登基也没有引起民间太多非议,最主要是五大仙家宗门,以及七大门阀并未对此发声,始终保持沉默。 王献刚处理完手上一堆事情,就看见书房外管家一脸忧色,站在门槛前犹豫着要不要进。 府上管家来自北齐,自从半路被人袭击后,北齐方面派来了三十余名道境侍卫,再加上上百名丫鬟仆役,甚至连管家都曾经在北齐做过五品大员。 这当然不合规矩。 但女帝没说什么,京都那些没事找事的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御史言官也不敢多此一举,毕竟京都还有一个六亲不认,偏偏对夏王有特别感情的权臣丁冲,他如今在京都的地位可以算得上如日中天,没谁敢去触动他的霉头。 “靳管家,有什么事?” 王献对府上下人向来客气,也深得王府上下敬重。 靳管家撩起下摆,赶紧走进书房,在王献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什么?王郎重伤?沈渐和天师陆大小姐跟他一起?” 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王郎是什么人,身为皇子的他无比清楚。 至今王朝对他的格杀诏令依然在悬,跟这么一个危险人物公然同行,等于就是在自己头上挂上了一块‘来杀我’的醒目招牌。 最关键的是,原本那个强大到可以震慑绝大多数高境修行者的大人物还受了重伤。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皇室那边派人去胡杨确认过,这个消息在他们到达胡杨前就已传开,此事只怕很多人都已知情。” 王献匆匆往外面走,刚走出几步,又掉头回来,指着靳管家道:“去,赶紧给北齐陛下符书传信,请他们无论如何将沈渐带离王郎身边。” 靳管家唱喏退下,又被叫住,“请他们带个口信,让他们来河西。” 靳管家有些迷茫,道:“殿下的意思?” 王献眉头紧蹙,道:“你不知道我那兄长,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只能让他来河西,方才安心。” 靳管家忧心道:“王郎是什么人,殿下清楚,让他来河西,会不会引起在世仙将们的一致不满。” 王献摇着头,“顾不得许多,此时此刻,保住沈渐的命最重要。” …… 车在路上颠沛,人在车中摇晃。 陆璇玑很不适应这种赶路方式,山上人很少乘车,马车都很少,何况这种又老又破,脚程比走路还慢的骡车。 车上另外两个人倒很享受,还能在颠簸的车上喝酒。 “你为什么要去东海,准备去琅琊?” 陆璇玑难得开口,王郎当然要回应,而是还是那种恨不得把笑堆满整张脸的回应。 “不是去琅琊,虽然那里曾经是我的故乡,不过现在,那个地方想杀我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方都多。” 陆璇玑道:“为什么?” 王郎道:“当利益足够诱人的时候,很少人能把持住自己的本心。” 陆璇玑冷冷道:“你身上有足够引诱人的利益?” 王郎悠然道:“不然这么年,那些人还拼命找我干嘛!” 陆璇玑哼了一声,道:“不是因为你杀了五位开国仙将!” 王郎道:“刚开始那几年,报仇的人也许存在,后来那些人,都是各有所图。” 陆璇玑一脸不忿:“你究竟还有什么秘密让人如此惦记,是不是与幽牙阳景要你归还的东西有关?” 王郎大笑,又差点给酒呛进喉咙,“还是我家闺女聪明。” 第228章 试探 沈渐心想,这些前辈都有这种说话说半截的臭毛病,好像不这么说,就不能显得他们高深莫测一样,其实有什么嘛!大不了就是天门碎片之类的物品,我身上现在还藏着两件呢! 有时候,他真为陆璇玑感到不值,摊上个这么不靠谱的爹,当年抛妻弃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他的责任吧!二十几年光阴,你敢跑到仙都附近晃悠,就不能跟自己女儿解释清楚当年离开的原因! 王郎瞪了他一眼,恼火地说道:“你小子心里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没你的份,教你一些战斗之道,不过是想让你帮我多挡几刀,如果你觉得不值,现在就可以离开。” 沈渐没理,右手按着刀柄,闭目在那儿养神。 王郎别开头的时候,嘴角露出了笑意。 沈渐也不是真的在养神。 从胡杨出来不久,他发现附近多了很多修行者气息,境界有高有低,真正超然仙境还没有,但道境天元已经出现了好几个。 或许是王郎本身名气的震慑,这些人只是在附近徘徊,就连试探的意图都没有。 骡车一天走一百里已是极限,北齐地处西北,地广人荒,路上可供食宿的地方并不多,官驿倒不少,沈渐身上有官凭,住驿馆肯定没问题,但王郎和陆璇玑就很麻烦,前者毕竟是当朝通缉要犯,后者又是女的,总不能让她跟自己躺一张床上吧! 她愿意,身边那个当爹的也不愿意。 赶车人对这一带还算熟悉,找了家大车店投宿。 大车店就是给骡队脚夫准备的低档次住宿,僅僅有个片瓦遮头,四墙挡风的场所,睡觉的地方也不分男女,一水大通铺,炕上那些被褥油腻得都能下锅熬出几盘炒青菜的油水。 经过沈渐二两口水的交涉,再加上三两雪花花白银的诱惑,总算说服了大车店老板把他自己家人居住的房间全部让了出来。 虽然三人还是住一间房,至少在炕头上还隔了道帘子。 王郎头一沾枕头就鼾声大作,沈渐能听到帘子另一边陆璇玑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的响动。 屋子外边修行者气息好像越来越密,夜色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寒冷的秋风中窥视着这边。 沈渐也睡不安稳,他只能保持着一半清醒,一半修行的状态。 王郎教的那些道,时间终究太短,掌握程度不到两成,没经历实战的情况下,感觉在战斗中如果再次使用锋芒、叠浪、八面锋这三重楼,至少能省下之前小半消耗,如果是千闪,他也没有把握用出归墟壶天中那种威力,毕竟六重楼还不是他这个境界能完全掌控的东西。 清晨时分,大概寅时,沈渐第一个起床,看着有些憔悴,没有完全沉浸坐忘,对缓解疲劳帮助不大,再加上紧绷的精神,本来就对精神意志力就是一种煎熬。 大车店提供早饭,比石头还硬的馒头,看不到一粒完整米的稀饭,配有一小碟吃一口能咸死人的咸菜。 沈渐用馒头夹着咸菜在那儿小口咀嚼,眼睛却在注视周围。 王郎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再大的风险都跟他无关,他只关心身边的陆璇玑,小心翼翼地嘘寒问暖。 给她解释清楚你变成渣人原因不就得了! 沈渐暗自腹诽,他用了观象教的方法收敛心神,绝不让王郎窥探他的心声。 店老板没有出现在大堂,可能是昨晚让出了自己的房间,一夜没睡好,以至于没能早起,店伙计端着长长托盘,穿梭游走于吃早饭的客人当中,给桌上客人送上一份一模一样的饭食。 就在这时,哗啦啦一声响,伙计撞了一名刚背身起来的脚夫,托盘翻倒,稀饭洒了个满天白汤,馒头滚了一地。 脚夫给淋了一身,头发上全是点点细碎米粒,大清早起床的人多半都有起床气,更何况稀饭滚烫,烫得那人直跳脚,一个大耳刮子就呼在了伙计脸上,把他打了个趔趄,脚夫犹不解气,大声喝骂着,追着伙计就打。 那伙计不敢还手,抱头在店堂里面到处跑。 陆璇玑蹙着眉,她从小生活在丹碧山,住在天师府,出则有师兄护送,入则有丫鬟服侍,虽不及皇宫内院奢侈,比起大户人家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哪见过这种阵仗。 沈渐警惕得多,右手放在刀柄上,肩膀也沉了下去。 伙计冲他们对对直直跑了过来。 沈渐的刀也出鞘。 伙计面前多了一把刀,却好象根本没看见,直接撞了过来。 沈渐手晃了一下,刀尖抵住了伙计的咽喉,从他身后追过来的脚夫双手抱住脖子,嘴巴里面咯咯作响,一步步退了回去,刚退出三四步,他就倒下。 伙计手上也出现了一把尖刀,不过还没等他刺出来,咽喉已经被刀锋割断。 血顺着刀刃回淌,沈渐刀收了回来,收回刀鞘前轻轻振动了一下刀身,上面残留的血便被甩到了地上。 店里面的客人都在大叫,四散而逃,有的人还大喊着:杀人了。就连赶车的骡车把式也跟着这些人跑出了大门。 王郎从头至尾眼皮都没抬,继续吃着他的饭。 陆璇玑瞪大眼,“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来对付我们的,他们身上完全没有杀气,也没有气机波动?” 沈渐没有解释。 王郎笑着道:“他们身上带着掩气符。” 陆璇玑眯眼看向两具尸体,并没有看见灵元流动。 “谁会把掩气符明目张胆挂在外面,那不是不打自招,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贴身放置,外层还穿着件画了锁灵符的小褂,这样就能保证不泄漏半分灵气。” 王郎对她的解释倒是不厌其烦。 陆璇玑不信,挥剑挑开伙计衣襟,果然看见了一件画满符纹的褂子,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沈渐:“既然掩饰得这么好,你怎么看出来的?” 沈渐还是没说话,他不太想跟这个女人搭上太多关系,也是在跟王郎表明他的态度,以免这家伙老是防贼一样盯着他。 王郎叹了口气道:“首先这个伙计端盘子的技术虽然练得不错,给每桌人送饭的动作就有点太过斯文了,这种地方的伙计多半脾气不会太好,哪会像他这样轻拿轻放,没把碗直接给你扔桌上都算不错了。” 陆璇玑还是没懂:“来者是客,难道有错?” 王郎道:“你是在京都住久了,大酒楼伙计有小费,有分红,收入也高,态度当然很好,这种地方,住一晚也就十几文,一顿饭十几文,收入怎么可能高,收入不高,你能指望他们象大酒楼伙计一样把你当衣食父母般照顾。” 陆璇玑还是不服道:“万一新来的?” 王郎道:“有可能啊!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引起骚乱,刚刚那一撞明眼人谁都看得出就是故意的,而且那个脚夫你没见着他鞋底衣角还有新鲜的湿润泥巴,他要是昨晚住在店里面,身上怎么会有这些。” 第229章 礼送 江湖经验总是需要时间来积累。 陆璇玑就是那种严重缺乏经验的温室花朵。 沈渐的经验也不丰富,不过他的眼力比别人好,掩气符也好,锁灵符也罢,在他眼里就形同虚设,他一眼就能看到别人的气机流动。 昨晚住店的时候,他就留意上了这名伙计,店老板明显也跟伙计不熟,而且很怕他,只不过昨天晚上他没有亮出獠牙,自然没有杀他的必要。 杀人一时爽,后续的麻烦接踵而至。 骡车把式给吓跑了,带着他的骡车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大车店里面连一辆车都没有,想搭个便车都找不着庙门。 王郎行动不便,沈渐只能背着他用神行符赶路,好在陆璇玑身上空白符箓多的是,她虽然算不上符道行家,画符本事至少比沈渐强,画几十张中阶神行符还是没问题。 只不过画符太吃境界,陆璇玑的画出的神行符自然比不了降真或宫素然画的符箓,速度差一大截不说,消耗也更快,基本上每隔几十里,就会耗尽一张符箓符意,又得重新布置。 而且大白天背着一个人在官道上神行,扎眼得要命,处处引来注视目光,沈渐感知能力再强,也没办法一路上去仔细分辨几百甚至几千人气息,从中找出谁在跟踪,谁在窥视。 …… 枯叶满地的秋林中,三人稍作歇息。 大车店遇袭后,三人不再进店打尖住宿,既然有了第一拨试探者,肯定会有第二拨,第三拨人相继出现,修行者行刺手段千奇百怪,谁能担保所有手段都能识破? 王郎倒像是最无所谓那个,不停抱怨着赶路辛苦,嘴里还不停喝着刚从路旁村肆买来的酸涩村醪,喝得还挺得劲,早前嫌弃沈渐酒水那种高人风范荡然无存。 就像有位先哲说过的一句话,大体意思就是: 再美丽的仙女当你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处,你会越来越感觉,她其实跟长相普通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吃了会拉屎,也会放屁,睡觉同样会磨牙打呼,当然炼气修行者前两者很少,但绝不是没有,指不定你还会发现,仙子有时候比普通女人毛病更多。 高人也一样。 之所以大家会认为高人与众不同,那是因为高人通常都喜欢保持距离,有距离,才有想象,永远仙气道骨,御风泠然通常只存在于大家的想象之中。 大地微微震动,枯叶重新飘起飞舞,远方数百铁骑沿着黄土山道奔掠。 “北齐人,看来他们已经彻底撕下了伪装。” 王郎喃喃道。 陆璇玑剑出鞘,横剑腹前。 沈渐好象没有听他说话,直接就冲出了秋林,没有附加什么道法真气,纯粹就是跑,脚步还挺轻快。 “老谢——” “沈渐。” 御谢拓不等健马停稳,翻身下马,两人把臂而立。 沈渐在他胸口擂了一拳,大笑道:“你小子咋来了?” 御谢拓身子在晃,揉了揉胸口,笑道:“你这家伙来了北齐都不先来打个招呼,是不是嫌本少爷家酒水不好,招呼不起你这随时能喝的仙家琼浆的大人物。” 结果刚说完胸口又挨了一下。 他递过去一壶酒,滋味虽不如仙家酒清泠甘甜,也是香气浓郁,满口生津的上等佳酿。 御谢拓歪着脑袋瞧向沈渐身后,道:“那位就是王郎?” 沈渐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睛。 御谢拓赶紧摆着手,道:“我可不是冲他而来。” 沈渐笑道:“我又没说这种话。” 御谢拓瞪着眼,气呼呼道:“你的眼神就是那个意思,一定是这样,你居然怀疑会我!” 沈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你还真误会了。” 然后悠悠接着道:“就你那这点人,这本事,还没法蹚进这趟浑水里面。” 御谢拓怔住,表情比刚才还要悲愤。 沈渐及时安抚了他,“老实说,你怎么跑来了?独孤呢?” 御谢拓叹了口气,先回答了他后一个问题: “独孤被海船带回澎城,一直担心你,所有不惜花重金租了一艘采珠船去了归墟出口附近,海上气候不稳,符信飞行极不稳定,我也不知道他收没收到符信。” 沈渐嗯了声,“我相信独孤不会有事。” 御谢拓道:“谢家做出决定,王郎所作所为与御守谢家无关,有鉴于他仍然是仙朝通缉要犯,谢家既不收留,也不参与,我带来这些军队,就是家族派来礼送他出境的,没有别的意思。” 沈渐放下悬着心,还没等开口答谢,王郎已经先开口道:“谢御守倒也算得上一个聪明人,至少在如今的七阀家族中,他还算脑子清醒。” 御谢拓恭然一礼,道:“前辈不要怪罪才是。” 王郎大笑,道:“我要东出帘山。” 他说话的口气,哪像被人礼送出境的灾星,感觉反而像刚去别人家做完客的贵人,给主人家提要求呢! 御谢拓道:“但听前辈吩咐,只要不在北齐停留,从哪儿出境,全凭前辈意愿。” 说完这些,他才对沈渐说道:“老四传来符书,要你南下去河西,你是继续跟这个扎眼的目标同行东出帘山,还是分道扬镳去见老四?” 沈渐嘴角扬起笑意,心里知道这是王献的好意,但他又如何在这种时候把祸水引向朋友身边? 所以他只能摇头。 …… 马车平稳行驶在官道上,六马大车跟租来那辆破骡车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车上还有酒,有肉,北齐名酒,西北烤羊。 谢家的礼送确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沈渐没有去车上坐着,骑着马与御谢拓同行,相较于车上面对陆璇玑的冷面冷语,跟朋友说话聊天心情愉快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支军队正是以御谢拓带去幽州那支军队为班底,里面好些人沈渐都认识,有过一同上战场的同袍之谊,说话也轻松不少。 有谢家人护送,路上窥探之人少了大半,毕竟北齐是谢家的天下,没多少势力敢在北齐地盘上与谢家撕破脸。 他们住的地方也从民宿变成了官驿。 每晚住宿,沈渐还是相当谨慎,没有完全把安全寄托在谢家私军身上,还是与王郎同吃同住,寸步不离,也不至于像之前,睡觉都不敢太沉。 御谢拓倒不觉得奇怪,毕竟所有人都以为沈渐一直接受王郎指点,师徒情深,做这些事情自然理所当然。 第230章 山雨欲至 官道之上,一队人马拦住前路。 来的人鲜衣怒马,不是军中打扮,一骑越众而出,锦衫飘飘。 御谢拓勒马横枪,挡在最前面,怒喝道:“千钟照,这里是北齐,不是范阳。” 沈渐也笑道:“千钟兄这是准备来还债?” 千钟照面色铁青,不理会二人,鞭梢指向队伍后面那辆大车,朗声道:“陆大小姐,千钟照奉命前来迎接陆小姐归山。” 陆璇玑冷若冰霜的脸从车窗后出现,冷冷道:“奉命,奉谁的命,本小姐与你千钟家何干?” 千钟照面色尴尬,大声道:“这是令堂大人的意思。” 车厢里面王郎脸色也有些变了,小声说道:“你还是跟他走吧!” 陆璇玑冷冷瞪了他一眼,道:“我等了二十几年,这二十几年,你除了偷偷摸摸送过几件礼物,连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现在我就在你身边,只要得到你亲口解释,难道你连做出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王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手背微微发抖。 他无比希望女儿陪在身边,哪怕对他冷淡到比陌生人还不如,但他清楚前路会遇上什么?他又无比希望女儿因恼怒弃他而去。 各种各样情绪纠结,令这个号称天下剑道最强的汉子也难以抑制气血翻涌,哇的一口鲜血喷溅,陆璇玑雪白的衣衫上桃花点点。 她下意识抬起手臂,很快又放了下去。 王郎斜倚在靠枕上,面如金纸。 陆璇玑再不去看他,冲车窗外说道:“不必再说,请千钟公子离开。” 御谢拓道:“怎么,千钟公子真想在北齐与谢某打上一场?” 千钟照没有说话,扬臂让带来的供奉们让开道路。 队伍继续前行,千钟照也没有离开,而是带着人远远跟在队伍后面。 御谢拓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看着沈渐,“听说你跟陆家小姐还有那么点渊源,这次又一起从归墟出来,不会……” 沈渐正色道:“别乱说,只是巧合,我跟她没关系。” 御谢拓嗤的一声,满脸不信。 当年他沈渐跑去天道还刀,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再加上风流名声在外,前有名冠京都的花魁,后有天南梅家小姐的垂青,再加上九院问道赢得的天机伞随随便便赠送昭阳公主,一桩桩一件件事实摆在那儿,要说他跟天师道陆家小姐没点情感纠葛谁信? 何况王郎于他有传道之恩,托付自家闺女这种桥段,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故事。 不管御谢拓怎么旁敲侧击,沈渐就是不承认。 …… 京都大理寺。 丁冲拿起一份刚从内卫转来的情报摘抄,很快两条又黑又粗的浓眉就皱成了一条直线,他拿起桌上的木镇纸,敲了敲桌面。 很快一名大理寺主簿官员从门外走进来,“寺卿大人有何吩咐?” 丁冲扬了扬手上那份摘抄,厉声道:“这份卷宗是谁负责摘抄的,其中一条谢家私军向西直抵帘山,为何没注明原因?” 主簿战战兢兢伸长脖子看了眼那张纸,说道:“这份情咨宫中传出来时候就这样,小的重录之时,没做任何增减。” 丁冲把摘抄往桌面重重一拍,喝道:“放你娘的屁,内卫情报皆是完整抄录,传至本官这边,岂可能偷工减料。” 主簿很快将那份情报原件找出,重新返回。 两份情报除了纸张不同,大体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丁冲再次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去通知负责这份情咨转誊的内卫,让他立马来大理寺见我。” 主簿唱喏去了,丁冲开始心绪不宁。 这肯定不是誊录失误,内卫纪律何等严明,陛下眼皮底下,如今内务这一块全部交到他的手上,谁敢偷奸耍滑? 只有一种可能,陛下授意。 陛下很少过问情报细节,通常只要分析之后的结果总结,怎么可能授意内卫,向自己隐瞒来自北齐的情报?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北齐最近有行动,而且这次行动最大可能与王献有关。 只有这种解释! 宫中负责誊抄的内卫很快就来了,似乎路上与主簿交流过,神色显得极其不安。 丁冲挥手让人关上门,起身来到这位文职内卫身边,一只手搭着他肩膀,把他轻轻按坐在堂下椅子上,徐徐道:“说说吧!那份情报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卫面如土色,不敢正视,小声道:“卑职照原文誊写,并无增减。” 丁冲微笑道:“是吗?你想让本官去内卫案牍房亲自查阅原文?” 内卫整个人都在抖,脑袋垂得更低,“原文今日已送皇档库。” 丁冲指尖开始用力,内卫额头冒出碗豆大小汗珠,咬着牙一声不吭。 内卫挑选不重修为,重在忠诚和毅力,这位虽是文职,依然具备大多数内卫应当具备的忍耐力。 “内卫情报当日誊录,抄送主官分派各组分析,结论再抄送主官审核,报陛下御览,整个过程,少则日,多则一月,原件必留案牍库以备详查,这份情报今日才到,本官尚未分发,你敢私自送交皇档库?” 他的嗓音开始严厉,手上力道更重,内卫身体抖得更厉害。 “林……林大人,是林大将军的命令。” 意志再定,毅力再强的人,都有忍受痛苦的极限,内卫挑选再严格,也无法挑出数千名心坚似铁,毅力超凡的圣人。多数人无非是脑子里多了层别人不具备的硬壳罢了。 而丁冲对如何打破别人心防硬壳有专门研究,也对如何施加痛苦有过刻苦深研。 林深是名义上内卫统领,但女帝即位后,这位有柱国仙将勋位的大将军已经不再涉足谍报,他怎么可能突然下达这种命令。 “这份情报上的措辞明显就是你日常摘录用语,说明你看到过原文,现在你就把原文内容原原本本给本官复述一遍,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不行。” 丁冲的语气阴冷而不容置喙。 当他听着内卫小声陈述情报原文,脸上的表情越发阴冷。 原来与王献完全没有关系,也跟谢家反叛无关,只是一份来自北齐密探传回的普通公文,内容本来就很简单: 谢氏调私兵五百人,护送王郎、沈渐、陆璇玑前往帘山边境。 他马上明白了陛下为何让林深下令隐瞒,轻轻叹出了一口气,松开那名内卫,轻轻拍了拍,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没来过这里,我也没召见过你,记住了吗?” 第231章 飘落的第一滴雨! 帘山就在眼前。 这条纵贯大陆南北的狭长山脉,也是北齐与王朝边界分割线。 柳氏坐上龙椅前,帘山以西大半地区归北齐管辖,柳氏当权后,为防止北齐借此天险威胁王朝北方腹地,借划地交换,以西北一片荒凉之地,换走了北齐东面门户,如今北齐与王朝的边界就在帘山山脉以西,一条小河沟和一座小得可怜的桥就成了两地可辨识的界线标志。 御谢拓的军队不能跨过这条象征性的小河沟。 “一路保重。” “保重。” 喝完最后一杯酒,沈渐牵着马走过小桥。 这匹马也不是军马,看起来不算神骏,但至少能让沈渐不用背着王郎赶路。 千钟照和随从依然远远跟在身后。 深秋的天阴沉得可怕,行走在峻岭狭谷间,光线暗淡得就像夕阳落下后的时光,整个景物都笼罩在灰暗之中。 王郎的身子随着健马行走上下起伏,他看了看跟在马后的陆璇玑,又抬头看向山巅,忽然说道:“来了。” 什么来了? 自然是敌人来了,一直忍耐苦熬着等待机会的人来了。 沈渐身体每块肌肉都绷紧起来,下意识扯了扯腰后那把镇嶽,他想把手上的马缰递给陆璇玑,但她好像并没有上来接的意思。 千钟照那帮人远远拖在后面,这里是峡谷,道路曲折蜿蜒,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王郎还是表现得很不在乎,继续喝着酒。 离开谢家马车的时候,他用马车上的毯子包走了很多,很难想象,这位身居巅峰榜首长达二十几年的剑道魁首,身边竟然没有一件傍身的储物法器。 仔细想想也能想通。 超然仙境本来就有属于自己的壶天空间,正常情况下,根本用不着带这么一件东西,然而一旦受伤或经络受损,壶天空间无法使用,也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这也间接说明王郎的伤有多重,重到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沈渐道:“他会不会马上动手?” 他,指的就是潜藏在暗中那个人。 王郎撇了撇嘴,道:“谁知道呢!反正总得有人先来,境界越高的,越不会轻易出手。” 沈渐没有接话,这些日子,他已经熟悉了这位前辈的性格,一个词形容,那就是自恋,自恋到了一种人神共愤的境地,嘴巴里面每说出一句话,都像在炫耀自己曾经的光辉岁月,当然在陆璇玑面前,他是卑微而谦逊的,他想说的话,你不想听也得听着,他不想说的,你就算拿着九头牛拽,他也不会开口。 果不其然,王郎挑眉似剑,极其不屑地说道:“你知道那些境界高的家伙怎么才能境界高吗?” 沈渐没问。 王郎眉毛挑得更高,呵呵道:“当缩头乌龟嘛!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想不到,看来资质再好,想象力也有限,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来你的修行注定只能走别人走过的路,最后被别人堵在羊肠小道上面,进退不得。” 沈渐道:“前辈,下次你奚落人的时候,麻烦还是分清形势,现在唯一能帮你的人,就是我……你的宝贝女儿,可能也会出手,不过我想,她更希望你陷入绝望,只有到了那种时候,你才会说出心里面藏着的秘密。” 山间雾气更重,天地被灰雾笼罩。 王郎根本没有收敛的觉悟,笑道:“人死卵朝天,该说的话,我不会等到临死才说,不该说的话,我就算死,也不会透露半句。” 沈渐懒得搭腔,他跟陆璇玑之间有什么秘密,干自己屁事。他心里告诉自己,之所以跟着王郎,就只是回报他相救之恩。 他根本无法感知到山谷中那个人的气息,甚至连其他窥探者的气息好像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山寂寂,鸦雀无声。 安静本来就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前兆。 然而他并没等来疾风骤雨。 身后马蹄声急,来的是千钟照那帮人。 没了谢家人阻拦,千钟照似乎鼓足了勇气策马追到陆璇玑身后,轻声唤道:“陆姑娘,听我句劝,还是回丹碧山吧!” 陆璇玑眼角轻挑,纤纤柔荑按上了剑柄。 千钟照道:“你若看不上在下,我送你回山后,保证回家请家中老人取消婚约,绝不纠缠。” 陆璇玑充耳不闻。 王郎呵呵,“瞧瞧,瞧瞧,人家多会说话,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陆璇玑这才瞪着他怒道:“能不能闭上你的嘴,真想说话,那就把二十年前的事情说出来,你想让我离开,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王郎马上闭紧嘴巴。 恶人自有恶人磨! 沈渐心里面笑开了花,也没有放松对周围的警惕。 峡谷间已经很浓的水雾突然间淡了,前面那块像屏风一样陡直,一棵树也看不见的悬崖顶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容貌相当英俊的男人,一袭月白锦衫鼓荡飞舞,腰带上悬挂那柄金银错,青色宝石镶成青龙图案的佩剑上,银丝流苏更是闪亮夺目。 看上去他应该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 而且他长得很像沈渐一个认识的人,嘴唇上面和颏下一撮短髯把这个人衬托得更加成熟。 王郎眯起眼,仰起下巴,笑着道:“萧兄啊!萧兄,怎么脸上都长毛了呢!以前你可是七阀家族最有名的小白脸之一,多少姑娘为你魂牵梦萦。” 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两人间的恩怨一定不小。 谈不上杀父之仇,那也是夺妻之恨。 沈渐握紧了刀柄。 王郎突然用耳密术道:“青田萧渃,仙境洞神,你还想蹚这趟水。” 沈渐点头。 王郎道:“勇气可嘉,实在冒失,我要是你,一定会说告辞不送,有机会帮你收尸报仇。” 沈渐也用耳密术道:“前辈敢如此招摇过市,我想你一定准备有后手。” 萧渃这才开口:“二十几年不见,琅琊王郎说话还是一样的贱,就是不知道掌中的剑,还有没有当年锋利。” 王郎一边耳密术给沈渐回了句:“你不就是后手?”一边大笑道:“当年就是剑不够锋利,才没把你这小子送回你娘的裤裆再造一次,不然的话,也省今天还能看见你这张让人不爽的脸。” 萧渃面色一沉,左手按上了剑柄。 峡谷间雾气更淡,却有乌云凝结。 一滴雨坠落下来,滴落在王郎肩膀。 第232章 青龙在狭谷飞舞! 那滴雨,瞬间渗透衣裳,冒起一缕白烟。 剑气! 凝成雨滴的剑气。 王郎肩膀鲜血长流,雨水剑意不僅渗透了衣裳,也刺穿了血肉。 他还在笑,苦笑,笑得比吞了几十只绿头苍蝇还苦。 萧渃也在笑,胜利者的大笑。 “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王郎叹着气道:“人嘛!又不是修行了,就能真正变成无所不能的神仙,谁还没个喝凉水倒牙的时候。” 萧渃已经从高高的绝壁上飘落,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过来。 陆璇玑迎面走了过去,看她坚定的神情,显然受到了刚刚沈渐的说法刺激。 王郎想伸手去拉,无奈身子骨虚弱,下马都困难,伸直了手臂也没能碰到衣角,他怒火中烧盯着沈渐,没好气道:“能不能有点男人样,让女人出去……你就不会脸红?” 沈渐真想把这双标得如此明显的家伙拖下来好好修理一顿,忽然看到陆璇玑已然拔剑,毅然决然朝萧渃冲去。 她的境界对上萧渃,就跟鸡蛋碰上石头没太大区别。 面对仙境洞神,就算自己上,又能如何? 壶天归墟中对战青衣,若不是青衣没想到他能活过来,近距离忽施一击,他连人家的衣角都沾不到边,而且当时还有道鸣钟! 对道鸣钟。 他神识潜入储物法宝空间,那只缩小了无数倍的铜钟正静静漂浮在虚空内,钟体上划痕虽然相比之前有所淡化,依然没有复苏的迹象。 观象好像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陆璇玑剑递出去的时候,萧渃只是摆了摆手,剑光剑气便呛然崩碎,陆璇玑身上也多了一道儿臂粗,宛若龙身的青色剑气,卷起她,将她远远扔向千钟照那队人马所在位置。 “千钟世侄,劳烦你把陆家小姐带走,这边的事,你就不用再管。” 虽然双方相距甚远,萧渃的声音也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了千钟照耳边,他遥遥行了个礼,双臂一展,接住了扔过来的陆璇玑,她动也不动,显然昏了过去。 王郎也扭着脖子喊道:“那个姓钟的小子,手脚给我收敛着点,要敢趁人之危,你王爷一定把你千钟家杀个干干净净,狗毛都不剩下一根。” 千钟照不敢搭腔,勒马转身便走。 他又回过头看着萧渃,说道:“姓萧的,就你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往年,也值得你万里迢迢跑来当这个马前卒?” 如果换作与幽牙阳景问剑前的王郎,哪会说这种没骨气的话,恐怕等不到萧渃试探,早就一剑递了过去。 萧渃面无表情道:“你这种祸害早死,仙朝大陆才会真正得到安宁,萧某今天过来,就是不想某些人因为贪图你手上的秘密,从而让你有苟活的机会。” 王郎正色道:“不愧是萧大正直,这么龌龊的理由也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问你,我离开了二十几年,你心念念那个人有没有对你露过笑脸,有没有表示下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这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好像生怕赶不及在萧渃下次出剑前说完。 萧渃瞪着他,咬牙道:“当年若非你用龌龊手段,她会嫁给你这始乱终弃之徒。” 猜对了!果然是夺妻之恨。 沈渐不禁佩服这位貌不惊人的未来‘岳丈’,原来当年大天师家大小姐仰慕追逐者不少嘛!跟今天的陆璇玑还真有点相似。 幸好,我不喜欢她,也谈不上前车之鉴了。 王郎知道陆璇玑已走远,这才说道:“当年之事跟你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若不信,可以去找轻言证实,当然她愿不愿意告诉你实情,那就得看你萧大正直有没有那个魅力了。” 萧渃沉默片刻后道:“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王郎一脸窘色道:“是你没办法见到轻言吧!” 萧渃眼睛半眯,杀气腾腾。 一阵风吹过,王郎胯下健马惊嘶声中,突然扬起前蹄,整个直立,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沈渐反应很快,半空接住,将他背在身后。 王郎喘着粗气,在他耳边说道:“我是不是越说越激怒了他?” 沈渐翻了个白眼。 还用问,但凡是个男人都会提剑砍死你! 王郎道:“那就换你来。” 沈渐道:“前辈,我能说什么?” 王郎道:“我让你说了吗?拿刀砍他丫的不明白,跟这种讲不通道理的人讲道理,就是手上的刀最好用。” 萧渃看着沈渐,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冷笑道:“小塬受你羞辱多次,至今尚且下落不明,今日正好,连带着把这笔账一并算清楚。” 说着话,左手重新握住右侧剑柄。 萧家剑术冠绝仙朝大陆,又有青龙天血传承在身,真正实力着实不敢让人小觑。 随着这个动作,萧渃身体周围白雾蒸腾,氤氲环绕,一道青色龙躯骤然现身,大有一种云龙观感,剑意笼罩整个峡谷,恍若改天换地。 王郎大叫道:“好你个萧大正直,真够出息,连晚辈都欺负。” 一边用耳密术说道:“萧渃的剑太过依赖他的青龙天血激发,你只要抓住机会,用我教你的方法,一举破了他的长虫壳子。” 威压气息让沈渐喘不过气,声音向涩问:“这么简单?” 王郎也呼吸急促,说道:“不这样还能怎地。” 沈渐并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他只是有点习惯性依赖,对观象如此,如今对背后的王郎同样如此。 王郎此时在他背后却扭头看向了峡谷之上的山巅。 峡中雾浓,山巅处却还藏着另外一个人。 大概便是早前出现那个人。 …… 此时雾气因为萧渃的剑意牵动,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整个不宽的山间窄道伸手不见五指,那个人却一动不动,气机敛收极好,想来那人极擅把握机会,属于真正的刺客。 世上还有比影阁更强大的刺客组织? 答案是没有。 王郎没去理会那名刺客,他很清楚影阁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在明面上欺负你,也不会派出高境去刺杀一个与身受重伤的垂死之人。 其实很多时候,影阁的行事风格比起朝廷、七阀这些看起来冠冕堂皇的地方光明正大得多,如果他不是心向自由,非得加入一个组织的话,首选一定他们。 萧渃已经向二人走来,雾团里那条青龙也越来越粗,越来越大,大得已经将峡谷填满,龙头高昂,龙躯飞舞。 峡谷中轰鸣不断,大地也在震颤。 第233章 王郎的剑道 沈渐再认为自己天才,也不会再学归墟里面冲向青衣的举动,毕竟这里也没有值得他舍生忘死的诱因。 境界间差距,仿佛天与地,很多时候,没办法凭勇气、果敢、毅力、信心、技巧这些东西来填补。 道境天元和仙境洞神看起来只一境之关,事实上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等次,如果真的要拿来对比,那就是家门前的小池塘和真正的湖泊比较。 他破不开眼前几近完美的剑气青龙,只能退。 短短几步,他的神识里虚构出了庞大的推算图形、线条,这是王郎教给他新的道,属于王郎独有的剑道,想用最简单、最轻巧的手段,自然需要海量的事先预估,找出一条最合适也更简捷的途径。 好在观象从小就往神识里面不断塞进去各种不同知识,拥有极强预感力的他,推衍计算方面并不输给他人。 青田萧家萧渃,他的境界比不上青衣,杀力也很难在仙朝大陆诸多超然仙境中排位前列,然而仙境就是仙境,一剑灵契起,其威压气势就不是道境能扛得住的。 怎样战胜这名强大的敌人? 沈渐后退的步伐越来越快,现在他除了在计算推衍剑气青龙的薄弱点和压力点,同时也在寻觅整个剑域天地的脱离点。 攻与退兼顾。 有过归墟那次惨痛教训,他现在但凡遇上对手,第一时间便会考虑退路。 萧渃的主要精力却没有放在他身上,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死死盯住王郎。 先前的试探虽然试探出重伤难动,但对于曾经的对手而言,哪怕现在王郎奄奄一息,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便还是那个一夜间能剑斩八名超然的可怕强者。 王郎也在注视着他。 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青龙身躯某处,同时,伸手横握住腰后那柄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 不动如山,侵略如火。 荒岛上,王郎手握剑柄,出剑半寸,剑意胀爆魔君樊笼天地,斩伤魔将。 此时萧渃就在眼前,近在数丈,更能够亲身体会到那种令人恐惧到骨髓的危险。 毫无理由,毫无征兆,纯粹就是本能里面的一种警觉,面对着王郎,但凡是个超然仙境,都会产生同样的感受。 刺目的光,剑气青龙鳞甲下面光耀如日,呛一声,一道剑光仿佛来自青龙之口,隔着沈渐肩膀,向王郎右肩斩落。 青龙盘身,将萧渃包裹其中,也现时藏起了王郎视线着眼之处。 浓雾不见,仿佛瞬间被青龙吸收。 …… 从孤岛到上岸,横跨北齐,照顾王郎的,主要是沈渐,所以他很清楚王郎现在的身体状况。 莫说出剑斩破对方剑气青龙,他就连完整把剑拔出鞘来随便挥舞几下都很难做到。 但沈渐懂得他的为什么这样做。 萧渃很强大,至少在沈渐面前,他是高不可攀的山巅,然而他在王郎面前,却是渺小的,卑微的。名气与气势的双重压力下,使得他潜意识里就有一种恐惧,哪怕眼前这个人已经再三确认过伤势不轻,他依旧无法摆脱畏惧带来的本能反应。 所以当王郎拔剑,他本能就选择了防守。 任何强者都有破绽,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境界和阅历会弥补,会遮掩,然而无论怎么遮掩,破绽就摆在那里,就看你能不能捕捉。 萧渃的攻防转换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只要是转换,就一定会出现间隙,这种间隙会在一定意义上无限放大自身弱点,也会暴露出软肋。 强者的破绽有时就算摆在那里,不加掩饰,弱者一方也很难把握。 沈渐是弱者一方,但他比别人想象中更能把握机会。 刀出鞘。 准确无误切入了剑气青龙最薄弱的一环。 砰!!! 刀锋刚接触龙鳞,一道道裂纹便沿着薄弱点崩裂蔓延,刀锋没有就此停留,如热刀切牛油一般侵彻入粗壮的龙身,直接到达了萧渃的肩膀。 剑锋已经斩中王郎肩膀,鲜血迸溅。 剑光却飞了起来。 随着握剑的手,整条手臂一起飞了出去。 萧渃全速后退,退却中还能游刃有余地伸出右手抓住了那条离开身体的左臂。 山道上洒下一串血点,笔直一线。 沈渐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掌心全部是汗,背心也全部被汗水浸透,山风吹来,身体冰凉。 他完全没有兴奋的意思,也不认为一刀卸掉萧渃手臂是自己的本事。 归根结底,还是萧渃大意。 九成注意力都放在了王郎身上,唯一剩下那一成,也僅僅是放在了防御上,骄傲如他,很难想象出来一个道境晚辈能够突破他的剑气青龙。 几年前他的子侄辈萧塬就吃了这个亏,几年后,他这个叔辈又一次踩进了同一条沟。 御甲加锋芒,正好是破开他人认为绝对防御的最佳手段。 更何况现在的沈渐得王郎指点后,气劲运用之巧妙,出手之准确,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萧渃已经退回了最初站立的那处山巅,断臂处还在流血,脸色铁青,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一连重复了好几句,似乎无法接受眼前这个结果。 王郎望向远处的他,眼睛里面充满倦意,淡淡道:“输了就是输了,别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萧渃苦笑,即使想找借口,此时的他,也没有能力再次出剑,他这种层级的修行者断一条胳膊并不可怕,接回断臂,重新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只不过需要多长时间,他也没办法准确估计。 他嘴里嚼着丹药,遥望着两人,情绪复杂。 忽然,他开口问道:“当年打败萧塬,你也是用的同一招?” 沈渐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他当然不会解释,对方又不是朋友。 萧渃摇着头,叹道:“小塬败得不冤,道境之内,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王郎忽然说道:“如果他听我的,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萧渃怔了怔,居然没有反驳,不管王郎所说的是真是假,总之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他看着沈渐,一字字道:“我欠你一份情,你可以随时来青田讨还。” 沈渐心里面想什么,外人谁也看不出来,他很善于伪装。 王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打了还愣着干嘛!走啊!” 沈渐环顾四周,一声呼哨,刚刚受惊跑开的马又跑了回来,他把王郎重新放回马鞍,替他把脚放进马镫,牵着缰绳慢慢前行。 萧渃已经走了,来时无声无息,去时像一阵秋风。 第234章 狮子吼 王郎坐在马鞍上,身子随马匹晃动,左摇右晃,他手里还拿着酒,喃喃道:“真的很难想象。” 沈渐道:“前辈难道没想到萧渃会来?” 王郎差点给酒呛着,好容易把嘴里的酒水吞进肚子,骂道:“我是那个意思吗?你他奶奶的真会瞎联系。” 沈渐不解,道:“那前辈没想到什么?” 王郎道:“我是没有想到有胆子在京都皇族面前杀太子的家伙,竟然是这么个妇人之仁的家伙。” 沈渐笑道:“刚刚那一刀能砍中已经很不错了,我一开始就没有杀他的心。” 王郎奇道:“那你杀人都是有杀心才动手?” 沈渐反问道:“难道前辈会随意杀人?” 王郎冷笑道:“只要别人身上有杀气,我就不会留手。” 沈渐道:“那么在小岛的时候,前辈为何不把来的那些魔修全部杀干净?” 王郎还真没法回答,只能摸着鼻子,讪讪道:“他们又不是来杀我的。” 沈渐笑道:“这不就结了,萧渃真正想杀的人又不是我,我干嘛非得杀了他,何况前辈原本就对不起别人,为何非得不死不休?” 王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那只耳朵听说我对不起别人?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沈渐只当他嘴硬,忍不住说了个名字:“陆璇玑。” 王郎顿时无语,嘴巴里的酒水好像都酸得掉牙,呸呸连吐了几口清口水,骂咧咧道:“难怪璇玑不大待见你,老子也一样。” 沈渐转身望向他,“她不待见我有什么?我喜欢的又不是她,千钟照这种世家子弟知书达理,当你王家女婿岂不正合适。” 王郎看着他的眼睛,面带愠怒道:“你凭什么不喜欢,璇玑哪点不好,又温柔,又大方,又懂事……” 这世上也许只有当爹的永远看不到自家闺女身上的缺点,就算他是王郎也是一样。 沈渐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凭什么?不过我喜欢澜月,虽然她们长得有几分相似……” 王郎瞪大了眼,大声喝止了他的话:“给我打住,你敢打澜月的主意,老子第一个砍了你的狗头。” 沈渐大笑,接着道:“要不然,我会跟在你身边这么久,毕竟你是他爹,我总不能看着你死在面前的。” 王郎怒道:“你他娘的敢打这个主意,等老子伤好,第一个就找你算账。” 沈渐道:“等前辈伤好了再说吧!” …… 河州清凉河流经的一处浅湖,马正在低头饮水,顺便啃食湖畔尚未完全枯干的野草。 沈渐望着躺在一块干净青石上休息的王郎,好奇地问道:“那个人跟了我们这么久,他究竟想做什么?” 王郎撇了撇嘴道:“刺客嘛!都这样,耐心好,没有百分百把握,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出手。” 沈渐蹙眉,想起储物法宝中那些朱甲碎片,“是影阁?” 王郎呵呵:“你也遇到过?” 沈渐道:“很多次,只有一次是专门为我而来,好在当时有陆济陆师兄。” 王郎嗯了声,道:“影阁刺客有着一种古老的信条,他们只用相对公平的方式达到目的。” 沈渐道:“刺客难道不是应该以达到目的为条件吗?” 王郎睁开眼睛,笑道:“你想过没有,他们的目的也许本来就不是为了杀人。” “不为杀人!” 不杀人刺客的组织有什么存在价值? 沈渐不懂,之前也没有人跟他解释过,世上修行者好像都有一个共通的毛病,知道秘密的人不开口,不知道秘密的人往往又找不到抽丝剥茧的线头。 王郎没有回答,有些事情他就跟大多数知道秘密的前辈一样,选择了沉默。 沈渐只能换一个话题:“他几时会动手?” 王郎望着湖中飞起的几只鸥鹭说道:“等到机会合适的时候,他一定会出手,就看你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沈渐道:“为什么是我?” 王郎笑道:“你傻啊!现在能打的,就只有你,难道你还指望我,我要能打,他们还敢跟在我屁股后面?” …… 天边的红霞渐渐沉入湖面,风也越来越冷。 沈渐生起一堆火,湖面吹过来的风将火焰扯得摇摆不定,忽明忽暗。 王郎躺在火堆旁边,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沈渐拿着几根串着肉的树枝,在火上烘烤。 肉是从路边小店买来的熟食,烘烤下吱吱冒着热油,香气扑鼻。 王郎似乎饿了,一伸手,“给我两串。” 沈渐马上分了两串过去,还不忘提醒:“这是看在澜月份上。” 王郎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圆,很快就软了,大口啃着树枝上面的肉,道:“你跟澜月是在九院问道上认识的?” 沈渐道:“嗯。” 王郎道:“她第一次见你就把刀借给了你?” 沈渐道:“嗯!” 王郎道:“于是你就认为她对你有意思?” 本来以为沈渐会顺着话继续以嗯回答,然后他准备以丰富的人生经验,打击一下这个想当他女婿的家伙信心。 结果沈渐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只是喜欢,她喜不喜欢我,有什么重要呢!” 王郎顿时哑火,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打击对方,恨恨地将一根吃光肉的枝条远远扔了出去,骂咧咧道:“只要老子还在,你就休想得逞。” 沈渐毫不在意他幼稚的举动,道:“当初你砍我一剑就是因为那把刀?” 王郎居然没开口,紧锁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问道:“你砍破萧渃剑气青龙那一刀蕴藏着两种不同劲道,一种极其霸道,一种极其锋锐,都是我生平未见的真气运用方式,能不能分享一下?” 沈渐表情木然,道:“前辈虽说指点晚辈,毕竟宗门有别,这也不是晚辈能擅自决定的。” 有疑问就往骆道人身上推,反正王郎也没法问去。 王郎嘲笑道:“天师道与道源宫系出同脉,你觉得我没参悟过天师道那块仙灵石?跟你用的方法完全两码事!” 沈渐不为所动道:“天师道那块能和道源宫的一样?前辈莫要诓我。” 王郎果然没话说。 天下道脉皆出鹄鸣,哪怕在同一块仙灵石上参悟,千人千悟,所得道意都会有些许不同,就算直接在前人参悟出来道诀基础上修行,都会修炼出不同结果,这也是观象一直能帮他瞒天过海的底气所在。 王郎再强,也无法超然这方天地的窠臼,他也不可能想象到,沈渐脑子里面住着一个眼光远高于这方天地的灵魂。 沈渐暗自得意,能让这个目空一切的剑道魁首吃一次瘪,这可是仙朝大陆好多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为此,他不禁生出些小得意。 王郎忽然道:“我教你的东西你得勤加练习,你最大问题就是出手时劲道过足,浪费太多不必要的力气,就像用一把大铁锤去砸一个三岁小孩,反而缺乏灵活变化。” 他抬头看向黑暗中,平静地道:“马上会有三个让你试刀的人出现,打架能力很一般,正适合拿他们练手。” 他受损的是经络,真元犹在,仙识亦敏锐。 沈渐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两人的气息相当熟悉,不禁笑了,“是他们。” 来的三个人中,有两个熟人。 僅僅一面之缘的熟人。 一个是郭震洲,一个是辨空,有人走在两人之前,每步落下,大地仿佛都在为之颤上一颤。 王郎看着沈渐笑着问:“你知不知道魔天有几位魔君?” “十大魔君。” 沈渐脱口而出,这个但凡在道院学习过的人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十大魔君不管怎么替换,他们的名字永远都一样,十二魔将也同样如此。 至于原因,道院书本上的解释就是契合天道,可能是天干地支魔天专有称呼。 王郎道:“那你知道昭阳魔君是谁?” 沈渐当然不知,他这辈子也只远远见过一眼屠维魔君,而且道院的书本上也从来不会详细说明这些魔君的情况,毕竟数千年战争中,绝大多数时间是魔天主攻,仙朝主守,真正打到魔天大陆上的一次也只有柳氏开国仙帝那一次,多数人对魔天大陆的情况所知不详。 王郎笑道:“现在魔天只有九位魔君,几千年前,一位昭阳魔君突然剃掉几根杂毛,自称参悟天地玄机,摇身一变便成了小世界须弥诸天之主,自称佛陀,这便是佛国由来。” 沈渐听得眼睛都圆了。 “僧人都是魔族?” 王郎摇头道:“魔天大陆其实七成都是人族,妖族两成,真正的血统纯正的神裔一成不到,佛国同样如此,比如他们的阿修罗一族,就是魔、人、妖三族共同后裔,魔族血脉偏重,最是悍勇好斗。” 沈渐从来没听过这些。 王郎笑道:“佛门弟子走出来到处宣扬他们的众生平等,其实你真到那里,才知道他们宣扬的众生平等是个什么意思。” “施主口出业障,不为善,往生必受其难,积善因,得善果,方为正道。” 人未至,佛唱先到。 声逾惊雷。 由具四无畏故了知胜处,于大众中能狮子吼转妙梵轮。 第235章 持轮寺高僧 血,从王郎鼻孔喷向天空,仿佛被人重重在鼻子上来了一拳,脑袋一晃,便向后倒去,空中犹有怒骂回荡:“去你娘的施主,小爷……。” 到了爷字那儿,骂声戛然而断,显然就是这个时候,如雷声般轰鸣将他打翻。 声音也能伤能人? 沈渐迅速起身,反手握刀,沉肩,弯腰,摆出攻击姿态。 一袭兜头黑斗篷出现在视线中,宽袍大袖下,一条五尺长,通体黝黑十二环锡杖持握在一只形似枯木的手上。 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束的灰衣僧,一左一右,从气息判断,左边郭震洲,右边辨空。 黑衣僧宣了声佛号,兜帽下目光如电,声音却又极度空灵祥和。 “贫僧山寂。” 沈渐下意识看向他腰间,好像没带刀,手上那根长棍子倒是打架的趁手物件。 他在神道宗恶补过佛国知识,知道此物又名声杖,僧人不事劳作,全靠他人供养,因此这玩意儿最早就是用来讨饭用的,也作驱赶豺狼虎豹用,僧人手中最常见法器。 郭震洲双手合十道:“沈副尉,好久不见。” 沈渐盯着他,计算着砍死这家伙需要几个步骤,如果说他不杀萧渃是因为双方没有积怨,这二位已经两次想要自己性命,他想砍他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此他专门研究过他们两次所用过阵法,以王郎所教的方法推衍出了好几处薄弱点,再加上现在体内小天地天池数增加,他计算出来,如果黑衣僧不出手阻止,砍翻郭震洲,最多两刀,再加上辨空,一共也不超过五息之数。 如果现在身边有人帮着牵制黑衣僧五息就好了! 正想着,本来直挺挺倒下的王郎又直挺挺坐了起来。 他倒下前盘着腿,倒下时连腿都没分开,这下直坐起来,居然能姿势都没有变化。 一起来就骂:“你娘的山寂,小爷当年去你家,好歹也请你喝过一顿大酒,吃过两只烧鸡,你来我家,不回请也就罢了,一上来就动武,这就你们佛门中人的持德为先。” 这话听起来就让人别扭,沈渐也是恶补过佛门基本常识的人。 不饮酒乃佛门五戒之一,虽不戒肉食,但也有三净肉一说,一我眼不见其杀者,二不闻为我杀者,三无为我而杀之疑者。如果王郎专门给他送烧鸡,无疑也是违背戒律的。 他真不晓得这位剑无所羁的前辈,前半辈子做过多少荒唐事。 山寂双手合十道:“当年王施主强闯我持轮寺,一夜间毁我香油数百斗,贫僧这是讨债来了。” 王郎大笑,哈哈大笑,“你他娘的还有脸说,香油确实我偷的,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还给你们那死佛陀搞出偌大名声不是,想趁机来拿走神殿圣物就明说,别找那些唧唧歪歪的理由行不行,就你们这些秃驴最喜欢搞这些假大空的道理。” 要不是知道他身体真实状况,沈渐还真的以为这家伙在假装受伤。 反正从气势上看,他绝不像伤得没法出剑的样子。 山寂又唱了声佛号,道:“若王施主迷途知返,贫僧倒乐意请诸天明王去神殿为施主说情。” 王郎眯起了眼睛,笑道:“你真有把握带走我?” 山寂道:“事在人为。” 王郎道:“那你敢不敢接我旁边这位小友几刀。” 山寂低头垂目,轻声道:“何必试,贫僧佛光护体,千刃难破,岂是一名后生晚辈能破。” 王郎看向沈渐,轻笑道:“就一活桩子,敢不敢砍?” 沈渐心想,别人都打上门了,敢不敢也得敢,这有啥好问的,嘴里说道:“不会有问题?” 王郎目光移向山寂,“接得下我这小兄弟九刀,我王郎跟你走。” 山寂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王施主说话要算话。” 王郎理直气壮道:“一口唾沫一个钉,小爷不来那些虚把式。” 沈渐耳边响起的却是另一句话:“等这老王八蛋坐下,就先把那两人砍了,不动明王法身,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十息,争取五息办完事,然后背着我跑得越远越好。” 他眨了眨眼,表示懂了。 反手握刀,拇指轻推,呛一声,刀锋出鞘。 山寂坐了下去,脸上一片祥和,伸出右手,捏出一个法印。 脑后便生起大小数个不同大小光圈,大圈套小圈,金光熠熠,火焰飞腾其间。 沈渐的刀劈了下去。 郭震洲和辨空正在退,两人手上都握着金刚杵,看样子是想在身前打造出一座金刚大阵,以防不测。 想法是对的,但没想到沈渐的刀从一开始就是在针对他们。 刀劈下,越过山寂脑后法相光圈。 两僧惊骇下,双手结印,祭出金刚法相。 尚未构建完整的金刚阵图砰然崩碎,刀光一闪,再闪…… 不多不少,一共五刀。 刀光尽敛,两僧法身相尚未只显化出小半不到。 沈渐倒滑回去,背一弓,王郎就已经伏在背上,风雷之声大作,湖面浪花激荡,水未落下,两僧衣袍尽破,显化的半身法相轰然倒塌。 山寂法身已显,口不能言,眼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渐斩落两位师侄背起王郎扬长而去。 “这样骗一个老实人不好吧!” 沈渐不禁有些内疚,出主意的虽然是王郎,做事的毕竟是自己。 王郎呵呵:“老实人,如果你去过魔天大陆的佛国,你就知道,没有一个光头是无辜的,就算把他们全部杀光,那也只能叫替天行道。” 沈渐不太相信:“真有那么严重?” 王郎道:“屁大点地方,几十万僧人,千万人供养,不事劳作者衣食无忧,住的地方富丽堂皇,而供养他们的人生活得猪狗不如,生死皆由僧人一言决之……你没见过自然不会相信,别看这些人嘴里面说得天花乱坠,内心里男盗女娼,比仙朝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好在沈渐奔跑速度够快,才没全部喷到他脖子里面。 听得出来,王郎对佛门意见极大,甚至远远超过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魔天诸国,至少在他眼里,魔天诸国虽然同样不咋地,总比佛国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做法光明磊落。 其实这么天相处下来,沈渐对这位前辈的脾气性格多少有些了解。 用他的理解,就是属于那种愤世嫉俗,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人,在这种人眼里,永远是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又奇崛愤激,总带着一种想为世界改变点什么的激情,所以才格格不入,无论在魔天,还是仙朝,都很难找到一片合适的立足之地。 如果真让他改变了世界,全是一帮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崛愤之流,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子? 真不敢想象。 他这辈子的三大愿望:娶几个温柔漂亮的老婆、生一堆儿女、最后则是送走观象。 二十几年光阴一晃而飞。 一件不成,不得不说这是人生的失败啊! 第236章 王家长辈 晨曦驱走寒雾,阴霾的深秋难得迎来一个晴朗天。 沈渐和王郎坐在路边摊简易的凉棚下,吃着刚刚煮好的鸡汤馄饨。 鸡汤是用山鸡熬的,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水,挑剔的王郎吃得直皱眉头,又不敢出言不逊。 离开北齐后,两人表现足够谨慎,一不投宿,二不堂食,不是走在路上,就是在荒山野岭随便找地将就,每顿吃食也就大饼干粮,顶多沈渐晚上出去打几只兔子、黄羊之类改善生活。 不过他做饭手艺有限,能烤熟食物,别无长处,也只能烤,煎炒烹炸煮炖闷一概不会。别忘了他也是少爷出身,从小也有人精心侍候。就现在这点烧烤手艺,还是重建沈家庄后,丁冲经常跑来庄子里蹭油水,改善伙食,在庄子后面的小山坡上,用偷来的自家下蛋鸡,花无数次亲身体验才教会的。 烧烤吃一两顿还行,天天吃,搁谁都受不了。 这顿馄饨还是王郎再三抗议才好不容易得来的,颠簸了一夜,两人早就腹中空空,莫说一碗馄饨,就是让他们坐这儿把铺子老板带来的食材全吃光,也并非不是不可能。 王郎只能忍着不完美的味道,他也怕铺子老板心生不满往馄饨锅里吐口水。 “你确定山寂不会追来?” 沈渐还是感到不安,这世上,敢光明正大坐下让他砍的老实人不多,骗这种人,他很担心遭报应。 王郎大摇其头,道:“秃驴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全身上下哪哪都硬,砍起来费劲,他们除了嘴皮子利落,利落的地方不多。” “老板再来两碗,多放胡椒。” 虽然来了两个大客户,老板脸上还是看不到开心,关键那个腰后横剑,面色苍白的病秧子要求太多了,一会要求少加盐,一会要求汤要过面……就像他那嘴镶过金,尝不得一点瑕疵。 穿得破破烂烂,除了那把剑全身看不到一件值钱货,拽什么拽!跟他一起来那个年轻人看起来顺眼多了,至少身上那件缎子长衫,看起来就像有钱人家公子。 老板嘟囔道:“多放胡椒,胡椒不要钱啊!” 王郎耳朵尖,大声道:“一会儿给你加钱。” 老板不敢多舌,眼睛却在他全身上下看了个遍,不用开口,也不用有多余表情,意思很明白。 王郎正想拍桌子痛斥小老板狗眼看人低,一个人走进了棚子,他马上闭紧了嘴。 沈渐看着来人。 ——这人容貌也就四十上下,看上去跟王郎年纪相仿,眼神中却透着远超年纪的沉稳和睿智,他腰间佩的是一把剑。 “给他多放胡椒,放到他满意为止,钱我付。” 他身上那件衣服也不是锦衫玉带,却给人感觉他拥有随时买下一座城的无数金钱。 这种人天生具有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场。 沈渐没有开口,王郎也没有说话,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就连面对着他抛弃了二十几年的闺女,都没有现在奇怪。 沈渐很好奇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天下间能让骄傲如王郎的人做出这副姿态的人肯定有,但绝不会太多。 那人用眼角余光瞥着王郎,冷冷道:“过了二十几年,还是这么副屌样,本事大了,怎么连基本礼仪都给你的本事消磨光了不是?” 王郎吞了吞口水,小声道:“三爷爷。”声音比蚊子还小。 这种称呼通常不会乱喊,尤其是出自王郎这种无法无天的家伙之嘴。 沈渐猜出这人的姓氏。 那人神色不变,淡淡地嗯了声,目光又移向沈渐,看上去比看王郎的眼神柔和得多,“你就是沈渐?” 沈渐点了点头。 那人又嗯了声,道:“我姓王,王镜清,来自琅琊,按辈分,我是这个不争气的家伙爷爷,行三,你可以直接称呼名字,也可以称呼一声三祖。” 他嘴角扬起些许笑容,说道:“不是占你便宜,王张就这么称呼老夫。” 沈渐行了个礼,道:“三祖。” 王镜清微笑,手指虚点王郎道:“你曾救过王张,王家欠你人情,所以就算你欠这个人什么,也可以一笔勾销,现在如果想离开,你尽可以离开,不用有别的顾虑。” 他盯着王郎,问道:“你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王郎连半点拒绝意思的都没有。 沈渐却道:“三祖的好意晚辈心领,我也不觉得王张欠过我什么,我欠前辈的,却实实在在。” 王镜清笑了笑,唏嘘道:“现在的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轴。” 王郎忽然微笑道:“也许是三爷爷太久没在外面走动,对现在的年轻不太了解。” 沈渐很佩服这家伙拐着弯骂人的本事。 王镜清道:“哦!” 王郎道:“三爷爷着急忙慌过来,是准备好言相劝呢!还是带着家法来的?” 王镜清摸着光溜的下巴,叹道:“你是那种听劝的人?” 王郎笑笑不语。 王镜清道:“当年那场联姻,整个家族只有我提出反对,这一点你承认吧!” 王郎点头。 王镜清又道:“家中老人都说你王郎脑生反骨,不愿让你接触家族秘传,也是我力排众议,一力为你担保,这一点可还记得?” 王郎道:“三爷爷恩情,侄孙不敢忘怀。” 王镜清道:“现在老夫要你回到王家,这点面子,你给是不给?” 王郎显得很为难,几次张嘴,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渐从未见过如此纠结的他,哪怕陆璇玑逼他说清楚往事,他也没这么为难过。 犹豫再三,最后他还是说道:“这不是私人问题,王郎不愿将江湖恩怨带回家族。”很明显这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委婉的拒绝。 王镜清很失望,从他的脸色就可见一斑。 “你就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没走过,谁知道这条道尽头是黑暗还是光明。” 沈渐很难相信王郎嘴巴里面会冒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王镜清不停摇头,长吁短叹,不停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王郎望向棚子外面,微笑道:“三爷爷不会带这么多人来把我强行带走吧!” 王镜清没有回答。 也不用回答,路上走过来十几人,衣着各异,有高有矮,佩刀佩剑。 王郎笑道:“堂堂王家也玩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也难怪王家这些年一代不如一代,你们这些老人罪莫大焉。” 王镜清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道:“想改变王家,那就回去,只要你愿意,老夫愿意力主你来当家。” 王郎轻声一笑,说道:“剑无所羁方得自由,王郎若取权力,留在魔天好了,区区一个王家也会看在眼里。” 第237章 破局 王家人已经来到棚子外面。 王郎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没人和他眼神接触,一个个低下了头。“真够出息,家老们给你们许了什么,让你们甘愿不远万里跑来这里。” 没人回答。 王郎索性指着其中一人,道:“王奇生,你来说说。” 被突然点名的王奇生怔了半天,惶惶道:“都是为你好。” 在王镜清冷冽的目光注视下,他好像鼓足了勇气,大声道:“家族长老会专门议过了,只要你愿意回归,我们这一支必将得到嫡脉待遇。小叔,为了我们这些王氏晚辈,你就不能放下自己的架子吗?” 王郎冷笑不已,嘴里啧啧有声。 侧脸看着沈渐,说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七阀,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你说说,这样的家族,能教出些什么样人才。” 王镜清冷冷道:“你不也是我王家教出来的。” 王郎道:“我生在王家,长在王家,这个王郎无法否认,也是改变不了事实,曾几何时,我也为此沾沾自喜,然而现在……” “我只觉得恶心,我只想吐。” 他真的一低头,哇哇吐了起来。 沈渐起初还以为他故意,马上也感觉不对,王郎吐出来的东西呕吐物里面,银丝缠绕,蠕蠕而动。 他赶紧一口真气运转,发现胃肠间正有无数细丝迅速生长,这些细丝也不知何物,竟能无声无息,轻易穿出肠胃,向经络蔓延,如果不是内观照视,很难发现异状。 王郎瞧向王镜清,他居然正扭着头看向那个毫无修行气息的馄饨铺老板。 “你是谁?” 老板身子骤然僵直,面色变得灰败如死,眼睛里面的生命之光瞬间黯淡。他并未倒下,片刻后,笑声便从他张大的嘴巴里面发出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比鬼还恐怖。 无论大笑、轻笑、浅笑、微笑……笑的时候总会牵动面部肌肉和周围的神经,总能够给人笑的表情。 这个人不然,嘴里发出笑声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就像死人一样完全没有反应,不僅如此,就连笑声都不像从他喉咙里面发出来的,他只不过做了个张嘴动作罢了。 王镜清并不是王郎说的那种不懂外面变化,食古不化的老人。相反,他是琅琊王氏少有喜欢闲云野鹤,在江湖上晃荡的开明派,江湖经验极其丰富。 只听他冷冷道:“寄居傀儡,这种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献丑。” 话音未落,他的剑就挥了出去。 喀嚓! 馄饨铺老板整个人从头到脚分成了两半,肠胃还在蠕动,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分成两半的老板眼睛还在眨,嘴也在动,他在说话,画面诡异到了极点,“雕虫小技在王大先生面前确实不算啥,哈哈……管用就行。” 王镜清又一剑过去,脑袋从两半变成了四截。 王郎叹着气,道:“说话的又不是他,你老人家何必毁人尸体。” 王镜清瞪着他,“你在教我做事?” 王郎道:“不敢。” 王镜清道:“回家,你就可以。” 他见王郎不再说话,挥手,王家子弟便向王郎走了过去。 一把刀横在了他们面前。 刀锋上符纹流转,一股强大的气机喷薄而出。 刀柄握在沈渐手中。 王郎看着他,微笑道:“牵机傀儡丝竟然对你不起作用。”听不出赞许还是别的意思。 刨开王镜清,来的王家子弟修为并不强,王家之所以派他们,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这十几人,全是王郎系出同支的兄弟子侄。 一声清越的佛唱打断了现场对峙的紧张气氛。 三名僧人远远地走了过来。 沈渐惊愕不已。 郭震洲、辨空居然没死,精神有些委顿。 王郎笑道:“别灰心,西方佛国修行自有独到之处,想杀他们并不容易。” 他们索性连兜帽也没带,光明正大顶着发亮的头颅,晴朗的天空下看起来相当惹人醒目。 王镜清眯起眼睛,冷冷道:“仙朝大陆几时也能让你们这些秃驴自由来往了?” 山寂唱了声佛号,道:“施主还是积点口德比较好。” 王镜清道:“王某从不相信你们那套鬼把戏。” 山寂不理他,冲王郎道:“贫僧前来请王施主践行约定。” 王郎眨了眨眼,道:“和尚能赌吗?” 山寂道:“比丘依律行事的教典有云:蒲博赌物,犯吉罗,意为恶作、小过、轻垢、越毗尼,一切轻罪总称也。” 王郎笑道:“那就不牵连大师犯戒了。” 山寂正色道:“贫僧愿受业报。” 说话间,他便毫发无伤穿过王家子弟刀剑人墙,来到王郎面前,伸手抓向王郎胳膊。 王镜清一剑递出,直刺和尚后心。 山寂头也不回,左臂反手挥出,中指拇指相扣,做拈花状,画出无数个圈,每一个圈就是一个金色光环,宛然实质,剑身呛然颤鸣,久久不绝,剑尖如中铁壁,剑身颤抖不已。 沈渐一刀便劈了下去,劈向僧人的右手。 呛然声响,刀锋就跟砍在铜墙铁壁上一样,砍出一溜火星。 他左手扯住王郎后脖领,一把就将他拎了起来,甩向后背,两只脚也没闲着,足尖点地,蜻蜓点水连连后退,退出步,速度已起,化作一道惊雷,掠上道旁缓坡。 王镜清也是个识大体的,没急着去追,招呼王家子弟,结阵将僧人们围住,他亲自仗剑,与山寂纠缠。 王郎手上的秘密,兹事体大,仙朝内部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打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让仙朝以外的势力掌握。 山寂手指不停画圈,一道道佛光掠影层层叠叠,哪怕王家人刀剑迅猛,根本无法突破金刚圈半寸。 …… “你真不担心自己家人?” “离家数十年,我王郎除了两个闺女,哪有什么家人。” 很明显他的话言不由衷,沈渐也不戳穿,这家伙就是那种死鸭子嘴硬的人,刚才也不知是谁用耳密术告诉他别杀人的。 沈渐跑起来的速度比别人风遁还快,哪怕背上背着人,也不太担心被人紧跟上来,唯一的麻烦就是,真气消耗太快,几百里后,他只能停下。 前来找王郎的人一拨接着一拨,他可不想到时候全无自保之力。 王郎这条命,还不值得用他自己这条命去偿还。 他也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王郎即使落于敌手,别人也未必会马上要他的命。 第238章 幽王的代价 十几天里面,他们遭遇到不下十次的偷袭,来的人身份不明,藏头露尾的,境界自然不像萧渃、山寂大师、王镜清这般强悍,但各种手段层出不穷,阴狠毒辣,像牵机傀儡丝那种手段跟后来这些手段相比,已经算得上相对温和。 最绝的,是在进入幽州前一座破败古庙。 大半夜的荒山野岭,居然跑出来一大群不着寸缕的姑娘,搔首弄姿,王郎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把十几个姑娘一一点评过去,从发型到身材,从各方面大小匀称程度做了个深入而详尽的论点,只差没亲自上去论证。 沈渐没他无聊,好像也没少看,对王郎的点评嘴上不予置评,心里还是比较认可的,到最后,他还是果断挥刀。 当然不是自宫,而是把那些美女排头砍去了脑袋。 这些掉了脑袋的美人真身都是没完全炼形妖物,就是不知道背后操控他们的人,究竟是人,还是来自北大陆? 来的不止这一拨,倒在沈渐刀下的人数已经不下五十人。 对杀人并无心理障碍的他也渐渐感觉到疲惫,不知道这个王郎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更让他觉得不可理解的,就是王郎的伤竟不见一点好转,整天还像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把他当成了驮运牛马兼镖师。 …… 幽州如今仍然掌握在东柳静穆手上,他也成了柳氏皇族中唯一保有兵权的王爷,这也是刚刚即位的女帝与多方妥协的结果。 柳氏皇族被剥夺兵权后,其它待遇并未随之消失,相反得到的补偿更多,似乎是女帝刻意示好,又似乎是周氏的圈养策略,麻痹这些贪图享乐的皇族成员。 在东柳静穆看来,整个皇族有头脑的人太少,太多脑满肠肥,只顾眼前利益的平庸之徒,唯一能和他聊上半句的晋王现在就是京都一头困兽,他那儿子东柳山,则属于志大才疏的无能之辈,手握二十大军,居然没闹出几朵浪花,就给老匹夫手下一个副将轻易解决了。 若非如此,天下姓柳姓周,还真不好说。 书房中坐着几名客人,堂弟东柳静温便在其中。 他也是出事早,赶上先帝还在,后来被逐出京师,便投身北境,身上没了爵位,只能靠着他这堂兄勉强混日子。 幽州反叛能够和平谈判,他这幽王不是没付出代价,首先幽州地盘被重新划分,边界向东平移,让出了通行北大陆半个通道,事实上是让出了雁岭以东险要地带,让幽州腰腹完全暴露在了朝廷军队眼皮底下,地盘倒是没有缩小,东边边界直接平移去了东海之滨,南接琅琊,北滨沧海,多了一条通往北大陆后方涂山城的海上通道。 今天座上之宾,便来自东海。 世间神秘之地的天问楼。 这次能和平谈判出这种结果,天问楼功不可没,没有他们,就不会有影阁一众高手出现在战场之上,也不会有五宗暧昧而委婉地向朝廷施压,七阀各施其力,间接或直接影响了朝廷雷霆般的镇压手段。 他也很清楚,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天问楼此行,就是讨还这个代价的利息。 领头人是个老者,看上去形容枯槁,眼袋上的皱褶已经快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遮住,手里还拿了条很长的旱烟锅子,一直不停在抽,书房里面烟雾腾腾,呛得东柳静温一直捂着鼻子不停抹泪。 一名斜挎长弓的青壮男子,长了张长长的马脸,身上那件灰色袍子糊满油腻,脏得看不出底色,他一直端着茶杯喝茶,对此间主人都没有正视过一眼。 他的手指细长,手掌也很宽,瓷杯很薄,茶水很烫,自打进门坐下,茶杯就没离过手,手也没有半点颤抖过。 一名腰上捆金腰带,绣金缎长袍的微胖中年人,从头到脚好一个俗字了得,从他身上就看不见修行者半点模样,像极了整天以数钱为乐的俗气商贾。胸口上还用小指头粗的金链子挂了把金算盘,十根胡萝卜般又短又粗的手指上花里胡哨戴着十个材质不同的扳指,看起来相当扎眼,生怕别人不知他有钱。 一名文质彬彬,身上一件洗得发白蓝衫中年人正用一种看起来谦逊温和,包容性极强的目光审视着这里的主人,他脸上那种谦逊的微笑始终让人感觉怪怪的,被他看久了,总感觉背脊上有条蜈蚣在爬,浑身起鸡皮疙瘩。 东柳静穆打破沉默,问道:“温老此行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静穆只要能办到,绝无二话。” 他也不知道老者真实姓名,天问楼实在太过神秘,以至于除了他们发布的四榜,外人对他们基本一无所知。 温老叭了口烟,将旱烟锅在鞋底敲了敲,徐徐吐着青烟,慢条斯理道:“天问楼做事从不为难别人,也不会让人做超出能力的事情,这一点殿下无须过于紧张。” 东柳静穆端起茶碗虚敬一次,笑道:“天问楼古风常存,小王自然信得过。” 温老这才轻声道:“沧浪城,重建天问楼。” 东柳静穆道:“这是应当的,本王巴不得,所需钱、财、物、人,温老尽管开口。” 温老摇了摇头,从腰间鹿皮荷包摸出烟丝,往烟袋锅里塞,道:“这些都不用,地址已然选好,人手本楼自会准备,至于钱财,天问楼从不缺那个。” 东柳静穆小口抿茶道:“就这点小事,不至于劳烦温老专门为此跑趟幽州。” 温老道:“自然。” 东柳静穆道:“还请温老实言相告,免得小王心神不安。” 温老道:“借沧浪城,跟人玩一场赌局。” “赌局!” 东柳静穆失声惊呼,手里茶碗显些泼翻。 这世上,能与天问楼坐在一张赌桌上对赌的能有几个? 朝廷?五宗?七阀?还是远隔重洋与仙朝世代为仇的魔天?抑或是后来崛起,一直图谋在大陆发展的佛国? 他猜不到。 但有理由相信,这场赌局必然无比精彩! 温老眼睛也眯了起来,细长的眼缝中充满信心。 第239章 澡堂子 沧浪城原本属于东海郡,幽王叛乱判和解之后才调整划归幽州,原本只是一处出海码头所在,南边又有琅琊城这种仙朝大陆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海航货运,海货交易没人会来这边,一直以来就车马冷落,城中除了些以海为生的采珠人和渔民,几乎就没有外来客商。 王郎以前来过这里,以为这座城还是以前那样安宁而平静,没想到一进城,就发现城里面比以前热闹了不止一倍,城门口也没了守城士兵,城墙上连个站岗放哨的披甲锐士都看不见,街上人来人往,南腔北调,仿佛换了新貌。 城里面的客馆居然人满为患。 走了好几家,终于才在靠近东门通海大街上找到了一间,一问上房居然全部客满,普通房也只剩一间,好在本来就是双人间,里面放着两张床。 有地方睡,总比睡大街好。 沈渐付了定金,进屋看了一圈,便把王郎一个留在房间里面,拎着水桶去了楼下。 这家客馆兼做澡堂子,外来客人须缴纳八文钱费用,住店客人免费,前提就是得自带房间里的水桶。 澡堂子很大,中间挖了个洗浴池子。 京都也有这种澡堂子,不过沈渐从没去过,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赤身裸体,当然一对一的女人除外。 他把衣裳全部放进专门为客人保存衣物的柜子里面,取出桶里面的洗澡长巾,就去了泡澡池。 好在天还没黑,澡堂子里人很少。 偌大泡澡池子里面只有两名客人,各自占了一个角落,一个正仰面靠在池边,洗澡帕盖在脸上,看样子像在睡觉;一个趴在池边,露着白花花的背,看不清脸。 沈渐搞不懂王郎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更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他心里明白,王郎那种愤天怼地的态度中总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他取下洗澡巾,滑进泡澡池,热水马上紧紧包裹住赤裸的身子,很快额头就有汗珠冒出。 澡堂的门帘掀开,又有人走进来。 因为先有人占据两个角落缘故,他正好背对着进入的大门,虽然没回头,神识马上感觉到了一股令滚烫泡澡水都变得冰冷的寒意。 进来的人是一名仙境强者。 然后脸上盖着洗澡帕的赤身男子揭下了盖脸巾,这是一个脸瘦,皱褶很多的男人,单从容貌上看,说他七老八十也不为过,但他那双神目炯炯的眼睛,直接拉低了他的年纪。 背很白的男人也转过了身,脸上挂着笑意,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身上马上多了一件衣裳。 青衫,就算泡在水中,那件青衫好像也不沾水。 沈渐的储物法宝中就有这么一件,那是鬼仙青衣的剑衫,眼前这个人身上那件几乎跟青衣那件一模一样,就像一个名裁缝同一时间缝出来的两件一样的衣服。 背后那个人身上的气机他有印象。 曾经在押送晋王途中,盛邀他加入影阁的徐轻裘。 眼前这两个又是谁?莫非他们也是影阁的人? 刚进沧浪城,他突然发现疑问越来越多。 徐轻裘转到他侧前方,微笑着说道:“沈老弟好像对在下的邀请也没给面子嘛!这么长时间,那件信物居然一次没用过。” 沈渐也在笑,笑得又苦又勉强。 “我真的想用,真的,那次在斛梁县我都拿出来了,不过你们的伙伴只留了个警告,马上就走了,想用没用上。” 一边说话拖延着,脑子迅速运转,寻找脱身之策。 徐轻裘笑道:“别想着走了,我来给你引见引见。” “衣不沾血的青衫司马。” “不愁没鱼吃的东海钓鱼翁。” “有他们二位在,真让你走了,我们将来还怎么在江湖上唬人。”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带笑容,也没有半点威胁口气,可沈渐的心冰凉如死,一股寒意从脑门直冲脚心。 其实他进这间澡堂子也不是没防备,储物法宝一直就藏在随身洗澡巾下面,镇嶽也放在里面。 面对这三位巅峰榜上有名的强者,就算再多十把镇嶽,好像也是白搭。 沈渐只能苦笑,说道:“好像要找晚辈麻烦,用不着三位同时出手吧!”嗓音干涩得要命,说出来的话又细又尖,有点像某些特殊职业人少了某个零件后发出来那种嗓音。 徐轻裘笑道:“要的,要的,你沈渐现在名头多大,带着一个拖油瓶,一路过关斩将,萧渃铩羽而归,山寂大师两次失之交臂,更别说还有王镜清这种王家前代天骄,野修路子的数十名牛鬼蛇神,咱不多来点人,又给你跑了那不是丢影阁脸面。” 沈渐身子越来越冷,苦笑道:“各位都是冲王郎而来,找我这个不入流的马前卒有什么用。” 徐轻裘道:“王郎不好对付,大梁城就摆了我们一道,俗话说得好,射人先射马嘛!” 好嘛!背着王郎穿越了大半个仙朝大陆,真给人当成了马。 沈渐只能苦笑,除了苦笑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他突然有种感觉,自己钻进了一场不属于自己这个层级的赌局之中,周围全部坐着一大圈财大气粗,一掷千金的主,而自己一没赌注,二没好牌,只有干瞪眼的份。 还是不着寸缕的干瞪眼。 耻辱啊! 他只能尝试着用一枚小铜子扔上赌桌试试水: “现在加入你们影阁还来不来得及。” 司马青衫跟徐轻裘对视一眼,轻笑道:“你不怕将来五宗把成叛徒,天南、北齐视你为仇寇?” 沈渐道:“我还能选吗?” 徐轻裘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很欣赏你这种态度。” 沈渐以为下一刻,他们就会拿出一张血契要他签署,多半还得留下二两精血,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司马青衫从池子里起身,抖了抖青衫,施施然走了出去;东海钓鱼翁也一样,根本没正眼瞧过他,从澡池子里一出来,身上就穿好了衣裳,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只剩下徐轻裘。 就算只剩徐轻裘,他也没把握从他手下溜走,除非王郎伤势恢复,提剑过来大杀四方。 “你真想让我加入影阁?” 徐轻裘瞥了他一眼,坐在了池子边,就在沈渐身边,一伸手就能把他从池子里面拎出来距离,他还穿衣裳,赤着双脚,双脚就泡在热水里面。 他取出两壶酒,一壶递给沈渐。 “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影阁不是那种只会为钱杀人的地方?” “嗯!” “我如果现在告诉你,我们其实是一个维护公平正义的组织,你信不信?” “我……信。” “听起来就言不由衷。” 徐轻裘笑了起来,突然正色道:“但我说的是真的。” 沈渐道:“你指的是这次用刺杀调停战争?” 徐轻裘道:“不得不说,对很多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种方法很有效。” 第240章 沧浪城中聚风云 小时候,沈渐崇拜三十六仙将,在他儿时记忆中,收藏在自己那间小小安乐窝中的图画书无一不与仙将传奇故事有关。 这跟柳氏立朝称帝后对,开国仙将们传奇故事,不遗余力宣传脱不了关系。 有时候诉诸笔端的力量远比刀枪更能凝聚人心。 九岁前,他只认为三十六仙将是正义的化身,而开国仙帝,就是那个呼风唤雨,能让仙将们勇往直前,开疆拓土的神。 而现在一个著名刺客在他身边大谈维护正义公平,如果不是经过京都之变和一场平叛战争,他可能会毫不犹豫跳起来痛斥此人无耻。 仙将,尤其是周匹夫之流的开国仙将们,形象已经在心里崩塌。 刺客又何尝不能成为平衡统治者行为的砝码呢! 自己不也为了公平和心里面那口出不得怨气刺杀了太子! 也许影阁真正看中的正是这一点? “我信。” 这一次他语气坚定了很多。 徐轻裘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知道你会信,但这并不是我今天找你的理由。” 沈渐心里又生起了寒意,赶紧喝了口酒压下。 徐轻裘悠悠道:“我来,是想劝你离开沧浪城,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你这种境界能够掺和的地方。” 沈渐眉毛轻挑道:“但我答应过王郎,要守他到伤势恢复。” 徐轻裘用脚尖轻轻划水,“重义守诺是很好的品质,然而为此失去生命,那就是最大的愚蠢。” 沈渐垂下头,喉咙被酒水塞满。 徐轻裘轻声道:“王郎面对的,是他自己的战争,不应该是你的,你已经信守承诺把他送来了这里,做得已经足够多,足够好,他不应该把你继续留在自己的战争中。” 沈渐嗯了一声。 徐轻裘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些旧黄历吧!” 沈渐侧脸看着他,突然发现这个巅峰上恶名昭著的刺客脸上竟多了几分祥和。 徐轻裘问:“你知道王郎为什么来这里?” 沈渐摇头。 徐轻裘语调低缓道:“他的第二位夫人就是死在了这座城市。” 沈渐愕然。 徐轻裘又问:“你知道东海的另一边是哪里?” 沈渐知道,但他还是摇头。 徐轻裘道:“魔天,魔天大陆。” 他突然笑了起来,得意道:“很神奇吧!这也是很少知道的事实,因为只有仙境修行者,又有充裕的时间,才会知道这个秘密。” 沈渐道:“为什么魔天从来没从东岸攻打过仙朝大陆?” 徐轻裘道:“那还简单,因为这条海路比西海漫长数倍,一路上还得经过无数风暴海域,魔天总不能派几十个仙境就妄想拿下仙朝吧!” 沈渐认可他的说法。 徐轻裘道:“当年王郎逃出魔天,走的就是魔天西海,他夫人就在这里登陆,然而他被七大魔将纠缠,被困海上,等他摆脱纠缠赶回这里,其夫人已经死,其幼女被魔将带走,而前来接应他的五位仙将也正好出现。” 沈渐从金雪那里听过这个故事,当然以前那个金雪已经变成了现在的狐国之主月弦。 徐轻裘笑道:“以前你听过这个故事?” 沈渐道:“骆道人带我去天问楼遗址看过那几块石碑。” 他没有说谎,只不过巧妙地让别人产生错觉罢了。 徐轻裘嗯了声,道:“骆道人知道这些不奇怪,他能告诉你,很让我意外。” 沈渐呵呵:“还不是王郎在城外砍过我一剑。” 徐轻裘似乎知道,所以没问。 “后来的事情,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用再说,现在你该知道王郎为什么受了重伤还会来这里的原因了吗?” 沈渐道:“他想在这座城了结当年那桩恩怨?” 徐轻裘默默点头,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他究竟想做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沈渐道:“可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了结?” 徐轻裘道:“一心向死的人,谁敢说他没有还手之力。” 沈渐道:“如果来的人不是他的仇人,他岂不是白死了?” 徐轻裘笑道:“你放心,当年杀死他夫人的那个人一定不会让他真的死,因为他想得到的,不只是王郎的命,还有他藏了二十年的秘密,那个秘密也许只有魔天和杀死魔天公主那个人知道。” 沈渐道:“那你们来?” 徐轻裘悠悠道:“杀他啊!那个秘密是什么?不杀他,怎么会出现。” 沈渐怔住。 果然不愧是影阁出来的人,想法总是出人意表,思路清奇。 也怪不得他们,别人脑子里面没有观象,很难站在高处看清全局,只能通过猜测猜到王郎手上的秘密可能与魔天有关,很难一语中的指明就是‘天门’碎片,毕竟那种东西对他们来说,大部分不可移动,不可炼化,帝王石之所以被炼化,也是因为其本身道韵不全缘故。 举一反三去想,王郎手上那块,多半也是一块残缺道韵破片。 …… 王郎居然没出门! 三天前,他身上的伤虽未太多好转,基本已行走无碍。 按这位的尿性,能动的情况下,他不会老实呆在屋内。 喝酒,看美女是这一路沈渐给他总结出的两大爱好,自己也差不多。 刚进门,就给王郎劈头盖脸好一通埋怨。很简单,身上没钱。伤势未复,壶天未开,他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 沈渐也算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厚到这种程度的。“你又不是我爹!”他小声地还了一嘴。 王郎叉腰瞪眼,理直气壮道:“你喜欢我闺女,当然得先孝敬老子。” 沈渐嗤之以鼻道:“问题是,你闺女都不待见你。” 这句话差点没让王郎老泪纵横,可能在这男人心中,两名没办法陪伴在旁的闺女就是他唯一的柔软了吧! 见他这般模样,搞得沈渐很内疚,摸出一大锭银子出来放在桌上。 灵髓那种玩意只适合修行者之间交易用,衣食住行这些正常开销,灵髓真不如铜子管用。 王郎看着银子居然还是一脸嚎丧样。 沈渐道:“不用吗?”伸出手想把银子收回去。 王郎抢先一步把银子扫进衣袖,袖子明显坠出一个大大的鼓包。然后伸进手臂,摊开手掌,满脸幽怨道:“能不能大方点,灵髓啥的都行。” 沈渐道:“这里又没仙家商铺,你拿灵髓有用?” 王郎恬不知耻道:“城里面恁多修行者,有灵髓还怕换不来仙家酒!” 第241章 戏台上那道剑光拉开序幕 沈渐并未满足王郎无耻要求,但也没放任他自行下楼去街上溜达。 影阁都来了,这城里面想要王郎命的人还少吗? 王郎小口喝着酒,每喝一口,眉头就会下意识地皱起。“别人劝你走,为何不走?” 沈渐看着他,他却把脸别向了窗外,眺望远方,远方有一片海,通往遥远的大陆,海风很咸,也很潮湿。 “留下来至少能帮你挡下一些捡便宜的宵小之徒。” “你不好奇我究竟恢复得怎么样了?” “不好奇。” “为何?” “你不管恢复如何?都不可能战胜来杀你的人。” 王郎呵呵,道:“这么不看好我?” 沈渐道:“你再强,也强不过多名仙境轮番上阵。” 王郎点头,嗯了一声,视线从远处收回,笑道:“说不定有人驾着五彩祥云来救我哟!” 沈渐也笑,“那种可能性存在吗?” 王郎目光又移向了窗外,喃喃道:“可能的。” …… 进了城,沈渐才发觉这位出身门阀家族的前辈,吃喝有多讲究,爱好有多少。 他首先便是去城里成衣铺买了好身衣衫,也是因为沧浪城人气稍有起色,若换作划归幽州前,城里面除了裁缝铺,根本没有卖成衣的铺子。 然后又去好生洗了个澡,还请了个搓澡师傅,给他好好搓了顿身上的油泥,反正在野外的时候,沈渐从来没见他洗漱过。 等他泡完澡,这家伙居然又溜达着去了街上,还去了一家生意火爆的勾栏,点了四色点心,泡了壶香茗。 沈渐只能跟着。 戏班子打琅琊城过来,据说是那边最好的戏班子,请他们来的是刚来沧浪城做买卖的几个大商人,一来为自家买卖造势,二来也是让以往太过清静沉寂的沧浪多一些生机活力。 这一出唱的是春花秋夜曲,表演的是那娇媚可人的名伶花旦,唱念做打有板有眼,一颦一笑无不令人遐思连篇。 王郎是个懂曲的,手指头在大腿上敲得那个节奏感十足,总是能恰到好处喊出好来,引得堂下客人赞声雷动,让台上表演者愈发用心起来。 就在他们勾栏听曲同时,闹市街头一座两层茶楼二楼阔窗边一名老人正吧嗒抽着旱烟,烟雾几乎遮住了窗外景色。 天问楼温老。 马脸青壮汉子坐他对面,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纤长的五指正摩挲着斜挎身上的长弓弓背,轻柔而缓慢,像在抚摩情人肌肤。 腰缠金腰带的微胖中年人推开雅间门,走了进来,轻声道:“王家人进城。” 温老嗯了声,好像没有太多意外,过了一会儿还是问道:“是王镜清还是别人带队。” 中年人道:“不是王镜清,只有一个人。” 温老“嗯——”,这次音调明显比较高,尾音上扬。 中年人道:“是后起之秀王张。” 温老眉头上扬,形成了个八字,“一个道境小子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中年人道:“还有一些人也刚进城,挺出乎意料。” 温老瞪了他一眼,不太高兴道:“快说。” 中年人道:“神道宗来了几个长老级人物。” 温老眉间皱成了川字,“五宗也派人来凑热闹?” 中年人道:“听说道源宫的陆济,天师道陆思绮也在路上。” 温老在鞋底敲着烟灰,笑道:“陆思绮出现意料之内,只是不知道她是来续前缘还是了结孽缘,陆济过来又是几个意思,不会是道源宫也得到王郎手上秘密的准确消息?” 中年人摇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温老道:“朝廷方面呢?” 中年人道:“出奇的安静,似乎没有一个仙将愿意过来蹚浑水,只来几个内卫秘谍打听消息。” 温老道:“正常,二十几年前的恩怨,现在这位女帝是不会在乎的,何况王郎为了自家魔天小公主一事,才还了女帝人情,双方没到撕破脸的程度,何况王郎手上的东西情况未明,不值得他们全力出手争夺。” 中年人道:“千钟、萧家门阀都派出了各自人马,只不过真正出手的大人物都躲在暗处,我的人没法探知他们的行踪。” 温老点点头,道:“静观其变就是,这就是一场比耐心的赌局,王郎把自己抛出来当诱饵,当然不只是想引来食人鲨,他真正想引的是狐狸,那只躲了二十几年的老狐狸。” …… 狐狸的耐心通常比嗜血的食人鲨好得多。 鼓点敲出的急急风,让所有人心脏随着舞台上的名伶花旦飘逸旋转的红裙一起紧张。 刹那间,霞帔下面,数道剑影激射而出。 已经有人忍不住提前动手。 王郎没有动,只是冷冷看着剑光在瞳孔中闪耀。 出手的是沈渐。 刀光闪过,剑影化作点点流萤向四面飘去。 红衣名伶翻身便是一个死人提倒翻出去,撞破舞台后面砖墙,消失在视线中。 沈渐没追。 这个时候台下观众才反应过来,四下逃散,有人慌不择路,朝两人坐的这桌径直撞来。 舞台上的戏子只是个序幕!真正的杀招总是隐藏在暗处。 沈渐的刀毫不犹豫挥了出去。 血光崩现。 三颗人头冲天而起。 “杀人了,杀人了。” 惊呼声中,勾栏里的客人夺的夺门,跳的跳窗,很快变得空空荡荡。 刚刚倒下的三具无头尸身下都有寒芒闪烁,锦衣之下,暗藏武器,很显然,他们连抽出的武器时间都没有。 王郎叹着气道:“怂恿这种货色出来送死,背后那些人胆子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沈渐道:“说得轻巧,真要是来的仙境,我第一个跑。” 王郎喝了一口茶,往桌子上扔了几个铜板,起身便向门外走去。 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长街两头都有人或坐或立等在那里。 沈渐苦笑道:“这些人也不给我跑路的机会。” 王郎笑道:“高手嘛!总得讲点身份的,杂鱼不死光,他们都不好意思出来露脸。” 沈渐搓了搓脸,道:“那不得把我累死。” 王郎道:“要不教你控制出手分量干嘛!” “确实是这个理儿。” 沈渐手按刀柄,加快步伐,走在了王郎前面。 刚刚还悠闲等在路边的几人此时全部起身,或捏道诀,或执兵器,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先跟你王家小爷打上一场。” 刀光明亮,无数刀片席卷街道。 第242章 一剑清场 王张矫健的身姿出现在街道尽头。 叮叮叮叮,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音之后,他已经杀入那些人的包围,灵契形态的雁翎飞羽瞬间便让三名包围者流血倒下。 这些人真正目标并不是杀死王郎,而是消耗。 幕后黑手清楚王郎伤势不可能完全复原,要不然他根本无需沈渐同行,他们需要确认,王郎究竟保留了几分实力,也需要消耗掉王郎凝聚体内,随时准备拼命的全部精力。 王郎苦笑道:“这小家伙应该不是为我来!” 沈渐颇有些自豪,又带着伤感道:“他是我朋友。” 王郎唏嘘道:“这辈子有几个能为你卖命的朋友很难得。” “是啊!朋友很难得。” 说这句话的时候,沈渐已经冲了出去。 朋友很难得,能过命的兄弟更难得,他当然不想看到兄弟为他流血。 王张的战斗方式很有激情,刀翼翻飞,笼罩着数丈战场,但他的战斗方式缺点也很多,尤其在对付同境对手的时候,覆盖面太广,很难照顾到自身。 他的灵契刀法更适合用来扫荡,而不是同境对决。 两名对手熬过第一波冲击后,稳住脚跟,一左一右,一条棍棒,一条长矛,前者横扫击碎雁翎刀网,猛地跳起,当头一棍呼啸而落;后者挑开左翼阻隔,矛出如电,刺向王张腰后。 他们都是道境炼神,走捉对厮杀的路子。 王张能躲开当头棍棒,却很难避过腰后阴险的刺杀。 这个时候,沈渐已经到了。 他的刀很快。 四名意图阻挡他的修士刚到他前行路径上,就倒了下去,祭出的灵契形态砰然炸开,至死都没看见刀是怎么夺走他们性命的。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修行资源被人邀请而来,却在这个刚刚兴起的海边小城永远丢失了他们的生命。 沈渐很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若不横下一条心,杀光这些前来夺食的人,自己都很可能死在无休止的围杀之中。 他的刀不再回鞘。 人在血雾中。 使矛修士矛尖已经感觉到王张的皮肤,但他的眼睛却看到了自己的后背,脖子以上空空如也,长矛就这么停留在王张后腰上,随着身子的倒下,长矛坠地。 他甚至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他也没看见从身后飞来的刀光。 …… 突然间,左右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被这五人的死震撼,看着那个从长街远处闪电般冲过来的年轻人和他手里的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地狱来的杀神。 有的人胃里在翻腾,忍不住要吐。 死亡才是让人明悟的当头棒喝,在死亡面前,金钱、财富、权力根本一文不值。 修行者也许是最能看透生死的,但也是最恐惧生死的。 他们突然转身,拔足飞奔而出。 沈渐没有追,也没有去跟王张寒暄,围杀序幕已经拉开,嗜血的饿狼绝对不可能只从一个方向进攻。 王郎身边已空了。 他的手也握上了腰后剑柄。 长街另一头,街道两边的房屋,屋脊上,不约而同冒出了人。他们境界不高,但胜在人数多,屋脊上那几个,还持有杀伤力极大的弓弩。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杀死王郎! 王郎的剑出鞘,半寸。 海外荒岛他出剑半寸,逼退了一名魔君,五名魔将,将一名魔将重伤。 沧浪城中他又出剑半寸。 这一次他面对的是来自三个方向,很难数清人数的同族修行者。 屋脊上正准备扣动机括的一人突然发现弓弦断了,箭枝无力地从弩机上滑了出去,感觉到咽喉部位有些冰凉,用手去摸,眼睛里看到的却是血红一片…… 刚从屋子里冲出去的一名执一对打鬼金锏的汉子,手上突然一轻,低头看去,两条金锏竟然从中断开,切口整齐得比刚刚打磨后的锏身还要光滑,然后他突然发觉,低下的头再也抬不起来,地面像一座大山扑面而来…… 长街另一头冲过来那群同样没逃脱与别人一样的命运。 只在霎那,长街被血染红。 屋顶上不停有人头和尸身滚落,血水沿着青瓦上的雨槽向下滴落。 街道上残肢断臂不计其数。 王张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喃喃道:“我叔这么猛……” 确实很猛,连剑都没有完整出鞘,便已杀死半条街修士,其中不乏道境炼神、洞宫,连他一缕剑意都无法挡下。 在仙境炼虚大圆满面前,超然以下皆为蝼蚁。 沈渐却高兴不起来。 王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皮肤白得透明,看不见半点血色。 他知道,这一剑已耗去了王郎这些天积蓄的部分力量。 这些力量本不应该用在这里,因为他需要面对的对手太多,扫除杂鱼的任务原本归自己才对。 可是王张又不得不救。 王郎还在笑,慢慢前行,沈渐和王张来到了他身边。 王张好像没有那么紧张,轻松地说道:“小叔,你这剑术能不能教我两招?” 王郎微笑道:“回头让你朋友指点,你资质太差,学也学不来。” 王张顿时哑口无言。 然而王郎的下一句又让他得到了些许安慰:“品性还不错,敢在这种时候过来帮朋友,勇气可嘉。” 很快他们的前行步伐又停了下来。 有人站在了街心,挡住了去路。 这次只有一个人。 轻裘缓带自若,拔刀斫人如麻的徐轻裘。 他手里拿着卷轴,看起来像极了刚刚才从店铺里面淘到了一件心仪字画的贵公子。 王郎看着他笑道:“我以为会是司马青衫打头阵。” 徐轻裘微笑道:“么得法子,钓鱼老头新灵契物还没炼好,青衫兄我又打不过。” 王郎晃了晃握剑那只手,道:“我怕你接不住。” 徐轻裘轻叹道:“能不能轻点,砍我一剑,消磨我几十年道行都行,反正我接你一剑就算完成任务,你留点力气去砍那‘剑人’。” 王郎眨了眨眼笑道:“不如我让小朋友陪你玩玩,他们砍你一下,也算帮你完成了任务。” 徐轻裘瞟了眼沈渐,嗤的笑出声,道:“王兄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你我好歹并肩战斗过,拿小朋友出来帮你挡灾可不是你的风格。” 王郎抬头看天,说道:“是啊!他们本来就不该在这儿。” 说话间,他的剑出鞘,递出了今天他完整的第一剑。 第243章 乱局 剑光乍起。 徐轻裘手上那只卷轴就迎风展开,一把雁翎刀刚刚持握在手,画卷骤然粉碎,雁翎刀刚刚挥起,顿时变成齑粉,他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街旁水沟里。 没有人看清这一剑是怎么递出去的,也没有人看清剑的去路。 就连徐轻裘飞出去的瞬间,大家还认为那是他们眼花。 直到空中飘下画卷残渣和鲜血,如雪,如血。 一条街外的茶楼上,温老吐出一口烟圈,喃喃道:“真强,强到不讲道理。” 马脸汉子道:“用不用我射他一箭?” 温老悠悠道:“急什么急,先下注的不一定是赢家,想一把收走桌面上的赌注,得看准时机才行。” 如果说这世上赌桌上可以分境界,这位温老绝对可以称得上此中翘楚。 马脸汉子只能哼哼不再作声。 赌桌上总有沉不住气的人,王郎他们走过的街道上,又有人走了出来。 这次出来的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准确说,是两拨不同的人马,为了同一个目标齐聚了这里。 一拨姓钟,千世钟家,万世仙朝的钟家;一拨姓萧,来自青田。 两拨人马加起来上百人,各自以八匹神骏天马所拉的奢华驾辇为中心。 沧浪城本来就小,街道也不宽,容纳一座驾辇都很困难,两辇并行根本不可能,而两家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肯落后半步,于是两家带来的道境随从便在前面拆起了房子。 轰鸣声不断,街上建筑物不断倒塌,烟尘滚滚,遮住了头顶天空。 两座驾辇一左一右占据了整个前路,左边那辆金光闪闪,看起来就像黄金整体铸成,上面雕琢着各种各样的吉祥图案,做工也繁复至极;右边那辆则通体青色,不知什么材料打造,看上去倒不像左边那辆精雕细琢,稍显低调满润。 两辆驾辇都超过一丈宽,一丈长,若非拉车的天马神骏,再加一倍似乎也拉不动这种沉重的大家伙。 王郎轻笑道:“各自家主都来了啊!” 驾辇两旁跟随着十余名低眉顺眼的少女,当车停下,她们便用长长的竿子撩起了纱帐。 两辆辇座中各坐着一人。 金色驾辇上那人体格相当魁梧,看上去不太与门阀贵胄气质相符,黑发打理得一丝不乱,方脸浓眉,一双眼锐利如鹰,衣衫讲究,坐姿挺拔,双手扶着雕有虎首的黄金扶手,背脊紧贴峭直的椅背,像极了宗庙里面泥塑木雕。 这人便是千钟氏家主千钟一棠。 青色驾辇上那位看上去更符合修行者普遍印象,年青,帅气,锦袍鲜亮,眼中透着视人如蝼蚁的轻蔑,坐姿也更随性,两条腿盘坐在舒适的软垫上面,慵懒斜倚在同样舒适的软靠上。 青田萧氏新任家主萧长渝。 他其实比前任家主萧东楼辈分矮上一辈,但修为更高。 王郎笑眯眯道:“二位家主这就准备动手了?” 千钟一棠面无表情道:“你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代价!” 王郎轻蔑地撇了撇嘴。 的确,他与千钟家族有旧怨,当年死在他剑下的五名仙将其中之一,便是千钟家族东床快婿,还是倒插门那种,他的死对千钟家有没有影响?答案是肯定的。 任何一个家族精心栽培出来的人才,死了都会影响到家族对未来的布局,影响有多大,那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千钟家族此时把旧怨翻出来,不过也是想师出有名而已。 相对于千钟家族的旧怨,萧长渝与王郎就是私怨,他曾经败给过王郎,败得很惨,差点无法重拾修行。 “老萧,恭喜你啊!” 王郎的恭喜并没有让萧长渝高兴,反倒更像是嘲讽,当年正是因为差点修行被废,以致他失去了争夺家主之位的机会,花了二十几年,才重新恢复回巅峰,正好遇上萧东楼亲孙女嫁给太子,为谋划萧家更大的发展,这才将家主之位重新交出。 他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王郎自然也不会诚心恭喜眼前宿敌,笑着道:“曾经的萧长渝虽说就是个纸糊的境界,行为倒还像个男人,怎么,过了二十几年,你这家伙越活越回去了,跑这儿来凑这份热闹,比脸皮厚,你能和姓钟的比,比手段,你还能比得过朝廷那些老狐狸。” 千钟一棠冷冷道:“我们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王郎笑道:“那说干就干。” 千钟一棠大笑道:“你都说老夫脸皮厚了,我能这么就跟你斗?” 双掌一拍,朗声道:“司马青衫,还愣着干嘛!莫非影阁现在已经改了信条?” 街道旁一家店铺的白墙上,很快现出淡淡的人影,司马青衫就从影子里面走了出来,他并没有直接走向王郎,而是来到路边水沟,把里面的徐轻裘捞起,然后放在街边墙角靠墙坐好,还递了壶酒给他。 徐轻裘显然没死,只是伤得比较重,站不起来罢了,手还有点力气,至少还能握紧酒壶,喝下一口酒后,他似乎缓过来一些,大声道:“狗日的王郎,这一剑有你平日几成力道?” 王郎道:“差不多三成。” 徐轻裘一口淤血喷出,胸前斑斑点点,全是酒和血的混合物,嘴里还喃喃道:“狗日的真够霸道,青衫啊!你可得悠着点。” 司马青衫微笑道:“左右就是挨一剑,死不了,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 说着话,他走向王郎,脚下的步伐变得极其古怪,看起来像伶人跳舞。 走出第三步,手上有了剑,剑呈青色,走出第四步,由青转白,第五步,一剑挥出。 沈渐的感觉是对的,司马青衫的青衫与归墟青衣系出一脉,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仙阶法宝,只不过他们的修行方式不同,对剑道的理解也完全不同。 青衣的剑阴狠毒辣,充满戾气;司马青衫的剑仿佛太阳初升前那一抹云霞,光明正大。 第一次见王郎出剑,沈渐看到的剑道的无限广阔想象力,就像他这个人,看上去并不起眼,一剑在手,随心所欲,便使人衷心折服;现在看司马青衫出剑,则有种目眩神迷的陶醉感,令人心生敬仰。 王郎再次出剑。 他甚至没有往前走出一步,利剑破鞘而出,直指司马青衫眉心。 这一剑悄然无声,看不出任何威势,也没有磅礴充沛的剑意流散,仿佛只是在朝日初霞中洒出了一抹阴影,然而就是这么一抹毫不起眼的阴影,直接将明媚的朝霞分割开来。 就连一旁观战的千钟一棠和萧长渝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王郎主一剑的剑意几近达璞返真,只有面对它的时候,才能亲身体会到剑意的强大和凌厉。 街巷里看到这一剑的人们,无论是敌人还朋友,还是两位家主带来的随从,都觉得自己的呼吸和视觉在某一刻突然停顿。 就在这时,驾辇上两位家主动了。 不动则已,动则惊天撼地。 第244章 杀与救 两位家主都是仙境炼虚的仙人境界,就算在王郎嘴里萧长渝只是个空有境界的无能之辈,但事实上,仙境强者没有人会是纸糊的,炼虚境地,更是有‘云散碧空山色净;无去无来,慧归神定月轮孤’的空灵说法。 无迹无相,生死云淡,神慧归一,宛若明月孤悬,俯视苍生。 这便是修行前人对炼虚境最准确的描述。 千钟一棠空着手,他的指尖却生出肉眼不可见的无数游丝,随风摇摆,这些游丝都是他一生修为精粹所在,也是灵契法宝与天地共鸣产生出的五行显化。一旦接触目标,游丝便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锁死对手经络、脏腑,还能以显化出的风火雷电将对手肉体和神魂彻底消灭。 这也是他迈入炼虚后灵契形态第三阶进化。 他自己将这一进化形态命名:‘万丝红柳’,游丝生万道,红柳透魂躯。 萧长渝手中有剑,剑成龙形,龙生九首,迅猛无铸,所过之处尽为烟波。他的第三阶进化同样有名称:九婴。以上古凶兽之名称谓,其凌厉凶猛可见一斑。 然则这些名字称谓都不会公诸于众,只会存在于修行者自己心底,这也是灵契必要条件,相当于术法咒语,只有默念独有名称,才能将灵契精魅召唤出自己需要的形态。 王郎劈向司马青衫的剑已经无法收回,他们这种层级的交手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容不下半点分心,他也没办法重新再出两剑分别对付同境界的两大强者。 沈渐一直在观察,没有分心。 他预感到这两位家主明目张胆召唤出司马青衫,不会僅僅让他挨上一剑,消耗王郎的剑气精力。 七阀家族做事向来只问结果不问手段,他们才不会跟别人讲什么道德规矩。 他的刀在两位家主真气流转尚未动身前就已经出鞘。 等他们动起来,他的刀也挥了出去。 预测对手之预判,这一刀他也动用了天巫之力,天巫石神意沟连神识,勾画出两位家主的行动轨迹。 扑向王郎这边的不止两位家主,还有他们身边的近百随从,他们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用自身灵契法宝结成了一座阵,一座可以给主人源源提供纯粹真气的阵。 王张的反应不如沈渐,但他也有超强的实战经验,略一迟疑,便已展开金属双翼,万片雁翎飞刀四面八方飞旋而出。 司马青衫倒着飞了出去。 他是被王郎的剑砍出去的,身上那件青衫发出呛的一声响亮而清脆的震鸣,就像两把剑直接相撞,溅出一串明亮火星。 沈渐的刀闪出八道锋芒,正是观象所教的九重楼第三重:八面锋。 八道锋芒其中四道斩向了千钟一棠的万缕游丝,另四道则挡在了九首青龙之前。 轰!!! 万缕游丝不知被斩断多少,强大的力道也顺着刀意锋芒传递回了沈渐的握刀的手;九首青龙甚至没有受到半点损伤,直接撞碎锋芒,也正因如此力道回馈,反而要小得多。 沈渐整个人如遭雷击,先是虎口剧震,指骨尽碎,力道迅猛而强劲,嚓嚓嚓……从腕到臂再到肩膀,劲力所至,骨骼尽碎。他也被强大的力量推动,不停后退,砰地一声撞上身后不远处的王张,两人重叠一起,继续后退。 地面青砖被两人不断点地的双脚踩得轰隆声不断,不断塌陷,整个长街尘土大作。 也就是这么比霎那还短的一次阻挡,王郎的剑再度出手。 然而这一剑不知是太过仓促,还是受伤后强弩之末,两位家主的灵契大招并未被剑意完全斩绝。 萧长渝的剑气后发先至,青龙摆尾,重重扫在王郎左肩,等他身子一晃,向右倾倒,千钟一棠的手也到了。 嗵! 坚如金铁的手仿佛撞上了一面大钟,余音袅袅。 两位家主面前出现了一座金身法相,高达十丈,宽逾三丈,微微弯腰倾身,双手刚好捧住王郎身形。 任凭两位家主攻势如何猛烈,金身法相岿然不动,火星四溅,法相表面一寸寸剥落,原本金光璀璨的金身,斑斑凹凹,消磨极快。 也不知是王郎体力耗尽,还是对眼前变化准备不足,竟然呆立原地,仰着下巴,扭头痴痴看着身后法相。 目光透过法相金身也看到了远处城墙,墙垛之上,一袭白衣白裙飘然,宛若凌波仙子。 同时他也看见了长街另一端一个黑衣少年从侧后方接住了无法停下脚步的沈、王二人,口喷鲜血,脸上却挂着坚毅和果敢。 他嘴唇微动,似乎在喃喃低语着什么? 突然间他身上的气息变了,眼神也变了,精纯的剑意笼罩城池,剑气如奔腾长河,肆意流泻。 他回头看着并肩坐在墙角的司马青衫和徐轻裘,嘴角扬起笑意,唇齿微动,只与他们做了个眼神交流。 然后反手就是一剑斩下。 钟、萧两家随从打造出的阵幕坍塌,两驾庞大的车辇四分五裂,两位家主倒撞出去,死狗般跌倒在车辇废墟中。 然后他冷冷瞧向一条街之外。 “戏看够了吗?” 茶楼上温老一口烟圈吐出。 马脸汉子取弓,一箭在手。 中年人捏碎金算盘,金珠飞扬。 烟圈尚未完全展开,弓弦尚未拉开,金珠尚未结队成墙,眼前便见剑光直落。 轰然巨响,眼见楼塌了。 三人身影消失在烟尘之中。 不见王郎如何动作,身影已出现在高大的金身法相对面,他却在看向法相身后的沈渐等三人,微笑道:“这本不属于你们的战场,你们的路才刚刚起步,将来的路还很漫长,我希望你们的将来一定要像小爷一样,无羁无束,纵横天下,谁也不能把你们怎样。” 他的口气依然是那么令人生厌,自恋到令人发指。 沈渐还坐在地上呕血,伸手扶起了左右两名小伙伴,左边的是王张,受伤不轻,肋骨不晓得断了多少根;右边的是独孤,这家伙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反正最后是替他们承受了一小半仙境炼虚的力道冲击,同样在呕血不止。 他瞪着眼,冲王郎大声道:“你究竟搞什么鬼?” 王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笑了笑,说道:“接下来,你们也该走了,这里不是你们掺和的场合,想好地点,一念存意,我来送你们一程。” 沈渐还想说,就看见剑光扑面而来。 第245章 远离 沈渐眼前全是七彩流光,光线在这里都变得弯曲,强大的冲击力将他身体不断向后拉扯,胸口仿佛压上了一整座大山,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下,浊气也从皮肤毛孔里全部渗透出来,体内真气马上变得极为顺畅。 只是身体僵硬得要命,脖子都转不动,神识在这里也失去了作用,只能转动眼珠。 好在看见王张和独孤就在身边,情况差不多。 他想说话,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整个过程并未持续太久。 眼前流光消失,他身体一下就能动了,眼前一片明亮,刺得他张不开眼。耳边风声虎虎,他能感觉到身体正在从高处坠落。 他赶紧拧腰,翻身,一手抓住一个,全身力气聚于脚底,屈膝蹬腿,砰然作响,脚底竟在空气中踩出一个坚实的屏障,借力纵身而起,跳跃到附近一处悬崖之上。 王张惊魂未定,不停揉着胸口,四下张望,“这是哪儿?这是什么鬼地方?我那小叔究竟想干嘛!他真的受伤了吗?” 他的问题很多,沈渐同样有很多问题。 三人都在观察附近环境,独孤皱着眉,耸着鼻子,说道:“怎么感觉这里有种熟悉感。” 沈渐道:“我听了王郎的话,想的是天南都城,怎么会跑来了这里。” 王张道:“我也想了,想的自然是王家琅琊城。” 三个人都在挠头,独孤皱着脸道:“可能是来了我脑子里想的地方。” “你想的哪儿?”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独孤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道:“北大陆,我出生的地方。” “你出生的地方在北大陆?” 沈渐倒不那么惊讶,他早知道独孤体内有狼族血脉,各占一半,这也是他修行会出问题的主要原因。 独孤道:“那个人一喊,我自然就想到了这儿。” 沈渐只能叹息。 怪只怪王郎不说清楚,突然斩出剑道将他们送进空间通道,也许又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本来就想往北大陆无生谷走一趟。 观象的嗓音久违地响了起来: “那个王郎真够强悍,居然能走出一条这种剑道路子。” 沈渐压抑住脸上的兴奋,不让身旁两人看出他正做灵魂交流。 “怎么说?” “此子若在天,非早陨,即通神。” “这么牛?” “宇宙之大无奇不有,总有天才辈出,可惜千不存一,英年早逝者居多。” 沈渐还想问,观象道:“不跟你聊了,我得加紧沟连那块有炼地诀的碎片,争取早日拆解出里面的道韵。” “我们不是离开了吗?你怎么沟连?” 观象大笑,“无法炼化带走那块石头,我还不能诱拐那座没有灵智的壶天,我在那座壶天留了个心念后门,随时能够沟通,要不然这些天你忙着跟老丈人献殷勤,我能做啥,干坐着不无聊啊!” 沈渐心里面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原来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贼,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变的。 一想到狐狸,他马上又想起与月弦之约,正好来了北大陆,等去过无生谷,再顺道去趟涂山。 沧浪城打了一架,虽然参与不多,受到的打击却并不小。 王郎那一剑帮三人解除了体内气机纠缠,但身体受到的伤害依然存在,于是他们找了处隐蔽、能遮风挡雨的山洞,暂时安顿下来。 有独孤在,生火做饭这种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他还是个极其优秀的猎手和生存行家,山里有什么野兽,什么果子野草能吃,一眼都能全部分辨。 当天三人就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不只是填饱肚子,各种加了浓郁香料的烤肉,配有各种果蔬,让最近有点郁闷和憋气的沈渐敞开肚皮,大大的饱餐了一顿。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会来凑热闹?” 王张去沧浪是因为他在游历的路上就听到了风声,只不过跑了很多冤枉路,一路追着沈渐他们屁股后面跑,因此晚了两天。 独孤则是回到澎城,收到了御谢拓给他留的传书,这才马不停蹄往东赶,他的追踪能力比王张强多了,虽然路程远,居然也给他及时赶到。 “你的灵契物炼得怎么样?” 沈渐还是相当关心他的情况,毕竟在归墟时他灵契物损伤严重,那把银刺等级太高,想炼化成第二件灵契物并不容易。 独孤道:“那把银刺不太好炼,好像也不容易灵契,我路过大名都时去过谢家灵洞,没法种灵。” 沈渐道:“那把银刺在归墟日子长了,极有可能已有精魅附着,自然无法种灵,我教你一些新的炼物诀,可能有办法直接与它沟通,不用灵契,也能达到灵契一样效果。” “真的?” 独孤眼睛一亮,他当然相信沈渐,一个能卖别人修行秘籍的公道铺老板,自然有他与众不同的方法。 沈渐所教的道诀都是观象最新从归墟壶天那块天门碎片道韵拆解而来,壶天主人修行根脚很可能来自炼制天门碎片的仙人,而银刺又是壶天天地自行孕育,同源炼物诀自然可以达到事半功倍效果。 给独孤讲解道诀时,也没避开王张,大家现在都是过命兄弟,有好东西大家分享,这是沈渐一贯做法。 以前为了挣钱修行,当然得装神弄鬼方便打土豪,挣足灵髓,现在血丹魂丹这些东西,能起的作用越来越小,主要得靠观象汲取天门碎片的神意道韵和自身小天地采纳天地之气来继续,钱多钱少已经没那么重要。 讲完这些,他沉吟片刻,又从储物法宝中取出那件剑意充沛的青衣,送给王张;再取出王陈那件储物法宝送给了独孤,只是原本玉带钩形状已经被他重炼,变成了手串。 里面原本保存着神道宗和道源宫死者遗骸,现在都交给了神道宗。 有人就要问了,他在沧浪城,又没去神道宗,怎么交出去的? 话就要说回沧浪城了,就在王郎故意到处逛街,引人注意的时候,降真带着几个长老也来到了沧浪城。 他和王郎一路上闹出这么大动静,地处北方的神道宗又怎么可能没听到消息,沈渐毕竟是神道宗小祖师,宫素然岂会坐视不管,王郎跟他们又没啥恩怨,但他们一定是会尽力保小祖安全的。 因为不知道沈渐处境究竟如何?降真也不敢贸然接触,只能一路尾随,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很快就引起了沈渐注意,于是抽空见了个面,道明缘由,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把所有尸体和受了些损伤的道鸣钟全交给了降真。 出发前宫素然就交代过,只要沈渐不是被迫,他们便无需插手,一切遵循沈渐个人意愿,因此降真等人也不敢打扰,受到托付后也不敢耽搁,随即便离开了沧浪城,以至于后来那场战斗,他们并未介入。 那天跟沈渐的见面还不止他们,陆济也受道源师君指派来了城中,两人短暂碰了个头,沈渐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就让他去追神道宗的那些人,接走道源宫门人遗骸,因此战斗时,陆济也未在场。 更让沈渐意外的,是丁冲居然指派了一个潜伏在沧浪城的秘谍来劝他赶紧离开,当然沈渐不会跟一个朝廷秘谍说太多,只是婉拒了对方带他离开的请求。 三日后,大家身体基本复原。 下一步去哪儿,大家都看沈渐的意思。 沈渐自然也不藏着掖着,把去无生谷的意思一说,两人一致同意。 于是他们走下山,在独孤曾经生活过的小村寨逗留了半天,村寨早就已经毁了,独孤很小的时候,这里就被狼族一部清洗,独孤父母就是死在那场清洗中,他爹就是村子头领,母亲则是生活在北大陆的人族原住民。 此后他便成了仇人的奴隶,直到有一次随这支部落前往北齐边境抢掠,也算那支狼族抢掠队霉运上头,正好撞是西北军大将军来边境打猎,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打得过西北军精锐,一个冲锋下来,狼族抢掠者就死伤大半,独孤也就是那个时候被西北军带回了军营。 此后的事情就很俗套了,独孤当时年纪虽小,人也算伶俐,帮军中糙汉们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只要力所能及,不用别人多喊,他总是做得又快又好,原本很快就会遣返原籍,结果一来二去,大家都很喜欢这个麻利懂事的半人半狼小崽子,直接被御守谢灵的兄弟看中,去做了他的杂务小兵,随后便在谢家人的指点下,一步步踏上修行路,也在军中从杂务兵干成了斥候,又从普通斥候干到了队长…… 独孤在村寨遗址上撮土成香,按仙朝习俗和北大陆习俗祭奠了父母,叩了几个响头,这才一路步行,翻山越岭直往无生谷所在而行。 第246章 风轻云淡的京都 丁冲这几天就没有离开过大理寺,一直在他的衙署官舍内,寺卿、副卿们的官舍都是套间,不像普通官吏们的廨房,能住能洗澡,原本只是用来给当官的午睡休息的,不过咱们丁大人似乎对工作情有独钟,这里的临时住房,自打他掌权后,居然成了他第二个家,在这里过夜的天数甚至超过了他的宅邸。 他正在翻阅几份刚收到的秘信。 这几份秘信都没有经过宫中内卫周转,由北境秘谍直接以符书传递到大理寺符书收信房,这种传递原本不合规矩,但谁叫丁大人是如今秘谍总管呢!下面的秘谍自然也不敢置疑丁大人的行为是否符合流程。 信的内容都是密文写成,这些秘文自从丁冲接手后,重新做出的修订,修订过的密文书写方式有两套,一套用于传书宫中内卫谍报房,一套只有少部分秘谍头目知晓,只针对他这位秘谍总管。 北境密文言简意赅: 第一份便说明沈渐不愿撤离沧浪城,当时接触沈渐的秘谍无法强行带走他云云。 第二份则是写出了出现在沧浪城的各路人马姓名,很多都是空缺,秘谍无法一一核实某些神秘人物的身份。 第三份简要描述了当时沧浪城中战斗情形,也汇报了当时留在城中的秘谍伤亡情况,伤亡主要出现在战斗后半段,沈渐、王张、独孤等三人被王郎一剑送走后,由于战斗过于激烈,以至于负责观察的几名秘谍来不及离开,其中三名直接卷入战斗流散出来的气机中,侥幸活下来的两人也身受重伤,最后还提到沧浪城经此一场大战,建筑物毁损七成。 丁冲揉了揉眉间鼻梁,将符纸在手中揉碎,化成飞灰,抖落进纸篓。 他冲门外喊道:“叶申——” 门外马上有应:“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叶申现在已经是六品虚衔,本来早可以外放或调到其他衙门转任符合官品的职官,他自己不愿意,大理寺又没空缺,所以主动请缨来寺卿大人手上任了个小主簿。 “跟我走一趟前宣忠县子府上。” 叶申这才轻轻推开门,弯腰垂首唱了个喏。 去这些财大气粗的门阀后人家里,是官署从上到下官员喜闻乐见之肥差,就算跟在屁股后面当个应声虫,进门红包也能当官员们半个月收入,这种登门不办事就有钱拿的好事谁不想去。 这也是叶申主动来当主簿的缘由之一。 两人乘着马车拐出大理寺很不起眼的侧门,一路向千钟经家驶去。 “你小子真打算在大理寺混一辈子,上次吏部空缺,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你为嘛不去?” 叶申叹着气道:“吏部好是好,怎比得大人身边心安。” 丁冲嗤的笑道:“跟我身边有什么心安的,整天不是防着别人刺杀,就是抓那些杀千刀的反贼,得罪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还心安呢!现在出趟城都得安排上百禁卫相随,到哪儿都不方便。” 叶申道:“不正是说明大人如日在天,别人不敢仰视吗?叶申有幸随寺卿大人鞍前马后已经知足。” 他笑着道:“昨天还见了高群,他可是铆足了劲想平调回衙门呢!还让我给大人说句好话,让他跟某个寺正调换一下位置。” 丁冲笑道:“刘寺正倒是有意外放别州,空缺这位置本来是打算给你留的,既然你都开了口,那我就便宜高群如何?” 叶申马上义正词严拒绝了这个提议,“属下还是认为,不应该帮朋友向大人提出这种有辱官体的请求,所有安排都按大人原本安排进行便是。” 丁冲大笑,“你这家伙倒会说话。” 叶申道:“夫人回乡省亲的车马行程已安排停当,大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毕竟好几万里的路,夫人也是第一次回乡,多带点这边的特产过去,于夫人于大人脸上都有光彩不是。” 丁冲别过头撩开帘望向窗外,道:“都快把晕染斋搬走了还嫌不够,足够了,前些日萧家送来那些礼物也全都带上,都是太子妃所用物件,乡下人哪见过那些好东西。” 叶申道:“乡下人这种话可千万别在夫人提,她可不喜欢听。” 丁冲笑了笑,道:“乡下人怎么了,我丁冲还不是乡下人出来的。” 叶申忽然说道:“天周统领来了几次帖子请大人喝酒,大人是不是也该回应一下,就一顿酒局的事,如果就这么总是拖着,只怕天周统领心里会生出芥蒂。” 丁冲嗯了一声,道:“等下次来帖,那就听他安排便是。” “到了。” 等马车停稳,叶申先行跳下车,放下车凳。 丁冲踩着凳子下车,来到宅邸门前,叶申先上去敲响了门环。 看门的是一名中年人,千钟家门房自然眼力不差,两人虽着常服,还是被门房一眼认出,赶紧行礼,也不说通报,直接领着两人去了堂屋,安顿下来,喊人来奉茶,这才跑去通传。 等这家主人千钟经着急忙慌赶出来,叶申也懂事地寒暄两句,便找借口出了堂屋。 千钟经道:“丁寺卿拨冗前来,可是有事?” 丁冲小口啜着茶水,等放下茶碗这才开口道:“听外边风传,千钟家最近挺嘛!” 千钟经怔了怔,不解其意,赔笑道:“小弟最近确实有意入仕,去伯父家走了几趟。” 丁冲轻笑道:“说的不是你。” 千钟经脸色微变,失声道:“大人说的是家主去沧浪城那件事?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家主只是想去为千钟家讨还一个公道。” 丁冲面无表情道:“就这么简单?” 千钟经脸色更难看,道:“姓王的杀人如麻,人人得而诛之,只不过家主也不知道沈大人在姓王的身边,可能有所误伤,但据家里人传来的消息,沈大人似乎已经离开,去向不明,这个丁大人怕是比小的清楚。” 丁冲道:“千钟家主这件事暂且搁在一旁,另外一件事,劳烦千钟兄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 从丁冲这种酷吏嘴巴里面说出劳烦两个字可不容易,通常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等于是在要求明确的答案。不回答当然也行,就看你自己能不能保证将来不会有把柄落到大理寺手上。 千钟经肯定没法保证,身在京都,屁股上没点屎都不配当京都人。 “丁寺卿想问什么?” 他不敢承诺,生怕丁冲问出来的是过于敏感的问题。 丁冲道:“我就不绕弯子了,告诉我千钟家前些日子派去河西的那位姓名,在家族处于何等地位?” 千钟经额头已经冒汗,抬起衣袖轻抹,喃喃道:“河西……河西……家中生意遍及整个大陆,在下又不管这些,不知河西那边谁在负责。” 丁冲又拿起茶碗,茶盖轻叩碗沿,皮笑肉不笑道:“千钟兄这是在跟本官打马虎眼?” 千钟经不停擦拭额头,小声道:“不敢。” 丁冲道:“是不敢,毕竟刺杀王爷是株连九族,十恶不赦的大罪,哪怕千世钟家一手能遮天,在这种罪面前恐怕也会掂量掂量脑袋是不是足够分量。” 千钟经脸部肌肉抽搐起来。 丁冲看着他,冷冷道:“我只要人,不要千钟家族,如果经少爷听得懂这句话,那就拿出点诚意来,要是听不懂,也没什么,本官无非就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别的本事没有,咬人的本事还是颇有自信。” 说完他站起身,背起手便向外走去。 第247章 神秘驭兽人 北大陆东部,山脉绵延,险峭林密,海上吹来的风,被重山阻隔,在上空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气旋,以至于灵气稀薄,环境极其恶劣,但凡炼形成功的妖族都不会在此安居修行,这种灵气稀薄的环境也无法造就新的炼形成功妖族。 按舆图所示,无生谷就在这片重山中。 独孤对寻路天生就有一种敏锐,他就在前面开路,沈渐和王张跟在后面。 一汪蓝色大湖出现在山脚下,群山如盆,大湖天蓝湖面则像绿茵中镶嵌的一颗晶莹宝石。 “这里应该就是极渊。” 独孤拿出舆图对照了好几遍,肯定地说道。 沈渐道:“按元嘉的说法,无生谷应该就在这附近某处。” 独孤点了点头,道:“反正不急,沿湖岸慢慢搜索便是。” 他正要寻路下山,沈渐一把拉住,三人伏低身子趴在山脊边往下望去。 山下树高林密,遮住了视线。 数里外一片高山针叶林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这里的气候并没有那么寒冷,这里临海,常年湿润海风吹过来,温暖而潮湿,林中栖息着各种各样鸟类,然而他们并未看见惊鸟成群。 按常理,一大片林子的树都在晃动,怎么也有受到惊吓的鸟飞起才对。 “有点怪!” 独孤望着远方,眉头紧蹙。 沈渐道:“莫非那里就是无生谷?” 王张从屁股上摘下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说道:“那就去看看。” 沈渐赶紧摁住这冲动的家伙,“看看再说。” 一炷香过去,两炷香,王张终于忍不住跳起来,说道:“我去探路。” 话音未落,天空中传来一声嘶鸣。 抬眼望去,一头苍鹰钻出密林,盘旋空中,似乎很快察觉了他们的存在,灵巧地转了个身,往刚刚异动的树林一头栽了下去。 沈渐暗叫不好。 那头苍鹰身上明显有气机流动,而且有一条别人看不见的灵气之线拖曳身后,线极长,另一端正好落入刚刚有异动的树林中。 这条线独孤和王张都看不见,与修行境界无关,而是天生的眼力问题。 他原本打算敛藏气机等靠近再突然出手击落,谁承想苍鹰竟然先一步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追。” 沈渐起身便滑了出去,树梢上几个起落,便来到那片树林之中。 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树林中挤满了各种各样野兽,树上栖息着各种鸟,数量之庞大,超过沈渐这辈子所见数量的总和。 他毕竟也是见识过兽巫操纵野兽大军的人,这种大场面,他在巫族地盘上也从来没有见识过。 独孤和王张这才赶到,也被眼前场面惊了个呆若木鸡。 最恐怖的是,这些野兽居然对他们视若无睹,就算走到身边,不管平常属于胆小的,还是残暴的,既不躲也不理,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沈渐看得出来,除了刚刚那头苍鹰,这些野兽身上并无灵气之线飘出,也就是说,没有人操纵,更不可能有人养这么多千奇百怪的野兽。 王张小声道:“不会是驭龙张家人在这里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世上除了兽巫之外,还有一个家族最善于驾驭野兽,那就是七阀中最低调,最神秘的驭龙张家。 沈渐想了想还是不对,说道:“这些野兽没人驾驭,怎么会全部蹲在这儿,像准备觐见兽中之王似的?” 独孤道:“莫非有兽中之王出现。” 沈渐还是摇头,道:“听说过百鸟朝凤,没听说过鸟兽都来朝拜的异兽存在,何况刚刚那只鹰明明有人为操纵,发现了我们,于是便马上离开,难不成这个操纵者有独特气息。” 王张眉梢一挑,说道:“可能还真有,从小就听家里长辈说过,驭龙张有一种独特的药粉,能同时模仿龙凤气息,若这个传言是真,驭龙张的人出现便很有可能。” 正说着话,树林中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小娃娃还有点见识,知道张家人在此办事,还不快走。”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露怯。 脑子里想象出来的恐怖,总是比现实中恐怖更令人害怕。 沈渐连自称鬼道老祖的厉鬼都杀了一只,还会怕一个驭兽的家伙,不过他还是对密集的野兽群有点犯呕,一身充沛的刀罡流转,周围那些对他们熟视无睹的野兽纷纷让路。 独孤和王张紧紧跟着他。 树林中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异状,大声喝道:“你们找死?” 沈渐笑道:“找死不至于,这里好像不是南海,也不是采珠岛,算不得你们的地盘。” 王张本来想自报身份,想了想还是算了,王家虽说跟张家关系不错,长风院也有张家份子,但现在这种情形,毕竟不知道驭龙张家来这里的目的,万一他们出于某种特殊谋划,报上了王家身份,反而容易引来杀机。 铮的一声。 像是有人拨动琴弦。 一道无形罡气绕过密集的树林,瞬间便到了三人面前。 沈渐没动,张开双臂,也阻止了身后两人的动作。 罡气擦着手臂飞了过去,身后那棵合抱粗的树干发出一声闷响,木屑溅开,削出一道长一尺,深达三寸的口子。 声音又响了起来:“站住,再往前走一步,下次就直接取了你们脑袋。” 沈渐信心更足。 刚刚那一记无形罡气看起来很猛,实则就是一个道境神华的水准,但明显是刻意压境,故意示弱,但真正境界也绝不可能超过天元,身边这两位任何一位都能跟他们打个有来有回,何况他这个杀过超然仙境的。 不过他还是不想没来由跟对方干架,毕竟真正的危险在元嘉所说的无生谷,而不是树林中这些人。 这些人也有很大可能是冲无生谷而来。 无生谷这块天门碎片存在,由来已久,之所以没有人或妖占为己有,原因正是无生谷九死无生的凶险,数千年来,想做出尝试的人肯定不少,如今同样不会例外。 而且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找到了无生谷入口。 他有经商头脑,驭龙张家也是生意人。 “我们就不能聊几文钱的?” 独孤和王张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赶紧滚蛋,跟你们这种小屁孩有什么好聊。” 沈渐呵呵道:“你们不也一筹莫展,我不相信,放在这里上万年的东西,你们就真能把它带走。”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通常这种时候否认,就表示被人猜中了秘密。 第248章 有时候示弱比示强更有用 沈渐还在继续前行,走得很慢,早就超过了对方警告的向前一步,然而对方并没有再出手。 “我们只是来寻求机遇的散修,你又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门阀后人,各有所长,不如合作一把,我们得到仙缘自然会走,你到时候也能得偿所愿,何必好处都没见着,一上来就打个你死我活呢!” 这些话对方听没听进去不知道,至少他们没有再行出手。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什么?” “那还不简单,都到了这里,不去无生谷,难道还会去别地?”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回应道:“合作可以,你们得听我们的。” 沈渐已经从神识里面感知到对方至少有三个人以上,对他的提议并没有提出反驳。 “既然是合作,大家出来见见面如何?” 话音刚落,刚刚那只苍鹰就扑棱着翅膀停在了对面树枝上,同时身着灰袍的一男一女出现在那棵树两边,男的腰带上插了根碧绿如翠的洞箫,女的怀里抱了支琵琶。 驾驭苍鹰那人没露脸,但沈渐能觉察出来,他就在那棵树后面,不过此时,他心里又生出另一种感觉,他们可能不止三人,还有一个境界更高的人隐藏暗处,只是这人敛气功夫极高,很难捕捉到他的位置。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 “陈三斤。” “张狗。” “辜斗。” 沈渐差点笑死,这二位起个假名也太不用心了,张狗,咋不直接叫阿黄! 五十步笑一百步,他的假名也不咋地。 对方也学着他们自报家门。 “张展程。” “张琴凤。” 那只苍鹰居然也开了口:“张洪亮。” 沈渐更想笑,还真当他看不出来,露脸这二位修行路数就是南辕北辙,大不相同,再加上树后那位,三个人,三种不同路数,哪有可能全都是驭龙张家子弟。 这些人纯属顺杆儿爬,顺着他们的猜测来隐瞒身份。 “入口找到了吗?” 他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与人纠缠不清,反正大哥莫说二哥,都用化名,索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苍鹰开口道:“入口便在前方不远,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既然这些找到入口而不入,说明不是有陷阱就是其中不知深浅。 沈渐嗯了声,跟着苍鹰飞行方向缓步前行。 越至林深处,能看见的各种野兽越大只,边沿处还只是些兔子林鼠之类,渐渐就能看见黄羊、鹿、麝,最后狼,豹、熊、虎也出现在身边。 一座峭直的山壁挡在前面,崖壁潮湿,长满了深青色厚苔,中间裂开一条不足一人肩宽的缝隙,不断有白色雾气从缝隙流淌出来,缓缓坠地,如水流动。 雾气凝而不散,阴寒刺骨。 沈渐回头瞧着苍鹰,“你以药粉引诱群兽,是想让它们自行穿过缝隙,为你们蹚出一条安全路线?” 苍鹰道:“没错。” 沈渐手指触碰了一下凝而不散的寒雾,指尖灼热刺痛,当他收回,皮肤如烈火焚烧,通红,却无鲜血渗出,身体本能做出应激,真气覆盖,灼伤皮肤马上愈合。 “原来如此,哪怕有驭龙张的独门药粉引诱,群兽依旧不愿进入这片寒雾。” 张琴凤忍不住说道:“陈道友可有办法进入?” 沈渐道:“你们除了召唤群兽,还用过什么方法?” 张琴凤咬着嘴唇望向身边自称张展程的男人,那人说道:“试过强行用真气驱散,进去过数里,但雾气太浓,根本看不到头,真气消耗太快,无法坚持太远。” 沈渐微笑道:“大家合作就拿出点诚意来,我想诸位引诱来附近山中群兽,不止探路那么简单吧!” 苍鹰咯咯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道:“要我们言明情况可以,而三位又能拿出什么诚意交换?” 沈渐道:“你们拿出诚意,我可以有所准备,替你们先行探路。” 苍鹰道:“你要是说话不算话,那又该怎地?” 沈渐突然曲指一弹,一缕刀罡脱指而出,苍鹰后知后觉,吃痛扑棱翅膀飞起,身上羽毛四下飞舞。 “你们三位都是炼气术师,目前全部在我三丈范围以内,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炼气术师这么近距离面对纯粹武道者是什么结果。” 他这一指不过用了道境神华的力道,目的只是想让对方加深他鲁莽粗鄙印象,从而才能真正让他们放下戒备,说出一些他们遮遮掩掩的秘密。 张琴凤双手紧抱琵琶,指尖已经放在琴弦之上;而张展程也将手抄向腰畔,准备掣出洞箫。 苍鹰又落回枝头,说道:“说也无妨,大家还是按事先商量好的来。” 沈渐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通过这些年走出无生谷那些妖族口述,推测无生谷中住有一头年岁古老的恶蛟之流,这些寒雾,很可能便是恶蛟所为,它倒不完全是为了阻止他人入内,这只是恶蛟自然而然的一种习性罢了,诱来这些野兽,就是用来给恶蛟当食物,不承想,寒雾太过猛烈,就连毫无灵智的野物无不敢靠近。” 这些话是真是假,沈渐不敢做定论,但可以肯定,无生谷中一定藏着某种强大而原始的生灵。 “现在你打算怎么探路?” 沈渐双臂一伸,左右揽住独孤和王张的肩膀,说道:“还能怎么探路,你们这些炼气术师都能进去几里,我这体格,走十几里应该没问题。” 说着话,他便拉着两人往裂缝处走去。 “跟紧点。” 体内罡气释放,极寒白雾便自行退却,三人一个接一个,很快便被白雾吞没,消失在山壁缝隙之后。 躲在树后那人这才闪身而出,阴恻恻笑道:“让他们去前头探路也好,希望里面那玩意儿食量不要太大。” 张琴凤望了眼左边树林,说道:“要不是你的破药粉没能让里面那玩意安静下来,怎么会招来这些野兽,又怎么会让人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她这句话不太像对自称张洪亮的驭兽人所说,而是在故意说给另一个人听。 张展程道:“大家都是为了任务,谁也不想遇上这种局面。” 驭兽人阴阴道:“还是大郎懂道理,小娘皮就是小心眼,生怕错过一次讨好告状的机会。” 树林中尖锐的嗓音传来,冷冷道:“都别再说了,各自套上装备,跟上他们,别人既然去蹚路,大家也别浪费了机会不是。” 驭兽人赶紧抱拳称是,三人身上多了一件连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大氅,一个个依次走入石壁缝隙。 第249章 九头怪蛇 沈渐身周三丈雾不沾身,独孤和王张就在这个范围内。 他们其实也能做到,只不过会消耗一些真气和精力,但远不像外面那三人说的那样夸张,到了道境炼神阶段,真气外放,至多也就是一种体外周天循环,损耗是有,不是像御风御剑或遁术一样纯粹而持续的消耗,大多数真气是处于周而复始的吐纳运转中,损耗微乎其微。 对方刚刚故意这么说,多半也是想给他们造成境界低下,易于掌控的假象。 行走江湖,有人张扬,有人藏拙,哪种人都能遇到,所以大家钩心斗角,也没什么奇怪。 独孤不断耸着鼻子,忧心忡忡道:“这里面的东西,恐怕比恶蛟厉害十倍,真是恶蛟的话,以驭龙张家的本事,根本不在话下,何况妖族这么多年都不敢轻易大规模轻易涉足,里面的凶险可想而知。” 沈渐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真要是遇上凶险,你们俩记住一点,我喊跑的时候,一定不要犹豫。” 王张点了点头,“知道嘞!” 沈渐道:“说的就是你,我们三个人中,就数你跑路最慢,到时别逞英雄,外面那些人只怕不止三人,还有高境躲在暗处。” 王张怔了怔,道:“还有高境,难不成还有仙境高人给他们护道?” 沈渐点点头道:“我现在严重怀疑他们甚至跟驭龙张没有关系。” 王张道:“不是驭龙张,谁还会那种用他们的独门秘法?” 沈渐道:“我在汾河一战中就遇上过一个会用南梅家独门箭术的强者,没见着人,但可以确定,他用的箭术与南梅家箭术相差无几。” 王张眉梢一挑,失声道:“天问楼!” 沈渐道:“你们王家不对外的记载中,可有天问楼的根脚来历?” 王张道:“王家确实有很多不对外传的记载,但我这晚辈也是接触不到的,甚至于很多老黄历,只有当家人才能查阅,比如王家最初起源。” 沈渐眉头皱了起来,道:“影阁呢?” 王张苦笑道:“世间有几个外人永远无法得知真相的地方,天问楼、影阁、魔天神殿,这些连五宗都没有记录,七阀家族也许有,只供当家人代代相传,哪怕族中长老,也未必有机会接触。” 沈渐只得作罢,拍了拍王张后背,半开玩笑道:“等哪天你当了家主,别忘了把秘密透露一点。” 寒雾愈浓,抬头不见天空,光线仿佛也被挡在浓雾外面。 走过一段狭窄的山壁石缝,天地豁然开阔,前面没有路,但能通行,陡峭,鳞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像是锥子一样。 水声隆隆。 沈渐感觉得到浓郁的天门碎片气息,但从方向上判断,要到达那里,得先到达水声传来的地方。 三人只能向水声传来的方向摸索前行 “他们跟在后面。” 独孤耸着鼻子说道:“看起来这些家伙真把我们当成了马前卒。” 沈渐笑道:“谁当诱饵还说不一定呢!”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观象在脑子里提醒他,这里的气息与那块炼化过的帝王石气息接近,或系出同源,帝王石或许能对此间怪物起到厌胜作用。 观象这种时候说出来的话通常都值得信任。 王张道:“我感觉到背脊发凉,只怕有些危险的事情会发生。” 沈渐道:“哦!”后仰身子往王张背后看去,发现他的后背在反光。 反光的是薄薄的冰块,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张背后湿了一块,而且迅速凝结出了一层冰壳。 独孤背后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这时他看见有水滴从空中滴下来,照理说他外放的真气根本不会让雨滴钻进来。 一滴水轻易穿透真气屏障,落向地面,很快结成了冰,然后周围潮湿的土地结起了冰霜。 冰,是蓝色的。 当沈渐神识往上延伸,一道强大的威压感袭遍全身,一幅极其恐怖的画面出现在神识中。 ——画面中出现了九张人脸,白惨惨的九张脸,脸很大,每一张都像挂在天上的月亮,每张脸后面拖着细长脖子,脖子后面连着一条极其粗壮、长满鳞甲的身躯,九张脸,九条脖子,一个身躯。 他大喝:“不好。”拉起两人,快步向前冲去。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能被动拉着前行,然后独孤闻到了一股腥臭得令人作呕的气息,光是闻到这股味,全身的寒毛就炸开了。 “什么鬼?” “真是鬼,长着蛇身的鬼。” 沈渐对鬼有天然的恐惧感,神识能感知到九头怪蛇正快速追上他们,他脚下交替的速度越来越快,比前段时间背着王郎逃跑时还要快。 也能感觉到先前准备合作的三人也在往这边跑,速度跟不上他们,但也绝对不慢。 沈渐还有点感动。 萍水相逢,这些这么主动过来帮他们,当然值得感动。 前面出现了一条极宽的河拦住去路,水流湍急,白浪滚滚,浪花中矗立着几块光滑的石头。 沈渐想都没想,直接跳上了河中礁石,落地时脚下感觉到礁石坚硬得不像话,力道反震,让十个脚趾都隐隐生疼。 他也没有回头,准备沿着河中礁石跳过这条河。 不是他不想飞得更高,关键是身后那条人脸怪蛇就在半空中,飞得越高,死得越快。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独孤面无人色道:“怎么了。”带着颤音。 能将身经百战的独孤吓成这个样子的东西不多,他们三人中,最不怕死的就是他。 沈渐回头,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阴影,极大,大得能填满整个山谷,一条黑色圆柱刺破天穹,闪电般砸向地面。 整个过程太快,快得独孤和王张根本没看清。 沈渐认出来,那是一截蛇尾,说是一截,其长度已经超过百丈,宽度足以填满整个山谷。 蛇尾扫向的地方也不是他们立足处,而是紧随而来的那三位。 自称张洪亮的驭兽师也显出了真身。 轰!!! 声音巨大,回音不绝。 大地上烟尘滚滚,巨石乱走,很难想象,这种威势下,那三人还能保持全尸。 一道金光自远处掠来,霎时间光芒万丈,刺得张不开眼。 沈渐果断拉起两人的手,兔起鹘落,跃过大河,冲进河对岸一处山洞。 第250章 相柳 “究竟怎么回事?” 冲进山洞数百丈后,独孤犹自惊魂未定。 沈渐摇摇头。 其实他知道,因为观象已经告诉了他,外面那头九头怪蛇并不是真实存在,而是此处那块天门碎片神意具象显化。 显化出来的具象同样具有极强攻击性,当然比起真身,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与神道宗用符咒或术咒请出来的神明天仙有点类似,能力差不多炼虚境界上下,灵智稍有欠缺。 “我只知道后来出现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三个藏在暗处的同伴。” 王张道:“感觉那人境界很强?” 沈渐道:“仙境,洞神。” “我的娘!” 王张失声惊呼。 沈渐道:“放心,应该进不来。” 王张不信,道:“你怎么知道?” 沈渐道:“要是他能强行突破,何必多此一举。” 独孤忧心忡忡道:“要是那头怪物进来,我们不一样没命。” 沈渐指了指山洞,说道:“这里他能钻进来?” 独孤看着四周,山洞狭窄,阴暗潮湿,不安的心稍稍安稳了些,还是忍不住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沈渐没有再回答,径直向前走。 山洞极深,越往里面走越黑暗。 拐了不知道几道弯,沈渐停了下来,前方也没了路。 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屏风般挡在了前面。 用不着伸手触摸,他已经知道这块石头便是天门碎片之一。 独孤和王张都参悟过,对这种独特的气息并不陌生。 不用多说什么,三人齐齐坐下,内观照视沟通这股来自异域天外的神意天韵,找寻与各自契合的修行之道。 沈渐脑子里面又开始轰鸣,无数文字倾泻而至。 “老家伙,能不能慢点,把话说清楚,那头怪物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他强忍着大量文字输入带来的不适,想从观象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知识,往往在这种时候,观象才会稍稍松懈,说些他的过去曾经。 观象这次比归墟时轻松多了,从他说话的口气就能感觉到。 沈渐发现,但凡每次观象嘴里,对天门碎片称谓是神意,表现就会轻松很多,灌进脑子里的知识也没有那么狂暴难受。 观象道:“他是神,位阶不高,相貌丑陋,却又精通变化,以貌惑众,最喜以生灵气运为食,属于神域江河湖守护神之一。” 沈渐道:“好像这是你第一次这么详细提到一位神灵?” 观象嗤的轻笑道:“死了的神,说点也没啥!” 沈渐讶然,“神也会死?” 观象悠悠道:“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什么叫死什么叫生,如果魂飞魄散就称之死,神当然会死。然而魂飞魄散也有不同的散法。有的不再留恋创造的一切,主动散去神元,神念散布宇宙星辰,天地皆为神念,万物皆为神意,这种死,你能说叫死?” “有的被动打散神魂,神躯化作烈日星云,再无重聚之日,这种死,似乎更相似于你们语言中定义的生死。” “这里出现这位,便属于后一种情况,不过他位阶较低,死后残躯留在了天门之外,形成星云怕是没太大希望,几块乱飞的大石头还是有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似乎在嘲笑别人的无能。 “他的几滴精血随着他自己炼化出来的天门部分坠落至此,孕育了此地最初的一拨化形妖物,这些妖物的繁衍生息,图腾信仰所带来的气运,又反哺了这块带着他神意精血的碎片,年深日久,便造就了它的真身具象,不过没有理智,只有本能。” 沈渐笑道:“岂不是说,你要是炼化了碎片,就能收获一个不会消失的强大帮手?” 观象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办法。” 沈渐乐不可支道:“那就炼化它,有这么个强大不怕死的帮手,出去行走江湖,还不得横着走。” 观象道:“好的,耐心在这里等三十年。” 沈渐顿时没了兴趣,“我呸——你玩我?” 观象呵呵:“玩你又怎样。” 沈渐道:“既然你嘴里的神灵和仙道能够炼出通往我们这里的天门通道,他们为什么不再次炼出一座,再次过来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观象轻蔑地笑道:“重新炼,谈何容易,当初他们是抱着同样的目标,神灵和仙道才走到了一起,勉强为这方天地打造出了一座通行之门,随着天门崩塌,双方自然都在责怪对方,结果就是战争!他们的战争可不像这里,没有几千上万年能收手,你想想,大家都打得你死我活了,谁还在乎当初共同目标呢!” 这些话无头无尾,也没有指名道姓,也是观象一贯风格。 沈渐只能懂个大概。 “照你的意思,不管是清虚洞天的上界仙人,还是归墟主人,包括这位神灵,都是在进入通道后因为相互不信任,爆发战争而陨落的?” 观象兴致颇高,笑道:“天门初开,这些家伙合作正好处在蜜月期,怎会打仗!他们都是被天门崩塌给湮没的看门人,崩塌来得太快、太突然,双方派出探路小队刚刚穿过天门,他们还没来得及庆祝,天门就塌了,想跑都来不及。” 沈渐狐疑道:“你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观象大笑,“我当然亲眼见过,因为我也是那时候到的这里。” 沈渐怔住。 观象道:“有些事,将来总有机会告诉你,现在你还是专注你的修行。” 每次他说出这种话,就表示他已经打算结束话题。 沈渐赶紧道:“能不能详细说说这位陨落神灵,你能说的不就只有他?也让我对将来有点心理准备不是。” 观象叹了口气道:“他叫相柳。” 沈渐还等着下文呢!结果观象说完这句又没了下文。 他大声抗议道:“你总不能说个名字就完了吧!” 过了半晌,观象才悠悠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他是神,位阶不高,你还想知道什么?” 沈渐不满道:“至少说说,他若真身出现,刚刚那位仙境洞神能接他几招吧!” 观象道:“看他一眼都会魂飞魄散。” 沈渐道:“这还是低阶?” 观象道:“对我来说是。” 不经意间,他又在得意地暗示他当年的强大,有些方面,观象跟王郎真有些相似。 也可能是出于强者的自信!谁知道呢! 沈渐更关心眼下。 “他不会进来把我们全干掉吧!” “不会。” “为什么?” 观象道:“你从王陈那里得来那块碎片,就是从这块碎片崩出去的一个角。” 沈渐道:“啊!” 观象道:“你不是一直想帮你朋友解决血脉冲突吗?包括鹄鸣山上那几个,还有你那个失意的朋友。” 失意的朋友指的就是王献。沈渐道:“啊——” 观象道:“这块碎片对炼气运之属很有帮助。” 沈渐眼睛一亮,随即黯淡。 炼气运对王献来说,现在还有什么用处?总不能让他像王陈一样,着手准备杀他亲娘吧! 第251章 抉择 京都花月楼。 天周龙骧身边坐着一大群莺莺翠翠,看起来年纪都不大,脸上挂着职业笑容,扭动着腰肢,摆出最诱人的姿势,只希望这位京都第一贵公子多看一眼。 现在的京都,确实再没有同龄男人敢说他比天周龙骧地位更高,毕竟女帝亲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去了上阳郡。放眼整个京城,再找不出一个同辈人比他跟女帝血缘关系更亲近。 丁冲走进雅间,脸上看不到半点笑容,仿佛戴了张冰霜面具。 天周龙骧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丁大人请坐。” 丁冲笔直地站着,双手背在身后,冷冷瞧着他身边那些女子。 天周龙骧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那名姑娘的小蜜臀,挥了挥衣袖道:“你们先出去,我们这位丁大人似乎做了官之后,连女色都没了兴趣。” 丁冲目送姑娘们离开,有天周家随从自外面伸出手关上了门。 他依然站着,道:“天周统领不知有何要事,非得请到这种风月之地。” 天周龙骧提起酒壶给对面空位上的酒杯倒满酒,拿起自己面前这杯,轻轻碰了碰那杯酒杯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长出一口酒气,这才说道:“听说丁大人入仕前经常和老四、沈渐一起来这个地方?” 丁冲淡淡道:“谁没个少年轻狂,俱怀逸兴的岁月,天周统领难道准备拿这个弹劾本官。” 天周龙骧笑道:“丁大人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我就是想找大人喝喝酒,说上几句知心话。” 丁冲道:“京都城中大大小小京官二千五百四十三位,明里暗里没骂过本官的不出半成,剩下半成不是不想骂,而是不敢,也没人能跟本官交心,更谈不上知心话了。” 天周龙骧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道:“正因如此,本公子愿意做丁大人在京都城中的交心人。” 他端起酒杯,等着丁冲坐下来碰杯。 “不必了,丁冲自知配不上天周统领抬爱。” 丁冲的拒绝让天周龙骧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再仰脖子把酒喝了个底朝天,说道:“丁大人是已经选准了要走的路?” “很多年前我已经选了。”丁冲的回答冷硬得像石头。 天周龙骧一只手放在桌沿上,食指轻敲着黄花梨桌面,“老四对你来说那么重要?” 丁冲道:“不好意思,我想统领误会了意思,我选择的是陛下。” 天周龙骧大笑,笑得仰面朝天,“陛下,那你应该知道陛下姓周,天周氏的周。” 丁冲道:“天下人都知道。” 天周龙骧笑容顿敛,语气也变得严肃:“我最后给你说一次,有些人,有些事,你碰不得,也查不得,我希望丁大人好好记得这句话,走出这扇门之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丁冲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什么话也没留。 风,很冷,吹在脸庞上像锋利的刀子划过。 寒风下,丁冲弯起了腰,双手笼进了官袍的袖子里面。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就算是修炼有成的人也能感受到寒冬来临的酷寒。 刚刚还喧嚣无比的街上此时突然变得冷冷清清,一向生意红火的花月楼居然只有三楼的灯光明亮。 前面有两人慢慢走了过来,他们走得很慢,也很稳,生怕不小心被街上的薄冰滑倒一样。 丁冲停下了脚步,略略转动脖子,仰头看向三楼那扇窗。 窗户不知何时已经打开,后面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酒杯,冷冷注视着下面街道。 “你确定要这么做?” “丁大人好像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丁冲点了点头,道:“哦。” 就在他点头的时候,对面走过来那两个人已经加快了步伐,两三步之内,人便冲了起来,手上也多出了明晃晃的武器。 左右暗处响起尖锐的弦音。 下一刹那,冲过来的两个人脑袋重重往后一荡,喉咙了多了两枝黑色小箭,人也双脚离地,重重摔倒在地。 弦音如疾风骤雨响个不停。 街道两边不断有人哀嚎倒下,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仿佛在风中奏鸣的一曲十面埋伏。 丁冲没有动,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他只是看着楼上的天周龙骧,微笑着,似乎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脸上流露出的惊讶和恐惧,才是世上最美的景色。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调动他们?” 天周龙骧嗓音变得尖锐,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从黑暗中飞掠而过的箭雨就能认出,这种具有极强针对性的符弩属于内卫府,这种箭是专门用来围杀修行者的符箭,能轻易射透修行者护身真气,也能射透绝大多数昂贵的天丝符纹防护。 这种弩有个称谓:破气弩。 丁冲脸色平静无波,淡淡道:“我说过了,我选择陛下。” 然后他淡然走进了箭雨中,高速掠过的飞箭划过耳畔,不断有人在箭雨下重重摔倒,也不断有人舍生忘死冲过来。 没有一支箭射中他,也没有一个人能冲到他面前一丈。 等他走过这条长街,街道上已经堆满尸体,箭枝如林。 叶申就等在街口,身后停了辆马车。 很大很宽,全部漆成了黑色,恍然看去,如同夜幕下的阴影。 这辆车出自御兵坊,通体精铁打造,带着符阵,四匹龙血健马拉起来,可以达到修行者御风的速度,造价自然不菲,整个京都,这种车也只有两辆,一辆就在宫中,以前属于先帝,外观设施豪华得多。 叶申迎了上来,很自然地伸手搀起丁冲小臂,弯着腰,低声道:“这些人的底细全都刨了个底掉,其中四成与千钟家和萧家有过交集,各地的证据也汇集到了衙署,各位书簿书吏正加紧汇总摘录。” 丁冲嗯了一声,走上马车踏凳。 叶申接着道:“千钟、萧家京中宅邸已经全部派人封锁,太子妃住处除外。” 丁冲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办得漂亮,下个月刘寺正的调令出来,你的任命文书很快就能送到衙署。” 叶申笑道:“下官能不能只挂虚衔,继续跟在寺卿身边跑腿。” 丁冲道:“你总得拿点成绩出来给朝堂上的百官看看吧!” 叶申道:“大人眼中能看到就行,别人看不看有啥打紧。” 丁冲大笑,挥了挥衣袖,“回大理寺,我得去会会千钟经那小王八蛋,居然真敢下黑手埋伏本官,要不是陛下有先见之明,还真给他们装进了黑匣子。” 叶申马上补了句:“有陛下圣辉附体,再多几个儿狼子野心之徒,也不能伤大人分毫。” 第252章 风渐起(上) 从秋风扫下黄叶到初雪飘落的这段时间,仙朝大陆上发生了好几件令大陆震惊的事件。 最早发生的一件,就是躲了二十几年的王郎突然现身,高调出现在刚刚划归幽州不久的沧浪城。 他的出现引来了无数大陆上头面人物和势力。 毫无意外,沧浪城中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杀轰轰烈烈展开。 有人想杀人,也有人想救人。 想杀人的多不胜数,真正出手的顶尖人物有两个,千钟一棠和萧长渝。 两位七阀家主亲自下场,结果呢! 知道结果的人很少,因为当时沧浪城留在现场的人少得可怜,就连天问楼的人都被王郎一剑送回了老家。 这也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没死,只是灰溜溜逃出了沧浪城。 让谁都没想到的是,事后陆陆续续传出的风闻,说是来自西方佛国某位得道高僧帮王郎挡下了两大家主致命一击,王郎却突然反水,险些送那位阿罗汉涅槃见了佛祖。 至于他为何会杀来救他的人,没人清楚。 杀死过八名仙境强者的王郎天晓得他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 而千钟一棠和萧长渝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们同样遭遇了荒诞不经的一幕,看似伤重不起的司马青衫和徐轻裘突然暴起,从背后刺杀,两位家主拼着舍了小半修为才勉强逃出生天。 巅峰榜上无弱者,只要是同境,谁敢小觑巅峰榜上人,两大家主就是最好的例证。 更让两家雪上加霜的是,两大门阀涉嫌谋逆,京中两家门第全部抄没,两族在京数百人被羁押。 …… 青田,萧家大宅。 可以容纳百人的议事大厅挤满了家族话事人和优秀晚辈,本来人就多,这时候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各自议论,大厅里面喧闹不堪,不停提高自己的嗓门才能让身边人听得清楚。 这时,大厅前方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七位萧家身份最为尊贵的长辈,有老有年轻,很难从面容上分辨出他们的辈分和年纪。 走在最后的,就是前任家主萧东楼。 大厅正前方十七张靠背大椅呈扇形排开,走在最后的萧东楼坐在了正中间。 随着左手次席的老人拍手示意,大厅里的喧嚣渐渐平息。 这位老人是家族掌法家老萧余槐,地位僅次家主,在家族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威严,但凡萧家子弟,没几个不怕他。 他沉声道:“家老会议刚刚决定,因在任家主萧长渝暂时无法胜任本身职责,故推选前家主萧东楼代任家主,掌家族最终决定,施令。” 这句话很简单,其中包含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萧长渝的伤,已经重到令他无法处理家族事务,搁在平时,其实真正要家主处理的事务并不多,十六位家老各司其职,家族各种买卖开支都有专职的掌柜和账房胜任。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还会因为家主闭关修行出了岔子。 问题不在日常琐事,而是京都发生的变故让萧家老人们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味。 七阀掌握着仙朝大陆八成经济命脉,修行资源有四成掌握在七阀手中,他们对风向的敏感,远远超过其他人。 萧东楼代任家主,自然属于临危受命,借助的,是他对各种危急情况处理应变的老辣。 “诸位族人,萧家几千年风风雨雨,屹立不倒,君不见,我们送走了多少王朝,多少强大而自满的家族对手,这一次,风浪再大,来势再猛,我相信,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必然会渡过难关,重现我萧家千世风光。” 大厅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萧东楼两手虚按,接着道:“我有理由相信,朝廷会借着这一事件,派出使者来青田谈判,他们的目的,无非有两个。第一,从萧家人手上拿走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第二,削弱萧家势力,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他们想得很好,几千年来,我们萧氏一族所遇到的艰险,哪是他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所能想象的……” 正在此时,议事大厅外跑进来一个人,行色匆忙,大家都认识他,是萧家负责符书信件来往的本族老人,他这么急,肯定是符书房收到了什么重要消息,纷纷让路。 刚到七人面前,也来不及行礼,便大声道:“朝廷已派出三名仙将各率万人精锐,从三个方向往青田集结。” 萧东楼似乎胸有成竹,打了手势示意他别急,轻声道:“从哪三个方向来,还有几天到达青田。” 负责符书的老人吞了口水,喘着粗气道:“事先我们根本没得到情报,消息来自青田周边远房族人,南北东三个方向,各有一位仙将率兵而来,他们在青田已经展开布阵。” “什么?” 一向沉稳的萧东楼也被震惊得跳了起来。 青田萧家被围,范阳千钟家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是三名存世仙将,同样是三万精锐,他们直接包围了千钟家族世代生活的十八座庄园连接成片的数百里土地。 千钟照此时正在家中,他在准备前往丹碧山的迎亲队伍。 被他亲自送回丹碧山的陆璇玑亲口同意婚约,只等这位千钟家嫡子上门迎亲,谁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竟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整个庄园出入路口如今被朝廷大军堵得严严实实,莫非让他独自一人冒险穿过封锁,前往天师道。 他只能着急忙慌找父亲商量。 “我认为你应该去丹碧山。” 千钟照没想到身为族老的父亲会抛出这么轻飘飘一句,诧异得差点没口吐芬芳。“说什么呢!我一个人去,千钟家的脸还要不要了,大天师又该怎么想?” 千钟籍淡淡道:“不怎么想,千钟家遭遇此劫,大天师何尝不知,他会理解。” 千钟照一脸忧色,“能不能说清点,究竟怎么回事?难道这次真会遭遇灭顶之灾。” 千钟籍叹道:“灭顶之灾说不上,朝廷只是想借此打压我们,准确来说,不只是我们,是七阀,他们想要的,是让七阀家族各自拿出大半家产人员,帮助天……不,女帝陛下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什么壮举?” “攻打魔天大陆,毕其功于一役。” “她疯了吗?” “她没疯,只不过野心比较大,她很清楚,受气运者寿数有限,一个有天大野心的女人,岂会坐等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 “难道别的势力会听她摆布?” “不会,下场就跟我们和萧家一样,哪怕是坐拥一国的梅、谢两家也一样。”老人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怕他们已经先一步与女帝达成了共识。” 第253章 风渐起(下) 青阳州、昭阳郡。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北门进入,穿过彩布街,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灵道宗重点培养的弟子方如秋,他今天要迎娶的,是昭阳郡有名大户,同样属于修行家族的何家千金。 他们的亲事已经定了半年,由灵道宗长老,方如秋的嫡传师长吕怡和亲自敲定,一个修行家族的千金嫁到五宗,还是长老嫡传,对任何一个家族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不但能抬高家族地位,也能让家族世代受用无穷。 嫁女方本来不应该过早迎接,但考虑到男方不是本地人,也不熟悉当地情况,怕生异端,因此专门派出家中长子长孙前面引路。 刚过彩布街街口,何家最不想看到的意外就发生了。 本来已经派人清场让路的十字路口站着一人,挡住了迎亲队伍的前进方向。 这人穿着相当随便,松垮垮的麻布衣,手上还拿着一根用麻绳一层层缠起来的棍子,棍子也不长,三尺有余。 他站的位置正好在十字路口,迎亲队伍想绕路都不行,走回头路更是悖逆当地迎亲传统。 何家长子觉得很没面子,毕竟何家是昭阳郡头等大户,也是有名的修行家族,就连当地郡守也是他家常客,何家也有数名族人在朝廷做官,可以说当地没有几家敢轻易招惹。 不过今天是大喜日子,他也不想在灵道宗诸位仙长面前做得过火,于是笑眯眯地走上前去,抱拳道:“这位兄弟在此是想讨个喜钱,还是讨顿喜酒,何家虽然不是七阀那种大族,小小一顿酒钱还是请得起的。” 他也看得出,这人有修行根底,手上那根缠绕麻绳的棍子灵气流转,显然是件仙家武器,说话还算客气,还带着些许幽默。 那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轻蔑显露无遗,嘴角上扬,无不讥讽地道:“怎么,何家大爷攀上了高枝,连我这个同乡人都不认得了。” 何家大郎定睛上下打量,紧蹙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对方是谁? 那人道:“看来是不认得了,那你还记得三月前贵府收到的一封信不?” “信?”何家大爷眉头皱得更紧,今天要嫁的姑娘是他三弟独生女,亲事又是家中老人拍板定夺,很多事情他并不清楚。 那人道:“我姓夏,夏志阳。” “夏,夏志阳。”何家大爷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些变了,嘴皮子也变得不利落,“你不是已经离开了昭阳二十年,怎么会突然回来。” 夏志阳道:“当然是回来接亲,难不成家大业大的何家还准备赖账不成。” 何家大爷背心直冒冷汗,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远处停下的迎亲队伍,伸手便去拉这人的衣袖,小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的事情能不能缓缓,我何雁向你保证,绝不会亏待于你。” 夏志阳轻轻一挥,便拨开了何雁的手,冷冷道:“缓缓,再缓你何家就把我媳妇都嫁出去了,我还接个屁的亲啊!” 他的嗓门不小,本来没打算偷听的灵道宗迎亲队伍清楚听到了这句话。 方如秋脸色变了,谁都听得出,这个拦路的人肯定曾经跟何家有过什么瓜葛,不然绝不会这种日子跑来捣乱。 他碍于身份,没法前去与对方直接交涉,陪同前来的迎亲的师弟曾峻自然当仁不让,挺身而出。 五宗地位超然,但凡山上下来的,甭管年轻与否,在山下人眼中都是了不得的仙师,毕竟山上人不会榨取民脂民膏,又经常施医舍药,威望远超朝廷各地官员权贵 曾竣手按剑柄来到这人面前,没等开口。 对方便如临大敌,后退半步,厉声道:“难道你们灵道宗想仗势欺人。” 曾竣差点没忍住一记术法丢过去。 这人哪是来讨公道的,完全就是碰瓷嘛!没怎么滴呢!就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生怕事情搞不大一样。 围观百姓只要有热闹看,哪会嫌事大,马上开始鼓噪起来,有的大骂何家,有的明里暗里夹枪带棒指责灵道宗,有的又在帮姓夏的鼓劲,莫衷一是。 曾竣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 何雁道:“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我家与夏家断了二十年联系,这家伙不知哪里冒出,专捡这个日子捣乱,不来找碴是怎么。” 夏志阳怒道:“我来捣乱,三个月前我就寄信来何家,提出迎娶一事,你何家黑白不提,也不回信,我才匆匆赶来,路上接朋友消息才知你何家一女两许,攀上高枝,准备来个既成事实,过后不认,今日我刚入城,自然得先拦下迎亲,才好大家掰扯清楚明白。” 曾竣怒喝道:“这门亲事乃家师亲自与何家太爷敲定,有朝廷婚书为凭,岂容你这野物在此黄口白牙胡乱喷粪。” 夏志阳不甘示弱,上前一步,整个人怼到了曾竣面前,大声道:“凭你是灵道宗门人,就敢胡乱指责他人不是。” 曾竣瞪眼道:“那又如何?” 左手持剑鞘,剑柄往前一送,眼看着便要撞上胸口,夏志阳身子一拧,拧得麻花也似,反手就是一棍,直接敲中曾竣脑门,也没用太多力,但棍子上所缠麻绳甚是粗糙坚硬,顿时皮开肉绽,打得曾竣脑子嗡的一声,向后便退,呛一声,剑亦出鞘,后足蹬地,剑花舞动,便又扑了过来。 夏志阳挥棍一扫,便将剑花扫尽,一脚斜踹,将旁边冲过来的何雁蹬了个四仰八叉,平平飞了出去,再一棍横扫,直接敲中曾竣大腿。 喀嚓!大腿骨弯折出一个夸张的角度。 曾竣一瘸一拐连连暴退,一个照面竟让人打得如此之惨,身为五宗门人的他如何平得下心头这口恶气,左手剑诀一领,口中吐出:“莲花。”二字。 剑光盘旋,如莲盛放。 夏志阳完全不理这些,一棍直点,正好点在莲花中心,剑光立马震动不稳,一朵剑花之莲,花瓣飘零,中间露出一丝破绽,只见他左手紧握短棍中部,右手在尾端一扯,双臂一分,一道剑光笔直劈落。 方如秋见曾竣脑门中棍那一刹那已经知道,师弟绝对不是这人对手,不管从此人衣着打扮,还是收敛气机故意藏拙来看,他都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事,指不定就是宗门某个仇家故意挑事的安排。 他再也无法安坐马背,左掌一按马鞍,飘然而起,半空中术诀展开,数十把符弩如兵列阵,一把长剑在手,化作一道寒芒,疾斩夏志阳挥出的利剑。 呛一声,夏志阳的剑竟反手挑开了方如秋的剑气,顺势一剑斩下,曾竣胸前血红一片,仰后便倒。 方如秋也急了,左手指诀一领直指对方,弓弦齐鸣,符箭如雨,数十枝符箭皆为破气箭,又急又快。 内卫所用箭镞,原本就是灵道宗提供,专门为杀伤修行者而打造,杀力惊人,数十枝箭齐射,就算高上一境也得退避,但夏志阳好像就没想避,或许他认为自身体魄强横,不惧弩箭,双臂齐挥,剑棍齐舞,想要击破箭雨。 他境界本就与方如秋境界相当,如何挡得住。 一支箭射中杆棒,强大的力道将杆棒倒撞回来,重重敲在胸口之上,噗噗噗噗,一串闷响,霎时间夏志阳胸前连中数箭,身子摇晃,还在向前疾冲。 就在这时,刚刚倒地的曾竣突然起身,一剑递出,剑锋自夏志阳前胸刺入,直透后背。 “杀人了!” “灵道宗杀人了。” 四面八方惊呼阵阵,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混乱之中,又不知多少人被踩踏致伤致残致死。 昭阳郡城乱城了一锅粥。 一场迎亲风波,搅动山上风云。 夏志阳死了。 曾竣当胸一剑,彻底割断了他的生机。 倘若没有方如秋破气弩,他根本不可能刺中,如果夏志阳不身处逆势还死命前冲,曾竣也不可能一剑得手。 这世上没有如果,光阴无法逆转,也不能重来。 灵道宗门杀一个无名散修,这种事情传扬出去,至多对宗门名声有点影响,但也绝对不会太大,毕竟五宗祖庭威望摆在那儿,几千年传承,绝不可能被一件小事推倒重来。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死的这个夏志阳不是散修。不僅不是散修,他还是天玄宗执法大长老的亲传弟子。 而且他真叫夏志阳,也是何家三爷千金曾经立过婚约的未婚夫。 夏家三十多年前也是青阳大家,前朝有人还担任过青阳州司马,家中做官者众,曾与何家交往甚密,救过何家老爷子一命,正因如此,柳氏夺权后,因夏家先人死战不降,最后被柳氏所杀,祸及全族,其中一子拖家携口来到昭阳郡,在何家老爷子帮助下,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两家过往甚密,日常走动,结下姻亲顺理成章。 天有不测风云,夏家毕竟是当朝认定的犯官之后,二十多年前,因一件小事,得罪了当地衙门,结果追查之下,犯官身份揭露,夏家被抄,虽说未问斩,但家道中落在所难免。 何家为自保,自然与夏家断了联系,夏家只能举家迁移去了陇北,这桩姻亲便从此无人问津。 夏志阳少年便展露出修行才华,被天玄宗执法大长老相中,带上山随之修行,却也不忘当年何家背弃之恨,一直打听何家动向,故而听说何家小姐与灵道宗天骄联姻的消息,便下山搅局。 此事真要细算起来,自然是何家过错在先,一女两嫁,搁哪儿都说不过去,然而杀人的毕竟是灵道宗,事涉五宗,当地官府只能装聋作哑。 如此一来,天玄宗首先便沉不住气了,执法大长老亲自下场,找灵道宗要人未果,便开始率门人,避开灵道宗主要人物,专挑外出游历门人追杀,也顺便劫掠灵道宗卖往各家的灵器法器物资。 一个月内,灵道宗被杀门人高达七名,数十车法器被劫被毁。 灵道宗岂肯示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两宗就此拉开了沉寂数百年的山上战争。 第254章 风波之外 北齐皇宫,御书房。 齐皇盘着腿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紧靠着背后的锦垫,忧心而焦虑。 也只有在自家家主面前,他才会显得如此随意而不假颜色,毕竟外臣们都不是自家人,整个北齐,也只有身兼仙朝柱国大将军的家主,才不会对这把破龙椅感兴趣。 听了一个多时辰的各方密报,他也感觉到困倦,然而很多事情又不得不让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御守谢灵就坐在他身旁平起平坐的椅子上面,比他可坐得端正多了,腰板笔挺,哪怕没有甲胄在身,这位年长许多的家主都不会表现出半点与他身份不合的姿态。 “陛下觉得如何?” 齐皇用手拍了拍嘴,打了个呵欠,说道:“从王郎沧浪城开始,大陆局势就急转直下,这么突如其来的变化,你要说里面没有猫腻,反我脑袋砍下来当球踢,我都不可能相信。” 御守谢灵笑道:“这种玩笑可随便开不得,你脑袋要是丢了,北齐也就没了。” 齐皇赶紧拍了拍嘴巴,说了声坏的不灵,好的灵。 略带孩子气的举动让谢灵忍俊不禁,身边这家伙确实是他看着长大的,也只有在他面前,这位九五之尊才会有这般随性举动。 “当然背后有猫腻,还是大猫腻,看来那位野心勃勃的妇人,是要对咱七阀家族下手了。” 齐皇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说道:“叔祖想好了应对之策没有?” 御守谢灵两手一摊道:“什么办法?凉拌。” 齐皇蹙起了眉头,道:“要是仙朝大兵压境,西北军能不能抵挡一阵子?” 御守谢灵道:“西北军?” 他笑了起来,接着道:“西北军名义上归我统辖,各级军官全都是周氏安插,再加上西北军眷属都不在我北齐,他们会为北齐打仗还是周氏,你用屁股都能想出来嘛!” 齐皇叹着气道:“我现在脑袋就比屁股还大,不然会想出来这种馊主意。” 御守谢灵哈哈大笑,赶紧喝了口茶,说道:“形势也没那么糟糕,首先那妇人只是想完成柳氏开国先帝都未做到的创举,她的真正目标是在魔天,而不是想把大陆局势搞成一团乱麻,你等着瞧吧!很快千钟、萧氏两家就会在多方撮合下向妇人低下高傲的头颅,完全配合妇人提出的大半主张。” 他长长吐了口气道:“毕竟只有这样,既能避免两族衰落,也能保全属于自己真正的资产。” “紧接着,灵玄两宗就会在天师道、道源宫、朝廷三方调停下和解,这样一来,五宗、七阀都被妇人拉进了这个赌局,捏起鼻子也只能配合她实施下一步行动,不这样的话,七阀千钟、萧家一倒,灵玄两宗打得不可开交,迟早把其他势力卷入其中。到时候,妇人身边那面首妖僧必然趁此机会,让西方佛国乘虚而入,以佛代道,形成两教对立,谁还有空去约束朝廷掌控者无尽的欲望。” 齐皇哼哼道:“叔祖的意思是,所有一切都是妇人搞出来的?” 御守谢灵叹道:“她确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不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资源罢了。” 齐皇道:“那我们……” 御守谢灵道:“静观其变,反正最后她得借北齐出人出力出地盘,还能真把我们如何?” …… 天南皇宫也在上演同样一幕,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个道源宫。 南梅野亭也远不如御守谢灵悠闲,毕竟天南没有驻扎着一支朝廷大军,一旦需要主动与魔天开战,天南只能掏空家底,派出全部精锐远赴西北,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唯一可以预见的就是天南势力将大幅削弱,成为朝廷任意拿捏的软柿子本柿。 “南梅老弟啊!你那大姨子也真是个狠人,坑起你这妹夫来,也同样毫不手软,一点没情面可讲。” 道源宫派来的人是外事堂长老空明,他对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可没太多好感,甚至于相当厌恶。 五宗从来不反对消灭魔天,但比起朝廷,五宗更有清醒的认识,对局势的判断比朝廷更有高度,究其根本原因,道门始终是站在人类生存的高度上看问题,讲究无为,等待的是仙朝在和平当中以求发展,以量变求质变。 魔天大陆先天劣势就是从上至下的压榨,底层民众生活并不如意,整个大陆的人心、经济、凝聚力都是呈下行姿态,迟早有一天,会被仙朝大陆以碾压之势取代,只不过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几千年过去了,仙朝大陆也只是从劣势扳回到均势略高,要达到碾压之势那一天,没有几百年基本不可能实现。 然而把控仙朝的人没有这个耐心,尤其像女帝这种寿元注定不会太长,野心又远高于自身实力的人。 这种五五开的战争,对仙朝大陆长期未来,坏处远大于短期所获利益。 南梅野亭脸都快皱成了霜冻柿子皮,喃喃道:“谁说不是呢!我这妹夫就是脑壳里面有坑,别人不坑我,还能坑谁?” 南皇道:“小叔也不用过于焦虑,如今南线安定,妇人的计划也不可一蹴而就,依小侄推断,没有十年,也还有五年,我们至少有五年时间来准备,尽可能训练出一帮可以不让妇人发现的精锐之师,只要手握精兵,接下来不管怎么做,主动权至少能掌握在我们手上。” 南梅野亭道:“也只能这样,我已经把一些练兵不错的得力干将,分散安排去了东西南三个方向,希望他们能取代那些尸位素餐,居高位而不知履职的老人,你这边也得配合一下,再加上道源宫这边,把那些老家伙找个合理的由头调离,也莫要把动作搞得太大,我那大姨子的内卫可不是吃干饭的。” 空明笑道:“这个问题不大,我可以请师君把洞天借出来,给他们一个闭关提高修行的机会,那些老家伙谁不想多活几年,这样一来,让他们领衔而不就职,就不太容易让妇人的谍子察觉出端倪。” 南梅野亭行了个道门礼,道:“替我谢过师君的慷慨相助。” 空明道:“你我两家没必要说这种客气话,保全你们,就是保全道源根基。” 南梅野亭摸了摸鼻子,略带神伤叹道:“天南能解决南面忧患,其实也得多亏了贵宗小友。” 空明笑道:“那不是你家女婿?” 南梅野亭更是一脸焦虑,跌足迭声道:“都怪当初!都怪当初!若当初离京之时,把这家伙强行从朝廷那边要走,也不至于如此这般,现在那家伙音讯全无,陆师也没能把他从沧浪城带走,可怜我那梅儿……” 空明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出现,而且会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255章 三脸六臂的女人 “怎么样,你们收获如何?” 沈渐睁开眼,这次闭关他倒不全是为了等观象拆解完天门碎片中的神意,自身也有闭关的需求。 毕竟修行到了这个地步,外来物对成长提高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还是需要自身加强内在流转,方能一步步拓展天池空间,以汇集起全部天池辅潭之力,突破极限,在天地中开辟出十六座天池之外的新气象。 这个天堑不亚于从道境到仙境的大彻大悟,等于是在突破天道本身束缚,跨越进一个新的天地。 一闭关,就好几个月过去了。 观象也已结束天门碎片神意的拆解,一篇篇转化出来的新道诀就浮现在神识之中。 独孤道:“有所感悟,但没法真正找到血缘隔离,大道限制的关窍所在。” 王张道:“我倒是悟到了几种能攻擅守的灵契展开形式,噢,我说的不是灵契进化,只是战斗形式的方法。” 沈渐嗯嗯点了点头,道:“有收获就好,自己悟来的东西,总是比别人转述的更有想象空间。” 他看着独孤,笑道:“有没有弄点吃的,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独孤一脸无奈,道:“哪还有,前两天剩下的最后一块肉都给王兄吃了,山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外面又不敢出去,要不是不想打扰闭关,我们都快顶不住冒险出去闯一闯了。” 沈渐笑道:“无妨,现在我们就出去好了。” 王张讶然道:“不再好好商量商量?外面那头怪物,可是随时准备把我们当晚餐呢!” 沈渐长身而起,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就往外面走。 “等等,真不商量了。” 没等王张起身,独孤已经跟在沈渐后面走出了老远,好在身处黑暗为时已久,他早就适应,不然还真怕跟他们不上。 拐过几道弯,强烈的光线让三人张不开眼。 已经在黑暗中生活了三四个月,哪怕一点点微光都会让他们感觉极不适应。 沈渐停顿好一会儿,才慢慢调整过来,大步朝外面走去。 刚来到洞口,白浪翻滚的大河中一条水柱冲天而起,九个人面脑袋的相柳出现眼前。 十八双眼睛瞬也不瞬盯着沈渐,九条细长脖子水草般随风摇晃。 独孤已经弯腰呕吐起来,王张脸色也不好看。 天地间仿佛有种难以形容的威压,如万顷之水压在他们胸口。 沈渐则像没事人一样,对视良久,他一步就跨到了河中礁石上,相柳就在那里一动不动瞧着他,眼神呆滞,瞳孔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 独孤和王张顾不得难受,赶紧跟随过去,贴身而立。 庞大的蛇身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身上的鳞片挂着水珠,灰暗的天色下,也泛着晶莹的光泽。 沈渐居然没有趁机会继续前行,而是蹲了下来,用指关节敲了敲脚下坚硬的石头。 咚咚有声,像是敲在了铁板上。 “这倒是个好东西。” 独孤喉头上下移动着,用力抑制呕吐欲望,说道:“能不能走,这东西再好也没有命重要。” 沈渐道:“放心,它不会攻击我们。” “为何?” 王张话刚一出口,他也开始呕吐,肚子里面本来就没啥东西,这一吐,吐出来的全是苦水。 沈渐道:“稍微忍忍,来都来了,不带点东西走岂不可惜。” 两人都蹲了下来,趴在礁石上吐得简直不成人样。 沈渐拔出镇嶽,试着把刀插进石头里面,砍了好几刀,只见火星,石头上连一道白色的砍痕都看不见。 独孤这下立马来了兴趣,他见过沈渐的刀有多锋利,品级有多高,这种刀都伤不了的东西,不是宝贝,还能是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 沈渐道:“栖龙石,受龙涎侵蚀,能留下来的部分坚硬无比,用来炼器、磨刀剑都是无比上佳的好东西。” 名字是他自己起的,观象只告诉过他用途,不起个名字,很难让身边两位相信他是博览群书看来的知识点。 反正名字越神,越能让人不明觉厉。 果然这番话让二人流露出无限崇拜的目光,要不是相柳九张白惨惨的脸和庞大得有点令人胆栗的身躯就在旁边,两人都有可能拉着沈渐撮土为香拜个把子。 沈渐试了几次不得,索性全身真气肌骨运转起来,刀身上寒芒毕现,浮起一道看似比刀锋更锐利的锋芒。 当他的刀再次落下,嗤的一声轻响,刀锋如切豆腐,直接没进去了一半,手腕拧转,只轻轻一划,就从礁石上割下一块来。 如此反复,一共割下十块来。 整个落脚点足足矮了三寸。 王张也想照猫画虎,无论他用什么方法,礁石连个白印都切不出来。 按沈渐的尿性,他哪管得住手,到了第十块上,真气已然不济,这礁石的坚硬远超他的想象,真气耗费自然极大。 “罢了,天意如此。” 按他的想法,独孤、王张各分一块,进山打猎见者有份嘛!然后还有幽牙澜月、南梅初雪、王献、丁冲,接下来要去见的金雪主体狐妖月弦,再加上给他送灵髓的曹十三不得有份,曹十三都给了,御谢拓不得给一块,厚此薄彼多不好意思。 还没得到手那些朋友不知道怎样,至少先一步得手的独孤和王张眉开眼笑,高兴得那叫一个欢,连威压带来的不适都好像烟消云散。 相柳具象就在旁边看着,一动不动。 沈渐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把呼吸调整回来,真气减少真不算多,只是再无法全力凝聚出最强锋芒。 三人这才起身,几个起落跳过大河,直奔出口。 相柳居然像个知趣的客人,无声无息游走在身后,将他们一直送到了入口狭窄缝隙处。 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在缝隙中,这才砰然化作一阵灰雾不见踪影。 缝隙外的树林已经生出绿意,几只不知名的鸦雀突然被惊扰,扑棱着翅膀冲上天空。 天空很蓝,空气纯净清新。 沈渐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无生谷里面的空气又潮又腥,闻了三个月之后,哪怕吸口气也感觉是甜的。 突然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气息来自左前方,危险系数高到能让他背脊发凉。 下一刻,一个脸蛋长得很好看的女人就出现视线中。 她的脸白皙娇嫩,如同柔软的细沙,五官协调,散发出高贵的气息,又如桃花般娇艳欲滴,令人心醉神迷。 这是大多数男人看了都会想入非非的脸。 然而三张脸长在一个头上,而且分别冲向一个方向,你看了之后非但不会想入非非,还一定会做噩梦。 不止三张脸。 她身体上还有六条手臂,每只手都握着一把剑,明亮宛若秋水的剑。 第256章 隔着漫天剑影相对 很显然,参悟过天门碎片后的观象会有一段时间的不应期,当然归墟那次除外,毕竟归墟里面有无数魂魄给他提供补充体能的能量。 沈渐刚问出一句:“你是谁?” 三脸六臂的女人就扭动着相当妖娆的腰肢,微翘的蜜臀,修长的大腿旋转着冲了过来。 速度快得惊人,声势更是惊人。 王张口吐真言,灵契状态尚未展开,剑影已经到了他的脖子前面。 沈渐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就往后飘。 独孤通常这种时候都用不着担心,他的反应能力远强于王张。 不讲理的女人见多了,不讲理到上来就动刀动剑的沈渐还是第一次遇上。 他很快从她的身法中看出端倪。 ——这个女人极大可能就是他们冲进山洞前,那道夺目金光后的仙境强者。 霎时间,树林间,树梢上全部被剑影覆盖。 沈渐拔刀,锋芒挥出,斩开一条缝隙。 不等冲过去,剑影很快就在缝隙外重新构织出一道防线。 六条手臂三张脸,无论视角还是攻击速度,几乎达到了无懈无漏的地步。 最令人惊讶的还不止,她的剑影好像长有眼睛,如此密集的挥剑,竟然没有斩落一片枝头嫩叶。 沈渐只能拖着王张在树林间东躲西藏。 独孤也相当狼狈,脸上全是一条条血口,身上那件飘扬的青衫火花四溅,剑锋划过的嗤嗤声就没有断过。 “你他娘的……” 粗口刚刚爆出,他身上就多挨了两剑,强劲的力道打得他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树干上,喀嚓声中,一人围抱的参天大树从中折断,还没倒落下来,整棵树就支离破碎。 逃回缝隙里面的退路已经被剑影堵死,他们困在了漫天剑影之中。 沈渐大声道:“你同伴又不是我们杀的,干嘛找我们出气。” 刚一开口,他的肩膀也挨了一剑,踉跄几步,总算没有倒下,中剑处血糊一片,愈合也平常慢了很多。 王张的灵契形态刚一展开,两条金属翅膀就被割下、斩断,只能忙不迭默念真言,将灵契形态收回,察看之下,受损尚不算严重。 沈渐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三面六臂的女人这才开口道:“告诉我怎么避开那头怪物。” 沈渐马上停下脚步,将王张推到树后,道:“只有我知道该怎么进去,你要是想去,先放了我的朋友。” 女人并未停手,剑影层层叠叠。 “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信不信,你也得信,总之你想进去,除了我别无他法。” “当然有办法,杀了你朋友,带你进去就好了。” 沈渐真觉着这女人没法交流,反手就把刀架到了自己脖上,“你不放,你就永远别想进。” 他真的想自杀吗? 女人不敢赌。 她看得出,三人当中沈渐最强,而且还是做主那个,其他两人的气机很普通,不太像能够安然无恙走过无生谷的人。 她停止了旋转,一只手捏了个剑诀,正面那张脸嘴唇微启,吐出一个字:“收。” 漫天剑影如获敕令,凝而不散,从四面八方朝三人所处方位飞了过来,结成一座方圆十丈,极其绵密的剑影大网。 下一瞬,树林里面响起一连串嚓嚓声,仿佛有人用刀在树皮上刻画。 他们周围十丈内,每棵树干上都出了细细的剑痕。 独孤喘着粗气,只能干瞪眼。 王张也一样背心贴着树干,一动不敢动,生怕只要一动,剑影就会彻底收缩,将身子切成无数块。 境界上的碾压对他们来说也只有无可奈何的份。 女人盯着沈渐,冷冷道:“我会把你朋友们困在此地,我也会警告你们最好别动,要不然牵动了剑阵,我可没法保证你们不会死在剑阵中。” 沈渐道:“我怎么能保证你达到目的后会放走他们?” 女人道:“任何术咒阵法都不可能长久存在,三个时辰后,此阵自然消散,那个时候,想必你已经走过那头怪物势力范围吧!” 真不好糊弄。沈渐看得出,事实如此,女人也没说谎,两手举在半空,道:“能不能打个商量,拿点食物出来让我充饥,要不我可没法保持全神贯注。”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扫了下四周,抬手一抓,一头黄羊便从林中飞了过来,重重撞进沈渐怀中。 黄羊个头不小,四肢还在不停乱蹬。 “这怎么吃?”沈渐大声抗议。 女人正眼都没瞧她,盘膝原地坐下,冷冷道:“给你一个时辰。” 沈渐又道:“能不能让我那位朋友过来,总得生火找柴,烧烤,这些都……” 女人又挥手了挥手,独孤就给虚空抓了过来,一大堆树枝树叶也堆到面前,不过全是青绿,显然是她用剑意从附近树上割来。 沈渐道:“你会不会过日子……” 这一次女人没有再给他面子,一道剑光飞过来,把他砍翻在地,胸口又多条血口。 独孤叹着气,好容易用真气搓燃树枝,三下五除二剥开羊皮,捏了个御水诀,弄来清水,稍加清洗,抽出刀将羊肉分成小块,抹了些从储物法宝里面取出的佐料,就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火不大,噼啪不停爆响。 王张就在身边树后,触手可及,三人不敢说话,生怕引来这女人的剑光,只能眼神交流。 交流也交流不出啥名堂。 他们三个联起手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除了认命也没有其他办法。 一个时辰后。 三面六臂女人带走了沈渐,身影消失在石壁缝隙间。 时间仿佛凝结住了,从来没有感觉过两个时辰的光阴会如此漫长。 嚓嚓嚓嚓,四周树木一连串细密轻响,剑阵消失在空气之中。 两人赶紧起身,纵身便朝大湖对岸掠去,一口气跑出百里。 独孤不住揉着心口,先前三面六臂女人那一剑对身体伤害并不大,但无意间牵动了体内冲突血脉,他现在气血不稳。 王张道:“他真的会跟过来?” 独孤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他一定会找到办法摆脱那个女人,而且一定会拖够两个时辰之后。” 刚刚三人无法以语言交流,沈渐便用最简单的方法,用串肉的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个地名,他和独孤对舆图很熟,一个地名足以让对方明白。 三面六臂女人当时根本没留意,很难察觉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第257章 贱人!有种别跑 雾中迷途依约,不见阳光。 沈渐自然不会如照顾伙伴一般,外放真气照顾这恶毒女人。 也不知她平时是不是以三脸六臂示人,若真是那样,谁还敢娶?枕边睡这么三张脸,定力再好的男人都会吓蔫。 她能长三张脸,是不是其它行头也能长出三副? 缓慢行走在峡谷中,他的思绪飞得有点远。 三脸六臂女人跟在身后,神情紧张而戒意重重。 “你不能走快点?” 沈渐反而停下脚步,扭头瞥视,一脸无所谓道:“嫌慢!嫌慢你来带路。” 三脸六臂女人挥剑。 剑搁在沈渐脖子上,剑锋冰冷。 “有种砍下去,别孬!你一剑下去,咱一了百了。” 三脸六臂女人咬紧后槽牙,冷冷道:“真当我不敢杀你?” 沈渐反而挺直脖子往前凑,额头都快顶到她胸前,三脸六臂看着是怪,脖子以下,准确说是臂膀以下看上去还是挺诱人的,虽说山峦没那么起伏巨大,好在匀称协调。 他的眼睛离最高点只剩十根头发丝距离。 长相再奇特,再强悍,女人终究还是女人! 女人对有些举动天性就比较敏感,比如有人突然袭胸! 啊——尖锐刺耳的惊呼声中,她本能退让,手上的剑始终没割断沈渐脖子,但还是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腹上。 这女人不止会剑,腿也挺有力。 沈渐倒飞出去,撞进迷雾中。 三脸六臂女人竟然没能捕捉到他的气机,六把剑水车辘轱般转了起来,急转的湍流将迷雾层层推了开去。 “你不出来,我就先去杀你同伴。” 雾最浓处,目不可及。 没有人应答。 三脸六臂女人收剑,转身便向出口掠去。 如果她以快步前行试探,沈渐或许还会犹豫,见女人如此决绝,不得不大声道:“且慢。” 女人凝住身形,稍稍一转脖子,一张脸就转到身后方向。 沈渐出现在视线中,弯着腰,不停揉着胸口,嘴里骂咧咧道:“你他娘的谋杀亲夫啊!踹这么重一脚,还不兴别个多躺一会儿。” 女人彻底转底转过身,一字字道:“再耍无赖,杀你朋友。” 沈渐哼哼道:“你还有没有新鲜的?” 女人道:“让你断子绝孙。” 沈渐双腿一夹,神情肃然,马上后悔多此一问。 “带路。” “喔。” 水声渐晰。 估摸着离外面剑阵解除的时辰尚远,何况女人所言未必是真,沈渐也无法明确判定剑阵解除确切时间。 为今之计,便是拖字诀。 他向身后女人打了个招呼,驭出些零零碎碎各种小玩意。 这些小玩意都来自千钟照那件储物法宝,摆了个古怪的阵符,看上去像准备作法祭奠的样子,跪在地上,面向地下阴河方向念念有词,时而还抽出腰后长刀,割破指尖少许,洒出几滴鲜血。 三面八臂女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咂摸良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然厉声喝道:“尔等来时如何未行此科仪?” 沈渐不慌不忙,有板有眼道:“本来要做,谁承想你那三位同伴不讲武德,偷摸尾随,惹恼了此间幽居神明,这如何能怪得我来,当时我也只顾逃命,哪有时间来做科仪。” 有理有据,三面八臂女也说不出更多反驳理由,只得问道:“此法从何得知?又从何处学来?” 沈渐道:“只当如你们这般莽撞,来之前,我们自然是得过妖族不传之秘。” 三面八臂女道:“既是不传之秘,你从何得来?” 沈渐冷笑,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人有人伦,各自为之,天之道也,无万全准备,我等又无尊驾本事,敢以身涉险?” 三面八臂女道:“你岂知我等没有找妖族打听过?” 反正是拖时间,沈渐巴不得多跟她闲扯淡,振振有词道:“那也得看你找没找对,普通妖族能知这些,此地早成了菜市商街,还需要你们如此这般偷偷摸摸进来,我们来此自然……” 三面八臂女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啰哩巴嗦的埋怨:“少说多做,别指望着拖延时间。” 沈渐梗着脖子道:“这不是你开的头,我做得好好的,你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现在还来怪我的不是,你这女人到底讲不讲理。” 三面八臂女忍不住一脚把他踹倒,怒斥道:“再多废话一句我割你舌头。” 沈渐回头怒目而视,反倒伸出舌头挑衅:“来割,有种来割,割了你就拿它去喂那头凶神,指不定还能当它吃你之前的开胃小菜。” 剑光一闪。 沈渐顿时裆下冰凉。 他赶紧闭嘴,屁股往后挪了挪,远离那把寒气刺骨的利剑。 这疯女人显然属于那种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试想能在外面一等几个月,几人有此毅力。 执念不可怕,既有执念,又疯狂的女人才真可怕。 是不是几百岁没男人喜欢,心理出现了问题? 当面他当然不敢说,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他摆的假祭坛前,装模作样,又是念咒,又是磕头,足足折腾了三四个时辰。 料想外面剑阵已散,沈渐这才收好零碎物件,缓步朝水声方向走。 三面八臂女跟得极紧,生怕他耍花样。 该耍的花样已经耍得差不多,目前紧要,就是摆脱身后这尊瘟神。 水流湍急的阴河已在眼前。 就在沈渐想着相柳几时才出来的时候,强大威压再次降临。 三面八臂女自然比不得独孤和王张对他信任,下意识便抬起六把利剑。 沈渐觑准空隙,全力疾退,错身瞬间,不忘一脚踹在她翘蜜臀上,借力倒蹿出去,刹那便疾射出数十丈远。 三面八臂女身子向前冲去,厉声高喊:“贱人,有种别跑。”不等拧腰返身,雾卷云舒,巨大的利爪破开云雾,当头压来。 上次进入,她便与凶兽短暂交过手,见同伴已救无可救,没有恋战,全力便退出了无生谷。 此时情况又不一样,凶兽显然盯上了她。 利爪之下,竟抓出个樊笼天地,将她整个笼罩数丈范围之内。 三面八臂女也不示弱,六剑齐舞,高达数十丈的法相跃然出现,亦三面六臂,六剑在手。 剑出疾风暴雨。 巨大蛇身上火花四溅,下起了一场火雨。 第258章 脱去法身,你只柔弱 沈渐头也不回,全力冲刺,趁疯女人无法抽身,自然有多远跑多远,不跑,难道留下来吃席! 刚到入口缝隙处,就听身后急风锐利。 他身子一偏,灵活闪身在旁,一团剑光如麻包裹着一个娇小身躯直接撞在身旁崖壁上。 轰!!! 大地之上,开锅也似,宛若鳌鱼翻背,山崩地裂,无数大石滚滚落下。 “糟糕,要塌。” 沈渐来不及细想,拔腿便往山壁缝隙冲去,恰好那团剑光包裹的娇小身躯也正好向这边冲来。 缝隙狭窄,只容一人通过。 两人争道,必有一伤。 沈渐还是快了半步,抢在前头,后背就完全暴露在剑光之下。 他只感觉千万把小刀一齐剜割着后背血肉,这时脚下也不能停,坍塌的崖壁下一息就可能填平整个山谷。 当他冲出缝隙,背后已多了个人。 比较正常的一个人,两条手臂,两条腿,结实修长的大腿像八爪鱼缠在腰上,手臂死死箍着脖子。 沈渐有点喘不上来气,也看不见后面那个人。 从身体上给予的反馈,这是个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 附近的女人除了那个三面六臂女还会有谁? 他下意识就想把身后包袱甩下,晃了两下,居然纹丝不动。他索性就反手拎住女人头发,用力把她拽了下来,扔在草地上。 一张看上去让人很难移开视线的脸。 ——这张脸白皙娇嫩,散发出高贵的气息,又如桃花般娇艳欲滴,完全就是三面六臂女三张脸糅杂在一起。 再沿颀长白皙的脖往下,几近完美匀称的娇躯同样令人欲罢不能。 关键是她已经昏了过去。 背后还有几条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 沈渐扭头便走,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最后叹着气把女人重新背好,掠向远处山峰。 …… 山洞外光线已经暗了下来。 洞中生起了火。 火堆上还烤着刚从附近猎来的林麝。 女人依然沉睡,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火光把她半张脸映照得娇艳如花。 林麝肉嗞嗞作响,冒出油珠。 沈渐瞥了眼身旁,淡淡笑道:“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有了力气伤也好得快点。” 女人张开眼,眼神犀利,目光中似有剑光闪动。 只一瞬。 她马上意识到了情况不对,犀利的眼神变得惊愕,然后变成羞恼。 “你做了什么?” 沈渐动都没动一下,淡淡道:“能做什么?” 女人身上盖了件男人衣裳,衣裳下面什么也没有。她裹紧了那件唯一的青衫,一扭纤腰坐了起来,挪了个方向,隔火相望。 眼神中充满杀气。 无论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往那方面想。 沈渐不介意。 她正尝试着驭出壶天内换洗衣服,这才发现一点真气都提不起,连接着试了好几回,体内周天无法运转。 这么一动,背上伤口似乎正在渗血,阵阵剧痛袭遍全身,不禁勃然大怒:“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沈渐转动手里的肉串,乜着眼说道:“怕你醒来后动手动脚。” 女人依旧在不停尝试解开经络桎梏。“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禁制住我。” 沈渐没有回答,专心置致烤肉。 事实胜于雄辩。 女人始终无法解除禁制桎梏,尝试过数十遍之后,终于放弃了虚无的好胜心。 还是心有不甘道:“你究竟是谁?” 沈渐冷冷道:“请你搞清楚状况,现在不是你质问我,而是应该回答小爷的问题。” 受王郎感染,不知不觉间,也喜欢上用小爷自称,尤其面对这种不知来历的凶女人。 “你问,我可以不答。” 女人还在保持着最后的骄傲。 沈渐挥了挥手里的肉串,几滴滚油溅到女人漏出来的大腿上。 换了平时,几滴油根本沾不上她的身体,即使沾上,也会被皮肤上流动的真气轻易弹开,然而此时,她体内真气无法使用,皮肤就像花儿一样娇嫩。 她的眉头紧蹙着,牙齿紧咬着,生怕吐出一丁点声音让对方笑话。 紧绷的足背说明了一切。 沈渐道:“这只是警告。” 女人愠怒道:“你还待怎地?” 沈渐的视线在她身上游走,游走在裸露出来的地方。 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意味深长。 这种表情要放在月弦眼里,她肯定会变得很主动,最后谁吃亏真的很难说;要放在南梅初雪那里,她可能会笑着骂他下流,然后一动不动,等着下一步行动……放这女人眼里? 她的腿蜷缩了起来,尽量蜷缩进衣摆下方,两手把衣衫也攥得更紧,双臂死死抱在自己胸前。 “先从名字说起。” 沈渐将手里肉串递了过去。 女人不敢不接,她不确定眼前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图谋,当她的手松开,衣衫就漏出了一丝缝隙,春光乍现。 沈渐都不好意思起来。用这种方法对付一个女人,在他的道德底线中属于下作。然而不搞清这女人来历,又让他心神不宁。 他对情绪控制向来很好,外表看不出半点异状。 他也不会让对方看出有怜香惜玉之心。 春光又被重新掩盖,女人满心恨意都发泄到了肉串上面。 沈渐等了好一会儿,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动你。” 女人这才说道:“我姓李,李素梅。” 沈渐道:“来自何方?” 李素梅道:“仙朝大陆。” 沈渐冷笑起来,笑声令李素梅毛骨悚然,他盯着她的脸,一字字道:“你真以为世上除了你,别人都是傻子?” 李素梅背脊发凉,脱去自己三面六臂法身相,她内心里只是个柔弱的女子,面对这个随时有可能对她下手的男人,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应对。 她的嘴还是很硬,“我来自仙朝大陆东南,很少在中洲走动,自然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声。” 沈渐道:“别解释了,越解释越漏洞百出。” 他几口吃完手上的肉串,扔掉树枝,起身绕过火堆。 李素梅眼中已有了恐惧。 “你干什么?” 沈渐一只手放在那件她身上唯一可以遮挡的青衫上面,五根手指已经攥住了布料。 当然之前不是没看过,不过也怪不得他,她背上的伤实在很严重,不但划破了她的后背及腰,也将她贴身亵衣束带到裙腰划断,背过来的时候,她的衣裙就散开了。 而且沈渐当时只顾着帮她止血,面对血淋淋的伤口,也没生出什么绮心杂念。 第259章 她来自天问楼 “我来自天问楼。” 李素梅终于说了实话,这次沈渐判断她的话的确不假。 “说下去?” “此次过来,是楼里派给的任务,就是来参悟此地的妖石道韵,也是对那三人修行的一次试炼。” 沈渐松开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真的叫李素梅?” “真的。” 李素梅声音有些颤抖,身子蜷缩得更紧,说道:“这边的人又不知道我的存在,没必要用化名。” 沈渐道:“天问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正面与天问楼接触,就在归墟壶天,那也是他第一次直观知道天问楼不只是一个发布榜单的地方,而是一个有着自己势力的组织。 李素梅道:“孤悬海外的一个世外之地。” 沈渐等了很久,却没等到下文,皱了皱眉道:“完了?” 李素梅道:“完了。” 沈渐的手搭上了她的大腿,刚好是从下摆漏出来那部分。 李素梅像中箭兔子,条件反射跳了起来。 衣衫下面什么都没有,所以走光更多,而且她两条腿也没啥力气,还很麻木,小步挪动也还罢了,起身太急反而站立不稳,吧嗒一声又坐了回来,可能背后伤口崩裂,也可能是坐下来那块石头太硬,总之她眼眶里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能反光的薄膜。 “你下流,你无耻……” 沈渐听着她骂,抬起了手臂,李素梅身体蜷缩,马上闭紧了嘴巴,他只是用手挠了挠头皮。 “我想知道天问楼究竟有多少人?什么人说了算?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李素梅咬着嘴唇,小声道:“有多少人我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很大,至少不比仙朝大陆数州之地加起来更小,相互间不一定认识;指引我们的,当然是楼主,大家都称呼他天问主人,外边也有人叫他天问老人,他也很少露面,常年闭关,这些年都是温老负责,真实姓名我也不清楚。” 沈渐很安静。 “我们的目的,据我所知,我们的目的就是维护天下平衡,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会派出楼中成年修士奔赴仙朝,尽量用最小的影响一点点改正世间错误的发展方向。” 李素梅神情认真,看不出丝毫作伪,显然她对这些深信不疑。 天下最神秘的两大组织,天问楼、影阁都说自己是在维护公平正义,这让沈渐感觉到一点都不好笑,至少这两家组织都不是那种令人耻笑的地方。 “你们跟影阁……” 他本想问他们跟影阁有什么关系?谁知李素梅咬牙道:“他们是叛徒,天问楼的叛徒。” 沈渐真无语了。 在这之前,就算打破他的脑袋,他也没办法把影阁和天问楼两个地方联系在一起,谁承想,眼前这个女人就这么轻轻易易揭开了这层面纱。 “叛徒?怎么确定叛徒不是你们?” “当然不是我们,因为他们以前就跟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然而几千年前,他们脱离了我们的约束,以最血腥暴力的方式,践行着他们认为对的方式,而他们的行为,则是天问楼绝不允许的。” 沈渐忽然道:“东柳静穆的叛乱调停,不是天问楼吗?” 李素梅道:“那是我们跟影阁难得一次合作。” 沈渐道:“你们调停的目的,僅僅为了平衡各方势力?” 李素梅呵呵笑了起来,衣裳裹得更紧,“你如此关心这些,莫非你是朝廷的人?” 沈渐道:“好像我没允许你提问。” 李素梅道:“若非中了你的奸计,我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沈渐又将手攥上了衣摆。 李素梅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自己毫无反抗之力。 可是她并没有哀求。还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你最好是杀了我,不然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直到你死的那一天。” 她似乎已经破罐子破摔,不愿意再受威胁,只求一死解脱。 沈渐轻轻一扯,衣衫就拉了下来。她竟然主动松开了攥紧衣衫的手。整个人向他倾倒过来。 幽香淡淡。 沈渐在月弦身上从来没闻到过这种香味,淡得虚无缥缈,却又勾起男人心里最原始的欲望。 “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想看吗?来呀!给你看个够。” 李素梅好像打算破罐子破摔,发了疯似的往他胸口贴过来。 他只能松开手,耳畔却听到了她的笑声。 讥笑,嘲讽,不屑…… 激起了他内心的征服欲。 他的手滑向腰间,盈盈一握,然后……他清晰体会到了对方身体的僵直,耳畔也能感觉到粗重的鼻息。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美妙的声音,这些声音可以让人从耳膜到内心体会到比肉体更加复杂的感受。 尤其洞外潺潺溪水流淌,与粗重呼吸交织奏鸣的时候;尤其指尖触觉与身体感受融为一体的时候。 沈渐只是一个机能正常的年轻男子,这种情形下,他很难抵御某些方面的实际需求。 当他动情低下头去寻找湿润而潮湿的嘴唇,却被她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 很痛,血腥味十足。 血腥激发了他压抑很久的野性,衣衫散落,李素梅没有再去掩饰什么,任由寒风吹过肌肤,一抹愤怒和激动而生的红晕,从她的耳根渐渐晕开,涂满白皙的脸颊,再至脖子,一直向下蔓延,向下…… 正当沈渐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却抬起大腿,狠狠照着关键部位就是一下。 好在他的危机预感很强大,哪怕身处这种情形下,身体机能还是做出了恰当的反应,也幸亏这女人失去了运用真气的能力,不然这一下结果如何?还真不好预测。 沈渐夹住了她结实的腿,将她翻了个身,一巴掌就拍在她肉最多的地方,用力不大,声音很响,侮辱性极强。 她香肩轻轻抽搐着,仿佛能听见她的啜泣。 沈渐突然清醒了过来,松开了手,将衣衫拉起来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 “我没有欺负你的意思,也不想跟你们天问楼作对,我会马上离开,你身上的禁制两个时辰后自然解除。” 他像做贼心虚的少年,匆忙跑出了山洞。 山林间的冷风让他头脑清醒,面对这种女人,他感觉自己好生无奈,不是生理上,而是心理上,他很难接受被他人支配。 或许那个叫李素梅的女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抑或只是出于受辱后激愤,又或两者兼而有之。 管她呢! 去跟独孤和王张会合才是当务之急。 第260章 涂山 涂山只是一个泛泛地名,其实就是狐国的另一种称呼。 涂山城也是北大陆唯一与白帝城相提并论的一座真正的城池,有城的地方总会有人,妖族也一样,他们也得吃饭、穿衣、逛街、娱乐、休闲,越是化形完整的妖族,与人的生活习性越是相近。 北大陆不全是像狼族、蚺族那种部落构成。 狐国就是一个兼容并蓄,无论人或妖都能去的所在,不僅能去,而且这里还是整个北大陆最热闹的港口码头。 这座城也不像仙朝大陆用高大围墙把城内城外分隔,而是一座由鳞次栉比的民居、商铺和各种各样楼舍人为建成的聚集地。 城中间有一座山,山上修建着一座用巨大的石头垒砌起来的宫殿,称作明宫,那里就是涂山城中心,整个城市都围绕它为中心。 街上热闹得很,几乎就和大梁的御街一样,什么样的买卖玩意儿都有,从世俗日用到仙家器物,各种北大陆特产的天材地宝药材兽骨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有点像把鬼市搬到了闹市,全无大梁城售卖仙器还得半遮半掩的虚伪。 王张已经逛了好几家铺子,挑花了眼,世家少爷兜里有钱,就是有花钱的冲动。 沈渐没跟着他凑热闹,每次他进铺子,他就和独孤找家卖小吃的摊子,品尝着异域美食,欣赏异域街景。 “带我们来这里干嘛!” 独孤嘴里啃着鸡爪,满脸是油,看上去哪有丁点修行者风范。 沈渐笑道:“帮你找个地方闭关。” 他刚把观象拆析出来的心法整理完毕,挑拣出几道他认为能帮独孤解决血脉冲突的道诀,刚交到独孤手上,再加上之前的炼物诀,确实应该找个安静且安全的地方给他闭关。 月弦盘踞此地已久,她的地盘上找这种地方不难。 王张也需要闭关,沧浪城他的灵契物受损严重,那件青衣妙用,他也没有完全掌握,需要在炼化中慢慢摸索。 而且经过沧浪城一闹,他并不认为现在回大梁是个好时机,毕竟王郎情况未明,他也需要找月弦确认。还有就是月弦说狐国会有场大冲突,很显然是在暗示他提供帮助,有仙都金雪帮忙在先,又有蚺族相助在后,这个请求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之不理。 “闭关还用到处找地方?回家不一样能行。” 沈渐道:“你不是已经离开西北军,哪还有家?” 独孤扔了啃完了鸡爪,拿着手帕使劲擦嘴,一脸意犹未尽,咧嘴笑道:“说的也是,这些日子光顾着修行,忘了这节。” 他忽又正色道:“你莫非是来跟哪个狐媚子厮会?” 沈渐想伸手堵他的嘴都没来得及。 有人已经站在独孤背后,正背着手斜乜着这家伙后脑勺。 他赶紧把独孤一把拉向身后,展颜笑道:“好久不见,看起来你又漂亮不少。” “是吗?” 月弦眼睛还是盯着独孤看。 王张正好从铺子里面走出来,一见到月弦,张大了嘴巴,稍许震惊之后,大笑道:“难怪我们沈老弟着急忙慌往涂山跑,敢情有旧情人在此相会。” 他何等聪明,之前再不知道金雪真实身份,见她出现在涂山,焉能想不到她的根脚。 月弦点了点头,道:“大名鼎鼎的琅琊王家少爷也来了涂山,看来我家相公还真是面子不薄。” 沈渐只能摸脸,给人一口一个相公,他脸皮薄,还真有点吃不大消。 对付别人他自信绰绰有余,但对付眼前这位,他还真吃不准是天压倒地,还是地压翻天。 王张也不知她便是此地之主,还开着玩笑道:“金雪姑娘这是准备招婿上门?” 月弦挽起沈渐胳膊,笑靥如花:“准男人三妻四妾,还不准女人娶男人上门。” 王张道:“那简直太行了,以金雪小姐姿色,这家伙简直掉福窝了不是。” 月弦道:“他不是跟天南梅家小姐有婚约在先?” 王张大笑,道:“好像……没有吧!”说着话还不停偷瞄着尴尬得快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沈渐,大声道:“反正金雪姑娘也不计较那个,谁当主,谁做妾不都一样。” 月弦笑眯了眼,眼如弯月。 “如果我要当主呢!娶个上门女婿,按你们的规矩,那正该我说了算不是。” 王张道:“那得看我沈老弟答不答应。” 他越聊越感觉眼前这个金雪似乎跟当年不大一样。 沈渐道:“她叫月弦。” 月弦作势给了他一记小粉拳,娇羞道:“相公怎么能把奴家闺名随便往外讲。” 王张笑着道:“那就见过月弦嫂子。” 然后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独孤跟他也差不多,震惊的样子已经很难用言语形容。 王张吞着口水,喉咙干涩,“哈哈……小嫂子请勿见怪,刚刚都是在开玩笑,我还有几样东西没买,你们聊着,我去去就来。”转身便要溜之大吉,结果给月弦不知用了法术,提溜了回来,一脸苦相,笑得比哭难看。 “你说我们谁说了算?” “小嫂子说了算,沈老弟在小嫂子面前算个屁啊!” 王张言之凿凿,口风变得极快。 沈渐叹道:“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王张正色道:“谁说倾向小嫂子就没骨气,我就跟谁急。” 他赶紧溜到独孤身边站着,不再敢与月弦站对面。 四人一路往明宫而行。 沈渐道:“上次你说狐国有冲突,可是真事?” 月弦道:“来都来了,急什么,先住下再说。” …… 明宫与仙朝皇宫不同,有点传说中仙家洞府的意思。 从山下看上去,就是一座极其巍峨的石头阁楼,然而一走进门,景色与外面截然变成了两个天地。 这就是一座洞天,只是分不清是仙家壶天还是神域。 洞天不算大,日月同辉。 与清虚洞天又不同,天上明月只有一轮,太阳也比清虚洞天看起来大得多。 明月上隐隐可见亭台楼阁,真有点广寒仙宫的意思。 沈渐一身轻便白衣斜倚美人靠,半座涂山城尽收眼底,再远处便是蔚蓝海岸,点点帆影点缀其间。 月弦也是一身轻薄纱衣依偎身边,柔情似水。 “现在能不能讲,究竟让我来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卦象有言,此番解劫关键系于你身。” “我该怎么做?” “你想做什么都随便。” 她话里面的意思明显有歧义。 沈渐打了个哈哈,“你这里参道悟真之地我可否去得?” 月弦笑道:“说过一切随你,我这就命人清空那处。” 沈渐也的确不想让人打扰,“我那两位兄弟可就劳烦你照顾了。” “你我还客套,你兄弟不就我小叔,照顾是应该的。” “这种玩笑还是少开,我还得娶妻生子。” 第261章 朝变 自始至终月弦没告诉他,她口中的冲突究竟是什么? 而送他去的狐族悟道之地更令他瞠目结舌。 明月之上。 没错,就是明月,明宫洞天明月。 这轮月不像清虚洞天五轮月虚无缥缈,只是壶天虚象,而是实际存在,本身就是天门碎片。 他不是飞上去的,而是从明宫最高处一步跨入。 高阁之上设有通月阵法。 ……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明月上有宫阙,却已残破。 神韵出现,观象自然苏醒。 “老家伙,这真是天门碎片?” “还能有假。” “天门究竟是什么?碎片都大到这种程度,完整的天门得有多大。” “给你说过了,就是一个通道罢了,严格意义上说,就是用神意和仙韵撕破的一个缺口。” “缺口?” “此地,你可以把它称作星辰诀。” 又有无数文字涌进脑海,沈渐脑袋隐隐作痛。 “这么快?” 观象道:“这是归墟那处剩下的仙韵。” 沈渐颇为惊愕,上次观象说在归墟壶天开了个后门,他以为就是方便将来再去,没承想他还能从中汲取到碎片仙韵。 “岂不是说,你随时可以从里面取出仙兵神器?” “这有什么奇怪。”明明语调无比得意,偏偏用极其轻佻的语言说出来。不得不说,观象在自恋这个方面,跟王郎有得一拼。 沈渐无所谓,只要你承认随时有仙兵可用就行。不然回去见了兄弟、女友,不送个一件两件,怎么能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想什么呢!” 很显然观象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毕竟这老家伙就住在神识里面,想瞒过他,比瞒过外人困难百倍。 “我不也为了将来打算。”沈渐如是解释。 观象这回没去纠缠,说道:“刚给你那些你得认真揣慕,整个炼地诀中炼魂一道,便是你跨入无量境的关键。” 沈渐怔住,道:“难道不是等十六座天池圆满,自行满溢,形成第十七座天池吗?” 观象道:“哪有这么容易,还记得你从初境八门怎么跨入二境山河吗?” 沈渐想了想,道:“那个时候我才十四,记得好像,好像我大病一场,身体仿佛支离破碎,不,是体内的八座天池全部崩碎了,然后……然后花了半个月,才重新恢复,那时候体内就重新出现了九座天池……” 观象道:“没错,真正的境界跨越,就是一次天地破碎,乃至重生的过程,所谓炼地,并非字面意义上那个意思,而是炼出一座座实际可容纳万物的星辰日月,宇宙之地,此需你神魂有个极致而升华的过程,这也是我为何急着拆解出归墟壶天中碎片仙韵的用意所在。” 沈渐发呆了很久,这才说道:“炼地,莫非天门碎片中莫非还有炼天?” 观象笑道:“自然有,不止炼天,还有炼气,前者极大可能性掌握在魔天手上,后者便是你刚刚得到的那些,此炼气并非通常意义上那个炼气,而是气运之气,人心所聚,自凝气运那个气运,天地人三者相合,便是支撑天门的基本构架,不过现在对你来说,炼地步无量之境才是首要,至于其他,等你进入无量境,自然会有所领悟。” 沈渐趁他兴起,赶紧问道:“记得你曾说过,所有仙术道法皆为模仿神之权柄,何故神灵不自行打造天门,非得与仙道合作?” 观象沉默,长时间沉默。 时间长到沈渐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正要收回芥子心神,观象这才唏嘘道:“那是因为有的神灵已经散去神意,从此不再执掌权柄,有的神灵已然陨落,其权柄无后来者继承,只能用仙道仿意代而替之。” 沈渐还想开口,观象这次真的不再开口,他刚刚说话的语调是沈渐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见,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与往日的他表现截然不同。 他是想起了什么人?朋友,情人,亲人…… 原来神亦有情? …… 月弦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临朝,王座用月桂木打造,真正的月桂木,就来自明宫上空那轮明月,椅子又硬又光滑,为了让她坐得舒服,上面堆放着靠枕软垫。 白玉石阶下,狐国女官正一板一眼向狐国之主禀告着近期要事,月弦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有些走神,这让她身后站立的近侍女官不得不悄悄碰撞着王座以此提醒,不过作用不大,提醒只能让女王保持少许关注,很快她就会两眼放空,神游万里。 “陛下,陛下……” 女官轻声唤了好几声,才把月弦神思拉了回来,“噢,什么事?” 站在大殿中央的是狐国负责外事的官员潘睿,狐狸精也分男女,女多男少,通常是女的当家,朝堂之上男性倒成了少数派,这位潘睿,就是少数男性大臣之一。 姿容如玉,颀长挺拔。 “启禀陛下,臣刚才说,白山君又来一封邀请函,邀请陛下前往白帝城,商讨北大陆未来发展大计。” 月弦打了个哈欠,用手轻轻拍着嘴,说道:“白老虎做梦呢!未来发展,不过是想借此独家坐大罢了,北大陆各大族能听他一个傻大猫的?” 她挥了挥手,极不耐烦道:“不用理会,平时该怎么的,还怎么的,狐国有自己的发展,不用跟他这伤猫一起瞎搞。” 正准备让女官宣布退朝,堂下有人说道:“以微臣之见,白山君此提议不无道理。” 开口的是狐国侍中大臣霜寒,不折不扣狐国二号重要人物,一狐之下万狐之上。 月弦眼睛眯了起来,冷笑道:“侍中何出此言?” 霜寒像没听懂她言语中包含那份不快,继续说道:“白山君能力的确有待商榷,然而他的提议并非一无是处。想我北大陆,数量最大,族群最旺盛的便是我狐仙一族与山魈一族,而我狐族独掌天妖之月,拥有无可比拟的先天优势,何不趁此机会,借他之势,完成本族对整个北大陆的一统?此乃天赐不二良机,微臣不懂,陛下何故一而再,再而三拒之门外。” 她的语气不可谓不犀利,不可谓不字字诛心,被她打动的朝堂之臣也不在少数。 月弦食指轻敲扶手。 身后女官知道,这是狐主正压抑心头怒火的表现,说明她对这位狐国二号人物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第262章 七尾 月弦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心神不宁。 不宁来自她的占卜推衍结果,也来自她的天生危机预感,但有人遮掩了天机,让她很难从中找出准确答案。 如今看来,这个危机就在身边,正着落在殿下首排重臣霜寒身上。 她轻轻笑出声来,似乎自嘲,又似讥笑。 身后女官心里面在打鼓,整个狐国没谁比她更了解自家主子,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笑得出来,下一刻,一定会有人会死,整个狐国谁不知道狐国之主的强大。 “你是在指责本座没有尽到责任?” 霜寒竟然一改往日小心谨慎做派,横移一步,来到大殿过道中央,大声道:“微臣就事论事,不敢指责。” 她的话看似示弱,实则已经把自己摆到了公理之上,顿时引起朝堂上议论纷纷。 有的已经站出来帮待中大人说话,七嘴八舌,朝堂上乱成一锅粥。 这些好像正是霜寒所希望见到的,低下头,嘴角却已扬起。 月弦只是冷笑。 身后女官不得不挥起响鞭,震慑朝堂嘈杂。 “你们都希望本座去白帝城?” 虽然不是全部,至少朝堂前排走出了将近小半勇敢站在霜寒身后。 “此乃狐国发展大好良机,若陛下借此机会笼络前去各族领袖,谁能保证白山君一定能脱颖而出,成为北大陆共主。” 这种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去白帝城的不是他们,自然无须考虑安全问题。 月弦道:“既然大家有此意愿,霜寒侍中不如就代本座走这一趟,看看你能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族。” 霜寒抬起头,振振有词:“微臣走这一趟并无不可,只是微臣这身份,很难对各族领袖起到作用,他们毕竟只认我狐国之主这块金字招牌。” 月弦总算弄明了她的用意。 抛出这个议案的主要目的不在于这场会盟,而在于狐国之主这个位置。 狐国之主向来信奉有能力者居之,这是实力加推选的结果,首要实力,其次服众,很少有狐国之主中途易位的局面。 很少不表示没有,历史上便出现过狐主骄奢,沉迷享受而不理朝政,随后被群臣联合弹劾,被迫面对公推出来的强者挑战的局面。显然霜寒此时发难,便是想复刻当年一幕。 然而霜寒区区一头六尾,谁给了她挑战的勇气? 月弦还是相当镇定。 她并非历史上那个贪图享乐的庸主,她也具备身为狐主强大的实力,从朝堂局势来看,霜寒支持者限于不甘寂寞的青壮一派,实力未济,根基不深,对朝堂老人又极其不满,认为自身能力未得到充分发挥。 这些人不是能力不行,也不是能力没有得到重视,而是欠缺社会毒打,认清自身地位和价值。 “侍中的意思,是想挑战本座?” 霜寒只是微笑,并没有急于回答。她不开口,自然有跳出来帮她开口的。 果不其然,她身后跳出一名给事中,大声道:“狐国之主向来是有能者居之,小臣倒认为,此举不失为优胜劣汰的最佳途径。” 霜寒这才回头呵斥道:“青槐,说话注意分寸,谁优谁劣,岂是你能随意妄加评论的。” 听着是在骂人,实则谁听不出来,她话里面的赞许。 很快跳出的青壮派就越来越多,好像生怕跳出来晚了,将来分封功劳,就会少了自己一份。 月弦早已成竹在胸,又岂会计较这些跳梁小丑,淡淡道:“霜寒想打,那本座就陪你打上一场。” 霜寒挺直了腰,既然已经撕破脸,再装已无必要。她盯着月弦的脸,一字字道:“我们就在明月之上,诸公见证,公平来一场相互对决。” 月弦瞳孔骤缩,心里顿生疑惑,冷冷道:“月宫之上正有本座朋友闭关,换一个地方。” 霜寒道:“月宫乃狐国人之月宫,王上本不应向外人开放,何况依据祖制,挑战本应在月宫举行,此乃我族象征,另挑地方不太妥当。” 月弦哼哼两声,道:“祖制?那次挑战明明就是叛臣将先王围困于月宫,不得已才选择在月宫挑战,何来祖制?” 她瞪着对方,“你如此急不可耐,莫非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霜寒鼻孔只是哼,不说话。 月弦所言本就是事实,也没有谁提得出反驳意见,一帮青壮只是在下面鼓噪,却拿不出有力证据说服群臣。 何况如今朝堂上,坚定不移支持月弦的不在少数,不比支持霜寒的青壮派少,当然中立派最多,看不到明确结果前,多数人选择静观其变。 …… 国主挑战最后还是放在了明宫专门用于内部切磋比试的场地上。 霜寒的支持者尽悉站在她身后,一个个兴高采烈,好像狐国之主宝座已是囊中之物。 月弦也感到不可思议,慎重起见,她还是把贴身女官叫到身边,耳提面命一番,这才在诸位老臣支持的目光下,走向场地中央。 推衍得到的冲突就指这个? 她不相信。 虽说霜寒实力不弱,但她清楚,霜寒的强,不在于推衍之术,不在于掩气之法,干扰推衍细节和结果的绝非霜寒。 整个狐国,除了她自己,没谁有这种能力。 这就意味着,有外来势力涉入了这场阴谋。谁呢?白山君!她可不认为白山君那颗大脑袋里面全是装的脑子。 “霜寒,你我之间非得用这种……”没等她说完,霜寒目中寒芒尽炸,右手抬起一捺,立刻从她眉心一把飞剑祭出,两人之间扯出一道明亮的细线。 破空声短促而尖锐,如一道闪电撕裂空气。 速度太快,刹那间距离月弦不到三尺。 月弦瞳孔瞬间收缩,身子向后一仰,一道剑风从眼前呼啸而过,剑芒割得粉脸生疼,甚至斩断了一缕来不及避开的头发,丝丝缕缕从眼前飘落。 她完全可以确定,对方已经突破了某些关窍,只不过有人帮她遮掩了气机。 “修行者斗法,如舸争流,正如率领我狐族前行,大争于乱世,方能继往开来,为本族争取到未来一席安乐之地,霜寒此举,无非为狐族未来考虑,还望阁下理解。” 霜寒开口时,飞剑瞬时回到身边,漂浮于身前。 她身后那帮拥趸先是一怔,旋即欢呼起来,只是月弦支持者却一个个沉默下来,瞧向霜寒时,尽皆表露出不满之色,即便是中立者,也开始皱起了眉头。 他们对月弦的统治本来就无不满,何况一个不太喜欢介入政事的主子,正好能发挥各级官员的主观能动性,没有哪个真正能干的官员愿意每天按照主子的批示意图办事,那种官员与受人操纵木偶何异,现在看起来霜寒很有可能就是那种强势而自命不凡的主,他们又如何喜欢得起来。 月弦直起腰,右手轻抚剑柄,收起了一脸轻松。 “想不到侍中偷偷摸摸已入七尾炼虚之境,只是不知道侍中这七尾,有几分成色。” 说着话,她开始缓步前行,腰间利剑一寸一寸缓缓出鞘。 “为了这一剑,你忍耐多年,小心谨慎,为何今日突然发难?莫非有人意识到了过了这段日子,你的谋划便不再有得手可能,我看也像,不过我可以明确告知你,哪怕你具备了七尾之力,今日同样无法越过本座巍峨大山。” 第263章 原来是你? 沈渐正沉浸在无数金色文字包围之中,比起在神识中翻阅,他更喜欢将所有文字显化,环绕周围,宛然如排兵布阵,这样看起来才没那么无聊,才能更好体会到文字中蕴含的无限力量。 当然这种显化,外人眼里只是真气外放,看起来如同雾里看花,有文字轮廓,却看不清实际内容。 有声音传入耳朵里面,用的也不是耳密术,声音穿过气幕,被阻挡了很大一部分,听起来跟蚊虫振翅差不多大小。 他赶紧在神识中跟观象交流了几句,挥手震散气机,尽悉收回体内。 跑过来的是月弦身边贴身女官,名字记得叫冯秋雪,皮肤也如秋雪白净无瑕,大眼睛,高鼻梁,小脸,看起来灵动可爱。 “什么事?” “主人要我来通知沈师一声,做好随时撤离狐国准备。” 沈渐脸色顿时变了。 月弦绝对不是那种一点小事就一惊一乍的女子。 他神识里与观象沟通着,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冯秋雪吞了口口水,做出为难的表情,犹豫再三,才一跺脚,一顿足,小声说道:“侍中霜寒突然发难,向主人发起挑战,主人怕的不是霜寒能翻起什么大浪,是担忧她背后有人精于推衍算计,很可能会对沈师不利。” 沈渐已和观象交流出结果,慎重起见,还是暂时撤出月宫,以免被人关门打狗,要从月宫直接跳下去,现在的境界无法保证能做到完全无碍。 “我那两位朋友?” “下官派心腹已将二位送出明宫,涂山城人数众多,又无城墙阵法阻隔,即使有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一两个外来人,狐国向来不与别族争强,所以其他部落也很少会来这里生事。” 两位同伴没事沈渐就放心大半,道:“带我去你主人那里。” 冯秋雪面露难色道:“主人吩咐过,让你尽快离开明宫,等此事平息,再回宫不迟。” “我说了算。”沈渐板着脸,他自九岁失去了父母亲朋,这对他影响极大,观象和骆道人,一个只会帮他修行,一个只会偶尔关心他的生活,说实话,更像长辈对晚辈的照顾,虽有亲情,但无法交心。 自从仙道院认识了丁冲,他就一直把丁冲当成兄长,他希望身边人不再无声无息从身边离开,这么多年,无论再难,他坚持的理由也有很大方面因为于此。 此后的王献、幽牙澜月、南梅初雪、金雪……每一个朋友他都无比珍惜,他很珍惜生命,因为他是见识过死亡可怕的,可一旦他认为重要的人面临危机,情感便会战胜恐惧,他可以拼尽全力,为重要的人拼死一战。 当一个人充满坚毅时,身上总会散发出某种令人仰慕的光。 冯秋雪已经痴了,咬着嘴唇,跺了跺脚,道:“好,我带你去。” …… 月弦的剑已完全出鞘。 两道剑光相互交织,宛如两条蛟龙在空中相互缠斗,剑光中根本看不清人影。 呛的一声清吟,光影交错。 剑气流散,观战者身上都体会到了凌厉的寒意。 两名决斗者面对面站着,月弦的剑尖上正在滴着血…… 霜寒背后有一道七八寸长伤口,血正从那里渗出。 天空骤然阴沉,风卷云涌。 穹顶之上一个黑洞破云而出,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坠落下来。 原本已稳操胜券的月弦刚想说几句场面话,等发现头顶异象,已经来不及躲闪,黑洞轰然落地,将她整个人罩入其中。 所有人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洞,而是一座塔的底部,九层琉璃宝塔。 巨大的琉璃塔刚落地,就急速缩小,最后变得与普通宝塔大小差不多。 塔中传来月弦愤怒的喝骂声:“霜寒,你敢勾结外人。” 宝塔隆隆作响,不断震动,很显然月弦正全力发起反击。 霜寒也没闲着,真身骤现,一头巨大的红狐拖着长长的七条巨尾,以七条巨尾紧紧缠住琉璃宝塔,不让困在其中的月弦有机会破塔而出。 她朗声笑道:“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谁规定挑战决斗不能使用法宝,你主动认输的话,我只会摘去你一条尾巴,将你驱逐,如若不然,镇妖塔之下,会有何等下场,你比我更加清楚。” 月弦的拥护者很想出去帮忙,但他们不能,因为他们实在看不出霜寒确实在作弊,也找不出外人出手帮忙的证据。 何况霜寒的拥趸正摩拳擦掌,防范着他们铤而走险。 冯秋雪焦急万分,小手紧紧攥着拳头。 沈渐却在眯眼望天,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他眼里就如没穿衣服的姑娘。 他能看到琉璃塔上有无数灵气线条,而这些线条除了少数牵连在霜寒身上,绝大多数飘在空中,另一端仿佛连着天穹之上某一件物品,就连他的目力都很难看清那是什么? “是人,一个人的虚境法相。”观象突然开口,他的眼力远胜他人。 “境界很高?” “炼虚圆满,不生不灭,无生无来。” 吓了沈渐一跳之后,他又补了一句:“虚相自然不如真身,而且这只是他利用几滴精血,依着于琉璃塔上的法相,你能靠近他,震散精血,或汲收归己,法力自散。”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沈渐人已蹿了出去,几乎在蹿出去同时,身影便出现在琉璃塔上。 刀光一闪。 霜寒的拥趸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的动作实快到没给他们反应时间。 然而霜寒毕竟是七尾,等同于修行仙境炼虚。 她的一条尾巴瞬间缠住了沈渐身子,但并未能阻止那道刀光。那把刀并未劈向琉璃塔,而是斩向了连接琉璃塔的灵气之线。 沈渐被扯得飞了起来,甚至能听到骨头因狐尾收紧、挤压发出的嘎吱声,然而在他被扯飞前,刀光已经斩断了琉璃塔顶端灵线。 轰!!! 琉璃塔身爆发出剧烈炸响。 塔身蔓延开蛛网般裂缝,数道光芒从缝隙间射出,剑光。 再一声轰然炸响。 塔身崩碎,碎片飞舞。数道剑光四射开来,一道向上,疾斩那条卷住沈渐的火红长尾。 “月弦——你敢请外人帮你。” 霜寒惊呼声中,一条长尾断开,又有数道剑光直劈身上,将她整个人斩入大地。 她的拥趸们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掣出武器。 这种场合,外人介入决斗,无疑触犯了狐族底线,就算最忠于月弦的手下,也不敢因此挺身而出。 就在这时,刚摆脱束缚的沈渐急坠大地,刚落地,膝盖一屈一伸,一团蘑菇尘云四散开来,一道身影轰然直冲天际。 那道身影仿佛就是自大地而生的闪电。 天穹被刺开一条缝,一尊法相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然后一只巨大的手掌伸出天穹,紧紧握住了那条渺小的身影。 “给我镇。” 法相的声音如天空中响起炸雷。 沈渐掌中那把刀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法相另一只手上,原本与他手掌相比,简直比绣花针还小的刀,陡然变大,斩破天穹,直落大地。 “原来是你——” 月弦冷哼声中,剑光冲天而起。 第264章 月弦的猜测 那只巨掌应声而断,连同其中的身影坠向大地,无数道剑光自断腕处闪现,沿着手臂向法相全身蔓延。 那把巨大的刀也斩到月弦头顶…… 轰然爆鸣声中,法相先于崩塌,巨刀在空中便瞬间崩碎,重新恢复本相,坠落下来,法相也在同时化作点点流光融入云团。 被劈入地底的霜寒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恢复人形,一身凌乱,不等站稳,月弦剑光又至,再次将她劈入大地。 霜寒的拥趸们本来已经冲了出来,当巨大法相现身,他们才意识到真正违反规则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拥护的主子,大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在所有同族敌视目光中,灰溜溜回到人群。 再没谁去顾及霜寒此时的际遇! 联合外人篡夺狐主之位,这种行为无疑已经触及他们的底线。 无论在妖族还是别的地方,没人敢公开支持,除非他想成为族人共敌。 众狐妖的惊呼声中,尘烟散去,沈渐的身影出现在大家伙视线中。 恰好这时,乌云渐散,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大地,正好落在他出现的地方,映照出轮廓分明的脸庞。 “他是谁?” “咱们国主的入幕之宾。” “不可能吧!国主会找这么个人类当她的伴侣?”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某个知情老狐狸得意地跟周围同族说起了仙都那段不为狐知的往事,当然这位大多数情节都是从《绣榻春闺》这本书上看来的。 于是又引起了左右一阵喧哗。 沈渐像没事人一样,缓步上前捡起那把镇嶽,拿在手上若有所思,斜上望向远方,然后收刀入鞘,拍了拍刀鞘,整把刀消失在腰后。 月弦看着他,笑而不语。 身为狐国之主,肯定不能表现得形显于色,更不至于上去给个大大的拥抱,她挥了挥衣袖将那尊崩碎后又重新恢复原样,却缩小成数寸大小的琉璃塔收入袖中。 此时关于沈渐和月弦的风流往事已经随着七嘴八舌传到了大多数观战者耳中,于是大家议论纷纷,场上的热闹劲已然超过了先前狐主之争。 月弦绷着脸,挥手招呼来几名手下,将霜寒缚了,带去监牢,又吩咐左右,将霜寒那些支持者一一盯住,这才看着正微微向四周颔首示意的沈渐,强压心头笑意,说道:“显摆够了没有?够了跟我回宫。” 沈渐点了点头,依然不停轻挥双手,跟四周激昂的人群打着招呼。 …… “真够露脸啊!” 明宫高阁之上,沈渐上半身赤裸趴在卧榻之上,月弦正拿着药瓶帮他敷药。 毕竟面对的是妖族超然中期和强大的仙境炼虚圆满强者,虽说前者刚步入,杀力之大,远非仙境洞神可比,造成的伤口,哪怕他自愈能力再强,也很难愈合。 “那能叫露脸吗?不是着急,怕你受伤,才硬着头皮上的。”沈渐辩驳道。 月弦嗤的笑出声,道:“真的?” 沈渐道:“还用问,这些伤不能说明问题。” 月弦的手指似若无骨,让他感觉背上麻酥酥的很是受用。 “那就别走了,留在狐国,给我做妃子?” 沈渐肌肉顿时紧绷,“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入赘。” 月弦哼哼道:“就知道你会这样,男人啦……” 沈渐只能搬出老一套说辞,气得月弦直翻白眼,下手不免重了一些,搞得他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话说回来,你怎么看出来镇妖塔有问题?” “小爷天生一对锐眼,怎么可能看不穿。” 他当然不可能把观象的事情说出来,更不能说是观象帮他改造体魄后才具有的这种能力,这些都是性命攸关,再信任也有个度。 沈渐也有疑问:“你认识那个人?” “谁啊!” “法相呗!明知故问,如果不愿说就算了。”沈渐以退为进,反正他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也不差这一两件。 月弦叹了口气,道:“那人来自天问楼,天问楼总执,姓温,名字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别人称他温老。” “温老,温老……”沈渐记住了这个人,摆在他心头的疑惑还很多,“你说他怎么会与镇嶽刀有灵契感应?” 月弦怔了怔,如果沈渐不提,她还真没想过这点,分身做过多年暗谍的她,对情报分析有着天然敏锐嗅觉。 “这把刀从何得来?” “南梅初雪所赠,说是从柳氏皇家私库中取得,前国公李言所用,神道宗道首提醒过我,此刀不详。” 月弦嗯了一声,说道:“宫道首观星推衍方面确有独到之处。” 她忽然伸手在他背上软肉死命揪了一把,疼得他翻身而起,伤口再次崩开,血流不止。“嘛呢!嘛呢!有病啊!” 月弦不语,又把他按回床榻,重新敷药。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李言本身就是天问楼的人,当年他也没死,只是金蝉脱壳,回到了天问楼?” 沈渐震惊不已。 自从先帝病故,京都夜变之后,他对当年先帝即位之事多少也有了解,自然清楚,当年先帝作弊即位,背后始作俑者正是李国公和周匹夫,如果李国公真对柳氏王朝忠心耿耿,他这么做目的就很值得推敲,然而先帝即位后,李国公突然病故,给这件即位之争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周匹夫虽然在世,但他怎么可能将周家秘密公诸于众? 李言!温老!镇嶽!天问楼! “天问楼暗中出手支持柳氏上位,又帮助先帝作弊,争夺帝位,事了拂衣去,将天下最后传到了当年的周后,现在的女帝手上,天问楼真是神仙,能把所有的事情一一计算在掌股之间?” 月弦轻哼一声,道:“世上最善于算计的,莫过于天问楼,他们的阴阳术家能力远超外界各宗,甚至于魔天,我倒觉得,如果其中有天问楼参与,李言就是温老这件事,就不觉得奇怪了。”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他们的真实目的我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与魔天就像一对永远解不开仇恨的天生冤家,或许最终目标都是魔天,但其间需要做出什么,很难一言概之。” 沈渐点了点头,“既然他们已经把手伸到你的狐国,难保他们没有向北大陆其他势力下手。” 月弦道:“我也怀疑,白山君那边早就被天问楼渗透,不过先等我审完霜寒,后续事宜再做定论。” 第265章 突破八尾的可能 沈渐再次进入月宫,王张和独孤也从城中搬回明宫。 月弦一直没去月宫打扰,随着国主争夺战落幕,沈渐的名气渐渐地,从明宫内传向了涂山城,再从涂山城跟着漂洋过海的一艘艘货船沿海南下,传到了仙朝东海各个码头,又被一辆辆货运车马的车把式,传到了内陆,传到了仙都。 “什么?沈渐在北大陆,在涂山?” 内卫负责消息转呈的官员从未见过丁寺卿如此激动。 “没错,这个消息最早来自北境,但不知为何,被陛下派来的审查官列为无效情报,当场销毁,然而这几天四面八方的情报中都夹着这么一条,很多里面都有重要情报,因此审查官不敢销毁原文,方才允许誊抄下来,转呈大人手上。” 丁冲不用想,这又是陛下干的好事。 沈渐杀了皇子,虽然其中内情很可能与陛下谋划有关,但并不妨碍陛下对沈渐的厌恶和憎恨,若非碍于道源宫和天南梅家无形中施加的压力,沈渐根本走不出寺狱,然而陛下想杀沈渐的心一直未泯,她也在有意识隔离沈渐与自己,与王献之间的关系。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淡淡道:“那就这样吧!以后但凡此类消息,能誊抄就誊抄,不行就算了,偶尔单独跟我提上一嘴也行,回去后嘴巴放严实点。” “喏,大人。” 丁冲看着官员离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了笑容,喃喃低语:“这家伙,啥事都敢干,王郎那种人也敢接近,还跑去狐国晃荡,也不说跟兄长来封信报个平安。” 念叨归念叨,他也清楚,从北大陆符书是不可能跨过如此遥远的茫茫几十万里,正常书信更别想传递,除非有不惜成本的传送大阵支撑。 他拍了拍手掌,门外很快走进一个貌不惊人的主簿。 “请叶寺正过来,让他把五宗七阀这些日子施压情况一并带来,我要听取整个进展。” …… 上阳郡。 王献正与河西太守,上阳郡守讨论着屯田聚兵事宜,谈着谈着,不知怎地话题转到了天玄、灵道两宗恩怨上。 两位主官的公子都在天玄宗,对山上纷争自然忧心忡忡,却也不敢此时让公子回家,毕竟五宗超然地位无可撼动,这种时候去釜底抽薪,除非是弃全家前程而不顾。 “王爷说说,这山上人争起来,怎么也和世俗人一个样,明明双方都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肯坐下来罢手言和,他们到底在想些啥!莫非争口闲气,有了面子,就能让宗门拔高一截。” 王献微笑道:“二位也无需太过忧神,我想天师道和道源宫也会很快介入调解,调解不成不还有朝廷吗?” 河西太守皱一脸,叹道:“现在两宗打得不可开交,每天都有人死,就怕朝廷介入太晚,祸事落到自家孩子身上,我该如何跟家中人交代。” 上阳郡守也道:“当年真该让那小子去都城九院,以他的资质,现在谋了一官半职。” 王献道:“谋了官职又如何?一旦与魔天开战,谁能担保有朝一日不会走上战场。” 河西太守苦笑道:“难道陛下真要全力跨海与魔天来场旷世大战?” 王献道:“王妃家里那边,已经在砺兵磨马,天南也派出了一支三万人的精锐前往北齐沿海提前适应,难道这还不明显。” 河西太守长叹不已,忽然说道:“最近东面来的客商带过来一个消息,王爷肯定感兴趣。” “是何消息?” “上次来过上阳那位,王爷好友,沈渐,好像是叫沈渐吧!据说如今正在北大陆,听说还成了涂山狐国国主入幕之宾,这可是天大的福缘。” 王献先是一阵兴奋,时隔数月,第一次重新听到沈渐的消息,如何不让他高兴,然而高兴劲头没过多久,马上就高兴不起来了。 “此事二位大人可与家中夫人、小姐提过?” 两位大人愣住,异口同声道:“未曾。” 王献道:“那就别提了,以免夫人、小姐见了公主顺口提起。” 两位大人相互对视,一头雾水。 王献苦笑道:“王妃与天南梅家小姐如今情同姐妹,时常符书通信,要王妃知道了此事,天南梅家小姐岂不就知道了。” 两位大人这才恍然,又问:“天南梅家迟早也能收到这个消息,如今连市井都知道的事情,想瞒过天南梅家怕不可能。” 王献道:“他们知道还好,若是让闺中蜜友先行转告,梅家小姐面子往哪儿搁。” …… 明宫月轮之上。 沈渐感觉流入神识的文字渐渐停止,“结束了吗?” “嗯。”观象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就像刚刚跟某个妖精打完一场恶战,正处于不应期。“炼地诀感悟得怎么样?”虽然疲劳,他还是不忘询问进展。 “将魂魄融入现有的十六座天池问题不大,魂魄经受真气炼洗,也能感觉到魂体在不断增强,却始终感受不到那种蜕变的升华感,是我理解有误,还是这个过程原本如此?”沈渐道出自己的疑惑。 观象疲惫地道:“这个过程谁都说不准,我也没法告诉你准确感受,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但凡破开天堑瓶颈,都是突如其来,很难像同境中每个阶段的攀升,前期有迹可寻,你也没有炼魂太久,所以用不着着急,相信自己,按照你自己的思路来。” 沈渐道:“行。” 观象长舒了口气,道:“我将一篇直指八尾的口诀单独帮你做成了一篇,你可以自己掂量着是否分享给那头小狐狸,还有我将星辰诀也给你单独整理在旁,空闲时好好参阅一下,或许对你现阶段的修行有所启发。” 交代完,他才说道:“这次连续拆解三块碎片,我已经耗费了太多魂力,需要沟连归墟壶天那边看能不能隔空汲取到一些魂魄来补充,这段时间你好自为知,除非遇上生死攸关,否则我是不会理你的。” 沈渐埋怨道:“上次在归墟生死攸关你不也没出现。” 观象不再回答。 他只能将心神沉入神识,翻阅起观象留下的两篇重点道诀,很快将道诀吃透,这才起身,走向月宫前那座看起来残破的大门。 “出来了?” 月弦居然就在高阁中等着他,也不知等了多久,看她旁边那些行头,很显然不是推衍得到结果,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这里等了不短的时间。 红泥小炉上水壶正冒着热气,桌案上茶碗里的茶汤也没有初泡的青绿。 “累了吧!赶紧过来坐着喝杯茶。” 沈渐扯了扯衣襟,笑道:“能不能安排先洗个澡。” “没问题。”月弦拍了拍掌,马上就有奴婢过来把他带去了一间格调高雅,看起来像修行者静室的浴房。 房间里焚着熏香,角落里摆着花盆,地上还铺着昂贵的地毯,除了屋子中央摆那只可以容纳好个人的浴盆,很难让人相信这里只是给人洗澡的地方。 “这娘们儿真会享受。” 热水很快填满了浴盆,沈渐脱了衣服钻了进去,微微发烫的水温令他舒服得呻吟出声,正当他想泡在热水里面美美睡上一觉,有人走了进来。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很快一个嫩如凝脂的身体就如八爪鱼缠上了身体,很润,很潮,很烫……“你太过分了,明知到我很累,还来勾引我。” “现在大家都在说你是我的王妃,我能不宠幸你。” “我呸!什么王妃这么难听,你得给我正名。” “好的。” “别……别咬……会痛……” “用那我不咬……” 喘息声很重…… ……不知过了多久,沈渐仰面倒在浴盆中,两腿伸展,彻底放空下来。 月弦也累了,脸放在他胸膛上,长长的睫毛轻轻扫着他已经麻木的肌肤。 “感觉你这次过来,境界又拔高了一大截。” “我修行多刻苦,像你,整天想着这个。” 胸口被狠狠挠了一把,皮肤上的挠痕肉眼可见正在愈合,血都没流出一滴。 “看来你真的快要突破天堑了!”月弦幽幽说道。 沈渐道:“嗯,还差点感觉,不知道哪里总差点火候。” 月弦道:“别急,这种事情急是急不来的。” 沈渐摸向她后面,能感觉到她肌肤在颤抖,嗔怪道:“老往那儿摸干嘛!” “摸你有几条尾巴。” “看那个干嘛!” “我在想能不能让你多长出一条来。” “真的。” 月弦兴奋起来,她一兴奋,沈渐就知道又要吃亏了。 …… 水波重新平静,全身乏力的沈渐整个人埋在七条又软又温暖的白色长尾中,就像睡在一张又厚又软的床垫上,还盖着软而轻的羽毛被。 “有尾巴的感觉好像挺不错。”他舔着嘴唇,回味着刚刚旖旎风光。 月弦半个身子都在他身上,手指在他胸膛上画着圈,“你真的悟出了什么?” 沈渐道:“你们狐族这么久,就没有一个突破八尾的?” 月弦摇头,道:“初祖也许是最有希望突破的,可惜她天才绝艳,最后死在了一头恶蛟手上,后来的继任者,别说参透八尾,七尾也是凤毛麟角,不然狐国怎么会偏安一隅数千年之久。” 沈渐道:“这么说你们这一代出了两名七尾,也是难能可贵的天才大年。” 月弦道:“霜寒的七尾并不实际,她是借助炼虚圆满者精血仙韵方才将七尾爆出,天堑倒是突破了,只不过这种境界始终与自行修炼出来的有些差距。” 沈渐道:“我确实参悟了一些八尾修炼之法。” “你有条件?” “有。” 月弦似乎有些失望道:“噢!” 沈渐笑道:“以后不许再提王妃这件事。” 月弦马上揪住了他的耳朵,不过没有用力。 两人又纠缠在一起。 第266章 赴会 等独孤、王张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三兄弟坐在一张桌子上喝了顿大酒,席间沈渐道:“我请他们帮着找了条商船,正好去琅琊城。” 王张笑道:“老弟就不多留几天?反正去琅琊城的船不少,我们不介意多留几天。” 沈渐摇了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走,我留下。” “你留下!”独孤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王张伸手重重在他肩膀上一拍,大笑道:“你小子真决定留在这里当王妃。” 沈渐肩膀一耸,将他手掌甩开,“什么王妃,我跟她纯属友谊,没你们想的那种交易。” 王张笑个不停,“甭解释,大家伙都懂,你若大婚,可别忘了提前半年给当兄长的发张柬子,北大陆虽远,咱哥几个爬也得爬过来给你当娘家人不是。” 沈渐黑着脸道:“别乱想,我只是留下来帮他解决几个麻烦,毕竟京都和老谢两件事都欠着人情。” 王张还是笑。 独孤道:“你确定不需要我们留下来帮忙。” 王张在他臂膀上擂了一拳,打趣道:“男女间的事,你帮得上忙?” 沈渐很无奈,道:“这里开玩笑就算了,可别拿出去到处宣扬。” 他倒不觉得和月弦这件事传出去有啥大不了,只是怕王张这家伙张嘴胡说八道,当王妃这种事情,毕竟有点面子上挂不住。 都怪月弦手下那帮人,整天没事狐言乱语。 他留下来最关键的原因其实并未告知二人,那就是天问楼。 从无生谷撞见天问楼的人开始,再到狐国内乱,说明天问楼那边已经在对北大陆实施渗透,所有一切原本不关他事,他也不会贸然介主。然而镇嶽刀战斗中突然认主,这就很难让他不怀疑,就连仙朝那边也同样处在天问楼暗中控制当中,而且从天后故意让南梅初雪挑中这把刀送他,显然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再加上月弦的推衍,白山君此次的北大陆会盟邀约,似乎其间也有他们的影子,种种迹像,无不说明天问楼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们的棋局中,极有可能整个仙朝大陆和北大陆都会沦为棋子。 事涉旁人倒还罢了,涉及自身,沈渐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哪怕如今的能力解决不了,他也不想让天问楼的谋划这么容易就取得成功。 所以他已经和月弦商量好,参加白山君会盟邀约,进一步摸清天问楼的目的。 …… 白帝城位于北大陆西方,深入内陆。 北方多山,第一雄城就在群山环抱间宽阔的平原之上。 月弦以狐国之主身份参加,自然不会轻车简从,驾辇自白帝城东门入城,白山君手下数十名身份显赫的手下都来到城门口迎接,鼓乐齐鸣,足显对狐国来宾的尊重。 沈渐这次以狐国侍从伪装,一身闪亮的银丝刺绣锦衫,头上还了顶略显滑稽的乌纱高帽,脸上不涂着厚厚的脂粉,几乎掩盖了他本来面目,腰间佩刀。 那把镇嶽他不敢再用,这把刀只是狐国侍从很常用的普通佩刀。 骑在高头大马上,视野很好,狐国官员正与白帝城的妖族官员寒暄,前来围观看热闹的妖族也很多,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见到两张熟面孔。 狼族元嘉和蚺族曲颖,他们并未站在一起,各自站在自家阵营,狼蚺两族明显尿不到一个壶里面,明明隔得很近,却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们也不在迎接队伍中,挤在看热闹的妖群中。 这二位以及蚺族那些人似乎也没认出他,也不奇怪,他这身油头粉面的狐族男人打扮,就算爹娘复生也未必认得出来。 月弦并未下车,似乎对手下官员和对方官员寒暄太久有些不满,撩开窗帘一角,往外打量,看见了高头大马上的沈渐,嘴角扬起笑意,冲他勾了勾手指。 他只能策马过去,弯下腰。 这一路他并非都是如此打扮,来到白帝城前,他还坐在这辆驾辇里面呢! 月弦小声道:“留意到没有,好像前来迎接的白山君手下中,没有山魈族。” 白山君地盘很广,占据小半北大陆,他自身种族强则强,族群并不大,手底下族群极其复杂,其中又以山魈族数量众多,白山君手下,山魈族可以说是最强大的族群之一,今日数十名官员中却不见山魈,本身就是一件很令人疑惑的事情。 沈渐道:“狼族和蚺族也在。” 月弦轻笑道:“狼族夹在我们和白山君之间,向来走的是两头通吃路线,在局势明晰前,他们不会主动表示支持哪一方,蚺族不一样,他们的地盘与我们太近,绝不敢与白山君走得太近。” 沈渐道:“你的意思是,进城后先了解山魈族境遇,再做后续打算?” 月弦道:“白山弦搞这么个会盟,必然背后有人帮他指点,等等看,看他出什么招,我们才好拿出应对之策。” 两人窃窃私语,引起了围观人注意。 曲颖使劲蹙着眉,绞尽脑汁回想几时见过驾辇前那男人,不过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没打扮过的沈渐,面部线条轮廓分明,说不上英气逼人,也可以用俊朗形容;脸上脂粉一涂,再加上一些化妆技巧,现在的他就跟大多数狐族男子一样,五官模糊,阴柔秀气,稍不注意,很难分清男女。 元嘉也这么想,还不停耸着鼻子,同样没能想起来。 队伍入城,安排进了白帝城最大最好的驿馆,规格不低,这处驿馆原本就是城里皇宫以外最好的一处宅子,此时被白山君强行征用过来,用作接待。白帝城不像涂山城,没有太多规矩,最大的规矩的就是白山君的命令,城里的商铺都是由各方势力控制,相互间竞争凭谁的拳头大,因此这座城并没有仙朝商家。 刚住下,沈渐就被月弦召了去,本以为她又准备做点没羞没臊的事情,结果刚进屋就发现她换了一身男子装束,脸上不知用了什么,皮肤变得黢黑,看起来不再像狐族,倒像天生脸黑的蛇狼一类,气息也掩饰得很好。 “什么事?” 沈渐为刚才的胡思乱想脸红。 “出去走走,顺便会会几个老相熟。” “不是老相好?” “怎么,吃醋了?” “我又是上阳人。” 月弦毕竟在仙朝大陆生活多年,还是能听懂那边的专属笑话。 上阳郡产醋,那边的人多喜酸厌甜,一开口就是一股浓冽的酸臭气,所以上阳人就成了吃醋的代名词。 “你们在白帝城也安插了人手?” “你觉得呢!总不能放着身边最大威胁不闻不问吧!” 沈渐也换了身不太打眼的衣衫,抹去脸上脂粉,重新让人画好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相,从后院僻巷出去,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了大街上。 “怎么不让手下人去办?” “他们不会跟不认识的接触,底下人没法从他们嘴里得到真实情况。” 第267章 北大陆的规则 白帝城从外面看上去气势巍峨,城里却远不如涂山繁华,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清,大街上也没几个闲逛的,几条主要大街之外,到处可见低矮棚房,道路泥泞,散发着各种各样恶臭,如非亲眼所见,难说这便是北大陆第一城的风采。 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这座城再合适不过。 月弦道:“白山君本无统治之才,又不愿借鉴仙朝大陆经验,手下基本还是以各族划分,自行其是,他只管坐等收钱,如此能管好偌大一座城,那才真是怪事。” 说着话,两人来到一处偏僻如郊外农庄的地方。 竹蔑和黄泥混合糊成的墙头上坐着几个看起来身材短小,精干的汉子,见他们过来,眼睛上下打量,有的人已经在往腰里摸家伙。 月弦摸出一块黑黢黢的铁牌子扔给离门最近的汉子,“我要见九生,快去通报。” 那汉子拿着铁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明堂,晃着手里铁牌,龇牙道:“九生老大凭啥见你,就这么块破牌子能说明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就跃跃一试的其他汉子就从墙头跳了下来,手上全都拎着利器,堵住了街道两头。 说是街道,实则就一条土路,两边连房子都没几幢,随处可见烂泥塘,乱草堆。这种地方杀个把人往烂泥塘里一丢,指不定一个时辰后,连尸体都找不到踪影。 月弦微笑着看向沈渐:“道理说不通,你说咋办?” 沈渐反手按刀,轻笑道:“杀几条看守门狗,这里主人不介意吧!” 月弦道:“他手下很多,多得他自己都记不住,杀几条狗能让他露面的话,倒也不失一个办法。” 他们在以耳密术交谈,那些人自然听不见。 刚才接过去铁牌的汉子似乎是这群家伙的头,那块铁牌在他手上抛来抛去,冷笑道:“看他们穿着也是有钱的家伙,兄弟们就甭客气了,看看他们身边都带着什么好玩意儿。” 几名汉子扑了上去。 没能扑到两人身边,就扑倒在地,鲜红的血从他们脖子流了出来,染红一地。 沈渐正用一张丝帕擦着刀锋。 得王郎指点过后,他出刀分量的拿捏相当精确,不会再发生因为挥刀把刀再挥崩碎的情况。 出刀狠辣震住了这帮看上去像街头混混的妖修。 白帝城向来如此,谁狠谁就有发言权,自命白帝的白山君自然就是城中最狠那个。 “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刚才还漫不经心抛着铁牌的汉子,现在一脸震惊,瞳孔都放大了不少。 沈渐缓步走向他,淡淡地道:“我们是谁你没资格问,来干什么你更没资格管,识相就去通报,不识相我就宰了你自行去找。” 汉子双手一撑墙头,一个后空翻便落进了墙后院子,动作相当灵活。 “来啊!有人来踢场子。”他冲着身后的黄泥房子大喊。 沈渐对这种顽固不化,脑子不灵光的家伙向来没有好感,他也好奇月弦来见的是什么妖物,竟然需要靠杀戮才能见到。 既然对方不配合,他也就不客气了,直接撞开门扉,刀光连闪,地上就多了好几颗头颅,妖族脑袋被砍下来,都会恢复真身,滚动的头颅中有狗有鹿,还有两头猪。 几刀干净利落,冲到门口几名壮汉马上退了回去,没谁敢跨过门槛。 妖族炼形成功,灵智并不是马上就能跟人一样,想变聪明也得不断学习,不过北大陆除了狐族,缺乏完整体系,知书懂礼的,多半都修行大成,像这种小鱼小虾,识字也算不错了,让他们懂道理,知进退,并不容易。 但生死对他们来说,还是跟人一样有切身体会。 沈渐从血泊中拣起那块铁牌,重新扔向屋子里其中一名境界较高的壮汉。 那家伙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见九生。” 沈渐重复了月弦的要求。 那家伙道:“他不在。” 于是他的脑袋也离开了脖子,一腔热血喷洒在同伴身上。 月弦明确告知沈渐,她要找的那位就在屋子里面,她的嗅觉向来不错,对熟悉的家伙,更不会出错。 沈渐的刀又挑起那块牌子,落到另一名壮汉手上。 那汉子像要哭了,同伴比他强大得多,连别人一刀就躲不开,他又如何躲得了? “九生老大不愿现身。” 月弦轻笑一声,道:“那我就杀光他的人,然后自己进去反他的头拧下来,看他是不是真有九条命。” 一个声音从屋子里面传来,声音很细,听起来分不清男女:“狐主何必咄咄逼人?我不想见面的原因,难道您不清楚。” 月弦背着手站在院子里面,道:“我只记得你欠我一条命,当年把这块铁牌给我,让我随时有需要就以铁牌召唤,怎么,现在买卖做大了,胆子也小了,就想反悔当初承诺?” 屋子里的壮汉纷纷避退,让出一条通道,一个长着圆圆脸,鼻子下面留着古怪胡须的小胖子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莲还苦,走过那些壮汉时,顺便接过那块铁牌,挥手吩咐那些壮汉收拾屋子外的尸体。 他瞧着月弦,苦笑道:“大早上就听说狐主进城,本想卷铺盖跑路,谁承想,死老虎封了城,只许进不许出,连地底都用阵法封住,我也是想跑都没路跑。” 月弦道:“就站外面说话?” 九生弯下腰,行了个谦卑的躬身礼,“有请狐主大人。” …… 酒装在透明的琉璃杯中,红得像血,散发着浓郁的果酸香气。 沈渐很喜欢这略带香甜酸而不涩的口感,也很好奇这个九生究竟做什么营生,身处如此恶劣环境中,依然能把房间装潢得如此奢华。 他身上的袍子也是相当昂贵的八眼天蛛丝织就,短小的手指上戴满了五颜六色指环。 九生一边喝酒一边叹气: “狐主知道白老虎打什么主意,明明可以不来,何故亲身犯险?” 月弦道:“我若不来,白大脑袋是不是就会借机收拢东西原各支部族,到时我狐国还会有腾挪空间?” 九生埋着头,不停往嘴里灌酒,好像打算把自个灌醉一了百了。 这时房间门口有妖探头探脑,他抬起头,问道:“有没有尾巴?” 门外那妖道:“兄弟们已经铺开几条街,山君把重点放到了城墙城门看守上,街上连巡街的都没几个。” 月弦笑道:“白大脑袋还是这么外强中干,弄这么大座城,又养不起几个手下,真不明白他那大脑袋里面装的是屎,还是只长骨头没长脑子。” 九生道:“所以狐主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让他以武力震服诸部,只要走出白帝城,有几支部族敢真正向你狐国宣战。” 月弦道:“我担心的不是他,不然找你干嘛!” 九生目光闪动着。 之所以闪,是他的瞳孔在动。 月弦目光变得锐利:“你现在知道我的来意了?” 九生又往嘴巴里面灌了口酒,马上提起陶壶给每个人添满。 “几年前,有几个人经常出现在白老虎身边,从那个时候开始,白老虎的行事方式就有了很大变化。” “人?”月弦加重了语气。 “没错,是人。” 九生瞥了沈渐好几眼,他毕竟也是超然妖修,自然看得出沈渐非妖是人。 “经常在白老虎身边,只有一个,兜帽遮头,一身黑袍,出入皇宫无碍,据宫里面侍卫传出的消息,他是老虎新聘幕僚,主要指导他如何利用两块大陆不同的丰富物产,与仙朝做贸易往来,他也有自己的经商团队,为首的是个很不起眼的商人。” “不起眼?” 这个词在北大陆可不算褒义,北大陆这种地方,不起眼通常很快就会变成别人的食物。 九生道:“只是看起来不起眼,但我知道,他最少仙境,他的几十个手下多半都是仙朝那边所谓的道境以上。” 月弦道:“他们主要做什么买卖?” 九生道:“药材、矿石……几乎囊括了北大陆所有物产,还在白帝城外和靠近北齐的边界建了驯养场,专门驯化那些稍有灵智的低等飞禽、巨兽。” 月弦道:“嗯,继续。” 九生双手一拍,“没有了,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月弦瞪了他一眼,道:“那黑袍人姓氏名谁?境界如何?这些年跟白大脑袋出了什么主意?这些消息你也一概不知?” 九生信誓旦旦道:“真不知,那黑袍出入皇宫见白老虎从不许外人在场,我在皇宫的眼线也没法知道他们的对话。” 在月弦犀利的目光下,九生一拍大腿,说道:“白老虎让他们去了妖灵石,不止一个,黑袍带了好几拨人去过,而且白老虎近年闭关次数明显多于往常,我想是从中获得了什么以往没有的参悟。” 月弦盯着他,说道:“就这些消息值得你怕成这样?” 九生苦笑道:“你和白老虎两强相争,何必把我们这些小杂碎夹在当中,北大陆快变天了,我可不想卷入其中。” 月弦突然问道:“山魈族又是怎么回事?” 九生摇头,说道:“也是今日下面的小弟回来说起,我才知道山魈族竟然去城门迎接,他们出了什么事,我真不清楚。” 月弦这才点了点头,喝干杯中酒,结束这场问话。 第268章 晚宴上的神秘客人 得到九生消息后,月弦并没有回驿馆,而是接连走了好几个地方,遇到的情况都和九主那处差不多,非得出手强硬才见到正主。 沈渐这才理解她为何不让手下出面,北大陆民风如此,只尊敬强者,哪怕欠了情份债,你没有强硬的手段,情份债形同虚设,关键时候毫无用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搁北大陆妖族身上同样管用。 不过他们得到的消息也和九生那里得到的差不多,甚至不如九生的消息详尽,对山魈族的突然消失,谁都搞不明白状况。 驿馆那边倒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在狐国方交涉下,白山君也没强行派人在驿馆附近安排巡视。 刚入夜,白山君便派来官员通知,为促进会盟各方交流,白山君将明晚在皇宫设宴。 月弦并不意外,白山君搞出这种场面,自然会找机会表示东道主的慷慨。 沈渐道:“山魈族情况不明,你就不担心白山君会借此机会血洗各族,大家现在都远离地盘,机会难得,剪除各族头头脑脑,一定程度上就能削弱各部族力量,到时再发动战争,对他来说至少表面上的压力会减轻许多。” 月弦道:“你不了解北大陆,天地自有他运行规则,北大陆再野蛮,东道主也不敢行此卑劣之举,倘若如此,各大族必然联合,白帝城的威信将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白大脑袋再傻,也不会傻到做这种事情。” 沈渐道:“你认为他会怎么做?” 月弦道:“明晚宴会,想来就是和与会各方商讨会盟细则,如何推选北大陆共主事宜。” 沈渐道:“比武?” 月弦笑了起来,“除了这个,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说服各族各方。” 沈渐以拳击掌,叹着气,说道:“如果再多等几年,等你彻底参悟那篇道诀,或许胜算便多十成。” 月弦目光遥视天空,轻笑道:“没有十足十的果实等你采撷,如果白山君身后真有天问楼的影子,就算炼出八尾,别人就没有应对之策。” 她回头看着沈渐,“别忘了霜寒的镇妖塔和她境界突然的攀升。” 沈渐悚然。 他不禁想起了无生谷遇到的李素梅,若非有相柳意志显化出的九头怪蛇,此时他能不能站在此地亦未可知。 …… 皇宫相当宏伟,无处不彰显白山君一方霸主地位。 与城中非主要街道的寒酸相比,这里无疑就是北大陆最奢华的所在,其壮观程度,某些方面已经超过了仙朝皇宫。 如果说仙朝皇宫讲究的是精致规整,这里就是讲究气派和庄严。 什么东西看起来既气派又庄严,一个字‘大’。 皇宫里每幢建筑,每一副浮雕,每一尊青铜雕塑……看起来都比沈渐见过的装饰物大得多,光是皇宫入口那座不知什么石头整体打造的大门,站在下面就让人感觉到渺小。 进入宫殿的长阶也高得令人难以置信,不知道其他人感觉怎样,反正沈渐一路走得极不舒服,每跨一步台阶,都得把腿抬高平时里一倍高度。 “这位白山君个头很大吗?” 无论谁走在这种台阶上,可能都会发出这种灵魂拷问。 月弦笑了笑,小声道:“修为也许挺高,个头嘛!等会你看了就知道。” 沈渐道:“他们不是都挺威猛?” 月弦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道:“说起来这位白山君的故事挺励志,等会坐下来再跟你细说。” 大殿外站满了白山君前来陪客的手下,事实上白山君这边并没有严格意义上官制系统,很多官员称号都是白山君临时随性而起,比如负责此次接待的主官,便是为此次会盟刚任命出来的司盟太卿,罴族长老,壮得跟一座肉山也似。 见着月弦,眼睛就笑眯成了一条缝,屁颠颠的迎上来,嘴角反光,一脸阿谀相:“今生能见月弦殿下,熊湖真是三生有幸,待会定要跟殿下多敬几杯,聊表我这半个东道主对殿下的仰慕之心。” 他们说话这当口,正好蚺族在前面,曲颖也在队伍中,这次距离较近,她似乎认出了沈渐,脸色微变,赶紧加快脚步,走到了队伍前方。 月弦仰着身子,歪着头朝熊湖身后看去,有意无意问道:“怎不见魈族?” 熊湖面色变了变,本来没想回答,却拗不过月弦殷殷期盼的眼神,弯下腰来,把嘴凑近月弦耳边,小声道:“老魈前些日子出了点事,被山君押入了天牢,手底那些族人又不自量力,这不,给山君捉了好几十个,现在还天牢里啃干馒头呢!” 月弦轻笑道:“老魈莫不是想趁白老虎闭关,篡谋大位?” 她也就是试探,谁曾想熊湖脸色大变,赶紧摇头道:“没有,哪有的事,可不能乱说。” 他越是这样,越说心里有鬼,虽不说猜得全中,至少离真相不远。 月弦也就不再打听,这头老熊就算再傻,问得多了,同样会起疑心。 沈渐作为贴身侍从,自然寸步不离,招来无数白眼相向。 有些消息灵通的大妖开始议论起来。 “不是说狐媚子招了个仙朝人做王妃吗?会不会就是她身边那个俊俏小伙?” “你眼瞎啊!不男不女的,也能叫俊俏。” “说不定真是,那家伙身上没有狐骚味,极可能是个人。” “你说咱这身板不比那仙朝人更强更猛,那狐媚子也不知咋想的。” …… 议论越跑越偏。 狐国势力除白山君之外当之无愧位列第一,位置自然安排在大殿最前方左首,靠近主人席位。 殿上已经来了不少妖族,这里又不像仙朝规矩森严,各自放开嗓门聊天,闹哄哄的,说话声音小点,都没法听清旁边人在说什么。 沈渐的视线很快被角落坐着的几名客人吸引。 这个地方各种妖物出现都不足为奇,反倒是人,真正的人,看起来相当扎眼。他自己还好,穿着打扮都与狐族一样,脸上又扑满脂粉,不仅掩盖味道,也起到了掩人耳目的作用。 那几个客人就大不一样,并未跟其他妖族同坐交流,单独坐在角落里,反而更惹人注意。 第269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月弦也注意到他们,身子倾向沈渐,附耳低声道:“想来他们就是了。” 沈渐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并不介意别人议论他和狐国之主的关系,但大庭广众之下,表现亲昵这种事情,在他的内心里面还是抗拒的,换作是南梅初雪他也许同样会感觉怪怪的,如果是幽牙澜月呢! “可惜她不能随意走出魔天,不然的话跟她一起游历四方,一定是件非常有趣,也令人期待的事情。” “我是个有理想的有情操有道德有身体的四有青年,应该跟他们一起到处走走,说说笑笑,那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日子。”他的思绪不知飘去何方,对自己的宏大理想越想越是深以为然,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实在太渺小,怎么只想着娶一个老婆,生一大堆儿女呢! 声音更加喧闹,生生把沈渐飞出去不知多遥远的思绪拽回现实。 大殿正前方玉石屏风后面,走出来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白锦七彩绣虎长袍的男子,皮肤白皙,一个大脑袋在短小的脖子上晃来晃去,其本来不算宽大的绣袍披在他身上,走路的时候,袍子随风晃荡,简直就像身体没完全发育的小孩子偷穿家里大人的衣服。 “他就是白山君?” 沈渐惊讶得差点没咬着舌头。 月弦点了点头,紧闭嘴唇,看得出来她也在使劲憋笑,生怕一张嘴,笑声就会从喉咙里面喷薄而出。 沈渐道:“他怎么像没长大的小孩子?” 月弦道:“先天不足,所以我才说他的经历相当励志。”一开口,她的笑就憋不住了,又不好笑得太放肆,别人家地盘上,嘲笑别人家主人,怎么都不算有礼貌的举动,低下头,咯咯笑出了声。 “说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附耳小声道:“这位白山君父母皆是炼形成功的虎族,一生下来,便具有人形和虎形双重特征,但因先天不足,个头短小,父母担心无法存活,因此遗弃,也许命大,也许天注定,几日后被山魈一族发现,收养,白帝城一带正是那支部族活动范围,据说他开口说话后,第一句话就是对收养他的部族发了个宏愿,他要让那支部族成为山魈一族统治者,居有所室,食有所供,再不受其他族群欺凌霸辱……他确实达成了宏愿,你说励不励志?” 无论北大陆还是仙朝大陆,这样的故事都在不断上演,自己在别的人眼中,何尝不是一个小人物靠自身逆袭成长的励志故事。 白山君个头不大,威严俱在,颔首对殿前来宾招呼示意,双手虚按,大殿中喧闹声顿时小了很多。 “本王有幸召集各路英豪会聚于此,共襄盛举,擘画未来,只为大争之世,为我北大陆找出一条远大的发展之路……今日借薄酒一杯,先为诸君接风洗尘……” 沈渐奇道:“你不是整天白大脑袋,白大脑袋的叫着,听这位说话,不太像个没脑子的呀!” 月弦翻了个白眼,道:“他再笨,字总认得几个,白帝城又不止他白大脑袋一个,写篇文章还找不到捉刀人?” 正说着,数十名身材高挑,纱薄料短的美婢依次入殿,送上来各种珍馐美食,玉露琼浆,桌案上很快堆成了山。 白山君手下也从右手席位上走出,依次给客人敬酒。 沈渐趁这些人没过来前,先行溜去了后面一排,避免给人针对,反正刚才坐在月弦身边,就有不少犀利的目光让他浑身感觉不自在。 不过躲到后排也没能让他躲过去,好些个其他部族的首领盯上了他,首先便是那个负责接待的罴族黑大汉熊湖,一上来就给沈渐下马威,大声嚷嚷道:“娘儿们喝酒才用小杯,来人,换大樽,我要跟这位狐族兄弟喝上三大樽。” 沈渐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一脸憋得通红,摇摇晃晃,作势欲呕,一低头,一弯腰,捂着嘴就往殿外走,熊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尴尬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敢情是个不喝酒的!” 跟在熊湖后面准备让沈渐出糗丢脸那些部族首领顿时失了兴趣。 冯秋雪掩嘴笑道:“没想到咱家王妃如此奸猾。” 月弦哼哼道:“这家伙向来如此,以后也别叫他王妃,省得他面子上过不去,男人嘛!面子有时候比命还重要。” …… 跑出大殿的沈渐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在白玉栏杆上吹风看风景,周围侍卫来来往往,也没人过来驱赶。 又有人走出大殿,站在门外左顾右盼,很快看到了沈渐,然后慢慢朝他走来。 此人正是先前大殿角落里那几个不合群的人之一。 身材高挑,脖子尤其长,皮肤白皙,如果不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光看背影,很容易把他误认为女人。 沈渐猜想这些人极可能来自天问楼,不太想接触,跳下栏杆准备离开。 那人加快了步伐,像一阵风,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渐大着舌头,吐着满嘴酒气道:“好狗不挡道。” 那人盯着他,突然笑道:“柳朝九院问道状元郎,一人一刀独平巫族的监军副尉,大梁城中只身敢斩太子的血性青年,陪护王郎勇闯沧浪城的莽撞人,沈大仙师怎么这会变得如此谦逊,喝个酒也会装醉逃席,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嗓音细声细气,与他粗犷外表明显不符,最可怕的不止于此,可怕在于他的声音让沈渐想起一个熟悉的人。 ——李素梅。 没错,就是那个三面六臂,作风彪悍,敲碎外壳后,与其他女人一样会哭,会伤心的天问楼女子。 “你……你……” “哟!来了北大陆,不僅酒不会喝了,说话也结巴了不成!” 李素梅眼睛中充满讥诮和愤怒,好像下一刻就要祭出三面六臂,六把利剑,照着沈渐脑袋来一通乱劈柴。 沈渐还从来没见过易容能易到她这种几无瑕疵的人,也忌惮于这女人的彪悍作风,当然他有月弦,还不至于给她吓尿。 输人不输阵是他一贯作风,打不赢,嘴上可不认输。 “哟!这不是李大小姐吗?穿上衣服,又换了张脸,还真没把你认出来。” 如果说刚刚李素梅只是愤怒,现在是真的动了杀机。 她的右手放在小腹,食指微颤,随时都有可能掐诀出招。 第270章 总有一天阄了你 手,慢慢滑了下来,垂在大腿旁,食指也停止了颤动。 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 李素梅脸色重新恢复平静,“你若是敢帮着狐国登台比武,我一定第一个上去杀了你。” 沈渐一点没有意外。 昨晚就跟月弦讨论过白山君的打算,不出意外,白帝城将举行一场真刀真枪的比武夺印,北大陆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真正说服各族。 他微笑着道:“原来白山君背后是你们出谋划策。” 李素梅面无表情,道:“很奇怪吗?整合一切可利用力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打败需要打败的敌人。” 她的话很直白,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 沈渐道:“你们的敌人?不是北大陆的敌人,强人所难,逼迫别人按你们的意志行事,这就是天问楼行事作风?” 天问楼的敌人是谁?他故意没问,因为他一早就猜出了答案,也不想被别人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观念道德绑架。 你们既然认为魔天非同族,即是威胁,北大陆的妖族何尝又不是,他觉得这种理由荒唐可笑,且站不住脚。 李素梅冷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沈渐道:“那是你们的大事,于沈某而言,只要不威胁我自身存在的,就不是威胁,我也不喜欢有人借某些大道理来胁迫别人跟从。” 李素梅撇了撇嘴,道:“鼠目寸光。” 沈渐笑道:“那又如何?总比某些目光远大,身无寸缕才懂得弱小的人要好。” 李素梅像中箭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手一握,剑在手。 “姓沈的,别以为有狐狸精帮忙,我就不敢杀你。” 她情绪激动,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沈渐道:“实事求是而已。” 说着话,他转身施施然朝大殿走去,听得耳边传来李素梅炸雷般的吼声: “姓沈的,我改主意了,我不会杀你,总有一天,我会阉了你,让你再无机会跟那狐媚子讨好卖乖。” 这句话她自然没扯开喉咙喊,用的是耳密术。 沈渐拧腰转头,露齿一笑,道:“你不会真的因恨生爱,想收藏沈某的宝贝吧!” 说完他已经跨过门槛,不给她发飙的机会。 “笑得这么暧昧,在外面又勾搭了那个小妖精。” 沈渐笑而不语,脑袋往下一低,额头咚的一声撞在桌案上,这才抬起手臂,枕于脸下。 “又装。” 月弦口中喃喃,别过脸不再理他。 殿上已经结束敬酒,在白山君的提议下,正商量会盟选举盟主的各项细节。 北大陆没几个族群真正融入了仙朝大陆文化,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德能勤绩评比,商量的细节无非就只有两个方面,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 最后为了充分展现各方实力,决定与会每方各派五名首领以外的悍将出战,彰显己方底蕴,经过交叉比试后,获得胜场前五名族群,再由首领出场,来场五人混战,最终胜出者即为北大陆共主。 这种赛制明显经过精心算计,北大陆最强五大势力,第一梯队便只有白帝城、狐国;第二梯队便是呲铁和山魈一族,再依次下来罴、鹰、狼、蛇,如果不出意外,最后铁定是三族对二局面,呲铁属于两不靠,最后指不定四对一都有可能。 然而月弦一方又提不出更有说服的赛制。 比试地点在狼、蚺两族坚持下,并未放在白帝城,放到了大陆东西交界一个叫青海原的地方。 青海原属大妖呲铁地盘,他手下妖兽众多,算得上整个北大陆第三方大势力,夹在白帝城和涂山之间,这些年与白山君之间打过不少仗,输多赢少,但并不妨碍他在此次会盟中的地位。 坐拥天时地利,自然对呲铁有利,不过他心里门儿清,共主这把椅子与他无关,无论底蕴还是自身实力,尚不具备威服群妖的气魄。 但要在白山君和月弦之间做一个选择,他却宁愿选择白山君,理由很简单,他认为奉一只狐狸精为主,有损自家颜面。 对月弦而言,只要不在白帝城,胜算便多出一成,至少不用担心事后再遭天问楼埋伏暗算。 当然事关会盟地点改变不是小事,围绕其争论自然不会轻松。 西大陆各部都依附于白山君,争起来自然齐心协力,然而吃亏也吃亏这上面。 ——大陆以西地盘虽广,在白山君多年不遗余力消除异己下,留下来的族群虽然一个经一个壮大强盛,数量并不多。比不得大陆以东狐国无为而治,各支皆有生存空间,单论实力肯定比不上西边这些动不动就搞灭族战争的种群,但宴会讨论又不比拳头硬,比的是哪方有发言权的数量。 白山君附庸自然无法相比,争到最后,白山君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改换地点。 日子定在了半月后。 …… 车轮辚辚,一支支队伍驶出 “来之前,你就安排好了一切?” 沈渐小口抿着酒,斜睨着靠窗而坐的月弦。 “狐国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不早说,害我白担心好几天。” “换个地方也未必能稳操胜券,白山君这些年气息越发稳健,他的能力可不是霜寒能比。” 沈渐笑了笑,道:“总比在白帝城让人占据天时地利好,何况还有天问楼在侧虎视眈眈,想到他们我就放心不下。” 月弦眨了眨眼道:“你担心我。” 沈渐正色道:“我担心我自己。” 月弦笑道:“那你不跟王家小子一起去琅琊城?” 沈渐道:“君子一言,千金不换。” 月弦轻笑着就靠了过去,沈渐想躲也躲不开,温玉在怀,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 “天问楼的人不会任由事态超出他们的掌控,他们既然派出了数位仙境强者,自然不拿来做摆设的。” “你说其中有一名与你在无生谷交过手,与之相比,我手下谁能做她对手?” “难说,她的剑术很强,灵契甚异,如果霜寒没有背叛,或能与之一战。” “你不是也没事?” “那能一样吗?正面交手,我可能都走不过三十息。” 沈渐喝了一大口酒,屁股朝旁边挪了挪,掀起窗帘往外瞧。 蚺族队伍走在最前,车队后面就是狼族各部,他们也不想路上遇到麻烦,毕竟白山君素以心狠手辣著称,此次未能遂愿,为保顺利拿下共主之位,趁各族前往青海原路途中,他耍什么手段都有可能。 元嘉来到驾辇旁,隔着车窗瓮声瓮气道:“还望王妃大人不计小人过,如今大家……” “啥!” 他这王妃完全就是狐族内部嚼舌根子嚼出来的,还真没谁当面喊过,沈渐也只当是大家茶余饭后的玩笑话。 这回让元嘉当面叫了出来,还当着月弦的面,他面子如何挂得住。 一道青影从车窗飞了出去。 元嘉顿时原地消失,月弦不忘趴在窗户上喊道:“别伤了修行根本。” 顷刻,一人一狼回到驾辇旁边,沈渐骑在狼背上,意气风发,大有霍石桥风范,只差一杆金色长槊。 第271章 暗箭 北大陆没有驰道,甚至大多数地方没有路,拉车的都是异兽,驾辇刻满符阵,跑起来跟修行者神行差不多,只是灵髓消耗比较令人头大。 通常坐得起驾辇的都是一方雄主,乘坐驾辇纯属面子。 穿过一片光线照不到地面的密林。 远处水鸟飞起,表示该处充满埋伏气息,有经验的妖族马上警觉。 任何一棵树木背后,都可能有敌人藏匿,冷不丁不定就有闪着寒芒的利箭长刀挟风而出。 “有敌情!” 最前方的蚺族勇士高声警示。 杀气充满整座林子。 就像一场琵琶演奏的十面埋伏,一阵强烈的风唰地掠地树梢,摇响枝叶,飞上高空,再度归于沉寂时,尖锐的破风声从四面八方充斥满整个林木间隙。 下一刹,两支箭断成两截。 剑光从驾辇中飞出,将两支突兀出现在沈渐身前的银色羽箭斩断。 沈渐拎住胯下巨狼脖子软毛,将它朝身后抛了出去,迅疾钻进驾辇,脸色有些苍白。 “天南梅家箭?” 月弦面带调笑之意。 不等沈渐回答,夺夺夺夺……响起雨点击打车厢外板密集声音。 “天问楼也会。” 如果李素梅当日没有说谎,影阁会的东西,天问楼自然会。 月弦好像并不在意外面情形,淡淡道:“别忘了魔天也会。” “魔天!”沈渐惊讶道:“不会魔天也来搅局吧!” 月弦道:“凡事皆有可能,就像当年你执意要杀柳朝太子成,事后不也发现整个过程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沈渐羞惭地垂下头。 这件事,一直放在他内心深处,虽然表面上他对此并无歉疚,毕竟王陈当年事实上主导了皇家别院刺杀案。然而内心里面,他不得不承认,此后一系列情节发展,背后都有人刻意推动,无非就是引导,让他手刃王陈,让天后得到完整天运。 整个过程他变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将这把刀递过来的,有天后,有南梅野亭,有广易堂李掌柜…… 外面的弓弦声停了。 只能听到蚺族和狼族勇士大声呼喊的声音,连兵器碰撞声都响起过一次。 “就这……” 沈渐不太明白,袭击为何突如其来,倏然而逝。 月弦道:“对方的目的并不在杀,而在于挑起狐国与白帝城之间对立,北大陆只要不统一,就不可能与仙朝大陆结盟。” 沈渐想了想,问了句一直想问的话:“如果你得到会盟共主,会不会与天问楼联手,或者说会不会与周氏女帝联手?” 月弦笑道:“这不明摆着吗?不然天问楼为何培养霜寒。” 她看着沈渐,眼眸饱含秋波,“你想我跟周氏女帝联手,打上魔天大陆,彻底消灭魔天一族?” 沈渐摇了摇头,略有所思道:“虽然魔天在我印象中属于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但我并不认为大家应该为某个人,某件事胁迫或绑架他人去完成他们的夙愿。” 车外狐族近侍低声禀报:“偷袭者已撤退,除了几名蚺族侍从受伤,损失了一些坐骑,别无其他。” 月弦嗯了声,道:“给蚺族送些伤药,另外许诺一些赏赐,如果没有别的情况,继续前行,让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可能还会有类似袭击发生。” 果不其然,夜晚宿营时,营地再次遭到一次疾风骤雨般飞箭偷袭。 这次伤亡人数更多,主要集中巡夜的狼族。 狼族首领木尔罕与蚺族首领叶青龙都找到月弦,询问是不是改道,干脆退出会盟争夺,只要大陆以东加上处于中间地间的呲铁所部势力退出,说白了,白山君的统一大业梦想就是玩了一场自嗨。 月弦依然平静,说道:“你们有这种意愿,我也有此意愿,但并不表示大陆东面其它小族群也会抱同一想法,他们更希望得到发展机会,试想一个和平而稳定的北大陆,他们那种一无资源,二无实力的小族群,如何能觅得发展良机。” 木尔罕粗声粗气道:“那就让他们去,反正西边地盘大,有他们足够发展空间。” 叶青龙冷笑道:“发展,哼,给西边那些族群送人头还差不多。” 月弦道:“不,白山君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就一定有成熟的考虑,我们若退出会盟,必遭孤立,届时白大脑袋不僅不会吞并小族群,还会大力支持,让他们逐渐蚕食我们的领地,封锁我们的商道,慢慢削弱我们,这个过程或许很长,倘若再加上呲铁这头傻牛不断向我们发动进攻,过程又或许会很短。” 木乐罕和叶青龙都不说话了,显然认可了月弦的分析。 月弦道:“所以这次我们只能硬着头皮接住白山君的出招,二人都得调集族中最能打的勇士,每轮对战淘汰,白山君一定会利用各族群尽力将二位拦阻在最后首领对决之外,所以每一轮如何排兵布阵,至关重要。精锐要用在刀刃上,别一股脑在前几轮就用了,强者再强,经得起几轮消磨。” 木乐罕面有难色,挠着后脑勺,“小的们听到要上场打架,一个个嗷嗷叫,恨不得自家人先打一场,选出精中之精,你要让我派人不难,但要摁住那些精力过剩的壮小伙不让他们出战,这有点……难……很难。” 月弦道:“到时我派人来二位身边,他们会帮你们制订战术,手下不服从安排,你老罕还不能大耳刮子抽上去,总之一句话,别冲动就行。” 沈渐道:“我可以为狐族出战几场。” 两位首领都笑而不语,赶紧告辞。 “还用不着你来,虽说你的战力不俗,真正遇上超然乾元境还是不够打。” 倒不是月弦嫌弃,本来就是事实。 沈渐杀力和扛揍能力都没问题,自愈力也相当惊人,他的强项,妖族大多具备,遇上与仙境洞神对等境界的乾元境所以毫无胜算可言。 关键还有个问题,他只要代表狐国登场,天问楼的人何尝不能代表白山君出手,谁都不清楚天问楼派来了多少仙境修士,北大陆虽说超然境界加起来不少,分派到各族之下,除了像白帝城、狐国,其他势力两三名,至多四五名已经顶天,如果白山君把天问楼强者分派到嫡系族群,那这场比试基本上就没啥悬念,最后一定会落到四大首领合力围杀月弦的死局上。 第272章 天问楼强者 沿途袭扰依旧未停。 虽然三族都加强了防范,始终很难保证不受袭扰伤害。 总算挨到青海原,狼、蚺两族受伤数已高达数十,狐族也有好几个重伤,好在受伤的都不是族中强者,对接下来的捉对厮杀影响不大,而且三方调来的援手也已到达。 各族陆续到来,白山君也来了,另一支在白帝城未现身的大族,山魈一族也出现在清海原,想来是跟白山君达成了什么约定。 他们的首领自号夜魅,呲牙咧嘴一副嘴脸,形如小儿,身上披件大得能拖地的道袍,头顶金冠,插着两条火红雉尾,与他身子差不多长短,看上去不伦不类,活似台子上丑角戏伶,束腰宫绦左右两侧各挂一把长剑,走路的时候,腿弯幅度稍大,剑镖都能拖到地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在白山君一众手下注目下,夜魅居然毫无避嫌觉悟,径直来到狐国营地,进了帐,伸出两条细长多毛的胳膊略略抱拳,口称道:“见过狐主。”不等月弦招呼,一屁股坐在椅子,脚尖不能触地,两条腿不停晃荡。 他瞥了眼旁边茶案上的瓜果,抓起一枚桃子就啃了起来。 月弦见怪不怪,北大陆妖族即使修成人形,本性难改,山魈一族大抵如此,桀骜不驯,不然怎会趁白山君闭关,私底下搞出小动作。 “夜魅首领此来,可有要事相商?” “当然有,不然跑来就为吃你几个果子。” 夜魅嘴里嚼得喀嚓有声,说道:“此次会盟推选共主,我可以帮你。” 这猴子倒不拐弯抹角,直接得让人生疑。 月弦笑了笑,挥手让底下人送来茶水。 沈渐站在月弦椅子旁边,还是一身狐族男子锦绣装扮,只是脸上没再抹脂粉,露出了他轮廓分明的五官。 “首领帮我,不会没有条件吧!” 夜魅瞟着沈渐,嘿嘿笑道:“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两族联姻,你我两家联手,何愁那白老虎不灭。” 月弦也瞟向身边人,微笑道:“不好意思,本座已经有人。” 夜魅撇了撇嘴,道:“那还不容易,一剑劈了便是,狐主若不忍心,本王代劳便是。” 沈渐很想冲过去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左右开弓赏他十个大耳刮子,理智告诉他,打不过,这猴子身体不大,却有实打实的妖族炼虚境,一身凶煞之气不在呲铁之下。 月弦一点也没激动,道:“我的人,夜魅首领最好别动,白山君需要你山魈一族撑场面,狐国可没这个需求!” 夜魅将两腿蜷缩起来,踩在椅凳边沿,恬不知耻道:“狐主若不答应,这个共主你就永远当不成。” 月弦道:“当不当得成,本座不在乎,何况他白大脑袋也没十足把握。” 夜魅道:“呲老牛已经跟白老虎私下密会,一旦事成,白老虎答应把那群老狼的地盘划归他们,这种好机会,呲老牛如何肯放过。” 他得意地道:“你这边除了老狼还有点机会挤进前五,那些小蛇就甭指望了,到时怎么也是个三对二局面,只要老牛和白老虎先纠缠住你,我来砍杀木尔罕那老贼,也就剑的事情,你还真认为以一对三,有半点机会?” 月弦道:“你这么明目张胆过来,不怕白老虎灭你的族?” 夜魅鼻中哼哼道:“他白老虎要敢做,这次他就不会放我出来,所以联姻,既是你狐国自救的机会,也是我族从白老虎手上夺回祖居地的最佳时机。” 月弦笑了笑,笑容极其轻蔑:“狐国的命运从来掌握在自己手上,用不着花代价向别人乞求,夜魅首领若有诚意合作,那就真正拿出诚意,而不是来此故意挑衅。”挥了挥手,做出一个送客手势。 夜魅哈哈大笑:“可笑,可笑至极,你们这些个狐媚子疑心病太大,真不爽快,那就走着瞧,看是你狐国先灭,还是我山魈一族先没了立足之地。” 他跳下椅子,便朝帐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大笑不止。 沈渐搓了搓脸,轻声道:“这猴子确实不可信,不过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月弦笑着看向他,道:“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沈渐知道她善于算计,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干脆不说话。 …… 比武夺印之日很快来临。 青海原方圆数十里内集中了北大陆大大小小几百个族群,也不是所有族群都有能力去争夺排位,有的小族群干脆联合,组成一支新的队伍。 由于参赛队伍不下百个,呲铁将各排位赛分成三个场地,每一轮按报名队伍抽签,每方五名,捉对厮杀,谁先拿到三胜便进入下一轮,负者立马淘汰;每轮之后,胜方队伍可任意轮换参赛选手,毕竟谁都无法保证参赛者不会受伤,这样一来,就相当考验各族每轮针对不同对手的人员选派,更考验各族底蕴厚薄。 一些小族群能力不弱,奈何底蕴实力不足,闯得过一轮,也很难拖着疲惫伤痛之躯进行次轮厮杀。 一天下来,狐族前两轮都是直落三场轻松过关,与之配合的狼族和蚺族同样有惊无险,很显然,他们受到了特别照顾,前两轮对手都是那种人数不多,但选出的参赛选手都是实力不弱的强硬对手,其中一个族群还是东大陆受狐国照应良多的小族,看来已经彻底倒向白帝城一方。 沈渐也不能参赛,百无聊赖,看了会三个场地上的比试,也没看出有何惊艳,便独自在青海原广阔草地上闲逛。 翻过一座草坡,喧嚣渐远。 坐在草坡上远眺远处碧波草海,时有水鸟飞起落下,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 这是危机预知! 沈渐将身子伏低,草长莺飞,他的敛气掩饰本事向来不错,虽无观象提供帮助,也同样有信心瞒过很多仙境洞神。 很快一行人出现在神识感知范围,他不敢用神识刻意窥视,生怕对方仙识感应,循着神识轨迹反向搜索到他的存在。 出现的这些人都是仙境以上,有一个沈渐都无法确认境界,一行四人,就停在那片水草丰美的草海岸边。 沈渐匍匐着一点点往前移动,挪到高处,用肉眼观察着那群人。 不出所料。 那群人正是天问楼派来北大陆的人,李素梅也在其中,依旧那副男装打扮。 与她同行的三人一人披黑袍,头上戴了顶小帽,看起来文质彬彬,谦逊温和,但看久了始终感觉脸上微笑太假,极不真实,此人居中而立,李素梅站他右手边。 左手边那人在白山君皇宫出现过,微胖,中年,捆金腰带,长袍俗气惹眼。胸口挂着金算盘,十指戴着花里胡哨的扳指。 另一人未和他们站一起,而是单独在五六里外高山之巅,隐藏得甚是严实,若非沈渐感知力强,凭肉眼根本无法看见此人。 第273章 仙与魔 就在沈渐正揣测他们来意时,草海远方雷声大作,黑压压的乌云铺天盖地滚滚涌来。 乌云之中,三条巨大的身影若现若隐。 稍许,乌云已近。 黑衣小帽中年人貌似顿了顿足,乌云恍若撞上一堵无形气墙,倒卷回去,三条巨大身影这才现身,两男一女。 当间一人黑亮甲胄外披了件宽袍,袍裾衣带齐飞,身侧立着一面黑色大旗,风中猎猎作响,乌云衬托下魔神也似。 而左右两人沈渐在无名岛屿见过面,女的满头珠翠,盈盈一握纤腰以宫绦束之,两端金铃叮当清脆,记得王郎曾在船上提过,此女为魔天座下十二魔将之一,尊号:协洽;而另一位须发如银,赤足踏金轮,身材短小,背后琵琶与身等齐,亦为魔将,尊号:困敦。 魔天魔君皆以天干为号,而魔将则以地支为名,无论轮换交替多少次,他们的尊号永远不变。 中年人朗声道:“阏蓬,你我百年未见,看起来,你倒是一点没有长进。” 阏蓬正是中间那位尊号。 沈渐也学过不少道家经典,阏蓬称号便是十天干之首,释义:万物锋芒欲出,擁遏未通。 阏蓬不甘示弱,冷面道:“燕芹,这么多年你还在天问楼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看来天问楼并没把你当成一棵葱嘛!”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魔君仙朝雅言极其流利,若非一身戾气,很难相信他来自魔天。 燕芹大笑:“天问楼之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不问前程。” 阏蓬一脸不屑,啐了口痰:“听得老子倒牙,天下就数你们虚伪。” 燕芹道:“你若知趣,赶紧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北大陆已不是三十年前北大陆,你们在此再无蛊惑之力。” 阏蓬冷笑,无不讥讽道:“就凭你们用几手偷天窃地之术,真能收买整个北大陆?现在涂山对你们就厌恶之极,妄图借那头发育不良的白老虎替你们拿下此间话语权,依本座看,不过又一场竹篮子打水罢了。” 燕芹反唇相讥道:“至少我们能保证,北大陆不会像三十年前一样,成为仙朝腹背之敌。” 阏蓬平淡地道:“本座亦要保证,北大陆不会成为你们天问楼砍向神明之天一把破刀。” 燕芹哼哼道:“那可由不得你。” 阏蓬道:“那就废话少说,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未落,双方皆未作势,阏蓬面前三尺,炸出一团白雾,一支通体黝黑的羽箭突兀出现。 “就这……” 铮然一声弦鸣,羽箭便化作点点流光。 困敦连琵琶都未取下,只反手拔响一条琴弦。 燕芹笑道:“再接燕某人一记。”不见手上有任何动作,只是轻轻一跺脚。 也看不见气机涟漪激荡。 下一刻,阏蓬便高高跳起,整个身形倏然变成正常大小,从高空急坠。 落地之处,大地仿佛骤然深陷,数里之外,疾风扫过,潮水翻涌。 然后两人面对面而立,恍若僵住。 沈渐这才看清,一道黑色影子丝绒般从燕芹脚底延伸而去,直至阏蓬脚下,化作无数黑色触手,顺着他的脚底攀援向上,缠住小腿,正一寸寸努力向上攀爬。 而阏蓬双脚死死踩住阴影,就仿佛踩在了燕芹胸口,让他不断大口呼吸。 燕芹的术法很熟悉,沈渐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双手撑地,准备离开,以他现在的境界,身陷强者对战之中并非明智之选。 双手刚与地面接触。 他突然全身僵直,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阴影,而这片阴影正好在他匍匐之地。 无数黑色触手如泥土中长出的新芽,已经攀爬到他身体之上。 耳边响起燕芹嗓音:“沈渐是吧!你杀我两名学生,我取你一命,公平吧!” 果然如此! 沈渐脑子里有很多疑惑,但绝不是他现在可以去抽丝剥茧,细细思量的。 当务之急,是要摆脱这个天问楼强者的纠缠。 对他恨意更深的李素梅此时正与协洽缠斗,一个抽出腰间宫绦,化作一道道金色圈子,如同水面涟漪,层层扩散开来,两只金铃则如阵中阴阳鱼眼,不停震动,铃声大作,引得天地间风云变色,无数异象在阵中生发。 李素梅的战斗一如既往简单,三面六臂,出剑如风,一条条斩开金色圆圈,却无法阻止圆圈瞬间重生,风火雷电扑面。 富贾模样的生意人双手虚抓,扳指飞出指尖,身周宛然罩上一层七彩琉璃,上面涟漪阵阵,不停凹陷弹起,造成一切的,正是困敦手上那把琵琶弦音。 “长羽,杀了他。” 燕芹与阏蓬斗法中,还不忘大声提醒远处埋伏的同伴。 他要同伴杀的,自然不是极难杀的魔君魔将,而是躲在山坡上的沈渐。 显然他已然把沈渐当成了阻挡他们计划的重要人物,其中是否包含私心,谁也没法确认。 沈渐从刚刚那一箭辨认出,暗处射箭之人,正是汾河畔东柳山大营中,背后射过他一箭的刺客。 目前这种情形,他可躲不开箭术不逊南梅野亭强者,神出鬼没的飞箭,除非身在远处的月弦挺身来救。 嚓的一声响,眼前白雾炸出一个烟圈。 沈渐只能看见雾团中两个黑点。 又一团乌云在近处炸响,一点银芒闪射而来。 砰!!! 一支黑色羽箭折断,被一支银色羽箭当中劈开,而那支银色羽箭却又与路途中不断袭扰他们的箭一模一样。 “魔天为何救我?” 沈渐脑子里面只闪过一个念头,有强大的力道如巨人的拳头砸在他肋骨间,胸中空气都挤了出去,他整个人被撞得飞了起来,尖锐带着锯齿的长草划过脸庞。 “又中箭了吗?看来还是没能躲过……” 一支箭插进了胸口,几乎直没至羽。 是不是又要死了?这次观象准备的复生符纹还能管用吗? 鲜血很快浸上箭杆,飞向空中,像在眼前垂下了一道红色珠帘,他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叹息声……李素梅竟然会为我叹息,难不成她不恨我? 意识很快陷入模糊,眼前又出现金色的光,这次的线条远比上一次复杂,正在断开,每条断开的线都化作点点金光,流向眉心。 意识中观想出来的眉心。 每点金光就一段影像,与上次不同,不再是幼时到成年一幅幅走马光阴,而是日月星辰,浩瀚天际。 每一颗星辰触手可及,比在武灵碑前参道时还近。 伸出手,星辰便飘向眼前,变得无比巨大,仿佛脸朝下直坠大地。甚至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 第274章 星辰大海 大地之上,生灵如蚁。 一道金色长河横亘身前,仔细看正是一条璀璨星河,此时却缠绕在一条手臂之上,挥舞着直落大地,大地破碎,分裂成无数比仙朝一洲之地还要宽阔的碎片,飘向黑暗星空。 小如蝼蚁的生灵四下奔跑,又怎跑得出碎片大地范围,无数生灵在喷薄而出的火红岩浆中死去,化为飞灰。 大地上飞起无数明亮光点,有的飞向无垠的星空,有的飞向自己。 每个光点后面都有一个人,他们身上播散着凌厉的气机,比他见过的任何气机都要强大十倍百倍,然而他此时却无所畏惧,视之如无物。 下一瞬,那些飞过来的强者便四分五裂,他能清晰看见每个人断开的细节画面,就像无数张画同时叠印进了脑海里面。 他能从这些支离破碎的生灵身体看见每一道气机,每一条脉络,每一块肌肉的运转流动,而这一切瞬间便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文字,变成了一篇篇道诀……就像以往观象做的那样。 然后他也能感觉到体内狂暴的真气,奔涌的血液,这些同样在变成文字,与观象积攒在神识中的文字融合起来。 九重楼。 每一重楼的修炼口诀在眼前流淌,如溪如河。 再下一刻,他看见了身体小天地中十六座天池一百四十四座辅潭,连接天池的经络长河,所有一切都在崩塌,真气再无桎梏,像喷薄的洪水,无拘无束,在空旷亦无天地之分的空间中肆意飘荡…… 一团金色飘近,扭曲,变形,逐渐扭成人形,模糊得像一团金色的云絮,仿佛正在看着沈渐,沈渐也在看着他,那是一双泛着金色竖瞳。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眼睛当然长在脸上,可他的脸就是一团雾,他的眼睛中有光,但光和雾溶为一体。 “恭喜你,终于迈过这道坎。” 雾中人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这个声音已经跟他对话了十几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观象的形体,虽然眼前的形象不能完全称之为形体。 “观象?” 与有形的观象他感觉很不适应。 “除了我,还能有谁?” “你怎么……” “你步入无量,我自然就能凝聚出一些形象,这有啥好奇怪的!能不能问点有营养的话,十几年了每次都这么幼稚。” “我又死了一次?” “准确来说,不算。” “什么叫准确?什么又叫不准确?” 沈渐对观象打哑谜痛恨至极,不免出声抱怨。 “肉体魂魄皆散才能真正称之为死,你这两次肉体既未被毁,神魂亦未消散,怎么能叫真正的死呢!” “为什么会这样,那道符又是什么?为什么里面总有画面,包括我自己的记忆,还有一些不属我的记忆。” “这么确定?” 沈渐瞪着眼,“当然。” 观象笑了起来,并没有跟他将这个话题较真下去。 “可能是我的记忆,毕竟你我思绪相连,你能看到我的过去也不奇怪。” “可我为何感觉熟悉?”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熟悉就对了。” “这么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你嫌弃我!”观象语气突然幽怨起来,念叨着一些怨妇才会说的埋怨之词。 沈渐仿佛能从那团雾上看到他皱成一团的老脸,也能看到每条皱纹里面透露出的哀怨忧伤。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只能违心解释着。 观象不依不饶,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渐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回到了你的故土,你总得有个真身,做回自己的神明吧!” 观象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怕我占了你身子。” 怎么听,怎么感觉这是男人对女人才说了的话,沈渐口里飙起了问候,骂了一通之后才说道:“难道你不想?” 观象笑道:“想啊!怎么不想,不过还遥远得不可触摸,我跟你说过,神明肉身不灭,即使受损严重,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只要一缕元神尚存,总有机会重新找回神躯,不过这等,等你强大到能重组天门,将我带回属于我的地方……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沈渐看着混沌一片的小天地,天地间仿佛正分化为阴阳二气,气息中泛着金光,正在重新聚拢。 “这得等多久?” 他生怕这个过程中被那个燕芹找过来,将他大卸八块,到时还能不能活,真的很难确定。 观象悠悠道:“不用担心,这里无量天地光阴与外界不同,十七座天池很快就会以星辰大海形态重新回到你的体内,可能这点时间还不够那支穿云箭再次射到你的面前。” 沈渐兴奋至极,大声道:“等老子醒了,一定找他报这两箭之仇。” 观象道:“别忘了,你这无量充其量刚入门槛,仙境洞神没那么好杀。” 沈渐咬牙道:“杀不了也得捅他一刀。” 果真如观象所言,清气上升为阳,浊气下降为阴,阴阳异位,两仪初分,小天地内星光熠熠,一星九辅重新点亮混沌夜空,十七颗主星,一百五三颗辅星闪亮天穹。 此时的体内仿佛有了使不完的真气,用不尽的力量,阴阳之气交替,无需外界灵气精淬,灵元自生,源源不绝滋养星辰。 “无量,无量,原来无量就是这么个意思,天地自生,无际无量。” 沈渐道:“下一步,是不是应该结合狐国得来的星辰诀与炼地诀进行修行?” 观象大笑:“境界拔高一截,脑子似乎也灵光了一些,也试试用体内星光凝结武器,说不定比别的更好用。” 沈渐点了点头,道:“你还要睡?” 观象道:“那是自然,接下来,也该你自己去学着拆解天门碎片中的神意道韵了,不用急,万事开头难,不去理解融合别人的神意道韵,你又如何有朝一日真正成为自己。” 沈渐道:“什么成为真正的自己?我现在就是我自己。” 观象笑了。 他开始笑的时候,雾气微颤,等到沈渐听到他的笑声时,却已看不见他的人。 迷人的星空下,沈渐感觉相当满意。 想起当初从第一座天池出现到现在,才不过短短十几年,好象比观象所说的时间提早了不知道多少。 快,真的是好吗?修行过快,是不是就意味着多样化的人生路会越走越窄?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第275章 旧事 当沈渐的眼睛张开那一刹那,他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 空气中,穿云箭矢炸出来的两个空洞尚未完全抹平,仿佛有一条扭曲着光线的通道架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风,几乎凝止,一切高速移动的东西在他眼中都变得极其缓慢。吹来的风,划过天际的飞鸟,一闪而过的光…… 他站起身,双手虚握,两把刀出现在掌中,刀光如月华般皎洁, 下一刻,他一脚踏进了长羽刚刚射出来那条空间箭道中,身影倏然消失。 长羽正张弓搭箭,准备与远处埋伏的魔修箭手比比谁的箭快。 弓弦尚未拉满,危机预感便令他浑身战栗。 呛一声,弓弦一端松开,长弓变作甩棍挥向空处。 一把刀划破空气,突兀出现在甩棍落下的地方,嚓!甩棍从中而断。 刀,锋利得不像话,坚硬无比的弓臂就像主动凑向刀锋,然后如肉肠般被切成两段。 不止一把,还有另外一把刀此时已来到眼前。 长羽只能看清刀光后面模糊的人影。 刀锋掠过。 只见长羽那颗头颅被一刀斩落,尚未离开脖颈多远,就又被下一道刀光当空斩过。 纵横错的刀光布满整个身体。 远处的燕芹已经感知这边的异象,双手掐诀一弹,地面阴影瞬间破碎,斗法的两人身体重获自由。 一道阴影自远处迅速缩回,长羽便在阴影之中。 “沈渐,是沈渐。”他高声大喊着。 本来天问楼四人对魔天四魔就没有太大胜算,从战斗经验上来说,实际还稍逊一筹,如果多了一个连长羽穿云箭都无法射死的沈渐? 燕芹想都不敢想结果会变成怎样,果断喝道:“走。” 脚底阴影再现,李素梅和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同时被阴影笼罩,转眼间便在原地消失。 沈渐当然不期望一次突袭就能杀死一名仙境洞神,他压根就没追,而是站在山坡高处,遥望着山下战场。 当燕芹等几人消失在视线中,他也准备转身离开,却感觉到来自身后魔天诸人的强烈杀意。 双方相距五六里。 沈渐微笑道:“怎么几位想拿沈某的人头回去邀功?” 其实他内心也慌,他又不是王郎,面对多个仙境,他也没有王郎那种遇仙斩仙,逢魔除魔的本事。 不过他的神识感知已经比之前扩大了不止一倍,还有超出仙魔的敏锐,所以底气十足。 阏蓬阴阴笑道:“你跟王郎一同出现过,我想拿你回去,天君大人一定会很高兴。” 沈渐笑道:“你确信能带走我?” 他的问题很怪,好像自信心过度爆棚。 阏蓬大笑道:“顶天一个洞神,带走你还能有什么难度。” 沈渐摇了摇头,道:“不,你错了,王郎不同意。” “王郎!” 阏蓬笑得更欢,说道:“王郎若在,我岂会踏足此地。” 沈渐叹着气道:“王郎就算不来,巅峰榜排名第三的司马青衫你怕不怕。” 附近草丛中站起一人,也叹着气道:“你就不能站着等他过来让爷刺他一剑,说不定还能碰巧捡个超然人头,让爷跟幽牙阳景的差距缩小一点。” 他还在说话,那边阏蓬和魔将已然原地消失,草海上空云开天霁。 没多少超然境愿意与巅峰榜上有名的疯子交手,他们更不想变成别人手上的战绩,从而留在那块该死的破碑上面,魔天这种天才也大有人在,榜上十人基本跟仙朝大陆五五开。 沈渐道:“你连王郎一剑都接不住,幽牙阳景可是能与他打成四六开的存在。” 司马青衫撇着嘴道:“巅峰榜又不比谁比谁厉害,比的是刷超然境界人头数。” 沈渐道:“你这是刷人头来了?” 司马青衫道:“我们现在的宗旨就是破坏天问楼一切谋划,你说我来干嘛来?” 沈渐摸出一壶酒,想了想还是先递给了他,重新摸出一壶,拧开壶塞,小口抿了几口,“你们不是在东柳静穆那件事情还合作无间?” 司马青衫席地而坐,正色道:“影阁要的,是不会出现某个野心勃勃,将仙朝全部压上赌桌的野心家,天问楼如今当家人便是这种人,周朝女帝同样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总得给仙朝留下一个能与女帝唱反调的势力不是。” 沈渐道:“结果呢!” 司马青衫道:“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谁能想到她与天问楼勾结,以退为进,趁机收缴了东柳皇族的权柄。” 沈渐道:“当年你们入京,帮助东柳皇族,同样为了这个信念?” 司马青衫点了点头,晃着手里的酒壶,犹豫着是不是要打开,通常他喝酒都是准备杀人,不杀人的时候,滴酒不沾,此时身边已无人可杀。 沈渐道:“王郎呢?” 司马青衫又开始叹气:“这孙子——现正跟西方佛国纠缠不休,非得从他们嘴里问出当年他妻子之死究竟是什么人透露了风声。” “怎么会是西方佛国?” 那日王郎面对两大门阀家主,一名金身佛子突然现身,然后王郎就出了三剑,一剑斩翻两大家主,一剑不知斩去何处?再一剑就把他们送到了北大陆,究竟最后结果如何?消息灵通的狐国也没人在新兴的沧浪城做眼线,两眼一抹黑,所以他并不清楚后来的结局。 司马青衫道:“当年王郎东岸登陆,消息只有柳氏开国先帝知情,而他手上所握的秘密,却又只有魔天知情,所以他这二十几年,一直在找那个可以知道双方情报的暗谍,也只有他会提前守在沧浪城,拖延派来接应的仙将步伐,趁他被魔将纠缠,偷袭其妻,妄图取得那个秘密。” 沈渐站在观象的高度,自然知道那个秘密就是天门碎片之一。 司马青衫感觉说话口渴,最后还是打开那壶酒,小口喝着,接着道:“当年他摆脱魔将纠缠,回到沧浪城中,才发现他妻子死在了藏身处,女儿不知所踪,因此追到海上,连斩三大魔将,却未能追回其女,回程中才遇上早该到沧浪城接应的五名仙将,他想问清楚他们迟到的原因,结果那五个棒槌……哼,殊不知王郎当时什么心情,能惯着这些骄兵悍将,他们不死那才叫天理不容。” 这些旧事,月弦化身金雪时说过一些,其他人都讳莫如深,没承想会从一个看起来跟王郎八竿子打不着的刺客嘴里听到。 第276章 白帝秘境 沈渐开始若有所思。 司马青衫道:“其实这些年他一直在追寻答案,可惜没法去问魔天,他辗转问过柳氏开国仙帝,就连那位也不知道五名仙将迟到的原因,而当年杀他妻子的人隐藏极深,自然不可能主动冒出来,与幽牙阳景交手受伤,自然便是引诱这个人出面的最佳时机。” 沈渐苦笑道:“你一路尾随,都在为他保驾护航。” 司马青衫道:“我们是朋友,但不代表我不会杀他,我和徐轻裘本来就是奉命来取他性命的,只不过没把握,才忍着没动手。” 沈渐道:“你看出他假装受伤?” 司马青衫笑道:“假装受伤?伤是真的,假伤能引诱来他想要的人?” 沈渐道:“他最后那几剑,可不像受伤的样子?” “谁也不知道,他能将伤势瞬间以术法消除,王郎之所以强,强就强在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底牌。” 司马青衫唏嘘不已。 沈渐道:“他既然不再装,意思是不是找出了当年幕后之人?” 司马青衫苦笑着摇头道:“可能也只有他想得出来这种鬼办法,谁能想得到,当天但凡去沧浪城杀他的人都不是仇人,相反不顾一切救他的人,才是他真正仇人。” 当日救他的是名来自西方佛国的高僧。 沈渐道:“西方佛国怎么可能牵涉其中?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司马青衫耸了耸肩,无奈地道:“谁知道呢!至少那位不动法应供罗汉是知情者,他至少重新找到了多年前断掉的线索。” 沈渐真没想到,一场群雄争先恐后的围杀盛宴,竟然都只是为了二十几年前一场复仇。 司马青衫道:“结果还不是被人利用,成了新掌权女帝打击七阀的工具。” 说着他又叹息不已,大口往嘴里灌着酒。 沈渐沉默了很久,这才开口问道:“都是王郎告诉你的?” 司马青衫道:“他砍了那位罗汉法身后才说了几句,然后就追着出了海,天晓得他会把佛国闹成什么样。” 酒壶已经空了。 司马青衫这才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了,还得盯着天问楼那些龟儿子,记着以后若混不下去了,影阁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沈渐本来还有很多问题,不过司马青衫跟他的关系好像也没这么好。 …… 回到营地,月弦已经在帐中等他。 沈渐把今日所见说了一遍,只没提自己中箭破境那件事。 “魔天的人真的出现了,还有影阁?” 月弦好像并不觉得意外,像她这种善于推衍的,确实能够提前预知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沈渐反问道:“你拿下白山君有几成把握?” 月弦靠着他的肩膀,轻轻笑道:“你问这种话,是不是打算离开?” 沈渐也笑,“我离开你会不会失望。” 月弦道:“不趁此机会去趟白帝城?” 沈渐一怔。 月弦已经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卷手绘图册,道:“此时白帝城守卫最空虚,几乎没有超然留守,机不可失,这卷图册是白大脑袋皇宫秘境路线图,不过怎么打开,得靠你自身实力,我想你一定有办法。” 沈渐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接触白帝城那块妖灵石?” 月弦道:“别忘了,是我的推衍把你带来了北大陆,你能够从月宫找出突破七尾瓶颈之道,我想你也能将白帝城那块藏起来的妖灵石参悟透彻。” 沈渐道:“不论输赢,白老虎都不会留在这里太久,你总不会打算把他做了吧!” 月弦笑道:“我有那么傻,白大脑袋将那块灵石保护得很好,他不愿让别人参悟到其中秘密,对手下的赏赐,也只会用自己或前人参悟出来的修行道诀赠与,所以你只要进去,可能好几年都不会被人发现。” 沈渐道:“那不得饿死。” 月弦道:“你又不是没有储物法宝,我让他们给你准备好足够干粮,节约点,几个月总还能熬得过去。” 准备停当,沈渐尽量把两件储物法宝都装得满满当当,又装了好多在自己破境后,新得的神域空间中,莫说几个月,一年的吃喝怕都够了。 总之狐国带来的几百人吃用物资给他装走一半。 …… 无量境后新掌握的不止神域空间,还有缩地成寸,只不过初入无量,很难一步百里千里,几十里还是能做到,而且御风遁术消耗大大减少,对无量境自身便能产生的灵元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九重楼的七重楼也相应开启,多出来一个可攻可守的四象阵,范围最大可及数里之遥,只不过范围越广防御攻伐会相应减弱,这也和真气充沛数量有直接关系;六重楼千闪这种大范围杀伤,也可覆盖数里,与前者相同,范围越广效果越差,而且消耗极大。 一路遁术与缩地成寸结合,数千里地也就半日即至。 到了白帝城,也不从城门进入,直接用缩地成寸,跳跃进城,心念再动,便已进入皇宫。 白山君的皇宫本来就空旷,强者全都云集在青海原,把守皇宫的重任便落在一名虎族乾元境长老头上,自然很难察觉沈渐的入侵,当天便在高大的宫殿顶上伏了一夜,对照图册实地参详,总算把偌大皇宫各个角落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到了黎明时分,趁皇宫守卫最疲惫的时机,这才顺着看好的路线,一路来到皇宫最里边的白山君寝宫。 用来藏妖灵石的秘境就安放在寝宫旁边一座小院。 白山君寝宫中几乎没有守卫,嫔妃也少得可怜,严格说起来,白山君更近似于仙朝大陆山上人,除了修行几乎很少有别的想法。 小院有阵法保护,不过妖族阵法比起仙朝大陆五花八门的符箓咒术,实在有点寒酸,沈渐也没有强行破坏,以防白山君回来察觉出端倪,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拆解天门碎片神意,他做好了长期准备。 花了小半个时辰,从小院一角抽丝剥茧打开一条缝隙,进去后又重新将阵法复原,这才凭着独特的目视能力,找到秘境所在。 一口水井,水面就是阵法出入口。 小院别人也进不来,沈渐又在这里放心大胆琢磨了近两个时辰,才开始破解,破解倒没花太长时间。 秘境就是一座虚幻山水,真实度尚不及当年九院问道那座。 里面也不太大,数十里范围,天门碎片是秘境中唯一真实存在,很容易找,就放在两座假得不能再假的青山之间,个头也不大,七八丈高,两丈宽,一块上面雕着各种异兽图腾的黑色大石块。 一靠近,石块中散发出来的强烈神意,就与他神识产生了共鸣。 这也是无量境带来的好处,他盘腿坐了下来,闭目进入内观照视,屏气凝神,散出神识,与其中神意沟通起来…… 第277章 楚楚要嫁人 仙都大梁的清晨总是比其它地方来得早,天不见亮,街上已经人来人往,有早起卖朝食的摊贩,也有刚入城做工的农家汉,最多的还是一大早就起床出门溜弯,顺便买回一家人一天吃食菜蔬的妇人们,刚点完卯出来填饱肚子的官吏此时也坐在了街边简陋的桌子旁,打着哈欠聊着昨晚意犹未尽的风流。 皇宫方向一辆六马凤辇引起了街道喧哗,马车前还有一队衣甲鲜明的金鳞衣开道,久居京中的人都认得出,能用这种凤辇出行,只有皇族公主郡主,通常郡主的凤辇要小一些。 “大清早的,昭阳公主怎么出门了?” 有官员立马认出凤辇归属,当今仙帝只有昭阳公主这么一个亲闺女,她的凤辇上雕着与别的公主不同的金凤标识。 “嘿!你还不知道,陛下将昭阳公主许给了南方张家,这么早起程,十有八九是送亲。” 另一位官员接下他的话。 “南方张家,哪个张家?” “还能有哪个张家,除了驭龙张,你还能找出第二个能娶公主的张姓家族。” “难怪,也只有七阀才敢让皇家亲自送亲,其他那家做附马的,不得在大梁城盘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们陛下要准备渡海,当今天下,还有哪家跨海航船打造,能与驭龙张家相提并论,这是陛下恩威并重,给张家面子呢!” “真要打仗了?” 两位官员的讨论很快引来了旁边吃朝食的百姓参与。 不过这位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官员赶紧闭上了嘴,几口渴完了面前的羊汤,捧着几个包子扭头就走。 朝廷准备进军魔天的消息并未公开,也只有相关几大寺部知道一些,也是各施其责,不明全貌,毕竟所有准备主要放在北齐,调兵也是以换防名义,暗中进行,并未引起民间议论,这位户部官员也是从平日里钱粮走向猜测得知,部里大嘴巴讨论惯了,刚刚一时没忍住。 凤辇很快过了州桥,来到南门,城门洞下只稀稀疏疏站了少数几个宗正寺及太常寺官员,他们都是陪同前往南淤国送亲的,宗正寺派出的正是从陇北回到京都任副卿的东柳章。 对送亲官员来说,十余万里漫漫长路无异发配边塞,照送亲队伍的走法,哪怕车辇坐驾都有神符加持,来回也得走上大半年,搁普通官员身上倒还罢了,像东柳章这种过惯州城繁华夜生活的皇族纨绔不啻于去边关服役,吃喝拉撒不算啥,关键一路劳顿,还不能误了吉时。 驭龙张家向来远离朝政,海外为王,这次能出力,多亏了天师道从中斡旋,否则以驭龙张一贯脾性,他们宁愿暂时放弃与内陆生意往来,往自家海外岛屿上一躲,朝廷还真拿他们没太多办法。 嫁去一个公主,换得驭龙张出人出力去北齐打造战船,这笔账对朝廷,对女帝,怎么算都是赚。 何况女帝似乎对自家儿女谈不上怎么喜欢。 刚出城走上官道,送亲大队伍后面就有数骑追来,为首也是名女子,一身干净利落的男子装扮,胯下龙血健马,英姿飒爽。 陇北以前就是柳氏防范天南而设,身为陇北世子的东柳章自然认识天南梅家大小姐,堆起笑脸想上去打个招呼,别人理都不理,径直来到凤辇跟前,挥掌便拍了拍了凤辇板壁。 楚楚撩开窗纱,相当吃惊,“初雪姐怎么来了?” 南梅初雪面无表情道:“我要上车跟你说几句。” 楚楚笑道:“那就上车好了,你能来送,高兴都来不及。” 南梅初雪将马交给随行,登辇后却板着脸一言不发。 楚楚呵呵笑道:“初雪姐姐这是因为小师父在北大陆做了狐国王妃生气?” 南梅初雪瞪了她一眼,绷着脸道:“哪有心思管那个傻子,我是想问你,为何答应嫁去南淤?” 楚楚笑着望向车窗外,远山青翠,近处却已秋叶凋落。 “娘要我嫁人,我就得嫁人,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难道家里还会因为我是个女孩,就舍不得我去南淤那种遥远的地方。” 她在笑,笑容却带着凄苦,自从先帝离世,她很少再见过母亲,以往的玩伴回了天南,最疼爱的大哥死在了她心里最喜欢的人刀下,另一个不怎么亲近,但也对她百般呵护的二哥远在河西,最喜欢那个人…… 南梅初雪恨恨道:“姨母这么心狠,为了拉拢驭龙张,舍得把你送去如此遥远的地方。” 楚楚道:“我很感谢你能来送,等过了十里亭,你还是回天南吧!大梁城现在越来越不值得留恋,去南淤也好,省得看着冷冷清清的公主府发呆,听说那边随时能看见蛟龙之属,也有好多蛟珠龙涎香之类的稀罕物,等我在那边安定下来,我就挑些好物件给你送去天南。” 南梅初雪心里发酸,眼眶里面湿漉漉的,总有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伤感。 “我不回京都,我要送你去南淤,如果张家不重视你,我就带你一同跑回天南。” 楚楚笑道:“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南梅初雪何尝不知道不可能,她又何尝不知道楚楚心里面的想法。 她突然把头伸出车窗,冲外面骑马的东柳章喊道:“千钟家给你发请柬了吗?” 东柳章怔了怔,点头道:“不就是一个月后的千重梯吗?据说能爬上五百梯以上的,能得仙气洗体,大幅提高体魄强度,接是接了,我这修行就不去丢那个人了。” 南梅初雪道:“千重梯每十年出现一次,千钟家都会邀请七阀、京都权贵、来往贵客参加,说不定驭龙张家老六也会去,反正出京后顺青河往东,再经河洛刊渠南下至洛水,必然经过千钟家范阳,时间刚刚好,不如去范阳作客,若能先见一面张家老六让大家有个印象也好,见不着,也不影响接下来的行程。” 东柳章摸了摸鼻翼,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要不耽搁,还能蹭蹭钟家美酒,何乐而不为。” “初雪姐为何非得去千钟家,现在千钟家对娘可不怎么待见。” 南梅初雪脸上露出笑意,说道:“我之所以紧赶慢赶从天南跑来,一来是想姨母退了这门婚事,不过昨晚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其二我专门打听了千钟家这次所请的客人,千重梯仙气光辉只对年轻人修行有极大帮助,所以他们请的客人都是各家年轻且有潜力的人物,张家老六就在受邀之列,且明确答复必然会去。” 楚楚不解道:“你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南梅初雪笑道:“只是其一,我约了曹十三、御谢拓、王张,若张家老六人品、样貌不如意,就把你半道劫走,有那几个帮忙,这事做起来并不困难。” “劫道?” 楚楚差点没把下巴惊掉。 第278章 千重梯之约 范阳,洛水畔,地处明范山以南得名。 整个范阳除了县城里面那座衙门,整个城,整个辖地,都只有一个姓:钟,千世钟家。 钟家十八座庄园,代表着钟家十八血脉传承。 占地最广,建筑最多的庄园,就要数罄音园,也是千钟现任家主千钟一棠所在一脉的居住地。 朝廷派来包围范阳的军队早已撤退,哪怕千钟家自己人,也不知道家主是如何与当今女帝达成的协议。 待嫁公主驾临,并未引起千钟家太多讨论,毕竟这个千世之家经历过太多朝代,见证过太多权倾一时的大人物。 一行人就住在罄音园,数百人送亲队伍也不过只占据了罄音园很小一片角落。 这里很清静,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小院园林无处不彰显千钟世家优雅的文化底蕴。 “我还以为所有门阀家族住的地方都像皇宫一样奢侈华丽。” 楚楚心情好像不错,欣赏着与大梁完全不一样的秀丽风光,皱眉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南梅初雪道:“其实梅家祖居也像这里一样,外人不知道的话,只知道是一座风光不错的小村子。” 东柳章远远跟在后面,生怕出点什么岔子。 他倒不怕千钟家会对公主不利,只怕公主在南梅初雪的蛊惑下玩一出落跑新娘,以前还不打紧,如今女帝当政的态势下,东柳皇族地位大不如前,破坏了女帝的谋划,回去后他怕不得不面对令京城官员簌簌发抖的丁冲。 千重梯显圣位置就在前面不远,那是一处水面开阔的静湖,湖边建起了很多精致的楼阁,就算没有十年一次的千重梯显圣,这些楼阁都是观赏湖光山色的绝佳去处。 湖边堤岸上垂柳万条,也开着不少店铺,从仙家法器到酒水胭脂应有尽有,千钟家的范阳也是大陆上为数不多的仙市所在,每年光是前来采购各种法宝的修行者就高达百万众,这也是家族一门细水长流的收入买卖。 迎接他们的,叫千钟玉,按照家族辈分论,千钟照还得叫他一声姑,这次她被家族安排来主要陪伴楚楚公主和南梅家大小姐。 “千重梯一般会在正午出现,一直延续到太阳落坡,也就三个时辰上下,如果你们有兴趣都能上去走走,反正坚持不了就下来,也没人笑话,最近几十年,能走到八百梯的都凤毛麟角,多数人连五百梯都走不上去……” 千钟玉年纪与楚楚相若,看上去没有太多心机,口齿相当伶俐,一说一个笑,很难让人不对她产生亲近。 南梅初雪道:“难道高境也不能走上去?” 千钟玉道:“走上千重梯重要不在境界,而是毅力,家里老人走过,多半也只能走到七八百梯。” 南梅初雪道:“尽头是什么?” 千钟玉眨着眼,笑道:“老人们说千重梯连接金轮之日,反正没人上去过,大家也只是猜测而已。” 离正午还早,楚楚拉着千钟玉去街市上逛,南梅初雪没太多逛街的想法,留在街上,看见御谢拓和曹十三在千钟照的陪同下就在前面不远。 东柳章百无聊赖,靠在楚楚她们进去那家店铺四处张望,与七阀家子弟相比,东柳皇族失去皇权后地位显然低了一大截,既没人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千钟家也没派专人来接待他这位陇北王世子。 南梅初雪来到千钟照跟前,先是道了个贺,毕竟这位千钟家才俊刚刚与天师道陆家大小姐成亲,南梅家族也派人过来送过礼。 千钟照似乎没有新婚的兴奋,很平静,也不让人意外,通常大家族联姻都带着其它目的,地位越显赫,这种情况就越容易发生,真正两情相悦的极少。 南梅初雪道:“不知道驭龙张家六公子是否已经到了?” 千钟照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一座高阁:“他昨晚已经到了,舍弟正陪着他。” 南梅初雪道:“一会儿能不能引见?” 千钟照道:“这有何难,你们休息那座楼阁就在旁边,三楼有檐廊相连,等你们去了楼上,我领张家六少过来便是。” 南梅初雪嗯嗯有声。 曹十三站在千钟照身后挤眉弄眼,不停瞟向旁边。 等千钟照领着几位客人进了楼阁,南梅初雪这才来到湖边堤岸上,曹十三和御谢拓又从楼阁中走了出来。 “你不会真想半道劫走公主吧!” 曹十三一脸担忧,圆脸上那双小眼睛闪烁着疑惑。 南梅初雪却看着御谢拓,他倒是没太多额外表情,不过从他僵直的身体看得出来,他其实比曹十三更紧张。“你好像挺紧张?” 御谢拓尴尬的一笑,“能不紧张吗?要是让陛下知道,你我几个这辈子也别想去京都了,就连去各州各县也得小心着点。” 曹十三摸着鼻子道:“你们总还有自家地盘可逍遥,我老曹家就在荥州,陛下崩个屁也得把我崩死。” 南梅初雪看他担心那样,笑着道:“没事,到时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你们到时蒙了面,只管拖住金麟衣侍卫和几名送亲官员便是,带楚楚走的事包在我身上。” 曹十三道:“张家虽然与我们六家走得不近,但大家都是千世之家,想来家教也差不到哪儿去,真有那个必要逃婚?” 南梅初雪攥紧拳头,轻轻咬牙,“是否逃婚还得看姓张的品行,你们一会儿在楼上也帮忙盯着点。” 曹十三拍着胸膛:“包在老曹身上,与人搭讪亲近正是我老曹拿手本事。” 南梅初雪这才蹙眉道:“王张怎么回事?我最早传书给他,他也回了书信,怎么现在还不见踪影?” 曹十三道:“听说独孤也在琅琊。” 南梅初雪愤愤握拳一挥,“这不是晚来的理由。”她其实还想找王张问问沈渐,毕竟沧浪城中,他们三人是一起被王郎送走,知道近况的也只有他们。 御谢拓道:“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 “我才不管他耽不耽搁,既然答应的事,就得守信。” 南梅初雪也不知道自己发脾气,究竟冲王张的迟到还是因为沈渐。 曹、谢二人面面相觑,张口结舌。 楚楚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好些个小玩意儿,都是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小法器,拿来做小姑娘装饰品不错。 “你们也在啊!不会……” 她突然发觉千钟玉也在身后,马上闭紧了嘴。 这个时候,曹十三他们走出来的阁楼三层窗户有人正往这边打量。 千钟照握着酒杯来到这人身边,轻咳一声,说道:“六子此行,是想提前看眼新娘子?” 这人略显削瘦,黝黑的脸上闪现出一丝不快,手指紧握着酒杯,好像恨不得将酒杯捏碎。他正是驭龙张家六子张晓寒。 “千钟兄得偿所愿,自然不理解旁人心情。” 千钟照握杯的手也紧了一紧,随即淡淡道:“听你的口气,心气不顺?” 张晓寒一口喝干杯中酒,将酒杯放在窗台上,面无表情道:“只是不喜欢当交易筹码。” 这时楼梯有脚步声传来,一名千钟家负责引路的子弟领着三个人走上楼来。 千钟照脸上浮起笑容,正想挪步上前迎接,转过头去,面色突然变了。 第279章 熟悉的陌生人 让千钟照变脸的不是别人,正是独孤。 澎城海滩,他忘不了此人神出鬼没,用刀抵住自己的画面,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打脸,有了第一次,结果第二次,第三次就接踵而至。 他跟在王张身后,同行还有个面色枯槁,看上去像病夫一样的男子。 楼阁上坐的都是各家天骄天才,有的来自七阀家族,有的来自五宗,有的则出自京都道院……可谓座上无白丁,王张纵然是琅琊王家年轻一代最有才华的一个,也不能把随从带进这座楼吧! 在座这么想的不止一个,很多人脸上都表示出了不满,他们都是各自家门的心头肉,谁出门不带几个随从,可千钟家有规矩,接待也分三六九等,随从自有随从的安排,怎么到了王家这儿,规矩就变了呢! 千钟照没有上前,起身迎接的是他兄弟千钟晗。 “见过王兄。”他还是很有礼节性给王张行了个礼,然后抬起头瞪着引路那个家族旁支子弟:“怎么不跟王家公子说清楚,随从另有席位安排。” 那人支支吾吾,眼角只瞟着王张。 王张摆了摆手,让领路的钟家子弟离开,这才盯着千钟照说道:“有位朋友托我带个话,说你欠的债该还了。” 一言出,满座皆惊。 千钟家最得意的天才还能在外面欠债?打破别人脑袋,也很难让人相信。 千钟照肌肉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愠怒道:“王张,别忘了这里是范阳。” 王张毫无惧色,笑嘻嘻道:“正因为这里是范阳,不然怎么找得着千钟兄,怎么,刚娶了媳妇,就准备赖掉欠媒人的喜钱。” 千钟晗一脸懵,只能瞧着家兄,只见他面露凶光,牙齿咬了又咬。 独孤哼哼两声,道:“你们千钟的接待标准是按本事,还是按家世?” 立马就有人跳了起来,大声道:“本事就是地位,能坐上听风楼的谁不是各家天骄,你一个随从,别以为依附了王家,就敢大言不惭,指手画脚,这里不是琅琊城,这里是范阳,是范阳,懂吗?” 说话这位来自南方,姓高,号坤锋,家族名气比不上七阀,却也是天师道附庸,家族多人身居丹碧山,且地位不低。 千钟照只能叹气,他很清楚独孤的能力,在座有一个算一个,包括自身在内,若对上独孤,哪怕境界上有优势,真打起来,结果输多赢少。 “钟晗,给他们安排位置。” 经过归墟一役,他的脾气已经沉稳了不少,自然不想在自家地盘上让请来的客人丢脸。 “大哥,除了王张,这些人连个请柬都没有,是不是不太合适?”千钟晗面露不快,不情不愿。 他们的位置被安排在了角落里,千钟晗显然故意的。三楼楼堂不小,摆了二十几张桌案,临湖靠窗位最好,还有两三张桌案空着,可偏偏把他们安排到了离湖最远的位置上。 王张没计较,经过高坤锋跟前时,面容枯槁那人突然在他耳边说道:“小伙胆儿挺肥,一会儿上千重梯的时候,最好走快点,小心莫要被前面的人一脚给踹下来,听说千重梯很高,哪怕跌进湖面也容易丢掉半条命。” 虽说是靠近高坤锋耳语,声音并不小,很多人都听到了他的话,纷纷怒目而视。 千钟照皱了皱眉,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心情顿时变得极度糟糕,上前一步,将那人拦住,沉声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王张顿了顿,竟然没有回身来解围,而是和独孤自顾自来到位置坐下,桌上有酒,有菜,有瓜。 那人突然做了个千钟照意想不到的举动,抬起手臂,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千钟照居然没能躲得开。他眨着眼,说道:“千钟兄太健忘了,我来收账,怕你躲着不见。” 千钟照锦袍上生起一层层涟漪。 他身后的张晓寒看得出千钟照正在发抖,而且抖动频率相当高。 范阳境内,谁能把千钟家天骄吓成这个样子? 千钟晗也察觉出不对劲,握住腰侧剑柄,呛一声,剑出鞘,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千钟照伸直手臂,竖掌制止了亲兄弟鲁莽举动,说道:“没想到你会来?” 听他的口气,两人似乎很熟,千钟晗满眼疑惑,不得不松开握剑的手。 “刚回来,稍微打扮了一下。” 面容枯槁的男人笑眯眯地说道:“听说千钟兄如愿以偿,还没说句恭喜,是不是有点失礼。” 千钟照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很快压抑了下来,咬着牙道:“比不得阁下成了大人物的入幕之宾。” 就在这时,楼梯又响,两个人走了上来,却是曹十三和御谢拓,两人很快看见角落里的王张和独孤,满面喜色。 “老王!独孤!你们跑去北大陆转了一圈回来,也没见得帮兄弟们带几样稀奇玩意儿。” 曹十三快步挤过席间,来到两人身边坐下,好像这才注意到两人视线,扭头瞧了一眼,问道:“这家伙谁啊?又不是美女,值得你们这么关注?” 独孤低下头,拿起酒杯开始喝酒;王张也摸着鼻子,一脸憋笑问:“南梅小姐在哪儿?” “就在隔壁,刚分开,正骂你小子不守信用呢!用不用过去打个招呼,顺道解释一下。” 曹十三眼睛瞟向楼上宾客,他没忘了南梅初雪的安排,不过他确实没见过张家六子,也分不出楼上宾客谁是正主,想问千钟照,而千钟照已经跟那不起眼的男人去了楼阁间架空檐廊。 “认不认得张六子?” 王张笑了笑,说道:“怎么,你还真打算配合南梅。” 曹十三道:“不然呢!” 王张道:“现在不用管了,反正有人比你急,也比你敢做。” 独孤忽然道:“我怕他被南梅一箭射死。” 王张大笑,笑声引来不少目光,多一半满含怨怼。 御谢拓道:“你们在说谁?” 王张笑着,身子往前倾了倾,“还能有谁?那个入幕之宾呗!” “啊!” 两人好像听懂了什么,齐齐转头瞧向悬廊方向,那里有扇门,门关着,看不见悬廊里面。 第280章 楚楚动人 离正午还有段时间,南梅初雪和楚楚从悬廊的门出来,准备去隔壁看一眼张家六子的模样。 千钟照正好在檐廊,正与一名面容枯槁男子交谈,他们用了耳密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他脸色很不好看,不停摇着头。 “照少爷,那个人在吗?” 南梅初雪发现面容枯槁男子正傻愣愣地看着她和楚楚,好像忘记了世家子应有的基本礼仪。 没见过女人啊!她感觉很不舒服。 被人直勾勾的看着,换了任何一个女孩都会不自在,如果在南都或大梁,说不定这家伙已经被随从摁倒在地,不是拖去大牢就是当场胖揍一顿。 楚楚抬起头打量着这人,细长的柳叶眉皱在了一起,一高一低,上下不停交替,她突然叫了声:“师父!” “师父!” 南梅初雪知道,昭阳公主只会叫一个人师父,虽然那个人只教过几手使用天机伞的方法。那个人明明还在北大陆过他的神仙逍遥日子,她为什么这么叫?难不成…… 她猛地睁大眼睛,盯住那个男子脸,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怨气如火山爆发,“是你,是你这个……” 她挥起手臂,楚楚却已经扑到了那个人怀里。 “师父,真是你,你怎么没说一声就来了这里,难道你也是来给我送亲的……” 她的话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南梅初雪的手始终没有挥出去,悄悄放回了身侧,淡淡说道:“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鬼鬼祟祟很有意思吗?” 千钟照已经插不上嘴,扔下一句:“我会再次向长老会提请,他们同不同意我无法保证,如果不成,你可以按照当年血誓直接杀掉我,千钟照死而无憾。” 那名男子自然就是咱们的狐国王妃沈渐了! 此时离他走进白山君秘境已经过去了一年另五个月,至于他为何会和王张、独孤出现在此地,这话就要说回走进秘境之后了: 离开了观象帮助,拆解天门碎片神意变得无比困难,就好像一个经常在旁边看厨师炒菜的墩子师傅,总感觉大厨不过就是掂几下锅,舞弄几下炒勺,一桌香喷喷带着锅气的菜就上了桌案,比不得自己累死累活,辛苦切菜堆码,做了大半脏活累活。真让他走上灶台,不管怎么做,炒出来的菜品总缺了那么一点滋味。 好在这些困难都在他预想当中,并未急于求成。 拆解天门碎片神意就跟解构一座变化无穷的大阵一样,需要从所见所闻的星辰大海中找出天地间运行规律,摸出一条条脉络,找出最初的线头,他就花了四个月。 此后再用了两个月,他才将一段神意领悟,留存在神识之中,接下来就变得轻松很多,一段段神意被分解,感悟,再加上自己的理解陆陆续续烙刻于记忆之海,等到最后一缕神意彻底领悟,他才终于离开秘境。 结果一出门就遇上了一桩极不想遇上的事——山魈族反叛,叛军将皇宫围了起来,而且整个皇宫既有白山君防御屏障,也有山魈一族的围困阵法,宫里宫外就这么僵持着,在他出关前已经对峙了十余日之久。 山魈族背叛的原因也很简单,白山君在会盟争夺共主地位的战斗中输了,赢家是月弦。 正如大家预计一样,最后跻身前五的势力,就是白山君率领的白帝城,狐国,青海原呲铁势力,山魈,狼族,三打二局面,而且战斗中呲铁和夜魅,一上来就缠住了月弦,木尔罕迅速被白山君一记虎靠伤重退场。 结果他们还是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月弦在战斗中使用了从霜寒那里缴获来的镇妖塔困住呲铁,与白山君近身搏杀中越战越勇,忽爆八尾真身,一剑将白山君刺了个对穿,又一剑把夜魅砍出战团,最后还将呲铁放出镇妖塔,斩了一只牛角。 也正因为这场战斗,白山君受伤极重,回到白帝城一直养伤,夜魅也一样。 白帝城势力本来就是建立在白山君强大的个人实力之上,他自己的族群数量极少,他的受伤,引发了白帝城各大势相互倾轧,月弦夺得那个共主之位,在北大陆事实上就是个虚衔,当然如果安在白山君头上,或许不一样,白帝城的混乱也没有别人的族群介入调解。 最后还是夜魅首先伤愈,以强大的武力率领族群横扫其他几大族,这才兵困皇宫,向白山君发起最后一击。 有阵法阻隔,沈渐的缩地成寸自然派不上用场,偷偷解阵更不可能,两军对峙,都有专人负责大阵运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动主阵者,况且解阵又是精细活,身边无人护道,根本没有时间空间。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造化,就在他一筹莫展,跑去皇宫御库偷喝美酒,偷吃美食时,白山君突然破关而出,携排山倒海之势杀出皇宫,将猝不及防的夜魅重伤,拖着受伤残躯逃出白帝城,领头的跑了,山魈叛军土崩瓦解,又给重新组织起来的其他部族杀了个回马枪,损失惨重。 沈渐借着这个当口,缩地闪移出城,路上偏巧遇上了受伤极重的夜魅。 夜魅曾当面羞辱过他,以他的尿性,怎么可能不报复! 当然一顿胖揍后,他还是没忍心把这猴子剥皮拆骨吃顿猴脑。 留下他,又担心他明天可能就会成为白山君朝食,所以又花了几天,把夜魅带去了狐国,路上还帮他控制了伤势,狐国逗留十余日之后,这才乘海船南下,来到琅琊城,出发后又给王张传了封符书,这也是王张他们为何会晚到的原因。 沈渐怀里搂着楚楚,视线不敢与南梅初雪接触,只能看着千钟照,“你真不把自个的命当命?” 千钟照用鼻孔重重哼了一声,甩起衣袖便往楼堂走去,再也不看身后一眼。 他刚刚推开门,整个人就愣住了。 张晓寒就站在门后,他也是听到悬廊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这才好奇过来,好巧不巧,千钟照刚推开门,就让他看见了楚楚被男人搂在怀里的画面。 “张六子,可能是个误会。” 千钟照虽然对沈渐不满,同样不想在范阳搞出风波,赶忙解释。 张晓寒冷冷道:“他是她亲兄长?” “应该……不算。” “那就没有误会。” 张晓寒推门便走了出去。 第281章 夺妻之恨 不用人引见,沈渐已经知道走出来那人是谁? 他本来想稍微离楚楚远点,但楚楚手臂搂着他脖子,搂得很紧,连面前的南梅初雪脸色都很不好,何况迎面向他走来,疑似有夺妻之恨的张晓寒。 “初雪,帮忙解释一下。” 南梅初雪背着手,装傻道:“解释,解释什么?” 张晓寒已来到面前,淡淡道:“昭阳公主请移步。” 楚楚这才回头,盯着对方,手臂依旧缠绕在沈渐脖子上:“你谁啊!” 我是你男人,不,未婚夫! 张晓寒脸上大写着尴尬,双手握拳,手背暴起青筋,嗤嗤气体流动。 沈渐比他还尴尬,抹了把脸,枯槁的脸色顿时不见,削瘦的脸颊也变得稍微圆润,“咳,咳,在下沈渐。” 张晓寒道:“找个地方。” 楚楚这才松开手,转身将沈渐挡在身后,盯着张晓寒的脸,说道:“你就是张晓寒?” 沈渐道:“别误会,我们是朋友。” 张晓寒冷冷道:“没有误会,今日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张家传承千世,丢不起这个人。” 千钟照又走了回来,说道:“六子别冲动,这件事大家好好坐下来谈。” 张晓寒道:“有什么好谈的,张家不可能接受这种羞辱。”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怕影响千钟家此次盛会,我可以等,等千重梯结束。” 千钟照沉吟着措辞。 沈渐忽然问:“你只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张晓寒傲然道:“那又如何?” 沈渐脸一沉,道:“那就不用等,你随时可以出手。” 张晓寒冷笑声中,双手并指如剑,衣袖鼓荡,真气流转于身体表面。 沈渐也在笑,轻蔑的笑。 然后,然后张晓寒就跌跌撞撞退了出去,沈渐伸直了手臂,拳头紧握。 就连千钟照都没看清沈渐怎么出的手,等他反应过来,张晓寒脸上已中了一拳,脑袋后仰,不断后退。 砰的一声撞开楼堂大门,整个人摔倒在了楼堂之中。 沈渐拍了拍手掌,冲千钟照一摊手,“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怎么总喜欢自以为是呢!” 千钟照已经看傻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其实他与沈渐见过这么多次,吃过两次亏,然而细想起来,他们压根就没真正动过手。 这也是第一次见沈渐真正出手。 “你,你究竟什么境界?” 沈渐笑了笑,没有回答。 已经有很多人跑了出来,也有与张晓寒认识的人将他搀扶起来。 王张他们也过来凑热闹,曹十三摇晃圆脑袋,叹着气道:“这家伙,一天不搞事真不消停。” 御谢拓道:“惹过他的人都死了。” “这人究竟谁啊!” 有人把脑袋凑了过来,也不知道哪家子弟。 王张双手环抱胸前,笑道:“砍了前太子,灭了东柳山那个。” 都姓东柳! 东柳章也在围观人群中,腿肚子不由自主开始抽筋。正好,他也得罪过沈渐,而且当年他身边的姜守华也正好随队护卫。 “哟,这不是陇北世子吗?怎么不去公主那边站着?” 东柳章看都没看阴阳怪气搭腔的是谁,挤出人群,便朝楼下跑去,无论如何他都离沈渐远点,他可不想在远离京城的地方,跟这个可怕的老对头打上照面。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沈渐心目中的对头名单很长,但可以肯定,没有这位陇北王世子名字。 沈渐的目光越过围观人群落到了张晓寒脸上:“你现在面子是不是大了点,用不用我再帮你弄大一些。” 张晓寒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鼻梁到两眼之间都已青紫,偏偏脆弱的鼻梁骨都没折断,这种能把人打飞的力道,却不伤内在,可见对手力道控制到了何等随心所欲。 曹十三施施然走了过去,走出几步,转身倒退而走,张开手臂朝众人摆动指尖,大声道:“都散了,回去喝茶,别站这儿看热闹。” 这家伙无时无刻抓紧出风头,蹭也要蹭点热度。 不过几人很快就从悬廊这边回到楼堂,楚楚公主也跟他一道,只留沈渐和南梅初雪在檐廊上。 楚楚眼圈有点红,喃喃道:“初雪姐是不是误会了。”声音娇弱得像一只猫。 王张开解道:“放心,南梅找麻烦也不是为了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为了狐国之主?” 王张咧嘴笑道:“你也知道,这可不是我传出来的。” 曹十三赶紧凑过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反正都传遍了,沈渐是不是做了狐国王妃。” 王张瞥了眼道:“你自己问他。” 御谢拓道:“我打赌,一会儿这家伙走出来,一定会多两只熊猫眼。” 曹十三道:“我也加一注。” 王张哼哼道:“光说不练,我赌两千上品灵髓,他没事。” “两千就两千。” 不知何时,楚楚悄悄离开了他们。 …… 张晓寒已经来到楼下,一个人走在湖堤柳林间,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忽然他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回过头,楚楚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突然两人同时开口。 “我……” “你……” 张晓寒长出了一口气,道:“还是你先说。” 楚楚道:“你没事吧!” 张晓寒揉了揉鼻梁,对修行者而言淤青很容易散去,“没事。” 楚楚道:“刚刚你误会了,他是我师父,又杀了我兄长,我怎么可能跟他有什么呢!” 张晓寒脸上的阴云稍稍散开了些,“其实我本来没答应这场婚事,刚刚只是一时冲动,并不表示我在吃醋。” 楚楚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不想嫁,但陛下非要我嫁,我也没有办法。” 张晓寒道:“其实你本来还是喜欢那个人?” 楚楚咬着嘴唇,齿缝间轻轻吐出一个不字,声音小得她自己都不清。 张晓寒道:“这次我过来,只想提前见你一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楚楚道:“我不会喜欢你,但我必须嫁给你,虽然我也不乐意,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都生在这种家庭,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 张晓寒长叹一声,道:“我也是。” “你有自己喜欢的女孩?” “嗯。” “你可以把她娶回家。” “娶了你,哪还有她的位置。” “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第282章 上天梯 通往悬廊的门再次推开,沈渐双手背在身后从门后走出,一脸趾高气扬。 他的出现再次引起楼堂中窃窃私语。 曹十三等人换了最好的位置,面窗临湖,桌上摆满了酒菜,一色仙家菜肴,鸡鸭鱼牛皆为千钟家庄园豢养珍异品种,以仙家法药材烹制,补气增精。日近午时,千钟家为了客人有更饱满的精力登梯,提前送上了午食。 “南梅呢?” 王张瞧向通往悬廊的门。 沈渐举手过肩,随意摆了摆,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刚聊了会,回她自己席位去了。” 曹十三站起来,身子前倾,眼珠子都快贴到他脸上。 沈渐脑袋后仰,尽量拉开两人间距离。“嘛呢!” 曹十三一屁股坐了回去,叹气不已。 王张伸出手,分别摊在曹、谢二人面前,“拿钱,拿钱,别耍赖。” “拿什么钱?”沈渐满脸疑惑。 独孤道:“他们赌你会不会带伤出来。” 沈渐正要张嘴,王张一肘杵到他胸口,“上山打猎,见者有份。” 在他不断的催促下,曹、谢二人不情不愿取出一包灵髓,稍微点了点数,交到了王张手上。 王张将一包扔给沈渐,咧嘴笑道:“这包你俩分,俩傻子的钱不挣白不挣。” 沈渐大笑,遂分给独孤一半。 “楚楚呢?” 他这才想起刚刚楚楚来了这边。 “下楼了,有东柳章跟着,不会出事。” 沈渐心里多了份酸楚,不知从何而来。 曹十三凑了过来,小声道:“南梅真没跟你动手,她就没跟你计较狐妃那件事?” 沈渐面不改色,瞥了这家伙一眼,“没影的传闻,你能信王张这家伙信口胡诌。” 王张举手示意,“不是我传出的流言,独孤可以证实,在我俩回琅琊前,消息就传回了大陆。” 沈渐咬牙。 他何尝不知都是月弦故意所为,要不然那些海商能传得有鼻子有眼,指名道姓,涂山明月宫有几个人能进出无碍? 他抬起手臂,轻轻揉了揉左胸。 …… 湖面上炸起了烟火。 明亮天穹背景下,烟花并不那么眩目,太阳仿佛坍缩成了一个光点,光线却强烈得令人不敢直视。 来了。 楼堂上响起惊呼声,坐在后排的不由自主起身,快步走向临湖窗口。 千钟晗大声提醒道:“有的是时间,大家别争道。” 沈渐对千重梯炼体一说兴趣不大,单就炼体而言,包括魔修在内,他敢说第二,真还没同龄人敢称第一。 他之所以刚到琅琊,水都没喝一口就跟王张跑来范阳,主要还是因为南梅的求助信,也事关楚楚的未来,他真不介意半道劫人,送天南也好,别的地方也罢,远离她那个为满足自身野心,连亲生儿女都照坑不误的母亲就对了。 自古帝王无亲情! 天空中光点在慢慢在扩大,湖面上烟花又爆响。 光线太强,甚至看不到烟花燃烧的火焰。 刺目的白光中,仿佛出现了一条条由明暗略微不同的光线构成的规则几何线条,仿佛登山台阶,一直延伸天际。 “青阳罗樵子要拔头筹,谁也别抢。” 一条灰影翻出窗台,掠向白光最刺眼处。 其他几座楼阁中也同样有人抢出,生怕晚一步就会吃亏似的。 “叫你们别抢。” 罗樵子嚣张的嗓音在湖面上回荡,数道明亮的光横掠过湖面,嗵嗵嗵嗵湖面炸起数丈高水柱,几名与罗樵子争先的修士竟被他术法打落湖中。 千钟家见怪不怪,每次千重梯现世,总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们早有准备,准备了轻快小舟,分波逐浪,来到落水处,将昏迷的客人从水中捞出,运往岸边。 也有被打落自行出水的,显然怕了对方强横霸道,不敢再去争先。 “这家伙够狠,哪跑出来这么号人物?” 沈渐半开玩笑问道。 “天师道外门弟子,他的传道人比较有名,天师道外门大真人彤云真君,出了名的护短,教出来的弟子也强横霸道惯了。” 曹十三对山上人和事如数家珍。 “也就炼神,还能强横到哪儿去。” 沈渐轻笑道。 曹十三道:“你现在究竟什么境界?” 以他们这种年纪,若无别的奇遇或是家族不惜代价拔高境界的话,道境炼神已然相当拔尖,不能上璀璨榜,至少也能紧跟璀璨榜上有名的天才明星不至于拉开太大差距。 沈渐拍着他的肩,“你得抓紧,不然真会给王张、独孤他们越甩越远。” 曹十三腰一拧,越窗而出,大声道:“王张,再赌一场,看谁登得更高,两千灵髓。” 王张大笑,随之掠起,“还能输给你。” 御谢拓起身道:“怎么样,大家都来赌一把。” 独孤道:“没钱,不过铁定赢你。” 御谢拓道:“你若输,就欠我一次,若赢,我输两千。” 这两人也去了。 沈渐本没打算去爬这千重梯,只是一个人留下好像也没啥意思,于是喝完杯中酒,这才缓缓起身,御风飘向湖面,行动不紧不慢,好多后来者呼啸着从湖面掠过,水花四溅,如同下起一场太阳暴雨。 楚楚不知从哪儿跟了过来,跟在他身后,张晓寒就在不远处,似乎正悄悄打量着他们。 “师父。” “你去见了他?” “嗯!” 沈渐看着她:“我可以送你离开。” 楚楚脸上忽然展开笑颜,然后抿着嘴轻声道:“我去南淤。” 沈渐很惊讶,不是惊讶她的决定,而是他发现楚楚好像真的长大了,有着她自己的坚持。 楚楚喃喃道:“我是娘的女儿,柳家后人,很多东西上天早就注定,我又不是师父,做不来跟命运抗争的事情。” 沈渐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梅初雪也来到他们身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只淡淡说道:“愚蠢。” 楚楚笑了,望向前方,“我一直都这样啊!” 沈渐想握她的手,指尖动了动,却没能将手伸出去。 南梅初雪瞪着他,咬着牙。“你也一样。” 沈渐脑子里面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 远处看千重梯除了躲在明亮光线之后,看起来和别的梯子没什么不同,到了才知道,你若想走上台阶,必须从第一阶开始攀爬,因为没有踏上第一阶的话,第二阶梯步就是虚幻的影子,根本无法脚踏实地,也无法感受到来自阳光的热度。 光线炙热,就算在第一阶上,也能烤得人大汗淋漓。 梯步也高得出奇,与沈渐齐眉。 他将手放在二阶边沿,指尖便从梯步划了过去,似乎脚没踩上去,第二阶梯步便不能凝成实质。 楚楚已经很快跳过四五级台阶,将他远远甩在身后,那个张晓寒也跟了上来,攀登速度很快,很快就跟上了楚楚。 南梅初雪忽然喃喃道:“或许我们都多虑了。” 沈渐赔着笑,“是啊!楚楚不也长大了吗?” 南梅初雪瞪着他,“你很失望?” 沈渐牵起她的手,往上跳跃,笑道:“失望什么?下次你能不能说清楚再动手。” 南梅初雪另一手在他手背上狠狠拧了一把,被他牵着的手却没有挣扎,“以后不准再去北大陆。” 沈渐脸上依然带着笑,“最近几年没那个时间,也没那空闲。” 南梅初雪板着脸。“你还是想去?” 沈渐道:“我的意思是,我没那么快去见南梅夫人。” “爱去不去,我只是个传话的。” 南梅初雪脸很红,不知是因为炙热,还是害羞。 第283章 尽头 沈渐走得很慢,并不急于往高处攀登,南梅耐着性子被他牵着走。 他之所慢,是因为炙热的阳光中蕴藏着火一般的仙法道韵,就像已经拆解出来的天地奥秘,等着他慢慢汲取消化,走得越快,反而没办法汲取到其间真意,会随着大量汗液流出,而消逝得干干净净。 “你能不能感受其间的仙韵?” 南梅初雪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是千钟家的仙石道韵?” “很有可能。” 沈渐一步步慢慢向前,当他不去留意台阶高低,注意力专注于道韵时,台阶也变得不那么有距离感,只要抬腿,不管高低,就能稳稳踩在下一级台阶之上。 他用耳密术提醒楚楚走慢一些,按照他的方法专注于阳光中的道韵。王张他们走得太快,强烈的白光下,已经看不见影子。 阳光确实有淬炼体魄的作用,然而这只是道韵带来的另一个作用罢了,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体会到其间真意。 沈渐发现,千钟家的人走得也很慢,比他稍快一些,显然他们早就了解,有一些道韵千钟家早已记录过,所以没必要细细品读。 千钟照也看见了他,眼中露出惊讶,旋即变得平静,随之而生的是一丝怨毒。 走得再慢,也是在步步登高。 一个时辰后,他已经来到了接近五百梯的地方。 天梯很宽,但这一段挤满了人,不少人坐在地上休息,不停喘着粗气,大口喝着水,有人脸上已流露出疲惫,嘴里喃喃自语。 不过他们显得很有礼貌,将中间留出了一条登梯之路。 曹十三就在前面不远,弯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像狗一样吐着舌头,汗水湿透了衣裳。 沈渐经过他身边时,伸出手指弹下他额头。 曹十三顿时愣住,呆呆地盯着他,嘴唇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沈渐伸出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着道:“怎么,不值你给壶好酒?” “一壶,一壶怎么够。”曹十三掏出好几壶塞进他手里。 一大篇炼体道诀岂止几壶酒!要他马上掏几万灵髓,他都能毫不犹豫。“兄弟谢了。” 沈渐道:“兄弟还说什么谢字,走慢些,体会下阳光中的道韵,或许有更多收获。” 他没有停留,牵着南梅的手继续向上。 很快他来到了楚楚身边,张晓寒就在她前面不远,好像刻意在等。 “怎么样,感受到了什么?” 楚楚喘着粗气,意志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好像抓住了一点意思,比较零碎。” 沈渐道:“这跟你以前学的不太一样,需要慢慢来,找准那个意思就对了,以后也能慢慢按那个意思摸索着修行。” 说着话,他又抬起手臂,轻轻拂过她的额头,额头上全是汗珠。 楚楚愣了愣,明亮的眼睛中露出了笑意。 “师父不怪我任性?” 你还叫任性!你真的任性的话……嗨!沈渐给她一块长方形石头:“用来磨刀不错,就当我送你的礼物。” 无生谷切来的石头他分别给了月弦,这次又给了南梅、曹十三和御谢拓,手上还剩下四块,这又送出一块,剩下三块正好给王献、丁冲和幽牙澜月,他原本预计给自己留下一块,不过现在看起来,已经用不着,无量境后,凝出的刀罡远比任何武器更加好用。 “下次找到好东西,再去南淤找你。” 主要好久观象没跟自己联系,不知道他能不能从归墟里面弄几件仙兵出来。 楚楚笑了,笑得很开心。 “谢谢师父。” 沈渐道:“以前这么叫,我还真有点心虚,现在好多了。” 他经过张晓寒身边时候,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然后他听到身后楚楚清脆的嗓音:“我师父送的,怎么样,不错吧!” “这是……砻青石,他怎么弄来的?” 这小子还有些见识,原来叫砻青石!沈渐心里感叹,想想也正常,驭龙张成天与海打交道,海中有蛟龙之属,与相柳有血脉关系,见过也不算奇怪。 南梅道:“你不是挺悭吝一个人吗?这么贵重的东西就送了,不觉得舍不得。” “我是那种人吗?我一向觉得自己挺大方的。” “呸!仙道院的时候就有人传,你结交老四就为了蹭吃蹭喝,结交丁冲也就为了找个帮你挡拳头的,说你们出去喝酒,从来就没掏过腰包。” 沈渐笑了,大笑,“那个时候我掏钱不是打人家王献的脸。” 六百多梯后,南梅初雪已经疲惫不堪,腿都抬不起来,罗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交替过多少轮。 “你走吧!我不行了。” “这么容易放弃?” 南梅初雪瞪着他,咬着后槽牙:“我会在后面盯着你,这次别想再逃。” 真是的,刚刚才恶意满满在悬廊上刺了他一枪,现在又……女人真不好理解!沈渐松开手,继续前行。 王张、独孤、御谢拓都在前面,基本上到了强弩之末,正喝水休息。 沈渐如法炮制,给了御谢拓一段道诀,又给王张、独孤补充了些,都是按最近所悟,挑拣适合他们的醍醐灌顶。 几步之后,来到千钟家一行人身边。 千钟照看着他,默默侧身让路,沈渐笑着道:“你我之间过节,都因尊夫人而起,你已娶了她,没必要对我如此敌视吧!” “别提我妻子,她跟你没半文钱关系。” 千钟照的怒火出乎沈渐意料,感觉他的愤怒犹胜当年在归墟被逼签字画押,可能七阀子弟回到自家地盘上觉着有了底气。 他只能这么想,不然还能是啥! 千钟家一行之前还有几个萧家子弟,同样没给沈渐好脸色,他在悬廊真实名号传开后,自然会引起大家议论,毕竟曾经杀过太子,杀过东柳山,跟王郎闯过沧浪城,对于大多数世家子,这种经历简直不可想象。萧家子弟更有切身体会,他家天骄子萧塬至今下落不明,此事与眼前这家伙不无关系。 走在前面的人大多是把千重梯当成了炼体,接近七百,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坚持到这里的,毅力算得上相当出众。 这些人与前面恭敬谦让的修行者不同,但凡有人越过他踏上下一阶,都会招来他们充满敌意的目光。 沈渐不在乎,这些角色真想做点什么的话,他倒是很乐意把他们送回老家,左右很久没在仙朝大陆闹出过动静,用这种方式宣告回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刚数着七百梯走过,真还有人没长眼睛。 这人就是最早越众而出,登上千重梯那位,天师道外门弟子。 从他手里闪出一道寒光。 沈渐没躲,五百梯以后的千重梯已不如下边宽敞,七百梯后梯步窄得只容得下两人并肩,想躲也没地可躲。 两只脚还不能离地,一旦离地,天梯很可能转实为虚,再无落脚实地。 这家伙出手也够阴险,寒光直接扫向沈渐膝盖。 “你是天师道外门弟子?” 寒光扫在沈渐膝盖上,突然就分成两截,擦着衣摆掠了过去。 那人怔了怔,“你也是?” “是你奶奶,我是你爷。” 沈渐一拳砸在他胸口,拳罡体内爆开,整个护体真气尽破,然后变拳为抓,揪住这人胸口,左手中食二指并指点在他胸腹上,指尖如刀,轻松穿破肌肉。 再提起手指,指间多了只似幻似真的八门尺。 那人面部扭曲,痛苦不堪,看起来尤为狰狞。 无论那个修行士灵契物被人从窍腑中拔出,感觉都不好受。灵契通达仙识,安居窍腑,血肉相连,气府相通,活生生拔除,正如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剥皮剜心,搁谁都受不了。 “你敢……”那人已经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更别说叫了。 沈渐道:“有何不敢。” 八门尺在他指间逐渐凝实,手掌一握,一件温养数十年的法宝就在指缝间化作齑粉,变作点点流光飘散在炙热的阳光中。 那人杀猪般大叫起来,七窍流血,沈渐将他提离地面,然后松手,他便从数百丈高的坠落下去。 果不其然,双脚一旦离开地面,千重梯立即便化实为虚。 没等此人坠入湖面,一条长鞭破空而至,抖出一个圆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这人腰间。 长鞭一抖,迅速将人拖回岸边。 出手救人的是千钟家一名族老,自有门中后生将此人带走治疗。 “籍老,那年轻人就是小照提过的沈渐?” 他身边还有一位族老,千钟照之父。 “是啊!手上不还捏着照儿的欠条血契。” “沧浪城接家主万丝红柳的也是他?” “还能有假。” “这小子什么来头?” “仙道院出身,骆道人亲传,又跟王郎扯上了关系,萧塬、太子成、东柳山都折他手上,照儿这个跟头栽得不冤。” “王郎!又是该死的王郎,难怪出手如此狠毒,莫非他也想有朝一日登榜!” 老人脸上露出愤愤之色。 若非王郎,千钟家族岂会被朝廷乘机扼诈。 千钟籍淡淡道:“他已经不在璀璨榜上。” “啥!”老人神色更惊,脸上每道皱纹都写着震愕。 璀璨榜本就是记录道境以下,最有发展潜力修行者榜单,消失榜单的理由不外有四,一、身死道消;二、受伤跌境,大道无望;三、遇上天堑无法突破,泯灭众人;四、破境。 沈渐现在样子和前两者全不沾边,如此年轻即使遇上天堑也不会这么快下榜,最大可能就只有最后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 “家主知不知他来了?” 千钟籍哼哼几声,道:“你说呢?” 老人怔了怔,讶然道:“家主怎会让王郎的人来范阳肆意妄为?” 千钟籍这次连回答都省了,跟傻子说话,简直浪费口水。 …… 梯步越高,空气越发炽热,仿佛燃烧的铁水一样涌进了肺里,皮肤就像着了火,侵彻进肌肉纹理间,骨髓也在烧灼。 沈渐眯起眼望着前方,那团白光中多出一点清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不是表示那里的灼热已经达到极致。 那里是不是千重梯尽头? 第284章 会面 尽头后面是什么? 沈渐突然有了种探索奥秘的冲动,汲取仙法与拆解天门碎片一样,开头比较难,越到后面,不用刻意神识专注,飘散阳光中的道韵自己都会主动钻进脑子里面。 所以他行走的步伐越来越快,比普通人上楼梯还快出许多。 远远落在后边的千钟家成员望尘莫及,此时沈渐所在位置已然超过了家族文字记载的最好成绩。 “这家伙是不是人?他怎么没被烧死!” 有人大声咒骂起来。 千钟照居然没有参与其中,眼睛里面充满了萧索和失落。 隔岸观景的千钟籍也不由自主起身,喃喃道:“难道……会有奇迹……” 另外那个老人也起身,眯眼看向高处,“万一,万一他不愿配合该如何是好?” 千钟籍怒道:“你莫非想违背祖训?” …… 已经回到楼阁休息的楚楚和南梅趴在窗台上瞧着天空,她们看不见高处的情景,但能够从湖堤那边的喧哗声听出一二。 “难道是师父破了千重梯登高纪录?” “那家伙的话,能走到最高处我都不意外。” 南梅初雪嘴角含春,不知道在想什么? “以后你要嫁给他,我是叫你初雪姐呢!还是师娘?” “呸,谁要当你师娘,自己个当师娘去。” “哈!初雪姐又说笑了,我怎么当自己师娘……”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南梅初雪看向左侧,看见她眼里无数忧伤。 …… 曹十三也回到了楼阁,全身散了一架一样瘫在圈椅上,屋子里已经躺了不少人,多数人连五百梯都没熬过。 天才与天才还是有区别的。 曹十三也就吃了炼师的亏,修行路不同,体魄强度远低于王张、御谢拓之流,跟独孤比,就更不用提,他们几个,如果没有沈渐,独孤无疑就是那个恐怖到变态的怪物。 当然他不知道,独孤如今还能好好活着,全仗沈渐给他解决了血脉冲突的难关。 王张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一头扎在圈椅中,长长吐着粗气。 曹十三哀嚎道:“奶奶的,又输。” 王张这次没兴奋,反而愤愤道:“滚你,老子没脸收,居然输给了老谢。” 曹十三大笑,笑得手舞足蹈。 能见一向嚣张的王张吃瘪,输钱也是一种乐趣,反正他又不差钱。 王张喃喃:“沈渐能不能走过八百四十八梯。”不是提问,而是唏嘘。 曹十三道:“我赌能。” 引来不少旁边身后白眼,八百四十八梯是千钟家族有记载的最高纪录,由千余年前一位千钟家前辈创造,至今无人打破。 千钟家为此立了石碑在湖畔堤岸上。 千钟晗从楼梯走上来,停在了窗边,一脸呆滞,望着天际高处。 天色渐近黄昏,千重梯所在依然光明耀目。 王张道:“还有两刻太阳落坡,不知老谢和独孤下来没有,沈渐又走多少梯?” 千钟晗忽然说道:“离开河堤的时候,族老们说已到九百四十二梯。” 声音不大,引得满座哗然。 曹十三甚至一扫颓废,拿起筷子敲出了清脆欢快的节奏。 …… 御谢拓和独孤踉踉跄跄走上楼,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落过水。 窗外日头西落,湖面闪耀红霞,千重梯消失在天际。 “沈渐呢?” 独孤摇了摇头,道:“我是从八百一十二梯摔下来的,没看见别人。” 御谢拓垂着头,“我在他后面,前后还有千钟家几人。” 大家目光全看向千钟晗。 “别看我,千重梯一旦消失,所有人都会从天梯上坠落,不可能消失,除非他自己有余力御风遁走。” 南梅初雪和楚楚也从悬廊那边推门而入。 他去了哪儿? 所有人心头都提出了疑问。 …… 沈渐没有消失,而是走进了白光里。 当他跨过千重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他就走进了光明。 光明的背后是黑暗。 他印象中听过这么一句很无聊的话,眼睛受到强光刺激太久,无论谁走进一处光线不那么强的地方,眼前都会变得一片漆黑。 于是他站在原地停了好长一段时间。 耳边传来苍老而无力的声音:“没想到最终走进光明的人会是你。” 沈渐记得他听过这个声音,上次听到的时候,这个声音骄傲、狂妄、自信、中气十足,当然他有这种资格。 “千钟前辈。” “你记性不错。” 一个身影在眼前慢慢清晰。 曾经那个体格魁梧,头发一丝不乱,浓眉脸方,眼神锐利,衣着讲究,挺拔如泥塑的千钟家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头发花白凌乱,身材干瘪,两目无神,穿了件皱巴巴棉袍,略有些佝偻的老人。 他还在咳嗽,咳的时候,以手捂嘴,干瘪的双肩不停颤抖。 如果不是声音,沈渐很难把他和沧浪城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千钟一棠重合起来。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先挨王郎一剑,再被司马青衫从后面砍一剑,无论谁都会变成这种样子,你没去看萧长渝,他可能比我更惨。” 老人仰面大笑,笑着笑着,又弯下腰大声咳嗽。 沈渐讪讪道:“前辈还是多休息,能不能指条路,我就不打扰了。” 老人直起腰,灰白的眼睛看着他,说道:“你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不用指路。” 沈渐感知到天门碎片就在附近,而且这里就是一座壶天。他只是疑惑,为何光明后面就是壶天,既然千重梯与壶天紧密相连,千钟家子弟攀爬的意义又在哪里?僅僅借大日焚身来炼体?不像啊!千钟家的人汲取仙法道韵比他还认真。 老人笑道:“不用怀疑,虽然上次你我见面并不愉快,老夫这次是诚心诚意请你参悟钟家道基灵柱。” 沈渐很仔细咀嚼着他所用措辞,这是他第一次有人用柱这个字称呼天门碎片。 第285章 万年旧事 有门就有柱,撑起门的就是门柱。 也有人把一枝独秀朝天的东西的称为柱,不过在他的神识画面中,千钟家天门碎片不像柱子,而是一个不太圆,也不方的球形石头,一半与壶天中崖石融在了一起,另一半露在外面,黑色中透着岩浆般火石红,周围水雾蒸腾,正慢慢失去热度。 “刚才的千重梯就是道基灵柱每隔十年爆发出的一股能量,你既然能走通整个能量桥,说明你和灵柱的道意相契,能量中的道意就像一把钥匙,参透了它,就能把道基灵柱里面的道韵完全串联起来,从而获得灵柱中所有道法仙韵。” 这些本该是千钟家族绝不外传的秘密,千钟家也从来不邀请外人进入他们的壶天秘境参悟独属家族的秘密。沈渐当初让千钟照写下那份欠条,其实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意图,所以悬廊上千钟照拒绝他时,他并没有觉得意外。 然而这个老人就这么轻易把秘密说了出来,并且盛情邀请,反倒他让心头七上八下。 他更清楚,面对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他同样毫无胜算,仙境炼虚,就算生命燃烧殆尽,只要他不计生死,爆发出的杀力也绝非刚入无量境的他可以抵挡。 正如白山君重伤夜魅一击,前车之鉴,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你参悟过不止一块天门碎片吧!” 老人的话让沈渐张大了嘴巴。 ‘天门碎片’这个词,除了观象,他还是第一次从其他人嘴里听到。 他只能装傻。 老人苦笑道:“你不知道也很正常,知道这个说法的,只有我们七阀家主,天问楼某些主事人,影阁阁主,魔天天君以及十大魔君。” 沈渐听得惊心动魄,光这几个头衔,已经足够让天下所有人震惊:“为何告诉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老人淡淡道:“数千年来,能走过这条千重梯的人只有你一个。” 沈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道:“这只是赶巧了。” 老人笑道:“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天意选择后的必然结果。钟家一代先祖就留下过遗训,但凡有一天,某个人得到道基灵柱完全认可,他就有可能是带领我们回到故土的天选之子。” 卧槽,天选之子这种肉麻话都能说出口。不对,故土!难道千钟家族来自与观象同一个地方?他们就是通过天门来到这里的外来人! 七阀,天问楼,影阁,魔天,他们都和观象一样是外来者? 古老的存在,历史甚至悠远超过了最早的仙家山头道源宫。 沈渐感觉在观象那里没听到过的尘封旧事很可能在今天解开谜团。 “故土,什么故土?” “故土当然是我们钟家原本就应该居住的地方。” “难道不是范阳?” “范阳只是客居之地,无奈之后的选择。” “能不能说明白点?” “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你之后,你就是未来钟家新的领路人,钟家全族九千四百口都将听从你的指引,你也有责任将道基灵柱中秘密告诉钟家。” 老人家,你是不是扔包袱啊!沈渐哭笑不得,不过他在神道宗已遭遇过一次,也不算太过震惊。 只不过宫素然知道的真相,不如千钟一棠全面,靠推衍得出的结论,也就是个管中窥豹的结果,月弦同样如此。 “我可以拒绝吗?” “可以,等你承认了做钟家领路人之后,你所做的决定,钟家将无条件执行。” 老人的话纯属耍无赖。 沈渐并非那种敝帚自珍的人,相反他认为这件东西原本就属于钟家,人家收藏了几千上万年,你非得说不是人家的,那也不合适。 “好我答应把参悟到的所有秘密抄录成册,交给前辈。” 老人嗤的笑出声,“小伙子,给一个老头子耍心眼,你不觉得嫩了点。” 沈渐道:“耍什么心眼?我不是答应了你的条件,你是不是觉得我会私藏?” 老人道:“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你得对钟家担起责任。” 沈渐道:“我又不姓钟。” 老人笑道:“钟家姑娘没有两千也有一千五,选几个入得了你眼的总行吧!” 沈渐严词拒绝了老人的提议,正色道:“我有喜欢的人。” 老人道:“梅家姑娘,那也没关系,你年轻身体倍棒,多娶几个也不打紧,如果梅家有意见,我来摆平,将来就算你要娶七阀所有家的姑娘,我都可以帮你保媒。” 老人家,你能不能正经点。沈渐暗自腹诽,嘴上说道:“能不能跳过这个话题,好吧!我退一步,将来我会经常跟你们保持联系。” 老人眨了眨了眼,道:“真不想娶几个钟家小姑娘?” 沈渐道:“不。” 老人大笑,笑过之后,又开始剧烈咳嗽。 沈渐坐了下来,反正天门碎片就摆在那里,早接触晚接触总会接触,他更想听老人掌握的那些秘密。 “钟家先祖来自这片星空之外,先祖称之为九重天星的地方,那里有无数仙人生活,修行环境远比此地优渥,他们之所以不惜离乡背井来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是创世之神故意藏起来的一处秘密星空,他们怀疑,这里极可能藏着创世之神离开他创造的天地前,留下的某些秘密。” “然而,想开启这片星空,除非集中神灵仙道之力,才能模仿出创世神些许神意,从而开启通往星空之门,天门就是天启这扇门的钥匙。” “钟家圣祖便是天门缔造者之一,你眼前那块道基灵柱便是他所炼造,钟家先祖也是走进这座天门的先行者,其余六阀家族情况和钟家差不多,包括现在的天问楼,影阁,我们都属于仙道一方。” “不过一众神灵仙道,毕竟不是创世神本尊,天门很快就发生了崩塌,先行队伍在这次崩塌中身死道消者将近七成,于是存活下来的三成,却又因神灵和仙道之间,自身宿怨矛盾相互指责,甚至开始战斗,这也不奇怪,神灵和仙道积怨原本就深,若非大家有共同目标,天门原本就不可能出现。” “双方争斗不下,于是选择暂时罢手,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地盘,刻意留出了一个缓冲地带,约定寻回所有天门碎片后,重新建成天门,找到回家的路。” 沈渐忍不住摸出一壶酒,想了想还是先递给老人,老人摆了摆手,弯下腰咳嗽着。 “缓冲地带?莫非就是仙朝大陆?” 老人笑了笑,说道:“看来你知道得比你装出来的多得多。” 沈渐道:“天问楼和影阁杀过我几次,多多少少从他们嘴里听到过一些事。” “听到过什么?” “比如你们和影阁都是叛徒等等。” 其实李素梅确实说过影阁是天问楼的叛徒,压根就没提过七阀,他也是从老人前面的话联系而来。 老人笑了笑,“天问楼一帮不切实际的空想者,也好意思指责别人。” “我们确实与天问楼同出仙道一脉,而且天问楼中也有七阀先祖血脉,七阀就是从东海蓬莱仙岛走出来寻找天门碎片的探索者队伍,因为我们身上都负有天门缔造者血脉,道韵一脉相承,找起来更加容易。” 沈渐忍不住插嘴道:“既然你们先祖能炼出天门碎片,为何无法解开碎片秘密?” 老人翻了个白眼道:“我有说过先祖炼造了天门碎片吗?” 不等沈渐开口,他接着道:“炼造天门的,是圣祖,开创道脉的圣祖,先祖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能一样吗?” 沈渐赶紧闭紧嘴巴。 “先祖们幸不辱命,找到了碎片,这个过程很长,长到了先祖们已经不愿意再回蓬莱仙岛,而且还有很多碎片落到了这片天地与我们长相、习性一样的当地人手上,他们也从中得到了仙意神韵,这就是后来的山上五宗,也是朝廷手上那两块碎片最早的承缘者,而且他们所悟到的东西并不弱于先祖,明抢肯定不行,只能定居下来,相互融合。” “神灵们也在做同样的事,当他们搜寻完自家地盘上的碎片之后,就开始向这片大陆渗透,战争就这么不可避免发生了,北大陆的妖族也一样,天门碎片教给了他们修行,他们同样不会甘心被别的族群吞并。” 说到这里,老人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后来的事情,你在仙道院这么久,应该读过那些前人记载,我再说,几年都说不完,也没有意义。” 沈渐道:“前辈说的领路人,意思是不是帮你们找到回家的路?” 老人叹着气:“回家,其实在我们这些眼中,这里才是家,先祖描述的故乡再美好,那也只是万年前的镜花水月而已。” 他看着沈渐:“领路人,那是先祖留下的遗愿,而我所想的,不过是帮钟家找一个未来可以依仗的靠山,保证钟家不会在未来某一天,被越发野心膨胀的天问楼和朝廷吞并而消失。” 天问楼、朝廷。 破坏他们所谓的谋划,不正好投缘。 沈渐给老人吃了个定心丸,同样给自己找了个相当不错的后援靠山。 哈哈!有神道宗,千钟家族,还有南梅,道源宫可待争取,小爷将来在仙朝大陆还不得横着走,连女帝那老妖婆将来也不得不怕老子三分。 想到这些他就兴奋,肩膀也沉重了几分。 第286章 钟家领路人 楼上客人陆续离开,只剩下了王张一行。 “千钟晗,我朋友究竟去了哪儿?” 面对王张的质问,千钟晗一脸无奈。 他专门向长老们打听过,老人们似乎对提问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连个生死都没有准确回复,他又能回答出什么?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兄长千钟照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毕竟兄长与沈渐间恩怨,他多少知道一点。 南梅初雪怒了,大声道:“如果今天你们千钟家不拿出明确答复,南梅家族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曹十三也骂咧咧道:“曹家也一样。” 千钟晗两手一摊,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我只知道沈渐并未从千重梯下来,你们找我要人,我又从何得知?” 他叹了口气,说道:“不如这样,诸位先回各自客馆休息,一旦有了消息,我好马上过来通知。” “也只能如此了。” 御谢拓性格比较温和,也最容易说话。 南梅初雪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楚楚也一样,始终看着窗外,眼睛里面反着光。 王张不耐烦地挥着手,大声道:“你说不出所以然,就请你家老人出来说话,少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今天不给答复,我就还不走了,天晓得你们千钟家打什么鬼主意。” 楼梯轻响,有人拾级而上。 众人望去,却不是沈渐是谁? “你这家伙去了哪儿,叫大家一通着急……” 南梅初雪本想迎上去,却发现沈渐身后还跟着千钟家两位老人,马上停下了脚步。 “父亲,桐老。” 千钟晗躬身行礼,眼角余光却在沈渐身上来回。 沈渐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千钟晗身子一僵,看向两位老人,发现他们神色如常,对沈渐突兀举动视若无睹,心头不免纳闷,“没有。” 沈渐又摆了摆手,说道:“二位先回吧!我跟几位朋友聊上几句。” 那份口气,不像在跟长辈说话,反倒像在吩咐。 “你这家伙,究竟去了哪儿?怎么千钟家的老……老前辈对你如此恭敬?” 曹十三百思不得其解,扬起微圆的下巴好奇打听。 沈渐没马上回答,而是笑着对千钟晗道:“去拿些新鲜酒菜过来,我要跟几位朋友边吃边聊。” 千钟晗愠怒,没好气道:“要吃饭喝酒回客馆去,那边有专人安排,这里只管午食。” “是吗?”沈渐微笑,往楼梯看了眼,说道:“用不用我自己去找二位长老?” 千钟晗瞠目,怔了半晌,一跺脚,转身就走。“等着。” “这家伙……”曹十三呵呵。 众人坐下,沈渐偷瞄了眼南梅,赶紧说道:“刚刚跟千钟家主见过面,最近一段可能我得留在这里。” “什么?跟千钟家主见了面!” “你小子刚才是不是走到了千重梯尽头?” “千重梯顶端究竟是什么?” “你要留在千钟家?” …… 虽然只有六张嘴,每个人问出的问题不尽相同,让沈渐很难回答。 有的事情本来也不宜告知,毕竟牵涉千钟家秘密,虽然不姓钟,但此刻的他肩负着钟家责任。 沈渐虚按了下手掌,让他们安静下来。 他看着楚楚,说道:“等这边事情了结,我会来南淤国看你。” 楚楚咬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 “你呢!”沈渐看着南梅。 南梅初雪哼了一声,道:“我送楚楚,别忘了我在南淤等你。” 沈渐在众人吃瓜的眼神中面不改色,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独孤道:“能不能留在千钟家等你?” 沈渐点了点头道:“这个……应该问题不大。” 王张道:“算我一个,反正回家一个人也无聊,留在这儿,还能跟独孤切磋切磋。” 御谢拓叹道:“你们都有空,我可没你们好命,事情多得连坐下来喝口酒的时间都没有,这次要不是南梅的书信,家里哪会轻易放我出来。” 曹十三眉毛都快皱成了一条线,说的话也跟御谢拓差不太多。 两家如今都在为朝廷备战,需要做的事情自然不少。 楚楚忽然说道:“南梅姐要是也想留下来,就留下吧!张……张晓寒答应与我们同行,反正再往南行,很快就进入南淤地界,有他在,路上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南梅把住了楚楚的肩膀,柔声道:“答应过你要陪你一起,他既然在这儿没什么危险,我留下算几个意思,留这里还不如回天南呢!” 她晃着楚楚的肩,笑道:“该不会怕我打扰你跟张六子增进了解吧!” “自然不是。”楚楚红着脸,眼角余光不停瞟向另一个方向。 …… 沈渐回到了钟家壶天秘境中,来到了那块千钟家道基灵柱前。 这里已经没了别人,就连千钟一棠也不知去了哪里。 于是沈渐收敛起离别的心酸,开始认真拆解起这块天门碎片道韵来。 有了白帝城经验,开局变得没那么困难,加上千重梯上已经获得了碎片中道韵钥匙,找出线头变得更加容易。 千钟家的祠堂内,几位长老坐在椅子上,面有忧色。 “家祖到底怎么想的,难道咱千世之家,真要把命运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 千钟籍瞪着说话这人,沉声道:“钟樯,小心你的措辞。” “措辞,难道我说错了。”千钟樯脸上大写的不服,毕竟他是钟家十八支血脉其中一支的代表,家主之下,长老有各自支脉的全权处置权力,相互之间地位平等,“如果钟家已经沦落到需要外人来指手画脚,我千钟樯宁可死,也不会听从某个外人的指点。” 另一长老千钟晦道:“樯长老这么硬气,怎未见得朝廷大军包围时率族人挺身而出,没记错的话,朝廷军队包围时,驻地就在你们浸寒山庄旁边。” “钟晦,你什么意思。” 千钟樯噌地起身,旁边两位长老赶紧拉住。 千钟晦并未住口,不冷不热道:“怎么,樯长老窝里横勇气十足了,若非老祖为了咱们这些不肖子孙,亲自出手震慑三名仙将,伤了修行根本,还轮得到你这家伙在这里大言不惭。” 千钟樯忍无可忍,五指一张一握,一团明亮光束便当头砸向千钟晦头顶。 对方也不示弱,单手一挥,长鞭抖出大大小小数十个圆圈。 叮叮当当一串爆响。 “够了。” 千钟籍出剑斩开两人术法。 千钟樯好像没打算收手,两只手掌光芒夺目,疾挥出去。 在座除了千钟籍没人出手制止,千世家族就是这样,大家各有心思,又是群龙无首之际,都巴不得家族内部沉不住气的先打个你死我活,自削实力。 第287章 自海上来 一只手从祠堂天花板伸了出来,手上布满皱纹和青筋,像千年古树冒出地表的根。 千钟樯的手掌尚未递到目标面前,就被这只手拎了起来,远远扔了出去,摔出祠堂大门,重重跌倒在外面的庭院里面,坚硬的青石砖地面也被砸出一个大坑。 祠堂里面跪倒一片。 “家主。” 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被扔出去,扔出祠堂意味着什么?每个钟家人心里都清楚。 “让浸寒一脉换个人作主。” “是。” “把他列入支援朝廷名单,能活下来,再考虑家法惩处。” “是。” “现在还有谁不想遵守祖宗训示的?” “……”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 千钟一棠叹了口气,幽幽道:“老夫活不了多久,现在你们还能慑伏于老夫淫威下,等我一死,你们一个个的真能遵照祖宗遗训行事?算了吧!反正两腿一蹬,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爱谁谁,干我屁事,打个你死我活也好,败光祖业也罢,各有天命,老夫也管不得许多。” 说完这句话,祠堂内一片沉寂。 过了好久,千钟籍这才起身,看着门外仍然躺着未起的堂兄弟,吩咐几个家族子弟将他抬回浸寒庄园,又按家主指示让人通知浸寒一脉重选长老。 “家主的话大家听得清楚,诸位谁还对此有意见,尽管说出来,别学樯长老动不动就耍脾气动手就行。” 这种情况下,谁会出声。 “那就这么的,不过这件事,大家知道就行,不许外传,连身边人都不要透露半个字,至于这些日子那个人的照料,在座就轮流着来,不可假手于人。” …… 仙朝大陆东海上,一艘巨大的海船四分五裂。 数十名身上散发金光,头顶光溜的佛门弟子从破碎的海船中冲出,踏波逐浪,迅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数十支金刚杵抛向空中,显化成硕大金色天柱,分布海面四方,天柱间形成金色帷幕,遮天盖地。 山寂大师口宣佛号,朗声道:“王郎,佛门无意与你为敌,何苦不死不休。” 王郎持剑,一身剑气如瀑布流泻,海水激荡,后浪推前浪,形成一圈圈高达数丈巨浪,源源不断涌向四周。 好些个悬空海面的佛门弟子,浪头下摇摇晃晃,无法保持身体平衡。 另一名耳垂过肩的高僧怒道:“别给脸不要脸,真当佛门不能把你怎样!” 王郎望向高僧,嘴里只说了两个字:“不服!” 这位高僧来自佛国莲生天,在自己地盘上那可是说一不二,地位崇高的活佛之一,本身拥有阿那含果位,沙门四果中僅次于最高阿罗汉果位,谓已断欲界思惑,不需还生欲界,解脱生死不应后有,有无生意,也有人称谓无生罗汉。 他不像山寂,常年行走仙朝大陆,修的是禅法宗,并不了解眼前这个对手,说了些威胁的话语,“贫僧不染红尘,不造杀孽……但遇上你这等不识好歹,非得与佛门为敌的痴顽之徒,不得已也将化身怒目金刚身,以无边佛法……还世界一片清净天。” 王郎就这么看着他,听他废话连篇,等他口绽莲花说完,淡然道:“那就开干啊!” 从头到尾,他就出了一剑,说了两句话。 不服。 干就是了。 废话再多,最后也是拳头大有理。 这是从魔天到仙朝再到北大陆一成不变的通行法则,只不过各个大陆用不同方式把它包装成了别人认不出的样子。 高僧来不及再次开口。 又一剑递出。 这次递向了废话连篇的莲生天高僧。 那位高僧面色微变,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嘴唇嚅动,身上袈裟金色线条迅速流转,形成一口金色圆罩,将他笼罩其间,流动的线条也显化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经文,流动中响起低沉而空灵的诵经吟唱。袈裟自行脱落,飘然而下,化作一朵红云踩在高僧脚底。 满天金光大作,整个金刚杵天柱金光大盛,佛经文字浮现,阵阵唱经声响彻天地。 只是剑气劈下,本以为可以抗衡的高僧,却发现经文金字空隙间,出现了一条不和谐的银线,嚓一声,经文障被劈裂开,剑光瞬间到了眉眼间。 高僧浑身如镀成金身,宝相庄严,口宣: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剑气如撞南墙,砰然消散。 王郎撇嘴,“尊个屁!” 又一剑。 高僧可能忘了,沧浪城中,王郎一剑便令拥有不动明王身的应供罗汉法身破碎,重伤逃逸,他比那位阿罗汉还低了一个境界,如何抵挡得对方倾力出手。 法相当场斩碎。 金光流散四方,数十名僧人构成的金刚阵幕也摇晃不已,眼看下一刹便会坍塌无形。 山寂一掌虚按,一个金光闪闪的掌印飞向王郎。 攻敌必救,这是眼下唯一能施展的手段。 若再给王郎挥出一剑,不但金刚伏魔阵会塌,阵中数十名僧人,包括莲生天高僧肉身都会受到重创。 王郎头也不回,脚下海水激荡起数十丈滔天巨浪。 金手印湮没在海水中,悄无声息。 剑递出。 金刚伏魔阵彻底坍塌,莲生天高僧肉身被纵横交错的剑光切割成无数块,鲜红的血洒落海面。 高僧的血也是红的,红色中带着点点金光。 山寂飘然疾退,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与王郎有过交集,虽无交情,毕竟也对他剑无所羁的随性深感佩服,佛门确实不想与之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然而如今,他剑斩莲生天佛子,让他身死轮回,这种仇怨已经结得深得不能再深。 “杀贼、无生、应供,在小爷剑下也不过如此。” 王郎看着漂浮在海面,起伏不定的众僧,冽然道:“告诉我,你们消息从而来,我可以考虑不去佛国砍了你们佛陀留下金身法相。” 山寂低吟佛唱,垂目道:“不可说,说不得。” 王郎冷哼,“那我先拆法轮寺,再上须弥山。” 山寂不再回答,口中只念:“众生需渡无量劫,离开深狱一执念,众生皆虚妄,俄而为人、俄而为鬼、俄而作畜生、俄而生天、俄而入地狱……菩提者,觉也,觉则度尽无边众生……” 第288章 千钟家脂粉阵 “沈师用不用休息一会儿。” 千钟籍弯着腰站在沈渐身后,手上拿了把蒲扇帮他扇着风。 如果让千钟照看到他亲爹这副狗腿样,他会不会气死。沈渐心头得意,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是在下话多了打扰了沈师。” 沈渐哈哈大笑,说道:“不是,前辈无需挂怀,我也就想到些好笑的事情。” 千钟籍伸长脖子,嘴里啧啧称赞:“沈师写出了六百多篇道诀,这已经超过了钟家现存道诀的四倍有余。” 沈渐道:“还剩最后一篇,写完这些,隔日我准备跟王张、独孤一起离开。” 千钟籍道:“我会给沈师准备一切所需,包括能快速沟通的传信飞箭,都是请曹家专门打造,虽说成本高,但物超所值,速度和传信距离远超符书,一旦沈师有需要,飞箭传送过来,钟家必定全力相助。” 沈渐笑了笑,继续誊写。 “那支储物法宝还给千钟照没有?里面一些零碎物件用了些,希望他不要太介意。” “嗨!就一件小玩意,小辈的玩意儿,沈渐哪用介意,给他个教训也好,我还想着装些沈师路上要用的物件,一路上用着方便呢!” “这样不好吧!以前与你们钟家无关抢他的东西天经地义,谁叫他不懂进退,现在嘛!都自己人,还也就还了。” “沈师都说自己人了,这次能不能带着照儿出去开开眼界,能跟在沈师身边,也是他的造化。” “人家新婚燕尔,你让他跟我去混不太好吧!” 千钟籍长吁了口气,“一言难尽,那陆家小姐第三天便独自回门,早已不住范阳。” “啊!”不知为何,沈渐心头总有些隐隐不安,勉强笑道:“照兄心气高,与他之间总有点芥蒂未解,还是再过些日子再说这些,这些道诀中有几种比较适合于他,让他先在家静心修行最好。” 千钟籍看起来相当遗憾。 “一棠前辈交代把这些道诀交与你处保管,想来他已对你有所交代。” “是,老祖交代,如今家族人心不齐,需严格筛选接触道诀之人,包括某些一心与朝廷拉近关系的支脉,本来老祖是想沈师来做,然沈师不愿留在范阳,也就只能矮子里面挑高个子了。” 沈渐笑道:“前辈个子可不矮。” …… 书写完道诀,沈渐沐浴熏香,换了身钟家准备的锦衫,这身衣服可不便宜,光天材地宝材料,就花了钟家足足十万灵髓,再加上请女修缝衣,天师道高境亲手作符绣制,一件看似不起眼袍子,前后花销不下二十万灵髓之数。 这种袍子原本也只给家主准备,如今沈渐在钟家的地位,已经相当于不挂头衔的家主。 当他出门,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他住的地方外面总有很多女孩。 他住的是罄音园,而且住在相当核心的一座院子里面,当然也只住了两三天而已,毕竟三天前才刚从壶天秘境出来。 王张和独孤都安排住在了罄音园外围,专门给客人准备的客馆院落,环境自然也不错,而且钟家好吃好喝招待着,还有灵髓提供给他们修行。 有女孩们看着,沈渐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微风吹起锦衫轻若鸿羽的衣摆,顿时一种飘飘欲仙的即视感跃然出现。 他含笑向这些年轻漂亮的钟家女孩点头示意,刚走出没多远,忽然一个女孩从路边冲了过来,这姑娘肤白貌端,身材高挑,此刻一脸酡红,来到跟前,将一张粉红手帕飞也似塞进他手中,连头都不敢抬,转身就跑。 “这是……”沈渐呆住,低头看见,柔软的丝织手帕上绣有一对戏水鸳鸯,右边代表雌性那只上还用彩色丝线绣出四个小小的字:千钟闻樱…… 手帕上淡淡的女子的香气扑鼻而来。 送人鸳鸯戏水手帕,难道就是暗示…… 沈渐倒吸口凉气,身体颤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 他听见了四周传来的阵阵叹息,都是女子幽怨的声息。 千钟一棠,该不会是你这老家伙安排的吧! 沈渐加快了脚步。 一路所见姑娘越来越多。果真如千钟一棠所言,千钟家姑娘的确不少,至少从罄音园核心区到外围这短短的一里,他至少见到了两百名,争妍斗艳,千姿百态,其中不乏沈渐审美观标准范围内的姑娘。 色即是空!我得去读读佛经。 幸好王张他们住的地方到了,他像受惊的兔子连门都来不及敲,跳起来伸手只在围墙上一撑,翻身入内,靠在围墙内侧喘着粗气,感觉心脏噗嗵噗嗵狂跳。 王张走出来,怔怔看着他,“肿么了,有人敢在钟家主园追杀你?” “太可怕了。” 沈渐喃喃,随即平复心情,以拳堵嘴,正准备干咳两声,结果发现先前那姑娘送的手帕还握在手中,心念一转,将其送进神域,打了个哈哈,“外面有一群凶神恶煞的鬼怪,人人带两颗流星锤,挥舞起来,百丈外能让人眩目头晕,再加两条大白杆子,又直又长,你说怕不怕。” 王张嗤的一笑,“做梦呢!你以为人人都是天问楼妖女。” 独孤也走了出,呆呆道:“该不是修行出了岔子,出幻觉了?” 沈渐指了指旁边的门,“不信,自己看。” 王张大步走到门前,双手拉开一条缝,脑袋伸出去看了一眼,马上缩回脖子,将门闩别住,一本正经道:“果然,果然如此。” “放屁,诓我。” 独孤更不信,也来到门前,除开门闩,拉开门,撅起屁股就往外看,冷不防后面飞来一脚,正中臀部,直接将他踹了出去。 “你们……” 等他想回身,门快速关上,抬头再看,院子已被阵法笼罩。 然后一群姑娘围了过来,扯着他的衣袖衣角七嘴八舌就问了起来。 “我为他的勇气感到佩服。”沈渐扬起嘴角。 王张深以为然道:“但愿不要被打击得对生活失去信心。” 等独孤终于摆脱纠缠走进院子,衣裳已经皱皱巴巴,脸色当然是青的,还是青中带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茄子。 “收获如何?” 王张不怀好意地问。 沈渐干脆问都不问,捉弄老实人的事情,让人感觉内疚。 独孤一扬手,数十张色彩缤纷的手帕纷纷扬扬全部扔到了沈渐两腿间。 钟家姑娘真是创意不足!沈渐暗自感叹。 各种手帕五光十色,有的上面用道法写上了自己闺名,有的还写了首艳俗,不,通俗小诗,还有的将自己涂满唇脂的唇印印上去,用术法封印……花样百出,反倒没了最初那张刺绣鸳鸯戏水的真心和诚意。 第289章 王张的暴脾气 “下一步准备去哪?” “此间事了,我想去趟南淤张家。”沈渐还是对楚楚觉着歉疚,尤其她离开时,那一抹幽怨和依依不舍。 也许认识她的时候,她年纪太小,所以沈渐心里一直把她当小妹妹,后来因王陈那件事,两人间更有一道永远无法填平的沟壑。 别想太多,他这么安慰自己,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就像幽牙澜月。 王张道:“那就走吧!在这里也住了大半年,虽然钟家人不说,我都觉着怪不好意思。” 沈渐道:“确实这次闭关有点长,好在千钟家还算守诺。” 入壶天秘境参悟天门碎片这件事,他并未告知两位,毕竟其中牵涉钟家秘密,也牵涉自身秘密,但聪明如王张如何猜不出来,大家不会说破罢了。 “准备几时去琅琊?” 沈渐道:“去了张家,就乘海船沿海北上。” 鉴于他在北大陆参悟妖灵石的能力,王家已经同意王张的请求,让沈渐接触他们家那块天门碎片。 独孤闷闷不乐道:“怎么感觉我就是跟你俩屁股后头混吃混喝的。” 王张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是金子总会发芽,不,发光的,如果实在觉着不好意思,将来有难的时候,你就来帮我一次。” 独孤甩开他的手,道:“不欠也会帮你。” …… 沈渐实在不敢在钟家抛头露面,回住处也用了一步缩地的神通。 次日千钟籍备齐了所有东西送来,价格昂贵的传书飞箭就有一整盒,少说也有百来支,其中二十余支烙上了钟家秘印,只要祭出,飞箭便能如天南梅家的箭,跳跃空间,迅速回到钟家传信房;其余飞箭便是专为沈渐与旁人联系准备,印下精血或独有符印,便可限于两人间传书递信。 传书飞箭之外,灵髓也备了一大包,金银细软更是数不胜数。 钟家备有航船,沿洛水东行,到秋水渡下船,再上岸南下。 南方多湖川,数十里便遇一大湖,是名瀚泽,瀚泽也有一家山上宗门,属天师道一脉,称湖山宗,门下弟子多修水法,比不得五宗有名,方圆千里,这家宗门还是相当有影响力。 他们也不想浪费体力,御风渡湖,毕竟瀚泽广阔,乘船可观赏湖光山色。在钟家就得到消息,楚楚婚期并没那么快,得到明年秋收之后。张家目前主要精力放在了北齐,为朝廷打造跨海战船,楚楚下嫁,事实上就是女帝的一次示好,人到了张家,举不举办婚礼,办得隆不隆重,于女帝和张家而言相当次要。 他们乘坐的船是艘既载人,也运送大宗货物的大帆船,船行终点便是瀚湖最南端的瀚水郡。 千里水路需要三天,船上客人也不少,大白天不少客人都在甲板观赏风景。 王张指着船外浩瀚烟波道:“知不知道萧家祖地青田就在瀚泽东面。” 沈渐道:“萧家长老萧渃还邀请过让我去萧家做客。” 王张道:“萧渃算萧家少有的性情中人。” 沈渐道:“噢!” “干嘛用这种口气!”王张对他的反应不太理解。 “其实我是在想,萧家也是你们七阀家族之一,总感觉其他六阀对他们比较排斥。” “何以见得?” “比如这次千重梯邀约,你们王家子弟来了不止你一个吧!其他家族来的也不止一人,偏偏萧家似乎不太受重视,并未听说有萧家人参与。” 王张笑道:“这也正常,七阀初期便有约定,七家共荣辱,同进退,相互间绝不倾轧打压,数千年来,虽因家族不断壮大发展,大家还是恪守这一准则,最后却被萧家打破。” 他拍了拍船舷栏杆,问道:“前朝萧氏知道吧?” 沈渐点点头,“听说属青田支脉。” 王张不屑地轻笑,道:“什么支脉,那也是后来那支萧氏逐渐堕落,萧氏最后指望不上,才传出来风声,划清界线。” “事实上,那支萧氏便是萧家野心膨胀,争夺天下的结果,萧氏立朝后,随即便对其余六家进行了长达数百年的打压,好几次天南梅家,北齐谢家都差一点灭族,要不然怎么会有天南国和北齐国两大门阀宗国,都是跟萧家打仗打出来的。” “千钟家当年采取的是妥协策略,与萧家交好,大量钟家人进入朝廷,成为朝廷官员,曹家同样如此,他们本来就是炼器世家,做起来相对容易;驭龙张氏干脆远遁海外,其实当年萧家最想灭掉的便是张家。” 沈渐道:“张家对萧家的青龙血脉有天生压制。” “没错。”王张望着远方,眼中露出冷厉之色,说道:“王家在萧氏王朝中早期,死的族人能堆起一堵琅琊城墙,你觉着这六家会怎么看待萧家?” 沈渐道:“所以柳氏起兵,六阀出钱出力,就连千钟家这种善于两头压注的家族也招了仙将做上门女婿。” 王张点了点头,说道:“你还说漏了一点,这也是我们对王陈即位如此反感的原因。” 沈渐这才明白,九院问道为何他们会联手对付天道院,敢情他们害怕萧家故技重施,借朝廷力量,再次打压各家门阀。 “千钟家为何在太子之争中支持王陈?” “支持。”王张轻笑道:“千钟家内部本来就不统一,又经历了萧氏一朝,家族内部早就分成了两派,一派希望借朝廷之势,另一派则乐见形势发展,暗中同样下注女帝,大家族就是这样,形势不明之前,永远不会孤注一掷。” 独孤就在旁边安静听着。 湖面上数道白线疾速划过,甲板上观光的客人惊呼起来,仙朝大陆修行者并不罕见,通常这么大张旗鼓御风的,都是山上宗门弟子。 数名修行者须臾间来到大船旁边,似乎故意显摆他们的能力,数人一齐将鞋底踩向水面,激起冲天水浪,船身严重倾斜,甲板上下起一场暴雨。 客人摔的摔,歪的歪,躲避不及,被突如其来的浪头淋成了落汤鸡。 也不敢骂,毕竟这些人弄出动静后,御风悬停大船一侧,抄手看着甲板上众人窘状,大笑不止。 沈渐他们似乎是唯一没湿身的。 王张何等暴脾气,京都时就敢暴揍权贵纨绔的主,还能怕了这些愣头青,扶在栏杆上的食指微动,悬停船侧那些人脚底便激起水柱。 这些水柱上都附带有剑气刀罡,与那些家伙弄出的浪头岂可同日而语。 悬停水面那些人一个个被水柱击中,瞬间卷入,噗通噗通不断,坠入湖中。 少顷,便有一少年破浪而出,恶狠狠跃上甲板,一甩头,水珠四溅,真气布满全身,水雾蒸腾,怒喝道:“谁做的,给小爷滚出来。” 第290章 湖山宗 甲板上的客人纷纷后退,避之不及。 落水的其他人也随即跳上船,拔剑怒目环顾,注意力主要放在三名身衫未湿,神情轻松的家伙身上。 哟喝,脾气不小! 王张双手抱胸,大剌剌道:“哪来的野狗狂吠乱叫。” 少年伸手捉住腰间剑柄,沉声道:“哪来的野修,敢向我湖山宗叫板?” 如果不是看这三人神轩气昂,神气内敛,颇有仙风道骨皮相,早就拔剑出鞘,一剑刺了过去。 反正在湖山宗地盘,只要来人不是萧家或天师道某人,湖山宗岂会放在眼里。若来自这两处,刚刚他们激起浪头时,对方已经自报家门。 左右自己占理。 天塌下来,有宗门顶着,宗门顶不住,不还有祖宗天师道撑腰,天下修行者,又有几个敢惹天师道。 虽说如今的仙朝大陆朝廷强势,但山上有山上规矩,神仙斗法朝廷通常睁只眼闭只眼,且不看灵、玄两道之争,都快打到了不死不休局面,朝廷这才慢吞吞出面,请天师道和道源宫出来化解纷争。 王张挺了挺胸,理直气壮道:“老子向来一报还一报,不服气?” 沈渐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对方腰间佩剑,嗤笑道:“格老子的,在老子家乡,敢如此嚣张,你这小崽儿这会儿已经回家吃席了。” 他故意漏了点天南口音,就看对方聪不聪明。 一位性情稍微沉稳的湖山宗门人,立即以密音术与同伴言语:“听口音,似乎来自天南,是不是道源宫的人,不好说。” 密音术和密耳术一样,但凡是术都有弱点,那就是在境界高的人面前,这种传音之术不啻于大声说话。 这哥几个,也就道境神华、洞宫之间,在沈渐等三人面前,那就是苍蝇吹喇叭——不自量,当然他们看不出来,在这些人眼中,这三位也就刚刚沾点道境的边。 少年明显被激怒,大声喝道:“管他呢!” 剑出鞘,异象骤生,有火蛇如电,激射而出,湖面涌起数丈浪头,甲板上大雨如注,水火交融。 佩剑品秩不低,红光流转,整把剑如活物一般扭曲。 正是少年灵契物似乎与水有关,真正的杀招就在雨滴之中,水珠中暗藏剑气锋芒。 众人只见得王张大笑:“来得好”,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古怪法印,双臂往外一分,指尖扯出一截明亮细窄光华,如剑锋也似,指尖一弹,嗡的一声,抛出一个弧形剑影。 结果只是与佩剑一撞,王张气血翻涌,心神不稳,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喝一声,一脚后撤,抵住船舷下沿,双手间那道剑光抵住对方剑尖,身子后仰,活似一张弯弓。 沈渐含笑不语,这家伙故意示弱,显然是想把他们两个一并拉下水。 了解纨绔的,也只有曾经的纨绔。 山上宗门弟子虽不似京都纨绔欺男霸女,惹事生非,心高气傲不把宗门以外放在眼里也不在少数,欺负外来修士便是他们爱好之一,见三人本事如此不济,又恼给人暗算落水的羞耻,痛打落水狗的想法油然而生。 少年更是精神一振,默念真言,一跺脚,口吐“龙出水”三字,身体小天地的真气与天地灵气共鸣,满天雨滴凝成一条水龙,剑身上流动红光跃然其上,如画龙点睛,立马蜿蜒游动起来,再一声:“龙跃于天,大河奔流!” 水龙头一低便如一条从天而落的白色长瀑冲向王张。 其他也纷纷出手,剑光闪闪攻向沈渐和独孤。 “哪里来的野修,敢冒充道源宫的人。” “先打个半死,再扔去湖里喂王八。” 其实从始至终,他们压根没提过自己家门身份,若真要耍威风,琅琊王家就足够压住这些山上弟子邪火。 沈渐叹了口气,动都没动。 本来王张一人就够了,再加上独孤,这向个家伙哪有可能吃得消。 少年突然呆住。 充满信心的灵契形态气势十足,颇有萧家一剑青龙之形,此时却徒具其形,对面那人竟以一身剑气分波逆势而上,水龙凌厉罡锋对他丝毫无损,一张脸已经快贴到鼻尖。少年这才想起后退,为时已晚,两膝一麻,下半身瞬间失去力量,鼻梁被对方额头重重一撞,眼泪鼻涕横飞,隐隐有血腥气,脑袋向后一荡,噗通仰天摔倒甲板之上。 他双手十指还在掐诀,妄图以真气冲破玄关,挣脱束缚,下一刻,黑黢黢的鞋底便遮住他整个眼帘。 其他湖山宗门人也没落到好。 独孤出手可不会像他这般花哨,银刺在手,一步跨出,就在起步落脚的一瞬间,银刺左右连闪,五名湖山宗门人惨叫声中,纷纷倒地,有的抱腿,有的捧腹,血流如注,染红甲板,刚刚少年祭出的水龙又失去术法共鸣支撑,哗啦一响倾泻下来,将甲板冲得干干净净。 “你们究竟何人?不怕我湖山宗报复?” 少年脑袋被人踩在脚底,嘴里还高声说着威胁话。 宗门年轻人就是缺乏社会鞭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可怕。 王张当然不会自报家门,要是不想打,他早就扔出琅琊王家这个招牌,就算不会砸晕对方,也会让对方知难而退。 他竖起拇指一指自己,“爷爷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一脚踏湖山张无名是也,那两位是我兄弟,一个叫剑蛇起毅辜小虫,一个叫银剑无敌简无敌,你道如何?” “你才见色起意贱无敌。”沈渐没好气喃喃骂道,这家伙真不是好东西,自己人都骂。 独孤更是横眉冷对。 王张挥手,将一名倒在地上的湖山宗隔空打得滚了几圈,身上残留的真气禁锢也给打散,等这人翻身爬起,一瘸一拐站稳,这才问道:“报上名来?” 那人吃了大亏,此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拱手做了阴阳诀道门礼,恭恭敬敬道:“湖山宗余大游。” 王张又指了指脚下那家伙,问道:“这家伙呢!” “宗主之子芮宁。” 少年大声道:“余大游,你这没骨气的……”没等说完,王张脚下用力,将他碾昏过去。随即往远处一指,“回去,请你家大人来了结,告诉他,多带点灵髓,没个万儿八千上品,爷爷就把他烤了来当羊吃。” 余大游赶紧御风起身,风驰电掣掠过湖面,很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船老大此时来到甲板,鼓足勇气,战战兢兢走过来,道:“几位仙师,得罪湖山宗可不是小事,官府都惹他们不起,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更是敬若神仙,几位能不能听小的一劝,放了他们,也跟小的和这一船人留条活路。” 沈渐有些尴尬,毕竟不是王张这种出身,普通人对山上仙师的敬畏,还是深有体会。 “何必……” 王张突然挥手,数道术法祭出,将倒地不起的几人全部打昏,以耳密术言语道:“这些人来意不明,我怀疑他们抱有目的。” 沈渐立马不语,他也在疑惑,湖山宗也算传承有序的名门山头,门下弟子照理不会对一艘民船故意挑衅,除非……另有目的。 第291章 山上江湖 王张直接抛给船老大一锭银子,分量不轻,虽说不够买下这条船,至少比趟航行整个客运收入高出一大截。“算给你补偿,等会儿若湖山宗的人真要动手,我们会主动离船。” 船老大还在犹豫。 王张又扔过去一锭,拿银子砸人这种事情七阀家族做得多了,轻车熟路。 船老大脸上绽开笑容,“有仙家撑着,小的就大胆一回。”转身屁颠颠地跑开,一边跑还不停用牙啃着两块银锭子。 王张将这几人踢到船舷边上,排成一排,这家伙对付别人好像特别喜欢这么做,上次在上阳郡,也是这么干的。 “你觉得会是谁在后面搞事?” 王张看着沈渐,眼神告诉他,这就冲他来的,毕竟独孤在内地名声不显,王家人通常不会有人故意来惹,剩下的除了名声在外,又与前皇党,天问楼等有千丝万缕仇怨的沈渐还能有谁? 就瀚泽这片,青田萧家正好属前皇党一派。 很多事猜来猜去毫无意义。 远远的,水雾蒸腾,迅速向渡船接近。 今日的沈渐早已非昔日可比,白帝城、千钟家两块天门碎片的解构神道之意,再加上壶天中充沛的天地灵气,体内星辰云团已经达到十八座,虽未圆满,十九座也隐隐现出端倪。 也就意味着,他的境界等同仙境洞神圆满,再加上原本比修道者更加充沛的真气和小天地自我补偿,哪怕遇上仙境炼虚也不至于一触即溃,毫无还手之力。 目力更是大幅提升,即使远远隔着水雾,里面的情形依旧一目了然。 “来得这么快。” 沈渐越发笃定王张的判断确有其事。 湖山宗距此三百余里,仙境修士以缩地成寸,一盏茶内赶来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刚刚离开报信的弟子也就道境神华,哪怕不惜耗尽体力,以最快的遁术赶路,不花上一个时辰也休想回到湖山派,前提还得是有足够真气作为支撑。 这才前后过去多久,湖山宗大佬就紧随而至,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本来就在附近。 水雾停在渡船左侧,一停下,雾便散了。 一名身着青色道袍的中年人现身,长髯漆黑如墨,气度不凡,背上背了柄乌鞘长剑,长长流苏脑后飘扬。 中年人背着手,目光在三人脸上转来转去,冷冷道:“来者通名?” 这次不用王张出面,沈渐双手握着栏杆,与之对视,毫不客气道:“来者,好像该通名的是阁下!” 中年人眼睛眯了起来,流露出一脸不屑,“就你,也配打听本座名号。” 沈渐不想跟他再说废话,足尖一挑,就把那个叫芮宁的少年挑了起来,然后抬腿重重一脚踏下,将此人踩在脚底。 这么一折腾,少年顿时醒转,不醒还好,一苏醒,便感觉到四肢百骸如有一万蚂蚁在爬,那种难受,甚至比一刀下来一了百了还要难受,忍不住呼天号地,惨叫出声。 “竖子敢尔。” 中年人明显怒了,并指如剑,背后长剑嗡嗡震鸣,随时有破鞘而出可能。 仙境洞神,入境不久,气息不稳,脏腑经络内真气流转如电,隐隐有水雾电光透出。 沈渐迅速判断出对方大致根脚。 天师道根基,水法强于雷法,道基尚不如陆璇玑厚实,也难怪,毕竟属于外门,得不到天师道真正的不传之秘。 “那又咋地。” 脚下用力稍多,芮宁便杀猪般大叫,叫声凄厉得十里八里都能听见。 甲板上已没了平民,再喜欢看热闹的人,这种要命的场合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出来。 中年人喉结上下移动,沉声道:“你想怎地?” 沈渐直视他的眼睛道:“报上名来?” 中年人脸色铁青,恨恨道:“芮嵘,号文道。” 果然是湖山宗宗主!沈渐拍了拍王张肩膀,悠悠道:“条件嘛!那就让我这位银剑兄来提。” 王张口中咧咧:“张无敌,银剑是你。”好在他口齿不清,别人听见了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这位芮兄弟不问情由便来问剑,我可受伤不轻,不拿个一两万上品灵髓,肯定养不回来,其他这几个嘛!不讲武德,以多打少,至少也得花两千一个赎回去。” 他抬头看着对方青得发紫的脸,打了个哈哈,伸出两根手指,说道:“看在阁下知书达理的面子上,我就吃亏一点,两万上品灵髓打包带走,货不二价,爱要不要。” 芮文道气得半死,背后长剑嗡鸣更甚。 他盯住王张的脸,咬紧后槽牙,“你确定?” 王张无所畏惧,大声道:“你耳朵聋,还是拿不出,要是拿不出,趁早滚蛋,爷爷没空在这儿跟你瞎白活。” 芮文道瞳孔骤缩,杀机陡生。 王张还是忘了一点,修行者寿数绵长,像对方这种勘破仙境的,更有三百余载光阴可活,再加上修道者为调和阴阳,多会选择双修,对象自然不止道侣一个,双修对象多子女自然也多,死一个儿子对修心有成的老家伙们来说,真还没有普通人那么哭天抢地。 他的境界不如对方,自然觉察不到杀机,没等他收回眼光,一道透明如水的细线已映入瞳孔。 “老东西不讲武德。” 王张想退,奈何境界差距太大,根本躲避不开。 旁边一道刀光斩落,细线从中斩断,刀罡铺散,水线随之气化。 嗤嗤嗤嗤数百道细线纵横交错,扯出一张透明大网,兜头罩下。 沈渐一跺脚,鞋底生出青、金、红、黑四色阵纹,如同涟漪迅速扩散,四色光芒不僅出现脚底,也向天空蔓延散播,隐隐可见青凝龙形,金闪虎状,红若焰苗展翅,黑如卜甲生出长首细尾。 阵纹飞旋,碰撞上大网,火星迸溅,摩擦声尖锐刺耳。 九重楼之七重,四象。 只不过沈渐现在境界尚未能完全把控其真谛,僅僅当作防御阵来使,四象之形也未能完全展现,更甭说其中所蕴藏的无限变化可能了。 观象教的九重楼不同于术法,根本无须咒语结印。意念起,则气血动。气血动,则神意生。 芮文道似乎也感受到阵法的强大,双手各结一印,一道护体,一道剑诀引出古剑。 天穹之上,一道闪电落下,与剑相融,化作紫电隆隆砸向阵纹屏障。 沈渐右掌虚握,刀已在手。 一刀劈下。 所斩之处正是紫电最亮核心。 轰!!! 刀罡凝成的刀崩碎,紫电同样被锋芒从中剖开,变成一条条流窜电蛇落向湖面,不知有多少鱼虾翻出湖底。 就在两人准备再次硬碰之际,远处有人大声喊:“二位仙家且不要斗,权且歇歇,老夫有话要说。” 第292章 来自萧家的邀请 一人风驰电掣御风而来,与芮文道来时方向不同。 两人收住各自刀剑,留下防御不散,看那人时,清癯老者,瘦高个,一袭灰衫。 “邬供奉?你来做甚?”芮文道作惊讶状。 沈渐比他镇定多了,更加笃定王张所言非虚。 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多数所谓巧合无非是精心安排后,得到的结果而已。 这个邬供奉他见过两次,一次在京都,萧塬夜袭,邬供奉便是领头;一次在云水国,他俩还做过一场交易,也是从他嘴里知道了郭社这个人。 邬长禄自萧塬失踪后便回到了青田,这次萧家派他出来,就是因为他与沈渐有过两面之缘。“文道兄,能不能给在下一个薄面,两相罢手,一切事后,萧家来担?” 他气喘吁吁,显然御风疾行,对他来说消耗剧烈。 王张目光闪动,嘿嘿笑道:“邬供奉来得可巧。” 邬长禄这才喘匀了气,道:“家主派在下出来,就是堵沈渐沈师。” 王张道:“啊!” 他也没料想到对方竟如此坦诚。 芮文道神情比他夸张,瞠目结舌这个词用在他现在的表情上再合适不过。 他嘴里惊呼道:“沈渐!是那个在千重梯上大放光彩的沈渐,是曾经与王郎、陆大小姐同行的沈渐……” 邬长禄点点头,“不是他还能有谁?若非在下及时赶来,芮宗主怕是要得罪了陆家大小姐。” 沈渐讷讷道:“我跟陆大小姐没那么有交情。” 没交情,谁信?千钟照,还是不计其数爱听故事的修行者!反正以千钟照在范阳表现,肯定不信。 邬长禄道:“在下此行,是受渃长老安排。” “萧渃!” “没错,渃长老回青田后,一直在闭关,原因嘛!沈师比我更清楚。不过渃长老对沈师赞赏有加,这次听说您在范阳大放光彩,一直就想请您前往青田做客,碍于范阳那边,不好去别人家地盘抢客人,只能让我老邬守在范阳,打听沈师几时离开,结果老邬没用,还是让沈师走到了此处,还差点跟……” 他瞟了眼芮文道,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封信。“此乃渃长老亲笔信,也是邀请沈师的请柬,万望沈师看在与小老儿有过两面之缘的情分上,不要推辞。” 他又指了指躺在甲板上那几位,“这几位给沈师、王兄弟、独孤兄弟造成的损失,无论多少萧家来赔。” 王张这下真说不出好歹了,只能看向沈渐征求他的意见。 沈渐很快读完那封信,他又不认识萧渃的字,分辨不出真伪,何况真是他写的又如何?他与萧家恩怨又不止砍断了萧渃手臂,还重伤萧塬,且此人至今下落不明。当下萧家之主,又是京都叛乱那夜最大的受害之一,他能放下恩怨? 莫说沈渐不信,王张、独孤都不相信。 现在贸然去萧家,那不是亲自送人头上门。 沈渐微笑道:“萧前辈的好意,沈渐感恩不尽,但沈某此行,有要事在身,等办完事,回程时再去青田做客也不迟。” 邬长禄面生难色,不住摇头道:“还是邬某人办事不力,让沈师笑话了,听说沈师此行是去南淤国驭龙张府上,但在下听说公主大婚已推迟到明年秋收后,沈师也不差这几天,何况萧家与张家生意多有来往,此去南淤也有现成船马,可比诸位自行赶路方便得多,几天脚程,很容易找回来。” 他越是相劝,沈渐越疑其中有诈,婉言再推。 芮文道解开几名弟子被封经络,斥其站去一边,拱手道:“犬子无理冲撞,芮某人心下不安,且不论诸位是否前往青田,湖山宗就在附近,让小老做个东,顺便向沈师赔罪如何?” 他又看向王张,说道:“这位兄弟姓王,敢情是琅琊王家的人?” 王张点点头。 邬长禄打着哈哈,道:“王张兄弟可是琅琊王家嫡门嫡系,当年在京都也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不有句说词,易燃易爆小王张吗?芮宗主你这个歉,还真得有所诚意。” 既然大家已挑明了身份,湖山宗又近在咫尺,再拒绝别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妥当,毕竟王家也是生意人,山上江湖讲究人情世故,总是摆出高高在上也不是一回事。 三人眼神交互,很快作出决定,去趟湖山宗,有琅琊王家这张护身符在,想来湖山宗也不敢与萧家勾结做出过分的举动。 众人也不再乘大船,芮文道祭出一条纸符折出的小船,抛入水中,立马化作一条三十尺柳叶船,众人乘坐于上,几名湖山门人乖乖去了船尾。 船行甚快,破风斩浪,远超刚刚那条渡船。 芮文道又拿出一套品相做工俱佳的茶具,亲手烹水泡茶招待诸人。 湖山宗擅长水法,对水性好恶研究极深,用在泡煮茶水上,自然如虎添翼,一壶茶泡好,果真不同凡响,茶香四溢,就连独孤这种从来对喝茶不感冒的家伙,也拿起茶碗,小口品鉴起来。 “早就听说芮宗主茶水之道冠绝大陆,今日一品,果真名副其实。” 邬长禄没话找话,也是不想大家气氛过于尴尬。 芮文道笑眯眯地道:“沈师以为如何?” 沈渐的确喝茶,对茶了解也僅限于尝出好与不好的区别,说不出太多道道,只能嗯嗯称赞。 芮文道哈哈大笑,说道:“茶只小道,消遣之余罢了,沈师年纪轻轻,便能得王郎、千钟家、萧家如此重视,那才是未来前途一片光明,将来定要多来我湖山宗做客,湖山宗别的没有,酒茶管饱。” 湖山宗的酒茶确实在山上相当有名,尤其在京都,很多达官贵人都会买来收藏,虽比不得神道宗金液琼浆,忘忧茶,道源宫的千日醉金贵,但前者花大价钱就能买到,后者外面干脆没有,因此在京都王侯将相心目中湖山宗酒茶才是当之无愧最佳。 王张毫不客气道:“那等会儿去了山头上,我可又吃又包,芮宗主可别心疼。” 芮文道笑道:“那是自然,出自家手上的东西,有何心疼一说。” …… 喝着茶,说着话,湖山宗山头已在眼前。 湖山一体烟波绕,火树银花独自开。 山头不算大,气象颇具不凡。 沈渐住过鹄鸣山、清虚山两大仙山福地,单论其仙家气象,此山必然超过两大祖庭,只是地盘略小,僅为湖中一岛,仙气有了,壮观未必。 水码头也是别具一格,船行入洞,钟乳奇石纷呈,顺流而入,豁然开朗,已在群山环抱中。 三人还在仰首观景,却见邬长禄在几名湖山门人引路下,走下符船,一道灵光符阵闪现,数人瞬间消失,此时芮文道飘然而起,悬停当空,群山深潭灵光线条千丝万缕,迅速布满整个山壁水面,连刚刚入口水道也一样被符纹封死。 第293章 困顿 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 沈渐只叹没学到宫素然、月弦未卜先知的皮毛,更高估了萧家以及天师道外门下宗做人的底线。 群山四周升起数道耀目的法宝光芒。 与日争辉的亮光表示法宝的驾驭者境界不低于仙境,沈渐再自信,也不敢生出群仙环视下大杀四方的盲目信心。 王张面色凝重,持剑在手,沉声道:“有机会就杀出去,我是王家人,只要你们活着,他们不敢把我怎样。” 独孤同样手握银刺,看着他们,只简短说了三个字:“别管我。” 沈渐叹着气,不住摇头,“没用,别逞英雄,萧家敢做,说明他们已经做好准备。” 王张眉毛紧蹙道:“为了个萧塬,萧家不至于吧!” 沈渐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着芮文道:“芮宗主想好了后果?” “芮某不得已而为之。”芮文道一脸天经地义。 一道虹光倏忽而至。 萧东楼悬停于前,居高临下,傲然道:“姓沈的,我们又见面了。” 两人只在京都叛乱次日,皇宫前远远打过一次照面,招呼都没打过,沈渐没承想这老家伙对他印象如此深刻。 “萧前辈摆出这么大阵仗,沈渐受宠若惊啊!” 萧东楼看了眼王张和独孤,眼中流露出轻蔑,这才正视沈渐:“明人不做暗事,你在千钟家千重梯的表现老夫已尽皆知悉,萧家想请阁下前往青田一坐,至于你的两位兄弟嘛!萧家自然会‘好生’招待,不会让阁下失望。” 沈渐毫无意外,他在千钟家壶天秘境参悟天门碎片这件事,钟家各支长老人尽皆知。一个秘密只要让第三人以上知晓,秘密自然不成其秘密。 “萧前辈这么肯定我会乖乖就范?” “别人不敢说,你沈渐羁绊太多,老夫愿意赌上一赌。”萧东楼一脸自信。 王张咬着牙,恨恨道:“别听他的,我就不信他萧家敢在这种时候冒朝廷震怒风险,与我王家开战。” 独孤也道:“独孤死不足惜。” 萧东楼冷笑道:“你们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渐敢不敢赌,三条命换他甘心情愿配合,这笔买卖怎么算,你们不亏。” 独孤想动,沈渐提前伸手拦住,他的小手段搁仙境强者面前,跟主动撞上去送死没啥分别。 “我跟你们走,放了他们?” “不行。”萧东楼果断拒绝,完全没留商量余地。 随手只一挥。 王张和独孤便倒飞出去,两道虹光左右飞来,掠过水面,将卷起,虹光消散,两人现身,都是仙境洞神,各自拎着一人,飘落在附近岩石之上。 沈渐苦笑道:“萧家长老都来了吗?怎不见萧渃?” 萧东楼淡淡道:“萧渃闭关,等你去了青田,会给你见他的机会。” 沈渐扭头看了眼芮文道,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果有一天沈某活着走出青田,一定会再来拜访芮宗主。” “那芮某人就静候阁下的到来。” 芮文道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甚至当成了耳旁风。 沈渐跟着萧东楼走上一条符船,刚一登船,符纹如荆棘丛生,将他困在方圆不足三尺之地,好在有凳有酒有菜。 符船前行,湖山宗的阵法已经开启,隔着阵幕,沈渐能看见后面两艘符舟,王张和独孤分别乘坐了一条船,很显然萧家做了充分准备,不留任何可乘之机。 奶奶的,这回是跟斗栽到家了。沈渐心里暗骂,沟通起观象来。 然而那家伙毫无反应。 他只能呆呆望着船上符阵花纹,想从中找出些什么破绽。 萧东楼道:“沈道友用不着沮丧,萧家没有恶意,只是想请阁下做件帮钟家做过的事情。” 沈渐不说话。 萧东楼道:“当年你战胜塬儿,我就一直纳闷,怀疑你当年遭到的天劫,其中是否有暗通天机的秘诀,不然以塬儿天分,绝不可能败在一个骆道人随便指点的弟子手下。” “你敢说你比骆道人厉害?” 沈渐这句倒没说出口,然而眼神已经让萧东楼明白了意思,笑着道:“骆老道确实有几把刷子,不过他带徒弟的本事真不敢恭维,要不然也不至于年纪一大把,膝下尚无一个真正的嫡传。” “你可能心里一直在猜,是谁把钟家的秘密传给了老夫,老夫劝你别想了,世上之人追名逐利者众,修行者也不能免俗,钟家亦非铁板一块,只要有缝,我萧家就是那个能开出大价钱的客户,重金之下,必有回音嘛!” 萧东楼神色得意,完全把沈渐当成了瓮中之鳖,随意摆弄的棋子。“说说吧!看老夫猜得对是不对?” 沈渐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就别以为老夫拿你没办法,到了青田,你若不帮忙,我会先杀那个叫独孤的年轻人,然后再宰了王张,至于你——我会留下你一条命,慢慢折磨,让你活得感觉自己生不如死,求着老夫尽快结果你的性命。” 萧东楼的口气很冷,沈渐知道,他不只是口头威胁,这个老家伙绝对做得出这种恶毒事,一旦人没了底线,道德、人性、亲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可以抛弃的棋子。 他也有他的打算,借萧家天门碎片,让修为更上一层楼,只有变得更强,才有机会真正救下两位朋友。 青田紧邻瀚泽东面支流分岔,三面环水,仿佛一条伸入碧水的粉红瑰宝。 百里方圆的半岛遍栽花树,沿湖以荆桃为主,加上青田有萧家用阵法保持聚拢天地灵气,花期长年不败,从天空俯瞰,真如一把粉红瑰石镶嵌的匕首插进碧绿平湖。 沈渐下船的地方相当隐蔽,周围栽种着郁郁葱葱的绿竹,栽得密不透风,仿佛青绿篱笆,与外界隔绝开来。 没有别的人跟着,萧东楼跟在他身后,不停出声指示他在迷宫般竹林中穿行。 这种体会相当令人不快,感觉自己像条拴上链子的狗。 “不要枉费心机去记,这片竹林,萧家称为‘谜林’,每次走,它都会以不同路径展示,除非你能融入它,否则,你就算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真的?不能御风出去?” “你可以试试。” 第294章 地下迷宫 试试就逝世,通常有人用这种口气让你试,后面都会埋着大坑。 沈渐当然不会去试,这种情况下贸然行动,不符合他一向‘谨慎’性格。 竹林尽头矗立着一扇高大的石门,门上青苔驳剥,歇山顶式样上沿雕刻着极不常见的古怪缠枝花边,上面还刻有各种各样飘逸的人物像,栩栩如生,男子峨冠博带,女子云髻高耸,看不出属于哪代人物,从石门斑驳程度,看得出久远,却很难从式样人物准确断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扇石门后面极可能是一座远古大墓地宫。 门上有阵法禁制。 萧东楼伸手按上石门中间雕刻出来的钮环辅首,不知默念出什么,石门轧轧而开,可以看见两扇石门厚度足有半臂之厚。 再厚的石门,想挡住道境以上修行者都不可能,不过沈渐看得出,石门上除了禁制应该还带着某种特殊的仙韵,有点类似于皇家别院的故旧阵法,仙术仙法很难真正将其破碎。 门后连着长长的甬道,甬道墙壁上画着很多彩色人物画像,不过因为年代久远,画面相当模糊,好些人物五官轮廓都糊成了一团。 “此乃萧家圣地,萧家子弟也未有机会涉足。” 萧东楼语气相当严肃。 沈渐道:“我又没打算来。” 萧东楼冷笑两声,“你在钟家花了大半年,我萧家大度,给你两年,别说我没提醒你,不要试探萧家的容忍度。” 一个连底线都没有家族,自然没有容人之量。 沈渐天门碎片中强烈的仙韵从甬道另一端扑面而来,他能从仙韵中体会到与相柳有着相似气息的味道。 不,不一样,相柳留下的神意更强大,而这里的仙韵透着一种更加节制的内敛,更加有章法可循。 石门虽然已经关上,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这种光并非来自烛光或者明珠,而是甬道内自然产生的暗红光芒,目可视物,却总有一种雾里看花的观感。 甬道延伸向下,直至地底。 不知走了多远,他们走进了一片布满裂缝的开阔地,裂隙中不断有红色岩浆翻涌,冒着嗞嗞热气,大地炙热无比,如果两人不是仙境强者,此时只怕已经因为此地的闷热难耐而脱水晕倒。 除了滚烫炙热的岩浆,两尊屹立在大地两侧的高大石像尤其醒目,石像雕成披甲武将模样。 左边那一尊三头六臂,每只手臂上各执有一把武器,刀枪剑戟斧钩,石头雕成的飘逸衣带在红色热浪下恍然飘动;右边那尊同样三头六臂,只是手持武器有所不同,锏环伞绳,还有两条手臂高举在上,托起一支琵琶,作拨弦状,一只脚高抬,仿佛下一刻便要走下高大的石座。 “他们是萧氏先祖,萧家禁地守护神灵。” 萧东楼带着他从容在岩浆喷涌的裂隙间穿行,此处与外面竹林一样,事实上就是一处没有遮挡的熔岩迷宫。 沈渐很确信,这里不是幻景,而是真实存在的地方。 “守护神灵?两尊石像能守护什么?” 萧东楼笑而不答。 他的每句话好像都在警告对方不要有反抗的心思,又故意留下悬念让对方心生好奇。 走出很远一段距离,沈渐回头已看不见巍峨高大的石像,更看不见走下来甬道出口,而且他还发现,走过的路地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即使刚才记熟了通行路线,此时也变得面目全非。 “有意思吧!告诉过你别动心思去记,这里的迷宫不是你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萧东楼语气很得意,就像打击沈渐的信心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道路前面出现了一座黑色石头垒成的石台,六级台阶前,左右两侧各雕有石人跪像,俯首投地状,石像身上雕琢的服饰并不像甬道中画像一般,而是接近于仙朝大陆官袍样式,头冠多以前朝乌纱制式。 萧东楼来到高台前,手上多了三炷香,躬身三拜,然后步上石台,将香插入石制香案上的铜香炉中,再次结阴阳手印,再作三拜,倒退而下。 沈渐默默看着他的举动,也没多问。 两人继续前行,大地上裂缝越发稠密,火红的岩浆如同一条条分割大地溪流,溪流间总有坚实的道路,让他们来到下一个石台前。 每到一座石台,萧东楼都会点上三炷香,郑重参拜。 石台与石台形制又有所不同,越深入,似乎年代越是古老,多数石台看上去较为简朴,并无第一座石台前类似的跪拜石人。 沈渐也留意到,每座石台后方都有一块石碑,只是与石台高度差不多,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石碑顶部,看不见上面的字,用神识也不行,整个空间内冥冥中有种力量阻挡着神识扩散。 “你忍了很久,看来你很能忍耐。”萧东楼轻声称赞道。 “我不过相信别人不愿说的,问也白问罢了。” “呵呵,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说。” 沈渐闭紧了嘴,不太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萧东楼背着手在前面走,进了这个地方,他似乎并不在意沈渐是否会乘机逃跑,更不在意他会不会从背后偷袭。 “他们都是萧家先人。” 废话,不是先人板板你拜个什么劲。 沈渐依旧不说话,他并不是独孤那种不喜欢开口的人,而是实在没有心情跟这个令人厌恶的老家伙闲扯,用屁股都想得出来,高台后面极有可能就是萧家先祖的陵墓,第一座石台,极可能便是前朝萧氏开国之君。 萧东楼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祭拜先祖能得先祖护佑,要不你也试试?” 沈渐没好气回了句:“我怕他们从棺材里面坐起来。” 萧东楼大笑。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林木葱翠,群山环抱,水雾氤氲的大湖前。 大地上已然没有了滚烫横流的岩浆,空气清新宜人,灵气充沛,如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湖边左手山壁与其他山截然不同,没有一根杂草灌木生长,上面依稀还有人工雕琢的花纹图案。 天门碎片,这块碎片明显比钟家那块石珠子更大,远观就像牌坊上方一个装饰构件无限放大后的形状,走到近前,反而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浓郁的仙韵让沈渐神识不由自主与之融合。 “这里便是萧家悟道所在,每隔几天,会有人给你送来食物。” 萧东楼看着他,直视他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道:“别妄想挟持给你送食的人,你若想杀,随便杀,他们也没法带你走出这里,至于为什么,你尽可以试试看。” 第295章 萧渃的坚持 王张被带进了一所林木幽深的院子,不大,环境也不怎么好,鉴于目前处境,有这种环境已经算很不错了。 整座院子都被阵法围了起来,他这种境界几乎不可能突破。 好在萧家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他的命,也没有想过对他动粗,甚至没有限制他修行的自由。 不知道独孤是不是也一样。 萧家是顾忌琅琊王家,还是想留下他们以威胁沈渐? 王张很快否定了前者,如果萧家害怕王家报复,根本就不会把他带来,既然把他带过来,就意味着萧家不大可能让他活着走出青田,除非王家在此期间彻底灭亡,让萧家无所忌惮。 好像那种可能性也不大,且不说王家会不会消失,就算萧家以封锁消息考虑,也不会放任别人将他们扣押沈渐的消息放出外面。 “沈渐啊!沈渐,你这家伙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让萧家不惜冒着得罪其余诸阀的风险也要把你扣押起来。” “你在钟家又做过什么?” 他有理由怀疑,萧家突然做出这种行为,与沈渐在钟家所作所为有关。 钟家女孩们集体送上门示爱,对他们留居时谦恭态度,现在想想都觉得可疑。 沈渐又不是长得玉树临风,人见人爱那种小白脸,至多叫一个清秀,感觉还不如自己这副英明神武的俊朗外表,能招钟家女孩如此喜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钟家长辈对他寄予厚望,而且不止一位长辈,是钟家多数长辈。 王张无奈至极,东走走,西瞅瞅,还是看不出有任何破开阵法的可能。 每天有人打开院门,给送些吃食,不算丰盛,属于正常修行者饮食,清淡而滋补,他想过挟持送饭仆役,带自己走出阵法樊笼,然而第一次看见送饭人马上打消了想法。 仆役全是瞎子,似乎连声音都听不见,行动全靠手上那条竹杖,每次食盒也是放在门口就走,也不帮着收拾。 抓住这种人无法威胁萧家长辈!即使抓住萧家子弟,真能威胁他们? 就这么,时间一晃而过。 树上的叶子也黄了白,白了绿,绿了黄。 王张记得,楚楚的婚期应该快到了。 如果他们没出现,会不会引起南梅初雪的警觉,从而顺藤摸瓜找到青田头上? 门外忽然有声音传来,说话的声音。 王张已经很久没有没听过别人说话,但他能感觉到外面有人。 “渃长老,没有家主同意,你不能来这里。” 萧渃! 王张从床榻上跳了起来,记得父亲说过这么句话:萧家如果还有值得交往的人,那就只有一个,他就是萧渃。 于是他冲进不大的院子里面,大声喊道:“我在这里,我是琅琊王家的王张。” 很可惜,他的声音并没能传出阵法屏障,全部反弹回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阵法能困住里面的一切,挡不住外面的声音向内传递。 多数阵法都是单向的,防御阵法通常只防御由外向内的力,樊笼阵法,正好相反,不是不能两者统一,而是没必要,不划算,多维持一种符纹,消耗的灵髓会相应增加一倍。 听萧渃说道:“这是青田,这是萧家,还有本长老去不得的地方?” “是家主的命令。” “家主!长渝吗?他会下命令?” “渃长老明知故问,自然是前任家主,代主执家的叔祖。” “谁都没有这个权力。” 然后王张听到了闷哼声,是被人一下闷在了胸口上发出那种短促而痛苦的呻吟。 “渃长老,这是家老会的决定。” 萧渃呵呵道:“家老会,本长老怎么不知道。” 家老会自然就是家主与所有长老在祠堂举行的公议,他身边长老,本就应该占据公议一席。 “前些日子渃长老不是闭关吗?” 阻拦萧渃的的族人还在坚持,然后又是啊的一声。 一道剑光劈落。 院子上空的屏障瞬时崩塌。 萧渃出现在王张眼前,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是谁?沈渐呢?” 王张也顾不得自我介绍,道:“沈渐被萧东楼带走,不知去了何处?” 萧渃显得一无所知,道:“你又是谁?” “王张,琅琊王家的王张。” 听闻这个名字,萧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萧家不惜关押王家子弟,也要封锁抓走沈渐的消息,显然不是为一个家族子弟报仇那么简单,这已经将萧家推到了其他六阀对立面,家族战争一触即发。 “来,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萧渃挥手将门扇隔空推开,大步走了出去。 王张跟在身后,说道:“我还有一个朋友,不知关在什么地方,能不能麻烦渃长老一并把他放出来。” 萧渃摆了摆手,道:“等见了那个人,你自己说,能不能找回沈渐,只有他能一言决之。” “家主萧长渝?” “嗯。” “你确定他会放出沈渐?” “长渝不会为了某些私人恩怨而违背萧家长久之计。” 王张只能选择相信,虽然走出院子,想走出青田,以自己的本事,根本无法做到。 …… “萧渃,你想做什么?” 两名长髯飘飘的中年人拦住去路。 萧渃冷笑道:“二位莫非想阻止我去见长渝?” 个子较高那人道:“你带着这个外人去见家主,会不会不太合适?” 萧渃还是冷笑,“你们在怕什么?萧东楼许了你们多少好处,难道你们忘了,他一意孤行,涉入朝廷纠葛,给萧家带来了多大麻烦?” 矮个子沉声道:“此乃萧家先祖遗训,东楼所作所为,遵祖训而行,何错之有。” “祖训!”萧渃眼睛里露出讥诮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缓缓道:“祖训就是个笑话,不合时宜的鬼话。” 高个子怒斥道:“萧渃,你要叛族?” 萧渃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萧渃是否叛族不是二位说了算,也不是萧东楼说了算,有话我们去长渝面前说去。” 两名长老沉默片刻,侧身让路。 萧渃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盯着高个子问:“沈渐和另一个抓来人的现在何处?” 高个子嘴角扯了扯,道:“都好好活着,若家主有令,他们即刻便可放出。” 萧渃便不再问,没见到家主前,问也白问。 第296章 家主的决断 萧长渝的伤势确实比千钟一棠重,不过朝廷包围萧家,他并未展示自身能力震慑仙将,来为萧家讨得更合理的价码,因此伤势目前差不多跟千钟一棠持平。 他坐在一张宽大铺满锦垫的椅子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看上去像刚从千年冰窖里面出来,脸色发青,眉毛上还挂着冰霜。 “这么急见我,难道家中发生变故?” 他的嗓音也在颤抖。 萧渃道:“萧东楼擅自抓沈渐和王家人这件事家主可清楚始末?” 萧长渝轻轻摇头,说道:“我跟你一样,闭关期间,无暇过问家族之事。” 萧渃道:“若萧东楼为一己之私,动用家族力量以报私仇,又该如何处置?” 萧长渝道:“家老会若无决议,萧东楼此举若危害家族利益,就不适合暂代家主之职。” 萧渃道:“就请家主下令召开家老会,重新商讨此事。” 萧长渝没有回应他的请求,看向王张,眼睛眯了起来,目中寒意逼人,让他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你是王家那个小子?” 王张点了点头,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他看见萧长渝笑了笑,笑容极其诡异,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脑袋嗡的一声,胸口如遭铁锤重击,整个人倒飞出去,背脊重重撞在身后石墙上,都不知骨头折了几根,全身瘫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 “长渝——” 萧渃显然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准备不足,这才想起反手拔剑。 身后忽然多了个人,两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铁箍一般,不僅阻止了拔剑,也阻断了他使用术诀的可能。 “萧东楼。” 不用回头看,也能知道身后出现这人是谁? 整个萧家,除了萧长渝和萧东楼,没人能够神出鬼没出现在自己身后。 萧东楼嘿嘿笑道:“别怪老夫,怪只怪你萧渃自己,明明是我萧氏子孙,偏去学外面的江湖义气,世道残酷,靠义气能让萧家凌驾于七阀之上,能让萧家在仙朝大陆延续万年不衰,终究书生意气,只顾自己心之所安罢了。” 说着话,萧渃全身骨骼咯咯作响,两股强劲的力道在体内冲撞激荡,以至于衫袍都鼓荡起来,衣角猎猎作响。 “别挣扎,你清楚结果是什么?” 萧东楼阴恻恻说道,嗓音令人作呕。 萧渃瞪着椅子上无动于衷的萧长渝,怒喝道:“原来你一直知道,一切都是你和萧东楼的想法,沈渐虽然与萧塬有仇,何至于为此与王家结下生死大怨?” 萧长渝有气无力道:“一切与萧塬无关。” 萧渃深吸一口气,全身微微颤抖,拼尽全力对抗着萧东楼源源不断涌入体内的罡气。“究竟为什么?” 萧长渝叹着气道:“此子极可能身负天道之匙,可解天门神意道韵。” “什么?” 萧渃的脸扭曲变形,眼珠凸了出来,眼白布满血丝,很快有血雾将眼睛染成红色。 萧长渝道:“你若答应自囚十年,我就让东楼叔放你一马。” 萧渃突然笑了,大喝道:“休想。”双臂肌肉暴涨,高高隆起,张开双臂再一缩肩,竟将萧东楼震退几步,双手离开了他的手腕。 剑光一闪。 萧东楼猝不及防,从头到脚被剑光劈过,砰然炸响,炸开一团灵光。身影再次出现在墙角,双手结出一个缠字印,一条青龙自萧渃脚下生出,迅速缠住足踝,盘旋而上。 “破。” 萧渃舌绽春雷,长剑一振,浑身有一条碗口粗的磅礴剑气,青亮夺目,迅猛游动,将青龙斩成数段,化成灵光一闪而逝。 “为了一个外人,你又何苦?” 萧长渝叹息着,手从毛毯下面拿了出来,并指作剑,青色剑气当空斩落。 两道剑意青龙半空相遇。 轰!!! 萧渃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倒,佩剑断成两截,低头呕血不止。 萧东楼目光闪动,嘿嘿笑道:“长渝,趁他气血未崩,送去下面,看看哪位老祖能用,不要浪费了这么好一副躯壳。” 萧长渝掀开毛毯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你把这姓王选带去关押,萧渃的事我来处理。” 萧东楼口上称喏,人却不动。 “怎么东楼叔还有事?” 萧东楼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充满诡异的笑意。 “绪祖说过,不让你入地宫。” 萧长渝目光闪动,嘴角微扬,“我是家主,有决断之权。” 萧东楼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沈渐于我萧家有大用,长渝贤侄可别为一己之私擅作主张。” 萧长渝眼中已生出杀气,“你想试试?” 萧东楼道:“你若耗费最后那点精力杀我,进了地宫又能做什么?且不说绪祖,就算几位守护之祖那关你也过不了。” 萧长渝打了个哈哈,仰头间,眼中杀机尽散,“那就按绪祖的意思。”重新坐回椅子,将毛毯扯回腿上。 萧东楼挥手打开室中禁制,一手提起王张,一手提起萧渃,一步跨出,如蹈虚空,整个人原地消失。 萧长渝目光中杀机暴涨,扯起毛毯重重摔在地上,咬牙道:“迟早,迟早一天要你们这些孤鬼残魂滚回该去的地方……” …… 沈渐盘膝而坐,背靠石壁,闭目吐纳,呼吸平和而稳健。 一年来,他已经无数次感受到周围有好几双眼睛正在默默窥视,而这些窥视之眼,没有真形实体,他们就像归墟壶天的青衣一样,借助此方天地异象,方才保证魂魄不散,不受天地罡风侵沏销蚀。 这些魂体,生前境界很高,若非如此即使存活于这方天地,也很难保证魂魄百年如一日不会被光阴消磨,化鬼为聻,当然需要香火祭祀来维持神魂不散。 ——香火本身并不能让鬼魂有凝聚英灵不散的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香火中所包含的那份人心、诚意,这是香火神意的关键。 萧家这块道基石中所含道韵,包含着部分炼人诀精要,这也是萧家为何能借秘境豢养鬼祖根源,而那些分布于此间大地各处的石像,正是这些鬼魂寄身所在,相当于他们避风躲雨家宅。 他从无生谷、帝王石、萧家道基石三者神意仙韵中,仿佛看到了一条脉络,香火通‘神’之路。 突然一个声音神识里响起,嗓音轻快。 “找到感觉了?” 沈渐一粒心神芥子沉入,指着那团雾气人形鼻子位置,破口便大骂起来。 第297章 萧家老祖们 观象居然静静听他骂,没玩消失。 “骂够了吗?” “没有!” “那你继续!” “余着,先说说你?” 观象道:“我有什么好说的,睡觉而已,你刚刚抓住了一丝神意,所以才把我唤醒。” 沈渐道:“僅僅睡觉,没有勾连归墟壶天修补你的魂魄?” 观象悠悠道:“那是一个漫长而持续的过程,急不来,就像你的修行。” 沈渐道:“这里有很多强大的鬼魂。” 观象道:“告诉我这些,是想我帮你解决他们?” 沈渐哼哼道:“提醒你而已。” 观象笑道:“别什么都依赖我,拿出自己的本事,我又不能亲自跟他们斗,能帮你的有限。” 沈渐道:“你不是眼光更好吗?” 观象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不是鬼修,失去肉身后,修为大打折扣,感觉唬人而已,实际没那么可怕。” 沈渐道:“能不能说详细点?” 观象哼哼几声:“没啥好说。” 沈渐道:“你——” 观象道:“我醒过来是想告诉你,你的思路对了,记住别把仙韵和神意分那么清楚,仙术都是模仿神灵权柄而生,既然能模仿,也能依照脉络反推,所以两者本质上还是一个东西,只要找准了线头,悟出了其中真意,同样可以把术法转变成一念即生的神通。” 沈渐道:“听你的意思,又准备睡?” 观象嘿嘿不说话,人形雾气瞬间消散神识中。 湖岸对面有人过来,手上还拎着什么,那人身形飘逸,足尖在湖面连点,留下几圈涟漪,眨眼间便到了沈渐面前。 “萧东楼,等不及了吗?” 沈渐连身都没起,眼睛瞪着对方,貌似在发脾气,实则他正在观察萧东楼体内小天地运转规律,判断他修行的是哪几种道诀道术。 这也是完全解构了这块天门碎片后,获得的对这一支脉修行者,提纲挈领的俯瞰视角。 萧东楼手上拎着一个人。 “萧渃!” 当那人被萧东楼放下,他抬起了头,沈渐这才看清他的脸。 “怎么,你们萧家内部起了内讧?” 萧东楼微笑道:“记得答应过你让你和萧渃见面,老夫向来是个守信的人。” 沈渐看着萧渃,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惊诧。 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萧家又一次谋划,暂时不清楚目的而已。 萧渃脸色苍白,体内气息极其紊乱,刚才挣脱萧东楼的束缚,他就拼着修为受损强行施展剑气天地,经络气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再加上萧长渝那一剑,已经令修行根本遭受重创,灵契物损坏,若此时静心闭关修行,或许还能靠天长日久的水磨功夫修复大部分受损道基,可惜萧家不会再给他这种机会。 家族内的争斗,远比外界明面上的搏杀更加凶险。 他也看着沈渐,满眼无奈和凄楚。 “可惜不能和交朋友了,下辈子吧!下辈子但愿做个逍遥江湖的自由人。” 沈渐看了看萧东楼,又看了看他,从他体内乱成一团的气息和受损严重的经络气腑,他开始相信萧渃不是伪装。“怎么回事?” 萧渃道:“没能救得你的朋友,不好意思。” 沈渐失声道:“他们怎么样了?” 萧渃道:“应该没事,这些人在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不会把他们怎样。” 萧东楼道:“那你就错了,如果你不拿出一点东西来让我满意,我会先回去杀掉王张,然后把他的尸体带过来陪你。” 沈渐瞪着他,冷冷道:“我朋友要是少根头发,我就算拼得性命不要,也要你血债血偿。” 萧东楼道:“是吗?” 他笑了起来,大笑,笑声中,五指虚握,一团青色雾气便缠绕萧渃,留下脖子以上还在外面,整个人漂浮起来。 “现在就让看看,萧家是如何对付家门异见者的。” 左手掐动几个术诀,口中念念有词:“三魂永在,魄无丧倾,列祖列宗,受领此躯,以完整身,挽萧氏危……” 骤然间天地如罩寒霜,呵气成雾。 十余名姿态各异的鬼仙出现在他们周围,这还是沈渐第一次见到这些萧家鬼祖的真实形象。以往他们从旁窥视,都没有接近三十丈以内范围。 一名萧家鬼祖问道:“他是萧家血脉?” 萧东楼道:“水字排行名渃,现任长河支脉家老。” 另一名鬼祖问:“所犯何事?” 萧东楼道:“离心叛族,不守先祖遗训,想将眼前此子救出地宫。” “该死!” “该杀,夺舍其躯,封印魂魄,令其百世不得转生。” 鬼祖们似乎都相当有表现欲,生怕落于鬼后,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萧渃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沈渐也没开口,他在仔细观察这些萧家老鬼们若有似无的魂体内,小天地运转规律。 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天问楼的李素梅走的修行道,大致便是萧家一脉,又各有妙处,就像一条主干分出的两条枝干,根据各自环境、理解不同,修行出来的结果也各有不同。 说不准,谁比谁更加高明,李素梅所习更精研、纯粹,而萧家理解更全面,这也许就是萧家先祖后来从天门碎片仙韵中得到升华的区别。 萧东楼似乎不太想让这些鬼魂老祖宗再过多表现下去,干咳了一声,大声道:“不知哪位老祖愿意夺舍暂居此副躯壳。” 鬼魂们又开始争论起来,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似乎夺舍他人躯壳会有很长一段融合期,而且会消磨魂魄本身存世时间,况且夺舍他人躯体也不是一劳永逸,以他们的能力,夺舍仙躯也最多能在外面晃荡不到百年,躯壳在这个过程中会不断走向衰败,最终腐朽,其间还得像灵契法宝一样不断用天材地宝维护。 好处便是他们的修为将在完全融合后,数十年间达到巅峰,等于帮萧家多出一个顶尖战力存在。 一名头戴平天冠,着十二章纹衮袍的高大魂体飘然而出,“孤来,萧氏衰落,孤有责任,让萧家重回巅峰,实乃孤之责任。” “这……”萧东楼稍显迟疑,他对谁出来并无明确意见,但最不希望出来的是这位,毕竟这位开国帝王,无时无刻的掌控欲是出了名的难缠,对将来的萧家和他都会是一份沉甸甸的负担。 萧家祖宗们却乐见其成,有人主动承担,自然是好事,毕竟萧晋这家伙,为满足野心,折损几百年寿命接纳天运都在所不惜,何惧于折损鬼寿。 第298章 夺舍 众鬼齐齐点头,萧东楼无可奈何,只道:“那就请晋祖入位,晚辈从旁配合。” 萧晋大笑声中,化作一道虚影,直扑萧渃而去。 他们似乎忘记了现场还有一个人,外人。 一直默默注视他们的沈渐。 其实这些人忽略沈渐也不是没有原因,就在沈渐周围,设有一道无形、牢不可破的樊笼之阵,阵法由十四位萧家鬼祖联手炮制,就算仙境炼虚大圆满困在其中,也很难短时间突破,何况他们眼中僅介于仙境与道境天元之间的沈渐。 这正是沈渐一年来希望他们看到的。 身周这座樊笼大阵构建极其巧妙,几乎囊括了萧家从天门碎片中悟得仙韵而发展出的最强道符。 无论多牢固的樊笼都有破绽,前提是你有时间和精力去发现,再加上足够境界去打破。 沈渐已经观察了一年,他至少在其中找出了二十个几个薄弱点,更有足够的力量击而破之。 就在萧晋的虚影将投入萧渃身体那一刹那,沈渐一足蹬地,身形如箭,疾射而出。 呛一声,刀闪。 阵开,旋即如抽走地基的殿宇,大阵层层坍塌。 “拦住他!” 有萧家鬼祖大声喝道。 沈渐顿时如坠深湖,刺骨寒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身子依旧前冲不停,却如逆水行舟,变得异常缓慢。 他还是低估了这些老鬼的应变能力! 就这么一阻,鬼影已经完全和萧渃重叠,周围黑雾盘绕。 “坚持住!”沈渐大喊。 他不知道萧渃能坚持多久,毕竟他的身体受损过重,再加上萧东楼从旁不停以术法向外拉扯他的神魂,夺舍可能随时完成。 只听萧渃沉声说了一个字:“走。”反手握住了身后萧东楼的手腕。 然后沈渐眼中便看到了萧渃体内暴涨而出的光,剑光。剑气由内而外坍缩爆发而生,扭曲折射空气发出的刺目光芒。 在被人夺舍的前一瞬,萧渃拼尽全身最后一丝真气,强行挣开禁锢,以磅礴剑气自爆。 自爆的结果显而易见,萧渃将失去转生机会,彻底消散于天地,真正的身死道消,没多少仙境修行者有勇气做到这种地步。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萧家十几位老祖死了这么多年,鬼魂尚盘桓不去,何尝不是贪生畏死。 鬼魂虽然实力不如拥有肉体时强大,然而眼力却没什么退步,当萧渃勇而自爆瞬间,十三名萧家鬼祖敏锐感受到了威胁,四散而开。 萧东楼被对方握住手腕,一时间挣脱不及;鬼魂萧晋此时正在全力夺舍,即使感觉到肉体有异,也无法抽身。 沈渐身上千钧压力骤然消失,刹那间,他已做出决断,神念自生,身影原地消失。 轰!!! 一团亮如盛夏烈阳的光闪耀群山环抱。大湖如被神灵抽干,露出了整个嶙峋不平的湖底。 山在摇,地在动。 巨大的落石从山巅滚落而下,数面山壁崩裂出无数长长的裂缝,最终再也承受不住山巅之重,轰然垮塌…… 萧渃死了,烟消云散,临死前等于跟自家老祖鬼魂问了一场没有赢家的剑,萧晋也彻底魂飞魄散,从此萧家地宫中少了一个护法之魂。 萧东楼在最后一刻,断腕自救,终究没退出太远,被爆炸波冲击,整个人栽进了湖底,差不多丢了半条命。 等他们狼狈不堪重新回到原地,大地上多了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大坑,青翠山峦斑驳不堪,到处滚落着乱石,最让人惊心的还是那座没有了湖水的大湖。 仙境洞神强弩之末竟然搞出这么大破坏力,完全令萧东楼以及十三名萧家鬼祖始料未及,更让他们恼怒的是,沈渐不见了,就连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萧家鬼祖也没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萧东楼受伤极重,顾不上这些,匆匆行了揖道:“想来那厮学会了遮掩天机之法,还望诸位老祖多费心将他找出,反正他也走不出迷宫,晚辈这就回去养伤,伤愈再来孝敬诸老。” 其中一名老祖道:“别将此事告诉他人,萧长渝也不行,他如今肉体受损严重,时日无多,只怕会生异心。” 萧东楼道:“这是自然。” …… 沈渐躺在一块隐蔽的岩石缝隙间,双目紧闭,呼吸细若游丝。 自爆确实强大,即使及时施展了缩地成寸,爆炸冲击还是波及缩地空间之内,好在钟家送的那件锦袍挡下大半,已然破烂不堪,变成布条挂在身上。 他现在需要时间恢复,只有在萧家鬼祖们找到他之前,恢复体力,才有一线生机。 萧家鬼祖们也在四面八方分头寻找,此时的他们已经不再以魂体的形式出现,而是抽出了石像中的香火金身,以法相之姿行走大地。 这种姿态行动不如魂体迅捷,战斗力却能提高不止一成。一成的战斗力于这些生前强者来说,就是洞神和炼虚的天堑差距。 第一个感受到沈渐存在的是萧家往上八代先祖,近到二十丈内,才隐隐捕捉住他的气息。 本名萧巍然的鬼祖如今在地下迷宫中被称老八,他也是极其短命的一任,担任家主不到十年,遇上了魔天入侵,死在了战场上,虽有萧家六星定命灯拉回魂魄,由于杀他的魔将有斩魄之力,七魄还失了雀阴、非毒两魄,事后通过弥补,总不如原来的强,因此经常寒热不均,嗜睡无力,常常被地宫中其他老祖取笑。 当他发现目标,第一时间便准备通知其他同伴,然而捏出术诀手刚抬起来,又放了下去,瞧着躺在石缝间的沈渐,脸上浮起了笑意,喃喃自语道:“这小子的自愈力真是令人称奇,夺舍他,是不是能多熬百年。” 对于鬼魂来说,在一个封闭而狭小的空间居住了数百年乃至千年,心里多多少少会出现一些问题。 他们又不是鬼修,没有鬼修的噬魂修身之术,一来地宫条件不允许,二来萧家也没有高明的鬼修道诀,哪怕到了每年阴阳交替至阴那一天,他们也没办法走出这片天地,出去散心透气。 夺舍一副强大肉身,对于他们还是具有相当大诱惑的,当然前提是肉身得足够强大,可以反哺元神。 萧渃显然不符合那种条件,武道修行者最适合,然而武道修行者阳气又盛,同境同阶近战无敌,夺舍谈何容易。 眼前这幅肉身无疑就是最好的目标。 念头一生,就像开闸泄出的洪流,迅速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 夺舍这小子之后,说不定连同他身上天劫带来的福缘也会一并收归己有,再不济,还能以阵法困住他的魂魄,不怕他不交代出从天门碎片悟到的东西。 于是他五指紧握成拳,瞬间做出了决定。 第299章 狩猎(一) 前车之鉴犹然在目,萧巍然表现出了十足的谨慎,双手各捏一诀,一指点出,指尖飘出一缕银丝,顺着沈渐的鼻孔就钻了进去,银丝一入体内,迅疾生长蔓延,短短十息,便已封住此子体内各处关隘气府。 他只是微微感觉这家伙体内经络有些别致,每个修行者体内小天地都会有差异,尤其武道修行者,更有各种不同的血关、气关一说,不同在所难免。也很难引起他的特别重视,只要封住关隘,对方想自爆也无从爆起,萧晋就是太大意,以为萧东楼帮他做妥了一切,自己没有进一步做好万全准备。 “萧别流,你不许长渝靠近他,口口声声说是为萧家长远计,心里怎么想的,你以我不知道,你不也想将这具躯壳占为己有。” 萧巍然嘴里喃喃低语着,不止禁锢了沈渐所有经络气府,还祭出一道锁魂咒,将他的元神也一并困住,以免他生出自爆之念,勾连仙识。 做完这些,他又在附近勾勒出一幅禁制阵法,以防夺舍时气机波动,让附近同伴察觉出端倪。 “这就妥了。” 他一步走出,金身法相便化作一尊石像矗立原地,元神如被风吹动,平平悬停空中,与沈渐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双臂张开,做了个拥抱动作,整个魂体便沉入沈渐躯体。 就在他完全没入躯体后,沈渐眼睛猛然张开,瞳孔金光一闪,大笑道:“真还能钓到主动上钩的。” 观象稍稍得年轻的嗓音在脑中响起:“那可不是,你这身体是个鬼都把持不住。” “我呸!” 沈渐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说道:“长得好看的女鬼还差不多,别急着吞了,还得从他嘴里知道怎么出去呢!” “放心,我有数,大不了再吞一个嘛!反正十好几个仙境魂魄,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大补之物。” 沈渐能脑补出观象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 这家伙有利于他的时候出来得比谁都快,也不抱怨要睡觉,要休息了。 神识内萧巍然的惨叫声传来。 “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可能在这里……” “我不是人,我是你老祖宗。” 观象这话也没毛病,前提是他真是天外活了无数年头的神灵。 “你不是想继承这副躯体的神缘吗?应该觉得觉得荣幸,从今往后,就是神的一部分了。” “饶命,我能……我能带你们出去。” “不用了,你的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沈渐的。” 沈渐并不相信观象的鬼话,然而他无力改变现状。 很快,一条明晰的迷宫路线便出现在神识中,地宫天地的路线并不固定,而是以奇门遁甲对应八门,每一刻字,会有一次变动,每一刻又有一次旋转,每四刻则有一次交替轮换,再到每个时辰又会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直至二十四个时辰再次轮回。 正好沈渐手上有瑞轮冥荚,结合萧巍然的记忆,很容易推算出当下行径路线,这个秘密也只有萧家家主知晓,但他们通常进入此地时,并不是靠推算得出答案,而是常年居住在此的老祖们引路,这也是为什么萧东楼每到一处石台就会祭祖的原因。 给沈渐送饭那些又瞎又哑的仆役,并不是走进来的,他们很早就被弄瞎弄哑住在此地,主要负责给进入此地悟道的萧家子弟做饭端水,死后连魂魄尸体都出不去,直接被鬼祖们吞噬。 “怎么样,出去?” 观象有些舍不得,“机会难得,不如多骗几个。” 沈渐不想久留,道:“真打起来,那些老鬼不好对付,一个个来还好说,要是一拥而上,哪个遭得住。” 观象道:“没事,趁他们现在分散,干翻一个算一个。” 沈渐能感受到他的迫切,说道:“一个一件归墟仙兵,现在你已经差我一件。” “哪有这么多。”观象像个小气的守财奴一样抱怨着。 “没有就不聊了。” 沈渐更果断,起身便要离开。 观象无奈解释道: “你若只想要仙兵品质的武器,莫说十二三件,百件我能帮你找出来,想弄到像青剑和银刺那种东西,每六百年才会诞生一件,目前我能找到的只有两件,一副仙甲,一副捆仙绳。” “真的?” “骗你有意思吗?” “你能远隔十万八里把东西拿过来。” “神识相连,没有距离一说。” “拿来看看。” 一只盒子就出现在沈渐面前,凭空突然出现,色泽如银,四四方方,六面都雕刻着各种花纹,与归墟天门碎片得来的仙符有七八分相似,依稀可以辨认,纹饰属防御一类。 “这是?”沈渐手刚放上去,银盒便大放光明,生出无数细若游丝的触手,缠上他的皮肤,然而只一瞬,游丝又缩了回去,银盒恢复平静。 “怎么回事?” 观象道:“人家不认主。” “……” “你不会随便弄件东西糊弄我吧!” “我有地方存东西吗?” “那倒没有。” 沈渐乐呵呵地把盒子收起,“捆仙绳呢!” 观象不耐烦道:“出去了再给行不行,大老远弄来这玩意儿很耗精力晓不晓得?” 沈渐也没打算把十二名萧家老鬼都狩猎了给他。 …… 沈渐指着那尊碍眼的石像:“这个怎么处置?” 观象嗤之以鼻道:“扔在这儿还能怎地,打碎他容易让别人感应到,不过你要将来准备把你兄弟推上帝位的话,可以仔细研究下石像打造。” 沈渐一怔:“有说法?” 观象道:“自己好好把脑子里的道诀神意捋一遍,按照我说的思路,把神通转换成仙术,你会找到一路创造完整香火神灵的路子。” 沈渐没太明白,还想问得更仔细,不过观象已经不愿搭理他。 还得靠自己啊! …… 沈渐潜伏在一座年代久远的石台后面,石台后的石碑上刻着先主萧氏临,号别流字样,没有生卒日期。对萧家来说,这些强大的先祖并不算真正死去,祭台只是方便给他们焚香祭祖的场合而已,也是萧家子孙进出地宫的必要条件。 靠近对方的香火台,只需稍稍释放气息就能让对方立马感知他的存在。 之所以选择这位,萧巍然的记忆功不可没。 只要对方觊觎他的躯体,骗对方元神侵入,让观象来对付,比自己用蛮力容易多了。 第300章 狩猎(二) 一抹金光破风而至,飘然落下,轻得像一片刚离开枝头的枯叶。 萧别流,地宫老祖中境界最高,修为最强者,没有之一。 他生前便是萧家不世天才,也是萧家历代老祖中,除初祖外,留下传世道诀最多的一位,共计五篇,五门修炼心法,十余章道诀。 沈渐坐在地上,背靠墓碑,一张脸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往外凸出,充满了惊讶、恐惧、痛苦。 身上衣衫破烂不堪,到处糊满血污。 他喉咙‘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伤得挺重?”萧别流眯起眼看着他,金身法相的眼睛熠熠生辉,他比萧巍然还要谨慎,仙识来回扫过沈渐身体,不断用术法束缚住沈渐的魂魄。 观象弄出来假象又岂是别人看得穿。 他双手藏在宽袖里,袖口微微颤动。 沈渐早从他体内天地气机流转看出来,他正在划出天地禁制,以防别的同伴感知。 萧家除了萧渃,真是一个鸟样! 沈渐喉头上下移动着,想要说话。 萧别流并不在意他想说什么?杀人抽魂,同样能审出所需内容,何必再留活口! 不过他没有马上动手,小心地看向四周,如果在夺舍时有人出现旁边,很可能会浑水摸鱼,后来者先得,他可不想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他转动的头停了下来,视线停留在不远处一个隆起的小山包上面,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声令人鸡皮疙瘩掉落一地。“萧长渝。” 小山包动了,一个人站直了身子,却不是家主萧长渝是谁? 他也在笑,笑得同样阴险:“临祖。” 萧别流道:“你怎么进来的?” 萧长渝道:“别忘了我是萧家现任家主,能不能进地宫,不是萧东楼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 萧别流道:“这个年轻人很重要,他需要帮我们参悟出更多道诀,这里不需要你。” 萧长渝一步步向前挪动,缓缓道:“需不需要也不用几千年前的老祖操心,我说过,我是现任家主,萧家大小诸事都由我说了算。” 萧别流一手负后,掌心金光灿然,前面的萧长渝自然看不见,沈渐就在他背后,看得一清二楚。 真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萧家人还真没哪个是省油的灯。 “地上的事情,你有权做主,地宫下面有我萧别流在,你觉着我会让你胡作非为?” “临祖恐怕话说过了,胡作非为的究竟是谁?临祖比谁都清楚。” 两句话说过,萧长渝已走近了好几步,一身剑气磅礴,气象万千。 萧别流眯眼看着对方,冷笑道:“就算排队,这种事情也轮不到你,你若敢在地宫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萧东楼第一个便饶不了你。” 萧别流把左臂伸了出来,张开五指,手掌上糊满血污。他悠悠道:“很不凑巧,刚刚进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东楼叔,好像伤得比较重,于是好心顺便帮他治了下伤。结果一不小心,气机没稳住,他居然死了,我想中央地宫里的六星定命灯一定灭了,因为他死的时候,我又一不小心,拔出了剑,冲散了他的魂魄。” 不小心,哪来那么多不小心! 萧别流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萧长渝铁了心想换躯壳延寿。 可以夺舍的躯壳本来就不好找,首先需要这副躯壳能容纳得下修行者本身强大的境界;其次还得躯壳本身足够强韧,不会被外来神魂挤得支离破碎,其三,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魂魄与躯体间还得修行相近,否则气机冲突就很容易让人产生自爆。 所以萧渃符合前面一条和最后一条,唯一不足的,就是体魄不够强大;而沈渐这副躯体相当完美,令人羡慕的自愈力,广阔的小天地,粗壮的经络,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体内气机特别,似乎与他们没有冲突。 “很好,很好,很好……” 萧别流一连说了三个很好来表达内心此时的愤怒,他很清楚重伤后的萧长渝能力大不如前,但并不表示只剩魂体依靠这方天地和香火金身存活的自己,修为打折的情况下能够轻易对付。 双方都不在巅峰,赌的就是谁更能豁得出去。 萧长渝道:“老祖在地宫活了这么多年,这里的生活也适应了下来,等晚辈夺舍这具躯壳后,多给老祖们孝敬不就行了,何必跟自家晚辈抢夺。” 说完这句,他又走近了几步,两人间距离不到十丈,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沈渐只能袖手旁观。 只寄希望双主的争执不会引来别的老祖,让自己的计划提早流产。 那两位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同样不想引来别人。 萧别流忽然扭头看往别处,瞳孔微缩。 萧长渝下意识顺着他目光望去。 大地震动,一股岩浆热泉喷出地缝。 远处哪有别人! 萧别流只不过利用了对地宫的熟悉,借熔岩迷宫的定时变化,诱引对方分神罢了。 他藏在背后的左手挥了出去,五指曲张,如弹琵琶,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洪荒,九龙现世,遮天蔽日!” 九条手指长短的金色小龙,自掌心激射而出,去向不同,或激射上天,或俯冲入地,或左右绕行,或笔直一线…… 飞天之龙摆头甩尾,瞬间身达数十丈,逶迤在天,龙首朝下,喷出一口绿油油的长河,如瀑布天落;左右飞龙则拉出无数条金光残影,将四周退路牢牢挡住,变成一座金色囚笼…… 三条金龙如锥如箭直捣对方胸口。 “不愧是术法之祖,少了灵契,还能以术法将灵契模仿得惟妙惟肖。” 萧长渝口中称赞着,动作并不慢,剑出鞘,灵契发动。 一条长达数十丈的青色蛇身盘绕身体周围,将对手术法阻隔在外。 蛇有九首,一首昂扬向天,张口便咬,狠狠咬住了金色飞龙的龙身,甩头便往下拽。金龙也毫不示弱,回头便咬,青蛇九首,另一首迎了上去,两首砰然相撞…… “萧长渝,你不怕肉身烟消云散?” 萧长渝大笑,“现成的肉身唾手可得,这副躯壳废也就废了。” 说话间,九婴一首俯首向下,等脖子扬起,利齿间已死死咬住一条烈焰喷薄的长尾,细长脖子死命后拽,便有长长的火龙身躯自地底拔出。 第301章 狩猎(三) 萧别流无奈至极,魂体就是如此,缺少灵契,空有境界而无法发挥,就连小天地内可贮存的真气也比对方少出许多,这么打下去,败就是必然结局。 他左手再掐一诀,屈膝弯腰,半跪在地,一掌拍地。 地面符纹扩散,不停旋转。 萧长渝嘿嘿笑道:“现在想通知他们,晚了。” 一反腕,长剑戳地,整个人原地消失。 萧别流拍出来阵纹出现裂痕,先是一角,裂缝如蛛网扩散,很快蔓延到速个阵纹。 轰!!! 大地再次震抖,萧长渝连人带剑破土而出,出现在萧别流背后,双手持剑,一剑便从后面将他捅了个透心凉,阵纹同时沿着他钻出来的地方寸寸崩塌。 沈渐清楚看见,就在萧长渝出剑前,金身法相脚底一团魂魄遁地而走,与对方来了个错身过,金身法相中也留下了一缕残魂维持金身不散。 萧家人还真是个个人才,生死战斗还能耍出无数心眼。 遁地魂魄一路直奔沈渐而来,他要在萧长渝之前抢得先机。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先前的一切的准备,包括束缚魂魄都是无用功,且不说能不能真正束缚住沈渐,就算束缚住了又能如何?不还有观象在里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当他钻进沈渐神识,结局就已经注定。 萧长渝已经斩杀金身法相中那缕残魂,来到沈渐跟前,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 沈渐瞧着他,神识正接收着观象传来的萧别流意识残像,用他的口吻回应道:“你不怕我来个鱼死网破?” 萧长渝笑道:“你能做准备,我就不能。” 说着话,抬手便是一剑刺入沈渐左肩,磅礴剑气如江河倒灌,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身体,这就好比有人把精淬过的真气强行打入,看起来这位萧家之主不僅想强占身体,还想最大限度保留自身一身修为。 真是一点不浪费。 沈渐乐得如此,有意引导着磅礴剑气收敛归拢。 萧长渝大笑声中,元神出窍,一步便挤入沈渐身体,肉身在他元神走出那一瞬间,如齑粉般簌簌坠地,又被微风扬起,飘飘荡荡散落远方,一柄长不盈尺的无鞘剑当啷坠地,饰物衣裤随之而落。 “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挤入沈渐躯体的萧长渝终于发现的问题,没等他退出,魂魄仿佛被强烈的漩涡吸住,动弹不得,那漩涡就像一只石磨,旋转滚动,一点点将他元神消磨。 “你究竟是谁?” 萧长渝的惨呼声回荡在沈渐神识里面。 “能做你观象爷爷的口粮,是你家上辈子积了大德。” 观象大笑不止,笑声让沈渐瘆得慌。 可能感受到他的不适,观象马上说道:“放心,我只是随口说说,没别的意思。” 沈渐没说什么,站起身来,将萧长渝留下的剑和饰物尽悉收入神域空间,只留了衣袍,虽说价值不菲,不过想起来有点让人恶心,总不能拿别人穿过的衣物送人或自用吧! “吃饱了吗?” 观象嘿嘿笑道:“多多益善,反正最强的两个都解决了,剩下那些只要不一起上,真打起来也有逃跑的余地,不如全部收掉,免留后患。” 沈渐也这么想,不过他还是犹豫。 让他犹豫的不是萧家,而是观象本身,他真想象不到观象一旦恢复原样,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观象道:“你该不会疑心我会把你怎样吧!” 沈渐被戳中心事,脸皮一红,还是镇定地说道:“你从来不说你的过去,难免让人忐忑。” 观象哼哼道:“有的事情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现在的你最要紧的任务就是修炼、修炼再修炼,你自身能力强了,还怕我会图谋不轨?” 沉默。 长时间沉默。 最后还是沈渐打破尴尬局面,说道:“我相信你。” 然后,他一步踏出,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另一处石台之上。 这处石台属于萧家萧东楼之前一任家主,萧檗。 刚释放出一些气机,天边马上就出现了一道金霞。 萧檗似乎不像之前两位,对他的身体兴趣不大,刚一现身,便祭出了传信咒语,召唤其他老祖。 “砍了他。”观象大声喊。 沈渐低头便冲了过去,双手在后紧握腰后横刀。 这把刀虽非镇嶽,由真气凝成,但他还是习惯以此蓄意,毕竟刀不在鞘,找不到蓄积刀意的感觉。 萧檗急退,双手连挥,无数火蛇破土而出,犹如迎风而长的藤蔓缠向沈渐四肢身体。 火蛇纷纷破碎。 沈渐并未拔刀,他冲起来的时候,刀罡肆意流泻,身体周围如有天地护佑,整个人就像一把无形的刀锋。 刀光一闪。 萧檗金身上多了一道细细的黑线,他的元神脱体而出,快如闪电,掠向远方。 此时已有至少三名萧家老祖来到附近,目睹了这一幕。 沈渐已经打算掉头跑了,谁知那三位并未如自己所料,先是震惊,然后脸上流露出恐惧,一记术法未出,转身便走。 他们的举动,把沈渐都搞懵了。 “这些家伙,几个意思?” 观象叹着气,无比失望地道:“奶奶的,萧家人怎么这样。” 沈渐也觉得不可思议。 直到这时,萧檗那具金身石像上半身坠地,摔得粉碎。 观象喝道:“追。” 追,追谁?追哪一个? 沈渐想都没想,一脚跺地,人也冲天飞起,足不点地,朝失去金身,魂魄受伤颇重的萧檗离开方向追了过去。 地宫天地中风声隆隆,如平地惊雷。 竟无一个萧家老祖前来阻拦,大地上沟壑纵横,岩浆喷涌,形成一道道与天相接的高大火墙。 沈渐只能按照瑞轮冥荚的推算奔跑在火墙之间,不过有萧檗留下的金身残余气机作为参考,锁定他的气机并不太难。 很快在一处山坡背阴找到了缩成一团的萧檗魂魄。 “别过来!”他的叫声比见了鬼了人还要凄厉,明显能看见他正簌簌发抖。 沈渐还是一步步走去,每前进一步,萧檗的抖动幅度便更大一分,人能把鬼吓成这种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求你了,别过来,我这条贱命不值当,我能告诉你萧家所有秘密。” 萧檗已经快哭了。 怕死怕死这种样子的修行者也没谁了。 第302章 地宫迷影 沈渐在他面前一丈处停下脚步,蹲下身子,视线与萧檗持平,笑眯眯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杀你,又能杀得了你?” 萧檗道:“他们……” 他眼睛里全是震惊和惶恐,一张脸扭曲,说道:“巍然老祖没了,别流老祖也没了,除了你还有谁?” 沈渐很满意目前震慑力,笑道:“说说看,有什么秘密能让我改主意,留你条狗命。” 萧檗道:“萧家宝库,我知道所有萧家宝库所在位置。” 沈渐抖了抖衣衫,当着对方面,驭出一套普通青衫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千钟家给的那身价值不菲的衣袍已经破得不能再用,只能无奈舍去。 萧檗马上道:“秘库中有好几件品秩极高的袍服,都是我在位时从北大陆,从魔天那边购得,你可以自行取走。” 沈渐笑道:“都换了两茬家主,东西还能在?” “在的,一定在。”萧檗喉头上下移动,虽然他只剩了凝成实质的魂体,并无任何体液生出,生前有的习惯还是保留着,比如吞口水。“当时我在秘库里面又让人挖了个地宫,把喜欢的东西藏在了里面,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的话,还能继续享用。” 沈渐道:“反正你也出不去,不如我做个好事,送你干干净净去投胎好了。” 萧檗大声道:“求你了,别……” “你都死过一次还这么怕死?”沈渐真不太理解这些萧家老祖,他们若正常入幽冥,即使不愿丢失记忆,至少也能在幽冥间混得风生水起几百年,有机会的话,混成幽冥一方霸主都有可能,为何非得留在萧家地宫苟延残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下去。 萧檗说道:“老祖留下遗言,说道基石中藏有天外真仙所留仙道,若全盘参透,能借天地气运,敕令收拢已故之魂,塑成金身,以英灵之体活跃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萧家世代,之所以会如此热衷于参与世间庶务,很大部分原因正在于此,所有已故萧家老祖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沈渐心念一动。 这些话正与观象所言不谋而合,如此一来,帝王不必再承受人间气运灌体风险,将人间气运分散于英灵金身,只需英灵一心一意辅佐,同样能调动气运,成就仙帝大业。 观象冷冷道:“你又心软了。” 沈渐没好气道:“吞了三个仙境魂魄还不够?” 观象马上闭嘴,不再说话。 萧檗道:“留在此地的萧家老祖多半出于这种想法,我们只是听萧东楼说你在钟家参悟出了很多道诀,才想让你过来帮萧家做同样的事,觊觎你肉身的,只是萧长渝,与我等无关。” 沈渐道:“萧长渝、萧东楼还有萧临都已死了。” 萧檗张大了嘴,更是一脸哭相,“我可以帮你,你可以掌控萧家,有萧家作后盾,比你将来单打独斗做事容易得多。” 正说着话,他忽然皱了皱眉,沈渐观察到了他神色的细微变化。 萧檗主动道:“又有人进了地宫,他对这里很熟。” 沈渐道:“这里还有谁进得来?” 萧檗道:“除家主外,没人了解,旁人即使过得了外面的竹林迷径,也没办法走过熔岩火墙。” 沈渐道:“这人呢?” 萧檗道:“他相当熟悉,没有任何萧家老祖引路,他自己就能找到准确的路。” “可能将此人影像显化出来?” “可以。” 萧檗挥了挥手,面前出现一道薄薄的火墙,无数火舌勾勒出山川大地轮廓,勾勒出一条人影,正从容不迫穿行火墙沟壑间。 这人从头到脚用衣帽遮盖起来,火墙影像看起来都是红彤彤一片,加之看不清容貌,单从外形轮廓,很难看出是谁。 他来到了第一座祭台,并没有上香,而是站在上面呆呆看着祭台后的石碑,能看见他双手相合平放在胸口,宽袖遮住了他手上动作。 沈渐讶然道:“祭拜,你们萧氏子孙?” 萧檗摇摇头,表示不知。 沈渐也不客气,直接吩咐:“问问别人,看他们知不知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萧檗掐诀与不知躲哪儿的同伴沟通,寄居此地的萧氏先祖们元神融入了天地,他们相互间沟通用不着面对面。 很快沟通有了结果,结果就是没人知道此人身份。 更让他们不理解的是,此人气机完全不属于萧家修行路数,剩余的十一名萧家鬼祖竟无人看出端倪。 其他鬼祖纷纷通过萧檗传话,表达了无意与沈渐为敌的意愿,显然这些苟延残喘的老祖,被沈渐一刀斩破萧檗金身的强大震慑,更忌惮于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那种人挡杀人,仙挡诛仙的凌厉气息。 萧家能成为七阀排名靠前的家族,依靠的向来不是战斗,而是审时度势,把握机会的能力。 观象也很无奈,他与沈渐属于共生,而非凌驾其上,他可以吞噬别人的魂魄来壮大自身,却对沈渐元神无可奈何,也无法取而代之,只得讪讪道:“你高兴就好,大不了多花点时间在归墟那边,境界弱是弱了点,总比没有好。” 但两人毕竟共同生活这么久,沈渐也不会真的弃他不理,所以还是解释道:“这个世界需要一些平衡,有这些老祖在,对萧家未来接掌人也是一种限制,至少等我们出去,面对萧家其他长老,有他们在背后,那些长老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进入地宫那神秘人正继续前行,却再未祭拜任何祭台,他也没有去天门碎片的所在,而是七弯八拐,来到地宫中心,萧家初祖陵寝便在此处。 现在存在于地宫中的鬼祖也只在近两千年内,地宫虽能保护魂魄不会被外间阳气侵蚀而消散,却无法完全逆转天地间运转规律,时间一长,鬼魂也会随着光阴流逝而消散,最终消弭无形,初祖毕竟万年前的人物,魂魄早就消散,只留下了这么座处于地宫天地中央,占地庞大的陵墓。 陵墓上面的建筑物已经因岁月侵蚀而倒塌,地面上只留有一片沉降后依稀可辨的地砖痕迹,墓碑也消失不见,原先安放墓碑的地方有一堆风化后残留的碎石。 这个人蹲了下来,蹲在碎石堆前面,正用双手在地面刨坑。 “他干嘛!” 沈渐相当好奇,也没打算去管闲事。 萧檗紧皱眉头,喃喃道:“他的气机运转好生奇怪,感觉我从来没接触过,其他老祖也说没见过,两片大陆间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没接触过的修行方法,只有很早就从魔天分离出去的极西佛国,难道他来自佛国?” 若他不提起来,沈渐都快忘了那件事,如果此人来自佛国,又知晓萧家地宫秘密,在他的印象中,指向性只有一个人:京都长宁寺主持,前朝萧家后人,法号叫做温陵的高僧。 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这位温陵大师与柳朝开国皇帝关系甚笃,甚至被封御师,他会不会跟王郎回归时遭遇的横祸有关,要不然佛国罗汉怎么会不远数十万里,渡水跨海,跑去沧浪城保全王郎性命。 天门碎片? 知道王郎拿走了碎片的只有魔天及随之逃走的魔天公主,温陵即使从柳氏先帝口中知道王郎回归,并没有理由去杀公主啊! 很多事情,他想不通,正如现在,他同样想不通神秘人在做什么? 第303章 萧家初祖仙兵 “仙兵!初祖仙兵!”萧檗大声喊了起来。 七阀初祖来自天外,手上有一两件仙兵并不稀奇,沈渐奇怪的是,既然有仙兵,为何初祖未将其留给后人,反而带进了陵墓。 萧檗解释道:“初祖仙兵极其特殊,与体相融,生前难以自解,始谱记录,先祖死后其身如金,坚韧异常,利刃切之皆折,故同葬于陵。只是年头过去太久,先祖魂魄早散,后人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话又说回来,此地有萧家历代祖魂镇守,谁又敢来此做偷坟掘墓之事。” 沈渐想起观象从归墟弄来那只银盒子,指不定便与此物类似,还有像千秋七散人,他们不也是遭受天劫,仙兵降世与体相融的典型例子。 好在他已经给道源宫去了符信,给出了解决方案,解决方案不难,就是炼化,只不过炼化诀相当高深,出自归墟碎片和无生谷神意,并非仙朝大陆现存炼化道诀可比拟,至于这七位能不能最终与仙兵融为一体,也得看他们各自造化,修行一门道诀,不是有就行,能不能真正参透彻悟其中道理才是根本。 “你们怎么打算?阻止他?还是任其取宝离开?” 萧檗沉吟了很久,正和其他老祖仙识沟通,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最后说道:“他们说那人修为极高,各位老祖担心……担心阁下出手,所以他们的想法是,想请阁下帮忙,若能阻止成功,他们不介意道出各自在任时,藏于青田各个密室,以其中宝物作为答谢之礼。” 敢情这哥几个想拿我当炮灰使! 沈渐面无表情说道:“你当我傻,就算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我一样可以把你们一个个灭掉,至于你们的藏宝,我兴趣不大,还是留给你们当个念想好了。” 萧檗尴尬至极,生怕他翻脸,赶紧道:“这是他们的意思,我愿意将宝物献给沈师。” 其实沈渐很想证实挖坟那人身份是否如他所想,又不想多生枝节。 萧家天门碎片的秘密已经尽悉到手,留在此地全无必要,要么顺遂观象,把萧家老鬼全做掉,要么按自己心意离开地宫,救回王张和独孤。 他选择后者。 正当准备离开,火墙画面金光暴涨,以至于火墙随之摇晃,火焰四溢。 “品秩似乎相当高?” 看着刚被神秘人以术法从地底驭出,打开的青铜棺椁,沈渐停下了脚步,神识中询问着观象。 “也就那样。” 这家伙似乎正在为刚刚沈渐的疑心闹脾气,口气相当冲。 “别那么大意见嘛!和归墟青衣那把剑相比,品相如何?” “仙家雷部雷霆司打造的仙兵,比斗部略高半筹。”观象语气虽不怎么好,总算还是没有彻底不搭理,显然他也意识到了沈渐心头的担忧,并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 果不其然,青铜棺中飘起一只金光灿烂的金色方盒,悬停神秘人掌心,只不过火墙看不清细节,不知道是否有细线游出。 “他在融合。” 萧檗惊呼道,很显然地宫中所有老祖都看到了这一变化。 真正的仙兵自带灵种,一旦认主融合便无法逆转,除非杀掉宿主。 ——若神秘人真是温陵,沈渐真没把握对付此人,毕竟此人与周匹夫、许真人并称京中三大顶梁柱。 而且沈渐怀疑,周匹夫当初与徐轻裘那场问剑,很可能故意隐藏了真实能力,毕竟他要对付的真正对手是七阀、魔天,而非影阁。 如果他与周匹夫战力相当,显然便不输于全盛期的萧长渝,沈渐也许对付萧别流这种鬼魂还行,遇上萧长渝,别说胜算,可能连逃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你们这些老祖真的准备眼睁睁看着初祖的仙兵被人盗走?” 若十一名萧家鬼祖联手,或许还能找机会尝试一次。 萧檗忽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他是萧家人,拥有相同血脉,不然初祖仙兵不可能轻易认主。” 他说的血脉,显然就是指的青龙天血。 沈渐看着他问:“你觉得他会是哪位?” 萧檗咬牙道:“萧晋一族后人,整个萧氏只有他们一脉散落在外。” 毕竟已死了两三百年的家伙,如果萧东楼、萧长渝之流并未将外面消息全部告知,这些地宫中苟延残喘的老祖也很难知道温陵的存在。 沈渐笑眯眯地瞧着他:“你们不会正打主意,让他来对付我是吧!” 萧檗瞪大眼,神色惊愕,很显然被沈渐说中了关键,“不是我。” “好!” 沈渐掌中出现了刀光。 萧檗飞了起来,显然用上了缩地成寸仙术,瞬间闪移,空中出现湍流,身体如拉长的布匹,被湍流扯入。 沈渐的刀比仙术更快,刀光劈入缩地空间。 萧檗的惨叫声从虚空中传来。 然后又像一匹布自虚空中扯出,直接撞入沈渐身体。 观象哼哼道:“对敌人的仁慈……” “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沈渐帮他补了后一句,身形掠起,投入火墙空隙之中。 虽然弄清了火墙运转规律,毕竟他对整个地域不熟,无法像此地那些鬼祖利用缩地瞬移,乱跑的话,搞不好就会一脚踩进熔岩裂缝。 神秘人显然没有这个障碍,不清楚他是得到了萧家老鬼们的帮助,还是本来就对这里了若指掌,只在瞬息间,沈渐便感到身后强大的威压袭来。 佛门神威! 沈渐无比确定此人即温陵。 “小沈渐,见了京都旧人,跑什么跑,大家坐下来喝杯茶不好吗?” 温陵好像并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或许他已经将他当成了死人,死人通常最能保守秘密。 沈渐头也不回,虽然先前萧长渝为了夺舍,将一身修为大半灌注到体内,他尚未想好如何利用,按现在十八团星云的无量境,不要说击败全盛期的仙境炼虚,便是想正面抗衡片刻都很难做到。 “茶就不喝了,下次回京都我会去长宁寺拜访大师。” 他只想逃,利用自身强悍的冲刺速度。 温陵能利用缩地空间跳跃追到他身后,真正短距离拼起爆发力来,还真追不上他。 很快两人拉开一截距离。 “想走,没那么容易。” 沈渐耳畔听到锐器破空。 躲已经来不及了,一件很小东西击中他后心。 危机预感确实做出了反应,神识也给出了画面,是一颗珠子,珠子就是从温陵手上缠绕的珠串上弹出来的。然而预知和珠子击中身体,两者间隔太短,几乎没有间隔,他根本没办法提前躲开。 后心如遭雷霆加上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第304章 御师温陵 沈渐身子不由自主前冲,眼看就要撞上火墙,嵌入背后那颗珠子长出无数细长的根须,将他身子紧紧缠绕起来,一股大力扯着他向后拽去。 他的手还能自由活动,反手一刀便挥了出去。 嗤的一声响,连接珠子后面的一条金色丝线割断,身上根须顿时失去了束缚之力,随之被遍体流转的刀意切割成小段,沈渐整个人也没了牵拉力量,迎面冲进了火墙之中。 他在赌,赌自己的自愈能力,可保证从火墙溶浆中生还。 当他投入火墙,脚踏滚烫如泥的岩浆,他突然发现,这里并有想象中那么炽热,当然只是体感,身上的衣物鞋袜,以及发簪瞬间便着起了火,也在瞬间便化成了灰,头发也在瞬间变得焦脆,甚至能闻到含糊的臭味。 皮肤表面却泛着点点金光,连一滴汗都没出。 “怎么回事?” 他本来只是扪心自问。 观象却替他回答:“你以为呢!老子费尽心神帮你打造的神灵之躯,区区地底之火算什么!” “何不早说。” 沈渐满腔怒火,胸腹间气血上涌,一口血便吐了出来,刚离开嘴唇,便化成了气雾。 温陵的出手,令他伤势不轻。 好在对方志不在杀人,而是想控制住他,极大可能就是萧家老祖们告知了温陵他参透了天门碎片,否则,已经得手法宝的温陵不会这么容易听从这些老鬼的撺掇。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躲在熔岩缝隙间,以火墙掩盖气机,另一条便是借火墙直线穿越迷宫,尽快逃出此地。前者可以与温陵周旋;后者风险极大,温陵极可能提前以缩地术在出口堵路。 向来稳妥的他选择了前者。 温陵正与四周的萧家鬼祖沟通,萧家鬼祖也看不见熔岩裂缝中的沈渐。 “难道他死在了里面?” 温陵摇摇头,道:“此子素来狡诈,以他的体魄,刚刚穿越一道火墙最多折损些修为,不至于伤得太重,既然他能躲着不现身,只说明他能适应熔岩毒火。” “反正每刻都会变化,不信他不会现身。” 温陵皱了皱眉,说道:“他既然参透了萧家道基石,你们怎么能保证他就没从中学到此方天地运转规则。” 萧家鬼祖们都闭上了嘴。 前后这才一天时光,原本十四位鬼祖已经折了四个,萧晋死于萧渃自爆,萧别流和萧巍然极大可能性折在了沈渐手上,最明确的就是萧檗,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萧长渝和萧东楼也死了,即使最后萧家现存的十位鬼祖能活下来,萧家整体实力已经严重受损,除非沈渐落到他们手上,并且得到天门碎片全部道诀,否则萧家这趟买卖,可以算作血亏。 “这位晚辈能不能留在萧家,以晚辈能力,假以时日,成为萧家家主也未必没有可能。” 有老祖已经开始在为温陵画大饼。 温陵微笑道:“实非在下矫情,各位老祖在此时间太久,不明白外面局势,晚辈若非实不得已,不会冒险回到家族取走初祖遗物,若他日解决了外面的麻烦,晚辈倒不介意回家出力。” 他突然反手一印出一掌,喝道:“听够了没有,听够了出来。” 火墙轰然倒向一边,火光中人影一闪,再次被烈焰吞没,温陵变掌为爪,虚空一握,想把沈渐从火墙中拽出,却只抓来一团红亮如泥的岩浆,不敢以手硬接,手指一弹,岩浆坠地,地面霎时燃起一团烈焰,久久不灭。 “真在里面,他怎么做到的?” 温陵冷冷道:“只怕是从道基石中悟到了某种避火诀。” 他长身而起,再一个瞬移,便来到出口甬道处,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无论什么术诀都会以消耗真气为代价,他坚信沈渐最终会因为真气不继而现身。 殊不知沈渐藏身火焰中根本无须消耗,相反在外面岩浆毒火炙烤下,体内真气数量不断攀升,与先前萧长渝灌入的一身修为相互激荡,不断爆发,数百次爆发后,第十九团星云就这么完全展现在小天地之中。 很可惜的就是,即使气机暴涨,他依然没有把握抗衡这位媲美周匹夫的强者。 不过换作迷宫中这些修为大打折扣的鬼魂,他还是有把握做到一击必杀。 于是他便借熔岩裂缝,穿梭于大地之上。 剩下的十名萧家老祖正各占一方仔细搜索着他的气机,他们也没想到沈渐会在身处绝境的情况下反守为攻。 一个,两个,三个……火墙之间距离本来就小,身处火墙的萧家老祖避无可避,沈渐突然从缝隙间杀出,出手又狠又准,刀光闪过,便有一名老祖魂魄被刀锋斩断,连通知别人的机会都没有,残魂瞬间被吸走,沦为观象补品。 直到五名老祖消失,剩下那几位才醒悟过来,他们介入了一场自己根本没法参与的战斗,纷纷离开原地,遁入了隐蔽藏身处,不再跟入口的温陵交流,也不再幻想从中获取收益。 信任和奉献,这种东西于萧家人尤其是这些曾经的家主,根本就是意识中不存在的事物。 温陵只能无奈摇头,他比谁都清楚萧家人的德性。 “沈小友,你我聊聊?” “想聊什么?” 沈渐的声音隔着三四堵火墙。 “你体内的天赐仙缘究竟是什么?” “你猜?” “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 “我也知道没太大意思,不过你若觉得没意思,可以走啊!” 温陵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真的参透了道基石吗?” 沈渐还是用那两个字:“你猜?” 温陵只能苦笑,说道:“我只要留在这里,你迟早会消耗完真气,到时不用我来出手,你也同样逃不过萧家那些死鬼老祖的魔爪。” 沈渐道:“那我们就比比看,看你的耐心好,还是我的真气长,噢,忘了告诉你,萧东楼和萧长渝都死了,很可能过不了多久,萧家就会有人进来查看情况,我想温陵大师必然不会想被萧家人看见你在这里吧!” 温陵笑容温和:“贫僧出身青田萧氏,岂会羞于见人。” 沈渐笑道:“陛下知道你出身前朝萧氏不假,但也清楚,前朝萧氏遗子不可能重归青田,毕竟于前朝萧氏而言,青田萧氏背叛了他们,柳氏夺权之时,青田萧家可是坚决地站在了柳家一边,他们的背叛让你们退无可退,几近灭族。所以你们对青田萧氏的恨,远远超过对柳氏夺朝之恨,这一点大师并不否认吧!” 温陵并未反驳,神色古井无波。 沈渐道:“柳氏立朝后,最大敌人并非外部魔天,而在于五宗七阀,对付身处阴影的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走在阳光下,心在阴影中的人物来对付,柳氏先帝想来深谙此道,接纳你进入京都,开办长宁寺,我想这便是柳氏先帝很早就落下的一闲子。” 温陵双手合十,低吟佛号:“开朝柳氏深谋远虑,所图深远,不止七阀,佛理似海,普渡众生,他亟需民心之力分化五宗教化民心之责,只有将民心拉向朝廷,或者分化,长久下去,此消彼长,朝廷方才凌驾五宗之上。” 他睁开眼,微微一笑,宝相庄严,佛光如灯,脑后光芒万丈。 第305章 背负 沈渐不否认温陵说的是事实,这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五宗清楚,七阀清楚,大多数有识之士都清楚,大家不会摆在台面上议论罢了。 朝廷与五宗七阀争权,争的什么权?人心所向,人心从何而来,说通俗一点,就是百姓安居乐业,活得有盼头。 七阀掌握财富,他们能用财富收买人心;五宗掌握民情民意,世人奉其为活神仙。这两者正是朝廷最缺乏的,所以他们亟需引入更易掌控的第三方,以此抵消五宗对民情民意的影响,西方佛国无疑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佛国同样需要扩大影响力,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不过事物的转变总有个量变到质变过程,长宁寺僅僅是个开始。 佛国有此想法,温陵未必! 沈渐灵台清明,很多往事纷至沓来。 ——第一次从天南回到京都,他就跟踪郭社过几次,原意是想找出更多与太子成相关人物,不过他发现,郭社似乎相当喜欢去长宁寺烧香礼佛,且喜欢与住持温陵喝茶聊天,因为其坐拥御师头衔,太子幕僚去见御师并不突兀,所以当时沈渐很自然忽略了这点。 现在看来,这个温陵不僅僅与王郎夫人的死有关;说不定太子成反叛的背后,女帝登基路上,或者同样少不了他。 “温陵大师真为朝廷计?” 温陵双手合十道:“贫僧只为心之所安,众生所想。” “难怪王郎说秃子最强就在脸皮和嘴皮子上。” 沈渐引用了王郎的名言,说道:“我想温陵大师不只是佛国高僧,还是投靠魔天的暗谍吧!” 此言一出,向来神情中正平和的温陵竟然闪过了一丝惊讶,旋即大笑。 沈渐这句话只是试探而已,他只是从司马青衣的转述和联想到的疑惑,捕捉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温陵的大笑,更让他加深了对猜疑的笃定。 只有温陵是魔天亲自培养的心腹暗谍,才能解释王郎夫人被杀,因为他既能从开国先帝那里打听到接应王郎回归的消息,又能从魔天处获悉公主携带天门碎片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也有机会拖慢五位仙将的接应时间,更能说明白沧浪城西方佛国的阿罗汉出手救下王郎的理由…… “看来温陵大师所谋甚大,难怪一而再,再而三介入仙朝事务。” 温陵神色重新恢复平静,“你不就想说,贫僧所作所为只为一己私利吧!” 沈渐没承想他竟然会主动承认。 温陵道:“隐藏得再深的秘密,终究也有揭开的一天。” 他叹着气,“当年我怎么也没想到,王郎竟如此执着,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一直没有放弃追寻真相。” 沈渐问道:“王郎带给西方佛国的压力太大,他们供出了你?” 温陵叹气道:“很快,他们很快就会告诉王郎消息来源,毕竟佛国也无法承受,一个境界高得可怕,且杀人手段同样可怕的家伙,整天躲在家门口,毒蛇一般对付他们的高僧,迄今为止,须弥天高僧已陨落七名……” 他轻轻摇着头,眼神中充满无奈。“再坚定的信念,也怕疯子纠缠。” 沈渐道:“所以你才会现在跑来萧家取走初祖仙兵,是想借仙兵之力来对付王郎随时可能的反扑?” 温陵居然没有反驳,只是双手合十,低诵经文。 沈渐道:“至于王陈也是你背后引导的叛乱?” 温陵微笑道:“我只是帮助女帝达成心愿罢了,至于太子成会怎么做,一切皆出于他自己所思所想,贫僧只不过适时给出一点指路灯火而已。” 沈渐不得不承认,像他这种人的确用不着明言献策。 温陵忽然笑道:“就连你在千钟家参透道基石的消息,也是我传递给萧东楼的。” 沈渐真想冲出去给痛快打上一架,理智还是让他忍了下来。 温陵道:“青田戒备森严,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沈渐当然不知。 “其实很简单,我前两天把你被萧家秘密关押一事透露给了钟家,且适当引导,他们果真派人直接杀上了门,外面一乱,我进来也就容易多了。” 温陵神情平静,缓缓起身,叹道:“可惜我还是漏算了一点,没想到萧长渝和萧东楼在钟家发起突袭时都来了地宫,自相残杀,不然的话,萧家和钟家这一场战争势必将令整个大陆动荡不安。” 沈渐道:“你找萧家报仇无可厚非,为何非得搅动风云,令天下不安?” 温陵笑道:“你猜?” 真是报应啊!沈渐握拳又松开。 温陵道:“没了两位家主,钟家很快就会控制局面,贫僧也做完了该做的事,是该说再会的时候了,不过贫僧友情提示一声,你完全可以把这些消息通知王郎,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幕后人是贫僧。” 他又笑道:“而且贫僧只是图那个秘密,杀人的并非贫僧,况且还救了他女儿,这一点他可以找幽牙阳景证实,只要佛国开了口,我这谍子的身份也就不再秘密,我想魔天会痛快答复的。” 沈渐道:“那王夫人又是谁杀的?” 温陵大笑,“你猜?” 飘然而去,消失在甬道红色光芒中。 沈渐当然不会傻乎乎的真跑出去。 和尚说的话孰真孰假根本无法分辨,千钟家是不是真的在向萧家发起战争,无从证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温陵若抓住自己,会使出全部手段来逼问他。 他只能等,等确认温陵没有埋伏。 等待的过程令人煎熬。 沈渐的确身处地底岩浆毒火的煎熬中,好在这种煎熬对修行相当不错。 不知等了几个时辰。 身处烈焰,连瑞轮冥荚都无法拿出来。 直到耐心耗尽,沈渐这才走出烈焰,赶紧驭出衣衫自行穿戴整齐,头发焦脆,刚走出来便化灰落下,又有乌发长出,很快便恢复原样,随便挽了个髻,以发簪束之。 甬道中空荡荡的,完全没有温陵气息。 观象也帮他反复确认。 看来温陵确实走了,说了很多秘密,也留下了无数谜题。 第306章 谈不拢就干 萧家一片混乱。 千钟家族强者尽出,迄今为止,萧家已有六位长老在混战中陨落,若非萧家凭仗阵法坚持,只怕此时的青田已经血流漂杵。 千钟籍双手并指如剑,罡芒游曳,双手齐挥,罡锋如电轰然砸落。 萧家阵幕屏障猛然摇晃。 “叫萧东楼、萧长渝出来说话。” 他一开口,钟家十余名长老齐齐高呼:“萧东楼出来。” 萧家一名长老捂着胸口,气喘吁吁道:“姓钟的,你们如此强横霸道,视朝廷法度何在?视山上规矩何在?” 千钟籍脸色铁青,怒道:“少他娘的往朝廷法度上扯,你们萧家破坏规矩在先,还敢大言不惭往朝廷法度上扯,今日若不交人,我千钟籍必定让你萧家鸡犬不留,勿谓钟某人言之不预也。” 他见萧家依然无动于衷,挥臂下令:“砸,给我砸,掘地三尺,就算把青田整个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就在这时,祠堂以西数里外一片幽深密林风声隆隆,一道人影急速驰来。 千钟籍双手轻挥,搭出一片无形屏障。 “来……”刚喊出一个字,就愣在当场。 “沈渐!” “沈师!” …… 千钟家来的人真不算少,道境神华以上几乎出动了九成,再加上前边几位境界不输的萧东楼的强者开路,萧家又群龙无首,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真正重伤的少之又少,此时多数人正在搭建破阵强弩,突然见沈渐现身,又惊又喜,一齐欢呼起来。 沈渐双手虚按,拱手点头致意,他发现来人中不乏钟家女流,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炽热的目光能把他烤焦,心里又有些发虚,赶紧移开视线,冲千钟籍说道:“先让他们住手,萧长渝、萧东楼已死,萧家再无还手之力。” 千钟籍立马吩咐下去。 沈渐看着阵幕中一脸震惊的萧家老者,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想萧家今日就此消失,把王张和独孤交出来。” 那名老者尚在震惊中,支支吾吾竟没有回答。 千钟籍喝道:“萧椿,不要给脸不要脸。” 萧椿辈分与萧东楼相同,也是萧家早一批长老之一。 他看着阵幕外群情激昂的钟家人,咬着牙,最终一声长叹,抬起手臂向身后示意。 很快王张和独孤在一群萧家子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独孤还好,精神饱满,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王张则神色萎靡,一边走一边咳嗽。 “王张!” 沈渐脸沉了下来,双手伸向腰后,各自握住横刀两端。 王张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死不了。” 萧椿忽然说道:“让钟家人退出青田,剩下的条件我们坐下来谈。” 沈渐恼怒更盛,盯着对方的脸,一字字道:“这是萧家的条件?还是你的?” 萧椿眼皮一耷,冷冷道:“有区别吗?” 沈渐不怒反笑,点头道:“很好。” 萧椿道:“很好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对钟家很重要,所以你若不答应,我会马上杀掉他们,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死就死,有萧家一大家子陪葬,你王张爷爷死得其所。” 王张梗着脖子,腰板挺得笔直。 独孤还是一言不发,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看不到半点惧色。 沈渐目光越过萧椿的肩膀,看着他身后数百名萧氏子弟。 ——大多数人身上挂彩,身上不挂彩的也看不出任何斗志。 他们只是习惯性臣服于家中老人淫威下,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多数人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这些人中不乏与钟家子弟交往甚笃的年轻人,有的人还是经常在一张桌子上喝酒,醉后无话不说的兄弟。 “萧渃家人何在?” 沈渐大声问。 别的萧家人他不在乎,但萧渃的家人他必须保全。 人群中走出两个年轻人,脸嫩,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都是道境神华,显然属萧氏门中相当拔尖的天骄人才。 “你们都是萧渃一脉?” 两个年轻人点点头,眼睛却在瞟向萧椿和身旁的几位长老。 萧家剩下的长老尽数在此,死了六个,有两个重伤,此时正在祠堂中接受治疗,再加上自爆的萧渃,在场的只剩下七个,一半身上都挂着彩。 沈渐道:“萧渃死了,死在萧东楼和萧长渝手上。” 王张道:“我可以证实,他就是太相信萧长渝,被两人联手偷袭。” 一名年轻人瞪着王张,“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杀渃叔爷。” 沈渐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去,让你的家人们静观其变即可。” 两名年轻人都在摇头,显然不相信也不会听从沈渐的话。 沈渐又看向其他人:“你们真愿意为这些贪心不足的老家伙卖命?” 没人说话,也没人离开。 萧椿冷笑道:“做梦呢!你一外人,凭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想离间我萧氏子孙!” 沈渐看都没看他,向前迈出一步。 所有人只看见他抬腿往前,突然间眼前一花,仿佛有刀光闪过。 再见他时,沈渐已在阵幕之内,双手依然放在腰后长刀两端,只持握方式稍许不同,先前还是将手掌轻搭在鞘柄两端,此时已变成了紧握。 他的手指正一根根松开。 萧椿还站在原地,身体看上去有些僵硬,正努力往后扭转脖子。 喉咙里面‘格格’作响,刚转到一半,脑袋就从脖子上面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圈,滚到一名长老脚下,这时才有热血喷涌如泉。 他的无头身躯也倒了下去。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手。 仙境不易杀,只要元神未死,肉身未僵,就算掉了脑袋也不一定会死,大不了折损些修为罢了。 每个人都在眼睁睁瞧着萧椿倒下的尸体,每个人都已嗅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仙境以上的长老和萧家名宿当然看得出来,萧椿死了,身死道消,体内完全失去了元神波动,就连体内的气机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他们不知道这个沈渐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视大阵为无物,随便一步就能轻松进入,更不清楚他是如何出刀,一刀之下竟能让一个仙境洞神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有的人胃里翻腾,忍不住想吐。 令他们作呕的并不是血腥,而是莫名的恐惧。 沈渐没有再出手,他看着簇拥着王张和独孤那几个萧家子弟,两者间很近,一臂之距。 那些人也在看他,眼睁睁地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跑开,跑到了花台前,大声呕吐,一个人腿软了,一屁股坐下,全身不停发抖…… 沈渐挥手将王张和独孤拉向身后。 第307章 秋后账 沈渐的目光落在一人脸上,他并不认识对方,只知道这人目前在萧家剩下的老辈中修为最高。 “你叫什么?” “萧……萧桓。”老者口齿已经不太利落。 强烈的恐惧下,萧家人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以千钟籍为首的钟家长老们却是满脸焦急,生怕沈渐有点闪失,有的长老已经在悄悄安排所有破阵弩做好准备,随时击垮萧家阵幕,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沈渐安全。 沈渐抬起左臂,手掌往下轻压两次,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说话能不能算话?” 萧桓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回答。 上一个自作主张做决定的就在眼前,身首异处,他可不想当第二个萧椿。 沈渐道:“萧东楼和萧长渝都死了,如果不信,可以去地宫问问你们老祖宗。” 萧桓沉吟良久,方才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沈渐道:“很简单,无论将来谁坐上家主位置,善待萧渃一脉。” 萧桓道:“就这么简单?” 沈渐道:“就这么简单。” 萧桓道:“萧渃并无子息,他那一脉也是萧家一脉,我们自然不会怠慢。” 沈渐嗯了一声,扭头看向刚刚自认萧渃一脉那两个年轻人:“跟我来,我会指点你们一些修行上的关键。” 千钟家的人撤了,既然沈渐已经无碍,千钟家自然不好借机彻底铲除萧家,毕竟七阀势力各有千秋,如果萧家彻底覆灭,接下来朝廷会做什么,大家心头都有疑虑。 千钟籍还是带着三名境界最高的长老留了下来,他们依旧不放心沈渐留在此地。 这也是千钟一棠下的死命令,原话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沈渐安然无恙。 在给萧家两名晚辈指点完后,沈渐找到了千钟籍,他们并未住在萧家提供的房舍中,就住瀚泽边钟家带来的符船上。 天色已晚,夜风清凉。 月色很亮,又大又圆的满月挂在天际,斑驳坑凹清晰可见。 月在天上,月在水中。 千钟籍神色并不轻松,粼粼月色投射脸上,焦虑重重。 “钟家长老会才知道的秘密,萧家这么快就一清二楚,我怀疑钟家出了叛徒。” 沈渐笑了笑,有些秘密只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就没有秘密可言,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动物,也有各自弱点,他并不想追究过深。“我找你并不是为这个。” 千钟籍道:“难道还有比肃清家族异端更重要的事?” 沈渐道:“你们从何得知我在萧家?” 千钟籍想了想,竟一时语塞。 消息来源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突然有风声传到钟家,大家都在议论,说萧家抓了沈渐,意图逼问出钟家修行秘诀,然而消息从何而起,没有谁认真调查过。但他们很快从萧家得到反馈,确认了这一事实。 沈渐道:“我在萧家地宫遇上了御师温陵,他承认这是他一手安排的结果,目的是想趁乱进入地宫获取萧家初祖仙兵。” “温陵!” 千钟籍并不陌生,毕竟仙朝大陆僧庙是稀罕物,僧人中的强者更加罕见,“他是萧氏后人,知道一些萧家秘密不足为奇。但此人是女帝……据说与女帝过从甚密,按理说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挑起门阀战争,这样不等于拆女帝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戏台吗?” 沈渐道:“他还自承正是当年出卖王郎回归消息,致魔天公主死亡的罪魁祸首,那五名接应王郎的仙将,也很有可能被他拖住了行程,导致此后发生了一系列后果;而此次千钟家泄密与挑动萧家都是他一手策划安排。” 千钟籍讷讷道:“钟家十八族多有族人客居京都,又大多仰慕温陵学识、谈吐,交往在所难免,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鬼迷心窍到了这种程度。” 沈渐道:“温陵擅伪装,极易蛊惑人心,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在京都混得如此风生水起。” “这倒也是,钟家在京好几支族人,在周柳之争中倒向柳氏,其中便少不了这个秃驴的撺掇。”千钟籍只能长叹,这些事也只有回家后向家主禀告,一切由家主定夺。 沈渐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回去肃清家族,而是提醒你,这次仙魔之战极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至于这个陷阱是谁设计谁,很难说清。但可以肯定,一旦开战,五宗七阀或许在其中受害最深。” 闻言,千钟籍脸色大变,冷汗淋漓。“你的意思是,这场战争很可能是女帝削弱我们的手段?” 沈渐道:“既然有温陵这种人参与其间,不排除这种可能。” 千钟籍很快恢复镇定,说道:“我会尽快邀约其他六家,包括萧家,商议应对之策。” …… 湖山宗芮嵘芮文道最近过得相当惬意,与萧家的合作蒸蒸日上,无论买卖还是萧家给予的几门品秩直通仙境的道诀,都让他看到了宗门远大前景,有时甚至梦想着能够超越其他同祖山头,直接晋升天师道内门下宗。 内门外门一字之差,所获天师道资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真有一天晋升内门的话,祖庭只需拨出一条灵髓矿脉过来,湖山宗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当然需要实力说话,他已经挑选出自家儿子在内的四名根骨俱佳的天才,准备送去萧家接受萧氏家主的亲自指点。 湖山岛上雨纷纷,大多数湖山岛修士都不喜欢又湿又潮的绵绵细雨,本来就住在多水潮湿的湖心岛,遇上这种秋后阴雨连绵,被褥都能用力捏出水,谁还会有阳光明媚的好心情。 然而心情再糟糕也不耽误山上修士各自挑好风水宝地,开始一天的早课的修行。 就在大家刚刚静下心内观照视开始修行,天空中隆隆轰鸣打破了平静。 这种季节偶尔响起一两声雷鸣正常,像这种持续不断的雷声轰鸣顿时让大家烦躁不安,纷纷走出封闭的屋子,望向远方天空。 一抹银色长线从灰蒙蒙的天际尽头出现,明亮扎眼,大家都行者,瞎子也好,聋子也罢,都清楚这是有高境强者过境。 真是过境吗? 从未听说过哪家仙人御剑御风会搞出这么大动静,而且看势头,好像就是直不愣瞪冲湖山岛而来。 湖山宗毫不犹豫敲响了山头警示钟,护山大阵立马开启。大阵以宗道堂为枢纽,绵绵细雨中,仿佛天空变得更加灰暗,雨点更大,雨丝更密,山脚湖面上蒸腾起白雾,飘而不散,向岛山聚拢,笼罩住整个湖山宗范围。 由内向外,山外光景反而清晰明亮,就连天上云朵仿佛也被拉近许多;由外向内,人眼所见便成了雾茫茫一片,再不见山影轮廓。 不止视野,十二缕五彩炫光自宗道堂向外散播,蔓延数十丈,不停轮转交错,每一道光都是一把不逊道境天元的剑气长河,天元境以下,只要被光芒扫上一下,立马就有分尸两断之虞。 固守以待。 湖山宗掌权者都纷纷离开自家洞府、宝地,前往宗道堂,但凡警钟长鸣,大阵启动,宗门便会召集紧急会议,碰头商议对策。 第308章 秋雨湖山分外明 宗主芮文道,嫡子芮宁都是方圆数百里两州五郡享有盛名的神仙,前者靠修为名气,后者则属于典型的山中纨绔,附近州郡极富花名。 宗道堂中聚拢了十几位名享一方的老修士,十七八名宗门前途无量的年轻修行者,大家都有些神不守舍,时不时望向那条越来越近的明亮光线。 御风迎上去打招呼? 阻拦高境强者无异于当场问剑,指不定还没靠拢,就会有一记术法、一把飞剑迎面袭来,看来人架势,真不像脾气温和的山上人。 好在他们有天师道外门下宗这个头衔做护身符,也不至于怕了区区一个过江龙,更何况不出八百里就有东岸青田萧家,真有要事,符信招呼也只是须臾之间。 芮宁好像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手搭眉毛之上望着远处,轻声道:“父亲,看那人来的方向好像是青田,会不会是青田那边派人过来联系买卖,只是不喜乘舟时长,故而御剑破空?” 芮文道神色坦然,毕竟跨入了仙境,虽说洞神境有点勉强,总归属于仙人之列,笑着道:“也许是吧!可能萧家又有喜事,派人过来递柬请酒也说不定。” 门中其他掌权修士并不清楚父子俩与萧家暗中往来,更不知他们借湖山宗祖山设阵,诱捕沈渐一事,一位衣带五彩,无风自飘的美妇说道:“萧家这些年做一事栽一跟斗,朝廷势力日薄西山,嫡家女儿挂着个太子妃头衔带着柳氏嫡孙长困京都,他们也就在瀚湖周边耀武扬威,真去了外边,怎比得千钟家千世富贵,屹立不衰。” 芮宁偷摸摸瞥了眼妇人高耸巍峨的胸脯,眼睛眨了眨,趁尚未留意,赶紧收回视线,这女子在宗门中境界地位都不算太高,道境炼神,但入道很早,年纪虽说近百,姿容身段却如不到三十的风韵少妇,一直没结道侣,芮宁早有心思将其纳入双修班列,只是境界不如人,未得如愿。不过与萧家达成盟约后,父亲给了他吃了颗定心丸,只要这次去了萧家修行有成,跻身炼神,父亲便会亲自说服这位曾在丹碧山修习过内媚术的师叔,与他做一对有实无名的双修道侣。美其名曰:阴阳共促。 芮文道听不得别人诋毁萧家,也知道妇人此言暗指他与萧家往来过密,不符合天师道一贯主张的远离尘嚣,那日诱捕沈渐等三人场面不小,知情人不少,一些风言风语自然会传到同门耳朵里面,湖山宗又不是祖庭一家天下,宗主之位有德居之,自然有别的眼睛盯着,芮文道心知肚明,只是大家没撕破脸,也不好发作。“苍岚师妹意有所指?” 苍岚便是妇人道号,这也是她唯一的名号。 真要当面拆穿宗主的心机,她还没那胆子,刚刚那席话也是替人口舌罢了,这对父子打她主意已久,宗主也还罢了,跟一个毛都没长齐小屁孩搞双修,这算哪门子事,脸皮再厚,也厚不到老蚌吃嫩珠的程度,以后若见了当年一同在丹碧山初修的别处外宗同门,哪还有脸在别人面前抬头。 都怪当年眼界太高,误了青春,要不像同修的几个小姐妹一样早早定了双修道侣,哪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雨幕尽头那条亮线越来越近,风雷滚滚,以至于牵动了湖山岛山水灵运,十二道护山剑芒震颤不已,原本按奇门遁甲八门四象阵列竟开始有了紊乱前兆。 芮文道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御起一把插在香堂正中的雷击桃木剑,右手捉住剑柄,左手并指在剑身一抹,数道雷光脱剑而出,化作条条银蛇融入阵意,阵幕高处便有电光闪烁,蔓延向整个阵幕穹顶。 “来人若友,必定阵外止步,若擅闯湖山,得叫他有来无回,否则岂不堕了我天师道外门威风。” 大家都叫好以示附和。 宗门境界地位僅次芮文道的执律长忽然道:“宗主可是在外面结了不该结的仇家,若当真如此,还得早与大家道明,免得稀里糊涂打起来,到最后,自己究竟为何而战都没搞清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芮文道何尝不知风险,只是萧家给出的几篇道诀诱惑太大,事后又愿意帮着培养亲传,这种诱惑对山上来说,无异于青楼花魁对多金少年的勾引,谁能把持得住。 他瞥了眼对方,冷冷道:“芮某身为宗主,有敌来犯,自会首当其冲,等芮某人不济,执律再考虑化解矛盾不迟。” 话音未落,一道映照雨幕的璀璨光芒风驰电掣,毫不犹豫地撞向大阵穹幕。 这一刻,大放光明,境界稍低一点的都没法张开眼睛。 雷电光幕瞬息间被撕开一条口子,风雨裹挟而至,按照八门四象运转的十二道剑芒被气机牵引,纷纷震颤起来,飞旋着斩向刺进阵幕那道银光。 叮叮当当一连串清脆撞击,剑光消散,现出一条灰色人影,轰然坠地,所有湖山宗修士都能感到湖山震动。 芮宁一眼就认出来,这便是去年萧家诱捕三人中最不喜欢说话那人,一个人掌持银刺霎时便打倒同门五人。 芮文道自然也认得出,眼睛眯了起来,冷冷道:“想不到你能逃出萧家,还敢跑我湖山宗寻仇。”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独孤可能趁萧家大意,抓住机会逃出了青田,自知逃不了多久,故此直接杀到湖山宗来报仇。 一个道境,还不至于让湖山宗胆战心惊。 芮文道已经打算亲自出手,以最快的手段镇压对方,同样也给山上不服他的同门一个下马威。 只见他并指作诀,祭出灵契飞剑,剑鸣如雷,天地共鸣,风雨大作,剑光作一声霹雳炸响,当空疾斩而去。 独孤动都没动,脸上还带着笑意,就好像这道闪电般剑光与他无关。 “手下留情。” 好几个宗门掌权者都叫出了声,于他们而言,山上人本就不该过于鲁莽,动不动杀人,哪有山上人风范。 芮文道充耳不闻,不是听不见,而是根本不屑于同门这些人的优柔寡断。 就在剑光离对方眉眼间只剩半尺,一只手从虚空里伸了出来,伸手一握,飞剑便被这只手捉在手心,剑身震颤不已,拼了命想从手中挣脱。 一个人仿佛被挣扎的飞剑扯出了虚空。 “沈渐——你怎么……” 芮文道大惊失色,如果说独孤一个人跑出来,他相信只是萧家人防范出了意外,沈渐出现,这肯定就和意外无关了,萧家花了如此大代价抓他,岂能让他轻易走出青田。 难不成萧家跟他达成了某种协议? 你就算现在告诉他,萧家死了一大堆长老,包括前后两任家主,他也不会相信,只能往萧家有意为之的方向去猜测。 若真那样,萧家必定躲在暗处,一旦这些人落下风,他们定然现身。 萧家人品如何? 芮文道心知肚明,只要别人抓不住真凭实据,哪有萧家人不敢干的缺德事。 第309章 敢叫湖山换新颜 芮文道心神一敛,双手合抱阴阳诀,团团一揖:“不知萧家哪位长者在此,还请出来一见。” 灵契飞剑砰然消失在沈渐手心,灵契物就是这样,虚实相间,只要不被第一时间击碎,很难捕获并切断联系。 沈渐无意锁拿他的灵契之物,双臂环抱胸前,静静看他表演。 连叫三次,未见萧家人出现,反倒是宗道堂那边有人说话:“芮大宗主敢情认为萧家人对你下手。” 声音来自宗道堂之上,循声望去,屋檐之上,坐着一人,青衫闪耀蒙蒙光彩,却不是王张是谁? 芮文道冷笑:“若无萧家人放水,你等如何出得了青田?” 王张呵呵道:“我要告诉你萧家前后两任家主都已请人吃席,家中十六位长老挺了八个,你会不会觉得惊讶?其实不用惊讶,很快你就要去见他们,到时哥几个凑两桌马吊,还有余人接下,岂不快哉!” 芮文道放声大笑,好像听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他的反应都在沈渐意料中。 “在场诸位都是湖山宗前辈,可知我们来做什么?” 执律长阴沉着脸,说道:“听芮嵘对阁下称呼,沈师可是传闻中那位随王郎东行,一路杀到沧浪的年轻人?” 沈渐道:“就没听芮宗主提起过?” 执律长道:“芮宗主做事向来自有主张,可不是我这个执律可以过问的。” 沈渐心头立马有数了,至少今天这座湖山岛上,芮文道并不占据人和之利,他们三人来此,本意就是要让芮文道身败名裂,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报复不一定杀人,最好的报复,就是夺走仇人最在乎的东西,让他在懊悔中凄凉度过下半辈子。 沈渐这才将视线移向芮文道:“冤有头,债有主,芮宗主与令公子欠下的债,准备如何来还?” 还是有不少湖山宗掌权修士有挺身而出的冲动,不过执律长一个眼神,令不少人放弃了这种想法。 在执律长的带领下,多数人已经后退,与芮文道身边稀疏的五六人形成了鲜明对比,看起来这位宗主平时没少干天怒人怨的可恶事,身为宗主关键时刻竟得不到多数支持。而且站他一边的多为年轻人,正是热血最容易上头的年纪。 芮文道神色依旧淡定,说他一点不紧张,肯定是假话,由此可见,此人修心还是相当有成就,至少山崩于前不变色这份气度,也有不错的卖相。 “沈道友打算问剑呢!还是坐下来谈判?” 沈渐反问道:“芮宗主认为还有谈的必要?” 芮文道摇了摇头,目光依然顾盼游移,他还是不相信来的只有这三个,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沈渐,在他眼里也僅僅只有道境天元大圆满,其他两人道境天元不到,充其量就算个半步天元。三人加起来,他都不放眼里,还怕领剑分生死?怕的只是萧家高人躲在背后,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沈渐道:“那就请芮宗主划出道来?” 芮文道沉吟着,左臂张开,手掌虚握,一道黑光自远处急掠而至,自行入掌,正是平时随身佩剑,右手握柄,双手一分,呛一声,剑光夺目,出鞘三寸。 “那就打到一方主动认输。” 沈渐笑道:“芮宗主还真是快人快语,不如再加上一个彩头。” 芮文道冷笑:“你说……” 沈渐道:“谁输,谁废去一身修为。”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冲了出去,双手反握腰后横刀,前冲的速度并不算快,也不如平常迅猛。 芮文道冷哼一声:“找死。” 长剑完全出鞘,化作一道闪电,疾斩沈渐面门。 几名支持者大声叫好起来,喊声如雷,带头叫得最响的不是芮宁是谁? 喊声未落,他猛感觉到肩膀一沉,有人无声无息将手臂搭上他的肩头,扭头看去,正是刚刚还在宗道堂屋檐上坐着的王张,差点没吓得屁滚尿流,下意识挣脱,肩膀上手臂重逾千钧,森森剑意直透骨髓,哪是他能摆脱得了的。 王张笑嘻嘻道:“他们打他们的,我们不如趁此机会打个小赌。” 沈渐脑袋一偏,就在剑光闪电快要劈中身体前,侧身闪过,不等他站稳,又一道接踵而至…… 芮宁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王公子想赌什么?”从父亲出剑从容不迫的姿态,和沈渐狼狈躲避,很难近身半步的形势分析,父亲胜出这场问剑只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他一点都不心慌。 ——大不了王张狗急跳墙,拿自己威胁父亲,这样一来,不管父亲如何应对,刚刚在同门面前丢失的口碑自然会逆风翻盘,况且有父亲在,就凭一个道境天元的王张能真正在父亲面前控制住自己。 王张道:“跟他们一样,用一身修为来赌,如何?” 芮宁内心狂喜,面上却是喜形不露于色,“就怕王公子到时不敢认账。” 王张道:“立个血誓。” 他不由分说,抓起芮宁一条胳膊,手掌顺胳膊往下捋,直至指尖,一大鲜血喷泉也似激射出来,不等散开,王张手指连做几个手印,便将鲜血画出一幅契咒模样,自己则一指点去,只用一滴血珠点睛亮胆。 契誓已成。 苍岚轻声问道:“那沈渐近年搞出这么多大事,杀太子,斩皇族,又随王郎一路杀了那么多仇家,就真只个天元?” 执律长面露微笑,淡淡道:“重要吗?” 苍岚道:“当然重要了!芮氏父子不垮,湖山宗迟早一天会毁在他们手里。” 执律长侧脸瞥了眼,视线在她脖子以下游移,笑道:“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这年轻人能与王郎同行万里,他们之间能没点关系。” 苍岚脸一红,垂目说道:“师兄意思是,无论如何,芮家父子这次都摊上了大事?” 执律长呵呵一笑道:“我等只需从旁静观其变即可,别忘了王郎与祖庭那边是什么一层关系。” 苍岚豁然开朗,一脸春风。 只听得王张大声说道:“已经搞定。” 他这话明显就是冲正狼狈躲避重重剑光的沈渐喊的。 “搞定,搞定什么?” “就这种境界能改变局面?” 没人能马上转过弯。 就连境界与芮文道相差无几的执律长也没能相通。 就在这时,沈渐往前走出了一步,看似很小一步,行动也不算快,剑气直落,转瞬便到了眉心,将触未触一霎,闪出一道刀光,剑气砰然炸开,剑光流散。 再看时,沈渐与芮文道肩膊相挨,相向而立。 两人都站着没动,空气中嗤嗤流转的剑气骤然消失。 数片剑气震落的树叶正飘飘荡荡坠向地面。 第310章 给陆璇玑传信 片刻后,滴滴嗒嗒的雨水湿透了芮文道衣服,从高处往低处流淌的雨水中多了一抹血红。 芮文道仙境洞神,即使不刻意以真气驱散雨雾,护体真气也不至于让雨点落到身上,除非他体内已经没有真气。 他背对着同门,没人看得见他正面,但眼睛尖的已经看清顺着他裤腿流来下的血水。 沈渐双手还在身后,分别持握着横刀两端,好像根本没有拔出来过。他平静地笑着,轻声道:“不好意思,出刀重了点,顺便帮你废除了修为,免得你下不了决心。” 芮文道面目扭曲,狰狞变形,咬着牙,“你究竟什么境界?怎么可能……” 沈渐右手放开刀柄,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噗通一声,芮文道两膝一弯,直挺挺跪倒在地,掌中佩剑呛啷坠地,膝盖下大量血水顺着雨水流淌下来。 “我什么境界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付你这种纸糊的境界,足够了!” 然后他抬起头,刚刚还勇气十足站在芮文道身后的热血青年,此时全都在退,生怕退得慢了。 芮宁也想退,可王张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想退也退不了。 “哟,这么快,芮公子这可亏大了。” 王张笑眯眯地侧脸看着他,芮宁面若死灰,浑身上下颤抖不已,两条腿弹琵琶也似,不停抖动。 “你是让我来动手,还是自己来?” 芮宁简直觉得身边这位就跟恶魔一般,他想寻求别人帮助,左右望去除了王张和沈渐,竟没有一个自己人,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 执律长上前一步,冲沈渐行了个道门礼:“沈师登门寻仇问剑,两厢情愿,无可厚非,是否能放过晚辈,父债父偿,无需牵连子孙。” 沈渐微笑,看着对方:“如果今天输的是沈某人,阁下是否还会出面讨个公道?” 执律长哑口无言,怔怔无语。 沈渐又道:“敢问阁下尊号?” 执律长道:“湖山宗宗俨。” 他都没敢道出自己的头衔,毕竟刚刚沈渐表现出的杀力太过惊人,身为仙境洞神,竟然没能看出他出刀轨迹,看不出,就说明别人比自己强大,所有修行者都对清楚明白这个道理。 沈渐道:“既然你能站出来,说明还算你有点担当,放不放过芮宁你可以请求这位王兄,我可没法代替他做此决定,不过沈某有一事相求,不知宗前辈能不能答应。” 宗俨挺直腰,说道:“只要宗某做得到。” 沈渐道:“小事,只想请宗前辈帮我向天师道祖庭传书一封。” 宗俨微怔,马上应道:“宗门有符书房与祖庭书信往来,举手之劳。” 沈渐点了点头,道:“我要给贵祖庭陆璇玑陆小姐传一封信。” 宗俨整个人都不好了,脸上还不敢表露出什么。 谁不知道陆璇玑和他一同护送王郎前往沧浪城,只不过路遇萧渃,随后陆小姐被千家照带走,两人很快便结成道侣,原本这种大事,不管天师道还是钟家都应该大办特办,广知天下,然而消息是传开了,两人却并未借婚礼大宴宾客,就连陆大小姐前往钟家都没有惊动沿途天师道下属门派。 再怎么说,陆璇玑也是钟家媳妇,你把信送去天师道算啥回事? 沈渐何尝不是一脸尴尬。 他试图找过千钟照,温陵所说那些事情,不管真假,他觉得都应该通知王郎一声。 然而这个世上,真正能联系上王郎的人有几个,影阁?他们的行踪比王郎还隐秘。除此之外,就只有幽牙和陆氏姐妹。 千钟照的态度比他想像的还要坚决,直接扭头就走,根本不与他搭腔,从千钟籍口中得知,陆璇玑只在范阳停留过一晚此事属实,她目前的确已经回丹碧山。 所以他来湖山宗,正基于报仇、送信两不误的打算。 宗俨讪讪道:“传封符书问题不大,但很难保证是否能到陆大小姐手上,她毕竟是钟家媳妇,在不在山上很难保证。” 沈渐不好解释过多,只是说道:“传就行了,尽人事,听天命。” 王张也松开了芮宁,松开前捏了捏他的肩膀,喀嚓几声响过,身上不知折了多少根骨头。“这当利息,咱们间的赌约依然有效,等哪天你王爷想通了,再来讨还。” 芮宁居然一声不吭,抱着骨折处摇摇晃晃来到父亲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身边,雨水混合着泪水流过脸庞,不知道此时他心里是在悔恨,还是在暗暗诅咒。 …… 丹碧山。 陆璇玑伫立孤崖。 千丈下,涛声如雷,江水汹涌向东而去。 一张纸从她指尖被风吹了出去,翻滚着,并未往下坠落,而是飘飘扬扬越升越高。 忽然,那张纸仿佛被一阵风卷起,飞了回来,越过陆璇玑头顶。 陆璇玑扭头看去,纸落到了一名中年美妇指缝间。 “娘——你干嘛呢!”她的嗓音带着嗔怪之意。 中年美妇低头往纸上瞥了一眼,那张纸便化为灰烬,随风飞走。“你就准备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陆璇玑瞪眼,随即眼皮耷拉下来。“什么叫浑浑噩噩,等我觉得烦了,自然会出去,娘不也是整日赖在山中。” 美妇便是王郎夫人,至少名义上是,陆大天师亲生女陆思绮。 她对亲闺女的反唇相讥无可奈何,淡淡道:“我跟你能一样吗?至少我能光明正大承认,你能吗?” 陆璇玑不说话。 陆思绮冷冷道:“用不用我来出手,杀了那个不知深浅的小子?” 陆璇玑瞪了她一眼,咬着嘴唇,还是一声不吭。 陆思绮冷笑,目光移向远方,远山如霞。 “至少比你那不中用的爹胆子大,还敢借湖山宗符书房给你传信,他要你通知你爹,你还犹豫个啥!想做就做,真不知道你性格随了谁?忧柔寡断,没有我陆家女人该有的样子。” 陆璇玑道:“我也联系不上。” “你联系不上?”陆思绮鼻孔哼哼,骂道:“从小就不会说谎,一说谎眼珠子就转个不停,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算了,算了,我也管不了你,愿做不做,我可没空管你。” 陆思绮转身沿山道下山,陆璇玑跟在后面,问道:“娘,当年你为何允许他独自跑去魔天?难道是你的原因,才让他避之不及?” “你懂个屁,大人的事情,你最好少问,管好你自己吧!你的麻烦还在后头,千钟照那边你想好怎么处理没有?” 陆璇玑摇了摇头,又闭上了嘴。 “这千钟照倒是跟当年的萧渃一样的倔,可惜啊!本来有着大好前途,就这么死了。”陆思绮感叹万千,对她说道:“别像你娘一样有眼无珠,千钟照人品不错,对人家好一点,免得像你娘,错付一生,错到现在,想后悔也只能感慨。” 萧家严格封锁了消息,但这世上又有几件事能瞒过仙朝大陆仙家扛把子的陆家。 第311章 更大的麻烦 躺在萧家秘库里拿出来的符舟上,王张手里还拿着一壶仙家酒酿,酒壶就放在胸膛上,想喝的时候,只需要动动嘴,酒水就从壶嘴里拉出酒线,直接进了嘴巴里面。 别说,论享受这种东西,沈渐和独孤加起来都不如他懂。世家子弟从小衣食资源不愁,除了修行,脑子里就专门琢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花样,确实不是别的修行者可以相比的。 南方多川,前往南淤这一路时而过水,时而陆路,不想御风劳神的话,有这么艘符舟确实方便了很多。 离着南淤境还有三千余里,算算日子,差不多能在楚楚大婚前赶到。 一只蝴蝶扑到了王张脸上。 王张一把捉在了手上,砰地轻响,蝴蝶化作一团灵火飘向空中,手里只剩下一张符纸。 符书传信。 沈渐道:“怎么王家怕你再出意外,要你回家?” 王张只看了眼信上内容,一下就坐了起来,胸口上的酒壶也滑了下去,跌落甲板前,被他伸手接住,随即将信递给沈渐:“老曹来的。” 信上内容很简单: 萧氏实力折损,帝震怒,将通令缉捕祸首。 沈渐眉头皱了起来,很显然曹十三不会无缘无故传信,他信中所指‘祸首’,只怕就是他们。 就在这时,又有一只飞鸟急速坠落。 这回直接落到了沈渐肩膀上,灵光消散,只剩下一符纸信封。 信封相当规整,粘贴火漆一丝不苟,火漆纹章也见所未见,不过沈渐好像并不意外,马上拆开。 内容也不多,比曹十三书信详细一些,意思一样,女帝已经颁诏,将沈渐视为挑起钟、萧两家仇杀的罪魁祸首,诏书马上就会通过各大驿站传向仙朝大陆每州每郡每县,甚至连五宗所属各大山头都会第一时间接到消息。 这是附有赏金的通缉诏令,赏金三千灵髓。 王张呵呵道:“三千灵髓,看起来我们这位女帝气魄不够啊!这点赏金能让道境天元看得上眼?” “重点不在于赏金。”独孤难得发表看法,一针见血。 “没错,朝廷发此通缉,目标不在是不是真要把我缉拿归案。”沈渐食指轻叩符纸上的字,“是在敲打七阀,警告他们对战魔天在即,不容许任何势力,以任何此时内乱,影响战前统一布署。” 王张一口喝干壶中美酒,将酒壶收回储物法器,说道:“何尝不是装装样子,这一战根本没有战胜的可能,几十万大军,到时只不过为七阀势力陪葬而已,女帝这一手,气魄那才叫个空前绝后,指不定五宗同样会在这一战中大大折损,到时候朝廷再回过头来收拢各家资产,也会变得顺畅无比。” 沈渐道:“本来就不是我们这代人能加入的一场游戏,世事变化,在所难免。” 很快天空中又有符书至。 王献、御谢拓、加上千钟、萧家、神道、道源符书很快堆满沈渐面前,内容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神道和道源两宗让他赶紧去山上避祸,以防朝廷后续还会拿他做什么文章,毕竟他现在名气足够大,也是相对容易的目标。 “现在该怎么办?”王张问道。 沈渐的嘴角苦涩地扯了扯,“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目前情形下,道源宫无疑是最佳选择,天高皇帝远,女帝的手伸不到天南,但我又不想让楚楚失望,答应过她的,我不想就此失约。” 王张冷静地说道:“我们无法保证驭龙张的态度,毕竟通缉令上有你大名,他们很可能借此机会做萧家同样的事。张家一直游离七阀边缘,谁都搞不明白他们真实态度,而且他们根基在南海,无论朝廷、五宗、七阀都无法真正撼动他们根基,如果再遇上萧家类似遭遇,钟家就算和萧家联手,也未必能在南海龙宫占到便宜。” 朝廷、天问楼,沈渐一阵头大,越是不想跟错综复杂的脉络搞到一起,好像越是有种神秘力量把他往漩涡里面推,也许这就是天门碎片冥冥中牵扯的因果,碎片神意仙韵获得越多,这股力量就越会将他拖向漩涡中心。 “老子又不是王郎,他不怕麻烦,你找他去啊!找我干嘛!” 观象难能可贵,回了他神识里的疑问,而且回答极具艺术: “乌云无法永远遮挡太阳,光芒始终会照亮星辰。” “我,呸——” 沈渐心神破口大骂:“出去挡刀的又不是你,再来次萧家的翻版,哪还有萧渃解围,难道你指望楚楚为我而死,她才什么境界,就算踮起脚尖,也摸不到张家强者的脑门……” 观象语调平缓,轻声道:“御龙氏道诀隐藏着一段驾驭天地人三者气运的神通,参透了这个,你就拥有了驾御神明之道。” “驾御神明?” “没错,驾御神明,神明既能敕封,也能驾御,能驾御神明,也就能驾御气运,御龙氏先祖本来就是帮助仙神搬拨气运的辅臣,他们的理解自然比较粗浅,你不同,能理解出比他们更深层次的东西。” “说这么多,不就想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南淤走这一趟!” “呵呵,真的吗?会掉脑袋?你自己不也放不下某些遗憾!” “滚!” 沈渐看着两人,一脸认真,“我决定去,你们直接去琅琊城,我只跟楚楚见上一面,通知初雪离开,很快就乘船北上与你们会合。” 独孤对此相当疑惑,王张也不相信。 他们也无奈,不去,良心上总感觉欠缺那么一点;去,总像在拖人后腿。 良心的谴责总比拖人后腿好! 所以他们决定分开,至少不能让别人老人掐住沈渐的脖子。 …… 南淤国多山,土地贫瘠,因此南淤人多集中沿海,以晒盐、打渔为生活主要来源。 最大的一座的城就在海边,明珠城,也是南淤国都。 张家宅第便在城中,这只是张家众多沿海居所的其中一处,若非新娘子是周朝公主,张家根本不会选择在此举办婚礼。 这几天城中外来人很多,多冲这场婚宴而至,又以朝廷权贵派来送礼的子侄辈为主,其余门阀都各自派了自家子弟前来。 萧家派的就是萧渃一房,沈渐曾指点过修行的子侄;钟家出面的则是千钟晗。 明珠城浓冽咸湿海风的街道上,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到了千钟晗身边,看起来很不起眼,身上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衫,皮肤像当地人一样黢黑粗糙。 千钟晗身边的随从正要把这人从小少爷身边挤开,马上被千钟晗抬手制止。 第312章 再会 挤近身边那人用耳密术说了两个字:“沈渐。”千钟晗马上领会,不过以现在沈渐的穿着打扮跟他走得太近还是相当醒目,毕竟看上去身份差距太过明显。 “长海侯府,内院。” 千钟晗小声嘀咕了几句,沈渐便快步离开。 长海侯是南淤一等侯,侯府自然就是侯爷的宅子。 虽说张家不像南梅、御谢两家,南淤国也不姓张,但做为大陆七阀之一,偏远小国的一半人都靠海吃饭,但凡靠海吃饭就免不了跟南海之王驭龙张打交道,所以张家在南淤地位相当高,为了这次迎娶王朝公主,南淤国君借走了国内大半公侯家宅,甚至将皇子府第别院都借了出来,像楚楚公主及送亲队伍,已经在皇子府住了一年。 长海侯府就在皇宫旁边,院子不大,门额上牌匾醒目,明珠城也不大,很容易找。 沈渐潜进侯府相对容易,大多数境界稍高的钟家扈从都在千钟晗身边。 他都自行喝过了一壶茶,千钟晗才从外面回来,一进屋便祭出阵盘,设下阵法禁制。 “不是给你传了符书,叫你不要来南淤吗?现在城里面来了很多王朝军中强者,驻扎南海的仙将勤海公凌德麟也在。” 千钟晗略带埋怨口吻,也是钟家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否则根本用不着这么认真。 开国三十六仙将在世尚存十位,包括御地谢灵、南梅野亭在内,勤德公凌德麟在存世仙将中年纪最长,也是唯一的水军大将军,他的水军就驻扎在离明珠城不足百里的歇蛟岛,目前绝大多数有经验的水军统领都调去了北齐,训练讨伐军,留守歇蛟岛的水军不足万人。不过有他这位大将军坐镇,自然不会出任何问题。 沈渐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总不能让我挖个洞把自个埋起来吧!何况就女帝开那价格,有几个仙人会为三千灵髓卖命。” “怕就怕女帝施的是瞒天过海之计,料定你会这么想,实则背地里出阴招。”千钟晗还是喋喋不休,“老祖说了,你身上背负特殊仙缘,指不定这个消息已经被朝廷获知,这对你相当危险,搞不好女帝会借你与楚楚公主的特殊关系,在此设下埋伏,诱捕于你。” 这些话显然出自千钟一棠口吻。 念及如今朝廷已经跟天问楼紧密勾结,女帝极可能借天问楼之手出手伏击,再加上那纸不痛不痒的仙帝诏令,七阀很难从中插手干予。 沈渐道:“我来只想见公主和南梅初雪一面,不如这样,你带我去拜访,我见一面就走。” 千钟晗沉吟良久,说道:“离大婚之日僅剩三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答应。” 沈渐想了想:“把你的拜帖拿来,我来写,南梅初雪认识我的字。” 千钟晗道:“你直接投帖给南梅不就行了,若投公主,东柳章肯定会先过目,万一他以婚期临近推脱,你写再好,也到不了公主手上。” “倘若真有女帝安排,直接写信给南梅,岂不是更容易引起注意。”沈渐也埋怨。 确实如他们所料,千钟家供奉投过去的帖子落到了东柳章手上,只看了眼便扔在桌案上,嘴里还骂咧咧道:“三天后便是大婚,他千钟晗此时上门拜访不是给我们送亲团添乱,一个年轻小伙拜访待嫁公主,让张家人知道,会说我们送亲团不知轻重。” 桌案上扔下的访帖一大堆,好多都来自不远万里赶来的皇亲权贵,东柳家如今不说日薄西山,至少被天周家压了一大头,楚楚是女帝骨血,东柳家自然要紧紧抓住这个能在女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就在这时,守门卫士又匆匆跑入,手上拿着一张帖子。 东柳章烦透了,没好气道:“不是让你们谢绝一切访客吗?帖子都给我退回去。” 卫士停在门槛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神色相当古怪。 接着就有声音从回廊那边传过来:“堂兄官威真不小,我来见亲妹妹,还得你允许不成。” 东柳章浑身一哆嗦,连滚带爬冲出门,腰弯得额头都快与地齐平,“不知殿下驾到,东柳章有失远迎。” 能让陇北王世子如此恭敬的,自然不是别人,当今女帝唯一亲儿子夏王献。他身边居然还跟着一个人,身上那件官袍极其扎眼,大理寺卿丁冲。 “丁大人怎么也……” 丁冲还没开口,王献就先说道:“有丁大人陪同,不是更安全。” 东柳章当然听得出这是笑话。 堂堂夏王远行参加亲妹妹婚礼,不放心的自然不是女帝,而是天周氏,他们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夏王借远行之机,勾连各地手握军权的驻守将军,女帝即位后,除周匹夫和天周龙骧外,周家多数人离开了军方,以免给予东柳皇族口实,自然担心东柳家如今唯一拥有女帝血脉的龙子坐大势力,将来威胁天周氏生存空间。 女帝也清楚自家人担忧,便派了个天周氏没法收买,东柳皇族也不亲近,又能让王献接受的丁冲陪同,这样一来,各方都没太多怨言,天周龙骧就算想做点小动作,也会担心被丁冲掌握的密谍抓住把柄。 走进厅堂,丁冲便一眼看见桌案上散乱的拜帖,常年处理文书的他何等敏锐,一眼便看见最上面那张拜帖上的字,不用细看,他也能认出沈渐的字,而且也记住了帖子下面落款。 寒暄几句,东柳章吩咐下人安排两人及随行人员住处,王献便进了内院。 丁冲根本没心思跟东柳章坐下来聊,旋即便走出院子,顺着大街散起步来,暗处盯他的人很多,不过他清楚,只要不是自己人,很快就会被城中内卫暗谍清理,他一向不喜欢身边跟一大帮随从,那样显得相当没品,像在跟对手露怯。 随跟他的人都藏在阴影里面,没有必要,他们绝不会现身。 转了几个圈,他来到长海侯府门外,轻轻叩响门环。 门开了,他只说了句:“找千钟晗。”门房便被他身上那种令人莫名恐惧的气息震慑,禁若寒蝉,侧身让开了路。 刚走进二门,便有千钟家供奉拦路。 “我是丁冲,来见千钟晗。” “丁冲?哪个丁冲,仙都大理寺卿?” 从名气上来说,沈渐虽说以斩杀王陈、东柳山、万里陪王郎一路杀到沧浪城而闻名遐迩,但整个仙朝大陆,但凡士族世家,谁又没听说过嗜杀成性的大理寺卿丁冲呢! 只不过两人名声截然不同,沈渐更加正面,属于修行少年郎梦想成为那种偶像;丁冲则永远站在阴暗之中,几乎就是魔天之外嗜血魔头的化身。 丁冲嘴角微扬,“你说得没错。” 供奉正要调侃两句,突然感到气氛有点异常,莫名的恐惧感令他冒起鸡皮疙瘩,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千钟晗及时走了出来。“常供奉,不用拦,丁大人的确来访友。” 沈渐就在内院,一张脸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第313章 重聚 一见面两人就熊抱一起,差点拆散彼此骨头,太久没见,彼此间有很多话想说,彼此也有很多变化。 “你这小子!在外面混真那么快活?就不能稍微消停一点!不过见你活蹦乱跳的真好。”丁冲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朗声笑道:“真是一点没变。” 沈渐却说不出这种话。 ——丁冲变化很大,外表上几乎快认不出他,嘴唇上,下巴颏留起了胡须,身材比以前更结实,脸颊却越来越瘦,眼神变得深邃,眉宇间微微皱起,仿佛有操不完的心,想不完的心事。后背看上去也有些佝偻,让人感觉背上背负了什么重担。 曾几何时,那个神采昂扬,腰板永远挺得笔直的少年,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不再纯朴,失去了爽朗。 青春一去,不再回头。 他现在背负了太多沉重的负担,有变化是正常的。 沈渐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道。 每个人都在变,不同在于变成别人眼中期望的样子,还是自己期望的样子。 很明显,他们都在变成自己期望的那个人。 丁冲一直有一颗掌握权力的心,这一点没人比沈渐更清楚,所以他对丁冲的所作所为,是有一定预期的。 “你这家伙怎么来了南淤?” “你还真不担心陛下对你下发的缉拿令?” 他们都在问。 片刻怔凝之后,丁冲说道:“陪献哥儿来的,正好在东柳章案头看见千钟家拜帖,就找了过来。”他并未解释为什么陪王献前来,因为他知道沈渐很聪明,不需要说太详细,他自己能想明白其中原因。 沈渐道:“你背着那家伙自己跑过来?” 丁冲笑了笑:“他去内院看亲妹妹,我总不能陪着他去准新娘绣楼吧!反正闲着也就闲着,顺便过来看你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沈渐道:“我来只是想见公主和南梅一面,正愁着没法接近,你和献哥儿既然来了,就帮我把礼物带过去,免得给婚礼惹上什么麻烦。” 千钟晗没有在这里逗留,他向来很懂得把握分寸,知道两个好兄弟之间肯定有不少话要聊,而且有些话可能需要回避,所以他出去的时候,连院门都顺手关上,并吩咐底下谁也不要去打扰。 沈渐亲手煮水泡茶,最近他已经很少在应酬之外喝酒,身上准备了不少钟萧两家给他准备的茶叶。 丁冲现在也很少喝酒,尤其在大理寺当职坐班,几乎滴酒不沾。 “好像泡得还不错。”丁冲品尝着刚泡好的翠绿茶汤,笑眯眯地瞧着很多年没见的兄弟。 沈渐打趣道:“记得你成亲已经有四年了,嫂夫人哪儿有动静了吗?” 丁冲抿嘴笑道:“你想给大侄子送礼?” “有了!”沈渐震惊,眼睛瞪得滚圆,“几时有的,怎么都不找人带个话。” 丁冲把食指竖在嘴唇上。 沈渐心念一起,便有阵纹顺着地板爬上四壁、门板、窗户、屋顶。 “你这家伙现在都能一念起天地了?”丁冲惊讶失声,痴痴望着阵纹若有所思。 沈渐笑道:“呵呵,这不重要,赶紧说说,几时有的大侄子。” 丁冲嘴角勾起笑意,咧嘴道:“你嫂子离开京都前就有了。” 沈渐猛然想起最后一次回京都,好像听丁冲说过夫人离京省亲,难道从那时起他夫人就没再回京? 意味着什么!细思极恐。 他抬头望着丁冲,眼睛里面充满忧色。“为何不放下,跟夫人离开?” 丁冲笑了,伸直了手臂拍着他的肩膀,爽朗地道:“瞎担心什么,我能有事?再怎么说也比你这个整日不着四六的家伙好,只要他们母子平安,我就心安了。” 他又笑着道:“这件事献哥儿并不知情。” 沈渐马上听懂了言下之意。 丁冲这些年在大理寺卿位置上做过什么,他略有耳闻,故意选择性忽视了这些相当负面的传闻,因为他坚信丁冲本质上是善良的,他就跟众多希望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一样,希望靠自己本事打出一片天下而已。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现在看起来,丁冲对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心知肚明,他早已经在为这些代价做着准备。 沈渐没有劝他放手,如果有些代价放手就能解决,那这个代价一定不会太大,就像他自己,只能向着目标,在不断追寻的路上越走越远,没人能给他停下脚步的机会。 他摸出自己起名栖龙石实际叫砻青石的两块石头,递给丁冲,“一块给王献,一块给大侄子,就当给他的见面礼。” 丁冲今非昔比,自然识得出此物的异处,曲指敲了敲,声若金铁,“你这是早就给我和献哥儿准备的吧!竟敢敷衍成送给大侄子的礼物。”他当不计较这个,沈渐给予他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兄弟应有之谊。 “我只知道用来砥砺刀锋,颇为神异,听驭龙家张晓寒说,此名砻青,还有什么用处你可以自己查查。” 他又取出两件物品,正是让观象从归墟弄出来的两件仙兵,拳头大小银盒状的仙甲,一条比宫绦稍粗,也略长的捆仙绳。 “这盒子帮我转交南梅,这条绳子就当礼物交到楚楚手上。” 丁冲拿愤懑不平的目光瞧着他,“你这小子真是重色轻友,给兄弟送石头,给情人送法宝,咋不把石头刻成心形送给情人呢!” “我呸!不服,不服下辈子变女人去。”沈渐嘴里嘀咕,心想你要知道我给她们送了石头,还不把我骂死。 “不打算见见他们?” “我想见,你丁大寺卿倒是给个机会啊!” 带沈渐进送亲团驻地不难,毕竟没人敢在他丁寺卿面前问东问西,但他不能保证暗中是否有高境窥视,女帝发出的通缉诏令相当蹊跷,他也很难猜出女帝葫芦里面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见就不见,以后有的机会。” 沈渐道:“找机会见见献哥儿,有几句话想跟他聊。” 丁冲道:“准备几时离开?” 沈渐想了想,说道:“如无其他变故,今晚,我让千钟晗打听了码头上的航船,今晚有北行商船启程。” 丁冲道:“我就傍晚时分把王献带去城外码头,我会让城里的内卫暗谍远离那个地方,以免让陛下知道你们见过面。” 他眯起了眼,似笑非笑道:“南梅就算了,如果我是陛下,一定会让暗谍盯紧她的一举一动,有些暗谍我也没法指使,不过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心头不爽?” 沈渐嗤之以鼻。 第314章 海上风浪 傍晚,码头外海面灯火星星点点,随着波浪起伏,灯光摇曳。 王献穿了身普通的青衫,背靠裸露礁石。他已经再三确认过没有人藏在附近,心里还是不免忐忑。 很快夜色中一条戴着普通渔民蓑衣斗笠的人影慢悠悠走过来,手里拎着只酒葫芦,看起来像喝醉酒,走路摇摇晃晃。 王献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是沈渐伪装太差,也不是气机敛收不好,关键对他太熟悉了,无论怎么变装,无论怎么改头换面,有些行为举止还是能让亲近的兄弟轻易看穿。 毕竟不远处就停靠着很多商船,船上也有很多人,王献并没有上前与他把臂叙说别情。 两人背对背,隔着礁石。 “你现在很危险知不知道,有什么急事非得见面,就不能让丁冲带个话?” 虽然心里面很高兴,王献嘴上还是不住埋怨。 “有些话只能当面跟你说。”沈渐很认真,“王陈手上那块帝王石就在我手上,我从中参悟出了一些东西,我会教你如何掌握气运,而不受气运反噬其身的方法,但有一个条件……” 王献相当震惊。 任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震惊无比,只不过沈渐让人震撼的所作所为太多,最近他已经有点麻木了。 海浪声此起彼伏,远远有水手船员喝醉酒争执声传来。 沉默良久,王献方才说道:“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转头就拿你向陛下邀功?” “你会吗?”沈渐笑着道:“我的条件就是你不能将这个向令堂透露一丝半点。” 王献叹了口气道:“你其实是在担心陛下会杀掉所有知晓秘密的人,包括我。” 沈渐没有否认。 女帝对待亲人态度,大家心知肚明,不敢议论而已。 “你希望我有一天能接掌天下?” 王献的语气很平淡。 沈渐道:“我不希望你卷入这些,但你的身份摆在那里,你不想,不等于不会有那么一天,至少我不想看见天周龙骧那种人最后得偿所愿。” 王献嗯了一声。 沈渐以神识凝练出文字,弹入了王献仙识,凝练意识这种手段他运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在其中加入一些禁制,以防泄露。 他在传递给王献的道诀中就设置有禁制,这种禁制并非限制王献外传,而是防止有人对他强行搜魂获取记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相信王献,并不表示能相信他母亲。 少顷,王献愕然道:“还能这样?” 沈渐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阻止他说下去。“别说出来,回去好好琢磨。” 他给王献的,是一门从帝王石、归墟炼地诀、无生谷相柳神意、萧家塑造魂外金身仙诀中总结出来的一套以香火凝练人间气运的方法。 既炼自身,又不以自身强行纳入气运来提升修行。 而是利用气运敕封英灵,收拢魂魄,以英灵金身魂体承受气运,如此一来,气运分散英灵金身,则对掌控敕封权柄者负面影响极小。 再由敕封英灵行功德,布恩惠,从而抵消反噬。 功德、恩惠又能加速人心所向,凝聚气运,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其实之前历朝历代也这么做了,正如柳朝分布各州各郡供奉开国之君,陪祀三十六开国仙将的柳氏宗庙。不过帝王石本身残缺,历朝历代帝王只得其形,而不知其神。充其量利用宗庙凝聚人心,并未发挥出应有作用。 七阀是肯定知道香火神灵存在用途的,但他们肯定不会将这个秘密透出去。 萧氏立国时,仙朝大陆所立宗庙最多,可惜他们也一知半解,未掌握转移气运、敕封香火神灵真谛,萧家地宫那些石像,已经是他们结合帝王石所悟,能弄出的最接近于香火神灵的寄居躯壳。 海里的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很快漫过海滩,来到他们所在礁石,扑打在上面,溅起雪花无数。 “走了。” 沈渐起身朝不断晃着灯光的大船走去,那是准备开船的信号。 王献笑问道:“用不用让我给南梅带句话?” 沈渐头也不回,抬起手臂摆了摆手,“给她知道我见了你,不见她,还想我活不。” 王献大笑道:“没事,她能理解。” “理解,理解个屁,我可不想挨他几箭。” …… 沈渐何尝不想见面,可他知道这种情形下不见面是最好的选择。 岸上的灯光越来越暗,表示海船离陆地也越来越远。 商船属北方商家,船上满载着南方特产货物,大部分属于普通人日用品,仙家宝贝只占很少。 普通商船来往于南北海岸线,不会装载价值太高的商货,海上并不平静,除了无法预测的风浪,还有时不时出现的海盗,货物价值越高,越容易引起海盗觊觎。 通常专门采购仙家使用的高价值天材地宝的商船都有七阀家族入股,船上还会安排至少一位道境天元强者押送。 普通商船上也有押运修士,境界不会太高,太高的话商人也支付不起报酬,这些修士主要就是起个震慑作用,遇上普通海盗应付起来绰绰有余,遇上修士海盗团,基本上就靠运气,大不了出面接洽协商,只要船上没有太值钱的仙家货物,缴纳些过路费也不至于被杀人抛尸。 沈渐不想引人注意,基本上就没出过船舱,吃食也由千钟晗联系那位船老大亲自送,好在安排的船舱够宽,还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坐在床上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海景。 他也可以用缩地神通一路赶去琅琊城,不过仙朝大陆不比北大陆,他对缩地神通的掌握也未随心所欲,很可能一步走出去,几十百里外就是城镇住宅,到时反而引起混乱。御风就更不靠谱了,巨响若雷,几十里外都能听见动静,哪还有隐秘可言。 修行者最耐得住孤独和寂寞。 他也不例外,就在他心如止水内观修行的时候,这条船突然颠簸起来。 本来盘膝坐在床上,突然一下子弹了起来,脑门差点撞上头顶船板。海船遇风浪很正常,颠簸也不算太过惊奇的事情,然而沈渐神识中却察觉到船底海面中蕴藏着一股强大的道韵。 有道韵,说明风浪不是自然,而是人为。 第315章 又见面了 沈渐稳住身子,打开门走了出去,就听见了外面奔跑惊呼声。 海面上乌云低垂,海浪像起伏不定山峦,一会将大船高高顶上山巅,一会坠入深壑,旋即下起了暴雨,大雨倾盆,甲板上很快积起了水。 两名负责押船的修士站在高高的桅杆上,帮着收起风帆,看他们的境界连道境都没到,被劲风吹得东摇西晃,好在底盘还算扎实,没有被甩下来。 船老大站在二层船楼上指挥着水手,从他脸上的焦急可以看出,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并没有做好准备。 普通人很难感受到风暴中异常的道术气息。 沈渐心念一动,那把久违不用的镇嶽便出现腰后,双手各执一端,双足像生了根,钉在甲板上,抬头遥望天空中乌云漩涡中心。 嗤的一声,眼前三尺处生出湍流,一支箭从湍流里面钻了出来。 通体乌黑,箭镞黑得反光。 刚钻出湍流,羽箭便断成两截。 锋利的箭镞夺地一声钉在甲板上,剩下那截箭杆嗡嗡颤抖不止。 斩断飞箭是刀光,一闪而逝。 老熟人! 沈渐已经相当熟悉那人的气息,也相当熟悉他的路数。 他可以循着飞箭炸出来的空洞缩地直接杀到对方面前,然而却有人拦住了他的前路。 三面六臂,六把锋利的长剑。 “恶贼,拿命来。”李素梅恶狠狠地喝道。 剑锋像旋转的车辘轳到了沈渐眼前,冷冽的剑意荡开周围数丈雨滴。 她的衣裙也像雨中一把撑开的花伞。 沈渐在退,眼睛看着飞扬裙裾下那双笔直修长的大腿。退的速度比剑锋稍微快那么一点。 高速旋转的李素梅似乎觉察到什么,怒喝道:“淫贼。” 沈渐微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李素梅其中一张脸似乎流露出娇羞,另一张脸却柳眉倒竖,杀气腾腾。 “我要阉了你。” “恐怕不行,小爷还指望它,传宗接代呢!要不你来试试。” 李素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家伙的境界似乎比起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面对她急风暴雨的攻势,竟然没有任何慌乱,甚至没有出刀。 空气中又有湍流。 刀光再闪,两支箭嚓嚓断开。 借着飞箭的冲击力,沈渐向后飘了起来,像一只风筝,随强劲的海风飘起老高。 李素梅紧追不舍,剑光就像小时候的竹蜻蜓叶片,旋转着向他疾射而来。 乌云骤变,变出了五根手指,然后一只大手从天幕伸出,遮天盖地,霎时间便笼罩了沈渐头顶天空。 腰后镇嶽忽然强烈振动起来。 嚓地一声轻响,镇嶽脱鞘而出,化作千丝万缕刀光。 沈渐此时就像作茧自缚的蚕,完全被刀光包裹。有一丝刀光飘上了天空,飘进了那只乌云化成大手的食指与中指间,缠绕上食指,手指一弯,整个茧丝般的刀光便被拎了起来,飞向大手后浓密乌云。 李素梅也停下了动作,落回海船桅杆顶端,冷冷瞧了眼正站横桅上两名修士,两人就晕了过去,顺着下落的船帆滑了下去。 飞入浓密云团的沈渐看见了一张脸。 ——容貌枯槁的老脸。 他依稀见过,就在涂山,霜寒挑战时祭出镇妖塔附着的法相拥有这张脸。 所以他马上就问:“你姓李还是姓温?” 老人笑了起来,反问道:“姓什么,重要吗?” 沈渐摇头,“不重要,只是好奇。” 他知道这种老家伙是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的,但老人刚刚的回答已经证明了他内心的疑惑。 包裹他身体的千缕刀光突然散开。 镇嶽奇迹般回到他手上,刀光一线,很细,很亮,贯通了整个天际乌云,刹那间,天地仿佛被刀光分开,同样包括那张脸。 这是沈渐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办法。 如果温老真是李言,如果继续寻找天门碎片,与天问楼冲突便在所难免,与温老面对面的机会避无可避,怎么才能击败仙境炼虚圆满的强者?答案只有出其不意。 镇嶽就是帮他接近这个仙人强者的最佳机会。这把上古仙兵显然与温老有着相当紧密联系,一旦遭遇,这位老人有很大可能会利用这点束缚自己。 沈渐一直没用镇嶽,其实他也是在寻求与它附着之灵更深层次的联系,希望用这种联系压过原主对它的使唤力量。在此之前,他并无把握,因为遭遇来得太快,也因为他无法与仙兵真正灵契。 在温老控制镇嶽那一刻,他真的做到了,镇嶽居然将控制权交到了他的神识里。 于是便发生了前面一幕。 然而事态并未朝好的方向发展,强大的力道反弹回来,刀柄重重撞中胸口,如遭锤击,巨大的反冲力将身子高高抛起,朝海面坠落。 耳畔听到老人喃喃说道:“亏得年轻,等你再长几岁,世间岂不又多个王郎。” “真的吗?” 大笑声忽然响起,笑声极其魔性,听起来就像有人无比得意时爆发出的大笑,放肆而松弛。 “多说几句,我这人最不怕别人当面夸赞,尤其是你们天问楼的人。当年那句天下剑道无出其右就说得很中肯嘛!” 沈渐身体仿佛被厚厚的云絮裹了起来,温暖而舒适,柔软得令人想闭眼大睡一觉。“他居然来了!”他突然感到心安,然而他感觉,这云絮中气息似乎不是王郎。 “王郎!”温老失声惊呼。 “通常女人才这么叫我,你一糟老头子,还是叫我王爷好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剑光。 漫天乌云瞬间卷动,化作一道流星,消失在天幕间。 桅杆顶上李素梅迟疑片刻,连人带剑化虹而走。 暴风雨停歇,海面恢复平静。 沈渐发现自己落到了甲板上,周边的景物却相当陌生。 这是一艘极大的海船,比之前乘坐那艘起码大十几倍,放眼望去,两边船舷都离得很远,高大的船楼不把脸完全面向天空,根本不看不到顶;尖尖的船桅像插进了云层。 偏偏这艘船行驶速度快得惊人,根本没有张起风帆,也能看见远处海面急速后退。 三层船楼栏杆边站着一个人,灰衣灰袍,屁股上面横着一把剑,手里拿着一只很大,上面嵌满各种珠宝的酒盏,正大口往嘴巴里面倒着酒。 “前辈?” 沈渐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316章 海上龙宫 “前辈你怎么在这儿?” 沈渐跳起来便到了三层,王郎第一反应是用左手挡住了酒盏,生怕别人抢似的。这世上,能有几人敢从他手上抢东西?确实有,从此躲了他二十几年。 “不是你让我家闺女,传信让我回来的吗?”王郎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有点像老岳丈瞧女婿。 沈渐给他反问得哑口无言。 “我只是想让她转告,温陵可能是你找的人。” 王郎不置可否,招了招手,马上有人出现身后,穿着打扮相当贵气,举止又相当谦卑。他吩咐道:“给小兄弟弄点酒过来。” 给人的感觉,他是这条船主人。 不过沈渐从桅杆上绣金小旗标志,认出这艘船属驭龙张。 王郎这才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沈渐道:“你知道?” 王郎道:“嗯!” 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拿着金杯,大口啜饮,目眺远方,喃喃道:“我杀了很多光头和尚,应供罗汉也砍了好几个,在你的‘转告’到来之前,我就从须弥天现世佛子嘴里得到了答案。” “其实早该想到,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天空,仿佛在向天上某个人承认自己疏忽。 沈渐道:“当局者迷,正如身在山中不见山。” 王郎突然跳起,一把掌拍在他脑后,沈渐反应时,已经躲不开了,只是稍稍偏了偏脑袋。 “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用这种口气跟小爷说话。” 沈渐只能揉着被打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王郎没有回答,一直以来就这样,他从来只说自己想说的话。 “我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沈渐蹙眉道:“我问过朋友,温陵应该回到了京都,有京都大阵护佑,再有京都各大强者,接近他不容易,除非陛下愿意放手。” 王郎撇了撇嘴,冷笑道:“也只有躲在女帝裙子底下苟延残喘的份,我不相信他能躲一辈子。” 刚刚那人送来酒菜,还专门在栏杆边摆了张桌案。 王郎手上酒杯相当奇特,不管怎么喝,里面的酒水好像不会降低半分,也不会满溢。 他晃着金盏,摇头晃脑道:“月盈盏,老龙王不知从哪搞来的仙品,借用几天,包括龙宫。” 沈渐吞了口口水,道:“驭龙张?” 王郎笑道:“除了他,谁会吃饱了没事干,打造这么条又费钱又不中用的大船,在海上漂。” “符船?”沈渐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萧家给了条在湖面江水行驶的符舟,造价已然不低,而且上面的阵枢就像吞噬灵髓的无底洞,反正他走这一路,心疼得差点没把符舟砸了。 符舟才多大,这艘龙宫至少能当一千只符舟。 王郎指了指船头,“你以为张家骨髓矿多得用不完,看看船头便知。” 船头雕有巨大的漆金龙首,龙首下面,船舷外侧分布着十几只渡金龙首衔环,每只金环粗得像沈渐的手臂,连着手臂粗的铁链,绷得笔直,另一端直没入水,海面白浪分波,白线快速拖过,显然有东西在水下拉动。 “蛟龙?” “不然呢!你以为驭龙张名号白起的。” 沈渐感叹不已,道:“跟张家关系不错?” 王郎咧嘴一笑,吹嘘道:“老龙王打赌输了,他敢不给?” 洪钟般的声音传来:“少吹牛,输的人明明是你,输了就赖,要不是老子打不过你,能让你把船借去佛国海域晃荡。”声到人到,人如其声,魁梧高大的虬须老者站在了面前。 王郎故作震惊:“哟,老龙,我没打算还呢,你不是打算硬讨吧!” 高大老者不理他,只瞧沈渐,微笑着问:“你是沈渐?” 沈渐起身,行了个晚辈礼:“见过前辈。” 高大老者摆摆手:“不用客气,正好有事相求。” 见他犹豫,瞥了眼悠然喝酒王郎,再次对他说道:“要不你在,我真不想看这张二混子脸。” 王郎翻了个白眼:“二混子骂谁?” 高大老者不上当,又道:“千钟一棠写了信,所以我就来了。” 沈渐道:“先前出手的是前辈?” 王郎赶紧道:“出剑的是我,叫阵的也是我。” “没错,知道你上了易行堂北行商船,所以专程赶来。”高大老者点着头,当王郎空气。“老夫张高山。” 王郎撇了撇嘴角,极不服气道:“不是我祭剑吓跑温老头,你敢跟他正面过招?” 张高山这才看着他道:“借我龙宫和月盈盏两年多,付点利息咋了,何况沈道友曾帮你一路,你不该还债。” 王郎面不改色,除了在陆璇玑面前,他那张脸就没红过。“人情债得各算各,反正求我的是你,债得算你头上,至于我跟沈兄弟的账,又是另外一回事。” 咋成了兄弟!还是当你的前辈好了。沈渐都插不进去嘴。 显然张高山脸皮不如王郎厚,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月盈盏算送你,该行了吧!” 王郎哈哈大笑,忽然跳起,两腿微屈,一手指天,一蹬腿,轰然作响,偌大龙宫摇晃不已,整个人冲天而起,半空中还扔下一句:“老龙王还算个人,跟他做买卖,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尽管开价就是了,别害羞,害羞就亏了……” 天空惊雷滚滚,瞬息间便不见了人影。 张高山摇头,在王郎原本的位置坐了下来。 仆从送上来杯盏。 沈渐道:“前辈的意思?” 张高山执壶倒出一杯酒,也帮沈渐倒满,双手捧起,“请沈师去藏龙岛为张家解出天门碎片所有仙韵。” 他说话不像别的家主,直接、干脆、毫不拐弯抹角。 至少可以断定千钟一棠告知了他很多,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他的确值得信任,至少不会像萧家。 “将来沈师便是张家小祖,张家将视沈师马首是瞻,但凡有令,必定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沈渐道:“不担心天问楼找张家麻烦?” 张高山冷笑,“若有能力灭掉七大家,他们早出手了,还用等现在,也不会处心积虑,下这么一盘大棋,结合朝廷势力处处打压,以此削弱七家实力。你看着吧!七大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沈渐还是不放心,毕竟没有王郎在侧,以温老的强大,好像并不是驭龙张能应付的对手。他试探着问:“你们与皇族联姻,赴北齐打造战船又怎么回事?” “虚以委蛇,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张高山耐心解释。“在对待魔天的态度上,无论天问楼、影阁、五宗、七大家大家还是一致的,理念不同而已。” 他进一步解释道:“分歧在于,我们希望更平和,不需要大规模战争来促使魔天主动讲和,你现在听起来也许觉得可笑,不切实际,但事实如此,不过过程会很漫长,需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 张高山慢慢饮啜佳酿。 “魔天有弱点,可能你不知道。” “什么弱点?” “血脉退化。” “血脉退化?” 这是沈渐第一次听这个词。 千钟一棠更多讲述过去,对魔天一语带过,未触及魔天本身。 “老钟应该说过七家起源,我就不多说了。”张高山镇重地说道:“魔天就是神族,神魔自来一体,老祖宗留下的记载就这么说的。他们先天条件远好于我们,对天地气息的共鸣掌握也相当强大,天寿更不用比,就算不修行,也是我们的几倍乃至十几倍。万年前刚来这片天地时,差距比现在更夸张。” 第317章 阻挡王郎的人物 “那时的我们完全处在劣势。” 一阵沉默之后,张高山开口。 他的眼光眷恋在海平面尽头,久久不愿移去,仿佛这样就能穿过茫茫大海,到达尽头,走进那片神明统治的大陆。 “好在这些神灵后裔并非无懈可击,他们的强大在血脉,弱点也在血脉,老天爷留下的这片星空净土,偏偏没有他们种族的存在。” 说到这儿,他笑了起来。 沈渐道:“无法传宗接代?” 张高山脸上还留着笑容,“不,因为走进这片星空净土的神裔太少,他们无法保证纯正血脉得以延续,只能与妖族、人族通婚,虽然能保留部分神灵之血,然而随时间的推移,血脉的淡化不可避免,优势渐渐消失,再加上神族后裔原本生育不盛,差距便越来越小,而且这种趋势,近千年来,正有加速的趋势。” 他见沈渐满脸茫然,又道:“给你举个例子,上代魔天卒于两百年前,登基上位差不多三百年,比之上一代足足减少了三百年之多,而每一代魔天统治时长都在减少,而且呈断崖式减少,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其他魔君也一样。” 沈渐皱着眉道:“前辈意思是,即使用不着战争,魔天最终有一天也会被天生血脉所限而自取灭亡?” “不尽然。”张高山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干,“寿数减少表示他们的血脉优势在减弱,并不等同于他们没有战斗力,单纯以杀力来说,同境之争,一对一,魔族几乎有压倒性优势。” 他笑着道:“当然王郎那种异类除外。” “所以几代,或十几代后,魔天自然而然会被人族或妖族取代,到时根本用不着再战,天问楼也好,我们也罢,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看着沈渐,眼中露出无奈,“可惜某些人总会为自身私欲,不惜代价发动战争,正如天问楼当前执掌人温老,正如朝廷当代仙帝。” “天问楼温老说了算?” “天问老人很久前便不问世事,温老接掌总执大权,从那时起,天问楼便走向极端,一直暗地操纵当朝仙帝的想法,前有柳氏开国仙帝,后又有周氏女帝,再加上野心勃勃的大天师,他们没有那种耐心,一拍即合,战争自然不可避免。” 张高山比其他老辈人健谈得多,也不太把天问楼、七阀藏得很深的秘密当回事。 当然这是他把沈渐当成自己人的缘故。 …… 南淤国一座荒无人烟的高山上。 王郎被拦了下来。 整个仙朝大陆包括魔天,能拦下他的人屈指可数。 只有天榜上寥寥几个名字。 拦他的人青衫道袍,黑须如漆,明眸如星,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王郎居然变得局促,有种小学生见了老先生,手脚都没地儿放的观感。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王郎垂下头,连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外面野了这么多年,修行也到了这般程度,心里那点个人仇恨还放不下?” 王郎没抬头,小声道:“做不到大天师超然物外。” 青衫人目光移向远方,淡淡道:“若真能超然物外,当年就不会执着那门亲事,也不会让两个天骄之子,变成一世冤家。” 王郎道:“晚辈感激大天师当年的提点。” “言不由衷的话少说。”青衫人不吃他这套,“也是本座当年过于执念,否则不会有后来变故。” “那是晚辈命里劫数。” 王郎完全没了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洒脱。 沉默。 风,吹过树梢,无数枯叶如惊鸟。 青衫人道:“希望你能放下,别在这种关键时刻破坏大好局面。” 王郎瞳孔收缩,神色更冷淡。 “大天师何以出面为佛徒说话?” “真想知道?” “当然。” 青衫人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派往魔天的人不止你王郎。” 王郎板起的脸上终于露出惊愕,失声道:“他是你们的人?” 他用的不是你,而是你们。因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大天师与天问楼温老的关系,那个时候温老还叫李言。 没有天问楼温老,没有大天师,周氏天后也不会有今日气运加身。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这些自认掌握山上、人间命运的老家伙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鬼鬼祟祟。 青衫人点头,道:“当年萧氏犹然当政,大势不可避免,萧氏皇帝找到我,希望我指出一条明路,然天意不可违,他们自然得为前人种下的恶,付出应有代价。然而我给他们留了条血脉延续的路,萧家庶子远赴魔天,以助萧氏为名,向魔天借兵,以他的背景,取得魔天信任,自然比你王郎容易,其实他出发那天,萧氏灭亡便不可避免,他自然而然便会留在魔天。” 王郎垂首不语,闭上了眼睛。 当年的他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离开的原因不是国仇,也非家恨,而是逃避,逃避一个他此生无法接受的人。 “随即他便被魔天派往佛国,成了一名僧人,十年后便从千万佛徒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年轻的无生罗汉,正好柳氏远征,佛门又因其仙朝人身份,派去结交柳氏仙帝。这些年,他一直周旋于魔天、佛国、王朝之间,为我们提供了极多、极其重要的消息,所以你不能杀他。”青衫人要求理直气壮。 “这就是大天师对我的要求?”王郎抬头,睁开眼,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眼神如剑锋般锐利。 青衫人也看着他,眼神深邃,仿佛无边虚空。 “答应要求,你王郎便可行走在光明之下,随时可来丹碧山,也可带走玄机,正大光明尽一个父亲应尽之责。” 这是一个相当具有诱惑力的条件,王郎嘴角抽动,低语喃喃:“为你们的野心,就得我来付出血的代价。” 青衫人声调一下子提得很高:“不,这是我们生而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鬼扯。”王郎愠怒:“你们的野心,凭什么代价由我来付,我才不管你们的打算,也不管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有何想法,总之欠我的,我会亲自拿回来,管你们怎么想,你们的雄心壮志与我何干。” 青衫人眼睛眯了起来,道:“确定。” 王郎面无惧色,反手捉住剑柄。 “相当确定。” “那就好,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天地骤然变色,整个山巅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 数道剑光也同时洒向天穹。 …… 临近藏龙岛。 海面上弥漫着重重迷雾。 雾并非海面蒸腾产生。而是出自周围不计其数蛟龙之口。 蛟龙每天会浮出海面,吐纳天地之息,他们吐出的水雾,凝结不散,会在海面岛礁间形成大片不宜航行的区域。 雾气带有咸湿和腥臭。 如果沈渐眼力稍差都看不出一臂外光景。 浅海礁石上随处可见披满鳞甲的巨大蛟龙,数十丈长,比千年古木还粗,躺在上面享受天光,见大船龙宫过来,并没有逃走的意思,有年幼蛟龙还跟着大船激起的波浪,奋勇向前,嬉戏玩耍大船划开的波浪。 第318章 大发横财 张高山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吹响呼哨,数条成年大蛟腾空而起,搅动云雾,噗通噗通,巨大的龙宫也在摇晃,几个人便落在了甲板上。 有男有女,无一例外,身材格外粗壮,皮肤黢黑,一个个赤膊袒胸,旁若无人,仔细看的话,他们都生着一双泛着金色的坚瞳,皮肤表面还会偶尔闪着鳞片光泽,如覆天甲。 “化形蛟龙?”沈渐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炼成人形的蛟龙,他一直以为,只有北大陆才适合炼形妖物生存。 张高山道:“这片天地没有真龙,蛟龙便算最高等神兽,他们不屑与其他妖物共同生活,也不愿与他人亲近,这个地方只是四海蛟龙其中一支,先祖很早就与他们签订过血契,所以我们在此算相互依存关系。” 沈渐看得出这些化形蛟龙境界在北大陆妖物等级划分中超然境,差不多就在炼虚与乾元境之间,单境界论,强不过月弦、白山君、呲铁等北大陆强者,不过他们体窍小天地气象比白山君等其他妖兽宽广得多,气血更旺,一身元阳与狐族元阴形成强烈反差,而他们的修行的路子似乎来自无生谷相柳一脉。 这些蛟人似乎不会说仙朝雅言,也不会北大陆通用语,他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发音相当古怪,看着沈渐一阵叽哩咕噜,一个字都没能听懂。 张高山为他解释道:“他们刚才之所以一直注视你,说你身上有股奇特的气息,与他们接触的祖灵气味相同。” “祖灵?”沈渐不由想起相柳意志凝炼出那具巨大的法相,“他们的祖灵是何方神圣?” 张高山道:“这个问题,张家先祖也很纳闷,我们与他们只是合作共存关系,说是驭龙,事实上也是对外给自家脸上贴金罢了,御兽之法张家倒还颇有心得,如果沈师不弃,过几天我们可以往北走,那边张家有一片不小于仙朝三州之地的平原大陆,豢养有御兽数十万之多,这也是张家支柱产业之一。” 为首那头大蛟又叽哩咕噜说了几句。 “他说他们祖灵在北,极渊天河所在,传授他们修行,不过能去到那里同族很少,得祖灵庛佑传大道者更凤毛麟角,他们能感觉到沈师身上有祖灵气息,所以想问问你,是不是接触过祖灵?”张高山语速很快,帮着传译。 沈渐啜饮着手里的佳酿,无比肯定这些蛟龙修行传承正来自相柳意志法身,也就是说,其实他们与狼、蛇等北大陆西边各族系出同门,只不过北大陆通过万年交融,各族修行之法相互影响,已经不再纯粹单一。 他沉吟片刻,取出最后剩下那块准备送给幽牙澜月的砻青石放在桌案上。 “砻青石!”张高山眼都瞪圆了,伸手摸了摸,声音变得颤抖:“最上等的砻青,沈师莫非真去过他们祖灵圣坛?” 几头大蛟眼都直了,竖瞳中金光大盛,没等沈渐反应过来,噗通噗通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就连旁边并未化成人形登船的无数蛟龙也大声嘶吼着,围绕着龙宫大船盘旋飞舞。 “这……这就有点过了。” 沈渐内心还是高兴的,任谁被一大群蛟龙奉为神明,心里不兴奋那才叫怪事。 “他们说,如果沈师得到过祖灵亲授天道,希望能不吝赐教,他们愿用财富交换,需要什么请沈师开口便是。”张高山无一遗漏,继续做着翻译。 “财富。” 沈渐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轻蔑,内心狂喜,只不过收敛极好,就连张高山这种老狐狸都很难察觉。 “他们能有什么?” 张高山抚须笑道:“沈师有所不知,蛟龙爱财,最喜收集贵重物品,海域又远大于陆地,不知有多少奇珍宝贝可收集,都是价值万金的难得之物,炼物炼器,补元生血,无不是大陆上竟相抢购的异宝。” “就拿灵髓来说,海底矿脉也远胜陆地,常年经暗流冲刷,不少灵髓矿脉便祼露在外,根本不用专门开采,俯首可拾,他们自家海底洞府存货可不算少。” 蛟龙首领见沈渐不信,嘀咕几声,便有大蛟一头扎进海底,不多时,冲破海面,一张大嘴,便有千钧海水如瀑流泻,水里夹杂着无数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宝贝,花花绿绿,有的看起来灵气充盈,精纯远超最上等灵髓;有的其色如金,其声如罄,坚硬度堪比灵契武器…… 海水顺着甲板流走,剩下来的宝贝堆得跟一座小山也似。 张高山笑道:“他们说了,若沈师愿意拿出一篇他们祖灵所传之道,这些东西只是报酬三成。” 沈渐眼都直了。 他疯狂计算着这些宝贝能换多少灵髓,多少金银,当年在天坑鬼市为挣灵髓购买血魂两丹,一篇道诀才能换多少?要是拿来给这些蛟龙之属交换,这辈子就算躺着花钱,只怕都很难在普通人有生之年花出去万一。 于是大手一挥,心神相通,一大堆宝贝便收进了神域空间,再一弹指,早就分门别类存放于神识内的一篇适合眼前蛟龙修行的道诀,便凝炼成字,蝇头文字缠绕指尖,徐徐流动。“他们可识大陆文字?” 张高山面生难色,与领头蛟龙交流一番,悻悻道:“蛟龙高傲,不屑学习我们的文字知识,他们族群中,也只有东海一脉有化形为人,上岸学习的习惯。” 沈渐沉吟片刻,指尖上文字便化成一条条金色涓流。 ——这些涓流事实上才是天门碎片中神意仙韵的原始状态,就是一张张天地气象构成画面,事实上就是修行者内观照视小天地,由初期到小天地形成的画面,也是每一种神通、仙诀,小天地气机流转映射出的真实场景。 每一片天门碎片中类似画面无数,需要一一拆解,找出完整脉络,才能串出一幅从低到高的完整天地景象,这也是别人为何很难从中领悟出道诀神通的根本原因。 他只轻轻弹指,一篇道诀神意便弹入那名为首老蛟眉心。 片刻之后,老蛟身体微颤,再次五体投地,磕起头来,嘴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随即又有两头大蛟潜入海底,又有两大堆比刚才还多的海底奇珍送到沈渐跟前。 张高山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千钟老儿诚不欺我,沈师之能神乎其神。” 其实一开始他对沈渐是否能参透张家持有的天门碎片还是有怀疑的,毕竟沈渐是通过千重梯大道认可,才能帮钟家领悟出天门碎片中仙韵,萧家那块沈渐是否也得到了同样效果,外人无从得知。 眼见为实,沈渐既然能给出蛟龙一属的修行秘要,说明他接触天门碎片并参悟其中仙韵,已不限于钟萧两家,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他会不会就是先祖们一直期盼的天选之子?张高山甚至想,他有没有可能正是先祖们心心念念,创世神留下来那个秘密? 或者那个秘密就是创世神的一缕神念,只等时机,现世重生? 第319章 瞒天过海 龙宫离开蛟群继续前行,隐隐约约已能看见青绿海岸。 沈渐把玩着一块石头,与无生谷切割来的砻青石差不多,质地稍粗,整体呈青黑色,“这种石头除了拿来磨刀,还能做什么?” “你若卖给曹家,就这一块,能换回十万上品灵髓。”张高山耐心解释道:“砻青石是蛟龙之属栖息礁石,也是蛟龙之属化形、破境时遭受天劫,礁石残余物,常年受蛟涎腐蚀,最后又得雷火洗炼不化,其坚硬度可想而知,上附神异,用来磨刀最好不过,当然炼制成器,更是难得,不过此物太过罕见,没人会暴殄天物,拿此炼宝,我想现在能真正识得此物的,也只有我张家人了。” 沈渐将手中这块双手递出,“反正不止一块,这块就当前辈当中间人报酬。” 张高山乐不可支,也不客气,马上收好。 藏龙岛大厅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海鲜和刚从果木烤炉上拿出来的烤肉散发着香味。 大厅的灰石墙上挂满了各种兽皮和鱼皮,一排百宝阁上还放置着罕见白色独角,尖锐而细长,据说来自一种深海大鱼;四角以一人高,深红似血的珊瑚树托起承露盘,上面摆满了婴儿拳头大的明珠,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大厅里还有路过藏龙岛做客的伶人,拨弄着沈渐不认识的琴,用一种古怪的语言高唱歌谣,曲调悠扬婉转,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从曲调和歌者悲怆的嗓音中,听出这是小伙子离开心爱姑娘时的离别倾述。 这并不是专门为沈渐接风洗尘举办的晚宴,家主甚至都没有向家族其他成员提起沈渐的名字,只说他姓沈,刚认识的朋友。藏龙岛平时就这样,经历一天辛苦后,聚在大厅,男女老少一同享受夜晚轻松惬意的生活,也不全是张家人,还有不少依附张家为生的船主、商人。 整座岛就像一座热闹的山村,完全没有别的家族那种等级森严的肃穆。 藏龙岛的酒很烈,喝上一口喉咙像着了火,一直能从嘴巴辣到出口;酒杯很大,大小基本上跟碗差不多。 好几个年轻酒蒙子把他当成了来岛上做买卖的生意人,兴高采烈围过来灌酒,不喝还不行,男男女女扯的扯衣袖,勒的勒脖子,只要敢拒绝,这些家伙真打算把酒直接灌进他嘴巴里面。 张家人作风比北大陆还要彪悍,张高山也不出面劝,孤悬海外的生活相当枯燥,喝酒就是家人们打发日子的最佳娱乐。 酒到兴头上,他们彼此吹嘘起各自出海、捕杀海兽、到处留情的故事。沈渐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的经历绝对比书本上知识生动有趣。 张晓寒好像与他这些堂兄堂妹的直爽开朗不太一样。 张高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笑着压低嗓门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不瞒你了,明珠城那场婚礼其实就是走个过场,拿来做一出戏。” 他见沈渐惊讶,咧嘴笑了起来:“七阀早就料到女帝是在借战争清除势力,我们这些历史远比王朝长久的家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萧家除外,他们当年背弃盟约,夺取天下的行为,已经等于宣告退出七家誓约,所以才会让借帮助女帝的机会,向她提出公主下嫁,只有办上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才能瞒天过海,将其他五家重要资产,大规模运送到海外岛屿保存,他们也会把家族里有前途的后人陆续送来,将来真的与朝廷翻脸,各家也能保留个香火传承。” 他拍了拍沈渐的肩膀,说道:“张家知道此事的人不多,晚辈都蒙在鼓里,张晓寒那傻小子也一个样,他从小在明珠城长大,受仙朝影响大,生活习惯跟与公主差不多,倒也不会亏待了她,老夫听说那位公主是沈师亲传弟子,这点请你放心,张家不会因为她是周氏亲生女就会对她有所怠慢。” “萧家现在已经没落了。”酒喝得太多,沈渐脑袋有些发懵,下意识里他还是想为萧渃那支人做点什么?毕竟萧渃的死与自己有莫大关系,照顾他的族人也是应尽之责。 张高山道:“老钟已经来信提过了,我也派人去了青田,前提是他们必须自愿,而且大家得相互信任。” 沈渐道:“嗯。” 张高山眨了眨眼道:“南梅家大小姐这次也在名册中,我想婚礼期间她就会接到家书。” 沈渐怔住。 “还有你的几个朋友。”张高山打着酒嗝:“因为萧家生变,女帝并不想让七大家准备过于充分,可能会加快战争准备。” 沈渐道:“你的意思是,王张、曹十三、御谢拓他们也会来?” 张高山点了点头,说道:“各方势力都在蓄势,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已经剑拔弩张。” 沈渐蹙着眉,“她不怕七阀掀桌子翻脸,五宗态度又是怎样?” “翻脸,七阀除了张家孤悬海外,女帝暂时拿不出办法解决,御守谢家的北齐如今驻扎的仙朝军队比北齐还多,翻脸北齐第一个消失;然后是天南梅家,陇北如今掌握在周家人手上,这次去北齐海训折返军队皆在陇北集中,据梅家估计,陇北至少聚集了二十万人马,大多是周匹夫训练出来的精锐;北境方面,东柳静穆名义上还有五万精锐,那也给女帝驻军河东留下的借口,他们的主要目标自然不是东柳这五万人,而是琅琊城。” 张高山大口喝着酒:“至于曹、钟、萧三家早就是瓮中之鳖,打掉梅谢,三家还有反抗机会?” “至于五宗,有天师道压着,再加上一个天问楼,还能翻得了天,何况五宗又不掌握朝廷经济命脉,本来就不在女帝打击范围内,她只需要让五宗不介入清除七阀计划就行了。”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沈渐心怀惴惴。 “告诉你这些,是老钟的意思,他没有提前告诉你,就怕你忧思过剩,耽误修行。他跟我们几个家主商量过,原本是想让你尝试着慢慢悟出六家的天门碎片,送往海外早准备好的退路保存,谁承想萧家得到消息太快,提前动手将你截走,以至于大家完全没做好准备。” “那你们准备把所有天门碎片都运出来?” “运不出,七家的天门碎片无法炼化,不过大家都做了准备,六家联手,在各自的天门碎片上做了秘境禁制,一旦朝廷动手,阵法将开启,到时除了掌握开启钥匙的六家指定人物,没人能打开秘境大门,现在就看萧家愿不愿意这么做。” “大天师也不能?” “你以为七阀这万年白混的,哪怕天问楼和天师道联手,再加上有气运加身的女帝,想强行开启,哼,除非他们不想活,愿意把成果留给后人。”张高山相当自信,的确有自信的底气。“温老和陆大天师都不是那种甘于牺牲自己的人。” 第320章 不速之客 张家的天门碎片不在岛上,在海底深处。 那是一处仙人壶天秘境。 秘境就像志异书上的龙宫,事实上在张家到来前,这里的确被蛟龙当成了龙宫,在张家凭自身道韵契合牵引找到这处壶天前,蛟龙已经借居了上千年之久。 他们本来就是仙将仙兵后裔,并不像五宗和朝廷所有道术仙法皆来自天门碎片参悟,对付蛟龙之属相当有经验,至于细节张高山并未说太多,不过沈渐也能想到,双方肯定付出过血的代价。 至于天问楼,当年留守蓬莱仙岛的仙人们,修为地位本就高于当年派出寻找碎片的七阀先祖,其中不乏七阀同族前辈,有相同修行根脚,再加上蓬莱仙岛上也有好几处天门碎片存在,因此天问楼融通多家道法,整体实力强过仙朝大陆任何一宗一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与沈渐之前见过的截然不同,这块天门碎片形态特殊。 一汪湖水,深不见底,比水更稠,掬一捧起来,好似小时候从滚烫的锅里面扯麦芽糖的情景。不同的是,麦芽糖再黏,多卷几下总能扯断,而这里的水是扯不断的,一旦掬起来,湖水就不停往你手上倒流,直到承受不住重量将湖水放回,否则湖水好像会不断叠加,直至抽空所有湖塘。 谁也不知道湖塘里有多少水,也不知湖塘有多深。 湖水就是天门碎片,神识透过水体,无数飞翔在虚空中的古怪巨兽便浮现在眼前,有的巨兽比星辰还大,掠过星空时,就像游走的星河;有的巨兽以星辰为食,看上去就像在吞噬最普通不过的肉丸子……怪兽脑袋上都飘着一条条细若发丝的灵线,而灵线都飘往高空仿佛与某些星辰相连……怪兽不少,每条头上都飘着不下千条灵线,所有灵线加起来,仿佛无尽虚空中织出一张凌乱密集的大网。 沈渐已经很有经验,心神沉入,仰视着灵线织成的天穹…… …… 一条商船驶进了藏龙岛港湾。 正值出海淡季,每天出入港口的船只并不多,商船的到来相当惹人注意。 码头上几名渔家小孩光脚跑过长长的木板道,来到商船下面,仰头看着从上面下来的人,冲他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他们手上拿着各种各样五光十色的贝壳,这种贝壳很受大陆上有钱人欢迎,通常用来点缀华丽的衣裙,或者碾碎之后添加在脂粉里面,让脂粉变得光泽细腻,有的人也会拿来当文房摆件。 大船上下来的客人只有四名,他们对小孩手上的东西并不感兴趣,神色冷漠,背着一张长弓的马脸汉子很不耐烦,粗暴推开了纠缠的小孩,动作有点大,小孩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倒在木板码头上,龇牙咧嘴号啕大哭起来。 小孩的哭声引来了码头上一些人,这些人不是张家人,而是张家船上雇工、采珠女,很快四人就被围住,七嘴八舌,脾气暴躁的水手挽起袖子,准备用拳头与对方好好理论。 马脸汉子冷笑着,不等冲动的水手拳头挥到面前,伸出手掌接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甩,就把这个百多斤壮汉扔进了海里。 通常张家人不会管码头打架斗殴,毕竟精力过剩的水手们喝醉酒闹事很平常,只要不闹出人命,张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码头上的小孩纠缠外来人强买强卖也不稀罕,碰瓷也很常见,外来人大多会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花钱消灾,反正这个地方的东西也不贵,对采购海货的商人来说,就是一两杯酒的支出。 岛上渔民水手见过的修行者多了,不像大陆上普通人对修士们有天然敬畏,见马脸汉子动手,酒后头脑发热的醉鬼一个接一个冲了过去,好像准备用人海战术将对方挤进海里面。 马脸汉子站在最前面,动也不动,只用双手随手一抓一扔,这些人根本近不了身,很快下饺一样,七八个人就给扔进了海里。 南海之地深秋天气不冷,但海水会变得刺骨,扔进海里的醉鬼被冰冷的海水一激,很快恢复了理智,快速游上岸,湿漉漉地逃离码头。 没人再往前冲,堵住码头出口的妇人们也开始后退,从这四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息,令人呼吸不畅。 容貌苍老的青衫老人走在了最前面,手上拿着旱烟锅,冒着呛鼻的青烟,对身边妇人们吃人的眼神视而不见。 等他们走下码头,围观人群一下子就散了,就连刚刚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不知被人群中的谁,悄悄从地上扯了起来,走得不见了踪影。 他们离开不是因为怕了四名外来人,而是张家人出现在码头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家之主张高山。 “没想到你们还敢来?” 温老眯着眼睛,抽了口旱烟,慢吞吞的道:“就算是龙潭虎穴,该来的还是会来。” 张高山没有和他争辩,口舌之争很无聊,何况温老是天问楼出了名有学问,跟他斗嘴,就跟浑身是劲的壮汉遇上泼妇邻居,实在没必要费舌头。 有什么好谈的,干就是了! 张家又不泥捏的,孤悬海外,与天斗与人斗,底蕴不输萧家。 十余名张家族老已经做好准备,各自把持藏龙岛一方阵法,随时准备与天问楼的人拼个鱼死网破。 温老笑道:“张家就这么个待人接物?” 张高山冷冷道:“朋友来了有好酒,阁下真不算朋友。” 温老道:“张家主这么肯定来的就我们四个?”说着话,他晃了晃手上烟袋锅,数点火星飘了起来,飘向天空,瞬间火星变成了一团明亮的焰火,将藏龙岛整个天穹照得格外明亮。 所有人听到远处有划破空气的尖锐声。 数条黑线划过天际,拉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向码头坠落。 码头上响起极其剧烈的爆响,大地震颤。 轰!!! 木屑带着咸湿的海风扩散开来,几团刺眼的火光带着烟雾卷向码头边鳞次栉比的酒馆铺子。 越冬的候鸟发出尖锐的叫声到处乱飞,空气中充斥着炽热的烟火气息。 刚刚才躲进铺子里的水手、渔民纷纷夺门而出,向远处逃去,烟雾中哭爹喊娘一片混乱。 阵法做出反应,将爆炸冲击波约束起来,抛向高空。 站在呛人的烟雾里,张高山抬起手臂,掌心朝向对方,五指虚握。 天穹仿佛瞬间向大地压了下来,厚厚的云层中出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黑色身影,一只长着尖锐利爪的爪子伸出云层,按向温老一行。 第321章 温老的棋局 马脸汉子长羽张弓搭箭,连珠三箭射向巨蛟。 箭不落空。 巨蛟只摆了摆脑袋,避开柔软的眼睛,三支利箭便被鳞甲弹开。 温老笑了笑,说道:“张家的灵契与别家不同,他们能与灵契兽修为互通,你这箭也只能帮他挠痒。” 他将旱烟锅举了起来,斜指压下来的利爪。 与那只硕大的龙爪相比,他显得小如芥子,更别说那支小小的烟袋锅,里面燃烧的烟丝更像夜空里飘起的一点萤火。 龙爪却像触到了滚烫的铁板,飞快收了回去。 同时长长的蛟身翻滚盘绕,不敢做出下一步动作。 温老道:“家主真要打的话,下一次勤德公战船上的飞弩可就不止这么几支。” 张高山面色铁青,冷笑不已,一字字道:“张家人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他举起手臂,重重向下一挥。 “动手。” 藏龙岛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天空中的巨大蛟龙也没有再次发动攻击。 岛外十里的海面上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海水就像一堵坚硬的城墙,竖立在宽阔的水面上,伴随着低沉、浑厚的轰鸣,以极高的速度撞向十余艘一字排开的战船。 巨大的战船颤抖着,厚重高大的帆布被浪头掀起的飓风鼓满了风,将船锚铁链绷得笔直,拖着重达数千斤的铁锚快速后退。 船上十余名水兵拼尽了全力,也转不动船锚绞盘,这种拖拽速度下,千斤铁锚比往常重出十倍。 透明水墙里出现无数黑色条状物,看着就像支撑墙体的巨柱。 这些黑色巨柱就是与张家和平共存在这片海域的蛟龙,当张家有难,蛟龙便义无反顾地向他们的敌人发起强势攻击。 已有三艘大船被巨浪吞没,船上千余名官兵显然将成为蛟龙的盘中餐。 战船上弓弦声不断,数百支符箭射向水墙,爆炸冲击波将巨浪炸得四分五裂,碧蓝海水变得猩红,然而这些蛟龙前赴后继,毫不惧死,继续兴风作浪,不断涌起巨浪,挤压着坚固的战船。 温老望着远方,叹了口气,悠悠道:“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你张家愿意拼尽家底?” 张高山嘴角扯了扯,道:“你这种人永远不明白一诺千金,在你眼里面,除了利益,还剩什么?为了利益,你甚至可以抛弃梦想。” 温老微笑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他道:“何以见得?” 张高山道:“难道不是吗?你现在就跟张家撕破脸皮,就不担心破坏女帝所有的谋划布局。” 温老摇头,抬起一只脚,旱烟锅在鞋底轻轻敲了敲,又重新填上烟丝,撮指捏出火星,点燃,抽了一大口,烟雾飘起,像一朵云飘在头顶凝而不散。 “所有布局都由老夫一手安排,随时可以改变目标。” 他看起来相当自信,眯起的眼缝中神采烁烁。 “更何况这场游戏不是你们想改变就能改变,针对你们的出招,老夫自然会拿出相应的办法应对。” 张高山盯着他,拳头紧握,“我们?” 温老微笑着,“你以为你们七家在海上建立各自退路真能瞒天过海,老夫不过在等你们自投罗网而已,你们借婚宴的机会,转运各家天才物资,以图保存实力,以待时机,我就不能守株待兔,笑纳你们的大礼。” 他用旱烟锅指了指远方,说道:“另外六家转运的各家道藏现在都已在天问楼和朝廷的大队人马控制之下,天南精锐将在北齐向朝廷大军投降,北齐皇室很快便不复存在,谢家也将被朝廷完全掌控;至于琅琊城,林深率二十万大军压境,他们能坚持多久?你们张家一样处于重重包围,勤德公战船只是先锋,另一支战船编队很快便攻陷你们的仙兽岛,到时大军压境,凭你的几百头傻不愣瞪的蛟龙,挡不挡得住,你张高山心里明白得很。” 张高山神色微变。 他清楚眼前的温老有多难缠,一对一战斗,或许他算不上顶尖那一拨,但他运筹帷幄,谋划天下的能力,在仙朝大陆绝对找不出第二人与之比肩。他更不是那种空口说大话的人,唯一能让他屈服的,也许就只有战力上的碾压。 可惜,王郎不在。 其实现在这种局面,就算王郎在这里,能赶跑的也只有眼前这四人而已,对大局起不了任何作用。 温老像能看穿的想法,悠悠道:“别指望王郎,他是来不了。” 张高山脸色变化很大,瞳孔骤缩,“你连他也算计?” 温老叹着气道:“人才,可惜鸟!若非执念太深,真应了阁老之邀接掌影阁的话,说不准真能与老夫抗衡一番。” “你把他怎样了?”张高山实际上与王郎的交情相当深,二十几年来,要没有强大的人脉支撑,他早就被朝廷找到行踪,虽说未必能把他怎么样,至少不会过得轻松。 温老道:“当然是由发现这把未开锋宝剑的人,来解决这把利剑,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陆大天师?”张高山咬着牙,满脸杀气,“他会听你调遣!” 温老悠悠道:“我们只是合作,解决王郎,对彼此有好处,他自然无法拒绝。何况七阀解决之后,下一步,我们便能助他一统五宗。到时天问楼、朝廷、天师道三足鼎立,相互制衡,仙朝大陆将呈现欣欣向荣的发展时机,或许要不了几十年,这代魔天便将体衰力弱,那时便是我们真正发动战争的机会。” 张高山苦笑道:“想必这是你这一世梦寐以求的。” 温老淡淡道:“青史留名,那是凡夫俗子的想法,我要的远不止于此。” 就在这时他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素梅忽然开口道:“交出沈渐,我们会尽最大限度保留你张家体面。” “张家体面不是别人给的。” 张高山拳头握紧又松开,灵契蛟龙怒吼着疾冲直下…… …… 沈渐抽丝剥茧一条条道脉在神识拆解下不断涌入脑海,显化出一卷卷道诀归纳入神识空间专门划出来的空置书架中。 耳畔忽然响起蛟龙低沉的吼叫。 龙语! 拆解出的道诀的中专门有一篇与龙属交流语言篇章,御兽重点在于交流,以术强行制服只是手段,而非真正的御兽之道,这和普通修行武器灵契一个道理。 好在他最先拆解出来的,就是御龙,这声龙吟极其短促,包含内容不多。 对照着道诀御龙篇,很快便翻查出对应词语: 走,离开,急,勿念。 龙语与正常语言大不一样,同样一个词,语气不同含义大不同,他又没全盘掌握,自然无法完全领会其中意思。 但他断定,肯定是藏龙岛出了什么紧急变故。 第322章 心有余而力不足 “观象,老家伙!” 喊了好几声,观象才悠悠现出雾团一样的身形,不耐烦道:“号丧呢!” “再不出来,真得号丧了。” 观象怔了怔,方才说道:“又是那条老狗。” 沈渐不用问,神识里面已经出现了码头上的画面,同时也出现了蛟龙湾群蛟与朝廷官兵战斗的场景。 “他们怎么会拿张家开刀?” “你问我。” 观象好像心情不错,如此紧张时刻还能开句玩笑。 “不问你问谁,这里还有第二个。” 沈渐心急如焚,他可不想被人堵在壶天里面。 “你直接跟那条蠢蛇说,转告姓张的开启壶天禁制,封禁此地,那条老狗自然进不来。” “我又不会龙语,再说封了禁,我们怎么出去?” “有我啊!还有出不去的地方?” “不早说。” 观象很快把几个简单发音教给沈渐。 …… 张高山捂着胸口,不断后退,指缝间鲜血长流。 伤人的不是温老,身后燕芹伸出指头虚点,便有一道阴影凌空刺出。 张高山胸口便多了个血洞 只不过温老压制灵契蛟龙,再以仙术束缚他半数修为,才是对方轻易得手的真正原因。 张家诸老也在此时愤而出手。 燕芹、张素梅、长羽各自祭出最强灵契法宝,与阵中张家诸老斗在一起。 张家有大阵护持,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都占优势,很快便把他们压制在码头很小一片区域内。 温老看样子确实不擅长战斗,只是静静看着,忽然间,他抬头望向东面,脸色一下变了。 大地摇晃起来,整座岛都在动,码头上建筑物在不断坍塌,尘土弥漫。 他看着张高山,面部因愤怒而扭曲,看上去狰狞可怖,“你敢封禁要地,我就让你张家全族陪葬。” 张高山的手仍按着伤口,鲜血依然在流,仙境强者弄出来的伤不那么容易愈合。 “不好意思,已经封禁了,而且解禁阵枢不在岛上。” 温老气急败坏挥舞着手上的烟管,“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一个个搜魂,总有人知道下落。” 张高山淡淡道:“就算杀了我,我可以保证你们搜魂也搜不出任何结果。” 温老喝道:“给我杀。” 藏龙岛外十数道光芒点亮天空,阵幕不停摇晃。 张高山也大声喝道:“别让他们走了,杀一个算一个,张家人宁可战死。” …… 禁制缓缓启动,沈渐神识中画面越来越模糊,最后他看见的画面,就是张高山高高跃起,与天穹之上的灵契蛟龙合二为一,展开巨大的身躯猛地砸向温老所在位置。 张家会幸存下来吗? 其他门阀家族又会迎来怎样的惨烈?王张、曹十三、御谢拓、南梅初雪都在前往各自藏身岛屿的路上,他们会不会也遇上危险? 很多问题无法找人询问,只能坐在原地发呆。 “别想太多,天问楼和朝廷不会真杀光七阀家族所有的人,朝廷要七阀手中的财富,天问楼要天门碎片,从这里的禁制来看,属于七阀强者联手打造,没有阵枢,天问楼也无可奈何。” “你真认为南梅她们不会有危险?” “只是推测,谁知道呢!何况你现在也没那个能力,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抓紧搞定眼前,以我对这座禁制的判断,很可能六家打造的禁制阵法互通,只需一座开启,所有禁制都会随之启动,所以这给了你机会,你得抓紧,得抢在天问楼找到开启阵枢前,把七阀手上的天门碎片尽数参悟出来。” …… 明珠城。 楚楚公主一身大红喜袍刚刚步下巨大的车辇,在两名喜娘的搀扶下走向张家别院大门,新郎也是一身喜庆的红锦袍,站在大门前迎接新娘。 鞭炮声声,鼓乐齐鸣。 来宾们脸上喜气洋洋,而张晓寒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志得意满。 就在喜娘取出红绸一头交给新娘,另一头递到张晓寒手中之际,一声巨响吓得她一哆嗦,牵巾从她手上滑落下去。 观礼宾客也被这声巨响震惊,呆呆望向声响源头。 声音从大门里面传来,一辆巨大的黄金辇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别院大门内宽阔的庭院中,不知砸断了多少花树,木屑残叶带着泥土到处飞溅,屋檐瓦当也被震碎,簌簌下落。 数十名张家子弟纵身而起扑向金辇,金辇中数十道金光激射而出,将张家子弟尽数打倒在地。 长街两头马蹄声急,大批披坚执锐的军士出现在视线中,堵住所有人去路。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连掌握秘谍的丁冲也一头雾水,一身红袍显化出来,双臂荆棘缠绕;王献同样握紧袖子里的潜龙刃。 跟在新娘后边的南梅初雪手掌虚握,长弓在手,两支鲜红羽箭搭在弦上。 “怎么回事?” 丁冲质问着策马过来的将军,从他身上衣甲可以判断,这支军队隶属长岭。 而那辆显眼金辇主人正是三十六开国仙将,山国公长岭都督伍重。 他品级还达不到质问国公的程度,除非人关在寺狱,不过质问一下眼前这位将军还是绰绰有余。 金辇突然消失,化作一缕金线钻进一名身材高大,身着紫袍的中年汉子眉心。他看着门外的丁冲,“丁寺卿?” 丁冲转身,躬身行礼:“见过国公。” 王献站在妹妹身边,冷冷瞧着对方。 伍重打了个哈哈,抱拳晃了晃:“见过夏王殿下,公主。” 王献道:“你意欲何为?” 伍重笑道:“没什么大事,奉陛下令,抓捕张家诸人。” 地上的张家子弟被自家人扶了起来,一个个受伤颇重,全都鼓噪起来。 不等继续问,伍重从怀里掏出诏书,迎风抖开,在张家诸人面前一晃而过,双手捧着,来到王献跟前,递到他面前。 王献只瞟一眼,认出玺宝大印出自陛下,上面的内容赫然写着:驭龙张氏勾结钦犯王郎字样。 王郎在柳氏叛乱之夜倒戈相向,按理陛下登基后,早应该发出特敕诏命,谁承想,就这么个罪名,竟让朝廷突然对向来远离朝堂的驭龙张家动手。 他不理解,丁冲也无法理解。 第323章 烽烟乍起 伍重挥了挥手,吩咐道:“来人,进院子拿人,所有宾客登记,休要放走一个张家人。” 王献强压怒火,紧紧攥着妹妹的手,不让她挣脱。 “为这么件陈年旧案,陛下怎么可能大动干戈?” 伍重笑眯眯地道:“臣下只是执行诏令,不问缘由,陛下口谕,鉴于陛下金口允诺婚事,张晓寒不用牵连张氏窝藏案,但必须与公主即日归京,夏王、南梅大小姐也同去京都。” “都是陛下口谕?” “没错。” 伍重瞥向丁冲,眼神中充满轻蔑意味。 “怎么,丁大人觉得本公假传口谕?” “不敢。” 丁冲自然不会为张家出头,只对这位仙将态度不满。 然而仙将地位卓越在上,没有陛下亲自下令,就连他这个京都人见人怕的活阎王也拿他们没辙。 打就更别提了。 王献在妹妹耳边轻声说道:“别鲁莽,回京再说。” 他望向呆若木鸡愣在原地的张晓寒:“别想太多,等到了京城,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张晓寒咬着嘴唇才没有彻底崩溃失态,重重点了下头。 …… 凤辇辚辚穿过大街。 一个人从军士维持秩序的街道旁走了出来,来到丁冲马前,双手递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一言不发,转身又穿过军士防卫线,投入茫茫人海。 丁冲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了下信封,这才拆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笺,上面只有一句话:速回,清理七阀。 这句话让他明白了什么?扬了扬手,连信带信封顿时焦黑转白,随风吹散。 王献就在身边,并没有去好奇去看。 丁冲沉吟着,道:“陛下对七阀动手了。” 王献扭头看了看他,“你们内卫的事,不用告诉我。” 丁冲压低嗓子道:“我不担心你,担心南梅小姐。” 王献目光闪动:“怕不好跟沈渐交代?” 丁冲面无表情道:“你敢拍胸膛说不担心?” 王献道:“想让我背这个雷,半道让南梅离开?” 丁冲道:“陛下又没明令要拿南梅小姐回京,喏,传令的伍国公又没跟上来,身边只有送亲团,反正知会她一声,愿不愿意走是她的事情。” 南梅初雪此时正在凤辇中陪着楚楚。 张晓寒则两眼空洞,骑在马背神不守舍。 “别想那么多,回京不好吗?反正回去了,可以当面问清楚。” 南梅初雪低声劝慰,她知道楚楚并不是伤心,而是震惊,无论谁在出嫁这天遇上这种变故都会这样,哪怕她并不真的想嫁。 楚楚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去。张晓寒就在凤辇旁边,神情令人揪心。 “为什么会这样?阿娘为什么会这么做?” 她的两个为什么南梅初雪也回答不了。 她也不真的喜欢这个男人,毕竟他们真正交谈只有一次,从青田到南淤的一路虽然同行,两人也再没有交流过,只不过看见这个骄傲的男人现在的样子,还是会让她生出怜悯。 一个纸卷从右边窗户的窗帘缝隙滑落下来。 南梅初雪快速捡起,确定四下除了她们没别人窥探,这才张开。 纸条很小,上面只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回天南。 她没有避开楚楚,生怕多问,马上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 楚楚点了点头,眼睛中突然多了泪光。 她不愿南梅初雪离去,毕竟这一路只有她能和自己说说话,如果连南梅都离开,她身边就再没有朋友。 南梅初雪猜得出纸条是谁扔进来的,能靠近凤辇只有几个人,其他人可以排除,就只剩下王献这么一个人选。 而且她也猜得出陛下向张家动手的原因,在这之前,她就接到母亲秘信,让她无须再回天南,有人接应她前往藏龙岛,理由说得很清楚,陛下可能对七阀家族全面清肃。 张家海外地盘本是最好避风港,现在看起来,七阀的选择也不如预期。 回天南的确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 北齐,西海岸。 司马青衫坐在海边一块礁岩上,浪潮迭起,卷起千堆雪。 他身后的沙滩上站了八九个人,看似稀疏零落,随意站在那里,实际上摆了一座北斗七绝杀阵。 北斗七绝杀阵不止七个人,七现两隐,阵中洞明、隐元两大辅星位置才是这种阵法真正的杀眼所在。 司马青衫对这个阵很熟悉,他一个人就可以操纵仙兵品秩的青剑显化出这种剑阵。 不过背后这九个人虽然个人实力不如自己,还是令他无可奈何,天问楼北斗星君联手,就算王郎也不一定讨得了好处。 双方已经打过好几架,从齐都大名城外打到了西海岸,北斗星君们没能杀得了他,他也没能杀死杀伤对方任何一个。 他身上已经多处挂彩,再打下去,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卓隐元,你们还要点脸不,九个打一个,追杀几千里路,还没能要了你司马大爷的命,不赶紧滚回蓬莱仙岛躲着,跑仙朝大陆丢人现眼干嘛!” 此人姓卓,号隐元,这个号属代代传承,正式入选天问楼北斗星君,落定位次,就会得到相应封号,这方面魔天和天问楼基本上是一致的,就像仙朝的官职。 他也是九人中境界最高,阵中主心骨。 “不用耍贫嘴,我们杀不了你,也不会让你们影阁破坏温总执布局。” 司马青衫大口啜饮着葫芦里的酒。倒不是故意做派,葫芦里面泡着药丹,有助于恢复体力。 卓隐元道:“东海钓鱼老头是不是就躲在这边?” 司马青衫道:“嗯!” 卓隐元道:“别指望他能出来帮你,苍龙组此时正盯着他,只要他敢露头,苍龙组也会接踵而至,除非你认为你们两人联手能发挥出成倍威力。” 司马青衫脸皱成了一团,说道:“老徐和金甲那边你们是不是也安排了专人盯着?” 卓隐元好像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蓬莱仙岛尽数出动,你们影阁才几个人,想逆天,那是不可能的。” 司马青衫道:“我们非得打个你死我活?” 卓隐元摇头道:“本是同根生,天问楼从来没有消灭你们,也没有消灭七大家的意图,只是不想你们横插一杠。” “天问老人的意思?” “尊者既然把权力交到温老手上,我们自然听从温老安排。” 司马青衫起身,九矅星君各自亮出了法宝,他看着这九位大笑。 “紧张个啥!我就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坐久了腿麻。” 卓隐元不为所动:“你司马青衫擅长偷袭,不得不防。” 海面上出现一个黑点,一艘符舟破浪而来。 “不跟你们闲扯淡,老子惹不起,走还不行吗?” 说着话,司马青衫长身而起,贴着海面急掠而去,符舟上正是钓鱼翁,此时身上血渍斑斑,想来也是经历了无数场恶战。 “天问楼不讲武德,以多欺少,下次甭怪老子偷偷摸上蓬莱仙岛,学那王八蛋,砍死一个算一个,总有杀光你们的一天。” 卓隐元喃喃道:“怕你不来,那王八蛋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第324章 四面出击 仙朝、魔天两块大陆如果要选出最令人头疼的人,肯定非王郎莫属。 然而今天,这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却像一条丧家之犬,翻过前面的山坳,就能看到京都。 一路被大天师追杀,衣服已破碎,嘴唇干裂,真气消耗快要见底,胸膛、后背、四肢上的伤口开始红肿,自愈能力因真气消耗过大而衰弱。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狼狈过。 上一次被人这么追杀还要追溯到二十几年前,背后那个人同样是最顶尖的仙境仙羽大成,柳氏王朝开国之君,一个身负气运,仙朝大陆无敌的男人。 大天师也不差,而且没有地域限制。 天问楼天榜上僅次魔天的强者。 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 强大的厌胜力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此时的他就像在溺水。 痛苦令逃亡变得艰难。 疲倦、恐惧、焦虑、饥渴……就像套在身体上的枷锁,令他精神变得恍惚,行动变得迟钝。 何况他还受了伤。 伤口隐隐作痛,疼痛让他想到身处雷池那种内脏被煮沸的煎熬之苦。 真他娘的不是人! 在他印象中,天榜上有名字那几个,都已经不能算人。 如果天外真存在超然物外的神仙,这些人无疑就是最接近他们的。 活下来已属不易。 整个天地间,能遭遇两位天榜强者追杀而不死的,恐怕也只有王郎! 京都高大城墙已在眼前。 一具高大巍峨的法相,仿佛大山出现在城池上空。 法相不比城池小,上接天穹足踏城墙。 城里面多数人是看不见这尊法相的,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然而很多看不见法相的修行者,同样能感觉到来自天地间那种无形的压力。 女帝! 应付一个大天师已让王郎精疲力竭,再加上刚上天榜的女帝,哪还有一战之力。 他突然笑了起来,朗声道:“你们就这么想我死?” 女帝微笑,宝相庄严。 无论谁化身顶天立地的巨大法相,笑起来都有一种慈悲庄严的即视感,西天佛国的光头和尚把这套玩意儿玩得炉火纯青。 “只要你愿意,我想偌大的仙朝大陆还是有你王郎容身的一席之地。” 她的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仿佛神灵在信徒耳边呓语。 王郎朝她竖起了中指。 无论在哪个大陆这个手势对女人都是一种侮辱。 女帝淡淡道:“如果你行的话,寡人不妨扫榻相迎。” “我呸——” 王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就在疾速前行的身形很快就要接近京都城,突然他的身影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 就连身负大地气运的女帝都没能看到他去了何处? 陆大天师的身影旋即出现在王郎消失的地方。 天坑。 王郎消失的地方。 京都西郊沈家庄旁边那座。 天坑深不见底,无数枯黄的藤蔓遮挡了视线。 但这种障碍怎么可能挡得住陆大天师的锐目。 奇怪的是,陆大天师也没法看清天坑底下的情形,他捏出剑诀,并指往下一挥,剑光直落。 凌厉无匹的剑光仿佛刺进了虚空。 没有回馈,没有阵法破碎的响动,连一点气机涟漪都没激起。 下一刻,女帝也出现在天坑旁。 “怎么回事?” 陆大天师摇头,抬头看着她,反问道:“这座天坑就是天命元年天劫砸出来那个?” 女帝点了点头,眉头紧蹙,喃喃道:“天坑底下有阵法庇护,这一点朝廷早就知道,每月十五天坑下鬼门开,来自幽冥的鬼修在此与外界互通有无,正常人只要得到邀请信物便能出入无碍,何况天问楼的广易堂,一开始就在此在鬼市设有分号,除了监视得天缘的沈渐,并未发觉太多异常。” 陆大天师道:“怕是没那么简单,正因不起眼,大家忽略了此地特别之处,你觉着这世上有哪位布下的阵法,能够轻松挡下我的攻击?” 女帝沉吟片刻,摇头道:“魔天也不能。” 陆大天师表情变得严肃,说道:“有没有可能这里便是他们传说中的留宝之地?” 女帝理解他的意思。 他嘴里的他们,正是天问楼、七阀、魔天这些外来人。 时过境迁,当年的外来者通过相互融合,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流传出来。 也只有同样经历漫长岁月洗礼的山上宗门,才会把这些秘密碎片慢慢拼凑完整,形成一个几乎接近真相的故事链。 女帝道:“我可以从内卫那里拿来信物,进去查看究竟。” 陆大天师笑了笑,没有回应她的提议,淡淡道:“我已经做了该做的,至于王郎将来会不会再影响到天问楼谋划与本座无关。” 女帝沉默着,眼睛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脸色一下缓和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是大天师跟天问楼的约定。” 她的意思很明显,天师道与天问楼之间的约定与朝廷无关,她既不会插手,也不理会。 陆大天师更没有多说的兴趣,一步跨出,整个人便走进了虚无。 …… 南海。 海面上数艘不起眼的海船被堆叠起的连天水墙围了起来。 鼓满海风的大帆猎猎作响,大船如陷入泥泞,无法移动分毫。 这些船看上去普通,里面装满了七阀多年来积累的各种财宝。 船上还有七阀精挑细选出来的数百名极具修行潜质的自家子弟。 王张、御谢拓、千钟照、曹十三……独孤也身在其间,数百名修行者联手却无法打破这座阵法屏障。 曹家强劲的破气弩在不断竖起的水墙面前也失去了作用。 他们不敢使用威力更大的爆炸弩。 毕竟对方的阵幕把范围挤压得太小,爆炸弩巨大的冲击波很可能对海船造成伤害。 王张怒道:“曹十三,你家的法器不是天下无双吗?怎么连个破阵都对付不了。” 他的怒气并非冲着曹家而发,只是被人用一个小小的阵法困住,久攻不破,满肚气憋屈无法发泄。 曹十三也不惯着,反唇相讥:“王张不也有最凌厉攻伐之道,没见着你砍翻他们一两个?” “都少说两句,留点力气对付外人。”御谢拓盯着层出不穷的阵墙,惊讶地道:“这些家伙究竟什么人?难道结阵者是几位仙境?” 船上并没有各家长辈压阵,这次行动为了避免让朝廷察觉,各家长辈都没有出面,他们也没料到原本的秘密转移,竟然会被别人提前洞悉。 第325章 仙兵对仙兵 萧家一名子弟来到身边,小声说道:“阵法中,运用了萧家青龙驭水。” 王张认识这名年轻人,正是沈渐曾经指点过的萧渃那支后人之一,记得他叫萧垚。 御谢拓道:“也有我家的玄武御道意。” 曹十三咬着牙,恨恨道:“恐怕这些人不是来自影阁就是来自天问楼。” 御守谢家与影阁结怨极深,前任御守便死在徐轻裘刀下,正好是御谢拓大伯,他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影阁:“他们不是自诩同境相争吗?” 七家这次转移,对大多数参与者都隐瞒了真实意图,只有早已参与家族事务的曹十三多少了解一些,轻声道:“不是影阁,是天问楼。” 王张瞪着他,一脸的大写不服:“你这小子知道些什么?” 曹十三摇了摇头,毕竟家中老者有言在先,给这群血气方刚年纪的家伙言明真相,确实算不上明智。 尤其是王张。 指不定这家伙头脑发热,拎起刀就跟人拼命。 水墙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 这张脸由海水凝成。 相当陌生的脸,没人认识。 “劝各位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乖乖跟我们走。” “走,去哪儿?” 有人大声问道。 “去蓬莱仙岛,你们祖先出来的地方。” “你说啥就啥!当我七阀子弟没血性不成。” 很多人都在鼓噪。 曹十三只能晃着大脑袋,很显然各家老辈人隐瞒是对的,以这帮家伙尿性,知道真相后,肯定比自家长辈更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 不过现在看起来,家族老人们的安排显然失算了,几乎是把家族积累多年的财富和最有前途的晚辈,拱手送到了天问楼嘴边,人家不一口吞下都不好意思。 “你们如此放肆,就不怕张家?” 那张脸笑道:“张家,张家此刻自顾不暇,还能顾得上你们。” 曹十三相信对方所言。 这片海域完全在张家控制范围以内,如果不是张家出了意外,岂容这些人在此撒野。 就在他准备走出去说几句公道话时,一道明亮的剑光映入眼帘。 剑光呈一条弧线,在连天无隙的水墙上划了一条口子。 看上去不大,又窄又细。 然而就是这么一条口子让整个阵法屏障剧烈摇晃,水墙不断剥落,海船似乎也开始随着海面起伏摇晃起来。 “谁?” 船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水墙外尖锐的呼喊。 然后不断有法宝灵光透过不断变薄的水墙。 曹十三反应奇快,祭出数百支符弩构成弩阵,中食两指打出响指,弩箭齐发。 这次不再泥牛潜海。 水墙在随后无数法宝的连续攻击下,轰然崩塌,海航再次顺风前行。 海面上,灵光闪耀中,十数条身影乍合即分,恶斗正酣。 他们手上的法宝形制各异,就连见多识广的曹十三也看得瞠目结舌,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多仙兵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而且双方好像都结成各自阵法,攻防有度。 分不清敌友。 王张身上显化出一身青衣,本来已经冲到船舷边上,却搞不清对手,只能停在原地干着急。 数道剑光倏然落下。 落到甲板之前,剑光收敛,一个人出现在剑光后,青袍道髻,颏下长须花白,一张脸皱纹比双眼皮还深。 “骆道人!” 曹十三失声惊呼。 骆道人眯眼瞧着他,道:“脑袋够大,恁没礼貌。” 御谢拓赶紧上前圆场:“他是见到前辈高兴的。” 骆道人拿眼乜视众人,撇了撇嘴,道:“给你们解了这么大一围,几家财大气粗的,不拿点谢礼说不过去吧!” 曹十三道:“等到了地头上,自然给前辈送上一份大大的厚礼。” 骆道人小眼一睁,顿时来了精神,伸臂就搭在曹十三肩膀上,指了指海面上激战正酣的那些人:“加上老道本人,一共八人,你们七家呢!也别太马虎了,怎么个答谢法,你这小胖子也不是雏儿,不用我教,反正……总之,你懂的……” 比脸皮厚,骆道人还没输给过谁。 曹十三也略有耳闻。 “那几位都是贵宗弟子?” “嗯。” 骆道人支支吾吾,没说个所以然。 海面上两拨人的战斗并未持续太长,天问楼七人试探出无法占据上风,一声呼啸,瞬间祭出缩地阵,消失不见。 道源宫这边也是七人,回到骆道人身后。 这七位怎么看怎么不像道源宫弟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长得奇形怪状不说,关键是衣着品味,发饰举止也让人不敢恭维。 “敢问几位仙师?” 曹十三心里直犯嘀咕,这七人从个人修为上看,最高的也就道境炼神,其余人大差不差,很难令人相信,刚才逼走天问楼强者是这么一帮家伙? 七人中唯一的女人抱拳:“千秋七散人。” 口气生硬得很,还相当不耐烦。 王张和独孤一脸迷惑,两人不约而同想起这称号好像在哪儿听过,又印象不深,完全想不起来。 听称号便能断定他们不是道源宫弟子。 曹十三用疑惑的眼神瞥向骆道人,老道一脸坦然,振振有词道:“谁告诉你他们是道源宫弟子,所以你们七家这八份谢礼更不能轻啰!” 众人只能喏喏称是。 独孤忽然问道:“你们认识沈渐?” 刚才还一脸冷漠的七散人变了副面孔,相当热情,七嘴八舌道: “你认识沈师?” “他在哪?” “你不会是他朋友吧!” …… 独孤不晓得先回答谁,只能指了指身边哥几个:“他们都是沈渐的朋友。” 七散人态度变得立马不同。 骆道人略显尴尬,干咳了几声,说道:“沈渐在藏龙岛,我们也别耽搁了,赶紧出发。” 王张道:“他真在藏龙岛?” 骆道人眨了眨眼,道:“还能有假,别人已经赶过去了,我们也得快一点。” “我们也去。” “你们去了又帮不上忙。” 骆道人毫不掩饰一脸嫌弃。 曹十三道:“这也是七阀家的事情。” 骆道人便不再坚持。 …… 藏龙岛。 张高山陨落!张家十几名仙境族老也受损大半。 死三名,六人重伤。 岛上族人被逼到祠堂方圆不到半里之地,努力支撑法阵。 不止张家人。 九名甲士也在张家祠堂中,一金八朱,看起来伤得不轻,鲜亮的甲胄上染满鲜血。 张家地位僅次于张高山的族老恨恨道:“天问楼这次真的准备对七大家全面开战吗?” 金甲人席地而坐,背靠供桌,金色面甲下一双眼睛充满疲惫。 “都杀到眼前了,你还不信?” “难道其他家族都是聋子瞎子不成,张家遭逢大难,他们就一点不知情?” 金甲人瞥了这位义愤填膺的老人一眼,道:“天问楼、朝廷加上一个天师道联手,你觉得他们还抽得出手?” 屏障在数十名天问楼强者不断轰砸下越来越薄,天穹不断晃动,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南斗星君和白虎、朱雀两队联手,再加上温老一行,天问楼把半座蓬莱仙岛杀力最强者,全投到藏龙岛方向,看来对你们张家也是给足了面子。” 金甲人这种时候还不忘调侃。 张家族老怒道:“你们影阁就派你们几个不中用的过来?” 金甲人叹了口气,苦笑连连。 谁承想天问楼会把主攻方向放在张家,别人十年磨一剑,天问楼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数千年之久,他们一直深藏实力,隐忍不发,等的就是今天。 第326章 七杀阵 震耳欲聋的钟声响彻大地。 无数纵横交错的虹光在张家祠堂上空织成了一张不规则的大网。 温老眯起眼看着刺目的光华,久久没去抽一口手中旱烟。 “他们怎么会来?” 燕芹无比错愕。 温老同样不理解,想不通哪里出了错。 道源宫和神道宗为何突然插手? 事先为什么没有一点预兆! 他依然镇定,抬起手臂,挥了挥手里的旱烟锅子,火星飘起,仿佛飘进虚空。 李素梅问道:“用不用我去帮忙?” 温老摇摇头,“南斗和白虎、朱雀两队自保有余,用不着插手。” 李素梅道:“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温老微笑道:“赶走了大的,小的自然知难而退。” 天边雷云闪烁,远处天穹像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有经验的渔民看到这种天象,便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 然而现在这种季节怎么可能出现夏季才有的雷暴? 雷暴乌云下一袭白衣俏然悬停海面之上,长袖轻舞,天空中便有显化出一尊巨大巍峨的虚影法身相,双手合抱胸前,掐出一个手诀,法相大放光明,无数道金光从法相身体中播散而出,宛如一柄柄利剑,刺入面前那团乌云包裹的雷电风暴。 一道身影从雷暴中飘然而出。 黑发随风飘在脑后,道袍猎猎,赫然若仙。 “数年不见,宫道首竟已觅得仙羽妙玄,可喜可贺。” “大天师客气。” 两位一宗之主,如多年未见老友。 宫素然自然不会把陆大天师当成朋友,也很清楚这位大天师来做什么! 陆大天师道:“宫道首莫非有意介入。” 这话并非问句,而是威胁,早就勘破仙羽阶层的陆大天师,并不认为初悟此阶的宫素然有拦下他的本事。 仙朝女帝哪怕有气运加身,也不敢说能与这位大天师比肩,何况于她。 宫素然淡淡道:“我只是来劝陆铮道友回头。” 陆大天师目光遥望远方,微笑道:“我若非要去,宫道首确定能拦得住?” 宫素然道:“若大天师执意如此,宫某也只能勉为其难。” 陆大天师显然没料到这位向来万事不上心的一宗道首会如此决然,不过他也没太放心上,只要不面对魔天或天问老人,对他来说也就是多一剑或少一剑的事。 仙羽以下我自无敌的王郎尚且接不住他的一剑,眼前这位大不了多出一剑而已。 拦路!那就接我两剑再说。 一剑落下。 乌云中的雷电如获敕令,凝成一把巨大的法剑,向巨大缥缈的法相头顶斩落。 法相伸直手臂,指若兰花,半空中抵住了法剑锋锐。 无数电丝灵蛇般爬上指尖,沿着手指攀援而上,瞬间布满法相全身,嗤嗤声不绝于耳,青烟滚滚。 宫素然双手并拢,捏出一道剑诀。 数百条金线自身体冒出,化作拳头大金色文字迅速流动,光芒大盛,如金色蛟龙游曵四周,脚下海水开锅一般涟漪荡漾开去,白雾蒸腾,升上半空形成湍流,将乌云卷得七零八落。 再一挥。 缠绕手臂上的金色文字化作一柄金色剑芒斩向雷电法剑。 轰!!! 两柄剑碰在一起。 宽达数里的海面深深陷了下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海坑,海水被推向四周,形成巨大的浪潮,扩散开来。 两柄剑都崩碎开来。 金色剑碎得更彻底,宫素然倒掠出去,双手法印不散。 巨大的法相双臂一分,双手各执一物,一支金光灿然的金锏,一颗上面布满火的宝珠,便朝陆大天师真身劈头砸下。 陆大天师颔首道:“确实不错,那再接本座一剑。” 左臂从前到后挥了个大圈,高高举起,并指作剑,再次劈向法相。 他好像对砸来的金锏火珠视而不见。 剑气后发先至。 轰然巨响中,法相身子后仰,被剑气劈中的脑袋猛地往后一荡,巨大的身躯步步后退,海面上浪潮汹涌,最后也没能抵消剑气,仰面朝天跌倒在海水之中。 整个海面突然被抬升数丈。 陆大天师冷冷道:“再修炼百年,或能与本座并肩,现在,还差得远。” 宫素然摇着头,抬手拭去嘴角流下的血迹,说道:“陆青,不得不承认,单打独斗你确实很强,可惜,阻止你的不只宫某一个。” 话音未落,不计其数的弓弩石砲浮现海面;又有二十余座楼阁大小的金色大印倏然出现。 未见其人,声势已是浩大恢宏。 “原来你们二位也来了?” 陆青悻悻然,一脸不服。 他口中的二位似乎并不打算现身与他面对面。 宫素然道:“你的心思谁不清楚,阻止你帮助天问楼,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陆青并未打算离开,怔怔道:“我也不会让你们趁机削弱天问楼力量。” 宫素然耸了耸鼻翼,道:“那大家就僵持着,看谁耐心更好。” …… 温老望着远方消散的雷云,脸上忧色更盛,突然起身,拍了拍青衫,说道:“既然帮手来不了,不得已,咱们就亲自出手。” 四人御风而起,直接扑向张家阵幕屏障。 数条身影悬停在他们和张家祠堂之间。 “骆道人,你也来蹚浑水?” 温老眯眼瞧着对方。 两人很早前就认识,那个时候温老还叫李言,遇上云游四方,到处骗吃骗喝的骆道人,大家都是修行者,而且对修行有各自见解,一见如故,喝过好几顿大酒,聊过不少人生。 只不过那个时候李言只是寻找有缘人的闲散居士,骆道人也没表明自己道源宫长老身份,后来李言助柳家夺取天下,两人又在京都相逢,酒还照喝,话却不能像当初那样肆无忌惮。 骆道人道:“听闻李兄仙逝,老道还为李兄早逝唏嘘过好一阵子,没想到李兄摇身一变,成了天问楼当家人,可叹岁月无常,老母鸡也能变鸭。” 温老习惯了这老家伙嘴上不吃亏的性格,淡淡道:“你就带这么几个道境晚辈来送人头?” 骆道人摘下屁股后面的酒葫芦,小口浅啜仙酿,撇了撇嘴道:“他们只是来帮小道呐喊助威,自然挡不住李兄仙术一击,你不是连张高山也做掉了吗?看来这天上地下,能挡住兄台的,也只有天榜上那几个了。” 温老不想跟想闲扯,道:“知道还不让开?” 骆道人又喝了口酒,打着酒饱嗝,拍了拍肚子,乜眼说道:“看见死而复生的老朋友,过来打个招呼不行啊!” 温老道:“你可以走了。” 骆道人眼珠转了转,笑道:“真不讲交情。” 温老凛然道:“大道面前不敢退让。” 骆道人大笑,手臂一挥,大声道:“就别怪老骆也不讲道理,乖徒儿,出来,给这个老不死的家伙见识见识。” 忽然间刚刚还立于骆道人身后的七人消失不见。 此时就在温老一行四人前后左右,出现七道明亮的光芒,闪耀夺目,光芒扯出无数细线,将四面八方光线都扭曲得七零八落。 杀气凌厉。 四人如堕杀阵中心。 七杀之阵宛然天成,瞬间形成大道厌胜。 第327章 七劫幻境 骆道人身边生起一道涡漩,一个人走了出来,煞有介事伸手抹了抹鬓角,背起双手,睥睨诸人。 “沈渐。” 李素梅咬着牙,目光如剑,化身三面六臂,六剑共鸣。 温老有意无意瞪了她一眼,好整似睱抽起了旱烟。 长羽更是一脸杀气,恨不得用箭把这家伙射出七八个窟窿。 “原来老道士冲他而来?”温老冷冷地说道。 骆道人笑眯眯道:“比不得你神机妙算,布局长远,搂草打兔子,什么事都想一锅烩了。” 温老脖子转动,打量着这座古怪的阵法。 “老不死的,别看了,看也白看。”骆道人用挑衅的语气喊道。 见多识广,拥有天外传承的温老都看不出所以然,只能感觉到从阵法里面透出的无边杀机。 还没开打,阵中四人便已能感受到凌厉的杀气正渐渐消磨着他们的仙识和护体真气,自身修为,在四面无形压力下,仿佛打了折扣。 七种古怪的仙兵气息与沈渐浑然一体。 七把仙兵就像修行七劫,无论哪一种,都能让四人经历生死,身死道消。 阵法并非骆道人所创,也不完全由沈渐刻意为之。 他给七人分别给予的解决修行之道,让七人这两年逐渐炼化体内天劫带来的福缘,不但修为大幅提升,而且他们在各自修行中自然而然发现了一种共鸣现象。 这种共鸣极其奇特,无暑等七人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察觉异象的骆道人参详了近一年光阴,总算摸出些头绪,以自身融入七人仙兵阵中,作为阵眼,七人便如他心有灵犀的仙兵结阵,阵眼境界便是七人境界,等于说一人之力,便可使出七名仙境炼虚的杀力。 只是骆道人并未完全参透七人仙兵神韵,顶多能使七成威力。 就算如此,也足够让七人对付天问楼四灵组的玄武组,其实天问楼这方无论是北斗星君还是四灵组,用的差不多都一样套路,只不过细节有所不同,不如七人融合仙兵自身杀力发挥的作用强大而已。 沈渐在海底龙宫拆解出部分仙韵后,神识自然与天门碎片相融,感知扩大了无数倍,很容易便感知到了藏龙岛附近骆道人等人熟悉气机,心念所系,一缕心神便凝成实体,出现在骆道人面前,也只一眼间,便通晓了七人仙兵神意。 所以现在出现的沈渐并非真身,而是阳神。 好在有七散人仙兵神意反哺阳神,竟然连目光如炬的温老也瞒过了。 这一点连骆道人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温老烟锅一挥,数道青烟如利箭四散射出。 长羽更是抓住时机,张弓搭箭,连珠五箭嗖嗖射出,五箭所指,全部是沈渐所立之处。 下一刻,五箭尽断。 李素梅也动了起来。 霎那间,白光绕身,寒气袭人,旋转似月,银辉飞泻。 其身形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她的法身即灵契,结合得天衣无缝,哪怕搁在蓬莱仙岛这种人才辈出的地方,她也算得上天才中最出类拔萃的存在。 然而在七杀阵前,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上古仙兵真正的天劫仙韵,再加上最适合的仙韵激发,杀力不亚于仙境洞神大圆满手持仙兵倾力出手的力量。 李素梅撞进了一团迷雾中。 眼前出现的场景相当奇怪,令她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那个场景便是她在无生谷外,不着寸缕,面对沈渐时的画面,身处场景和旁观一切心理感受完全是两码事。 这个画面让她羞愧,仿佛又在期盼什么? …… 她此时在别人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原本挥剑如圆月的人竟然呆若木鸡,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浑似忘记了自己所处危险。 “幻术。” 燕芹叫了一声,脚下阴影伸展开去,变成长长的黑色触手,将她从一道寒芒下拖了回来。 自己却被左右飞来的两道寒光掠过,胸口后背各划开一条深逾一寸的口子,鲜血长流,仙识里却出现了无数令心境震颤画面,这些画面都是自修行以来,经历过最痛苦,也是最恐惧的时刻。 他顿时陷入溺水时的呼吸困难。 温老沉声喝道:“收敛心神,别着了道。” 燕芹心神一凛,一指抵住眉心,口中默念道诀,驱散心底阴霾。 李素梅尚深陷幻境无法自拔。 好在沈渐并未把她当成必杀目标,也未驱使杀阵针对。 他针对的是长羽。 两人之前有过多次遭遇,北大陆那次甚至要了沈渐一条命,若非体内有观象的重生符咒,那一次他就已经交代在了那座小山包上面。 他也很清楚,这座七杀阵尚有很多东西亟待完善,以目前的力量,想真正困杀温老这种接近巅峰的强者是不可能的,杀掉燕芹这种仙境洞神大圆满也是困难重重。 能留下的也就长羽和李素梅其中之一。 他当然毫不犹豫选择了长羽。 温老吐出的烟雾越来越多,凝结如实质,不断刺向阵法每一个角落。 “小心别被划伤流血。” 他大声提醒身边人,伸手将李素梅从燕芹的阴影触手中接了过来,铜烟锅重重敲在她脑门上,将她从幻境中唤醒。 “你实力不够,不要离开身边。” 李素梅恨恨地瞪了眼光影漩涡中的沈渐,咬着牙什么都没说。 长羽倒是一直跟在温老和燕芹身后,偶尔射出一两箭,试探阵法薄弱处,寸步不离。 当他再次开弓射箭,眼前空气中骤然出现几个肉眼可见的空气漩涡。 他对这个再熟悉不过。 本来就是他修行的朱雀一脉穿云神箭,特有异象。 不等箭支钻出空间通道,他马上来了个缩地闪现,身形刚刚闪现出来,就看见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一口咬下,上下两排牙齿锋利如刀。 他再次缩地闪移。 眼前一片血红,仿佛身处血河浆池。 一柄尖刺悄无声息从身后刺了过来,好像一早就等在那里,尖刺入体,他才有所反应,肌肉绷紧,拧腰转身,想利用身体将刺伤他的人甩出去。 眼光又有一点金光闪烁。 等他看清,一方硕大的金印已重重砸在额头上,将他砸得倒滑出去,长弓变成一条长棍,来了个横扫千军。 噗的一声闷响,能感觉到长棍扫中了人体。 他很清楚出手的分量,这也是他苦练保命的近身杀招,通常别人都不会重视他的近身战力,近身时,很容易掉以轻心。 有人惨叫出声。 一条人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温老低沉的嗓音喝道:“走。” 有一道光刺进了他的眼帘,天光,自然天光。 能看见天光,说明阵法撕出了口子。 然后他看见了温老拉着李素梅的手疾掠而去;也看见了燕芹的背影,正全力冲向天光明亮处。 怎么和刚刚跌跌撞撞那条身影如此相似! 猛然,他惊醒过来。 ——刚刚他看见的一切掺杂了幻景,缩地闪移也未能真正离开,挥出的一击砸中的人正是近在咫尺燕芹而已。 长羽一跺脚,便要跟着同伴冲出迷阵。 两条腿僵硬无比,低头看去,腿上覆满了冰霜。 刚刚那次跺脚,让他脚掌和小腿像崩碎的冰柱一样散落一地,没有血,血都结成了冰霜。 温老和燕芹好像也没有带他离开的意思,头也不回。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然后一截雪亮的尖刺从胸口冒了出来,刺尖正往下滴着血…… 第328章 变局 不是温老不想带长羽离开,而是不能。 善于发现破绽的他敏锐捕捉到了沈渐的意图,如果强行带走长羽,他会付出代价,而且代价绝对不会太小。 骆道人实力不容小觑,如果让他抓住出手的机会,可能付出的还不只是代价。 很多人都巴不得他死。 他一死,针对七阀、针对五宗的谋划自然而然便会终结,天问楼千年准备又将付诸东流,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长羽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飘然离开,好像远处针对张家的进攻也停了下来。 沈渐那张脸出现眼前,同时喉咙一阵刺激,最后听见他轻声说道:“你射过我两箭,我还你一刀。” 温老已然飘出藏龙岛范围,身边的李素梅和燕芹不见了,他御风漂浮半空,回身看着,死死盯着手中拎着长羽人头的沈渐。 “我会杀你,绝对不会给你下一次机会。” 七把仙兵环绕的沈渐光芒四射,恍若神灵,却看不清他的脸庞。 他将人头远远抛了过来,叉腰朗声道:“不如现在就来,王郎不在,你还不抓紧机会,下次指不定就是王郎要你的命。” 温老咬着牙。 他始终没弄明白对方这座阵法的奥妙,更搞不清楚沈渐如何灵契七把仙兵,打造出一座几近无漏的诛仙大阵。 若继续发展下去还如何得了? 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行,杀了他。 另一个声音却说:现在不是机会,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自顾自笑了起来,“果然厉害,竟然能在老夫心头种出一颗心魔道种。” 说完这句话,仙识中一道光芒闪过,那粒心魔道种便化成灰烬,散出仙识之外。 沈渐大感叹息。 好不容易借七杀阵种下心魔,没曾想转过身便被人察觉,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 温老也走了,虽说他当机立断斩却心魔,身体受伤不重,心神却极具不稳,此时若骆道人趁机杀过来,只怕身体也会受创。 “师父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你这臭小子。” 骆道人喝起了酒。 七杀阵收起,七散人现出真身,不约而同站在沈渐身后。 沈渐与他们灵契,不止能让他们化身杀阵,同样是一种灵神相融的体验,这个过程中,能让他们真切感受仙兵运用,气机流转,身体小天地的山水格局铺陈……就像一堂极其生动的修行指导。 这对他们修行有极大帮助。 七散人本来就不是脑壳灵光领悟能力极强的天才,这种奇特的修行方式,远比给他们几篇道诀有用得多。 …… 道源宫和神道宗赶来救援的一大帮长老们聚拢过来,张家人也落下阵幕,将众人引进大堂。 目前临时主持张家大局的长老是张海汀,一一谢过之后,安排设宴款待,这才把沈渐拉到一边。 “高山走了,眼下张家风雨飘摇,一旦天问楼卷土重来,我怕张家将遭遇灭顶之灾。” “前辈怎么打算?” “正因为没有打算,所以才想请沈师拿个主意。” “在下有什么主意?” 沈渐自嘲的苦笑,他向来不太喜欢背负太多责任,更不想成为别人心目中可以依靠的支柱。 张海汀道:“高山对沈师可是推崇备至,若沈师都弃张家而不顾,张家人哪还有将来。” 沈渐相当无奈。 张高山的死,确实与自己不无关系,正是因为他强行开启海底龙宫禁制,温老才杀心大起。不管,他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管,他又觉得为难。 “这样你看行不,我会留在藏龙岛一段时间,不会太短,这个期间内,我会给你们一些修行上的晋升之法,希望你们抓紧提升,选出下任家主。” 张海汀讪讪道:“也只能如此了。” 骆道人冷不丁踅摸过来,身边还拉着神道宗降真。 “聊啥呢!” 张海汀面有惭色,道:“老夫恳请沈师多留些日子。” 骆道人呵呵道:“想让我徒弟给你们挡灾?” 降真也一脸认真道:“道首吩咐过,最好把沈……沈师带回神道宗,以免再遭天问楼觊觎。” 沈渐道:“我答应前辈在此多留些时日,以便让张家恢复些元气。” 降真一脸忧虑道:“这怎么可以。” 骆道人揪着胡子,面有难色,说道:“我还准备把你带回鹄鸣山呢!”说话时,眼角瞟着张海汀。 “二位仙师可莫再跟小的抢人了,张家逢此大难,需要一段日子调整。” 张海汀不停给两人作揖。 骆道人干咳了两声,道:“如果我徒弟自愿留下来,倒也不是不行……” 降真有种被人出卖的感觉,怒视这老东西。 五宗并非一家,从称呼上来说,同级即同辈,虽说骆道人算得上沈渐传道人,但毕竟没有谱牒玉箓作凭,不妨碍原本辈分。 张海汀见骆道人松口,赶紧道:“骆仙师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张家只要能办,定当不负厚报。” 骆道人手指点了点七散人,厚颜无耻道:“我带他们七个一起留下来,这期间正是他们修行紧要关头,不可松懈,需要天材地宝甚多,总不能让道源宫几万里路让人一点点送来吧!张老有什么想法呢?” 沈渐听第一句话,就知道骆道人在想什么,都习惯了。 于是拉着降真回到座位上。 “道首是不是也来了?” 降真点了点头,道:“不止,还有道源、灵道两位,他们主要拦截大天师,不方便出面跟七阀的人见面。” 沈渐道:“你们怎么得到的消息?” 降真道:“王郎。” 他想了想又道:“王郎被大天师追杀,如今去向不明。” 这时邻桌的金甲人转过脸来,用他那铿锵有力,而且自带回响的嗓音说道:“放心,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王郎死不了。” 沈渐看着他,很好奇不脱面甲,是怎么把酒喝到嘴里去的。 金甲人像能听到他的心声,当面表演了一回,就见他端起酒杯,直接放到面甲前,面甲上就裂开一张古怪的嘴,直接喝了下去。 他也用面甲后那双锐眼看着沈渐,伸直手臂,摊开手掌:“上次拿走的朱甲碎片还来。” 沈渐眨了眨眼,装作失忆,“我拿过吗?你会不会记错?” 金甲人摇了摇头,“不会。” 沈渐那些朱甲碎片早给了曹十三,虽然不太完整,但以曹家经验,复刻有困难,仿制出档次低一级的符甲困难并不大,反正曹家钱给得爽快,等以后仿制出来,那份分红自然少不了。“反正我没拿,你爱咋咋地。” 金甲人把手收了回去,又喝了口酒,说道:“你想要完整朱甲图符都行,前提是,此时事了,你得跟我去趟影阁。” “影阁!” 沈渐正要反驳,却听门外喧闹声起,一大群人走进大堂。 第329章 余波仍在继续 曹十三走进大堂就见到了沈渐,冲了过来,脸笑得比花儿还鲜艳,一见面就用力拍着他的膀子,激动地道:“要不是你……可能我们都……” 话未说完,就给王张一把拽开。 沈渐只能安慰性地伸直手臂,在他胸口擂了一拳,又跟独孤、御谢拓打了个招呼。 御谢拓眼圈还是红的。 没来得及安慰,萧家子弟和千钟家子弟都陆续过来见礼,只有千钟照一动不动,也离得很远,脸上带着冷漠。 沈渐想不通这家伙为何成见这么深,也没太在意这些小细节,浅浅问了下萧渃的两个直系晚辈修行情况,这才把几兄弟招呼一起坐下。 “究竟怎么回事?” 他轻声问着王张,眼睛却看御谢拓。 王张叹着气,从他的神情已经能猜出七八分。 “七家封禁了各自道基秘境,御守谢家首当其冲,大名城陷落,北齐皇室投降,家主御守谢灵战死,杀他的是周匹夫……” 御谢拓咬着牙,恨恨道:“总有一天他会以血还血……” 说着话,已泣不成声。 沈渐道:“你们几家呢?” 王张长叹着气,道:“琅琊城被朝廷军拿下,林深暂摄事务,王家长老大多从海路撤往北大陆;曹家……” 曹十三抢着道:“曹家长老们大多躲去了天南,有的直接从北齐逃去了北大陆,流花谷那边只有些晚辈留守,对朝廷没有太大价值;萧家本来就没剩几个长老,趁机西行去了天南,青田也没价值;千钟家多数长老也南下避难,千钟一棠斩杀四名问天楼强者后,自爆殉难,范阳几乎夷为平地。” “南梅野亭呢?” 沈渐其实更关心南梅初雪下落,明珠城被朝廷大军包围,消息无法传到藏龙岛。 曹十三道:“南梅老家伙准备最是充分,北齐尚未开打,他就借口赴京溜之大吉,居然还在周朝监军眼皮子底下重新组织了一支精锐。陇北军这次兵出陇山,结果被天南军打得落花流水,指挥战斗的就是南梅家第二强者南梅忧亭,你别说,论打仗,南梅家真是个顶个的强。” 王张冷不防在曹十三脑瓜上敲了记爆栗,打得这家伙抱头直叫唤。 “他想问谁?你这大脑袋不能多想想。” 曹十三满面委屈,哭丧着脸道:“他自己问的南梅野亭,还能怪我……” 王张作势又打,曹十三飞快换了个座位,躲到沈渐身边。 “明珠城那边消息断了,没人知道情况。不过他们与周氏关系特殊,想来不会有多大问题。” 沈渐如何放得下心。 女帝是什么样人,他比大多数人清楚,为了权柄连亲儿子都算计,现在她要收拢七阀,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梅家上下。 …… 青阳州,皇家驿馆。 楚楚忧心忡忡看着南梅初雪,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很明白这次回去后,南梅家族将面临的是什么? 她也知道母亲不会心慈手软,也绝不会看在亲情份上放南梅家一马。 南梅初雪望着窗户外昏暗的天空,心情也如同天气一样。 “你准备几时走?” “很快。” “需不需要我来配合?” “已经够了。” 南梅初雪回过身,抬手轻轻抚楚楚的鬓发,勉强挤出笑容道:“回了京城想开一点,别去姨母那里讨要什么说法,京城过得不开心,可以去上阳郡。” 楚楚笑了笑,“我没事,我也不会去宫里,不是有昭阳公主府吗?那才是我的家。” 南梅初雪已经换好一身陪嫁宫女的服色,头上还戴了顶幂篱,走出馆驿内院。 一大群和她穿得一模一样的宫女正在前院大门前与人争执,吵得很厉害,以至于把名义上的送亲团使东柳章也惊动了,正帮着护卫军士劝解宫女。 这本来就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大群宫女以公主需求为名,外出采购,以吸引守门军士的注意力。 南梅初雪顺着廊道来到馆驿东侧,王献、丁冲已经等在那里。 他们在的地方值守军士不敢太靠近。 这里与外面只一墙之隔。 南梅初雪道了声谢,准备越墙而出。 丁冲道:“我总觉得陛下不会这么大意。” 王献道:“不走,难道让她去京城?” 丁冲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的意思是,至少通知南梅家前来接应。” 南梅初雪苦笑道:“说不定陛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丁冲也苦笑,相信这个判断才是事实。 “你要出了什么事,沈渐那边我怎么交代。” 南梅初雪笑了笑,道:“帮我带句话。” 丁冲道:“什么话?” 南梅初雪道:“他欠我一个承诺。” 丁冲心里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欣喜。 王献已经转过头去,眼睛像迷了沙子。 南梅初雪走了,走得相当果断,将门虎女血脉里刻着的就是永不服输,她绝不会因为怕死,去京都做人质,她也不会把影响父亲决断的把柄交到陛下手上,虽然她曾经是那么的尊敬和崇拜敢做敢为的陛下,事关家族存亡的关头,她还是展现了南梅家族万年传承的血性。 “你怎么不帮着劝劝?”丁冲小声埋怨着。 王献道:“她的脾性你还不知道,我劝有用?” 丁冲瞪着他道:“以后沈渐问起来,你我怎么交代?” 王献道:“怎么交代!我自己把人头摘下来,不过摘人头之前,我得把儿子托付给他。” “你也有儿子了?”丁冲眼睛瞪得更大。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还没生呢!”王献忽然发觉不太对味,也瞪了回去,“你那个也字是啥意思?” “啊!” 丁冲支支吾吾,犹豫片刻才小声道:“素锦若非怀了孩子,我怎么可能让他回老家省亲。” 王献轻轻叹着气,道:“明知道有危险,你还非得一头扎进那个圈子。” 丁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自己的选择总得自己扛下来,难不成这辈子,靠兄弟过日子,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可……” 王献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去劝,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对错,大势所趋,时事逼迫,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第330章 意料之外的对手 南梅初雪并没有全力御风。 她很清楚会面临什么,她不想在需要全力以赴的时候,真气有所损耗。 腿上绑了七八张来自道源宫的神行符,这些都是道源宫仙境仙师亲手所书道符,行走速度和耐用程度远超普通符箓。 陛下派来的人不会太早出手拦阻,他们很有耐心,会一直等她进入云水国境,直到接近天南边界。 天南与朝廷已经公开翻脸,陛下自然想从梅家每个人身上榨取到最大利益。 她无疑就是诱杀天南方面强者的最好诱饵。 而且极可能陛下还有回收诱饵的意思,毕竟天南当家做主的是她父亲,只要她在京都为质,就会多出无限可能。 她更明白,如果父亲已回天南,必定不会派人接应。 当着楚楚的面,发出的那些传信符书其实根本没有回到天南,而是在天南边境大山中自然焚毁,做那一切,她只想让楚楚安心而已。 也许只有丁冲看出她的花招! 她很欣慰,沈渐交朋友确实有他的本事。 像丁冲那种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人,居然也会在友情和前途上选择前者。 可惜这家伙……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生气。 明明有那么多次好机会,他怎么就不能再大胆一点呢! 下辈子吧! 下辈子还能认识吗? 南梅初雪想着想着,自己都脸红起来。 前面有湖,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 云水泽到了。 这就意味着已经进入云水国地界。 如果天南没了,云水还会存在吗?以陛下雷霆手腕,铲除大树还能留下树下的小草? 黑暗渐渐淡了,天空一片死灰。 漫漫长夜总算挨了过去,黎明时分已经到来。 真的是黎明吗? 这里只是云水国边境,又不是天南边界。 她在湖心一座无人小岛停了下来,盘膝而坐,调整呼吸,嚼了不知多少颗补充精力的丹药。 湖面很宽广,湖中岛屿也很小,在湖水涨落的作用下,树稀草浅,很难隐藏踪迹。 她的视线停在了一里外平静的湖面上。 晨雾如纱,随风徐徐飘动。 水下有人,显然擅长水遁,看似平静的湖水下,惊走了一群游鱼。 鱼儿在水中,总是比人敏感得多。 南梅初雪取出了一只银盒子,拿出手里摩挲了好一会,仙识潜了进去。 盒子马上起了变化。 花纹古怪的盒子表面飘起无数条银丝,像水草般舞动,接触到她光滑细腻的手掌肌肤,宛若流动的水银顺着手掌逆流而上,逐渐包裹了整条手臂,肩膀,脖子……蔓延全身,身体表面泛起银光,形成鱼鳞一样的甲片,然后又慢慢消失不见。 盒子也消失不见。 她手上握起了红色长弓,右手虚捻,指尖上多出了三支火红羽箭,张弓搭箭,对准了水底有人潜伏的地方。 有缘的话,下辈子再见! 她深吸了一口气,摒除杂念,指尖一松,三支利箭穿破空气屏障,卷起一股湍流。 下一刻,水面便炸起冲天水柱。 一条黑色身影破水而出,赤裸上半身挂着布条,右胸上还有一个洞,他一出水,足尖便轻点水面,如一道轻烟,迎面冲刺过来。 可以明显看见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赤裸的肌肤上覆盖上了黑色甲片。 他手里还握着剑。 一把品质不低,柄后拖着长穗的剑。 “萧塬!”南梅初雪失声惊呼。 一时间,她竟然有些失神,好在本能反应还是相当迅速,后撤,张弓,搭箭,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又有三支箭呼啸而去。 这一次,萧塬预先做出了防范,挥剑荡起一片水墙,剑气如游龙,与穿过空气屏障的箭矢撞在一起。 爆炸撕碎了剑气,冲击波将水墙震得摇摇晃晃,未能再次波及水墙后的人。 “束手就擒,我不会杀你!” 萧塬冰冷的嗓音令人感到头皮发麻,曾经那张让无数女生尖叫的脸显得格外冰冷狰狞。 如果不是熟悉眼前的人,真的不敢相信,短短数年光阴,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 南梅初雪握弓的手臂,突然下垂,做了个放弃抵抗的动作。 萧塬似乎也被她的举动感染,放慢了前冲之势。 就在这时,长弓重新举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射出一箭。 两人间只剩不到两丈,这一箭几乎倾尽了全力,刚一离开弓弦,箭支便射入虚空,湍流尚未产生,箭镞离萧塬胸口已不足半尺。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水雾中高速旋转的湍流。 按理这么近距离倾力一箭,只要大家同境同阶,萧塬再无幸理。然而令南梅震惊的是,萧塬显化青龙之甲竟然离开了身体。 湖面水雾波光间,响起一声瓷器乍破的轻鸣。 一剑青龙,直接被箭锋撕成碎片,化作满天强劲的罡风横扫湖面,如暴风过境,卷起水下无数游鱼。 几年不见,萧塬修为突飞猛进,竟已天元大圆满。 下一瞬,他便出现在南梅初雪背后,双手握剑,斜下便捅向她的后心,嘴里还小声说道:“拿你的人头,一样能把沈渐那条鱼钓出来。”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锋利的剑尖竟然没有刺穿南梅身体,因为出剑力道太猛太快,整个剑身弯成了一个圆。 附加在剑上的力道去结结实实将她整个人送了出去。 萧塬能看见,剑尖刺中她后心的同时,她身体表面泛起了一层银光,鱼鳞般的银色光华,也就是这种光华阻挡了剑锋。 她居然灵契了两种不同的武器? 萧塬显得相当诧异。 根本没有接到情报,凭经验,他感觉这件法宝品秩远超手上这把剑。 南梅初雪飞了起来,翻滚着向前,就在快要落水那一刹,她身上燃烧起熊熊火焰,身子两侧喷出的烈焰化作两条翅膀,扑打湖面,白色浓雾从湖面升起,挡住了目光视线。 …… 前来拦截南梅的人不止萧塬一个。 他们只是想借用南梅初雪来钓天南大鱼。 这场战争要想达到预定目标,拿下天南至关重要。 最让女帝失望的,就是南梅野亭从北齐逃脱,他的逃离,让天问楼和天师道不得不派出很多强者,四处搜索,以防他回天南,然而更让合作三方失望的是,南梅野亭自从离开北齐,便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不见踪影。 两场入侵天南的战争同样未能见到这个前任仙将的身影。 第331章 奇兵 南梅野亭的失踪,让女帝嗅到了一丝不安。 她果断坐镇凌霄阁,希望用血契大阵,来找出这个有可能影响整个战局的男人,并以厌胜法远程杀死他。 然而一无所获。 凌霄阁阵法启动后,根本找不到南梅野亭,他好像从这方天地消失了,完全没有气机显现。 抑或有人帮他切断了血契? 温陵一直守在凌霄阁外,名义上为女帝护道,实则他只能躲在女帝身边,寸步不离。 王郎下落不明,天晓得他会从哪儿冷不丁冒出来。 佛门境界并未给他带来看透生死的豁达。 他依然留恋红尘。 当年若非温老给他指出一条生存之道,如今他早与自己这一脉萧氏祖先一样,化为冢中枯骨。 门开了,女帝走了出来,脸沉似水。 “不顺利?” 温陵小心翼翼问,这种时候他可不敢惹恼这座大靠山。 女帝道:“何止不顺,根本就找不到,他已经切断了血契关联。” 温陵皱了皱眉,忽然说道:“会不会是先帝死前留下的暗棋?” 女帝抬头瞧着他,听出他话里有话。 “你知道什么?” 温陵生怕女帝有所误会,赶紧说道:“先帝临终前召见过贫僧,你是知道的。” 女帝颔首道:“先帝临终前确实喜欢听你讲经。” 温陵道:“畏死之心人皆有之,先帝也求心之所宁。” 他吞了口口水,接着说道:“就在那个时候,他问过我李国公是否真的死了,是否仙化为羽,挣脱了肉身束缚,从而摆脱血脉肉身的束缚。他又说当年忌惮一共打天下的兄弟而建造这座凌霄阁,是不是做得太不地道,如果一帮仙将没有真心向柳,区区一座凌霄阁,也只能定下三十六人生死而已,如何防得住他们背后各自代表的势力。” 女帝瞧着他,一言不发。 温陵道:“所以贫僧以为,也许先帝在最后一刻,解除了与这些仙将之间的血契,因此才会留言子孙,凌霄阁从此禁止厌胜的遗训。” 女帝若有所思。 “先帝曾怀疑李国公在立储一事上做过手脚,而没等他详查,李国公便替死而走,按当时情形,先帝本不应那么快撒手人寰,我也相信他是在确认李国公是否真死一事上,动用了凌霄阁,发现其中有异,却无法伤及,反遭阵法噬夺寿元,最后才下定决心,与剩余的仙将们另订盟约,放弃了这座杀阵。” 温陵道:“只有这个解释合理,先帝恐怕很早以前就怀疑李国公在谋划什么?” 女帝眉头紧锁。“若真那样,这些苟延残喘的老家伙也真会演戏。” 温陵道:“不尽然,他们未必遵照先帝之意行事,比如这次,他们不也没有反对陛下对七阀下手。” 女帝冷笑,“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心里的算盘一个比一个打得精。” 她望向夜空中满城璀璨,轻声道:“立即传令放饵捉鱼的那些人,停止计划,将鱼饵带回京都,我不相信南梅野亭不会真的弃他独生女不顾,我要拿初雪跟他重新做一笔买卖。” “喏。” …… 南梅初雪感觉到体内真气快速流逝,体内精血也燃烧殆尽,疲惫到了极点,灵契展开的翅膀已经显得黯然无光。 她已经来到湍水岸边,过了河,前面便是云水国都群泽城。 河对岸有一队人马俱甲的骑兵。 她从来没见过披挂这种战甲的军人,云水国向来国力孱弱,怎么可能打造出来这么一支精锐。 最大可能性就是王朝派来的一支奇兵,难道他们准备走水路奇袭天南? 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绕开这支军队时,对面有人大喊:“小姐,那是小姐。” 南梅初雪突然想起来,这个嗓音很熟悉,不是当年跟沈渐一起在南巫出生入死过的温棠吗? 下一刻,无数弓弦鸣响,天色骤然昏暗。 剧烈的爆炸的声在她身后炸响,十余道轻灵迅捷的身影穿梭在明亮的火光中。 这时,她又看见河对岸数十骑狻猊越众而出,当先五人,一色黑衣黑甲,掌中所执全是天南梅家特有符弓,张弓搭箭,五个人射出了千军万马冲杀的气势。 她掠过宽阔的湍河,冲到了五人面前,体力已然不济,腿一软,差点直接撞上当前的狻猊铁骑。 一条有力的胳膊搀起了她。 透过面甲后那双眼睛,她认出了面甲后的人。 “爹——你怎么会来?” 南梅野亭将她交给身后过来的副将,盯着远处正御风逃逸的某个境界最高的家伙,抬臂张弓,不见凝出羽箭,弦已动。 没有声音,只有若现若隐一条细细的湍流,以及面前高速旋转的水雾,一支透明若冰的符箭,便来到那人背后。 噗地一声响过。 就像装满水的革囊被一把尖刀戳破,那人便如断线风筝,栽倒下去,地面砸起一团冲天尘土。 “敢追杀我闺女,老子总有一天领兵杀上蓬莱仙岛,让你们这些龟儿子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梅家穿云箭。” 南梅初雪已经被扶上一匹温驯的战马,面色苍白,大把嚼着药丹。 好在身上带的药丹足够多,要不然她根本坚持不到这里。 灵髓转化真气过程太长,而且还无法弥补气血亏损,药丹则不同,各种各样都有,只要身体遭得住,补血提气比灵髓灵验,只不过越好的丹,价格确实有点劝退买主。 南梅野亭已摘了面甲头盔,站在马前,一脸关切,嘴里骂骂咧咧: “那小子不是去了明珠城吗……怎么让你一个人回来……” 旁边不是梅家人,便是天南高级将领,谁都知道他嘴里那小子骂的谁? 没人插嘴,也没人敢笑。 气血稍稍平复下来的南梅初雪眼一瞪,这位军中说一不二的大将军立马住嘴,“他又不在城里面,你凭什么骂他,既然你知道明珠城出事,为何还在云水国溜达?” 大将军被骂得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声说道:“萧、钟、曹三家都来了天南,我也刚回来不久,这不刚带这支军队拿下群泽城,还没来得及派人去青阳接应。” 南梅初雪道:“他怎么样了?” 南梅野亭装没听懂,自顾自说道:“张高山死了,千钟一棠也死了,七家后生全部到藏龙岛,道源宫和神道宫派了人在那里,目前还算安全。” 一个字不提沈渐,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他在藏龙岛?” “谁啊!” “没谁。” 南梅初雪气鼓鼓的拨转马首。 “去哪?” “你管。” 南梅野亭赶紧上去拉住马缰,赔笑道:“群泽城现在我们手上,云水国安排的住处不错哦!先去休息几天?” 南梅初雪忍了好几下,一下痛哭出声,啜泣不已。 这是她第一次遭遇类似高强度追杀,情绪激昂之后,此时再也控制不住。 南梅野亭只能小声安慰,见远离众军,这才将七阀整个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第332章 琅琊城 细风斜雨,古城斑驳墙缝中嫩绿草芽颤抖而倔强 飘摇风雨中,门洞下七八个躲雨士兵,怀抱长枪,靠墙挤在一起,嘴里不停抱怨着这令人发霉的天气。 “他娘的我们还得在这鬼地方呆多久,再这么下去,几时才能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你小子不是把津贴都花在尺浪街那些小妖精肚皮上了吗?咋了,野花采多了,还能怀念家花的香。” “你懂个锤儿,野花再香,怎比得自家媳妇抱着睡觉踏实。” “老子光棍一条,要是能天天抱野花睡觉……” 说到这,士兵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袭青衫正从蒙蒙细雨中迎面走来,手中那把油纸伞雨垂如帘,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脚下却没溅起半点水花。 就连毫无修为的士兵也能看出这个人不简单,小队长毕竟修行过几天,自然更能看出来人的不凡。 琅琊城居住的修行者本来就不少,王家做主的时候,琅琊城几乎就是散修野修的天堂,这里也是各种天材地宝、法器法宝的集散地,王家靠这个收取的交易税就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王家逃跑后,城里的仙商起码少了八成,因为商人们的离开,导致散修野修也陆续离开了这座千年古城,如今偌大琅琊城也只留下了仙宅千间,十余万名普通百姓和这座有着坚固城墙的城池。 已经很久没见陌生修行者来过这里。 小队长伸直手臂,向来人示意停步,朗声说道:“出示你的关牒文凭。” 那人进到了门洞下,不紧不慢收起手中的雨伞,将伞斜靠在墙边,又掏出一张手帕仔细擦干手上残留的雨水,这才掏出一张关牒递给发话那位长官,微笑着道:“前后来过两次琅琊城,还从来没听说过这里需要查验关牒。” 小队长翻了个白眼,从那人手里接过关牒,只瞧了一眼,问道:“打南方过来?” “是。” “来此贵干?” “做买卖。” “做买卖没有随从?” “没必要,小本生意,这边来选货订货,商家自然会把货随船发往南方。” 关牒上看不出什么蹊跷,这人的回答也合情合理,毕竟琅琊城易主也就几个月的事,外地人不清楚也很正常。 小队长把关牒还给对方,挥手让手下把拒马拉开一条容人通过的缝,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琅琊城有了些变化,留下来的商户不多,这趟你可能白跑了。” “变化。”那人一脸惊讶,弯腰拾起雨伞,“什么变化,难怪进城还得查验,莫不是城里发生了大事?” 小队长摆了摆手,道:“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少问,自己去城里面走走不就知道了。” 那人显然也是个跑惯江湖的老手,点头哈腰喏喏称是,便快步穿过门洞,快走出去时,又把伞撑了起来。 街道冷清,整条街见不到几个人。 以往喧嚣热闹的街道,商铺紧闭,更没了吆喝揽客的游摊,偶尔能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当地人,看见他这个外乡人也没有停留的意思,反而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一路走过去,就连挂着客馆招牌的地方都已经关上了门,以往最繁华的街市简直看不到一个人影。 反倒是偏僻角落里还有开着门的铺子,看样子都是卖普通日用商货的地方。 青衫人来到开门货铺屋檐下,收起雨伞,手臂伸出屋檐甩了甩伞上雨水,瞧着坐在门槛上一脸忧色的铺子老板,轻声问道:“我想找个住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铺子老板翻着白眼仁上下打量着他,好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过了半晌方才说道:“你不是跟那帮军爷一同来的?” 青衫人张开双臂,笑道:“你看我这样,像跟军爷有关?” 铺子老板没好气道:“那谁说得准,整天出入王家府上那帮人不就跟你一个样。” 青衫人一脸吃惊的样子,道:“王家不是全跑了吗?怎么还有人出入?” “你问我,我问谁去。”铺子老板更是一脸愤懑不平,朝廷对琅琊城的接管,显然让这些生活在此的平民受到了极大影响,人流量减少,生意自然不好做,琅琊城本来就是座港口商贸城,没生意可做,也就意味着城中十几万百姓失去了可靠的生活来源,这种事搁谁身上不会生气。 青衫人好像并没有生气,而是把伞放下,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 铺子老板正想发火,见那人递过来一小罐酒,一肚子邪火马上压了下去,伸手接过。 见酒罐小巧精致,白釉如玉,虽然看不出是什么酒,但能用这种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瓷小罐盛装,味道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他可舍不得喝,以前琅琊城最繁盛的时候,街上很多仙家商铺里都有类似仙家酒酿出售,他也买不起,偶尔只能路过时进去过过眼瘾,听说这些酒美如琼浆,喝了能延年益寿,不知真假,好容易拿了一罐,不拿出家显摆一次,就这么喝了岂不可惜。 “老丈不喜欢喝酒。”青衫人笑问,他看上去很年轻,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皮肤光滑得像刚剥壳的熟鸡蛋。 铺子老板道:“没下酒菜不习惯。” 青衫人笑了笑,没再劝他,只是拿着重新摸出的小酒罐在那儿小口慢酌。 “王家府里经常出入的人有几个?” “七八个吧!看起来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青衫人指着自己鼻子,“怎么就跟我一样了。” 铺子老板道:“我的意思是,他们都跟你一样是修神仙道的人。” 青衫人呵呵,“我只是个商人,可比不得那些心无旁骛修仙道的山上人。” 铺子老板道:“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都是能活很长的活神仙,随便扔出一件东西,就能让我们这些人不愁衣食过上好几年。” 青衫人只能笑。 “那你们有没有经常见过城里的官兵老爷?” 铺子老板也呵呵笑道:“这些狗日的官兵都是爷,拿东西从不给钱不说,一个个还凶神恶煞的,现在城里面,也只有尺浪街能从这些狗日的兜里挣钱,要不然这城里面,怎么会冷清成这个样。” 青衫人摸了摸脸,道:“我问的是最大那个官老爷。” 铺子老板瞥了眼他,说道:“那个官老爷啊!整天屁事不管,老是坐着船在外面逛,也不知道那海上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他天天看,十天半月也不回一次城,所以下面的兵就像没上嚼子的野驴子,成天街上乱窜,以前还有不少买卖人观望逗留,结果给这些人抢怕了,干脆就关店封门,一走了之。” “他们都不反抗?” “反抗!有人倒是仗着养了几个修行人跟他们反抗过,不过一夜之间,这位老板和几个帮闲都给射成刺猪。” 铺子老板指了指大街方向,“喏,就挂在前面那条海市街十字口大旗杆上,还诬陷人家是反贼余孽,从此以后,还有谁敢反抗,不跑难道留这儿等死。” 青衫人嗯了一声,再没问过一句,只是怔怔望向王家方向。 第333章 朱雀灵阵 雨天的夜总比以往来得要早,夜幕降临,琅琊城安静得像一座空城,雨点敲打青瓦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条青色人影掠过几重屋脊,很快来到王家那座占据三分之一城池地盘的大宅中。 宅子更静,静得只有雨声风声。 这里没有阵法,看不见任何阵法气机流转。 宅子里面也没有灯光,就连仙家常用的照明明珠的光也没有。 青衫人进了院子后,便不再走屋脊,而是在复杂如迷宫的廊道间穿行,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当他来到宅子深处一座栽满花草的池塘边,四周便出现了动静。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满天符纹,将雨点也挡在了外面。 一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背着手走了出来,锐利的目光盯着来人的脸。 “你是谁?” “你猜。” 青衫人的回答相当轻佻,这种场合下,轻佻相当于挑衅,无异于在向把守此地的强者问剑。 中年人大笑,语气却冰冷如霜:“不用猜,反正也用不着立碑。” 那人笑道:“你们天问楼不是一向喜欢到处立碑。” “既然知道天问楼还敢来,看来是王家人啰!” 中年人向前踏出一步,池塘的四面八方都出现了人影,一共七个,将不速之客围在中间。 “朱雀之形。” 青衫年青人微微颔首,并不慌张,反而煞有介事打量着七人,说道:“看起来几位都身负朱雀天血了。” “算你有点见识。” 中年人抬起手臂,手掌笼罩红光。 青衫人道:“真的准备动手?不打算弄清楚我是谁?” 中年人微笑道:“会有时间。” 青衫人叹着气道:“我怕真动起手,你就没机会了。” 中年人道:“盲目自信的人我见多了,你也不例外。” 青衫人道:“真不怪我自信,问题是天问楼上一个用箭射我的人,现在人头还留在藏龙岛呢!” 中年人脸上微微变色,长羽死的那天,他也在藏龙岛,亲眼见证过那座古怪的阵法。 青衫人微笑道:“没错,他的头就是我亲手割下来的。” 中年人彻底动容,“你是沈渐?” “你又猜对了,现在还想杀我?” 沈渐迎着他走了过去,双臂微张,双手放在身侧靠后,虚握成拳,便有一把刀出现,横于后腰。 不等他走近,七人已经出手。 满天流火瞬间覆盖整个池塘,火光冲天,琅琊城中仿佛点亮了一支巨大的松明火把,映红了半边天。 把守城池的官兵们纷纷被火光惊动,领头将领凑做一处,商量着下一步行动。 “林大将军出海前专门叮嘱,不得靠近王家老宅半步,那里有朝廷请来助阵的高境仙师,用不着我们操心。” “万一这把火蔓延到了外边,我们也不管?” “管他做甚,难道你还真把这里当成了自家,老子巴不得一把火烧了,也省得离乡背井,呆在这个又冷又潮的鬼地方。” “话是这么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哈!王家真被搞得乱七八糟,等林大将军回来,不会责骂我们见死不救?” “各有职责。” “不用通知林大将军?” “我已经发了符书。” …… 沈渐参悟完藏龙岛龙宫碎片之后,便将大部分参悟所得交给了李家临时执掌人,又向王张、御谢拓、曹十三等人讨要了各自家中天门碎片的具体存放位置,谢绝了骆道人把七散人交给他的好意,独自一人直奔琅琊。 他得抓住这个时机,参悟天门碎片仙韵,毕竟现在天问楼、朝廷、天师道还得联手应付七家残余势力,云水国那边,更是大军对峙,小规模战争不知打了多少场,始终无法跨过云水国水泽天险,腾不出手解开禁制,要是等天问楼缓过劲,真正控制了这些地方,再要接近天门碎片,机会将变得无比渺茫。 烈火之中,不见沈渐身形,唯见刀光四起,照耀天地。 一人一刀,就有神灵居中,天地失色的大气象。 天问楼的七人组合相当具有特点,与沈渐掌控七散人时,一人修为即整体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不同在于,沈渐的理解比他们更广泛,而天问楼浸淫此道上万年,使用起来更加纯熟。 等于他一人同时面对七位仙境洞神强者。 沈渐居然不落下风。 并非他参悟藏龙岛张家仙韵后境界大幅拔高,而是自跨入无量境,他对仙韵神意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感悟,眼中所见并非七人组激荡起的凌厉杀阵和无边无际的炽热火焰,而是一股股流转的灵运气机,人身小天地与天地共鸣相互纠缠的灵气线条。 透过现象看本质。 他看见的就是一切外在显化的本质形象。 剥去唬人的外在,天地共鸣的本质顿时显得破绽百出,看似无边无尽的烈焰中,到处存在薄弱点,他就在这些薄弱点中游走自如,甚至不用消耗,便能找出一条顺遂的光明大道。 他的自如让周围这些天问楼修士震惊得无以复加,开始显得慌乱。 心境变化很快在法宝控制和效果上显现出来,破绽越来越多。 中年人是四灵朱雀组首脑,他的修为在其中最高,敏锐地察觉出其余六人松动的心弦,以耳密心语:“敛神静心,他一个人,精力再充足也只是一人而已,就这么僵持下去,磨也能磨死他。” “真的吗?” 沈渐放肆的大笑从烈焰中传来,听起来呼吸极稳,哪有心神俱疲的迹象。 他听得见!中年人心神一凛,反手从背后摘下一只口袋,扯开袋口抖了一抖,便有数十道灵光激射而出,与烈焰中璀璨刀光撞在一起,火花四射,烈焰砰然一声扩大数倍,大火蔓延开来,点燃王家好几幢楼阁。 天地间的细雨浇不熄炽热烈焰,附近的雨仿佛停了,空气中只剩下干燥的焦煳味。 随即一条青龙从烈焰中盘旋而起,云雾升腾,快速弥漫,如将天地间这场春雨全部借到了烈焰之中。青龙并不粗壮,看似不过方丈,实则神意十足,摇头摆尾间,仿佛将广袤大地上所有风雨,挤压进了池塘附近数丈天地,暴雨倾盆,雨落如注,朱雀真火瞬间熄灭大片,烈焰如同风中之烛,随时随地有熄灭的可能。 “萧家的青龙天血!” 沈渐嗤的笑出声,说道:“不懂别乱开黄腔。” 他随手一刀,又有一道极细宛若展翅火鸟的烈焰脱离刀锋,化作一道湛蓝光芒,破开一堵残余火墙,来到中年人眼前,他反应也快,捏出一道仙诀,面前祭出气墙,身子往左一偏,同时横移出去。 湛蓝刀芒来势太过凌厉,气墙毫无阻碍,也幸亏他闪得快,刀芒擦身而过,惊魂未定,中年人便发现身上那件水火不侵的天蛛丝袍熊熊燃烧起来,只一瞬,他便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皮肉焦煳的味道。 擅御火者伤于火,这种羞辱比真正砍他一刀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好在他动作不慢,燃烧的衣衫自行剥离,重新又有一件衣袍上身,不至于显得太过狼狈。 就在他这么一晃神,两声惨叫从左翼响起。 两颗人头裹带着血光飞起,他们占据的星矅方位顿时炸出一团明亮的火光,强大的冲击波将附近所有火焰全部扫向四方,池塘边那几幢建筑也在强大的罡风中迅速解体,碎片激射。 中年人赶紧祭起术诀,带着剩下的四名同伴,一个缩地闪移,远离爆炸中心,就算这样,五人身上依然挂彩不少,虽说两名被斩首同伴只有道境天元,自爆威力依然强劲,足以摧毁周边地上半里内所有可见之物。 爆炸后的王家大院一片狼藉,这片地方只占王家大宅十成中不到一成占地,饶是如此,现场焦黑的大地,爆炸留下的深坑,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自爆的两人连血肉都没剩下,沈渐更是气机全无,完全捕捉不到。 死了! 第334章 仙岛天之目 林深赶回琅琊城的时候,只看见了地上那个焦黑的大坑和五名垂头丧气,坐在废墟瓦砾中的天问楼修士。 随行军士并未进入王家大院,天问楼与朝廷的合作本来就是各取所需,朝廷要的是七阀掌握的经济命脉;天问楼只要七阀掌握的道基之源,而且将来还会与朝廷和天师道分享,壮大高境修行者队伍,填补七阀高境留下的空缺。 这也是让仙将们无法拒绝的理由之一。 而且天问楼事先便给了每位仙将,各一门极其高深的道诀,仙将谁都不是傻子,怎么分辨不出这些道诀都无比适合自身修行,有希望将他们的修为推向仙境炼虚巅峰。 利益才是合作的基础。 要不然仙将们会真心听从女帝号令! “怎么回事?” 中年人抬头看着他,面无生气地道:“沈渐。” 林深皱了皱眉,喃喃道:“他人呢?” 中年人道:“两名兄弟殉爆。” 林深震惊不已。 他见过这些天问楼强者出手,以他们联手的实力,竟然被区区一个沈渐逼到殉爆的份上? 现在的沈渐究竟是什么境界,能强大到一个人对抗七名仙境洞神的地步。 唉!也不重要了。 按这位自称郑六一仙师的说法,沈渐肯定死在了殉爆之中。 他差点没笑出声,不管怎么说,陛下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很高兴,她想让沈渐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以前有道源宫掣肘,不敢明杀,现在大家已经翻脸,动手的又是天问楼,何尝不是大喜事一件! 他瞥了眼因爆炸而消失的荷塘,荷塘中有灵光闪烁,他很确定,原本的荷塘下必然藏着秘密,极大可能就是天问楼一直想要的七阀道基之源,不过他没问,这也不是他能过问的。“用不用我派人进来收拾?” 郑六一摇了摇头,“不用,带好你的兵,防止王家人卷土重来即可,至于这边,我会请求家里面定夺,你不用管。” “行。”林深抱拳略略欠身,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王家大门,这才展颜笑了起来,挥手招呼来副将,耳密心语:“给陛下密报,天问楼朱雀组受重创,两人殉爆,沈渐在爆炸中身亡,尸骨无存。” “死了!” 那副将一脸震惊,他的副将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金鳞衣将军左路,如今已是西路军副统领。他摇着头,喃喃道:“可惜了,大好青年,若为陛下所用,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林深道:“陛下不会用的,只是一把用废的刀,不尽早毁掉,难道留给别人反过来砍陛下不成。” 左路深以为然,点头附和,忽然想起一事道:“说起刀,让末将想起一事,这沈渐手上有一把皇库中的仙兵‘镇嶽’,不知大将军刚才可否见着?” “镇嶽?” 仙兵对修行者而言,相当具有诱惑力,如虎添翼的法宝谁不想拥有。林深睁大眼睛又黯淡了下去,叹着气道:“即使还在,姓郑的愿意交出来?除非陛下亲自找天问楼追讨。” 沈渐真的死了? 当然没有,那两名假仙境也没有殉爆,而是沈渐斩杀两人同时,以九重楼第一重楼烈爆强行令两人小天地自爆,在两人殉爆前短短的一刹那,他已经悄无声息潜入了荷塘中封印的王家秘境。 制造这场声势浩大的殉爆自然是想掩盖他潜入秘境的事实,让别人误以他已经死了,也对下一步收集七阀天门碎片仙韵相对有利,至少在下一次现身前,不会再被天问楼针对。 …… 蓬莱仙岛。 “沈渐死了!” 温老气得老脸铁青,差点没忍住,把手中茶杯砸在前来传递消息的箭房弟子头上。 “谁干的!他们没听懂老夫临行前对他们的叮嘱?” 箭房弟子垂着头,动都不敢动,生怕总执心气不顺,拿他当出气筒。 李素梅肃立在温老身后,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垂眸低头,看不出任何神情。 温老把箭房弟子斥退,拿起茶杯,刚拿起又放了下去,沉声道:“你——去天目瞧瞧,看看他的名字是否消失。” 李素梅语气平缓地道:“天目最近出了些问题,不知道为何,上面字迹极其模糊,似乎有人屏蔽了天目,或影响了天目正常运作。” 温老侧脸用那双三角眼紧盯着她,“谁能屏蔽天目?魔天吗?还是那个自以为得了仙朝大陆全部气运的婆娘?” 李素梅缓缓摇头,喃喃低语:“或者……” 温老目中闪过忿懑不平,腮帮子明显鼓起一条肌肉,“你喜欢上了那小子?” 李素梅缓缓道:“父亲指的是谁?” 温老冷笑,“别以为掩饰就能瞒过,藏龙岛时,你故意向张高山泄露我们的真实目标,也是为了让他提前警告那小子离开吧!” 李素梅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父亲想得太多,当时女儿只是急于找沈渐报仇,故此失言。” 温老只是冷笑。 李素梅道:“那女儿就再去看看天目。” 温老冷哼道:“一起去。” …… 天目只是一块巨大的山壁,矗立在蓬莱仙岛西南角已长达万年。 这是天门通道作为指引行进方向的构件之一,也是他们来到这片天地,第一块找到的碎片。 之所以称作天目,国为构件的仙韵便是洞察,可借此方天地细微的气运、灵气变化洞悉仙境强者或有资格步入仙境的修行者姓名,且将其姓名显化光滑如镜的山壁上。 这也是天问楼树天、地、未、异四榜基础。 天即天榜,地则巅峰榜,未即璀璨榜,异则兵器榜。 大陆各处所立的四榜,实际上都是天目仙韵的复刻,并非天问楼推衍所得。 如今天目上却是一片模糊,文字扭曲,目力再佳也无法辨清。 “这种现象何时开始?” 李素梅面无表情地道:“此次归来,第一次过来看,就变成了这样,以前不也出现过,父亲何必大惊小怪。” 温老沉默。 从他满是褶子的脸上,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然后他突然自顾自笑了起来,轻声道:“老家伙,你推衍出了什么?想隐瞒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实?” 李素梅眼皮微抬,露出一丝震惊,旋即恢复了平静。 第335章 游荡北齐皇宫的幽灵 北齐灭亡,齐帝以及一众谢氏皇族全部被押送去了仙都大梁。 大名城并未被战火波及,城中百姓生活如旧,刚开始看不出任何变化,只不过渐渐的,大家发现城里面少了很多车马,也少了很多锦衣贵行的王公大臣,更少了作风嚣张的纨绔公侯。 起初大家还很乐于见到这种情形,没有了这些,大家似乎能过得更加自由,至少不会担心一不小心得罪了某位权贵,忽然就被官府衙门抓起来,安一个莫须有罪名。 然而日子稍长,城里的百姓就感觉出不对味了。 少了招摇过市的权贵王公,豪门纨绔,大名城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多了起来,做买卖的生意人开始赚不到钱,好多店铺开始关门,外地入京的货物直线下滑,物价也开始一路飙升。 当城里百姓买一斤肉都成为奢望,大家又开始怀念起的谢氏的好来。纷纷跑到那座让他们又爱又恨的皇宫前,焚香祭祀,希望有朝一日,这里会迎来一位新主人,带给他们原来的生活。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后。 北齐旧皇宫便传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每到月圆之夜,便会有幽魂出现在空荡荡的皇宫中,他会逛遍皇宫里每一间屋子,最后会登上皇宫最高的观星阁顶,坐在那里仰望星辰,然后消失不见。 传闻是皇宫守夜的老胡嘴里传出来的,熟悉他的朋友都赌咒发誓老胡喝醉了酒从不说假话,而且他见到这个幽魂不止一回。 有朋友还许给老胡一顿酒,趁月圆夜在他的带领下去了皇宫证实,不过这位仁兄第二天就得了失心疯,那天之后,嘴里便胡言乱语不断,谁也听不明白他说了什么? 流言就像野草一样,只要有生存的土壤就会生根发芽,蔓延生长。 大名城的百姓怀念谢氏,传闻也就越传越广,流传到了大名城附近各个州县。 皇城根下,一家铺子还亮着灯。 三四张空无一人的旧木桌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清。 这家夜宵铺子开了几十年,以前生意很好,铺子隔壁就是前北齐禁军军营,每天这个时候下值的禁军都会来这里小酌一杯,所以不管内城宵禁再严,这家铺子总会高朋满座,客人往来如织。 现在整个大名城宵禁都已取消,铺子的生意却一落千丈。 老板已经辞退了所有请来的帮工,现在就他一个人打理生意,因为生意清淡,他也只能一个人坐在门槛边上,喝杯小酒打发无聊的时间。 下酒菜相当丰盛,都是白天采购来的食材,采购的也不多,然而这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食材还是会剩下不少。 老板是个节约的人,也是个讲究人,宁愿损失一点钱财,也不愿把这些食材留到明天,卖给顾客。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从街道阴影里面走了出来。 人很高大,穿着很考究,留着打理得整齐的胡须,锦衣一尘不染,脚下那双暖玉色的靴子上看不见一点灰尘。 自从皇宫里没有了皇帝,皇宫前这条御街就再没人专门清扫,晴天一起风,整条街就像笼罩在风沙里面;到了下雨天更令人头疼,泥泞不堪,早被枯叶堵塞的阳沟还会溢出又黑又臭的污水,让整条街都充斥着一股腐败的恶臭。 老板想起了看门人老胡的传闻,他开始紧张起来,握杯的手也颤抖起来。 这条街只有他家亮着灯,街上一片漆黑。 如果换作以前,这人独自游荡在夜色里的中年人很可能是附近哪家王公,夜里睡不着觉,出来瞎溜达,然而现在附近哪家高门贵第不是人去屋空,就是被拿去了几万里外的仙都,谁还会大半夜跑出来闲逛。 中年人看着这间铺子,忽然问:“还有酒菜吗?” 老板很紧张,又不敢不答,支支吾吾道:“菜没了,酒还有。” 中年人嗯了一声,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他的坐姿也很板正,挺直了腰,“那就给我来壶酒。” 老板哆嗦着离座去取了一壶酒,配了一副碗筷杯盏送到这人面前,这才发现,这人坐在灯光最暗的阴影中,靠近他的时候,一股寒气从脚心一直冲到脑门。 中年人微笑道:“又没下酒菜,拿碗筷作甚?” 老板腿肚子直抖,口齿不清道:“不嫌弃……我桌上有……” 中年人瞟了眼门槛边那张小木桌,摇了摇头,“算了,你也剩得不多。” 老板已经觉得自己快站不住,后退着回到灯光下,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他发现自己抖得厉害,手指也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街尽头突然传来‘嗒、嗒、嗒……’之声,声音单调而沉闷。 但这种声音在这种时候听来,却有种阴森诡秘之意,每一声都像棍子敲在老板心头。 ‘嗒、嗒、嗒……’简直要把老板的魂都敲散了。 中年人抬起头,喝干杯子里的酒。 有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身材比中年人还要魁梧得多,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坐了下来,就坐在中年人对面,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直勾勾看着对方不转眼。 中年人没理会他,静静地喝着酒。 一支鬼魂已经令老板胆战心惊,两支鬼坐这儿算哪门子事!难不成今天是七月半鬼乱窜? 又过了很久,后来那个魁梧汉子终于开口:“没想到还能见你?” 语气多有唏嘘,像多年老朋友叙旧时的开场白。 中年人撇了撇嘴,说道:“我也不想见你。” 他嘴里有酒,说话时有些含混不清。 魁梧汉子道:“想不到你把自己的元神绑在了自家秘境之上,死都死了,这样做还有意思吗?” 老板这一下完全确定他的判断正确无误,他想逃,可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中年人嘿嘿笑道:“有意思啊!至少我还能在这儿喝杯小酒,眼睁睁看着你们周家由盛到衰那一天。” 魁梧汉子也笑了,笑得挺开心。 “你谢家历经数千载不也一样衰落,这有什么稀奇,老夫只要此生无憾便满足。” 中年人喝了一大口酒,大笑道:“你这老匹夫,还跟以前一样虚伪,你要不是为了周家千秋万世,今天会屁颠颠跑来这里。” 魁梧汉子没有反驳,淡淡道:“我来看老朋友不行?” 中年人盯着他,一字字道:“首先,你我不是朋友,其次,我也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所以你可以滚了。” 魁梧汉子好像并不生气,平静地与之对视,说道:“用你谢家满门两千余颗人头,换你打开秘境禁制,这笔买卖你不吃亏。” 第336章 裂痕 中年人低下头,喝着酒,很快杯子空了,酒壶也空了。 他准备回头招呼老板再拿一壶,却发现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蜷缩在了柜台后面,看不见他人,只能听到他牙齿打架的声音。 这时黑暗中又有人陆续走了出来,这次走出来的是九个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一样的衣袍,上面绣着七现两隐的图案,腰间都悬着剑。 他们虽已来到附近,却没有走过来,只是垂手站在那边,也不说话。 这些人看魁梧汉子的目光,比看中年人还要犀利。 魁梧汉子瞥了眼这些人,鼻孔里哼哼有声,好像对这些人相当轻蔑。 中年人却看着这些人不转眼,微笑道:“你们就是蓬莱仙岛这一代北斗星君?” “是的。” 九人中为首的卓隐元回应了他的提问,然后瞧着魁梧汉子说道:“温老与贵朝陛下有山盟海誓,周大将军这么做,是不是不合规矩。” 周匹夫不再瞧他一眼,冷冷道:“北齐是本将军拿下来的,谢灵也是本将军亲手摘掉的脑袋,你们天问楼做了什么?对付司马青衫和钓鱼老头还能让他们跑了,也好意思跑回来摘果子。” 卓隐元面不改色,道:“若没有我们牵制,你能轻易拿下谢灵?” 中年人愠怒道:“我还在这儿呢!嘴里能不能放尊重些。” 卓隐元道:“若谢兄愿意开启禁制,温老愿意消耗半生修为,帮助谢兄凝固魂魄,保你五百年魂魄不散。” 谢灵哈哈大笑,指着对方道:“哄鬼呢!他是什么人?处心积虑一辈子,终于把天问老人熬去了闭关,正准备大展鸿图,做他的人间太上皇,岂肯做这种买卖。” 卓隐元道:“这是温老在长老会上做出的承诺,仙岛上从无虚言。” 周匹夫瞪了一眼,喝道:“聒噪,真当你们天问楼是真仙了,就算你们来自天外,到了这里也是一样的一颗脑袋两条腿,谁比谁高出一筹。” 话音未落,大街上铁蹄声起,隆隆如雷。 整条街须臾间亮如白昼,数千人马俱甲手持符弩的士兵将街道两头堵了个水泄不通。 谢灵双手抱胸,一副吃瓜表情。 这种场面是他乐意见到的。 天问楼和朝廷两者合作本来就建立在利益基础上,一旦面对的对手势弱,利益出现分歧,翻脸只是迟早的事情。 卓隐元眼睛眯了起来,手也按上了剑柄。 忽然他感觉到空气流动发生了变化,一座阵法正悄无声息笼罩了整座城池。 天穹上符纹闪烁,极其玄妙。 卓隐元失声惊呼:“天师道!” 周匹夫嘴角撇了撇,道:“别以为我们是泥捏的。” 谢灵笑得相当开心。 “你们敢撕毁盟誓?” 卓隐元喝声未落,周匹夫魁梧的身形已出现在他面前,天问楼北斗星君剑阵同时发动,剑意纵横,却少了以往气冲牛斗的凌厉。 砰!!! 卓隐元被一拳打得倒滑出去,撞穿街对面的门板,余势未消,持续撞塌好几墙这才停住。 周匹夫看都不看别的人一眼,重新走回原位坐了下来。 这时卓隐元才从尘土飞扬的破洞中走出,灰头土脸,哪还有先前的仙气飘飘,嘴里还是不服气,咬着牙道:“迟早有一天你将为今日所言所行付出代价。” 周匹夫只还给他一个字:“滚。” …… 谢灵笑得极其开心,拿起酒杯,杯中无酒,只能放下。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伏魔阵针对的不止魔天,还有蓬莱。” 周匹夫抖了抖衣袖,袖口少了一截。 刚刚一拳砸飞卓隐元固然有阵法帮助,北斗剑阵依然凌厉,好在他体魄强悍,剑意也只割掉了衣袖而已。 “这有何稀奇?真道五宗摆设不成。” 谢灵咂了咂嘴,仰头望向天空,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瞟了皇宫方向一眼,随即笑道:“那谢某就随时恭候天师道陆大天师前来破开禁制。” 周匹夫道:“真不把谢家两千多口人命放心上?” 谢灵笑道:“大名城破那天,他们就应该奋力血战为自己杀出活路,献城投降,这是自己的选择,怪不得谢某心狠。”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衣衫,“别忘了给谢某付这顿酒钱。” 说完身形逐渐化虚,直至不见。 周匹夫望向皇宫,过了好久才收回视线,喃喃低骂:“真他娘的一个比一个心狠。” …… 皇宫深处,一座外观与其他宫殿没太大区别的建筑中,一个年青人正盘膝坐在灰尘满地的地板上,双手不停,或合或分,掐出各种各样手印。 地板上尘土不惊,阵纹灵光时现时隐,好几条灵线绳子一样缠绕这人手臂,像极了农家妇浣纱理线。 谢灵身影在这人面前再次聚成实质,失声惊呼道:“沈渐!” “前辈好!” 沈渐一点没感到意外,他来大名已经好几天,早听过外面关于北齐皇宫鬼魂传闻,也在皇宫附近观察了好几天,发现北齐皇宫不像琅琊城王家,有天问楼的人把守,反而怕其中有诈,因此并未轻举妄动。 直到今夜,周匹夫、北斗星君逐一现身,这才趁机潜入皇宫。 谢灵一瞬不瞬瞧着他熟练的手法,道:“你能进去?” 沈渐咧嘴一笑,手上也没闲着。“我刚从琅琊城过来。” 谢灵并不知道藏龙岛发生的事,北齐是第一个遭朝廷突袭,他本人当时还在西海御守大营。 好在谢家家主与自家秘境有天道合契,这才保证元神不失,回归秘境,直到藏龙岛遭袭,七阀秘境禁制全盘启动,他才明白朝廷与天问楼沆瀣一气,真的对七阀施以雷霆一击。 那时才后悔没听南梅野亭劝告,做好充足准备。 沈渐道:“天问楼和朝廷翻脸了吗?” 谢灵道:“从今晚的情况看,差不多。” 沈渐手臂上密密麻麻缠满了灵线,阵法已经出现一道口子,他并未继续解阵,而是从那条狭窄的口子钻了进去,手臂轻振,所有灵线滑落,封印重新恢复原样。 天地已经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这是一片宽阔的湖泊,天空阴沉晦暗,湖泊中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上千个岛屿,其中一座岛最大最广,天空俯瞰,那座岛的形状不像自然形成,像一只乌龟壳,一半埋在水面下,上面树木高大粗壮,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的花草繁茂。 浓郁的仙韵向四周播散,沈渐想都没想,一步跨出,双脚便踏到了岛上。 谢灵的身影再次显现出来,一脸震惊。 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 第337章 潜龙刃的玄机 沈渐这才腾出手行礼,“见过御守前辈。” 谢灵摆了摆手,“不用再称呼什么御守,这个称号谢家背负了数千年,如今已被打破,再称呼有何意义。” “前辈似乎这个冠谓并不满意?” “御守这个称谓本来就是当年五宗六家对谢家的诅咒。” 沈渐对这个说法相当震惊。 谢灵道:“那是古老黄历了,现在翻出来毫无意义,简而言之,就是谢家打破了一些盟誓,所以只能蜗居北境一隅,为大陆镇守西北大门。” 七大家历史绵长悠久,有这种过往并不意外。 别人不太愿意说出来,沈渐也不想刨根问底。 于是轻声道:“谢拓现在不错,我想他若知道还有机会与前辈见面,一定会很高兴。” 嗯——谢灵道:“谢家本来就欠你人情,理当请你前来此处,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怎么做到随意进出封印的?” 他笑了笑,“莫非你身上的仙缘不只仙韵共鸣?” 沈渐道:“万法不离其宗,悟出的仙韵多了,自然容易通晓。” 谢灵失声道:“能超越境界限制?” “万事皆有可能,破阵又不是当面问道,只要明白其中原理,解开阵法并不困难。” 沈渐不全是敷衍,如今他至少掌握四大家完全道诀,再加上朝廷、巫族、神道宗、归墟以及北大陆的三块,仙朝大陆道法源头他一人便掌握大半,洞悉并解开区区一座阵法轻而易举。 谢灵不再追问,只留了句话:“我帮你护关,尽管在此参悟便是,我想陆大天师很快便会来此,这老东西这方面很有些道行,我怕这次周匹夫敢于公开与天问楼翻脸,就与陆大天师有关,你最好抓紧。” …… 仙都大梁。 王献重新住进了四皇子府,里面什么都没变,只是门头匾额换成了夏王府,服侍丫鬟全是陌生面孔。 原以为陛下会提很多问题,结果进了宫,僅僅问了个安,女帝问了几个不咸不淡的问题,连他在明珠城与沈渐见过面的事情也一句没提。 那次见面虽有丁冲安排,但王献相信,以陛下如今的手段,不可能没有一点知觉,不过见面内容,除了沈渐旁人肯定无从知晓,这一点他还是信心的。 前脚刚回府,丁冲后脚就跟了过来。 “你来干嘛?” 他的来访让王献很意外,毕竟他如今身居高位,又是女帝心腹,周家人虎视眈眈,大摇大摆造访实非明智之举。 “喝酒。” “喝酒!我都不知道府上库房里面还有没有好酒,不如换个地方?” “不用,让你家厨子随便弄几个下酒菜,实在没好酒,出去买上几坛不就行了。” 王献觉得好笑,这家伙是不是进宫受了什么刺激? 王府的厨子是临时从宫里面派来的,手艺自然没得说,而且在王献入京前,陛下便让宫中宦官安排好一切。 随便弄出的下酒菜比外面熙春楼几十两银子一桌的菜还丰盛。 酒也是宫藏御酒,比不得仙家酒酿,却也相去不远。 几杯酒下肚,丁冲打开话匣子:“这次回来,我可被陛下痛骂了一番。” 王献知道他不是来发牢骚的,还是忍不住道:“放跑南梅,这口锅你不背,谁背,我这破王爷可背不动。” 丁冲笑了笑,“你是陛下亲儿子,当然不会让你背,可不就苦了我,就这么走一趟,你害我被罚一年俸禄,官降一级,暂领寺卿。这损失,你这财大气粗的王爷可得帮我补上。” 王献道:“少说那些没用的,这些年堂堂寺卿大人贪贿还少,用得着我这破落王爷来补。” 丁冲正色道:“可不兴乱讲,我这几年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捞过?”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回到仙道院那些日子,好生怀念。 这样的日子可惜少了一人。 一提起沈渐,两人的话明显少了,酒也变得没那么甘醇。 丁冲喝了一杯,重新倒满拿在手上,轻声道:“陛下要我传话,让你最近不要离京。” 王献屁股像着了火,从椅子上跳起,“凭什么?我老婆还在上阳郡,我得回去照顾……” 丁冲不动声色,等他发泄完一通,这才说道:“如果这番话传到陛下耳朵里面,我想你那位很快就会被接回京都,你愿意?” 王献突然闭上了嘴,怔怔坐回座位。 北齐刚刚被灭,皇室全部安置在京郊几座腾空的别院,谁都不知道陛下会拿他们怎么办?这个时候让王妃入京,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情。 丁冲道:“我不揣测陛下意图,揣测也没用,七大家如今只剩下天南梅家苦苦支撑,张家逃往海外,短期内不可能再回大陆,曹家留下的那些人如今全都老老实实为朝廷效力,朝廷也缺少不了他们的手艺,所以陛下现目前最想做什么?你是聪明人,应该能够想到?” 王献沉吟片刻,道:“整合七家留下的资产,迅速稳定局势,一鼓作气拿下天南?” 丁冲道:“拿下天南并不容易,目前五宗已经翻脸,天师道外,只有天玄宗没有表明态度,前些日子宣布封山,五十年不再与外界接触,其余三宗很坚定的站成一队,摆明了要与天师道站对立面,所以天师道不敢明目张胆参与攻打天南,周匹夫镇守西北,凌国公把持南海,林深把守琅琊城,剩下五名仙将想一口吃下天南比登天还难,其中四位率兵严守湍水沿岸,一位坐镇陇北,严防天南进一步蚕食。” “这跟留我在京城有毛关系?”王献忿忿道。 “怎么没关系!”丁冲大口闷酒,“别忘了,陛下可从来没承认过周氏王朝这个称呼。” 王献瞪大了眼,酒都差点泼了出来。 丁冲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别紧张,也别想得太多,我倒认为这是陛下在提醒周家不要得意就忘形,东柳家还是正儿八经的皇族。” “不过我想今天我登门之后,你这闲散王爷就不太平了。”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一脸幸灾乐祸。 …… 王献想到的比他更多。 自沈渐传道后,他一直忐忑不安,修炼气运之道,且不说会不会闹出极大动静,让母亲猜忌,这也等于是在挖母亲墙角,东柳皇族肯定乐于见到这种场面。 他却做不到。 或许当年父皇并未选错人,大哥才拥有帝王之才。 而且随着气运之道了解越深,仿佛人间气运也开始与自己产生共鸣,随着共鸣加强,炼化入体的灵契物,开始活跃起来。 这把神兵榜上有名的潜龙刃显化出一个秘密。 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 潜龙刃中藏着在世除周匹夫以外九位仙将的精血契誓。 这个秘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王献只要能力足够,就能开启潜龙刃血契杀阵,无声无息杀掉仙将们,哪怕能力稍欠火候,也同样能令九位仙将跌境。 王献百思不得其解。 凌霄阁不就是气运阵眼兼做约束仙将的血契杀阵,何故在潜龙刃中还暗藏一套,偏偏又少了周匹夫。 那把绣龙剑会不会藏有同样的秘密? 他不敢细想,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天南梅家反叛,母亲并未动用凌霄阁来灭杀南梅野亭就相当耐人寻味,秘密一旦被外人所知,不但母亲陛下可能会起觊觎之心,其他开国仙将会做什么? 天才晓得。 第338章 魔天入侵 落日黄昏的海面,海鸥轻盈掠过海面,海水肉眼可见往后退却,很快露出了大片湿润的沙滩。 矗立海岸近处,礁石望楼也迎来了换值时分。 大多数换值士兵不喜欢划船去换值,因为海面下尖锐礁石太多,稍有不慎,小船就容易卡在暗礁上。每到落潮时候,一条藏在海面下的礁石路就会浮出水面,虽然湿滑,比起划船省时省力得多。 望楼上等候交接的士兵心急如焚。 今日是每旬难得打牙祭的日子,也只有这一天晚餐,伙夫才会采购新鲜的牛羊猪肉给士兵换口味,不用再吃令人作呕的海味。 他们大多来自内陆,这次换防西海,多数人还是第一次看海。 就在他们准备走下望楼,完成一天的工作,突然有人大喊起来:“有船,很多船……” 海上有船算什么? 此处靠近港口,本来就是北齐繁忙的海上贸易通道。 小队长抬头望去,原本轻松的表情变得比腊月天的天色更阴沉,旋即敲响瞭望楼上警示铜板。 这时另外几处望楼同样传出了鸣金之声。 数支旗花火箭射向高空。 “魔天入侵!” 叫声此起彼伏,传遍了西海岸大大小小数十座军寨。 无数床弩、抛石机一线列阵,对准海面上黑压压的一片帆影。 霍石桥胯下巨狼低沉吼叫着,仿佛对即将打响的恶战不安,左路不敢离他太近,自己乘骑的战马对这头巨狼天生带着恐惧。 “大将军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左路出身禁军,虽说手下那帮兵训练有素,毕竟没经历过真正血与火的考验,连同他在内,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魔天大军,他心头的忐忑可想而知。 “咋的,怕了?” 霍石桥显得异常兴奋,眼睛里闪烁着火光。 “等真打起来,看过成片死人,恐惧自然就会消失,除非你小子天生就是胆小鬼。” 男人有两样东西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一个就是不行,第二个就是胆小。 左路也一样。 “你老霍都不怕,我还怕个卵。” 霍石桥道:“魔天第一波攻势不会太强,顶天会派一小股舰船试探我军防御,你千万记住,单打独斗我们与魔天实实在在存在差距,别把书上吹嘘大将军一个能打五个魔君的鬼话,当成了真。” 左路道:“我会让手下严守阵势,不会贪功冒进。” 霍石桥嘿嘿笑道:“冒进,这一仗你还想冒进,等我们打退魔天前三轮试探进攻,咱们就得赶紧撤退,退往奇石峪扎好第二道防线。” 左路道:“难道我不应该拒敌于海岸之外?” 霍石桥没有正面回答,道:“很快你就懂了。” 远处号角齐鸣,海面上出现一线白浪,向海岸推进,看似速度不快,相距遥远,只能看清白色浪花后有十几条形似柳叶的战船。 霍石桥高高举起右臂。 周围七八名司旗兵也举起了橙色令旗。 漫山遍野的士兵忙碌起来,有的张弩拉弦,有的正往抛石机弹袋中运送刻满符纹的巨大石头……最忙碌的要数分布各处的阵师,他们正检查着军阵前阵法符纹的完整,生怕稍有差池,导致整个阵法崩溃。 一线白浪已近。 所有士兵这才发现,这哪是平常见到的普通潮水,简直就是一座高达数丈的水墙,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好些个位列前排的盾甲兵哪见过此等阵仗,腿肚子打转,若非身后一排监战督军手持利刃,说不定已经有人扔下兵器,转身逃开。 临战旋踵,监战督军有权先宰后奏,被斩者连坐一队,家乡亲人将一同受到牵连。 建在沿海岛礁上的望楼被巨浪吞没,瞬间解体,白色浪花漫过礁岩,隆隆声有如万鼓齐鸣。 第一波浪头直接撞上阵幕,巨大的法阵摇晃不已。 好几名境界稍低的阵师似乎亲身感受到了巨浪冲击,一屁股坐倒在地,狂呕不止。 霍石桥脸上没有半点变化,死死盯着水墙后。 十余条冲滩战船就在水墙后三十余丈,乘着第二波大浪之巅,以迅雷之势冲向沙滩。 第一波浪头刚刚消退,霍石桥有力地挥动手臂。 随着红色令旗招展,弓弦声,抛石机机栝转动声响彻数十里海滩缓坡。 海面上炸出冲天水柱。 一艘冲滩战船被抛来的石头砸了个正着,上面数百名身披黑甲的魔天战士来不及做出反应,爆开的火光便将他们吞没,战船四分五裂,火光中甚至能看见撕碎的头颅,四肢…… 身处前排的士兵看得尤其清楚,年轻的脸上充满恐慌,他们都是第一次参与战争,好些人弯腰呕吐,有人直接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十余条冲滩战船不是被抛石爆炸激起的冲天水柱掀翻,就是被比手臂还粗的巨弩撕成碎片。 依然有上百名黑衣黑甲的士兵顺着浪潮冲上滩头,一头撞上阵幕屏障,其中有几名尤其凶悍,弯刀一挥,火星迸溅,直接将屏障撕开一条口子,奋不顾死冲了进来。 一排一人高的符盾挡住去路,数不清的长矛从符盾缝隙间刺出。 矛锋上符意缠裹,全部是来自将作监精心打造的法器。 一支两支对修行者来说无关痛痒,便成百上千的符器攒刺,就算来的是仙境强者也不敢身陷重围。 最先冲到盾阵前那名魔修,挥刀斩断十余把长矛,脚步不停,结结实实撞在密不透风的盾墙之上,竟将前面一排盾墙生生撞开一个缺口,就这么一停顿,又有数十支长矛刺过来,黑甲叮当声不断,火星直冒,一支长矛还是刺中了甲胄薄弱处,直接贯穿。 不等他第二次挥刀,又有好几支长矛自左右刺入两肋,将他高高挑起…… “这些魔修是人是魔,不怕死?” 左路嗓子沙哑,口干舌燥。 霍石桥神色如常,说道:“和我们一样是人,炼体强于我们,千万别小看他们这些相当于道境炼神的魔修,拼起命来,近身跟你天元大圆满同归于尽不算太难。” 左路怔怔不语。 霍石桥道:“你有没见过沈渐出手?” 左路下意识点着头。 “我和大将军都怀疑骆道人可能采用了魔修炼体之法来教他,那家伙战斗就有几分魔修的疯狂的劲。” 就在他们对话间,第一轮冲锋上滩的魔修已经尽数斩杀,正缓缓退去的潮水带走了尸体,也洗去了海滩上斑斑血迹。 “很快他们的第二轮攻势将起,左将军做好准备吧!” 霍石桥望着即将落入海平面的红日,眼睛里面充满狂热。 第339章 和谈 湍水河。 小舟缓缓划过对岸,身着紫色朝服的年轻官员在两名衣甲鲜亮的两名武将的陪同下登岸,迎接他们的是整齐划一的天南军精锐。 而这批精锐的领兵将领正是温棠,如今他已是五品将官,手下兵将三千,隶属南梅野亭亲兵队。 他死死盯着那个朝廷派来和谈的年轻人,对他身旁那两位开国仙将视而不见。 伍重瞪着他,虽有面甲遮掩,腰间那把红鞘长刀尤为扎眼,沉声道:“你就是温棠?” 温棠毫不示弱,也瞪着他,眼睛瞪得比他更圆,“是又怎地?” 伍重道:“听说你几月斩首八十余。” 温棠咧嘴笑道:“你们周朝兵将太不经打,偏要跑来送人头,我有什么法子。” 他掸了掸身上黑甲,指头轻敲刀首,“这不一不小心就升了两级。” 伍重道:“希望和谈之后,你能在魔天前线也有如此战功。” 温棠撇了撇嘴,有面甲遮挡,别人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至少比你们言过其实的周家军管用。” 伍重点了点头,“好,你的话我记下了。” 一行人走向临时架设的谈判帐篷。 南梅野亭作为天南方谈判主席,并未先到场等候。 这也是仙朝大陆一向惯例,谁先提出谈判,谁就得来别人地盘,而且还得忍受对方诸般刁难。 天周龙骧一脸不耐烦,不敢说南梅野亭不是:“就一个天南将领,值得伍柱国重视?” 伍重瞥了眼这位女帝侄子,没把内心的不屑表现在脸上,“天周大人不知道战场上砍个人头有多难,战场不是捉对厮杀,不管境界多高,当你四面皆敌的时候,感知力,反应力一切都是虚妄,能够经历几场恶战活下来,还能顺手捞几颗人头战功,都是了不起的狠角色,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这人参加过平定巫族,曾与你某个老熟人并肩作战。” 临时谈判地附近有很多身着异族服色的人,其中不乏巫族,这些南方异族在针对朝廷军队渡河作战时,显露出了极强的战斗力,尤其是他们驾驭自然之力的本事,给朝廷大军带来了极大的损失。 再怎么说,朝廷与天南之战都是内战,打得再头破血流,都是内部分歧,如果这些人能投入魔天战场,对整个仙朝大陆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老熟人!”天周龙骧也曾经想将那人收归麾下,奈何时运不济,人情不如王献,当时的地位不如王陈,试探过几次,没得结果,因此作罢,至今还引以为憾。“不知道那沈渐现在怎么样了?” 伍重垂下眼皮,神秘地笑了笑。 天周龙骧身在京都,又是女帝重用的子侄,按理说林深传回京都的消息,应该先于前线将领知晓,然而因为王献、丁冲缘故,女帝将沈渐死在琅琊城的消息压了下来,只通过前线符书通报,给前线主将通报过,因此他反而被蒙在了鼓里。 这时帐篷外脚步声响,南梅野亭大步走入。 开国仙将多多少少相互间都有往来,伍重私下与他交情还不错,另一位陪同仙将柱国大将军高荣安则与谢灵交情不浅,据传谢灵身死,他还面朝西北敬过三炷香,偷偷痛哭过一场,只不过这些传言,没人真敢往女帝耳朵里传。 所以朝廷方面对此次和谈还是做了相当多准备,至少从人选方面看,就是冲谈拢去的。 “南梅大将军。” “伍大将军,高大将军,周大人。” 南梅野亭对三人打招呼的先后顺序很值得玩味,对天周龙骧甚至没用正式官职或爵位称呼。如今他的爵位是二品县公,比起国公只差一个等级,不过以功勋论,比起开国公简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天周龙骧心里再有愤懑也不敢当面发作,只能忍下。 阵前谈判没那么正规,大家也是初步谈个框架,正式会谈还得周氏朝廷与天南朝廷双方再派鸿胪寺高官反复磋商,最后双方皇帝钤印认可。 数名仆从送上佳肴美酒,很快堆满桌案。 云水国鱼米之乡,物华天宝,军队虽不咋地,吃的东西真不错,桌上酒水来自云水唯一的仙家山头五龙宫酿造,这家山头属道源宫分支,近些年又与天玄宗走得近。这次天南突然入境,五龙宫没敢掺和其中。 天周龙骧说了说西境局势: 周匹夫统领大军在沿海抵抗过一阵子,便指令大军后撤三百里,如今主战场在奇石峪一带,两军对峙。 魔天此番入侵以四位魔君大军为主力,魔天直属十二魔将精锐并未参与其中,似乎是想以此战试探失去谢家屏障后的仙朝实际战斗力。 周匹夫后撤也实属无奈。 谢灵一死,手下西境军虽尽悉收归朝廷,但士气低落,无法作为主力出战;北齐军人更是毫无斗志,指望不上;真正与魔天四君对阵的,只有轮换前线的两支精锐,一共也就五万余人,不擅海战,回缩内陆,充分利用长处,是不得已的办法。 南梅野亭道:“如果你们真有诚意,先让天南三万锐士归乡,他们在北齐兵无将领,谈何斗志。” 伍重干咳一声,说道:“野亭兄知道这个要求不太可能,如今前线告紧,只有添兵的道理,哪有撤军的理由,上柱国不也没把天南军推到前线不是,他也是想给兄台留份与朝廷转圜的余地。” 南梅野亭瞪着这位相交颇厚的同僚,冷冷道:“莫非周氏还想让某家踏上北齐卖命不成,我可不想当谢灵第二。” 伍重道:“野亭兄,陛下可以国书立约。” 南梅野亭大笑:“那婆娘的话,老子可不相信。” 敢这么称呼女帝的,恐怕也只有天南这位当妹夫的梅家之主了。 不过他很快面色就变了。 对身负整个仙朝大气运的女帝不敬,自然会带来一些后果,哪怕神思一念,都有可能引来万里之外女帝心生感应,挟天地气运予以厌胜。 好在这种厌胜比不得血契伤身跌境,只要女帝不跨州越江亲身到此,镇压一位仙境强者尚嫌不够。 南梅野亭抬头望向北方,兀自骂道:“有本事就亲自过来,骂你两句,你还能怎地。” 天空寂寂,鸟雀无踪。 天周龙骧道:“陛下愿与天南联姻,并派人质留居天南。” “联姻!”南梅野亭大感意外,“什么联姻,让四皇子嫁来天南?还是让昭阳公主嫁过来?” 天周龙骧道:“我,我娶初雪表妹,并留质天南。” 南梅野亭还没来得及开口,心生感应,马上抬臂挥手,五指虚空一握,天周龙骧面前一团湍流砰然坍缩。 竟是一支穿云飞箭突兀出现,射向这位代表朝廷的谈判钦差。 “雪儿,别胡来。” 远处有人怒道:“天周龙骧,再敢胡说八道,我让你今天走不出此地。” 却不是南梅初雪是谁。 第340章 天南的条件 天周龙骧还算镇定,苦笑道:“又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朝堂上那帮老王八蛋给陛下的建议,能怪得了我。” 南梅野亭道:“她不把子侄当人,某家可不一样,这种屁话莫再提一个字,她连亲儿子都能利用,能在乎你这个当侄子的?” 伍重赶紧打圆场:“野亭兄先说说你的条件,那三万人撤回天南不可能,这条就莫再提了。” 南梅野亭道:“第一,我们不会从云水国撤军,你们抢了琅琊城、范阳、青田、流花谷、北齐,如今七家需找处相对安全地落脚。第二,释放谢家所有族人,让他们先来云水。第三,既然不打,陇北十几万大军留在那算什么意思,不去对付魔天,难道准备随时入侵天南。第四,天南三万精锐不撤回天南可以,但也不留北齐,退回河西,前往西海沿岸,我知道张家为朝廷打造的战船大多放在了河西沿海,我们可以从河西乘船至澎城,从左路包抄魔天大军……” 伍重道:“还有吗?” “当然有。”南梅野亭提的要求并不过分,他清楚女帝底线,毕竟他身后站了个女帝同胞妹妹,心思不输其姐。“让夏王献暂摄陇北、河西军务,我不相信她,但我信得过我那外侄,他不会断了我这姨父退路。” 天周龙骧脸色比差点挨上一箭还要难看。 周氏花了多大精力才将东柳皇族兵权解除到只剩下东柳静穆一支苟延残喘,若非魔天突然入侵打断步骤,琅琊城林深下一步便会北上,彻底将东柳家兵权收归朝廷,事实上就是收归周家,如今却给南梅这个老匹夫提出这个要求打乱计划。 这对周氏来说,显然是最致命的。 第一个条件不撤离云水国根本在陛下意料之中,如果天南军撤出云水,等于东、北两条出境之路被朝廷封死,就算朝廷一时半会打不进天南,他们也展不开手脚威胁朝廷,像南梅野亭这种久经沙场的大将军会轻易放过到嘴的肥肉? 后面二、三、四条也完全在预计内,朝堂上那些文官虽然打仗不在行,揣慕人心比谁都厉害。 出乎意料的只有第五条。 伍重和高荣安一点不意外,相对于心狠手辣的陛下,野心勃勃的周家,南梅家族的选择无疑是上上之选。 …… 北齐皇宫壶天秘境。 沈渐瞧着谢灵,不解地问:“魔天怎么选择这时候进攻?” 魔天突然入侵确实相当蹊跷,表面上看起来趁御守谢家失势,军队未整合,突然打一个措手不及,仔细想来总感觉像给七阀解围。 如果魔天真的有心趁此机会击溃仙朝大陆,何不倾巢而出?毕其功于一役,偏偏只派出四位魔君,甚至没动用魔天最精锐的十二魔将。 谢灵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入侵处处显得诡异,好像有人自己与自己下一盘棋,每颗棋子落下,都显得意味深长。 “魔天突然进攻,受益方只有天南梅家。” 沈渐吓了一跳,“谢前辈此话何意?” “很简单啊!魔天一旦进攻,女帝唯一的选择就只能向梅家妥协,如此便可调动陇北、青阳两处大军赶赴西境,重新启用谢家某人出面,安抚原西北边军,再加上南梅家三万天南精锐,莫说区区四大魔君三四十万魔军,就算魔天率兵亲至,这场依托大陆本土的战争结局就已经定了。” “我要是魔天的话,会一直等待时机,看着天南梅家覆灭,再坐等天问楼与周家打个两败俱伤,到时大军一鼓作气入侵,就算周匹夫整合了北齐军队又如何?那时的仙朝就像被蛀虫掏空内部的柱梁,外层表面一旦破碎,梁柱必倾,整个房子还能撑得住?” 谢灵如今没了肉身,魂魄依附在壶天阵法上,只能夜晚在皇宫附近转悠,除了聊天也只能聊天了。 不过谁闯进壶天,他还是能借壶天本身仙韵,对其发动攻击,跟萧家那些躲在自家地宫的老不死有异曲同处,不同只在于,萧家老祖们的魂魄有金身依附,转移了人身小天地,因此保留有自身修为,虽说打了折扣,修为是实实在在的,而谢灵没有修为,剩下的只有眼界,如今这座壶天就等同人身小天地,他又无法全部调动。 沈渐皱眉道:“前辈的意思是,南梅家族勾结魔天?” 谢灵笑道:“谁知道呢!至少表象分析便是如此。” 沈渐摇头道:“我不信。” 谢灵道:“我也不信,天下局势纷乱复杂,谁知道呢!我只希望谢家不会被天下大势给淘汰罢了,谢家一直以来所作所为,都在向这个目标摸索,梅家何尝不是?” 沈渐道:“我会把这里所悟所得,全无保留交给谢拓。” 谢灵道:“那就先谢了,虽然谢某不知道你是怎么参悟到的其中仙韵,但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可能先祖们打开天地,进入这里时,就已经注定了后面的结果。” “前辈怎么会这样想?” 谢灵微笑道:“很早之前,天问老人就给谢家做过谶卜,预测过谢家之祸,他还说过,也许这方天地,便是创世之祖留下的一道改天换地的谜题,总有一天,答案会自己浮现出来,不管结果是什么?大家都只有顺流而动,而非逆天相向,这也许就是天问老人后来一直无心致力于消灭魔天的初衷吧!” 沈渐奇道:“天问老人难道和温老意见不统一?” 谢灵道:“天问老人只是一个称号,历任天问老人性格不同,决断也大不一样,当任天问老人确实不喜欢搅动风云,更主张顺其自然,所以与天问楼激进派向来分歧不小,这也是他为何倾向影阁的缘故。甚至有猜测,当代影阁之主,很可能就是天问老人本身。” “这又怎么说?” “你知道我兄长是上任御守?” “知道。” “影阁原本才是蓬莱仙岛最激进的一派,当年他们斩杀家兄,便是为了逼谢家交出这块天门柱基,然而从那以后,影阁行事便突然变了风格,所以七大家当时就有分析,影阁很可能换了主人,几十年前,能替代影阁之主有几人?最合理的推测,就是天问老人亲手掌控。” “他为何不亲手控制温老?” “天问老人年纪太大,肉身腐朽,没办法正面与温老代表的掌控派对抗,这个温老当年化身李言,撺掇柳氏先帝建凌霄阁,搞血契大阵,不就是想暗中操纵先帝,将所有仙将生死牢牢掌握手上。” 谢灵望向远方,仿佛望着曾经的峥嵘岁月。 “可他万万没想到,先帝临终前终于摆脱了他的意识蛊惑,毁掉了凌霄阁血契法阵,也想在死前亲手解决这个隐患,谁承想,让这老东西借尸遁给溜了。事实证明,先帝当年的猜测是对的,周氏的确是李言留下的暗子,不过天算不如人算,周氏如今敢当面与天问楼翻脸,想来也是找到了解除老东西蛊惑控制之法。” 第341章 声东击西 一个寒风飕飕的清晨,一支黑衣黑甲两千余骑兵,两千余步兵抵达了大名城下。 士兵们的枪尖在苍白的晨光下闪着冷光。 有辆战车走在队伍前面,上面放置着一张比人还高的大鼓,‘咚、咚、咚、咚’,敲击出低沉而有力的行军节奏。 他们来的时候,城门外正排满了骡马车队等候入城,虽然大名城已经失去作为北齐京城的功能,城里面依旧住着几十万人,吃喝拉撒,生火煮饭,依旧需要大量生活物资,蔬菜鲜肉,木柴石炭……都是每天需要从城外补充进城的必需品。 人们看到大批军队的到来,起初并不在乎,毕竟几个月前,王朝大军才光临到一次,那一次,声势可比这支小股队伍大多了。 当这支军队快要接近城墙底下,才有人恐慌起来。 ——这支军队规模虽然不大,但他们的骑兵骑的可不是寻常战马,而是稀奇古怪什么坐骑都有,一只长着翅膀,拖着蛇一样尾巴的怪鸟冲天而起,上面还坐着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 怪鸟飞到城门上空,投下的阴影几乎遮盖了天空。 城门楼上当值哨兵惊愕得目瞪口呆,全身簌簌发抖,手里的长矛差一点掉落,竟没有人反应过来叫醒城楼里偷空睡觉的当值将领。 怪鸟黑云一样俯冲下来,尖利的爪刺穿两名士兵厚重的铁盔,余势不减,将他们拖行出一段距离,这才停下。 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提起长矛,乘坐怪鸟而来的那人已抬起手臂。 方圆十丈内的士兵脑袋像西瓜一样凭空炸裂开来,红的是血,白的是浆,城门楼上仿佛炸开了几十朵旗花火箭。 等候进城的人们这才醒悟,连养家糊口的骡马大车也不管了,沿着城墙下的便道,远远逃开这座最近多灾多难的千年古都。 不断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跳上城墙,显然这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强者如云,能轻松跃上数丈高城墙的走兽就高达数十头。 可怜那位当值将领,还在睡梦中,就被城楼外飞过来的一记刀光斩破窗棂,隔墙取走了头颅。 前来攻城的这些人好像就没有留下活口的习惯,目力所视尽皆仇寇,不管对方是否放下兵器跪地求饶,他们同样挥起屠刀。 城门大开,五千黑甲军涌进城门,冲上城墙,沿着马道向城墙守军发动进攻,行动迅速而果断,出手干净利落。 只半个时辰。 城墙上数百守军和三千听到鸣金警示登城助战的大名守军被屠戮殆尽,城墙上到处可见残肢断臂,血迹斑斑。 留守大名城的这几千兵原本属于王朝各州调来适应训练的州府兵,战斗力本身有限,再加上给人突袭,对方杀人又如砍瓜切菜,未战先怯,如何挡得住这群如狼似虎远道奔袭的魔天精锐。 宰杀完留守士兵,四门紧闭,魔天士兵从四面八方冲下城墙,进入大街小巷,开始了无差别杀戮抢劫。 旧北齐皇宫。 谢灵登高望远,满面怒色,无奈他魂魄之身,无法借壶天之力对外界魔天入侵者进行反击。 “他娘的周匹夫,你他娘是猪啊!大名城要真落到魔天手上,他们一旦打通与北大陆通道,联手妖族,我看你周家王朝便将成为整个仙朝大陆覆灭的头号罪人。” 沈渐分身也一闪现身,他现在分身运用相当熟练,不差真身气象分毫。只是怕周匹夫等人发现他形迹,将来在进入曹家秘境时遇到麻烦,所以一直没有外出。 “魔天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大名城,周匹夫不是存世第一仙将吗?难道这都是柳氏帮他吹出来的?” “第一仙将个屁。”谢灵恨恨骂道,“魔天人一来,只会打地面战的他肯定把大军撤回了奇石峪一带,借奇石峪险要地形与魔天大军对峙待援。” 沈渐道:“周匹夫手上兵力不足,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他懂个屁,懂个屁!” 谢灵不停咒骂,一会问候周家列祖列宗,一会问候女帝,如果他肉身还在,沈渐都怀疑他会提着刀跑到周匹夫面前砍了他脑袋。 等他骂够了,方才缓缓道:“魔天一直以来第一目标当然是全面掌握仙朝大陆,然而多次征伐后,他们早就已经意识到一口吃下仙朝大陆是不可能的妄想,因此,早就改变了一些战略方向,他们是想先在这片大陆上打下一片可以联通妖族北大陆的大通道,联合北方妖族,再伺机南下,这也是当年谢家将北齐都城放在靠北的原因之一。” 沈渐道:“周匹夫不明白?” 谢灵怒冲冲道:“他怎么不明白,当年深入北大陆肃清勾结魔天狼族一部的将领就是他,不然霍石桥能有那头天元坐骑。” “他……”沈渐刚张开嘴,看见谢灵脸上愤恨的神色,便猜出了八九分,于是也没再问下去。 正如张高山所言,魔天血脉在退化,此消彼长,现在的仙朝大陆对魔天已经占据了无可辩驳的优势,魔天需要机会逆转,所以他们需要北大陆同样被仙朝大陆压制的妖族,只有两个处于劣势的族群联手的情况下,才能抵消仙朝日益扩大的优势。 天问楼显然也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以他们会在北大陆搅风搅雨。 周匹夫事实上也清楚这个关键,但他更希望借魔天之手尽快消除谢家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以便凝聚人心。 还有什么比丢掉一座前附庸国都城,数十万人口的鲜血更能凝聚仙朝大陆同仇敌忾之心的? 沈渐觉得自己真不适合掌握大权。 随意掌控千万人生死,他觉着自己从不具备这种魄力。 …… 奇石峪坐落在绵延千里的群山中,是通往王朝河西州的门户,周匹夫将战场选在这里,摆明了就是任由魔天绕过奇石峪,去攻占原北齐大半土地。 远道而来的魔天毕竟兵力有限,占领就意味着分兵,一旦分兵,主力军队战斗力自然降低,这就给向来以作战顽强的周家军分而歼敌的机会。 战略战术,向来是魔天短板。 历史上无数次入侵战争的失败,已经反复证明了这一点。 并不是说魔天上万年打仗没有进步,他们也在改变,战术上的改进,战略上的变化,然而根本不变的是统治基础。 魔天与仙朝不同,从不因时代更替更改变政局,魔天的地位亘古不变,十大魔君除了数千年前分离出去一个佛国,基本上地盘、统治方式就没有根本改变过。 换句话说,他们只有新旧交替,没有竞争,所以也造成了整个魔天贫穷、落后,毫无生机勃勃的大环境。 这种环境下,想要魔天、魔君们主动求变,以适应与仙朝大陆竞争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让魔天完全处于劣势的不只是本身血脉传承,还有他们固执而高傲的思维方式。 左路一脸焦急看着长案上的舆图,不停揪着下巴刚长出来的胡须,“大将军!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大名城几十万人死在魔天屠刀之下?” 周匹夫脸色铁青,坐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你有办法救援?” 左路道:“把上虞城就地驻扎那十万旧西北军派去大名城。” 周匹夫沉声道:“你认为他们多为旧齐人,救援旧都,便能重新提振军心?” 左路小声道:“总比把他们晾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强。” 周匹夫当然不会告诉他,不出半月,谢家便会离开大梁,前往云水国,而且按陛下新要求,谢家将重新选任家主,赶赴西北前线,暂领这支西北旧军,到时这支十万西北军便能北上收回大名城,再配合撤往河西的天南军沿西海北上,左右夹攻,切断魔天四十万大军后路,将这支魔天军队彻底消灭在仙朝大陆之内。 大名城的消失是有价值的。 从今往后,谢家不再独掌西北,少了大名城几十万遗老遗少,谢家在西北的影响力将很快被王朝的光辉覆盖。 第342章 大荒落 巨大的阴影覆盖大地,也遮住了北齐旧皇宫头顶光线。 沈渐眯起眼望向天空,与怪鸟背上所乘那名披甲魔修看了个对眼。 一张面如金紫的脸,瞳孔也渗透着金色光芒,脑袋很扁,身材极其魁梧,光看上半身宽度,就像半扇大户人家仪门门板,腰后交叉别着两把长刀,甲胄上束着金色锦带,两指来宽,上面绣有古怪的图案,金带随风飘扬,扬起万千气象。 沈渐居然看一眼便下意识明白了图案上是一种古老的文字,这些文字和他那次被长羽射中后,潜意识里见过的文字非常相似,仿佛与生俱来便学过。 这也许就是观象原始记忆中的文字! 掌天泽,耀光芒,普照万物,泽被苍生。 文字跃然眼前。 他不清楚魔天修行境界划分方式,不过从对方魔身天地来看,虽然整体气象不如自身星辰大海的浩瀚广阔,但数量似乎比自己要多。 那人连人带鸟俯冲下来。 谢灵一动不动,壶天之外的他,僅僅是一道有实质的投影而已,不能与别人战斗,别人也杀不了他,然而怪鸟扑下带起的强劲罡风,将他形体吹得支离破碎,飘然消逝。 沈渐分身不同,实打实的有自身小天地,如果受伤,虽然不殃及性命,但对本体肉身还是有相当影响。 他倒滑出去,瓦片翻飞。 怪鸟轰然落下,屋面晃了一晃,顿时四分五裂,整个大地在摇晃,四周光线扭曲,仿佛陷入了黏稠的湖水,激射的瓦片,崩塌的宫殿,所有的一切,变得缓慢,像一幅缓慢变化会动的图画。 辨空曾经利用金刚杵阵法制造过这种场景。 沈渐并不陌生。 那人伸直手臂,将掌心对准自己,然后五指紧握成拳。 一股古怪力量便从神识中由内向外爆炸开来。 沈渐忽然感觉这股力量再熟悉不过。 九重楼第一重‘烈爆’,用法不同的烈爆气劲。 心念刚起,那股力道便骤然消失,光线不再扭曲,所有事物不再缓慢。 怎么回事?观象出手了? 他很确定,观象根本没现身,眼前这位魔修的气象并未影响到他的沉睡。 那人一击未得手,也相当震惊,金色眼瞳死盯沈渐,用生涩的仙朝雅言问:“你是谁?” 沈渐双手伸向腰后,一把刀显化出来,两手各执一端,轻松笑了笑:“你又是谁?” 那人道:“大荒落。” 魔将以十二地支命名,大荒落代表巳位,地支古称,这种称呼的出处仙道院典籍上并未明确记载,极可能来自天外,就像天问楼以星辰命名队伍,而那些星辰的说法僅记载于典籍,头顶这片天空根本见不到。 “你是谁?你不是他们的人?” 他又问了一遍,明显刚刚的攻击,让他觉察出沈渐的修行与仙道不同之处。 沈渐道:“我在这里出现,当然姓谢。” 大荒落怪笑道:“谢家怎么可能教得出你这种人才。” 沈渐笑眯眯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大荒落反手握住腰后双刀,眼睛眯起。 那头怪鸟双翅展开,一声长嘶,扑腾翅膀便要飞起,沈渐下意识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怪鸟突然打了个寒战,后退两步,一脚踏空,从刚刚震塌的屋面坑洞栽了下去。 这…… 沈渐大感意外,大荒落也傻了眼。 这头怪鸟并非凡物,血脉根源与魔天一样,正是上古时期进入这方天地的神灵坐骑后裔,时至今日境遇与魔天一样,神性渐淡,实力也不容小觑,至少之前从未出现过被人一眼便吓得呆若木鸡的情况。 “你究竟何人?” 大荒落怒喝声中,强烈的光线从他身上散播开来,如烈日坠地,无比明亮。 让人睁不开眼的光线中,两道光芒一左一右交剪而出。 沈渐镇定不像话。 对方的气机他太熟悉了。 就算不用眼睛、不用神识,他也能从皮肤表面感受计算出对方体内周天运行,气劲强度,攻击手段。 这不就是锋芒!论劲气锋利,还不如自己无量境之前凝聚真气,倾力出手的强度。 如果以他现在的境界全力挥一刀,十之八九那两把刀半途就会自行崩碎。 “太弱了。” 沈渐都没想到自己嘴巴里面有一天会对别人说这种话。 相较于自己,大荒落对九重楼的运用确实太弱,弱到沈渐都不太相信他这点本事就能跻身魔将之列。 是不是连续参悟七阀天门碎片后,眼界高了? 他都没有拔刀,手挥了出去。 大荒落身上炽盛的光芒便变得黯淡,两把刀挥出的光芒骤然消失,呛一声,刀断了,刀尖跌落。 远处重新凝成形体的谢灵眼都直了。 啪的一声轻响。 沈渐的手落在大荒落的胸口。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落下时也如手指拈花般的温柔,就像清风拂过衣裳。 大荒落身体微微摇晃,看似浑厚不可破的甲胄就像被最锋利的刀砍在了上面,出现了一条裂痕,最让人惊奇的是——整个黑甲都出现不同程度的裂痕。 下一刻,甲胄就像由内爆开的砂锅,碎片激射。 甲胄下衣衫完整,却有一条条细小的血痕渗透出来。 大荒落一步步后退,每退一步,宫殿便整体下沉一分,等他退到屋檐边沿,大殿竟然已经整体被他踩进了坚实的大地。 他的脚也落到了殿前广场上,地面轰然踩出一个深坑,他看着沈渐神色震愕:“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问同一个问题。 “不用问,他叫沈渐。” 远处飘来一个声音,嗓音清亮。 “幽牙阳景。” 哪怕只是一缕投影,谢灵都生出了鞋底抹油的想法。 沈渐身形骤然虚化,壶天内真身强行收敛心神,将分身阳神收回。 “走这么快干嘛!” 幽牙阳景在沈渐分身消失前出现。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神通,一缕神识竟然附在了沈渐收回的分身上,无视壶天禁制,来到他面前。 神识凝成了人形,并无气机波动。 也就是说这缕神识只能用于交流,不存在威胁。 沈渐镇定了一些。 他知道除了自己,想进入七阀联手打造的禁制天地并不简单。 哪怕魔天来了一样。 “没想到巅峰榜二号人物也来了。” “我对战争向来没兴趣,我为你而来。” 幽牙阳景说话跟他的刀一样,简单直接,不拐弯抹角。 “为我?” 这回轮到沈渐惊讶了,他没想过,除天问楼外,魔天居然也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第343章 邀约 他低头看了眼龟壳般的小岛,又看着盘膝坐在那里的沈渐,微笑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来见你一面。” 沈渐内心起了些许波澜。 他自信潜入北齐旧皇宫除了魂魄谢灵,没人知道,就连天问楼的人都以为他死了,魔天又从何得知消息。 不过他很快平静,说道:“我不觉得有必要。” 幽牙阳景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外人为何会认为你已经死了,就连蓬莱仙岛那种得天道玄机的地方,也没搞明白你是死是活。” 沈渐看着他,没问。 跟观象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最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别人想说的你不想听他都会说,不想说的,你再怎么问他也不会告诉你。 幽牙阳景没浪费时间,说道:“因为蓬莱仙岛的天目出现了问题。” 不过他高看了沈渐的知识面,天目是什么东东,对方根本茫然无知,所以不得不浪费口水普及下天目。 沈渐盯着他:“原来你们在蓬莱仙岛上也有暗线?” 幽牙阳景撇了撇嘴角,道:“时间有限,没法跟你闲扯太多,你只需要记住,你若想全部得到天门碎片中的神意道韵,神明天下这边,你只能跟我合作。我在外面给你留了件信物,等你到了那边,可信物与我联系。” 沈渐道:“我如何相信你?” 幽牙阳景淡淡道:“这世上看淡权力的不多,若不想坐井观天那只蛙,你能够合作的不太多,总之我可以肯定,你我有生之年,战争肯定解决不了问题,女帝别想,温未别想,陆青别想,我父亲也不可能。” 沈渐从他的话里面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温未多半就是天问楼温老的真名实姓,但他提了这么多人,居然漏掉了一个天问老人。 他记得王郎说过,幽牙阳景很直接,不太说谎,这么重要的人物故意漏掉,是不是意味着,天问老人正如谢灵说过那样,不愿发起战争,希望用平和的方式解决仙魔争端。 与魔天合作,无疑是其中一种方法。 最好的合作者,当然是志同道合之辈。 沈渐想知道的东西不止这些。 然而他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趁着幽牙阳景留下的神魂尚未消失,问道:“澜月怎么了,她还好吗?” 幽牙阳景目光闪动,颇感意外。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身形化作灵光点点飘散,只留下一句: “她很好……” 清亮的声音回荡着,沈渐满脸都是遗憾。 …… 大荒落呆呆地望着近处的幽牙阳景,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嘴巴里面一直冒血,不断涌出的污血堵住了喉咙。 幽牙阳景瞪着他,说道:“真以为仙朝内乱无人,你们就能在此为所欲为?” 大荒落只能摇头,他知道这位魔天继承的强悍,不喜欢与人打架的他,一旦出手,很少留下活口。 世上除魔天外,也少有他杀不死的强者。 幽牙阳景道:“这里的禁制你打不开,杀光大名城的人,也只会让整个仙朝大陆更加团结,我劝你收兵离开,坐上你的船,赶紧回去,下次再见到沈渐,直接磕头认输。” 大荒落总算吐光了喉咙里的瘀血,用干涩的声音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幽牙阳景道:“嗯。” 大荒落道:“君上派小的过来,尝试带走仙石,就这么走……” 幽牙阳景道:“这明明就是周匹夫设下的一个圈套你不明白?我甚至怀疑,整个仙朝大陆动乱的消息就是他散布,君上远在神明之天自然看不清楚,你们身处其中,还看不出一切都是诱饵?我敢保证,不出两天,你们就会被仙朝数十万大军合围。” 大荒落怔了怔,说道:“用不用小的派人通知几位魔君大人?” “可以。”幽牙阳景面无表情,“至于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情,你只管撤退,他们吃了大亏,不更显得你有先见之明。” 大荒落道:“公子的功劳,小的不敢争抢。” 幽牙阳景望向宫墙外,城中火光四起。 “还愣着干嘛!通知你的人收兵撤退,至于功劳,我拿来没用,回去之后,你自行邀功即可,最好不要提今晚之事。” “喏!” 大荒落挥手,一道明亮的光线直冲天际。 这是他的撤兵暗号。 魔天虽说战略战术上没太多建树,令行禁止方面却强过仙朝大陆太多。 号令一出,即使正抢掠杀戮上头的魔修士兵也立马停下,一窝蜂朝西城方向涌去。 幽牙阳景飘上皇宫最高处屋顶,冷眼看向出现在附近的谢灵,讥讽道:“斗了这么些年,没想过你会死在内斗之中。” 谢灵叹着气,望向远处,喃喃道:“谢家人的诅咒,这就是命。” 从他往上数,历任家主大半英年早逝,未得善终,死在与魔天手上的,僅占十成中两成,一成死于妖族刺杀,七成死于了仙朝内战或势力争斗,于谢家而言,的的确确是诅咒。 他接着道:“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座城会被魔天拯救。” 幽牙阳景淡淡道:“无论我们还是你们,醉心权势者太多,这天下不乱才是怪事。” 他听到谢灵叹气,又道:“包括你谢灵在内。” 谢灵面有愧色,死过一次的鬼魂总是比活人更听得进劝,也更能体会。 幽牙阳景甩手抛过去一件东西。 谢灵接在手中。 “帮我转交给沈渐,最好等他出来之后再转交,别让他误会里面藏有玄机,让他分心。” 谢灵称是,毕竟让大名城免于一场血洗已是对谢家的无量恩情,这点小忙他无法拒绝。 幽牙阳景很快便离开了皇宫,不知去了何处? …… 沈渐再次见到谢灵已经是很多天以后,那是他走出谢家秘境的日子。 谢灵把幽牙阳景留下的玉佩交给了他,神情萧索。 沈渐道:“前辈用不用修炼一些鬼修之道,稳固魂魄?” 谢灵摇摇头:“没用,我当年将自己和谢家秘境捆绑,已经断了鬼修之路,若干年后,魂魄便会消散在壶天,成为它保存力量的养分,这是谢家每个横死家主的宿命。” 沈渐只能安慰:“我想谢拓会在前辈离开前,回到这座城,这一点我也会帮他。” 谢灵道:“我不希望小拓承担家主责任,做自己就好,至于谢家其他人,贪栈权力也好,重建谢家也好,让他们自己去做。” 他微笑着叮嘱:“告诉小拓,这是我对他的最后一个要求。” 第344章 缺少江湖经验的雏儿 荥州虽然不大,却是王朝最有名的修行朝圣地之一。 这里有灵道宗和曹家两大仙家,相距也不远,都以擅长炼器而著称,所以这里有仙都也没有各种仙家商铺,也是朝廷唯一恩准,允许公开售卖仙家法器的地方。 琅琊城原本也是可以公开售卖此类物品之地,只不过那里原本不属朝廷管辖。 朝廷与七阀翻脸,对北齐、天南、琅琊城、南淤国影响不小,但内陆各州完全没任何变化。 神仙打架,祸不及民间。 荥州城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夕阳西下,炊烟照常升起,三三两两呼朋唤友,汇聚大街小巷的酒馆勾栏,放松一天劳作的心情。 ‘过三巡’是城里最有名的酒馆,没有之一。 大多数酒馆有名在‘贵’,而过三巡反其道而行之,主打一个性价比。 酒馆只卖三样菜,清汤鱼丸,酸汤鱼丸,红烧鱼丸。 酒也只有一种,荥州春。 鱼丸就是荥州城郊荥水捕上来的鲤鱼做的,相当普通,酒也是这家馆子自酿。 生意好的关键在于味道好,价格公道。 太阳还没落坡,馆子里面十几张桌子已经被客人占满,老板还在屋檐下面临时加摆了两桌。 沈渐就坐在屋檐下面,用神通稍微调整了一下容貌,点了个酸汤鱼丸,要了壶荥州春。 之所以没有直接闯进流花谷,还是因为整个流花谷都被朝廷官兵围了起来,没有内应,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什么情况? 好在离开藏龙岛时,曹十三给了他几张符书,便于联络留在流花谷的人。 街道那边走过来一名圆圆脸,身材也圆圆的年轻人,相貌与曹十三有几分相似,境界差得比较远,刚刚入道。 曹家道境洞宫以上全都撤往了云水国,留在流花谷的大多修行资质普通,对朝廷来说没什么价值。 不用怀疑,这人一定就是他联系的曹十八了。 他是曹十三堂弟。 圆脸小胖子站在过三巡酒馆门外,眼珠滴溜溜转着,想从喧闹的店堂里找出要找的人。 沈渐没有主动打招呼。 这家伙一看就知没经验,他不敢贸然显露身份。 酒馆生意向来火爆,伙计也不像其他地方热情,曹十八站了半晌,伙计在面前走来走去,没谁主动招呼。 他只能看向屋檐下两桌,恰好沈渐身边还有个空位。 空位其实是沈渐故意留下的。 小胖子走了过来,一脸的不乐意,虽说修行境界不咋地,毕竟也是七阀子弟,平常吃饭喝酒都不会选择太过家常的地方,拼桌这种事情,活了二十几年更是从未做过。 “有人吗?” 他指了指沈渐旁边空着的位置。 同桌的另外两位客人看起来也修行过几天,他们刚才也是后来拼桌,拼桌的规矩大家约定俗成,第一个占座的最有发言权,所以他们没说话。 沈渐翻了个白眼,大口喝着酒。 选择在这种地方跟曹家人见面,他就是怕朝廷暗中监视,当然这是肯定的,朝廷不监视那才真的怪事。 曹十八毕竟出自七阀家族,纨绔素质与生俱来。 又是修行者,怎么可能忍得了别人白眼。 一巴掌拍在桌沿上,桌上汤汤水水都溅了起来。 另两位客人反应迅速,闪身便退。 沈渐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个结印,一道气墙挡住溅起的油汤,怒瞪对方,喝道:“你这孙子讨打!” 曹十八开始挽衣袖,嘴上骂骂咧咧。 伙计好象这种时候才能见到人,赶紧过来劝架。 曹十八心里面有事,不想惹麻烦,正准备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果沈渐眼睛一瞪,又骂道:“你他娘的以为你是曹家人啊!敢在荥州城耍横。” “呵!小爷就是曹家人。” 这下伙计劝不住了。 曹十八挥拳砸向沈渐面门。 出手不算快,力道也不猛。 沈渐双手叠放,五指伸展挡在面门前,拳头正中掌心,将他整个人打得倒滑出去。 他将自己的境界伪装成入门筑炉境,表演恰如其分。 小胖子身后确实有尾巴,境界约莫在道境洞宫,看样子是一位很擅于风水驾驭的修士,两人交手时,他正靠在街边廊柱下,一脸轻蔑不屑。 沈渐退却的方向正好与监视者相反。 不等曹十八及时收手,他拙劣地驾驭起一件以前从东柳山那里弄来的法器,一把像发簪的飞剑,品级相当一般,破空刺向小胖子。 曹十八的眼里出现一抹寒意,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飞剑,含怒一弹。 发簪像炼焦的木炭,变成粉末,簌簌而落。 身形化作残影,数十道祭出的法宝如影随形,跟随身影后面。 沈渐疾退,拐了个弯,拐进旁边一条小巷。 他很确定,监视那人并未跟过来,显然那位对冲突不感兴趣。 曹十八刚追进巷子,就被沈渐一把掐住脖子。 “别闹,我就是跟你联系那个人。” 曹十八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怔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 沈渐松开手,神识散开,在巷子里面弄出些动静,太安静很容易让监视的修士察觉不对。 “现在流花谷看守严不严?” 曹十八抚摸着脖颈,小声道:“有几个将军轮流看守,除了外围驻扎着军队,也没管得太严,曹家人进出无碍,作坊照常运作,只是少了长老们,高阶法宝都停了,只打造些普通军械和普通法器。” “你不知道有人跟踪?” “不知道啊!”曹十八看起来很惊讶,“我们平常也经常出门,来荥州城不是一次两次,从来没发现有人跟踪。” 他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会有十三的符书?” 沈渐干咳了两声,道:“我姓王,王张,十三是我朋友,过命的交情。” “你是琅琊王家人?” 曹十八差点扯开喉咙喊出来,好在及时压低了嗓音。 他不知道的是,沈渐已经在旁边筑起一层屏障,即使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 沈渐嗯嗯点头。 这小子完全是个雏儿,不但没有江湖经验,别人说啥,他还相信啥! “怎么才能不惊动旁人,进入流花谷?” 曹十八道:“简单啊!换身好点的衣服,跟我往里面走便是。” 沈渐真想把他扔到西北战场,这种世家子弟就是缺操,缺操练。 “给你说了,有人监视,我俩只要一走出去,肯定被人盯上,得想别的办法。” 曹十八想了想,道:“城里面还有十好几个我认识的曹家人,等会我去逛上一圈,肯定能找到他们,到时你直接过来,我就说你是谷溪曹那支的,他们住得远,那一支有七八百人,大家很少来往,谁都不认识,到时再一窝蜂回流花谷,谁还能看出蹊跷。” “监视你们的人不识数?” 沈渐总感觉这家伙出馊主意。 曹十八咧嘴笑道:“没法点数,出来十七八个,可能当晚回去的就六七个、十来个,就算有人监视,谁能搞得清楚。” 沈渐立马知道这些家伙进城干嘛了! 第345章 还是一脚踩进了坑 主意倒是不错。 看来纨绔子弟也不全是蠢货。 曹十八忧心忡忡道:“你这家伙去我们曹家干嘛呢?” 七阀有合作也有分歧,该防还得防。 沈渐只能含糊不清:“老曹有交代。” 这种话怎么解释都可以,关键看听的怎么想。 曹十八道:“莫非十三藏了什么重要物件?” 沈渐道:“天机不可泄露。” 他催促道:“别再聊了,时间长了外面那人会起疑心。” 曹十八道:“嗯。” 他点点头,才刚点到第二次,左眼一黑,一股血腥气从鼻腔直窜喉头。 沈渐的拳头不偏不倚砸在他左眼上。 “你……” 一个字没说完,小腹又挨了一脚,痛得他身子虾米般弯了起来。 “行了,这种伤正好,有人问,就说你被人偷袭抢了几件法宝。” 沈渐说完马上开溜。 他知道以曹十八这种纨绔公子该死的自尊心,什么都不会跟别人说。 但必须防朝廷派修行仙识的高境翻捡这家伙记忆。 所以最后八个字才是关键,这是他刚从谢家那块天门构件中,以仙韵回溯得来的神通。 ——只要有人敢偷偷翻拣曹十八的记忆,就会得到一段挨打的错误画面,倘若那人境界不够仙境,这段画面还会根植在仙识中,成为隐患。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荥州城的繁华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渐换副面孔,身着锦衣华服,迈着轻快的步伐,穿梭在喧嚣的街市上。 他的目的地,是这座城市中最有名的青楼——玉香斋。 玉香斋前,一排排红灯笼高高挂起,鲜艳的色彩与周围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推开门,丝竹之声四溢,香气扑鼻。 他踏着蜿蜒的长廊,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厢房。 房间内,曹十八正坐在一张红木桌旁,眼睛上的淤青已经消了,原本沈渐也打得不重。 他穿一件翠绿的锦袍,脸上流露出微笑,笑盈盈地招呼着他。 同一张桌子旁还坐了四五名同样年轻的公子哥。 屋子里桌子不止一张,另外一张桌子也坐了四五人,看样子都是曹家人。 沈渐上前,两人亲切地拥抱。 “老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曹十八问道。 “托您的福,一切安好。”沈渐微微一笑,回答道。 两个家伙也就演戏。 这群曹家子弟纷纷起身招呼,其实大家都不认识,曹十八先前提过,只道这人模狗样的家伙真来自谷溪曹一脉。 谷溪曹属于曹家比较边缘化的一支,先人曾离开过流花谷,远赴北方延续了一支曹家香火,专门以炼器为生,一度生意相当红火,当时整个大陆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国,王朝采取分封制,对七阀的约束并不强。 后来各国征伐,这支曹氏也属于倒了血楣那一类,但凡支持的国家在征伐中都成了输家,只能惶惶如丧家犬逃回流花谷。 好在曹家并未计较,将谷溪地划出一片给了这支回归的曹氏,此后就专门承接主家分配来的一些零活,在曹家地位不高。 酒菜摆满了桌子。 他们都是曹家的子弟,一个个都显得精明能干,境界相当普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家子弟开始谈起锻造上的事情。 沈渐细心聆听,偶尔插上几句。 他发现,曹家子弟大多都在抱怨,毕竟他们被家中老辈抛弃,留在流花谷,没日没夜帮朝廷做苦力,虽说收入上倒是亏待不了,但心情不美妙那是自然而然的。 就在谈得正酣之际, 一个娇媚的女子走了进来,一袭粉色的纱裙,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 她是这里的头牌,也是荥州城最有名花魁。 地方花魁自然比不得京都教坊司十二花信风,这个比不得,指的不是脸蛋身段,而是气度、与生俱来的自身气质。 “这位是花魁玲玉姑娘。”曹十八介绍道。 沈渐微微点头,心中暗自好笑。 莫非谷溪曹就这么自闭,家门口边上的青楼也没逛过?用得着多此一举。 曹十八感觉尴尬,讪讪道:“绍哥不是说很少出来玩吗?我只道你不认识。” 沈渐道:“确实没来玩过,外出游历一段,回家才没一年。” 魁姑娘微笑着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说:“奴家就让妈妈给各位安排几个不错的人选,若不满意,一会可以去楼下自行挑选。” 有酒,有肉,有美人。 酒酣,笑语不断。 欢乐的氛围中,夜渐深。 曹十八还是谨记事情的,并没有放开怀大喝特喝,见天色已晚,起身道:“我今天得回去,明儿一早得去工坊。” 三四名曹家子弟起身,同样的理由。 大家都习以为常。 以前也一样,每个曹家成年子弟都有一份事情做,只有像曹十三那种特别受重视的曹家子才比较自由,事情也多在管理和生意上,偶尔会下下工坊,按兴趣炼几件喜欢的法器。 炼器本来就曹家修炼的一部分。 起身人当中就有沈渐。 荥州没有宵禁,也不关城门,内陆很多州城都一样,一行人出城,马上御风疾行。 流花谷不远,百十来里,于修行者而言也就一炷香工夫。 夜色中的大山显得苍茫巍峨,笼罩薄雾。 水声渐大。 就看见群山间一条湍急溪河奔涌而出,河水奔流处的山巅之上,影影绰绰可见一座座军寨,时不时有光反射,兵器的寒光。 可能是军寨围墙较高,山下看不见寨中灯火。 山谷前也没有人把守。 当他们走进山谷之后,天突然亮了。 亮如白昼。 一盏孤月悬挂,离地很近。 皎白的光芒把众人照得纤毫毕现。 大家都是修行者,对这种异像并不陌生,然而让大家惊异的是,明明朝廷只留下了几个道境天元将领在此,怎么可能造出如此气象。 曹十八眯起眼望向天空那盏孤月,光线太强,看不清后面有什么? “你们什么意思?” 光芒外有人说道:“没什么意思,临时检查,怕有阿猫阿狗混进流花谷。” 这人的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沈渐嘴角勾起笑意。 三名仙境,气势恢宏,明摆着不是冲这帮曹家子弟,而是针对他这个不速之客。 而且这些人绝非仙将。 只有一个解释,天问楼。 至于为何天问楼与朝廷再次携手,沈渐不明白,也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放手一搏。 第346章 天问楼的如意算盘 曹十八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三人中沈渐只见过燕芹。 开口的也是他:“你家祖宗。” 曹十八怔了怔,破口大骂起来。 事实上燕芹并没占他便宜,与来同来的两人,一个叫萧河,一个叫曹无明,曹无明正是曹氏一脉,要细数起辈分,他比曹家在世老祖还要高出个一两辈。 曹无明可不会对旁支晚辈客气,一挥手,便有数道劲风卷出,劲风中夹带着金色光芒。 一众曹家子弟被劲风卷起,噗通噗通一个接着一个掉进溪流,只留沈渐一个。又凭空生出一座金光闪闪的阵法,各种各样的床弩石砲应有尽有,将沈渐围了起来。 一语成阵。 沈渐也从阵法气息中猜出这位矮胖中年人的来历。 强敌环视,他弯下了腰,双手伸向腰后,紧紧握住了凝现出的窄刀两端。 燕芹淡淡道:“明知打不过,一意孤行,是为不智。” 沈渐道:“总好过当你天问楼工具。” 曹家子弟正从冰冷的溪水里面爬出来,听两人对话,越发心惊,现在才明白对方那句‘你家祖宗’真不是骂人。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被阵法围住的沈渐。 有人小声问: “十八,那家伙究竟是谁?谷溪曹的人,怎么可能让天问楼亲自出手?” “你这胖子隐瞒了什么?” …… 曹十八答不上来,此情此景,让他无比确定这个手持曹十三符书的家伙肯定不是王张,至于是谁?他也想不出来。 燕芹道:“温老诚心邀请。” 沈渐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信。” 燕芹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萧河不耐烦道:“说那么多有用,打一顿,绑起来,到了岛上,有的是办法让他就范。” 数道清冷却凌厉至极的剑意从他身上飘出来,向着山谷溪流而去,所过处,天地共鸣。 曹家子弟不得已主动退却,踩水御风,退到了溪水对岸。 山上驻扎的朝廷士兵一点动静没有,对山谷下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沈渐也看出了这人的根脚。 铮一声,仿佛绷紧的琴弦突然断了。 夜风中,沈渐孑然伫立。 飘动的鬓发梢闪过一串火花,这是刀意与剑意的碰撞。 萧河瞳孔骤然放大。 他感受到了对方刀意的凌厉,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对方体内那股磅礴而充沛的气机。 曹无明的阵法转动起来。 燕芹手中拿着一根闪烁着神秘光芒的笛子,他轻轻吹动,空气中弥漫着宛如夜莺歌声的悠扬之音。 身体周围开始出现奇异的阴影,这些阴影如同鬼魅般在夜色中跳跃,试图将沈渐困住。 萧河手持长剑,剑光在夜色中闪烁,如同划破黑暗的流星。 剑意如流水般连绵不绝,锋芒闪烁间,仿佛能看到湖光的反射。 他试图用剑气织成一道无法突破的网。 曹无明祭出的阵法梦幻般旋转,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山谷。 数件法宝如星辰般在身周跳跃,他轻轻挥手,弦音齐奏,矢如流星。 而沈渐,只有一把刀。 但他的刀却充满了力量和决心。 刀出鞘。 刀光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八面出锋。 燕芹的鬼魅阴影,在刀光锋芒下薄纸般破碎。 萧河的剑网,被一条条惊人刀光的弧线,切割得支离无依,剑光在刀光黯然失色。 曹无明的法宝大阵,遭遇了一场席卷而来的龙卷风,密集如雨的箭矢、石弹,以及缓转的一排排弓弩、石砲泡沫一样消散。 他们的战斗震撼了整个山谷,急流的声音在他们的呼喊和法宝的碰撞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他们的战斗仿佛是仙境中的奇迹,山谷中的每一颗石子、每一片树叶都被他们的力量所震撼。 他们的战斗如同夜空中的流星,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他们的战斗是刀光剑影的交错,是阴影与法宝的碰撞,是急流与山石的交响乐。 他们的战斗仿佛是天地间的壮丽景色,是仙境强者的壮志豪情。 战斗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沈渐依然独自站在原地。 燕芹、萧河、曹无明却已被刀势震撼。 一个个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沈渐没有停止,还在挥舞着他的刀。 刀刃在夜色中划出一条条明亮的弧线,纵横交错,毫无章法。 他的刀挥向燕芹,挥向萧河,挥向曹无明。 他们动了起来,在刀光中跳跃,呼喝声在夜空中回荡。 战斗还在继续,他们的力量还在碰撞。 他们的身影在夜空中跳跃,气机碰撞声震彻整个山谷。 …… 曹家子弟已经退出很远,几乎登上了谷口旁的高山。 大家的视线都被山谷中战斗吸引,眼角余光无一例外都瞄着曹十八。 他也很无奈,两手一摊:“十三把专用符书交给这人,你们说我能不帮衬。” “不是帮不帮的问题,问题是这人谁?” 曹十八这回很干脆地道:“他说他就王张。” 马上有人出声反驳:“不可能,我与十三去京都送货那次见过王张,外表易改,气象完全不同。” “下边那三位都算仙境强者吧!” “一人战三位仙境强者,你觉得我们同龄人谁能办到。” …… 山巅上也有几人站在夜幕阴影中。 “真是沈渐?” “多半是了。” “这年轻人几年前才从仙道院出来,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是啊!你说他杀死太子还有迹可寻,毕竟太子曾在九院问道输过,哪怕得了气运,毕竟气运稀薄,加上炼化不完全,输,也在情理,这对付三位仙境强者,就有点夸张了。” “要不然天问楼怎么可能派出三名顶尖人物?” “人比人得扔。” 他们都是朝廷派来的青壮派将领,全部出身风林火山四院,算起来也算沈渐他们这拨前辈学长。 …… 轰!!! 沈渐身影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出了一道虚影,重重撞在山壁上。 山石崩塌,隆隆滚石将一切声音都压了下去。 燕芹立冷笑道:“没有骆老道帮你,我看你今天用什么办法逃走。” 上次在藏龙岛,他们并不认为打败他们的是沈渐,也不认为他能操纵那座七杀阵。 这么想也很正常,就算李素梅也不会相信沈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境界突飞猛进,操纵一座剿杀数名仙境的无双杀阵。 第347章 该来的总会来 无数若隐若现的刀意出现在崖壁。 月光落在刀意上,闪闪发光。 那轮月是燕芹的灵契法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对战时使用过。 月光所照之处,他可能随心所欲制造出阴影。 而他的阴影却无法穿透刀意。 萧河剑意和曹无明的弩砲阵同样穿不透,不过还是严严实实将沈渐罩在了里面。 在别人的视线里,沈渐就像一只发光的萤火虫,散发着刀光。 他们在僵持,谁能够坚持得足够久,谁就能获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这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境界?” 萧河被分派到这项任务的时候,相当不情不愿,甚至看不起所针对的目标。 蓬莱仙岛并不全都是温老那种激进派,像天问老人属于顺其自然派,因此在他掌权的两三百年光阴中,天问楼几乎不明面参与仙朝大陆任何纷争,也只有几十年前,温老化身李言,埋线布局;也只有影阁以杀手身份,保持着仙朝大陆各方平衡。 萧河、曹无明这些人又属于中立派,除非蓬莱仙岛祖师堂统一意见,否则他们不会参与任何一方的单独行动。 只不过随着天问老人年老体衰,闭关不出,顺其自然派不再冒头,总执温未强势,掌控了祖师堂议事,中立派自然有所侧重。 四灵朱雀组折翼,温未从天问老人干扰天目的行为推断出沈渐没死,而且这位不问世事的老人很可能推衍出了什么秘密,所以他才果断要求中立派两位名宿亲自出山,守株待兔。 曹无明想了想,说道:“我只能看出顶多仙境,修行近魔非道。” 燕芹道:“他很大可能性得过王郎真传。” 萧河颔首道:“难怪刀意如此强悍。” 燕芹道:“王郎也被陆天师逼进幽冥,受伤极重,短时间很难再出来搅风搅雨。” 天地灵气变得极其紊乱。 各种各样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背贴山壁的沈渐身前不断飘起火星,清脆的碰撞不绝于耳,身后山崖不停坍塌。 …… 山顶上响起军营号角,凄厉而急促。 沈渐在军中呆过,自然清楚这种号角是紧急撤离的信号。 坍塌的山崖很快就逼近了军营,数百士兵衣甲不整,正拖拽着沉重的装备向山的另一面撤退。 山巅上围观的就有一位仙将,镇守蕲南州的田铸,他也是朝廷派来监督天问楼这三位的,天问楼与朝廷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关系,周匹夫将天问楼北斗星君赶出大名城,只是女帝与温未演的一出戏。 戏要往真了演,唱戏的人就不会知道他在表演。 所以大名城中周匹夫向卓隐元动手是真,如果卓隐元当时真的一步不退,周匹夫完全不在意把他的尸体留在北齐皇宫外。 温未也决不会抱怨半句。 “真他娘的。” 田铸小声骂道,也不知道他在骂谁? 虽然他也是专修武道的仙境,打心眼里却对山上人有着极深的成见。 当年他就是支持开国先帝爷清算五宗七阀的支持者,女帝打压七阀,确实很合他的意,但他依然不满意抬高天师道和天问楼地位。 “赶紧的,让所有军队往内山撤离,奶奶的,这些山上人眼里,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人。” …… “沈渐,抵抗是没有意义的,跟我们走,以你的能力,天问楼不会对你做什么?” 燕芹一掌遥遥拍下,巨大的阴影将沈渐身前刀意屏障压出一个手掌般凹痕,迅疾弹回,铮铮数声响过,几道剑意趁虚而入,将沈渐身体割得鲜血长流。 “怎么办?” 沈渐神识在问,问的是观象。 罡风如刀,放眼望去巨石乱走,树木倾倒,断枝落叶乱飞,又被激荡的气机切割成碎片,缭绕崖间,根本无人能站在近处。 “总要走一趟,早一点得到天目道韵,对你真正参悟炼化碎片有极大的帮助。” 观象语气平缓得像没事人一样。 沈渐忿忿不平:“你就不担心我给姓温的活剥了?” 观象道:“现在没有哪一方势力想杀你,你的表现,已经足够让他们认定,你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天选之子。”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会像千钟一棠那样?” “不,魔天、女帝、姓温的都不是那种甘居人下的人,在权力和完成祖宗心愿两者间,他们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那你还要我去?” “到了这个份上,先面对三者中最弱那个,总比你一上去就面对魔天要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沈渐总有点意难平。 他盯着那轮孤月下的燕芹:“我不会跟那姓温还是姓李的死老头谈判,我不相信他。” 燕芹微笑,淡淡道:“你想和尊老直接谈不是不行,你只要跟我们走,我会传信仙岛,向祖师堂提出要求。” 萧河长剑一振,剑意收敛了几分,朗声道:“我可以承诺,如果尊老愿意,我可以保证温未不能接近你。” 曹无明也开口道:“曹某同样可以保证,即使尊老无法出关,我也可以担保你选择祖师堂别的合作对象。” 燕芹目光闪烁,闭紧了嘴。 萧河一扬手,一件银蛇般的法宝来到沈渐跟前,品级相当高,仙兵,显然是前人所留遗物。 “你自行将剑索束缚身上。” 沈渐神识扫了遍这件法宝,明显属萧河灵契物,与镣铐锁链作用差不多,能锁住体内真气。 他看着对方,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翻脸?” 曹无明道:“继续下去你得到的结果比现在更不堪。” 燕芹扬了扬手,那轮明月缩小数十倍,落到掌心,一步便来到沈渐面前,看着他的脸道:“其实温老没你想象那般不堪,你对他有成见,也因为张高山而已,七阀与蓬莱仙岛的旧日恩怨,等你上了岛自然有人告诉你。” 沈渐还是梗着脖子道:“你们行事太没信用。” 燕芹哈哈大笑,说道:“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那样,长羽曾两次射伤过你,你不也杀了他报仇,天问楼不计较个人恩怨,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沈渐表现得相当犹豫,迟疑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在满脸挣扎中将手伸出了屏障,握住了那条银蛇,蛇鳞骤然竖起,像一片片晶莹透亮的锋利银片。 银片刺入他的掌心,血流到银蛇身上,蛇身化作一条条细线,如水银倒流,渗入了他的皮肤,须臾间便消失不见。 他看见萧河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第348章 前往仙岛 燕芹还是相当尊守承诺的,至少他当着沈渐的面向蓬莱仙岛发了符箭传书,而且上面有萧、曹二人的署名,内容的确是请天问老人出关,与沈渐见面。 这也不出沈渐意外。 毕竟天问楼有求于他,参悟天门碎片仙韵,正如无法强按牛头喝水一样,只不过沈渐参悟完毕,会不会被温老卸磨杀驴,这就很难说了。 而且沈渐也相信,温老肯定更觊觎他脑子里其他道诀。 蓬莱仙岛上修行天才无数,一旦拥有了七阀控制的全部道诀,他们将来的成就完全可以预料,然后被温老这种野心勃勃的老家伙利用,若干年后,不僅七大家不存,朝廷不存,五宗也会被天问楼吞并。 他再在也只能相信幽牙阳景的暗示,把希望寄托在天问老人身上,当然不是全部。 他们离开荥州,居然乘了辆相当普通的马车,而且也没见他们向流花谷驻军交代封锁消息。 不合理! 沈渐只能这么想。 以这三位的境界能力,不说拉着他缩地瞬移,至少带着他以法宝御风并不太难,仙境之后御风消耗微乎其微,谈不上节省体力。 他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萧河和曹无明,眉毛都快皱到了一起。 萧河看着他道:“你不放心?” 沈渐认真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动。” 萧河道:“每个人都有无法选择的时候。” 沈渐拿起桌板上的酒,小口啜饮。 他能感觉到驾车的燕芹一直在用仙识窥探着车厢里面。 这也说明蓬莱仙岛从不是铁板一块。 沈渐道:“我尤其不喜欢被人利用,就像你们现在这样。” 萧河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下意识地活动着手指。 曹无明忍不住道:“我们只是不想拎着你在空中飞来飞去,这样有损自尊。” 他说的话连身旁的萧河都在皱眉。 沈渐打了个哈欠,抬起手拍了拍嘴,懒洋洋笑道:“你做买卖的本事比仙朝大陆曹家子孙可差太多了,我还以为你们曹家天生就会做买卖。” 曹无明也在皱眉,道:“这跟做买卖有什么关系?” 沈渐道:“做买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脸皮得厚,瞎话张口就来,而且还能用瞎话说服别人。” 曹无明脸色也沉了下去,道:“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沈渐道:“我要是不重要,能让你们故意钓鱼,几位是打主意让我的朋友从曹十八那里得到消息,然后成群结队来救我?” 曹无明望了萧河一眼,讪讪道:“那样对我们有何好处?” 萧河道:“家里担心你故意使怪,当然得多留些把柄在手上。” 沈渐撩开厚厚的布帘,望向外面,笑了笑,道:“如果你们敢这么做,我会抱着你们同归于尽。” 萧河道:“有元气剑索……” 刚说了五个字,他就发觉气场不对,整个车厢充满了肃杀之气,赶车的燕芹连声怒叱,健马一声惊嘶,车厢便向前倾斜。 车马奔行正急,骤然倾斜,车子急速抖动起来。 曹无明身子向前一晃,就见沈渐的手指向眉心戳来,指尖上还有一条银蛇吞吐不定。 萧河双手结印,祭出道诀,不承想道诀念出,元气剑索并未按他意思束缚沈渐,反而如一道电光迅速射入了曹无明眉心。 轰的一声。 车厢四分五裂,燕芹的阴影之手按在了沈渐胸膛上;萧河的剑网,也缠绕住了他的身子,另一边元气剑索也被他另一只手死死攥住的蛇尾,生生从曹无明眉间拔了出来,这一瞬,他也重新感受到剑索的存在。 沈渐没动,只是抬起头望向天空,喃喃道:“为了让我就范,你们天问楼也真舍得下本钱,这么多人跟着,你当我朋友都是瞎子。” “你……你怎么解开的……”萧河一脸惶惶不安。 曹无明也怒容可见。 沈渐道:“没人告诉你,我对控制品级高的仙兵很有一套。” 萧河瞪着燕芹。 燕芹也看了眼他,淡淡道:“温老都认为,当初他在藏龙岛所用的仙兵七杀阵。只是借了骆道人的仙识,我怎么可能比温老还有见识。” 沈渐道:“别废话,赶紧带我走,否则大家一拍两散。” 印在他胸口上的手掌阴影像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然后被萧河的剑网切割成数十片,剑网也在寸寸断裂。 一条人影飘落,落到沈渐身边,无视一身刀意,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呛呛呛溅起火星无数。 沈渐侧脸看着这人。 灰布衣袍,身材颀长,看上去也就三四十岁,一身气象却不逊温老,很显然属于驻颜有术那类。 再看眼前这三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 “曹公。” “见过灵矅公。” “见过师尊。” 三人三个称呼,也能看出三人地位不同。 称曹公的是萧河,祖师堂成员,他的称呼是对地位更尊贵的人;称灵矅公的则是燕芹,他是温老下属,不在祖师堂拥有发言权,自然以尊号相称;而曹无明则以弟子身份自居。 “老夫姓曹,曹玺,我来带你走。” 曹玺只淡淡说了一句,拎着沈渐的胳膊便飞了起来。 下一刻,便踩在一团软绵绵的云絮上,这团云絮如一条漂浮天空中的大船,看似晃晃悠悠,实则速度极快,快得迎面吹来的罡风,让沈渐张不开嘴。 沈渐扭头四顾,云海上还有别的人,都离得远远的,有他见过的朱雀、玄武灵组,也有好些个没见过的陌生面孔,罡风呼啸,同样把这些人吹得面色惨淡,衣飘如旗。 朱雀灵组似乎重新补齐,为首中年人正满眼恨意视线不时扫过来。 云海上多数人看沈渐眼中都抱有敌意。 沈渐也没理会,他猜身边这位曹玺地位很高,修为也很高,不比温老差,体内金铁有声,从气机流转判断,杀力似乎也远在温老之上。 曹玺只扫了一眼众人,那些带着敌意的眼光就收了回去。 他看着沈渐,上下打量,嘴里啧啧有声:“难怪温总执重视。” “前辈几个意思?” 沈渐直视他的眼睛,毫无惧色。 曹玺道:“我的意思是,你的修为远超同龄,超得有些离谱。” 说着他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 第349章 交流 他的话像用钉锤敲击铁钉,每个字都敲进沈渐心里。 不寒而栗。 若非观象多次教过敛心固神,此刻怕已心防失守,当面竹筒倒豆子,把秘密一吐为快了。 好一个曹玺,一语破心境,本事不小嘛! 曹玺冷冷瞧着他说道:“温总执怎么想的我不想管,我也不会让蓬莱仙岛成为某些人满足私欲的利器,你要见尊老,我会带你去见,至于他怎么用你,我也不管,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宽心,只要尊老开口,曹玺无不遵从。” 说这番话时,剑气笼罩,置身其中,如置身一方小天地。 沈渐环顾四周,不禁感叹,仙境炼虚之强大,正是壶天外显,各人有异,此时天地竟不逊色于七阀神道宗拥有的壶天秘境,也只逊色于归墟秘境的宽广幽远。 小天地中日月影绰,星辰仿佛。 只是剑气凌厉,天地间恍然一把璀璨明亮的巨大长剑横亘其中。 “这么说前辈与温未并非一路?” 曹玺道:“别瞎打听,蓬莱仙岛不是你可以随便提问的地方。” 沈渐道:“既然前辈祭出壶天隔天绝地,必然有些话不想别人听到。” 曹玺淡淡道:“已经说完了。” 沈渐愕然。 敢情这位灵矅公搞这么大场面,就为了表个态。 曹玺道:“不过,我也可以多说两句。” “请讲。”沈渐真想听他说点什么,毕竟此去蓬莱仙岛危险重重,多知道一些情况,应付起来也相对从容一些。 曹玺道:“尊老若要你死,我会毫不犹豫摘了你的脑袋。” “……” “尊老若把你留在仙岛一辈子,在你有生之年,你绝对走不出仙岛一步。” 沈渐很想跳起脚尖骂他个狗血淋头。 不过他敏锐的发现小天地已经收起,周围人虽离得较远,毕竟身处蓬莱仙岛的云海渡船上,要是没有曹玺罩着,四灵组团,双拳难敌四手。 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假模假式恭恭敬敬用了个揖,大声道:“受教。” 这一声吸引来很多目光。 曹玺也不解释,更没理会,转身便去了云海边沿,席云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旁若无人吐纳起来。 沈渐有样学样,就地坐下,手里多了只酒壶。 刚喝没两口,一个十六七姑娘走了过来,毫不在意别人眼光,手里拎着一壶酒,弯腰放他面前,脆生生道:“我叫萧雅,很喜欢看《绣榻春闺》。” 饶是沈渐脸皮厚,差点没控制住把酒喷人家一身。 萧雅眨着眼道:“后来你跟花魁有结果吗?是不是结成了道侣,双宿双飞……” 沈渐真想敲开她的小脑袋瓜,看看里面是不是长了一团糨糊。 又有人走了过来,这次是男的,北斗星君首领卓隐元。 “小雅,大姑娘家家,这种问题也问得出口。” 他先呵斥了小姑娘一顿,这才对沈渐道:“听说你一人便能驾驭七把仙兵?” 萧雅撇着嘴,不服气道:“你的问题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就是想用七绝杀阵对别人的七杀阵吗?别忘了你们不止七个。” 沈渐只能用笑掩饰尴尬。 看来这蓬莱仙岛真有点意思,大家好像都有各自阵营,而且不太在乎别人想法。 卓隐元正色道:“听素梅说起七杀阵,与我们的七绝杀阵颇有共通之处,修行者切磋印证没什么丢人。” 萧雅道:“那我问问书上的正主又有什么丢人?” 再怎么也别跟女人争吵,沈渐九岁就学会了这个道理。 见卓隐元一板一眼和萧雅争论,只能为之抱以叹息。 一壶酒喝完,两人争论还没到头,沈渐拿起刚刚萧雅拿来那壶,拔开壶塞,便有一股浓郁酒香扑鼻,浅尝一口,酒水甘冽,入喉即有十足灵气直窜经络,再加上十足酒劲,如有一团烈火顺着喉咙直入腹中,偏偏没有挂喉的辛辣。 蓬莱仙岛居然有此好酒。 为了答谢赠酒,沈渐开口道:“金雪姑娘很多年前便离开仙都,萧姑娘书上故事就是全部了。” 萧雅马上放弃了与卓隐元的争论,嗟叹不已,也不走远,就在旁边席地坐下,也拿了壶酒在那小酌。 卓隐元也坐了下来,坐在沈渐对面,同样摸出两壶酒,一人一壶。 沈渐道:“我也想跟卓兄切磋,不过你看我这样子,与囚犯何异,哪有与卓兄切磋的机会。” 卓隐元道:“无妨,总有机会,再不济等你到了岛上,你我也有机会单独切磋一次。” 沈渐苦笑道:“你不介意别人怎么看?” 萧雅抢着说道:“岛上没你们那么多规矩,你看得上谁,瞧不上谁,没人在乎,真的不服气,那就去天涯角打一架,打不服,下次再打。” 沈渐道:“我要看不惯……”眼角往一个方向瞥去,“也能出手?” 他看的正是曹玺。 萧雅大笑道:“可以啊!前提是你自己扛得住揍。” 沈渐也笑了起来,他倒不是想挑战曹玺,而是想搞明白蓬莱仙岛究竟谁才是老大?“我要打赢了他,岂不是也能做你们天问楼管事的?” 卓隐元正色道:“天问楼只是外界称呼,没有固定管事,温老总执无非是尊老安排的负责人,并不是靠拳头赢得的。” 沈渐道:“那天问老人?” 卓隐元道:“前任考核,只有天目认可,方能成为尊老。” 曹玺忽然睁眼,目光如剑,说道:“问够了没?问够了闭上你的嘴。” 沈渐抬头,直面曹玺目光。 云海下一声巨响,仿佛晴空霹雳。 大雨滂沱,云上却没有半滴雨垂下。 曹玺忽然笑了笑,阖上眼皮。 萧雅道:“不用管曹爷爷,他就那脾气,总喜欢吓唬人。” 卓隐元道:“其实曹爷爷最反对温老与朝廷合作,不过尊老指定温老总执事务,他也没办法。” 沈渐道:“这么说蓬莱仙岛并不是每个人都赞同对七阀所做之事?” 卓隐元道:“这不一样,你们说的七阀本来就是蓬莱仙岛派出去,他们背离在先,我们出手,只不过是正本清源而已。” 沈渐道:“都几千年的老黄历,还揪着不放是不是有点……” 卓隐元微笑道:“你很清楚是为什么?他们找到了应该与我们共享的东西,却千方百计借口拒绝,我们自然要诉诸武力讨回应该得到的。” 第350章 熟人第章 仇人? 几千年的恩恩怨怨,向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身为外人,很难评判这些事情是非对错。 沈渐从来就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他也不喜欢争论其中的是非。 说实话如果不是天问楼主动针对,他都没打算跟天问楼有半点瓜葛。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在天之涯,海之角,在仙朝大陆人所说的东海之外万里,蓬莱仙岛也不是一座岛,而是一片广袤的大陆。 这片大陆很奇特,偶尔有海船经过,只会看见一大片夹着雷暴的云雾,没有船敢闯进这片雷暴云,闯进去的船都会有去无回。 沈渐在藏龙岛见到过这种情形,并不觉得奇怪,蓬莱仙岛原本就有驭龙张家先人,拥有差不多的术法并不让人惊讶。 让他惊讶的是蓬莱仙岛上生活的居民,他原以为这里只是一大批修行者所在的乐土,万万没想到,这里和仙朝大陆并无二致,城市、乡村、各种各样的农田房舍、形形色色的人…… 这个地方仿佛一片世外桃源,没有政权更替,没有战争,也没有大大小小的门阀权贵,有的只是仙与人的区别,修行者受人顶礼膜拜,普通人靠种田和做买卖生活,田土都属于仙家,他们只需要缴纳很少一部分租赁费用,买卖人也会在进城时缴纳少量税金便可自由交易。 生活美满而富足。 “很惊讶吧!” 沈渐确实差点惊掉下巴,走在城市街道上,他都怀疑眼中所见的真实性。 如今的他想以幻术欺骗那是不可能的。 “你们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人?” “其实他们都来自仙朝大陆,当然不是现在,最早的定居者到达这里已经有好几千年,我们这些人,其实血脉里面多多少少也有了仙朝大陆人的血统。” 萧雅不厌其烦一旁给他解释。 “这个地方一直按照先祖故乡的方式管理维持,每座城市的道宫就是管理者。” 卓隐元得意扬扬道:“这里是不是比你们仙朝大陆安宁多了?” 沈渐道:“表面上是这样。” 他不想多做评判,人心思变,天晓得安静祥和的背后,隐藏着多少血腥,他不相信几千年来没有野心家挑动风云,也不相信仙道真能靠一座道宫把市镇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与人之间会相敬如宾,不起争执。 前面就是金碧辉煌的道宫,这也是整个蓬莱仙岛的权力中心。 道宫的大门高大而气派,这里并不给人朝拜敬香的地方,门外有很多穿着统一服色的修士把守。 曹玺忽然叫住沈渐,对卓隐元等人道:“你们回去复命,他我就带走了。” 没人敢反驳,强者大如天,这种规则在哪里都通用。 沈渐跟在曹玺身后,沿着道宫红墙朱瓦下的街道缓缓前行。 因为是蓬莱仙岛圣地,这条街并没有商铺,也很少有人户把大门朝向开向道宫围墙,所以街道静悄悄的,基本看不到过路人。 道宫很大,围墙也很长,围绕道宫而建,像极了仙都大梁的皇城禁宫,走了很久,才走了长街不到一半。 空荡荡的街上有一个人靠墙而立,一条腿撑地,另一条腿蜷曲着蹬在墙上。 他穿了件华丽的衣袍,腰间悬了把剑,剑首上挂着长长的银色流苏。 他的眼神很冷,冷得像要把沈渐冻结起来。 “萧塬兄啊!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 沈渐热情得像见到了多年没见的老朋友。 瞎子都看得出,他是来找麻烦的。 曹玺看都没看对方一眼,从他身前走了过去,沈渐想跟过去的时候,萧塬来到了街心,拦住去路。 “前辈,老曹,曹玺——” 沈渐换了三种称呼,也没能让曹玺回头。 萧塬拔出了剑,手一抖,剑芒暴长,在沈渐脚尖前划出一道浅浅的白印。 “啥意思?” 沈渐笑眯眯的退后两步。 他看得出萧塬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仙境,事实上,他的境界在整个同辈人当中已经算进展神速。 曹玺也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他们,完全没有上来阻止的意思,冷冷道:“他依照岛上规矩向你挑战,你们同龄,我这做长辈的不能帮你。” 萧塬一言不发。 沈渐笑道:“我要宰了他,你们不会有意见?” 曹玺道:“不会。” 然后他补了一句:“他是温老新收的弟子,跟老子毛关系没有。” 沈渐笑了笑,望着萧塬,摇了摇头:“你打不过我,哪怕放在几年前,你也一样打不过,何必过来找死。” 萧塬这才开口:“道已经划下,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沈渐道:“其实我们没那么大仇恨。” 萧塬冷冷道:“废话少说,我只恨在云水泽没能杀掉南梅。” “什么?”沈渐这些日子一直在秘境中参悟天门碎片,能见到的也只有诸如谢灵这种离不开皇宫太远的鬼魂,来自魔天的幽牙阳景和大荒落,然后就是天问楼的人,自然不清楚朋友们的近况,“你去追杀过初雪?” 萧塬点了点头,“本来是想抓住他逼你现身,可惜功亏一篑。” 沈渐嗯了一声,凝出刀锋。 如他所言,他对萧塬并没有太深的仇怨,也没想过杀他,然而他既然丧心病狂到去追杀南梅,那还有什么好聊的。 就在他准备出刀之际,又一条身影从围墙内飞了出来,一出现就挡在了两人之间,反手一剑挥下,剑光落下,将萧塬刚刚划出来那条白线涂抹得无影无踪。 “李素梅!” 沈渐和萧塬不约而同叫出她的名字。 李素梅瞪着萧塬,面无表情道:“你划的道我接下了,现在你可以对我出手,将来也可以。” 沈渐不太明白这女人有何目的,只能作壁上观。 他隐隐感觉出萧塬不太对劲,就算他这些年一直躲在蓬莱仙岛,也没来由不清楚他如今的境界能力,如果知道,故意用南梅初雪激怒自己,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萧塬瞪着沈渐,又看了看李素梅,一跺脚,转身离开。 “你不是要找死吗?来了又走,玩呢!” 沈渐突然挥出一刀。 剑光闪动,无数剑影闪现,将刀光层层拦下。 李素梅收剑,握剑的手微颤,瞪着沈渐,一脸愤怒:“劝你收敛一点,岛上想要你命的人大有人在,别没事找事。” 沈渐道:“我找事,他找事好不好。” 李素梅怒意未消,“别给脸不要脸,尊老未发话前,你最好消停点。” 等她转身不见踪影,曹玺从鼻子里冷笑一声,道:“这姑娘有点意思,居然会胳膊肘往外拐。” 沈渐道:“此言何意?” 曹玺道:“字面上的意思,自个好好琢磨去。” 第351章 老人与海 曹玺带他的去的地方是道宫后面一座山坡。 蓬莱仙岛的城也不是仙朝大陆意义上的城,通常依山傍水,只有一到两堵城墙,与其说用来防范兵祸,不如说是用来阻挡外面野兽的篱笆。 山坡看上去不大,却绵延出城外,山上林木也不高大,但浓密而葱翠。 一条石阶顺着浓密的灌木林攀延向上,不知通往哪里。 曹玺没有说话,只顾带着他顺石阶上行。 看上去并不高的山坡,照他们这种走法早应该登上山顶,然而沈渐眼中梯坎完全看不到尽头,如一条灰白长蛇蜿蜒向上。 这种情况他第二次遇到,上一次在神道宗无尽长廊。 显然这个地方存在着肉眼和神识都看不穿的神秘力量。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故意离曹玺远点,看看会发生什么的时候,脚下的石阶突然消失,替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翠草地,草地尽头便是蔚蓝大海。 海边坐着一个老人,拿着一根钓竿悠闲钓鱼。 沈渐看不见他的脸,之所以断定是老人,因为他的头发花白干枯,背还有些微微佝偻。 曹玺面对着老人的背影相当恭敬,“尊老,人带来了?” 老人头也不回,“嗯。” 曹玺道:“尊老还有何吩咐?” 老人扬起鱼竿,鱼线瞬间绷得笔直,竿弯成了半圆。 可以看得出老人的手臂相当有劲,另一只手不停收着鱼线。 沈渐看得出那条鱼线并非凡物,而是某种混合了灵元之气的特殊物品,似乎比用来纺织修行者所穿衣袍的八眼天蛛丝还要坚韧数十倍。 鱼竿更非凡品,基本上可以用仙兵来划等级。 “给这位沈小友准备点吃的。” 在蓬莱仙岛其他人面前谁都不敢惹的曹玺,这时候温驯得像一只小猫,他也没离开,只是伸手在虚空里抓了几下,面前就摆出了一张桌案,几大碟香喷喷的肉,好几壶酒,还有一套茶具,一罐茶叶。 “可合胃口?” 老人一边跟鱼竿另一头的大物僵持,一边开口问。 沈渐道:“看上去不错。” 老人道:“都是城里面最好酒楼的菜,酒是仙岛陈酿,茶也是今年新采明前嫩芽炒制,你可以边吃边等,我这边还有得玩。” 沈渐也不客气,坐下大快朵颐。 曹玺没有留下,一步跨出便不知去向。 老人一直聚精会神遛鱼,好像天下就没有比钓鱼更值得他上心的事情。 沈渐忍不住问:“你就是天问老人?” 老人过了很久才回答:“算是吧!” 沈渐道:“他们叫你尊老?” 老人道:“值得尊敬的老人,我都不晓得这是哪个没长脑子的家伙最先这么叫出来的,尊敬就尊敬嘛!放在心里面就好了,干嘛说出来,说出来也罢,后面还带个老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快死了一样。” 沈渐突然觉得这老头有点意思,至少说话上不太像把自己高高摆在神台上那种人。 老人叹着气道:“事实上我真快死了,祖宗们的梦想我这辈子是没法帮他们达成了,我也没指望着这辈子能做到,不像小温,他敢于把梦想付诸实施……很可惜,梦想就是梦想,有些事情,付出就能得回报,而为一个梦去付出,换回来的只有同样虚无的失望……” 沈渐觉得他说得相当正确,嗤的笑出声。 “怎么觉得老头子说得不对。” 说话间,砰的一声,鱼线从中断开,老人身子后仰,晃了几下没有倒下,不停叹着气埋怨道:“又给他跑了,都怪你这小家伙,让我分心……” 埋怨完坐在原地盯着海面发愣,还是没转过头来。 沈渐道:“前辈不是第一次钓到这玩意儿?” 老人马上呵斥道:“什么叫这玩意儿!它是海中最有灵性的巨鲲,好不容易才把它诱引过来,结果给你这几句话工夫就毁了我好几年的准备。” 沈渐道:“以前辈的修为,直接去海里捉它不更容易?” “那能一样吗?你见过有琴师砍了自己心爱的琴当柴烧,修行者毁了自己的灵契物……” 老人转身怒气冲冲,花白胡须随风飘扬。 光看那张脸,似乎比温老还小得多,一张娃娃脸,只有眼角有几条皱纹,眼睛也明亮有神,哪有半点神魂腐朽的样。 他抖了抖手腕,收回鱼竿,起身来到沈渐对面坐下。 刚刚曹玺准备了两套食具,老人也不说话,气呼呼的自斟一杯,拿起来就喝,喝完还吃了好几大口菜,行为举止像极了沈渐小时候见过的爷爷,越老脾气越像小孩,经常为鸡毛蒜皮小事发火,永远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沈渐道:“前辈前几次钓到它是不是也有人打扰?” 老人两眼一翻,“当然。” 沈渐后面的话全给噎了回去。 一连喝了好几杯,老人这才上下打量着他:“你真能完全参悟出天门碎片的玄机?” 沈渐摇头,道:“不能。” 老人突然把酒杯一放,酒泼了一地,怒道:“那还留你做什么?丢海里喂鱼好了。” 沈渐眼睛都没眨,道:“不劳前辈动手,我自己跳海。”说着话真的站起来往海边走。 老人瞪眼看着他,等他快走到海边,这才道:“你若从这里跳进去,根本游不到外海,我劝你还是坐回来好好喝上几杯,要是我不出声保你性命,我可以保证,等你走出这个地方,小温和他那帮激进的统一派,一定会把你五花大绑,把头摁在天门碎片前,威逼你帮他们。” 沈渐哪看不出这里只是一方壶天,而且确定这方壶天的出口只有进来那一个口子,更清楚老人只是装腔作势:“你开了口又能如何?还能改变我的命运?” 老人道:“至少能保证你在这里不会受苦,曹玺能保你不会受别人欺辱。” 沈渐道:“是吗?” 他转过身,看着老人:“进来之前萧塬就想杀我,曹前辈袖手旁观。” 老人道:“那是我没开口。” 沈渐重新走回来坐下,微笑道:“我想听前辈说句实话。” 老人瞪眼道:“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你以为天问老人这个称号白给的。” 沈渐道:“我想问前辈是不跟幽牙阳景有过联系?是不是干扰过天目隐瞒我没死的事实?” 老人竖起两根指头道:“这是两个问题。” 沈渐道:“多回答一个问题会死?” 老人正色道:“心有所感,天地共鸣。” 沈渐怔住,马上想通了其中关窍。 天问老人不只是一个称号,相当于观象所说的神位权柄,不同的是,老人心念极大可能性与这方壶天形成了一种类似灵契的契约,他只要开口或心思有所想,天目之上便会有相应的反应。 这就意味着,他要开口说谎,必然干扰天目正常运转,但这种干扰会给他带来不可逆的后果。 因此当沈渐走进这方天地,他就一直东拉西扯。 第352章 蓬莱仙岛的底蕴 天目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幽牙阳景给他普及的只是天目人所共知的知识,从天问老人的表现来看,天目很可能还藏着别的秘密。 “你帮我们参悟,我来保证你安全,愿不愿意给个痛快话。” 老人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沈渐道:“我还要自由。” 老人道:“自由是有限度的,天微都里面你可以随意出入。” “天微都?” “就是外面这座城。” “如果有人挑衅怎么办?” “你以为曹玺只会吃干饭?” “姓温的呢?” “他不会,他巴不得你参悟得越多越好,这样能帮他更有把握赢得战争。” “你们的天门碎片在哪儿?” 老人一挥手,几乎与草地山头齐平的海面骤然退潮,白浪滚滚向后退去,山坡下深达数百丈瞬间露出光秃秃的礁石。 其中九处尤其醒目。 有如倒卧青牛,有如指天剑戟,有如盛放莲荷……姿态不同散发仙韵不同,各种各样的仙韵气息交织一起,浓郁如水,而且是香甜得喝一口就令人无法拒绝的琼浆玉液。 最让沈渐惊异的,是一块几乎是镶嵌在海底白沙中黑白相间的椭圆形石板,从高处往下看,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空。 当沈渐神识靠近,马上就有一个巨大的漩涡神识全部吸了进去。 他看到了满天星辰,除了星辰,周围一片漆黑,然后一颗蓝色星辰向他急速撞来,周围一片火海,皮肤滚烫,如坠洪炉。 他能看见身体表面泛起金属银光。 突然间,一片蓝海出现眼前,紧接着好几座小岛出现在视野中。 再一转眼,小岛变成了大陆,星星点点全是光团。 光团上飘起灵气之线,与天相接。 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个古怪的字漂浮在天空中,仔细看那些字都是姓名,姓名下面都连着一根灵气线,另一端连接下面的光团。 最明亮的光团上飘起的名字是周南雁,近处也有明亮光团,上面的名字是陆青。 再远处还有两团明亮光团,一左一右,相距遥远,一个上面写着幽牙赤心,一个上面写着许彦。 就这么一瞬间,已经有大量文字组成的金线灌进他神识里面。 如同归墟遇到的情况一样,脑子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大量文字灌满,由内而外炸裂开来。 沈渐敛气宁神,刹那间收回神识。 饶是如此,爆炸冲击还是让他脑袋往后一荡,如被人在额头暴击,拉着身子往后便倒,贴地滑行了好几丈方才停下。 “这里的仙韵相互交织,神识一旦靠近,必然会被数量巨大的仙韵洪流冲垮。” 他不停揉眉心,缓解仙韵冲击带来的不适。 睁开眼,发现老人笑眯眯看着他。 “果然没找错人,真的是你。” “啥意思?” 老人闭了闭眼,脸上顿时罩了一层青气,生机肉眼可见的衰败。 “时间有限,我拣紧要说。” “二十年前,老人推衍到吉星降世,天地将变,地点仙朝大陆仙都大梁,却无法捕捉吉在何处?随即便有天劫降世一说,而你沈渐便是天劫唯一幸存者。” “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此观察你的行踪长进,也通过天问楼各条暗线打听你的情况,最初我只认为你也许只是在天劫中得到某个仙缘,而这个仙缘绝非当年先祖们进入这方天地所携带仙兵神器,否则,天目绝无遗漏可能。” 沈渐想问,忍了忍没开口。 “我们一直在猜测你身负的天缘究竟为何?近两年才通过钟、萧两家,以及你在藏龙岛、琅琊城、大名城的行为推测,你所得天缘极大可能就是先祖们进入这方天地所寻找的创世神主所遗的一缕神意。” 沈渐都被他大胆的推测给唬得差点失了心防。 观象是创世神主遗留神意? 不会吧!不可能! 下次一定问问观象! 沈渐都能想象到观象听到这种推测后笑破肚皮的场景,虽然他现在还没脸,那团人形雾气还是能做出些动作的。 “前辈既然这么猜测,为何还非得把我留在这里?” 老人道:“等你汲取这些仙韵,我会想办法避开小温把你送回仙朝大陆,切记,这些东西千万别落到他们这些野心勃勃的人手上,在你有把握在他们面前活下来之前,千万不要跟他们正面对抗。” 沈渐道:“跟幽牙阳景联络的人是你?影阁也在你控制之下?” 老人点了点头,扔过来一块黑色玉佩,质地与徐轻裘给那柄小剑极其相似。 “我已经很久没跟影阁联络,切断天目投射我的真实想法太过消耗心神,近期为掩盖你的活着,让你有充裕时间进入七大家禁制的壶天,已经耗费过一次,所以这次我不能坚持太久,这块玉佩便是信物,你只需输入气机,司马青衫等高境便能感应,听候你的差遣,以前我本想将影阁交给王郎,唉,可惜那家伙……” 他身子不住颤抖,看起来坚持得相当辛苦。 沈渐道:“不用坚持收了吧!我会留下做我该做的,时不时出去走走麻痹一下温老他们,至于他们想要的道诀,我就用你们本来有的东西搪塞就行,跟他们打过几架,还是看出了些门道。” 老人点头,满面笑容,随即收敛心神。 他刚刚坐好,一口血就从嘴里喷了出来,喷的菜碟里、酒杯里、桌案上到处都是。 看起来他努力暂时挣脱与天目的双向灵契受伤不轻。 一炷香后。 曹玺将沈渐带出壶天。 天问老人公开发话,从今往后,沈渐为蓬莱仙岛一员,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他发起报复,当然按岛上规矩,同辈同龄者间的问剑切磋不在禁止范围。 岛上的同辈同龄算法不同外界,年龄差甲子以内皆算同辈同龄。 现在岛上谁都知道,沈渐已是仙境洞神强者。 矗立在蓬莱仙岛西南角那块天目投射影壁仙境名单中赫然有沈渐的名字,而且在仙境洞神中排列居中靠前,甚至排在了李素梅之前,同辈同龄谁还敢跑去找死。 …… 天微都就像一个缩小的仙都大梁,街道宽阔,没有大梁那种让人烦躁的混乱,各式各样的店铺,熙来攘往的车马人流,茶馆酒楼的喧哗,好像都井井有条,街上的青石板也干干净净,看不见成堆的垃圾。 空气中还带着灵气和海风的清甜。 沈渐逐渐喜欢上了这座城,喜欢的是这里的美食,好喝的美酒,淳朴的民风…… 当然也有讨厌的,那就是温老影响下那帮作风激进的修行者。 他们很好辨认,但凡用敌视眼光打量他的,多半就是受温老影响极深的,不过这种人在天微都算不上绝对多数。 沈渐也问过天问老人为什么会把蓬莱交给温老,得到回答只是一句话:蓬莱需要。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很多。 温老确实是处理事务的不二人选。 他的激进想法得到的支持超过中立和其他派系。 他对蓬莱仙岛的忠诚度高于同辈…… 这一次沈渐没有整天泡在壶天,每天只花两个时辰在参悟解道上,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闲逛,美其名曰放松身心。 这也跟壶天中天门碎片太多,太集中,有很大关系,错综复杂的仙韵交织相当耗费心神,而且大量的仙韵转化成文字灌入神识,对体魄也是一种相当痛苦难熬的冲刷。 第353章 束缚 仙都大梁大理寺。 寺卿照例早卯坐堂问询过各司衙,堂下只剩了叶申。 “跟我来。” 丁冲起身沿回廊来到寺卿公廨。 叶申很懂事关上门。 公廨设有屏蔽阵法,这也是丁冲当上寺卿后,因掌握内卫密探而特殊享受的待遇。 “让你办的事怎样了?” 叶申弯下腰,习惯性把头伸向丁冲耳边。 丁冲指了指门,意思是有阵法屏蔽。 叶申这才笑呵呵的直起腰,从袖子里面摸出一个纸卷,看着上面说道:“勤德公,一共送往京都国公府二十八口,其中……” 丁冲摆手打断他的照本宣科:“就说他们隐瞒的家眷。” 叶申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勤德公将正妻所生嫡生换成了侍妾所生庶子送回京都,并隐瞒了其存在事实,又在陛下圣旨送达前表面上休了两房侍妾,带着这个隐瞒了身份的嫡子躲去了歇蛟岛。” 他瞟了眼纸条,接着道:“林深子女众多,好几个女儿远嫁外地,其长子以外放名义如今去了琅琊城,因为有吏部文书,很难抓着把柄,而且其子隐瞒了好几个孙子辈,分散养在林柱国从王家收来的几处别院中……” 丁冲冷笑道:“看来我们的开国仙将们都留了退路,没一个省心。” 叶申小心翼翼道:“你说他们世代深受皇恩,搞这些小动作有啥意思?只要他们不主动反叛,陛下还能祸及他们家人不成。” 丁冲摆了摆手,道:“这些话,出了这门休要再提,接下来你派出几组人马,密切关注京都外仙将家眷。” “喏。” 叶申沉吟片刻,道:“谢家人已经开始离开芝盖山,那边的兄弟是不是可以全部撤离。” 丁冲点了点头道:“谢帱已经接任西北招讨使,回归西境领兵,他的直系家眷全部安排进城,住进了前谢柱国府,有玉官的人接手,你去跟他做个交接也算完成一桩差事。” 叶申长舒一口气,笑道:“总算了结,弟兄们也算松了口气,毕竟侍候谢家那帮超然强者,人人如履薄冰,生怕发起脾气来弟兄们不知得损失多少。” 丁冲道:“监视七阀留京人员的哨卡也一并撤了吧!陛下目前要的是安定,七阀遭此重创,再想翻身难如登天,京官大多与他们有牵连,此时不宜打击太广,撤回来的人手,正好可以用来弥补监视仙将隐瞒家眷。” 叶申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陛下是不是有意合并天、仙、神、灵、玄五大道院?” 丁冲抬起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申嘿嘿笑道:“家里有几个子侄,今年有资格入院,正纠结着进哪家呢!要是五院将并,自然要进将来做主那家,这样对以后发展也有利不是?” 丁冲道:“这还只是小朝会提出来的初步设想,并无实施打算,你倒是消息灵通,小朝会上不为人知的内容你都有了耳闻。” 叶申尴尬无比,不停抓耳挠腮,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传风声到陛下耳朵里面,那一定就是天大的事情。 丁冲并未追究下去,淡淡道:“以后少跟宦官来往,犯忌讳。” “喏。” …… 河西州西部临海仙州城。 高大的城墙下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王献眺望海面上数十艘战船,数万官兵正排着整齐长队,沿着跳板登上甲板。 最前面一艘战船已经收起锚链,数十条长长的竹竿从船舷右侧整齐划一伸出,支撑着长满藤葫的石壁,将船撑离岸边。 “升帆,升帆。” 水手粗糙的嗓音远远传来。 “这一去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南梅野亭语气充满唏嘘,然后又用打趣的口吻说道:“希望夏王不要堵天南将来的退路。” 王献眉毛都快皱成一条线,脸上大写着苦字,“南梅大将军可是把我架在火堆上,河西、陇北两州的州府兵是怎么个光景你还不清楚,要是周大将军率兵进来,我还能派兵把他堵在河西之外?” 南梅野亭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道:“叫姨父,莫非当了夏王,又掌了兵权,就生分了不成。” 王献只能喊了声‘姨父’。 南梅野亭忽然咬牙切齿道:“姓沈那个家伙究竟活着还是死了?有没有给你来信?” 王献道:“只听说他偷偷去了琅琊城,与天问楼交上了手,朝廷传来的消息说他死在了天问楼两名修行者自爆中,不过事后查勘现场,并未发现他留下的痕迹,内卫秘档上,只写了个‘情况待核’。” 他叹着气,接着道:“我当然希望他活着,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最亲近的朋友,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活着,仙朝大陆将来就多一份对抗魔天的强大力量。” 码头上又有一艘战船拉起风帆离开,上面的天南军旗迎风飘扬,船上军士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光彩,望向城墙高处他们战无不胜的将军方向,虽然离得很远,看不清南梅野亭的脸,他们还是相信在大将军的带领下,此行一定会取得极大的战果,让他们这些离乡背井的青壮,能够带着骄傲和荣誉回到离别已久的故土。 “你对那小子倒是充满信心。”南梅野亭大笑着,又拍了几下王献的肩膀,“如果他来信,给我告诉他,如果再不来天南,老子就把初雪嫁给别人,让他到时候后悔都找不到庙门。” 王献也笑道:“这个话我一准带到。” 南梅野亭转身就往城下走,王献与其并行,他代表朝廷给这支天南军赶赴前线壮行,自然不是来拉几句家常的。 其他河西官员跟在后面,不过距离拉得很远,他们都是官场老手,懂得什么时候该近,什么时候该远。 南梅野亭小声在王献耳边说道:“不要太相信林深,也不要太迷信存世开国仙将的个人能力,据我所知,好几名默默无闻的将领已经崛起,他们的个人战力,绝不比我们几个老家伙弱。” 王献心弦一震,马上明白了言下之意。 潜龙刃中隐藏的血契约定,也有这位南梅大将军一份。 “大将军的意思是说,除了开国仙将,朝廷手上还有超然境界的仙将存在?” 南梅野亭眼睛一翻道:“不然呢!世间万物永远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保持着微妙平衡,明面里少一个超然,暗地里就会有别的人崛起,陛下何等聪明,又有大气运庛佑,她怎么可能不了解这些。” 王献道:“嗯。” 南梅野亭道:“别光给我打马虎眼,给老子记住,到时候别人堵了老子后路,你老母,我姨姐,真不是个值得信任的对象。” 王献用力点了点头。 第354章 蓬莱天骄们 天微都并没有豪华奢侈的酒楼,这里没有诸如七阀那种财雄势大的世家,修行境界才是身份提高的唯一途径,所以看不到狗仗人势的奴仆家丁,也看不到以家世为贵的无聊纨绔。 城中那座占地极广的道宫就叫天微宫,天微都因宫得名。 天微宫大门外不远处,有家老字号饭馆,饭馆开了几百年,从来就没起过名字,饭馆老板姓张,所以大家都叫他张记羊肉汤。 饭馆挑起的招子上也只写了个张字,只不过因为年月太长,上面的油泥让字迹模糊不清,原本的青蓝色招子也变成了油泥黑。 铺子很小,里面只能放下灶台和几排橱柜,所有的饭桌都摆到了街面上,还占了隔壁邻居的铺面门口,因为铺子老板为人厚道,隔壁邻居又没生意上的冲突,大家也不计较。 这里的羊肉汤不同寻常,羊肉来自仙岛特有品种,称作:麒羊。食用有滋补特效,天微都很多馆子都卖这个,但没有哪家比得上张记。 沈渐就和卓隐元、萧雅一起坐在路边摊吃着羊肉喝着酒。 曹玺在城里面给他安排了一所洞府,所谓洞府,其实就是一座带了阵法的院子,外面看跟城中大多数民居一模一样,走进去别有洞天,灵气充沛。 这些日子,他在城里面活动倒也自如,蓬莱仙岛这边也没派人专门盯着。 “你们最近好像也比较闲?” 喝酒不聊天简直就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萧雅道:“仙朝大陆上朝廷正解决自己的纷争,所以不希望我们去搅和他们。” 卓隐元用眼角瞟着他,悠然道:“你已经算我们的人了,还打听这些有意思?” 沈渐道:“我的朋友都在那边,你说有没有意思?” 卓隐元相当认同他的说法,点着头道:“反正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告诉你也无妨。” 他还是往左右快速瞟了一眼,说道:“入侵西境的魔天大军已经撤退,不是被打退的,好像是抢在天南军和旧西北边军从后包抄合围前主动撤退,不过也损失了一些魔修士兵。” “旧西北边军?”沈渐皱了皱眉,“朝廷还没打散他们?” “女帝和天南达成和解,允许谢、钟、萧三家移居云水国,由天南负责云水国驻军,原谢家长老谢帱领招讨使职,赐封大将军,领旧西北边军走大名,抄魔天大军右翼;天南军从河西沿岸登船,由梅野亭领兵,从海路绕行到魔天大军后方,断其退路,而周匹夫亲率精锐十万,出奇石峪,正面攻击。” “不过没等他们实施,魔天四君就开始率兵后撤,周匹夫连打几仗,只消灭了小股魔兵;天南军包抄又不及时,结果让魔天军队大半撤出了大陆,周匹夫认为天南此举故意延误军机,有放任魔天牵制朝廷之嫌,联合西北边军将天南军围在了西海岸一线,僵持了一个多月,天南军粮草不济,运兵海船又被周匹夫事先调走,只能就地向周匹夫投降,梅野亭下落不明,有人说周匹夫杀了他,也有人说他可能乘乱逃去了魔天,还有人说他找了条小船一路南下,走河西经陇北,回了天南……” 卓隐元的讲述差点没让沈渐从板凳上跳起来。 知道这些又怎样? 他现在困在蓬莱仙岛,就算天问老人愿意放他走,温老能答应? 在温老眼中,他现在就是一把开锁工具,工具若失去了作用,会有什么下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可就这么眼睁睁等着天南出事,又不是他的性格。 那里毕竟有他心里关心的人。 卓隐元并不了解这些,还在继续说着:“周匹夫让谢帱暂摄西北边防,亲自领兵过奇石峪进了河西,听说河西藩王亲自领兵在天岭关堵住了周匹夫大军南下。” “河西藩王,夏王献?” 沈渐尚不清楚王献已经掌有兵权,而且还统领两州兵马。 “对。” 卓隐元突然想起来,这位眼前曾经干掉过太子,好像就是帮这位夏王出头,“你跟夏王献是朋友?” 沈渐嗯了一声,“他不担心陛下那边?” 萧雅插嘴道:“指不定这就是女帝故意安排的呢!周匹夫如今一将独大,谁能保证他不会恃兵而骄,逼女帝将大位传给周家后人。” 她的话虽然并没有任何依据,但何尝不存在这种可能,沈渐深有体会,毕竟他在那个斗争漩涡中也被人利用过。 仙朝大陆局势混乱,蓬莱仙岛又好得到哪里去?五十步笑一百步,无非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罢了。 沈渐的视线停在了一个地方。 一群人正从气派的天微宫走了出来,七八个脸上写着骄傲的年轻人,簇拥着一个脸上除了没写我是老大四个字以外,瞎子都能感觉出他是众星力捧那轮明月。 …… 那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是这样,脸上甚至看不到一点岁月摧残,身上也没有仙朝大陆门阀子弟那种骄横戾气,清秀、文雅、仙气,就是见他第一眼能说出的三个特点。 “燕北。” 卓隐元嘴里蹦出了两个字。 沈渐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天目投射影壁的仙境洞神名单排列上相当靠前,甚至高于李素梅、沈渐。 天目影壁的名单并不以真实战斗力排名,而是按实际境界高低,这跟沈渐见到天目本体内光团强弱有很大关系。 比如魔天幽牙赤心的光团明显比女帝周南雁更亮,天问老人许彦的光团跟女帝相当接近,又强于大天师陆青。 “他怎么出关了,不是在范阳一战被钟家老鬼自爆伤得很重吗?” 萧雅喃喃低语。 沈渐并不想惹事,街上直勾勾盯着别人看很容易引发误会,所以他的视线很快就收了回来,然而这种礼貌的行为并没有起到效果。 燕北还是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他过来身后那帮蓬莱仙岛的天骄们自然不会落后,一窝蜂跟在后面。 别人主动靠近你的时候,你目光闪躲反而更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沈渐脖子扭了过去,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对方,报以真诚的笑容。 “你就是沈渐?” 燕北说话的口气和他斯文的外表完全不同,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显然沈渐谦和的态度并未起到太多作用。 第355章 道痴燕北 卓隐元起身,侧着身子挤进了燕北和沈渐之间,微笑打着招呼:“你出关了?” 燕北道:“嗯。” 卓隐元张开一条手臂,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今天这顿饭我来请。” 燕北还没开口,他身后一名年轻人就把话头抢了过去:“吃顿饭还用你请,燕师兄是来找沈渐的,姓卓的,不关你事,别在前边拦着。” 卓隐元也不泥捏的,堂堂北斗星君之首,本人也是榜上有名的岛上天骄,排名甚至在李素梅、沈渐前边,比燕北只略低一两位,会惯着别人! 一抬手,刚刚说话那人脸上就响起了清脆了耳光声,脑袋向左一偏,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摔倒在街边,跌了个七荤八素。 燕北并未出手阻止,只是冷冷旁观,不是阻止不了,而是压根没打算拦。 蓬莱仙岛虽然不算太大,但是有很多奇怪的规矩。 ——仙职便是一个,所任职级可以决定修行者在岛上的高低位次。 北斗星君是卓隐元的队伍,星主便是职务。 这个职级不低,僅次于诸如温未、曹玺这帮老辈长者,还在四灵组之上,燕北虽然个人能力强于他,论职级也在他之下。 星主这种职务并不是境界高就能当上,主要得看契合度。 “姓卓的也是你能大呼小叫的,要打招呼得按规矩行礼,称本人一声卓星君。” 卓隐元事实上平时相当温和,也不太爱摆谱。 燕北微笑道:“我不找卓星君,我来找沈渐。” 卓隐元也清楚燕北是个怎样的人。 很多人会被他清秀斯文的外表迷惑,然而在他骨子里,却有着视道成痴的狂热执着,睚眦必报才是他的性格。 蓬莱仙岛上很多把他比作王郎第二。 其实在某些方面,他比王郎还要执拗,尤其面对境界比他高,杀力比他强的对手时,不然以他的境界怎么会在围攻千钟一棠那一战中被自爆波及。 更何况他还是温老亲传弟子,长羽小舅子,他姐姐也是与燕北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唯一血脉至亲。 长羽死在沈渐刀下。 他一出关便来找沈渐,目的何在谁看不出来。 卓隐元道:“尊老发过话,沈渐现在是自己人。” 燕北笑了。 笑起来还是那么纯真,如果身处女修宗门,他的笑容一定会让很多女人甘心做他的鼎炉。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是来划道吗?” 沈渐也站了起来,看着对方。 既然对方找麻烦,他当然不会客气,但他并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执着。 卓隐元道:“他跟长羽之间的恩怨在入岛之前,现在他已入岛,前事恩怨应该全部抹除。” 燕北平静地道:“对啊!不然我划道干嘛使的。” 两人都在说规矩,都在强调自己所作所为合乎规矩。 沈渐却在看着燕北身后其他人,微笑着相当客气地问道:“诸位是不是也有这种意思,不如一并划出道来,也省得我一个个跟你玩。” 说话间,他抬起手臂,食指伸出学着上次萧塬所做动作,挥手划出一道刀罡。 嗤的一声,燕北身后那几人脚尖前各自出一道刀锋划出来的白色印迹。 “你……” “你什么你,准你们找人找战,就不准我找人动手,天下还有这种不讲理的规矩不成。” 沈渐扬起食指在燕北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不好意思,燕兄只怕得等等了,沈某已经跟这哥几位选划了道,每次打一个……啊,我数数,一、二、三……” 他煞有介事一个个点过去,“哦,七个,要是我没受伤,精力还不错的话,燕兄最少还得等七天,如果七天内,我没找另外的家伙……嗯,燕兄应该就能排上队了。” 蓬莱仙岛的规矩他多多少少了解一些,相当清楚只要划道挑战者身上背负着挑战,别人就无法再以同样理由向他发出挑战请求,即使发起,他也能以身负挑战为由,予以拒绝,而且不背负任何出于道义上的负担。 燕北明显被激怒,瞪大了眼,咬牙道:“再怎么做,你也拖延不了多久。” 沈渐神态自若,淡淡道:“真的吗?” 他转过头,问道:“萧姑娘,天微都我们这般年纪的修行者有多少?” 萧雅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回应道:“如果只算天微宫里面的人,符合甲子同辈的少说也有五六百,这还不算每年从各地观庙过来受训、短期挂单的。” 沈渐点了点头,看着燕北,一本正经道:“我记得规矩里面好像没说,身负挑战的对象不能再找别人,这样一算,燕兄再等两年也未必轮得上。” 萧雅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卓隐元也一脸古怪表情,想笑又笑不出来。 燕北脸色铁青,看他表情简直就像有人在他嘴里塞了泡狗屎,想骂又骂不出口。 “你无耻。” 出声的是刚被卓隐元扔出去那个,这下才爬起来。 “差点忘了,还有你。”沈渐大笑,挥手又在他面前划了一道。 那人面如死灰,比他同伴也好不了哪去。 这哥几个境界确实不低,有人已经跨过天堑步入仙境,然而入仙不久,境界尚未完全稳固,跟天目影壁上排名前列的同境相比,无论实力还是信心都不足以与燕北之流相比,此时被沈渐点中,基本等于送上门给人揍一顿的份。 沈渐看着他们,笑眯眯道:“不如今天先来一场热热身,你们几位踊跃点,谁来开个好头?” 他完全无视燕北的存在。 几人面面相觑,没人主动站出来。 这时沈渐留意到远处有一条熟悉的身影,身段婀娜,默默注视。 更远处天微宫楼阁上也有目光注视街上。 燕芹不住摇头,鼻子哼哼有声,道:“为了逃避跟燕北,这种办法都用得出来,看来这小子的手底下的本事强也有限。” 温未拇指轻轻转动手里那只雨过天青瓷茶杯,微微一笑,说道:“这不是逃避,是策略,还有什么比激怒你的对手,再让他无可奈何更有趣的事情呢!” 身旁另一个胖胖如商贾一样的人说道:“这小子向来不按套路出牌,当年就是装一蹶不振,躲在青楼里面,实际上暗中调查,将你那不中用的记名徒弟舒迟做掉,还能躲过东柳皇族调查。” 温未道:“小聪明有一些,资质天分也不缺,可惜不是同道中人,否则带在身边悉心指点几年,必然成就一番惊世伟业。” 燕芹鼻子里依旧哼哼,“也就仗着尊老器重才敢为所欲为,等他失去利用价值,我看他还怎么得意。” 温未正色道:“价值,他的价值可比你想的重要多了,七家的修行秘密,周朝所掌握的修行秘密,将来还有五宗,魔天,我们这代人要完成先祖遗愿,希望还得寄托在他的身上,看来当初那场天劫,他得到的正是先天始神留在此间的神念残魂,否则谁能如此顺利参悟天道。” 第356章 一日三餐加揍人 跳得最高的人最容易引人注意,当然也更招人嫌,沈渐第一个就挑了先前被卓隐元扔出去那家伙。 这家伙姓马,马华隆,燕芹入门弟子之一,他对沈渐看不顺眼,纯粹受其师影响,他和沈渐见都没见过几面,死在沈渐手上的舒离舒迟兄弟全不认得,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当站在沈渐对面,这才意识到随随便便瞎起哄是个多么不明智的决定。 不过后悔已经晚了。 沈渐的手指正指向他。 “就你了。” 马华隆脸色苍白,伸手想薅根救命稻草,却薅了个空,身边同伴像躲瘟神一样,远远避开。 燕北没躲,他也不敢薅啊! “为何是我?你又不是第一个向我划道挑战。” 沈渐笑嘻嘻道:“有区别吗?” 一步踏下,强大的气机充斥着两人之间,街面十余丈范围内景色模糊,仿佛多出了一道天地屏障。 燕北瞳孔骤缩,肩膀微动,却给卓隐元伸手一搭,轻声笑道:“不要坏了规矩。” 马华隆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想全身而退,灵契法宝一念祭出,是一块古意盎然的牙板制朝笏,上圆下方,上面篆刻蝇头小字,字体相当古朴,此刻化作一个个灵光投影,字大如拳,迅速转动,将身体笼罩其间,还有洪钟大吕敲击时发出的铿锵之音,庄严、和谐、高妙。 只是沈渐一步踏下,整个人已经来到马华隆跟前,无意文字屏障,更无视铿锵金鸣,并掌如刀,文字屏障嗤的一声破开,手掌直接落到胸膛之上。 街上除了卓隐元、燕北,谁也没看清沈渐的身法动作,只见眼前一花,马华隆便被人抡了起来,重重砸在地面上。 砰!!! 青砖开裂,石屑乱溅。 沈渐两腿分开,站在仰面朝天的马华隆之上,膝盖微弯,矮下身子,吐气开声,拳头雨点般落在那张圆盘脸上。 一边打嘴里还不停说道:“认不认输,认不认……” 马华隆何尝不想开口,只是张大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渐手掌落到他胸口的同时,无数真气有如一根根细小的牛毛针,刺进了他全身窍穴,令他全身僵硬,连喉头都不听使唤,哪还能发出半点声音。 不知挥出了多少拳,沈渐似乎打累了,这才直起腰,甩着手腕,煞有介事地揉着胸口,往卓隐元走去,嘴里骂咧咧道:“嘴还真硬,死不认输,害老子累成这样。” 经过燕北身边,侧脸瞧着他,笑道:“幸亏不是你。” 燕北只能咬牙,脸色青得可怕。 卓隐元既不好表示祝贺,也不好表示嫌弃,怔了一会,讪讪道:“还喝不?” 沈渐道:“喝,为什么不喝,轻伤不下火线。” 他哪有什么伤?伤的明明是马华隆。 其他人都围了过去,费了好大劲才把马华隆从街心青石板里拔出来,那张脸简直惨不忍睹,有棱角的地方几乎给血肿填平了,血肉模糊,如果换个地方,这些天天与他见面的师兄弟都没法一眼认出来。 燕北还没走,狠狠瞪着沈渐。 “我倒要看看,你能这么玩多久。” …… 能玩多久? 并不取决于燕北主观愿望,而是看沈渐想戏弄他多长时间。 从这天开始,沈渐除了每日两个时辰去壶天,一日三餐,其他时间就在街上游荡,只要看见一个修行者看他的眼神不善,他就上去跟人划道挑战。 第一天跟着燕北出来那些人都在躲他,马华隆的遭遇实在太惨了,活生生被沈渐一顿拳脚打跌了境,身上还留下了无数古怪的气韵残余,燕芹亲自出手也没能拔除干净。 一个月过去…… 天微都至少有三十余名修行者遭受过沈渐荼毒,全是一水的道境,从神华到天元无一例外,受伤倒不如马华隆重,挨揍的方式与马华隆如出一辙。 最早跟燕北同行那七人也有三名在这个月内被沈渐撞见,挨了一通好揍,还被他抢走了好几样随身法宝。 反正蓬莱仙岛的挑战规矩只要求不伤及性命根本,沈渐所有行为都在规矩范围内。 一段时间以来,天微都街上修行者寥寥,放眼望去不是普通人,就是年纪较长的前辈和小孩。 街上找不到人,沈渐就开始在天微宫里面闲逛起来。 第二个月…… 天微宫但凡年轻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这个不讲武德的家伙。 堂堂仙境大修士,每天无聊到找道境划道挑战,更别说还喜欢打脸,喜欢在人身上留下气机残留,伤口久久不愈,搁谁谁受得了。 卓隐元和萧雅都躲了起来,他们倒不是怕被挑战,他们是没脸见人,沈渐这顿操作,完全是冲没朋友的去的,他一个外来人无所谓,这二位毕竟从小在这儿长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不好跟他走得太近。 “温老,就眼睁睁看着他整天在城里面胡作非为?” 天微宫最高的观星阁上,数十名长老名宿把温老围了起来,一个个怒气冲冲,大声质问。 温老倒是一脸淡定,坐在舒适的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 “他坏过规矩?” “呃……这倒没有。” “没坏规矩你要我怎么处置?” 刚刚声音最大,质问最严厉的长老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总得想个办法让他停止胡闹吧!” 一名看起来苍老,境界不算太高的老人在人群中说道,说完这句话就缩起了脖子。 “胡闹!”温老淡定地喝了口茶,说道:“划道挑战的规矩可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说这样有助于修行者良性竞争,几千年都这么下来了,怎么到了这儿,就变成胡闹了。” 有人说道:“别人找人挑战,都找势均力敌的对手,大家相互切磋,砥砺提高,无可厚非,哪像这个姓沈的,柿子专挑软的捏,他一个仙境洞神巅峰,打那些道境算怎么回事,截止昨天,已经有十几个道境神华给他揍了,这种做法哪有祖宗立此规矩的初衷。” 温老锐利的目光找这人从人群中找了出来,冷冷道:“乔长老的意思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不适应现在的环境?” 乔长老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温老忽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若不适应,大家就去祖师堂召开会议讨论修改嘛!上万年的规矩,有多少不合现在环境的,都一股脑提上议事簿,到时候只要尊老同意,规矩改就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这句话,堂上不少中立或反对激进之士马上警觉起来,祖宗规矩说改就改,是不是意味着拥护温老那帮人同样会提出修改蓬莱仙岛不干涉仙朝大陆俗务的限制? 当然,所有规矩的更改最终还需天问老人一言决之,但谁能保证,一旦天问老人过世,下一任天问老人不会是现在坐在堂前激进的温老? 第357章 李素梅的挑战 天微宫里静悄悄的。 方圆数十丈内肉眼可见皆不见他人踪影。 一片浓荫,挡住了正午恶毒的阳光,沈渐在树荫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倚着树干闭目养神。 他当然感觉得到附近一座大殿里面就有好几名修行者正隔门从窗格偷看,不过他并没有进殿,虽说规则没有规定不许进殿挑战,但那里毕竟是本地人认为神圣之地,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何况他又不是真怕燕北,只是觉得好玩,也想试探下温老那帮人忍耐的底线。 这两个月他交出了四篇道诀,都是蓬莱仙岛一早就参悟出来的道诀,温老那帮人肯定猜得出他故意而为,只不过碍于天问老人,没办法发难而已。 外界的消息也越来越少。 通过卓隐元,他知道最近蓬莱仙岛这边都没有派人出去。 间接说明仙朝大陆局势尚未明朗,至少确定以女帝为首的朝廷还没有大张旗鼓入侵天南,与天师道之外的四宗发生正面冲突。 九块天门碎片的仙韵解构进展相当顺利,进度远比他想象快得多,虽然不像之前每刻不停坐在那里,事实上每天两个时辰的聚精会神抽丝剥茧,效率远高于前几次。 这也得益于九块碎片中的天目仙韵,天目本身就带着明悟天意的意思,与观象教他的东西相当契合。 观象也没有醒过来一次,也许在蓬莱仙岛这方大天地中,默默注视的眼睛太多。 南梅初雪现在怎么样了? 幽牙澜月会不会偶尔也在想我? 楚楚跟那个张晓寒会幸福吗? 王献、丁冲、王张…… 无聊的时候,他总是会想一想朋友和兄弟,松弛绷紧的心弦。 远处的树荫拉长缩短。 沈渐看见了从树影后走出来的李素梅。 “你倒是光明正大,不怕我找你挑战?” 他乐呵呵地问。 李素梅面无表情,好像在他面前,除了三张脸法相时有各种不同神态,她就没给过一次好脸。 也难怪,他们从来就没有站在同一立场过。 第358章 白虎之血 剑影如山,天地间仿佛完全被剑影笼罩,可供闪避的空间也越发逼仄。 沈渐突然往前走出一步,直直迎向剑光幢影。 吱吱吱吱……令人极其不爽的摩擦声响起,火星瞬间闪迷众人眼,除了李素梅,没人看清沈渐身体表面流淌的四色灵气。 这些灵气并不是从沈渐体内流淌出来的,而是天地间灵气仿佛瞬间受神明敕令,堆积在了沈渐身周,形成极富韧性,弹力十足的一道厚厚的屏障。 整个过程极短,也就弹指间,这层屏障便在剑锋疾斩下砰然破碎。 也在这弹指间,沈渐的身子又滑退出去。 外人看不出其中关键,但李素梅心知肚明,这一进一退,一收一发之间包含了什么意义。 她已经输了。 若沈渐出手,不足五尺的距离,自己根本躲不开对方的任何攻势。 也就是说在她击破屏障伤到对方前,自己肯定先倒在拳头或刀下,高境相争,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两重天。 “我……” 不等李素梅把话说完,沈渐抢先说道:“平手。” 平手! 明明赢了,干嘛假装客气? 接下来沈渐的话让她顿时明白了用意。 “燕北,你不是想打一架吗?出来吧!小爷今天心情好,就认真陪你玩玩,免得让你认为小爷真怕了你。” 燕北也在观战人群中,离得较远。 听见沈渐搦战,哂然一笑,整个人从大殿屋脊冲天而起,轻飘飘落地。 李素梅已退在一旁,退得很远,眯眼看着沈渐。 “你想怎么打?”燕北冷笑着活动着手腕脚踝。 沈渐道:“干就是了。” 面对燕北他可没有对李素梅那般客气,虽然俊俏的燕弱如果穿上女装,容貌肯定不比李素梅差上多少。 他此刻粗鲁得就像仙朝大陆兵营里的糙汉,身子往下一低,沉肩、转肘、翻腕…… 刀光破空,直冲天际。 旁人已经很难形容这一刀的气势,刀光与天地仿佛浑然融合。 当所有人看见刀光,朵朵血花便出现在光芒中。 一道白影也从刀光里面倒退出来,又急又快,倒退路线上还有重重叠影。 出柙猛虎的重影。 眼力好的高境看得出,后退的人脚步竟有踉跄。 无数条血线拖曵飘浮在空中,将叠影串联在一起。 围观人群发出了阵阵惊呼,这时才有人听到拔刀时的呛然鸣响。 刀已伤人,刀鸣方出。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 这种速度下,有几个避得开? 就连萧河都张大了嘴巴,显然被眼前一幕震撼。 观星阁上温未也看见了这一幕,嘴里喷出了一连串圆圆的烟圈。 “这小子,居然藏拙。”胖商贾不住摇头咋舌,啧啧有声。 “偷袭!作弊!” 燕芹两手紧握栏杆,结实的仙木栏杆嚓嚓作响,几乎快被他捏成碎碴。 温未收回目光,眯起了眼睛,喃喃道:“我们的后生要有这种丰富的实战经验,何愁大事不成。” 胖商贾道:“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外出历练太少。” 燕芹怒道:“若非他借素梅剑气养意,怎么可能赢下这一局。” 温未淡淡道:“燕北虽是你子侄,别忘了他是老夫亲传,境界这个玩意儿就是个屁,对敌的时候千万别把他当成事,要不吃亏的是自己。” 燕芹依然不服,悻悻道:“依我看素梅你也该管管了,跟外人合起伙来对付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温未睁眼,目光中如有电闪雷鸣。 燕芹浑身如遭雷击,颤抖起来。 胖商贾赶紧道:“燕兄也是一时情急才说错话,温老知道他脾气,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温未眯起眼,燕芹这才停止颤抖,惊魂未定,喘了好几口粗气,方才躬身作揖:“温老息怒。” “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吃顿瓜落,要让尊老听见,直接一记天雷劈死你,也该着你死有余辜。” 阁楼窗外的阵法屏障荡起涟漪。 “别在背后说人坏话,你也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我若真像你说的不讲情理,你小温又比燕大嘴好得到哪儿去。” 说话的正是壶天秘境中的天问老人。 温未只是鼻子里哼哼两声,不发一言。 燕芹则吓得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便拜。 “我已经发过话,沈渐已是我蓬莱仙岛的人,如果再有人把他当外人看待,那就休怪老头子不讲情面。” 他又叹着气道:“人嘛!杀一个总有另一个顶上,只要天底下人足够多,总是有人补上来的,死个十七八个,这天地也一样照常运转,魔天就不一样了,死一个,血脉就会黯淡几分,缺少血脉支撑,将来再想修出如今魔天同等强者越发不易,所以老头子劝你们别那么急功近利,眼光放长远一点,把机会留给后人吧!” 温未微笑道:“尊老又敲打弟子了。” “真要敲打,我倒巴不得敲开你那榆木脑壳添把理智进去,然后扯出些上进和聪明出来,塞到曹玺那颗塞满草的笨脑瓜里面,那样老子就有了两个选择。” 声音在叹息中渐渐消失,阁楼窗外的阵法也恢复了平静。 燕芹依然不敢起身,歪着头看着窗外,小声道:“他老人家恁有闲心盯着我们?” 温未淡淡道:“老人家总是隔辈亲。” 燕芹不敢再说什么,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往窗外张望。 燕北已经被人扶了下去,直到走远,两眼还直愣愣的瞪着沈渐,一脸大写的不服,不服又怎样,输就是输。 沈渐那一刀可没留情,深入胸腹,几乎割断心脉,凌厉刀意直入小天地,仿佛在体内下了场狂暴的刀罡雹雨。 跌境还不至于,只不过身上伤比上次挨千钟一棠自爆伤得更重,没有两三年调养,很难恢复到原有水平。 “明明正常就能跟他打,非得采取这种手段。” 李素梅对沈渐的做法相当不满。 “正常打能赢得这么轻松?” “至少别人能尊重你。” “尊重值几个钱?” 沈渐根本不在乎。 砍伤燕北本就是预先计划。 壶天秘境九块天门碎片除天眼特殊外,还有白虎图腾碎片也相当特别。 这块碎片与萧家青龙、谢家玄武还有梅家朱雀极大可能是天门四方灵元支柱。 或是白虎天血修行者稀少缘故,仙韵因长期未得到相同血脉气息滋润,坍缩成了一团死结,需以白虎天血配合激发活性。 当然若向天问老人或温未提出,肯定会得到积极配合,然而这种秘密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告知外人。 第359章 酒后吐真言 昏暗灯光下,酒水泛起琥珀般金黄。 才过半天,李素梅已经开始后悔。 沈渐实在太无聊了。 从白天到夜里,这已经是他换的第四家酒馆,她忍不住怀疑,沈渐打算在这一个月内,把整个天微都大大小小所有酒馆都吃过一遍。 蓬莱仙岛修行者除了每年修行所需,用于开销的世俗银子并不多,岛上并没有银矿,银钱和铜板都通过海上贸易从仙朝大陆赚来,流通市面的银钱铜板并不充裕,即使李素梅也没太多零花钱可以随便使。 “你故意的吧!” 沈渐脸上有了醉意,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她:“输了不想认账?” 李素梅掏出一只上面刺绣着很难看的荷花钱袋扔在桌上,“我就这么多钱,你自己看着办。” 沈渐嘴里啧啧有声,道:“耍赖?” 李素梅道:“我还可以用修行资源帮你换些天微都酿的酒。” 沈渐不依不饶道:“那不行,说好的一个月,这才过半天你就反悔,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李素梅咬着牙,强忍着怒气道:“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直说,别用这种没意思的方法。” 沈渐醉眼蒙眬,呢喃着道:“我是要回家娶媳妇的,结果给你们抓来了这里,我很孤独无聊不行吗?” 李素梅脸突然有些发烫,好在灯光昏暗,又喝了些酒,别人看不出她脸上的变化。 “萧雅不是常跟你一起吗?” 沈渐摇头,一本正经道:“卓隐元喜欢她,她也喜欢卓隐元,不是我的菜。” 说话时他的目光在李素梅身上来回打量,要不是桌子挡住了大半个身子,可能目光游移角度更大。 李素梅脸变得更红。 “你怎么看得出来?” 她的声音比苍蝇振动翅膀还小。 沈渐道:“我又不瞎。” 他的话像在暗示什么? 李素梅小声问:“你未婚妻很漂亮?” 沈渐大口喝着酒,过了半晌方才道:“当然,难道你认为我的眼光很差。” 李素梅目光不与他视线接触,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回不去了,该怎么办?” 沈渐道:“我会发疯。” 李素梅怔住。 “我会疯到在岛上胡乱杀一气,哪怕最后丢了性命,总好过被人关在这个地方。” 沈渐的语气很坚决,虽是醉话,也能听出决绝之意。 李素梅轻轻咬着嘴唇。 “你就没想过留在这里?” 沈渐看她的目光更放肆,也越来越朦胧。 “我这人不喜欢束缚,也不喜欢被人当成工具,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额头砰地一声撞在桌子上,再没抬起来。 李素梅等了好久,这才拿起桌上的钱袋找老板付了钱,伸手摇了摇趴在桌上鼾声大作的沈渐,睡得像头死猪。 他是真想把自己灌醉! 李素梅拉起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搀扶着他走向门外。 沈渐醉得人事不省,两条腿都没有了反应,脚尖拖在地上,修行者只有想醉的时候才会把自己灌成这样。 李素梅叹着气,把他背了起来。 好在天微都并不大,沈渐住处也不太远。 洞府的阵法很粗浅,天微修行者与普通人混居,区别只在有没有阵法。 李素梅很容易便解开了禁制。 屋子很乱,乱得让她有点难以置信,给人她的观感就像猪窝。 她其实不完全是蓬莱仙岛长大的,小时候她一直生活在仙朝大陆一个偏僻的山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家里人也很喜欢她,把她宠成了掌上明珠。 这种生活一直到六岁那年,母亲的离世,给她生活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母亲下葬那天,一个看上去比爷爷还老的男人来到母亲棺木前,看着爷爷和几个叔伯只说了一句话,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带走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看上去很老的男人是她父亲,他自称李言,又叫温未,她的姓氏就来自他。 从那一天起,她就来到了蓬莱仙岛,住在天微都,打那以后,她也很少见到父亲,照顾她的人是城里面一个寡居多年的妇人,教她修行的也不是父亲,而是跟天微都大多数人一样,从天微宫初级修行课程学起,一步步提升,入道之后有专门的传道人按各自契合的修行路数指点,直到道境炼神,才会真正拜师。 她的亲传恩师也不是父亲温未,而是岛上萧家长辈。 直到步入仙境,她才有机会与亲生父亲更多接触,而那个时候从小照顾她的寡居妇人已离世十年。 所以她一直以来很会照顾自己。 …… 沈渐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睡错了床。 屋子里窗明几净,床单也换成了新的,上面还有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地面一尘不染,好像用水冲洗过;桌面的乌漆亮得能照出人影。 不用想都知道是李素梅做的。 “这女人,倒是蛮勤快。” 然后他就看见了卓隐元,就站在卧室门外,背靠门框,一脸意味深长瞧着他看。 沈渐抹了抹脸,又看了看手,问道:“我脸上有花?” 卓隐元笑道:“没有,你的脸比昨天干净,比昨天的昨天也要干净。” 沈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卓隐元环顾着屋子,道:“我的意思是,你喝醉了居然会变勤快。” 沈渐脸皮向来很厚,道:“你要是羡慕,下次喝酒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灌醉,我会很自觉的找借口先走。” 卓隐元板着脸,身体的微动作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萧雅一定也很乐意,其实你们谁喝醉都一样。” 沈渐笑眯眯地瞧着他。 卓隐元瞥了他一眼,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无耻。” “无耻?”沈渐鼻子里哼哼,食指敲了敲太阳穴,道:“用最简单的办法打败你的对手,是头脑。” 卓隐元盯着他看了半天,吐了口气,道:“能把不要脸干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岛上除了你还真没别人。” 沈渐正色道:“不,岛上像我这种正人君子真心不多,真正不要脸的,是温未那种人。” 卓隐元马上闭紧了嘴巴。 第360章 初成 晨光已洒满窗台,风中传来了钟声。 这是早课钟,提醒天微宫年轻修士去大殿修早课。 沈渐的洞府就在天微宫左侧,离围墙很近,离壶天秘境也很近。 “你一大早过来就是想来听墙根?” 蓬莱仙岛习俗跟仙朝大陆相似,语言上并没有障碍。 卓隐元装没听懂,说道:“藏书院要我过来问,你这边是不是有新的道诀。” 沈渐道:“你以为我是母牛。” 这些日子卓隐元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完全没有刚开始的惊愕。 “他们的期待值高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传话的。” 沈渐道:“如果他们不服,尽管自己去,我就这进度,他愿意等就等,不愿等拉倒,老子才不侍候。” 卓隐元道:“我也催不了几次了,很快我就会前往仙朝大陆。” 沈渐目光闪动,道:“那边有新的情况?” 卓隐元又闭紧了嘴。 沈渐笑着往门外走去,经过他面前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觉得你们从没把我当自己人吗?” 卓隐元不说话,脸有愧色。 沈渐没有停留,大笑着走了过去,说道:“等你离开后,谁来找我都只有一个字。” “什么字?” “滚。” …… 壶天秘境。 沈渐将收集来的燕北之血暗藏指尖,激活了那块白虎灵石仙韵。 凝神专注,摒绝其他仙韵干扰,熟练地分解着乱麻也似的道意,前面八块碎片的仙韵十之八九已经被他转化成道诀,剩下那些不是感知不到,而是没太大必要,每块碎片仙韵中都有很大部分是重复的,相当于共通道法,并不是碎片内核心道意,他已经对这些道意相当熟悉,自然没必要重复参悟。 至于进度,他连天问老人也没说。 虽然老人至今对他相当不错,表现出的态度也相当友善,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保守秘密就是保证自身安全。 等他收回心神,从海底走上山坡,看见天问老人正坐草地上喝酒等他。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前辈这是有事?” 矮几旁有空着的蒲团,也有空着的碗筷。 沈渐坐了下来,自己给倒了杯酒,道:“有时我会纳闷,你们这些酒菜都从哪里弄来的,是不付过钱?” 老人笑道:“当神仙不装逼,不浪费几百年修行道行?” 沈渐赞道:“说得好。”举杯一饮而尽,每次老人请喝的酒比城里面任何一家酒馆都好,这是天微宫祭酒专门为天问老人所酿,专门的海底洞天窖藏。 老人道:“你打算离开吗?” 沈渐眨了眨眼,道:“姓温的愿意放手?” 老人摇摇头,道:“他们已经在备战,可能不久就会出发,这是你离开的机会。” 沈渐道:“其实只要前辈出手,把我送出蓬莱仙岛还不是易如反掌?” 老人微笑道:“那样一来,这里的中立派也会倒向激进派,和我一样的温和派也一定会和他们发生冲突。” 沈渐道:“照前辈的意思,我岂不是一辈子出不去?” 老人道:“那也未必,只能送走你的不是我。” 沈渐道:“前辈的意思?” 老人道:“我的意思很简单,只要送你走的人不是我,或不是我指派的人,他们就无话可说,蓬莱仙岛也会保持安定平衡。” 说着话,他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 沈渐赶紧问道:“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 “你自己不就知道。” 老人凭空在眼前消失,声音还回荡在沈渐耳边。 “老家伙说话真一个鸟样。” 沈渐起身走了出去,跨出壶天秘境,体内气机激荡不止,要不是收敛得快,险些气象尽显。 二十座星云大圆满,只差半步便能跨入相当于仙境炼虚,体内二十座星云运转起来,正如深涧饮渴虹,邃河生秋雷,简直有种海上暴风雨的即视观感。 然后他又看见萧塬,就在壶天外小山坡石阶下等着。 这家伙还那样,见他就跟见了杀父仇人一样。 萧东楼死在萧长渝剑下,萧长渝妄图夺舍,结果被观象吞噬,严格意义上说,除了萧家几个老鬼,他没有杀过萧家人。 不过别人这么想他也没办法,这些事情解释了别人能听吗? “听说你被罚闭关,难道是我消息有误?” 萧塬紧握剑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白。 他甚至感觉到手膀子肌肉隐隐作痛,那是曾经被沈渐砍断过的地方,虽然用秘术重新接了回来,然而每到天气变化,或骨肉紧张的时候,那里都会有种很难用语言描述的酸痛。 沈渐道:“实话告诉你吧!萧东楼是死在萧长渝手上,我又杀了萧长渝,严格说起来,我应该是帮你报了仇,你应该感激才对。” 萧塬好像根本没听他说话,一双眼睛仿佛在喷火。 沈渐当然不介意送他归西,杀人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我杀我,我杀你,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正当他手掌轻握,准备凝出刀锋,看见远处街道上走来一人,马上就知道今天这一架打不起来。 来的又是李素梅! 萧塬也乖乖收起杀意,转身行了个揖,跃起翻过了道宫围墙。 “你要来晚一步,就只能帮萧塬收尸了。” 李素梅道:“你杀不杀他跟我没一点关系,我只是来完成我的赌约。” 沈渐嘿嘿笑道:“昨晚谢了哈!” 李素梅面无表情道:“什么昨晚,什么谢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 “你昨天不是说没钱了吗?” “我是说你那种吃法,我负担不起。” “那我少吃点。” “只要不浪费,你想怎么吃都行,吃了吐,吐了吃算什么?” 沈渐感觉有些难为情。 “你们不是快离开了?” “谁告诉你我会走?” “你不走难道留在这儿监视我?” “监管你的另有其人。” 李素梅表面上不苟言笑,但沈渐又不眼瞎,如何看不出她内心的纠结。 刚到正街,街上的年轻修行者就少了一半,剩下的大多是天微宫初级学员,尚未入道,沈渐再疯,仙境揪着入门境修行者暴打也实在太丢面子,所以他反倒比道境修行者镇定得多。 卓隐元居然也街上,正陪着萧雅逛街。 天微都修行者修行大多选择子卯时分,其余多数时间不是在藏书院,就是与同境同门切磋砥砺,修行本来就是件极其无趣,且枯燥的过程,所以大家结伴上街走走,去海边吹吹风,也是一种打发枯燥的生活方式。 第361章 李素梅的抉择 萧雅一看见沈渐就热情地打着招呼。 她不像卓隐元拘谨,性格直爽,大咧咧的性格。 “你们在一起?” 这话把向来情绪压抑得好的李素梅问得不自在起来,拔腿想溜,结果沈渐眼疾手快,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和身体其它部分一样软。 卓隐元直翻白眼,脸扭向另一侧。 萧雅则睁大了眼睛,嘴里啧啧有声。 依照李素梅性格,早就拔剑相向,然而今天她却相当温顺,连挣扎的举动都没有。 沈渐也没放手,装得若无其事,说道:“不如一起去喝个酒?” 萧雅正要开口,却被卓隐元一把拉住。 “过几天要出发,我还得准备些东西,就不陪你们了。” 他拉着萧雅赶紧离开了这里,生怕打扰了两人。 “你什么意思?” 李素梅冷冷问道,语气里面却听不出生气。 沈渐拉着手往前走,道:“什么,什么意思?” 李素梅只能瞪眼。 …… 观星阁上,胖商贾满面笑容道:“还是温老神机妙算。” 燕芹满脸大写的不服,“温老想用素梅拴住这小子,不怕鸡飞蛋打。” 温未眯着眼,冷冷道:“嘴巴放干净点。” 燕芹浑身一颤,赶紧作揖道歉。 “先别说这些无关之事,说说广易堂那边准备怎样?” 温未吧嗒着旱烟,烟雾腾腾。 胖商贾道:“帮周朝准备了十万支符弩石砲,近百万符箭,换回琅琊一地原王家四条矿脉外加一处福地,当然事后还需给他们提供符箭百万枝,各类符砲若干,打一个天南绰绰有余。” “希望此次毕其功于一役,不要再节外生枝。” 温未望着窗外,几乎被垂下眼皮遮挡的眼睛中充满笑意。 胖商贾道:“只要拿下梅家,道源宫不攻自破,到时……” 温未收回目光,瞪了眼他:“五宗之事有五宗自行解决,我们解决的是叛徒。” 胖商贾连连称是。 燕芹道:“藏龙岛那边几时动手?” 温未将旱烟在桌子连敲了敲,抖出剩余烟灰,淡淡道:“不急,只要他们的财路断绝,张家自己人就会先闹,张海汀缺乏镇得住各支的手段,只要张家内讧,何愁没藏龙岛不灭,你们给我记住,我们打垮七族的目的不是消灭,而是逼他们回归,只有整合一切可整合的力量,蓬莱才能主导消灭魔天的战争,只有消灭了魔天,我们才能真正掌控这片天下。” 胖商贾道:“大陆京都传来了一个消息。” “说。” “王郎躲在幽冥道,他借助鬼市天坑屏障,躲避陆青和周南雁的追杀。” 温未紧蹙眉头,又往烟锅塞满一袋烟,大口抽了起来,“你不给周南雁提供了信物,他们怎么不进去?” 胖商贾道:“天坑隔绝天地气运,周南雁不肯以身犯险。” “陆青呢?” “陆青那头老狐狸比周南雁还奸猾,他没跟咱盟约,坚称只约定了阻止王郎参与讨伐七家的行动,而朝廷必须配合他整合五宗。” 温未嗯了一声,道:“暂时不用管,反正有周南雁看着王郎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不过天坑那处屏障倒是有点意思,下次等老夫去京都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胖商贾道:“那处就是沈渐遭天劫之地。” 温未微笑道:“你是想提醒老夫他背后可能还藏着其他秘密?” 胖商贾道:“温老天算无双,自无遗漏。” 燕芹叹着气道:“可惜北大陆让沈渐搅了局,不然有妖族配合,我们的行动自如得多。” 温未道:“白山君还没死呢!北大陆以东还不是掌握他手上,只要解决了天南,顺道取了巫蛮,再回过头来拿下北大陆还不是易如反掌。” 燕芹道:“温老真想帮周南雁解决气运寿短问题?” 温未没有回答,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问道:“四灵和七矅准备得如何了?” 燕芹应道:“准备得差不多,全盘按照几位前辈的推衍重新组合阵眼,对付道源宫的七杀仙兵阵应该问题不大。” 温未道:“记住,我们的人只是防患于未然,不是帮陆青达到目的的打手。” 燕芹躬身一揖,呵呵道:“自然不会介入五宗内部纷争。” …… 天微城边际就是海。 海边也有酒肆,很小,草棚遮顶,木栅为墙,建在高高的祼石崖上,遥望沧海,风光极美。 棚子里面稀稀落落摆了几张桌子,生意不好,掌柜正趴柜台上打瞌睡,半大小伙计屋外劈柴。 见有一男一女走上石崖,不确定他们来吃饭,停下手里活儿,眼巴巴地看着两人。 “还有这种好地方,卓隐元那家伙怎么没带我来过。” 这地方沈渐真没来过,关键天问老人发话不许他离开天微都,这片临海石崖已经算边缘地带,卓隐元又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不敢冒这种险。 李素梅不一样,毕竟温未独生女,天微都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伙计,准备两个人的饭菜,今天可有新鲜海货?” 伙计赶紧道:“自然是有的,早上才送来的。” 李素梅道:“随便安排几样就行了。” “这怎么能随便。” 沈渐马上提出抗议,说道:“良辰美景,正好大快朵颐。” 李素梅抬头看了眼天空,低声道:“这次他们去大陆,对付的是天南。” 沈渐握她的手紧了紧,随即笑道:“说这个干嘛!难道你还能让我离开?” 李素梅道:“你想离开吗?” 沈渐道:“我从来没隐瞒过想离开的意思。” 李素梅轻声道:“只要他们出发,我就能让你走。” 沈渐盯着她的脸,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李素梅脸突然红了,道:“我没别的意思,你放过我一次,我只是一报还一报。” “真的?” “真的。” 然后沈渐抱住了她,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努力挣扎,却没有推开。 推不开?还是不愿推开? 反正伙房里面的半大伙计眼都看直了,刚刚从美梦中醒来的掌柜也不停用衣袖擦着哈喇子。 风,轻柔得情人的手,抚遍了他们身体。 海浪有节奏地拍着打礁石,羞白了脸扭头朝大海奔去…… 第362章 初夜 爱情,本就是一种不讲理,也没来由的情感。 有时候是心心相印,有时候纯粹只是肉体吸引……李素梅呢?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因恨而产生出剪不断,扯也扯不开的思念的。 他们喝着酒。 平常很少喝酒的李素梅也喝了很多,她好像想把自己灌醉。 孤男寡女一起喝酒,一方拼命想把自己喝醉,谁都明白是怎么个意思。 当李素梅趴下的时候,沈渐还没到三成酒意。 他只能付了酒菜钱,背着她回去,走到路上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她家住哪儿,去问卓隐元、萧雅,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处,每次见面都是卓隐元来找他。 他背着李素梅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天,已经黑了。 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天微都没有宵禁,但这里的人都睡得很早,天一黑,家家关门闭户,铺子也很早就收了摊,这里也很少有人喝酒喝到半夜,更没有青楼妓院那种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 昏灯下,李素梅红扑扑的脸相当诱人。 沈渐却坐在离床很远的桌子旁边,不敢往床上瞧。 每看一眼,眼前都会浮现起那次山洞里面的画面,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和月弦在一起,他可以肆无忌惮,面对李素梅时,却总有些束手缩脚,他何尝不知道她把自己灌醉的意思,然而有些女人,长相身体再诱人,也会令人产生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隔阂。 就像他跟南梅初雪,这么多次在一起,他就没有越线半步。 正想着,床上的李素梅突然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响动,沈渐担心她会吐,起身来到床边。 就在这时灯突然灭了。 修行者点不点灯其实都是一样,只要入门到了灵视阶段,夜色已不再遮挡视线。 然而修士们还是习惯点灯,也许是出于人类对火的原始依赖。 灯灭的时候,原始本能仿佛突然就占据了上风。 一双柔软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紧接着急促的呼吸带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火热的嘴唇与他的嘴唇重叠在一起…… 沈渐腿像软了一样,滚落床上,两个人如八爪鱼一样紧紧缠绕…… 她身上的衣裙像香蕉皮一样被粗暴剥开,谁也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有沉重的喘息声。 他用嘴唇寻找着她身体上快乐的源泉,动作相当温柔,像在轻吻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全身痉挛着,不停摇摆着身子。 “啊——” 李素梅口中发出了痛苦的叫声,短暂而急促。 很快这种痛苦便被欢娱的呻吟声替代。 床猛烈摇晃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她嘴里呢喃着什么,承受着狂风暴雨冲刺…… 当一切风平浪静,她小鸟依人躺在沈渐怀里,轻轻喘着气,享受着欢愉的余韵。 “你是装醉。” 沈渐语气中带着埋怨。 “没有啊!明明是你灌醉我的。” 这种时候女人的脑子总是转得比男人更快,更不会承认主动。 沈渐叹着气。 “你不愿意,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别说傻话,有你这么骂自己的。” 论嘴上功夫,未经世事的李素梅当然比不过从小生活在世俗中的他。 沈渐额头靠近了她的额头,轻轻碰在一起。 李素梅浑身战栗起来,仿佛刚刚最后冲刺时那种极度快感时的反应。 “你……” 沈渐用手掩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同时伸向了湿润的地方。 “别说。” 李素梅能感觉到仙识中有无数文字盘旋,与她自身所修仙道契合无比,她依稀猜得出,这些道诀文字来自萧家,也有一些不属于萧家的道韵在内,但同样与她一身气息毫无冲突。 她的身体随着他的手指,又开始兴奋起来,两条腿紧紧缠住了他的腰…… …… 天还没完全亮。 李素梅早早就醒了,正准备起身,见沈渐睁着眼直勾勾盯着,马上用被子紧紧裹住了身子。 沈渐道:“该看的都看过了,害什么羞?” 李素梅娇嗔道:“不许看,我要穿衣。” 沈渐手绕到她背后,在丰满的翘臀上拧了一把,“这么早去哪,不会是想早起给我做顿补品补补身子吧!” “谁会给你做饭。” 李素梅裹着被子坐起来,把沈渐身上的被子全部拉走。 他什么都没穿。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久久不舍离开。 沈渐连被子带人一齐抱住,咬着她的耳垂,轻声道:“那就再来一次。” 李素梅摇着头,突然把被子全部盖在他头上,等他扯下来,她已经穿戴整齐,连头发都拢好,梳起了发髻。 “我得走了。” 沈渐抱着被子,笑道:“今晚来不来?” 李素梅道:“看我心情。” 说完这四个字,她就往前踏出一步,转瞬消失。 女人还是害羞,生怕让别人知道。元宝小说 沈渐仰躺在床上,脑袋下面垫着两只柔软的枕头。 他倒没觉得昨晚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南梅初雪。 幽牙澜月呢! 也许知道她真正身份之后,心里早就预设了不可能。 还是境界不够啊!要是有王郎那种本事,还怕魔天那种龙潭虎穴。 …… “今天看你精神蛮不错。” 卓隐元上下打量着沈渐,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沈渐没想到今天在秘境外等着的居然是这家伙。 “又来问有没有收获?” 卓隐元道:“你印象中我就是那种人?” 沈渐鼻子哼哼道:“昨天溜得比泥鳅还快。” 卓隐元笑道:“那不是给你留空间吗?” 沈渐道:“说吧!什么事?” 卓隐元道:“不是要走了吗?来请你吃顿饭,这一走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热气腾腾的火锅,专门用暖酒炉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 蓬莱仙岛的火锅与别地都不大一样,铜锅里面只是半盆清水加几片老姜。 食材是最新鲜的牛肉,而且是仙岛上喝山泉,啃仙草长大的牛,肥瘦相间,一红一白相当诱人。 请来的客人除了萧雅还有李素梅。 桌子上都是萧雅在跟沈渐说话,李素梅几乎就没有和他视线有过接触。 越是这样越让人看着别扭。 卓隐元很快瞧出端倪,就在他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被萧雅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把话生生吞了回去。 这一巴掌把他打懵了。 却把李素梅打得笑出了声,尴尬和拘谨,好像全部随着这一巴掌烟消云散。 第363章 出逃 码头上停着四五艘海船,其实蓬莱仙岛派往大陆的人并没有多少,用不着四五艘海船来装。 可能是每个队伍所去的地方不同,或者纯粹出于一种谨慎,数百人的队伍分成了多组,在各自领头人的带领下上船。 沈渐没有去码头,码头在城外。 他并不清楚天问老人的禁制是什么,也不敢轻易尝试,尤其是当着温未的面。 卓隐元和萧雅都走了,李素梅还留在岛上。 她真会帮自己出逃吗? 沈渐不敢确定。 五日后,李素梅等到刚从秘境出来的他。 “我观察了观星阁五天,确认他已经去了仙朝大陆。” 她用心密术与他交流。 “可我不知道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记,很可能一走出天微都就会出问题。” “你不想离开?” “当然想。” “赌一把敢不敢?” 沈渐还是表现得有些犹豫,并非胆怯,而是正常人对未知应该有的恐惧。 “温……温老就没给你透露过?” 李素梅瞪着眼,“你到底想不想离开?” 沈渐这才叹了口气,“你说吧!怎么离开?” 李素梅在前面走。 “此去仙朝大陆五百里处有座岛屿,上面住着一群以海为生的渔民,你会缩地成寸,走出五百里没问题吧!到时再借他们的渔船往西,回到大陆应该不难。” “问题是怎么突破禁制?” “我来帮你。” 沈渐真不太放心,他都不清楚的禁制,李素梅能解决? 她去的地方是上次喝酒的崖上那家饭馆,照例点了酒菜。 两人坐在靠海的那个方向,宽阔的窗外就是森森崖壁,潮水拍打礁石的回声相当震撼。 李素梅很紧张,一直抬头望着窗外天空。 沈渐也看不出任何气机迹象,天微都外围自打他来那天起,就没有见到过阵法屏障。 不过他始终感觉身上有某种印记,只要他走出天微都边界,一定会有危险降临。 而且他也坚信蓬莱仙岛存在九块天门碎片以外,不为人知的修行道诀。 酒和菜送了上来。 李素梅倒满两杯,端起其中一杯,“祝你好运。” 第364章 王献的绝境 上阳郡,王献跌坐在王府大门口台阶上,锦衣上全是发黑的污秽,这辈子他还从来没这么狼狈过,也从来没这般绝望过。 他统领的河西、陇北两地州府兵,占据要冲之地,固墙据守,阻挡周匹夫十万精锐南下,没承想陛下一纸圣旨,便将他打回原形。 天岭关守将突然打开关城,向周匹夫大军投诚,也不叫投诚,他只不过遵照了陛下旨意而已。 其它河西诸城也没好到哪儿去,周匹夫大军未至,这些州府将领便早早派出了使者前往周家军中以示诚意。 始终跟在他身边的,只有数百近卫军而已。 一路撤回上阳途中,这几百人也被途经郡县派出的拦截军队冲散,陪着他回到上阳郡的兵马不足三十。 上阳郡守自然也是早早向周匹夫示好的官员之一。 刚到城边,上阳郡兵马便把他团团包围,礼送夏王府,手下三十近卫生死不知。 他看着州府亲卫旅帅李鲲鹏,掂了掂手上那柄潜龙刃,旋即化为一缕灵气纳入窍腑。 杀了这人又能如何? 周匹夫的先锋军已经尾随至上阳郡,纵然此时暗中联络的几名仙将提兵杀到,面对骁勇善战的周家精锐,能否拿下上阳郡都很难说。 好在事先得到过丁冲传书暗示,已将北齐公主和刚出生的女儿转移去了安全地方。 铁蹄踏破大街,一队鲜甲怒马兵马出现在王府前面。 一骑越众而出,黑衣黑甲,七尺大马在他胯下也显得相当瘦小。 就连他身后那头炸毛巨狼背上的霍石桥也完全没了往日气势。 王献看着他,嘴角全是苦笑。 “上柱国亲自领兵进城?” 周匹夫将马缰一扔,马上有亲兵伸手接住,魁梧的身躯跳下战马,也不知是甲胄沉重,还是体重如山岳,大街竟然往下一沉,摇晃不已。 他哈哈大笑起来,不像是得意的笑。 “四皇子敢领一帮废物在天岭关阻拦老夫,勇气可嘉,能力不足,天岭关守将开关,你跑什么跑,难道还怕老夫会杀了你这个孙子辈的后生?” 王献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周匹夫环顾四周,噫了一声,问道:“上阳郡守何在?” 李鲲鹏赶紧翻身下马,不顾甲胄在身,噗通一声跪倒,五体投地,大声道:“郡守在天香楼设宴,为上柱国接风洗尘。” “这倒奇了,他居然知道我要来?” 周匹夫眼中充满不屑之情,说道:“派人请他过来。” 王献不明白这老匹夫要做什么,事已至此,只能看着。 周匹夫并未让那位旅帅起身,所以他还撅着屁股趴在坚硬的青石板街上。 而气派不凡的上柱国大将军已经来到王献身边,一屁股也坐上了台阶。 他斜睨着王献,嘴角轻撇道:“怎么,不服气?” “没什么不服,败在上柱国手上,能有什么不服。” 王献嘴上这么说,心里自然有一百个不顺。 周匹夫勾了勾手指,道:“拿壶好酒来,追你这一路,喉咙都快干出鸟来。” 王献摸出一壶酒递了过去,自己也取了一壶,大口往嘴里灌。 周匹夫笑了笑,小口浅啜,品了几口,嘴里啧啧有声道:“神道宗金液琼浆,这可是难得喝到的好酒。” 王献木然无表情,道:“等陛下达成心愿,以后怕是喝不到了。” 周匹夫大笑,笑得甚欢。 没多一会儿,郡守匆匆赶到,一下马便一溜小跑,来到两人跟前,一揖到地,“下官李岗见过上柱国,周大将军。” 周匹夫上下打量着他,问道:“哪座道院出身?” “回上柱国,玄道院。”李郡守相当谦卑。 周匹夫微笑着道:“玄道院没教过你朝廷礼仪?” 李郡守怔住,身子骤然僵硬。 还趴在地上的李鲲鹏也怔住了,抬起头,偷偷看着王府门前。 周匹夫接着道:“下令出兵阻拦夏王的人是你?” 李郡守已经预感形势不妙,眼角瞟向了李鲲鹏。 “别跟我说州府亲兵不归你管,太守离州治,必然将州府所有兵权交于你手,你敢说太守没交权,我立马砍了你的脑袋。” 周匹夫的语气很平和,说的却让人胆战心惊话。 “你知道兵变是什么后果?” 一股凉气从李郡守脚心直冲脑门,此时他已思维混乱。 李鲲鹏更是簌簌发抖,双手撑不住身体,扑倒在地。 “砍了吧!” 周匹夫轻飘飘一句话。 两颗人头便飞了起来,出手的是霍石桥,他的刀法同样相当优秀。 刚刚还活生生的两位高官转瞬间便死在面前,一众州府兵已吓得魂不附体,一哄而散。 霍石桥冷冷道:“首恶已诛,从者不究,逃跑者,立斩不赦。” 数十把钢刀呛然出鞘。 数百名州府兵早吓得胆寒,哪敢与如狼似虎的周家军拔刀相向,齐齐跪倒在地,长街上全是一片撅起的屁股。 周匹夫微笑着看向王献:“四皇子还认为我是来杀你的?” 王献喝了一大口酒,沉声道:“上柱国此行为何?” 周匹夫笑道:“四皇子还看不出来,老夫只是借道前往天南,平天南之乱而已。” 王献也豁出去了,道:“难道上柱国不想借此机会为周家扫平障碍?” 周匹夫大笑,笑得差点呛着。 “周家那些子孙,整天梦想着把老子当枪使,你觉得老子会理会他们?” 他伸出大手,使劲在王献肩膀上拍了几下,接着道:“当年老夫与李言合谋将令尊推上皇位,不过就是因为令堂才是真正能完成先帝爷梦想之人,现在同样如此,你柳献若有中兴之资,我又何必让周家那些酒囊饭袋窃居高位。” 他瞧着王献的脸,一字字道:“你叔祖从来没想过坐上那把椅子,也不想让无能之人窃居大宝。” 王献怔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周匹夫喃喃道:“当然,得先解决天南,七阀根深蒂固,私心太重,仙朝大陆若不拧成一股绳,如何应对魔天生死战。” 王献沉吟了很久,方才说道:“不能用更平和的方式?” 周匹夫把着他的肩膀,道:“平和几千年,七阀变过吗?除了垄断朝纲,占据资源,有过几件利国利民之举?” 王献回答不了。 “别想太多,你暗中联系那几棵墙头草已经被你好友制得服服帖帖,你得多学领兵本事,不服从你的兵将,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 周匹夫起身,回头望着夏王府崭新匾额,缓缓道:“我希望你更像开国先帝,而非令尊。” 第365章 天南!危机 数支兵马近二十万大军六路夜渡湍水,连拔天南军数座营寨,三日间便攻到云水国都群泽城下,云水国君开城迎接。 天南军退守陵州。 怪不得天南军不堪一击,五万对二十万,就算南梅野亭亲自坐镇湍水大营,也无力扭转局面。 保存有生力量,收缩防守这是天南唯一可做的选择。 陇山一线有南梅家二号人物南梅忧亭坐镇,周匹夫所率朝廷精锐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双方在僵持陇山一线僵持不下。 退入云水的钟、萧、曹、谢四家近五千家眷,在天南部分军队掩护下,退入天南寻求庛护。 这一切,南梅野亭前往西北前早有安排。 他打一开始就没相信过龙椅上那位遵守约定,大国间博弈就是如此,只有永远的利益,亲情血缘纽带,在利益面前都会变得无比脆弱。 温棠望着城外滚滚而下的江水,忧心忡忡。 如今他已是天南军少有的少壮派高层将领之一,掌握着除狻猊铁骑之外,大将军三支亲卫,近万军队,官职越高,责任越大。 “温将军认为周朝军队几时向陵州发起全面进攻?” 温棠摇了摇头,不安地拍打着城墙上的箭垛,喃喃道:“谁能想到周帝竟敢临阵换将,谁又能想到这些名气不显的将领,作战指挥,个人修为一点不逊色老家伙们。” 南梅初雪暂摄狻猊铁骑,这次大撤军,狻猊铁骑依仗水面如履平地的特殊能力,起到了极好的断后作用,好几名周朝主将身边精锐,都见识到了这支来自天南传说之师的恐怖实力。 “我担心的不是陵州守不得住,而是四宗能否真的一条心。” 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她很清楚,战争的胜负,往往不在一城一地的战役争夺,而是背后多层面的较量。 “四宗永远不可能一条心,不过道源宫肯定会跟梅家站在一边。” 声音刚在耳边响起,一名老道就出现在城墙之上。 “见过骆仙长。” 道源宫的前辈仙师对于天南人来说都是当之无愧的山上神仙。 南梅初雪道:“骆仙长怎么来了这里?” 骆道人一脸苦相,道:“不来的话,将来我那徒儿丢了媳妇,还不得跟老头子急赤白脸。” 南梅初雪瞪大了眼,急切问道:“他……他没事吧!” 骆道人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家伙能有什么事?指不定正躲在哪儿逍遥快活!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得安生,还得帮他照顾媳妇。” 城墙上一些士兵鼓噪起来。 温棠放眼望去,原来是七名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正与几名在篝火上烤肉的士兵抢食,一看这些人便是跟骆道人一道前来的,赶紧出声喝止了士兵。 “这几位?” 南梅指着七散人。 骆道人道:“你家小沈没告诉过你?” 南梅初雪不介意开这种玩笑,反而有些开心,却板着脸道:“千秋七散人?” 一名肚子圆滚滚,脑袋上扎小辫,长得跟个的肉球也似的家伙,不知是不是听到她说话,突然就出现她身前,手里还拿着一只嗞嗞冒油的鹿腿,满嘴油光,两眼瞬也不瞬盯着她打量。 马上过来一名身着宽袍的女子伸出胳膊从后面勒住胖家伙脖子,连连打躬:“肥鱼不懂事,冒失冲撞,还请主母谅解。” 南梅初雪就算再不在意,也忍不住脸红。 骆道人道:“沈渐从没认过这个主人,这七个家伙自行做主决定的。” “他都做过些什么?” “沈渐帮他们解决了体内仙家重宝的反噬,等于再生父母,七散人知恩图报,这也不足为奇。” 南梅初雪道:“骆仙长介入战争,不怕别的宗门反感?” 骆道人道:“灵道宗已经正式站队朝廷,他们既不甘心受天师道摆布,也不愿意介入山上战争,两害相权取其轻,干脆投入了周朝麾下,下一步可能整合流花谷。” 南梅初雪静静听着。 朝廷有灵道宗这个助力,不僅武器上有了强大后盾,而且将来,极有可能反过来压制五宗全部,不受五宗牵制。 如此一来,仙朝大陆现有格局将全部改写。 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 骆道人仿佛听出她的心声,说道:“令尊利用本宫的传信令符给师君报了个平安,他受了些伤,暂时回不了天南,让你们诸事放心,只管打好这场防御战。” “真的?” 南梅初雪眼睛亮了起来。 骆道人道:“当然是真的,要不我带你去道源宫亲眼看看那封信?” 第366章 意外!来自北大陆 幽州城下,尘土激扬,经久不息,城楼上的东柳静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妖族与半人兽,也没想通为何妖族会选择这种时机南下入侵。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如今朝廷大军正全力以赴进攻天南,三十万精锐尽悉投入天南战场,确实腾不出手,应对北境妖族入侵。 现在幽州整个兵马不足三万,幽州城也只有不到一万兵马,难道得向驻扎琅琊的林深求救?一旦出兵,幽州这块东柳家僅剩的地盘再不属于自己,柳氏王朝将彻底写入历史。 城下的妖族有没有五十万。 一旦攻城,只怕这座北境雄城将在半天内被滚滚兽潮淹没,成为大地上一片瓦砾废墟。 他忽然看见了一条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走过黄土大地,来到城下。 城墙上数百官军张弓搭箭,对准来人。 东柳静穆扬起手臂,掌心向下轻轻下压。 身边传令官惊讶地看着他,赶紧向城上守军传达了主将意图。 一支支箭镞从墙垛间收了回去。 那人来到城下,仰头望向城墙之上,朗声道:“幽王殿下一向可好?” 东柳静穆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沈渐,没曾想你竟跟他们走到了一起?” 沈渐离开蓬莱仙岛并未去张家藏龙岛或从东岸登陆,而是直接去了北大陆。 如今朝廷、天师道、天问楼已经联手,他们要做什么傻子都能猜出八九分。 一人一刀不管跑去藏龙岛还是天南,大不了能为道源宫或梅家添一把柴,他还没有自大到一己之力改变整个仙朝大局的程度。 寻找帮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帮手无疑就是名义上手握整个北大陆的月弦。 请月弦出兵不是没有代价,为此他只能舍生取义。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他脸皮已经厚到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幽王殿下说的什么话?我来,是救你的命。” 东柳静穆鼻子哼哼有声。 沈渐笑道:“幽王不信?” 东柳静穆道:“当年你若不杀太子,怎会造成现在局面?” 沈渐道:“我也不想杀他,可他要我的命,不杀他难道还留着做种?” 东柳静穆目光露出恨意,皇家别院他也有份,而且作用不小。 沈渐道:“天南一旦覆灭,幽王觉得你们东柳氏还有跟周氏平起平坐的权利?” 他指了指身后数十万妖族大军,又道:“莫非幽王认为,就你幽州兵马,能阻挡我身后数十万大军。” 这时又有人飘然而至,来到沈渐身后。 东柳静穆对这位不可谓不熟,王家家主王玉璋。 “你也去了北大陆?” 王玉璋叹了口气,两手一摊,道:“你让我有什么办法?与琅琊城共存亡?” 东柳静穆只能苦笑。 王玉璋道:“七阀虽说各自把持一方,享尽荣华,但你想过没有,若没有七阀与五宗和朝廷相互制衡,朝廷一家独大会变成什么局面?我想这天下,也没有你柳家的份了。” 东柳静穆道:“你们想怎样?” 王玉璋道:“借道,借粮,我们南下拿回琅琊城,再取道荥州,断了朝廷军械供给主要来源,逼他们坐下来谈判。” 东柳静穆思索良久,挥了挥手。 很快城门大开,一队亲兵簇拥下,东柳静穆策马出城。 …… 陵州城攻城战已经打响,数百石砲正向城头抛洒出雨点般巨石。 有如流星飞坠,砸落城墙上,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冲天;有如球形闪电,炸开便是一片电光;有的临近城头,蓦然大如山岳,整座城墙如风中之烛,摇晃不止…… 防御阵幕在不断的爆炸和巨石冲撞下不断变薄,摇摇欲坠。 骆道人背靠女儿墙,胸膛起伏不定,身上全是干涸的血块,既有他自己的,也有来自对手曹玺的。 南梅初雪也没好到哪去,身上伤倒不多,主要是真气耗费太大,火梧每射一箭,都会消耗大量精气神,对她来说,已经达到所能承受极限。 “骆仙长带七散人走吧!以后有机会见到那个没良心的,记得帮我告诉他,他若不帮我报仇,我就是死了,也会阴魂不散缠着他不放。” 骆道人大笑,扯到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奶奶的,天问楼他娘的真不讲道理,这么快就弄出一套制衡七杀阵的办法,早晓得那次在藏龙岛,就让那小子悠着点用,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局面。” 温棠走了过来,“小姐,仙长,我已让狻猊铁骑在西门集结,有他们护送,杀出西门包围应该问题不大,你们尽快离开,再过半个时辰,我想周军便会附蚁攻城,那个时候,西门外必然会集结大批敌军,再想出城那就晚了。” 南梅初雪摇头,“我不走,堂堂梅家子孙,让我放弃天南门户,舍数万将士于不顾,万不可能。” 她手撑墙面,摇摇晃晃起身,还没等站直,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摔倒下去。 一旁的何天衣眼疾手快,赶紧扶住。 打昏南梅的正是骆道人。 温棠抱拳躬身:“多谢仙长。” 骆道人道:“你也悠着点,陵州城固然重要,也并非死战之地,我想大将军离开之前,也没交代,让你把他好不容易私藏这点精锐消耗在此。” 温棠道:“大将军有令,让我们且战且退,但需借助每一座城地利优势,大量消耗对方有生力量。” 骆道人揪着胡子,点了点头,道:“这就对喽,我想天南应该在上游准备了一支接应水军,随时能让你们走水路撤回上游。” 温棠没有否认。 “走了,走了,再不走就真要被天问楼那帮家伙包了饺子。” 骆道人招呼七散人起身,一路直奔西门而去。 …… 清虚山。 数十尊金身法相顶天立地,如擎天之柱,撑起一片金光帷幕,将整个山界围得水泄不通。 帷幕外山道凉亭,温未跷脚坐在其中,小口啜饮杯中茶水。 时不时抬头看着那数十尊法相,不停叹气。 燕芹道:“温老不想试试神道宗成色?” 温老抽出腰间烟袋,往铜烟锅里小心塞着烟丝,“试!不想活就去试,我们只是来牵制,不是来打架的,你真想让陆青捡大便宜?” 第367章 风云骤变 温未抽起了烟,眯着眼望向清虚山高处。 “帮他陆青留下宫素然无法援手,已仁至义尽,至于其他,他天师道要没这本事,也怪不得我们。” 他笑了笑,“陆青在藏龙岛不也没能完成他的承诺。” 燕芹咬了咬牙,道:“若非他不给力,七大家如今还能苟延残喘。” 风吹过,金色帷幕荡起涟漪。 一道身影款款自帷幕走出,肌若冰雪,风姿婥约。 温未吐出一口烟雾,轻笑道:“宫道首。” 宫素然一直瞧着他,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目中带着不屑之意。 温未吐着烟雾,轻飘飘的烟雾恍若凝结,风吹来,雾只动,却不消散。 “我应该叫你李言,还是温未?” “名字只是给人区别称呼的代号,道首怎么叫都请随意。” 宫素然轻轻挥了衣袖,空气中仿佛出现了一把利刃,将温未面前的烟雾一分为二,但很快恢复原样。“这么多年,你果然一直藏拙。” 温未道:“不是老夫藏拙,而是没必要,打打杀杀这种事情,老夫向来不喜欢。” 宫素然道:“不喜欢还搞那么多事?” 温未笑道:“不喜欢动手,并不意味着老夫不会动脑子。” 宫素然讥笑道:“我看你就连脑子都是一团浆糊。” 温未无奈抽烟,道:“随道首怎么说,总之今日道首没法前往陇山。” 宫素然再挥袖,凉亭朱柱嚓嚓声不断。 燕芹感觉不对,飘然而退,双脚刚离开凉亭,凉亭便轰然倒塌。 温未动也不动,好像塌倒的凉亭跟他没半毛文钱关系,碎瓦烂砖事实上也没砸到他,那团烟雾好像就是一道真气屏障。 “你不待客也就罢了,拆了亭子,将来别人怎么做生意。” “你这种人坐过的地方,太脏。” “世上本无纯净,关键在于看待事物的眼光。” 宫素然冷笑,“可你这个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脏透了。” 温未道:“当年老夫只是给先帝爷提了个建议,决定都是先帝爷所做,道首方外之人,何必耿耿于怀,记恨至今。” 宫素然道:“我从不记恨,纯粹看你不惯,当年我就劝柳先杀了你,他也是妇人之仁,柳氏才会在他手上二世而终。” 柳先就是柳氏开国先帝,当世很少人会直呼这位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名讳。 温未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对我起杀心?” 宫素然道:“人之将死,方起此念,悔之晚矣。” 温未道:“若柳先不兴兵起事,想来现在道首也不会有今日成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道首参道通天,岂又不明白这个道理。” 宫素然冷冷道:“少了你这种人,方为世间之幸,民之所幸。” 温未大笑,道:“怎么感觉道首越来越像怨妇。” 宫素然不怒反笑,道:“可知本座与你闲扯为何?” 温未怔了怔,脸色突然变了。凉亭倒塌激起的灰尘已落,晴朗的天空却没有炽热的阳光,他所处的天地竟然多了道屏障。 遮掩天地阵幕。 温未抬起了手,天幕刺啦一声撕下一大块来。 几道光从裂开的地方射了进来。 这是用于紧急传信的飞箭,不止一支,来自四面八方。 陇山,陆青伤了,并非伤在道源宫师君手上,伤他的是王郎。 这位剑术天下无出其右者,从背后一剑刺伤了大天师。 西北边境,谢帱杀了周匹夫留下的监军大臣,再次打出北齐旗号,一呼百应,大军进驻奇石峪,随时有可能向周匹夫大军后背刺出致命一刀。 最令周匹夫担心的,河西大半军队被他调往陇北前线,整个后方粮仓处于无兵可守境地。雪上加霜的是这少部分兵力还掌握在夏王献手上。 这两条消息已经够令温未沮丧,然而坏消息还接连不断。 东柳静穆把守的北境,门户洞开,妖族大军分成三路迅速南下,一路直扑琅琊城,先锋部队已经与林深的镇抚军交上手;一路直接杀向荥州,目标便是灵道宗和流花谷;一路在两支队伍之间,随时接应。 攻向荥州那支妖族大军领兵者便是沈渐。 温未面如死灰,瞪着宫素然,一字字道:“竟不惜折寿,以乱天时?” “折寿!”宫素然大笑,抬起纤纤玉手。 一尊巨大的仙子法身出现她身后,狂风呼啸,卷挟着雨点如一柄柄透明凌厉的飞剑直落而下。 宫素然一动不动,法相庄严为她遮风挡雨。 严阵以待的四灵星宿骤然受狂风暴雨袭击,来不及展开阵法,各自祭出防御屏障抵御,瞬间便被剑意分割开来,无法组合杀阵,只能四散逃窜。 温未脸色泛青,喃喃道:“你竟然步入仙羽境地!” 宫素然道:“不止本座一个,欺瞒你天问楼真不容易,若非有涂山月弦相助,怎会让你们这些擅长推衍的老狐狸上当。” 温未道:“王郎躲在幽冥的消息也是假的?” 宫素然道:“那是自然,反正都要扰乱天机,多藏一个王郎,好像也没那么困难,他避开陆青后,便去了天南,躲避大天师追杀,还有哪儿比道源宫更合适。” 燕芹已经扛不住,缩地成寸,远离了是非之地。 温未连连摇摇头,苦笑道:“苦心孤诣谋划数十载,最后还是败在了天地大气运上,谁能想到数千年不变的修行者格局,竟会一朝翻天覆地。” 宫素然抬手下压,风雨天地蓦然缩小,风如刀,雨如剑,杀意更加致密。 温未的花白长须风中飘起、断开,然后被切割成更细小的碎屑。 “你能与涂山月弦联手,想必也因为沈渐?” 宫素然笑而不答。 温未目光闪动,嘴角抽动,“我会让涂山尝到后果。” 宫素然笑道:“劝你别指望,白山君已经死在涂山月弦剑下,如今的白帝城由夜魅掌握,他可欠了沈渐一条命,这次妖族南下,山魈族可是出了大力。” 温未不知在想什么,沉吟良久,终于一声长叹,身形渐渐淡化,最后消失不见。 降真闪身而现,嘴里啧啧有声:“天问楼这老家伙修的究竟是什么道行,竟看不出他逃跑的轨迹。” 宫素然道:“问小祖去,我可没他的博闻广识。” 降真侧脸看着她,认真道:“你说小祖能不能留下来多住几天,也好跟他请教些修行法子,我这雷打不动的洞神怎么也破不了,烦啦!” 宫素然道:“谁让你整天不务正业,辞了你那个下阳宫监宫真人,去洞天闭关。” 降真抠着下巴,一脸忧色,“坐不住啊!你看小祖不也一样东窜西跳,他的境界咋个蹭蹭涨呢!” 随即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降真眯着眼,东倒西歪走出几步,大摇其头。 “道首你这当头棒喝不灵啊!” “再来一下,怎样?” “那就免了。” 第368章 流花谷 流花谷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湛蓝的天空。 烧过的树木散发着焦土恶臭,从山谷中流出的溪水变得乌黑浑浊,黑灰焦木顺流而下。 沈渐望向满目疮痍,他不清楚山谷里面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驻守流花谷的朝廷守军在妖族大军拿下荥州前,似乎在这里放了一场大火,将曹家数千年家业付之一炬。 山上营寨也随着这场山火变成废墟,除了滚滚浓烟,天空中连盘旋的鸟儿都看不见。 他是一个人来的,妖族大军被他留在了荥州。 刚走进谷口,数道虹光便破空而至。 从来人服色,沈渐断定他们是灵道宗的修士。 五宗都着道袍,略有不同以示区别,灵道宗道袍下摆通常会镶上彩条,以黄为尊,紫次之,朱再次,白色最低,来的这几位不紫就朱,说明他们宗门地位不低。 这些人一来,便祭出法阵将他团团包围起来。 不计其数的攻防法宝,沈渐这辈子见过的法器几乎都能在这里看到,层层叠叠,井然有序,外围则是床弩石砲。 “诸位仙师几个意思?” 他目光盯着颌下留着三缕美髯的道士,这人身上的道韵气度,比身旁同伴高出一大截,他也是其中道袍唯一镶紫的那个。 灵道宗道士冷冷道:“阁下来自北大陆?” 沈渐道:“仙师这话问得,你不会因为我来自北大陆就想要了我脑袋吧?” 灵道宗道士目光中杀气腾腾,看他样子,好像不打算把对话继续下去。 沈渐很无奈,正想解释几句。 法阵鼓罄骤齐鸣,数不清的法宝拉出灵光,一股脑砸了过来。 雷声隆隆,电光乍闪。 烟尘大起,瞬间便将沈渐的身影吞没。 为首灵道宗道士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进谷去,看看还没有曹家人幸存,一旦发现,带上他们赶紧回玉华山,妖族大军很可能马上会攻打,一切小心为上。” 正说着话,他忽然愣住。 刚被无数轰击的那人居然好端端站在原地,头发上连一点灰尘都看不见,没事人一样正盯着自己。 正欲离开的同伴也停下脚步,呆呆望着对方。 第369章 大炼之道 田铸烧掉的只有谷口几座军营和分布谷中各处的工坊,曹家大多数楼堂馆阁都保留了下来。 这也离不开曹家子弟自救,若非他们全力维持阵法力保火势不会蔓延到住处,想来这些地方也很难保住。 也正因为曹家前辈们撤离时没有撤走阵法,也给了这些曹家子弟对抗朝廷军队的基础,若非如此,以女帝的禀性,绝不会把曹家每一个人留在此地。 “妖族大军真是你带过来的?” 曹十八好奇地问。 沈渐点了点头,道:“我给山魈族首领夜魅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劫掠平民百姓,事实上这一路南下,妖族大军约束得很好,包括那些灵智未开的半人兽也有专门的头领进行带管。” “你还能管得住他们。” 曹十八一脸不信,一边招呼同族男女准备茶水饭食。 “谈不上管!我跟涂山月弦有些交情,夜魅也欠了我一个人情,” 沈渐语气平淡。 白青内心却生波澜,险些心境失守。 山上修行者谁不知道涂山月弦,北大陆与白山君并列的两大强者之一,境界不输五宗道首,加上妖族天生强悍体魄,杀力只高不低。 山魈夜魅又是什么角色!北大陆上僅次于白山君与涂山氏的存在,出了名的桀骜不驯。 姓沈的何德何能,能同时结交上这么两大妖王,还能如此轻描淡写! 然而从他的神色上看,又瞧不出任何吹牛的成分。 “吹吧!”曹十八招呼两人坐下。 曹家待客厅堂布置相当风雅,看得出曹家之主是位极有情趣的雅人。 沈渐道:“这有什么值得吹的。” 话音刚落,半空中炸响一声霹雳,一个身材瘦小,满脸皱纹,脸上还满是黑毛的家伙直坠堂前庭院。 要知此地有法阵维持,任何人想进,要么花费大力气砸塌屏障,要么抽丝剥茧找出阵法漏洞,这人就这么强行砸了进来,境界之高,至少在仙境炼虚还得有强横体魄方能办到。 田铸都做不到,这人怎么做到的? 曹十八正要起身招呼众人迎战,沈渐却扭头朝门外望去,轻叱一声:“嘛呢!懂不懂规矩?” 白青心弦震颤,他已猜出来者是谁,更让他震惊的是沈渐竟然对这种北陆强者大呼小叫,一副没把别人当成强者的姿态。 然而夜魅的态度差点直接让这位灵道宗最年轻长老原地去世,竟然弯下腰,恭恭敬敬向沈渐行了个礼,谦卑地道:“刚见气象有异,怕沈小主遇到危险,这才循着气机赶来。” 沈渐道:“嗯。” 招了招手,又道:“过来喝杯茶。” 夜魅乐呵呵走了进来,走起路上半身左摇右晃。 曹十八神色僵硬,道:“这位……这位前辈是……” 沈渐微笑道:“山魈之王,夜魅。” 曹十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赶紧起身见礼。 夜魅摆了摆手,“不用,小主的朋友,客气个啥!” 接过婢女端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不停嗦着舌头,说道:“没滋没味的,能不能拿几坛酒出来待客。” “这个……可以有……”曹十八赶紧招呼下人拿好酒上来。 沈渐道:“城里没出什么事吧!” 夜魅大咧咧道:“能出什么事,按小祖要求,不懂事的,全关在了军营里面,没让他们进城,反正守城也不是我们强项,守不守没啥区别。” 沈渐道:“随时注意朝廷兵马动向,小心别让他们偷了营。” 夜魅道:“怕他不来。” 他忽然扭头瞪着白青,大嘴一咧,“咋了不服?” 攻打荥州虽没费什么力气,但几场小战役还是有不少灵道宗参战,所以夜魅一见穿道袍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论境界,两人相去不远,不过夜魅气势明显更足。 白青扭过头不去理会。 沈渐道:“白仙师是怎么个想法?” 白青沉默半晌,喃喃道:“灵道宗不会向异族投降。” 夜魅眼睛又瞪了起来。 沈渐道:“谁说要你们投降?” 白青道:“你们想要什么?” 沈渐正色道:“借荥州一地等候朝廷谈判而已。” “谈判?”白青典型的修道者,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会明白当前局势复杂,“你们认为陛下会主动选择和谈?” 沈渐道:“不谈也得谈,白仙师也许不太清楚,北齐已宣布复国,天南军重新拿回了陵州,南淤国那边,张家已经开始施压,如女帝一意孤行打压张家,脱离王朝只是时间问题,琅琊也重回王家手中,所以现在朝廷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不管不顾,继续增兵拿下天南,或退兵,集结力量应付我们和北齐,不管南下还是北上,朝廷都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就算朝廷这么多年培养了七八名能力堪比开国仙将的将领,面对现在这个局面,除非三十六开国仙将全部凑齐,否则无法挺过眼前难关。” “第二,就是大家坐下来好好谈判,朝廷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七家拿回属他们自己的东西,与朝廷做一个切割,从此朝廷、五宗、七大家各行其道,相互制约,以防某一方为一己野心,倾整个大陆来为他铺路,开放北大陆各个口岸,不再限制商贸交流。” 白青不懂政局,拿不出什么意见,但他明白五宗目前处境。 天师道一枝独秀,灵道宗若非见机早委身朝廷,指不定现在玉华山祖师堂已经坐满天师道各路强者。 一直以来,五宗若非道源宫撑着,以天师道的强势,五宗归一早成定局。 沉吟良久,他方才缓缓道:“沈师想要白某做什么?” 沈渐对他说道:“跟贵宗做个交易,暂停朝廷军械交易,让我进贵宗秘境,我会还贵宗一门完整的炼器大道。” 白青眼皮子直跳。 沈渐道:“白仙师不用这么快答应,回去与贵宗长老们商议后再作决定,我会留在流花谷,静候佳音。” 白青道:“若朝廷大军反扑?” 沈渐道:“可能性极小,除非周匹夫敢顾头不顾腚。” 他在厅堂交流同时,一缕元神早已穿透七家联手打造的禁制,进入曹家壶天。 壶天之中雷雨交加,锥形高山之巅,雷电如笼,一座大小如湖泊的雷池赫然出现,电浆浓稠如蜜,雪浪滔天。 神识尚在雷池十七八丈外,一道道大如廊柱的金色电光便倾泻直下,声势惊天动地,耳膜嗡嗡作响。 …… 第370章 袭杀 林深小心翼翼走在盘曲百绕的回廊中。 对这座皇宫熟悉得不能再熟的他,今天竟然有些腿肚子打颤,北境全线失守,全都源于他丢掉琅琊开始,就是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把这口锅一股脑全扣他头上,当真那样,他这开国国公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前面就是怡心殿,女帝登基以来,这座原本只是给天后处理政务的内宫偏殿,就成了整个朝廷小范围讨论政局的场所。 作为前内卫大统领,他很少进这种地方。 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认得是陛下身边目前最得宠的女官卜松雪。 “卜制诰。” 林深将姿态放得很低,论官职,他是国公爵位从一品,又是从二品勋位柱国,领二品辅国大将军职,一个三品知制诰见了他才应该行礼才是。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会儿陛下训斥的时候,只要这位当红女官不添把火,他就感激不尽了。 卜松雪没给好脸,绷得像殿前朱柱上漆皮。 他从门缝中已经瞧见殿中所站之人,大理寺卿丁冲、田铸、高荣安、伍重……除周匹夫外开国仙将尽皆在此。 女帝高坐殿上,一张脸阴沉似水。 “又来一位败军之将,我仙朝大名鼎鼎的仙将们,今日怎么没了往昔指点江山的豪气?” 在场没人敢笑,没人笑得出来。 林深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跪倒在地,额头撞得嗵嗵作响,“末将林深,兵败琅琊,实属治兵无方,无可辩驳,请陛下治罪。” 女帝冷冷道:“你已经第二个,怎么,认罪还能传染不是,田铸,你们是不是事先互相通过气。” “不敢,末将自回大梁便住在府中未曾外出一步。” 田铸此刻比林深好不到哪儿去,惶惶不安。 女帝忽又问了一句:“诸位国公站着可累?” “不累。” “都是修行之人,又行武多年,站着挺好。” 女帝道:“修行之人不假,行武多年未必,我看是安逸日子过太久,诸位将军已经不太会打仗了。” 诸人尽皆失色,越发不安起来。 今日若针对妖族入侵开小朝会讨论,再怎么说也不会只来个大理寺卿这种官员;若针对两位仙将吃败仗惩罚,把开国公们集聚一堂好像又有点奇怪。 大伙儿都吃不准女帝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女帝拍了拍座榻扶手,长叹一口气,道:“丁卿,接下来你就代朕与各位国公聊聊。” 丁冲脸色古怪,弯下腰,合抱两手伸直手臂,“还请陛下给个明示。” “还用给你明示,你一向不是最知朕意?”女帝手肘撑在扶手上,拳头托腮。 丁冲低着头,咬了咬牙,直起腰来,面朝诸位仙将,论爵、论官品,他一个大理寺卿哪有资格,然而在女帝不容置喙的威严下,又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林深一直没起来,冷冽的目光却从低垂的头和地板的缝隙间如一把剑直刺丁冲。 锐利而阴寒。 丁冲很清楚这位前内卫大统领为人,装着不见,平静地从衣袖抽出一沓纸,淡淡道:“微臣代陛下向诸公问一个问题。” 凌德麟眼睛都不瞧他,冷冷道:“丁大人有话就说,别拿陛下说事。” 女帝一言不发,闭上了眼睛。 丁冲不以为意,悠悠道:“勤德公歇蛟岛两位嫡少爷可还好,咱说话这当口,我想两位嫡少爷正在内卫府护送下,赶回京都。” 凌德麟那双肿泡眼蓦然圆睁,杀气骤现。 仙境强者一动杀心,天地立马有所共鸣,殿外光线一下黯淡下来。 好在他意识到这是在皇宫,陛下在侧,杀机一闪而逝。 丁冲道:“陛下想问诸公,是不是这几十年过得太安逸舒心,诸公忘记了魔天之患如悬利剑在顶,一个个只顾捞钱享福,不再把开国先帝遗训放在心上?” 林深这才从地上起身,面朝女帝道:“林某人誓死不敢忘记。” 女帝像睡着了,一点反应没有。 原本诸将想附和一番,见此情景,纷纷闭上了嘴。 丁冲道:“林大将军说得真好,然而大将军将令公子调往琅琊,此次撤兵,又将令公子一家安置青州又是何道理?” 林深怒目圆睁,若非身处皇宫,只怕丁冲此刻已经是个死人。 …… 沈渐刚刚走出曹家秘境,一身倦意。 夜魅亲自带领数名得力手下迎了上来,这些日子都是他在外面为沈渐护道,其实完全没必要,七家长老共同设下的禁制就连温未都凿不开,别人来了,也只能望着禁制叹气。 “各位兄弟辛苦。” 不管真心也好,做样子也罢,毕竟在外面守了十七八天,沈渐还是表示感谢。 “朝廷那边没有动静?” 夜魅摇头,道:“天晓得他们在憋什么屁。” 沈渐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间脸色大变,后撤半步,身前一片刀幕闪现。 金铁相击的清脆声不断,一道道金色光芒在刀幕上激荡,如一条条来自虚空的金色长鞭不断鞭打而来。 瞬息间便有数百道光影闪过。 就在此时,流花谷高空,又有一团厚重的白色云团飘来,云团中一道剑光刺下,喀嚓,剑光与金色鞭影相遇,炸出电光无数。 夜魅来不及去拉沈渐,只能挥手将几名手下打飞,身子一转,凭空掣出一条通体如墨的长棍,轰然击下,将身前电光砸落。 沈渐不停倒退,两条腿来回蹬地,快得看不清影子,坚硬的河滩白石地面噼啪爆响,一串脚印几乎连成一条沟壑。 又有一道高大如山岳的虚影人像出现,伸出一只大手,凭空一抓,便从虚空中抓出无数条金色长线,宛若藤蔓,另一只手随即跟上,紧紧攥住长线不放,身体后倾,如同与长线另一端某人拔河。 白云上那道剑光凝而不散,化作一道白色雾气,沿着金色长线疾速向前。 砰!!! 长线骤断。 高大的虚影身形一晃,旋即消散。 白色剑气失去了追索目标,迅疾回转,盘旋几圈折回白云之上。 一人飘然落下,正是北大陆之主涂山月弦。 天地间恢复平静,空山气爽。 沈渐神色略显不安道:“女帝?” 月弦点了点头,说道:“若非宫道首协助,这女人真不好对付。” 沈渐面色更加沉重,喃喃道:“岂不是说,将来得随时随地防着这疯女人偷袭?” 月弦瞧着他,眨了眨眼,道:“跟我回北大陆,周南雁奈何你不得。” 沈渐也看着他,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莫不是诳我?” 月弦睁大眼睛,“我诳你干嘛!你又不是没看见,她说来就来,不早做准备,今天你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 沈渐反而心安了下来,无比确定她是故意吓人,毕竟两人相处较长,她正经说话什么样,开玩笑什么样还是心中有数的。 “她如何能锁定我的位置?” 见他一本询问,月弦叹了口气,道:“她自然在流花谷留了一缕神魂。” 沈渐道:“嗯。” 月弦道:“真不去涂山?” 沈渐道:“等做完一些事,再来涂山看你,何况最近你就在附近,着什么急。” 月弦笑了笑,不再追问。 第371章 僵持 女帝睁开眼,殿前丁冲依旧侃侃而谈,诸位仙将面有愧色,不再与他争论。 “够了,诸卿先回,回家好好想想,朕也乏了。” 诸位仙将称喏告退。 丁冲也施了一礼,准备离开,被女帝留下。 两人出了怡心殿,沿香花扑鼻的檐廊缓缓前行。 丁冲小心翼翼垂首跟在身后,心中忐忑,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下一刻,心思难测的陛下会做什么。 走出很远,女帝缓缓说道:“你说这些深受皇恩的仙将们明知整合大陆所有资源,全力以赴,方能彻底消灭魔天,他们为何会如此阳奉阴违?” 丁冲垂着头不敢说话,也没法回答。 女帝顿了顿,似乎早知道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又道:“丁卿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丁冲浑身绷直,道:“微臣自然唯陛下是瞻。” 女帝转过身,瞧着他,道:“如果有一天,我要你对付沈渐,你又如何决断?” 丁冲怔了怔,道:“臣没有这个能力。” 女帝道:“是吗?” 她的嗓音蓦然冷了下来,寒意侵彻骨髓。 丁冲努力控制着心境,道:“微臣这点本事,也只仗着陛下声威,恐赫他人而已,离了陛下,臣一无是处。” 女帝哼哼冷笑,目光移向远处。 “你那位小友可了不得,假以时日,朕都拿他无可奈何。” 丁冲听出她语言中的杀意。 “献儿那边情况如何?” “夏王那边很安静,这段时间除了静心修行,就是偶尔转转名山大川,走访一些世外之人,看样子周大将军此次提兵南下,对他打击很大。” 女帝叹着气道:“这孩子心思重,也就那样了,让他跟骧儿打对台,看来也是难为他了。” 丁冲道:“夏王身边缺少帮衬。” 女帝鼻中哼哼有声,“帮衬?有朕在,还需要别人?” 丁冲道:“夏王并不知情。” 女帝道:“没这点觉悟,他就不配拿回属于柳家的天下。” 丁冲不敢用声。 女帝忽然盯着他,淡淡道:“夫人离开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该回京了?” 丁冲弯腰低头,道:“陛下圣明,我这就修书一封,就说陛下有旨,让她赶紧回来。” 女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夫人是责怪你当年背叛一事?” 丁冲道:“陛下明鉴,怨怼是有的。” 直到走出皇宫,丁冲才发现内衣已经完全湿透。 …… 城墙千疮百孔,好多地方已经坍塌,好在陵州城还有三万征召来的青壮,不停运来城中泥土,沿旧墙夯土砌城,这才保证城墙尚存防御之力。 好在这些日子朝廷大军并未再全力攻城,退兵十里扎营,似乎打算与城中守军就这么干耗下去。 温棠起初不明白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后来接到天南军报,方才知道沈渐借妖兵南下,连下三州;周匹夫南下的骑兵精锐受阻陇山;道源宫陆师君在王郎帮助下重创陆天师;北齐重新立国,各方面形势正向着对天南有利的方向发展。 鬼幽趴在墙垛之间,伸长脖子往远处瞧,略有不甘地道:“他们再不进攻,我养的那些鬼卒快饿死了。” 天断哼哼道:“没仗打的时候,没见得他们饿死?” 鬼幽道:“能一样吗?没仗打他们用不着时时待命,让他们沉睡便是,自然不用消耗,现在大家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们也不例外,自然需要大量新鲜魂魄来养活。” 巫族在这场战争中派出了五族共计两万余助战,天、鬼两族主要负责东线,咒、兽、蛊三族则加入了南梅忧亭的北线军。 温棠笑道:“接下来这些天,周朝人不会再大规模进攻,顶多会在陵州城西设伏或派大楼船切断补给线,鬼幽大人若有兴趣,就与斥候队一起出城猎杀伏兵,也能给运粮队扫清障碍。” 鬼幽欣然同意。 天断摸着下巴道:“难道周人不打了?” 温棠哈哈大笑,说道:“那要问你们神使了。” “神使?” 天断一脸兴奋,说道:“难道神使指挥天兵天将去了仙都?” 温棠道:“仙都倒没去,也没带天兵天将,他从北大陆带了一支妖族大军,此时正在北方牵制周人,要不我们还能如此轻松。” “神使威武。” 巫族人刚把消息传下去,城中巫兵便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 周匹夫策马在山谷中缓行,只有霍石桥、左路骑马跟随。 转过山坳,隐隐可见山巅密林间有人活动。 狭窄山道上同样有三人三骑静静等候。 周匹夫眼睛眯了起来,没有看前面那三人,而是抬起头瞧向了山壁。 一棵生长在山壁上的龙爪树粗壮的树干上,坐着一个看上去相当年轻的道士,膝上横了把古剑,手里还拿着一只啃了半只野果。 “南梅家二号人物出来谈判,还带道源宫的人?” 周匹夫无不讥讽地说道。 树上那人笑道:“谁让你周匹夫出了名的不讲武德。” 周匹夫不置可否。 十万大军被天南军拒止陇山,进退不得,还得防备北齐人南下背刺,这场仗打得要多憋屈就多憋屈,谈判撤军已经是唯一选项。 “陆济,若非王郎出手,你家师君此刻已是妥妥的死人,跑来这里耍什么威风。” 陆济啃了一口手上野果,眉毛都快皱成一团,居然还是舍不得把野果丢下,“最后跑的不是陆青吗?结果才是王道,你周匹夫个人再强有什么用,有本事,提把刀杀来天南腹地,我陆济敬你是条汉子。” 周匹夫不想再和他斗嘴,看向对面的南梅忧亭,道:“我的条件很简单,天南人退出陇山,陇北常驻军便减少七成。” 南梅忧亭道:“我的条件也很简单,一,朝廷归还萧、钟两家全部矿脉和资产;二,天南从此不再受朝廷节制;三,撤出云水国所有驻军,成为你我双方的缓冲地带;四,盟约由北齐、天南、北大陆共同签署……” 周匹夫冷笑,“梅家想什么呢!拿回萧、钟两家矿脉资产?那是本朝用将士鲜血和生命才拿回的东西,想拿回去,可以,用你们七阀的鲜血和人命来交换。” 他瞪着对方,接着道:“让老夫同意与妖族签署盟约,你更是做梦,难道不知道老夫跟随先帝爷南征北战前,就在北境杀妖兽,畜生不如的东西也配跟老夫坐在同一张桌上。” 气氛骤然紧张。 双方再次陷入沉默,战斗随时爆发。 第372章 弹指可破 周匹夫一直以来就是充满争议的人物。 他是开国公,也是朝廷最坚定的主战派,三十六开国仙将,算起来坚定的主战派并不多,李言算一个,他周长韬算第二个,很早陨落在魔天战场的朱长骄也算,当然少不了开国仙帝柳先。 若非如此,先帝也不会咬牙接受他和李言力主的继承人。 当年若开国仙帝接受了他和李言的意见,就不会留下七阀,也不会再有北齐、天南这些尾大不掉的属国、权贵。 打烂重建,摒弃一切旧有框框,江山方能永固。 这是周匹夫与温未当年一直想做的。 然而开国先帝太想有生之年踏上魔天土地,这才导致了七阀的苟延残喘,五宗的高高在上。 可惜最佳时机已经错失,如今的朝廷不再拥有当年万众一心、所向披靡的军队。 周匹夫暗自叹息着。 他摆了摆手,沉声道:“朝廷准备怎么谈判那是朝廷使者的职责,老夫今日来,只是通知你们一声,从今开始,到使者与你方谈判期间,我不希望看到你天南军越过陇山。” 南梅忧亭也不指望能跟这么个执着的武夫谈出结果,他和对方都没有谈判的耐心和睿智。 “我也不希望周大将军玩金蝉脱壳之计,借和谈之机,领兵北上,所以忧亭不敢答应将军任何条件,但凡发现贵军北上,天南军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周匹夫冷笑道:“谈不拢,那就打,谁先把谁打残了,自然就能坐下来耐心听别人说话。” 南梅忧亭道:“我也这么想的。” 陆济将手里的野果塞进嘴里,握剑起身,朗声道:“陆某人也想趁此机会去丹碧山请回当年道祖法印。” 周匹夫瞪了他一眼,道:“凭你?” 陆济道:“当然还有我家师君,骆老道。” …… 玉华山岩峰奇峻,松林古木苍翠,山间三座奇特而幽碧的大水潭旱不枯、涝不溢,有接天碧池之称。 灵道宗祖庭便围绕三座碧潭而建。 三潭各自有名:净衣,铅华,涵晨。 净衣天池周边主要以女修静修地为主,也是灵道宗最有名的仙家织袍产出地。 铅华潭则以炼锻锐器为主,宽阔的碧潭左岸一排排工坊,主要用来供应朝廷军械所需。 涵晨湖属宗门高阶前辈居所,也是产出各种高阶法宝的场所。 沈渐行走在林间,松涛声声,犹如阵阵春雷。 白青就在小径尽头。 身旁没有任何灵道宗长老名宿表示,沈渐此行只是一次私访。 “白长老。” “沈师。” 友好而热情地打过招呼,沈渐便带进涵晨湖边一间茶室。 风景如画,茶是好茶,却没人有雅性细细品味。 沈渐道:“贵宗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白青执壶的手微颤,水柱抖出些许曲线,“不瞒沈师,祖师堂争议颇大。” 沈渐笑了笑,端起茶杯,没有放向唇边,而是侧脸望向远方空山,“贵宗法阵确有独到之处,外设九宫八门,内含天罡地煞之数,再以五行固其根,天地人阶融一炉,阴阳两仪提供天地之灵,层层圈圈,自成天地,貌似无漏无瑕。” 白青听得出言下之意,重点在于貌似。 他没出声反驳,也不想争论。 宗门大阵经数千年无数代人前赴后继研究补充完善,时至今日,已然是灵道宗底蕴所在。 灵道宗仙师向来不以个人杀力著称,五宗之内,论个人能力灵道宗不如排名最后的天玄宗,然而论群殴布阵,就连当年的神道宗也不敢轻撄其锋。 所以整个灵道院对他们的护山大阵都相当自信,至少肯定,即使妖族大军围山,没有半年光阴,也很难走上玉华山半步。 沈渐自然明白他们的信心底气所在。 “若以朝廷兵马现在的实力,四五万人围山,攻破贵宗法阵只怕得花半年,若北大陆妖修围山,没人指点的情况,彻底打破屏障至少八九个月……” 白青淡淡道:“沈师这是在研究怎么拿下玉华山?” 沈渐摇了摇头,喝了口水,道:“何须研究,破这座靠法宝堆砌的法阵又不困难,三天即可。” 白青大笑起来。 沈渐也笑。 “我相信沈师道法参悟方面自有独到,否则不会年纪轻轻步入洞神巅峰,本宗这座周天无漏大阵就算陆大天师亲至,没几个月尝试也未必敢言破阵,沈师这三天,是不是也太不把本宗先辈放在了眼里。” 白青言词中已经带着斥责,只要他继续出言不逊,下一刻很可能就会拂袖送客。 沈渐好像没有那个觉悟,接着道:“也是沈某人如今境界不济,若换上别人,欲破此阵也只一日之间。” 白青已经听不下去,抬起手臂拂袖而起,怒冲冲道:“既然沈师有如此信心,玉华山就在此处,领兵来攻便是。” 沈渐不着急起身,笑道:“沈某与曹家关系向来不错,贵宗与曹家又一体难分,带兵来打多伤和气。” 白青道:“难道沈师指望几句不痛不痒的威胁,就能让灵宗道放弃与朝廷多年合作之谊。” “多年!我若没记错,柳氏立国不过三十余年,加上天照这五年,亦不过四十年而已,柳氏之前的萧氏,贵宗不也合作无间,最后倒戈相向又是何道理?” 沈渐的话直戳对方心窝。 也不怪别人说话难听,严格说起来,灵道宗根子上与七阀没有差别,也是五宗内最为世俗化的一个宗门,相比道源宫的超脱,神道宗的我行我素,天玄宗的不问世事,他们与世俗紧密联系甚至超过接受历朝封敕的天师道。 “沈某就事论事,绝无贬低贵宗之意。” 白青深吸了一口气道:“贬不贬低自不用说,本宗大阵摆在这儿,敬候沈师到来。” 沈渐忽然说道:“白仙师不会认为沈某此行来作内应吧!” 白青道:“护山阵法内外皆固,不怕沈师从中作梗。” 沈渐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抬起头,望向湖面雾浓处,朗声道:“曹大宗主,若有兴趣不如你我赌上一赌?” 白青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雾深处有人应道:“沈道友想赌什么?” 沈渐道:“就赌你这座法阵撑得了多久。” 那人道:“撑得了多久得看朝廷几时组织反攻,你我赌不赌有何意思。” 沈渐道:“曹宗主不会认为今天朝廷就能派兵天降荥州吧!” 那人道:“听十三提起过沈道友大名,你也是第一个从影阁手上拿到完整符甲之人,值得敬佩,所以今日老夫不计较你年少轻狂,下山去,以后别再过来。” 灵道宗这位宗主原本是曹家人,很早便脱离了谱系,这才有机会当上一宗之主,曹家和灵道宗事实上也亲如一家,就连立家立宗根本的天门碎片也互相开放。 沈渐道:“看来宗主对自家法阵相当自信了。” 他缓缓起身,望向天空,轻声道:“其实沈某刚刚所言不实。” 白青冷哼不语。 “这座破阵破它何需一日,弹指一挥而已。” 第373章 面子是人给的 不但白青笑了,湖心迷雾中的宗主也笑了。 熟知灵道宗法阵的人,没谁不会笑,单以阵法造诣论,哪怕天师道、道源宫也不敢说灵道宗法阵弹指可破的豪言壮语,这跟信口开河有什么两样? 吹牛谁不会,上嘴皮搭下嘴皮。 就在宗主准备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扔出玉华山前一刻。 天空亮起一道明亮的剑光。 隔着阵幕剑光依旧刺目,光芒却有扭曲变形。 曹宗主笑声停了下来。 霎时后,白青的笑声也停了,看出了剑光不同寻常。 剑光并非因为阵幕遮掩而变得扭曲变形,而是因为它正沿着阵幕蜿蜒前行,光线瞬间便顺着一条古怪的轨迹侵彻到下一层,直达阵眼核心用了不到七个弹指。 阵幕依然坚固,剑光侵彻不过是在阵幕上勾勒出了一道金线描边。 白青长出一口气,这口气才吐出三分之一,他又看见了另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一尊法相虚影出现在玉华山,脚踏山根,头顶蓝天,双手并指如刀,插进刚刚剑光描边的地方,双臂一分,嚓啦一声,浑然天成的法阵,撕出一条大口,无数浓郁的灵气仿佛找到宣泄出口,化作湍流疯狂向外流泻。 再看沈渐,整衣重新落座,端起桌案上茶杯,朝白青和湖间迷雾晃了一晃。 “宫素然——” 迷雾间发出一声厉喝,雾散,一名仙气飘飘的道者踏湖而来。 宫素然并未真身亲至,只不过法相现身而已。 她伸出一臂从破洞伸了进来,挡在道者前方,“曹锐,你若动手,别怪本道首翻脸无情。” 曹锐仰起头,死死瞪着对方,怒道:“他是你什么人?” 宫素然道:“我称他‘小祖’,道号滈陵,你说他算我什么人?” 曹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小祖?” 宫素然淡淡道:“你要愿意,也可以这么称呼。” “你……” 曹锐真不知说什么好。 沈渐倒是有些害羞,道:“道首说这些干嘛!不是说好的吗?” 这时他也听到天空中另一个地方传来一声冷哼。 宫素然将手缩了回去,道:“我劝你好好说话,别以为你家法阵天下独步,与我家小祖相比,你这小破阵就跟破砖烂瓦没啥区别,更何况小祖能带你灵道宗的,只有好处,别不识抬举。” 说完这句,法相砰然消散。 曹锐看着沈渐,目光渐渐柔和,片刻后,居然抬手双臂,像模像样行了个道门礼:“贫道曹锐,久仰沈师大名。” 白青也在行礼,他行礼的对象是曹锐。 “师尊。” 曹锐摆了摆手,径直来到沈渐对面坐下,白青赶紧换上一杯新茶。 “你参透了曹家道基天石?” 他虽然出身曹家,因从小便进了灵道宗,并未看过曹家先祖真正遗训和记录,不知曹家真正根脚,因此对天门碎片的称呼也停留在仙朝大陆普遍称谓上。 沈渐道:“等见了曹十三,你可以自己问。” 曹锐皱了皱眉,道:“十三回来了?” 沈渐道:“王家收回琅琊那天,他便自东海登岸,几天前才回到流花谷。” 曹锐道:“你能给灵道宗什么?” 沈渐手指轻叩桌案,桌面上便显化出一座与灵道宗法阵一模一样的阵幕,不同的是这座阵幕灵气流转清晰可见,织成一条条纵横交错,光怪陆离的网络。 曹锐面无表情,内心却波澜横生。 白青嘴巴张大得能塞下自己拳头,事实上他也一知半解,这座集合了灵道宗几十代人修行精华的法阵,竟然让一个外人轻轻松松用自身真气便显化了出来,且不说修为,就这份见地,也足够让整个玉华山的修士惊掉下巴。 “我能给你一个不受天师道压制的灵道宗。” 曹锐默然。 如果沈渐上来就说这句,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把这个疯子赶下山去。 然而现在…… 沈渐道:“曹宗主如果担心朝廷,大可不必,周匹夫被天南、北齐牵制,困守陇北动弹不得,朝廷其它几支主力深陷云水国泥潭,抽身不得,他们可抽不出兵力前来荥州。” 曹锐道:“之后呢?” 沈渐微笑道:“玉华山、流花谷只是一座山、一条山谷而已。” “此话何意?” 沈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手指轻叩桌案。 一团拳头大小雷电闪烁的石头悬浮在曹锐眼前。 这块石头他并不陌生,只不过上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是座巨大山岳。 “你大炼了曹家道基雷池!” 没有比这个更让曹锐震惊的事情了,曹家花了数千年未达成的梦想,竟然在短短十数天被一个外人炼化成功。 沈渐能炼化这块碎片,事实上完全出于这块碎片本身。 曹家的天门碎片也非完整体,但其中包含了一道大炼道诀,参透道诀,碎片自然炼化,随身可携。 而且道诀尚不完整,残缺部分多半就在灵道宗掌握部分之上。 “如果灵道宗的道基天石也是如此,贵宗还用担心朝廷威胁?” 不会,当然不会。 一宗一门根基不在地盘,而在于道脉根源。 曹锐顿时换了副面孔,起身一揖。 …… 与沈渐这些日子如鱼得水不同,丁冲却显得心神不宁。 自从那日怡心殿后,他就陷入了深深的危机。 危险不僅来自开国仙将们,也来自陛下。 他比谁都清楚,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手段根本不是他可以对抗的。 思虑良久,他给沈渐写了封信,不敢用符书传信,这种时候,掌握内卫密谍情报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人的可怕。 这封信按正常前线通传文书,从驿站发出,传往荥川前线,到达前线前,荥川驿馆一名很不起眼的驿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