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小仵作》 1 001 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一波林滢显…… 001 春风微暖,花粉味儿传来林滢的鼻子里时,她痒痒的想要打个喷嚏,却生生忍住。 她穿过来已经三年,如今的这具身子十二岁,还是个丫头片子。 除开阿滢,周牙婆还带了阿青、阿芜两个丫头,都是来应聘顾家婢女这个工作岗位的。林滢不敢多话,只暗暗打量自己的两个竞争对手。 三个小姑娘都是十二三岁年纪,差不多大小。三人之中,要数阿青个头高些,生得结实,模样憨憨。 一旁的阿芜却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美人胚子,三个人之中要属阿芜生得最美。阿芜不但样子最美,打扮也最好。只见她一身湖水色衣衫,上衫下裙,裁的料子虽不是绸,却也是上等好棉,发间还有一枚蝴蝶银钗。 俗话说人靠衣衫马靠鞍,阿芜这么打扮起来,果真是粉面桃腮,双颊娇嫩欲滴,若滴粉搓酥,使人眼前一亮。 轮到林滢,她身段儿伶俐,面颊微瘦,倒生了一双俏生生的杏眼。横向对比起来,她既没有阿青的强壮,也没有阿芜的美貌,实属少了些个人特色。 但林滢很沉得住气。 林滢:稳住,咱不虚! 阿青面上虽然憨憨,可却有自己盘算。顾家是收婢女,不是收娇小姐,犯得着打扮得花红柳绿?她有个婶娘是顾家的厨娘,打听到近来顾家新收的两个丫鬟,一个会调汤水,一个会点儿针线,总之挑的是能干活的。 这人家找个干打杂扫水的,自然要找个有职业认同感的,你一副雄心万丈的样子给谁看?自然要挑本本分分,看着能安心当下人那种。 难道挑个妖妖娆娆,不能本分做活的? 阿青从顾家实际需求考虑,觉得优势在我。 但若让阿芜知晓她想法,必定会想要嗤笑。阿芜人生得美,美女无脑实属一种偏见。阿芜来顾家应聘之前,同样做了功课的。 不错,之前顾家是挑了两个做活的丫头。可若只添两个粗使丫鬟,何必请周牙婆挑人?那两个粗使丫鬟顾家自己就找了,不必郑重其事找个中间人。 周牙婆是日常在官宦人家行走的,除了替人挑丫鬟,什么纳妾收合的活儿也干。 那阿芜就将顾家的心思想深一层。 阿芜在顾家也认识有人。 阿青不过认识个厨娘,阿芜可是认识二房夫人吴月蓉的陪房顾嬷嬷。 吴月蓉是个沉静贤惠的性子,也不会对自家安人探头探脑,顾嬷嬷也不敢造次。不过大家都是一个屋,顾嬷嬷也听了些风声,说顾夫人是有意挑了出色的丫头收房。 顾公是年前迁回和县的,他刚一回来,本县的顾公太爷就眼巴巴前来拜见这位本宗,奉承得不行。 来拜访顾公的可不仅仅是平日趾高气昂的顾公太爷,本县的宋知县、程县尉皆眼巴巴往顾家赶。他刚回来那一个月,和县的名流乡绅都组团来顾家打卡,竭力在顾公面前刷存在感。 和县百姓虽不清楚顾公从前是什么官儿,但也知晓这新迁来的顾家很了不起了,很有些来历。 但阿芜却知晓顾公是什么来历。 顾公本名顾淮知,当过常州、青州等地知州,曾为平川安抚使,后迁入京入宝章阁大学士 。如今因足疾严重,故而辞官修病,将一家子迁回。 顾公有一妻一妾,膝下有三子两女,如今两个女儿顾平慧、顾平兰皆已嫁出。他长子顾平钧外放青州做知州,次子顾平靖为惠州通判,幼子顾平辉并无官职在身,善于书法和金石品鉴,故留父母身边奉养照顾双亲。 总之顾家是官宦之家,哪怕顾淮知年逾五十,给他做通房对于阿芜来说也颇具吸引力。 顾夫人今年也四十好几了,听说那妾室穗娘年纪和顾夫人差不多。顾公不干活退下来了,身边正差个颜色鲜艳的丫头说话逗趣。 在阿芜看来,顾夫人儿女双全,几个孩子也算有出息,这正房的地位稳如泰山,哪需忌惮担心什么?自己在顾家做通房,大约也不会怎么被为难。 三人之中,要属阿芜最美。不过为保险起见,阿芜仍把自己打扮成轻浮无脑的浅薄样子,看着就是个可供逗趣的玩意儿。 阿青相貌平平,阿滢看着心眼太多,唯自己美貌与蠢笨并存,是最适合被顾夫人挑中,方便拿捏的。此刻阿芜手握宅斗剧本,不免自信满满。 甚至阿芜还畅想一把自己被选中后的未来。运气好些,她还能被抬为妾,生个儿子要能当官就更好了。 阿芜想想就心尖儿发热,恨不得立刻把宅斗事业给搞起来。 但要让林滢讲,阿芜所知晓内幕消息不过管中窥豹,并非全貌,使得阿芜判断上有所偏差。 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林滢是没搭上顾家内部关系,不过她随亲娘杨氏上门替人梳头时,也靠自己渠道打探些消息。 她原身亲娘杨氏是个小吏之妻,倒是有一门梳头好手艺。杨氏心灵手巧,会的梳头花样多,什么时兴发型都会梳。便是有她不会的,别人只要说一说,或者让她看一看,杨氏也能照样子梳出来。 林滢和杨氏学手艺,也跟杨氏走门串户。 她脸讨喜,又会说话。那次杨氏给主簿娘子梳头时,她在一旁打下手递头油时刻意套话,也已知晓顾氏什么人家,还知道顾公是个断狱高手。 等知道顾家要挑个小婢,她还掏了自己私房钱,备了些礼物,切了二斤猪头肉配酒请周牙婆讨她的好。 在周牙婆面前自荐成功后,接下来几日,她还在顾家附近蹲点,跟顾家出来采买的小丫鬟套近乎。 本县福橘皮薄汁甜,皮薄肉美,是当世绝品。可惜好橘子自然价贵,本地人也不大能吃得起,寻常人家买一个,一家人分着吃也就尝个味儿。 林滢买了橘子,自己不吃,却请顾家做活得小姐姐。 靠着社交牛逼症,林滢硬生生套出这场面试主家的真实需求。 阿芜只知顾公是几品的京官儿,因病回乡修养,却不知顾公是当世名臣,更善于邢名断狱之术,是一位优秀的古代验尸官。他在京城很破了几桩奇案,名声极响。也就和县是个小地方,读书人虽得了风声,但市井百姓不知道顾公是怎么样的大明星。 甚至今日顾家大张旗鼓的挑一位伶俐的婢女服侍顾公,也不是挑小姑娘做妾。 顾公如今虽无官职,却有感各地办案之潦草无序,甚至是无知,故而顾公虽修养在家中,却将自己多年验尸经验归纳总结,整理成书。 更有一桩事,令顾公十分挂心。 凡验女尸,不可羞避。然名节攸关,顾公推行起来阻力重重,故有意训练女子验尸,以减轻其中阻力。 顾家挑了个随行丫鬟,是为了让这女子帮顾大人验女尸,以此解决这个问题。 阿芜得到的内部消息比阿青多,显得层次比阿青高。不过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一波林滢显然在大气层。 在前期消息收集上,林滢就占了一波上风了。 三个小姑娘在院子里各怀小九九,各自盘算。想着待会儿的面试,大家都没心情说话,也没心情扯头花。 须臾,顾夫人也到了这小院子中,目光扫过眼前三个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1《被我渣掉的未婚夫成为权臣以后》 断案+狗血 谢柔湘出身京中名门谢氏,本来顺风开局,手握好牌。 就连她的未婚夫亦是京城许多女子心中的白月光。 然后谢柔湘渣了这个白月光 裴爵本有一个未婚妻,别人皆知是家里为他定下,并非他所愿。只因这妻子不但出身高族,而且素有贤名,据闻亦善待家中姐妹,是一朵及其善良白莲花。 谁也没想到反而是谢柔湘手撕婚约,更闹出跟养妹未婚夫的私情,最后声名狼藉被谢氏送出京城。 从此裴爵多了一个让人茶余饭后嘲笑的污点,搞得他那些粉丝心痛不已。 谢柔湘十六岁那年,她脑内忽而多了一些莫名的声音。 那些声音吵得谢柔湘难以安眠,神经兮兮,直到她舍弃一身荣华富贵,换上粗布素衣,不顾污秽学习验尸断狱之术,以一把手术刀剖尸寻求真相,验证那天外之音之真假。 靠着科学验证玄学,世界终于安静了。 再见裴爵,她正将要验的尸首从泥水里拖出来,闹得一身狼藉,并不是个见前男友的好模样。 这时候的裴爵已大权在握,独霸朝纲,再不是那个家族受难历劫归来令满京城都心疼的美强惨少年。 他更打压手撕婚约的谢氏,甚至将谢柔湘的堂兄,亦是谢氏最出色的明珠谢令华打落入狱。 谢柔湘:“嗨~” 她拖着尸体发挥社交牛逼症:“要不,你搭把手?” 双心机 温柔心机白莲X深沉心机权臣 预收2《渣渣们发过的誓要算数的》 审仙台上,坑了她的师姐宁流羽对苏桃指控否认三联 我没有!我没有冒领救命恩人,夺你拜师名额,更没有抢走你的身份。而且,是你未婚夫自己爱上我的。 穿越来的苏桃:…… 苏桃一双眸子黑沉沉若水,嗓音缓缓如清泉:“那你发誓。” 宁师姐指天发誓,表示说谎不得好死天打雷劈,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搞得听者都觉得这其中未免有什么误会。 其他相关渣渣们也同款脱俗演技 后来渣渣们才知道,发过的誓要算数的 2 002 玫瑰饼和茯苓糕 002 顾夫人四十多岁,五十岁不到,眉宇间犹有年轻时的秀丽痕迹,气度温婉里带着沉稳。她这个面试官目光轻扫,在场三个姑娘都有些紧张。 周牙婆按她要求挑的人,几个小姑娘岁数都不大。 顾夫人这面试官可问得细,先后问过阿青、阿芜,问她们今年几岁,可有擅长之事,家里有什么人,是做什么营生。一边问,顾夫人还观察小姑娘的反应。 顾夫人嗓音并不大,可不知为何,就有一种说不尽的威严。阿青、阿芜答她话时,都细细出了一身汗。 林滢心忖周牙婆自然早将三个姑娘底子报上去了,她们三人籍贯何处,家中作何营生,顾夫人自然是看过的。 顾夫人这么问,是为了观察被问者如何应答。 林滢是三年前穿到这个世界的。她所穿的世界用的是繁体字,林滢偶尔还能听到几句熟悉的诗词,却不属于林滢记忆中的任何封建王朝。 她所在的国家名唤大胤,也不知道是哪个位面,纯纯架空的一个古代。 林滢刚穿来那阵,没手机没卫生巾实实把她整郁闷了。更不必提在古代生活危险重重,,普通人家洗澡都不方便,一场感冒便会死人。原身就是落水发烧生了一场大病,没挺过去。 林滢怎么着也想努把力,上进一下,改善一下自己生活质量。 原身亲爹林槐是县衙里书吏,算是大胤底层公务员。母亲杨红是个心灵手巧的妇人,会的技能也多。杨红不但会梳头,还会接骨,自己能熬治跌打损伤的膏药。不但如此,杨红还会点儿起卦占卜,正不正宗林滢也不知道,总之必要时候杨红还能扮神婆服务于四邻。 古代娱乐活动有限,大家夜来也没什么事情做,不花钱的就是造人运动。林家孩子也多,杨红生了六子四女,差两个都能凑一打了。 孩子一多,杨红也不可能每个孩子都照顾周到,分给每个人的注意力也有限。 不过林滢这个小九一场大病痊愈后,就总往杨氏身边凑,跟着杨氏学手艺,陪着杨氏走街串户打下手。 杨氏见女儿生了一场病后变得机灵了,也是愿意带带她。 技多不压身,更何况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如今来顾家应聘,就是林滢一个改善生存环境的绝好机会,林滢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吃上顾家饭。 连问两人,这时顾夫人目光终究落在林滢身上。 林滢是最后一个,压力自是比旁人要大些,顾夫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目光落在林滢身上,见这小姑娘盈盈而立,一双杏眼明润动人,不露半点怯态,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顾夫人不动声色,细细问了林滢几个问题后,便问林滢什么特长。 她已觉得这个阿滢口齿伶俐,机灵得紧,胆子也不小。 林滢:“回夫人,阿滢随亲娘走门串户,替人梳头,手艺也学到几分。阿娘替人接骨时,我也能帮得上手。” 林滢这些回答是早打了腹稿的,顾大人要训练女子验尸,自然要挑个不怕羞胆子大的。除此之外,验尸这种超前的刑侦手段很易招人反感,面对家属也需要一定沟通能力。 再者古代女性受到侵害时,往往会因碍于名节羞于启齿。女性受害者面对衙门里三大五粗的糙爷们儿更难以说出口,换做一个亲切可人的小姑娘就好上许多。 综合以上分析,顾家要挑的姑娘不但要人机灵胆子大,还要会说话,具有一定亲和力。 针对顾家这些需求,林滢就对症下药式的推销自己。 走街串户的梳头娘自然是格外伶俐,善于察言观色,胆子也不会小。 她会点儿接骨之术,怎么说也是跟当法医稍微沾点边的相似专业。 美貌的阿芜听到了林滢应答,却明显松了口气。 林滢随杨氏走街串巷,也可以说是抛头露面。大胤风气开放,贫户女子也没什么讲究,为谋生机也不能把整劳力锁家里。大胤女子下田干活,出街做工的也不算稀奇。 可顾家是官宦之家,总是会介意些,自然也更有规矩些。 林滢到底是蓬门小户,这个阿滢并不知高门大户的弯弯道道。 她本来心忖林滢虽不如自己貌美,却有几分姿色,心下还更为忌惮。不过现在,阿芜却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只觉胜券在握。 顾夫人却将目光落在林滢身上,略作沉吟,又问:“可读过书?” 林滢心里就噔噔一下,觉得有戏,毕竟顾夫人没拿这个问题问前面两个人。 林滢就大起胆子,厚起脸皮应道:“略识得几个字。” 这么回话,她是有些心虚的。 红楼林妹妹也回些许认得几个字,可人家是能写会画的才女,吟诗作对不在话下。顾夫人口中的读过书,很可能不是那么简单。 但话又说回来,在文盲率百分之九十的古代,顾夫人也不可能这么不识人间烟火。她总不能对自己这小户女文化素养有过高期待。 林滢心下是有些忐忑,但无论如何,左右不过是不能中选,林滢准备搏一搏。 顾夫人点点头,也没再问什么了。她相看三个姑娘后,心下已经定计。 她招来周牙婆,令周牙婆将阿青、阿芜领回去,只留阿滢一人。一旁白嬷嬷上前,给周牙婆一个大红包,再给阿青、阿芜一人一个小红包买点心吃,使两人不至于空跑一趟。 三个来面试的小姑娘中,看来还是林滢把准了脉。 阿芜大失所望,面颊难掩失落之色,怎么也想不透顾家为什么居然留下林滢。 但顾夫人也没说要选林滢,只令丫鬟领林滢来一个小厅里吃点心。不一会儿,顾家婢女就捧来点心和清茶。 林滢一大早就来顾家,耗了一个上午,也确实有些饥渴。她早食只吃了两块小饼,又不敢多喝水,生恐自己内急。 顾家送来的点心是一碟玫瑰饼,一碟茯苓糕。那玫瑰饼颜色鲜艳,面上还撒了一层松子粉,茯苓糕却是洁白若玉。 林滢吃了一块玫瑰饼,只觉得外酥内软,甜而不腻,比外边铺子里做的都好。 她吃完玫瑰饼,又吃了一块茯苓糕,这茯苓糕又是另外一番风味。 顾家点心虽做得好,林滢却并没有多吃。多食易困,所以她尝了两块,茶也只喝半盏,平衡一下血糖就住了口。 过了阵子,白嬷嬷领着一人进来,林滢这面试看着是要加试.。 能不能过关就在此一举,想着此处,林滢一颗心也禁不住砰砰一跳。 3 003 面若菩萨,姿若兰旌 随白嬷嬷来的男子姓尹,名惜华,原是顾公学生,如今也客居在顾家学习。尹惜华二十来岁,长身玉立。他不但身材好,还面容白皙,飞眉如鬓,朗目含辉,总之就是那种典型的读书人中美男子。 他取出一本《工物》,摆在了是林滢跟前,说道:“何谓工物,耕作之器,守城之器,防河堆坝,酿酒采矿,日常诸事皆离不得工器襄助。本朝科举分农、武、经、工四科,农、武、工三科皆考此书。你可翻开一观,念读一下第一页。” 林滢面对这古代版专业专业教材,一时头皮发麻,她面上却不露。 她乖顺翻书之后,就顿时心生不妙。有些生僻的繁体字她不认得也还罢了,关键是这些专业书籍没有标点符号。 《工物》第一纲是讲农民耕田辅佐工器,开篇还搞点儿点名主旨,点明农事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古代专业书籍有一定门槛,林滢显然还缺了些火候。她念什么“种异多见于水土之异,有南橘北枳之论。”这些还能猜估大概意思,念到什么“博士以人积耨耕为诟詈。”那就一头雾水,只能结结巴巴略过。 林滢抓瞎读完一页,已经露怯。好在尹惜华也没考问她所读这一页的意思,而是另外又抽了一本书。 这本书就不是《工物》这样严肃读物了,上面有遇狐记三个字,这名字对于林滢就颇为耳熟了。 这是时下坊间流行的一本志怪,将一个书生遇到一个黑狐所化美女,从此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一本爽文。套路是老了些,可作者写得非常有趣,打脸情节也爽。故每次说书先生开讲时,茶客都不少。 林滢虽暗暗吐槽又是写书作者代入,每次都是书生什么的当主角,闲暇无聊也听得津津有味。 目前《遇狐记》出了第三卷,这一册是还没发行的第四卷,林滢算是先睹为快。 这志怪话本就对林滢友善多了。话本面向大众,算是通俗文学,因为受众关系,通常用半白话写作。不但如此,大胤其实已经出现句号和逗号。只是《工物》这类书籍是前朝大儒所著,看书的又是经生之士,翻印、手抄时仍保留原本没标点版本。 林滢流畅,看完之后还给尹惜华讲剧情。 《遇狐记》正写到书生考上科举,当官后所遇种种危险,皆被黑狐娘子一一化解。 写书的可能是个大胤匿名公务员,对朝廷官制似十分了解。不过这年头写开马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尹惜华听完,轻轻点点头。 他发觉林滢认字不全,有些复杂的字并不认得,但这小姑娘十分机灵,若看的是半白话的,就能够联系上下文,将意思猜测得大不离。 但若一些简洁、生涩的专业书籍,林滢就会稍微有点困难。 尹惜华模样温文尔雅,待林滢也和气。可林滢已隐隐觉得,他恐怕是个很精明的人。 他如此试探,将林滢文化水平摸了个透,由不得林滢夸大。尹惜华英俊面颊之上一双眸子温沉若水,却似极难对这么一双眼睛欺瞒说谎。 这师承顾公的弟子,都是这般沉稳厉害? 林滢不觉心中惴惴,怀疑顾公要求可能比较高,对于自己能否被选上似乎也没那么有把握了。 不过林滢这一次还是猜错了顾夫人的心思。 顾夫人介意的倒不是林滢的文化水平。 顾家这次特意挑年纪小十二三岁的姑娘,如此十年后放出府,这姑娘也才二十出头。如此一来,虽比寻常女子嫁人要晚一些,却不至于真被耽搁了青春。加上她在顾公身边工作经验,这样有能力会做事的大家婢在嫁娶上也是有属于自己的优势的。 但教出一个女仵作并不容易,若她十多岁年纪,青春慕少艾,一心一意解契嫁人不干活儿了。这虽然也算是人之常情,可也平白浪费了顾家一番教导功夫。到那时顾家若是不应,纵然典身契在手,可终究显得苛刻。 所以顾夫人让尹惜华相试,看中的并不是这位顾公弟子的审问之才,试林滢的主要是尹惜华这张脸。 林滢没想到自己还被美男计小小考验了一下。 不过尹惜华哪怕帅裂苍穹,林滢满脑子都是吃上顾家饭的上进心,故并未被其迷惑。 一旁的白嬷嬷仔细观察林滢反应,她才是真正面试官,亦暗暗点点头。 此刻白嬷嬷觉得林滢是经受住了美色的考验。 林滢最终还是顺利成为了顾家婢。 本朝已渐废奴婢买卖,故而林滢跟顾家签的是典身契,为期十年,期满可回家。林滢的典身银为一百两,由顾家交付给林家。 来之前林滢还打听过,在顾家做活的小姑娘每月另有月钱,半两一两不等。在顾家包食宿的情况下,林滢估摸着也能在做活期间攒一笔了。 离开林家时,杨红替她收拾了包袱,有一件新棉衣,还有几贴常用药及其他日用品。杨氏身子还矫健爽利,可头发却微微花白,已经有些白头发。 林滢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心头一酸。 原身的亲爹林槐脾气还可以,打老婆什么的也没有,还会上交大半俸禄养家,只留点私房钱喝几口小酒。所以在杨氏看来,这个丈夫也算可以了。 可林槐跟很多古代男人一样,不沾家务,也基本不会照顾孩子。家中十个子女,基本都是杨红一手拉扯。 杨红心灵手巧,又任劳任怨,是那种很朴实的女人,大约她自己也并不觉得辛苦。 顾家本来也给林滢一个红包,里面有五两银,林滢临走时偷偷留给杨红。 她虽然不是原来林滢,可这几年确实在杨红身边学了不少。 到最后母女二人红着眼眶抱着哭了一场,方才依依不舍分开。 等林滢到了顾家,她眼睛也红红的,顾家下人也见怪不怪了。毕竟是个小姑娘,离家时若不哭上一场,反倒不正常。 林滢的住所是在一处小院中,跟她同住还有桃子、白芷两个同龄小丫鬟。桃子和白芷也是刚入府没多久,跟林滢这个新丁安排同一处。 院子不大,不过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正堂是几个公共活动区域,备有座椅和烧水炉子,可以在这儿吃饭、喝水,做活儿绣花什么的,冬天几个人凑一起烤火也省炭。 房子左右一边一个小小厢房,林滢分到一个小单间,桃子和白芷共睡一个屋子的通铺。 中间一个透光的小院子不过五六平方米,却也摆了几盆花草,看着清新雅致。 林滢去瞧瞧自己屋子。房间不大,开了个高窗透光。里面一张小床,一个小书桌,还有个放东西的柜子。 林滢在家时基本跟几个姐妹挤一处,如今终于有了私人空间。房间虽小,她也挺高兴。 那小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几上摆着文房四宝,还压着几本书册。 林滢未及细看,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唤她:“阿滢,晚饭送来了。” 那声音听着年纪轻,一听就是跟自己同住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桃子还是白芷。 林滢应了一声,就匆匆过去,也想见见自己室友。 晚饭已经摆好了。桌上一碟香干炒鸡片,一碟拌三丝,切了半盘熏肠,还有一钵热乎乎的杂菜羹。另有一个木桶,盛着一桶米饭。 林家家境搁和县普通百姓里算不错了,可一来林家孩子多,二则古代物资条件也就那样儿。她穿过来后,饿是饿不死,可十天半月家里才能尝尝荤腥。像眼前这样菜色,都可以过年了。 桃子和白芷站在一边,期期艾艾,有些不好意思样子。 两人没动筷,等着林滢,两双眼暗暗打量林滢。 林滢是顾夫人郑重其事聘来的技术工种,还能占个小单间。这两个小丫头不免多想了些,觉得这小院里是不是要以阿滢为主,要不要等阿滢先吃完了,她们再吃? 林滢察言观色,故意说道:“大家不要都不好意思先动筷子,菜都凉了,不如,一起?” 这个年纪健康的小姑娘都是吃货,林滢拉她们一起干饭,两个小丫头那点儿弯弯绕绕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了。 饭菜虽好,林滢也没暴饮暴食。她荤素搭配,碳水跟蛋白质均衡摄取,吃个八分饱就停了口。 桃子圆圆脸,微微有些胖,会厨艺。白芷则是清秀瓜子脸,顾家说是请她做绣娘,实则看中她会医术,就连她名字也是一味药材名。 三人用过晚饭,一并收拾了碗碟,桃子还挽袖给室友们炒茶。 她生了炉子,在铜盘上将干枣、炒米、茶叶烤熟,烤出香味,再捣碎冲热水喝。 一杯茶里面有枣香、米香、茶香,喝起来又香甜又暖和。 一顿饭把三个人关系拉近了些,三个人就凑一起聊天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 桃子年纪小,厨艺却不错,原来是有些来历的。 她祖父成福本是宫中御厨,后来退休了被晋安王请了去当私厨,本来日子倒也过得十分顺意。 可有一日,王爷请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客人舌头刁,任是什么山珍海味吃着都味若嚼蜡。成福使出了浑身解数,烧了一桌子菜,对方也冷漠脸没吃几口,那样子仿佛大厨给她做了一堆垃圾。 晋安王本有从龙之功,一向在陛下跟前受宠。本来一般人也不敢不给他面子,可他请的那位客人同样有些来历。 晋安王请的客人叫苏炼,这个苏炼就是典狱司司主苏炼。 晋安王当时不好发作,一转头,却将成福这个厨子给辞退了。 林滢和白芷两个丫头听了,都觉得这个王爷很不讲理。 桃子叹了口气:“也是我们家运气不好,其实那天,说是晋安王请苏司主,其实是晋安王最宠爱的琅华郡主有心亲近。本来男未娶,女未嫁,晋安王想试探一下,看能不能促成这门亲事,谁想苏司主一点面子也不给。” “琅华郡主又美貌,又高贵,人也善良温柔,京城不知道多少人喜欢她。若不是她自己看中苏司主,晋安王也不会搭这个线。苏司主不给王爷面子也还罢了,不知怎的,琅华郡主想见苏司主这件事居然传出去,真是有损一个女孩子清誉。爷爷就可巧撞在王爷火头上,被王爷迁怒。唉,怎么说我家离开时也拿了一笔银子,也没受什么罚,只是王爷不想见他勾起生气事罢了。” 林滢问:“这个苏司主,是很厉害的那种人吗?” 桃子这就有话说了,她本就是个多话姑娘。如今讲到兴头,她也给林滢科普。 苏司主厉害,是相当的厉害。 苏炼二十岁因圣宠空降成为典狱司司主,一开始他那些手下只把他当作好糊弄的空架子。可不过三四年功夫,苏炼就将本司至上而下的统领、武校治得服服帖帖。 他这些下属哪个不是嚼骨头喝血的狠人物,手底下经过的腌臜事也不知多少,谁想苏炼一上任,竟将典狱司上下压得没什么声气儿。谁提及他,都畏上三分。 他在典狱司站住脚跟,只是名声却差了些。当然历代典狱司司主没几个名声好的,大抵也是典狱司干的勾当不讨人欢喜,尤其不讨那些有风骨文人欢喜。 可就算这样,这位苏司主跟他那些历任司主的同行比较,也算得上手段狠辣,工于心计。 然而苏炼幼时却看不出竟是这份心性,曾被人赞面若菩萨,姿若兰旌。 赞他的人是当今陛下,可也是陛下点了这位面若菩萨,姿若兰旌的苏公子任为典狱司司长。典狱司是干什么的?反正陛下此举颇有点儿黑色幽默。 林滢几个小姑娘东拉西扯扯了些八卦,这些京中搅乱风云,耍弄权柄的大人物其实离她们这些和县小婢女颇为遥远。 大家凑一起说说八卦,反正也是闲聊,促进一下感情。如此东拉西扯一番后,几个姑娘也已经颇为熟络。 八卦什么的说过就忘,林滢也没把什么晋安王、典狱司如何放在心上。 顾公从前曾习刀枪,参与过平乱,可如今左脚足疾严重,据闻到了无法站立地步。林滢来顾府以后,也未曾见过顾公。 如今顾公子孙功业有成,又遍地桃李,他很有可能就此在老家荣养,过此余生。 以此推算,她大约也没可能见桃子口中这些大人物。 顾家下人都是这么想,林滢也是这么认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滢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江南的和县春风已暖,空气里都是花粉味道,可偏北方的京城此刻却是余寒犹凛,京中的富户还未撤去火盆,生恐家里的娇客受不住寒气。 阴雨连绵几日,京中天气本便湿冷,更不必说典狱司的大牢本便是下沉式建筑,素来便是阴湿,常年更萦绕一股血腥气。 如今又逢阴雨连天,大牢里潮气血腥气更浓。 钟诚是被拖曳着拽出来见人的。他来时大呼小叫,闹腾十分厉害,如今钟诚被整治几日,已然一派木然,讲不出话,纯纯一副活死人的样子。 他这么个心如死灰的丧气脸在典狱司见怪不怪,途中经过别的牢房,那些犯人也懒得施舍一个眼神。 然后钟诚就被扔入一处房间之中,此地却与典狱司别处不同。 房间里炉火温暖,却似有别的通风渠道,并不令人憋闷,反倒将里外烤得暖洋洋,显得干燥舒适。 空气中有淡淡熏香,更冲淡此地血腥之味。 然而钟诚却悚然一惊,能在典狱司如此讲究的人必定大有来头,更何况他听闻典狱司司主苏炼就是个出名讲究人。 钟诚全身被烙铁胡乱烙过,又遭火烧水浸,如今正发着高烧,昏昏沉沉。 可此刻他蓦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他面上有一扇屏风,上描绘雪落满园,更有一枝红梅刚劲凛冽,鲜润夺目。 屏风后有一人,未着官服,只一身素衣,好似正在看书。 隔着屏风,朦朦胧胧,却也看得不甚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说天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道残阳 1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 004 有些恶意就映入了他的双眼 钟诚烧得厉害,如今竟被生生唬得吓出一身汗。 屏风后这时传来了几声咳嗽声。 这时便有一道微尖嗓音响起:“入了春,这般冷热交替,倒似比寒冬里更易受凉。司主还是要爱惜身子才是。” 屏风后除开苏炼,竟似还有一人。只是那人一身墨衣,站于暗处,不大容易被人留意到了就是。 这世间有一些人,就是习惯于站立在黑暗处,似乎并不愿意站于人前。这个墨衣人显然也是这样的人,他应当是苏炼护卫,就近保卫苏炼安危那种。 苏炼在京中树敌无数,想杀他的人更是不少。这位典狱司司主能安然无恙,身边必定少不了相护之人。 然后钟诚便听着一道平和微哑嗓音响起:“无妨,不过是往日里的旧疾,并不要紧。” 苏炼凶名在外,然而他嗓音竟出奇温和,更与他远扬的凶名极为矛盾。 若谁初次听他说话,都不免会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然而钟诚本是惊弓之鸟,纵然对方嗓音里并没有什么凶戾冰冷之意,落在钟诚耳里却是十八层地狱里传来的凶音。 钟诚并非没有来历,他是镇南侯府次子,虽不能承爵,可在家也备受宠爱。平日里他上有兄长母亲照拂,下有管事小厮奉承,日子也过得十分顺意。 这月月初,他和几个差不多身份的纨绔子弟喝了些酒,便被撺掇去京郊犯事取乐。 几个人皆带着一片白惨惨的白面鬼面具,每人又带七八个下人,骑着马,牵着猎犬,借着酒劲儿闯庄子。这样杀几个人,又把庄子烧做白地。 到底还是日常过得太顺意了,任什么娇娃粉头,乃至良家的艳妇少女都唾手可得。日常吃腻了山珍海味,穿烦了绫罗绸缎,消遣的诸如双陆、马吊、斗鸡等博戏也没什么新意思了。 既然如此,那便杀人好了,那比打猎有趣得多。 结果一票人酒还未醒,就被抓进典狱司大牢。 初被缚时,钟诚还未十分担心。他自己也罢了,但领着他耍的首领却是文忠侯世子高文安。高贵妃如今圣眷正浓,那么这件事大约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最后不了了之。 然而人刚入典狱司,一票奴仆皆被活活拷打而死,一个活口都没留。 不过彼时几个主子除了钟诚外皆未受刑,除了钟诚被拉出来拷问,其他几人一并赶入一处地牢集体关押。 那几人还暗暗测度,心忖苏司主先杀人灭口,又拿钟诚当替罪羊,莫非想卖各家一个面子?念及此处,几人心里也松了口气,已经暗暗商量好将一切推到钟诚身上。左右钟诚不过是后加入的,与他们这个小团体感情不算深。 然而好巧不巧,这几日京城阴雨绵绵,道路积水。偏偏就是他们这一间,他们几人所在地牢被积水倒灌。这雨水一浇,就跟水灌耗子窝一样,竟将地牢里这几人活活溺毙。 天灾如此,夺了这几个人命,那也不用审了。 那时钟诚正被拖出去用刑,饶了一条命。他被拖来看着高文安几个泡得浮肿的尸体,将胃里东西吐得一点不剩。 这几人身份微妙,怎么审都是为难。陛下曾赞过苏炼,说苏卿是个不喜与人争执的人。这几个近郊闹事的纨绔如此死了,倒是果真落个清静。 此刻苏炼的嗓音从屏风后传过来:“钟二公子,城外富户林福的次女林娇蓉可是被你所污?” 钟诚身躯禁不住瑟瑟发抖,他被抓那日所发生的事一下子涌上了脑海。 那日他是第一次跟高文安厮混,又唯恐小厮跟母亲告状,于是一个下人都没有带。 因为是第一次,他不免有些束手束脚。高文安给他塞了把刀,他却不敢用。钟诚在家里被娇惯得太厉害了,他武技不行,更不善于骑射之术。所以一开始,他也没敢出头杀人。 直到高文安推给他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瑟瑟发抖的幼弱女子。 庄子里十来个男人都被杀光了,剩下的捉住的几个女人就是战利品。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不是苏炼口中的林娇蓉,大概就是她吧。 其实那女孩子不算很美,至少比不上京城青楼里的名花,只能说是姿色尚可。可是她是战利品,是虏劫来,按在砧板上猎物。那样就有一种野趣,令人升起前所未有的兴致。 就跟吃野味一样,现吃现炒总是最得趣的。 钟诚去将这个野味剥开,他杀人不敢,难道连办个女人也不敢?他一发狠,不想让别人小瞧了。 等他搞完这一切,他看着一张幼小的沾满了泪痕的脸,忽而有些不忍。 他毕竟跟这个女孩儿有了肌肤之亲,这样的泪水让钟诚想到了家中的那些年轻漂亮的丫鬟。这些俊俏的小丫鬟都喜欢逗他这位性子软的二公子。 所以那时他鬼使神差,忍不住求肯:“高大哥,你饶了她一命吧。” 高文安怪笑:“诚哥儿还是个多情种子呢!” 他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可是不回答就是一种不应。这个女孩儿被拉去了小树林,里面悉悉索索传来另一番声音,到最后却是一声呜咽的挣扎的悲痛闷呼。 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唇割破了喉咙。 但其实钟诚恍恍惚惚,那股劲儿过了,他并不觉得多伤心。。 杀完人,搞完事,他看着这群人撒了烈酒,扔了火把。大火哗啦啦一下子烧起来,烧得劈里啪啦。 他瞧着这烧得起劲儿的火,有些恶意就映入了他的双眼。作为家中幼子,他虽得到了太多的照顾,可也受到了太多的管束。故而他忽而想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 所以下一次吧,他也该杀把个人,证明自己的勇气。 但现在,钟诚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他不觉颤声:“我没有,没有。我没杀人,我还让他们放过那个姑娘——” 一旁侍卫冷冷说道:“不错,你确实替那姑娘求饶过。你说‘高大哥,你饶了她一命吧。’嗯,你是第一次来。” 钟诚蓦然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明白为何独独自己还活着。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因为他没杀人。苏司主什么都知道,他早审过那些恶仆,甚至连彼此间的对话都一句句记载清楚。 苏炼似喝了一点儿茶水,也不咳嗽了,只说道:“陛下设置典狱司,是不喜京城附近豪强搅事,闹得乌烟瘴气。你瞧闹成什么样子?别说陛下不高兴,就是京城百姓也闹得人心惶惶。” 他嗓音温和,可每一个字,却仿佛有一种魔力,压迫得钟诚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 苏炼这大半年出京城办了些什么事,实则他身为典狱司司主,外出办差时候颇多。 钟诚不过十来岁年纪,自然不知道苏炼生什么一副样子。 据说苏炼十多岁少年时倒是偶而会出席宫宴,是当得起面若菩萨这个评价的。 但无论苏炼生怎么一副样子,哪怕屏风后的模糊身影风仪颇佳,落钟诚眼里也是个极可怖的存在。 然后从屏风后转出一人,应当就是苏炼那个侍卫,说话嗓音尖细的那个。对方一身墨衣,微微垂头,面颊浸润在幽暗处,也瞧不分明。他腰间一枚双鱼铜佩,是典狱司副司的凭证。 典狱司司主之下,本设了两名副司。从前一位林副司是前任司主心腹,不知怎么便没了。剩下一位晏副司,却又似常年不喜见人。 如今这墨衣男子应该就是那位晏副司了。 只见他剑光一闪,钟诚下边一凉,要紧的根子蓦然传来剧痛。他忽而明白发生了什么,更知晓自己失去了什么。 悲愤交加之下,钟诚眼前一黑,竟这般昏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萬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萬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 005 典狱司的探子是有点子文笔的…… 晕了的钟诚被拖走了去,那黑衣男子转身绕过屏风,瞧着眼前男子。 这屏风后面之人自然正是苏炼。 苏炼身材高大,偏瘦,双颊也有些瘦,颊边微微有些雪光。 苏炼五官皆生得出色,不过最出挑的还是他那一双眼。那双眼往上抬时,有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锐,可若眼皮下垂时,又仿佛有一股微凉的悲悯。那么就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忘却他沐血杀伐的凌厉。 此刻他身作常服,换一身杏衫。到了时辰,便有仆从送上餐食。 他今日餐食谓之三白饭,一碟生白萝卜,一碗米饭,一碟盐。午时他通常吃得不多,以免因饱食影响思绪。到了晚食,便算难以下咽,苏炼也会吃些肉食补充身体所需。 苏司主厌食也非一日,只是他素有自制力,哪怕食难下咽,也会逼得自己吃些该吃的东西。 就好似这午膳,如今时下还流行一日两餐,中午至多咽些点心茶水。苏炼会稍微补充一些能量,却吃得清寡之极。 他嚼着沾了些许盐的生萝卜时,一旁还有下属向他汇报工作。 自己不能看时,苏炼自有吐词清楚的专业下属给他充当人工语音,如此又能节约些许时间。 顾公已辞官回乡,回老家和县养病。不过就算如此,典狱司的探子似无孔不入,将和县顾家发生些许事情都记载得极之详细。 “新收婢女林滢,年十二,父林槐为县中书吏,母杨红善梳头。滢排行第九,九岁时已随母出入别户,学其母手艺。杨家并无官亲,亲友皆贫,有一堂亲杨淮于州府经商颇富,不过久无来往。” “顾公收其为婢,似有意教其验尸勘验之术。滢此人善盘算,其性甚狡!” 苏炼听到了这儿,筷子微微一顿,轻轻嗯了一声,似若有所思。 林滢跟新室友吹八卦聊天时候,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苏炼跟前有姓名。 她非但有姓名,还得了个其性甚狡的点评。 包括她那些为搞到顾家这份工作上跳下窜各式骚操作,也被接下来卷宗记载盘得通透详细。典狱司搞记录的探子有点子文笔,一个狡诈少女形象顿时跃然纸上。 苏炼顿了一下的筷子已经重新夹住一枚生萝卜,蘸蘸盐。 在场的典狱司下属也对这种挖根究底的监视方式习以为常,也并不觉得典狱司的企业文化能有什么问题。 也不仅仅针对顾公,对于任何值得关注之人,典狱司都十分上心。 上月礼部侍郎兼侍中书舍人王重光请辞,据闻也马车向南,近来也到了和县。 王公才华横溢,几起几落,曾教授过皇子学问。据闻他离京之际,二皇子亲至相送。王公只感慨一声,并未下马详叙。 此等要紧之人,就如顾公一样,都需典狱司仔细关注监视。 一夜好眠,早起的林滢精神充沛,神采奕奕。 她身材削瘦,顾家有现成成衣,也分了她一套新衫。她应聘时力求衣衫整洁,选了一件稍新的衣衫,可自然没有顾家新衣这般鲜润了。 林滢换上新衣后,就像是一朵花儿般冉冉绽放,平添几分俏丽。 她打扮好了后,又对水照了照,只觉得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又十分精神,她瞧着也满意。 领她去见王公的白嬷嬷显然是夫人器重心腹,也更显见这位王公是要紧之事。 白嬷嬷叮嘱她见到王公时要恭顺、敬重,不可失了礼数。林滢一一应承,心里也有点数了。 白嬷嬷见她是个机灵人,心下也稍稍放心。 林滢虽刚刚入府,可已然显得是个懂事之人。 然后林滢在书房内见到了这位德高望重的王公。王公略微肥胖,面容和蔼,生三络长须,一看就是个吃货身材,观之可亲。 他对林滢态度也很好,问她:“顾公的定案集,你看过没有?” 林滢小心回答:“如今正在看。” 说着她轻轻将一本定案集拿出来。 定案集是顾公所著,年前出版。据说顾公并不满意,还有意修改。 林滢的这本定案集是放在她的小单间,和文房四宝摆在一起。 顾公善断案,这本定案集就是他根据经验亲手所著。本书分检规、鉴死、探痕、杂说四部分。检规是官府日常验尸规范,里面详细记载大胤验尸流程。仵作初验之后,还需当地官员复检签字。 鉴死和探痕分别指法医与法证,至于杂说,则是顾公这些年所断真实奇案、疑案整理成例。 林滢这一本还被尹惜华详细做注,以林滢文化水平也能看懂。 王公也不立马给林滢上课,而是跟林滢闲聊,跟她聊职业前景,也就是如今大胤仵作现状。 上课先不急,他先给孩子立个目标。 为了改善治安和提高本地官员督促破案的积极性,朝廷将官员辖下命案侦破作为工作考核的一部分,影响他们以后的升职加薪,又令凡仵作验尸,县尉之类的武官也要人在现场,跟仵作共同观视。 以和县为例,宋知县是本县的行政长官,他除了收税、劝耕、教化等工作,还要管本县境内的凶杀案。若凶案不破,对于宋知县的履历就会格外不利。 本县县尉主要工作是缉盗、杀贼,若本县周围出现猛兽伤人,也归县尉处理。本来是个打打杀杀的工作,但若本县发生凶杀案,按照规定,他应该到现场跟仵作一并验尸。并且,县尉应当在仵作验尸完毕后翻阅检查,最后签字。 然而县令是经科考上来的官,县尉主要工作是缉盗和维护治安,那么他们也很难具有专业的验尸知识。 顾公以善断冤狱闻名,可顾公干过的本职工作也是知州,又或者是平乱的招讨使。顾公是善于断狱,但并不是每一个父母官都能有这份断狱之才。试问整个大胤,又能有几个顾公? 所以各地凶杀案验尸,很大程度上还得依赖专业的仵作。 但这就很有说头了。 仵作身份远低于官员,工资其实并不丰厚。朝廷在各地兴建学堂,还有专门的武经馆,用来栽培国家未来文武方面人才。为保证家族不衰,一些大家族也会从祖产中拨出一块田地,以这块田的收益办学堂,供族人读书。 但仵作呢,则并没有什么系统性的教育系统。大胤的仵作大都文化水平不高,许多都不识字。通常都是老仵作以带学徒方式带新手,口口相传的一些经验总会容易有疏漏。 这一来仵作地位不高,编制不过是吏,在某些朝代甚至可能会被划为贱籍。简单归纳就是钱少事多活儿脏,人家自然不可能有太大工作热情。 再来就算有某个仵作有理想,想要为理想发光发热,也被文化水平限制了发展。 那么若要改变现状,最重要的就是提高仵作本身素质。 王公一番话,也让林滢如醍醐贯顶。 诚如王公所言,她想起后世那些善于断案的传奇人物,什么黑面包公,狄胖胖,都是当世名臣。最有名的,当然是号称法医之父的宋慈。 但却没有哪位仵作、捕头,作为法医法证的领军人物被传颂于世。 王公是告诉她,她文化水平和职业认可感决定了她在这一行的个人成就。 6 006 跟减肥一样,没看就是零卡。…… 林滢一开始担心王公嫌自己底子差,但上了几天课,她发觉王公因材施教,言辞风趣,自己不但能听懂,还能听得津津有味。 这大概就是真正名师,大巧不工,就跟厨子一样越简单菜色越显功底。 她这样教育资源其实是很惹人垂涎的,比如本地徐家。 徐家是本地豪强,便是宋县令也要敬畏三分。徐家据说跟淮安徐氏也有些关系,虽然很大可能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但也昭显出徐家一种往上攀爬的上进心。 徐家家主徐攸中过举人,算是半只脚踏入官门,却没办法更进一步。他三个儿子之中要数幼子徐仲平最有天分,年前已由童生考为秀才,徐攸也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自然对亲儿子的教育资源上心。 徐家不但在顾公刚回来时候跟风打卡,还接二连三携子拜访王公,期待王公能点拨孩子学问。 他自然不敢一开始便开口恳求王公收自己幼子为弟子,也是想徐徐图之。 王公不堪其扰,被骚扰一次后,就令下人每逢徐家上门,就说自己去踏青、访客,总之就是人不在。 一来二去,徐家似有所觉,这频繁的拜访行为才有所遏制。 如今徐家人不至,却投其所好,知晓王公好美食,送上一锅笋炖肉。 其实王公也并不是那么贪图口腹之欲,只是他深知也不能拒绝太过,令对方过于难堪。 他虽不欲收徐家子为弟子,可若一锅吃食都拒绝,未免太令徐家面上无光。 笋端上桌时还是热腾腾的锅子,一揭开就鲜香扑鼻,浓与鲜恰到好处,令人垂涎欲滴。 虽不过是一锅笋炖肉,做法却是大有讲究。 是天未明时候,仆人冒着露水上山,挖出娇嫩春笋。为使笋无杂味,挖笋切笋都需用竹刀,不能用金属之器。然后仆人支锅,将笋与火腿共煮,烹饪炖煮期间连同炭火一并挑起下山。 如此一道菜是在路上炖熟,送上桌时还热气腾腾,滋味鲜美无比。 这时候顾公刚好替阿滢上完早课,正是吃早膳时。 王公干脆留林滢一起吃。 林滢:“托王公福,我之前只是听说,如今还是第一次吃上这样鲜炖的腌笃鲜呢。” 在王公好奇探问下,林滢将本地这道名菜科普一番。 王公叹息:“如此耗费人力?看来是可一不可再,令徐家不必再送了。” 叹息归叹息,这一钵两人还是准备别浪费的。 吃饭能看出一个人品行,王公观察之下,对林滢这个丫头更多几分喜爱。 譬如林滢性子机灵必定也猜估出自己身份不俗,眼前徐家送的菜就是明证。但她并没有拉着自己侍从旁敲侧击,平日里态度恭顺却不会显得谦卑。就像现在让她吃东西不会扭扭捏捏局促不安,但也没有因为这道菜名贵难得而恋恋不舍的贪食。 她态度很自然,和王公一起享用美食,可做人最难得就是自然。 顾家挑的这个丫头倒是奇怪,不大像个小户女,显得既机灵,又大方。 在林滢看来,做人最高境界就是看破不说破。 譬如林滢在顾家呆了几日,就发现了一个秘密。 和县许多人都觉得顾公回乡养病,怕是不会走了,要在这地颐养天年。来瞧顾公的人皆知晓他足疾严重,连站立都很困难。可怜他曾经弯弓射贼,曾为朝廷平乱缉盗,老来却是缠绵病榻。幸喜顾公荣归乡里,也算是能好生歇息,得几分舒坦。 桃子厨艺极好,且痴迷于此,极舍得费心。她熬的粥水,是用猪骨熬汤,再把猪骨敲碎了连骨髓都放下去,滤渣之后,再用吊的汤水熬粥。这样热粥再配几样咸菜,切个盐蛋,吃起来滋味美妙,神仙也不换。 可她给顾公做的粥水就清淡许多,只在粥里加了山药调些清香滋味,盐糖胡椒皆不加。这粥滋味就少了些味儿。 顾公每日少荤腥,多素食,配合他脚痛不能下地的情形,林滢怀疑他得的是痛风,所以需要忌口。故而他一日三餐饮食,都是桃子单做,控制得十分严格。 桃子每次写好菜单,把用料、做法写得清清楚楚。然后她才把写好的菜单给白芷瞧一瞧,白芷点了头,桃子才甩开膀子做。 白芷说是招来的绣娘,可她来顾家也未见绣什么花,每日只为顾公拟方熬药。白芷祖父年纪大了,也客居在顾府,白芷每天都会见见祖父,让老爷子给她审药方。 如此瞧来,白芷竟好似专门请来给顾公看病的,只不知为什么原因低调行事。在林滢看来,白芷那位祖父怕才是真正的大夫,借着孙女做眼当手,给顾公看病调理。 更何况林滢也见过顾公。 她来顾家两天后,才见到传说中的顾淮知顾公。 顾公五十多岁,身材削瘦精悍,一张明黄色脸颊之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叮嘱林滢,说自己身体有恙,故而林滢要好听王公授课,不可懈怠淘气。纵然缠绵病榻之上,顾公犹自极有威势,极具气派。 林滢自然一一应了。 见过顾公之后,林滢就确定顾公不会是个就此安然荣休不理世事的人。顾公不是个愿意咸鱼躺平的人,他五十多岁了,那双眼睛犹自明亮,甚至带着一股子熊熊烈火。 很多人十几二十岁时候豪气冲天,可到了三四十岁,就会被生活磋磨了全部的豪气,变得安顺而知命。等他们到了五十岁,他们所有的心思就会在孙辈上,或者养养花斗斗鸟。 可有的人到了五十岁了,他的身躯可能已经开始衰败,可他眼睛里火焰还没有消失,他显然还想做些事。 顾家这位顾公显然就是这样子的人。 忌口养病的日子虽然难熬,但顾公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他迟早会再次起复,离开和县在外任职,重新成为断狱如神的顾大人。 桃子并不知道白芷一开始就是请来给顾公瞧病的,只以为白芷后来被指去给顾公熬药是一种巧合。林滢并没有把自己发现跟什么人分享,而是小心翼翼藏在心里。就像她理解白芷对室友的一些含蓄保留一样,懂得守住秘密也是一种做人美德。 白芷是个很好的室友就足够了。 除开观察到白芷一些秘密,她还观察到白芷是个挺好的女孩子。可能因为白芷需独自照顾病弱祖父的关系,白芷小小年纪倒是一副喜爱照顾别人性子。 春暖乍寒,冷热交替之际是最是容易感冒生病。白芷还将熬煮黄芪、白术、防风三味药加糖熬成药茶,分给室友饮服,以达到固本培元,防止感冒的作用。 她这个身负一点儿秘密的室友是个热心肠的女孩子。 至于林滢观察到这些,也不是为了跟人八卦,而是让自己对自己未来有一种心理准备。 若顾公起复,她和桃子、白芷这样的后勤人员很大可能是要随行赴任的。到时候自己也需跋山涉水,过上一种跟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林滢悄悄将这个观察到的秘密藏在了心里。 顾家如此藏着掖着,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有人并不愿意顾公身体好转。林滢心里暗搓搓的也浮起了许多阴谋,有段时间还把自己代入了谍战剧女主角,想着有人窥探,看谁都觉得不对劲儿,觉得对方是某个黑暗势力的眼线暗探。 好在这症状只发作一段时间,林滢徒劳无功被害妄想狂一阵后,就被平静日子安顺了心灵,开始顺其自然别去想太多。 跟减肥一样,没看就是零卡。 和县暗探的消息也按照三天一次的稳定频率送到了典狱司司主苏炼的案前。 一片指骨修长的稳定手掌打开秘贴翻看,再稳稳当当叠成一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6点估计还有一更,以后估计晚上6点或者9点更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叶 10瓶; 7 007 工作需要信念感~ 等林滢上了一个月理论课后,就被安排跟孙老头学习实践课。 孙老头年纪和顾公差不多,五十多岁,是个习武之人,半百之年仍然身躯硬朗。据闻他是跟随顾公多年的老人了,也是忠心耿耿,和顾公一并回到和县。只是孙老头据说有些怪癖,府里住不惯,偏要在义庄附近搭棚安窝。 林滢来上实践课时,还顺带捎来顾府给孙老头供给的日常物资,米面粮油蔬菜肉类什么的,还有衣衫被褥。 义庄阴气重,来的人也不多。孙老头看着倒是胆子很大的样子,未见有半点怯态,正大咧咧在家里煮肉。 林滢伶俐跟车夫一道替孙老头卸下物资,然后就开始今天的实践课程。 孙老头教材都给林滢安排好了,是三天前死的赵雀儿。这赵雀儿本在本县林大户家里做活,因手脚不干净,被林大户逐走。谁料没多久,赵雀儿竟然忽而身亡。赵家人前去林家讨要,只说赵雀儿是被林家活活打死的。 林家知晓赵家无赖,不肯舍银子受其敲诈,未曾想赵家居然抬尸告官。 于是这一桩难缠公案自然需要验出真章。 口罩是晚清留学归来的伍连德为扑灭东北鼠疫所发明,现在自然没有。孙老头分给林滢布条是一次性的干净麻布,口鼻呼吸处有两层,中间镂空缝了些药材。 林滢把脸缠好,一股清凉的中药味儿充满了鼻腔。 她想着改日自己把口罩缝制出来,也不是很难,至少比布条缠脸方便多了。 但没想到古代顾公已经有这个意识,真是殊为难得。 赵雀儿已经死了将近三天,如今和县天气不算太热可也不算太冷,如今也是已经有一股淡淡异味。孙老头一打开棺材,这股子味道就扑面而来。 哪怕林滢布条缠脸,也是能闻到这么股味儿。若要林滢来形容,闻起来就像是一块腐烂的奶油蛋糕。 林滢在要吐和我还能忍之间横跳,终究还是镇定站住。 然后孙老头说道:“戴上手套,把死者衣服脱了。” 赵雀儿是个精壮男子,林滢闻言面颊红了红,却也知晓必有这一遭。 凡男子验女尸,不可心生邪念,不可羞视,要心怀坦荡,检视无遗漏。 那么女子验男尸,也要同样心态,不要把自己当女人,也不要把躺着的尸体当男人。 孙老头给林滢的油布手套比较宽大,也不是量手定制。林滢把手套绑紧些,才开始翻动面前男尸。 人死后一到三小时就开始产生尸僵,半天后到了巅峰,也就是整个人关节都已经坚硬。但一到两天之后,尸僵就会逐步开始缓解。 如今已经是赵雀死的第三天,他尸僵已经开始缓解,林滢脱他衣服并不如何困难。 这是林滢第一次看什么都没穿的男人身体,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能人生在世,就应该多点信念感,少点仪式感。 冲击力倒也谈不上,但林滢心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譬如王公给自己上一个月理论课,说不定也有做好心理辅导让自己有信念感。 然后林滢目光也落在面前男尸身上。 男尸身体壮硕,有肚腩,身躯显得有些臃肿。他胸前腿上都有一些伤痕,呈长条状,应当是被棍状物殴打所致。 孙老头问她:“会剃头吗?” 林滢摇摇头,然后孙老头叮嘱一句要学,就自己提刀,几下将赵雀儿头发剃了个干净。 如此须发尽剔,便能瞧清楚死者头颅是否有伤痕。 林滢又费力将尸体翻面,露出后背棍痕,从头到尾观摩一番。 孙老头问道:“阿滢,看出什么?” 林滢:“死者身上伤痕呈现横向分布,小腹、腿部皆有伤痕,不是寻常棍伤分布之处。嗯,他双臂却没有伤痕。如果死者活着时候遭受殴打,很自然会用手臂护着头和胸口,会留下防御性伤痕,伤痕分布明显不合理,看着好似并非生前殴打。” “顾公书中所言,一个人若生前所伤,那么因为气血犹自运行,便会自然产生出血和肿瘀,但是死后所伤却不会有。我曾跟阿娘替人接骨,死者身上棍痕似不大像生前所伤,只是却形容不出来。” 人死之后,便没有了生活反应。但林滢实际观摩,并不知道如何现场准确判断。 孙老头见她沉得住起,没多少羞态,观察也很仔细,心里也多了几分满意。 然后孙老头开始给林滢讲解:“若为生前棍伤,抽中胸口、小腹等脂肪比较丰厚的地方,就会出现中间苍白,两边平行的中空伤,盖因伤者中棍后气血快速向伤口两侧涌动所至。赵雀身上棍棒伤痕虽多,但大抵是死后造成,并非生前所受。如今可证明赵雀并非林家殴打致死,是死后被人辱尸再行讹诈。” “其实此尸我已经检验过,死者身上尸斑较浅,双臂和两腿外侧有鹅皮样肌肤,手指甲里有泥土等物,咽喉处有泡沫跟泥沙,应当是在河中溺毙。他身上无明显生前伤,我推测是生前自己落水。但究竟是不是,就要本县捕快去查明白。” 林滢这时候彻底放开了,依照孙老头的指点一一摸索观摩,加以对照,甚至借助器械撬开赵雀儿的嘴。 等验尸完毕,林滢解开了手套,准备找水洗洗手。油布手套又闷又腻,闷得双手密不透风。这么反复翻验尸体,林滢总觉得纵然戴着手套,双手也微微发痒。。 孙老头示意林滢将用过的油布手套扔在火盆里烧了,又指着一个瓶子,让林滢用瓶子里的液体擦手。 看来虽是古代,顾公等人也十分注意细菌防护,还是很注重保护仵作本人的身体健康了。 她打开瓶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是高浓度白酒泡了一些消炎杀菌的中药材,算是自制版的古代消毒液。听闻城中酒坊已经用蒸馏法将酒浓度提纯,这样不但能让酒客得到更浓的酒,还能将能杀菌烈酒用在医用领域。 林滢用酒搓了双手之后,方才揭开面纱。她心理上有些不舒服,又取干净帕子沾酒擦擦鼻子和脸颊。 孙老头顾及林滢是第一次现场实习,并没有给林滢搞太刺激的。 赵雀儿这具尸首并没有死多久,其实也不算很臭。 若这尸体夏日里再停个把月,那味道才叫一个酸爽。 不过虽是如此,这小姑娘的表现已经出乎孙老头意料,觉得她表现得相当可以了。 顾公运气倒也不错,捡了个胆子大的小姑娘,又挺聪明好学。 这么折腾许久,锅里的肉也已经炖烂了,孙老头干脆留林滢吃饭。 林滢被他一提,确实也是饥肠辘辘,她也没跟孙老头客气。 孙老头炖的是羊肉,他十分舍得放佐料,肉是炖得十分酥软,羊汤颜色也是炖得十分好。 孙牢头将囊中干饼分给了林滢一个,又给林滢一碗胡椒味儿浓浓的羊肉汤。 那饼一指宽,饼生得厚实。单看这块饼,那绝对是平平无奇,甚至可以用来当凶器,是绝对引不起任何吃货兴趣。 可若配上了眼前这么一碗羊汤,这块饼便绝对是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一件惹人垂涎的妙物。这饼泡在羊汤里,就像油条泡在了豆浆里,吃着滋味绝妙。 孙老头端出来的东西平实无奇,但绝对是个高级吃货。 忙碌一天后,林滢回到顾家。她那两个小室友已经酣然入睡,林滢特意轻手轻脚,不露出动静。 回到自己小单间,林滢手摸向了摸熟的角落,摸到自己那盏油灯。 对着灯,她翻开定案集,对照顾公记载,回想自己今日实习心得,也颇有体会。 然后她摊开宣纸,开始练字。 所谓点字八法,你若把一个点字写好,对写好其他字大有裨益。王公劝她把字练好,总是有些道理的。 这样的年华,不可辜负,当然应该用来好好学习。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正式开始办案了,每天更新时间晚6点或者9点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叶末 50瓶; 8 008 鸡蛋煎饼加甜辣酱 转眼,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林滢来顾家为婢也已三载,今年亦满十五岁。 清晨,尹惜华在东街的煎饼铺子坐下。他背脊挺立,发丝一丝不乱,如此坐在这样的小摊前,亦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 林滢清晨跑步过来时,尹惜华已经优雅举起了煎饼果子,咬了一口。连吃个饼,尹惜华样子都似比别人讲究些。 尹惜华一身衣衫其实极素,衣料也非绸缎。但世上有的人,就是能把淘宝货穿出大牌感。 不过一样东西再好,看习惯了就不会日日惊艳了。林滢现在馋的是尹惜华吃的这个饼。 老板娴熟把面糊推开,再糊上鸡蛋,放上薄脆,涂一层甜辣酱后裹起来,吃起来那是又酥又香。 林滢:“师兄早!” 尹惜华:“早!” 然后尹惜华轻轻朝林滢点了一下头。 这样的对话三年来也重复许多次了。林滢每日早起,就会一路锻炼小跑,晨跑到城东的饼铺。 她起得早,那些做活小贩起得更早,林滢晨跑时候和县的街道上已有清晨的烟火气。她走的又是正街,安全基本没什么问题。 好的身体是工作的本钱,在保证充足的睡眠下,晨跑有益于提升林滢的免疫力。 她每次跑得不算快,以微微出汗,跑步时候说话不吃力为宜。 沿途,她还用自己腰缠的小水壶补充水分。 等跑到城东的煎饼果子铺时,林滢正好有些饿了。 约莫五公里路,对于年轻的林滢并不算吃力。更不必说城东饼铺离县衙极近,林滢吃了早餐正好可以工作。 本朝对于官员的考核是三年一轮,官员对治下命案的侦破也是十分重要考核一环。若碰到什么震惊州府的大案要案,当地官员又不能侦破,那他政绩就须不好看,以后对仕途也大有影响。 相反顾公这种能破案会破案的主官,不但是当世名臣,在他任职当地百姓中也颇得人心,临走时还有送万民伞,以及留官靴之类的戏码。 朝廷这么规定,主要还是想要激起地方主官对命案要案的重视。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为不影响仕途,对凶案瞒报、漏报之事自然是屡见不鲜。 但话又说回来,对于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官儿,若能破案立功,岂不美哉。若有本事破案,谁愿意虚应? 所以顾公回乡修养时,宋县令才又惊又喜,觉得自己捡到宝。 这不仅仅因为顾公在朝有故交,儿孙有出息,还因顾公是个断狱高手。宋县令做足礼数,就为了真遇到事时,能求助于顾公。 不过顾公表示自己足有疾,不能擅动,相反自己府中尹惜华、林滢学了写本事,若宋县令不嫌弃,就让二人帮衬和县老百姓。 于是才有了林滢要去县衙点卯的缘由。 宋县令一开始也对两个年轻人内心犯嘀咕,后来发现这二人确实心细如发,能帮不少忙,方才感慨自己捡到宝了。 他聘二人为自己的私人幕僚,算是宋县令自掏腰包付工资。衙门里的人不合用时,官员私聘合意之人帮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也因为有这么一层,衙门里人对二人都是颇为尊重。 至于林滢换尹惜华师兄是尹惜华自己提的。林滢本来称呼他尹公子,尹惜华听了只皱了下眉,旋即便让林滢唤他师兄就是。 相处久了,林滢发现尹惜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面前有些拘谨和端方,和为人其实很温和,且心思细腻。 林滢的饼也已经做好了。 她咬了一口,咔吱一声,薄脆夹杂甜辣酱跟柔韧的饼皮一道送入唇中,滋味丰富。 尹惜华提醒她:“吃饱些,怕是有得忙。” 林滢咬着饼嗯了一声,朝着尹惜华点点头。 十五岁的林滢抽条似长高了许多,加上顾家的营养给得足,她也不似从前那般瘦了。如今她虽一身素衣,但杏眼润腮,也是个美人胚子。 晨跑过后,林滢面颊犹自带着运动过后的潮红,专心致志咬饼。 尹惜华的提醒绝不是无的放矢,如今和县确实有一桩大案子,令和县县衙上下焦头烂额。 要说和县虽是个小地方,可是却也算得上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和县气候温润,风调雨顺,种什么活什么。本地的稻米和柑橘也是全国有名,可以说是果甜稻香。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和县读书风气极盛,出了许多有名的文士。 顾公这样的名臣就是其中之一。 不但如此,本州的知州宁清远,也是和县出身。宁家祠堂和祭田都在和县,宁知州上月携眷回乡省亲,正好和族老商讨出钱修祠的事。 宁知州有一女儿芳娘,今年年方十六,生得娇美可人,十分得父母喜爱。芳娘已然和陈家定亲,只是父母不舍女儿,想多留些日子在身边,不舍爱女早早嫁出去。 虽如此,陈宁两家婚事已定日期,选了日子,就在今年年尾过门。 陈家亦是官宦之家,那陈三公子俊美儒雅,又已经有举人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这二人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本来这芳娘的人生,就应该像是锦袍上的珍珠,缀在华贵处鲜艳明润。 可这月月初,这个正欢喜无限等着做新娘子的花朵儿般少女竟在自己房中自缢。可怜一抹芳魂,就此香消玉殒,云散玉碎。 宁家上下俱震,拷问了芳娘贴身的婢女坠儿,方才审出一桩隐情。 原来芳娘随父回和县省亲,她贪玩外出,半途车夫、婢女皆被迷翻。那贼将小姐拽下马车,将一朵清白无垢的鲜花就此玷污。 事后芳娘又羞又气,出了羞怯不敢声张,更不许同行的车夫、婢女吐露一个字。 可等她回到了家中,她听着家里姐妹打趣年末的婚事,这时候她内心浮起的也不再是含羞带怯的欢喜,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曾在家里安排下偷偷相看过。陈三公子确实风度翩翩,面容俊美,她也暗暗欢喜,对于这桩婚事是乐意的。 她恨!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芳娘到了和县的家就像欢喜鸟儿,哪怕和县离家也不过两三日路程,对她就新奇得像另外的世界。故而芳娘才只带坠儿一个,叫上车夫,就闹着要去和县到处闲逛,瞧瞧这乡间野趣。 她也生得太过于幸福了,打一生下来就处处顺遂,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催折。 到最后芳娘终于受不得心中苦闷和痛苦,自缢而死。家人最后搜出她所遗书信,记载这个可怜少女最后时光所受的煎熬和痛楚。 宁知州摸着女儿遗书,白发人送黑发人,内心忿怒自是难以形容。 女儿若在,可能顾及芳娘名节,他尚不好发作。可芳娘已死,那么宁知州就没什么顾忌。 于是牵着萝卜带出泥,原来这半年间,和县类似的案件竟有十数起,并不仅仅是芳娘这一桩。 受害者皆是家境殷实,年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出于古代女子的羞涩,加上一些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这些受害者少有报官。 不过受害女性有送去外乡亲戚家避羞的,有突然出家的,有忽而染了重疾不愿意出门的。那么这家虽不愿声张,可左邻右舍也能窥出几分端倪。 就在两日前,东城程式绸缎坊老板的女儿程蕊就惨遭祸害。 和县东贵而西贱,县城东城住的都是些富贵人家。林家绸缎坊能开到东城,自然走的是高档路线。林氏虽为商贾,可家境富庶,据说连州城里都开了分铺,绸缎生意做得不小。 林家的闺女程蕊也是东城出名的泼辣美人儿。程秉义早年无子,正室只给他生个女儿,纳了几个妾也未见有怀,怀了也存不住。程秉义也死了心,只把女儿充作儿子养,教她读书写字,看账打算盘,意在让她当个招赘女,招赘继承家业。 没想到程秉义认定自己无子后,程蕊十岁时,程秉义夫人反倒一索得男,给程蕊添了个弟弟。 程蕊不必守家招赘了,不过所谓父爱靠互动,因程秉义打小亲自教她,也比寻常父亲更宠爱这个女儿些。 据闻程蕊十分会做生意,一双手手指纤纤,不但生得美,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店中管事、伙计,若在她面前弄鬼,却瞒不过程蕊一双眼。 如今程蕊也定了亲,说的是同为东城的赵家。别人都说赵家捡到宝了,程蕊这么会做生意,赵家有了这个媳妇儿,怕不是日进斗金。再者程秉义宠爱女儿,给程蕊嫁妆也是十分丰厚。程蕊嘴甜,据闻还哄得亲爹给陪嫁一处铺子。 而她那未婚夫赵诚据说也是对她爱慕已久,对程蕊可谓神魂颠倒。加上程蕊颇有手腕,成婚之后还不令赵诚对她服服帖帖? 这程家阿蕊日子也是过得风风光光,热闹红火。 然而少女圆满的幸福,有时候只毁于一瞬间。就跟知州府的芳娘一样,她们本来美好的人生只毁于一瞬间。 原本一个圆满的碗,须臾间就有了裂痕。 林滢硬着头皮上门,是希望程蕊这个受害者能提供一些线索,帮助官府能抓住这个恶贼。 9 009 绿梅粉和胭脂膏 林滢前两年是孙老头或尹惜华带着出现场,如今已经开始一个人。不过这桩案子本就适合林滢上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差人不知道案发现场,不能询问受害者,任谁都破不了案子。 沿途林滢跟随行捕快聊聊,自己不过跟孙老头去隔壁出差几日,不意和县居然是折腾得翻天覆地。 这三年她跟和县一班衙役都混熟了,去程家时听同行的老宋、小胡唉声叹息,说许捕头前日已经挨了棍子,如今正在家里躺着,正疼得不行。 朝廷对案子侦破是有期限的,当官的办案不利会有损仕途,底下办事的差人限期不破,则要吃打。 如今十日之期已满,又再给十日,若到时候这个连环案不破,只怕衙门上下都要挨个遍。 林滢都庆幸自己不是大胤正式公务员了。 她还是有些好奇:“宋县令脾气一向挺好,这一次怎么这么较真?” 老宋唏嘘:“大人如今正烦恼自己乌纱呢,哪里有心顾及我们这些下属。” 原来现在宋县令也是整日里唉声叹息,只觉得自己已然在宁知州这个上官面前留下恶劣印象,不但有碍仕途,说不定会乌纱不保。 “再者,听说咱们云州的卫所统领曾给大人写信,措辞十分严厉,令大人好生办案,不得懈怠。典狱司的人,咱们大人惹得起吗?” 他提到典狱司,在场差人闻其名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典狱司乃是天下心腹,为陛下耳目,在各地皆设卫所,作为督察之用。 如今本地卫所统领这么发函质问,宋县令自然不敢怠慢, 小胡感慨:“宁知州震怒,本地卫所自然也不敢懈怠。” 但老宋另有消息来源:“我倒听说,典狱司有个大人物来了咱们云州,使本地卫所也奋力表现,不敢在上司面前丢人现眼。总之咱们和县在节骨眼儿闹出这样事,自认倒霉,我怕也是要吃板子的。” 典狱司在民间名声并不好,越往上,典狱司那些高级头头就跟生了三只眼的妖怪一样,各种被妖魔化。 老宋和小胡都是心事重重,觉得挨板子都事小了,万一典狱司要立典型,自己等人说不定小命完蛋。 典狱司可自提自审,若要杀把个人立典型,那效率会相当之高,你要死都不必排队等秋后问斩,估计能给你来个VIP通道。 林滢发觉话题倒是越说越丧了。 她宽慰随行捕快:“只要我等早日破案,倒也不必如此。” 但等他们到了程家,才知晓来的不是时候。程家女儿清白被玷污之事已经传出去,据说亲家今日要上门,要见婚事议一议。偏偏这时候,和县捕快却寻上门来。 程秉义一介生意人,本着和气生财的心思,对县里捕快衙役也十分客气,好处是没少给。 宋县令要修桥铺路搞政绩,搞募捐时程秉义也是捐款积极分子。 所以程秉义在宋县令面前也颇有几分薄面。 换做往日里,他们这些捕快也就顺了程老爷的意了。可如今案子闹得大,上头逼得紧,老宋念着要吃板子,也是不敢这么就退了。 程秉义本来不好看的面色更难看几分。 正在这时,一道柔和少女嗓音却是响起:“林老爷,听闻待会儿赵家要上门商议婚事,既然如此,老宋几个呆在这里确实不方便。不如请老宋他们出去喝茶歇会儿,问话什么的,容后再议。” “我自幼随母亲替人梳头,若不嫌弃,我替蕊娘梳洗打扮一番。这样赵家的人到了,蕊娘也是整齐精神,也免得别人说三道四。” 说话的正是林滢,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朝老宋几人使了个眼神。 程秉义见一个甜俏伶俐的姑娘这么和气说话,火气消了几分。他还有几分犹豫时,屏风后就传来蕊娘有些沙哑声音:“父亲,林姑娘说得是,她一番好意,我们家领受了吧。” 他知女儿在提醒自己不可得罪这些衙门里人太厉害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程秉义亦借此下坡:“既然如此,有劳林姑娘了。” 其他几人告辞后,林滢便随程蕊到了后堂。 这程家姑娘果如传说里一样,生得貌美。不过蕊娘前日里经历了这些事情,不免脸色有些憔悴。 程蕊面上透出了几分歉意:“林姑娘,父亲是担心于我,说话方才有些无礼,你别跟他计较。” 林滢柔声说道:“老宋他们明白的,程老板是爱女情深,感慨还来不及。” 她觉得程蕊还有心操心这些,可见程蕊情绪状态还不错,还算属于意志力坚强那种女性。林滢觉得问出话的把握还是挺大的。 她不敢造次,也怕突兀的询问反而令程蕊情绪激动,故并没有立马急躁的进入话题。那么这个时候,她从杨氏那儿学的梳头手艺就有了用处了。 丫鬟打来了热水,林滢替程蕊净了面,然后将程蕊放下来,替蕊娘梳理这些乌云般的发丝。 女子打扮时候是最容易放松的,通常杨氏替人梳头时,还会跟客人说说话,聊聊天,讲些笑话。这样一些互动,也会让梳头娘跟客人产生一些感情上的亲近。 林滢这样替程蕊梳头,不但能安抚一下程蕊焦躁的情绪,还能令程蕊跟不太熟悉的自己熟悉一下。 林滢替她梳好头,又替程蕊化妆。杨氏说是梳头娘,自然也不仅仅是替人梳头,还会替人描眉化妆,搞完一整套,算是古代□□的化妆师。 程蕊是个讲究人,虽不过是个商女,所用的化妆品却十分考究。 就像她所用的绿梅粉,轻软细薄,四样绝佳,是和县本地没有的好货,估摸着是请商队从京城搞的代购。 林滢做出赞叹之色:“这绿梅粉和县本地胭脂铺绝买不到,我曾在宋县令夫人那儿看到一盒,听宋夫人说是京城才有之物,连宋县令最宠爱的三姨太也摸不到一盒。” 程蕊轻轻应着说:“是我请二叔托京城里带来的,自然比本地的要好些。阿滢若喜欢,我送你一盒。不过,顾家自然不会缺这样香粉,这不过是寻常品色。想来顾夫人用的自然是绝好的。” 她疑林滢刻意称赞,但其实自家香粉放顾家也不算什么,比不上这些官宦人家用度。那么自己赠林滢香粉,指不定被看轻了。 林滢:“顾家两位小姐已经出府嫁人,还有一位孙小姐,也并不在和县。如今顾公有足疾,大夫人和如夫人忧心顾公的病,也无心摆弄胭脂。” 这么说着,林滢也轻轻替程蕊拍上香粉,称赞:“但再好的香粉,也及不上天生丽质。蕊娘你皮肤又清又白,稍微上点绿粉,已经十分娇嫩。若抹多了,反显苍白。不过蕊娘你因睡眠不足,眼下有些青紫,眼下拍重些遮遮,也便不大能瞧出来了。” 然后林滢又拿起胭脂膏子:“这膏子香气馥郁,我竟未曾见过了。” 程蕊说道:“林姑娘好眼力,此物是我家从一个告老还乡御医手里讨的秘方熬的,外面绝没有卖的。” 关键词当然是御医、秘方,这是程蕊重点强调的。 林滢入闺房时候已经察觉蕊娘是个很舍得在穿戴上花钱的女子,在这上头也自然有些得意。林滢从香粉跟她聊到胭脂膏子,中途还吹捧了程蕊皮肤,程蕊情绪果然已经缓和许多。 针对程蕊的性情聊到了这儿,林滢觉得情势大好,决意趁胜追击。 10 010 骤然伸出一双黑色的手 等林滢给蕊娘梳妆好,蕊娘对镜照了照,镜中自己脂粉浓淡得宜,黑眼圈遮住后气色好了一个台阶,也不似方才那般丧气。 程蕊忍不住说道:“听闻林姑娘师从顾公,如今却劳你替我梳头,好叫蕊娘过意不去。” 林滢和声说道:“我母亲杨氏,本就是和县梳头娘,我小时学了些。至于顾公弟子,那可更担不上,差老远。是衙门里的人给顾公面子,才待我客气。我也没什么本事,只瞧着不太笨,但顾公叮嘱,我替衙门办事,最要紧的不是会说话,是少说话,只不过是看我本分老实罢了。” 她没有追问程蕊到底发生什么事,却表达自己口严实,不是守不住秘密的人。 程蕊微微沉默,也不说话。她毕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位林姑娘的言外之意。 程蕊一时没有说话,她何尝想得罪这位林姑娘呢? 这一位嘴里谦虚,毕竟是顾公教导来的伶俐人,宋县令都能给这小妮子几分薄面。程家能在这个林姑娘面前结个善缘,也是拉个人情,有些好处。再者林滢讨喜可亲,这性情自己也是喜欢的。 可有些话,她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她现在没有哭,反而要劝慰亲娘,甚至担心父亲得罪上门问话的衙役。 因为她素来要强,最爱惜颜面,也是四邻亲戚里最出挑一个。她要把自己日子过得最好,让暗里酸自己的人无可奈何,最好是气死他们才好。 本来她已经成功了。 可谁曾想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自己被侮辱的事被扯出来,那么别人就会报以同情、怜悯的眼神,仿佛她已经遭遇重大不幸,一辈子都黯淡无光。 她连用的香粉都是托人从京城买来的。可现在,任何一个没本事的亲戚,都能假惺惺安慰自己,同情自己,探究自己。回家之后,这些亲戚又会用夸张的想象竭力描绘自己受难的每一个细节。 那么这样一来,这些话她又怎么能说出口? 本来风风光光的程家蕊娘,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这些满腹酸涩的苦意她不能跟亲娘说,更绝不可能跟才有一面之缘的林滢哭诉。 这时候,林滢的话在她耳边响起:“知州府的芳娘,不知蕊娘可还记得。” 芳娘?宁知州的女儿宁芳? 她当然记得宁芳,这位知州家的娇小姐来和县时,蕊娘也曾作为陪客见过这位尊贵的娇客。 宁芳是那样娇憨矜贵,如珠如玉,就连衣衫也是京城锦玉坊最时兴样式。可宁芳也不过是随随便便穿着,并不觉得稀罕。 蕊娘瞧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多了几分俗气。 但却并没有什么嫉妒。 因为宁芳离她离得太远了,人总是喜欢跟身边的人相比较。 蕊娘喃喃道:“芳娘,她也委实可怜。” 林滢叹了口气:“是呀,宁知州对她很是宠爱。据闻她那未婚夫陈家公子年纪轻轻已有功名傍身,也是个俊朗儒雅的公子。本来她年底就能嫁过去,结果一桩好事被生生搅碎。” “她羞于启齿,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跟人提及自己所经历的腌臜事。宁家为她伤心,宁知州也因此震怒。可偏偏害她至此的凶手,却一点事都没有。” “害她犯人那种人我也见得多了。听闻一个知州家的千金因他自缢,你以为这种人会愧疚?又或者如今和县闹得满城风雨,他这样的人会有一丝害怕畏惧?不,他这种下贱胚子只会暗暗得意。他必定是个生活不如意的人,却能把别人的好日子打个粉碎。若不然,他也不会在这般光景下,还火上浇油,非要欺辱你了。他是在得意着呢!” “蕊娘,你甘愿忍下这口气?任由他糟蹋你了,却一点惩罚都没有?在你惴惴不安时,以泪洗面时候,这个人却在得意洋洋,欢喜看着和县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可是他绝不能这么如意。他欺辱了一个知州女儿可以全身而退,可欺辱了程家蕊娘,却绝不能这么容易让他脱身。” 说到了这儿,林滢动情的握住了蕊娘的手,稍微用力握得紧些。她看到蕊娘眼底泛起了一缕光彩,而这样的光彩就是蕊娘被点燃的怒火。 一个善于经营,性子要强的女子,遭遇此事,也会拥有强烈的复仇心。只不过这些情绪一开始被恐惧、不安、无措所吞没。 直到遇到了林滢,蕊娘方才开始恨!她才开始不甘、恼怒,念着自己种种狼狈因何而起。 林滢说这些话固然语出肺腑,可也是瞧准了蕊娘好胜要强的性子。 蕊娘一咬牙,也反手将林滢的手掌握紧:“可是他绝不能这么如意!” 说到这里,蕊娘嗓音似乎更哑了哑,她嗓子似乎一不是很好。 待蕊娘情绪平复,她才跟林滢叙述当时之事。 她那日是去城外的积云寺上香,因这几日和县闹得沸沸扬扬,故而刚过晌午,她就往家赶。那天骡车走的是官道,有一个小婢娟儿,赶车的老黄五十来岁,是家中老仆,敦厚老实。 直到现在,蕊娘都在想怎么会出事呢? 那条官道一直很安全,并无强盗剪径。她又车接车送,身边有婢子和仆人,中途并不会下车。况且官道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车马经过,并不是什么僻静处。 然而就是在这条走熟的大路上,蕊娘偏偏出事了。 骡车走到半途,便渐渐放缓停下来,她叫了几声老黄,却没有应。 四周很安静,她想到那些传闻,突然有些不舒服,就拉着车帘往外瞧。 这时他们几个已经走到红叶滩。 红叶滩顾名思义,秋日里红叶霜染,如云如霞。彼时,就会有本县的文人骚客前去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一番。和县百姓也会携眷踏秋赏枫,搞个近郊游。 不过如今才刚入秋,再过月余红叶怕才能被寒气才染红,如今一片青翠,红叶滩也没什么好看,冷冷清清,颇有萧索之意。 林滢听了心里就咯噔一下。她想起红叶滩有一个两三里的大弯,并不是一条直路。如此一来,视线受阻,前后就并不能看到弯道里骡车。 采花贼很有可能故意挑选了这个地方。 程蕊:“我唤了几声老黄,老黄并没有应我。我还在想,难道老黄等我时候吃醉酒了?这时候,就那么突然从骡车车帘伸出了一双黑漆漆的手——” 那人应该带着手套,可那时候程蕊真的吓坏了,猝不及防,就突然窜出一双黑漆漆的一双手。那手捂住了娟儿的脸,受了惊吓的婢女就像是孱弱的鹌鹑,顿时不能动了。 那时候程蕊应该扑上去撕他咬他踢他,她素来有些泼辣性儿的。可是骤遇这样变故,恐惧让她浑身发僵,就好像是夜里被灯火照住的青蛙,竟惊吓得一动不能动。 她发痴似的看着自己婢女被掐晕,看着那双漆黑的手伸向自己。不知怎的,自己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说到了这里,程蕊嗓音微微发颤:“我真不知道他生什么样子,我只看到到他一双黑色的手。” 她发着颤,好似说不下去。林滢伸出去,轻轻安抚程蕊的后背,给程蕊顺气。 林滢大约也明白怎么回事。停下的骡车,没有应答的老仆,这已经给了程蕊一种不安的心理暗示。这时候安静环境下骤然出现漆黑的双手,给予程蕊情绪上极大的恐惧和震惊,使得她身躯发生了强烈的应激反应。 纵然事后回想,程蕊自然也想明白那不过是犯人带着一双黑手套,可当时她很难细思什么。 强烈的应激反应令程蕊浑身发僵,思维紊乱,反应迟钝,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甚至有些体弱者有因为强烈应激引发心肌病身亡。 回忆那时候,程蕊仿佛又陷入梦魇。好在蕊娘渐渐也缓过劲儿来。她小口喝着林滢给她倒的温水,慢慢的平复情绪,所以她能继续说下去。 “然后那双手就伸向我,我被掐住脖子,过了一会儿,我便意识涣散,跟小娟一样昏迷过去。” 林滢方才替程蕊梳头时,就瞥见什么。此刻她闻声说道:“蕊娘,让我看看你脖子好嘛?” 程蕊点点头,知晓林滢是想要看看自己脖子上留下的瘀伤。 她解开领子,颈侧一片紫青瘀伤就展露在林滢面前。 犯人是靠压制颈侧动脉方式令人晕厥,只要手法准确,只需十数秒,就能令受害者昏迷。 那时候程蕊朦朦胧胧有些意识,依稀感受骡车重新被人驾驶,只不过路颠簸了许多,应当不在官道上。 前后不过几分钟,这辆车就行驶离开官道,离开了众人视线,消失在草丛之中。 程蕊继续叙述:“骡车没有走多远,就停下来了,我想他不过是不想骡车停到官道前。后来,他给我喂了水,有些苦。” 说到了这儿,程蕊轻轻的皱起了眉头:“我喝了那水,本来昏昏沉沉,之后更是头晕目眩,特别是嗓子,特别的痛。” 林滢给她化妆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程蕊眼底有血丝,嗓音喉咙有干哑音,说话有嘶哑音。她很可能被灌入了曼陀罗花制成的药汁,有一定致幻作用。受害者中毒后,会陷入神志不清的情况。 她只将这些暗暗记下来,并未打断程蕊的话。哪怕蕊娘说得慢些,林滢也显得特别有耐心,并无催促。 直到程蕊说自己被那人拖曳,半拖半走的走了一段路,她方才仔细问:“他拖曳你时候,你感觉他有多高,比如,你脑袋靠在他什么位置。” 程蕊仔细的回想比划:“我记得半个脑袋都靠在他肩膀上的。” 按照这个姿势,林滢估摸着犯人并不比程蕊高多少。她目测程蕊一米六出头,如果靠犯人半个头,这个犯人大概一米六五,不是什么壮汉。 11 011 蕊娘解封后的战斗力 为了精确,林滢还给程蕊量了量确实身高,还问了程蕊当天穿的是什么鞋。 不过程蕊的记忆也是到此为止。因为之后的程蕊就开始神志不清,如发烧一般出现一些幻觉。又或者人都是有保护机制,会下意识忘却那些令自己格外痛苦的记忆。 就像孕妇产子,之后会淡忘自己那时候的痛楚,那便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办法。 林滢拍拍她手背:“蕊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放心,一些细节我只会自己知道,绝不会告诉别的任何人。” 这是对程蕊的一种安抚和鼓励。任何女子经历过这一切,内心都会收到一些伤害。哪怕程蕊是其中较为坚强那种,她只怕也是受到一些心伤。 这时候对程蕊的肯定和鼓励,也是对蕊娘受伤心灵的一剂补药。 程蕊面色微微一动,她略一犹豫,方才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显然还有一个发现,只不过可能碍于女子羞涩,便算面对林滢,她亦是羞于启齿。 林滢也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逼问,只用鼓励眼神看着程蕊。 虽难以启齿,可程蕊还是禁不住缓缓开口:“那人,身上应该,应该收拾挺干净。” 因为程蕊素有洁癖,若那人有什么酸臭污秽,她必定会有所察觉。 干净是个褒义词,程蕊并不想将这个形容词加诸在这个恶贼身上。更何况这个特点,是她贴近对方时候感觉到,难免会让人有些联想。 程蕊原本绝不愿意说出口,只是如今她已经对林滢产生了一些信任之情,所以犹豫一番后,终究还是说出口。 这些心思也很复杂。 林滢听后,面颊也未曾流转什么异态,而是点点头,缓缓说道:“蕊娘有心了,若再想到什么,只要衙门里通知我一声,我必定会前来。” 程蕊见她姿态如常,心里也舒服一些,稍稍安心。 正在这时,赵家人终究到了。 林滢随程蕊来到前厅,正好看到程家家庭剧的最后一场。 程蕊红着眼眶对着赶来脸色郁郁的赵诚哭诉:“赵郎,如今和县是传得沸沸扬扬,我不愿相欺,更因心中爱你,不愿意你不明不白娶了我。不错,我清白之躯确实被恶徒所污,我心中只有你一个,可已经不是完璧之躯。虽家丑不可外扬,但是我是绝不愿欺你的。” 赵家今日前来,自然是准备旁敲侧击,肚里藏了一堆说辞。可是没想到,今日到场,程蕊就已经一五一十的道出来。 赵诚本来面色复杂,此刻眼见程蕊眼红声哑,心中一疼,也不觉生出了几分怜意。 他不觉心忖阿蕊果真是爱我的,对我也是全无保留,全心全意为我着想。若无此事,能娶此等妻子回家,岂不是天大的福分。 但在林滢看来,蕊娘其实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唤醒了骨子里的战斗力。 程家可能一开始也是想要遮掩,程父还对上门的捕快阴阳怪气,可能程蕊自己也盼望全世界都忘记这件事。 可是等程蕊从挫败中清醒过来,这个聪明的姑娘就明白这件事情已经瞒不足了。 官府找上门来谈话,四邻议论纷纷,整个和县的眼珠子都盯着她。无论她怎么巧言掩饰,赵家都绝不会相信她是清白之躯。与其如此,还不若她自己坦诚此事。 这件事情是遮不住的。 可能如此坦诚,反倒能博取些赵家的好感和怜悯。 程蕊不觉黯然神伤:“若赵郎不肯接纳于我,蕊娘只会感慨我等有缘无份,心中绝不会有丝毫见怪。来日,只盼赵郎另觅良人,如我一般真心爱惜于你。” “是女儿不孝,连累了父母。父亲,女儿前去积云寺,本是为了你和母亲祈福啊。我本想着自己很快就要嫁人,不能侍奉二老,不能帮衬程家生意,没办法照顾弟弟。我本盼神灵保佑,盼你二老身体康健。” “可为什么女儿居然会出这件事,令程家脸上无光,令爹娘如此为难。若女儿要留在家里,只盼父亲留我,使我替程家生意出些力气,盼我这个不孝女多少能帮帮弟弟。” 说到此处,程蕊眼眶发红,就这么跪下来。 程夫人早按捺不住心中伤痛,心肝儿肉似的抱着程蕊哭,就连程秉义也被说得红了眼眶,看女儿眼神更是疼惜。 程蕊进可攻,退可守。若她拿捏了赵诚,使赵家认下此事,那么她嫁过去也是毫无欺瞒,省下许多暗搓搓说嘴。若拿捏不住,成不了婚,她也说动了程秉义的慈父之心。程秉义会怜惜这个女儿,会想到女儿说的,她是去给父母祈福,出于一片孝心去寺庙却反倒被人玷污。 而且程蕊还提到了个人能力,会做生意能算账,对于程家也是莫大助力。她若不能嫁人,自然死心塌地为程家着想。 赵家态度暧昧,还在跟程家做拉锯战。 不过林滢可以确定,无论这桩婚事结果如何,程家阿蕊是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查案要紧,林滢不能耽搁了。她离去之前,忽而生出了一个念头,想蕊娘许是并不是被宠着长大的。 程蕊陪嫁嫁妆里有铺面,她还能托人买京城的香粉,调的是离宫御医给的胭脂方子。 别人都说程秉义很疼女儿,今日衙役上门,程秉义也很护女,可能程秉义自己也认为自己很宠女儿。 可是被宠着长大的孩子,是不会像程蕊一样那么会察言观色,知道怎么在父母面前表演才对自己最有利。 她十岁前是本是要招女婿的招赘女,之后有了弟弟,那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呢?程家倒是一直很和睦,蕊娘为自己谋了好亲事,还讨了铺面做嫁妆。但也许这样安顺的人生也有一些坎坷,有着这个女孩子对自己谋算。 然而蕊娘好不容易修得另一种圆满时,如今却遭遇这样的事。 虽不是自己人生,林滢却忽而有些替她心堵。 但她很快想开了,谁也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会来。当意外到来时,受过挫折的人总比没受过的更能抗一些。就好似真正无忧无虑的宁知州女儿芳娘,她也不过十多岁年龄,却终究没有走出和县上空笼罩的阴云,毁灭在这样子的挫折之下。 至于爱不爱什么的,不纯粹的爱也是一种爱。程秉义觉得自己爱女儿,蕊娘自己也是觉得是被爱的,她知道不能嫁人也能从父母这里得到庇护和资源。那么为什么父母的爱一定要是天生纯粹,非要不带一丝杂质呢? 此刻,和县的上空确实布满了阴云,阴沉得仿佛要立刻渗出水。 知晓案发地点在红叶滩后,林滢就和几个捕快一道出城勘察。 为了提高效率,他们几个是骑马出城。 马其实是一种很娇贵的动物。它不但每日要吃大量的草料,并且还是个直肠子。这导致马儿不但每天要耗费大量的草料,还得雇人随时清理难闻的粪便。 故而古装剧中人手一马其实是件很奢侈的事。 和县县衙之中,也不过有四匹马,是办公事才能骑出去。这还是因为和县是个富县,所以能养得起的缘故。 若换做一些贫县,直接没有马快这个职位,衙门离捕快办案只能靠双腿风里来雨里去了。 林滢却是个会骑马的女子。尹惜华教了她几次后,她便胆子大的骑上这古代代步奢侈品。别说,马儿跑起来确实快,快得让人舒坦。 她扎起的头发飞起在风中,就像飘起的乌云。 12 012 这嗓音有着寒里蕴火的凛冽 这一次程蕊肯应,也是对这桩连环案有莫大的帮助。犯人可能体格并不强壮,但是却胆大心细,行事滴水不漏。包括将受害者掐晕之后,又灌入曼陀罗花汁使其知觉失常,就体现出此人小心的一面。如果程蕊不肯开口,衙门里的人恐怕很难寻觅到什么有用线索。 风呼呼吹过林滢的耳边,前方就是这个狡诈的犯人犯案的红叶滩。 天空阴沉得好似要滴出水来,老宋一抬头,忍不住呸了一声,抱怨:“什么鬼天气。” 林滢担忧:“大家还是快些搜现场吧,这雨一浇,可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蕊娘是前日里受辱,这两日和县并未下雨,独独到了今天才阴沉着脸。红叶滩这个季节萧索得很,没什么游客。那说明很有可能仍保留着犯人犯案时的现场痕迹。 红叶滩整个大湾有两三里路,犯人是先将骡车从官道一侧赶出来,才将程蕊从马车上拽下来。那么路边仔细看来,就会有车好好官道不走,却非要从路边压草丛的车辙。 须臾,就有人寻觅到骡车痕迹。 众人顺着痕迹一路搜罗,车辙印停住一片小空地上,接着就是骡车不能继续行驶的小路。这不规则的土路上,果然还留着脚印。 其他三个捕快都有些兴奋,小胡更嚷出声:“这应该是犯人的脚印。” 大伙儿跟顾公门下办案久了,多少也是学了点东西。同行三人并没有一拥而上,将现场痕迹踩得七零八落,而是统一站在一边保持了一定距离观察。 林滢小心翼翼上前,她娴熟从自己背后木箱中取出纸和自己特制的炭笔,用素描方法快速现场临摹鞋印的形状。描绘时候,她还顺口肯定了小胡的判断。 “不错,这应该是犯人的脚印。这个季节红叶滩没什么景色可看,冷冷清清,没什么游客。偶尔有人到此,也不过是附近的农户,来这儿割草喂猪。农户家贫,做的又是粗活,穿的自然是草靴,可这个男人的足印却是布靴。” “而在这男人足印附近,还有几个凌乱的女子足印,并且伴随拖曳痕迹,说明这个女人并不是自愿行走,而是失去意识的行为。如此,也排除了真撞大运有什么游客恰恰好想这个季节赏玩红叶滩的可能性。” 她勾勒大概,又拿纸跟现场脚印比了比,又用重笔做了几处修改。画完后,林滢展开自己食指和拇指,比划着粗估了这个鞋印的长度。人脚和身高大概是一比七的关系,当然这个只是个大概,跟实际肯定有些差距。 不过结合脚印、程蕊证词,这个男人的身高估计在一米六五左右是大差不离的。对方个子不高,应该不是特别孔武有力的人,所以用拖曳方式拉扯程蕊行走,而不是抱或者背。 那么一个疑惑也涌上了林滢心头。 男人跟女人有力量差异,林滢可以理解一个处心积虑的男人制服受害者。但车夫老黄呢?老黄虽然快五十岁,但常年干体力活,身体一向健康,力气也不算小。 根据程蕊说法,她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然后马车就停下来。 可惜程家因为此事恼恨老黄,干脆将他辞退,又为遮掩此事早早逐走老黄。林滢今日去程家,只瞧见那位婢女,并没有机会遇到老黄。看来若是需要,是要去老黄老家找这位车夫了。 这些念头在林滢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她将注意力放在眼前鞋印之上。 眼前这个布鞋也很有说头。 林滢:“你们觉不觉得,这鞋印样式有些特别。” 由这土上脚印形状压痕看来,犯人穿的是一双薄底布鞋。鞋头比平常的鞋要圆润,鞋底是正正方方方形。 大胤朝廷有规定,唯朝廷官员可穿皮靴,无功名在身不可私穿。但人就是这样,总是希望有一些东西能标榜自己的身份。有钱的富商们就在布料、刺绣上用功夫。 当然也不单单是富商。前两年和县的读书人中就流行一种方圆鞋。这鞋前圆后方,取天圆地方之意,踩此鞋尽显潇洒风流。和县读书人跟风的不少,还很是流行了一阵。 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矜贵,他们虽未得功名,不能穿皮靴,可也毕竟与寻常百姓不一样。 老宋也想起来了:“前两年,本县的读书人里是时兴穿这种圆头鞋,这么说这犯人竟是读过书的?他还能干出这等事?” 林滢:“他读过什么书我是不知道,但肚里有些墨水,自命不凡,自以为高人一等,我看是肯定的。这个人虽是自命不凡,现实却十分落魄潦倒。” 她对老宋说道:“老宋,你也知道,这种方圆鞋是两年前的时兴玩意儿,如今早没什么人穿了。所以你刚才看见,一时也是没认出来。可是这个人呢,却仍穿着两年前旧鞋,鞋底磨损厉害。说明他家中并不富裕,经济上必定是拮据,不会是什么殷实之家。” 而且这个犯人都已经经济拮据了,根据蕊娘所言,还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无异味,可见对自己外形具有一定要求。可这么个好颜面的人,却因为囊中羞涩,已经跟不起风。就好似他的鞋子,还是两年前的旧款。 当然后面这些,为替蕊娘守秘,林滢就并没有说出口了。 老宋称赞她:“那还是阿滢心思细,记得的东西也多。” 这时候天空却传来一声闷雷,果真要下雨的样子,众人只能抓紧时间,按着痕迹一路搜索。 就像老宋骂的那样,什么鬼天气?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这个时候下雨。 秋雨就是这么讨厌,一场秋雨一场凉。 这时候一辆三马共拉的马车却轻轻行驶在官道上。 林滢他们离官道越来越远,自然无从窥见。 这辆马车以三匹马拉车,不但显得马车主人钱包豪横,更彰显其身份非但。朝廷官员出行自有规矩,眼前这一车三马的规格,便算是宋县令也没资格这么搞。 赶车的车夫一袭黑衣,眼蕴精光,太阳穴高高突起,手掌虎口处有厚厚老茧,分明是位内家高手。然而此刻,在车内主人之前,他甘愿成为区区车夫。 车内传来一道嗓音:“就停到这里,等等吧。” 那道嗓音单听是很温和,可若知晓对方是什么人,便会觉得这嗓音有着寒里蕴火的凛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叶 20瓶;掬水月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 013 看骨盆分辨男女 林滢几个顺着脚印一路追去,寻到一处被压碎的草坪,地面有些凌乱,有一块揉烂的方巾。方巾颜色还鲜,没被泥土和雨水所污,因是留在这里没多久。 林滢把这块帕子捡起来,收在自己背后的木箱中。她估摸着是程蕊所遗,那手帕是上等料子,摸着沉甸甸的。除此之外,却并没有别的什么遗留物,尤其是关于犯人的。 也不知这犯人运气好,还是心思细,他并没有遗留什么贴身小物件在案发现场。离去的两行脚印,一个是圆头方底是犯人的,另一个慌乱的女子脚印应当属于程蕊。程蕊清醒之后,必定慌乱惶恐,匆匆离开。 等足印踩上长草,就瞧不见去向了。 林滢也不气馁,她目光向下望去,清河河水在缓坡下的山谷缓缓流过。若到了深秋时节,山坡上红叶尽染,映衬着晶莹的河水,颜色也是瑰丽之极。不过如今寒气未深,还未能催成如此美景。 于是林滢提议,要去河边看看。 犯人干完这档子事,情绪必定亢奋、激动,说不定会口渴。又或者他想要清洗一下自己,掩饰罪证。 无论如何,林滢也决意试试,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此刻几人位置离河谷还有两三百米,当他们向河边走过去时,天已经开始星星点点下雨。几人为了赶时间,明知天要下雨,也不及备什么,主要是想赶在下雨之前看到现场痕迹。 如今雨真开始下了,林滢心里也禁不住有些着急。 刚开始下的雨水不是很急,淅淅沥沥偶尔洒落几滴。 几个捕快到了河谷,散开搜索。 河堤湿软,若有人近期走过,必定会留下鞋印。不过众人搜索一番,并没有看到那个犯人方圆鞋的鞋印。 林滢眼尖,窥见河泥里有一个胭脂盒子,不觉走过去捡。河泥淤污,便算林滢快手快脚,鞋和裤脚也沾了些泥水。 她也不以为意,现场搜证免不了这个的。 然后林滢检查手里的胭脂盒子,一打开,泥水和泡软的胭脂流出,脂膏已泡大半。看样子这胭脂盒扔这儿也不仅仅两天了,更不像是程蕊所留。 更何况林滢也看过程蕊的胭脂,知晓也不是蕊娘用的那种。 看盒子腐蚀程度,也不像是去年踏秋期留下的东西。这盒胭脂留这儿的日子不似前日里那么近,也不似一年前那般远。 若不是踏秋季节,平日里红叶滩又哪里会有娇小姐来此掉落胭脂盒? 林滢做出一个推测,这是另一个受害者所遗留,并且有些日子了。 看来红叶滩不仅仅是程蕊受辱之地,还有别的受害者亦在此地被欺辱。 这时候林滢脑海里浮起了一道俊俏的身影,想起了一张俏生生的脸。 她想起蕊娘的婢女小娟,小娟也是模样清秀,姿色清丽,当时也被掐晕后灌入了曼陀罗花熬制的迷汤。 但那男人却放过了小娟,并没有对一个婢女下手。 这犯人挑选猎物的对象不仅仅是姿色,还有身份。他糟蹋的都是娇养小姐,都是和县家境不错人家的千金。那么他挑选欺凌的对象,也并不是随机选取,而是处心积虑。 只是犯人既是个穷酸的读书人,大家生活圈子不一样,他又从什么渠道物色自己猎物? 林滢便想,和县官员和乡绅的女眷平素有什么活动消遣呢? 古代女孩子娱乐活动不多,社交方式也有限。年轻女孩子们会集结诗社,可女子诗社决计会被个不相干的书生窥见的。除了诗社,她们还会被母亲带出赴宴应酬进行社交,可那样社交圈子也跟这个只能穿旧鞋的犯人毫不相干。 当然富贵人家女眷还爱看戏,不过这些人家看戏也是多半将戏班请在家里来。不,犯人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以读书人身份为傲,绝不会沦落去戏班,毕竟戏子在古代被划为下九流。 更何况以古代文盲率,只要他识得几个字,吃饭谋生并不难,绝没有被迫不得不去戏班缘由。 这时候,她就想到蕊娘跟她说起的话。那天蕊娘是去积云寺上香,是从积云寺的回家途中,经过了红叶滩。 是了,积云寺!那是和县香火最旺盛的一处。 吃斋念佛在富贵人家主母之中很是流行,林滢随母亲一道走门串户,看着这些大户人家主母大抵手缠佛珠,家中请了菩萨。而这积云寺,更是大户人家女眷常去之处。她们去烧香、情愿,又或者酬神。 年轻的小姐们信佛虔不虔诚不知道,但若能出城一趟,在近郊逛逛,再吃几碗积云寺出了名的可口素斋,也算是个近郊游,能解闷散心。 积云寺附近有杂耍,有小吃,热闹得很。小姐们能托婢女去买些吃食或者新奇小玩意儿,也算是满载而归。 但正因为积云寺热闹,便显人员杂乱。那也是最好窥探这些受害者的地方。 更要紧是,若是骑马,或者坐车,红叶滩离积云寺不过一刻钟。 林滢盘算至此处,便提议去积云寺盘问。 几人快步回转官道,此刻雨水已经开始下起来。 一边走,老宋一边对林滢说道:“咱们来得急,雨具也不曾带,我们几个糙汉子就算了。只怕林姑娘禁受不住,还是别急着去了。” 虽然老宋几个也怕耽搁办案吃板子,却也怕林滢一个小姑娘身体经受不住。 林滢:“我也不是逞强,不过积云寺离这儿不过一刻马程,还比回县城快些。还是快快去积云寺,也好寻个避雨地。” 她说得也有道理,老宋也不再相劝。 这时候几人已经踩着开始发软的泥巴小路回到官道之上。官道上填了碎石,以防泥水浸润下雨时陷了马车,于是路面也清爽许多。 这时候众人方才终于留意到这辆三马共驾的马车,心里都生出些惊异。 这时马车车帘拉开,露出一张艳丽白皙的脸庞,一道尖细嗓音响起:“林姑娘是去积云寺?外边雨大,不若送你一程。” 老宋等人见她虽是男装,却容貌秀丽,下脸光润,嗓音更是细润,分明是个男装丽人。 这男装丽人不但容貌绝佳,更似有一种傲慢高贵之气,老宋几个小地方捕快哪儿见过这样的神仙人物,被对方略凛目光扫过,都不免生出自惭形秽之意。 更何况她邀请林滢上马车,其实并不是询问,而是一种吩咐。但看她通身的气派,这种吩咐仿佛又是理直气壮且理所当然的。 老宋只当对方是个官家女眷,便劝林滢:“林姑娘上马车避避吧,可别让雨给淋坏了。” 林滢确实也有点儿担心感冒,她虽将身体锻炼得健康,但古代又没有抗生素,感冒可不是件小事。就说这个身躯的原主,不就是一场感冒没挺过去,就这样没的。 可等她道谢准备上马车时候,林滢内心顿咯噔一声。只因为此刻她已经能近距离观察这位男装丽人,她发现老宋的以为显然以为错了。 男人和女人的骨盆比例明显不同,林滢这个小仵作一瞧清他身材就知道了,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马车里还有一人,显然才是真正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涂山 20瓶; 14 014 她看到了一双仿佛被轻雾托着的…… 若老宋知晓这“男装丽人”是个真男人,可能就不会劝林滢上马车了。 所谓男女有别,大胤风气不算过于保守,但这般私下相处终究是要讲究几分。 一瞬间,林滢也打了退堂鼓,本想推辞的。不过她已意识到此车不但三马并驾,且车身宽阔,比宋县令的车驾还要宽三尺,且车身装饰五彩漆缦,其身份而言大约并不是个能被拒绝的人。 更重要的是,唤自己上车那嗓音尖细男子是直呼叫自己一声林姑娘。 可见对面是对自个儿知根知底,把自己底细都给摸个通透。 如此一来,林滢最好还是自愿上车才是,不然被自愿就是自己不知趣了。 电光火石间,方才老宋跟她闲聊的内容顿时浮起在林滢的心头。 这几个和县捕快跟她聊,说如今可能有个大人物来到云州,所以云州卫所的典狱司统领打鸡血一样督促宋县令办案。而一贯当好好先生的宋县令,亦才对底下三班捕快动真格,不破案真打板子。 马车里光线微暗,那样貌秀丽被误认为女子的男人应当只是下属,其背后还有一人。林滢瞧不清那人的脸,从她角度,只窥见那人穿着一双暗纹皮靴。 她心里一颤,知晓自己猜测多半**不离十了。 对方态度尚算客气,似此刻并无恶意,林滢也不想做出什么推拒之态惹恼人家。 应该说林滢是个伶俐得过分的姑娘,从她意图推拒,到乖顺上车,这许多念头并没有在她脑内转多久,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待她上了马车,马车车帘放下。林滢眯了一下眼睛,好适应一下马车里的光线。 她先是看到了一双仿佛被轻雾托着的一双眸子,清若初月堆晕,焕然生辉。那双眼仿若一片慈悲的湖水,可水下深处又好似寒中淬火,使得这双明亮眸子蕴含了几许危险。两种截然不同感觉糅合在同一双眼中,糅合成一种诡异的融洽。 如此一来,使得这双眼竟似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别样魅力,使林滢一瞬间竟移不开眼。 然后林滢才留意到这位大人五官其实颇为出色,细看面容颇美。 不过见过他一双眼,五官其实没那么重要了。 林滢知晓这般直视有些无礼,匆匆收回了自己目光。 她低声说道:“多谢大人载我一程,否则这秋雨绵绵,我怕是要受寒。” 男子说道:“你便知晓我是一位大人了?不错,不愧是顾公府上教出来的丫头,很聪明。” 那嗓音温和醇厚,也让林滢心里稍微安慰几分。对方口气这般温和,大约对自己十分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对自己这个女仵作好奇罢了。 不过林滢委实有些不太了解这位苏炼苏司主为人,他便是吩咐将人开肠剖肚,也是这副温和语气的。 故而语气对于苏炼而言,确实并不算什么。 然后她听着苏炼吩咐:“小晏,给林姑娘一个汤婆子。” 小晏就是他那个容貌秀丽,生得雌雄莫辨的下属。单看面容,林滢也看不出他年纪,只觉得他年纪颇轻,岁数应该不大。 铜壶里灌了热水,热烘烘的,外面又报了一层布衬,防着烫手。 林滢揽了一个汤婆子入怀,这古代热水袋将她烤得热烘的,身子也暖了几分。 上马车前,林滢淋了些雨水,虽没被浇透,头发衣衫上却亦是有一层潮润之意。她微微低头,双颊这三年在顾家养得丰润了些,可下巴还是尖尖的。一路骑马寒风吹过,也让阿滢年轻细润的面颊吹出微微细红。 她如今模样倒透出一丝运动后的年轻鲜润。 林滢此刻心里却满是小九九,林滢已经猜到对方很可能是典狱司高层,却看破不说破,并没有太过于展露自己的机灵。 她的警惕心还是有的,纵然因对方温和声音稍有放松,在没闹明白对方用意前亦不能全然放心。 琢磨不透对方时,林滢就显得“柔弱”许多,以避免对方对她产生太多的防备。 她双手捂着这热乎乎的汤婆子,细细柔柔的道了声谢,而那下垂的杏眼却掠过了一缕精光。 然后她听到苏炼好似闲话家常般问道:“王公可还好?” 林滢抬起头,似有些讶异:“王公?” 苏炼嗯了一声:“你可能不知,王公是当世大儒,有心向他求教的人不少。哪怕他已致仕,一身风骨仍然是天下士子心中所向。当初才子方诚籍有心拜于他门下,竟被王公所拒。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他学习。如今他学生遍布朝野,许多仍对他这位老师十分敬重。” 然后苏炼缓缓说道:“他如今闲居和县,大约不会跟你说这许多。” 林滢第一天被王公教导,已经从那鲜笋的滋味中尝出不俗滋味。只是她入了顾家为婢后,反而没有上跳下窜刻意打听。 她并不惊讶教导自己的王公身份显赫,只是吃惊眼前这位大人竟知晓自己是被王公教导。此事,顾家知晓的人也不多。和县捕快们只知道她向尹惜华和孙老头学习,并不知晓她还被王公教导文化课。 所以林滢啊的那一声本来是装不熟的,但对方什么都知道。 那就是有意打听了?只怕连顾家内宅都窥了个通透。 林滢内心顿时警铃大作。 那么苏炼说话虽是温和,却已经令林滢有些不舒服了。苏炼有一双动人的眸子,可这双眸子却好似能将一个人内心所想窥得清清楚楚,竟似半点不能隐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1-29 17:54:31~2022-11-30 17:2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叶末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 015 苏司主的试探套路? 林滢当然没有将自己心里想法露出来,而是透出几分“惊喜”之色。 像她这种顾家的婢子,若骤然知晓王公在文人士子之中的声望,自然应当表现得受宠若惊。 毕竟对方无端跟自己说这些,总是会有些用意。而她这副情态,就显得既浅薄,又无知,而且王公分明也没跟她这个婢子如何上心。 苏炼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以王公之声望,能得他教导已然不易。更不必说你还是女儿身。从前在京城,王公只教过凌妙清一个女学生,她是工部侍郎之女,以才名名扬京城,聪慧伶俐,更是号称京城第一才女。她写诗文辞清雅,十分不俗,许多才子都为之惊叹。” 然后苏炼才说道:“故而来到和县,我便想瞧瞧这位得王公青眼的另一位女弟子,究竟如何出色。” 饶是林滢心怀忌惮,此刻也是被苏炼几句话说得心口一动。 虚荣心总归有些的,林滢本来装出的几分受宠若惊渐渐趋于真是情绪。 王公定有来历,她也略略猜到了,可未曾想到王公这教育资源竟稀罕到这种程度。 苏炼的态度也显得十分敬重和客气:“如今一见,果真不俗。你刚上马车,就辨出小晏并非女子,故而微有犹豫。但你仍上了马车,口称我大人。你观察马车样式和我等装束,只怕已经猜到我等身份,又见小晏称呼你为林姑娘,故而终究上了马车。” “短短时间,就能有如此反应,我很少见到这般聪明的女子。” 伴随苏炼的言语,林滢心口渐渐泛起了一缕异样。她既忌惮苏炼那一双仿佛能看透自己心思的眸子,但又因苏炼有的放矢的称赞升起了一丝欢喜。正因为苏炼不是随便称赞,那便是一种识货买家的点评,而不是一种面子上的奉承话。 马车外的雨倒是越下越大了,打在马车上发出了沙沙的声音,雨水夹杂秋日里寒气越显冰凉。可马车里,林滢手里捧着汤婆子倒是很暖和。 苏炼是个生得挺好看的一个人,他除了双颊和嘴唇少了些血色,一张脸也挑不出缺点。而这样的人偏偏是令人谈之色变典狱司的高层,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自己说话。 伴随车外沙沙雨声,林滢只觉得这一切好似一场诡异艳丽的梦,竟有些不真实。 一刻钟时间竟好似有些奇怪的长,但积云寺还是到了。 苏炼吩咐小晏:“把我斗笠和蓑衣拿给林姑娘。” 林滢道了声谢,也没扭捏推举。外边雨寒,她没必要跟自己身子过不去。苏炼给她的蓑衣却要显轻飘漂亮,是以一种玉草编织而成,十分的轻便细密,不似市面上常物那般笨重,很适合林滢这样身形较为纤瘦的小姑娘。 林滢扶着斗笠踏入雨中,那蓑衣上玉草根根被油浸,又编织细密,果然雨撒不进。 寒风一吹,也将林滢那点儿异样古怪吹散了。一旁老宋几个早向一边商贩讨了雨具遮雨,免得一身狼狈。 马车之中,那个样貌秀丽的小晏怀中抱剑,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林滢,打量着少女背影。 一个人若知晓教导自己的王公有如此声望,自然不免会有所动容。苏炼还特意提及那位京中第一才女凌妙清,称赞凌妙清的才情,提及凌妙清还与公主是手帕交。 加上苏炼对她才智的称赞,夸奖得恰到好处,虽不过是一刻钟时间,苏司主也有把握令一个女孩子飘飘然。一个人心情变化,呼吸也会生出变化,这样变化普通人听不出来,却瞒不过小晏这般高手的耳目。 所以他亦窥见林滢是暗暗心生喜意的。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纵然有些早慧,终究还是有些自负心。 这让小晏想起曾入典狱司的康御史,对方在朝素有清名,人亦是一副铁骨铮铮样子。典狱司要办他顶了无数压力,也生恐对方是个嘴硬的人。 可司主只一瞧,就说这位康御史不过金玉其外,绝非强硬之人。他来典狱司时脸上是一派清傲,可身上沾染了些许灰尘,便立马拂去,竟似十分爱惜新做的绸衣。连一件衣衫都如此舍不得,那么这样的人舍不得东西可多了去了。 所以小晏甚至在想,司主刻意赠这轻便名贵的玉针蓑,是否就是一种对林滢试探呢? 短短一刻钟,就能让这小姑娘觉得自己身价倍增,就像典狱司被拿下的康御史一样,开始在意名贵衣衫上灰尘了。 林滢似赶得甚急,哗啦一声,她踩在泥水中,污了衣摆蓑衣竟也似浑然不觉。 小晏脸色忽而微微一怔。 不过林滢也并没有想那么多,毕竟自从穿越到这儿,林滢已经对古代的路绝望,更不期待下雨能有一条好路,更别指望下雨急行能使自己衣衫整洁,不沾泥污。 她上一刻确实生出了欢喜,听了夸奖自己的话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到了工作时间,林滢早将这些抛诸脑后了。 更何况她也无暇顾及这玉针蓑,因林滢穿的薄底布鞋,只觉得自己一双脚渐渐被水渗透,已经生出了几分凉意。这时候林滢已经开始怀念自己那双厚木底的雨靴,走时候没那般轻快,可是也能避免冷冰冰水渐渐浸湿自己双足。 等上了缓坡,积云寺的僧人在寺前大坝地面填了些石子,也便不那般泥水处处。 摊贩们个个支起油毡布,充作雨篷避雨,场面看着乱糟糟的。 林滢伸手扶起斗笠,迎着道道秋雨。 她目光飞快扫过,瞧着一个米酒摊子面前乱七八糟停着些车驾。拉车畜生们可怜兮兮的淋雨,抖着身上的水。 那摊铺里自然坐着些驾车的车夫,如此瞧着雨,吃碗里的热酒。 林滢想起了蕊娘曾经说过的话,说马车停了,那时蕊娘疑老黄吃酒吃醉了,拉不住车。 林滢在和县住过有几年了,自然来过积云寺若干次,也尝过一碗这儿的酒。酒摊卖的酒浓度其实并不高,只比醪糟强些罢了,甜甜的解渴而已,喝几碗完全不构成醉驾。 但这种酒摊子人来人往,人员杂乱,也没谁专门瞧着。若有人在车夫酒里下些迷药,也是极容易之事。 积云寺离红叶滩约莫一刻钟车程,车夫行驶到此地,可巧酒劲药劲一并发作,便于犯人制服车夫。毕竟,犯人并不算很强壮的男人。 可惜出了这档子事后,程家已经打发老黄回乡,衙门也寻不得车夫盘问。便是要从老家捉人,也要花些日子。 那么如今这些只能是猜测,故而林滢的目光也只稍在酒摊之上停留,继续向别处逡巡。 她打量着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能在积云寺附近做什么生计,能识字,替人看风水,算命测字之类。 寺里庙祝算是寺庙日常经营的配套服务了。香客来此求签问神,摇签之后自然是需要有人解签。那么庙祝就有机会跟女眷近距离接触,趁势打量自己的猎物,选中自己想要的人选。 再来就是庙门外的算命先生了。和归于下九流的戏子不同,算命先生这个职业就体面多了。 来烧香的香客求神问卦,烧完香,说不得会测个字,算一卦。 但林滢心里将这两个职业都打了叉叉。 因为按照朝廷规矩,但凡参加科举者,不能参加宗教经营活动。类似僧、道之类职业,是与科举资格无缘。无论是庙祝还是算命先生,都在此类宗教经营活动相关范围之类,皆会丧失资格。 所谓儒为正道,就算在古代,统治者也要讲究思想的正确性。 犯人分明刻意玷污有头有脸人家千金小姐,这种极度扭曲的自卑心态又可以理解为一种“自尊心”。 这种人自然十分以自己为傲,尤其是读书人身份为傲。他绝不能可能屈身成为庙祝,或者算命先生。 然后林滢目光就从几个算命先生身上移开,落在了算命摊附近的书画摊上。 比起算命摊,这书画摊平日里生意就冷清许多。这字画未必有人买,平日里主要也是替人写信,过节写些春联赚散碎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衣 50瓶;茶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 016 犯人看着林滢向着自己走过来…… 市场需求决定了生意规模,积云寺外聚集了十来个算命先生,个个都是精明能说会道,脸上也是一派财气。 相反相邻的书画摊,就分明冷清了许多,几个书生也一脸清寡之气,丧得很。 林滢目光就落在了这几个字画摊的书生之上。 她故意轻轻咳嗽一声,吸引了几个衙役注意,然后对老宋说道:“请个人去问庙里和尚,卖字画的摊位是不是就是今日这几位,可有没来的。” 你在人和尚庙前蹭人流量摆摊,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摆的。你当庙里的师父真吃清斋?积云寺能经营得如此红火,那完全是一个成功的商业景点。 在寺前摆摊,肯定是得了寺里师父允许的,肯定还要交一定管理费,这是定不能含糊的。 小胡应了一声,就机灵得往庙里跑。林滢也深谙小胡的性情,知晓他精细又妥帖,不但会打听清楚有没有短人,还会将几人来历探问清楚。 她和其他两个捕快不动声色盯着字画摊那三个书生。 三人里有一个老儒,看着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头发花白,背也微微弯起。老年人骨骼会发生一定程度的收缩,身材会显得更矮一些。 犯人身高一米六五,这老儒首先被林滢排除。 剩下两人差不多高矮,皆不是身材高大之人,身高看着仿佛都有一米六五,又或者更高一点。只这么看看,委实难决。再者林滢也不肯定自己判断一定正确,更不确定凶手一定就在积云寺前书画摊上。 案子查错方向是经常会有之事,办案人员也要经受得住这样沮丧。但林滢只盼自己这次推断是对的,能抓住这连日欺凌少女的犯人。若不然,只怕会有更多的人会受害。 和县近来已经闹得风声鹤唳,此人仍欺凌了蕊娘,说明这个人心态上存在一种挑衅心理。只要不将这个人抓住,他定然不会停手。 就像林滢跟蕊娘分析一样,芳娘自尽之死传来和县,凶手心里面浮起的怕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兴奋。 林滢扶着斗笠,迎接着越来越大的雨,她只盼自己运气好些。她那纤瘦的身躯在雨中摇曳,就像一枝秀润的莲。 林滢不知道自己已经猜对了。 因这样鬼天气,明明是大白天,天色也十分昏暗。阴云滚涌,蓦然生出了一抹闷雷,轰隆隆绵绵一声响。 昏暗中,一双阴沉的眼凝视着林滢身影,正是林滢要寻觅的那个“他”! 这个狡诈的犯人正在积云寺外,可能他也感觉到,这些个跟顾家婢女一起来的捕快是来捉拿自己的。 他身躯在发抖,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还因为刺激! 就像他欺凌那些和县富贵人家千金一样,恐惧中带着刺激,令他欲罢不能。 他年幼时候,曾经也度过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少时便中秀才,亦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岁月。那时他对人生也有许多的幻想和期许。 可过去日子也是过去了,分家之后,父亲皓首穷经,不懂经营,家里坐吃山空。待双亲亡故,他多年未能中举,年纪渐长,日子也大不如前。 给予他生活重重一击是两年前一直救济他的伯父故去,性格孤僻的他一向与堂兄并不亲近,他那些市侩的堂兄们并不愿跟亡父一样继续救济看不见前程的穷书生,便冷着脸对他不理不睬。从此他便断了主要经济来源,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他不得不腆着脸出门讨生活,寒酸的赚取银钱维持生计。至于以前的朋友圈,因他无力继续社交不得不渐渐淡去。而他现在日常打交道的,是那些一两文钱都锱铢必较的泥腿子。 直到,他开始渐渐留意起来积云寺上香的女眷,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女眷。 其实他现在都还未成亲,因为他眼光高,又挑剔,可家底却薄。可他不是没想过女人,读书人红袖添香,总是需要知情识趣的美人儿调弄逗趣,那才叫文士风流。但他哪有机会如意呢? 那些年轻女眷来隔壁的算命铺子,大抵是春面含羞,问的是姻缘。 一个个妙龄少女就在他面前晃悠,可这些鲜润、娇嫩的女子从来没有多看过他一眼,没人会给他一个眼神,就当他是一块木头。哪怕他每日都费心将自己打扮整齐。他外貌对女人从来没有吸引力—— 然后他内心渐渐滋生一种蠢蠢欲动的恶意,便想将这些娇嫩的花朵从枝头扯下来。 天空白光一闪,轰隆又响起了闷雷,雨下得大地间都是沙沙声。 他每次糟蹋这些年轻干净女人时,就生出一种畅快淋漓的报复之意! 不单单是那些被糟蹋的女孩儿! 这些大户人家因为自家女儿失了贞洁,一向趾高气昂的他们,也会突然遮遮掩掩,人前抬不起头来。 雨水把他摊上的字画浇得一塌糊涂,恰似他内心肮脏的恶意。 红叶滩是他施暴的好地方,这里不是深秋就很是萧索,鲜有人迹。但此地又会让他想起深秋时候的热闹。 从前经济宽裕时,他也会和和县的读书人混迹一道,在此地吟风弄月,卖弄风雅。 他就是在这个萧索地方犯案,红叶滩荒凉得一如他的人生,昏迷中的女子无力挣扎,被他狠狠一撕,露出白羊般的雪白肌肤。 其实他也没想到这其中有一个知州千金,那女子甚至因他而死,他后来才知晓自己竟有这份得意。那一瞬间,他兴奋得浑身发抖,一种恶意满满的快感涌上了他的身躯。那一刻他觉得积云寺里的菩萨也不过是泥塑木雕,而自己才是真正的神。 想到这些就令他血脉贲张,无限快意。可是现在差人找上来了,其实他一直很小心,收拾得也很干净,也笃定那些女人绝不敢多说什么。哪怕和县闹得满城风雨,他也乐得安然看热闹。 但现在,他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儿不安。也许是直觉,可能这一次和县几个捕快赶来这里并非无的放矢。 那自诩为神的他,真正面对现实可能出现的惩罚,却忽而变得虚弱起来,甚至开始生出了一种害怕。 他口干舌燥,下意识咬住了痉挛抖动的唇瓣,只觉得自己胃部在痉挛发抖。 哼,衙门里那些蠢货根本是些废物,根本寻不着自己。是顾家养的那个林滢,将人引来这儿的。 又一声闷雷响,比刚才都响,一双暗藏无限恶意双眼的目光就落在林滢身上。 这时候,他看着有个年轻捕快匆匆赶来,对林滢说了几句话。 然后他看着林滢向自己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资深声控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 017 是他是他就是他! 小胡已经向积云寺的和尚打听清楚了,这两三年在积云寺附近摆摊的书生统共只有四位,今日有一个张生并没有来。这张姓书生年逾六十,一向有风湿病,雨季容易犯骨头疼,如今正在家修养。更何况按照寺里和尚说,张生身躯孱弱,大半年没有来了。如此看来,并无可疑。 剩下三人,其中年纪大的那个姓李,两个年纪轻的分别姓韩和姓陈,具体什么名字和尚也不是很清楚,收铺面费时只韩施主陈施主这么叫就是了。 林滢此刻一双鞋都湿透了,一双脚也冷冰冰,可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了积云寺的字画摊前,林滢先行排除了年老人矮的李生,把目光放在韩生和陈生身上。 两人都是二十来岁,读书人打扮,都是一米六几的身高。 林滢注意到摊铺上两人的作品风格有很大不同。韩生的字画作品就比较务实,有送子观音,八仙过海,百童送福之类,大抵有合家欢的寓意,看着喜庆热闹,也十分迎合市场化。 相反,一旁陈生的作品就十分阳春白雪,都是一些山水画,还有走性冷感风是美人兰草图。林滢可以笃定陈生日常生意怕是不怎么会好,若韩生能吃上饭,那陈生也只能喝粥了。 根据作品分析,林滢怀疑的天平自然更向陈生这边倾斜。 她想到自己在红叶滩看到的那个鞋印,便垂头看两人穿的鞋,不过两人穿的都不是那种圆头方底的方圆鞋。 但就算如此,两人穿的鞋子也有差别。陈生穿的是双层厚底布鞋,既防水,绣工也很精细。不但穿的鞋,陈生通身打扮也气派了些,不似画送子观音韩生那般随便。说不定是陈生家底殷实,所以才不屑于迎合市场。 韩生穿的是宽松的青黑布鞋,当林滢发现他穿的靴子似比他脚大一号时,也生出了一丝疑窦,生出对方可能匆匆换鞋,在自己跟前扮猪吃老虎的疑窦。 不过林滢很快消除了这份疑窦。这种鞋子看着眼熟,积云寺附近不少卖这种布鞋的。盖因为大户人家做善事,无非是放生、赠粥,还有就是给穷人赠衣赠鞋。有需求就有市场,富人们要做善事,就有小贩在周围卖鞋,还有衣服,价格都不贵,主要是量大管够,派发时有牌面。 当然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免费的衣服鞋子能穿就行,就自然并不怎么讲究样式了。估摸着韩生厚着脸皮蹭免费的了,自然并不合脚,这通身上下的气质倒是十分之和谐。 所以林滢最大的怀疑对象还是陈生。 对方衣衫整洁,样貌体面,蕊娘也说那人身上十分干净,并无异味。加之对方一副恃才傲物的样子,林滢越发觉得此人可疑。 “陈相公,你来积云寺作画有多久了?” 当林滢这般相问时,陈生面上亦不觉透出了惊疑之色,一旁几个捕快也围上来,有意无意堵住陈生逃跑之路。 若林滢推断准确,说不定就能从对方身上搜出迷药以及作案的黑手套。 一旁的韩生也被这阵仗吓坏,下意识往一旁退后了一步。 林滢不知怎的,心里砰砰一跳,只觉得明明嫌犯就在眼前,自己却好似忽略了什么,有什么令她觉得很不对劲儿。 她不安的直觉也是正确的。 暗处,犯人冷汗津津,心脏犹自调得极快! 他想,这小妮子真是吓坏他了。当林滢向他走来时,他目瞪口呆,靠着极大毅力方才没有转身就跑。 当然幸好他也没有跑,若他一跑,就是做贼心虚,便会成为那些捕快的靶子,几下就会被扯出来。现在他身上经不起搜,家里同样也是经不起搜。 还好!幸好!幸好这小娘皮竟未发现自己。现在林滢现在的注意力在陈生身上,正是他离开的大好时机。 当然他动作要慢,不要引起太大的注意。再之后,他要把所有的物证都处理掉。至于林滢这个小娘子,他再慢慢设法报复。 若林滢是个男儿,可能他会唯恐避之不及,可是林滢只是个女子,那么一个小娘皮,就不应该在他面前趾高气昂。 这样想着,他又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林滢若有所感,她目光从陈生身上离开,望的不是迎合市场经济的韩生,而是一开始被她排除的年纪大的李生。 为什么要望李生呢?也许林滢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对。而人的潜意识,自然是出自于她观察到的某处不和谐。 不和谐就是不对劲。 今日雨水绵绵,无论是陈生还是韩生,皆仔细收拾自己的字画,生恐被雨水淋湿。唯独这年纪大的李生,任由自己字画被雨水打湿,竟未曾去收拾。 这字画摊都是小本买卖,糊口赚钱颇为不易。本为生计,这李姓书生为何竟如此不在意?除非这个人被别样事情搅动心神,也不在乎自己书摊上的这些字画了。 本来林滢只是匆匆一瞥,一时并未上心。只是待她窥见韩生受到惊吓,匆匆收拾摊子要走时,她忽而被提醒了什么。 李生也在后退,可他后退时候却没去收拾自己字画摊,竟似要这么空着手要离开 所以她一边匆匆向前拦着对方,一边大声叫着提醒随行捕快:“李相公,何必急着走。” 那李生本来伛偻着身子,看着仿佛像个衰败老人,脸蛋下垂,掩住面上神色。此刻闻言,这个人蓦然抬脸看了林滢一眼。 那双眼蕴含着憎恨、怨毒,蓄满了冰冷恶意,只一眼,竟让林滢身躯凉了半边。 但林滢下一刻便警铃大作,眼见对方蓦然加快脚步,似乎要逃意思,她便捉着对方手臂叫:“要留你说话呢。” 握住对方手臂瞬间,林滢只觉得这条手臂精悍有力,似并不像个衰败的老人,她忽而头皮发麻。 人伴随年龄的增加,肌肉会逐步流失。像孙老头这样的武将可能因为常年的锻炼保持了肌肉,但对方可是个拿笔的书生。 这绝不是个老年人! 林滢这时候终于发现了自己误会了什么了。小胡向寺里的僧人打听,说韩生、陈生年轻一些,年纪偏大的是李生。那么她见对方头发花白,身材伛偻,自然以为对方是个老年人。 可一个头发花白,不一定是因他年纪大。因为思虑过度,心火焦虑,内心想法比较多的人,也很容易少白头。前世码农三四十岁就头发不行都已经是网络上一个梗。 再者说什么李生年纪偏大,韩生和陈生不过二十来岁,大他们十多岁,二十岁也是年龄偏大。僧人说李生年纪大,并不代表李生是个老年人。 李生是个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人,有的人就是容易没存在感。直到现在,林滢方才发现他虽衣衫半旧,却打扮整齐。 更何况,对方的背其实也不驼。 在林滢拉住对方一瞬间,那人蓦然站直了身体,挺高的身躯符合了林滢对他大的身高预期。 他在陈生、韩生面前假装肚痛缩住身子,此刻竟也不装了。 此刻他呲牙,面露凶光,恶狠狠盯着林滢。 林滢也终于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张平庸、疲惫的脸,只一双眼凶色浓浓。 李生竟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剔骨尖刀,林滢也没想到他除了迷药和手套,居然带着一把凶器。如今狗入穷巷,图穷见匕,李生满面凶色,竟似要玉石俱焚。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个捕快还盯着陈生,正被林滢吸引了注意力望过来。但李生尖刀已经刺过来,一下子向着林滢刺过去。 林滢发抖想着尽量别刺中要害,不觉伸手护己。这时节一道身影轻盈掠在林滢身,一条手臂从林滢脸边伸出,咔擦一声,巧妙卸掉了李生手关节。 下一刻,他顺势扯着李生手臂往前一带,手掌摸索按住了对方咽喉,又是第二声咔擦一声。 李生的脖子以一种极扭曲的角度歪到一边,从林滢专业角度来说他已经活不成了。那种扭曲、古怪的脸色就凝固在李生这张脸上。 然后,那片手掌才轻轻松开,任由李生的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的落下去。 那是片苍白、修长的手掌,虽没什么血色,却很漂亮。这片手掌一滴血都没有沾,却已经轻巧的取了一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努力学习ing 5瓶;2954102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 018 对能随意抹杀一条性命的强大生…… 林滢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自己跟前当面杀人,一瞬间呼吸微微一窒。 不错,她是验过许多尸首,可见识死人跟瞧着当面杀人是两回事。一个人只要想得开,便会觉得死了不能动弹的尸首并没有什么可怕。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李生倒地的身躯面目犹自狰狞,身躯一抽一抽,唇中咳出些因喉骨碎裂堵塞呼吸道呛出的血沫。 剧痛加上窒息,会让李生在短时间间内陷入昏迷乃至于死亡。 林滢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只觉得一股酸意顿时冲上了腮帮子。她安慰自己,这很正常。干这一行见识点暴力不足为奇,自己也不能每次都恰好避开。 然而下一刻,林滢却是感觉一股晕厥之意上头,身躯也是微微一晃,竟似站不稳。 方才李生面目狰狞,提刀来杀,生死关头之际,林滢身躯自然分泌了大量的肾上腺素。飙升的肾上腺素能让林滢反应更敏锐,爆发力量,帮助主人躲避危险。 但伴随李生被重创,危机解除,林滢身躯也是一松。就如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下去。 加上李生死亡画面的冲击,令林滢身躯生出了一种虚软,一瞬间竟是眼前一黑。 这时候,一片手掌却轻轻扶住了她。 她听着苏炼温和的嗓音:“没事吧?” 林滢打了个激灵,她甩甩头,驱散自己的一派晕眩之意,然后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她指尖按了自己太阳穴几下,眼前晕黑之意就淡了许多了。 眼见林滢站稳,苏炼就自自然然收回了自己的手。 林滢吐了口气说道:“多谢大人。” 那双手如此沉稳、有力,就这般轻而易举的取了李生性命。一想到这儿,林滢就觉得方才被苏炼扶过的地方,有着一股子蚂蚁爬过的麻意。 但她不应该这么想,如果不是苏炼出手,她如今怕是已经躺了。再者若让林滢内心审判,她何尝不觉得李生该死? 受害者人生都受了重大打击,更不必说芳娘还已经香消玉殒。 所以林滢说道:“多谢大人相救,若不是大人相救,只怕阿滢已经死了。” 她道谢是真心实意,但畏惧感也是如影随形。 林滢忽而明白,自己畏惧苏炼是本能上对能随意抹杀一条性命的强大生灵一种恐惧。 苏炼轻描淡写出手,并没有把恶贯满盈的李生让官府处置,仿佛他一个人就能决定一切了。这样强势的人,又不讲究什么规矩,使林滢这种武力值不够弱女子下意识生出了一种本能的警惕和畏惧。 但其实苏炼生得并不是凶神恶煞。 雨这时候渐渐小了,大雨转小雨,从连绵急雨化作细细的雨粉。 苏炼身材高挑,一身杏色衣衫,披一件黑色披风,在凉丝丝的秋雨中更显几分清俊冷峭。细雨绵绵,他竟似开了滤镜一般,通神似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彩。 小晏此刻已经到了苏炼身边,给苏炼撑起了伞。 这几下变故委实太快,本来苏炼杀了李生是该被问几句的,可是几个捕快被他风采所慑,此刻竟似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急切的马蹄声的的传来,由远及近。老宋等捕快眼尖,认得是宋县令的马车。 苏炼也没多瞧林滢,只淡淡吩咐小晏:“带林姑娘去换双鞋吧。” 他目光已向宋县令望去。苏炼一双眼寒里蕴火,脸颊也看不出喜怒。 宋县令下了马车,也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了苏炼跟前。此刻面对典狱司,宋县令顿时变成了个灵活的胖子,也不是平时那等慢悠悠的官气十足的走路姿态。 众下属看到宋县令的个人潜力,不觉叹为观止。 只见宋县令小心翼翼说道:“下官见过苏司主,未,未曾知晓苏司主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众下属已经多少猜出点儿苏炼的身份,可亲耳听到宋县令道出,亦不觉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天灵盖冲到了脚趾头。 此刻林滢已经被小晏带到马车上。她的脚趾头也很冷,几分是因为心境,另外几分是因为自己双脚泡了雨水,冷冰冰发寒。 刚才她在这辆马车之上,还有几分新奇与惊讶,可到了如今,林滢知晓对方身份后,却不由得生出几许不安。 小晏:“司主出门在外,没备没穿过新鞋。我只在附近给你买了一双,林姑娘可别嫌弃。” 就如林滢知晓那般,积云寺附近卖鞋卖衣,主要是给大户人家做慈善活动的,样式并不讲究。 小晏给她新买的那一双,也跟陶生穿的那双样式相似,都是青黑色土土的样子。 但林滢也不是矫情人,舒服是最重要的,她本也不计较这鞋子难看还是不难看。 不过林滢却迟迟未曾褪下鞋袜,面颊上亦流转几分迟疑。 小晏瞧了她一眼,若有所悟,然后说道:“姑娘必定瞧出我是男儿身,但我虽为典狱司副司,其实是宫里内侍,林姑娘不必介意。” 林滢想不到小晏居然坦诚他是宫里人。内侍服务于皇上,这样的心腹入典狱司侍奉苏炼,可以说是当今陛下对苏炼爱重,也可以说是一种掌握。 小晏是个容貌漂亮的太监,以他颜值想来在宫中也十分吃香,如今还在典狱司镀过金,想来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小晏见她还有点儿别扭,也干脆下了马车。 林滢双足被雨水浸得湿哒哒冷冰冰的,确实也并不怎么舒服。只是让她在别人马车上除去鞋袜也是有些别扭。女子双足要遮得严实,不可轻露。 林滢顿时想起上辈子自己穿着清凉小凉鞋到处浪的情景,那时候她可不会这么别扭。一时间她忍不住感慨自己是被古代各种规矩给pua了。 还是身体健康最重要!眼看着左右无人,林滢也去除湿透了的鞋袜,换上了新鞋。小晏买的鞋子要大一号,样子也丑。林滢这么穿着,倒觉得干燥且温暖,双足舒服了许多。 她把自己湿了的鞋袜收拾在随身木箱里,正张望着下马车,这时苏炼便上了马车。 苏炼说道:“去顾家,我正好拜访顾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掬水月 5瓶;努力学习ing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 019 梦里苏炼一双眼渐渐浸出一抹血…… 苏炼确实算不得是威逼,他淡淡吩咐,仿佛别人本应听从,林滢更不能说什么不是。更何况人家送自己一程,让她少淋些雨,本也是好意。 这一趟林滢就安静许多了,看着十分乖顺。 然后她听到苏炼问道:“顾公如今身体如何?” 仿若是随便一声问候,可林滢心里就打了个突。 顾公身子半年前已经有所好转,林滢已经可以扶着他慢慢走动。等顾公精神好些,已经可以亲自教导和考察林滢所学之技。现在顾公已能如常人一般行走,只是好得十分低调。 林滢从未打听顾公为何要好得低调,但她脑补得不少。 现在她脑补的那些剧情令她心里轻轻一跳。 “顾公身体慢慢养着,日常要好生将息。” 她拿废话文学应付苏炼,说了跟没说一般。苏炼只轻轻嗯了一声,竟也并没有再行追问。 但苏司主连王公曾指导过她理论课都知道,林滢怀疑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那么苏炼这么明知故问,无非是想看自己对他的态度?是不是有了救命之恩之后,自己就有心亲近典狱司? 但报答救命之恩有很多办法,林滢并不觉得需要跟典狱司靠得太近。 她丰富的脑内有着充沛的脑补,忽又觉得自己终究不过是顾家一个小婢,可能苏炼根本没那么多想法,自己很可能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 林滢悄然打量苏炼面上神色,见他颇美的面容上似有一层淡淡的寒霜,蓦然心尖儿凉了凉。 这时候马车已经到了顾家。 林滢不知道这位苏司主来寻自家老爷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也不是她应该去琢磨的。 这案子破了,林滢到底受了寒气,竟因此染了风寒,发烧咳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白芷感慨她平日明明身体健康,三年来连咳嗽都没有过,怎么如今突然发了这么个病。她听闻林滢被那个李生袭击,险些丧命,只怕是受了惊吓,故而斟酌着给林滢多开了一帖定惊茶。 林滢病中也关心案子,白芷便把打听到的给林滢说。 李生死后,从他身上搜出迷药、手套等物。在李生家中,搜出一些女子首饰,正是那些受害者所有。白芷打量着这算是劫财劫色,李生家境清贫,估计准备拿来换钱。 但林滢对死去的犯人隐隐有些了解,觉得事实可能会更加恶心一些。李生很可能把这些首饰当作战利品,以此回味自己的得意。林滢想一想,就觉得更是恶心想呕。 当然还有些事情,是白芷也不知晓的。 那就是和县的捕快在李生家中寻出一络络系好的女子头发,细数竟有二十多络,想来有二十来个女子被李生玷污。此事兹事体大,涉及的女受害者出身又是非富即贵。宋县令嘱咐了又嘱咐,手下绝不容泄露半点,整件事情低调处理。 犯人被找出来了后,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此,再不许议。 至于犯案的李生,他全名李宜鹤,确实是个屡试不中的读书人。李宜鹤今年三十有七了,其实他这个年纪继续进考也不算很大,五十多岁中举人的也不是没有。给李宜鹤重重一击则是他大伯故去之后,已经分家后的大房不肯再继续救济他这个穷书生。 在死去李宜鹤的视角,是他那些堂兄十分势利,眼见他中举无望,便不肯继续在他身上投资。 可在他族兄看来,李宜鹤却是个自以为是,花钱不知节制的寄生虫。分家之后,李宜鹤这一房从不肯好生经营分到的田产,在他父亲那一代就已将田产陆续变卖,到了李宜鹤这一代就只知靠大房供养。李宜鹤平日里与和县文士喝酒交际,吃喝穿戴样样跟风,他那双方圆鞋就可见一斑,花销可不低。 李宜鹤从来觉得这是应该的。 生了病的林滢听了一耳朵,想到那些受害的女子,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难受。 她嘴里苦苦的,吃什么也没味道。桃子妙手施展,给她做了山楂枣泥馅儿的山药糕,酸酸甜甜十分开胃。桃子的厨艺是没什么好说的,林滢再没胃口也能吃几块。 桃子不但给她做吃食,还煞有介事给阿滢做了一枚护身符。 林滢不明所以,然后桃子便告诉她,只因阿滢身体一向好得像头牛一样,这突然染病,只怕是中了煞。 据闻那典狱司司主手下人命无数,煞气太重,说不准林滢就是被苏炼煞气所冲撞,好端端的才生了病。 林滢听得脸红红得,什么叫自己身体一向好得像头牛一样? 再者自己本就就干的是翻验尸体的勾当,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她一个唯物主义者怎能信这些? 她忍不住伸出手,捏捏桃子那可爱的圆圆小脸。 但她这病,好似确实是因为苏炼而起。 其实她心里已经分析无数次了,李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者苏炼似乎对她也还算客气,没有要搞阿滢的意思。她不应该再为这件事惊恐,更不要再挂心。 但怕这种感觉,不是理性分析就能消除的。 在林滢发烧最重几个夜晚,她时常梦见当时的画面。一片略苍白手掌伸出来,掐住了李生的脖子,然后李生难看的表情就永远凝固在他的脸上。她还梦见苏炼那张动人的面孔,那一双寒火交织的眸子好似远在云端之上,细雨纷纷,自己这样看着他,却是双足冰凉。 那双眼睛不带任何喜怒看着自己,那一双眼渐渐浸出一抹血色,那双眼渐渐化作凄艳的血色。 其实便算是梦里,苏炼似乎也没对她做什么。可这时候,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就会涌上来,令她仿佛喘不过气来。 她清醒时候,却是白芷担心给她擦拭额上汗水,给她涂药降低体温。 林滢怀疑这是一种应激性的心理创伤,因为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自己在最恐惧时候看到苏炼杀人,故而某些恐惧就牢牢烙印在了心里。 她一直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有这么的一面。 桃子虽然将之归于鬼神之说,但她这个病,倒好似确实是因为苏炼而起。 林滢决定放平心态,认真对待,争取早日康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资深声控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 020 不抑郁不社恐 在林滢生病期间,朝廷调令就下来。顾淮知在老家养病三年,如今终于起复,任陈州知州,兼本州提辖兵马。 得此消息,宋县令也还感慨一番,难怪那位典狱司司主居然来和县这个小地方,当真是无风不起浪。 幸好林滢年纪轻,身体好,白芷调的药也对症。她病了七八天,身体渐渐好转,身子也轻快了。林滢养病期间吃得清淡,吃什么也没胃口,也不能吃太辛辣油腻的。全靠桃子给她煮了鱼片粥和蛋羹,以保证林滢养病期间的营养。 等林滢身体好转,桃子就撸袖给她炖了一锅鸡汤补身。也不知桃子放了什么材料,开瓮时候一股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 林滢喝着鸡汤,感慨桃子在厨艺上是有点天分的。 离开和县时,林滢病好是好了,可看着还有些憔悴,还要养养才能鲜润起来。 她顶着一张病容跟杨氏告别,顿时让杨氏脑补了一些女儿远走水土不服客死异乡的剧情。故而分别时候,杨氏眼红红的抱着林滢大哭一场,搞得林滢也颇为伤感。 不过在赴任途中,林滢身体也一日日的好转起来,在桃子汤水的滋养下,她一张小脸渐渐也透出红晕。 背井离乡,几个姑娘彼此依靠着,感情也比从前更深了几分。 顾公赴任的陈州是鱼米富庶之乡,水土丰润。这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州府街面也是整洁繁华,热闹得很。 朝廷让顾公来此地为官,也是一道恩旨。 到任之后,林滢正式成为顾公身边女书吏,她明显过了实习期,成为正式工的她日子也渐渐忙碌起来。 如今大胤上层有少量女官,一般是掌管桑织等相关事务。主要这些年从事桑织行当的劳动力大都为女子,她们的辛勤劳动使得大胤每年有大量布匹产出,使得平民百姓也能穿得起衣衫。那么如何管理这些女工,朝廷也考虑到男性官员的不方便,那么一些女官职位就应时而生。 这些女官人数虽然不多,但也让社会风气松动了一些。 官员上任之后,身边幕僚就分为公聘和私聘。公聘的官吏是铁打的上司,流水的属官,也不是说人家一定不尽力,总之是老油条。至于私聘,则是官员本来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自然尽心许多。 比如孙老头、尹惜华,就是跟着顾公走,是顾公去哪儿我去哪儿。 大胤朝廷对官员私聘幕僚呈现一种程度的默许态度。当然从法律层面上,大胤并没有禁止官员私聘女子,也就是说你私聘女子干活并不犯法。 但实际情况而言,是默认官员不私聘女子的。 像商人带在身边的女帮手,很多时候就是商人小老婆,干活暖床两不误。但朝廷的公务员自然不能这么低级,如此成何体统?传出去也有碍官声。 林滢主要也是依仗顾公清名,给女子验尸的女仵作又是刚需,所以大家对顾公行为表示了理解。 当然私底下的议论肯定是有些,若心不大还介意这些就没意思了。有些事情,你最好别太放在心上。 如今林滢的工作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在和县是单纯的验尸,到了陈州后还要经手一些刑名相关事务的公务流程工作,也让林滢对大胤的司法系统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就如她第一次上王公的课时所受教导,顾公所需要的是个复合型人才。 林滢在陈州一干就是小半年,她十六岁生辰之际,桃子给她煮了长寿面,和白芷凑分子送她新衣并新鞋,顾公、孙老头、尹惜华等都送了礼物给她。虽远离家乡,林滢这个生日也过得热热闹闹。 大半年光景过去,苏炼身影也渐渐在她心里淡了去了,林滢有时候想想自己那时那场病,自己都觉得颇为奇怪。 这日林滢在街上,就看见师兄尹惜华跟新到任的都监杨炎相谈甚欢。 杨炎这位都监还未上任,林滢就听了一耳朵八卦。 这位年轻的杨大人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本朝世族以尹、温、杨、陈四姓最为尊贵。杨炎正是出自其中之一,自是少年得意,前途不可限量。别看人家如今不过是个小小都监,也不过是下放镀层金,之后更会扶摇而上,只怕不会久呆陈州。 世族绵延几百载,便算朝代更迭,犹自屹立不倒,自有其存身的智慧。不过大胤延续前朝的科举制度,在新的晋身通道开启后,本朝世族也削弱许多,亦显安顺。从前那等所谓不屑跟皇家通婚的傲气也是荡然无存。 这个架空古代的世族未曾经历如类似黄巢、朱温等起义军摧毁式物理消除,如今根基犹存。但经历历代王朝的打压,也开始收敛锋芒,顺应时代。 安顺的世族适应了现在的游戏规则,也开始督促本族子弟开科举。这家底和教育资源在那儿,据闻科举之初,成绩名列前茅差不多皆是世族子弟。故而朝廷不得不分榜取士,大胤朝廷科举分麒麟榜与锦绣榜两榜,其难度是有所差异的。 杨炎来陈州也没几日,林滢只远远见过他两面,并不相熟。她听别人说,这位杨都监固然少年俊美,风采照人,却未免有些傲气,似不好亲近。 没想到此刻,杨炎居然跟尹惜华相谈甚欢。 尹惜华也见到林滢了,还招手让林滢过来。 林滢走过去时,忽而想起了尹惜华的身世。 其实来顾家后不久,林滢就听到过尹惜华的过去。 他母亲是鄞州温氏之女温蕴,是名门贵女,更是名扬大胤才女。温蕴未出阁前,就以才华横溢闻名,她写诗、作词皆有功底。所许婚事也是同为鄞州名门的尹氏才俊尹仲麟。 然温蕴有一日随家人一道去邻郡省亲,半道遇匪人拦截,竟被掳劫了去。直至半年后,温蕴方才被救回。她自然是失节**,并不可能清白。 可尹家并未退亲,尹仲麟爱她至深,只怜她所受之苦,不怪她清白有失。温蕴被救回之后,尹仲麟更娶她为妻,好生爱重。 且尹仲麟对温蕴爱惜也不止一时,更非那一刻做给别人看。成婚之后,他并无妾室,更无外宠,只独怜温蕴一个。两人共有两子一女,皆养得十分出色。 尹惜华是二人长子,十六岁那年,考的经科,被评选麒麟榜第一,这正是少年风流意气风发。以他这般年岁,当真是前途无量。 可后来却发生一件事,无他,只是证明尹惜华并非尹仲麟之子。 彼时温蕴身陷贼窟,其实已被污有孕,只是她羞于启齿,并不愿意人前道出。 她生下的长子其实是贼人血脉,并非尹仲麟亲子。 此事被扯出来,尹仲麟不觉大受打击。但他不能对妻子的眼泪无动于衷,想到这么些年恩爱,他能怎么样,当然是原谅她。 但他能原谅无辜的妻子,却绝不能容忍贼人的孽种!哪怕这孩子曾经也是他悉心看着长大,寄予无限的厚望,曾经有过无尽的期待。 可现在,他看着这个“儿子”,他只觉得发自肺腑里的恶心,让他想要作呕。长子比次子要优秀,这更让尹仲麟品尝到一种耻辱! 他将这个孽种养大,对方出落得风姿出众,竟将自己亲儿子生生压了一头! 这个曾经的父亲看着尹惜华,竟隐藏着一种嫉妒。 再大度的男人都不能容忍这件事,谁也无法指责尹仲麟不厚道。于是一夕之间,尹惜华就从天上落在了地下。 尹仲麟将他逐出尹家,更在族谱上除名。 除此之外,尹惜华的功名也被褫夺。 朝廷不允僧道或者吏参加科举,但他们的后代却是可以参加。 可盗贼之子却是另外一回事! 若尹惜华生父为盗,哪怕他从未见过这个生父一眼,哪怕他有麒麟榜第一的才华,也被褫夺科举资格,终身不能踏足宦途。 不但如此,尹仲麟还放出话来,若温氏帮扶这个孽种,那他从此与温氏决裂,再不复丝毫交情。此事尹仲麟与尹家本就受了许多委屈,温家自知有愧,也绝不至于在此关节上跟尹仲麟过不去。 再者尹惜华既然终生不能入仕,这孩子怕也没什么前途了,温氏也并不能帮衬到他身上。更何况,尹惜华再讨人喜欢,终究身怀一半肮脏的盗贼血脉。 本来温蕴可以出面说说话的。毕竟这孩子纵然不是尹仲麟的血脉,却终究是她的儿子。可温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表态也没有。一个男人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十分情重,只怕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男子这般待她。 可她却不止一个孩子,她还有两个清白的、干净的孩子。可能长子虽然出色孝顺,可终究是她受辱生出来,总归有一半污秽不堪的血。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她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尹惜华和如今的丈夫离了心。 若不是顾公收他为徒,只怕尹惜华也是无处可去了。 林滢初次听到了这个故事时,狗血得好似晴天霹雳。尹惜华这样离奇的前半生,简直像是美强惨的男主角,正等着小太阳女主角伸手救赎那种。 可生活不是狗血剧,尹惜华显然也不需要什么人拯救。 他生活积极,工作认真,性格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人没抑郁没社恐,人际交往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日子一久,林滢也渐渐淡忘了尹惜华前半生的狗血事。 不过现在这一幕,林滢方才意识到了师兄的确实发生过故事里的曾经。 新上任前途无忧略显冷艳高贵的杨都监和尹惜华攀谈甚欢。 因为尹惜华曾经是尹家的麒麟儿,与杨炎也是幼时相识,本就相熟。故而杨炎对别人爱答不理,却对尹惜华这个私聘的吏另眼相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叶末 10瓶;努力学习in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 021 有请下一具尸体 这故友见面,也没林滢脑补的那么狗血。重逢之际,大家也不会特意聊过去的狗血事,寒暄起来也相当平淡。 杨炎身上有着一股淡淡倨傲,英华毕露,掩不住他出身的清贵,但并不代表人家没有基本的情商。 在杨凌身后,有一辆马车,车帘半掩,露出一张芙蓉花似娇美脸庞。 那是个温柔、娇细的女郎,一双妙目有分寸的瞧着尹惜华,掩着几许关切之意。对方虽掩帘半掩,却遮不住这通身的清华秀美。 林滢匆匆一撇,就能感受到对方教养良好,只怕是出自名门。 在衙门里干活干久了,林滢也会些观人之术,匆匆一瞥就判断对方职业来历之类。对于一个古代刑侦人才来讲,也算专业技能了。 实则林滢并没有猜错,眼前女郎温青缇出身温氏,如今送来陈州,是要向隐居陈州的琴道大家任清姝学琴。 如此重逢,温青缇慢慢捏着手里的手帕,却不自禁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她想起惜华表哥昔日的才华,以及他的骄傲和得意。 甚至她还记得那时候家里想说合自己跟表哥的婚事,亲上加亲。 后来惜华表哥一下子落在了泥水里,那么此事也再没有提,更何况那时只有这么个意向,自己并没有真的跟惜华表哥定亲。 温青缇也曾失落、伤心过,不过家教让她学会面对现实,毕竟她从小就清醒认识到自己婚事要符合家族利益。 惆怅是有些,终究不可能是她这样女孩子的全部,更不可能要死要活。 她和惜华表哥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只是想过,也许自己婚事也恰巧可能是自己喜欢的、熟悉的。 本来差一点,她就能心愿顺遂。 当然如今,她又跟惜华表哥重逢了。这表面的平静下,却似蕴藏着暗潮汹涌。 温青缇打量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杨炎一身锦衣,飞眉如鬓,俊美得好似一团火。 而惜华表哥呢,此刻他站在杨炎跟前,也丝毫不逊色。哪怕尹惜华一身布衣,却也是有着一种沉静的气度。过往一切仿佛让尹惜华沾染了一点淡淡的神秘和忧郁,一如幽幽之月,暗华自生。 可惜华表哥本应该值得更好。 她心里浮起了一丝惋惜,却深深将这缕惋惜藏在心里。只因为她知晓,若自己展露半点,这怜悯就是对尹惜华的一种羞辱。 毕竟温青缇素来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 然后她便见着尹惜华召唤林滢过来。一时间温青缇有些惊讶,自己印象之中,惜华表哥鲜少与女子亲近。 温青缇也见到了这位阿滢。 年轻的少女焕发着青春活力的气息,模样也可以说是个美人胚子。她一身衣衫素净整洁,身后背着一个木箱子,看着很精神。 比之世家女子,却少了几分精致。 温青缇想,虽是个小户女子,但能得惜华表哥重视,还特意引见,大约也有些不俗之处。这看着,倒也落落大方。 不知怎的,温青缇又想起自己曾跟惜华表哥那一段差点成了的婚约,心下不免微微有些惆怅。 她慢慢的捏紧了手帕,心忖待会让婢女将自己带的烟云缎裁一匹,给这位阿滢做两套衣衫吧。阿滢底子不错,打扮起来定不会比那些世家女子差。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喜欢些漂亮些的衣衫的。 温青缇是个大方的人,她想惜华表哥终生不能入仕,能得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开解,日子也没那么烦闷。 她也该待这个阿滢好些。 不过随即她便听到尹惜华说道:“阿滢与我一道,皆向顾公学习刑名勘验之术,如今更在府衙里帮衬。” 介绍完林滢,尹惜华便向林滢介绍杨炎和温青缇。 这时候温青缇才知晓自己方才想差了,面颊微微一红。 林滢本以为杨炎性子十分倨傲,故而之前远远看到这位杨都监,也未曾向前寒暄,免得自讨没趣。 谁想林滢向他见礼后,杨炎居然认真回礼,对方姿容认真,倒弄得林滢措手不及。 甚至马车里的温青缇,也下了马车,郑重见礼。 尹惜华微笑:“他们一向和我熟了,见面没那么讲究。不过王公近日回京,说起自己在和县教导过一个女子,如今京城知晓的不少。” 陈州可能知晓的人不多,可杨炎等世家子弟却早得了消息。 林滢脸颊一红:“其实我资质愚钝,在和县多半是师兄和孙老教我,并没有跟王公学多少。” 近几年林滢文化水平大有长进,可跟真正博学儒生还是颇有差距,此刻也有些心虚。 温青缇心忖,可王公愿意承认亲自教过,那便已经是对面前阿滢一种肯定。 如此一来,温青缇看林滢眼神已经有些不同。 她再仔细端详,只觉林滢虽少了几分精致,却隐隐有一种坚韧沉定,一双杏眼光彩盈盈,倒是别有一番美丽。 这时节一道身影匆匆而来,赫然正是本府的李捕快。 李捕快见到林滢和尹惜华在场,眼色沉了沉,似有些忌惮,不过很快说道:“杨都监,如今彩月楼死了一个妓子惜娘,曹参军今日身染风寒,难以起身,还劳杨都监走一趟。” 林滢来陈州大半年,也将陈州民情风俗摸熟了。她自然知晓彩月楼其实是本府数一数二的青楼。 至于这惜娘,则是近来炒得最热的清倌人,年方十六,调养得琴棋书画样样俱全,小模样儿生得十分水灵。这样才艺双绝佳人,被彩月楼大肆炒作一番,只盼把她的梳拢价给炒起来。 想不到惜娘这如花妙龄,居然香消玉殒了?林滢骤然听闻,也是吃了一惊,只觉得当真红颜薄命。 林滢吃了一惊同时,也是看出李捕快来寻杨炎是其意不善。 按照大胤朝廷规矩,凡有命案,不但要仵作、捕快到场,还因有一名官员到场,对尸体进行复验。之后仵作的验尸格目上,是需这位官员签字确认的,也因此连带一份责任。 盖因为命案为要紧之事,而临场勘验又是破案要紧中的要紧,不可轻忽。而官吏中的吏位卑事多,不免会有一些灰色收入,指不定内外勾连做些手脚。 因此验尸时有官员到场,也是对其一种监督和震慑。 监督尸体勘验是司法参军之职,按照规定,应该到命案现场的就是李捕快口中那位偶然风寒不能到场的曹参军。 杨炎这个兵马都监除了练兵屯兵,亦负责巡查盗贼,如果陈州附近有山匪,也是他的活儿。 司法参军身躯抱恙,作为权益之计请杨炎这个兵马都监到场,仿佛也说得过去。 但林滢在府衙里呆得久了,也摸得清楚这其中门门道道。她一听,就知道李捕快在坑这位年轻的兵马都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2-06 17:57:32~2022-12-07 17:5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诺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 022 亡妻死得早的好处 林滢便不由得望向尹惜华,意思是咱们怎么提醒一下你朋友。 她能看出来的门道,相信尹惜华必定也是瞧得清楚。 尹惜华给她使了个眼神,意思是让她放心,竟是对杨炎十分信任的样子。 一缕锋锐寒光从杨炎俊美的面颊如此拂过,光彩流转,竟似极为锋锐。 杨炎目光落在了李捕快身上,却是似笑非笑:“顾公手书定案集,其中规定验尸程序。说仵作验尸时最好请文官在场,盖因为许多武将学识不足,涉猎不广,容易被狡诈的吏员在尸格文字上动手脚,却不能瞧出来。” “按照常例,若司法参军身体抱恙,你应该去请司理、司户参军,为什么请到我这个兵马都监跟前?可见这个案子一定有问题。” 李捕快听得冷汗津津。 不错,惜娘的案子确实是一个大坑。所以司法参军方才借病脱身,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李捕快见到林滢和尹惜华在时候有些不自在。不过李捕快不知道杨炎跟尹惜华的交情,心忖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人未必肯为杨炎道破关节,所以才大胆挖坑。 谁想杨炎淡淡一听,就听出许多不对了。 李捕快慌忙道:“只怪小人不懂规矩,并没有什么古怪。” 杨炎冷笑一声:“寻我自然不能因我学识不足,若为欺上瞒下,寻我并不是一个妥帖的人选。但我初来乍到,确实对陈州不是很熟悉。若不为上下欺瞒,那就是这案子涉及一些你们招惹不起的人,最好让我这个不熟悉陈州的愣头青趟浑水。说吧,是哪位凶嫌这般厉害,让你们来打我的主意。” 李捕快已经忍不住伸手擦擦额头上汗水。 林滢也是大开眼界。 杨炎面上有一股世家子弟的矜贵之气,看着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他随口道破李捕快心机,将这些底层狡吏的心思一语道破,说得清清楚楚。 看来他虽然是来镀金,却也是个十分精明厉害的人。 如今杨炎双眸英华吐露,宛如冷电一般扫过李捕快,已使得李捕快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位哪里是涉世未深的世家子弟,明明是个阎王爷。 眼见瞒不足,李捕快只能结结巴巴说道:“惜娘死去屋子里,郡马爷宿醉未醒,跟死人呆一个屋子。” 杨炎淡淡问道:“是陈州清河别院那位?” 李捕快慌忙点头,表示正是这位杜郡马。 杨炎慢慢擦过手指射箭用的扳指,微笑:“既有命案,我管一管又何妨?某自是要去!惜华,咱们容后再叙。” 尹惜华微笑:“公事要紧。” 李捕快本要哄他前去,若杨炎被哄去了,只显得他涉世未深,李捕快亦未必瞧得上他。但现在杨炎明明轻易逼问出实情,却偏生要去,当真是英华毕露,令人为之心折。 聪明人的放肆才显意气风发。杨炎本就生得俊美,这一刻眼中火光吐露,使他面颊更增几分艳色。 他翻身轻巧上马,然后才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既死的是个女子,还是让女子验尸更好些,林姑娘,你可随同前去。” 林滢看在尹惜华的份儿上,也是要帮这个忙的,不觉说道:“份内事而已。” 其实她已经看出来,杨炎自己并不精通验尸,因此怕手底下人糊弄。所以他以受害者是女子为名,点了林滢这个比较信得过的人选。而他虽然不信这些底层吏员,说话强势里也留了三分余地,至少没指着鼻子骂我不信你。 可见杨炎行事粗中有细,强势不失精明细致。 林滢都忍不住感慨,以后杨炎定能前途无量。 杨炎骑马,温青缇就微笑拉着林滢手,说道:“我马车载你一程吧。” 眼见这几人已然前去,没马没车的李捕快不由得心里叫苦,只能靠两条腿跑步。 林滢初上马车,因为跟温青缇是初识,不免有些局促。然而温青缇言语温柔,三言两语间就使得林滢如沐春风,不自禁生出了亲近之意,也没那种别扭感。 林滢意识到杨炎和温青缇都是世家调教出来的出色男女,优渥的环境和良好的教育,使得他们极为优秀。 于是印证了家世越好越要卷的现实。 她瞧着温青缇,心忖温青缇当真是自己见过的最出挑的美人儿了。 自己小时见过的那位美貌阿芜,在眼前的温青缇跟前亦是黯然失色。美人儿在骨亦在皮,温青缇不但有姣好容貌,还有相应的气韵,可以说美得无短板。 温青缇亦未曾提给林滢做衣衫之事。知晓林滢身份后,再这么做就有些不礼貌了,哪怕是出自一片善意。 就像如今尹惜华亦是一身素衣,然则若温青缇贸然说要给他裁新衣,这便显得是一种冒犯。有时候做人之道在于欲予之,先取之。给人家什么东西最好先寻个由头。 温青缇可谓是个七巧玲珑心的美人儿。 也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彩月楼。 林滢也见到李捕快口中的郡马爷杜琮,郡马爷只是民间俗称,官面上并没有这个称呼。凡郡主、县主等夫婿,被称之为仪宾,取意“仪从宗亲之国宾”。 对方三十五六岁,看得出五官颇为俊秀。本来三十多岁年纪男人若保养得宜,正是精力充沛又显成熟稳重的黄金年龄。可杜琮面色青白,身体浮虚,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样子。 无怪乎杜琮能再风月之地惹上官非。 林滢内心暗暗吐槽,可见男人不洁身自好老得快。 然这么个流连花丛的男人竟有痴情的名声。他尚的嘉柔郡主早死,只留下一女阿蘅,连个儿子都没有给他生。不过据说就算这样,杜琮也痴心不改,决意为妻守节,不续弦,不纳妾,只一心一意的照顾抚养女儿。 但没说杜琮不嫖。 不过杜琮嫖也嫖得很高级,据闻他经常宠爱的玉娘面目和嘉柔郡主有几分相似,他不过借着沾染□□,缅怀自己妻子而已。 如今玉娘年岁渐长,死去的惜娘又比玉娘更像亡妻几分,毕竟亡妻是十来岁难产亡故的,玉娘粉褪花残自然不像了。故而惜娘梳拢时杜琮十分捧场,拿出大把银子,要做年轻惜娘第一位入幕之宾。 只要亡妻死得早,杜琮便有借口挑十来岁年轻姑娘侍候自己。 闻名不如见面,林滢看他那样儿,也不觉得他能多痴情。 况且坊间还有另一种更流行更得人心的说法,说杜琮不续弦不纳妾并非因他痴情,而是畏惧他那位厉害无比的岳母锦屏公主。 杨炎对李捕快所说的清河行宫,就正是这位锦屏公主的居所。 陈州的清河别院本是一处皇家林苑,却被当今陛下赐给锦屏公主,任她在此居住,可见锦屏公主所受恩宠之盛。 23 023 行云流水般否认三联 锦屏公主生父乃是驻守毫州的青骠将军安肃,其父战死后,家族皆没于毫州,只走脱她这个孤女。朝廷怜其孤弱,将之接入了宫中抚养,且恩赐公主头衔,使其成为大胤少有的异姓公主。 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入皇宫之后也并没有被宫闱冷酷和残忍吞噬,反倒混得如鱼得水。她十六岁成婚,嫁的是跟当今天子一向亲好的豫王,两夫妻站队正确,皆为当今天子在夺嫡过程中出过力。 其夫豫王更为当今天子挡剑而亡,锦屏公主虽年少便守寡,却亦得了天子愧疚,在天子心中分量极重。 守寡的锦屏公主也对参与朝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甚至集结亡夫亲故,创立了个什么青衫社,打着旗号号称要对陛下尽忠。此事朝廷上下皆十分反对,这青衫社亦被迫解散。天子斥责了这位锦屏公主,之后锦屏公主便离开京城,迁至陈州。 陛下还将清河别院这座皇家别院恩赏于她,甚至一应供应极为丰厚。锦屏公主看着远离京城,可也好似圣眷未衰的样子。 她来到陈州之后,鲜少外出,别院之中倒是时常传来丝竹之乐,显得极是神秘。 陈州上下一应官员,也不敢轻易招惹于她。 反倒是杜琮这位郡马爷,要显招摇得多,还是青楼里常客。 有这么一位神秘厉害的岳母,杜琮只能被迫守节,再不能娶妻纳妾。不过锦屏公主似不理睬杜琮在青楼风流无度。大约是锦屏公主虽自诩情深,怀念亡夫之余并不妨碍她纳几个男宠的缘故。 公主还是很讲道理一个人,至少做人不双标。 有这么个故事背景,也无怪乎曹参军要扮身染风寒,未敢沾染这个案子了。 此刻杜琮这个犯罪嫌疑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喝着,脸色不是很好看。毕竟锦屏公主虽然默许,但这件事情闹出大动静面上须不好看。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昨夜就是杜琮这位郡马爷一掷千金,投下了惜娘的初夜。 根杜琮讲,他志得意满,不觉多喝几杯,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 以他酒量,似不至于这般浅浅就会醉。所以杜琮一口咬定,是有人暗算,自己方才醉得如此厉害。 当晚杜琮吃的酒食并不是彩月楼准备,而是特意从陈州有名福意楼买来。酒是女儿红,菜单是拆烩鲢鱼头,菊花兔丝、清炒虾仁,蟹粉狮子头、翡翠菜心,都是杜琮喜欢的菜色。 这些酒食皆是亥时左右送来。 到了丑时,彩月楼的杂役孙成前去探问,问贵客可是需要热水。通常这时,客人跟姑娘已经搞过一轮,会汗水津津,并不是很舒服。 况且杜琮是彩月楼的常客了,往常每逢这时,就会讨要热水热茶。 这一轮孙成前去服侍,却未得入门。 因为他尚在门外,就听到杜琮跟惜娘大发脾气,甚至摔碎茶杯,并且令孙成快滚。不知为何,惜娘服侍得这位郡马爷并不满意,令杜琮十分不满。 孙成匆匆离开之际,在走道上撞见因为捻酸吃醋来听墙根的玉娘。 玉娘是杜琮老相好了,据闻眉宇间跟死去的嘉柔郡主颇为相似,从前杜琮在他身上也花费了不少银子。 不过几年下来,玉娘已经不那么新鲜,如今杜琮另宠惜娘,也不觉令玉娘醋意大发。 她原本盛装打扮,有意施展手段,抢回自己客人。不过听到杜琮大发脾气,玉娘也是闻声却步,未再向前。 玉娘跟了杜琮也有好几年,知晓杜琮是个很少发脾气的人。如今惜娘触其怒意,那小蹄子哭得嗓音都变了,玉娘心里固然快意,却不敢向前去触霉头。 杜琮正值恼怒之际,她凑过去也拢不到什么好脸色。倒不如待杜琮气消,自己才去小意温柔,好好将男人给哄回来。 所以她跟孙成一并离开,并未按照原计划前去战斗。 到了卯时,孙成才再次前去,给战斗了一夜的客人送热粥和佐粥的点心并小菜当早食。 据孙成所言,他估摸着郡马爷气也已经消了。再来按照杜琮习惯,他喜欢早些吃粥然后离开,不愿天大亮了才被人瞧着从青楼出来。总之,杜琮还有点儿又当又立。又或者,到底还是丈母娘太厉害了。 门当时是虚掩的,孙成这个杂役一进去,就瞧着倒尸在地上的惜娘。 伊人香消玉殒,胸口插了一把短刀,而这把短刀赫然便是杜琮随身之物。 看过现场,见过物证,再听证人证词,谁听了都觉得是杜琮这个郡马爷酒后失态,争吵之际,刺死了一个青楼女子。 不过杜琮却是否认三联,他没杀人,他没跟惜娘争吵,他吃醉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一觉醒来惜娘就死了,他是无辜的! 林滢观杜琮眼有红丝,唇瓣干裂,似有轻微脱水的症状,不觉轻轻一皱眉。 她虽然并不喜欢杜琮,但杜琮确实有几分中了迷药后的症状。 听闻今晨杜琮一直未醒,直至惜娘之死惹来人声喧哗,杜琮才扶着头现身。 李捕快其实已经验过现场酒水,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捕快,他当时已然发现酒水中掺和了江湖下三滥用的蒙汗药。这些迷药配方也是五花八门,杜琮酒水里蒙汗药主要成分是草乌,服食会令人视线模糊,神智昏厥。 但酒中蒙汗药究竟是谁所下,那就不得而知了。 福意楼送来的女儿红是封了七年未开封的陈酒,送到彩月楼后,自然不必让杜琮亲自料理。彩月楼侍候惯了高档客人,也自会料理酒水。这陈年女儿红当着杜琮锥破后,倒出琥珀般的挂碗酒水,再以旧酒兑新酒,温五分热,才给杜琮送过去。 这么个流程办下来,经手人也不少。任何一个环节,都是有可能对酒水动手脚。 杨炎将李捕快心思猜中大半,还有小部分并未猜中。 那就是李捕快粗粗勘探现场完毕后,觉得杜琮确实受人算计,未必真是这位郡马爷杀个青楼女子。 杜琮平时为人低调,鲜有仇家。哪怕因他出手阔绰招惹一些对有钱人的仇恨,也不至于闹到杀人嫁祸地步。 李捕快脑补了一些豪门内斗,和曹参军一样觉得不宜掺和。 就连杜琮自己人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杨都监,区区一个青楼女子,我何至于犯得着杀她?实不相瞒,我认为应当有人处心积虑,嫁祸于我。阿蘅年纪还小,若离了我这个父亲,那孩子还不任由别人揉圆搓扁。” 杜琮有一女阿蘅,正是亡故的嘉柔郡主所出。 当初杜琮尚郡主,这小郡主是锦屏公主的心肝肉,公主爱女儿,嫁妆也是十分丰厚。 等嘉柔郡主故去,所生女儿杜蘅便继承了这笔极丰厚的嫁妆。又因为女儿年纪还小,杜琮便父凭女贵,替女儿打理名下的店铺、田地,当一个因丧妻而痛苦不已的不幸有钱人。 杜蘅生来体弱,性子忧愁,不耐俗务。她在锦屏公主的溺爱下长大,生活富足,什么也不缺。哪怕她已经成年,也不耐打理自己名下财产,更不愿意看一眼账本。 故而杜蘅名下财产仍牢牢握在其父手中。别人皆知道杜琮这个痴情种子爱妻爱女,也不续弦,也不纳妾,更极疼爱膝下唯一的女儿。 不过近些日子来,杜琮这感天动地的父女情却遭受到了一些挑战。 本来杜蘅日常别无爱好,只爱听戏、看些话本,对成婚兴致缺缺。加之她身子骨弱,锦屏公主唯恐她跟亲娘一样因过早生育过世,故而想将孙女在自己身边多留几年,也并不催促。 她今年十九,放古代也该成亲议亲了,杜蘅身上却没有影。 杜琮也一副舍不得女儿样子,也不怎么热衷催婚,这么一个古代老父亲实属大度开明。 可今年年初,杜蘅外出上香,便遇到一个冤家。也是冤孽,许是杜蘅红鸾星动,她竟动了春心要嫁人了。 这可急坏了杜琮这个父凭女贵的老父亲。 24 024 男人最会鉴男人的茶 平心而论,杜蘅眼光确实并不怎么样。 她一个沉溺的古代二次元少女,确实没什么挑男人的眼光。 杜蘅挑中之人名叫薛润,说是成国公府的旁支,却不知是哪一房亲戚,左右不过是个破落户,日常跟成国公府的纨绔子弟厮混,二十多岁了也还未成婚。 也是高不成,低不就。薛润平日里眠花宿柳,招风惹草,名声并不怎么好。哪个正经人家能看中他?而薛润又绝不愿意娶个小户女。 照道理杜蘅哪儿能看得上他? 可薛润虽然人品不行,家底不丰,倒生了一张好脸皮,出落得俊美动人。所谓美貌是稀缺资源,杜蘅也自然见色起意,不,是一见钟情了。 再者薛润虽是个浪荡子,可他也善于言辞,跟杜蘅谈天说地能将一个很少出门的女孩子哄得一愣一愣的。 她自然也听过薛润的风流荒唐,可薛润答应他会改,会为了她这朵柔弱高贵的小花结束他荒唐无度的生涯。从此薛润这条船就会在她这个码头靠岸。 那些庸脂俗粉岂能与她相比,薛郎从前之所以放浪,也无非是内心空虚,从来没有什么知心人。等有了自己后,薛郎自然没必要再找别的女人。浪子回头金不换,杜蘅对自己是自信满满。 所以她非薛润不嫁,甚至态度十分坚决。 男人最会鉴男人的茶了,杜琮是一眼就看出这个薛润是什么货色。可能他从薛润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长江后浪推前浪,那薛润显然比他这个前辈还要不要脸。 杜琮简直像是恶婆婆一样,是死也不愿意让薛润进门。 两个撕得十分厉害,杜琮甚至还寻着薛润错处,以他拐带别人家美婢罪名,使功夫让官府打了薛润一顿。当时薛润两个月下不了床,杜蘅见他贪图美婢也十分生他的气。直到薛润伤愈,他花了许多水磨功夫,方才将杜蘅重新哄回来。 如今杜琮惹上了人命,作为嫌疑犯他不但为自己叫屈,还第一时间cue上了自己的老对家。 他觉得是自己这个便宜女婿的锅。现在自己做初一,薛润做十五。只要把自己送进去,薛润就能毫无阻碍的摆布自己的女儿,乃至于吞下杜蘅附加的巨额财产。 薛润常年出入青楼,谁知晓他有没有在此地搞个内应,栽赃陷害自己。 而杜琮声称自己是清清白白的白莲花,对此并不知情,更没有动手杀惜娘。 锦屏公主府上的狗血事林滢早便听过了,此刻也并不怎么有兴趣。 她和杨炎来到惜娘死的小套间,查看死去的惜娘尸体。 现场被多人进入,已经基本破坏得差不多了,使得林滢轻轻皱起了眉头,却也莫可奈何。孙成发现了尸首之后,惊呼声引来不少人,还有看热闹的客人和□□,闹得也可以说是沸沸扬扬。 惜娘的尸首还躺在地板上,也不知道被人移动过没有。 林滢戴上自己缝制的小口罩,戴起手套,点了熏香,做好验尸的准备工作。 她瞧来杨炎一眼,杨炎令人守住门口,不许外人打搅,但这位杨都监自己却并没有离开,还向林滢讨了个口罩方便近处细看。看来杨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行事并不愿意敷衍。 朝廷规定凡命案验尸,则必定要官员到场。可依照林滢个人经历,来复检的官员很多侍候不过应个景,并不会当真细细查看,更不会细致检查。 如果验尸的仵作也是个没有信念感的人,则很容易草草应付。 就比如那位曹参军,此刻估计已经在外边吃茶。 然后林滢跪在地上翻检惜娘的身体。虽然惜娘的尸身有可能被挪动过,但林滢还是暂时不想贸然移动,想先行观察一番。 惜娘着一身水绿色贴身小衣,下撒松松豆绿色短裤,显然已经解开外衫,处于一种正要休息服侍客人的状态。此刻她那张脸嘴唇微张,面容因惊恐有些狰狞,这样表情就好似永远凝固在惜娘的面颊之上。 死去的年轻女人生得并不好看,纵然她生前可能是个出挑的美人儿,死了后也会大为逊色。惜娘不但脸上凝固的表情十分狰狞,皮肤也还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诡异蓝色。 故而观察死去女尸非但不是什么福利,怕还是有些辣眼睛。 惜娘嘴唇微张,嘴角有一些呕吐物,房间里一股淡淡的酸臭味就来至于此。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她胸前插了一把短刃,刃柄上镶嵌珠玉,显得十分名贵。据说这把匕首正是杜琮之物,多人看见杜琮人前佩戴。 林滢取出一枚小剪子,剪开衣服料子,观察惜娘的伤口。 “人活着或者刚死时被利刃刺中,因为生活反应伤口会有参差不齐的收缩,然后惜娘胸口伤口并无此等痕迹,也几乎没有出血。她是死了一段时间后,才被人用凶器刺入,此伤自然并不是她致死之因。” 也就是说杜琮这个郡马爷的随身之物,并不是杀死惜娘的真正凶器。若依常情推断,杜琮仿佛确实是被人栽赃嫁祸。不过仵作主要是验尸,不能自己妄下判断。 然后她目光落在了惜娘纤细的双腕上。 “手腕上有捆绑过后的痕迹,不过比较宽大,不像是绳索之类进行的捆绑,倒像是较宽的绸条。” 然后林滢戴着手套摸上了惜娘唇边的呕吐物,似若有所思,然后说道:“死者嘴边有呕吐物,地上有少量尿液,应当是过程中不受控制的失禁。她饮用的酒水里检查出成分为草乌的迷药,服用能令人呕吐、失禁,失去意识。惜娘死前,很有可能被灌入大量草乌。” 杨炎沉吟:“既然她身上没有致命外伤,那她肌肤泛蓝,莫非中毒身亡?” 林滢不觉轻轻摇摇头:“这是窒息而亡之人会出现的紫绀,顾公定案录上虽记做紫绀,实则有时候会是青紫色,看着仿佛肌肤泛蓝。” 窒息?杨炎目光落在了死去惜娘的颈项之处,惜娘颈项光洁,并没有什么暴力痕迹。 至于惜娘是不是窒息而亡,还需要更详细的检查,并不能从惜娘脸上紫绀就妄下判断。 林滢用工具撬开惜娘的嘴唇。此刻日近正午,惜娘死亡至少已经超过四个小时,已经开始部分出现尸僵,她的嘴唇也已经开始发硬。 通常到了十二个小时,人体尸僵会达到最高峰,到时候只怕借助工具,也无法将惜娘嘴唇撬开。 林滢用小夹子夹住布片简单清理惜娘唇中秽物,观察惜娘的齿根。 死人口腔因为呕吐物有一股子异味,但林滢并未嫌弃,反而端详得极为仔细认真。 “死者眼睑有出血点,齿根呈鲜艳颜色,是窒息过程中缺少空气导致出血泛起异样嫣红。这些都是窒息而死的特征。如果剖开她身体,我可以确定她的肺部也会产生严重淤血。” “惜娘脖颈处虽无瘀伤,但双手、双足皆有捆绑后的痕迹。有些令人窒息的法子,是不必掐住脖子,也能达到目的的,而且其实不会有什么明显伤痕。” 杨炎当然也略有耳闻,譬如牢狱之中,若阴除犯人不留痕迹,就以布袋装沙压在犯人胸口。如此犯人便会因肺部受到挤压呼吸不畅而死,而周身也没有什么伤痕。那么这样的尸首,到时候就可以上报是暴毙身亡。 但惜娘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缘何会身上无伤,却是窒息身亡? 林滢却有几分了然,她比着惜娘颈项说道:“一个人的头部如果过度的弯曲或者过度的伸展,都会对呼吸造成影响。长时间保持压制呼吸的姿势,就能因呼吸障碍造成窒息。” 她继续说道:“青楼里的客人有时为了取乐,会将姑娘捆绑起来,如果姿势造成呼吸不畅,被束缚的姑娘就会有生命危险。” 林滢以专业的姿态解释体位性窒息,所谓她不尴尬别人就会尴尬。 捆绑py了解一下! 杨炎也听懂了!林滢目光明亮而沉静,解释专业,也未见有半分羞态。既是如此,杨炎也没露出什么异色,只轻轻一点头。 林滢继续说道:“方才我看到惜娘手腕上有被束痕迹,她有极大可能被人捆绑。” 然后她撩开惜娘裤子,露出惜娘白皙的小腿和足踝。和林滢猜测一样,惜娘足踝、腿腹皆有捆绑痕迹。 惜娘客人正是杜琮,那么跟她玩捆绑py的人最大可能就是这位郡马爷。 本来证实利刃是死后刺入惜娘身躯,令杜琮显得无辜。可是现在,杜琮嫌疑又再次飙升。 林滢解释:“造成一个人窒息的体位有几样,其中一种就是将四肢固定在背部,就能令被束缚者窒息而亡。” 初步检查完毕,林滢快手素描描绘了惜娘躺在地上的死状图画,然后抬头说道:“杨都监,你唤李捕快进来,把惜娘抱上长桌吧,让我仔细检查。” 杨炎也没唤人,他不避污秽,讨了双手套自己上前将惜娘抱上清理好的长桌。 他这么有效率,林滢也是领受了。 只是林滢发觉杨炎骨子里其实有些拘谨,哪怕死的是个青楼女子,杨炎也不愿太多男人围观。这杨都监人前张扬,说是有些冷艳高贵也不为过,没想到还有这份心思。 尸体没什么值得回避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思无邪,能够眼中无男女之别。 故而杨炎这种小细节,倒是令林滢心里微微一动。 此刻惜娘已经出现了部分尸僵,脱衣服也算不得方便。 林滢干熟了活,用剪刀将惜娘衣服剪开剥落,一具没有衣服遮挡的女尸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25 025 已大致知晓凶手是谁 林滢不止一次在官员的陪同下验女尸,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亦难怪民间对验女子尸首呈现一种反感的态度。 凡验女尸,不可羞避,心无邪念,眼无男女之别。 杨炎倒是认真而淡定,显然做到这一点。对于林滢而言,杨炎自然是一个很好的工作搭档。 死去少女衣衫被剪开后,她身上捆绑痕迹就十分鲜明的展露人前。 两道紫红色的勒痕出现在惜娘胸根处,另有几道出现在软腹之处,可见当时惜娘确实是四肢被缚于背后。 配上惜娘那蓝紫色的脸颊,使这具新死的女尸呈现一种奇特的诡异。 除开捆绑痕迹,惜娘身前胸腹处还有大片大片的紫红色瘀痕,点点烟烟,有着一种诡异的艳丽。乍然一见,竟有些有些触目惊心。 这是人死后因为血液沉淀产生的尸斑。 林滢眼底也多了几分疑惑:“尸体发现时候,是仰面而躺。尸斑是人死后血液沉淀所导致,所以会出现在尸体的最低处,照道理会出现在惜娘的后背。可是尸斑却是出现在惜娘的胸腹处。” 然后林滢将惜娘身体翻转,将惜娘的后背露出来。 惜娘的后背也有一些尸斑,但颜色较浅,不似身前尸斑呈现紫红色。 林滢:“惜娘尸体曾被移动过,她原本被束缚住手足,以面朝下的方式躺着窒息而死。等惜娘死了一段时间后,她才被人翻过来,以仰面朝上姿势躺地。。” “然后,惜娘保持了这样姿势,才被人发现她的死。由于死后被人翻动过,惜娘后背又出现新的尸斑,不过颜色较浅,呈现小块和条纹状,是一个时辰左右形成的新尸斑。” 杨炎沉吟:“所以,你是说惜娘本来因四肢被缚身后,面朝下毙命。但是她死了一段时间后,却有人将她翻过来,动过她尸体。” 林滢点头:“正是如此。” 杨炎:“惜娘是死后才被人用短刃刺入胸口,所以伤口平整,并无肌肉收缩。所以那人翻动了惜娘尸体之后,再补刀刺入了惜娘胸口?” 林滢答:“我只知道惜娘死后被人翻动过,并且胸口这把利刃是死后刺入,是不是翻尸时候被人刺入利刃,我就不知道了。当然以依常情推断,自然是大有可能。” 检查完惜娘后背后,林滢又将惜娘翻过来。 她按按惜娘身躯,感受了一下惜娘尸僵程度,又观摩惜娘身前尸斑:“身前尸斑已经由小块条纹融合成片状,颜色也更深,尸斑的边沿也开始模糊。这是死后至少三个时辰形成的尸斑。” “人刚死不久改变尸体位置,便算形成尸斑,尸斑也会随之改变。但惜娘身前尸斑较深,并无变淡迹象。可如果死亡三个时辰后改变尸体,之前原有的尸斑就不会消失。惜娘是死了至少三个时辰后,才被人移动尸体位置。” “改变尸体位置后,尸体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才能形成新的尸斑。” 也就是说,惜娘至少死了7、8个小时。 林滢换算成古人的时辰:“也就是说,惜娘是在子时左右被害。” 可惜娘若是子时左右遇害,那么到了丑时,为何孙成和玉娘能听到杜琮跟惜娘的争执声,甚至听到惜娘被杜琮责打时候的哭泣? 杜琮说他睡得很熟,什么都不知道,这很可能是真话。 死人是不会说谎,在林滢确定了惜娘死亡时间后,杨炎当然也发现了其中问题。 也就是说,杜琮嫌疑减少的同时,孙成和玉娘两个人证的嫌疑直线上升。 林滢验尸完毕,烧了手套、口罩,用自制的高浓度酒精消毒液清理手掌。杨炎方才也碰过尸体,也学着林滢一般行事。 此刻杨炎心里对林滢的能力已经有了很高的评价。 林滢是个专业能力强,又很体贴的仵作。她显然留意到杨炎对验尸一道并不熟悉,所以解释得很详细,方便杨炎理解,并不存在丝毫糊弄。 等林滢写好了验尸格目后,杨炎更是眼前一亮。 林滢的字写得很不错,用词准确、详实,并且还描绘有图,是一份十分完美的初检报告。 以古代的文盲率而言,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这便是顾公让林滢念书,王公让林滢练字的好处了。 杨炎仔细的翻阅一番,在复检处签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便令人将撒谎的孙成和玉娘押上来,加以盘问。这二人捏造证词,必是有所图谋,很大可能是杀死惜娘的真正凶手。 听闻惜娘子时已死,绝不能丑时跟杜琮争吵时,玉娘爆发了极为强大的战斗力! “是孙成,一定是孙成!大人明鉴,小女子跟杜郎并非一日,又如何分辨不出他的声音?昨夜定是孙成假扮杜郎的声音,故作呵斥,我当时听着就觉得古怪。那女人哭声也是奇奇怪怪,哑了似的,分明是男人捏着嗓子假装。杜郎温文尔雅,对我温柔体贴,又几时会发脾气?是孙成一脸惊恐,跌跌撞撞跑出来,小女子才被他误导。杜郎,我怎么会故意污蔑你?” 说到动情处,玉娘不觉捏着帕子委屈哭起来,自有一番柔媚可人处。 林滢心忖你之前怎么不说? 杜琮显然也是这么想,面色犹自阴沉,并不是很好看的样子。 玉娘不但甩锅,而且还爆料:“孙成,谁不知晓你和惜娘一起放印子钱。惜娘那小丫头瞎了眼,以为能指望你发财,可谁不知道你是个烂赌鬼。你把惜娘钱挪用个干净,别说还她本金,利息都吃不出来。惜娘近日里正跟你计较,私底下跟你闹呢。你看着她攀上了高枝,你怕她服侍好郡马爷,以后借势跟你过不去,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你便要杀了她!好呀,你好狠的心。” 玉娘还把孙成作案动机给说出来。 林滢再次感慨你之前怎么不说。 孙成额头青筋突突,仿佛有什么困惑不解之事,不觉恍恍惚惚:“我听到郡马爷跟惜娘争吵,我分明听到的!” 比起玉娘已经开始甩锅,孙成这个龟公明显慢了半拍。 不过孙成也回过味儿来,恼恨瞪着玉娘:“玉娘,你少在这里放屁,谁不知晓你原本是杜爷相好。可如今惜娘年轻貌美,你人老珠黄,残花败柳一个,拿什么跟小姑娘争?只怕是你争风吃醋,恨不得惜娘去死,偏在这儿把我攀污。” 玉娘心理素质比较好,眼见孙成揭她老底,她也沉得住气:“这些谁都知道,你说点别人不知道的呢?我还知道你不但滥赌,而且手脚不干净。前些日子妈妈那枚翠玉戒指是被谁摸了去,打量别人心里没数呢。” 说罢玉娘抽出帕子,又含泪哭诉:“大人,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平日里纵然争风吃醋,杀人的事情是绝不肯干的。孙成这个畜生却是心狠手辣,听闻他收印子钱逼死一家子人的。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林滢注意到比起玉娘,孙成仿佛有些精神恍惚,似被什么事情困扰。只看表面情态,还是玉娘显得理直气壮,更胜一筹。 杨炎又分别盘问了两人昨夜的不在场证明。 林滢在一边听了,已经大致清楚凶手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2-10 17:44:46~2022-12-11 17:4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说天涯 10瓶;茶叶、空碗待饭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026 苏司主那样的人总是让人一见难…… 玉娘供述,昨日自己丑时争宠不遂,一时心头有火,也不大能睡着。于是玉娘干脆拉人打起了通宵马吊,几个妓子从天黑打到天明。 卯时,她打发自己的小婢春儿去街头买了早食,正和几个牌搭子咬油条吃粥,准备吃了早食睡个回笼觉。 也是老熬夜人了,玉娘也深谙补觉小技巧。 没想到此时惜娘之死却闹出来,闹得她现在还未睡。她脸如今细看,果然一脸憔悴,眼底青黑浓浓。 至于孙成,则是另一番供述。 昨夜是惜娘的梳拢夜,也算是彩月楼里的一个大活动。所以孙成和其他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过午后忙得食水未沾,腹内饥饿如火。亥时,孙成讨了碗片儿汤吃了,便倒头便睡。 之后到了丑时,他才起身给杜琮送水。 然后他回转房间继续睡觉,一直睡到卯时才起身给杜琮送早食。 表面上看来,二人皆没有不在场证明。不错,玉娘是找了几个妓子陪她打马吊,可那也是在丑时以后。按照林滢验尸所得,惜娘是在子时左右被害。 但有些事情是杨炎未曾告诉给两人的。 那就是林滢验出,惜娘死后三个时辰以后,曾被人翻动尸体,造成较浅的尸斑出现在下方,而惜娘身前的尸斑却较深。 有人死后翻尸,又在尸体心口这般插了一刀,以此嫁祸杜琮。 一直跟人打马吊的玉娘没有二次折返时间,没办法摆布尸体。 只有孙成有时间做完栽赃嫁祸。 杨炎不觉冷笑:“孙成,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 林滢心忖自己想到的,杨炎果然也是看出来,她早瞧出这位杨都监是个聪明人。 杨炎根据林滢验尸结果,更将孙成作案过程说出来:“你于子时潜入惜娘房中,将惜娘四肢缚于身后,令她喘不过气来窒息而死。等到卯时,你解开死去惜娘的束缚,将她翻过身来,用杜琮的随身断刃刺入早就气绝身亡的惜娘胸口。你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秘?” 孙成眼见杨炎宛如亲见,不免脸色大变,冷汗津津,眼神微微有些漂浮。 杨炎吩咐:“来人,去孙成房间搜一搜,我笃定有收获。” 按照玉娘说法,孙成是个烂赌鬼,并且手脚不干净。这样双重buff加持,这样的人杀人之后,不可能不顺手牵羊,薅一把羊毛。 更何况惜娘已死,没有失主跟他计较,孙成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闻言孙成已经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也不多时,李捕快等人便从孙成房中搜出了属于惜娘的首饰。面对物证,孙成心理防线顿时被搞得崩溃。 这些首饰若认真论,并不算是惜娘之物。她一个刚开脸的清倌人,哪里有机会攒多少钱。老鸨子又不是做慈善,把楼里姑娘钱袋子看得十分的紧,恨不得搜□□净。 因今日惜娘要梳拢,彩月楼也出了衣衫首饰将惜娘打扮起来。实则这些首饰若短了一样,惜娘怕是要吃打。 故而这几样首饰从孙成房里搜出来,吴妈妈是一眼认出是惜娘佩戴之物。 这一切源于惜娘年纪轻,又渴望多拢些钱财傍身。 青楼女子如无根之浮萍,若不趁年轻时多拢几个钱,老了必定是晚景凄凉。其实孙成是个泼皮无赖,彩月楼里年纪大些的姑娘都心里有数,都不怎么搭理这个老泼皮了。 可惜娘年纪小,也太想要发财了。而孙成又是花言巧语,吹得天花乱坠。 年轻女孩子就是好哄,眼见孙成许以厚利,吹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老鸨每天将楼里姑娘财物看得紧,翻柜凿匣,不愿意底下姑娘攒私房钱。那惜娘当然想要些额外的进项,因此上了孙成的贼船。 也正因为惜娘年纪小,被孙成骗走钱财后不依不饶,不肯罢休。 玉娘等年纪大些的姑娘哪个不知晓孙成是个泼皮,这等无赖犯浑起来是打老鼠摔玉瓶,等闲惹得一身骚。 所以若非林滢验出惜娘死于子时,玉娘也不会道出孙成跟惜娘旧怨,之前并不愿因此跟个泼皮结怨。 若换做旁人,也许会顾及孙成一二,哪怕讨要本钱,也绝不敢咄咄逼人。 可惜娘年少气盛,又怎么会这么就算了? 就像玉娘所说那样,惜娘梳拢被杜琮标下,怎么着也要热乎一阵。如今惜娘风头正盛,彩月楼又十分捧她。这小娘皮看着要风光几年,必定会勾搭些权贵,孙成十分担心她借势吹枕头风。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整日里追着孙成还钱。孙成怒火中烧,只觉得分外不甘,于是恶意渐生。 并且惜娘梳拢前,还再提还钱旧事,甚至还伶牙俐齿讥讽孙成一番。 孙成终于决定痛下杀手,以解决惜娘这个麻烦。 动手之前,孙成处心积虑,将迷药投入了酒壶之中。他本便是泼皮无赖,身怀一些含着草乌成分的江湖迷药也不足为奇。 孙成交代,自己确实是子时潜入房中,欲行恶事。 昨夜,孙成估摸着两人已经昏迷不醒,方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彼时惜娘已经趴在桌前睡着了,人事不知的样子。烛光红艳艳的照在这个年轻女孩的脸颊之上,昭示她的生命还是多么的年轻。 可孙成却无半点怜悯,就像玉娘说的那样,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烂赌鬼。此刻他只记得这个小娘皮是多么的咄咄逼人,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她不依不饶,若这小蹄子不死,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一个死丫头,居然敢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那时候杜琮应该在里屋睡得很熟,孙成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这位郡马爷。 孙成剥去了惜娘的外衫,如此一来,惜娘只着里衣,便不会有人留意到她首饰被剥了去。 此刻惜娘口中呕出秽物,并且有失禁迹象。可能惜娘体弱,又许是喝酒太多,迷药中草乌的浓度对她而言剂量还是太大了。孙成纵有色心,也嫌她腌臜,故而并未进犯。 当然更重要则是,他始终担心惊动了里屋的杜琮,不敢闹腾太大动静。 接着孙成就讨要惜娘的性命,就像林滢验出来的那样,他利用体位性窒息令惜娘气绝身亡。 孙成在青楼工作久了,自然见过客人跟姑娘玩捆绑py,因此闹出人命的事情。于是他知晓只要将活人四肢捆绑在后背,就能令人呼吸不畅,乃至于窒息而死。如此死法,颈部却不会留下什么掐痕。 那么旁人便算发现惜娘已死,也会觉得是杜琮玩得花出意外,而并不是他动的手。 听到这里,杜琮蓦然向前,一脚踹向孙成胸口,面色极为忿怒:“混账东西,是不是薛润将你收买,令你前来污蔑于我?” 这老丈人不知跟便宜女婿有什么深仇大恨,哪怕孙成交代这是一桩私人恩怨,杜琮仍是不依不饶的cue对家。 此刻杜琮表现得甚至有些被害妄想狂。 “事情败露,你少在这儿砌词狡辩,若非受人指使,为何你偏偏栽赃在我头上。若我因此获罪,蘅儿年少识浅,岂不是任人摆布?” 提起这份爱女之情,这位来彩月楼嫖的杜郡马还双目微红,极是动情,显得父爱滔天。 孙成慌忙摇头,他显然只是临时起意,并不是处心积虑,更没有人受人指使,他更不愿意多担罪责。 孙成甚至觉得自己十分倒霉,为什么标下惜娘的客人居然是杜琮?人家是郡马爷,所以才闹出这般大动静。 杜琮几个大巴掌殴打过去,将孙成打得面颊红肿,牙齿出血。 这位郡马爷看着文质彬彬样子,没想到动拳脚却这般发狠。不过杜琮毕竟是被栽赃陷害的苦主,激动一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林滢内心骤然升起了一缕疑惑。 无论如何,清河别院也并不是杜琮做主。哪怕杜琮获罪,锦屏公主才是真正的掌事人,难道锦屏公主就不理会自己的外孙女?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薛润分明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锦屏公主能容杜蘅跟他来往,也已经很说不过去了。 这时节杜琮已经停了手,站在一边,胸口犹自起伏,不过看着倒好似平静下来了。 杨炎一挥手,一脸血的孙成就被押了下去。 林滢向着杜琮望去,她看着这位杜郡马,看着他一张面颊浸染了淡淡的阴郁,对方神色极是古怪。不知为何,林滢心里也忍不住微微一动,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可哪儿不对劲呢?她内心梳理了一番,笃定这桩案子不会有什么错漏。无论是现场证据,还是孙成神态,都说明犯人就是孙成,绝不会假。 下一刻,杜琮却是松弛下来,伸手擦去额头上汗水,珉紧了自己唇瓣。他面颊方才浮起的阴郁古怪之色已经不见了,仿佛只是林滢的错觉。 总不能因为杜琮并不是被害妄想狂,孙成并不是临时起意,当真是被薛润收买做局吧?可林滢细细想来,也觉得不想。 林滢虽觉得不对,可又想不出哪儿不对。 案子虽然破了,可林滢心中阴云未散,竟似有一种直觉,觉得这个案子似乎还有古怪之处,并没有结束。 林滢禁不住眉头深锁,这时一辆马车行驶而来,林滢吃了一惊,赶紧退后一步避让。 马车车帘轻扬,露出一片衣角,林滢蓦然心口砰砰一跳。 还未彻底落下的车帘令林滢窥见马车中身影,惊鸿一瞥,竟让林滢打了个激灵! 车中之人,赫然正是苏司主苏炼。 虽不过是一道浅浅侧影,然而林滢可以笃定就是苏炼坐在车中。苏炼这样的人,总是存在感极强,令人一见难忘。 这时马车车帘已经落下,林滢情不自禁向前一步,似想要窥探分明一些。 然而一双温燥稳定的手扣住了林滢的手腕,将林滢这样拉回来。 当然也亏得他拉了林滢一把,免得林滢失神时被另一辆马车冲撞。 扯回她的是尹惜华,他一直拉林滢到了路边,确定彻底安全后,才松开了手掌。然后尹惜华嗓音里也有些不赞同:“阿滢,到底为何竟这般出神,若出了事又如何是好?” 林滢以八卦的口气说道:“师兄,我方才好似看到苏司主了。” 尹惜华似微微一怔:“你当真看清楚了?” 林滢:“苏司主那样的人,见过一面,就会印象深刻,我怎么会认错?” 更何况虽然是惊鸿一瞥,林滢作为探案人的本能也观察得很仔细。这一次苏司主做的马车很普通,没有之前那么高调。他还穿着一身墨色衣衫,似比初见时要更有威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_si 5瓶;643950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027 夜深有鬼 尹惜华失笑摇头:“那你也小心些。” 他说得也是,故林滢嗯了一声,又问:“师兄,你怎会在这里?” 尹惜华塞给她一把伞:“我看天色阴沉,将要下雨,故而特意给你送伞。年前你就是淋了雨,病了月余。” 林滢谢了他了。 此刻尹惜华提及了年前那件事,她便想起年前的病因。林滢想想,也觉得好笑。其实再见苏司主,她也并没有那么怕了。那时候自己是第一次亲眼近距离见到死亡,所以才有点儿不舒服。 见识过了,她的阈值也有提高。 就像现在自己再一次见到苏炼,也没有如何,还很八卦。 日近正午,正好又破了彩月楼的案子。 顺利破案加故友重聚,杨炎便请尹惜华和林滢上附近的福意楼吃一顿。这福意楼的厨子在陈州也是数一数二,昨个儿杜琮在彩月楼**,还特意去福意楼订餐。 温青缇早就定了一处雅室,本来还准备遣人去请尹惜华,不过尹惜华恰好来给林滢送伞,倒是免了一趟相请。 大胤高层流行分餐制,福意楼走高档路线,也是一人一几的格局。 林滢提及自己瞧见了苏炼之事,杨炎与温青缇也有些吃惊。 苏炼毁誉参半,但他这个人并不热衷敛财,和前任几个司主不同,未行大肆搜刮之举。所以他行事虽是酷烈,名声总体来说也不算很坏。 据闻他年纪不小了,府中却无妻子主持中馈。有人猜测他指不定私蓄内宠,却并不愿意添一位声势显赫的妻族。 陛下曾有意给苏炼说亲,却被苏炼以胎中带病,恐命不久矣婉拒。 但这位典狱司司主骤然来到了陈州,亦不知是何用意? 林滢听了,也不觉微微有些惊讶。 她也见过苏炼一回,只觉得苏炼温和里带着深沉,出手又狠辣无比。那样子的人,却看不出病弱。 不过苏炼曾居宫中,又得圣宠,请御医给他请脉又不难,估计不会是假的,否则便是欺君之罪。看来,苏炼身体真的有些问题。 这时福意楼伙计满面堆欢前,如流水般送上菜肴,色香味俱全。 林滢大快朵颐,待燕窝糕送上来时,她已经吃不下。 福意楼的燕窝糕做得既精致,又可口,林滢便想带回去,跟桃子白芷分着一起吃,便请伙计帮自己打包。 温青缇微笑:“福意楼不但燕窝糕做得十分精巧,据说点心里的金乳酥也是滋味妙绝。不若再加一份金乳酥,一并带回去尝尝。” 林滢是大为佩服,温青缇才刚刚来陈州,没想到已经做好美食攻略。可见这姑娘不但颜值高,性格也是既细心又周全,她搞社交必定令人舒服又熨帖。 林滢托福意楼的伙计替自己送外卖,她下午还去府衙办公,到晚上才回住所。 桃子和白芷都留着点心,等着林滢回来了一起吃。 听说林滢被请去福意楼吃席,桃子是满面羡慕。好厨子显然也是个好吃货,桃子不但会做,还很会吃。不过福意楼实在太贵,今日若不是杨炎出血犒劳,林滢也没机会去。 桃子问:“这福意楼做的菜,跟我做的比起来怎么样?” 林滢跟她甜言蜜语:“用的食材要名贵些,味道只能说一般,完全不能跟你做的菜比。” 桃子听了直笑,听说今日林滢又破了个凶杀案,顿时缠着林滢要听。 桃子这个人就是又菜又瘾大。她明明胆子小,却喜欢听林滢讲凶杀案,一边喝茶吃点心听,是越听越有滋味,只觉得比说书人的话本还有意思。 白芷听完今日发生种种,听到林滢又见到苏炼,不觉担心的瞧了林滢一眼。 这日入夜,林滢又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雨水里奔跑,双足发凉,被冷冰冰的水冻得脚趾发僵。 梦里林滢也是可以思考的。这还是因为白日里见过苏炼,又听过这位苏司主的八卦。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有进步的是苏炼并没有在她梦中出现,也没梦见他双眸浸血的样子。 林滢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怕他。 然后她还是惊醒过来,出了一身汗。 咚咚!这个时节,天色已晚,居然有人在敲门。 林滢擦了把汗水,嗓音有些沙哑,问道:“是谁?” 然后一道熟悉的少女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是我,阿滢。” 屋外的人是白芷,白芷真不愧是中国好室友,居然还给林滢送来一盏温热的安神汤。她还特意放了颗枣,加了蜂蜜调味,喝着甜甜的。 白芷比桃子要细心,性子也很成熟,她叹息:“我早知道,你若遇到苏司主啊,白日里不觉得,晚上一定要做噩梦。这一次喝了安神汤,就好好睡觉,不许跟上次一样病了。” 有个这么贤惠体贴的闺蜜,林滢只觉得人生何求。 林滢脸一红,为自己辩驳:“我哪儿有!是,我是心中有事,不过我是惦记今天白天惜娘那个案子,想着惜娘的死,我便睡不着觉,这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稳。” 她这么说,慢慢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安神茶。 灯花乍然一亮,竟嗤的一炸。 这时,深深黑夜里,一道身影悄悄潜出,一袭斗篷掩住了婀娜的身躯。 那女人扯拉斗篷看路时,月亮正好破云而出,恰好照清她的脸。 这女人赫然正是彩月楼的玉娘。 玉娘本是杜琮姘头,据说小模样和死去的嘉柔郡主十分相似,曾经也在杜琮面前受宠。可是伴随玉娘年纪变大,又在杜琮跟前失宠。 如今玉娘面颊透出了一种诡异的得意,就好似偷腥成功的猫,眼角眉梢俱有蜜意。 大半夜的,玉娘鬼鬼祟祟来这里,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 这时足步声在玉娘身后响起,令玉娘回头,满面堆欢:“你来了!” 然后一双男人的手伸出来,这双粗壮的手卡住了玉娘纤细的脖子,毫不犹豫收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叶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 028 所谓梅开二度 月下,男人拇指上的名贵扳指散发出一抹幽光。此刻男人跟女人力量差距就展露出来,这一双手就好似铁箍一样死死的卡住了玉娘的脖子。 玉娘因为呼吸不畅,面颊已经涨得通红。 她长长的手指甲涂抹了凤仙花汁液,此刻如此痉挛着,求生似向对方手臂抓去,将男人手臂抓出几道血痕。 男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咯咯低吼,面露凶光,极用力的扼住了玉娘的颈项,不理会玉娘哀婉的求生欲,只任由手上使力不死不休。 玉娘竭力扭曲着,面颊已经泛起了因呼吸不畅产生的紫绀。 她的眼睛里映着凶手的模样,她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杀自己。濒死之际,她眼里分泌了泪水,禁不住这般夺眶而出,仿若夹杂不甘殷红划去鬓角。 最后她这具身躯终于失去了挣扎力气了,变得软趴趴。 男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防万一,他还多掐了一阵子,最后才放心松手。 玉娘的身子就这样子软趴趴倒下去,在空中划过一个凄楚的弧度。她斗篷里的头发散出,一如一蓬乌黑的水藻。 好好一个青楼名伶,就这般香消玉殒。 男人本欲立马走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匆匆摘下玉娘头上珠翠,做出抢掠被杀姿态。 然后他眼见左右无人,机警的打量左右,肯定并无异样之后,方才匆匆离开。 月亮已经藏在了乌云之后,悄悄的不肯见人了。 男人走至河边,随手将玉娘首饰抛入水中,发出些细碎水声。 林滢是一大清早就知晓玉娘死了的消息的,她的尸首被打更的发现,让打更的吓了一跳。 等林滢赶到现场时,几个捕快亦在。 曹参军似仍在养病,并不愿意大清早为了个妓子之死走一趟。 说到底,也并没有几个人在意玉娘的死。 不错,玉娘是彩月楼的名伶,也弹得一手好琵琶。可干这一行,终究是要讲究颜值的。玉娘年纪大了,观众也看腻了,总是少了几分新意。那么彩月楼大约也不会多计较,更不会在她身上如何下功夫。 不过是蒲草一般人物,纵然死了,也激不起什么水花,更没有什么人会掂念一个妓子。 除非一些很要紧的案子,很多时候是林滢出完现场后,曹参军再补签。 而昨天惜娘的案子,主要是涉及杜琮这个郡马爷,所以曹参军不敢随意补签,琢磨着让杨炎背锅。 林滢在府衙里呆久了,也见得多了,早知晓其中猫腻。 因为缺乏监督的关系,底下人上心程度也是全凭信念感了。 不过不管别人怎么看,林滢一直是认真又努力,不怕脏不怕累,每次都是全力以赴。 天色尚早,天空不过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色,不过古人本来就起来得早,一大清早就围一团看热闹。 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可能是莲花教作祟,杀女人祭祀。 这些年朝廷围剿莲花教几次,却是屡禁不绝,民间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传得邪乎其神,也为这个反贼教派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不过看过现场的李捕快却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复杂。 就是玉娘夜至此地,被人尾随,乃至于被盯上劫财而已。这玉娘性子泼辣,定是不依不饶,不肯干休。就如昨日在彩月楼所见,那叫一个伶牙俐齿。 肯定是犯人见她聒噪,干脆将她生生掐死。 死者发髻凌乱,头上珠翠都被人强行摘去,分明是有人见财起意,将玉娘抢掠后洗劫一番。 不过林滢却是有不同看法:“若然是为抢掠,为何放过玉娘手腕上那只玉镯子?这枚镯子颜色光润,玉料极好,便算是外行也能看出价值不菲。一个抢劫的熟手,摸一个女人财物自然绝不会放过她的手腕。” 最好的例子就是孙成,昨日惜娘手腕光光,死了后双手玉镯也被顺走。 除非那人并不是个熟练的抢劫犯,摸走玉娘财物也不过做做样子。 林滢提起了玉娘手腕:“指甲有折断,尚存指甲上存有血污皮肉,玉娘临死时曾经抓伤过凶手。一般会弄伤犯人的脸面、手腕。” 她慢慢抬起了玉娘的下巴,令玉娘颈项上伤痕,展露无遗。在玉娘的颈两侧,堆成分布着椭圆形的手指痕,颜色紫红,触目惊心。 林滢伸手探摸,发现玉娘颈部的环状软骨有骨折,是被人施加外在暴力所导致。 跟死去的惜娘一样,玉娘面部也呈现紫绀色,眼底有出血点,是因缺氧造成的毛细血管爆裂所导致。 “死者面色紫绀,颈部有手痕,舌头微吐,眼底有血点,是被扼死无疑。”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压痕,不似手指造成的” 林滢仔细端详:“看位置,应该是个扳指印。” 李捕快听了心里顿时犯咯噔,不觉叫苦起来。这算个怎么回事儿? 李捕快也有点儿基本常识,这巷子里搞抢劫的泼皮无赖,可不会在手上带扳指这玩意儿。 扳指一开始是用来辅助射箭,所谓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射这一项。不过扳指这种饰物在贵族之中颇为流行,便算不善骑射者,也喜爱佩戴做工精良的扳指以彰显自己身份。 杨炎弓马娴熟,手指上亦带着一枚扳指。 不过林滢留意到杨炎那枚扳指样式追求简洁,以清素为美,上面亦没有什么花纹。 玉娘颈部扳指压痕有一些花痕甚至摩擦伤,是有花纹扳指在玉娘挣扎时造成的刮擦伤,并不是杨炎佩戴那种素扳指。 林滢心里忽而涌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昨日杜琮手指上也戴着一枚扳指。 欢场无情,纵然杜琮弃了玉娘宠惜娘,也没有必要闹到杀人地步。 更何况陈州戴扳指的人不知多少,林滢秉持做人严谨的原则,停止了自己联想。 根据玉娘的尸斑、尸僵判断,她大约是昨日亥时到子时初遇害。 林滢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时,这时马蹄声便由远及近传来。 这一队人皆是红衣黑甲,本来围观百姓识得是典狱司卫所军士,知晓厉害,亦纷纷避开。 典狱司在各地设置卫所,起监督之责,同时帮助本地缴匪、缉盗。只是各地卫所只受上司之命,不受地方官员调令。 林滢瞧着为首之人有些眼熟,对方面容秀丽,五官极美,竟是苏司主身边那位小晏。如今他换了典狱司副司官府,气度也大不相同。 这一片肃杀之气浸染下,纵然小晏面目秀丽,老宋等再见也绝不可能将她视为女子。 典狱司缇骑一出,不过数人,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林滢工作时喜欢穿得简单些,这一身简单麻布素衣,衬托她一张杏眼娇颊,倒也简单清爽。如今映衬典狱司缇骑的鲜衣怒马,越加显得清素。 小晏目光落在了林滢身上:“林姑娘,司主点你前去验尸,随我走吧。” 林滢:!? 小晏:“我记得你会骑马,来人,给林姑娘一匹马。” 小晏完全体现出典狱司行事的高效,林滢只得请李捕快将玉娘尸首先行安置在义庄,好生安置。 小晏把玩着手里鞭子,蓦然抬头,眉宇间透出冷锐之意:“林姑娘让你们收拾好的尸体,给我好好上点心,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他说话很不客气,不过李捕快等人却听得很恭敬,显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由此可见,典狱司当真是声名在外。 林滢一向有些怕苏炼这个典狱司司主,不过一旦到了白天,那种畏惧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强烈。再者涉及工作上的事情,林滢也无暇顾及许多。 马儿牵来之后,林滢就轻盈翻身上马,宛如一朵轻盈的云。 沿途小晏给她讲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是杜琮这个郡马爷不知是否命犯太岁,他又又惹上杀人嫌疑了。 这一次死的是杜琮亲女儿,同时也是锦屏公主外孙女的十九岁杜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说天涯 1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 029 用一个男人去对付另一个男人…… 路上,小晏亦将清河别院所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案件应当发生于昨夜亥时。 杜蘅生性好洁,每日必沐浴一番,细细梳理,然后才能入睡。 这位蘅小姐是早产,胎里带病,身子骨弱。锦屏公主将她这个外孙女儿视若性命,如眼珠子般宝贝,爱惜得不行。 为恐杜蘅沐浴时候受风,故而锦屏公主特意在她院中设置暖房。那暖房经年热水不停,注入夹璧之中,使得房间里暖洋洋的十分暖和。 如今陈州春暖乍寒,冬日里寒气虽已褪去,可入夜尚有几分夜凉,可锦屏公主为杜蘅设置的暖房却是温暖如春。 杜蘅每次沐浴,都会梳洗良久,好好享受一番。丫鬟替她搓洗之后,她还要屏退下人,独自泡澡半个时辰,方才会摇铃召唤丫鬟服侍她起身。 然而昨夜,杜蘅泡澡时间似乎特别的长,一直将近子时,杜蘅也未摇铃召唤她的丫鬟。 下人见她迟迟未出,不觉心生担切,终于忍不住入暖房窥探。 然而杜蘅人在暖房之中,浑身未着寸缕,竟死在水池之中,已无呼吸! 她竟死在锦屏公主眼皮子底下,就这么在清河别院的暖房中香消玉殒。 案发当晚,杜琮这个郡马爷也留宿清河别院。 前夜,他前去彩月楼嫖出事,如今他自然要留在清河别院,可能琢磨着怎么向厉害的岳母请罪。清河别院是锦屏公主所掌控,故而锦屏公主得以知晓,昨夜亥时杜琮居然是离开了自己住所,未曾留在房中。 偏偏杜琮支支吾吾,并不能说出他离开房间,究竟做了什么。 当他听闻女儿惨死,杜琮亦如遭雷击,不但泪如雨下,更张口喊冤。然而若问他昨夜亥时为何离开房间,又去做了什么,杜琮却是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如此一来,杜琮自然是嫌疑大增,又再次成为杀人嫌疑犯。 也不知他是不是流年不利,接二连三遇到这桩事。 听到了这儿,林滢一双漂亮的杏眼眨眨,忍不住若有所思。她想到了今日自己看到的另一具尸首,自然觉得杜琮这个郡马爷怕是没那么清白。 而锦屏公主虽然失去至亲,却并没有因此失智。杜琮虽然语焉不详,但锦屏公主却并不觉得他是唯一的嫌疑人。 锦屏公主平等的怀疑每一个人,还令人将薛润“请”入清河别院。 无论是谁害死她的血亲,锦屏公主想来定不会放过这个人。 然后小晏告诉林滢,是苏司主看中林滢能力,特意在锦屏公主面前举荐了她。 林滢心里就唉了一声,心想真是谢谢你了! 此刻清河行宫之中,婢女正小心翼翼的替锦屏公主梳头。 梳头的婢子叫锦雀,往日里她手艺好,嘴又甜,十分得宠,在锦屏公主跟前也是十分讨喜。 可今日锦雀却跟往日里不同了,她显得小心翼翼,格外谨慎,生恐梳断一根头发,因此招惹了锦屏公主雷霆之怒。 别院上下都知晓蘅小姐已经死了,而他们又都知晓,公主平日里又是如何疼爱蘅小姐。 当然这也难怪,嘉柔郡主早死,如今蘅小姐也没了。如此一来,锦屏公主在世间再无血脉,也不过是孤独一人。以公主强硬的性子,恐怕早就忿怒之极。 就像现在,锦屏公主虽无发怒之举,可她眼里却是有着森森冷光。 别人以为她死了女儿、外孙之后会彻底崩溃,可锦屏公主脸颊之上却写满了仇恨。 就如当年,她以一个异姓公主掺和大胤皇朝那些内斗,顺势嫁给豫王为妻,并且顺利站队成功。这样野心和魄力,在一个女人身上亦是极为罕见的。 当然就算现在,锦屏公主世间血脉死绝,她还是有点儿能为亲人复仇的权势的。 古人生育偏早,锦屏公主就算有一个十九岁外孙女,今年也才五十岁出头,加上保养得宜,看着也不过四十来岁。 铜镜明润,光彩可鉴,映出一个中年美妇的身影。 锦屏公主伸出手,慢慢摸着自己眉毛,忍不住想起过往的岁月。 她想到自己十七岁产女,那时候丈夫还活着,也是她野心最为炽热的岁月。她的心装得太大了,以至于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只将孩子扔给乳母、婢女照顾。 虽未亲自照拂,但孩子从小锦衣玉食,得到了最精细的照顾,锦屏公主并不觉得亏欠了她。 那孩子自幼胆小、怯弱,性子柔柔弱弱的。 直到丈夫故去,自己创办的青衫社被迫解散,她也不得不携女回到陈州。 然后十四岁的嘉柔郡主看中了杜琮,被这个懦弱贪婪的男人花言巧语哄了去,锦屏公主也无可无不可。 女儿面容平平,性子也是柔弱乏味,也拿不住什么厉害男人,更别指望向上兼容。 既然如此,倒还不如挑个和顺可意,会哄她欢喜的。 杜琮这个人,倒是一心一意尚郡主,为了荣华富贵,可以什么都抛弃。 他结识嘉柔郡主之前,曾与家中婢女有染,当时婢女已经怀胎五月,却被逼落胎,再被打发出杜家。 这些锦屏公主也知晓,只是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她宁可挑个一心一意媚上的,也不要尚了郡主还心不甘情不愿觉得自尊心受损,做出受了天大委屈的。 杜琮那个婢女叫什么?好像叫什么长穗,她这个贱人! 一个五个月的胎儿流出来已经是一块血肉,长穗将这块血肉风干,再用个小匣子装着。后来长穗竟使手段将这匣子送到嘉柔郡主跟前。 那时候嘉柔那孩子正怀着孕,也许是受了惊吓,也许十五岁这个年龄生孩子还太早了。女儿受了惊吓,早产生下阿蘅,自己却没挺过去。 阿蘅是个早产儿,身子孱弱,锦屏公主费了许多心思养她,将她调养拉扯大。 平心而论,她对外孙女的感情要比女儿深。 孩子有没有亲自养,感觉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锦屏公主幽居陈州,也谈不上有什么前程。再没有别的事情分去锦屏公主的注意力,使得她终究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阿蘅身上。 最重要的是,锦屏公主年纪也大了。 她已经不是十九年前的锦屏公主,便算极尽保养,终究也开始步入老年。 在这个年纪,她世间最后一个血脉也离自己而去。 锦屏公主蓦然眼眶微涩,一股酸楚之意顿时冲上心窍。 阿蘅怎么就死了呢?她是那么柔弱,跟她母亲一样柔弱,跟锦屏公主的刚强全然是两个样子。 不过也许正因为锦屏公主过于刚强,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有一个过分强势的长辈,孩子不是过分叛逆,就是过分柔弱。 阿蘅死在清河别院,那么一定是身边人害死的! 是杜琮还是薛润?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但无论是谁,锦屏公主是绝不会放过这个人。 她想到了薛润,薛润是什么货色她一眼就看出来。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那不过是小女孩儿才信的东西。但她仍容忍杜蘅跟他来往,因为薛润是个很会哄女孩子的男人,对于小女孩儿颇具吸引力。 她要把孙女从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拉出来。杜蘅喜欢看话本,喜欢听戏,她已经十九岁了,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却很浅薄。清河别院对于杜蘅很舒适,可锦屏公主总有一天会故去的。 到那时候,杜蘅怎么办?一个三十岁,四十岁,仍然不谙世事的无知女人? 她是个家族死尽的孤女,没母族让自己女儿依附。至于父族,自己当年跟豫王做了多少事,皇族之中会报复她孙女儿的也绝不会少。 阿蘅必须得自立。 薛润的目标是杜蘅名下的家产,那么杜琮这个父亲就是拦路虎。锦屏公主看着杜蘅和薛润来往,看着一向“不理俗务”的杜蘅突然有一天跟自己撒娇说想要看看账,近来她开始问自己名下的香铺,也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打量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会好奇杜琮流连青楼,究竟是不是真心纪念自己的母亲。 男人最知道怎么鉴男人的茶,至少薛润很明白杜琮是什么样为人。 薛润便会让杜蘅明白,杜琮并不是她以为那种深情爱女儿的慈父。到最后,阿蘅会将本属于自己的产业一点点的争回来。 其实只要锦屏公主一句话,无需杜蘅去争,所有东西都会落入杜蘅手中。可若杜蘅不想要,对这些没有兴趣,哪怕锦屏公主把一切塞在她手里,也没有任何意义。 薛润是她为孙女挑的一块磨刀石。当杜蘅是小女孩儿时候,会觉得薛润有无与伦比吸引力。可伴随她长大,她便会开始明白,薛润也不过如此。她会看到薛润的不堪,看到薛润私底下有别的女人。到时候杜蘅一定会很伤心,那么当她想要报复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身为锦屏公主的孙女有着怎么样权力。 锦屏公主甚至早在盘算,等杜蘅开始懂事,自己就会使力让她封个县主,拥有封号头衔。她还有许多东西要给杜蘅,可杜蘅这时候偏生死了! 那就像是在锦屏公主心口剐了一刀。 30 030 苏司主亲自挑的衣服 孙女死了,锦屏公主一切谋算都成了空。就像无形中有人嘲笑她的智慧,她的一切布置仿佛都是自作聪明。 一股火热的怒火顿时涌上了锦屏公主的脸颊,让她既恼恨,又愤恨。 她施展手段,以财富为诱饵,让薛润跟杜琮两人相斗,甚至陈州知晓的人也不少。这不过是锦屏公主一点小手段而已,她本就精于此。 但没想到死的人会是杜蘅。 锦屏公主只觉得自己智慧被人嘲笑,仿佛被人狠狠打了几巴掌。 是杜琮吗?她原本拿捏住杜琮,既是为了孙女儿多得照拂,也是将杜琮作为一件祭品献给死去的女儿,让杜琮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再不愿也要一辈子表演深情。 平心而论,杜琮确实对杜蘅照顾得无微不至,作为一个父亲若论迹不论心,也是好得不能再好。 直到阿蘅长到十五六岁,锦屏公主也才隐隐察觉出不对。 有时候好即是不好,过分的娇惯会令一个人柔弱,会让她不食人间烟火,让她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杜琮为什么尽心为女儿搜罗各色话本,让她看戏听曲,甚至花大价钱在清河别院养了戏班子,令她可以足不出户就能享受。 那时候锦屏公主才惊觉自己只顾着杜蘅身体孱弱,忽略了许多。她有意领着杜蘅外出,盼着孙女社交。可杜蘅兴致缺缺,她似乎并不需要朋友,外出对她也是一种负担,每次要离开清河别院就生出强烈反感,她好似离不开这处华贵的别院。 她性子跟她母亲一样,平淡、乏味,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也对很多事情没有兴趣。 有着这样女儿,杜琮自然能顺利稳当替杜蘅管理那些财产。 杜琮是平庸的,性子仿佛也很平顺。可这位郡马爷身上其实有一种阴柔绵密的心机。 那时候锦屏公主又能怎办呢?让杜蘅骤然失去一个爱惜她的好父亲?还是针对杜琮,仿佛无缘无故的褫夺郡马爷的管理之权? 这虽然并不难,可阿蘅会怎么想?她能理解吗?更何况杜琮只是宠女儿,又何尝做过什么伤害女儿的事? 若阿蘅是个男儿,锦屏公主恐怕早就意识到这不过是深宅常用的养废手段。 可杜蘅是个女儿,有时候女孩子本应该多宠一些,锦屏公主终究意识得迟些了。 论心机,杜琮其实比他那个便宜女婿薛润要强许多。 杜琮更深沉,而薛润却更冲动,那么冲动的人就更容易不知轻重。 锦屏公主只觉得这两个人皆有可能。 那么现在,这两个人就在外面等候着吧。无论是谁,锦屏公主都要将之碎尸万断,以泄自己心头之忿。 然后她想,怎么苏炼这个典狱司司主也来了? 因为自己从前弄出那些事?当年自己可真风光,她可做了许多事。 可无论苏炼有什么盘算,也绝不能阻拦她给阿蘅报仇。 她的孩子,总不能这样白死了。 这时候林滢也已经见到苏炼了。 那辆马车瞧着眼熟,一片修长的手掌拉开了车帘,车内赫然正是苏炼。 只见苏炼一身墨色衣衫,衣襟处绣有一枝雪梅,如此黑白二色交织,对比鲜明。 林滢心里跳了下,旋即令自己目视苏炼,免得每次见他都要畏惧一番,也很没意思。 苏炼面颊蕴了淡淡温和之意,并不凶神恶煞,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些疏离感。 林滢以一种观察的姿态瞧苏炼,她发觉苏炼面颊微白,细看似确实有传闻中的病弱了,可能真的身体不大好。 只是苏炼一向姿态强势,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他要控场的气度。如果不是先入为主,怕是很难留意到他病弱一面。 林滢心里慢慢分析他,冲散了心底的一股别扭。 然后苏炼下了马车,他高挑、削瘦,自带一缕压迫感。 当他下了马车时,小晏等典狱司下属齐刷刷下马,恭顺垂头以应。 林滢也轻巧从马儿上跳下来,跟众人保持了动作上的一致性。 苏炼手里拿了个包袱,然后轻轻将一个包袱抛在林滢怀中:“等到了别院,将这套衣衫换上。” 林滢抱着这包袱不明所以,其他人亦是如此。 陈州卫所统领粱封也禁不住想,虽见过司主几面,却未曾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看重。就好似今日,还令晏副司亲自相迎,仿佛她十分要紧。 苏炼既未成亲,又无侍妾,亦有人暗暗猜测苏炼私蓄内宠,只是藏着不让人知晓罢了。 粱封心里也是有些想法,想这女子衣衫难道还是司主亲自挑选的?不过给梁封天大的狗胆,也不敢将自己心里这些想法当真露在明面。 苏炼也不知想什么,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一挥手,自有人将一匹马送到苏炼跟前。 苏炼翻身上马,说道:“去清河别院吧。” 林滢只得又上马,跟苏炼前去清河别院。她捏了捏苏炼丢过来的包袱,也不是很明白苏炼的用意。 一抬头,只见苏炼黑衣白马,看着他的背影,这位苏司主仿佛是一个神秘的存在,让人捉摸不透。 苏炼望着渐渐印入眼帘的清河别院,锦屏公主是个讲究排场,性好奢华的性情。若让锦屏公主允许林滢给杜蘅验尸,那么必定要让林滢给锦屏公主留下一个好印象。那么林滢就不能穿得太素净了,她日常的工作装可不行。 31 031 闻香识狗血 清河别院对于陈州而言是十分神秘存在。 锦屏公主为人很低调,而她过去又太过于传奇,这一切亦是让锦屏公主身上染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别院两扇大门平日里都是门户紧闭,外人很难窥探。 如今伴随苏炼到来,别院两扇大门却是打开任由典狱司人马进入。 林滢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面颊不觉红了红。这主要还是典狱司行事太过于高调,林滢一向秉持低调做人原则。 这时,林滢听到了叮咚铃铛声,一下一下,不急不徐。 她顺着铃铛声望去,瞧见一口巨大的木桶被马车缓缓运至别院之中,从一旁特意修得宽阔的侧门入内。 那木桶高约一丈,有3米多高,可以说是十分巨大。 林滢知道这桶里承装的是从西山运来山泉水,因锦屏公主嫌别院井水不够清甜,特意从十多里外的西山运来。因木桶过于巨大,故而特意在车上栓了铃铛,以方便旁人避让。 林滢在陈州大半年了,时不时也会撞见清河别院的运水车。 她知为满足锦屏公主的日常需求,别院每日会运水两次,备有两口大木桶,一来一往,你去我返。如此循环往复,流转不绝。 送水车每日巳时、亥时送水入别院,也就是早9点和晚9点送水一次,供应锦屏公主需求。 踏入清河别院后,苏炼便指着一个管事,令其安排林滢更衣。 此刻林滢也get到苏炼意思了。 清河别院之中,随便一个下人都是衣衫光鲜,由此也能窥到几分锦屏公主的喜好。 不以貌取人的准则可以用以告诫自己,可若盼望别人如此,就有几分天真。 一个能让锦屏公主产生信任之情,甚至愿意让林滢检验杜蘅尸首的仵作,穿着不能太寒酸。 林滢不知怎么评价苏炼,应该说苏炼是个很细心的人。苏司主模样虽然冷傲了些,却心细如尘,很善于把握人心。 林滢也猜不透苏炼对锦屏公主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不过想到了这儿,林滢顿时打住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该依照自己职业习惯多加猜测,今日来清河别院,她只需做好自己本分工作便好。 林滢心里想法虽多,下手却不慢,匆匆给自己换好。 苏炼给她挑的一套衣衫颜色素雅,料子上好,只不起眼处绣了几朵素素小花。她水蓝色襦衣袖口特意收小,方便工作。林滢摸了摸,倒觉得十分顺意。 她又觉得可惜,这衣衫料子抚摸糅合,是上等料子剪裁,刺绣虽素却很精细,一套下来必定价值不菲。 可惜呀,却是不耐浆洗。 林滢每次出任务也不是刻意穿得那么素,工作服用粗布,主要耐洗耐用,以方便保持卫生。回到顾家,她也会换些料子好的棉服。 等林滢换好衣衫出去时,却见一道楚楚可人的身影掠向了苏炼,满面惊惶之色。对方看着不似侍女,倒好似受了惊吓逃出来的。 她音色柔婉,此刻却是语调急切:“求苏司主救救淡真!” 淡真?冯淡真?那名字对于林滢而言却是颇为耳熟。那冯氏是陈州大姓,纵比不得真正的世家大族,亦算得上本地大族。 冯淡真本是冯氏族女,只因行为不检,故前年送去道观修行,等闲不能回冯家。至于怎么个不检点,实属大家族的内部辛秘,外人未可得窥。 然而冯淡真便算送入庵堂,也未曾遮掩她一身风流秉性。据闻她纵然居于尼姑庵,亦犹自与男人来往,并不检点。 偏生冯淡真所呆道观,又是那种正经道观,受不得她一身风骚,近日里便将冯淡真逐了出去,并不肯留。 亦不知哪一个相好替她置办了一处私宅,供冯淡真居住。 这几月来冯淡真犹自做道姑装束,却出现在男子酒席之上,她妙语连珠,吟诗作赋,为酒席间添辉生色。 这样的女子,在正经人家眼里自然是轻佻孟浪,自甘堕落。 林滢久闻其名,可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冯淡真。 若要俏,一身皂,今日冯淡真并未着道姑装束,反倒裹着一身素色衣衫。 她跟林滢想象的并不一样。林滢想象中的冯淡真必定是艳光四射,娇艳欲滴。 可如今冯淡真裹着一身素衣,却好似一朵楚楚可人的小白花。 她并不娇艳,如今双眸含泪,自带一股楚楚动人的韵味,十分惹人怜惜。当她贝齿轻轻咬着唇瓣时候,这张可人脸孔上又夹杂一种动人的倔强。 这位以风流闻名陈州的女道士,竟不走妖艳贱货风,竟是朵坚强倔强的小白花。 当她轻轻抬起脸蛋儿时,她用那张任何男人都会生出怜惜的表情恳求苏炼:“苏司主,我不想死。” 说到不想死三个字时,她眼中一抹火光一闪而没,是如此的灼热。 一边说着,冯淡真素手似要摸上苏炼皮靴。 然而苏炼轻轻策马,马儿向前几步,使得冯淡真的手掌摸了空。 苏炼开口:“林姑娘,你问问她,究竟有什么事。” 冯淡真似乎僵了一下,然后她带泪的眸光落在了林滢身上。 冯淡真垂泪:“我自知不该,不应和薛公子来往。今年年初,薛公子结识了杜蘅小姐,我便应该跟他一刀两断,可这,又怎么由得了我?我不能得罪薛公子。” 原来冯淡真竟是薛润情人,甚至早便相识。之后薛润结识了杜蘅,也并没有跟冯淡真这个尤物一刀两断,恐怕仍有来往。 然而如今杜蘅已死,恐怕锦屏公主会对冯淡真加以迁怒。 林滢观她发髻散乱,手腕处有瘀擦伤,确实是强虏过来挣扎逃出来模样。 但冯淡真不过是个弱女子,就像她说的那样,如果薛润想要她侍候,冯淡真能拒绝她的大金主?那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林姑娘,你养于顾公府中,你可以抛头露面,可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选择的。不错,我是薛润的情人,可我并没有选择权力。我在冯家得罪了人,道观之中,自是受人磋磨,挨苦受累。初入观中,我何尝不想安顺度日,可那大半年日,我被使唤打磨,冬日里也要浆洗衣衫,非要生生让我熬病。我若不寻人助我脱身,只怕我已经死在观中。”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林滢面色。 冯淡真显然对自己名声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可能她也担心林滢因为不喜她的烂名声,因此嫌恶于她。 她如此哭诉,蓦然伸出手,握住了林滢手,仿佛试探林滢对她的好感度,看着林滢会不会甩开她的手。 一个人若是为了活命,便算使些心机,也并没有什么好鄙薄的。 故而林滢并没有甩开冯淡真的手。 冯淡真含泪的双眸却是微微一亮,似平添了几分希望,也似对林滢充满了感激。她称赞林滢:“我想顾公令你为女子验尸,是想要为本不能发声的女子主持公道。你,救救我啊。” 林滢反手握住了冯淡真的手。 冯淡真一双手握之滑腻,柔弱无骨,是一双从来没有干过重活的手。林滢的手虽然外观也很纤细,可她常年做活,手掌的肌肉纤维会发硬。她也摸过桃子、白芷的手,厨子的手和大夫的手都不会这么柔软。 冯淡真的手没有丝毫的茧子,嗯,她并不经常练琴,也没有绣花,更没有自己洗过碗。如果她一日两餐是自己洗碗,一双手是不会这般娇嫩。惜娘、玉娘这样的妓子,也会因为练琴练琵琶而生茧。 这是一双保养得近乎完美的手,也象征着冯淡真日常生活条件不错。如果冯淡真真在道观被磋磨大半年,她的手不会是这样子的。 冯淡真被逐出道观不过三个多月。如果按照冯淡真所说,她真的在道观被磋磨折磨大半年,这双手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冯淡真并没有说实话,可能她是个习惯性说谎的人。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喜欢表演。 除开这些,林滢还有一个新的发现。她凑过去,嗅嗅冯淡真身上的香料气息。 前天林滢遇见过杜琮,那时候杜琮身佩香囊。其实男子佩香,也并不奇怪,那时候林滢也并没有多加留意。不过她鼻子很灵敏,一直记得那股味儿。 冯淡真是薛润的情人,可是却跟杜琮用同一种香料。 林滢回忆着杜琮样子,她记得那一天,杜琮腰间系着一枚镂空金丝香囊球,做工十分精致。 所以林滢目光向着冯淡真腰间望去,便见到一枚一模一样的镂空金丝香囊球。 32 032 既不能心存偏见,亦不能随便同…… 冯淡真似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顿时一变。 她本来看着是个娇柔、倔强的女子,可是现在冯淡真面上浮起了另外一种神色,她那娇柔的面颊上蓦然浮起了一种分明的恼意。 人的面部表情十分神奇,不过几个细微的变化,冯淡真一张面孔就没那么可亲柔弱,竟有几分阴润的凶狠。 本来是冯淡真主动握着林滢的手,可她此刻蓦然将自己手掌抽出来,慢慢的搓了搓。 她轻垂的眼皮掩住了眸光,透出了几分警惕之意。 林滢的嗓音还是那般平和:“冯姑娘,你身上的香囊十分精致,好似也很名贵。” 冯淡真身子怯生生的,可眼底却透出了一抹锐光:“看来淡真从来都不能讨女子喜欢。” 她一根手指轻轻将发丝拢在耳朵后,唇角轻轻翘起,笑得十分娇艳。就在片刻前,她还是素净的小白花。可她一下子,就变得风情万种。哪怕这一身素衣,也掩不住她周身艳色。 冯淡真挑衅的眼神落在了林滢身上,竟隐隐有些嘲讽之意,仿佛笑林滢这种一本正经的小女孩儿在她成熟风情面前不过是一块木头。 林滢也没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冯淡真这种带刺的反应很有意思。这显然是冯淡真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反应才这么明显,甚至想要刺伤问话的人。本来就算杜琮跟冯淡真所用香料一样,也可能是个巧合。但是现在,林滢觉得这件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林滢当然没被冯淡真带节奏,她继续说道:“这种镂空金丝香囊,是天香坊的新品,等闲难得,数量也不多。这处香坊是在锦屏公主名下,其实只要查查,就会知晓冯姑娘的香囊有何而来。” 她一边追问,一边目不转睛的打量冯淡真面上的神色。 冯淡真面上明显透出了一丝慌乱,这面上的表情亦是告诉了林滢某种答案。 天香坊曾作为嘉柔郡主的陪嫁,如今正由杜琮打理。杜琮从其中挑一枚香囊给冯淡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冯淡真同时又是薛润的情人,使得林滢脑补了一些宅斗戏,她不觉得杜琮不知道,也不觉得是巧合。 冯淡真瞧着眼前这双明润杏眼,忽而有些狼狈。她这样的美人儿,其实很容易在女人之中占上风。那些男人满口仁义道德,表面不屑多看自己,暗里却偷偷打量自己,恨不得将她从头看到脚。而那些守规矩安安分分的女人,也最恨自己这种妖艳的狐媚子。 可现在,林滢这般沉静的模样,却让冯淡真的万般风情好似锤到了棉花上。那双大大杏眼凝视自己,既没有厌恶,也没什么喜欢,而是不带丝毫立场的观察。 冯淡真蓦然咬紧了唇瓣。 她蓦然望向了苏炼,其实苏炼才是冯淡真一开始的目标,她企图用美色获取一线生机,那么攀上典狱司司主苏炼就是绝好的人选。所以她甚至故意抓乱发丝,令自己浑身散发一种凌乱美。 然后苏炼拒绝之后,她才不得已求助于林滢。 对于男人有没有暗暗打量自己,冯淡真是有着丰富的判断经验的。然而她却发现苏炼目光静静的落在林滢身上,若有所思。 至于自己,她千般美色竟似被视若无物。 冯淡真心里一酸,这时节,她方才意识到这位林姑娘居然也是个俏丽的可人儿。 此刻林滢换了一身衣衫,衣襟处绣着几朵小小绿菊,亦越发衬得林滢清秀可人。 这时候,清河别院的陈嬷嬷却已经赶来,沉声说道:“冯姑娘既是清河别院贵客,又是薛公子好友,何必这般乱走。” 冯淡真面色一变,然后被两个婢女抓住手臂。 然后陈嬷嬷目光落在了林滢身上,倒是多了几分肯定:“苏司主向公主推荐了林姑娘,如今老奴看来,林姑娘果然不错。” 林滢这时候忽而意识到,自己对冯淡真的偶遇显然不是真正的偶然。 冯淡真不过是个弱女子,若非刻意放纵,又怎容她跑来此处。 苏炼安排她来此处换衣,刚刚换好衣服,就遇到了冯淡真。一个弱女子,真的那么容易逃出来?又或者自己推理之前,锦屏公主很可能已经查出冯淡真跟杜琮的暧昧关系。最大可能就是公主的人也想要看看自己如何应对,至少如今林滢应对也并不差。 苏炼此刻心里也在给林滢评价。 冯淡真为人轻浮,生性风流,名声不好,林滢显然也有所耳闻。但就算如此,林滢面对这么一位声名狼藉的女子时,却并没有预设立场加以鄙夷。其后冯淡真哀婉哭诉,林滢也并没有被冯淡真苦情戏所迷惑,甚至因此同情她。 断狱查案,是既不需要预设立场的道德君子,亦不需要随便同情别人的烂好人。至始至终,这个人终究是需要一个冷静旁观者的立场。 林滢这样年纪,竟能有这般心态,也十分难得。 面对陈嬷嬷的称赞,林滢不觉说道:“阿滢不敢当。我瞧杜蘅小姐之死,必定能查得水落石出。其实锦屏公主也不过是想要查出真相而已,故而留下冯姑娘。想来若查出与冯姑娘无关,公主也不会如何留难。” 苏炼缓缓说道:“那是自然,锦屏公主何等高贵明理,岂会因为泄愤滥用私刑。只要,她当真与此事无关,也不会辜负林姑娘的一番好意。” 连苏炼都这么说了,陈嬷嬷亦是神色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回答:“司主放心,公主并不是不明事理,罔顾国法的人。” 冯淡真毕竟是良家子,若冒犯擅杀,要看别人是不是有心抓你的小辫子。而现在,是典狱司司主开了口。 冯淡真蓦然扫了林滢一眼,她瞧出来林滢开了口,所以苏司主才会开口。冯淡真也没想到林滢居然会这么说,一时心中不是滋味。 带走冯淡真时候,陈嬷嬷也深深看了林滢一眼。 她不觉心忖,公主容这个林姑娘入清河别院查案,亦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玉华堂是清河别院主殿,林滢随苏炼到时,就看到冯淡真面颊上有两个红红巴掌印,显然是新打的。此刻冯淡真亦不敢哭,只轻轻抽着手帕抹眼泪。 看冯淡真面上巴掌印,看着是男人指骨,一旁薛润面色十分难看,眼底流转几分屈辱。林滢稍微推理了一下,就猜到估计是薛润对冯淡真动了粗。 当薛润知晓冯淡真跟杜琮有所来往时,估计也严重怀疑自己被套路,怕是脑补了些阴谋论,所以对冯淡真施展暴力。 若不是此刻不是很方便,恐怕薛润不会这般就肯住手。 而林滢的目光却落在了杜琮身上。 杜琮如今虽被戳破和冯淡真之间交际,却一脸丧气冷漠脸,仿佛不关他的事。冯淡真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擦泪水,杜琮却似对此视若不见。明明花朵儿般美人儿,杜琮却不肯施舍一个怜悯的眼神。 杜琮、薛润、冯淡真三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而这微妙之中不知晓隐藏了多少秘密 但林滢却重点关注杜琮,她想起了今早玉娘的尸首。怎么会这样巧合,玉娘偏生那个时候就死了。 直到今日来清河别院,她又刚巧知晓杜琮昨天有出去,并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支支吾吾说不出去了哪儿。 那么杜琮的嫌疑自然是直线上升。 她留意到杜琮手指上有一枚扳指,这枚扳指是上等翠玉所雕琢,雕工十分精细。林滢隔得有些远,看得亦并不分明,更不知晓是否跟玉娘尸体上痕迹相似。 然后林滢目光落在了杜琮的靴子上。很多时候人会换了衣衫,却会忘记换靴。林滢注意到杜琮鞋底有些泥巴,呈深红发黑色。 这时候杜琮伸出手,皱着眉隔着衣服料子抓了自己手臂一下。 林滢顿时想到了玉娘那涂了凤仙花指甲油长指甲里血肉皮屑。那时候玉娘为求活命,曾经抓伤凶手手臂。虽只是皮外伤,可如今想来凶手受伤之处必定也是又痒又疼。 疼还好,关键是发炎的伤口一般都会发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菡辞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3 033 认罪为脱罪 玉娘是被活活掐死,连喉骨都被生生掐碎,下手应当是个男人。况且留在玉娘颈项间的指印粗壮,是属于一个粗大的男人的手。 如果可以对比,还能比较杜琮拇指、食指是否与玉娘颈项出所留指印相符合。特别是杜琮拇指上那枚扳指,可以与玉娘掐痕上那特殊的扳指印相比对。 还可以看看杜琮手臂,看杜琮手臂上是否有玉娘所留抓痕。 若放在往常,纵然林滢诸多怀疑,怕也难以如愿。 所谓同人不能同命,说到底,玉娘不过是个彩月楼的妓子,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虽然顾公在定案集中提示命案为要紧之事,不可轻忽。然而实际过程中,总是会有许多差别。 譬如玉娘这样妓子之死,又或者街头泼皮打架致死,通常捕快们处置得也比较轻忽,亦不可能每案则官员必至。 至于在彩月楼,若非杜琮被堵个现行,被多人围观,只怕也不会被留难。这风月之地,被作践的女子性命难道还少了? 她一个女仵作,换平时怕是很难有机会盘问杜琮。只要没抓现行,杜琮就很难会因为一个妓子之死获罪。 这时候锦屏公主已至,杜琮等人面色都是微微一变,呼吸声都小下去。 林滢瞧着上首的锦屏公主容颜沉静,双眸蕴含几分冷怒。此刻锦屏公主面施脂粉,也瞧不出眼下是否有红肿,瞧着是个性子十分刚毅之人。 锦屏公主雪润的目光落在了林滢身上,缓缓称赞:“林姑娘既是苏司主推荐,又是顾公弟子,想来很了不起。” 念着玉娘的案子,林滢心里已经升起了一个主意。 林滢说道:“苏司主谬赞了,我不过是随顾公学了些粗浅技艺。不过民女倒是知晓,昨夜郡马爷出了自己房间,究竟去了哪儿。” 锦屏公主本来打量着她,此刻亦不觉面露讶色,轻轻哦了一声。 林滢继续说道:“昨夜亥时到子时之间,陈州城中有个妓子玉娘死于贼子之手,这位贼人做成抢掠之状,却未曾褪去玉娘手腕上一双名贵玉镯,故而所谓抢掠也不过是掩人耳目。这个贼人手指上有一枚扳指,杀人时候扳指印就留在玉娘颈项之中。” 杜琮听到了这儿,下意识抚摸上自己手指上玉扳指。 林滢:“郡马爷换过衣衫,不过好似匆忙了些,并未换下自己一双鞋子。鞋上的黄泥土是柳河附近泥土。是不是郡马爷昨夜语焉不详的外出,是偷偷潜入城中,杀死玉娘?” 然后林滢一双杏眼望向了杜琮:“玉娘临死之前双手手指甲沾染血污,不知可否能让杜郡马撩起衣袖,看看你双臂受否有伤?” 林滢心忖,这是最好的时机! 果然杜琮竟未曾反驳,面色几番变化,终于开口承认:“如林滢所言,昨夜,昨夜我是去杀了玉娘。只因为,她,她纠缠不休,简直不知晓自己身份。而我如今,又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杜琮所说理由令林滢难以相信。只不过是旧情人纠缠而已,杜琮犯得着如此?退一步讲,杜琮就算想一个妓子死,何须自己自己动手?他大可以雇人行凶,随便找个泼皮行事。除非,杜琮担心玉娘说出什么,使不相干的人听见?所以,他为防万一,居然自己动手。 至于他真正杀玉娘的原因,大约并不想在人前道出。不过这杀人之罪,杜琮终究还是认了下去。 杜琮已经收敛了面上怒色,还依顺林滢的话语,拢起自己衣袖。 他两条手臂露出,上面果然有若干鲜红抓痕,因来不及敷药,甚至有发炎的迹象。 杜琮:“就如林滢所言,昨日亥时我离开清河别院,是前去城中,约玉娘见面。然后,我亲手将她掐死。玉娘,是死在德华巷,离清河别院骑马亦要半个时辰,蘅儿死时,我正在,正在行凶。公主,绝不是我杀了自己亲女儿啊!” 锦屏公主自然知晓杜琮的言语不尽不实,林滢想得到的事,她也想得到。 可如今她伤心欲绝,无暇顾及其他,只想若杜琮不是凶手,凶手又是谁? 杜琮轻易认了杀害玉娘之事,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如今杜琮身负杀人嫌疑,被指证要害死自己的女儿,锦屏公主也对他十分怀疑。而杜琮偏偏有苦说不出,顾及着不能道出昨夜杀人之事。 锦屏公主手腕厉害,这些年杜琮在她面前仰其鼻息,十二分的战战兢兢。如若锦屏公主真认定杜琮杀死她女儿,杜琮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相反玉娘却是不一样。她到底是个妓子,和彩月楼签了卖身契。这些年大胤逐步推出废奴之令,不许私下蓄奴,就像林滢签的也是典身契。 可这样的春风,却并未吹至大胤的青楼楚馆。 孙成杀了惜娘获罪定会不轻,其主要原因还是涉及孙成毁坏彩月楼重要资产,彩月楼这等风月场所能在陈州立足必有些狠辣手段。那么彩月楼自然定会杀鸡儆猴,以震慑旁人,不许楼里人学样胡搞。 但换成杜琮,却是另外一回事情。 说到玉娘身份,她仍是奴籍。在主家不追究的情况下,杀一个奴籍女子惩罚是罚金百两,徒一年。彩月楼自然并不会为了一个颜色残褪的妓子针对杜琮。至于杜琮这徒一年也有很大操作余地,有些地方还能以钱赎刑。 不过陈州是顾公在当知州,杜琮操作空间有限,多少还是要吃些苦头的。 林滢心里也是禁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这已经是她为玉娘这条命争取到的最大处罚。 但锦屏公主已经意味深长的看了林滢一眼,看来她对林滢能力也有了一些初步认可。 就像苏炼举荐那样,这个林滢虽是女儿身,但是颇为厉害。也许,她真能替自己寻出害死衡儿的杀人凶手。 林滢为求稳妥,向杜琮讨要了扳指,以做检查。 杜琮脸色不好看,却还是摘下扳指丢给林滢。 这枚翠玉扳指颜色深浓,雕工也好,上面花纹跟今日林滢验的玉娘颈部痕迹相符合。这雕花凹陷处,有一丝暗褐色的血迹,是杜琮自己未曾发现的,瞧得林滢心中一凉。 林滢也是防止杜琮为了脱罪权衡认下杀玉娘之事,如今验出扳指上有犯罪痕迹,杜蘅鞋上有泥土,手臂有伤痕。最重要的是,刚才她特意留了个心眼,没说玉娘死的地方。可杜琮却一口道出玉娘死在德华巷。那么如此一来,杜琮确实是昨夜亥时到子时间杀死玉娘凶手。 她第一次见到这位郡马爷,只觉得他面色不佳,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但那时候,林滢倒看不出他居然这么残忍。就是这么一双男人的手,生生掐断玉娘喉骨,令玉娘这般香消玉殒。 林滢忽而觉得杜琮是个十分善于掩饰自己的人,也许杜琮骨子里有着一种冷漠的残忍。更何况林滢相信,玉娘会死的原因并不简单。 这时候,死去杜蘅的尸首终于被抬上来。 杜蘅是死于清河别院的暖房,死时候未着任何衣衫,如今她身躯被一张锦被掩住,免得人前赤身。 随同杜蘅尸身前来的,还有杜蘅身边侍候的红掌、青黛、紫娟、莺哥几个大丫鬟,这几人都是贴身侍候杜蘅的人。如今她们亦到了这儿,随时等候盘问。 几个侍候杜蘅的大丫鬟都红着眼,好似受了惊吓,神态亦十分不安,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锦屏公主说道:“林姑娘,有劳你了,阿蘅的身体,便由你检验。” 然后几个家丁向前,在尸体四周支起屏风,方便林滢验尸时不被人看光杜蘅。 除开林滢,还有之前那位陈嬷嬷陪着林滢。人家是锦屏公主的心腹,一方面给林滢打打下手,一方面对林滢进行监督。 从昨夜亥时算起,杜蘅死了也将近六个时辰,也就是12个小时,正是尸僵达到最高峰时候。此刻杜蘅全身关节应该都开始僵硬,呈现很难扳动的状态。 34 034 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林滢已经戴好手套,按上了杜蘅滑出的那截苍白手臂。当她按住杜蘅手臂时,心中却生出了一种异样。 按照证词,这具应该达到尸僵最大程度的女尸,手臂却比她想象中要柔软。 要么杜蘅死亡时间不足六个时辰,尸体未曾完全僵硬,要么杜蘅死亡远超6个时辰,尸僵已经开始缓解。 林滢凑近嗅了嗅,杜蘅尸体上并没有产生异味,这是具十分干净的女尸。 林滢继续检查杜蘅的尸体。女孩儿手臂纤细,有着一股出奇的白。她手掌面的肌肤呈现变白膨胀皱缩的迹象,引起了林滢的注意,使得林滢不觉眉头一皱。 这种皮肤浸软,是人死后长期泡在水中所导致,并且需要较长时间。 就好像人洗澡洗久了后,手指尖会形成凹凸不平的皱纹一样。不过这种现象通常出现在手指,手掌却不会产生。 但现在,杜蘅整片手掌甚至手臂内侧都产生这种变白皱缩现象。 尸体产生这种皱样皮肤,通常在水中浸泡几个小时到半天,会在尸体手指及足趾处看见。浸泡一天左右,才会在尸体整个手掌的掌面以及足掌上看见。 泡得一天以上,这种皱样皮肤才会蔓延到手足皮肤上。 根据杜蘅贴身丫鬟所言,杜蘅是亥时泡澡,将近子时被发现。那么杜蘅在水中统共只泡了两个小时左右。 发现杜蘅已经气绝身亡后,自然绝不可能继续让杜蘅躺在澡盆中。 也就是说,以常情推断,杜蘅只在水中浸泡了两个小时。 按照杜蘅身边丫鬟的说法,杜蘅绝不可能形成这种手掌泡皱的迹象。 不过证人证词可以作假,尸体却不可能作假,那就是杜蘅身边服侍她的丫鬟有说谎。 然后林滢细检到杜蘅的手掌,女孩儿手指指甲有被折断迹象。杜蘅并未戴假指甲,撕裂的是她真指甲,可见她死前所受痛苦。 想着杜蘅临死前的求生欲,林滢心里不觉轻轻叹息一声。 旋即林滢摒除自己内心情绪,以冷静态度几许自己工作。 杜蘅这片手掌除了指甲折断,指甲根处还有一丝溜泥土,紧紧贴肉。 林滢取出一根自制的类似小牙签的小道具,将这点儿泥土一点点的抠出来,用纸包好。 林滢问身边陈嬷嬷:“听闻蘅小姐天生好洁,所以每日花费了大量时间在沐浴之上。所以她绝不会让自己手指甲里沾染这等污垢,是不是?” 陈嬷嬷看着杜蘅手指甲,大约也是意识到杜蘅临死之前受了苦,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那是自然。” 林滢提醒之下,陈嬷嬷心中也生出了一缕疑窦。不错,杜蘅生性好洁,暖房亦是打理得一尘不染。既是如此,缘何有此脏污?便算杜蘅手掌被水冲洗,指甲上泥土已冲洗大半,可是指甲根处犹有残余。 杜蘅眼底、齿根有血瘀,符合溺毙窒息的特征。还有就是,杜蘅头皮有扯落迹象。林滢都不忍把这个结论当众说出来。 凶手抓住杜蘅头发,将杜蘅按入水中。杜蘅在挣扎中头皮被扯落,指甲被划裂。 然后,林滢才撩开了杜蘅身上遮盖物,使得杜蘅身躯暴露在自己面前。 通常而言人死之后就会产生尸斑,伴随时间不同,颜色也会不断加深,并且形状也会由片絮状化为团状。 林滢翻看了杜蘅的身前和后背,发现杜蘅除开后背一些较深尸斑,女尸胸口,小腹、腿侧等多处皆有尸斑,就连腹侧居然也有。这些尸斑呈现颜色较浅,是多处分布,仿佛杜蘅死了后,被人不断移动尸体多次一样。 这显然是一个令人迷惑的结论,犯人为何额外多次移动杜蘅的尸体,究竟是什么目的? 林滢若有所思,然后她褪去手掌,竟赤手按在杜蘅的胸腹处。 触手之处,是异样的冰凉。 人死之后,身体的温度也是会不断的下降。一般死了3到4个小时候,脸部、手掌、足掌温度会与室温一致。但人胸、腹温度下降却较为缓慢。。 前10个小时,人体尸温下降快速,其后降温速度会变缓慢。 按照如今陈州的天气,通常要经过24个小时,尸体的温度才会降得跟尸温一致。 如果杜蘅真的是昨夜亥时身亡,那么她四肢固然应该冰凉,但是胸口、小腹处也犹应该有一丝暖意。 可是如今,杜蘅身躯已经彻底冰凉。 当然也幸亏林滢是女子,可容她如此检查杜蘅的身躯。若林滢是男儿身,如此触碰一个死去的贵族少女,只怕很难令人接受。 杜蘅尸温不同寻常的低,尸僵程度不符,尸斑呈现多次移尸的状态。 这几项初验结果汇集于林滢脑海之中,令林滢脑内白光一闪,已经隐隐有一个结论。 故而林滢向锦屏公主恳求:“求公主应允,许阿滢剖尸,以期寻到杀死蘅小姐的凶手。” 让人验尸和让人剖尸是两回事情,锦屏公主也不觉流露几分为难之色。 故而锦屏公主说道:“林姑娘验尸手段师承顾公,相信哪怕不剖开尸体,定亦能查出真相。” 说到底,锦屏公主也相疑林滢可能有故意展露手段扬名,对自己外孙女过度检验。 无论如何,锦屏公主很难接受自己亲人被开肠破肚,尸体不全。 那么这个时候,就需要林滢来说服锦屏公主了。 林滢也将初步的检查结果向锦屏公主汇报。 “回公主,阿滢初步检查,发现蘅小姐绝不可能是昨夜亥时身亡,亦很大可能不是死在清河别院。” “蘅小姐手掌、手臂内侧有肿胀泡皱的痕迹,这是至少在水中泡过一天才能形成的皱纹。并且,蘅小姐手指缝隙有一些脏污,是她离开清河别院才会造成。” “人死之后,身体会逐步发硬,形成死后的尸僵。如果之前形成的尸僵被破坏,之后尸体会再次形成僵直。但若超过三个时辰,被破坏的尸僵就不会恢复。所以她尸体柔软,并无尸僵。” “所以蘅小姐死亡时间绝不是昨夜亥时,而是前天。然而她究竟是前天什么时候死的,只能剖开尸体,观察她的胃部,看她所吃食物以及食物消化程度,从而判断出准确的死亡时间。” 伴随林滢的话语,杜蘅那几个贴身大丫鬟顿时受了惊吓似的纷纷跪下,面孔慌乱恐惧之极。 她们撒了慌,此刻面颊之上流转了强烈的恐惧,竟无一人有力气反驳,有两人慌乱摇头,整个人却瑟瑟发抖。 谁也没留意到,一旁薛润也面露异色,他似口干舌燥,蓦然咕隆咽下一口口水。薛润本来有一种俊美的脸庞,可如今这张脸却好似有些难看了。 锦屏公主眼底透出了一丝骇人的冷锐,气得胸口起伏,面颊上浮起了一缕异样的潮红。可能她没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能发生这种事。 然后锦屏公主深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露处两个字:“剖尸!” 林滢从自己随身小木箱里取出另外的道具。 这时林滢就换了另一副手套了,布手套比较粗糙,用这种握刀把握不准,很影响手感。之前孙老头都赤手剖尸,那就很考验你的免疫系统了。 林滢心细,想到世界第一枚避孕套是用羊肠做的,故而搞了创新用羊肠做了手套,方便剖尸时候戴。 锦屏公主显然并未打算清场。 当林滢剖开杜蘅尸体时,其他人只能隔着屏风看到林滢动作,可却嗅到了血腥味。 四周呈现了诡异的安静,令现场气氛十分压抑。 作者有话要说:  上张捉虫已修改,谢谢大家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8060083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 035 肺压出来的肋骨印 林滢剖开后,杜蘅的尸体展现出一个溺水者的肺。 这两颗肺因为溺水而膨胀肿大,比之正常大小的肺几乎要大一倍。硕大的肺部软绵松垮垮,如同被泡发后的海货,是一种蕴含光泽的诡异的浅灰色。 被泡发后的肺挤压了杜蘅的胸腔,和杜蘅的肋骨发生了挤压,故而肋骨压痕出现在肺部。 杜蘅因为窒息导致肺部严重肿胀乃至于产生淤血,这些肺泡出血与杜蘅喉部粘液混合形成淡红色泡沫,可在杜蘅切开的气管处窥见。 陈嬷嬷也算锦屏公主身边的老人了,也为锦屏公主办了不少事,自然也绝不算是个心慈的人,人命也是见得多了。 可见到平时熟悉的蘅小姐被切开身躯,露出内脏,陈嬷嬷仍然不觉心生寒意,流露出一种恐惧。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没有转过脸去,克制自己凝视着眼前的身躯。 陈嬷嬷不可遏制的多看林滢两眼,但见林滢目光沉定,并无惧色,心下也不觉有几分讶然。 陈嬷嬷都有些惊讶了,这位林姑娘年纪这么轻,之前看着菩萨一般的性子,此刻竟毫无异色,不见丝毫惧怕。 实则对于林滢而言,她对见尸有一种职业认同感,故而无论尸首如何血淋淋,终究比不得活人可怖。 林滢手中握刀,切开了眼前杜蘅肿大的肺部,一刀划下去,大量淡红色液体夹杂泡沫翻腾滚出来,画面十分的刺激。 陈嬷嬷看在眼里,已经生出了一股呕意,面色苍白得没有血色。 “陈嬷嬷请看,蘅小姐是活着时候被按入水中,当她因为不能呼吸,在水中挣扎张口时,大量冷水伴随水中异物就会灌入蘅小姐的鼻腔。故而蘅小姐肺部除了血水和泡沫,还有一些水中异物。就如现在,不但她气管里有一些泥沙和植物碎片,这些泥沙伴随她的呼吸还灌入了她的双肺之中。” 切开杜蘅双肺之后,杜蘅肺泡里的泥沙就混杂着泡沫和血色,展露在林滢和陈嬷嬷面前。 陈嬷嬷脸色虽然难看,不过还是维持了公主心腹的基本镇定,此刻更向着锦屏公主回禀:“回公主,诚如林姑娘所言,蘅小姐肺部确实有,有些泥沙。” 锦屏公主等可能不能理解只有活人才能将泥沙吸入肺中道理,然而锦屏公主确定以及肯定杜蘅沐浴的暖房打扫得一尘不染。 如果杜蘅真是在沐浴的暖房被溺毙,那么杜蘅肺部是绝不会有泥沙和植物碎片。 锦屏公主脸色越发难看,那几个服侍杜蘅的大丫鬟已经控制不住瑟瑟发抖。 林滢这时候侧头询问:“不知蘅小姐前日里和昨日里晚食分别是什么。” 陈嬷嬷不太记得菜单,但记得前日厨房得了鲜货,新烧送来鲜鲈鱼。杜蘅好食鲜鱼,嘴却有些叼,从不吃腌货,只吃鲜鱼。 至于昨日,公主吃了下面庄子里送上来的烧兔肉,觉得可以,还特意令人给杜蘅送了一份。 每日清河别院是戌时开始用晚膳,也就是晚7点吃饭。 陈嬷嬷到底年纪大,经的事多。故而她经历过最初的冲击后,也稍微能适应了一些。 她走前一步,眼看着林滢剖开杜蘅的胃。 部分河水灌入了杜蘅的胃部,伴随胃液翻滚出来,其中夹杂的是尚可辨认的食物碎屑。 刚进入胃部的食物会保持原始状态未被消化,但杜蘅胃部食物已经出现了部分消化情况,可见已经进食一段时间。 不过进食时间并不长。 因为进食4到5个小时,食物就会基本从胃部向肠转移,只余少量残渣。所以通常这个时候,人就会有饥饿感,产生需要再次进食的感觉。 但现在杜蘅胃部食物有消化痕迹,却犹有部分存留胃中,是死后2、3个小时的消化状态。 林滢仔细翻看,说道:“从尚有部分食物还在蘅小姐胃部情况来看,她是晚饭后一个时辰被杀。” “食物残屑看来,她有吃鱼肉、米饭、和一些蔬菜等。从胃部有鱼肉碎屑来看,确定她是前天遇害,因为那晚清河别院吃的是鱼。而蘅小姐的胃部食物里,并未出现昨夜晚膳公主赏赐的烤兔肉。具体时间亥时至往后半个时辰时间段被害,死在清河别院之外。” 咚一声,是跪在地上的丫鬟红掌晕倒在地。 强烈的惊吓下,这几个掩饰前日杜蘅未归的丫鬟经受了强烈的精神压力,如今终于有人经受不住开启保护自我机制,这样晕了过去。 锦屏公主面色阴沉若水,她自然是极疼爱阿蘅的,正因为疼爱,所以怜她体弱,免了她向长辈请安。 所以她竟不知道阿蘅前日已死! 林滢继续说道:“此外我还知晓她是如何回到清河别院。清河别院每逢亥时和巳时都会有运水的水车出入。每日运水两次,以供公主享受。就在昨夜亥时,回到清河别院的水车里,就藏着死在外边的蘅小姐尸体。” “因为蘅小姐身上有若干淡色尸斑,遍布周身,颜色都不深,是尸体被多次移动后的迹象。这样尸斑多出现在随水漂流的溺死尸体上。因为身体在水中漂浮翻动,不断改变尸体的姿势。” “但她若真浸泡河水中翻滚,身体就会被河底碎石等划伤,出现一些细碎伤痕。而蘅小姐虽然手指有撕裂,但是身躯并无此等伤痕。所以,是有人将她藏在清河别院的运水车里。” 锦屏公主唇角轻轻颤抖,向着一旁清醒的几个丫鬟问道:“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关心,发烧了两夜一个白天,虽没有最严重那样的骨头疼,也很难受就是,那天只吃下一点点东西,基本睡不着。所以能晚则晚比较好。目前恢复不错,咳嗽也好多了,没有复烧迹象,也能慢慢打字了。希望每个人都身体健康~这篇文也会好好加油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萬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012138 20瓶;阶上啾啾、茶叶末、七十一z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 036 那是尊严受到伤害的深深刺痛…… 这样强烈的压力下,终究有人经受不住。 杜蘅身边有红掌、青黛、紫娟、莺哥四个大丫鬟,服侍她日常起居。如今红掌已经晕倒,其他几人也在林滢的验尸结果下心态崩溃。 其中的紫娟终于崩不住,张口哭诉:“公主,公主,这件事情和我们几个无关,是薛润!是薛润害死他的。我等都是被薛润威胁,所以不得不,不得不欺瞒公主。” 薛润不觉脸色大变,厉声:“胡言乱语,住口,前日里我根本未曾见过阿蘅。可是杜琮将你收买,你污蔑我,你什么居心。” 薛润此刻态度十分的激动,只不过有时候激动的态度有时也是一种心虚。 然而在紫娟哭诉之下,薛润和杜蘅的秘密就浮现出来。 既要追求刺激,就要贯彻到底。杜蘅与薛润相恋之后,就经常私下幽会。 每次私会,杜蘅就会换上仆人的衣服,坐上运水马车离开。她已经买通看门的柳婆已经赶车的车夫。 直到天明,杜蘅方才被薛润送上早9点的水车归来。 这当然也是薛润拿捏杜蘅的一种手段,给予杜蘅一种从前生活没有的刺激。 杜蘅素来受宠,锦屏公主又对她千依百顺,几个丫鬟也不敢不顺她意。否则杜蘅一句话,就能让丫鬟失去贴身大丫鬟的工作。 杜蘅出去过三四次,倒也不算多。 直至前日,杜蘅又被薛润约出,然而昨日巳时,原本应该回到别院的杜蘅却不见踪影。 几个丫鬟畏惧责罚,自然不敢声张。 几个人里面要属紫娟胆子大些,故而她不得已出别院寻觅。 她方才出来,就被薛润寻住。薛润一番要挟,要她们里应外合,等水车送到清河别院,这几人将水车里杜蘅的尸体放在暖房。这样一番安排,遮掩杜蘅曾经离开过清河别院这件事。 紫娟十分惶恐,可她说的这个故事既曲折又详细,绝不像临时编造出来的。 这些话很具有可信性,更不必说除开紫娟,还有另外三人能证明紫娟说辞。 事到如今,薛润终于松口:“公主容禀,前日我当真未曾邀约阿蘅,当真不是我杀了阿蘅。” 此时此刻,薛润这话意思里,终于未再否认自己昨日见过杜蘅。 冯淡真在一旁轻轻抬起头,她想,昨日她跟薛润当然见过杜蘅。 其实冯淡真之前也见过这个清河别院的娇小姐。 就像锦屏公主查出来的那样,她早些日子里跟杜琮也是勾勾搭搭。那不然又怎么样?她还这么年轻,还这么美,难道要她一辈子在雪窟窿里挨苦? 什么安分守己,难道真要她守规矩,吃斋念佛耗尽自己一生? 她花儿一般的年纪,又怎么甘心如此? 有一次,杜蘅来雪梅观,恰好撞见她跟杜琮**。 杜琮扮个好父亲扮习惯了,他又怎么会在自己女儿面前展露好色一面。所谓父凭女贵,若锦屏公主不在了,那倒可能是另一番光景。可只要锦屏公主还在,杜琮就不得不在女儿面前演戏。 他一把将自己推开,明明是两相勾搭,可杜琮却呵斥自己不知自爱,是她冯淡真主动贴上来勾搭他这位郡马爷。 杜蘅也听过冯淡真的大名,她眼里也不可遏制的流转了一抹厌恶,仿佛窥见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然后杜蘅担切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担心杜琮这么一个大男人,会上一个年轻女郎的恶当。 她自然清楚的记得杜蘅那时候的眼神,还有杜蘅脸颊上的不屑。 冯淡真打量着她看不起自己。 也对,人家千金小姐,母亲是嘉柔郡主,外祖是豫王,自幼在锦屏公主的呵护下长大,自是出落得矜贵。 可冯淡真还看不起她呢! 薛润是什么货色,冯淡真清清楚楚。什么浪子回头,不过是骗人鬼话。薛润不过是贪图富贵,意图染指清河别院所拥有的巨额财富,才会跟一个毫无风情的小丫头献殷勤。 比如自己的成熟貌美,杜蘅不过是块木头。 薛润很会拿捏女人,他跟杜蘅哭诉自己的怀才不遇,又是怎么样的遭遇不公,说到动情处,他还会流几滴黯然的泪水。 当他那张漂亮俊美脸颊沾染泪水时,就会激发一个女人的母性,使得这个女子怜爱他,觉得他很需要自己。 需要一个高贵纯洁的贵族少女拯救他。 那样杜蘅便会觉得自己很伟大,仿佛有一种使命感。 可这真是笑死人了。 这不过是杜蘅自以为是发的痴梦,这样的痴梦在前天夜里却终于醒了。 前天冯淡真跟薛润寻欢作乐时候,杜蘅却是闯了进来,将薛润丑态看得清清楚楚。 冯淡真娇柔的咬着酒杯喝酒,她看着有些东西在这个贵族少女眼睛里碎了。 她知道杜蘅认得自己,杜蘅当然没想到薛润会跟自己在一起,这便将杜蘅的自尊心击得粉碎。薛润不但寻花问柳,还寻得是冯淡真这种女人,是那种杜蘅根本看不起的人。 然后她便在杜蘅脸上看到一种忿怒和气恼,是尊严受到伤害的深深刺痛。 此刻,薛润终于放弃抵赖,承认了前天见过杜蘅:“前日,我是见过阿蘅。她不知道为什么便闯进来。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对她干,我没有杀她,没有。” 冯淡真却想到杜蘅那时冷冷的一眼,像她这种流连情场的女子,只看杜蘅眼神,就知晓杜蘅和薛润已经完了。 这一次,杜蘅是不会原谅薛润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生而为龙 10瓶;茶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 037 泡过尸体的茶水 薛润那样厚脸皮的人,也被杜蘅那时冰冷的眼神所震慑,竟不觉呆了呆。 然后杜蘅一句质问都没有,扭头便走。她提着裙摆,跑得飞快。 这时候薛润才反应过来,才跑去追她。 冯淡真自然也是跟上去,他们找了很久,却并没有发现杜蘅的身影。 薛润估摸着说不定杜蘅已经回转清河别院了,却不敢摸上别院。 可等他们回转时,却在河边发现了杜蘅的尸体。 薛润发着抖,将杜蘅的身体给捞起来,翻过面。年轻女郎的身躯犹自温热,她死了并没有多久,整个身体还有着热气。 有那么一瞬间,薛润甚至期待着杜蘅活着。 可是杜蘅已经死了,她已然香消玉殒,不明不白的死在河边。薛润的富贵梦就这般烟消云散,他已经双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 黑夜对于一个年轻柔弱的女郎还是太过于危险了,也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泼皮无赖对杜蘅动手,却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锦屏公主的心尖尖,是这陈州最尊贵的年轻女郎。 薛润顿时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双手胡乱搅着自己头发,当真不知晓怎么办才好。 失落过后,薛润顿时发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那就是杜蘅就这么死了,怎么能说清楚? 杜蘅是私自离开别院,给她打掩护的丫鬟都知晓她是来寻自己。 而自己偏生跟冯淡真在这儿饮酒,甚至跟杜蘅发生不快。这些事情若是一查,必定能查清楚。那么别人就会以为,自己就是这个始作俑者,是这个杀人凶手。 冯淡真一开始受到了某种惊吓,不过她冷静得也很快。她眼里有一些薛润看不懂的东西,她比薛润恢复得要快,比薛润要先一步恢复镇定。 然后她跪下来,握住了薛润的手掌,用细润柔和的嗓音说道:“薛郎,若这件事情让锦屏公主知晓,淡真也是会被迁怒,她若要对付我这个弱女子,就像杀死一只蚂蚁一样。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生死是在一起的!” 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摸着薛润发颤的手,直到薛润手发颤得没那么厉害了,冯淡真才说道:“薛郎,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冯淡真的办法就是林滢验尸推理出的那个办法。 她赌杜蘅一夜未归,杜蘅身边丫鬟只当她跟薛润私自在外留宿,绝不会想到杜蘅已经死了。 她赌这几个丫鬟生恐自己受罚,必定会遮掩杜蘅未归之事,会假装杜蘅还在,绝不敢加以声张。 当其中一个丫鬟私出别院,盼望寻回杜蘅时,就是薛润取得联系,加以说服的大好机会。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所有的人为了避免获罪,一起掩盖杜蘅外出的事实。 薛润把杜蘅的尸体抛入了清河别院转运山泉水的巨大木桶之中,直到一个对时,车夫缓缓将载着杜蘅尸体的巨大木桶运回清河别院。 然后,再由几个侍候杜蘅的丫鬟里应外合,捞出小姐的尸体,剥光放在了澡盆里。 于是杜蘅前天亥时并没有外出,也不是亥时到子时间在外被人谋害,她一直在清河别院,是昨夜亥时泡澡时候被人施暴溺毙。 每个人都守着这个秘密,隐藏着杜蘅死去的真相,谁也不想自己有事。 可是现在,这个秘密终于还是被扯出来,让锦屏公主听得清清楚楚。 锦屏公主眼眶微微发红,面颊蕴含一缕难以形容的怒色,但是她并没有流一滴泪,而是捧起了手里的茶杯。 茶是好茶,水是好水。 锦屏公主轻轻揭盖,吹了一口气,感受着这芬芳茶香,说道:“这泉水,原来是浸过蘅儿尸体的。” 然后,她轻轻的品了一口,舌尖品着这点茶,品得十分仔细,仿佛要感受这茶香里其他的味道。 她这个动作令在场相干之人都不觉升起了一丝寒意。 锦屏公主并没有大吼大叫,可是这反而显露出她骨子里的仇恨。 有些女人就是生性刚强,她的悲痛会催生她的愤怒。 薛润发颤用膝盖挪动向前,真情实意哭诉:“公主,我,不是我害死阿蘅的。她死了我有什么好处,我什么都完了。我,我也是爱着她的。便算我行为不检,和这个贱人相好,可我心里只有她。她会原谅我的,我怎么会杀她?” 锦屏公主轻轻的哦了一声,可她发红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 在薛润叙述时候,林滢正用针线认真将杜蘅的尸首缝合。也许对于亲眷而言,终究还是想要看一具完整的尸体的。 林滢一边缝,一边听。她缝得很仔细,听得很认真,有些事情在林滢的心里面亦是越发显得鲜明了。 待她缝完,她洗了手抹去杜蘅尸体上血污,重新替杜蘅整衣,再用水净手一次。 之后林滢才走出了屏风,对锦屏公主说道:“公主,阿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锦屏公主慢慢的转着手指指套,淡淡说道:“事到如今,你有什么不能讲?” 林滢回答:“既然阿蘅死亡时间并不是昨晚亥时,而是前晚接近子时左右,那么郡马爷便算昨夜去杀玉娘,也并不是那么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追文的亲们,明日入V,会更早一点,早上9点更新,夹前早上9点更,夹子当天恢复晚6点更新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诺布 60瓶;不是焱是燃、七十一z、北 10瓶;洛璃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 039(二更) 动机 杜琮跪在地上, 发抖着,喃喃说道:“我的心,没公主以为的那么大。” 说到底, 他虽心思绵密, 可是却有好懒恶逸。若非如此, 他也不会盘算着娶个好老婆,少奋斗二十年。 不错, 锦屏公主放在他面前的胡萝卜是十分诱人, 可他吃得下吗? 若他是个有志向的人, 说不定还会有斗志跟薛润撕得你死我活。 可杜琮还是个反雄竞达人,觉得自己就算赢过了薛润, 怕也拿不到嘉柔郡主的陪嫁。这些年,他在锦屏公主跟前瑟瑟发抖,只觉得锦屏公主十分厉害, 只怕是不会松手。 但杜蘅若是死了,便没人来理会他的贪墨之事,那时候锦屏公主十分伤心, 哪里会理会这样子的小事。而到时候薛润也再没什么作用, 杜蘅已死,还有薛润什么事?就算不能把杀人之罪扣再薛润的身上,亦是能让薛润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再来, 他也想离开清河别院了,想带着这些年自己薅的财产过些小日子。 “若蘅儿真嫁人了,我和薛润闹得这么难看,薛润怎么会放过我。我还怕薛润查出我这么些年的贪墨——” 锦屏公主听着他的话,面上一派迷茫,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且完全不能接受的理由。 她慢慢伸出手, 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手指一点点的收紧,将发丝抓得乱糟糟的。 “你在说什么,在说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锦屏公主也没指望杜琮真的十分清廉。杜琮雁过拔毛,攒些私房钱,这对于锦屏公主又算是什么事? 杜琮底下头,缓缓说道:“我,我有自知之明,公主只想把郡主嫁妆给蘅儿,一辈子没我的份儿,我,我不敢跟公主斗。其实,我也要得不多,这些年,我也攒了些家底。可蘅儿不死,公主是不会让我离开清河别院的。如此一来,我也不必仰人鼻息,过几天让人奉承的风光日子。” 锦屏公主厉声:“你住口,杜琮,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本宫不会饶了你的,不会饶了你的。” 杜琮和薛润相爱相杀,彼此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此刻薛润更厉声添油加醋:“杜琮,你少在这儿狡辩。事到如今,你还在这儿遮掩其词。你为什么要杀阿蘅?你除了见不得我好,其实是为了对付公主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 作为杜琮的知己,薛润自然能明白杜琮的心思。如今薛润在杜蘅身上所花费的水磨工夫尽数落了个空,所谓荣华富贵也是烟消云散。加上杜琮设计陷害自己,恨不得将罪名甩在薛润身上。搞得薛润此刻煞是忿怒恼恨,心中生恨,恨不得将杜琮踩烂在足底! “你一心图谋公主手下产业,可公主手腕厉害,压制得你不能动弹,让你只能乖顺依从。可是你呢,却是好不甘心,怎么甘愿就这么认输?所以你决意搏一搏,公主年纪大了,这几年又有咳疾,再者她终究是个女人,阿蘅又柔顺懦弱。” “你觉得阿蘅一死,公主失了唯一的血脉,说不定就会引动病根,就此重病,甚至忧思过度而死。如此一来,你才有机会将公主手中财产尽数拿到手,以郡马爷的身份得到这一切。所谓富贵险中求,你当然也要搏一搏。至于搏不成功,然后才是你说的离开清河别院过些让人奉承的富贵日子。” 此时此刻,薛润厉声指责,将杜琮那狠毒、贪婪心思说出来。而他偏偏又猜测正确,他是真正懂杜琮的。 杜琮面色骇人的苍白,不错,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盘算。 然而事情发展,却总不如他这个郡马爷的意。 有三个女人都完全出乎杜琮意料之外,他没想到锦屏公主居然这么硬朗,哪怕是死了唯一的血脉,也没哭得昏厥过去,没有好似他期待那样立马垮掉。 甚至,锦屏公主还出人意料的冷静,将自己、薛润,甚至冯淡真都请入了清河别院。这个厉害的女人简直像个无情无爱的工具人,是如此的可怕,一如这十几年来她将杜琮压得透不过气来。 就像他没想到冯淡真会将杜蘅尸首给运回来,亦没想到会出现一个林滢。 自己计划被意外搅得七零八落,他最后落到了如此地步。 如今他计划失败,被当中揭破画皮,此刻他什么都完了。直到这时候,他心中方才终于升起了一丝后悔,后悔为什么要杀了杜蘅。杜蘅心软,哪怕薛润不喜自己,其实这个女儿也不会让薛润如何的真伤自己的。 又或许,他真正后悔的是,原来他从未考虑过,自己会被真正发现这桩恶行。 当然锦屏公主毕竟是锦屏公主,也许她经历太多,毕竟她是一个开局死全家的人。片刻前她忍不住崩溃,甚至厉声呵斥辱骂杜琮。那样子像是个最普通的市井妇人,为自己孙女的死而愤怒不已。 现在她终于松开了绷紧的手指,然后绷紧的手指一根根的松开。那被自己抓乱的发髻就凌乱的撒在锦屏公主脸边,她甚至用手指慢慢理顺些。 然后锦屏公主方才说道:“原来如此,阿琮,是我小瞧你了,你竟有如此盘算。” 她说话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可杜琮面颊之上惊惧之色却不觉更浓。 杜琮比谁都知晓锦屏公主厉害,更明白锦屏公主的报复心有多重。 只因为杜琮知晓,眼前的锦屏公主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他曾经宠过一个婢女叫长穗,之后因要勾搭嘉柔郡主,故而并不愿家里有一个早早怀孕婢女。 为避免这件事情让嘉柔郡主不快,他要趁着郡主还不知晓这件事,就处理好这个怀孕的婢女。 长穗那时候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已经开始显,她苦苦哀求,只盼能留下这个孩子。可杜琮心硬,并没有答允。 怀孕的终究是女人而不是男子,杜琮并没有因此遭受半点辛苦。自己亲骨肉又如何,他并不如何在意。不过一个婢女而已,比不得他的荣华富贵,以后还会有身份尊贵的贵女为他诞下血脉。 为此他心里竟没有什么犹豫,更未曾升起丝毫的波澜。 一碗药汤灌下去,五个月的孩子已经成了形。长穗只看一眼,就生生晕过去。 那时候起,恨意就在这个婢女心里滋生。 后来他娶了嘉柔郡主,这个小女孩被杜琮的温柔哄得晕头转向。婚后没有多久,郡主就怀孕了。 那瘦弱的腰肢也开始鼓起,就像滋润了的花朵,眼看着要抽条了。 可嘉柔郡主鼓起来的肚子却是扎了某些人的心,尤其被迫落胎的长穗。 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是一团肉,长穗将那个早早死去的孩子风干,送到了嘉柔郡主跟前。嘉柔郡主是那样儿年轻,又被锦屏公主照拂得那么好,她被这血腥秽物吓坏了,受了惊吓竟早产死去。 之后,锦屏公主当然处置了长穗这个婢子。 杜琮心里对嘉柔郡主并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深情,此后岁月里,他甚至隐隐觉得嘉柔郡主早死未必不是一见好事。自己不必一直费尽心思哄个娇贵妻子,而且父凭女贵接管了嘉柔郡主的嫁妆。 至于长穗,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杜琮心里,长穗始终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女,又怎么会将她放一丁点儿在自己心上。 可现在轮到他触怒了锦屏公主了,他终于开始回想起长穗的死,并且因此联想到自己,因而惶恐不已。 锦屏公主看出长穗自然还是爱杜琮的,婢女对自己仰慕的主子总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分。她对怀孕的嘉柔郡主出手,却不是冲着杜琮闹。 所以长穗见不得嘉柔郡主,这是因为她心生嫉妒。若为了自己好,长穗本应当放弃杜琮,去寻个寻常人家过些平常的生活。婢女和郡主身份是云泥之别,长穗原是不配嫉妒,更不配比较。可这样的情绪,本不是不配能阻止呢? 锦屏公主一眼就瞧出长穗的双标,她嫉恨嘉柔郡主,却偏生对杜琮旧情难忘。 所以她当着杜琮的面,要杜琮把长穗卖给她。 那是十九年前,官府不提倡卖身契,却还没有明令禁止。长穗还是杜家的家奴,身份类比骡马。 杀人诛心,锦屏公主就是要长穗眼睁睁的看着,杜琮会把她这个婢女卖给清河别院,让锦屏公主对长穗掌握生杀夺予之权。 而就在不久之前,锦屏公主的爱女又刚刚被长穗的骚操作连累身亡。 杜琮当然知晓锦屏公主的用意,可是他既不能拒绝,且不觉得这件事情值得为难。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长穗这样卖了出去。 当他答应时候,那跪在地上竭力挣扎含着泪水的婢子蓦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面颊顿时浮起了一层死灰般的颜色。 长穗失去了全部的希望,她感受到了绝望。 杜琮当然记得那时候锦屏公主的眼神,那是一种冰冷、狠毒的眼神,是对仇人充满憎恶的表情。 许多上等人觉得什么奴仆、婢女是不存在个人感情,但锦屏公主知晓他们有。正因为明白这种感情,所以锦屏公主就要彻底碾碎这种感情和希望,以此作为长穗害死她心爱女儿的代价! 后来长穗入了清河别院,当晚就这样死了。而杜琮并没有为这个自作多情的婢女伤怀半点。 可现在,他仿佛感受到了当年长穗感受到的恐惧。 杜琮只觉得一股冰冷在血管里面流动,他知晓锦屏公主对于仇人有着怎么样可怕的报复心。 他唇瓣动动,似想要求饶,可终究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因为自己无论软语哀求,又或者是大声辱骂,只怕都动摇不了锦屏公主的心智。 他忽而十分后悔,自己怎敢期待,锦屏公主会因为杜蘅的死而崩溃? 这时候,他听着典狱司司主苏炼嗓音:“来人,将这个杀人凶手压下去,送去官府,容后处置。” 锦屏公主并没有阻止。 此刻她已经冷静下来,眸子深处蕴含了几分幽润,如此打量着苏炼。 典狱司司主每日需承办许多大事,苏炼绝不会是随意来到清河别院。 水阁茶室之中,锦屏公主已经摒去外人,与苏炼独处。 水汽缭绕间,苏炼一双眸子却是清润而深邃。 锦屏公主缓缓说到:“蘅儿之死,还多亏苏司主请来这位林姑娘,否则怕是难以查清蘅儿死去真相。苏司主诸事烦扰,来到陈州,还肯顾及清河别院之事,委实有心。想来,定有要事。如今蘅儿已经死,我无心周旋,苏司主有话,也无妨直言。” 苏炼温声说道:“公主一向是个忠君体贴的人,陛下对公主亦是十分思念。其实当年公主集结青衫社,也是为替陛下尽忠,这些陛下都是知晓。相信就算公主离京,仍有青衫会成员私下联络,私下集结,也并非公主本意。” “如今,又发生这样子的变故,公主何不交出名单,过几日舒坦日子,好好在这风景如画的清河别院安享晚年。” 听到了此处,锦屏公主蓦然向着苏炼望去,一双眸子里透出了一缕骇人的利光。 锦屏公主自打来到陈州,她便深居简出,亦仿佛无意结交本地权贵。她仿佛当真失去了斗志,只在这清河别院过一些闲暇日子。 然而如今苏炼却是点出,锦屏公主未必这般安分。 锦屏公主厉声:“交出名单?苏炼,你究竟是何居心?听闻从前朝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如今私底下结成梅花会,意图联合世族之力,令世家大族屹立不倒。这梅花会极之神秘,外人难以窥测,更极难加入。可他们这般联合,将陛下置于何地?将皇权置于何地?我一片忠心,心中只有陛下,如今亦是如此。” “可是,我听闻苏司主却跟这世家大族结成的梅花会来往甚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而本宫亦是有些耳目,知晓苏司主怕是没那么清白。这几年你不但官运亨通,就连典狱司名声亦好了许多。这其中到底有无旁人助力,苏司主又有无借势,苏司主你亦是心知肚明。” “就如刚来陈州的杨炎、温青缇,他们与林滢在福意楼闲聊时,这些世家子女对你也是颇为称赞,四处为你扬名声,这些当真是巧合?” 苏炼微微一笑,称赞:“公主虽人在清河别院,可是却是遍布耳目,果然厉害,难怪陛下当年对公主十分倚重。” 所以杜琮杀人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这位郡马爷自己亲自上手,未曾假手于人。 锦屏公主瞧着眼前的苏炼,看着他出挑的风姿。这位年轻的典狱司司主如此风姿,令那些世家大族精心栽培的麒麟儿也黯然失色。 可苏炼一双眼却像是深沉的古井,莫测而深邃。 这个对手喜怒不行与色,使得锦屏公主继续进攻:“你一身荣华富贵,皆是陛下恩赐。典狱司是天子耳目,而你却与世家结交,这是将皇权置于何地?如今你还让我交出青衫社人员名单,你究竟是何居心?是要铲除效忠陛下之人?” 苏炼面对这样指控,也并不在意:“若公主心存怀疑,可将此等疑窦上书陛下,苏炼并不阻拦。” 锦屏公主亦冷笑:“我一个被逐出京城的异姓公主,又岂能动摇正受宠苏司主的地位?” 苏炼也不生气,他似乎永远这般平静、从容:“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试试换个话题。” “今日杜郡马方才被典狱司给扣住,他立马向粱统领告密,说公主你行为不端,私下杀奴。” “就在十九年前,公主曾向他买下一个叫长穗的婢女。那婢女入清河行宫,没多久就被公主杀死,以报她害死嘉柔郡主之仇。本朝一直不喜地方豪强蓄奴□□,规定就算卖身契,主人也不能擅杀奴仆,否则要徒一年,罚百金。公主素来养尊处优,若较真施加徒刑,总是很伤体面。” “更有意思是,根据杜琮所言,其实这个婢女长穗,并不能算是卖身婢女。因为公主虽向他买长穗,可实则杜家已经放了长穗自由身。因为杜琮当时为了讨好嘉柔郡主,打发走了长穗,又给她一笔银子。只是长穗痴恋于他,于是不肯罢休。” “长穗自己仍当自己是杜家婢,她没意识到,那时候杜琮是没有资格再卖了她。又或者便算她意识到,终究是绝望杜琮放弃她。” 说到此处,苏炼轻轻叹了口气:“所以那时候死在清河别院的长穗不是一个卖身公主的家奴,而是拥有自由身的良家子。” 杜琮这个女婿,就是硬坑岳母就是。 “自十五年前,陛下逐步推行废除蓄奴,朝中有事无事,就会热议主家杀奴之事。遇见有争议案子,如何量刑,如何处决,这雪花般的折子就会堆送至陛下跟前。以公主之身世、经历,如此传奇般的过去,却行杀婢之事。只要有心人稍作推动,必定能引得京城满城热议!” 那苏炼当然暗示他就是这么个有心人。 锦屏公主身份尊贵,却逼死良家子,加之她以女子之躯弄权的过去,必定能引起话题度。那样一来,一个小小的长穗之死,一个卑微的婢子,就能让锦屏公主这个高高在上的尊贵公主狼狈不堪。 那么锦屏公主当然亦是听出苏炼口中要挟之意,这就是苏炼所谓的说说别的。 锦屏公主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蓦然冷冷一笑:“本宫素来骄傲,无论是过堂审案,又或者是褫夺封号被流放,当然是难以容忍这些羞辱折磨。风光半生,年老却受人折辱,只怕也难以苟活。王法纵不治我死罪,我也受不得这般委屈。而且,还是为区区一个死了多年的下贱婢女。苏司主说的那些话,确实令我觉得害怕了——” “可是——” 锦屏公主话锋一转:“就如本宫说的那样,我对陛下可谓一片忠心,哪怕沦落陈州,也丝毫不改。苏炼,你小瞧我了。哪怕本宫已经被迫离开京城,我所能为陛下留的,就是青衫社这些真心效忠陛下的忠心之人。若难以苟活,那就不用活了。苏司主若将这般手段施展我身上,我宁可自尽,亦绝不苟活求全,更不会受人威胁!” 说到此处,锦屏公主眼底顿时透出了一丝骇人的锋锐,带着想要杀人的森寒,如此凝视眼前的苏炼,恨不得将苏炼千刀万剐。 锦屏公主不愧有极刚毅的性情,哪怕她如今已经年老体衰,哪怕她最后一个亲人已经离她而去,她还能全无畏惧姿态强势。 哪怕她是为了长穗这个贱婢而死,锦屏公主也宁可玉石俱焚。 总之青衫社的名单,她是绝不可能交给苏炼。 苏炼却永远那般沉精,说到:“公主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若杜琮所说是真的,那么自然能发生如此场景。可惜这位郡马爷一知半解,并不了解事情真相。公主性烈,不屑解释,又或者觉得解释也没有用,觉得杜琮有心污蔑你。” “可杜琮哪里知晓,自从十九年前公主退居陈州,清河别院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典狱司的保护之下。这也是公主身份尊贵,与旁人不同,自是需小心着紧些。” “这位长穗,才入清河别院就自尽而死,并非旁人加害于她。” 杀人诛心,杜琮弃她如蔽履,已是让长穗痛苦不堪。那时长穗生无可恋,便自缢身亡。 锦屏公主当然记得次日窥见长穗尸首在横梁上摇晃场景,只觉便宜长穗了。 如今苏炼重提旧事,还了锦屏公主一个清白。可锦屏公主面颊之上并无丝毫喜悦之色,反而一张脸如浸在了冰水之中。 她自然亦是欢喜不起了。 典狱司对清河别院发生之事如此了解,甚至十九年前便是如此。 苏炼缓缓说道:“十九年前的典狱司司主自然并非是我,那还是上上任司主刘景。不过典狱司司主更迭,资料却是保存下来。公主对陛下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一清二楚。区区十九年前旧事,公主又是性子强硬,我想公主也不会如何理会。” “过去之事,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说说现在之事。如今杜琮已经承认亲手杀女,落入典狱司手中,那自然是秉公办理。公主觉得,杜琮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锦屏公主唇瓣动动,冷冷看着苏炼。 若依锦屏公主的内心审判,死刑起步是必须的,而且普普通通的死也难消锦屏公主心头之恨。对于锦屏公主而言,自然需要杜琮受一些额外的痛苦。 但苏炼这么说,这其中自然有些门道。 果然苏炼说道:“本朝最重孝道,就连触犯律法,也是讲究亲亲相隐。所谓子为父隐,意思就是哪怕父亲犯下重罪,儿子也不可揭发,否则揭发便是有罪。” “不错,蘅小姐是死得十分凄惨、无辜。可杀她的偏偏是她的亲生父亲。子杀父是十恶重罪,最轻也是腰斩弃市。可父母杀害子女,就是另外一回事情。按律而言,父杀子徒五年,父杀女徒三年。若杜蘅能获罪,这还是因为蘅小姐是公主你孙女关系。否则民间杀女溺婴或者家法处置者无数,官府亦很难追究。” “本朝律令如此,我亦并不觉得公道,想来公主更难接受。” 锦屏公主已经不可遏制轻轻发抖。若不施展私刑,若真按照律令而行,杜琮根本得不到应有惩罚! 可若典狱司所阻,那么锦屏公主便算施展私刑,亦是绝无可能! 她明知苏炼是故意要挟,此刻却控制不住脸上神色。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锦屏公主也并不例外。 哪怕锦屏公主犹自与旧部有所联系,她这些年亲自照拂杜蘅的情意也是货真价实的。 毕竟是自己亲孙女,在她事业不得志的岁月里,是这个别人眼里不算有趣的孩子陪她挨过这孤寂的岁月。 然后她见着苏炼对着自己说道:“杜琮为人,我也很不不齿,绝不愿他逍遥法外。于我心中,亦盼他罪有应得,不知公主可愿我助你一臂之力。” 锦屏公主脸上肌肉轻轻颤动一下,然后缓缓说道:“不知苏司主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苏炼拍拍手掌,只见小晏入内,放入一个小匣,又恭顺离开。只瞧苏炼如此举动,分明是有备而来,且早有准备。 锦屏公主瞧在眼里,只觉得心里发苦。 “这匣中有一道圣旨,是封蘅小姐为翁平县主,亦是陛下怜其孤弱,对蘅小姐的一道恩旨。” 本朝敕封的郡主、县主基本只是荣誉头衔,并无对治下封地的治理之权,不过按照品阶不同,朝廷会按年支付生活费,亦是一笔不菲收益。杜蘅若是没死,每年可得两百万钱买脂粉。 更要紧是,这头衔象征皇家体面,足以令人敬重。若不敬重,便是藐视皇权。锦屏公主为孙女请来这道恩旨,也是为杜蘅请一道护身符。以后哪怕锦屏公主故去,杜蘅亦是有所依仗,等闲不可轻辱。 如今恩旨已至,可杜蘅已经香消陨玉。此情此景,锦屏公主更是眼眶微微一热。 苏炼温声说道:“想来公主必定知晓,蘅小姐是不是县主,如今她之亡故,意义亦是大不一样。” 锦屏公主当然知晓这其中之差别! 要知晓父权虽然至高无上,甚至子女为其私产,有一定处置权。哪怕父亲犯错,子女也需隐瞒。 可父权之上还有君权,无论如何,君权是至高无上的。 要知子虽不可告父,可若涉及谋逆之类大罪,便不在子为父隐规则之中。此刻朝廷不但鼓励儿子告发,而且告发可豁免其罪,不受诛连。 若杜蘅被封为县主,那么她的身份便不再是杜琮之女,而是朝廷县主。这县主之尊,更象征皇室权威。杜琮虽为杜蘅父亲,可是父权却绝不能大于皇权。 果然苏炼说道:“那么杜琮杀死蘅小姐,就是擅杀在册宗室,杀了一位陛下刚刚册封的县主。按律不但该死,还罪当凌迟,如此酷刑,方才与之相衬。不知公主对此,可还满意。” 苏炼手指屈起,轻轻敲击面前小匣。而这匣中所藏,赫然正式册封杜蘅为县主的圣旨。 有些话,苏炼不必说,锦屏公主亦是应该明白。 杜蘅殒身时是否被册封,全在眼前苏司主的一念之间,更涉及杜琮的量刑。 若杜蘅死前尚未受封,那么就算事后请追封,杜蘅也不是作为一个县主被杀。 而朝中御史个个又是与生俱来的杠精,吃饱了撑了,定会纠结这所谓程序正义性,谓之维护法令。 万一此案真成为争议热门话题,便沦为党争工具,有时候具有更多的象征意义,杜琮亦怕是更加难死。 杜琮不死,如何消锦屏公主心头之恨? 那么最妥帖的办法,当然是苏炼为证,他在杜蘅死前已然宣旨。 可若要苏炼这样做,当然绝不能一点付出都没有。 锦屏公主面颊顿时透出了一缕鲜润的血色,她自然明白苏炼意思,更知晓苏炼讨要是什么。 锦屏公主是个十分刚毅的女子,她可以忍受晚年受辱,拒绝了苏炼要挟。可拒绝了一次,却不能拒绝第二次。是人就会有弱点,苏炼显然是个善于拿捏别人弱点的人。 更何况,杜琮生死也许是压垮锦屏公主心态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错,长穗是自尽,可她死在清河别院谁说得清楚?而偏偏典狱司窥探清河别院,对清河别院一清二楚。锦屏公主之前虽然严词拒绝,可她内心并不是毫无动摇。 她扛过了第一波,却终究没有扛过第二波。 此时此刻,锦屏公主却终于服软。 她只低低说道:“苏司主,只盼你对陛下一片忠心,绝不能有逆臣之心。” 苏炼亦回答:“那是自然。” 就如清河别院上下所知晓那样,此处茶室是锦屏公主独自休憩地方,旁人难以踏入。 茶室中有一尊白玉观音,雕琢得活灵活现,宝相庄严。 观音在此,仿佛锦屏公主在此当真是为了参禅礼佛,品茶静心。 可伴随锦屏公主手指轻敲,观音腹内弹开一个暗格,吐出一枚卷轴。那纸张微黄,已经有些年头了。 卷内记载一个个名字,并且以手印加盖,以显诚心。 这便是当年青衫社结誓的盟书,一直便藏于观音腹中。 这些年典狱司也对青衫社颇为关注,也知晓一些内情。故而若盟书作假,怕也瞒不过这位苏司主的法眼。锦屏公主自然明白这个,交出真物亦是心不甘情不愿。 锦屏公主沉声:“我等只是为了侍奉陛下,为陛下铲除一些尖刺,并无异心。只盼苏司主不要为难这些忠心耿耿臣子。” 苏炼缓缓收好:“陛下从未想过为难青衫社。只是对于典狱司而言,这样私下结社不必再有就是,也免受人利用。” “其实苏某更从未想过为难公主。公主可愿相信,无论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都会让蘅小姐以县主之身被杀,绝不会令杜琮活命,这是他应获之罪,我亦绝不会姑息这样的人。” 锦屏公主忍不住冷笑:“那难道苏司主就不想要这份名单?” 苏炼:“若公主此事拒绝于我,我自然还有下一桩手段。” 锦屏公主扛过了第一波,没能扛过第二波。可就算锦屏公主扛过第二波,苏炼还可以有第三波。 苏司主还有很多套路等着她。 40 040 唯这一双眼最为清澈纯粹 林滢验完尸后, 她刚刚沐浴完毕,换了一身整洁衣衫,就有个小丫鬟探头探脑的寻她。 这小丫鬟是看护冯淡真的婢女, 被典狱司的红甲卫打发过来请林滢,当然也是有事请林滢襄助。 那就是冯淡真居然服毒寻死了, 看守她的典狱司红甲卫想要林滢去看一看。 冯淡真欲图寻死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些大家族若有女眷犯事, 通常是以家法私下处置, 而不是交给官府。 这其中除了一些家丑不能外扬的思想,还因为女囚待遇并不怎么样。 女子入狱, 那便是羊入虎口,受牢子、衙役□□并不新鲜。这牢里走一遭,亦不知受多少污秽的侮辱。 若这女郎有些身份, 名望又盛,入狱前上下打点,稍稍坐几日牢便离开,可能尚且无碍。但一般女囚可享受不到这般待遇。 冯淡真自然更不可能受到什么优待。 她这个冯家女本来就声名狼藉,所以方才送去观中修行,却犹自不安份,依仗姿色和男人来往。 冯家绝不会救她,便算冯家出手,只怕也是捉了冯淡真执行私刑, 免得她丢了冯家脸面。 冯淡真又生得十分貌美, 这般姿色被送入狱中,那还不受尽欺凌? 不过她寻死觅活, 看守她的两个红甲卫却措手不及,搞得十分狼狈。 典狱司规矩多多,苏炼又御下甚严。他令这两个红甲卫看着冯淡真, 谁也不知道司主有没有用得上冯淡真地方。 两人没看住一个女犯,是失职大罪。为弥补过失,两人死马当活马医,遂请来林滢,只盼这个有本事的林姑娘能救下冯淡真。 林滢赶过来时,冯淡真已经失去了意识,瘫软在床上,呈现一种神志不清的状态。 其中一名红甲卫说道:“检查过了,她吃的是香囊里的红丸,这玩意儿是调的□□搓的丸子。林姑娘,她还能救吗?” □□是剧毒,他嘴里这么问,心里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人命关天,林滢也没有说废话,吩咐:“拿些清水过来,越多越好,再取些牛乳,拿两个馒头。” 她一边说话,一边拿撬死人嘴的工具把冯淡真的嘴撬开。 这小道具本来是方便撬开产生尸僵的尸体嘴的,幸好今日给杜蘅验尸时用不着。 她取出漏斗,再摘下随身携带的水壶。出门带水是林滢的好习惯,她总是喜欢自带周全。 大量清水灌入了冯淡真的嘴里,令冯淡真的腹部也是微微隆起。 灌入大量的清水后,林滢再按着冯淡真的舌根催吐。 冯淡真哇的一声,呕出了大量的秽物,吐出许多胃容物,呕物散发出一股异样刺鼻味道。 冯淡真似清醒了一点,呕得双眼眼角生泪,蓦然沙哑说道:“救救我!” 林滢心中一凛:“是有人给你喂毒的?” 冯淡真却摇摇头。 林滢顿时也明白了。 死是冯淡真自己想死,可死到一半,冯淡真又后悔了。想要活下去是一个人的本能,谁都不会真正想要死掉的。冯淡真又这么年轻,又怎会愿意轻易抛却自己的性命? 之前去叫林滢的婢女叫灵兰,本来是陈嬷嬷指派来看着冯淡真的,也是个伶俐的人。 也不多时,灵兰就寻来牛乳和馒头,还提了一大壶温水。。 林滢已经给冯淡真催吐一次,又拿温水再给冯淡真灌下,反复催吐。好在冯淡真被折腾清醒了些,已经能给林滢一些配合了。 在林滢给冯淡真催吐时,让人把馒头烤焦,再将焦了的馒头捏碎。 冯淡真胃里食物第一次已经吐干净,再呕也只能呕出一些絮状物。林滢给她多灌几次,直到呕出来的水是清水后,方才住了手。 冯淡真一番折腾,已经是少了半条命,气息颇弱,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这时候林滢才喂了冯淡真喝下大量牛乳。 □□具有强烈的腐蚀性,用牛乳加以综合,能起到保护内腑作用。 这时候,林滢才将烤焦的馒头渣给冯淡真喂下。 这些碳化物能吸附冯淡真胃部的毒药。 一番急救手段,使得冯淡真不至于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死。 冯淡真被折腾着只剩下半条命,可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林滢的手掌。 “林姑娘,谢谢你救了我了,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她眼睛里有灼热的火光,有着惊恐的泪意。 这是她第二次握住林滢的手,不同在于这一次,冯淡真并没有使用什么套路了。 生死关头,她所有的情绪是真的,她求生的**真得不能太真。 现在她一脸病容,本就姿色大减,更不用说刚才她还当着众人呕吐。瞧过一个女人呕吐的样子,男人很难再产生什么好感。 更不用说如今这一地的酸臭味。 所以,只有林滢来救救她了。 林滢和声说道:“顾公会秉公处置的。” 她想了想,说道:“冯姑娘,你应该记得年前,顾公才来陈州不久,就设置了育婴堂,收容了一些可怜的女婴。” 冯淡真当真记得这件事。 陈州民间重男轻女成风,古代又没有什么节育的手段,这多生的女儿无处安置,贫户便将女儿溺毙,以此减一份口粮。 官府纵然阻止,又多行教化,可终究没什么用处。 直到去年顾公上任,眼见此地风气,便设置育婴堂,鼓励贫户将无力抚养的女婴放在育婴堂中。如此由官府抚养,而不是自行溺毙。 那时候除了官府拿出一笔银子,顾公还在民间募捐。大户人家的女眷心善,也有舍些财帛衣衫的。冯淡真那些族中姐妹,也还出来装了一把好人。冯淡真那时候心里还嘲这些姐姐妹妹善做戏,做做慈善,无非是做个好人样子,以此彰显自己人美心善罢了,真是虚伪得紧。 但现在冯淡真却并不是这么说的:“我记得,我当然记得。顾公心地仁善,连贫户的女儿都爱惜在意。顾公心慈,阿滢,你是顾公弟子,你自然也是心地好。所谓救人一命,能造七级浮屠。我,我那时候也舍了一支钗,我有给那些贫户女子舍银子。平日里,我也有待别人好的。” 林滢说道:“可能你还不知道,其实如今陈州已经设置女监,里面牢头和狱卒大都是女子,也没什么不堪风气。我还去女监里替里面女犯瞧过病呢,并不是你想象那种。” “冯姑娘,你私下陪酒,还与薛润勾结,处理了蘅小姐的尸首。你所犯之错,顾公必定会秉公处置,你放心,他断狱时绝不至于心存偏见。” 由于收监、执行等问题,这大胤的女子犯错,无论是大错还是小错,似乎都是一个性质了。身为女子,很少能在律法下得到正常的审判。 民间宗族私刑流行,且不说这其中有多少监督不到的冤假错罪,对有错的女子也存在量刑过严,借过欺凌,且毫无监管的现象。 如今朝廷正在鼓励桑织之事,需要大量成年女性劳动力。顾公便向朝廷奏请,只说给治下女囚增设一些桑刑。 也就是服刑期间,由女囚进行桑织等工作,一来为国库充盈增加产能,二来也比将犯事女子官卖为妓更清风气。 陛下亦下旨允之,允许顾公在陈州将犯事女子充作桑织女工。 林滢慢慢的给冯淡真解释,给冯淡真讲政策,让她打消死志,好好加入劳动改造。 冯淡真也听得内心五味杂陈。 这样无偿劳动的清苦日子对于冯淡真这般娇柔女子亦算是十分辛苦,不过,总不至于活不下去。又或者她入狱本就是为了受罚,日子自然不可能好过到哪里去。 安抚了冯淡真,林滢方才离开房间。 想到顾公在陈州所行种种,林滢内心油然而生一丝佩服。她说是顾公弟子,不过顾公日理万机,要打理的事务不少。所以亲自教她的,要属师兄和孙老头来得多。 但呆在顾公身上,看着顾公为治下百姓所做那些事情,林滢内心当然亦是非常的感动。 就好似顾公设立的育婴堂,那些纷纷慷慨解囊的乡绅有借以讨好上官帮忙刷政绩的,亦有沽名钓誉刻意赚名声的,当然亦有真的心存慈悲,不忍女婴被擅杀的。 但无论有什么目的,确实有许多贫户女孩子因此活下去。 就如顾公设立的女监,还有鼓励农桑,教化百姓,竭力避免陈州民间对女子的私刑。 林滢当初来顾家当丫鬟,其主要内驱动力,也是为了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想要吃好喝好。 不过跟在顾公身边这几年,耳濡目染,林滢只觉得自己也是学到不少。 这时候,一双眸子落在了林滢身上。 然后林滢便听到苏炼温和嗓音唤道:“林姑娘。” 林滢惊讶回头,见着对方是苏炼,面颊之上顿时浮起了谨慎、恭顺之色:“见过苏司主。” 她刚刚虽然沐浴更衣过,可在冯淡真那儿折腾了一番后,如今也略有凌乱。林滢估摸着苏炼骄傲好洁,估计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然而苏炼深深的望了林滢一眼,就像他也知晓林滢刚刚救过冯淡真一样。整个清河别院之中,唯眼前林滢的一双眼是最为清澈纯粹。 她做事情很纯粹,来清河别院的目的也很纯粹。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一种明润青春的活力,带着年轻的美好。 然后苏炼说道:“当初在和县,你介意我动手杀了李生?” 当苏炼要跟林滢说话时,小晏自然极知趣的退后一步,让开一大段距离,将典狱司其他红甲卫皆挡在身后。 听到苏炼这么说时,林滢也猝不及防,不觉吃了一惊。 说起来也是有些日子的事了,林滢虽因此发了几场噩梦,不过她还不至于认为是苏炼的错。更何况这样的事,她以为对于苏炼而言不过是一桩小事。 便算苏炼嗓音柔和,她亦不至于觉得苏炼做人很和气。 可现在苏炼就是在跟她说这件小事。 “其实来和县之前,宁知州曾求见于我。他不但求我寻出害死他女儿的凶手,还求我杀了他。否则官府审案,人多口杂,一些细节就会流传出来。哪怕透出只言片语,也会让受害女子沦为别人的谈资。我是故意杀了他的——” 说到了这儿,苏炼望向林滢:“怎么,你可觉得我这么做有违律法?于理不合?” 林滢自然不至于这么迂腐,她摇摇头,结结巴巴说道:“不是。我只是没,没想到苏司主会跟我解释这些。” 苏炼居然点点头:“是,我时间宝贵,很少浪费时间解释那么多。” “不过,我难得很欣赏你,所以愿意解释。更何况,今日你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 林滢:“这只是阿滢的工作,我只想认真做好份内事,好好验尸。” 苏炼微微一笑,叹息摇摇头:“凡涉及断案刑狱之事,也不是做好份内事这么简单,这一行若只凭良心和责任心做事,那样便会很危险。既然如此,今日之事,我便许你一个人情。你可让我为你做一件事,以此作为今日报酬。” 林滢想了想,便说道:“今日这桩案子,蘅小姐才十九岁,就被人算计香消玉殒真是可怜。不过这桩事情罪在杜琮这个杀人凶手——” “蘅小姐身边几个婢女有欺上瞒下,失职失责之罪,当然应该受罚。不过她们罪不致死,而且年纪轻轻。苏司主,那我以这桩人情求你,求你周全一二。” 苏炼:“这不必相求。如今大胤早废蓄奴,清河别院小丫鬟也是签的也是典身契。有典狱司在此,若还有地方豪强敢私刑杀人,岂不是未将典狱司放在眼里。” “阿滢,这个人情,你可以用在更用得着地方。” 苏炼虽然这么说,但林滢还是知晓有无苏炼掺和其实大不相同。 虽然大胤法律规定不可擅杀奴仆,并且规定一定程度惩罚。可若真扔井里搞死,再托词自己失足之类,最多给家里人多赔偿些烧埋银子。 清河别院事已经了结,林滢离开之际,又是细雨纷纷。 尹惜华这个师兄就像个送伞工具人,此刻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别院之外,对着林滢微微一笑:“阿滢,你又忘记带伞了。” 细雨朦胧,似给天地间笼罩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离去之际,林滢忽又回头多瞧清河别院一眼。她想到了锦屏公主,公主并不是个柔弱的人,可是如今毕竟失去了唯一的血脉,从此偌大的清河别院再没什么亲人了。 关于锦屏公主的传言很多,林滢其实并不明白锦屏公主是怎么样的人。 但是她只盼望,这么讲究这么骄傲的锦屏公主,犹自能好好的活下去。 想到了这儿,林滢心尖儿蓦然浮起了一层惆怅。 41 041 借她验尸 回去的路上, 林滢便将今日发生种种尽数告诉给尹惜华,讲给师兄听。 小雨纷纷,林滢忽而想起了那日也是下雨。在李生死的那日, 自己被苏炼惊得吓了一跳。没想到今日,自己对苏炼那种惊惧的感觉却是慢慢淡了。 可见要认识一个人,也应该对了解一下对方。 尹惜华温和的听着林滢说完,方才和声说道:“阿滢, 只怕过几日我要离开陈州, 另去别处谋事。这件事情,当然亦是要和你说一说。” 这消息听得林滢猝不及防,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然而就像尹惜华说的那样,他总归需得跟身边相熟之人说一说。 尹惜华是个有主意的人,林滢心知他既说出口,大约也已经下定了决心, 恐怕很难改变。 果然尹惜华给顾公写了辞呈,又跟相熟之人一一告辞,再花了大半个月做交接,终究到了要走的时候。 林滢帮他整理行囊, 尹惜华将自己收集的部分旧书赠给林滢, 或者托林滢转赠别人。 桃子听说尹惜华要走, 这几日黯然神伤, 闷闷不乐, 甚至还盼林滢今日能游说尹惜华,让尹惜华留下了。 不过林滢虽然岁数和桃子相若,却比桃子成熟一点,知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但现在林滢帮衬尹惜华整理行囊和书籍,忽而觉得, 要不要试试劝说尹惜华留下呢? 大家当了这么久的小伙伴,师兄又教了她不少,林滢也难免有些依依惜别之情。 她耳边却响起了尹惜华的声音:“阿滢,有劳你了,喝些水吧。” 尹惜华奉上茶水,阳光轻轻落在他身上,他忽而说道:“如今我要走了,忽而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是我以前从没有给你讲过的故事。” 他忽而这么说,也使得林滢微微有些讶然。 尹惜华慢慢的伸出手,轻轻拢顺脸边发丝。他手指压着头发,半边脸颊浸润在阳光下,微笑:“你瞧我的眼睛,有一只是颜色比较深的深瞳,是不是?” 那只眼瞳孔如深墨,要比大部分人要黑一点。深瞳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点儿微微发红。这样的瞳色配合尹惜华那如冠玉一般的俊美面容,更显十分动人。 不过穿到大胤之后,林滢知晓这般瞳色也不算如何稀奇。 大胤之人瞳色大抵是以浅褐或者棕色为主,乍然一见是黑瞳,但其实要比黑色浅一点。不过这个异世界的大胤,与林滢认知的古代不一样则是,有部分人是黑中带红的深瞳。 大胤生深瞳者,数量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这十中有一,皆是这种微微发红的深瞳。 林滢仔细的打量着,心里有些不明所以。 尹惜华微笑:“你自然知晓我的身世,知晓我曾经有怎么样过去,当然,你们也顾惜于我,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及这些事。” 林滢宽慰于他:“师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何必那般放在心上。在我看来,无论你有怎么样身世,你终究是个骄傲的人。” 尹惜华笑容不减:“骄傲之人?阿滢,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人生在世,有时候你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就像当年,我在白鹤府求学,也结识了意气相投的同窗,可谓意气风发。” “有一个还算相处不错的,的同窗。他十分推崇顾公,也将顾公所著定案集翻来覆去的看。然后他发现这本定案集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秘密。” “在定案集提及如何验证血脉亲缘那一章,顾公觉得无论是滴血验亲,还是血滴亲骨之法,皆不可取。他发现,若有血脉之亲,父母的一些特征,就会遗传给子女。这其中一种特征,就是大胤不少人会有的深瞳。” 林滢将定案集看得滚瓜烂熟,自然记得这一节。那时候她还感慨古代虽然没办法验DNA,可顾公却观察到遗传学规律。 大胤这十分之一存在的深瞳,其实属于显性基因。 那时候林滢读到,并不觉得如何。可如今她忽而明白过来—— 顾公观察到这个遗传现象,于是写在书里面,并且让别人读到。这个顾公粉丝不但聪明,还善于观察,更好巧不巧是尹惜华的同窗。 那么尹惜华的秘密就被他发现,让他猜到尹惜华的身世怕是有些问题。 尹惜华的父母皆为浅瞳,不但如此,温氏和尹氏因为经常内部通婚关系,并没有深瞳的基因夹杂其中。不但尹惜华的父母,他所有族人以及长辈皆无深瞳基因,不存在隔代复古基因突变之类。 那么尹惜华突然生出的深瞳,便说明尹惜华并非尹家血脉。 尹惜华微笑:“我那时候苦苦哀求他,盼他不要说出去。其实大胤深瞳者也不少,我便是有一眼是深瞳,也不是那么明显。从小到大,也没别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是吗?我想这个秘密,只盼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是,我是贪图富贵,我不想不是尹家血脉。阿滢,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我更没你想得那么骄傲——” “后来他让我跪下来求他,我也跪下来。我才知晓,我居然是这样的人。我不想失去一切,我觉得很绝望。” “可他呢,他却冷笑,说不过是试试我,想不到我居然是这样的人。我平日里侃侃而谈,大义凛然,可面对自己的利益,也不过如此,哪里有半点清正之态。如今,他总算是拆穿我的真面目。其实,他早瞧出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林滢忍不住追问:“他是谁?” 她不觉得尹惜华这个同窗有多正直,只觉得这个人其实十分虚伪,甚至早对尹惜华暗恨生。 尹惜华却将手指比在自己唇前,轻轻嘘了一声:“这时候再说出他的名字讨伐他,那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我只发现,原来一个人若为能掩盖自己秘密,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我跪下相求,尊严被踩在地上,可他却不肯守秘。我那时候便想,若他死了就好了,我想杀了他,谁让他这样可恶。” 说到这儿,尹惜华拍拍林滢肩膀:“你放心,到最后我并没有这么做。只因为我的理智终于大过感情,知晓所谓杀人灭口其实是没有用的事情。顾公的定案集天下人都可以看,而我总不能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哪怕我杀了他,也没什么用处。” “更何况,待我冷静下来,便清楚知晓怒而杀人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一个人若要行事,有很多种别的办法。所以阿滢,你不必担心我曾经双手染血,又或者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至始至终,尹惜华说起曾经不堪时,他都保持了一种温和微笑的姿态,就好似过去一切,真的已经是过去之事。 他拍过林滢肩膀,还低低说道:“你毕竟是跟我十分亲近的师妹,所以我方才会如此坦诚。” 林滢当然也想要这么想,想把尹惜华刚才的话当作心结解开的坦诚。 可她内心深处却泛起了一丝不安的涟漪。 她本来想说挽留的话,可现在尹惜华这么说,林滢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也许,尹惜华看出自己要说什么? 师兄真的已经释怀了吗?他说顾公的定案集谁都可以看,便算看的不是他的同窗,也会有别的人发现。 如果顾公并没有把这个遗传学的现象记载到定案集,然后发行整个大胤呢? 是不是便没人留意到尹惜华的身世? 林滢打住了这些想法,不想无凭无据的继续想下去。她想,我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 若她是单纯热情的人,此刻只会有无限的同情,以及全心全意的怜爱和热忱。也许一个真正单纯的姑娘,能融化师兄的心扉呢? 可她实在是过于冷静,甚至,她觉得自己很讨厌。 接下来他们都没再提这个话题。 直到很多年后,林滢回忆此刻的心境,竟蓦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直觉竟是对的。 阳光落在尹惜华的身上,却落不到尹惜华心底。 之后伴随尹惜华的离开,日子又变得忙碌而充实,林滢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师兄的日子。 因她屡破奇案,名声远扬,甚至隔壁州府也有官员给顾公写信,说是借林滢一用,去验验尸。 这一次请林滢前去的凤州姜推官本名姜逸,说起来跟顾公也还有些渊源。 姜逸父亲原本是个凤州木匠木匠,当初还因笃信邪神,夫妻二人双双信了莲花教,举家投入教中。 等家财被压榨干净,姜家一家七口陆续被磋磨而死。若不是彼时顾公为招讨使攻破凤州莲花教法坛,当时还是小孩儿的姜逸怕亦是要跟一家人整整齐齐。 那年顾公从莲花教手下救下一批孩童,在凤州设置了善堂,将这些孤儿抚养长大,还教他们读书习字。 这些孩童之中,最有出息的便是姜逸这位推官了。 他不但读书读得好,而且为人精明干练,不但在凤州屡断奇案,而且人品也非常之好,日常清廉自诩,可谓名声极佳。 姜推官平日里对顾公十分推崇,更欲承顾公之心愿,只盼海内清宁,再无冤狱。 如今姜逸写信,言辞恳切,求林滢这个女仵作前来,乃是为了三年前的一桩旧案。 这桩三年前的旧案,据闻还和姜逸那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有关系。 他妻子况凤彩出身名门,系一位贵族女子。况凤彩不但样貌出挑,性情温柔,而且还才学出众,在书法、写词上颇有造诣。 而姜推官却是出身寒微,论家世与况凤彩并不相配。 只不过后来,况凤彩与姜逸在一场诗会上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琴瑟相和引为知己。姜逸是非她不娶,而况凤彩也非君不嫁。 然而况家是当地大姓,系本地名门,虽比不得东川府的顶级世家,亦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和底蕴。 反观姜逸,他不过是个孤儿,并无家族依附。放古代父母双亡自然是个减分项,更不必说他是善堂抚养长大。这说明姜逸没什么家族人脉可依仗,难以借势。 如此门第悬殊,若换做前朝,怕也只能落个殉情分手的下场。 不过到了本朝,就是另外一番光景。科举选士极大打击了本朝仍存在的世家大族势力,投胎也不是唯一的金标准。 姜逸是出身差,但他才学好啊,而且他在学院还属具有社交牛逼症那种,很具有组织力和行动力,俨然是年轻士子中的风云人物。 若非他讨喜性格的感染力,况凤彩亦不会被他迷住,甚至垂青于他。 不但书院里山长欣赏这个弟子,觉得他前途无量,就连顾公也曾写信鼓励过他,让他这位士林新锐好生努力。 所以况家一开始固然是勃然大怒,可冷静一下,又觉得姜逸仿佛还是可以投资一下。况凤彩结识姜逸时,姜逸是刚过了童生试的秀才。 等姜逸乡试中举,况家终于松口,将女儿低调的嫁给他。据闻这还是因况凤彩在家受宠,长辈怜爱,故而放了这女儿一码缘故。 若非如此,况家这个才女本应该嫁给同为本州大姓的程家三公子程烁。 当然因为这样,因此埋下了一桩祸根。 此刻凤州也是冷雨绵绵。 冷雨之中,况凤彩从睡梦中醒来,发了个寒颤,却不好打搅同床的夫君。 况凤彩也禁不住想起曾经种种,想着那些发生的事。 况家和程家为本州大姓,两家是通家之好,结的是两姓之亲,逢年过节走动亦是不少。 她跟程烁的婚事虽没有问名纳吉,不过打小两家人都这么说起,也已经是一桩理所应得的事情了。 如果这桩婚事不遂,破坏的不仅仅是一场婚事,还有两家多年通婚营造的和谐、安稳氛围。 当她做下这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时,其实也知晓会经历怎么样的风暴。 然而对于况凤彩而言,这并不是爱情上头的一时激情,而是一桩深思熟虑的盘算。 从很早以前,她就已经不愿意嫁给程烁。 程烁是长房幺儿,十分受长辈喜爱,素来也是被祖母、母亲疼爱有加。他面容俊美,手和脸都保养得十分娇嫩,有着一种精致的冷漠。宠坏了的幺儿也并不会对谁有什么热络劲儿。 那时程烁才十五,已经将房中丫鬟沾染了个遍。他身边稍有姿色的婢女,皆已收房。而这些婢女若稍有触怒,程烁就会毫不顾惜的将之撵出,竟也丝毫不考虑她们活路。 对于一个自私的小公子而言,别人怎么样,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在意自己快活。 可这些对于他那些长辈而言,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情。 他母亲安夫人和顺的握着况凤彩的手,满面慈爱和声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凤彩,以后他还是要你管一管。” 他还是个孩子! 而这个没长大的孩子,需要况凤彩赔上全部女子温柔去循循善诱,用最出色的贤妻良母特质,去感化一个父母都没教好的任性三少爷。甚至在程家上下指望下,最好能为程烁生几个孩子。男人就是这样,一旦当爹了,必定就会懂事了。 而且程烁明明讨厌她,甚至从来没有尊重过她。 况凤彩喜欢读书,他笑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嫉妒家里长辈对况凤彩才学称赞。他说这样的木头美人儿,能有什么趣味。他嘲讽况凤彩装乖巧,卖弄才学,无非是吸引男人的手段,而自己根本不吃假惺惺这一套。 其实程家长辈称赞况凤彩,也无非觉得况凤彩能侍候好程烁,又或者靠夸况凤彩提醒程烁学学好。可以程烁反倒记恨上了况凤彩,觉得况彩凤闹得他没面子。 而况彩凤其实并没有那么“贤惠”。 从很久以前开始,况彩凤都有一个声音在质问自己,那就是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嫁给他? 甚至有一次,明明她来程家做客,程烁还将淑花楼的姑娘艳琴带回家里来,在葡萄架子下胡闹。 程烁竟还在吃五石散。 虽然此物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亦不愿本朝贵族子弟再沾前朝之颓废丧气。然而此物民间却屡禁不绝,尤其那些设法寻乐子的公子哥儿。 她看着艳琴和程烁就着冷酒吃五石散,就这么丑态百出。程烁的肌肤出奇苍白,要穿最柔软的衣衫,似乎这样子才不会擦破他娇嫩的肌肤。 程烁擦着的粉,比况彩凤调得还精致。只是那些粉中含铅,擦久了些,那原本苍白的皮肤也是会渐渐发黑。 那时,况彩凤看着和艳琴醉成一团的程烁,她内心没有嫉妒,她只觉得很悲哀。 难道自己一生,就要嫁给这么一位夫君,从此她的人生绝不会有半点快乐。 太阳会从她的人生黯淡下去,留给她的只有五石散的腐朽之气。 母亲会让她忍耐下去,会告诉况彩凤至少她有站在她这边的好公婆,会劝她早日生个儿子,然后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儿子身上。 这样未必不算一种熬日子的存身之道,也许有一天,程烁会发现一直守在家中妻子的好。那时候这个男人就会心忖愧疚,可能没那么孟浪。 可况彩凤却在想,凭什么? 然后,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姜逸。 是堂兄邀她去诗会,去了城中和园。她在和园不小心扭伤脚,然后就听到一道温和的男子嗓音:“姑娘,你没事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姜逸,姜逸有高挑的身材,微黑的肌肤,以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是那么健康,充满了生命力,具有男子气概,却又温文尔雅。 况彩凤跟他聊诗词,他不会笑况彩凤是为了博男人欢心才有此才学,而是惊叹况彩凤居然这般才华横溢。 他还有理想,有抱负,有着对这个世界全部的善意和期望。 从第一次见面,况彩凤就对他动了心,而且上了心。她不是一见男人就迈不动脚的花痴少女,她向跟姜逸同窗的堂兄问过,打听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令自己的丫鬟昭儿的弟弟,去跟姜逸身边的小厮套近乎,探问他持身可正,有无寻花问柳。 姜逸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不好,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比起程烁,姜逸才是她共度一生的良人,她一定要嫁给姜逸,绝不能受人摆布成为程烁的妻子。 后来她如愿顺遂,可终究还是留下祸根了。 程烁从来没喜欢过况彩凤,也从不觉得需要尊重况彩凤这个未婚妻子。但男人就是这样,他不想要的东西,未必愿意让别人得到。 程况两家的婚事只是口头之约,并未正式问名纳吉。 然而大家平日里提得多了,倒仿佛是一桩已经板上钉钉。 况彩凤另择别人,不但为她自己惹来无数闲言碎语和恶意猜测,还为她带来属于程烁的仇恨。 也许被悔婚终究是一件丢人的事,更不用说程烁从小就被家族好生娇惯,也更受不得这样子的委屈。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有舍有得。 那时候姜逸通过了乡试,况彩凤极为低调嫁给了他。况家跟程家多有联姻,关系就跟甚深,这已经是放了况彩凤一马。这还是因为况彩凤这一房在况家颇为强势,有功名的父兄又十分爱惜于她。 况彩凤嫁人之后,也如跟家族断了亲一般。 她也开始学会适应一些清贫的生活。 她也不会真天真认为,程烁会化解仇恨,谅解她寻了别的人。 然后况彩凤没想到程烁仇恨居然会那么深。 三年前的那场悲剧,就是在这样的故事里催生的。 受害者就是况彩凤的手帕交姚淳儿。 42 042 不能这么就算了 如果可以, 况彩凤愿意承认自己对不起程烁。 无论程烁怎么样不堪,自己的悔婚总是令程烁蒙羞,令程烁颜面尽失。她有意避之,可程烁却寻上来。 就像, 她额头上这道伤口。 那是程烁用他弹弓打过来, 那时候打破了况彩凤的额头, 砸得头破血流。受伤的她手指捂住了额角, 鲜血顺着她指缝淌落。 然后她看到了马车上程烁阴郁、狠毒的面孔。 那时候她仿佛看透了程烁的心思, 程烁不愿意自己活着。只要自己这个况家女还活着,还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议论对象,那么程烁就会觉得自己沦为笑柄。 可是死的却是淳儿。 自打她嫁给姜逸, 以前社交圈子几乎都断了。唯独姚淳儿与她关系极好,时不时来甜水巷探望自己。 年轻的少女娇憨可人,青春动人。可这样的孩子, 却无声无息的折在了暗巷之中, 小腹绽放了一朵鲜润的血花。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是淳儿的婢女竹君急匆匆的寻来,颤声说出了事。 待她随竹君前去, 寻到淳儿时, 姚淳儿已经是暗巷中一具尸首。她后腰被利刃刺伤, 惊恐的表情还凝固在年轻的面颊上,可惜眼珠子再也不会动。 因为程烁时不时来甜水巷对况凤彩纠缠,羞辱骚扰她。淳儿年少气盛, 和程烁吵过几句。程烁记恨在心,可能觉得正因为曾经的未婚妻身边有这样的手帕交,才使况凤彩做出出格的事情拂了他脸面。 也许因为这样,淳儿得罪了程烁, 使得程烁对她狠下杀手。 念及于此,况凤彩蓦然眼眶一热,双眼也是红了红。 姜逸亦是醒过来了,叹息了一声,起身将况凤彩搂入怀中。 “凤彩,放心,当年之事,是必定能讨回公道的。” 况凤彩轻轻的靠着姜逸胸口,也似平添了几许安稳之意。 她知道许多人都看着自己,那些人就喜欢看贵女下嫁然后悔不当初的打脸戏码。觉得她从小养尊处优,必定受不得生活落差,会被日子磋磨了情谊,如此方才显露出守规矩的好处。 不过姜逸是个靠谱的男人,姜郎是过了乡试之后才趁势迎娶自己。自来只有穷秀才,却没有穷举人。也因如此,况家那时候才松了口。 自己成婚后日子虽不如往昔,却也谈不上十分清苦,这其中更有夫妻和睦的甜蜜。 如果没有程烁的纠缠,也不会在况凤彩心中种下那片阴云。 那时姚家车夫作证,姚淳那日确实被程烁骚扰,所以才会走失,才会遇害。 可程家绝不愿意自家子孙获罪,所以使了手段,竭力遮掩此事。 那本来作证的车夫和婢女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连姚家也咬死自家女儿是突发疾病而死,而与旁人没什么关系。 姚家不愿意,官府也不能验尸。那女孩儿的尸身亦是匆匆掩埋,就此下葬,仿佛压下了所有的真实。 彼时姜逸尚无官职,不过在凤州士子之中颇有威望。他不忿程家草芥人命,一手遮天,曾联合凤州学子联名向官府上书,闹得沸沸扬扬。 如此声势,逼得程家亦不得不收敛几分。 然而这根刺终究刺入了况凤彩的心头,令况凤彩内心难以释怀。 她记得那时候程烁纠缠时看自己眼神,若死的不是姚淳儿,死的就是她况凤彩。淳儿不过是代她受过,后来这件事情闹腾极大,程烁方才不有所收敛。 姚淳儿是受自己连累死的,甚至是替自己挡了一劫。 她是自己手帕交,若然不能为淳儿讨回公道,只怕自己怎么都不能安心。 姜逸伸手轻轻抚摸妻子秀发,安抚自己受惊妻子,不觉缓缓说道:“据闻那些林滢林姑娘善于验尸,只要她来到凤州,说不定就能验出当年姚淳之死真相。只是,家里有一些言语,倒是令你为难了。” 况凤彩慢慢的握紧了姜逸的手。 她当然知晓姜逸话有所指。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别人会觉得况凤彩太过于计较。 遥想当初,况凤彩垂青于姜逸,其实况家也并不是一面倒的指责她。她的族兄之中亦有读书人,因为姜逸是个出色的才子,也有人觉得这桩婚事也不错。程烁无学无术,又怎么能说算得上是良配? 所谓榜下捉婿,一旦姜逸有了功名,指不定怎么吃香。 况家有个女儿慧眼识珠,也不是那么不知轻重。 更不必说姜逸如今还是凤州推官,善于断狱,官声也还不错。证明了况凤彩的眼光之下,她和自己的母族其实亦开始和解,况家也开始对她这个女儿再次抛出橄榄枝,大有说和的迹象。 只要,况凤彩不再计较三年前姚淳儿的死。 她这么不依不饶,让很多亲戚难做人,程、况两姓同在凤州,这些年彼此间联姻实在太多。 况且程烁日子也不好过。 当年程烁虽未获罪,可谁都知晓他曾经骚扰过姚淳儿,甚至程家还为他处置了一批下人。程烁名声已坏,而他自己也烂泥扶不上墙。 据闻他如今已彻底废了一般,整日里用烈酒和五石散麻醉自己,性情亦越发暴虐,闹得人憎鬼厌。 当年的事,何不就这么过去了呢? 甚至家中还有婶娘劝况凤彩,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况凤彩还为这件事情没了一个孩子。 那是去年的事,那时候她怀了孕,这个孩子是她跟姜逸第一个孩子。她自然想要保下这些孩子,为姜逸生儿育女。 可这个孩子终究没有保住,大夫说她心火过盛,思虑太盛,身体又弱,故而未能存住这腹中骨肉。 姜逸劝说两人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姜逸也从来不会说,这件事情不再追究。这亦是况凤彩最感欣慰的地方!这使得况凤彩坚定相信,自己选择这个男人并没有错。 为什么不追究?不错,程烁每日是烂醉度日,已经没什么前程,所有人都知晓他是个废物。然而况凤彩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后悔,也未见有过什么忏悔之举。她反倒听闻程烁会动怒虐待身边婢女,有一次一脚踹得贴身婢女蕊儿肋骨青紫,险些丢了一条性命。 若这样的人叫可怜委屈,那死去的姚淳又算什么? 三年了,有人会觉得整整三年光景,什么事情已经过去,旧事已不可追。 但是三年也会改变许多东西,还是一些对案情有利的改变。 这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死去姚淳儿父母态度上改变。 彼时姚家生恐得罪了程家,故而虽心疼女儿之死,却亦生生压下了心中酸涩,含糊过去这件事。 可去年程家最大的靠山平国公程义府病故,家中并无其他人才,长房家主程颉也不过萌了恩荫,得了个四品恩官。 而姚家被人议论了整整三年,说不爱惜女儿,竟不肯替姚淳讨要回公道。 姚淳儿生母安氏,今年年初被查出重疾,觉得这是不理睬女儿生死报应,故而以泪洗面。 姚淳儿的幼弟姚阶前年也入了凤州的天鸿书院读书,如今正是热血冲动的年纪,在家也闹了几次。 上月月初,姚家终于松口,那就是愿意给姚淳儿验尸,为这个无辜枉死女儿讨还一个公道。 也许程家渐显不足惧,姜逸娶了况家女儿,如今还不是顺风顺水在凤州做推官。也许伴随时光推移,家人们对死去女儿的愧疚一日日加深,并且更在意周遭之人的议论了。 但无论因为什么,姚家终于松了这个口。 于是过去三年之后,姚淳儿的死又扯在了凤州官民跟前。 姜逸特意写信,请来林滢这个女仵作验尸。 况凤彩轻轻偎依在自己夫君肩头,她只盼望这桩事情能有一个了结,好使她心下得安,能解开心结释然。可她又担心姚淳儿毕竟已死三年之久,整整三年光景,那还能验出什么? 姜逸和声安慰她,说那林姑娘既是顾公弟子,必定是精于刑名断狱之术。 哪怕姚淳儿已经死去了三年,想来林滢也是能寻出线索,探出真相。 陈州,林滢看完姚淳儿的卷宗之后,亦还得了解卷宗之外的故事。 官方的记载总是比较书方面且具有局限性,能隔着州府来请林滢验尸的,总不会是普通的案子。 林滢还特意去寻孙老头,看看能不能从孙老头这儿打听一些八卦。 她来寻孙老头时,孙老头正好捡了个少年,对受伤的少年进行救助。 林滢这时候到来,恰好能搭把手。 对方十七八岁年纪,伤口已经止血包扎。不过因为伤口发炎关系,眼前少年发了高烧,全身温度极高。 林滢也帮衬孙老头将这少年衣领解开,方便散热,再反复用水擦拭对方额头和颈下。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孙老头炖了些退烧的草药,给他灌了两碗,总之也是尽人事听天命。 期间少年似清醒了一些,见到眼前光景,双眼发呆发怔。只不过他烧得十分厉害,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脸颊红红的又晕了过去。 如此折腾了半日,那少年终于退烧,加上他喝的药汤里有安神的成分,终于也是沉沉的昏睡过去。 林滢这才净了手,跟孙老头提及这桩凤州旧案。 孙老头对姜逸有些印象,知晓顾公也对姜逸亦是十分看重,对于这个案子也有所耳闻。 不过孙老头让她不必想太多,验尸时候别太过于考虑关系上的亲近。当然林滢最好也留意一下程家,注意一下人身安全。 这些没落的大家族人前反倒更好颜面,若程烁入罪,整个凤州程氏面上需不好看。 如果程烁真是当年凶犯,程家很可能为了替程烁遮掩使出一些龌龊手段。 所以最好还是挑个武功高深的同伴随行,以此保护林滢的人身安全。 林滢身体虽然健康,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武力值方面自然是有所欠缺。 林滢很快知晓孙老头所说武功高深的随行同伴是谁。 孙老头捡回来救助那个少年姓卫,据闻是孙老头的故旧之子。孙老头名义上是顾公奴仆,然而其来历并不简单。他武艺高强,身上有一股子肃杀之气。林滢曾经亲眼见识他一个打十个,轻松一人包围全部,解决了一波拦路抢劫的小股土匪。 桃子最为八卦,也打听出孙老头曾在军中谋事。想来孙老头口中故旧,亦应是大胤军中之人。 少年姓卫,单名一个珉字。 尹惜华离去后,他似乎也顺势代替了尹惜华的部分职能,与林滢组团办案。 卫珉十六七岁年纪,一身墨衣,怀中抱剑,并未拒绝和林滢同行。只不过对方年纪轻轻,不知怎的,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忧郁和疏离。 林滢之前给卫珉退烧时候没有细看,如今才发现,卫珉竟是个五官十分出挑的俊逸少年郎,生得十分漂亮。 那一张脸孔五官俊美,细看亦是十分耐看,很有韵味。 他目光落在了林滢身上,蓦然轻轻别过脸孔,显得十分生疏以及生分。 林滢估摸着自己替他降温退烧时,卫珉曾瞧见自己了,不过卫珉显然不大想提这件事。 林滢这一次出远门,刻意扮作男装。这女子假扮男子,本来很难扮得像,不过林滢却扮得惟妙惟肖。 这不单单是因为林滢胸前的平A,还因为她专业知识过硬。男人跟女人体型最大不同是骨盆和腰身比例。林滢刻意缠粗腰身,换较为宽大衣衫,再练习了男人步伐,使得她假扮男子惟妙惟肖。 但在卫珉看来,无论林滢扮得如何的像,她仍显得婆婆妈妈。 林滢随身带的装备也太多了,除了雨鞋雨衣,还有干粮点心,以及大筒清水,乃至于换洗衣服。至于林滢随身携带的验尸工具,则更是必不可少。 她还得多废一条驴,托她这些行李。 卫珉心忖: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多少有些娇气。 他看着给自己牵来的代步工具小青驴,脸色更不由变了变,油然而生一缕挫败感。 所谓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更应该骑马才是。 不过若沿途没有驿站供养,若不追求速度,说到耐力和方便,还是小青驴更适合代步。 43 043 湿润的尸体如凝固的肥皂 卫珉心里虽是不快, 却仍然别别扭扭的骑上了青驴。 比起林滢的行囊,卫珉就简单得多了,只简单带了一套换洗衣衫,还有一枚水囊。 沿途路过村镇, 自然是可以进行补给, 大家又不是去荒野求生。 林滢跟他聊聊工作:“卫小郎,不知你对这次凤州的案情可有了解。” 卫珉:“我对断案之事没什么兴趣。” 他想了想, 又觉得这么说对于一个小姑娘显得有些生硬不礼貌, 补充:“我答应孙叔,定会护你周全。” 林滢瞧着他工作没什么信念感就是。 卫珉还在这儿补充:“放心,除非我死, 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搞得林滢心里面咯噔一声。 不至于不至于,她也不是第一次出任务, 真正对执法人员喊打喊杀还是少数, 遇到最大危险就是山贼剪径。 大胤是个法治社会, 也算是比较有秩序的和平年代的封建王朝。 不过卫小郎也是一片好意, 林滢也笑眯眯说了声好,向他道谢。 卫珉脸孔轻轻垂下, 似有些不好意思, 说道:“我还没救你呢,不用道谢。” 林滢心忖还真是个直性子。 卫珉有一张让人讨厌不起来的脸, 他生了一张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漂亮脸孔,既青涩,又漂亮。那张漂亮的脸孔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林滢觉得这双眼睛有点像猫,好看又敏锐。 两人结伴同行出任务,卫珉一路上话不多。和卫珉设想那样, 他们前行速度并不快。小驴走得不快,而林滢又是个慢性子,就连赶路,仿佛也求稳得样子。 陈州到凤州要翻山越岭,要走一段山路。 山间多风,易有雾,到了下午时分,竟又下起雨来。 林滢觉得勉强赶路,赶去下一个市集估计不是很现实,可以看看附近有没有夜宿点。 卫珉话不多,只随便嗯了一声,应了林滢的话。 小姑娘怕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她打扮成一个小郎君。 山雨绵绵,刚刚下雨时林滢已经翻出厚实的雨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的像只小仓鼠。 卫珉也戴上了斗笠,只是风吹雨势,这区区斗笠自然遮挡不住四面八方的雨水。 卫珉衣衫也变得湿哒哒了,可是他却并未放在心上,也不在意自己身躯被雨水浸湿。 他心情苦闷,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之事。 大胤卫家世代为将,有忠烈之名,他身为卫氏子孙,也是极以自己姓氏为傲。 他在朝廷开设的经武堂时,亦是卓于众人,无论是武功还是武略,皆是十分出色。 自己是卫家幺子,亦绝不能有辱父兄的名声。 然而同窗之中,无论武技还是谋略,自己皆逊色于一人。 他每次比武,皆败于祁华之手,写的兵法策略也不及祁华出色。经武堂中教官亦更称赞祁华,觉得他更有前途。 虽然这样显得他很小气,可是他就是介意这些事,十分往心里去。 第二虽然胜过许多人,可一旦不是第一,仿佛一切都没有意义。 然后就是到了上月,他终于在每月例常比武赢过祁华一次,这也是他最开心,最受鼓舞的一次。 可时候军医却诊断出,有人在祁华吃食里放了巴豆,令祁华身体大伤,故而才输给了卫珉。 这件事情自然不是卫珉做的,但是这让卫珉很有嫌疑。 更不用说卫珉在最欢喜时候被泼了一盆冷水,这让卫珉心态彻底崩了去。 他自然没干这样的恶毒事,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他所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祁华如此优秀,也许作为一个靶子,祁华招惹了太多的恶意。 可卫珉心态不行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胜利,可是没想到这不过是卑劣的捡漏。哪怕并非他之所为,可卫珉因此享受到因卑劣产生的胜利。 这一切顿时显得可笑起来。 然后卫珉就厌学了,他不想再去经武堂,不愿意再见自己同窗,他甚至不想再成为一个武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什么也不想干。 而他这种脆弱、逃避的表现,让整个卫家不能接受,甚至不可思议。 卫家秉持铁血家风,他那些父兄个个都是铁血男儿,坚毅是都透入骨子里的了。所以卫珉的选择在他父兄眼里,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理喻。 只要持身清正,问心无愧,便是有那么些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卫珉这么相避,反显心中有私,甚至惹人质疑! 是否卫珉并不是那般清白,故而如此怯弱? 他只觉得在家中简直喘不过气来,卫家男儿性子坚毅,就是家中女眷,也是铁娘子一样的性格。 越是如此,卫珉越发对自己性情、能力加以质疑。 到最后他避于此处,放逐自己,成为一个小仵作的保镖。 好在阿滢似乎也不是个很难相处的姑娘,她性子很温和,而且话也不多,没朝自己问东问西,更没有探问自己来历。 这样一来,也不必触及他的伤心事。 想到了阿滢的好性情,卫珉都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一下,感觉之前自己态度多少有些问题。 浑浑噩噩间,卫珉打了个寒颤,半湿的衣衫贴着他的衣服,迎着山间呼呼刮来来的寒风。 他忽而觉得身躯发僵,自己周身发热,可是伸伸手臂,身躯却有些僵硬。 年轻的身躯一向健康,哪怕之前发热生病,卫珉也并不放在心上,还如此可劲儿造作。 他身躯晃晃,竟似不受控制,要从驴身上落下来。 这时候一双温软的手掌将他扶住,入目是一双明润的杏眼。 林滢:“卫小郎,你失温了。” 她扶着卫珉从驴身上下来,这时候卫珉方才察觉到自己四肢异乎寻常的僵直,行动也变得十分迟滞。 所谓失温,并不是会在零度左右产生。山间温差相差很大,一旦开始下雨,瞬间会降低十多度,更不必说卫珉只随便带着斗笠,衣衫淋雨半湿,被山风吹拂之下,短时间带走了大量热量。 温度的缺乏反而会让卫珉身躯呈现一种燥热的状态,一股火热弥漫了他的四肢百骸。 实际上卫珉已经出现了轻微的颤抖和意识混沌,四肢也已经开始出现不协调。 相反林滢却不一样,她带上防风防雨的雨衣,将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 论体力和体格她是远远不如卫珉,但如今林滢还保持了体力和清醒,能牵着卫珉的手寻觅合适休息和救助的地方。 遇事不慌是林滢做人的原则,她之前跟孙老头走过这条路,知晓附近有一些山窟,猎户会在那处放一些柴火和食物,用以休憩。路人自可取用,但是也要留下一些补助方便后来人。 林滢按照记忆搜索,寻到一处这样的山窟。 山窟中有一些干柴,还搭了简陋的床铺。好在卫珉只是处于轻度的失温状态,又带了换洗衣物。他避开林滢匆匆换了干衣,避免了体温进一步的流失。 这时林滢已经生了一堆火,还将水壶里的水倒出来烧热,方便两人补充水分和热量。 除了热水,林滢还将干粮烤熟,用来当晚饭。载他们的小驴也被擦去了身上的水,正在洞口温顺的啃着干草。 她干这些活儿既麻利,又利落。 林滢出发前带的东西是不少,可是现在证明这些物资都是有作用的。 猫眼少年脸上浮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此刻显然是有点狼狈,更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的小姑娘体格柔弱,年纪还比自己小一点,可是她却是既聪明,又细致,还娴熟的掌握了生存的技巧。 水是柔弱的,却能包容万物。 至始至终,林滢那双漂亮的杏眼都是温和可人。 卫珉向她道了谢,林滢也体贴的没提那些尴尬事。 两人随便对付了晚餐,林滢又提及了这一次去凤州的工作内容,问卫珉要不要听听案情,也算是未雨绸缪,算是一种准备。 这一次卫珉可没说跟自己没关系了,而是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之前卫珉只觉得自己是简单的当个保镖,不过如今他也反省了自己。任何一件事情,若要做好,最好是有备而来。 然后林滢便娓娓道来,她先说了程况两家的狗血事,然后才提及案发时候经过。 案发当日,姚淳儿是巳时赶到了甜水巷,正好遇到了前来辱骂骚扰况凤彩的程烁。 程烁之前跟姚淳儿拌了几句嘴,两人早有积恨。 这一次,程烁还动了手,以金弹弓弹起铁丸,当即将婢女竹君打得头破血流。 不但如此,程烁还跟几个狐朋狗友叫嚣,说要扯破姚淳儿衣衫,毁她名节,让她不能如此趾高气昂。 那时车中的姚淳儿心中惶急,只觉得程烁行事全无章法,说不准真的会冒犯自己。 于是由车夫福伯拦住巷道,使姚淳儿独自逃走,且前去况凤彩屋中一避。 午时,受伤的竹君来到了况凤彩居所,却并没有见到本该在此的姚淳儿。 两人心中大惊,只恐已经出事了。况凤彩叫起家里几个仆人和婢女,出门搜罗,去寻不知所踪的姚淳儿。 结果况凤彩所寻到的,也只有姚淳儿的尸体。 姚淳儿后腰被利器所伤,鲜血滴答,染遍罗裙。她被况凤彩寻到时,身体尚温,可却已经香消玉殒。 当时况凤彩便悲痛欲绝,一边令人报官,一边令人通知姚家。 可官府追查之时,姚家却说什么姚淳儿是染急病而死,且匆匆将女儿掩埋。至于福伯和竹君,更是不知所踪。 家人不允,官府也总不能强行将尸首挖出来,再行验尸。 直到过去三年后,如今姚家的人方才松了口。 卫珉:“但时隔三年,只恐怕也验不出什么。姜推官纵然大张旗鼓的将你请来,只恐,也是很难令十分期待的众人满意。” 卫珉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姚淳儿死的毕竟太久了。 人死之后,尸体的软组织会逐步**消融。其尸体的头发、指甲会一一脱落,到最后只留下骨骼。 通常如果尸体曝露在野外,在夏季,半个月到一个月就会白骨化。哪怕是在温度较低的春秋季,也会在一个半月内腐化。除非是北方那种冬季,可能尸体能保持数月之久。 姚淳儿好一点是,她死了不久就被土葬。但是就算这样,三年时间也已经太久,足以让棺中尸首化为白骨。。 如果尸体彻底白骨化,林滢能验的东西也不多。 尸体一旦白骨化,被称之为毁坏型尸首,对于仵作而言是重大难题。 卫珉话一出口,担心林滢对自己误会,于是说道:“我只是担心,只因为旁人对咱们到来寄望太深,未免,会令人失望。” 故而林滢宽慰他:“有什么要紧,只要咱们尽力而为,也是问心无愧。作为仵作替人验尸,总不能挑挑拣拣,只挑有把握的事情做。” 林滢本持注意力最好是放在工作上原则,别的什么就尽量少考虑一些。 卫珉闻言,微微一怔,然后说了声好,伸手给火堆里添了块干柴。 他眼睛亮了亮,身上的丧气少了不少,看着也有些真正少年郎的朝气。 林滢继续说道:“更何况,也许上天眷顾,那具尸体未必就白骨化,证据尽毁呢?” 有毁坏型尸首,就有保护型尸首。 林滢举出了一个例子:“譬如三年时间,姚姑娘尸体并没有变成白骨,而是形成干尸,如此只是损失了一些水分,还是能分辨她身体之上的伤痕。” 所谓干尸,就是指尸体处于高温干燥的环境,身体水分快速蒸发减少,因此不利于细菌的繁衍,**的过程被打断后,得到一具干燥脱水的尸体。 像埃及的木乃伊,就是人为制造,导致形成干尸。如此过去千年,仍保存了干瘪的身躯,而不至于白骨化。 有时候自然环境之下,也会阴差阳错形成干尸,不至于使身体彻底化为白骨。 林滢只盼自己真能中了这个大礼包,令自己能顺利验尸。 长夜漫漫,左右无聊,林滢跟卫珉大谈尸体,说说案子,卫珉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本来卫珉是无事可做,百无聊赖,才被孙老头拉来当壮丁。 如今伴随林滢言语,他渐渐觉得探案断狱似乎也有些意思,没自己之前以为的那般无所谓。 两人说了半天话,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靠着洞口这般睡过去。 经过一番交流,林滢觉得自己跟新搭档似乎也度过了磨合期。 如此七八日后,两人终于赶制凤州。林滢这又女伴男装又低调行事,搞得好像有被害妄想狂一样。这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什么半途被人截杀的狗血事。 林滢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况凤彩。 况凤彩是个个头高挑,温柔可亲的女子。如今她已经是推官夫人,不过仍出面打理善心堂,照拂这里无父无母的孤女,教导她们认字,还讲故事给她们听。 谁见到她,都会生出一种如沐春风感觉。 她做事周到又仔细,早已经在善心堂替林滢安排了住所,给林滢备好了柔软的床铺和日用品。 林滢打开床边的匣子,发现里面还有新缝的塞了棉花的干净温暖的,的布带。 虽然林滢算日子并不是这几天,可她也很感激况凤彩的用心。 只有女子还会细心的留意到这些。 她向况凤彩道谢时,况凤彩却摇摇头:“阿滢,你是为了淳儿来的,我心里不知晓多感激。” 况凤彩:“淳儿那时候年纪还小,是个十分活泼开朗的性子。她总嫌自己腰身丰腴了些,身姿不够纤细。然而她喜食甜食,总是停不了口,住不了嘴。但其实,她是生得听好看的小姑娘。若非她当年出了事,如今也应该与人成亲,生儿育女。” 说到了此处,况凤彩蓦然眼眶微微发热,眸子里也升起了一股潮润的晶莹。 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尖刺,就这般扎在了况凤彩的心里面了。若一日不能查出真相,只怕况凤彩也难以心安。 这件事情于她而言,终究是需要一个了结的。 林滢忍不住出语安慰:“若姚姑娘还在,定不愿意你如此介怀。” 然后况凤彩就回过神来。她掏出了手帕,轻轻的擦去了眼角泪水。 况凤彩温柔说道:“阿滢,我痴长你几岁,若是不嫌,你便称呼我一声姐姐,不必如此客气。你远来至此,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 她这样说,林滢也是却之不恭。 况凤彩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提点一二:“你来凤州查案,本来不过是为查出真相。可落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会觉得你是帮衬我夫君而来。虽然,这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免不得有人会这么想。” “所以你出入之际,还是小心一些。” 林滢也轻声相应。 送走了况凤彩,林滢心里也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感慨。况凤彩温柔可亲,林滢也忍不住对之生出了好感。虽然查案要心无偏私,可林滢并不觉得况凤彩有说谎。 当况凤彩提及姚淳儿时,她嗓音里的那份惋惜之情绝不会是假的。 到了验尸当日,衙门里的何捕头还亲自前来请林滢前去。 林滢早早就做了准备,背着自己工具木箱准备前去。 只不过林滢才出巷头,一道黑影掠出,险些要将林滢生生削中。 此刻一道手臂却将林滢生生往后一扯,让林滢退后一步,刚刚好躲过这致命一击。 这条手臂自然是属于卫珉。 他毫不犹豫向前,眼中顿时透出了几分狠色,手中寒光一闪,鞘中之刃宛如银龙一般吐露而出,刺入行刺之人肩头。只此一刺,顿时将对方肩头刺了个通透! 然而除了这一人,巷中隐隐约约,竟还有十数道身影,好似都是冲着林滢而来。 何捕头等几个捕快平日里大概也没见识过这阵仗,此刻更被冲散,亦是措手不及。 如此危机关头,卫珉一咬牙,却是手中执刀,刀似银龙一般,狂风暴雨般卷去。 卫氏刀法透出了一缕狂态,可卫珉一双眼却沉若冰雪,竟好似不带任何情绪。 接连斩伤几人,对方终于生出怯态,一声哨声传来,似是撤退信号。 也不多时,在场黑影纷纷退开,亦是就此撤退。 也是因青天白日,这些刺客终究不敢久呆,以免引来官兵。 卫珉却并没有趁势追击。 他虽然是个少年郎,可是却很沉稳,更记得自己目的是保护林滢周全。至于这调虎离山之策,对于卫珉也没有什么用。 故而卫珉并没有追击立功,反而一把抓住了林滢的手腕,将她带在自己身后。 他一双眼蕴含了狼一样的精光,仔细逡巡四周,充满了无限警惕。 此刻他一身墨衣,沾染了鲜血也并不如何分明,只他手中之刀,却是血迹斑斑。 林滢还是第一次遭遇这般刺激的事。 虽然况凤彩有所提醒,但是林滢没想到程家居然真的□□,把剧本搞得这么刺激。 幸好这一次,有卫珉相随。就像狄公身边要有武功高强的元芳一样,卫珉的出现刚刚好救了她一命,使得她不必就此狗带。 卫珉手中握着沾血的刀,转身扶住了林滢肩膀,有几分担心:“阿滢,还好吗?” 他击敌时候的肃杀稍敛,举止多了几分柔和。 怎么说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卫珉是觉得她到底是女孩子,骤逢此乱,说不定会吓坏。 林滢俏生生的脸颊浮起了两片红晕,一双漂亮杏眼染上了一层朦胧之色。 不过她恢复也很快,摇摇头:“我没事,咱们赶过去,去验尸。” 我没事,我可以! 卫珉唇角也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那双漂亮动人的猫眼也闪动奕奕神采。 他说了一声好,像他这样少年郎骨子里是喜欢冒险的。 林滢平日里显得温吞、周到,甚至还有点儿磨叽,可这样看着温润柔和的少女,骨子里却是个有勇气的人。就像现在,林滢将去验尸三个字咬得很重,显然也是动了几分的火气。 所以卫珉放低了嗓音,向着林滢保证:“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有事。” 此刻就是骑驴,卫珉也觉得很有派头。 这时候何捕头几人才匆匆赶过来。 林滢感觉凤州这些底层公务员素质完全不行,若不是卫珉相护,自己这个小仵作很有可能就出意外了。不过正事要紧,林滢也没心思计较这些就是。 何捕头唯唯诺诺,却禁不住多看了卫珉一眼,只觉得这少年年纪不大,又是面目斯文,可是却有这般精湛武技和狠劲儿。 林滢赶到时并不算晚,重验尸姚淳儿尸体是凤州城头条,赶来的吃瓜路很多。这吃瓜群众一多,搞得人在现场的刘知州压力很大。 程家是凤州大族,平日跟官府也有一定来往。如今此事涉及程氏子孙,刘知州也只能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 更何况过去三载光阴里,姚淳儿死于甜水巷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刘知州也必须做出铁面无私的姿态,以安定民心。 想到刚才的遇险,林滢觉得程家可能疯了。明明姚淳儿身死热度这么大,这样风口浪尖,有人还搞杀人灭口这一套,实在是殊为不智。 又或者,程家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林滢也看到了况凤彩的夫君姜逸。 这位传闻中的姜推官神采奕奕,姿容清润,显得十分出挑,有着摄人心魄的干练和锐气。和林滢设想那样,是个极富魅力的一个男人。 也无怪乎况凤彩为之心折。 当然除此之外,这桩案子另一方当事人却并未到场。程家并未到此,程烁更未曾亲临现场。也不知是不屑一顾,还是问心有愧,不敢相见。 姚淳儿的父母姚守重和安氏皆到了现场。 听闻安氏如今身染重疾,整日以泪洗面,如今看来,安氏果然面色苍白,气色并不是很好。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痛苦,更不必说姚淳儿还是死得不明不白,自然更加令人难以释怀。 姚家同意掘坟起尸,终究还是有所忌讳,故而请了一名沈道士,做法烧纸,用玄学来安慰一下自己。 林滢环顾左右,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姚淳儿下葬之地颇为阴湿,土地水分含量颇重,并不如何干燥,是一块潮湿润泽之地。 湿能助腐,可见这次林滢怕是不能开大礼包就是了。 之前林滢跟卫珉聊天,只盼能掩埋之地干燥,能使尸体形成干尸,最大程度保存肌肉组织。如此一来,林滢也能从尸体上发现更多的线索。 不过现实和林滢的期望全然不一样,眼前这块地湿气颇重,只怕也未能如愿。 在这种潮湿的环境之下,只怕姚淳儿很难真正的保存住自己的尸体。 这般念头之下,林滢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不过她很快对自己打气,鼓励自己恢复精神,以最佳的状态应对接下来的验尸。 沈道士做完法事,面色却平添几分凝重,眉头深缩。 他不觉问姚家:“请问当初姚家小姐下葬,是受谁人指点,竟下葬这等方位。” 一言既出,在场等人皆是一惊。 姚守重赶紧问道:“先生,小女所埋方位可有不妥。” 沈道士手指捻着下巴的山羊胡,一副苦大仇深大事不好的样子:“此为坎位,是两河聚汇的交洼之处。以风水而言,避山聚水,是积秽易腐之所。横死后人埋葬于此,易聚冤秽,家人易生病,容易家宅不宁,甚至有碍后人前程。” 林滢心忖,这姚夫人身体不好,沾染重疾,这是谁都知晓的事。现在这沈道士说姚淳儿埋藏方位不好,容易影响家宅,那还不一说一个准?这么一番言语,搞得姚家上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当然也不能说风水之术全是玄学,像沈道士所言,此地聚水易腐,不适合埋藏尸体,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 所谓风水,就是累计前人经验,指点后人有舒适的居住环境。而环境是否舒畅,对于一个人的运程亦有影响。 但姚家的人并不这么想。姚重面色大变,沉声:“当初,淳儿埋于此处,据说能借两河交汇之**之力,滋养亡魂,助其早日超生。” 沈道士面色大变,不觉呵斥:“简直胡说!此等埋尸之所,是借阴秽之力压制亡魂,使其冤不能申,影响家宅。我替人相看风水,从未见有人将早死后人如此掩埋,损及家族气运。” “姚施主,我再请问,当日姚小姐是如何下葬?” 姚守重身躯轻轻一颤,眼前一阵发黑。他颤声回答:“小女口含一枚玉钱,面目朝下,双掌各握一把小米,背朝上躺于棺中。当初,陈仙长便是如此指点,只说,只说如此才好。” 沈道士厉声:“同为修行之人,竟行如此苛毒之事,如此祸害姚家!姚小姐口含玉钱,这纯属是封口压魂,令其冤魂不能脱躯壳。这三年来,小姐困于腐躯之中,魂魄苦不堪言。只怕,还曾梦中求助,求能让其解脱。” 姚夫人身躯一软,被一旁丫鬟扶住,若非如此,姚夫人怕是要软倒在地,不能站立了。 姚夫人泪水滚滚而下,颤声说道:“我可怜的儿,你托梦给我,我却是,却是不知晓你所受的苦。”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林滢也能推理出姚夫人必定曾梦见死去的姚淳儿。 但现在别人只会觉得这个沈道士算得十分之神,姚家上下都对沈道士所言深信不疑。 此刻沈道士亦出语安慰:“无妨,这次开馆验尸,只要取出对方舌下玉钱,再由贫道做法超度,另择合适下葬之处,便能化解冤煞,保佑全族上下安宁。” 林滢虽看不惯沈道士的装神弄鬼,不过却不得不承认沈道士这么一番骚操作,对自己工作十分有利。 姚守重虽然松口要验尸,但是姚家其他人可能有别的想法。可能他们会觉得,不必为了姚淳儿这么个女儿这般得罪程家,还有开棺不吉之类。 但在沈道士一番又吓又安抚手段下,在场其他姚氏族人已经不好说什么。 林滢有点怀疑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沈道士是个托。 此刻姚守重忽而厉声道:“当初淳儿惨死,那陈道士究竟是被人买通,竟连死人都不放过。竟,竟还要坑害姚家!” 他嘴里虽然在质问,不过其实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并且对这个怀疑对象深信不疑。 那就是他笃定这么搞的是程家。 程家,方氏这位程夫人捧起了茶盏,这样给自己喂了半盏水,手掌亦不觉轻轻发抖。 程烁一向胡闹,不过方氏这个亲生母亲名声倒也还好。别人皆知晓方夫人为人贤惠,作为嫡母对庶出子女也是不错。若说她唯一不好,便是她这个嫡母正妻对儿子过分放纵,使得这个孩子不成样子。 此刻方氏不觉手抖了抖,抚摸着自己手腕间紫檀木佛珠。 她是吃斋念佛的,家里亦请了观音,日日参拜。什么冤魂作祟的事情,方氏也是信几分。所以她才会买通那位陈道士,令其口含玉钱,免得姚淳儿作祟,伤及家中麟儿。 如今她已让贴身服侍的白嬷嬷打发那陈道士,以免这桩事情被扯出来。 方氏蓦然死死咬紧了自己的唇瓣,任由汗水一滴滴渗出,十分恼恨。 可是如今姚家松了口,要开棺验尸。那她竭力要遮掩的这件事,只恐怕是遮掩不住。 这时姚淳儿棺木上土层已经被掘开,露出了掩埋的棺木。 只见木棺之上,又贴了一层黄符,上面朱砂写符,字亦是密密麻麻,平添几分诡异。 沈道士略略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姚施主,这棺上之符,是灭魂镇煞之物,可谓狠毒之极。” 此刻姚守重已经说不出来,到场的凤州百姓亦禁不住议论纷纷。 姚守重更咚的跪在刘知州跟前,恳求:“知州大人,有人,当真是欺人太甚,还盼大人替小民做主!” 此情此景,刘知州也不好说别的话,只扶着姚守重,说本官必定会秉公办理之类。 太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刘知州却是平白生了一层寒意,只觉得阳光虽暖,此地却一派阴气煞煞。 卫珉悄悄在林滢耳边说道:“那沈道士,倒也并未说谎。我略懂一些,这些贴在姚淳儿棺材上黄符绝不是用作超度,而是灭魂镇煞。” 林滢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虽然她不信这个玄学,可有人会相信。这信玄学的人这么干,可见对方不但心虚,而且狠毒。 其实姚家当年已经忍气吞声,可未曾想有人仍然是不依不饶。 此刻还未曾开棺验尸,但眼见姚淳儿下葬这么多的骚操作,无论是姚氏族人,还是在场吃瓜路,只怕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姜逸面沉若水,眉宇间亦不觉泛起了一股怒意,他不觉扬声:“开馆!” 几个强壮的衙役七手八脚拆去了棺木上的黄纸,再将棺木撬开,去了棺盖。 伴随一股子一言难尽的异味,下葬三年的姚淳儿尸体再次重见天日。 姚夫人本来就哭得厉害,如今在棺木打开的一瞬间,她顿时眼前一黑,就这般晕了过去。 林滢用药帕掩住口鼻,向前一看,却是眼睛一亮。 眼前的姚淳儿并没有白骨化,而是一具保存得尚算良好的湿尸! 所谓湿尸其实就是尸蜡,多出现在掩埋在比较湿润泥土,又或者浸润在水中的尸体。这时候尸体的皮肤和脂肪因为皂化,形成了一种蜡样状态物质,因此得以保存。而这些蜡样物一般呈现灰白色,有少部分会呈现黄白色。 通常三、四个月,成年人会形成局部尸蜡,形成全身尸蜡要一到两年。 姚淳儿埋尸三年,足以让她形成全身尸蜡。 这主要是因为姚淳儿被掩埋在较为湿润的泥土当中,而且姚淳儿生前喜食甜食,是个丰腴的美人儿,含脂量比较高,所以更容易形成尸蜡。 若要形容此刻姚淳儿的状态,那便是姚淳儿整个人像是一块半融化的肥皂,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 44 044 断出凶手 林滢是见之欣喜, 感激这具尸体是保持得不错的湿尸,可周围之人却吓了一跳,只觉得姚淳儿此等尸态十分古怪, 简直是令人为之心悸。 刘知州面色微变, 不觉沉吟:“林滢,尸首如此情态, 可还能验尸?” 林滢清清脆脆说道:“回大人,此种情态的尸首乃是因为尸体长期处于积湿之地,故而身体处于一种严重皂化现象。但正因为如此, 尸体生前脂肪层所留下的伤痕反而留了下来,这是上天见怜,使得姚小姐形成一具湿尸, 可以更好验出尸体生前所留伤痕。” 林滢此言, 亦是真心实意。 要知晓尸体虽然可能会部分皂化形成尸蜡, 但是通常只会局部形成尸蜡, 一般都出现在尸体的臀部、胸口等脂肪含量较多的地方。 像姚淳儿这种全身形成尸蜡的状态,可以说是十分罕见。 沈道士本来还有满腹玄学要倾述,不过现在林滢正在聊科学,故而沈道士也只好将满肚子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林滢想了想补充:“不过这湿尸十分脆弱,还请各位大哥起棺时小心些,不可震坏。” 刘知州轻轻一点头, 叮嘱在场几个捕快:“仔细干活, 可别磕碰了尸体。” 几个捕快起棺,将姚淳儿连人带棺抬入之前早就搭好的天棚之中。 形成尸蜡的尸体夹杂着一股特殊的**之气, 气味绝对谈不上好闻。如今透过风,可那味儿还是有些难闻。 在场官员都掩住口鼻,受不得尸体臭气, 林滢却是戴上口罩,迎难而上。 形成尸蜡的湿尸呈现灰白色,是还算坚实的蜡样物。林滢带上手套轻触,有一股子奇异古怪的油腻感。 这样保存下来的尸体甚至具有一定弹性,如果手指用力,甚至可以按下一定的凹陷痕。但这种异变的脂肪肌肉组织其实十分脆弱,外力稍重,就容易将之弄碎。 所以林滢不得不小心翼翼,认真行事。 就如姚父所说那样,姚淳儿是俯卧在棺中,面目朝下,双手抓米,形成一个很古怪的姿势。 三年前,姚淳儿是穿着寿衣下殡,如今衣衫已经化成一条条的,不能遮蔽湿尸。 当日以如今姚淳儿尸体的状况,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所谓的香艳美感,只会让人不寒而栗。 林滢仔细端详面前的湿尸,轻手轻脚的检查。 “尸体左臂有一道抓痕,呈紫红色挫伤状态,似生前被人暴力制服所导致。” “不过最严重一道伤,是姚小姐后腰一道兵器伤,长约四寸,从左脊附近一直蜿蜒到左腰腰侧。此处刺伤,容易重伤肾脏、肠道等,会使内腹受伤充血,使受害着大量失血而死。” “而且这样的伤,绝不会是受害者自己所刺。卫珉,还劳你演示一下。” 卫珉嗯了一声,手中握刃,冲着姚淳儿后腰处伤口进行比划。 如此一来,刘知州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人关节绝对不可能达成得角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以这种角度刺伤自己。 “至于究竟是什么兵刃造成的伤口,我一时也并无把握,还需通过伤口,慢慢比对。” 说到了这儿,林滢取出刀,将姚淳儿那部分受伤的人体组织切割下来。 手术刀十分锋锐,加上姚淳儿的尸体已经尸蜡化,林滢只觉得自己利刃好似切在豆腐上,刀切如败絮,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然后她把姚淳儿这部分组织放入早准备好的冷冰冰琉璃容器当中。 古代没有福尔马林溶液,林滢用高浓度酒精加水银勾兑成溶液备用。 水银有毒,林滢放下姚淳儿组织物后迅速密封,以策安全。 她这么干,周围之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刘知州,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阿滢只是想查出姚小姐究竟是被何种兵器所杀,并无不敬之意,还盼大人成全。” 其实主要是林滢发现姚淳儿的伤口绝非平常伤口。 普通的兵器刺伤大抵较窄,只有留下砍伤、划伤,才会形成较长伤口。 姚淳儿的伤口明明是刺伤,却宽约四寸,那并不是一件常规的凶器。 不过越不常规的凶器,就越容易寻出凶手身份。 所以林滢明知有些惊世骇俗,却也仍然提议让自己带走姚淳儿尸体的一部分,方便自己继续追查。 只不过林滢虽出言恳求,刘知州却不免有些犹豫。 关键时刻,那沈道士便忽而开口:“刘大人,姚小姐在阴秽之地卖埋尸三载,阴气甚重,只怕于沈家家宅不利。不若让贫道做法事三日,消除姚小姐周身戾气,再让林姑娘奉还部分,以全尸下葬。如此,也是两全其美。” 此言既出,亦是给姚家人一个台阶下,方才两全其美。 以三人之期,看林滢是否能验出凶器,寻出凶手。 林滢回到居所,刻意买了半片猪肉,用来做试验。她还仔细记了账,以便之后回家找顾公报销。 钱财方面,她还是稍显小气的。 卫珉是个习武之人,林滢还特意邀约卫珉一起探讨。 卫珉取出自己护身短刃,此等匕首是护身所用,具有攻击性。此刃约八寸长,一寸来宽,刀尖尖锐,呈现流线型,刃身上还有血槽,方便放血。 卫珉一下刺入了猪肉,手法娴熟,显露出他的专业性。 如此猪皮留下的刺口甚至小于一寸,皮肉收缩,造成伤口比刃身还窄的效果。 林滢检查之下,越发肯定刺伤姚淳儿的绝不是此等短刃。 然后卫珉扣住了自己腰刀,那刀白银吞口,刀柄用银丝缠绕,一层层的方便吸汗。如此就算卫珉久握,也不容易因汗松脱。 如今卫珉拔出刀,一刀刺去,在猪肉上留下一个两寸来宽的刀痕。 卫珉沉吟:“我随身冷月刀要比寻常刀要坚硬,是几经淬火的好铁所铸。不过说到规格,此刀长宽倒是与普通刀刃并无二致。刀身太厚,易显笨拙,杀敌时容易嵌入对手身躯之中,易生滞涩,并不是很方便。我虽见到宽刀宽刃,但是用的人实在不算多,而且也不算方便。” 林滢翻看刀口:“而且如果是长刃刺入,伤口会比姚淳儿形成的伤口要深。姚淳儿伤口外宽内窄,像是刀身较宽的短刃,刀剑却很细。刀宽部分比较长,不像是尖锥形。” 几番比较之下,林滢对这个兵器的形状渐渐也心里有数,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此刻程家之中,程烁被请入方氏这位大夫人房中。今日林滢当众验尸之事在凤州闹得沸沸扬扬,程烁也是有所耳闻。 他愤然恼恨,面颊因此生出一缕恼火之色,双颊透出了几许愤恨。甚至今日,他还怒火攻心,打伤了房里一个丫鬟。 不过到了方氏这个母亲跟前,程烁却忽而显得乖顺起来。 他轻轻发抖,喃喃叫着母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整个人久好似不好了。从小程烁就十分会撒娇,知晓怎么样在女性长辈卖好,才能博得她们的怜爱和宽容。 这在况凤彩面前是两回事。 “母亲,母亲,姜逸如今身为推官,非要跟儿子不依不饶,非要针对我们程家。那个林滢是姜逸请来,又怎么会说有利于我的话?姜逸本就是顾公党羽,而林滢这个会验尸的丫鬟,又是顾知州亲自教出,他们都是一伙人,都是要害死儿子!” 程烁伏在了况凤彩膝头,惊恐的向着方氏抱怨。 他喃喃说道:“是,那日我是为难了姚淳儿那个贱人,我打伤了她的丫鬟,还,还说了些威胁她的话,可是我没有杀她呀!她不是我杀的。” 方氏手掌轻轻的抚摸着程烁的头,却叹了口气。 如今程烁终于承认,那日他确实为难了姚淳儿。在这之前,在这三年里,程烁本来一直矢口否认,说他那日根本没见过姚淳儿,更没有为难于她。 当然程烁纵然不认,方氏也不能说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拷问过那日小厮,将那日随从都打发。若方氏一点都不知道,她也不必威胁姚家,甚至买通那个陈道士,将姚淳儿埋葬于聚秽之地,要使得姚淳儿不得超生。 一个母亲为了自己孩子,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方氏亦是如此。 就像现在,程烁轻轻的伏在了她的膝头,显得多么的无依无靠,又是多么的可怜。 当然程烁早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是一个能施展暴力的成年人,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方氏心里,程烁终究是那个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小孩儿。 就像现在,程烁伏在了她的膝头,泪水落在了方氏的衣襟之上。 看着他这个样子,方氏又怎么会对他有半点见怪。 无论程烁做过多少恶毒的事情,方氏都会心肠发软,绝不能对他不管。 程烁哭着倾述自己委屈:“我去为难况凤彩,是因为她这个贱人无耻,这般毁我颜面。她瞧中姜逸那种下贱货色,而况家还肯顺了她的心意。况家为什么要顺了她?是不是觉得,姜逸比我要能干、出挑,更有前程?无论如何,况家也是将女儿这般嫁过去了。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他瞧不得况凤彩这个贱人心愿顺遂,看不得她称心如意,跟姜逸那个奸夫好得蜜里调油。他要况凤彩生不如死,惶恐不安,日子过得十分丧气,绝不能有半点欢喜。 所以他非要骚扰况凤彩,甚至那时候他还恨不得杀了这个贱人。 如今程烁喃喃提及当年之事,方氏面色沉沉,竟似有几分丧气,亦未曾多说什么。那时候,她是知晓程烁的行径的,可是她竟并未当真很严厉的阻止。 她只是轻柔的,不痛不痒的呵斥了几句。 因为她的心里,何尝不是真心为了程烁委屈。自己要颜面,体恤周全,却让况家那个不懂事的下贱丫头欺负在头上来! 这可真是人善被人欺啊!儿子生气也是应该的。 如今回忆起当年之事,方氏忽而有些后悔。 若自己那时候阻止了儿子呢?若她严厉呵斥,不让程烁胡闹,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会收敛几分,不至于真的闯下大祸。 也许此间种种,也不至于真落到了如此地步。 可是现在,说这些也是迟了。 她耳边听着程烁在那儿喃喃低语:“不是我杀了姚淳儿,可姚淳儿终究是死了。她总不会平白无故就死。我知道了母亲,我知道了!害死姚淳儿的一定是姜逸。是了,他是个伪君子,他趁机污蔑我,作践我,作践我们程家,以抬他的名声。如今谁不知晓,他威武不能屈,为了替姚家讨回公道,什么样事情都能做出来!” “哼!他联合那些士子上书,那么闹,就好像什么意见领袖。这是他踩着咱们家做踏脚石,好抬他的前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定是怎么一回事!” “他必定是不堪其烦,嫌我骚扰况凤彩,所以决意为了况凤彩那个贱人报复于我。只要,姚淳儿死了,我便完了。从此以后,我再不能骚扰况凤彩这个贱人。” 程烁越说,他一双眼睛越亮! 当他说这些旧事时,他既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逻辑。可是程烁说得十分兴奋,他一双眼闪闪发光,就好像对自己推断深信不疑了。 可是谁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也不会觉得他的话里面存在什么逻辑。 就连方氏也不相信。 她想,烁儿已经疯魔了。程烁说话疯疯癫癫,颠三倒四,一旦被官府拉去审问,他还能守住什么秘密?他必定稍稍盘问,就竹筒倒豆子,将什么样的话都说出来。 而方氏正是因为早就知晓这一点,所以她一开始就使尽手段,替程烁遮掩此事,甚至拿捏姚家。 所以姚淳儿在方氏的安排下,才是突发重疾而死,而不是被人刺伤。 可是如今,这些事情终究兜不住了。 方氏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她只觉得自己肺腑之间尽数都是苦涩。 阳光从窗台这样滑过来,落在了方氏的头上,她一个保养良好的贵妇人,如今头发却是已经微微花白。 为了儿子,她这个母亲已经殚精竭虑,使出了全部手段。 程烁却还在哭,他一把年纪了,哭得却还像个孩子,他哭诉着:“母亲,我,我不要被官府捉了去。姜逸心机深沉,又为了况凤彩那个贱人仇视于我,他必定会对我百般折磨,恨不得将我折磨而死。” 方氏安抚他:“不会,你是我程家子孙,他们不会对你用刑。最多,不过拿你问一问。” 然后方氏嗓音里渐渐浮起了苍凉的悲伤:“可是,牢里会有老鼠,还会有蟑螂这样的小虫子。烁儿,你受不得这样的苦的,你一定受不得这样的苦。我不能让你去牢里,我绝不能让你受如此屈辱和为难。一个母亲,又怎么能让自己儿子落到如此境地。” 她面色变幻,面颊之上凄苦与愤怒之色交织,最后终于化为一种柔情。 然后方氏的手终于捧上了一旁那碗早就熬好的安神汤。 “烁儿,你将这碗安神汤喝了吧。然后,接下来的事,母亲替你想办法。” 程烁面颊之上顿时透出了喜色,他知晓方氏的手段,既然方氏这般说了,那自己便当真不会入狱,也不会有事。 其实他心态真的像一个小孩子,只要母亲说可以,他便觉得这件事情真的已经解决了。仿佛全世界的难题,都可以由母亲来解决。 方氏看着他喝下这碗药,蓦然泪水滚滚,这般夺眶而出。 她伸出手,就这般抚摸上了程烁的面颊。 程烁已经两天没有整理仪容,如今他胡子都已经长出来了。 方氏柔软的手掌抚摸上程烁面颊时,这些胡茬还扎着她的手掌心。这张脸,仿佛又变成了一张胖乎乎的小脸,是孩童时候光润丰满的脸颊。 一种难以形容的悲苦顿时涌入了方氏的眼中。 这时候,官府的差人已经到了程家,正要提程烁回府问话。 程家在凤州根深蒂固,本来李知州也多少要给程家一个面子。不过这件案子被姜逸闹得沸沸扬扬,今日大张旗鼓的验尸更将这桩案子闹得满城风雨。 无论林滢的验尸结果是否有结果,姜推官将林滢特意从陈州请来验尸的举动,已经将这件事情推向风口浪尖。 所以程烁也应该像个平头老百姓一样,被官府这样子认真盘问一番。 事实上,从姚家松口,同意验尸,就注定有这个结果。 来程家的差人亦心中忐忑,自然生恐程家不配合。若不能顺利带回,只怕他们这些差人也会吃挂落。 上官心情不佳,恐怕就会拿他们这些小幺儿出气。 那如此一来,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底层公务员。 故而为首的何捕头面色比较严肃,一副志在必得样子。好在这一次程家也似感应到舆论压力,方氏倒也并未如何的留难,只这般将何捕头几人请入。 房间里暖香轻薰,程烁半跪在地上,轻轻伏在方氏的膝头。 方氏容色温婉,一派气定神闲大家主母姿态。见着外客,她柔声说道:“诸位请坐,今日烁儿本应随诸位去官府问话,可惜,可惜他忽染重疾,也是起不来了。这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受尽煎熬,受了许多委屈,唉,这可当真委屈了他。只不过从今日起,他也再不必受这般折磨。” 方氏说着这样的话,当日这样的话自然没什么用,她也做不了这个主。到了此时此刻,不是方氏说一声不去,便可以不去。 可如今方氏语态颇为古怪,何捕头亦瞧得心里微微一动,只觉得有什么别扭,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程烁是个成年男人了,见到外客,却仍保持这样的伏膝姿势,看着说不尽的古怪。 这副情态落入何捕头眼里,他已经隐隐觉得不对。 然后何捕头伸手轻轻一按,便见程烁身躯轻轻滑开,一缕黑血顺着程烁的唇角蜿蜒而落。此刻程烁肌肤犹热,可何捕头手指探去,竟已然是呼吸全无! 程烁那一张面皮已经泛起了淡淡的死人青色。 何捕头面色大变,禁不住退后了一步。 “程,程夫人,你,你,他这是——” 方氏唇角泛起了一缕宛如春花般柔和笑容,重新将程烁搂入了自己怀中。她的嗓音很轻柔,温柔得好像是世间最温柔的母亲:“烁儿从小任性,是我将他宠坏了。可既然他是被我宠着长大的,我便不能中途撒手,这样不理会他。一个好的母亲,是不能容忍自己孩子受这样的委屈。” 桌上那晚安神汤已经被喝了个干净,如今搁着空碗在几面上,至少程烁在方氏跟前是十分听话的。 方氏柔柔的说道:“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你便这样安心睡去。如此一来,谁也不能再唤你去问话,谁都不能为难你。” 在场的差人都是毛骨悚然,心生一缕寒意。 方氏如此情态,怕是已经疯了。 何捕头心里却忽而有一个想法,他心想这件事情如此了解,也算是不错。 这些大家族都并不怎么愿意见官的,仿佛这最后虚无缥缈的体面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候况凤彩却尚不知晓此事,更不知晓程烁的事。 但今日验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况凤彩不可遏制的想到了方氏。 这几年,替程烁遮掩这件事的是方氏这个当家主母,而并不是程颉这个父亲。 说来可笑,这是因为方氏这个女子更重情意一些,而程颉这个父亲却并不怎么理事。 因为孩子是方氏十月怀胎,这样儿生出来的,孩子父亲却并未受过生育之苦。 因为程烁并不是程颉唯一的儿子,因为程颉笃信烧炉炼丹,对妻儿其实并没有什么情谊。 可方氏对亲生儿子的热情,就是对别人的一种冷酷和残忍。 但况凤彩第一次见到方氏时候,其实是对方氏颇有好感的。她觉得方氏是个温柔、体面的妇人,也承受了许多辛苦,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贤惠人。 一个能干的妻子通常是由一个不怎么负责任的丈夫衬托出来的,至少方氏是如此。 因为程颉虽然占据嫡长的名分,其实资质平平。可能在科举一道遭受了打击,程颉干脆躺平,什么事情也不管,只顾着炼丹升仙。 程府出入的并不是饱学的门客,而是善于炼丹的羽人方士。 这么个撒手不管的男人,当然会造就一个能干会揽事的主母。 方氏未出阁前,就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嫁人后更十分贤惠。 别人感慨她命途多舛,为她叹息惋惜,甚至会唏嘘不已。 那么况凤彩第一次见面时,也对方氏产生了某种惋惜和同情。 但无论如何,方氏已经融入了程家。她一见况凤彩,就十分喜欢况凤彩,觉得况凤彩和自己生得十分之像,还跟身边妯娌笑说况凤彩似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品格。 别人都说方氏贤惠辛苦,嫁人程家受了不少的委屈。 可方氏人前总是温和而淡定,从无半句怨言。 她甚至还拉着况凤彩的手,给况凤彩传授驭夫之道。 这丈夫有什么要紧,男人哪个不偷腥,这么跟他计较就没意思了。只要早生儿子,自己颜色常换常新,那就足够了。占据正妻位置,男人贪新有什么要紧,总是会挑花眼腻味的。 她在教况凤彩做个贤惠人。 方氏甚至握住了况凤彩的手,跟况凤彩说几句体己话:“烁儿始终满身孩子气,以后撑起这个家的终究是咱们内宅的女人。凤彩,我瞧你是有眼缘的,除了你这样的孩子,谁也不能做我媳妇。” 她就像是最好的婆母,也许况凤彩真嫁入程家,方氏是真会支持于她。 可况凤彩却是不寒而栗。也许方氏所说是真心话,况凤彩是有几分方氏的品格。可是若然如此,况凤彩嫁入程家,也不过变成方氏这副模样。 到时候别人会同情她,称赞她,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在这样称赞惋惜之中,生活里的苦味就能慢慢咀嚼,甚至能从咀嚼苦味里寻觅到一些乐趣。 她自然想不到方氏在程烁这件事情展露的狠绝,没想到那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居然能做到这一步,没想到方氏会威胁姚家,处置下人,消弭证据,甚至□□。 当况凤彩看到方氏这一面时,甚至觉得十分的荒诞。 她更想不到,方氏此刻正在哭,正抱着程烁的尸首在哭。这个时候的方氏很孤单,很绝望。因为就算这个时候,她那个素来不揽事的丈夫仍然不理会任何事。 马车到了善心堂,况凤彩下了马车,向林滢居所走去。 这时候况凤彩带着食盒,自然是来探望林滢。况凤彩备好晚食,以供林滢食用。 除此以外,况凤彩还想问一下林滢的工作进度,看林滢有无发现。 林滢还是有效率的,此刻已经是有所斩获。 在一番试验之下,林滢已经把杀死姚淳儿的兵器大概形状描绘出来,画在了纸上。 林滢也顾不得吃饭,跟况凤彩这个出现在现场的当事人商讨案情。 “况姐姐请看,这便是杀死姚小姐的兵器。” 那是一把短刃,刃身颇宽,显得刀面宽阔,然后伴随圆弧形收成刀尖。 只有这种形状的凶器,才有可能造成姚淳儿那样子的伤口。 这种特定兵刃,况凤彩瞧在眼里,亦觉得有些眼熟,不觉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种刀,瞧着仿佛,仿佛有些眼熟。” 况凤彩未曾嫁人的岁月里,确实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渥生活。 不过自从嫁给了姜逸之后,她的人生也沾染了一些烟火气。 林滢点头:“不错,这正是肉铺屠夫所用的切肉刀。这屠夫所用之刀,根据用途不同,形状也不一样。像杀猪放血用的是尖刃,剥去皮的刀刀口上扬,而剔骨刀就比较厚实尖锐。至于平素给客人切肉的切肉刀,就是这种刀身薄、刀面宽的短刃,如此分肉时候才能方便顺手。” “只有这种切肉刀,才能刺入姚小姐后,留下一个四寸长的长薄刺伤,这是别的凶器不可能留下。” 说到了这儿,林滢还轻轻捧起盛放了姚淳儿部分组织的琉璃瓶,透着这个瓶子看着姚淳儿当初留下的那个伤口。 “况姐姐,当初你也留在了甜水巷,你可记得甜水巷中有几个肉铺?” 林滢基本也猜出了事情轮廓。 案发当日,姚淳儿被程烁为难,惊得下了马车,独自一人行走于甜水巷中。 她来甜水巷是为了寻况凤彩说话,可那时候住在甜水巷的姜家只不过是刚刚有起色的小户人家。甜水巷的治安虽不能说崩坏,可对于一个单身女子而言还是过于危险了。 气喘吁吁的姚淳儿经过一个肉铺,被一个心存不良的屠夫看中,因此发生了争执。 而姚淳儿又是个性烈的人,她很可能激怒了凶手。 于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就那么倒霉,独身一人时就偏生遇到了这样的恶事,乃至于香消玉殒。 她死得好生无辜。 那么到了现在,林滢便想利用证据将害死姚淳儿的凶手寻出来。 这其中的关键,当日是面前的况凤彩。 况凤彩记得姚淳儿的死亡地点,是她第一时间寻到身躯尚自温热的姚淳儿。还有那时候况凤彩居于甜水巷,对甜水巷的肉铺也应该比较熟悉。凶手是临时起意,激情犯案,不大可能运尸很远。那么发现姚淳儿的地方,很可能离他铺面不远。 如果是这样,这件事情虽因程烁而起,而且逼姚淳儿独自逃走的程烁要负很大的责任,但凶手很可能另有其人。 但其实况凤彩本应该对甜水巷的肉摊子并不熟悉。 她出身名门,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生活得十分顺意,嫁给姜逸自然算是资源降级。 可就算这样,况凤彩生活跟真正的平民生活还是有所差别。 那时候她已经是举人娘子,房子虽然小一些,可是却是也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只是比不得况家那夏日也能遮阳无暑的连绵豪宅。 姜逸给她置办了下人,她身边也有丫鬟婆子,不必出门买菜,也不必做饭洗衣。 况家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贫苦生活,其实无非房子小一些,侍候的丫鬟少了几个。况凤彩跟了姜逸,生活水平并不差。 姜逸是个孤儿,可孤儿也有孤儿的好处。况凤彩上头没有婆母要侍候,家里没有妯娌置气,她跟姜逸本应该是对快活夫妻。 但就是因为姚淳儿的死,况凤彩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她本来不至于亲自去肉铺买肉,跟周围的邻居来往也是不多。可那时候,为了寻出姚淳儿的死真相,她抛头露面,四处询问,只盼有人窥见真相,作证姚淳儿死于非命,是被人残忍杀害,而不是突发疾病而死。 最好是有人看到程烁追逐姚淳儿,对姚淳儿动了手。 这自然是徒劳无功。 况凤彩并没有寻到自己想要的时间证人,又或者纵然有人窥见什么,可甜水巷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又有几人胆敢因此得罪程家? 那时候,况凤彩并没有什么收获。 可她所为之事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比如三年过去,如今林滢再问起那时候的事,问况凤彩是否记得姚淳儿死时附近有肉铺,那么况凤彩就能答上这个问题。 有!她记得有这个人,对方姓宋,肉铺子里姚淳儿尸体发现地方不过半里地,也就是两三百米距离。 她还问过这个宋屠夫。 宋屠夫看着四十来岁,生得腰肥膀圆,满脸横肉,却是沉默寡言。 况凤彩放柔嗓子问那时候发生何事时,宋屠夫却是爱答不理,甚至不大稀罕多说两句。 况凤彩对他印象特别的深刻。 因为纵然况凤彩平日里跟邻居少有来往,可她彬彬有礼询问时,她温柔态度会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也会客气应付几句。 那时候宋屠夫切肉,他那宽肚刃尖的切肉刀这样一比,就哗啦啦切开皮肉脂肪,整整齐齐的将肉切开。 回忆当年情景,况凤彩蓦然生出了一层寒意。 原来那个凶手曾经离她这般近。 那把锋锐的切肉刀,曾经用在了可怜的姚淳儿身上,使得姚淳儿死于非命! 况凤彩回过神来,秀丽的面颊之上顿时浮起了一缕急切,飞快说道:“我这就将此事告诉逸郎。三年了,整整三年了,那宋屠夫不知还在不在甜水巷。” 她已经迫不及待,跟林滢寒暄几句,道了谢之后,便不觉匆匆离开。 正因为浪费了整整三年光景,况凤彩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林滢是第二天知晓了程烁的死,本来她作为仵作,干的是法医工作。所以她验尸得出结论之后,主要的抓捕工作和证据搜索就应该让专业人员完成。 验完尸后,林滢暂时没有死,把那一大片做实验的猪肉给煮了,给善心堂的孩子加个餐。 这时候,林滢就知晓了程烁的死。 程家说程烁是因为受惊过度,又不愿意受凤州官吏的折辱,因此自尽身亡。但是坊间传闻之中,还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程烁的母亲方氏亲自毒死自己的爱子,生怕自己爱儿受到什么委屈。 只不过程家并不愿意这些事闹到官府去,让人评头论足。所以程烁的死,就成为一桩自尽的案子,顿时这般了结。 可天意弄人,若方氏下手晚些,若程烁肯去官府坐一坐,那么这许多事情顿时会不一样。 因为不过半日光景,林滢已经验出杀死姚淳儿的是一把割肉刀,并且断定害死姚淳儿的是个屠夫,很可能与当时骚扰她的程烁没有关系。 据说方氏知晓这个消息时,这个母亲顿时疯了。 她如今抱着枕头包着的“孩子”,唱着哄小孩儿入睡的儿歌,唱得嗓子发哑,却似不能停歇。 谁都知晓,方氏已经疯了。纵然她嗓子唱得出血,被她亲自断送的孩子也是活不回来。 知晓这桩悲剧那一刻,林滢忽而不寒而栗。 她已经想得到程家如今是怎样的愤怒,又蕴含着怎么样的仇恨。如果真是程烁杀死姚淳儿,可能因为理亏,程家还会加以忍耐。 可惜不是! 纵然程烁骚扰了姚淳儿,可是姚淳儿这条命确实并不是程烁所葬送。程烁纵有不是,可他本不应该为了这件事情来赔命的。 这样的耻辱和愤怒,这个家族怎么能咽得下去?哪怕,是个逐渐没落的家族。 程家怎么可能不仇恨姜逸,以及这一切根源况凤彩? 一夕之间,姜逸顿时从一个正直敢言的推官,变为因为争风吃醋逼死况凤彩原本未婚夫的恶徒。他名声一落千丈,虽然仍有许多人觉得他倒霉,但亦有人质疑姜逸是否太过于刻薄,是否夹杂私心。 至于那位很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的宋屠夫,据说三年前姚淳儿身死后不久,就迁出了甜水巷,从此不知所踪。 天色阴沉,夹杂闷热,却是并没有雨水。这样的闷热燥气之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令人心神不宁。 就好似有什么激烈的,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林滢心情也是受到影响,一向胃口很好的她,喝着骨头汤却没什么滋味。 然后到了第三日,就如林滢内心之中隐隐所昭示的预感那样,终于有一见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林滢验完尸的第三日,况凤彩死了。 一切仿佛因她这个女子而起,因为她不愿意嫁给程烁而起。 而现在,这个不肯认命的女子就这样被人死去,抛尸在姜家的大门口,仿佛有着恶意满满的象征意义。 其实况凤彩昨日就已经失踪,她彻夜未归,姜逸亦令人到处寻觅。 可是她终究遭遇了不幸,就这般被人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在天色未亮之前,就这般被人将尸体送到了姜府的大门之前。 很多人第一反应,这是程家所为。 45 045 这就是况凤彩发现的秘密?…… 林滢上门探问姜逸时, 这个初见时风采过人的姜推官此刻缺好似变了一个样子,仿佛成为另外一个人。 他眼神充满了颓废和沮丧,面颊呈现一种遭受了重大打击的难过。也许况凤彩对他确实很是重要, 可是如今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他了。 两人还这么年轻, 甚至还未来得及有个孩子。 林滢来时,姜逸还在断断续续弹琴,弹的是凤求凰。这情意绵绵的琴声让姜逸弹得十分悲苦,就如他面颊上满面的泪痕。 林滢一时不敢打搅。 姜逸手指顿了顿,嗓子微微发哑:“林姑娘,你是来替凤彩验尸,是想要为她寻出公道,找出杀她凶手?” 林滢小心翼翼说道:“正是。” 姜逸嗤笑一声, 然后说道:“这又是何必呢?这三年我和凤彩一直在追查姚淳儿的死。如果,如果我们没有继续查下去, 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我现在已经是凤州的推官, 其实凤彩可以跟况家和好如初,只要不提这件事。” “其实我们早该有一个孩子了。她曾经怀过孕, 可是因为忧思太重,她身子又弱,这个胎并没有存住。如果, 如果她那时候不是操心姚淳儿的死, 也许她可以保住这一胎呢!那么现在我们身边就有一个孩子, 不知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可能孩子会十分吵闹, 可这样也不错——” “我从来没有对她说不行,因为她总是包含期待看着我,我不能让她失望。” “可是现在, 凶手消失无踪,凤彩却死于非命。其实我们早就不应该去查姚淳儿的死,她已经死了,我们应当好好过些自己日子。更何况这般不依不饶,程烁却并不是杀死姚淳儿的凶手。如果我们早就放弃这件事,是不是算退一步,海阔天空?” “也许现在凤彩还活着,我们还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然后他侧过头,这样看着林滢,仿佛要向林滢追问出一个答案:“你说是不是这样,林姑娘?” 林滢一时之间,也觉得喉头发涩,竟不知晓说什么。 她当然可以大义凛然说,啊,并不是这样。 不过这样正气凛然的话,似乎并不适合一个失去妻子的可怜鳏夫。 姜逸是个孤儿,可能况凤彩这个妻子对他意义是非比寻常的。所以如今姜逸失去了全部的锐气,他显然不想,也不能折腾些什么了。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过了一阵子,姜逸方才缓缓说道:“也许,是我错了?” 然后姜逸说道:“你若要查,那便去查吧。” 眼前的林滢显然也是那种不肯罢休的性格,显然也不会这么容易便放弃。 林滢离去之际,姜逸面颊之上犹自带着淡淡酸苦之色。 姜逸虽无直接埋怨,可他内心深处可能对林滢并不是没有怨言。 程烁刚死,可林滢却验出凶手可能另有其人,这个结果程家自然不是很能接受,很可能记恨在心,乃至于狠下杀手。 林滢也不知晓姜逸内心深处是否有这样子的埋怨。 林滢心里亦有些不是滋味,可是她迅速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自己只不过是尽心尽责,况凤彩生前也积极的寻觅凶手,只盼能依仗林滢,寻出事情的真相。 虽然程烁身死,但是林滢并不觉得姜逸和况凤彩做错什么。 如果不是程家有着大家族的傲慢,竭力遮掩,根本不肯让程烁配合调查,那么当初姚淳儿的死也不会掩埋至今。 那么也许姚淳儿的死早就水落石出,而程烁也不至于枉送性命。 程烁挑衅欺凌在前,隐瞒回避在后。如果程家因为这样,迁怒况凤彩,那就是无理迁怒。 卫珉本来想问问林滢如今可是真的毫不在乎,可触及林滢一双沉润眸子,顿时将快到舌尖的话生生咽下去。 林滢看着是个温和姑娘,可却很是坚韧,很难被外物所动摇。 此刻林滢并不需要别人的开解,也未见有丝毫的犹豫。 况凤彩的尸首被安置在寝卧之中,并未另寻他处安置。可能姜逸并不能接受她的离开,如此显得况凤彩还活着一般。 几个丫鬟守着她,哭得眼睛红肿,倒似真心伤怀。 可见况凤彩平素为人很好,待下人并不差。 凤州的司法参军并未到场,只待林滢写好验尸格目,他再补个签字就是。 刘知州为人粗疏,手下人办事也并不殷切。 卫珉并非官员,也并未踏入房中,只由林滢独自替况凤彩验尸。 林滢摸了况凤彩的尸体,根据尸温和尸僵程度来看,况凤彩死于昨日未时到申时之间。 前天晚上见过况凤彩后,未曾想这竟是最后一面。 念及于此,林滢心头亦是一阵子的伤怀,不过她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况凤彩的死因是被人勒毙。 凶手挑选了软质绳索物,在况凤彩的颈项间连缠两匝。软索最后在况凤彩的后颈交结,双手向着相反方向勒紧,直至将况凤彩生生勒毙。 林滢轻轻抬起况凤彩下巴,对方雪白的颈项上有两道紫红色勒痕,看着当真是触目惊心。她手指轻按,发觉颈骨碎裂,对方力量很大,应该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子。 况凤彩尸体唇微张,舌头轻轻吐出。 林滢再检查她的指甲,通常女子遇袭时,会拼死反抗,只盼能够求生。 如此一来,女郎就会在对方手掌或者手臂上留下抓痕。 但况凤彩指甲完整,并无缺损,并没有抓住凶手痕迹。 可况凤彩衣衫凌乱,颈项处的伤口亦有破损擦伤,可见况凤彩临死前是有过竭力挣扎,并不是失去反抗能力。 如此种种,说明凶手是比较专业的杀手,杀死一个弱女子时极为小心,并不会因为这个弱女子的反抗而受伤。 况凤彩衣衫虽乱,身躯上却并无冒犯痕迹,而且头饰首饰皆在。 既不图财,亦不图色,杀她之人竟当真是冲着况凤彩本人而来,那就有些职业杀手调调了。 这使得林滢心里顿时犯嘀咕,莫非还真是程家□□不成?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结论顿时充盈了林滢的心头,令林滢几乎觉得真相就是如此。 可她很快压下了这种想法,查案子可不能心存偏见,预设立场。 她放下况凤彩的双掌,一路检查下去,发觉况凤彩的膝头布料有所摩擦破损,还沾染了一些较有水分的湿泥。 况凤彩衣衫虽然凌乱,可她其他部位却并无此等痕迹。 这说明况凤彩死前曾经被强迫跪在地上,所以磨损了膝盖部位的衣料。 那么骄傲又坚强的女子—— 念及于此,林滢心中顿时一酸。 不过她很快收敛心神,似想到了什么,将况凤彩身躯翻过来。 果然,她后背衣衫之上一个男人鞋印顿时映入了眼中! 踩着她背的是枚厚底官靴! 林滢已经描绘出况凤彩死前的姿势,她被迫跪在地上,颈项被软索套住,有人用脚踩住她的后背,然后双手向往后使力拉动绳索。 如此这般,况凤彩根本无力反抗,甚至不能抓伤对方。 况凤彩颈项上有一些指甲抓痕,是况凤彩自己所抓。当她呼吸不畅时候,况凤彩胡乱抓着自己颈项上绳索,想要抓松这道绳索。 可惜啊,却终究是徒劳无功。到最后,况凤彩终究是香消玉殒。 林滢断定,况凤彩应当死于一个较为湿润的地方。 所以况凤彩膝盖处沾染了一些湿泥,而犯人留下的这个脚印才如此分明。因为犯人是先行踩在了较为湿润的泥土之上,然后才踩向了况凤彩的后背。 如果是在较为干燥的地面,这么运尸回来,鞋印早就折腾得不能见,不会如此鲜明。 这是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林滢从自己的木箱子里取出了纸笔,快速做素描,将这个鞋印描下来。 那么况凤彩究竟是在何处被杀呢? 林滢若有所思,一双眸子亦不觉灼灼而生辉。 犯人杀死况凤彩后移尸,第一种可能是刻意挑衅,也就是故意让姜逸难过,以此达到报复目的。 这第一种可能,就是况凤彩被杀的地点能暴露凶手的身份,所以凶手不得不麻烦的移尸。若是第一种,寻出况凤彩的死亡地点,对于找到杀害况凤彩的凶手大有帮助。 林滢目光流转,顿时落在了况凤彩的一双靴上。 只要凶手未曾换鞋,况凤彩这双鞋的鞋底便能寻出许多线索,证明况凤彩生前移动痕迹。 况凤彩鞋底沾染一些黑色湿泥,还有青苔痕迹,除此之外,况凤彩的鞋底还有几片花瓣。 林滢小心翼翼将况凤彩鞋底的花瓣夹起,用纸包好。 这是三叶梅的花瓣。 三叶梅并不是一种很名贵的花,因为这种花耐活,只要露养成活率很好,有时候甚至不需要额外的施肥。 不但如此,三叶梅花期还很长,在合适的气候下,一年可以有两百天的花期。 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花显得很不矜贵。 所谓物以稀为贵,这等好养活的花卉就显得不那么珍贵,显得非常的平民化。 所以这样的花不会出现在达官贵人的院子里面。 但正因为三叶梅好养,所以凤州很多地方能看见,林滢一时也不能因此推断出况凤彩的死亡地点。 林滢验完况凤彩的尸首,用水净手。 况凤彩要换上干净寿衣,以进行之后的丧葬活动。故而林滢相求,让丫鬟换下况凤彩衣鞋后由自己作为物证保存。 她是姜逸请来,这几个丫鬟对林滢心存敬畏,自然是也顺势依顺,并无不允。 那丫鬟杏儿替况凤彩换了衣衫,又禁不住哭了一场:“夫人生前和公子恩爱非常,如今撇下公子一个,公子还不知如何伤怀。这满屋诗画,皆是一人所留,以后怕是触景伤情,还不知如何的伤怀。” 她垂泪哭泣,泪水盈盈,显然是真情实感。 “尤其是这一副字,我记得是夫人和公子同时书写,凑成这副字。” 林滢闻言,顺着杏儿话语望去。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是姜逸所写,笔法显得苍劲有力。至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笔法则要柔美许多,看来出自女子手笔。 杏儿识得几个字,觉得词语缠绵,觉得是描述姜逸和况凤彩缠绵的爱情的。 但是林滢却知道不是,其实这首诗经里的古诗讲的是知己之情。 也许,这正符合况凤彩的心态。姜逸在她心中不仅仅是夫君,还是她人生的知己,是她追逐的目标。她跟姜逸在一起,更是对她内心向往的某种证明。 这种欣赏,可能比爱情更缠绵。 姜逸落款题字在左,况凤彩落款提字在右。 只可惜况凤彩娟秀的字迹还能窥见,可佳人已经香消玉殒,就这样子离开这个世界。 林滢不忍多看,她目光轻移,落在了一旁一副画上。 上一幅字,况凤彩落款是兰心居士。而面前这副画也是同款落款,应该是况凤彩所画。 画中有一女子,在一处庭院之中抚琴。 况凤彩绘景颇有造诣,无论房舍还是草木都显笔法细腻,灵趣生动。不过她画人就差了些,不及她绘景技法娴熟。 画旁有题字,上写乙亥年一月初三,庭中九重葛花开,抚琴以应。 乙亥年?算日子那时候是况凤彩住在甜水巷的时期。 至于九重葛,就是三叶梅的雅致别称。 也就是说况凤彩在曾经居住过的甜水巷故居,画了这副应景的画。 原来况凤彩曾经住过的甜水巷旧居,就曾种了三叶梅。 林滢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一个想法在林滢心底油然而生。 况凤彩自然不知道自己会遇险,如果自己代入况凤彩,她昨日会想做些什么呢? 姚淳儿的死是况凤彩心口的一根刺,令况凤彩难以释怀。前日日,林滢又断出杀害况凤彩的凶器,当时尚在甜水巷的宋屠夫有重大嫌疑。 而当初姚淳儿遇害,况凤彩曾抛头露面,在甜水巷到处盘问,只盼能寻出真相。 是了,追凶心切的况凤彩最急不可待去的地方,就是曾经的甜水巷。她必然想寻出宋屠夫,哪怕宋屠夫不在,她亦很想从左邻右舍口中问出宋屠夫的去向。 而甜水巷中居住的大都是普通百姓,三叶梅这种耐活的花亦种了些,看着也喜庆热闹。 也许,况凤彩真的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被杀人灭口? 可能此刻况凤彩的死,其实也同样跟程家没关系。 三年前那位身负杀人嫌疑的宋屠夫就这样消失了,州府里捕快到处寻觅,可也未曾有什么结果。 这个宋屠夫,竟好似凭空消失,融化在空气中一般。 若宋屠夫还潜伏在甜水巷呢?若这个凶手还在凤州城,可能他最恨的一定是况凤彩了。因为这个女人不依不饶,将当年姚淳儿的死闹得满城风雨,闹得深深烙印在凤州老百姓的心里。 于是因为这样,满城皆是吃瓜人,故而这件事情竟没办法就这般了结了。 如果况凤彩不这么不依不饶,那么真正的凶手早就逍遥法外,这件事情由着程烁顶缸,而姚家也早就忍下这口气。 林滢想到了这儿,忍不住轻轻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瓣,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简直是砰砰乱跳。 如果她是那个凶手,她一定觉得况凤彩死了比较好。 现在因为况凤彩已死,姜推官也一副大受打击十分之丧的样子。 关于这件案子,姜逸明显已经丧失了热情。但是林滢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姜逸此刻正在痛苦之中,显然并不适合灌鸡汤。有时候道理谁都懂,但是人生有些坎可能并不是那么容易能过去。有些痛苦,只能慢慢消化,然后让时间去平复。 林滢低调的离开了姜家,她跟卫珉一起走出这条街,阳光轻轻落在了林滢这个小姑娘身上。 然后林滢不觉抬起了头,认真对卫珉说:“我猜况姐姐临死之前去过从前居住的甜水巷,卫小郎,我想,我想去甜水巷瞧一瞧。” 她一双杏眼流转了涟涟光辉:“其实这件事情,轮不到我去查的,因为我只是个小仵作。也不知,应不应该去。” 作为仵作,她本质工作是验尸,似乎并不应该去掺和缉盗、追凶。 但是她来到了凤州,发现凤州官员从上到下其实并不如何靠谱。 刘知州为人并无主见,容易被民意裹挟。如今姜推官被推到风口浪尖,有许多质疑声音,舆论显然不利于姜逸和况凤彩这对夫妻,那么刘知州的态度可想而知。 何捕头更是平庸胆小,在林滢险些遇险那次,就将他的无能展露无遗。 今日林滢给况凤彩验尸,本州司法参军竟并未到场,只虚应了事。 哪怕林滢有所发现,她怎么能相信凤州的官府能为况凤彩讨回公道。 这比陈州的风气差远了! 李捕快虽然在杨炎面前耍聪明,但其实日常还算尽责。换做陈州的司法参军,至少只敢在小案子上偷懒,不愿意理会妓子、泼皮之死。更何况就算是那样,李捕头还是会请林滢验尸,总归有人出出现场。 换成凤州,林滢简直难以想象玉娘这等妓子的死是会被怎样的含糊。 因为连况凤彩这样有知名度的才女之死,本州的司法参军居然都这般轻忽。 林滢已经不甚信任凤州的风气了,她想要越俎代庖,自己去查一查。 现在她这么问卫珉,其实并不是想卫珉给自己答案,而是心里清楚卫珉究竟会怎么样回答。 卫珉虽然比她还大一点儿,不过心眼子可没林滢那么多。他一看就是那种因为家世优越,众人总归会顾忌几分,故而呈现一种天真气息的少年郎。 果然卫珉说道:“这当日是应该的事,没什么不应该。凤州城的捕快实在没有用,我看那位刘大人也是唯唯诺诺,若此事让他们处置,一定是不了了之。你不要怕,我们当日要去查出真相。” 林滢其实已经预判了卫珉会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一定跟自己内心的声音相呼应。 所以她忍不住笑了笑。 卫珉有一双漂亮的猫眼,然而他的性格却像一只不太聪明的狗狗 他觉得林滢胆子可能不大,而且每件事情都会问自己意见,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男子气概。可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个有着温柔杏眼的阿滢其实暗暗引导两个人的行动。 林滢: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不过卫珉武功高强,加上这样蠢蠢的性格以及纯粹的正义感,糅合在一道倒是给人一种安全感。 况凤彩很可能就是在甜水巷出事,不过不知怎的,一向谨慎的林滢却好似忘记了这一点。 她和卫珉赶到了甜水巷,两人嘀嘀咕咕一阵,就分开打听,看有无什么线索。 如若昨日况凤彩真曾来到甜水巷,说不定会有人看见她,识得她。 甜水巷居住都是普通百姓,此地居民大抵是本地人,人员流动性并不大。 姜逸和况凤彩曾经就居住在这里,只不过如今院子已经荒置了。 吱呀一声,林滢轻轻推开故居大门。 她想起了况凤彩曾经绘的那幅画,庭院中九重葛开得十分娇艳,女子对花抚琴。画中景致和眼前庭院大差不差,只是久无打理,如今有些荒芜萧瑟之感。 檐下风铃轻吹,发出了叮咚清音,倒把林滢吓了一跳。 院里清静无人,那一蓬三叶梅倒是开得十分灿烂,给这荒芜萧索的院子增加了几分生机勃勃。 风轻轻吹过,不但将檐下铃铛吹得叮当做响,还将三叶梅的花瓣吹得满院子都是。 姜宅大门并未落锁,这长久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有一些凌乱脚印。 林滢内心狠狠砰砰跳了一记。 也许她猜对了,况凤彩昨日真的曾来过了这儿。 她想到了况凤彩鞋底的花瓣,除开花瓣,况凤彩鞋底还有一些青苔。 林滢目光流转,顿时落在了院中那口古井上。 古井潮湿,四周皆有青苔。也就是说,况凤彩曾到过井边? 林滢想到了这儿,刻意避过那些凌乱的脚印,来到了井边。 这竟是一口枯井,井底泥土尚有润气,可井水已经干涸。时值正午,阳光能照入井底。 林滢如此凝视,她瞧出井底有一件白晃晃的东西,掩在湿泥之中。 林滢瞧着只觉得眼熟—— 这井底污泥里竟有一具惨白的骨骸! 一副骨头架子就躺在这枯井井底! 这就是况凤彩发现的秘密? 46 046 反杀 林滢背脊顿生寒意, 太阳明晃晃的在她的头顶,可是她却一点儿汗水都没有。 是人骨吗?若换做旁人,可能还会一时无法确定是人骨还是动物骨骸。可林滢这种专业人氏只一见, 就顿时心下了然! 这是属于人类的骨骸。 这荒院里, 古井中,竟有这么一副骨骸的存在,简直是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候一道人影悄然靠近林滢。 也许就像是林滢所推断那样,一直有道身影宛如幽灵一样在甜水巷悄无声息的游荡。而这个幽灵可谓心狠手辣,充满杀机。 任何一个接近秘密的人,都会被这幽灵就此消灭。 之前是况凤彩,现在却是林滢。 那幽灵明明身材高大,可他却刻意不发出一点声音。 也许, 他是很擅长干这个活儿的。他已经娴熟的从自己袖中取出软索,拿捏在双手之中, 就要将林滢就此勒毙。 就像,他杀死况凤彩一样。 可他手中软索还未缠绕在林滢颈项之上, 一道身影顿时轻快的掠来,伴随而来便是一道雪亮刀光! 只见白光一闪, 卫珉快刀出鞘,精确划破那人双手手腕,在对方手臂上划下两道深刻入骨的刀伤。 伴随一身惨叫, 林滢受了惊, 蓦然便回过神来, 不觉凝视眼前凶徒。 林滢是受了惊吓, 不过这一切本也在林滢的预料之中。 就好似她早就跟卫珉商议,以自己为饵,趁机引蛇出洞。 因为若真有一道幽灵尾随况凤彩而至, 乃至于杀人灭口。那么当林滢触及这个秘密时候,说不定同样会被灭口。 那么林滢就很有可能钓出杀况凤彩的凶手。 以身做饵,愿者上钩,林滢其实并没有这个把握。 不过她运气似乎不错,当她窥见古井之中那具尸时,黑暗中的幽影终于按捺不住,决意对林滢下手。 卫珉战斗技能满点,当林滢转过身来时候,这场战斗其实已经结束。 他膝盖击中了凶徒的小腹,将对方顺势击倒在地。再然后,卫珉顺势卸了对方膝关节,就此取材,娴熟用凶徒手中软索将对方双手缚于身后。 鲜血滴答,凶徒手臂伤口犹自流血。不过卫珉有分寸,要不了这凶徒狗命。 所谓术业有专攻,短短几息,卫珉就将对方拆骨捆绑,使其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而林滢终于也看清楚眼前这位凶徒的真面目。 竟是凤州衙门里的何捕头! 这大约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林滢是吃惊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吃惊多久。她想到那日刺客来行刺,何捕头等几个捕快逃得飞快。 若不是卫珉,自己也已经狗带。 不过那时候,她只以为何捕头尸位素餐,所以能力不行。 没想到人家何捕头不是能力不行,是心态不行。 卫珉虽几招就将何捕头给制服,不过那是因为卫珉武功高强。他忽而发现,其实这个何捕头武功还不错,至少那日林滢遇袭时何捕头本来可以干几招的。 再来就是况凤彩后背的足印。 对方让况凤彩跪下,踩着况凤彩后背将况凤彩勒毙。 那时林滢已经看出这是厚底官靴的鞋印,害死况凤彩的极大可能是一位公门中人。 林滢虽不至于神机妙算算准对方就是何捕快,可如今倒也不算太过于意外。 林滢:“何捕头,阿滢究竟如何得罪你了?又或者况凤彩又如何得罪于你?让你非要对她狠下杀手。” 此刻何捕头眼底流淌几分凶狠之意,似十分恼恨,更充满了对林滢憎恶。 面对林滢的质问,何捕头一句不应。他犹自不甘挣扎,手臂上鲜血渗出,将本来作为凶器的软索浸个通透。 何捕头虽然落网,可此刻他竟变成了闷嘴葫芦。 这件事情自然绝不会这般简单,想来何捕头身后另有主使。如今何捕头闭口不言,案情也陷入僵局。 两人将何捕头押衙门,也惊动了刘知州。 林滢亲身遇险,又取出况凤彩当时穿的外衫。况凤彩衣背后脚印跟何捕头所穿官靴对比,竟是丝毫不乱。 见到刘知州后,何捕头倒也不是个闷嘴葫芦了。 他声称自己只是见林滢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这么验尸,他觉得有伤风化。 所以何捕头一时瞧不过眼,因此对她下手,并无受人指使。至于况凤彩,就更不是他所杀! 纵然脚印一致,但是这只是鞋子鞋码问题,其他衙役说不定跟他脚印一样大。 哪怕刘知州是个不怎么样的昏官,也瞧出这何捕头是砌词狡辩,满口谎话。 刘知州随即就将何捕头落狱,并吩咐手下对这厮用刑。 凤州官衙上下风气并不怎么好,可如今这股不好的风气就让何捕头生受了。。比如古代对犯人上刑是一种合法的审讯手段,只要不真将人拷问至死,也不至于有什么罪责。 换做在陈州,顾公很少用刑讯逼供的手段。 可刘知州却顾不得这么多。这些日子,凤州府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况凤彩的死更激发了坊间百姓的八卦欲。 刘知州也被搞得焦头烂额,觉得再这么下去,也是有障官声,对自己前程不利。 恰逢这时候,何捕头却撞在了刘知州的枪口上。这何六虽是个捕头,可左右不过是吏,在衙门地位其实也就那样儿,更没有程家况家那么难缠。 刘知州心头有火,当然绝不会对这个何捕头如何的客气。 与此同时,刘知州还令人将林滢口中所说那句白骨给摸出来。 姚淳儿这桩案子尚未完结,如今况凤彩身死,又从那具枯井里摸出了一具白骨。 这刘知州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只觉得这案子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还不知晓如何了结。 那骨骸至少已经死了两三年了,浑身血肉跟衣衫都已经化去,滋养了井底生物,只余一副白惨惨的骨头架子。 只是不知道这白骨究竟有何魔力,自己不过瞧了一眼,就被何捕头赶着杀人灭口。恐怕况凤彩也是因此而死! 林滢将这具白骨身上污泥□□放在木板之上。 从白骨骨盆来看,对方应该是个男子。 林滢量了骨架身高,对方骨架有一米七九左右,加上脚掌下的肌肉,这具白骨生前身高超过一米八。 放在没有工业化,物资远远不及现代的大胤来说,这绝对属于一个大高个儿。 从牙齿的磨损程度,对方已经超过三十岁,属于一个中年壮汉。 这么一个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失踪,身边邻人应该会有些印象。 甜水巷,失踪的健硕高大男子—— 林滢脑内蓦然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一个联想。只是这个联想不过是猜测,古代又没有什么DNA技术,只怕很难证实她之猜测。 所以这就是尸体白骨化的为难之处。 然后林滢开始检查这副白骨的死因。 如今这具尸体肌肉尽数化消,但是骨折的痕迹还是保留下来了,其中最鲜明三道伤痕,皆在白骨的颅脑之处。 白骨头顶有粉碎性骨折,除此之外,对方头颅前额、右侧,皆有击打伤,形成骨折线。 至于究竟哪一道伤是讨要了对方性命的致命伤,这其中也是有说头。 头颅前额、右侧在被暴力重击之后,形成了放射性骨折线。而颅顶粉碎性骨折形成的骨折线却被两侧骨折线所阻断。 所以死者头颅前额、右侧先受创形成骨折线,之后才形成颅脑粉粹性骨折。 而且人的颅脑头骨其实十分之坚硬,对人脑要害起到一个保护作用。这样坚硬的头颅,要形成颅顶这种粉碎性骨折,那其实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所以死者是先被人击中前额以及右边太阳穴,然后昏迷又或者已经死亡的死者,就被人这样头朝下扔入了枯井之中。 就这样借助重力和下坠的加速度,给死者颅脑形成第三处颅顶粉碎性骨折。 死者头顶之伤,是投掷入井中所导致! 检查完死者头颅,然后林滢一路往下,摸索之下,在死者左臂有所发现。 死者右臂曾经骨折过,不过由于养得并不好,所以有骨质增生。所以死者生前很可能手臂关节弯曲受限,出现手臂僵硬的情况。 那么这种明显的特征,必定能被邻人所留意。 验出这些,林滢就跟卫珉商讨案情,她开门见山:“我怀疑死者就是三年前姚淳儿死后搬迁离开甜水巷的宋屠夫。” 况凤彩提及过宋屠夫,她第一印象对方生得很壮,很具有攻击性。宋屠夫经营的是肉食铺子,营养方面自然绝不会缺,身高自然会发育得比较搞。 而林滢验出了死者一米八的高大身材。 宋屠夫老子娘死得早,本来曾经讨了一个妻房,可他喝起酒来就发疯打女人。他妻子不堪其扰,偷偷带着孩子跑路,并不愿意继续将就一个醉鬼。 也因为如此,宋屠夫一直单身一人,独自过活。也很符合他见到了独身跑来得姚淳儿,对姚淳儿实施暴力的心理侧写。 正因为宋屠夫是孤家寡人,所以他搬走之后,邻里也说不准他去了哪儿。 但是若宋屠夫当年并没有走呢?若三年前,宋屠夫已经死在了甜水巷呢? 甜水巷哪里有那么多身高一米八,又失踪了却无人察觉的高大男人?为何甜水巷的邻人竟未曾听闻一点风声? 那么孤家寡人的宋屠夫是眼前这具白骨的可能性无限增大。 大胤一尺有23厘米左右,所以林滢想要卫珉去问问,死去的宋屠夫是不是身高近八尺。还有,宋屠夫生前是不是左臂骨折后没有养好,形成手臂僵直乃至于不能弯曲的状态。 如果满足以上两点,加上发现尸体的地方又是甜水巷,那么这副白骨属于宋屠夫就是毋庸置疑。 古代人流量流动性不大,而且甜水巷居住的多半是本地居民。虽然已经过去三年了,但是甜水巷中显然也不会缺宋屠夫的旧识。 卫珉跑了一趟,这一次是有针对性的询问。 很快林滢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就是宋屠夫确实身高近八尺,而且他左臂确实曾经受伤过。 宋屠夫是个性情暴戾的人,他显然也沉不住性子。 他手臂受伤,却并未按医嘱进行静养,以至于留下病根,导致整条手臂不能弯曲。 也幸得宋屠夫受伤的是左臂,而他也并不是左撇子,右手切肉卖肉,也仍是十分麻利方便,不至于太过影响日常的生机。 种种特征皆十分符合,加上发现尸体的地方又是甜水巷。 这一切证实,宋屠夫当年并没有走出甜水巷,而是死于枯井之中。 卫珉随口一句话,却忽而令林滢心中动了动。 幸好宋屠夫并不是左撇子,所伤刚刚是左手? 这话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却似触动了林滢的心弦,让林滢的心尖儿顿时这么咯噔了一声。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亦是微微一动。 夜已经深了,姜逸犹自守夜,给况凤彩灵前烧化纸钱。 况家亦暗暗派人前来吊暄,可亦不好如何的大张旗鼓,毕竟如今程家也是死了一个程烁。 更不必说这已经是后半夜,更显幽静。 可这时候,偏生有一道婀娜的身影掠入了灵堂之中。对方瞧着姜逸,蓦然神色动了动 来的女子当然是林滢。 她给况凤彩烧了香,烧了一卷纸,拜了拜。 在姜逸向她回礼时候,林滢忽而说道:“姜推官,今日在你家旧宅枯井之中发现那具白骨,其实我已经验出了他的身份了,便是当年那位杀害姚淳儿的宋屠夫。” 姜逸只轻轻啊了一声,他似因况凤彩的死变得有些迟钝了,好似有点儿不能消化林滢所说的话。 林滢轻轻垂下头,火光轻轻扑在了她秀丽面颊上,掩住她一双漂亮杏眼的灼灼神光。 她慢慢的给况凤彩烧化纸钱,然后缓缓的说道:“其实你知晓我在说什么。姜推官,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宋屠夫为什么死在你和况姐姐曾经居住过的故居?这绝不是一件巧合。” “其实三年前,在况姐姐抛头露面四处询问目击证人的时候,你却已经推断出真正杀人凶手。你那么聪明,就像你现在做凤州的推官,也是做得很好。其实你一直善于断狱,是个断案高手。” “于是那时候你已经发现了宋屠夫的破绽,他是激情犯案,临时起意,又并不是什么谨慎的人。想来当时这个不聪明的凶手必定留下了无数的破绽,于是你一下子就拿住他了!” 姜逸抬起头,轻轻哦了一声。 林滢接着说道:“然后,你就杀了他?” 姜逸仿佛不大明白林滢说了什么,只喃喃重复林滢所说的话:“然后,我便杀了他?” 林滢缓缓肯定:“是,然后你便杀了他!” “死者头颅上有两道致命伤,一道在前额,一道在右侧。前额的伤证明凶手跟死者是面对面,可是为何第二道伤在死者头颅右侧呢?通常杀人,必定是用自己最趁手,最有力气的那只手。当两人面对面时,凶手若使右手杀人,伤口应当在死者脑袋左侧。” “这说明凶手是用左手杀人,因此死去的宋屠夫是右侧颅脑受伤。” “那日我给况姐姐验尸,我看过你们房中字画。其中有一副字,是你们两人合写的。你写的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况姐姐写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们两人笔迹不同,字迹也大不一样,一看就能看出来。” “读诗是从左往右读,所以你站在左边,况姐姐站在右边。当然就算你站在左边,跟况姐姐一起写字,哪怕你用右手,也不过稍微拥挤了些,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可你提款却在这幅画的左侧,如果你用右手,按照平素习惯,你会下意识把提款写在字右侧。” “姜推官,其实你是个左撇子,可也许为了日常方便,你锻炼自己右手,人前也是日常多用右手。不过到了真用力气的要紧关头,你还是下意识用了对你而言更为有力的左手。” 姜逸嗤笑:“牵强之极!” 林滢亦是沉得住气:“你在凤州故交不少,你是不是左撇子,问问便知晓了。” 姜逸:“我说牵强,是因为只因我是左撇子,便说我是杀人凶手。人证呢?物证呢?杀人凶器又是什么?你甚至不知晓宋屠夫什么时候死的,或者死的人根本不是宋屠夫。” 林滢瞧着他:“可别人却不会这么想。他们只知道一个身高近八尺,左臂曾经骨折的男人死在了姜推官的旧宅里,杀他的是左撇子,而姜推官又恰好善用左手。谁会觉得跟你没关系?死的这位是宋屠夫,就更加会令他们联想篇幅。” 姜逸嗤笑:“所以你这位顾公弟子,就是这样办案?靠的不是真凭实据,而是杀人不用刀的流言蜚语。” 林滢瞧着他:“这是姜推官自己的以己度人吧?” 她给火盆里加了几络纸钱,看着火舌将纸钱烧化。火光落在了林滢秀丽的面颊上,也似让她这张面颊微微发红。 她轻轻的说道:“况姐姐一直在找这位杀害姚淳儿的杀人凶手,她发疯似的找了整整三年。可惜她并不知晓,其实这个杀人凶手已经死了。你这位聪明的枕边人明明早查出了这件事真相,可你眼睁睁看着她记挂这件事,却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然后林滢抬头瞧着姜逸:“三年前,其实这件事情已经了结了。聪明的姜公子寻出了凶手,还用私刑处置了他。当然这宋屠夫确实该死,你虽不该滥用私刑,可那时候也不算如何的罪大恶极。” “可你杀了宋屠夫,将他扔在枯井之中,那一刻,你并不想这件事情就这么完结了。因为那时候世人皆以为是程烁下的毒手,你不想这般还程烁清白,让他得以解脱。你跟他有私怨,你想要他万劫不复,你恨他——” “因为那时候,程烁已经骚扰你们夫妻很久了。他还用弹弓打破了况姐姐的头,使得况姐姐额头上留下伤口,非得要刘海遮掩。可这种程度骚扰,官府不会管,大众更不会感兴趣。别人眼里,这不过是争风吃醋的‘家事’,因为况凤彩毕竟口头许婚给程烁。” “哪怕那时候你已有功名,可是你却是无能为力。” “于是,你要让程烁沾染的事不再是‘家事’,不再是’争风吃醋’,你要让程烁背负百口莫辩的杀人之罪。让他跟一个无辜女子的死联系在一次,让他惶恐不安,让他难受,让他成为凤州的过街老鼠。这样,你才能出一口气——” “出一口长期被程烁精神骚扰的恶气。” 姜逸虽出身贫寒,可他是个聪明人。那么一个聪明人,就很懂得报复仇人。他不但会读书,还是个有手腕的人。 他觉得程烁无学无术,却依仗家世,这般咄咄逼人。 那时他很爱凤彩,况凤彩如此一心一意嫁给他,这正是对姜逸一种肯定。肯定他虽出身寒微,却比那些贵族子弟要强。 可这样痴心的女子跟了自己,却受这份欺辱。 一个女子肯把自己依托给一个男人,自然是相信他,觉得这个男人能保护她。 可是他的妻子受伤之后,他能怎办?就算告去官府,衙门不愿意得罪程家,至多也不过是罚银了事,并不会真正严苛处置程烁。 这不过是小打小闹,更不用说这其中还有些扯不清楚的桃色纠纷。 那时候况凤彩将自己头发梳下来,遮挡住额头上那道疤痕,反倒笑着安慰姜逸,说不妨事,她以后少出门就是。 便算程烁朝着自家大门扔石子,她也可假装听不到。 她要姜逸不理会别的事,更不要在意程烁的骚扰,只一心一意备考,以最强的状态参加明年三月的春闱之试。 只怕程烁也是这般认为! 程烁也是有些夹杂心机的恶毒,他就是要这么骚扰姜逸,搞姜逸的心态,让姜逸心态崩溃,不能以最佳的状态参加几个月后的会试。 可能程烁也承受不了姜逸的进步了。姜逸中举,况家已经松口将女儿嫁给他。若姜逸更进一步,那他这个程家小少爷岂不是别人口中对照组,成为整个凤州的笑柄? 姜逸当然也品出了程烁这种恶毒的,恨不得将自己生生掐毁的嫉妒心思。 所以当发生姚淳儿这件命案时候,就像林滢说的那样,他绝不愿意这样便算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他要借着这个杀人凶案,将程烁反踩到足底。 47 047 她不该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而姜逸不但要将程烁踩到足底, 还要将整个程家踩在足下。 因为让他受委屈的,也不单单是程烁这个程家小公子,还有整个程家。正因为程家的存在, 所以整个衙门都是对程家毕恭毕敬, 这般客客气气。所以他纵然已有功名,却仍被程烁骚扰,而且拿他无可奈何。 作为一个男人,他身强力壮,本来可以用拳头教程烁道理。 然而若他对程烁动粗,那是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程烁骚扰他,可能并不会有什么事。可若他做出有辱斯文的事,那么他指不定就会被褫夺功名, 万劫不复,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况凤彩是个贤妻, 所以劝他忍。忍一时之气,再图将来之前程。 他确实娶了个懂事的妻子, 没有立马闹着让他为自己出气。 忍,所谓百忍可成金。一个出身贫寒的孤儿, 好不容易有机会读书、中举,他人生每一步都来之不易,绝不能行差踏错。 他只有出人头地, 才能证明自己才能, 证明况凤彩没有有眼无珠, 证明自己的妻子并没有选错人。 所以当他看到这个能报复程家的机会, 姜逸几乎毫不犹豫的抓住了这个机会,死死的攥紧在手中,并无丝毫的迟疑。 也就是在那时, 方氏这个程夫人上跳下窜,为她那废物儿子收拾残局。 什么处理了知情下人,对姚家威逼利诱软硬皆施,甚至还买通陈道士,靠玄学压制姚淳儿冤魂无处翻身之类。 当真是无知妇孺,姜逸看到了都想笑。 这一切当然正中姜逸下怀,给予他操作的空间。 而且姜逸还发现,原来连程烁亲娘都不相信程烁没杀人,所以才做这么多的骚操作。 若连方氏都不信任程烁,别人会怎么想呢?满凤州府的百姓都不会相信这件事情跟程烁没关系。 所以那时候姜逸连同读书士子为姚淳儿喊冤,指责程家一手遮天,草芥人命。程家小少爷无法无天,随便滥杀人命,甚至上下勾连,连一条人命都可以随意抹去。 方氏是施展手段,令程烁不必承受官府盘问,可程烁却成为了众矢之的,成为别人心中凶手。 也因如此,程烁被闹得焦头烂额,承受着强大的舆论压力。 于是程烁再没闲情逸致骚扰自己和况凤彩,往他们大门扔石头。程家将程烁狠狠训斥,不许程烁再做任何火上浇油的事。 这个程家小少爷欲辩无言,性子越发乖戾,一日日的看着越发不像样。而程家在凤州的名声也是一落千丈,因这桩案子饱受争议。 而姜逸呢,他舒爽的除了一口恶气。到了次年春闱会试,他神清气爽,下笔如飞,考出一个好成绩。 而他一番操作,更为自己攒得了名声和声望! 之后他回到凤州做官,便成为了如今的姜推官。 因他善于断狱,破若干案子,于是他在民间风评极佳。甚至当初高姿态投资的况家,如今也用另外一种态度来笼络他这位姑爷。 别人都说况凤彩慧眼识珠,瞧中了他这个潜力股。 而当年那段郁闷的岁月,早就掩埋在甜水巷的旧宅,藏在院中那口枯井之中。姚淳儿死了后没有多久,姜逸就说动况凤彩搬离了甜水巷,免得触景伤情。 这场和程家的较量之中,姜逸是大获全胜。 程家被这桩案子所折磨,程烁更沦为废人。与光彩照人的姜逸相比,出身富贵的程烁才是真正的瓦砾。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他无法告知焦虑的妻子其中真相。 况凤彩还在为姚淳儿的死垂泪不已,却不知道三年前这桩案子已经了结。 是姜逸亲手了结。 姜逸不知道多少次温柔的安抚自己妻子,可却没有一次想要说出真相。他已经抹去了自己记忆,当宋屠夫不存在,让那白骨永远埋藏于枯井之中。 那口枯井是掩埋尸骨的好地方,他也不觉得有移尸必要。因为就算被人发现,谁也不知晓那位是杀人的宋屠夫,谁也不知道姚淳儿是被谁杀死的。 自己搬走之后,有人在荒宅中行凶,谁知道这副骨头怎么来的呢? 他又何必节外生枝? 要是不慎被人窥见什么了,反倒是自寻烦恼。 杀死姚淳儿的便是程烁,有时候姜逸自己也是这样认为,并且将这个结论牢牢种入了自己的心中。 就好像这真是事情的真相,原本就是如此。 有时候就连姜逸自己,也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他亦以为,所有真相都在自己心中,也只存在他心中。 直到,林滢这个小丫头到来。 她验了尸首,过了三年了,姚淳儿的尸首居然并未化去。林滢甚至从姚淳儿的伤口断出凶器,然后她怀疑到宋屠夫。 而这个与他过不去的林仵作,还是姜逸自己写信,从陈州请来的。 林滢说道:“姜推官,其实你请我来凤州,并不是想借我验尸之技,寻出这件事情的真相。你只不过觉得一个女子能成为仵作很有噱头,你其实并不觉得我一个小女子能有多能干。你请我前来,无非是为了给程家一点压力。” “你觉得自己已经得罪程家,所以要彻底打压程家,要让程家名声扫地。如此一来,得罪程家,娶了原本该是程家媳况凤彩的你,才能安然无恙。也许,你还想经营一下自己名声,让你成为凤州的青天推官,让你名声抬一抬,这样对你仕途也颇有好处。” 这时候的姜逸就不是反击了,而是借势利用。他要成为官场名人,让自己更有名气,也让他更容易受到注意,更容易升职。 平心而论,姜逸这个推官干得不错。可一个人若想在官场升职,他不但要干得不错,还需要做宣传。 姜逸就想要做好这个宣传,让自己步步高升,使得自己多几分清名。 “甚至那日行刺我的刺客,也并非出自程家。姜推官,你着人行刺于我,无非是想要程家更惹嫌疑,成为众矢之的。这样子风口浪尖,全州官民关注之时,如果你特意请来的女仵作却莫名遭人行刺,那是何等的无法无天?而这正是你想要的。如此一来,你就能彻底摧毁程家名声,遂了你的心愿。” “至始至终,我不过是你造势工具。所以在我遇刺当日,何捕头才随意应付,并不如何用心。我纵然不死,如若受伤,也不能验尸,更遂你心愿把这桩事情闹大。” 当日姜逸这般盘算,是注定失望了。 林滢在卫珉的护卫之下并未受伤,而且她也并未畏惧,仍赶去验尸。她甚至因此断出凶器,把凶手锁定当日甜水巷附近屠夫身上。 当日,况凤彩给林滢送来晚食,林滢还将这个结论告知况凤彩,并与况凤彩一道推断案情。 林滢不过是姜逸用来造势道具,姜逸内心深处显然并没有真正重视顾公府上的婢子。可林滢的表现却显然在姜逸意料之外,更是令姜逸十二分的狼狈。 说到了这儿,林滢一张面颊上浮起了一层微凉寒意。 她一向是个温和的姑娘,她很少用这种不善口气说话:“现在你骑虎难下了,所以,你杀了况凤彩!” 她这样说话,嗓音里夹杂着一种悲愤和怒意。因为她跟况凤彩相识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却对况凤彩颇有好感。 又或者,她来之前已经听了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可是姜逸却毁掉了这个故事,让这一切变得十分污秽和不堪。 林滢这样说话,姜逸面颊流转一抹冰冷。就好像他早有预料,今日必能从林滢唇中听到这样的指控。 “我想你的妻子对你从无一丝一毫的怀疑,直到前日她听闻杀死姚淳儿的是一把杀猪刀。她毕竟是个慧质兰心的女子,她还是你的枕边人。那时她亲自经历了这些事,必定回想起了一些细枝末节。然后,她就猜到了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昨日她去甜水巷,找的不是凶手,而是早已死去宋屠夫的尸骨。” “而她,当然并没有想到你会杀了他。姜推官,她还不够了解你呀。” 姜逸唇瓣抖抖,然后发出了干哑的嗓音:“她,可是我最心爱的妻子。” 林滢点点头:“所以,我想你现在也有点儿难过,你留下的泪水也不见得是假的,可能你确实很是伤心。可那又如何?” “你不能让人知道宋屠夫三年前已经死了,还死在你曾经住过的院子里。那枯井中有一具男尸未必关你的事,一处空院谁都能进去。在推断出宋屠夫是当日凶嫌之前,那具尸骨根本无足轻重。” “可是现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人言如刀,谁都不会相信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现在程烁已死,死人永远比活人更容易惹人同情。他并不是杀人的凶手,却因为这件事情而死。那么这样一来,人们都会同情他,而忘记了他生前的任性和蛮横。” “你呢,已经名声受创。如果再让人知晓,你三年前就知晓凶手,并且宋屠夫还死在以前的旧院之中。那你还如何立足?你只盼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再继续下去。如果况姐姐跟你一个立场,也许你并不会对她如何。可她却和你并不是一条心,所以她才会重回甜水巷。” 那时候回甜水巷的况凤彩已经猜到宋屠夫已经死了。凶手已死,她只不过是寻一副尸骨。所以况凤彩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她自然绝不会想到姜逸居然这般心狠。 姜逸唇瓣动动,似要说些什么,可林滢已经抢白:“我知道了,你现在必定想说,我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可是姜推官,莫非你忘了,如今还有何捕头这个人证在凤州大牢里面挨刑。” “他现在之所以什么都还没有说,是因为他对你还心存寄望,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觉得你还能助他脱狱。因为如今看来,你仿佛跟这件事情并无关系。如果他道出什么,你必定是大为不妙。于是,你怎会弃他不理?” “可是这种期待是很脆弱的。只要我在他面前,将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那么你这个姜推官就成为众人关注对象,就站在了风口浪尖。那么你被许多双眼睛盯着,你什么也做不了了。一旦他失去了希望,你觉得他还会为你守住秘密?” 姜逸面色蓦然透出了冰冷幽润,只因为林滢这些话正好说到了他的痛点之上。 这确实是姜逸十分为难之事,他确实因为何捕头入狱搅得心神不宁。 而他也确实沉得住气,便算到了这一步,他尚自能保持冷静和体面。 可现在,眼前这个纤弱女郎所说的话,几乎要将姜逸给击溃了。 他很少这么狼狈过,这般心慌。 然后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瞧着林滢,仿佛掂量着什么。 林滢将手中纸钱尽数投入了火盆之中,然后面颊之上流转一缕恨铁不成钢的痛恨之色:“姜推官,当年是顾公将你从莲花教中救出来,他不但收留了这些小孩儿,还让他们读书写字。你平日也说,十分感激顾公当年的救命之恩。我想顾公看到你如此成就,也替你欢喜。” “可是,你却做出这些事,我已经能想得到顾公是如何的心疼!我只盼你顾及顾公对你的一番教导,不要等别人亲手抓你,最好是自己去自首,如此也能保留几分体面。” 林滢:以上皆是假话! 一个能为了自己前程杀死情深意重妻子的男人,又怎么会顾念顾公对他的恩情,稍微生出些肯自首的良知。 她不过以自己为饵,再一次钓鱼执法。 如今何捕头还没有招,也许这件事情会有什么波折,而林滢实在太想抓住这个凶手。 所以她做出一副年少无知,还对凶犯充满了不切实际幻想的样子,来此仿佛不知天高地厚的施展嘴炮**。 夜风轻轻吹拂,这凤州的天气日渐闷热,不过这样的天气里,入夜还有几分清凉。 此刻姜宅的下人已经被制服,门外卫珉率领一票衙役正在听墙根。 林滢钓鱼执法说的话,都落入他们的耳中。 而姜逸算得上平静的语气,仿佛已经昭示了某种真实。 然而姜逸还未曾正式松口承认。 林滢却也是一派情真意切:“姜推官,盼你回头是岸!” 姜逸蓦然身躯轻轻一颤。 他想起了死去的况凤彩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对他说道:“逸郎,我只盼你回头是岸,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他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一开始,不过源于一个出身贫寒的读书人以牙还牙的报复。然而当他看着趾高气昂的程家因为自己狼狈不堪时,一种隐秘的窃喜就这般涌上了姜逸的心头。 他没有想到,有一日况凤彩居然会发现这件事。 “逸郎,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三年前,你也像阿滢一样,这般问过宋屠夫。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如今宋屠夫失踪,据说就是在我们迁家之后。你说不愿意触景伤情,只盼我还个环境。可是真是这样吗?” “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当时淳儿是何人所杀?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宋屠夫就离开了甜水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况凤彩不断追问,她一向就这般固执。 姜逸如今已经骗不了她了,他终于对况凤彩说了实话。 说这三年自己究竟隐瞒了什么,说他早就知晓发生了什么。可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况凤彩说。况凤彩一直想要的答案其实就在枕边人的脑内,可是姜逸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当然,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姜逸仍然没有说自己已经杀了宋屠夫的事。 他只告诉自己确实早就知晓杀害姚淳儿的凶手是谁,他觉得这是打脸程烁,乃至于整个程家的大好机会。所以他并没有说出来,只冷笑布局这一切,要出一口恶气。 可就算没有全部招供,况凤彩已经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姜逸。 然后姜逸的手掌死死扣住了况凤彩的肩头,近乎哀求似说道:“不要说出去,你放心,我已然替淳儿报仇,那凶手已经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时候他竭力安抚况凤彩,一时失口,如今想来也是十分后悔的。 可人总有不冷静的时候。姜逸也没想到自己会这般狼狈在妻子面前陈述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他一向在况凤彩心里是那样出色、完美。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以另一种角色呈现在况凤彩面前。 其实话一出口,姜逸就知晓自己失言。况凤彩彼时并没有反应过来,也未及消化姜逸这句失口的自白。 但况凤彩只是当时未曾反应过来,她不自觉间已经将姜逸这句话记在了心里。若非如此,况凤彩也不会再去甜水巷。 彼时,她只回应姜逸让她沉默的请求。 她对着姜逸这样摇摇头,她说,这件事情不应该隐瞒。她盼姜逸说出真相,她觉得自己能干的丈夫既然怀疑过宋屠夫,就一定知晓宋屠夫下落。 如今宋屠夫身负很大嫌疑,可他若一直隐身,那么这桩案子终究会成为一个悬案。 况凤彩不愿意这件事情成为一桩悬案。 因为活着的人会因为没有答案而痛苦,乃至于让自己人生继续纠结下去。就像况凤彩的那三年,就生活在痛苦之中。 如今姚淳儿的家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棺验尸,他们想为女儿讨回公道,更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可能不美,也并不是原本想象那个。可这样一来,这件事情终究会了结。 然后,姚淳儿身患重病的母亲也不至于夜夜噩梦,继续为了女儿泪流不止。 否则姚家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难道最后却只陷入了迷雾般的烂泥之中?这对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姚家人不公平。 淳儿已经死了,她只盼为淳儿活着的家人做一些事,让他们余生能平复内心的伤痕和遗憾。 所以况凤彩含着泪水,盼着自己夫君将真相给说出来。 可是姜逸听到了况凤彩的这些理由,却忍不住觉得可笑。 什么亲情,什么记挂女儿,姚家真那般爱惜女儿吗? 若真觉得姚淳儿这个女儿矜贵,那么当初姚家怎么会被方氏收买,乃至于如此说谎呢? 这所谓的爱女之情,无非是舆论相逼,这三年因人时时在耳边议论,所以才会良心难安。 若没人提这些,这些姚家人又岂会有什么爱女之情。 他说着这样子的话,然后将况凤彩伸手搂住:“凤彩,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姚淳儿的死,你便忘了吧,何必一直记在心上?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你以为当初,她为什么一直来寻你?当真是把你视为手帕交,所以这般不离不弃?你醒醒,连你族中姐妹都唯恐不及不仅,更何况这个姚家女。她无非,是来多瞧瞧我。” 当他说到了这儿时,况凤彩猛然一推,一把将姜逸推开,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姜逸。 她不能相信姜逸说出这样的话。 然后她说:“逸郎,我只盼你回头是岸,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姜逸不应该是说出这样子话的人,更不该是如此这般模样。 况凤彩心中涌动着伤心和难过,她看着姜逸的眼神也变了。 那一眼,充满了失望,以及隐隐有着不屑。 这个眼神就烙印在姜逸的脑海之中,令姜逸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下一刻,况凤彩夺门而出,就这样失望离开。 可况凤彩不应该用这种眼神看姜逸的,就是这样眼神,令姜逸心中动了杀机! 凤彩是他心爱的妻子,他们两人感情很好,也一起度过了许多风风雨雨。况凤彩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始终那般温柔、贤惠。 就像他们一起写的字。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除了情意,还是知己。而况凤彩呢,对自己夫君一直有一种崇拜之情在。她看着自己夫君时,眼神充满了甜蜜,还用一种仰慕。 可这些崇拜、仰慕,如今皆不见了。 况凤彩最后看他那一眼,充满了轻蔑和不屑,这将姜逸的尊严打得粉碎。 48 048 他脸上神色冰冷,魔也不过如此…… 那眼神令姜逸血液冰凉, 亦是让姜逸心存杀机。 况凤彩夺门跑出,他并没有追上去挽留自己的妻子,而是坐下来, 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眼神冰冷得发寒。 同床共枕三年,况凤彩未必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可他却明白况凤彩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想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失言,此刻他已经冷静下来。 自己告诉况凤彩,他已经为姚淳儿讨回公道,处置了那个凶手。可能凤彩初听没有觉得什么,可之后况凤彩必定是会记得自己说错的话。 她也是个聪慧的女人,她很快会联想到自己的话中意, 并且察觉这其中的猫腻。 然后姜逸心中就动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是杀妻。 他不能容忍凤彩用那种眼神看他, 而且他也想结束这件事情。所以姜逸就通知何捕头动手,一来这种事情不必自己亲手去做, 二来换成自己,他未必能忍下心来。 只要轻轻吩咐了一句, 他的妻子就会消失。 姜逸也这么做了。 当他脑内升起这个念头时,他脸上神色冰冷,魔也不过如此。 现在这些却都被林滢撕出来, 将这些污秽和残忍就这般扯出, 撕破了姜逸的画皮。 就像是池塘深处的泥水, 这些积秽被翻腾出来, 曝露在阳光底下,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林滢唇瓣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一双眸子亦是打量着姜逸。 姜逸是杀人灭口呢, 还是激发了倾述欲,要这般倾述一番? 只见姜逸面色发寒,冷冷说到:“是她先不理会我们夫妻之间情意的。” “她明明知晓我的处境,为何不依不饶,非要寻出所谓的真相?这样将我置于何地,有没有想过,我能怎么办?我如何在凤州立足?以后别人会如何议论我,羞辱我?我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凤州?” “不错,当年她是不顾全家人反对嫁给我,所以我只能做个她想象中那样的人。那样人品高洁,全无错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自私念头。可她这样,便是当真爱我吗?她不过是想要有个人带她离开况家,离开那桩她并不喜欢的婚事。而我,便是她想象中,完美的那个人。” “她有没有把我看成一个人,作为夫妻,容忍一下我的私心和痛苦。她为什么不顾及一下我们夫妻之间的情爱,为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放下她所谓的个人坚持。她可真是,好大义凛然啊。” 看来眼前的姜逸,是被生生激发了倾述欲了。 林滢只问他:“所以,你让何捕头杀了她,你宁可她就这么死了。” 姜逸人前并未回答自己曾经杀妻这个问题,他只缓缓说道:“我们之间,一直努力的只有我。是我费尽心思,考取了举人功名,况家才松口将她嫁给我。我是出身寒微,可我已经竭尽全力,让她过上体面些的生活。她嫁给我了后,家里不缺下人侍候。凤彩她永远不知道,我未中举前过的是什么样日子。” “她遇到我时候,我只是个穷秀才,囊空如洗。最穷窘时候,我一日只能吃一锅粥。每日煮好粥,我把半凝的粥划成两块,早晚各食一块。但我人前从来不露怯,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像她那样的千金小姐,其实根本不知晓我过的是什么样苦日子吧。我每次见到她,都是那样的潇洒,从来不会抱怨自己的困窘。” “待我中了举,得了官身。我像珍宝一样把她接过来,一直对她小心翼翼呵护。我把能给的体面都给了她,让她不至于狼狈不堪的嫁给一个让她被嘲笑的男人。我发誓,我会努力为她赚面子。” “她有没有想过,像我这种没有家族支持只能靠自己的男人,凭什么在官场立足?我只能靠长袖善舞,靠经营名声。我当推官断狱判案,她知道我要做到这些,会得罪许多人吗?我又用尽多少心思,应付此间种种?” “一旦我没有了名声,那些我得罪过的,还有嫉妒我的人,就会像恶狼一样扑上来,将我撕个粉碎。” “不,她不知道!嫁给我三年了,她只想要做个善良的女人,是她活在梦里,不食人间烟火。我对她再多柔情,也捂不暖她的心,而她就是会为所谓的原则弃我于不顾。那是自然,她又何尝经历过风雨,她只需做个善良的女人。善良?好了不起啊。” 林滢问:“所以你便杀了她?” 姜逸仍没有回答:“说到底,她终究是个矜贵的千金大小姐,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她若抛弃了出身的富贵,则必定要寻一个完美无缺的道德君子,否则她那些牺牲,岂不是不值?她若不能寻一个人品极佳的青年才俊,又何至于放弃许多。” 此时此刻,林滢听着这些辩白之词,也被生生气笑了。 “姜逸,是你告诉她,你是这样的人。她全心全意相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可到了现在,你却反而指责她不懂事?她嫁给你了,受了那么多苦楚和委屈,可曾对你横加抱怨,又或者指责什么?哪怕作为一个女子,她额头留下一道伤疤,她也未曾迁怒于谁,更对你无怨无悔。扪心自问,你说她究竟是不是个好妻子?” “你享受她对你的崇拜,三年来这般相欺于她。直到她发现了你谎言,你却指责她不懂事。” “你说她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都不明白。可是她嫁给你三年,什么样人情冷暖没见过。也许,她是明白的。” “明白这件事情真相揭露出来,会经历怎么样的狂风暴雨,以及道德讨伐。可是她仍想你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当她恳求你道出真相时候,也许她想的是,跟你共同面对这样的狂风暴雨。” “你说她只不过为了摆脱不喜欢的婚事,因此才寻上你。真好笑,我看你是以己度人吧。你喜欢况凤彩,喜欢她的美丽、才学,更重要她出身尊贵,本来应该属于另外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如果能跟这样女子结成佳话,这自然是对你能力的一种肯定。” “做梦的是你,放不下这个人设的是你,况姐姐愿意拥抱真相,面对真相,可你做不到。” “你想要谱写一段佳话,让自己和妻子就像那些传奇话本里的主角。直到况姐姐发现你真正为人,这个梦碎了,你便绝不能容忍,所以你就杀了她。” “你不能容忍她不爱你了,你们的故事不再是别人传颂的故事,就像,你为自己缔造的人设。你不想这一切生出什么瑕疵!” “所以,你杀了自己妻子!” 姜逸的面颊浮起了一层异样的苍白,一双眸子闪烁着缕缕异光。 那些闪烁的冰冷中,有姜逸碾压成泥的梦。 就如曾经有过的浓情蜜意,山盟海誓,以及墙上那副字,那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誓言。 这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可到了现在,姜逸仍未曾从自己唇中吐露出确实是他杀害妻子的事实。 也许不是他识破林滢的套路,而是因为他不愿意亲口承认。 池下的污泥纵然翻出来搅得一团乱,可是对于姜逸而言,仍然不愿意去瞧水中真实的狰狞面容。 说到了这儿,林滢嗓音顿了顿。 她心里忽而浮起了一个念头,她想,那天况凤彩为什么要去甜水巷。 林滢原先以为,是因为况凤彩猜到宋屠夫已经死了,所以不存在有什么凶手,所以况凤彩放心大胆的去甜水巷。 可是她可以通知林滢,又或者带上其他人,她甚至没带一个婢女,没坐马车,一个人孤零零的去了甜水巷。 那是为什么呢? 也许,也许因为况凤彩很了解她的枕边人。 做夫妻若日子长久一些,便不免会很了解对方。 那日两人最后的对视,姜逸看到了况凤彩眼中的轻蔑,而况凤彩也看到了姜逸眼中的杀意。 于是她一个人来到了甜水巷,孤单一人,去了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旧居。 她推开了门,看到了院子里的九重葛,他们夫妻曾经在这里度过一段甜蜜的、相濡以沫的岁月。 哪怕那时候有程烁的骚扰,那段相互依靠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岁月也有一种美好的滋味。 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好的感情永远是刚刚认识的岁月。 也许,况凤彩的心也已经碎了,她的梦更是碎了。可能她还想最后赌一把,自己寻觅到的良人,不至于对她狠下杀手。 她走到了那口枯井边,足底踩着地上的花瓣和青苔,然后她往枯井中一望,这样她就看见了井中的尸骨。 然后下一刻,尾随而来的何捕头就用软索套住了况凤彩的脖子,将她生生勒毙。 在况凤彩生命最后关头,她会想些什么呢? 她当然会知晓自己是因何而死,也知晓姜逸终究狠下心肠,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也许况凤彩并非想死,她只不过变成一个没智商的赌徒,她想要赌一把,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那般糟糕。 可是,就是当真这般糟糕! 姜逸就是能够狠下心肠,这般相待自己的枕边人! 就好似如今,哪怕姜逸脸上面皮已经撕得差不多了,可他却犹自自己十分有道理的模样。 他嗤笑一声:“若不是轮到自己身上,哪儿有那般轻快超脱。这件事情闹出来,别人会说,果然如此!因我出身寒微,自然心狠手辣。而程烁那个纨绔子弟,也果然只是任性些许,跟我一比,自然算不得心狠手辣。是呀,一个人若出身好些,又怎么会真正可恶?那么况凤彩自然选错了——” “别人都会说,是她不肯安顺,才会有这样子下场。若她嫁入程家,就不会有这些苦楚。可是她若是死了,这个秘密不被发现,我们仍然是恩爱夫妻。你现在说出去,不过让她成为一个笑话。” 林滢心想姜逸总是提及别人说,想象着别人怎么议论。瞧来,他太过于在意别人看法了。 “更何况,你应该为顾公着想,当初是他救下我。我作为推官薄有声名,这本来是一段佳话。可是你若毁去这段佳话,顾公也是面上无光。” “凤州是什么风气,你自然心中有数。凤州从上到下,所谓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而我身为推官,这几年也是尽心竭力。人总是会做错事的,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你图一时之快,不过安抚了自己良心,对凤州百姓能有什么好处?” 林滢只回他:“那,你有没有杀害自己的妻子?” 这个让姜逸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就好似一把锋锐的刀,就如此划破了姜逸全部的虚伪。他所有的侃侃而谈,以及理直气壮,都在这个问题面前溃不成军。 这时候姜逸面色铁青,脸色已经难看得不成样子了。 他深深的呼吸一口气,然后他面颊泛起了一抹凶光,就如他最纯粹的恶意。 姜逸蓦然笑了笑,尖锐说道:“是我让何捕头杀了她又如何!” 伴随姜逸这一句话,他蓦然寒剑出鞘,竟直直向着林滢刺去。 姜逸发泄情绪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杀人灭口。 当他最狼狈的一面被逼出来时候,就是他杀人之时! 就如他对况凤彩那般。 姜逸是个文官,可他身体健康,而且竟会些武技。 若不然,当初宋屠夫也是个三大五粗的汉子,却也被姜逸击杀。可见他不但有几分才智,而且文武全才。 可惜这样的人,终究也是丧心病狂,到最后落到这一步。 可他动手快,卫珉却来得更快。 哗啦一声,卫珉破窗而入,只见他一片手掌稳定而安稳,就这样子握住了一把刀。这把握刀的手如此之沉稳,伴随银光流转,刚刚好挡住了姜逸剑光。 姜逸却好似早有预料,可能他已经发现这位顾公府上的婢女是个厉害之人。而一个厉害的女子,自然绝不可能如此的鲁莽。 在林滢句句逼问时,姜逸内心之中已经生出了一丝不安,又或者他已经嗅出几分危险。 所以他攻击林滢为虚,只不过为引开卫珉注意力。 在卫珉挥刀相护之时,姜逸飞快的掠窗而出,抛下门外一群捕快,寻马而逃。 夜深有雾,已然宵禁的凤州城马蹄声十分突兀。 姜逸匆匆而逃,而此时此刻,他心底也并不是那么甘心。 他绝不能如此被捉拿入狱,如此一来就全无转圜之机,只要他拿捏住何捕头,这件事情还未完。 姜逸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唇瓣,他很久没有这般狼狈了。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身陷莲花教,他就是这么不安和惶恐。 他的亲生父母很愚昧,当木匠的父亲因为手艺好,本来也攒了一笔钱财。本来他们家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可以还算富足。 可那时候凤州流行莲花教,那时朝廷还未加以打压,所以信教者众多。而他那并不算如何聪明的父母,就顿时深陷其中,沉迷于此。 后来他们一家举家陷入教中,等全部家财被压榨干净,他们一家就成为了累赘和废物。他们只能吃极少的食物,过着极端清苦的生活,年轻貌美的阿姊更沦为玩物。而他这样稚童,更作为货品,要这般贩卖出去。 直到后来,顾公救下了他。 小时候他会哭,会因为父母双亡而伤心不已,会思念不知晓早就不知晓去哪里的姐姐。 可是等他长大一些,想法却不一样。如果不是这场境遇,作为木匠的儿子,他怎有机会读书识字?彼时顾公出面,还请了颇有学问的大儒来教导他们这些孤儿。如果他父母还在,他怎有此机缘,得遇贵人,还跟名满天下的顾公扯上关系? 当他瞧透自己内心时候,姜逸便发现了自己的凉薄。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世人皆是如此,只看谁更善于掩饰罢了。 就如,他机缘巧合,曾经寻到过自己的姐姐。 他发现阿姊时候,阿姊沦落在最下等的窑子里,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肮脏腐烂的气息。她已经浑浑噩噩,不知人事。 那是个枯瘦、重病的妇人,并没有记忆里年轻鲜润的模样。 姜逸并没有把这样的姐姐接回来,更没有跟她相认。 其实宋屠夫并不是他除掉的第一个人。 一个人见到了繁华,自然不愿意再回去过去的污泥之中。况凤彩不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程烁也不知道他得罪的是什么人。 就像他跟况凤彩初见时,况凤彩觉得他风采动人,可是眉宇间却有淡淡的忧郁。这样的忧郁仿佛有着什么秘密,令人着迷,更令人想要探寻几分。 可况凤彩并不知道姜逸这丝忧郁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而姜逸初见况凤彩时,那女郎干净明媚的眼神就此润入了姜逸心里。并不是每一个世家女郎都有如此纯粹温和的眼神,只有况凤彩是如此难得。 人总是会被截然不同的生灵所吸引。 他一下子就被况凤彩迷住了,他也想为自己的人生一点儿奖励。 这个奖励,就是为自己寻一个温柔又干净的妻子,以此抚慰自己人生,对他之努力给予一点儿奖赏。 这些美好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 隐藏在他风度翩翩皮囊下,有着一个并不那么光明的灵魂。 光亮与黑暗总是会纠缠不清。他如此,况凤彩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与况凤彩是一见钟情,也许况凤彩也是被自己不为人知一面催生的气质所吸引呢。 他在林滢面前诸多的抱怨,可是他所需要的,岂不就是这样一个妻子。 而他也绝不许况凤彩用那样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他绝不能容忍之事。当况凤彩的心离开他时候,他宁可让况凤彩去死。 这会让姜逸想到了过去,那样的过去里,自己深陷莲花教,苟且且挣扎活着。就好似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教众听到了叮咚叮咚铃声,就会被召唤过去,然后或吃饭,或者做法会。 那是一种特殊的铃声,那样的铃声就这般烙印在姜逸的脑海之中,可能他终其一生也绝不能忘。 然而就在这时候,薄雾之中却是传来了铃声,叮叮咚咚,一声一声,一如他曾经噩梦之中梦魇。 姜逸最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并没有。 这浓雾之中,记忆里梦魇般的铃铛却是叮叮咚咚响起了。 一道挺秀的身影就这般现身,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秀美面容,五官出奇的纤弱秀气。 要是林滢看到这张面孔,必定是会大吃一惊。因为对方正是跟随在苏炼身边那位晏副司。 此刻小晏却换了一把刀,那是一柄白玉刀柄的刀,刀柄之上系着一枚血铃。 伴随夜风吹拂而过,只见这铃声叮叮当当作响,发出了一种十分特殊的铃铛声。 姜逸□□的马并未停歇,犹自急急而奔。 可小晏却缓步而来,不急不徐。 他白玉刀蓦然出鞘,只见寒光一闪,竟将姜逸所骑之马双腿生生斩断。 伴随血光飞舞,夜色里流转一抹浓稠的血腥之气。 姜逸更生生摔下马,跌落在地。 小晏身影映入了姜逸眼中,包括那枚如浸染了血色的铃铛。 只见小晏伸出双手,点点自己眉心,微笑着缓缓说道:“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这么说着时候,他微笑着说道:“姜逸,今日我前来渡你。” 他的刀沾染了热气腾腾的马血,如同最为艳丽的桃色,却散发出一缕凶戾之气。 落在了姜逸眼中,眼前的小晏却好似染血的修罗,简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姜逸颤抖着,唇瓣干涩说道:“不要——” 可小晏却面色肃然,并未停手。 他念念有词,不知道念的是什么经,然后手中的白玉刀就此一挥,瞬间生生浸透出一抹血色。 伴随而来,是姜逸一声惨叫。 49 049 后腰一朵血莲摇曳 林滢赶到时, 姜逸已经死了。 致命一刀,是姜逸颈项间一刀刀痕。 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姜逸如今极可怖的死状。 杀他的人应该是个娴熟操刀的刀客, 必定也很熟悉人体结构。所谓庖丁解牛,就是这般轻车驾熟, 娴熟的将姜逸分割。 姜逸四肢摆在躯壳周围,一颗头颅放在躯干之上, 宛如一朵鲜艳的血莲花。 如此极刑,用在姜逸身上,仿佛是对姜逸犯下了滔天大罪的惩罚。 如此种种,亦显出一种极为诡异可怖。 林滢曾经听闻过莲花教的私刑,如今亲眼得见, 眼前冲击力也是杠杠的。 卫珉下意识伸出了手掌, 捂住了林滢双眼, 大约也并不大愿意让林滢看到这般可怖的场景。 林滢轻轻将这片手掌拿下来, 示意自己可以。 她是个怕危险的小姑娘, 唯独并不怕死人。无论怎么样的可怖死相, 对于林滢而言,其实都是安全的。 林滢向前观视姜逸的尸首, 恐惧的表情就这般凝固在姜逸的面颊之上。因姜逸面上这份狰狞的表情, 使得姜逸面目亦瞧不出生前俊美。 死者伤口断面整齐, 干脆利落,肌肉收缩,显然是深谙人体结构的专业杀手处置。至于是不是跟姜逸年少时候遭遇有关, 林滢心中亦是并无头绪,更不能妄下判断,这使得她不觉轻轻的皱起了眉头。 现场大量喷溅式血液, 可能凶徒身上也沾染了些。 林滢四处搜索一番,却是并未发现沾血脚印之类,可见杀人者十分小心,做事情当真是有职业水平。 这时凤州城不大靠谱的捕快终于才匆匆赶制,见到眼前场景,都是受惊欲呕。 林滢打发他们去搜搜附近可有浑身染血的凶手,却也没什么结果。 估计杀人者如此凶残,这些捕快也不会去找死,一多半也不过是虚应了事,并不肯认真搜罗。 林滢估计也指望不上他们。 夜雾之中,林滢似听到一两下细碎的铃声,那铃铛声甚为怪异,令人并不是很舒服。不知怎的,林滢心生不安,竟似有几分的毛骨悚然。 房中,苏炼正在沐浴。 盆中热水腾腾,浸泡着苏炼的身躯。他苍白的身躯清瘦精悍,如峥嵘的梅,挺秀又苍劲。热水气雾腾腾,萦绕着苏炼苍白俊美的脸颊。 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沉沉,偶然间眸中蕴含的神光却好似火光乍亮,给他这张脸蛋浸染了一模艳意。 这时候小晏才施施然回来,隔着屏风复命:“司主,事情已经办妥。” 苏炼轻轻的点了一下头,缓缓从水中起身。 水珠顺着苏炼流畅背脊上滑落,他后腰处一枚艳色的纹身却是乍然而露。 那是一朵极为绚丽夺目的血莲。若对莲花教有所了解,便会知晓此等纹身是莲花教高层所纹,以示近神尊贵。 只不过苏炼后腰处纹身似要小一些,仿佛被药水褪过,颜色也比较浅。 他温和的说道:“很好。” 水汽似渲染上苏炼双眸,令他那一双眸子仿佛在云雾之中。 到了次日,太阳升起之时,姜逸之事顿时传遍了整个凤州城,亦带来了一连串的狂风暴雨。 听墙根的捕快不少,昨夜之事顿时也是绘声绘色的描述出来,传得人尽皆知。 此事程家知晓之后,更引起了轩然大波! 区区一个出身寒微的姜逸,居然便将整个程家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姜逸不死,只怕他日子也并不如何好过。 从前况凤彩是慧眼识珠,挑得一个好夫婿。而出身程氏的程烁却是无学无术,毫无建树,甚至沉迷于已经被朝廷禁了的五石散等物。 可是现在,况凤彩是有眼无珠,错认贼人,所以不但连累家族,还连累自己被杀身亡。本地大族都对族中女儿进行了一番思想工作,让她们引以为戒,不要做什么出格之事。 姜逸居然猜中了部分事情真相。 在这个故事之中,没有人会在意况凤彩对姚淳儿的友情,以及最后况凤彩最后干净的执着的坚持了。世以成败论英雄,况凤彩的选择让她自己惨死,那么这个结果顿时证明况凤彩所做一切都是错的。 她实在不应该对婚事不满意。 若她嫁给程烁,虽然日子未必多快活,至少况凤彩还活着,不是吗? 就连姚家,此时此刻也觉得面上无光,从此不愿意再提姚淳儿的死。 哪怕姚淳儿真的是死于非命,哪怕方氏确实是有所隐瞒,可如今做错事的,仿佛却是姚家。 可能如今姚家已经悔青了场子,觉得不应该把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 所以到最后,却是家族丢脸。 就连凤州支持姜逸的读书士子,此刻也是颜面尽丧,如今也是低调行事,不敢再提此事了。 姜逸当年是顾公所救,而且又是才情出挑,更是个能办事的人。加上姜逸会断案,善于操作,他很快成为凤州明星官员,并且身边凝聚了一大票人。 平素聚会,姜逸也表达了对凤州如今官场风气的不满,有意借势洗涤凤州之风气,使凤州官场迎来些清润之气,靠着年轻血液注入,靠着他们的志气,创造一番新气象。 可是现在,这一切终究不过是丢人现眼了。 林滢昨夜一夜未眠,此刻顶着两个黑眼圈吃粥。 早餐铺永远是最热闹最八卦的地方,此刻亦是如此。 林滢听到这些议论,本来胃口很好的她顿时也是被搞得毫无胃口。 她爱惜身体,勉强咬了半个小笼包,又食不知味吃了半碗粥,终于也是吃不下。 贫穷的举子终究摆脱不了出身卑贱,便算飞上枝头,也上不得台面。 出身即卑贱的原罪论就抬上来。 林滢只觉得,无论出身什么阶级,都是既有高贵之人,又有卑鄙之徒,本不可一概而论。那些话听来,她觉得十分刺耳。 姜逸既然有这样资质,又有这样机会,为什么却不肯爱惜羽毛呢? 仿佛顾公就不应该救他一样。 这样的狂风暴雨,就好似姜逸所猜测一样,是满城风雨,宛如洪水滔滔。就连死去的况凤彩,哪怕她并未做错任何事,却也好似有了一份原罪,众人也对她有一种隐秘的审判和责怪。 谁让况凤彩有眼无珠呢。 林滢如今可以离开凤州城了,可她心里禁不住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 本来匆匆吃过早餐,林滢准备回去补觉,可她如今全无睡意,还想在凤州城这样子走一走。 许是她精神有些恍惚,走到路上,险些被一辆马车所撞。 好在那辆马车停得十分及时,马车里亦不由得传来一道有些耳熟声音:“是林滢?” 林滢听着这声音,倒不觉呆了呆。 帘子撩开一瞬间,苏炼面容乍现,令人只觉得眼前一亮。 那挽帘的手修长、苍劲,帘下面容十分动人。 他目光细细在林滢面颊上逡巡:“林姑娘,你受惊了,上马车吧,我送你一程。” 苏炼留意到林滢眼下的青黑,目光不觉动了动。 林滢吃了一惊,未曾想到自己会在这儿遇到苏炼。 她上了马车,问道:“苏司主怎么会在,在此地。” 苏炼回答:“只是路过,故而不愿高调。” 林滢想着之前苏炼出场的样子,果然这一次不算高调了。 如今她见到苏炼,已经不觉得害怕了,可仍是有一些紧张,一时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而且自己如今气色不好,样子看着有些憔悴,她见到苏炼这位司主,总是满心不自在。 苏炼若有所思,取出了一具琴,那琴通体如墨,宛如烧焦了一般,其音却是清越非常,有金石之声。 苏炼拨了几个音,断断续续弹奏。林滢这样听着,渐渐觉得一股子困倦之意这般传来,令她顿时滋生了几分睡意,想要这般打瞌睡。 她绷紧的情绪舒缓,一股子不可遏制的睡意涌上。 林滢甩了几下头,本想克制这份睡意,可终究还是陷入了沉沉睡意之中。 苏炼手指稍顿,侧头看了林滢一眼。 那张秀丽的面孔之上,一双杏眼也已经这般合上,少女乌黑的眼睫毛轻轻颤抖,就像一个熟睡的安静的婴儿,带着一种甜润的安宁的美好。 就好像这凤州城中难得的纯粹干净赤子之心。 纵然她双手翻动着死尸,却是以最为纯粹、真挚心态看待凤州城种种,并且努力还原此间种种真相。 苏炼静静的看着她,如此凝视着已然睡着的少女,他黑沉沉的双眸之中也似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年轻的,温柔热情的少女—— 然后他手指再一次按上了琴弦,继续抚琴 林滢不知道睡了多久,待她醒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幽静的别院之中。 她躺在一处躺椅上,身躯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沙被,花香从走廊里流淌过来,给房中平添了几分安宁。 林滢睡眼惺忪,她揉揉眼,发觉已经日近正午,自己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 一番休息之后,她身子轻快了不少,仿佛也舒服了几分。到底是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儿,昨日虽然熬夜,虽只小睡一会儿,此刻竟好似恢复了精神。 此地应该是一处私宅,可谓清幽安宁。 她灵巧的坐起来,然后听到了缓和的脚步声。 苏炼已然换了一身衣衫,他换了一袭红衣,仿佛给雪光般双颊亦沾染了几分艳色。 苏炼平日里穿的皆很素净,不是素色就是墨色,也很符合工作需要。所以林滢从未见过苏炼穿过如此鲜艳衣衫。 然而这样子的红色,亦是与苏炼十分相配。 红衫艳色如火,和苏炼积雪双颊一衬,明明应该截然不同,可竟似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苏炼发型也没有梳得那么严肃,只随意挽着,有一种随意潇洒的风流。 林滢瞧着他脸蛋,蓦然心中动了动,心忖苏司主这张脸委实生得太好看了。 这样一张脸,不但胜过世间许多男儿,便是很多女子也是难以企及。 像林滢,本来也算是个杏眼娇腮的小美人儿,可是此刻觉得自己颜值跟苏炼一比顿时也是黯然失色,确实不够相比的。 林滢思绪比较漂浮,她不免想到自然界的一个理论,就是许多雄性是要比雌性要生得漂亮的! 想到了这儿,林滢也打消了因为比较生出来的一缕莫名挫败感。 如此心思间,林滢又发觉自己想法仿佛有些轻佻。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苏炼,只是以前相见时,林滢并没有在内心比较什么颜值。 好似从前自己见到苏炼,禁不住身躯绷紧,隐隐有一些紧张。那么苏炼生得再漂亮,在这种压力之下,林滢也没办法多留意对方颜值。 不过也许此刻是在私宅之中,苏炼态度显得随意几许,故而也令林滢显得轻松许多。 林滢小心赔不是:“苏司主,方才不知为何,我竟在马车之中睡过去,真是失礼。” 苏炼摇头,温和说道:“无妨,是我刻意以琴声引你入眠,使你可就此安神。” 然后他说道:“阿滢,你是因为何心事重重?” 可能两人已经算熟了,苏炼直呼其为阿滢,林滢也不觉得如何的突兀。 苏炼已经示意林滢在几边坐下,顺势取了烧热的热水浇茶。 他那一双深潭般的眸子似有一种柔和的魔力,仿佛渐渐令林滢安稳下来,顺从他的指示。 在柔和的花香和茶香之中,林滢禁不住将自己内心苦闷一一道出,一切都是这般自然,就连林滢自己也生出了几分惊讶之意。 记得第一次见到苏炼时候,她还不觉心生惧意。 可苏炼似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温柔,渐渐令年轻的林滢放下了戒心,如今她居然向苏炼吐露心扉。 她说到自己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提及连受害者况凤彩也成为别人口中愚蠢不孝的人,提如今凤州清流士子因为姜逸这个污点备受打击。 略一犹豫,林滢方才说到:“而且,我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不是姜逸要跟程烁计较,是不是姚淳儿就白死了呢?是不是其实最后,这一切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那时候姜逸过分的聪明,以凤州官衙的效率,衙役们也寻不到宋屠夫。而方氏为了遮掩名声,更是会让姚淳儿的死变成一桩自然死亡。 所谓论迹不论心,无论姜逸骨子里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作为推官,确实解决了治下一些冤案和错案。 她只是觉得十分荒唐,一个人品不佳的凶手,可能是凤州府少有的想做事的人,甚至还想要改变些什么。 如果她不寻出真相,是不是况姐姐就不会死? 若只是死了一个宋屠夫,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宋屠夫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凶手。 况姐姐不会死,姜逸哪怕为了求名,也会做一些实事。有些事情,含糊过去就真的那么糟糕吗? 若她没有来凤州城,是不是凤州城中一切其实会更好呢? 有时候寻出真相,仿佛只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坏。 苏炼听着林滢这些话,然后他认真的,斩钉截铁说到:“不会——” 林滢微微一怔。 苏炼说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只会越来越糟糕,一个人试过不择手段,便很能初心如故。而姜逸,便是这样子的人。他也许一开始会做一些好事情,如此积攒声望,积累自己名声。可当他真正手握大权,那也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权臣。” “也许有些东西,你可瞧一瞧。” 苏炼伸出手,轻轻推过一个小小匣子,就好似他早就知晓,林滢如今需要这个匣子一样。 “也许,你应该想一想,为何何捕头会对他言听计从,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这匣中卷轴,就是典狱司打探而来的消息。 林荫略一犹豫,就轻轻翻开。 姜逸表面上是为民请命正气凛然的推官,然而实则他平素为人,怕是并不是那般清白。 他显然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不但结交凤州读书士子,呼朋结党,还留心栽培心腹手下,最好是那种能为他干点脏事的人。 那这样的人,姜逸就不能用满口理想打动对方了,你得抓住点对方脏事把柄。 就比如他最为信任的何捕头。 两年前,何捕头罗织罪名,陷害朱家满门,污蔑朱家通匪杀人。然而其实不过是朱家这个富户对何捕头不算恭敬,加以开罪,故而何捕头有心报复,施展手段。如此一来,不但能令朱家破家,更能借势吞掉朱家大笔财产。 所谓破家的衙役,灭门的县令,底层吏员一些手段,足以令对方家宅不宁,飞灰湮灭。故而高门大户是严禁自家子孙为吏,更不愿意沾染这些腌臜的风气。 刘知州是个庸碌无能昏官,衙门上下也是一派浑浑噩噩。 然而那时候姜逸刚上任没有多久,他年轻、锐气,并且很聪明。 他不是个能被糊弄的毛头小子。 故而姜逸翻阅卷宗,很快就看出了几分破绽。本来他可以替朱家翻案,还其一个公道。不过那时候,姜逸决意不赚这个名声。 他以此事为把柄,将何捕头握在手中。 不但朱家这件事,何捕头任期很做了几件“好事”,姜逸一一挖出来,仔细的收集了何捕头的把柄。 当他把证据扔在何捕头跟前时,这个狡诈狠辣的捕头顿时受惊跪在了姜逸跟前。 当日这件事情对于何捕头而言,未必全然是坏事。 有这样一位上司照拂,加之姜逸有意提拔,不久许捕头告老还乡,当时还是捕快的何捕快顿时成为何捕头继任成为下一任捕头。这是姜逸早设计好的蓝图,他觉得何捕头貌似憨厚,其实十分机灵,能为自己做任何事。 如此一来,何捕头也是对姜逸死心塌地,甘愿为姜逸做一些脏事。 这世间最残忍的一句话,永远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阳光虽然明润,可入夜却是有月色幽幽,总是会有一些晦暗之处。 人前光风霁月的姜逸,也需要一些手腕笼络住何捕头这样的人。哪怕,何捕头并不是什么好人。 小匣中还有别的卷宗,大抵是姜逸如何勾结同僚,彼此互利互惠的剧情,总之并不是十分光彩。 一个三年前就能决意陷害程家,三年后为了掩饰自己能杀妻的人,这三年期间,就真的这般清清白白? 当然不是这样。 不错,是林滢戳破了姜逸真面目,但这只是其中一个真相。姜逸不栽在姚淳儿这件事情上,总是会栽在另一件事情上。 这样男人绝不会是大胤的栋梁,更不会成为凤州城的希望。 姜逸,他永远是那么会掩饰自己。 一个人在家中发现一只蟑螂时候,其实整个家中已有一窝藏蟑螂。 所以林滢完全没必要将姜逸想得太好,甚至不必对这位姜推官有半点惋惜。。 然后苏炼缓缓说道:“至于如今凤州成议论纷纷,城中清流士子名声大受打击。可这又如何?人都是向阳而生的。自从前朝开始,确定了如今的科举制度,给予底层之人上升通道。世族与寒门就这样在暗涌之下暗暗较劲,也已经有许多岁月。一时的流言蜚语,也绝不会浇灭真正的热情,所以根本不必将此等议论如何放在心上。” 林滢小心翼翼的将卷轴收好,原样盖好盖子,她忽而忍不住说道:“谢谢。” 她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姜逸说心思。 有些烦恼她不会给白芷、桃子说,她怕她们担心,为自己操心。 对于顾公,她虽对顾公十分尊敬,可崇拜有余,却亲近不足,故而她也不会去打搅。 她本来想回到陈州,跟孙叔说说。 没想到苏司主会开解自己,解开她的心结。 她忽而觉得,苏炼非但并不可怕,似乎还是个很温柔的人。苏炼仿佛有一种魔力,林滢其实不过跟他见了两三次,就从最开始畏惧生病,到现在心生亲近。 他那温和的嗓音总是平静柔和,似乎有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她听到苏炼说道:“我想,你现在应该有些胃口吃些东西了。” 好似她刚才吃饭吃不下也在这位苏司主的预料之中。 如果苏炼不是那么忙碌,林滢相信他能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生出欢喜的感觉。 当然林滢不知道,若典狱司下属瞧着如今苏炼的态度,必定会大吃一惊。 50 050 师兄的职业规划 典狱司众人:司主对我等可不是这般态度。 说到底, 不同之人,苏炼姿态自然亦是绝不相同。他如今这番温风和雨的姿态,是如此的自然, 这其中可品不出什么演技。 林滢本来想要婉拒一下苏炼的放饭,可这时候一碗馄饨却是送上来。 也不是什么考验干部的奇味珍馐,而是一碗热气腾腾普普通通的馄饨。那林滢若是再拒绝, 顿时显得不够意思了。 送馄饨的人居然是小晏,此刻他秀丽的雌雄莫辨的面容有一些微微含笑的亲切,让他看着像是个讨人喜欢的邻家少年,竟没有半点妖异锋锐之气。 无论是苏炼还是小晏,他们私底下相处时候,气质仿佛都跟人前不一样, 似乎显得更加柔和一些。 谁也想不到, 小晏会是昨日杀人的那个人。 此刻他也没佩戴那把白玉刀柄的妖刀, 腰间换了一把普通细剑,兵器显得斯文秀气。 他那双手, 也很秀气干净。 不过林滢是专业人氏, 当然看出小晏手指上硬茧证明其是个习武之人。当然小晏本来便是典狱司副司, 这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所以林滢注意力仍然在面前小馄饨上。 她道谢接过后,小心翼翼尝了一颗。 汤底很浓郁, 馄饨皮细滑,内里包的馅儿有鲜虾仁, 还有部分山药和肉糜。汤鲜!馅的滋味还十分有层次感。 虽食不言寝不语,但林滢还是忍不住称赞:“好鲜, 苏司主,你家厨子手艺很好。” 她胃口可是被桃子养刁那种,舌头是见过世面的, 如此衷心称赞可见并不容易。 小晏在一旁含蓄微笑:“我做的。” 林滢简直惊到了。 小晏微笑补充:“司主素来挑食,吃什么都无甚滋味。我随他南来北往,四处办事。总要学些厨艺,这样才放心些。” 林滢第一个念头就是想不到典狱司工作这么卷,属下还有什么不会的? 她吃相虽然斯文,却真觉得有些饿了,一口口的把小馄饨吃干净,连汤都喝了小半。 一个人心情郁结时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等心情被开解,那胃口顿时亦是好上许多了。 她吃完馄饨,自有人捧茶让她漱口。 苏炼取出一枚小小令牌,推到林滢跟前:“你如今长居陈州,如若有什么事想要查一查,可以拿着这枚令牌去陈州卫所,使他们查一查。除开陈州,别处也能用用。” 林滢此刻有些不好意思拒绝苏炼了,若然再拒绝,便好似对苏炼唯恐避之不及一样。 她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枚令牌,向苏炼道了一声谢。 不过林滢心里,却并没有打算用这枚令牌。 小晏瞧在眼里,心里却是微微一动。陈州卫所的统领是粱封,之前清河别院的案子里,粱封曾经见过苏炼亲自请林滢过来。彼时梁封揣测上意,怀疑苏炼有意将林滢纳为外室,还试探询问过小晏,问他这个下属是否需要做些什么?譬如,私置宅院之类。 不过梁封虽一意媚上,却绝没有猜中苏炼心思。 林滢虽生得俏丽可人,但单论容貌,其实并不算顶级的绝色。苏炼若因容貌动心,也绝不会轮到林滢了。 苏炼对林滢的呵护和爱惜,也绝不是为了区区女色那般浅薄。 林滢收好了这枚令牌之后,便向苏炼告辞,苏炼亦安排了马车相送。 林滢送走之后,苏炼一身红衣,缓步走在了窗台前。 花盆中有一朵小小的花,这花儿开得十分的鲜润。 林滢就像是这样的小花。她已经初露锋芒,可是还有些弱小,需要一些照拂和呵护,才能慢慢的成熟长大。 苏炼伸出了一片手掌,轻轻挡在了花朵儿一侧,仿佛要挡住周遭的风。 然后苏炼轻轻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对着身后的小晏说道:“小晏,也给我做碗馄饨。” 他这样说,小晏面颊之上也是浮起了一丝惊讶之色。只因为苏炼素来厌食,他会勉力使自己吃些东西以维持体力,可很少主动讨要什么食物。 可能司主如今心情不错,又或者林滢刚才当吃播勾起了司主的食欲,有时候有一点小小的意外,其实也是不足为奇。 所以小晏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刚做好的馄饨很热,苏炼用勺子轻轻的拨动一颗,然后缓缓吃下去。 凤州卫所卫牢之中,伴随铁链声响,遍体鳞伤的沈道士模样十分狼狈,又哪儿还有曾经仙风道骨风姿潇洒的模样。 吱呀一声,是铁门打开。 苏炼缓步而入,凝视眼前拷问过后的沈道士。 然后苏炼说道:“谁能想得到,前些日子替姚家点穴超度的沈道士,竟是莲花教香主?” 苏炼给林滢看了一些资料,当然那些却绝不是全部。 姜逸在凤州城所做好事,亦绝不止如此。 那日煽风点火,制造舆论,将程家推向风口浪尖的沈道士,自然正是姜逸所安排。 而这位沈道士,却是莲花教的人。 姜逸年幼时候深陷莲花教,本来长大之后,他应该对莲花教充满仇恨。然而实则并没有—— 莲花教为了笼络这个年纪轻轻野心勃勃的姜推官,将当初折磨姜家一家的莲花教弟子杀之以赔罪。 如此一来,往日的仇恨仿佛就这般了结了,然后姜逸便又与莲花教有所勾结。 他太想往上爬了,为了高高在上,可以不择手段,然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不过如今,莲花教刻意经营,好不容易栽培起来的这颗棋子,如今却是被毁了去。 小晏微笑着,将那枚古怪的铜铃扔了回去。 此物本就是从沈道士身上这般搜出来,算是莲花教一种信物。 以莲花教之刑处置了姜逸这等反复之人,凤州隐匿的莲花教教徒得知,亦难免为之心惊。 就如现在,身陷囹圄的沈道士亦面露惊恐,瞧着眼前两人,顿时生出了一抹惧意。 牢房昏暗,苏炼踏入其中,亦好似给此间牢房润上了一层光彩,令此地蓬荜生辉。 他对着沈道士缓缓说道:“典狱司若想要知晓什么,总是会如愿的。” 苏炼这样儿轻轻的说话,沈道士后背却顿时生出了一层冷汗。 晚春已过,接下来就是发闷的夏日。 在已显燥热的夏初,林滢接到了下一个外出任务。 破了凤州之案,如今林滢已经算是颇有名声,甚至还有书坊看准商机,邀约林滢出书什么的。 民间也有一些野段子,将她这位顾公教出来的女仵作吹得神乎其神。 这一次,也是平州出了一桩诡案,故而特意请林滢前去相看。 请林滢前去的,是居于平州的福王。 这福王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幺子,如今封地正在平州。福王才干平平,又没什么野心,又得父母宠爱,纯纯一个地主家富贵闲人的人设。 胤帝十分疼爱于他,将他封去平州也大有道理。平州出玉,开采出的羊脂玉天下闻名。陛下就让福王管理平州玉矿,采玉的收入也不必上报朝廷,而是用在扩修祖庙之上。 至于账目什么的,并无官府监管。 如此一来,福王不但财源广进,还能讨好祖宗,可谓一举两得。 其实天下都是皇家的,胤帝想给自己小儿子一个富矿让他荷包充盈,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对于这个爱子,胤帝也是煞费苦心。他给的是玉矿,而不是什么铁矿,这越发使得福王不会被人所忌。 平州是福王封地,当然按照法律,福王并不能真正干涉封平州政事,亦不能任命官员,侍卫人数不能超过两百。然而平州每年都会上供福王两百万钱,以供福王花销。平州上下官员,亦是对福王毕恭毕敬,十分恭顺。 作为一个没野心的富贵闲人来说,福王日子亦是过得十分的滋润。 不过前日子,一向顺心的福王却添了一桩堵心事。 那就是他所在的玉矿之中,忽而挖出了一具尸体。 那尸体分辨不出是谁,只因为那是一具腐尸。浮土被刨开后,一具臭烘烘的尸体就露出了。 那是一具高度**的尸体,面目难辨,臭气熏天。可谁也不知晓,这具尸体究竟是怎么来的。 工头立马点数矿工,并无人员缺失。更不必说眼看这具尸体腐烂程度,绝不是一时一刻坏成这个样子的。 于是矿上便有了一些流言蜚语,动摇人心。 采矿是一个很辛苦、危险的活计。人在矿洞工作,若不慎遇到一些气体,不但容易窒息,还遇火而爆,发生极大的危险。 正因为危险的不确定性,采矿人大抵都有些迷信。 无缘无故出现了一具腐尸,有人便传矿场有邪祟作祟,搞得大家工作积极性不是很高。 这件事情还传入了福王的耳里,而福王刚刚好就是一个十分迷信,对怪力乱神之说深信不疑的人。 他觉得这件事情问题很大,于是请完道士请和尚,很做了几场法事。 不但如此,福王还令人请来林滢。 他对这位顾公教出来的女仵作也有所耳闻,觉得无妨让林滢试试,看看她能不能破这个无名腐尸案。 林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跟卫珉组团来到了平州的。 福王十分豪横,还特意令人马车来接,还顺手包了沿途食宿。这有钱又大方的人很是讨人喜欢,林滢也难免对福王生出了些好感。 不过这不是重点,这一次自己出任务是因为她名声在外,而不是因为她是女儿身。 从前别人用林滢当仵作,很大原因是顾及女子的贞洁。 哪怕已经是女尸,若让男子之手这样子碰触,终究是对其名节有损,传出去怕也是并不是那么好听。 所以林滢一个女子,也是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可是如今,人家并不是别无选择选林滢,而是看重林滢的办案能力。 林滢心里也是美滋滋,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好好让旁人看看自己实力。 而且,此去平州,林滢还会见到一位故人。 林滢想到了这位故人,心里顿时不由得跳了跳。 尹惜华如今正在福王府上当幕僚。 她此去平州,就能见到自己的师兄了。 所谓幕僚,算是福王私聘,当然也并不需要什么文凭。哪怕尹惜华已经被褫夺功名,也是并不打紧。 平心而论,跑去福王府工作也算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福王豪横,这皇帝家的傻儿子动不动就大撒币,人家不差钱,出手自然是十分的阔绰。在福王手下做事,自然是福利多多,衣食无忧。 不但如此,福王这个被宠爱长大的王爷还脾气不错,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暴戾行径,反而听说他为人十分和气,只是不思进取耽于享乐而已。 能在福王手底下做事,这福利高老板和气,最适合咸鱼躺,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林滢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份工作换别人做可能很好,可若沾染这份工作的是尹惜华,林滢便总觉得不对劲。 除了采矿和修庙,福王平时也没有什么正经事让手下人干。 福王为人迷信,对各种志怪故事十分痴迷,手下为讨他欢喜,也为他搜罗相关之物。尹惜华居然也是干这样子活,为福王搜罗类似的东西。 所谓不问苍生问鬼神,放在福王这样的闲散王爷身上,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林滢却觉得不适合尹惜华。 师兄读过那么书,又那样子有才华。他学的是治世之术,本应该为社稷出力,可惜却是终身不能科举做官,从此沦为弃子。 现在他半生所学,仿佛不如不学,如今只在福王跟前做搜罗各种玄学相关的东西,如此当一条咸鱼。 林滢只觉得可惜。 但若见到师兄,林滢就不能把这种可惜说出来了。 因为有些事情是不能够改变的事情,也让尹惜华并不可能有太多的选择。 除了可惜,林滢还隐隐觉得别扭,这别扭就是感觉不对劲。 她觉得尹惜华并不是这样的人,仿佛也并应该是这样的性格,尹惜华也不应该是有这般选择。 林滢还会想起尹惜华离去时候跟自己所说的话,还有那时候尹惜华所说的神色。 尹惜华是个内敛的人,一向并不喜欢跟人吐露内心感受。林滢跟他相处那么久,也唯有那一次,方才窥见了几分真实。 初夏天气虽谈不上酷炎,可也已经透出了几分热意。 一过正午,这渐热的天气顿时令人懈怠,提不起工作的劲儿。 福王府的长史贺怀之就在房中小憩。 屋外的芭蕉遮挡住阳光,使得房中平添了几分清凉之意。 可这个中午,贺怀之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做梦,梦见的是一个死去的女人,是他姨母的女儿慧卿表妹。 他还记得徐慧卿的样子,那可真是个美人儿,比他现在的妻子要美得多。更要紧的是,徐慧卿那一双眸子有一种让人瞧不透的神秘感,令她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 他们两家比邻而居,住所挨得很近。 这两家之间,只隔了一道细细的矮墙。 在两人还是孩童时候,只要踮起足尖,就能看到对面的院子。 贺怀之随母搬入这处宅子的第一天,他轻轻踮起足尖,就看到对面一双黑白分明水灵灵的眼睛,宛如白水银里包着黑水银。 他顿时吓了一跳。 然后他才看清楚,对方是一个跟自己年岁相若的小女孩儿。 虽然年纪还小,却是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然后那女孩儿噗嗤一笑,细细柔柔说道:“你是刚搬入隔壁的怀之表哥。” 她嗓音很温柔,可是眼底深处却流转了一缕狡黠光芒。 姨母是个有钱的寡妇,就连贺怀之家住的宅子,其实也是姨母的产业。贺怀之的母亲也是个寡妇,这让姨母生出了一些同情和怜悯,故而用极低廉的价格将宅子租给了贺怀之母子。 他们家确实受了姨母许多照顾,有时囊中羞涩连低廉的租金也交不起时,姨母连这低廉租金也免了。 读书是一件花钱的事,哪怕依托族中祭田供养的学堂,贺家供应一个学子也十分吃力。 姨母家卖了一块地,将这些钱交付贺家,让贺怀之有机会求学于名家大儒,能穿着体面一些。 矮墙后的那个女孩子一日日长大,出落得越发美貌,亭亭玉立。 她总是温柔的劝学,替贺怀之出谋划策,对贺怀之关怀备至,认真考量着贺怀之的前程。 在贺怀之离家参加乡试时,慧卿表妹更用鼓励、关怀的目光看着他。 那次离家后,贺怀之就中了举,后来就留在平州备考,又差人接来了母亲。 后来他便结识了如今的妻子湘君,与她成亲,又成为了福王府的长史。 日子一久,他渐渐忘记了童年记忆里那堵矮墙,矮墙后那道婀娜的身影似也渐渐变得模糊。 他再次见到徐慧卿,却是在平州的春风楼。 春风楼是青楼,慧卿表妹在这种地方自然不是去端茶送水,而是沦落为妓。 她已经接了客,不是清白之躯,而且还是平州名妓,艳名远扬。 贺怀之之前略闻其名,却没想到此慧卿就是彼慧卿,这平州名妓,竟当真是他记忆的清纯表妹。 那日他见到徐慧卿时,她正在一群官宦乡绅饮宴间陪酒行酒令。徐慧卿薄施脂粉,如一枝清水芙蓉。她妙语连珠,将在场气氛炒得火热。 青楼也有档次之分,像春风楼这等高档场所,客人个个非富即贵,陪酒的□□也不必媚视烟行风尘味十足,最好是通些文墨。 有此才学手腕,亦难怪徐慧卿能红遍平州城。 贺怀之那时候手握酒杯,可杯中酒却撒了大半,竟似连酒杯都拿不稳。 他痴痴看着眼前的徐慧卿,却好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当然也去见了徐慧卿。 他忍不住问徐慧卿,问徐慧卿为何堕落如此。 徐慧卿柔情似水的看着他,眼睛里渲染了水雾般的雾气。她告诉贺怀之,自己因为思念贺怀之,故而在母亲死后变卖家产,携金银细软来到平州,要投奔贺怀之。 可是徐慧卿来到平州那天,恰好遇到贺怀之敲锣打鼓,娶吴家的女儿吴湘君。 她失魂落魄站在街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怔怔的不知晓如何是好。 后来她被人相欺,骗去金银细软,毕竟她不过是个弱女子,终究没有保护得了自己。 她不得不坠入青楼,沦落风尘。 贺怀之听得呆住了,他声泪俱下,问就算如此,徐慧卿为何不求助于自己?他自然会帮助她,令她不必落入这个火坑。 他还惭愧,说只以为那些资助是姨母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没想到徐慧卿是喜欢自己的。他将徐慧卿视若亲妹,从未想过徐慧卿居然对自己有意。 没想到最后,居然酿成这样的悲剧。 这可真是上天不慈,阴差阳错之下,居然酿造了这样的悲剧。 他为徐慧卿遭遇悲痛痛苦,好似怜惜不已。 然而他口中说出的话,以及眼里流下的泪,全部不是真的。 不错,他是没有跟徐慧卿私定终身。他们没有肌肤之情,他没有握着徐慧卿的手说非卿不娶。可这一切,无非是碍于名节,私相授受这四个字是多么的不堪,贺怀之不想领受,徐慧卿也是个懂事的女子。 但他穿着徐慧卿做的鞋袜衣衫,喝着徐慧卿炖的汤水补品,看着徐慧卿那含情脉脉的眼光。其实他是知道的!他又不是真是一块木头,又怎么能感受不到徐慧卿的情意? 那些小小的,浅浅的暧昧,虽然没有说出口,对于年轻男女而言却是心照不宣。 若这些男女之间没捅破窗户纸的暧昧尚可辩驳,那么贺怀之对于徐家救助的辩驳,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强词夺理了。 同姓为堂,异姓为表,所谓一表三千里,自来血脉亲近跟姓氏有很大关系。 就像他是贺家旁支,故而就算是家境清贫,那族中公学也向他开放,让贺怀之能够启蒙读书。 至于姨母,将房子低价租给贺家已经足够有情有义,一个不同姓的姨母为了贺怀之读书大计卖田卖地,这种超额投资是但凡懂人情世故的人都明白的。 姨母并不是作为一个亲戚对贺怀之施恩惠,而是将贺怀之当作女婿来投资。 贺怀之既然接受了这份投资,按照道理而言,他应该取徐慧卿。 可是,贺怀之却并没有。他娶了吴家女,湘君姿色平平,却十分贤惠,两人婚后也是其乐融融。 他跟徐慧卿既无婚书,又无肌肤之亲,只不过是一些心照不宣罢了。 故而他纵然娶了湘君,也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哪怕姨母找上门来,加以质问,他也可以用一切皆是误会来解释,就像此刻自己在徐慧卿面前的说辞。 贺怀之也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难解决的。 再者女子名节十分重要,他不信姨母真能将此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更要紧的是,在贺怀之的印象中,姨母母女一直是斯文体面的人。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觉得自己娶吴湘君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徐慧卿却委身为妓了。 他看到徐慧卿委身为妓那一瞬间,手中酒水洒出大半。这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恐惧。 当徐慧卿委身为妓之后,这事情的性质顿时就不一样了。 姨母对他有此恩义,自己却让表妹沦落烟花之地,这是怎么样的无情无义,又是怎么样的骇人听闻,他又是怎样的寡廉鲜耻。 别人会想,徐家为供养他卖田卖地,而贺怀之已经是四品长史了,竟未曾有丝毫探问?他不思报答,甚至,连恩人之女沦落风尘都不知晓。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他确实从未探问过姨母家近况。 但是,若姨母家犹自好好过日子,这一切本不是什么问题。 他想徐慧卿为何如此愚笨,不肯寻自己求助呢?至少他能把徐慧卿安置为外宅。虽然吴家势大规矩多,可湘君这个吴家女却十分的贤惠。 只要自己加以恳求,湘君也会同意纳徐慧卿为妾的。如此妻妾和睦,也不失一桩佳话。 然而到了现在,这一切都给毁了。 徐慧卿已然沦落风尘,这一切已经是个笑话,这已经是个骇人听闻的丑闻。 那些达官贵族会对徐慧卿温柔的笑,席间也是会跟徐慧卿谈笑风生。然而,那终究不过是男人找乐子,没有男人会真正看得起这样的□□。 一片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徐慧卿终究是清白被玷污,从此白玉有瑕,不再是个干净的女孩儿了,她这一生已经毁了。 而他之所以来寻徐慧卿,是为了探徐慧卿的口风,想要知晓徐慧卿有无说出自己身世,已经曾经跟自己发生过的那些纠葛。 而此时此刻,徐慧卿仿佛根本没看出贺怀之的狡辩,以及贺怀之看似深情外貌下那些计较和盘算。 她看着贺怀之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只有一种款款深情和无奈。 “贺郎,这一切又怪得着谁呢?只能怪我们之间情深缘浅。我终究是个女儿家,有着属于自己矜持,故而许多情意竟并不能与你明言。故而你丝毫不知,只将我视为亲妹。” “不错,那时我自然可以寻上你,并且让你庇护于我。可是那时候你新婚燕尔,我怎么能打搅你,我怕你家中新妇会见怪于你。我也打听过,吴家是本地大姓,我恐你根基未稳,我怕你受尽委屈。” “从小,我便看着你如何的寒窗苦读,是多么的辛苦努力。为了光耀门楣,你又做出多么的努力。我心疼于你,又怎么能让你这一切尽数化为乌有?” “不,贺郎,我不能寻上你,不能让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不能让你跟我扯上关系。如今我人在青楼,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世,别人皆不知道你跟我的曾经。事到如今,我能见你一面,我亦是心满意足。” 她含泪微笑着看着贺怀之,说道:“我死了也不冤枉。” 当徐慧卿说出这句话时候,她含泪的眼在闪闪发光,就如碎钻,如美玉,如天上星子。她是那样的美,是如此美艳不可方物,是贺怀之那个平庸妻子绝对不能与之相比的! 可是这样的美,又透出了将死的凄绝。 贺怀之已经听出了徐慧卿嗓音里的死志。 此刻他们站在高楼之上,楼下是潋滟湖水,徐慧卿已经向这一片湖水望过去。而贺怀之呢,也知晓徐慧卿根本不会水。 有那么一瞬间,贺怀之想要伸出手,想要救下慧卿。 可他脚踏出了一步,就又生生顿住了。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此刻来这儿的目的,他发现,也许慧卿死了,对自己有最大的好处。 这是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方式。 一个女子清白被污,又何必还活着呢?她这样儿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一切归去,就这样死了,那终究是一了百了。 于是他没有去看徐慧卿了,他看着天边的月。天空一轮满月,是如此皎洁。不知为何,今日的月亮十分的大,大得令人觉得妖异,让人失智。 就是在这样子的月色之中,徐慧卿一跃而下,从春风楼的第九层跳下来。 然后,贺怀之顿时醒了! 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那个夜晚凄艳梦幻得仿佛不真实。那晚的月亮大得吓人,月光宛如牛乳一般倾泻在天地之间。 就是在那样的夜晚,他眼睁睁的看着徐慧卿的死,看着徐慧卿香消玉殒。 此刻他醒过来,明明是夏初炎热之际,他也生生的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尽数都是汗水。 贺怀之只觉得口干舌燥,匆匆拿起一旁水壶,给自己口中灌入几口凉水。 想到了徐慧卿,贺怀之忽而有些伤感。 死人是最美的白月光,到了如今,贺怀之竟也禁不住开始怀念起来。 他委实没有想到表妹爱自己爱得那么深,甚至可以做到这一步。早知道,自己就纳她为妾,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的地步。 而在这之前,他一直看错了徐慧卿吧。 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徐慧卿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徐慧卿说话那么温柔斯文,仿佛性子很好样子。 说是表妹,其实徐慧卿只比他小三个月。 他是个温吞、内敛的性子,有些事情无可无不可,平时十分乖顺听从母亲的吩咐。感受到徐慧卿的热情,他也并不是那么抗拒徐慧卿。 可他总觉得,徐慧卿心思并不是那么简单。 她仿佛很聪明,看书比贺怀之看得快,甚至理解得比贺怀之透。她面上虽然柔和,可实际上是个很有主意的一个人。 甚至贺怀之的前程,就有徐慧卿一步步推动谋算的身影。 一个小女孩儿,就能游说姨母资助自己。是她让自己不单单在贺家学堂读书,要去拜访名家大儒,要去结交真正能帮得上忙的同窗。 还有便是,打动名师董公那篇策略,是徐慧卿帮他写的,他不过誊抄一遍。 甚至她还细细问董公授课内容,因为董公会参与出题,她为贺怀之猜题压题。 其实他的资质始终要差一点,如果没有徐慧卿帮衬,他是不能中举的。 等他中举之后,徐慧卿给他写过信,说要助他继续高升,之后会试、殿试,她一定竭尽心力帮衬。 可贺怀之却把这封信烧了。 他已经受够了,而且他实在没有太大的进取心。中举之后,他其实已经心满意足,觉得小富则安。 他不能娶徐慧卿为妻,因为他感觉徐慧卿野心太盛,所图的是大富大贵。 他甚至觉得,徐慧卿其实并不爱自己。 因为徐慧卿是个女儿身,再有才学也不过是只能守在方寸之地。而本朝,却没有女子参加科举的先例。 所以徐慧卿挑个好拿捏的丈夫,一步步通过他实在自己抱负。 自己不过是徐慧卿向前进的道具。 吴家看重了他,将女儿许给贺怀之。贺怀之固然也是贪图徐家权势,可他其实也是对吴湘君十分满意。 吴湘君既无惊世之才,又无殊色之貌,可她虽出身大族,却笃信以夫为天,对贺怀之这个丈夫十分恭敬尊重。 贺怀之对这样妻子十分满意。 湘君虽然平庸,但想法不多,没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妄念,给他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他在湘君跟前,终于也是缓过劲儿来。 徐慧卿确实太过于让人窒息了,让贺怀之想要摆脱她,甚至刻意别人不见。 他更没想到,自己躺平过日子,却迎来了福源机缘。 福王王妃吴氏也是出自这个吴家,不过贺怀之有自知之明,本来也没想过去巴结。 但他不巴结,吴王妃倒是挑中他了。 王府长史看似有四品官,但是其实是个很尴尬的位置。大胤并不允许藩王囤私兵,名义上也不能干涉封地官员任命,所以其实藩王们的位置是有些尴尬的。像福王这种放飞自我,开开心心当富贵咸鱼的人还好。这但凡有些志向,只怕这位夺位失败皇子就会心情抑郁。 那么藩王如此,藩王身边的长史之位也是如此微妙。 有进取心的进士是绝不愿意侍奉藩王,成为长史,一般多挑没什么野心举人任职。 既然如此,便宜谁还不如便宜亲戚。 贺怀之看着也是个老实本分人,吴王妃觉得多个自己人固然不错,可若横行霸道恣意妄为连累自己就不好。那么安分的贺怀之就比较符合吴王妃的要求,因而向福王举荐。 福王虽不能干涉州县政务,任命王府长史权力也还是有的,因此贺怀之居然因此捡了个四品官当当。 这一切本来是这样安顺和美好,可这一切却都让徐慧卿给打破。 美丽的慧卿,聪明的慧卿,她终于死在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消失在天地之间。 没人寻到过她的尸首,因为明月楼旁边那个湖暗潮汹涌,甚至有水道通入江中。 于是徐慧卿就消失了,似乎化作烟云水汽,就这般消失在天地之间。 她没死之前,贺怀之觉得她压迫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可当她死后,贺怀之才回忆起她的美丽和耀眼。 人选择自尽,便是以死赎罪。哪怕徐慧卿生前卖身,白玉有瑕,可当她死了后,慧卿表妹又重新变得清白和干净了。 回忆起这一切,贺怀之不觉失魂落魄坐着,这样儿怔怔发呆。 这时候下人却来回禀,说陈州的林姑娘已经到达了福王府。 贺怀之顿时回过神来。 这位林姑娘善于断狱,因福王矿上发现了一具高度**的尸体,闹得人心惶惶,故而福王将这位林姑娘请来。 贺怀之想到那具高度**的尸体,眼中蓦然流转了一缕幽光。 然而他收敛了神色,又给自己灌了一碗冷茶,接着就去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娇客。 当贺怀之踏出房间时候,他遇见了王府幕僚尹惜华。 尹惜华不但有传奇的身世,还有出挑的容貌,以及出色的口才。最近福王十分倚重于他,对他甚为看重。 贺怀之看在眼里,也是对尹惜华客气几分。 反正尹惜华不可能有任何有品阶的官职,绝不能威胁于他。既然如此,客气几分又有什么要紧呢? 不过今日尹惜华仿佛格外耀眼和漂亮。 纵然早知晓尹惜华是个美男子,贺怀之觉得今日的尹公子似乎也要更漂亮一些。故而贺怀之忍不住说道:“尹公子,今日可谓光彩照人,仿佛更加俊朗。” 尹惜华确实打扮过,他有修眉,打理了自己发型,挑选了合适的衣衫。 闻言,尹惜华不觉微笑说道:“有一位故人来此,自然亦是要郑重其事,绝不能以含酸的姿态来迎接她。” 贺怀之这才想起,尹惜华曾经在顾公门下求学几年。那时尹惜华正是失意之际,得顾公收留,学习过刑名断狱之术。那么这样一来,这位远道而来的林姑娘和尹惜华也正是旧识。 贺怀之微笑:“既是旧识,想来尹公子是准备与我一并相迎了。” 51 051 月下飞仙流血泪 到府外相应, 尹惜华想着自己有些日子未曾见到林滢了。 然后他就看到林滢轻巧的从马车上下来。 少女身材轻盈如一片灵巧的羽毛,穿着一身淡蓝色衣衫,衣饰既简单又大方。那一张巴掌大小的秀丽脸颊之上, 一双动人的杏眼也是盈盈而生辉。 林滢唇角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清脆唤道:“师兄——” 不过几月不见,尹惜华觉得林滢仿佛又有所改变。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本来就处于成长的时间段。在一年之前,林滢还会因为亲眼见到苏炼杀个犯人而发病。 可是现在,这么一双清凉的杏眼却如洗涤后的玉石,开始变得沉润动人。 林滢像是一枝动人的花, 令尹惜华眼底伸出流转一缕晦暗的情绪。 这张明媚可人的面孔上如今透着欢喜欣喜,是故友重逢的欢喜欣喜,故而尹惜华脸上亦绽放了故友重逢的欢喜欣喜。 然后马车之上, 又下来一人, 正是卫珉。 卫珉在马车上一下一下打瞌睡, 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不过他是个要面子的少年郎,用手指理顺了发丝, 方才从马车上下来。 他端庄而矜持见礼,以显示家教风度。 林滢想起卫珉方才在车上打瞌睡的样子,再看这位猫眼少年如今硬凹出来的样子,唇角忍不住冉冉绽放一丝笑容。 不过这笑容绽放一半, 又生生忍住,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 尹惜华温文尔雅笑着, 说道:“这位就是卫小郎?果然是卫氏子孙,气度不凡。我离开几月,如今看来,你跟阿滢也已经颇有默契, 真是极好。” 他看出林滢跟卫珉相处得也还不错,也已经有一些默契了。 自己离开之后,也很快会有另外的人填补自己位置。顾公何许人也,他怎么会缺追随之人。 林滢不知怎的,觉得尹惜华嘴里说极好,但大约并不真的如何欢喜。 不会吧不会吧,师兄这种冷静的人,也会酸溜溜的计较自己离开后很快有人填补他的位置? 卫珉刚来时候,是有些不讨人喜欢之处,为人也别别扭扭的。 桃子有点儿暗恋尹惜华,小姑娘有些不能接受这么快有人填补尹惜华的位置。所以第一次出任务时候,桃子只给阿滢准备了点心,没有卫珉的份儿。 若换做尹惜华在时候,桃子会准备双份。 可怜卫珉这个天然呆,那时候他根本没感受到自己有点儿不受欢迎吧。 不过后来大家相处久了,林滢觉得卫珉为人也不错,桃子也想开了,于是大家成为了自己人。 于是这一次,桃子也准备了双份点心。 卫珉路上还咬着桃子准备的小饼,称赞了桃子的手艺。 这些念头流转间,林滢盯着尹惜华平静如水的面容,一时又觉得自己怕是想得有些多了。 最近她的脑补显得有些过于发达。 福王是个十分喜欢聚会的人,为了林滢的到来,还特意开设晚宴,如此宴请。 这阵仗本来还搞得林滢有些不自在,还是尹惜华安抚于她:“王爷就是这样子的一副性情,他为人豪爽,最喜聚会,时常请人饮宴,是个好客之人。阿滢不必在意。” 林滢闻言,也不觉轻轻松了口气,如此领受了这件事。 听师兄口气,福王还是个性格很不错的上司。如此看来,师兄在福王府过得也很不错,林滢心里也是禁不住替尹惜华开心。 是的,她替尹惜华觉得开心。 因为不知怎的,她觉得如今的师兄要比跟在顾公身边要开心。 尹惜华如今身上散发出一缕光辉,好似有一种热情,似乎因为什么亢奋欢喜不已。而这样的光辉,在尹惜华呆在顾公身边时,林滢并不能感受得到。 当然这亦是让林滢的心尖儿泛起了一缕淡淡的古怪,不过她终究并没有深思。 她觉得师兄开心就好,也许师兄真的喜欢咸鱼舒适的生活呢?咸鱼又没有什么错。 然后在晚宴之上,林滢就见到了师兄的新上司福王。 作为当今陛下疼爱的幺儿,其实福王也十多岁,快到四十了。 不是言情里面那种过分俊美的皇子,福王其实生得十分和气宽厚,而且,他还有点儿微胖。 所谓身宽体胖,一个人若吃好喝好,又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操心,长点体重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果然如尹惜华说的那样,是个开朗的胖子,也十分健谈,跟桃子一样喜欢听林滢讲点儿诡异的案子。 在场陪同饮宴的王府属官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喜欢频繁团建。 酒过巡,歌舞姬退下之后,尹惜华上前说道:“王爷,惜华今日为府中寻到了月下飞仙图,正可趁着贵客在此,赏玩此话。” 福王眼睛顿时一亮:“尹卿真是深得我心!” 就像林滢听过的传闻一样,福王十分着迷那些怪力乱神之说,放现代估计便是恐怖片加鬼片爱好者。 尹惜华早就安排好了,轻拍两下手掌为号,便有人抬来画架,再小心翼翼将这副画展开展示。 在下人这么操作时候,尹惜华还绘声绘色讲述这副月下飞仙图的背景故事,以此烘托一下气氛,增加一下娱乐性。 “这幅画,是平州有名的书画圣手孙蕴所画,此画不但与孙蕴之前作画风格截然不同,这其中还有一个十分诡异的故事。” “孙蕴少年成名,才名遍平州,一手好丹青在平州文坛也颇有名气。然而年少成名,也总是会有些压力。两年前,孙蕴忽而性情大变,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之作并不能如他的意,那些都是平庸作品。可怎样画出一副令人心折的作品,他亦不知如何下笔。” 也就是说,艺术家突然遇到了瓶颈期了! “他变了,突然间画不出画。便算平州城权贵重金相求,他也闭门谢客,不肯多画一笔。孙蕴甚于与曾经的故交尽数断交,不肯加以来往,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一年前。” “那天月亮很大,月光如牛乳一般洒遍大地。心情抑郁的孙蕴来到了春风楼饮酒,当他抬起头时,便看到一个仙子从月下轻落,洒泪飞入凡尘。这副画面顿时深深烙印在孙蕴眼里,激发了他无穷的灵感。” “这世上并无仙子,至于坠落而下的女子,是当时平州一个出名的妓子徐慧卿。她是春风楼最出挑的美人儿,出落得花容月貌,据说有仙人之姿。平州城许多达官贵人都还记得她动人的风姿,并且因为她年纪轻轻就香消陨玉,因而惋惜不已。如此佳人,就在这样的年纪结束了自己生命,谁也不知晓是为什么。” “又或者这徐慧卿当真是天上的仙子,如此误入世间,又这般离开。她坠入水中,就这般消失了,连尸体都好似化入了湖水和月光中,根本无法寻到。这样的美人儿,又是这般离去。就好似她来到人间,也无非是为了渡劫,突然而来,又这样而走。” “更不必说徐慧卿死的那日,天空一轮明月出奇的大,比平时更为皎洁。那样的月亮,当时许多人都瞧在眼里的。” “那时候孙蕴看到这样子的场景,顿时深深为之震撼。一年不曾拿笔的他,忽而有了重新作画的冲动,故而又拿起了自己的笔。他闭门作画,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做出了这副月下飞仙图。” “据闻孙蕴为了画这副画如癫似狂,他性情大变,原本性子十分温和的他,突然变得脾气暴躁。家人稍加打搅,他必定厉声呵斥,谁也不能打扰他作画。” “待这幅画现世,整个平州画坛都为之震撼。这副画画风诡谲、凄美,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魔力。据闻此画现世,便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当时有人欲出万金购买,却仍被另外的人高价已夺。据说,谁看到这副画,都会被这幅画所吸引,并且为之痴迷。” “而这副画几易其主,据闻每任主人都遭遇不幸。此物不吉,留在王府恐怕也是会留有所不吉。故而此画今日赏鉴之后,最好是送入佛寺供养。如此借助寺中清圣之气,以此化解此幅画的邪氛。” 此刻画架已经摆好,下人已经取来卷轴,如此缓缓展开,挂在画架之上。 尹惜华的口才非常的好,也是令在场之人好奇心攀升到了顶点。 林滢自然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就比如徐慧卿死时候,那天月亮仿佛特别的大,平州城许多人都瞧见。也因为如此,徐慧卿的死顿时浮起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可这种天文现象也是可以解释的。 这种超级月亮,是因月亮靠近地球近端所导致。若那时刚好的满月,这月亮也是会显得格外之大。 但就算如此,林滢也被尹惜华的描述吊起胃口,也想看看这幅月下飞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幅画。 仿佛也没有人留意到贺怀之面上的古怪。 这位王府长史脸色十分难看,他虽竭力忍耐不露痕迹,可是却仍显面色十分难看。 他端起了酒杯,咕咕往自己唇中灌了一杯酒,双颊也浮起了一层潮红酒气。 贺怀之容貌谈不上俊美,却也算得上清秀,而且性子也尚算温和。可是如今,贺怀之看似温和的双眼中,却掠动了一抹利光。 孙蕴花了几个月时间描绘的月下飞仙图是尺寸不小的横画,他用的是四尺整纸,换算下来是136*68cm,加上装裱,画幅更为显宽。 如今这幅画缓缓展开,让仆人小心翼翼挂在画架上。 孙蕴不但描绘了徐慧卿这位月下飞仙,还画了当时春风楼附近的建筑风物,甚至饮酒作乐客人被徐慧卿这位飞仙惊到样子也被孙蕴描绘下来。 林滢也是第一次看到画中的徐慧卿。 画中女子衣袂翩飞,似与云雾萦绕在一起,如鬼如仙。 一个女子投水而死的死亡,也被美化成月下魂归天地的飞仙。只不过若真是仙女归天的意境,为何这副画最后却有不吉的传闻。 这副月下飞仙图确实鬼气森森,带着几分诡谲和凄艳。 然后,然后林滢就看出了浸出来的一点红。 席间亦发出了一声受到惊吓的尖叫! 发出尖叫的是福王的小妾清娘,她有一副好嗓子,靠着动人的歌喉勾着福王宠爱不衰。 可是如今,这送人嗓音发出的尖叫却显得有些刺耳。 清娘尖叫着,颤抖着指着这副月下飞仙说道:“血!有血!月下飞仙里的徐慧卿流血泪了!” 当然看到这一幕的不仅仅是清娘一人,只是清娘胆子最小,最不淡定。 在场饮宴的客人看到了,甚至林滢也看到了。 画中人本是死物,可如今飞落的徐慧卿眼下生生浸出了一缕血痕,艳红如胭脂,赫然便是浸透出的血泪。 这样血痕之前本没有,是这副月下飞仙展开后浮出来的。 贺怀之虽没有跟清娘这般叫出声,可他面颊已经如雪般苍白,竟无半点血色。他手中酒水已经打翻,殷红如血的葡萄酒流淌几面,一滴滴淌落,弄污了贺怀之的衣襟。可此时此刻,贺怀之却好似痴了一样,竟似浑然不觉。 他此刻哪里有心思留意酒水污衣。 贺怀之眼前仿佛又浮起了徐慧卿的样子,他想起了小时候那堵矮墙,想起小时候自己踮起脚往墙那边看。 然后他看到了小时候的徐慧卿,看到徐慧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宛如白水银里包着黑水银。 他全身在颤抖,眼中透出了一种恐惧之色。 哪怕他内心不断安抚自己,说慧卿是爱着自己,甘愿为自己牺牲的,她死了真是令人惋惜啊。 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对徐慧卿充满了惧怕。徐慧卿生前不恨自己,可是徐慧卿若是死了呢?死人就什么都知道了。 况且自己那时候还—— 他口干舌燥,只觉得好似喘不过气来。 而这时候,林滢却是无畏向前,去检查这副画中人流血泪的画。 卫珉担心林滢,亦是如此跟上。 卫小郎警惕的四处张望,似担心真有什么恶鬼。 林滢检手指抚摸这副月下飞仙,摸过了这幅画流血之处,这手指所触之处,亦是有一些湿润之意。故而林滢查一番之后,心中已是有数。 她转过身,对着福王说道:“王爷不必担心,此地并没有什么鬼魅作祟,只不过这画是被人做了一些手脚。” 此刻王妃吴氏已经死死攥紧了福王手臂,那爱妾清娘更惊恐不已偎依上福王。福王固然左右拥抱,却大感烦恼。 得闻林滢此言,福王顿时眼睛一亮,有几分急切说道:“林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快道来。” 林滢回道:“其实这不过是江湖术士欺骗百姓的一些手段,王爷身骄肉贵,自然无从得见。这民间若有神棍装神弄鬼,这其中有斩鬼的把戏。就是在黄纸上涂了黄姜水,黄姜水干后自然亦是瞧不出来。可若再在斩鬼的木剑上涂上白碱,桃木剑挥舞之际,黄纸顿时会被斩出鲜红,如斩鬼后流血一样。” “同理,月下飞仙之所以流血泪,亦是同样手段。方才我看到仆人把花架抬起来时候,地上已经做好标志方位。师兄是个做事仔细的人,为免展示时候出什么岔子,必定事先排练,甚至定好方位。如此一来,这幅画摆放位置才最方便王爷评鉴,不远不近。” “所以有人做了手脚,在画上用姜黄水涂抹后,又在定好方位画架上方做了一个小机关。” 林滢抬手,一滴水滴落在林滢的手背上。 这无色的碱水,是从上方滴下来,滴落在画上。 当然这滴水位置也不可能那么完美精确,只是水滴落画纸之上淌落浸润。这没有姜黄水涂抹的地方被水打湿也不会生出殷红血痕,唯有坠落的徐慧卿眼下做过手脚部位会浸出嫣红。 卫珉飞身掠向横梁,下来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枚竹筒。 竹筒塞了棉花油蜡封口,引出一道细线,水珠浸透这根线后在线端慢慢变大,就会不着痕迹滴落一滴水。 然后嫣红的血痕就会透出来,造成如此之诡事。 伴随林滢如此解释,福王方才缓过神来,安抚似的拍拍王妃肩头,然后说道:“林姑娘果然心思机巧,善于解密。若非如此,尹卿也不会向本王推荐于你。” 林滢倒是稍微吃惊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次来平州,还有师兄替自己举荐呢。这可真是出乎林滢意料之外。 不过林滢虽加以解释,但闹出这等事端,福王也不免兴致全无。 这一场宴会草草收场,尹惜华提着灯笼送林滢、卫珉去福王府早就安排好的居所。 蜡烛从薄纱灯笼里透出光晕,轻轻的扑在尹惜华的面颊之上,夜色灯火映衬之下,亦越发衬托尹惜华面若珠玉,俊逸非凡。 比之白日,尹惜华一张面孔夜里烛火微映,似也更为俊秀几分。 林滢顺便跟尹惜华说说话:“想不到是师兄举荐,福王才特意想请。” 尹惜华似乎笑了一下:“福王虽然为人和气,但耳根子并不软。也是因为师妹你如今有些名气,确实破了几桩案子,福王才觉得请你前来也不错。再者今日晚宴之上,你很快便查出月下飞仙这副画流血泪的秘密,也显你才智出众,我并没有推荐错人。你也算是给我长了面子。” 林滢一双杏眼在夜色里明眸似水,禁不住问道:“其实以师兄的本事,不必让我前来。所谓验尸断狱,师兄比我能干多了,我还有许多要学呢。说起来,也不必特意请我前来。” 尹惜华微笑:“只因为我已然不想再验尸断狱了。就像现在,我给王爷搜罗一些小玩意儿,给他讲讲故事,这样不是很好?若我出这个风头,平州府若出了什么诡案奇案,非要让我去断一断,我是去,还是不去?” 人各有志,林滢也不好勉强。不过林滢仍然忍不住好奇:“师兄可信这月下飞仙当真不吉?” 尹惜华微笑:“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自然是从来不信这些。不过福王喜欢听这些故事,对这些传闻津津乐道。我自然绘声绘色,说一些他喜欢听的故事。” 说到底,福王就是人菜瘾大,今日明明被月下飞仙吓了个够呛,可又偏生对这些鬼怪故事十分好奇。 林滢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还是古代过于无聊了。 然后尹惜华问林滢:“阿滢,你觉得一幅画的价值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待林滢回答,他已经说道:“这画工、意境自然不能说不重要,但活人比不得死人,新人不如旧人。孙蕴是有才华,可他是尚存于世的画家,纵然薄有名声,可他的话也不足以打动养尊处优见多识广的福王。若没有这么一个故事,这幅月下飞仙也不会声名大噪。” “孙蕴画过很多画,可是那些画没一幅像月下飞仙这么有名气。一年前徐慧卿在一**月之下投湖,不见尸骨之事在平州城引起热议,不但老百姓喜欢听这样玄之又玄的故事,就连很多官员士子也对带着美人的志怪传闻津津乐道。” 尹惜华笑容越深:“如果你要问我,我觉得孙蕴很聪明,他顺利将自己作品跟这个故事联系在一起。” 所谓传说,扒开真实仿佛确实是如此。 林滢和卫珉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蹭热度啊。 尹惜华则继续把这个故事给扒一扒:“其实我打听过,孙蕴两年前手指受伤,不能作画。一个用惯右手的人,很难把左手训练得跟右手一样灵活。不过他这样的书画圣手,是既脆弱,又敏感,并不愿意别人知晓如今他已经不行了。所以他不愿意将此事外道,停止作画一年。” “直到一年前,可能他手伤痊愈,又可能他锻炼了自己左手,方才如此作画。至于孙蕴为何会突然消失无踪,可能是出了意外。” “听说他牙并不好,因常年随性,饮食不调,又喜食甜食,所以牙齿糟糕之极。失踪那日,他曾去医馆补牙。然后他便一去不回,家人寻觅不得。” 古代其实已有补牙技术,典籍中记载“以白锡、银箔、水银炼制,以补齿”,算是一种银汞合金,当然安全系数另说。 也许孙蕴并没有死,只是他手疾发作,因此干脆跑路消失,又炒作一把。 卫珉亦忍不住多看了尹惜华几年。 本来卫珉并不怎么赞同尹惜华的不揽事咸鱼论,他毕竟算是个很有进取心的少年郎,心里不免微微失望。 可如今听尹惜华这般娓娓道来,尹惜华可谓心清如镜,将诸般之事看得清楚明白,当着是个通透聪慧之人。 卫珉心中亦是十分佩服,不觉说道:“尹公子,你这般人才,留在福王府实在可惜了,何必这般委屈自己呢。” 他觉得尹惜华明明什么都一见边透,却藏拙不露锋芒,还要迎合福王绘声绘色讲鬼故事,实在有点儿委屈尹惜华了。 但这话说出来,倒好似对尹惜华的一种责备一样。 林滢用手肘撞了卫珉一下,对尹惜华说道:“师兄你别听他乱说,卫小郎这个人,就是口无遮拦。” 尹惜华也没生气,反而笑着说道:“我反倒觉得卫小郎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很是有趣。可不想杨炎,也不像阿滢你。你们对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只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我便自怜自伤,故而处处客气。” 林滢脸一红,她确实如此。 念及尹惜华身世,她总不免斟酌词语,在师兄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不算如何热络亲近。又或许尹惜华周身有一种淡淡的光芒,自带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然后尹惜华望向了卫珉:“卫小郎如此看重,我甚为感激。不过人各有志,我现在这样,很是开心。” 接着尹惜华就将手中那枝薄纱灯笼塞入了林滢的手中。 原来几人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 等尹惜华告辞,林滢忍不住对卫珉抱怨:“卫小郎,你简直太不会说话了。” 卫珉简直莫名其妙:“尹公子不是并不在意,还夸我耿直敢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呢。” 林滢感觉他简直一点情商都没有:“师兄说自然会这么说,他翩翩君子,温文儒雅,总是会给人留有余地,总是不会让别人为难。所以这叫有来有往,他待人客客气气的,别人也该待他客客气气的。” 卫珉说道:“不错,我是刚刚跟他相识,所以不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可我看你跟他相处几年,说话这么客客气气,看着也不是很熟。你知道我每次回家,我家九妹是怎么闹我的吗?那死丫头恨不得将我头发揪下来。” 卫珉觉得林滢对尹惜华是客气得过分了,简直一点儿也不像熟悉亲近的人。 林滢:“这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师兄就是如此性子,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人家又客气又礼貌。这叫君子风度,你肯定不懂的是不是?” 卫珉负手而立,微微一笑:“你看看,咱们相熟了,你也还会跟我开开玩笑。我看你性子也不错,挺好相处。可见不是你不肯亲近你师兄,而是你师兄不肯亲近你。” 然后他说道:“我虽然跟他初相识,如果在我看,他是有意跟你保持距离。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所谓御下之道,要赏罚分明,亦要恩威有度。将领可以跟士兵同吃同住,关心他们,但是绝不能过分亲近。因为过分亲近,就会失去威严,丧失一些敬畏感。驾驭下属时候,是不能失去属下对你的敬畏感。” 林滢也不生气,只笑着说道:“算你说对了。尹师兄于我有半师之谊,和孙叔一起教我许多。孙叔年纪大,算是长辈,我自然会天生生出敬畏。他只大我几岁,如果当老师没有架子,便不好管束于我。” 到了第二日,林滢就跟卫珉干正经事,前去验尸。两人先观摩了矿中发现腐尸的现场,又盘问了当时做活发现尸体的矿工。 勘验现场其实并没有什么发现。 因为当时,涌入此处的人颇多,地上也有若干脚印,大家随便踩踩,将这案发现场彻底破坏了个彻底。 至于发现尸体的矿工,也只说上工时候刨浮土时候发现了这么个玩意,说不出什么有利线索。 搜索无果,接着就是这次来的重头戏了,那就是要亲验这具高度**的腐尸。 这一次卫珉随林滢一道,一并前去验尸。 卫珉这一次是跟林滢一并工作,这位卫小郎显然也对验尸断案之术产生了兴趣。 验女尸时候毕竟有男女之别,又恐死者家属在意,卫珉在不方便。 不过这一次矿上挖出来的尸首,可是一具男尸。 卫珉戴上林滢缝的小口罩,方才进入停尸的房间,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卫珉简直想要立马跳出去,想要进行呕吐一番。 不过他生生停住了身躯,一副我还可以的样子。 林滢都有些可怜他了,毕竟要知道林滢验的第一具男尸是新死不久的尸首,臭味并不浓。可见孙老头是个有良心的人,还是懂得循循渐进的道理。 卫珉此刻的难受绝不是矫情,他只觉得鼻子好似失去了知觉了,双眼也不觉糊了一层泪水。 房间里呆久一阵,他感觉自己嗅觉已经麻木了,不过这样一来,他好似仿佛才适应了一些。 这具尸体如今摆在了眼前,简直是极具冲击力。眼前这具尸体属于毁坏形尸体,已经呈现高度**,之前姚淳儿的尸蜡化尸体与之一比,简直也能算得上美若天仙了。 身体分解过程中细菌滋生,脂肪也被细菌分解,开始软化流水,亦变得无比的脆弱。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良好的心理素质,矿上矿工搬运这臭气熏天腐尸时候自然不可能礼貌温柔,肯定是粗暴作业。 故而尸体多处骨骼裸露,是搬运过程中粗暴推送导致腐肉脱落。 眼前画面,简直难以直视。 不过再怎么难以直视,林滢也是看得很认真。 “你看,死者脸部、颈部、股沟有一些灰绿色的斑,是一般正常腐尸不具备的。” 卫珉上前,忍着恶心强自端详。 这些斑确实不似高度**尸体产生的尸绿,比如死者口鼻出的斑纹,是呈现片状。 林滢给他解惑:“这些都是霉斑,是尸体处于类似沼泽的湿润之地产生的。我看过发现尸体的矿洞,那处并无地下积水,土层比较干燥,是不可能形成这具霉尸。” 然后林滢说道:“这说明死者是死于别处,等尸体因为抛尸地湿润的空气形成霉斑且高度**后,才被抛于此处。” 卫珉忍不住问:“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滢也喃喃说道:“是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凶手移尸,当然也应该有他的缘由。若能寻出这般原因,说不定就能寻出真凶是谁。 死者衣衫褴褛,衣料一片片的宛如破布一样挂在了他的身上。这当然绝不是因为死者生前真的身着破衣,而是因为**所导致。 林滢小心翼翼取了一枚小夹子,摘下了一片布料。 这是丝绸质地的衣衫,料子相当不错,看来死者生前应该是个体面人,家境相当不错。 她保存好一块布料,然后目光落在了死者腰间。 对方腰带松垮垮的,腰带里似夹杂一些金银丝,所以没有因为腐蚀而断掉。死者腰间,似系着一件小饰品,金属质地。 当然也亏得这具腐尸臭气熏天,故而发现尸体的矿工并没有顺手牵羊。 林滢剪断腰带,取下了这枚小饰品,再小心抹去上面污秽。她只盼这是一件特别的小饰品,最好上面有个名字什么的,也能帮助确认死者的身份。 这是一枚精致金属小球,内中能承装一些东西,大抵是香料之类。只是此球并非镂空,看来好似并非用来薰身。 林滢见过一些达官贵人的药盒,内里藏着常服用的药,如此取用方便,也能随身携带。 她轻轻扭开这枚圆球,里面东西顿时露出了,是一些赤红色的细小颗粒。 卫珉认得:“是朱砂?死者随身带着朱砂,莫非是为了辟邪之用?” 林滢手指抓住一点,掂量揉搓,仔细验了验,摇摇头:“此物虽然跟朱砂很像,但是却并不是朱砂,而是银朱。银珠颜色要深一些,分量要沉一些。” 银朱和朱砂都是硫化汞,不过朱砂是天然之物,银朱却是用水银和硫磺人工合成,颗粒要比朱砂细,而且摸着比朱砂沉,颜色亦是更为纯正。 就像顾公当年要找个女仵作,却让林滢跟王公读书,因为验尸不仅仅验尸,还需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林滢文化水平提高之后,才能够自行学习,补充各种知识,能翻阅各种资料。 然后林滢用工具撬开死者的嘴唇。 这是一具高度**尸体,整具腐尸就像是豆腐一样易碎。林滢动作弧度不大,却已经轻巧蹭开尸体口腔上部的皮肉。 他一口牙亦是暴露在林滢面前,忽而令林滢微微一怔。 只因为死者口腔之中,有一颗牙被人工修补过。 她忽而想起尹惜华昨夜跟自己说的话,那就是失踪的孙蕴牙齿不好,生前曾经补过牙。 有这么巧合吗? 昨夜月下飞仙被人动了手脚,流淌下了血泪。今日验尸,死去的腐尸可能是画这副画的孙蕴? 当然古代既有补牙技术,补牙的人也绝不会只有孙蕴一个。 可是最要命的是,孙蕴已经失踪多日,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且刚才林滢发现的银朱,很多事情作为一种绘画颜料来使用。如果是孙蕴这位书画圣手,随身携带银朱这种颜料也是不足为奇。 更要紧的是,林滢还想到了昨日看到的月下飞仙图。里面孙蕴用红色涂抹的部分,以颜色来看,用的是银朱而不是朱砂,这显然是孙蕴一种作画习惯。只不过若非细看,又对颜色敏感,朱砂跟银朱两者颜色相近,可能并不是那般容易分辨出来。 但无论如何,这些只是推测,并不能确定这具腐尸的身份。林滢也将这份疑惑压下心底,专心接下来的验尸工作。 而且死者不但牙齿有修补过的痕迹,最要紧的是牙齿齿根发黑,呈现一种诡异的青黑色。 卫珉皱眉:“死者是中□□毒死的?听闻□□毒性剧烈,一旦服用,骨头都会变黑。人死后被烧化,骨骸都是一团黑色。” 林滢回答:“对又不对,第一,□□虽是剧毒,却是不会令人骨骼变黑的。” □□中毒而死的人骨头发黑这种说法传闻很广,就连水浒传这种艺术创作作品里,武大郎死后也是烧出黑色的骨骸。 但这并非正确。 然后林滢继续说道:“□□虽不会让人骨骼变黑,不过如今提炼□□的技术不到家,□□里会掺和一些重金属杂质,这些杂质会腐蚀牙齿,令死者口腔牙齿变成青黑色。” 提纯不够的□□会蕴含了一些硫化物,故而遇到银之类东西就会变黑。古装剧里银针变黑,就是因为□□里的硫化物。 侧面说明,因为古代炼制□□方便,容易取得,此等毒药成为杀人灭口之首选,很有普及性。 林滢用解剖刀一路切去,说是用刀切,无非是分去软烂的腐肉而已。 死者的双肺、胃部已经是一片软烂了。 林滢取了死者部分胃部组织,承在小容器中,用银针探试,结果银针竟就此发黑。 那么死者死因也能探寻明白,他是被人灌入了□□后中毒而死。 接着林滢还想到,尹惜华曾经说过,孙蕴是右手手指受伤,故而停止作画一年,只在家养伤。 故而林滢的目光,亦顿时落在了腐尸的右手之上。 在准备看腐尸右手骨骼时,林滢心里忽而跳了跳。 也许,她突然觉得,尹惜华说得太多了,而且也太有用了。昨天师兄那些仿佛无心的话,今日好似都是提示,还是很有用的提示。 52 052 所谓粉转黑的恨意 林滢将心里对师兄那点儿疑惑压下去, 继续验尸。 她去除尸体手骨上腐肉, 这些肉已经高度腐化。伴随林滢的动作,这些松软的肉也纷纷脱落,宛如褪下一副皮手套一样,是既轻松又恶心。 林滢又将这只右手手骨反复清洗, 露出洁白指骨。 死者手指确实受过伤, 手指有骨质增生的迹象,搞得林滢心头跳跳。 检验完毕后, 林滢跟卫珉沐浴更衣,又薰了好一会儿, 才去寻孙蕴的家人说话。 她手中有盛放银朱的圆盒,那颗补过的牙齿, 以及死者右手食指、中指受过伤的事实。 孙蕴夫人卢氏一见, 顿时泪水盈盈, 当即就哭出来。 根据卢氏口供, 孙蕴确实有这样佩戴的小玩意儿。不但如此,作为孙蕴的枕边人, 卢氏自然认得孙蕴那颗牙。 并且卢氏证实,孙蕴确实两根手指曾有受伤,曾有旧患,也正好是右手食指和中指。 福王矿上发现腐尸之事传得沸沸扬扬, 卢氏也是有所耳闻。但是卢氏怎么也没想到, 这个死去之人居然会是自家夫君。 孙蕴失踪, 如今好不容易方才寻回来, 却已经是一具尸体。从此,家中便少了个主心骨。 卢氏受惊之余,哭得脱力, 被家人扶在一边喂水。 好在搞艺术的大都有点儿家境,孙家家境富庶,祖上曾中过进士,卢氏膝下又有一子,这日子尚可支持。 所以卢氏心态崩了但没全崩。 林滢快速的确定了死尸的身份,可是林滢内心内心之中却未必有多快活。 若无师兄一番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醒,她不可能这么快确定孙蕴身份。 这一切看似顺畅,可林滢却仿佛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等卢氏情绪缓和一些后,林滢向前继续跟卢氏聊聊天。 比如孙蕴失踪之前,又有什么异样。 卢氏想了想说道:“他从前十分宠爱家中一个小妾秀娘,只因为秀娘通点文墨,十分得他的意,能侍候他画画。哪怕他手指受伤,也让秀娘时候。可在绘制月下飞仙那副画时,他性子大改,连秀娘也不能近身,秀娘一靠近书房,老爷就呵骂不止。那时候,他好似发了魔一样,奇怪得紧。” 看来传闻半真半假,也未必见得全是不切实际的假话。 就譬如孙蕴曾经为了这副画疯魔,如今细品仿佛有那个味儿了。 本来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件事情确实十分奇怪。 林滢想要问问秀娘,也多时,秀娘就被请上来。 秀娘十**岁年纪,样子亦不算多美,不过一张清秀的面颊上颇有书卷味儿,显得很是亲切讨喜。 秀娘的回忆,和夫人说的也是大差不差。 男人最喜红袖添香,秀娘也能调弄文墨,故而十分得孙蕴的意。 他总是带着秀娘一起作画,对秀娘关怀备至。 可是描绘月下飞仙时候,孙蕴却忽而变得好似另外一个人,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滢询问一番,也并未得到什么线索。 卢氏缓了一阵,又被喂了些水,精神头好多了。林滢便问几月前孙蕴出门,除了看牙,还有什么事,所以一去不回。 卢氏对自己夫君失踪那日发生的事情倒是印象深刻,此刻林滢再问,她也娓娓道来。 那日孙蕴不过如平日一般,吃了早膳,便去看牙。他说晚时要访友,家里不必留饭等候。 孙蕴性情有些孤僻,好友不多。要说跟他谈得来些的,便是本州的司户参军陈维芳。陈维芳为人清傲,行事端正,是本州有名的端方君子。 故而那晚孙蕴迟迟未归,孙家也并无生疑。 直到次日,孙蕴一夜未归,孙家上下才急起来。 这时他们才寻上陈维芳,才知昨日孙蕴并未赴约。本来陈维芳因孙蕴失约还颇有恼意,却未曾想到孙蕴居然家也未回,不知道去了哪儿。 之后孙家寻了几日,并未再寻到孙蕴这位书画圣手,当然也未曾发现孙蕴的尸首。 孙家人只盼望孙蕴不过是艺术家的情绪发作,不发一言玩失踪。 谁想当时未归,寻到孙蕴时已经是一具尸首,还是矿洞之中一具高度腐烂的死尸。 卢氏说着,这情绪又上来了,又帕子抹泪开始哭。 眼见问得差不多了,林滢也觉不好打搅,于是就此告辞。 在林滢告辞之际,秀娘还偷偷凑过来。 她面上略有犹豫,吞吞吐吐的跟林滢说道:“林姑娘,我如今想跟你说一事,而这件事却不想别人知晓。若不是为了替老爷寻出真凶,我绝不愿意说。至少,他跟夫人待我也还不错。” 说到了这儿,秀娘不觉微微垂泪。 可见林滢这讨喜的样子也还是占据一定优势。若换做五大粗的衙役,秀娘怕是话都不敢多说几句,提要求更是不敢,这些话自然也是不能说了。 林滢自然也是答应了她。 于是秀娘也是娓娓道来。 秀娘本身是个乡下屡试不中酸秀才的女儿,受父亲影响,也识得字,通晓文墨。 她服侍孙蕴做画,也不仅仅是替孙蕴研墨和调颜料,有时她还会替孙蕴画几笔。这当然不是说孙蕴无学无术,只是孙蕴的画作并不是孙蕴一个人完成,秀娘也替他画了小半。 不过秀娘只是个妾,也没什么署名权就是。 所以她对孙蕴的画风不是一般的熟悉,她更惊讶孙蕴画月下飞仙时不让自己侍候。 当她看到孙蕴完成的月下飞仙时,就完全可以笃定,这副画并非孙蕴所绘制。 这绝不是自家老爷做的画! 旁人只觉得孙蕴沉寂一年,所以才画风大改。可只有秀娘知晓不是。因为孙蕴沉寂的这一年,秀娘一直服侍侍候他,知晓孙蕴画风发生了怎么样的改变。 这幅月下飞仙,是有人替老爷代画的! 所以难怪那段时间孙蕴脾气大变,好似被所谓的邪祟附身,变成另外一个人一般。他不让人靠近书房,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并未作画的真相。 传闻总是绘声绘色的离奇,可所谓的离奇传闻之中,却隐匿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但秀娘纵然发生了这一切,却什么都没有说。 她又如何能说出口?一旦道出,孙蕴名声就会毁于一旦,而她这个妾室也是处境堪忧。如今她纵然说出来,也盼望林滢绝不能说出去,否则秀娘真不知晓如何自处。 直到如今孙蕴身死,并且尸骨臭了也没人收,秀娘才含泪将这桩事情说出来。她显然盼林滢替孙蕴寻出真相。 要按林滢看来,秀娘明明颇有才华,却连署名权也没有,孙蕴待她也有些苛刻。 但秀娘自己显然并不这么看。 她父亲在乡下教书,周围都是些庄稼汉。她这么摆弄书画,那叫不务正业,叫娇滴滴的不知眉眼高低,这拿捏矫揉造作的腔调的样子给谁看。 嫁给孙蕴后,她觉得老爷很欣赏这些,对自己很称赞,还亲自教她许多绘画技巧,甚至还教她抚琴。 秀娘觉得孙蕴待她也不错。至于什么署名权,秀娘是想都没想过。 林滢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问秀娘有何打算。 秀娘答自己如今给家里几个姑娘启蒙识字,还帮衬夫人打理家里账目。并且她虽二十岁不到,但已经是个两岁女孩儿的母亲。 看来她以后还会在孙家继续生活下去。 幸好卢氏看着是个性子较为温和的主母,孙蕴死后,秀娘日子也不会很糟糕。 秀娘确实比较单纯,她把这个秘密告诉给林滢,如果林滢将孙蕴让人替画的事说出去,那道出这些的秀娘处境怕是不妙。便算如此,秀娘还是告诉了林滢。 孙蕴已死,林滢也不准备追究孙蕴的私德。 卫珉耳聪目明,自然也听见了,路上卫珉还脑洞大开,顺便分析一下案情。 卫珉:“月下飞仙这幅画现世,使得整个平州都为之震动。借着徐慧卿投水之事,孙蕴名声大噪,赢得了想也想不到的名声。更不必说这幅画曾拍出天价,孙蕴可谓名利双收。” “想来为他作画的替身必定是羡慕嫉妒恨,必定是心怀不甘,觉得为什么孙蕴可以人前风光无限,而他只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的枪手。只是孙蕴名声在外,哪怕他出言指责,只怕也没有人能相信。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玉石俱焚,人家就这么把孙蕴干掉。我不能功成名就,你也别想风光无限。” 林滢:“这样推断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既然他已经顺利谋杀孙蕴,又为什么将孙蕴移尸矿洞之中。如此一来,闹出这么大阵仗。” 卫珉居然也能圆:“因为他干了一桩天衣无缝的谋杀案,如果不让世人知晓,便有好活无人赏的遗憾。所以他是向世人炫耀,显摆!” 林滢觉得卫珉虽然脑洞大开,不过有些话也有点道理。 那个代孙蕴作画的枪手,很可能在这个案子之中占据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接下来两人要拜访的是当年跟孙蕴相约的陈维芳,想从陈维芳口中问得一些线索。 没想到两人到了陈家,却见陈家全家缟素,是一派的凄风苦雨。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昨夜更,陈维芳饮得烂醉,竟从春风楼失足跌落,当场摔死。 如今陈维芳正停灵在家,家中乱做一团,正自商议丧葬事宜。 昨晚月下飞仙刚刚流下血泪,今日林滢方才验完尸,确定了孙蕴身份。可没想到当日约见孙蕴的陈维芳居然便坠楼身亡! 林滢暗暗皱眉,只觉得这件事委实是过于巧合,未免让人难以之心了。 陈维芳的未亡人韩氏来见过林滢,这位陈夫人面颊含泪,双颊似无血色,一副微微有些恍惚的样子。 林滢和卫珉向陈维芳上过香,行了礼,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场面话。 韩氏也回了礼,却仿佛有些神思不属,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 这是林滢今日看到的第二位死了夫君的未亡人,她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低低问道:“请问夫人,陈大人平时可是好酒贪杯之人。” 韩氏怔了怔,不觉摇头:“老爷平时并不好杯中之物。他从前求学于白鹤府,最是爱惜羽毛,端方守礼,从不贪图享受,为官也是清廉之极。你只看我家,阖府上下都是朴素节俭,我家家风亦是甚严。瑶儿惠儿今年才岁,他已经要求极严格。” “甚至,春风楼那等地方,老爷也是甚少踏足,绝不会沾染那些风尘女子。” 林滢:“若是如此,陈大人突然便死了,夫人不觉得他死亡有异吗?” 韩氏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她仿佛知晓什么,可是这些话似乎并不适合在林滢面前说出来。 林滢并未咄咄相逼,而是循循善诱:“我等受福王所托,替福王解开矿场腐尸之迷。未曾想刚刚验出腐尸是与陈大人交好的孙蕴,陈大人就忽出意外。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未免巧合。加上陈大人从前并不好酒,只怕,这桩事情可能有些不对。” 韩氏瞧瞧林滢,面色似有些古怪,蓦然面颊一红,说道:“先夫生前,确实对顾公有一些不敬言语,还盼,林姑娘见谅。” 林滢听得怔了怔,死者陈维芳居然对顾公不敬? 她结结巴巴说道:“夫人,何出此言,我并不知晓此事。” 韩氏慌忙说道:“老爷所谓不敬,并非林姑娘所想那般。其实,其实老爷本来十分推崇顾公,将顾公之书翻来覆去观摩,顶礼膜拜。可忽而有一日,许是他想差了,将顾公的书籍都付之一炬。还有,还有便是人群之中有些牢骚——” 韩氏是担心林滢是顾家婢,听闻了这些事,故而特意跟自家为难。 林滢听得哭笑不得,立马指天发誓,表示没有这回事。 她绝对是出自公心,想要查出真相。更何况顾公是大度的人,不会因为别人几句埋怨,他就非要跟人计较。 可是韩氏所说的话,其实是让林滢心中一动,当然并不是因为顾公,而是另外一桩事情。 林滢从前并不认得陈维芳,可是从孙、陈两家人口中描述里顿时勾勒出一个清正端方近乎古板的形象。 如今又听闻,陈维芳曾经推崇过顾公,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又对顾公颇有微词,人前有一些不敬言语。 她心里砰砰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仿佛有一些微妙的细节在林滢的心里面浮起。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听韩氏提及,陈维芳曾经在白鹤府求学。 是了,白鹤府!林滢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而林滢曾经听另外一人口中提及了白鹤府。 鬼使神差,林滢不知为何,竟忽而问道:“陈大人曾经在白鹤府,是否有得罪过什么人?” 韩氏只是个妇道人家,陈维芳这种以夫为尊的大男子主义者跟她说的话也不多,也没讲太多细节。 陈维芳只曾向韩氏抱怨过,说自己曾经揭破一个欺世盗名的世族子弟,那世族子弟固然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自己也因让世族颜面无光而备受针对。 自己之所以仕途不顺,便是因为某些人暗中针对,使他如此坎坷! 林滢忽而觉得遍体冰冷,心尖儿浮起了一层寒意。 她忽而想起尹惜华离开那一天,自己去帮衬尹惜华收拾行李,然后尹惜华就给林滢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他一个自诩正义的同窗非要揭破尹惜华的秘密,还将尹惜华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将尹惜华所有的尊严都狠狠的踩到了足下。 那时候尹惜华微笑,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可是处于某种直觉,林滢觉得那时候叙述过去的师兄有一种幽暗的冷意。 当初看了顾公的定案集,寻出真相让尹惜华万劫不复的那个同窗,很大可能就是陈维芳! 他古怪又偏执,有着属于自己的一种逻辑。 林滢站在尹惜华的立场,觉得陈维芳十分的讨厌。可也许对于陈维芳而言,他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过直白的说出了一个真相。 哪怕这个真相不美,这毕竟也是真的,而且并不是什么栽赃陷害。 所以陈维芳觉得自己揪住了一个鸠占鹊巢的卑鄙小人,而对恳求他遮掩的尹惜华显然令陈维芳十分轻视。 可这样人品不佳的人,在尹惜华落魄时,却是被顾公所收容,甚至收为弟子! 林滢都能想象得到,陈维芳是怎么样的失望和愤怒。 定案集并不是什么必考的书,对于科举的士子而言纯属选修。陈维芳显然是对顾公崇拜之极,所以才把这本定案集反复翻阅。 所谓粉转黑就在一瞬间,眼见落魄的尹惜华能得到顾公垂青,陈维芳甚至对顾公也有些看法。 可是现在,陈维芳却已经死了,死得这么巧。 就像林滢所想那样,为何师兄要跑来这儿,成为福王的幕僚呢? 他大可不必如此,就像卫珉说的那样,真是可惜了。 明明尹惜华有惊世之才,如今却装糊涂,绘声绘色给福王讲一点儿惊险刺激的鬼故事,这合理吗? 也许尹惜华早就有所盘算,也许一开始尹惜华就是冲着陈维芳来的。 一瞬间,林滢都被自己的猜想惊到了。 她压下了汹涌澎湃的心绪,告诉自己一切还是得以事实说话。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证明陈维芳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故而林滢相劝:“福王的矿场骤然出现腐尸,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等那具腐尸是书画圣手孙蕴之事传出去,只怕更加火上浇油。偏偏这个时候,当日与孙蕴有约的陈大人却堕楼而死,并且陈大人还素来并不好酒。只怕谁都不会觉得巧合,平州上下都会想要寻出真相。” “再者陈大人若真是冤枉惨死,他若有灵,也是盼望能寻出一个公道。” 韩氏不算个性子强硬的人,她想着福王既然如此在意此案,讨来林滢来查。如此一来,她也有点儿怕得罪林滢,更怕让福王不快。 更要紧的是,韩氏确实担心若陈维芳是横死,若不能寻出真相,亡夫魂魄必定不宁。 一来二去,韩氏亦同意了林滢验尸。不过韩氏有个要求,那就是林滢只能验尸,不能剖尸。 韩氏毕竟是个传统的女人,若自己的夫君被人开膛破肚,她有些接受不了。 林滢也眼睛不眨答应下来。 林滢:先答应再说。 若表检寻出破绽,又或者需要剖尸,到时候再以寻出的证据说服韩氏。 韩氏却不知晓林滢心里面的这些弯弯道道。 她给林滢收拾了一间安静厢房,才将陈维芳的尸首抬进去。 陈维芳是高处坠落而死,自然会形成多处的骨折以及擦伤挫伤,那尸体就有点儿不能看。 当时韩氏给陈维芳换寿衣,瞧得是泪水滚滚,伤心之极。 如今又见陈维芳尸首,韩氏泪意便禁不住又上来。 卫珉这一次已经淡定了许多了。 经历上午那具臭不可闻的腐尸洗礼之后,卫珉只觉得眼前这具新鲜尸体已经显得十分亲切和可爱。 便是有那一股子血腥气,卫珉亦不觉得如何值得在意。 林滢根据尸温尸僵以及尸斑判断出死者是昨夜子时左右身亡,如今已经是下午,尸体尸僵也已经开始缓和。 还未剪开陈维芳的寿衣,只乍然一看,也能看出陈维芳的致命伤。 陈维芳显然是以头坠地的方式落地,故而颅骨之处有一大团血肉模糊,并且一大片头皮联同头发被撞破,连白惨惨的颅骨都露出来。 痛苦的表情就凝聚在陈维芳的面颊上,可见陈维芳死前并未失去神智。以此神色而死,林滢也分辨不出陈维芳生前生得好看还是不好看。 如此死相自然是十分难看,哪怕陈维芳被整理了一番,怕也并不能如何的见人。 从颅骨露出处,陈维芳颅骨已经呈现粉碎性骨折。人的颅骨十分的坚硬,这样骨折是强烈外力所导致。 乍然一看,陈维芳好似确实是坠楼而死。 53 053 林滢发觉自己好似窥见了真相…… 接下来林滢就剪掉了陈维芳的寿衣, 使得陈维芳的身躯就这般露出来。 除去了陈维芳的寿衣,陈维芳的身躯顿时便映入了两人的眼帘之中。 陈维芳身躯上有大片大片的擦伤戳伤,观之也是触目惊心。 毕竟对于高空坠落的尸首, 身躯上形成大量伤痕也很正常。 林滢摸向了陈维芳的后颈, 说道:“颈骨折断, 因为死者头撞地,巨大的撞击力弯折了他的颈骨。” “接着, 他身躯以头为支点, 全身摔落在地, 巨力冲击, 使他胸、腹、腿如被人重锤打击,形成紫红色瘀痕。” “此刻他余力未消,身躯继续向前滑动一截, 与地面发生摩擦, 形成擦挫伤。” 林滢从他胸口验到腰身, 蓦然一震:“他肋骨、臂骨甚至腿骨并无断裂, 可能会形成骨裂, 却并未碎断。可他的腰椎却是已经碎断。” “以他头坠地的姿势可以解释他头、颈骨折,能解释他身躯瘀伤跟擦伤,却不能解释他腰椎碎断。” “高空坠地能一瞬间形成大量内伤和外伤,但这些伤都可以用一次外力作用来解释。若不能, 便说明此人之死十分可疑。” “陈大人坠楼前已经已被人打碎了腰椎, 然后才从高处被人扔下来。一个腰椎被打碎的人, 显然失去了战斗力,甚至会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昏迷。所以,陈大人很有可能是被人谋害的。” 林滢检查完毕,将此等结论告诉韩氏。 韩氏本已经伤心欲绝, 此刻受此打击,更不觉身躯摇摇晃晃,好似站不稳一般。 她颤声:“老爷生前,竟受了这些苦楚!” 林滢略一犹豫,却还是禁不住问道:“夫人明明知晓陈大人秉性清高,持身又正,平时又不好酒。为何,为何听闻陈大人醉酒身亡,竟并无疑惑——” “是因为,夫人知晓陈大人有一些事过不去,所以他纵然做出一些与平素截然不同的举动,于你而言,亦是不足为奇。阿滢只想要知晓,陈大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氏浑身乏力,吃了口清茶,不觉苦笑说道:“林姑娘不愧是顾公亲自交出来的聪慧之人。只是有些事情,未免难以启齿。” 林滢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说道:“可是若这件事情是陈大人会因此自尽的事,说明此事怕是不能隐瞒,否则何至于如此。既不能隐瞒,何不说给阿滢知晓?况且我只是查案子而已,不该说的话,定然一句也不会说。” 韩氏已经被陈维芳死于非命的可能性击碎了心防,此刻正是虚弱无力。 面对林滢的请求,她似无力拒绝了,也只能娓娓道来。 她说这些之前,还不免为陈维芳开脱:“其实此事,老爷无非是过于认真,他,他并不是什么坏人,于公更无懈怠之心。” 大胤收税沿袭两税制,以田税为主,兼服徭役。 按律规定,差户是要挨家挨户上门收税、派差的。这般挨户收税,好一些来说能摸清地方住户,查漏补缺,加强管理。但是同时也显过于苛刻,加上底层吏员基本素质不高,因而出现恶吏收刮掠户之事。 所以为显“宽仁”,很多地方更热衷于执行过桥税。 顾名思义,也就是凡过桥、入城,发生商品人员流通,就须收税。大胤商事十分发达,而商户通常经济宽裕,亦愿意交这种过桥税。 如此收税方便,官员亦不必四处奔波,所谓钱多事少,你好我好大家好。 弊端则是容易滋生**,操作空间大,如此上下其手,抽油水已经是一种常态,更成为上官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陈维芳自负清傲,自然不屑如此。 他觉得朝廷要求挨家挨户收税,税金还是其次,最要紧是加强对地方管理。故而陈维芳这个司户参军加大了本来松散的挨家挨户增收税金。 可民间却不会觉得陈维芳是个尽忠职守的青天大老爷,只觉得他这个人苛刻冷酷,对百姓十分不慈,私下辱骂的也是不少。 但陈维芳是个十分固执,所谓不为外物所动的人。便算陈维芳知晓这些议论,他也丝毫不在意,仍我行我素,还自诩是不为世俗所理解的孤胆英雄。 结果就出了事。 他毕竟是个文人,上令下达,实际操作却有些问题。 手下吏员逼迫太狠,竟闹出人命。 被逼死的百姓叫林七,正值盛年,在与官吏推诿间,引发心疾而死。其母年逾六十,眼见儿子身亡,当夜便悬梁自尽。 更不必说此事官府也有错疏。 根据官府档案记载,林七家中有三十亩地,官府也按记录亩数征税。但实际上,林家只有区区七亩地,根本不能负担如此重税。 林七跟收税官吏计较,闹急了眼,方才会如此。 于是一个为官不慈,活生生逼死人命的狗官形象就鲜明表现出来。 对于陈维芳这种爱惜名声的男人而言,简直便是晴天霹雳,世界崩溃。 所以韩氏觉得,自家老爷因为这样,心存死志。 那怕陈维芳吃醉了酒,又去了平日绝不会去的春风楼,又从春风楼上跳下来。 以陈维芳如今的遭遇而言,韩氏亦并没有觉得意外。 若不是林滢到来,又验了陈维芳的尸首,韩氏到现在都不知道陈维芳居然并不是自己求死。 如今陈维芳已死,这件事情怕也是遮掩不住,这林姑娘又是个伶俐精明的人,必定也是能窥破此处端倪。 所以韩氏才自己将此事道出,这般尽数说出来。 林滢听了也不觉生出感慨,有些不是滋味。陈维芳是个太过于讲究规矩的人,在他心里规矩大过天,偏偏能力不足,所以才催出这样的悲剧。也许陈维芳才学不假,应试也是一把好手,可是陈维芳确实并不适合当官。 但韩氏并不这么看,她心里还是向着自己枕边的人,并不愿意别人对陈维芳有什么看法。故而韩氏向着林滢竭力解释:“老爷只是过于孤傲,有着不容于世的固执。别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寻王府长史贺怀之,说这位贺大人性子最是温和,与人为善,十分肯帮人,说不定能为他化解此事。说林家儿子还在福王玉矿上做工,由长史出面多给银两,必定不会再闹。” “可是这就是走人情,走关系了。老爷,老爷他是不屑如此啊!他当时便断然拒绝,并不愿意应承。他一生清清白白,又怎么愿意如此呢?” 这是林滢第一次从这个案子里听到贺怀之的名字,不过由于韩氏对自家相公的个人滤镜,林滢并没有产生什么注意。 她只礼貌性将贺怀之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面了。 问完了韩氏之后,林滢便和卫珉去了这一连串事件里瞩目景点春风楼。 这一年前,徐慧卿在这儿自尽,孙蕴因月下飞仙图而声名大振,而陈维芳亦更是在春风楼坠楼身亡。 这春风楼一面临湖,一面没有。 林滢改扮男装和卫珉前去,没有挑湖景房,而是挑了陈维芳昨日坠楼房间的下方。 服侍他们二人的姑娘叫惜惜,看着斯斯文文,一张清秀面颊薄施脂粉,亦瞧不出什么风尘味儿,更没有借机调笑上下其手之类。 也许因为春风楼是高档场所,也许因为春风楼毕竟是个高档场所,也许因为惜惜善于察言观色,看人下菜,所以应客人所好,并不会乱抛媚眼。这业务素质也是杠杠的。 林滢推窗打量,春风楼只有对湖一面是阳台,以方便客人赏景。春风楼背湖一面都是窗户,而且还是内开窗,果然很注意高空开窗的安全。 所以如果陈维芳坠楼,不会被低层的栏杆或者外推窗挡住腰部形成腰椎骨折。 那么一切就跟林滢最初的推断那样,死去陈维芳的腰椎是被推下楼前被人打折的。 陈维芳是死于非命。 卫珉到了这春风楼,见到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却顿时变成了木头。他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也不会说话了。 还是林滢发挥自己社交牛逼症,跟惜惜东拉西扯,谈天说地,然后好似漫不经心一样,把话题带到一年前徐慧卿投湖之事上。 不过惜惜姑娘显然并没有那么好骗,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林滢一眼,唇角却浮起了一丝浅浅笑容,如此娓娓道来:“慧卿确实与我等不同,似我等风尘女子,大抵因家境不好,故而不慎沦落。可是那一年,慧卿却是自己来到了春风楼。” “她说自己已经山穷水尽,求妈妈收留,甘愿留在春风楼,只求有个去处。她那样的美貌,那样的才学,还有那样子的气质,根本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妈妈见她如此姿色,自然是喜不自胜,将她留下。不过她并未签卖身契,本来可以随时离开的。” “不错,那时候妈妈可能不会放她走,可她结交了许多有权有势的客人,只要她想走,妈妈也拦不住。可纵然有人想要给她赎身,却一一被她婉拒,她竟不肯领受。” “也许,她心上有人吧,又或者她想委身的,是如她一般神秘的人。那日她在楼中抚琴,来了一位带着面纱的公子。那位公子风姿美妙,如云如雾,有着一双动人的眸子。慧卿的琴音是春风楼最为美妙的,可是他的箫声却能与慧卿相和。有些人一句话也不必说,却像是前世都相识的知己。” 林滢听到这儿,心里却是跳跳。惜惜描绘那人一双眼如云如雾,是因为这个风姿美妙的男子是戴着面纱来见徐慧卿的。并且这个男子,很有可能是掺和在这件事情里的师兄。 可林滢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却是苏司主那双眼。 若论好看,苏炼那双眼睛是林滢见过的最动人一双眸子。林滢以前觉得凶戾、神秘,可之后林滢又品出一缕温柔。 惜惜还继续讲这个故事,也许她不止跟一个人讲过。 “当合奏完毕,我瞧见慧卿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唉,可是那位公子比没有带她走,之后也没有再出现。然后那一日,慧卿就从春风楼的九层坠下去了。” “她就是这样神秘,就好像本应该归于水与月,消失于天地之间。” 林滢这样听着,忍不住问道:“那慧卿坠落那日,惜惜姐姐可曾亲眼见到她坠楼那一幕。” 惜惜叹了口气:“那日我也在陪酒,阳台对着一片湖水。我吃得半醉,蓦然就听到噗通一声,当我受惊往外望去时,慧卿已经没入水中了。我只看到她衣衫摇曳,流淌的轻纱就像艳花一般在水中流淌。” “之后,妈妈打捞,只捞到慧卿穿的纱衣,却寻不到慧卿的尸首。” 林滢听到此处,蓦然眼珠子闪了闪,飞快说道:“你是听到声响,立马去瞧,徐慧卿已经没入水中?” 惜惜举起团扇半遮脸孔说道:“正是!我那时正倚栏吹风,听着声音,便转过头去。可是林姑娘,这跟你要查案子有相干吗?” 一直当木头的卫珉禁不住发声:“你怎么知晓她是查案子的林姑娘?” 惜惜但笑不语。 春风楼的姑娘长袖善舞,善于察言观色,自然便是能窥探出一二端倪。 但林滢心中已是一颤。 她已经从惜惜话里寻出一些破绽。 话本里常有一个情节,便是男主女主遇到一处悬崖,后面又有坏人追赶,便你跳我也跳。 通常悬崖下便有一片湖水,故而主角团落入水中,并不会就此身亡。 当然以上都是艺术创作,可谓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人从足够高的地方下坠,水已经不能起到缓冲作用,反而会变得像水泥地一样坚硬。 就像你自己盛一盆水,摊开手掌重重拍下去,也会感觉一种力量阻碍手掌没入水中。 春风楼是属于平州的高档场所,每层层高也比较高,以显其富丽堂皇之气。 徐慧卿是从春风楼的第九层坠落而下,已经足足有三四十多米。这样的高度落下,是足以让徐慧卿落水与水面接触一瞬间造成骨折的! 在这种强大的反作用力下,徐慧卿会顿一顿,才沉入水中。 除非,除非是从较低的楼层将“徐慧卿”抛出。 更要紧的是,徐慧卿的尸体根本无法寻到。这固然令这个故事仿佛一个志怪,然则若不是呢? 就像尹惜华所分析那样,任何一个志怪,也许其存在会有另外意义。 发疯的画家是手指受伤后有意扬名欺世盗名。 徐慧卿尸体寻不着,也许,也许徐慧卿根本没有死。 一时林滢脑海里浮起了若干念头,她想起秀娘跟自己提及,那副月下飞仙并非孙蕴所画。然后就是陈维芳,那个曾经羞辱过尹惜华的男人。最后,就是掩藏在轻雾之后的徐慧卿。这个女郎宛如什么山精妖魅,身上始终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一切的一切,忽而仿佛联系在一起,就像一根线将珠子都串连起来。 伴随脑内灵光一闪,林滢只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事情的真相。 这一切,可能应该是这样! 奔波一天,林滢跟卫珉回到了福王府时天色已黑。 不过林滢并未立刻洗漱休息,她用过福王府准备的晚食之后,就像灵巧的小猫一样,提着灯笼悄悄去看那副月下飞仙图。 这幅画本来应当宴会参观完毕后,被送去佛堂供养,以此消除此画的凶戾之气。 不过因为有人拿这幅画装神弄鬼,因此此画便成为一件案件证物,故而犹自留在了福王府。 尹惜华特意安排了两名侍卫看守,不容旁人接近。 当然这个旁人,自然不包括林滢。 林滢提着灯笼进入室中,点燃房间里蜡烛。 烛光摇曳,不过到底有些昏暗。于是林滢提起了灯笼,凑到画前,一寸一寸的细细去瞧。 这幅画风物描绘十分细腻,当然任何人看到这幅画,第一时间都会把注意力放在下坠的徐慧卿身上。 如果一幅画是一场戏,徐慧卿就是这场戏的戏眼。 林滢第一次观画亦是如此,不过现在她可以看看别的。 灯笼如此照耀,使得林滢一路往上窥探。 春风楼高九层,徐慧卿就是从九层坠落。如今月下飞仙图上,就描绘了春风楼九层几处厢房里客人受惊,纷纷跑来阳台观看的场景。 林滢目光一一搜检,最后锁定了其中一个男子。 这古代人物像比较抽象,要从中分辨谁是谁怕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这男子所占篇幅不大,描绘得也比较简略,只可辨对方身着青衣,手中握有一物,上宽下尖。 他混迹一群受惊客人之中,其实并不扎眼。 但林滢仔细观察之下,还是锁定了他。 因为其他几个厢房都不止一人张望,唯他独身一人。 这副月下飞仙图竟不是描绘徐慧卿升仙,而是描绘了一个案发现场! 有人手握利刃,逼着徐慧卿坠楼落水,成为所谓的月下飞仙! 这犯案过程不但被人绘制下来,这幅画成为一幅平州名画! 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双眸子禁不住灼灼生辉。 她望向了这个青衣男人,绘者画得比较抽象,只可分辨男人细脸宽眉,但并不能认出他是谁。男人脸孔只占寸许,林滢凑近分辨,便窥见对方左脸有一粒比芝麻粒还小的黑点。 若这细细一枚黑点不是黑点,而是一颗痣呢? 绘者可能认识凶手,那枚黑痣并不是在案发现场窥见,而是平日里见面,熟悉对方的面部特征。 林滢一颗心蓦然砰砰一跳,若有所思。 只因为她忽而想起自己近来所见之人里面哪一位左脸有痣! 福王府长史贺怀之是个十分低调的人,就是那种不大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存在。林滢对他印象并不深,但并不妨碍记忆力良好的林滢记得他左边面颊有一颗细细的黑痣。 贺怀之,贺怀之—— 似乎这个名字出现频率比较高,林滢还从别的人口中有所听闻。 林滢想起来了,陈维芳的妻子韩氏曾经提及过,说陈维芳犯了事,有人劝他向贺怀之周全。 当然韩氏眼里的夫君,是一个清正不阿的人,自然绝不会求人周全。 可一个人平时自诩清正,可能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真遇到难以排解不能面对的事,也许这个人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像,尹惜华会为了掩饰身世,会对人下跪一样。 陈维芳很有可能去求过贺怀之。 事情真相就这么渐渐浮出水面。 房中烛火摇曳,蜡烛流转盈盈光辉,却将人影投在了墙上。 然而此时此刻,除了林滢,在场还有另一道影子。 这道影子靠近了林滢,向着林滢伸出手。接着一片手掌就拍在了林滢的肩膀上—— 伴随而来的是尹惜华温和的嗓音:“阿滢,这么晚了,你还没有谁。” 林滢深深呼吸一口气,回头时候便是一张讨喜带笑的可人面容。 在她身后的果然是尹惜华。 尹惜华手提一枚薄纱灯笼,淡淡光辉流转,使他宛如珠玉,光彩照人。 烛光映在了林滢一双杏眼里,使得着一双漂亮的杏眼亮晶晶。 “师兄,我好似发现了这幅月下飞仙秘密了。” 尹惜华亦并不如何意外样子,只微笑说道:“我就知晓,你素来聪明,自然没什么谜题能难得住你。” 林滢冉冉一笑:“师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尹惜华似有好奇,然后冉冉一笑:“但说无妨。” 林滢:“春风楼的姐姐们虽然漂亮,可实在太贵了。我和卫珉不过随便坐坐,一个时辰不到,就收了五十两,是五十两!我连点心都没有吃一口。” 林滢付钱时是十分头疼的,当然这些也可以报销,不过上报去青楼的花销想想就十分尴尬。 林滢觉得福王又不缺钱,不如让尹惜华帮自己在福王这儿报销一下。 她一直都是个穷人,把自己工钱都尽量攒下来,从来不会乱花的。 尹惜华笑着道了一声好。 54 054 第二层的凶手 清晨, 天光初明,赵方诚就醒了过来。他有举人功名,是平州恒华学院的老师, 可今日上午无课, 他本不必早起。 只是这日他都有些不安宁,也许, 是因为短短两日,自己先后知晓孙蕴和陈维芳的死讯吧。而这两人,又偏偏是赵方诚熟悉的两人。 以前他跟孙蕴、陈维芳两人关系还不错, 甚至徐慧卿坠楼那日,他还跟这两人在清和茶楼一并饮茶。只不过孙蕴窥见了徐慧卿坠楼那一幕, 创作出了月下飞仙, 可是自己却没有这般好福气, 没成名的命。 孙蕴成名之后, 他心态比较微妙,跟孙蕴关系也是有些淡了。等孙蕴死了后,陈维芳性子又有些古怪,两人渐渐也已经不怎么来往。 可当赵方诚听闻两人已死,他内心还是禁不住浮起了一缕说不出的惆怅。 便算感情已经淡了,可是物伤其类,总是令人不是很开心。更何况人已死, 过去的嫉妒仿佛也是就这般消失了,倒是又想起了朋友的好起来。 赵方诚在感慨之际,此刻一道身影却是靠近了他。那人用匕首挑开了门栓,悄无声息潜入屋中。此时此刻,凶手当真是杀意炽盛,举刀向着赵方诚狠狠的刺过去, 竟似不带半点犹豫。 然而墙壁上的影子却惊着了赵方诚,令赵方诚蓦然回头。 只是当他回头之际,这把匕首竟似已经要刺入了赵方诚的胸口。 只不过这般危难之间,早就埋伏好的几个福王府侍卫如狼似虎扑上去,迅速制服了凶手,并且夺走他手中之匕首!一瞬,这平州杀人凶徒已经被反扣双臂,狠狠的压制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正是林滢安排,她暗暗禀明福王之后,福王借了几个侍卫给她,埋伏在赵方诚的家中。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林滢猜出了凶手要杀的第三个人正是赵方诚。 而林滢不但猜得正确,还巧妙布局,将凶手抓了个现行。 林滢向前,扯开这凶手面纱,对方正是林滢所想的那个人。 这个持刀行凶的凶徒,正是福王府的长史贺怀之。 林滢缓缓说道:“贺长史,果然是你!你左脸上的黑痣,可是跟月下飞仙图上的一模一样。” 赵方诚惊魂未定,犹自瞪大眼睛喘气。他显然不知晓凶手为什么要杀自己,而这些救自己的人又是从何而来。 贺怀之被押回了福王府,他失魂落魄,痴痴得仿佛话都说不出来,又哪儿能看出之前的凶狂之态。 福王得了讯,他面沉如水,脸色不是很好看。作为一个富贵安乐王爷,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府中长史居然行此等丧心病狂之事。这简直是生生打脸,拂了福王的脸面。 王妃吴氏也是惴惴不安,甚至伏身请罪:“王爷,贺怀之所作所为,妾身是一应不知啊。妾身不过是见他老实本分,而且又有功名在身,故而方才向王爷举荐。却不知晓此人居然是此等狼心狗肺不知安分之徒!” 说到了这个,吴王妃眼中垂泪,心中生恼,说不尽委屈。 福王亦知晓此事与吴氏无关,只轻轻将她扶起,拍拍她手掌和缓说道:“王妃贤惠,本王如何不知?只是此人善于掩饰,如此欺瞒于你,方才让你将之看错。别说你了,本王平素也以为他为人老实,做事妥帖,所以才甚为倚重。” 就连惊魂未定的受害者赵方诚亦出语安慰:“何止王妃未能识得此贼,我亦不知晓自己何时得罪过他。此人,此人杀人动机简直是匪夷所思。我如今尚且不明白,自己究竟何时得罪过他。” 贺怀之瘫软在地,好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说话,林滢就代他解释:“王爷,其实贺怀之杀人看似令人难以理解,却是自成逻辑。这一切,要从徐慧卿一年前坠楼说起。这一切一切秘密,皆在孙蕴这幅月下飞仙当中。” 她这样说话时,尹惜华就已经令人将月下飞仙抬入大殿之中,作为推理道具方便林滢进行解释。 “一年前,徐慧卿从春风楼第九层一跃而下,可是她并不是自行坠楼,而是受人逼迫。这逼迫他的人,就是眼前的贺怀之。请看此人,他人在春风楼高层包厢之中,奇怪的是别的阳台上有主人、客人,甚至乐师,可此处这个青衣男子却是独自一人。” “画中的他不但神色惶急,而且手中似握有一物。画师并未太过于还原比例,所以若不细看,会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稍微欣长的酒杯。其实这个男人手中握刀,刀柄握入掌中,只露出刀刃。” “而这个凶手,左脸有痣,可巧贺长史左脸也有一颗黑痣。也就是说,按照这幅画提示,是贺怀之将徐慧卿逼下春风楼,令她就此坠落。” 当林滢说到此处时,贺怀之蓦然抬起头,挣扎着说道:“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的。慧卿表妹是自尽的,她是为我自尽的呀,她是心甘情愿的为我牺牲的。” 他这么自曝家门,众人方才知晓一年前死了的那个女子居然是贺怀之的表妹,可从前平州竟无一人知晓。 如此看来,林滢的推断亦显得非常有道理。 贺怀之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忍不住想到一年前的事,想到了徐慧卿的死。 人的记忆虽不可以篡改,却可以选择性记起。就像一直以来,贺怀之只会想到徐慧卿对自己的牺牲,记得她对自己不计回报的深情。 这些感人肺腑的情谊自然并不是假的,只不过贺怀之却删减了些记忆。 徐慧卿对她是深情厚谊不假,可他对徐慧卿却是心狠手辣。 其实那日他去寻徐慧卿,是想要杀了徐慧卿的。他不能让别人知晓,对自己有恩的表妹因为自己薄情而沦落风尘。他怕徐慧卿说起从前的暧昧,使自己成为狼心狗肺的负心人。他还担心,别人会计较自己有了功名后对恩人不闻不问,故而不知晓徐慧卿的近况。而且他还令母亲迁出了那个廉价小院子。 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名声扫地,沦为笑柄。 现在他的家庭很和谐,妻子湘君虽然出身不错,却对他很尊重。可这个大家女若知晓自己曾经,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而且他已经得闻风声,吴家已经开始为他谋取王府长史之位,想要王妃身边多一个自己人。可若自己名声坏透了,那也并不是非你不可了。 本来他的家庭、事业会很顺畅,可谁能想得到徐慧卿会闹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动静呢? 所以他要自保,要守住自己这一切。 可没想到当他寻到表妹时候,表妹居然是如此的通情达理,无怨无悔。她对自己一片情深,不肯让自己受丝毫委屈。甚至,她还肯为自己去死。 其实他一直将握刀的手藏于袖中,一直杀机腾腾。哪怕他被徐慧卿的泪水哭软了,可也还是终究没有放下刀。一直到徐慧卿跳下去—— 他受惊向前,下意识的伸出手,可手中还握着刀。 也许那一刻,他真想要抓住徐慧卿,不让徐慧卿去死的。可那些庸俗之人,却只看到徐慧卿死时自己提刀露脸! 这些人怎么能明白慧卿表妹对自己的深情厚谊? 就连贺怀之做梦,也只会梦到徐慧卿深情,他从来不去想自己那一日的杀机,更不会去想如果徐慧卿不自尽,自己会不会对徐慧卿挥刀。 他只会记得自己曾有过一段如云如雾的感情,记得那些浪漫、凄美。他还会记得,那时候铁石心肠的自己有那么一刻,也曾盼徐慧卿不要死,虽然他仍没阻止徐慧卿的自尽。 他想本来徐慧卿死了,这一切都一了百了。 甚至此刻贺怀之还十分委屈,他觉得所有人都不肯相信,徐慧卿是自己死了啊。 然后林滢还说道:“所以这画一出现,仿佛真的有什么魔力,令人一掷千金。那个想要高价买下月下飞仙的人是贺长史你吧?可是你并未成功,这幅画却终究被别人标了去。” “不过这幅画绘得十分之隐晦,我相信许多人其实是看不明白的。但无论如何,画这幅画的孙蕴却显然将你做的勾当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你杀了孙蕴灭口,这也是你杀戮的开端。这更是你杀陈维芳、赵方诚的原因。” “大家请看,其实孙蕴这个作画人也在这幅画中。离春风楼不远,有一处清和茶室,也是个雅致去处。这个左手拿酒杯的人是孙蕴,他因为右手指骨受伤,这一年多来习惯用左手。此人腰间,还有跟孙蕴一样的圆球配饰,孙蕴喜欢在里面放一些颜料。” “至于另外两人,自然是当时经常跟孙蕴来往的陈维芳和赵先生。清和茶楼比春风楼要低,如此一来,孙蕴就从这里看到你逼迫徐慧卿自尽。当时孙蕴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在你看来,孙蕴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因为很多时候,一幅画的价值不在于画工,而在于这幅画有一个怎么样的故事。月下飞仙已经有许多传闻,如果有一日孙蕴再道出这画话出了杀人凶手,那是不是令这幅画从此封神,成为一副当世皆知的名画?” “于是你想,不,孙蕴就算现在什么都没有说,可若为了名利,孙蕴终究会让这幅画秘密公之于众,好好的令世人震惊一番。在谋求月下飞仙不遂后,你便杀了孙蕴,抛尸荒野。然后你便在想,陈维芳和赵方诚有没有看见,会不会碍了你的事?” 听到了此处,赵方诚顿时忍不住跳出来说道:“没有!我怎么知晓此事,当日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没有!” 林滢安抚他:“是,我知晓赵先生什么都没有看到。不但你没看到什么,陈维芳当时也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陈维芳那时候还是个自诩耿直的人,那时候的他如果知道这个料,他这个爆料达人还不欢喜疯了,赶着来爆这个料。 “所以,几个月前,贺长史杀了孙蕴之后便听了手。陈维芳名声在外,是出名的耿直清正。如果陈维芳那时候知晓一些什么,又怎会什么都不说,任由贺长史逍遥快活?” “直到前夜,月下飞仙流淌了血泪,一场闹剧闹得他吓破了胆,他突然又觉得陈维芳和赵先生碍他的眼了,在这儿患得患失。偏偏这时候,陈维芳因为自己收税闹出人命,经人点播来寻贺怀之周全。” “你让贺长史怎么想呢?他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要挟?陈维芳也不知晓自己清正的名声是自己保命符。贺怀之本以为他什么都没说,以他性情自然是什么都不知晓。可陈维芳开始向他走关系时候,贺怀之发现他终究不过是个庸俗之人。” “那么陈维芳什么也没说,也根本不代表什么。也许这不过是一种待价而沽,或者是关键时候加以要挟。你瞧现在,陈维芳不是前来要挟了?再者死人才是最能守住秘密的。贺怀之为求安心,于是终于动了杀人之念。” “于是就在昨天晚上,他打碎了赴约的陈维芳腰椎,再把他从春风楼扔了下去。一只惊弓之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于是已经连杀两人的他,也盯上赵先生。哪怕赵先生未曾看见,可赵先生一直与孙、陈二人交往甚密。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死人才是能最守秘密的。倒不如一并送归西,那才叫是一了百了。” 赵方诚不觉怒极:“简直是丧心病狂。” 林滢脆生生说道:“事到如今,贺长史还有什么好说的?徐慧卿身死当晚,你现身春风楼的模样被孙蕴描绘下来,如今更当场捉住你想要谋害赵先生。我相信只要仔细询问,便能问出当初急着重金购入月下飞仙的人是不是贺长史你。陈维芳私会于你,约在春风楼,他的长随不可能丝毫不知,只是不好外道罢了。” “再来,就是不在此地的卫珉,是去你老家探问。相信你跟徐慧卿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必定能一清二楚。因为一个女子宁可委身为妓也不肯回老家,也许可能因为故乡并不温暖,会有一些不中听的流言蜚语,我相信打听起来并不难。” “贺长史,王爷在前,若是冤枉你了,但说无妨。” 事已至此,贺怀之已经无法抵赖杀人之罪。可他蓦然抬起头来,颤声说道:“我没有杀慧卿表妹,表妹,表妹是自愿为我而死的。我与她也是清清白白,是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是世人那些脏脏的思想让他们胡言乱语的。” 他固执的坚持这些,就好似因为这样,就能彰显他还有一丝人性。 也许此刻,贺怀之并没有说谎。 就像徐慧卿确实是自尽,而他确实没沾过徐慧卿一根手指头。可在他老家,四邻不是这么说的。 别人都说徐家女儿思春,对贺怀之十分上心。这么一对妙龄少女,两家又只隔着一面矮矮的墙,只怕两人早就花前月下,恩恩爱爱,有过夫妻之亲了。 若两人顺理成章的结亲,倒也不失为一场佳话,别人会夸徐慧卿慧眼识珠,投资顺利。但若贺怀之娶了别人,徐慧卿就名声有瑕了。 故而贺怀之在跟吴湘君成婚时,也曾想过表妹应该怎么办? 可他那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况且,那些话也不过是那些无知邻人乱传罢了,自己连徐慧卿的手都没有握过,他需要负什么责呢? 不要用别人错误惩罚自己,所以贺怀之旋即将这件事情抛掷脑后。 事到如今,贺怀之不敢替陈维芳,更不敢提孙蕴,他只提徐慧卿,反复提徐慧卿:“我没有杀慧卿,没有!是世人误解我们了,慧卿是无怨无悔,甘愿为我而死。” 他蓦然伏在了地上,呜呜的哭起来。 这样哭泣自然并不仅仅是在惋惜徐慧卿,而是因为事到如今,他什么都完了。 林滢听着贺怀之的话,蓦然眼中流转了一丝复杂。 徐慧卿无怨无悔,甘愿为他而死? 只怕贺怀之想得有点儿多了。 徐慧卿很有可能没有死。 但是现在,福王已经是十分满意。林滢不但验出了腐尸的身份,还寻出杀人凶手,更一举解出了月下飞仙这幅画中秘密。 这幅名画沾染了几个人的斑斑鲜血,想来以后会更加有名。 在福王看来,林滢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令人将贺怀之扣下,明日送出去官府。 同时福王还大手一挥,红包一堆,赏了林滢黄金二十两,玉璧一对。林滢不但破了案,还有了另外之喜。 林滢亦向福王行礼道谢。 表面上来看,这桩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林滢也是已经大出风头。就连作为凶手的贺怀之,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冤枉的。 尹惜华送林滢出去,和这位师妹说说话儿,称赞:“阿滢,你以后定然会越来越有名的。幸好如今这桩案子,已经是水落石出,寻出真相了。” 林滢脚步却是微微一顿。 阳光轻轻落在了她俊秀的面颊上,映衬得她那一双杏眼潋滟生辉。 林滢说道:“师兄,也许这个故事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呢?” 尹惜华哦了一声,仿佛有些惊讶,一副不是很明白林滢说什么样子。 他说道:“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既是如此,师妹何不说给福王听。” 林滢说道:“只因为我无凭无据,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其实这个案子里面,贺怀之不过是个表面的凶手,还有一个真实的凶手。只不过这个凶手不是一般的聪明,做的事情也滴水不漏。” 尹惜华微笑:“那可就有趣了。虽然无凭无据,可是我对这个故事却很感兴趣,师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我们之间不过是闲聊,不必负什么责任,我如今想听听故事。” 林滢肯定了尹惜华的说法:“不错,这不过是闲聊,随便聊聊而已。” “嗯,要从哪里说起呢。就从孙蕴绘制这么一幅月下飞仙开始。孙蕴手指有伤,不能作画。他人品不是很行,从前绘画,有部分也是让家中小妾代笔。可这个小妾的名字,根本没有人知晓。其实他抬抬宠爱的女子又怎么了?可能他觉得若是承认秀娘参与作画,别人会觉得他本事不足。这是既好面子,人品也差劲。” “他既然是这么个人品,那么有人表示代他作画,助他成名,他自然就答应了。他家中有人作证,月下飞仙并非他绘制。” 尹惜华笃定猜测:“我猜一定是那个替孙蕴做过画的小妾秀娘告诉你的。” 林滢:“哎呀,我还猜是师兄代孙蕴画了这幅画呢。” “总之有人代孙蕴做了这幅月下飞仙,表示自己愿意助孙蕴成名,使其名利双收。而替他作画这个人,很可能什么也没向孙蕴讨要。可有时候,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孙蕴其实并没有看到徐慧卿坠楼身亡。可是代他作画这个人,却故意画出了那么一幅案发现场图,还将这幅画炒得沸沸扬扬。孙蕴自己并不知道这幅画有怎样的问题,又能带给他怎样的风险。” “果然这幅画引起贺怀之这个有心人的注意,令他大惊失色。” “按照这幅画所示,当初窥见徐慧卿月下飞仙的人,除了孙蕴,还有陈维芳,还有今日的赵方诚。贺怀之便按图中所示,准备将这三个目击证人一一除去。当然一开始他并没有这么丧心病狂,不过有人这般刻意引导、刺激他,使他一发不可收拾。 “对了,三人之中的陈维芳就是得罪师兄的人吧。当初若不是他多事,师兄也不会身世曝光,一夕之间一切化为乌有。可是现在,陈维芳已经死了,师兄也不必因为他而堵心了。” 尹惜华叹息:“你不觉得这样太显曲折,我有这么无聊吗?” 然后他说道:“阿滢怀疑的人,就是我吧。” 55 055 套路对套路 撕破脸皮了林滢也不装了:“我记得师兄曾经说过, 你说杀人不是一种聪明的办法,说解决一件事,也能有许多别的手段。在你看来, 这一切都是应该让别人去做。你这一双漂亮的手也是要干干净净。” 尹惜华并不生气:“你倒是将我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阿滢,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在你的这个故事之中,我又是如何行事的呢?” 林滢:“那我就跟师兄继续讲讲故事。孙蕴的月下飞仙成名之后, 贺怀之发了疯似的想要重金买下, 可他无论出多少, 师兄都能给得比他高。因为师兄并不会真的出这么一大笔银子。你既是买家,又是卖家,喊价做做样子罢了。当然,被你抓住把柄的孙蕴并没有什么意见。说不定他还相信, 你是在帮他把这幅月下飞仙炒作得更有名呢。” “不错,月下飞仙确实更有名了,可是贺怀之也被激怒了,他肯定觉得什么都知道的孙蕴在拿捏自己。而且就算得到月下飞仙又如何,孙蕴这个活人还记得,看起来也没打算放过自己。既然如此, 还不如杀了孙蕴,来个一了百了。” “你当然知晓他会这么干, 一个带刀准备干掉徐慧卿的男人,是既懦弱又凶狠。有些人就是这样,因为懦弱, 所以才显得凶狠。” “等到孙蕴‘消失’, 你便知晓这把刀已经养好了,于是接下来,你就在等。直到你得知陈维芳收税逼死人命, 你便知晓机会来了。所以你在这个时候,把孙蕴**的尸体扔在矿洞里” “若非师兄提点,我不会那么快验出矿中腐尸体是孙蕴。贺怀之可能觉得,若孙蕴之死曝光,其他两位知情人会因为害怕道出实情。这也是你向福王提议,将我请过来的原因。因为只有我,才会那么快验出那具尸体是孙蕴,更何况你还给了我那么多提示。” 尹惜华微笑:“阿滢,你瞧你现在顺利破案,不但名声大噪,还得了福王的赏赐。你现在说得我好似坑害你一般。” 林滢感慨:“师兄花样可多了呢,你还让月下飞仙流血泪,哪怕我破解了你的手段。可是贺怀之呢,他真的被你吓破胆子,他觉得有人在要挟他,提醒他。只怕就算陈维芳不寻上贺怀之让贺怀之误会,贺怀之也已经容不得他了。” 又装神弄鬼,又吓唬又恐吓,贺怀之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手段。 尹惜华:“这故事果然是曲折又动听,可是就像阿滢你所说那样,这件事情并没有证据。既然如此,这个故事也别浪费了,不如写成话本,说不定还能赚一笔。阿滢不是一直很爱钱?” 林滢:爱钱那是必须的。 不过如今林滢仍然丝毫不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缓缓说道:“尹公子又错了,我说没证据,是现在没有证据,并不是以后没有。这个设计里面,你必须要有一个人配合,这个人只能是徐慧卿。” “唯有徐慧卿,才能确定孙蕴、陈维芳到场时,她再一跃而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让贺怀之以为自己被人窥见?如果你现在去问贺怀之,他那日虽然是心怀杀机,可是却一定是徐慧卿邀约于他。” “徐慧卿并不是从春风楼九层坠落,她只是灵巧从阳台翻下去,与此同时,有人在低层将徐慧卿衣衫包裹重物扔下。别人都说徐慧卿消失于水与月之中,在水中只寻觅到她的外衫,并未寻到她的尸体。” “惜惜姑娘曾经说过,曾经有个俊美的公子跟徐慧卿琴箫相和,徐慧卿还听得哭了。一个女子付出了一切,结果一切却是镜花水月,什么都荡然无存。你读懂了她的伤心、愤怒,所以一拍即合。于是贺怀之身败名裂,陈维芳死于非命。至于孙蕴,在师兄看来也不过是个没有人品欺世盗名的小人,死了也无所谓。” “你和徐慧卿各取所需,都达成了各自的目的。最要紧的是,你们两人手上,都是一滴血都没有沾。一个巧妙的计划,能解决你们各自的仇人。” “所以我相信,只要找到徐慧卿,这个周密的诱人杀人计划就能彻底暴露。” 尹惜华深深瞧着她:“找得到吗?” 林滢用一种肯定的眼神回望:“一定找得到。为什么找不到呢?师兄又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如果你靠自己动手杀人解决问题,就不会把故事弄得这么曲折。就像你说过那样,杀人并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虽然为了安全,你似乎应该将徐慧卿杀人灭口才万无一失,可我相信,师兄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徐慧卿还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找得到她。” 尹惜华蓦然凑近,在林滢耳边说道:“那我带你去找徐慧卿。” 他平素温和嗓音微微低哑,宛如恶魔低语,令林滢险些打了个激灵。 直到尹惜华安排了马车,并且和林滢上了这辆马车,林滢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搞什么,刚才那一瞬间她真以为徐慧卿已经死了,师兄准备送自己去见她。 好在尹惜华这温文尔雅的人设似乎并没有崩,还能带着林滢上马车闲逛。 尹惜华这张脸,果然不适合展露崩坏的反派表情。 尹惜华还能继续和和气气的跟林滢聊天:“我想,其实卫珉并没有离开去查徐慧卿跟贺怀之的旧事吧?贺怀之注定要完,他跟徐慧卿的曾经又有什么要紧?” “所以阿滢你故意跟我提这些,说要寻徐慧卿。这就叫投石问路,试探与我。如今你并不知晓徐慧卿在何处,可一旦我心中一乱,前去寻觅。我无论是想要杀人灭口也好,还是打发她走也好,这可都是中了你的计,反倒让尾随而来的卫珉快速寻到徐慧卿。”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林滢就是这样打算的,可她死鸭子嘴硬:“师兄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当马车中两人在交谈交锋勾心斗角时候,卫珉的身影就像一只飞鸟一样轻轻落在了马车车顶。他像一只猫那般轻盈、敏锐,此刻他手掌悄然扣着自己手中刀柄,流转一缕锋锐的凶意,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兽。 他仔细听着马车里两人的对话,考量着林滢的安危。 此刻马车之中,尹惜华见林滢一口否认,也是露出宽容笑容,并不与她继续争执。 林滢安顺的坐着,就像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仿佛好奇问道:“师兄,我们究竟去哪里?” 尹惜华温声说道:“你不是要寻徐慧卿?那我带你去寻她。” 就好似林滢想要,他便给了一样。 可他这般大方,却是令林滢的心里跳了跳。 谁也不知晓尹惜华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在马车行驶过程中,尹惜华还有闲情逸致,跟林滢聊聊天,说说过去。 “阿滢,你知晓一个人若狼狈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就像当年,尹惜华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从天上落到了地下,简直是无比狼狈。 “在我最不体面时候,我便想着,想要进行怎么样报复。我会想到陈维芳是怎么样可恶,又是怎么样作践我。他是那样洋洋得意,毁掉我一切。在我恨意最深时候,我便觉得,就算将他凌迟碎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时间是治愈一切良药,让人没那么歇斯底里,亦没那般义愤填膺。甚至你再次见到那个仇人时,便会觉得他不过如是。” “我再见陈维芳,他人生受挫,郁郁不得志,处处受人排挤,也做不来什么事。废物二字送给他,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一见他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有些人就是这样,怨天怨地,只有他是对的,而且全世界都对不住他。而陈维芳,就是这样一个平庸、可笑、无趣的人。” “那我瞧着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林滢顺他之意问他:“师兄在想什么?” 尹惜华微笑:“唉,他都不配成为我的仇人。从前别人若是跟我说,陈维芳不过道出真相,总会有人道出真相,你别太见怪他了。我会觉得这个人十分没趣,慷他人之慨。可我处心积虑来到了平州,看到了陈维芳,看到一个怨天尤人的平庸男人。” “然后,我突然就不恨了——” “仇人只能是差不多档次的人。我便想,他不过是道出真相,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秘密,不是他道出来,总会有别的人道出来。。” 然后尹惜华接着说道:“所以我只是任由贺怀之打碎他腰骨,把他从春风楼扔下来,让他就这么死了。痛苦只是一时,他其实死得很爽快。我设想过很多为难他的情景,不过当真面对这一切时,我终究决意放下。” 林滢终于忍不住吐槽:“你把这叫放下?” 尹惜华微笑:“我当然已经放下了,我知道有人放不下,所以盼望自己所恨之人备受折磨。这样之存在于我自然有,不过陈维芳却是不配。阿滢,你还未见到我放不下的样子呢。” 林滢:这听着简直令人感动了! 她轻轻皱着秀眉:“所以师兄是承认了?” 尹惜华:“既然你答对了题,我为什么不承认?设题和答题,都是很有趣的事。这样一来,你看着终于不像一个小孩子了。只不过我若在福王府承认,很怕你带着许多人听墙根。如今,大概只有卫小郎能听到。” 马车顶上的卫珉猫眼里浸出了一缕沉润的恼怒,咚咚让刀鞘敲击马车车顶。 尹惜华似发现什么有趣之事,却也不觉冉冉一笑。 林滢知晓尹惜华只是猜测,并不确定卫珉就在马车车顶。 但他说得这么笃定,卫珉就真以为尹惜华确确实实知晓,以刀鞘敲击马车车顶,提醒尹惜华不可轻举妄动。 不过卫珉的优势也不在于他的脑子就是。 只要卫珉在,哪怕尹惜华猜出他在,亦不能改变此刻不利于尹惜华的处境。 所谓术业有专攻,尹惜华虽不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美男子,但是比不上脑子一根筋从小就专心练武的卫珉。 尹惜华若是跟卫珉撕起来,只怕尹惜华要完。 可师兄居然还是这般气定神闲,仿佛仍然不以为意的样子。 林滢眼皮跳跳,禁不住若有所思。 尹惜华一向是这个样子,林滢从来没见过他惊惶无措的样子。哪怕尹惜华坠入了尘埃,他通身仍有一种动人的气派。而这样的气派并不源于他的血脉,也与他是否有家世加持无关。这一切沉定,源于尹惜华自己。 林滢怔怔的瞧着他,忽而想,师兄会不会觉得她实在太无情了。 她猜出了真相之后,就这么行云流水般安排这一切。甚至她找尹惜华聊天时候,确实是想要引蛇出洞,借助尹惜华寻出徐慧卿。 但其实他们之间还有着许多情谊,还有许多的恩惠。 她刚遇到尹惜华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虽有几分伶俐,可也不堪用。可是尹惜华却教导了她很多。 她只是觉得尹惜华入魔了,自己想要阻止他,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她感觉区区一个陈维芳,不会让尹惜华就这么住手。 而尹惜华呢,也并没有责备她,甚至提都没提曾经对林滢那些恩泽。 那么到了此时此刻,大方的是尹惜华,显得寡情的反倒是她这位小阿滢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这马车夫显然也是尹惜华的人。因为马车完全不隔音,尹惜华的自白车夫尽数能听见,可是却也没有什么表现。 况且尹惜华也没指路,车夫却好似知晓去哪儿。 那林滢疑神疑鬼,忽而就觉得,说不定这个车夫会是什么隐士高人,准备找个僻静地方跟卫珉撕一场。 她想师兄绝对不会想对所作所为负责任,尹惜华想要怎样脱身呢? 林滢心思起起伏伏,就好似潮起潮落。 直到,这辆马车已经停下来。 尹惜华彬彬有礼说道:“阿滢,你不是想要找徐慧卿吗?你想找的女子,就在外边。” 林滢蓦然怔了怔,难道师兄真的是带自己来见徐慧卿? 可徐慧卿是能指证尹惜华的重要人证,别的不说,单单徐慧卿能活着这件事,就已经足以令许多人震惊了。 月下飞仙这幅画是一幅名画,平州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徐慧卿月下飞仙这件事。 单单徐慧卿从春风楼九层坠下而不死,就已显阴谋重重,令人疑神疑鬼了。 若自己真见到徐慧卿,对尹惜华又有什么好处? 然后她下了马车。 此刻马车已经出了城,到了城外村落,入目则是一块块水田。 卫珉轻巧的从车顶跳下来,站在了林滢的身边。 既然尹惜华都已经发现自己了,卫珉就落落大方的现身,也觉得没遮掩必要。 然后尹惜华就指着一个女子说道:“她就是徐慧卿,如果你把她带回春风楼,会有很多人认得她,证明我所言非虚弱。” 林滢顺着尹惜华的指引这般望过去,她以前虽未见过徐慧卿,可见到那女子第一眼,她心底就有个声音告诉她那就是徐慧卿。 就连卫珉心里亦有同样念头,想着,她就是徐慧卿。 那女子虽是粗布衣衫,却掩不住她动人姿色。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若白水银包着黑水银。 那双漂亮的眼睛,就是贺怀之当初站在矮墙边,轻轻踮起脚尖,所看到的那双眼。 这样标致的美人儿,不应该在这样乡下,更不应该穿这种粗糙的衣衫。 她应该被绸缎包裹,细细的呵护保养,放在绮罗堆里面滋养。 可是现在,女郎面色却和缓而平静,透着一种岁月宁和的幸福感。 就连她的肌肤也晒得微微发黑。 徐慧卿从前可并不是这样。 林滢收集资料时候,曾经听惜惜描述过徐慧卿。徐慧卿有一双深邃而忧愁的眸子,而她的肌肤就像牛乳一样洁白。 客人皆赞其肌肤胜雪,是个极标志的肤白美人儿。 可是如今,这如雪肌肤也变得微黑,使她似乎不再像云端间的美人儿,而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 仿佛她一下子接了地气,故而使得气质如此宁和。 曾经傲气的女子,此刻却好似已经磨平了棱角,融入这村落之中,宛如淙淙溪流般安静,变得踏实而宁和。 谁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到平州第一名妓的风流,似乎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到曾经的才气、傲气,以及锋锐。她自然失去了许多,当然有得必有失,忧郁、不甘等种种负面情绪也从徐慧卿身上消失。 然后林滢听到了尹惜华说道:“其实她已经将以前事情全都忘记了。只有忘记一切,她可能才会活下去。这样,她不必记得自己曾经的才华、傲气,也不会记得被贺怀之辜负的不甘,于是她才能重新开始。” “当她决意诈死时,贺怀之已经对她心存杀机。那日贺怀之来寻徐慧卿时,已经决意将这个情深意重的表妹动手,忘记这个表妹曾经如何的帮衬于他。” “那时候她遇到了我,所以我帮了她一把,让她诈死逃生。这难道不是一种见义勇为?否则她只能匆匆从那些有权有势客人里寻一个瞧得上她的,成为一个风月场所认识嫖客的小妾或者外室。而她□□的身份会伴随她一生,主持中馈正室夫人更会视她如洪水猛兽。” “如今她光芒消散固然可惜,可是别人不会记得她的过去。她也开展了新的生活。她如今夫君是村里木匠,家境还算殷实,还有几块地。这章木匠的堂兄是乡里里正,还帮衬徐慧卿寻了一个新身份,叫李沅。” “比起过去,她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了。经历那些并不愉快的大起大落,只剩下这么一点儿无味但平静的生活。” “阿滢,你现在是要把她寻出来,让她经受狂风暴雨,对这个女人进行一番审问?” 林滢不觉怔住了,她确实没细想徐慧卿会如何。 这时候徐慧卿已经遇到了同村的村妇,还跟这个热络同村妇人聊天。 那妇人称赞章木匠手脚勤快,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就好似如今,家里的地雇了长工,章木匠得了空暇也会下田帮衬,果然是有了妻子便不一样。 徐慧卿面颊微微一红,然后说道:“他不止着紧我,还着紧家里那个孩子。这日子辛苦,也苦了他了。改明儿扯两匹布,给这一大一小做套整齐衣衫。” 林滢更听得眼波一颤,徐慧卿已经有孩子了? 她如今在这个地方生了根,成了家,还生了孩子,看来要踏踏实实在这里过下去。过去一切,她似乎真的忘记了过去一切,已经接受了新的身份,展开了新的生活。 和她聊天村妇又赞徐慧卿贤惠,针线活也好,又勤劳。章木匠娶了她,便有几件新衣穿,真是既体面,又风光,谁看了不羡慕呢。 徐慧卿聊了几句,又恐家里孩子太久无人看管,便没久聊,只匆匆给章木匠送饭。 她显然已经彻底融入了这儿,并且习惯了这儿的生活。 只要,林滢不去揭破她的身份。 然后尹惜华便说道:“好了,阿滢,你寻到徐慧卿了。她因为贺怀之忘恩负义要杀她诈死逃生自然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不知如今,你是不是要不顾一切,要抓她正法,让她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阿滢,你会这样吗?” 林滢说不出话。 徐慧卿至多是诈死,可能她甚至不会获罪。可是她身份曝光,将会引起怎么样的狂风巨浪?所谓人言可畏,越是人人相识的村落,亦越是如此。 到时候,这一切平静久会被打碎,徐慧卿也不可能跟自己丈夫和孩子继续过如今尚算平静的日子。她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更不知晓过怎样的生活,万一心态崩了呢?一个人又能接受人生中恶意的打击几次? 那么如今,尹惜华就让她做选择。 56 056 徐慧卿轻盈的跑得飞快 尹惜华让林滢选, 却显然知晓林滢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林滢蓦然咬了一下唇瓣,不觉说道:“师兄,你现在这个样子, 顾公会怎么看?你现在,为什么是这种样子。” 一缕笑意冉冉浮起在尹惜华的唇瓣,令他眼底浮起了几缕光华,他缓缓说道:“唉, 可这些感慨只应该在你占据上风时候说出来。若你不占上风, 再说什么感情,就显得这不过是一种老套的手段。那这样, 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卫珉手掌一翻,银光乍现,手中的刀比上了尹惜华的颈项, 不由得说道:“尹公子,我劝你最好不要胡言乱语, 这么耀武扬威。” 尹惜华也不惊慌,负手而立,对林滢说道:“管好你的猫。” 林滢伸出了手指, 轻轻的扯扯卫珉衣袖, 示意卫珉不必如此 到最后,林滢不觉垂头尚气, 灰溜溜的离开。 她甚至没有去盘问徐慧卿,没去打搅徐慧卿如今的生活。 如此一来,证据不足,尹惜华自然更不会有什么事。 他驾着马车离开,唇角夹杂一丝淡淡的笑容,犹自那般风度翩翩。 卫珉忍不住抱怨:“他做人真是不行, 居然要咱们自己走回去,真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林滢都要被卫珉逗笑了,不过她虽然唇角轻轻扬了扬,秀丽小脸上却犹自流淌一抹愁绪。 卫珉开解她:“其实就算寻到徐慧卿,徐慧卿也未必肯作证。人总是会说有利于自己的话,我瞧她怎么会承认自己和尹惜华联手,诱贺怀之杀人。其实这桩案子就是没什么证据,便算寻到了徐慧卿,也不过令世人怀疑尹惜华动机不存。至于他当真有杀人,那是物证人证都没有。” 林滢:“可是,假设如果可以指证师兄,我是揭破徐慧卿的身份,还是饶了她让她安然度日。” 卫珉不解:“既然是假如,是如果,那就是没有发生的事。阿滢,你真是笨蛋,为什么要为没发生的事情烦恼?” 林滢:我居然会被卫小郎叫笨蛋! 两人离开村子,走至官道挥手蹭车回平州城。 等拦了路过商队,两人付了车钱,便坐到了载满货物的车尾,车一晃一晃行走。 林滢不觉轻轻眯起了眼珠子,靠着货物半寐休息。 这两日她折腾得太多了,搞得如今精神不济,也有些疲累。 可她身子有些疲累,大脑却还在快速运转,精神并不能安顺下来 其实事到如今,哪怕尹惜华并不能入罪,可所有的真相已经展露于眼前,所有事情也应该清清楚楚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林滢就是觉得心里面有些不对劲儿,仿佛有什么事情令她十分在意,又寻不出什么端倪。 是什么呢?自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呢。 她细细梳理这个案子的细节,想要寻觅出其中的不对劲儿。林滢思量之间,电光火石间,忽有一个细节涌入了她的脑海,令她蓦然瞪大了眼珠子,禁不住眼睛一亮。 她记得尹惜华曾经微笑着说道:“我当然已经放下了,我知道有人放不下,所以盼望自己所恨之人备受折磨。这样之存在于我自然有,不过陈维芳却是不配。阿滢,你还未见到我放不下的样子呢。” 那时候林滢只觉得尹惜华是在吹逼自己,因此忽略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尹惜华口中所说那个放不下,盼着自己所恨之人备受折磨的人究竟是谁? 不错,尹惜华是承认了自己犯下了这个案子。 可他描绘这一切时候,把自己说成这个案子的绝对主导,而徐慧卿只是这个案子的配角。 诈死的徐慧卿只是个备受摧择,命途多舛的可怜人。 甚至成为一个村妇度过以后余生,似乎也是对她的恩泽。 可万一不是呢? 也无怪乎之前林滢会被蒙蔽,因为贺怀之说得太少,从来没说徐慧卿是怎么样有主意,又是怎么样聪明。 而贺怀之落网之后,说得最多的却是徐慧卿的深情,说徐慧卿甘愿为他而死。 那么林滢听了,就自然会产生一种误解,觉得徐慧卿仿佛真是个柔弱无辜的可怜人。 况且林滢只不过是虚晃一枪,并没有真让卫珉去贺怀之与徐慧卿的老家探问。 她以为贺怀之已经落网,这已经是不重要的事。 可也许这些事情很重要,重要到成为这个案子的关键。 那就是,这个针对贺怀之的套路,很可能是尹惜华和徐慧卿共同策划的。徐慧卿并不仅仅是一颗棋子,而是一个参与算计颇具心机的同谋! 那日尹惜华带着面纱,出现在春风楼。他与徐慧卿琴箫相和,仿佛有道不尽的投契。 也许尹惜华就是为了徐慧卿而来,他跟徐慧卿一拍即合,两个人达成了合作。 而徐慧卿就是尹惜华口中那个对仇人身怀仇恨,恨不得其备受折磨的那个人。 尹惜华已经“放下”,所以陈维芳的死才那么“潦草”,甚至有些随便。 这个案子之中,被玩弄得最惨的,显然正是贺怀之,不是吗? 林滢蓦然瞪大了眼睛,她杏眼里流转了几分惊惶。林滢终于发现了,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错误。 此时此刻,福王府中关押的贺怀之面上亦浮起了一层绝望。 他原本有很不错的生活,有一份体面且舒适的工作,还有对自己恭顺尊重妻子,家里也有一儿一女。就连平州府的官员,仿佛也是对他毕恭毕敬。 可是现在,贺怀之曾经得到的一切,就像是烟云水汽一般,如今皆是烟消云散,再不能寻。 他身躯在发颤,心尖儿也在发颤。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如今他杀了人,别人看他眼神尽数是惊惧、厌恶,他前程尽毁。吴王妃嫌他丢了吴家的脸,对他已经十分不待见。然后,吴家还令人送来和离书,使他跟吴湘君和离。 这吴家女儿,又怎么能跟个声名狼藉的杀人犯在一起? 贺怀之只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简直像是做梦一样,令他甚至不知晓如何才好 不,不止现在如坠噩梦,是自从一年前慧卿之死,自己就陷入一场噩梦之中,整日里惴惴不安,如惊弓之鸟。 慧卿,徐慧卿—— 这一切都是因为徐慧卿的存在啊!若不是那个女人,本来他应该生活得幸福美满,开心快活! 人都是自私的,本来他每次见到徐慧卿还有一丝愧疚之意,可是如今这些愧疚顿时也是荡然无存。 他厉声皎然:“慧卿,徐慧卿,你这个不吉女人,竟克我如斯,好呀,好啊!我终究被你毁了去,毁了去啊!” 贺怀之在房中大喊大叫,声音都传到外边去了。 也因如此,看护他的王府侍卫也不觉露出轻鄙之色。 听闻那徐慧卿对他深情一片,甚至肯为了她坠楼而死。如此深情的一个女子,贺怀之辜负了不说,还居然将人生所有的不如意推到这个痴情女子身上。 简直是个猪狗不如的人渣!难怪会连杀两人,做出了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没人会同情贺怀之。 贺怀之吵吵嚷嚷的叫了一会儿,然后又呜呜的哭,哭得十分之凄然。 然后,他似乎折腾累了,房间里终于没有动静。 这时候的贺怀之已经解下了自己腰带,朝着自己横梁抛去。 他已有意寻死,以此了结。自己好歹是个官身,如今前去官府受审,再判死刑,最后再多受几个月苦。 然后这般挨着,等着秋后处斩—— 何必再多受这零零碎碎之苦,多受折腾呢?倒不如就此了结,也算是一了百了。 他已经把扔过粱的腰带打了个结,再把脑袋套进去。 当他因为缺氧开始呼吸窒息时候,他脑内禁不住浮起小时候的幻象,想到了小时候的情景。 两家院子靠得近,只隔着一璧矮矮的墙。 自己踮起脚尖往对面一望,就看到了一个俏生生的同龄小姑娘,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宛如白水银里包着黑水银。 不知是爱,还是恨,总之就是冤孽。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那堵矮墙修高一些便好了。 然后下一刻,贺怀之就什么都不知晓了。 此时此刻,林滢和卫珉就重新向徐慧卿所居村庄赶去。 他们还刻意雇了一辆车,想加快自己的速度。 林滢想,错了,有些事我弄错了。 她希望徐慧卿演完戏,还会想要休息一下,想着徐慧卿别跑那么快。可是徐慧卿也是个极度狡诈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反应快,演技也是好得不行。 就像现在,当林滢跟卫珉赶回去时候,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徐慧卿已经不见踪影。她什么也没有带,当然这个“家”也没有什么值得徐慧卿带走。 不但如此,章木匠家门口还围了一大群人,一个个面露不忍,对着章家发生的事议论纷纷。 “唉,老章今日被发现晕倒在田里,送回来时就已经人事不知,口呕黑血,这般去了。他为人素来老实本分,怎会这样?” “他死得稀里糊涂也还好,否则若知晓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娃也早被人毒死,还不知道呕成什么样子。” 除开章木匠家一家惨死带来得震惊,林滢还捕捉到了让她遍体生凉的关键词。 那就是一大一小? 徐慧卿失踪不过一年,她生孩子不足为奇,可是绝不可能生出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林滢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孩子,孩子不是如今夫人的?” 然后旁人奇怪的看了林滢一眼,表示当然不是。 章木匠前期去年病故,给他生下两个孩子。因章木匠家底殷实,村里也有女人愿意做填房。不过章木匠看着老实木讷,心里却有点儿想法,并没有答应谁。 章木匠这几年又做活又租田,攒了些家底,他想挑个好些的女人。 直到他遇到了徐慧卿。 徐慧卿自然是降维打击,俘获一个村夫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徐慧卿显然对这个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 “唉,那女人来历不明,编的故事固然是惹人同情,可来历定不简单。这么个漂亮人,却肯嫁给老章做妻子,老章还真以为天上掉馅饼,这一年来眉开眼笑,以为捡到艳福。可怜啊,这福气哪里能随便享的。” “谁说不是,别人提点他这么个漂亮女人来历不明,一多半是青楼逃妓,只是那女人生得漂亮,老章也管不得这么多。要说也怪不得老章,那女人既会做汤水,又会做针线,把老章一家打扮得精神整齐。之前也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不已呢!”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这样子说话,林滢却是听得遍体生寒。 孩子并不是徐慧卿的!错了,那时候自己错了。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对自己骨肉生出感情,但若徐慧卿真给村中木匠生下孩子,也会给人一种徐慧卿真的想在这儿生根,在此地安定下来的错觉。 可是那确实是一种完完全全的错觉。 且不说没证据证明徐慧卿是个母爱充沛的人,更要紧的是,那孩子也不是徐慧卿的孩子。 林滢慢慢的咬紧了唇瓣,这一次自己确实错了。 这时里长到来,林滢向他亮明身份。那里长亦听闻过福王请来一位女仵作,十分厉害。如今里长虽还未知晓贺怀之是福王矿上腐尸,却已经听闻林滢验出腐尸身份就是孙蕴这位书画圣手。 故而里长态度良好,十分恭敬,更好奇章木匠一家灭门案,是不是跟福王矿上腐尸案有所关系。 林滢也得以顺利给章木匠一家验尸。 章木匠身体微温,衣衫还有一些泥水,是被人从田间抬到此处。 至于家中两个被人药死的小儿,大的是姐姐,五六岁样子,小的是个男孩儿,不过二三岁。 林滢摸摸死去的孩子,一股凉意顺着蜿蜒在林滢掌心,更凉到了林滢的心里面。 她摸着死者孩子身躯温度,观察到童尸身上已经开始出现一些絮状尸斑,初步断定这两个孩子已经死了四五个小时。 之前自己跟尹惜华一块儿到来,那时候徐慧卿那么安和、凝定,她正在给章木匠送饭,眉宇间尽数是温柔。 她还会提及家中孩子,当徐慧卿说这些话时,她眉宇间还浮起了慈和的母爱。 可那时候,这两个孩子已经死了,身体都开始变凉变硬了。 可见徐慧卿是个天生的戏子,她真的太会表演了。 那时候这个慈母已经药死了两个孩子,却还在表演贤惠。她一脸温柔,要给章木匠送饭,谁又知晓她送的汤汤水水里,其实蕴含了剧毒之物呢。 她是个心肠很硬,又很会演戏的女人。 就像贺怀之被徐慧卿坑得人生毁灭,可他还还以为慧卿表妹对她是多么的深情不悔,肯为她牺牲一切。 而那时候,尹惜华也还在林滢耳边说话,说徐慧卿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逼不得已。这纯属看图说话编故事,师兄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而自己,居然因为同情徐慧卿,放过了这个女人,决意为她隐瞒。 林滢手掌不觉狠狠捏成了拳头。 徐慧卿之所以留在这儿,当然是因为她不想远遁。她不能去平州城繁华处,所以留在人员流动不广的村落。 她一直都在窥探,想看看贺怀之有什么下场,可能她一直跟尹惜华有书信来往。 然后,到了今日贺怀之身败名裂落入法网,徐慧卿也开始收尾。 她已经没有留在这个村庄的理由,章木匠一家也不过是她掩饰身份的工具人。哪怕她表现得很贤惠,给他们备汤水,做衣衫,可是那不过是一种本能,一种展露自己最好本领的本能。 就算林滢不来,徐慧卿也会温柔的将加料吃食送给章木匠,以此了结这一切。 其实一开始,这个案子结束之后,尹惜华和徐慧卿显然都准备跑路了。只看徐慧卿收拾一切的速度,就说明她跟尹惜华一起可谓早有准备。可能尹惜华早就通知过徐慧卿,这一切会在今日的清晨结束。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伴随林滢的到来,却是这般被生生打断。他们反应快,林滢反应也是不慢。 其实哪怕没有什么证据,若是捉住了徐慧卿,这个案子也能有疑点。那么扣住徐慧卿,说不定就能寻出更多的线索。 尹惜华被卫珉监视着,而徐慧卿却不知道,她必定会来寻卫珉。如果等徐慧卿干完这些活,再来寻卫珉,那一切可都糟糕了。 可是尹惜华就这么气定神闲,他明明处境不利,却带着林滢寻到了徐慧卿。 他还给林滢讲了一个故事,用这个故事哄骗得林滢心软,最后让徐慧卿顺利跑路。 林滢反省自己,却也不得不佩服尹惜华。 师兄太沉得住气了。 她想,现在徐慧卿在哪儿呢?大约此时此刻,徐慧卿正奔向尹惜华吧。 就像林滢所猜测那样,此刻逃脱的徐慧卿正奔向尹惜华。 她灵动的身影宛如灵巧的鹿,奔跑得那么轻快,就连步伐也透出开心。 是的,杀完人后,她心情很好,快活得不行。 她又怎么会不开心? 贺怀之死了,而自己也可以摆脱这无聊得,乏味得让人窒息的乡村生活。 她简直快活得要飞起,每个毛孔都舒坦得想要唱歌。 这一切的一切,亦是太过于美妙。 似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么会喜欢乡下生活?像她这种美貌、聪明又狠辣的女人,天生就该过一种骄奢淫逸的生活,伴随着灯光照耀的万众瞩目,有着鲜花和掌声,这些才是她应该拥有的。 她绝不会是喜欢住了快一年的乡下地方。 村里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打量。 如果你住在乡下,你绝不会喜欢雨雪。 幼年在家,天若下雪了,她会起兴致画一幅画,又或者写一手诗。她会在火炉上将橘子烤熟,慢慢烤火,等着庭院里梅花开放,吐露幽香。 小时候她喜欢下雨和下雪了。 下雪会很浪漫,而下雨也很有意思。雨水会落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好听,她可以伴着这沙沙的雨声午睡,总是睡得特别的舒服。 就算在春风楼,那也是一派纸醉金迷,花团锦绣。 可是到了乡下,下雨和下雪就不会那么浪漫了。 一旦下雨,村里的路就会很难走,会弄脏她的鞋子,会让屋里屋外都是令人讨厌的潮润水汽。 下雪也不再是浪漫,而是难挨。 没有皮裘遮身,她会觉得很冷,恨不得整个人缩在床上不起床。 天惹,好在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贺怀之终于完蛋了,他万劫不复,凄凄惨惨,这蠢货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可他这样的倒霉样儿,才足以令徐慧卿心中畅快,使得硬生生出了胸口一口恶气! 徐慧卿心口浮起了复仇得逞的快意,她面颊以浮起了恶毒的红晕,红扑扑的十分娇艳,使她艳色更浓。 她本来就是个极小气的人,一旦让她滋生出什么恨意,她必定要生生将这个人狠狠报复,如此才能消自己心头之恨。 若不是为了报复贺怀之,她不会在平州附近小村庄潜伏整整一年,忍耐着应付贺木匠这个村夫,在两个吵闹不休的小崽子面前装慈母。 按照原本的剧本里,若有必要,她可能还要去扮鬼装神弄鬼呢。 没想到都用不着这一步,贺怀之已经是万劫不复,落到了如此的地步了。 啊,恨也是一种力量,才能让徐慧卿如此忍耐,又如此期待。 为了报复,她可以什么都舍得。她看着温文尔雅面孔下,其实隐匿着一颗疯狂且偏执的心。 贺怀之得罪了她,则必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一切的恩怨源于幼年时相识,那时候贺怀之踮起了脚尖,高过了矮墙,看到了墙那头一个俏生生的徐慧卿。 徐慧卿倒有个念头跟贺怀之是一致的,那就是那时那堵矮墙,是真的应该修高一点。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认识贺怀之那个负心薄情的废物,浪费了她精力和青春。 贺怀之最初的感觉并没有错,那就是徐慧卿之所以看中他,是因为觉得他性子温顺,十分好拿捏。 57 057 真千金归来以后 作为—个女子, 择婿也是一种投资。 作为一个女人,徐慧卿博学、聪慧,而且还美丽自负。朝廷是不允许女子科举,所以徐慧卿必须得寻一个合适得夫婿, 以此满足自己全部的张扬。 而她之所以选中贺怀之, 也是看中贺怀之性子温吞, 十分听话,能够拿捏。 而且, 贺怀之的资质也不是差到彻底。 其实以她品貌、手段, 她本可不择手段的往上攀附。可她那时候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也不能尽展自己能耐。 况且居于上位者,总是喜欢身边的女子曲意奉承, 柔顺亦待,以他为尊, 以此顺其意愿。若要他多听自己几句话,总是不容易。 徐慧卿的演技是不错,可各人知晓各人事。她能演—时,能演—年两年,她总不能演—辈子。 所以她那时候觉得,找个对自己乖顺依从,言听计从的夫君也不错。 自己会把这个男人教得十分乖顺,借着他这个男子皮囊,满足自己人生之中全部的野望。 所以她才会挑中贺怀之,并且想法设法帮助他。 她不但关心贺怀之的身体, 还关心贺怀之的前程,甚至还为贺怀之的前程出谋划策。 是自家母亲救济,贺怀之—家才能过上体面的日子。她游说母亲卖地, 投资在贺怀之身上。她替贺怀之出谋划策,让他拜得名师,又替他猜题。 可仔细想想,自己那时候真是愚不可及。 一个女人永远不要对像母亲—样对待—个男人,否则这个男人只会忌惮于你,而根本不会加以感激。 这世间的男子爱的永远是她演出来的模样。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当她在贺怀之面前哭泣流泪,陷他入局时,才是贺怀之最爱他时候。 只是她从前不知晓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在贺怀之身上浪费这许多光阴。 —个男人秉性懦弱,肚中无才,他非但不会感激你的帮衬,还会觉得你十分的可厌。 只是自己从前不知晓,更没想到贺怀之会背叛自己。 她挑中贺怀之,已经是“委屈”了自己。没想到不是自己抛弃贺怀之,而是贺怀之抛弃了她。 贺怀之中举后,去了平州,便再无音讯。其实没有音讯已经是一种答案,更不必说徐慧卿本来就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四邻议论纷纷,说徐慧卿聪慧貌美,却还不是为人所弃。别人看似惋惜,可这份惋惜姿态之中,却分明透出了几许幸灾乐祸。 母亲重病时候,曾经握住徐慧卿的手,劝说她踏实过日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可徐慧卿却不肯这么就算了。 贺怀之能够到这一步,离不开自己为他谋算。如今他却准备扔下徐家,对恩人不闻不问。徐慧卿从来没有被人占过这样的便宜。她要看看,究竟是怎么样的荣华富贵,让贺怀之迷了眼。 可到了平州,贺怀之也不过娶了个吴家女儿而已。 吴家虽出了个王妃,可个吴湘君不过是吴家旁支,受宠也是有限。论身份贺怀之还有举人功名,细论还不知晓是谁高攀。什么王府长史,若贺怀之能中进士,稍有进取心的进士都绝不甘心这么个不能一逞抱负的闲职。 可贺怀之却欣然受之,他甚至未曾想过更进一步,只把这些当作天大的富贵。 徐慧卿心气儿比他大,贺怀之眼界就只是这样了。 甚至他娶的那个吴湘君,也是十分平庸。徐慧卿曾设法见了吴湘君一眼,这个贺怀之要娶的妻子竟是这么一副平庸之极,枯燥无味的女子。 比起徐慧卿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吴湘君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简直连徐慧卿—根手指头都不如。 比起自己,吴湘君虽然年轻,却像是棺材里出来的,看着真是本本分分。 贺怀之抛了自己,就是娶这样货色,图这样前程。他若真攀个了不起的高枝,说不定徐慧卿还高看他一眼,不至于如此不忿,更不至于愤懑难平。 对于徐慧卿这样骄傲自负的女人而言,这一切简直便是奇耻大辱! 仿佛将她一切都否定!—个女人无论多美貌,多能干,多能帮男人,若她不能低眉顺眼,她就—文不值。就连吴湘君这种成色的女人,也比自己在贺怀之跟前更具有吸引力。 她不是没在贺怀之身上用手段,自己—直吊着贺怀之胃口。所谓得不到就是最好的,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在婚前私相授受,因为男人虽会因此得到快活,却会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轻视。 没想到这却方便贺怀之脱身,她那些聪明主意便尽数化为某种无声嘲讽,嘲徐慧卿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简直令徐慧卿无地自容。 她恨透了这—切,心里尽数是恼意,恨不得将贺怀之凌迟碎剐。 其实那时候,徐慧卿也还能够放下这件事的。最聪明的做法是离开这儿,回到家乡,另寻一个男人嫁了。 不错,她家乡之中是有—些闲言碎语,可是人都是实际的。徐慧卿貌美,又有—笔丰厚家财,又怎么会没人要?至多男方要她时,借着她和贺怀之旧事压压价。 况且那时候,她还是处子之身。只要自己不做出在贺怀之面前的那等厉害姿态,使出诸般套路,笼络住丈夫的心也不难。 及时止损后,她本来也还能过些稍稍顺意思的日子的。 可她不能就这么算了,也许她终究是个有问题的性格,骨子里有着—种偏激。她绝不能容忍贺怀之的背叛,亦绝不能让贺怀之就这么诚心如意。 哪怕,让自己也被这股狠火毁灭,也是在所不惜。 她要贺怀之身败名裂,前途尽毁。 春风楼是她自己去的,因为自己跟贺怀之并无婚书,也没有私相授受。可若她沦落为妓,那就是另外—回事。 这时候,世人才会开始谴责,说贺怀之怎么对恩人这般漠然不关心,竟让恩人之女坠入风尘。 她要毁去贺怀之的名声,可却远远不够。 等到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设计了自己的死,并且准备将自己的死嫁祸给贺怀之。于是贺怀之不但名声有损,还会成为—个杀人犯。 徐慧卿也有自己的计划。 不过就是在这时候,她遇到了尹惜华。 尹惜华对她微笑,跟她说:“何不试试我的计划呢?” 那她便跟尹惜华一拍即合。 尹惜华不喜欢手上沾人命,可她不在乎。她之所以同意尹惜华的计划,是因为这个计划更能折磨贺怀之。 自从孙蕴的月下飞仙现世,贺怀之就惴惴不安,不知晓多恐惧多不安,时时刻刻受这个秘密煎熬,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身败名裂。 而且比起栽赃陷害,诱贺怀之亲手杀人,让贺怀之成为—个杀人犯,那岂不是更加有趣? 尹公子,这么聪明的尹公子—— 尹惜华此刻人在马车之中,他将—枚碧色的玉箫凑到了唇边,轻轻吹了几个调。箫声幽幽,悦耳动人,而他却吹得断断续续。 阿滢能猜到这一切,他不是没有预料到,只是他那心底,似终究有些感慨。 他想起自己拜入顾公门下那一日的场景。 那是他最狼狈,最无措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风度翩翩。 人倒霉时候,似乎天也会下下雨,以此应景,凸显一下气氛悲凉。 而那时候,尹惜华只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折磨自己! 冷冰冰的雨水浇在他额头上,似也浇不灭他内心愤怒的火焰。 一不小心,他还摔了一跤,飞溅了一身泥水,闹得狼狈不堪。 而他那副样儿,实在是太难看了。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也好似一团污泥,坠入了泥水之中,显得如此的难看! 这时候却有人扶起了他,给他撑起了一把伞。 是顾公捡起了他,沉声对他说道:“尹公子,不必如此。” 而那时候,尹惜华并没有对顾公表达感激,他反而忍不住嗤笑:“顾公这是何意?也是觉得自己对不住我,所以要对我进行补偿?你为什么要写定案集,定案集里写什么深瞳,令我如此难堪,落到了这般地步!” 他这样儿说话,当然知晓自己说这些话的样子是多难看,多可笑。 而自己说的这些话,又显得多么的不讲理。 顾公写定案集时候,绝没想到还能扯出尹惜华的身世。 可他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话呢?他脸都丢干净了,什么都没有了,还在意什么风度?自己是个匪徒之子,本来就是下贱货色,自然姿态丑陋,将什么无理的话都能说出来。 顾公也没生气,只仿佛叹了口气,说道:“人生漫漫,你便愿如此模样过此一生。” 若不是顾公将他捡回去,他那时候不知道沦落城什么样子。 后来他有向顾公道歉,然后成为他的学生。 他花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才让自己走出来,恢复了从前的风度翩翩。无论怎样,一个无论落得何等境地,亦不能有失自己风度。可他心里许多东西都碎掉了,想法也变得不一样。 那时候顾公授他刑名断狱之术时,提醒所学者持身要正,不可心存邪念,不得以此术害人。 他发誓,此生手不沾血,绝不杀人。 这个誓言于他而言,如果不是太为难,他通常是不会违背的。只是若是生死关头,要紧时候,他也顾不得着许多了。当然他一向聪明,又爱惜面子上风度,大概很难落得一个很狼狈的地步。 顾公毕竟对他有恩,他终究还是认的。 然后尹惜华想,我为何又想起这样的事呢? 他仔细想想,仿佛亦有了一个答案。也许因为今日自己跟曾经亲近的阿滢还是闹翻了,大家散得并不是很愉快。 自己终究还是有丁点儿感慨的。 这念头浮起在尹惜华心头时候,他似唇瓣扬起,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然而就是在这时候,徐慧卿终于跑到了尹惜华的马车前。 一路小跑,徐慧卿的面颊涨起两片绯红,显得既明媚,又秀润,给她平添了几分美色。 尹惜华用手掌轻轻撩起车帘,冉冉一笑,微笑说道:“你来了?” 徐慧卿微笑着,娇柔的,用那种撒娇似口音说道:“尹公子,我用了些药,让我夫君和孩子啊都睡着了。现在我又成了寡妇了。” 她说着这么恶毒的事,这死人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可徐慧卿口气却是那么轻描淡写,她根本不当一回事。 换做旁人听见,必定觉得徐慧卿十分可怕。 可尹惜华听了,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感觉。他只是不太喜欢徐慧卿这种行事方式,过于粗暴,也没什么技术性,而且还自己亲自动手。 徐慧卿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公子喜欢一些复杂的计划,做一些漂亮的圈套。慧卿比起你呀,可就远远不如,差老远了。可是公子有时候不大愿意沾手的事,慧卿可以帮你去做。” 她不是尹惜华,尹惜华有耐心,徐慧卿却没有。她之所以能忍那么久,无非因为想要看到贺怀之痛苦。 尹惜华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将徐慧卿拉上了马车。 他是个君子,徐慧卿这么个美人儿,他也飞快松开了手掌,并未拉着不放。 可徐慧卿却轻轻抚摸自己手掌,她以一种崇敬、迷恋的目光看着尹惜华,而这样的眼神竟并不是演出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套路,而是她确实对尹惜华迷恋之极。 自从认识了这位尹公子,尹惜华就占据了徐慧卿全部的心房,于是她对贺怀之也没有什么爱恨交加,只有恨了。 他们都是那种样貌动人,骨子里冷漠,又已经被摒弃在这个世界秩序以外的人。尹惜华一辈子不能科举,终身不能入仕施展抱负。而她呢,也已经做过妓了。 这才是她人生想要的,以前她挑中贺怀之也不过是一种将就。 所以如今徐慧卿十分开心,打从出身开始,她从来没有这般开心过。 如今他们要离开平州了,可徐慧卿却是眉开眼笑,欢喜开心,高兴得不行。 这辆马车载着这两个人,就这样驶离了平州。 此时此刻,福王正在读尹惜华托人转交的辞呈。 尹惜华没有亲手将辞呈交给福王,这使得他显得有些无礼。不过福王一向不是很计较这些,也不是很在意。 福王还有些感慨,尹卿故事讲得很好听呢,没想到居然要走了。 等林滢和卫珉灰头土脸的回到福王府时,林滢还收到尹惜华让人转交之物。 王府侍卫替尹惜华送来林滢申请的五十两银子。 尹惜华临走之前还不忘给林滢报销了。 可能有的人就是心思缜密,想法也很周到。哪怕尹惜华准备跑路了,居然还有暇替林滢处理一下公费报销问题。 卫珉愤愤然:“他以为我们稀罕这区区五十两?” 搞得林滢颇为复杂的扫了卫珉一眼。 当着卫珉的面,林滢将这五十两收回怀里,她毕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案子得破,福王十分满意,还安排马车将林滢和卫珉送回陈州。 路上,林滢公道的把福王赏赐分给卫珉。 任务是两人一起出的,赏赐她也不会藏私。 卫珉不以为意:“算了,都让给你了,这些我不稀罕。” 他向来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如何的在意。卫珉日常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习武健身,再不然就研习兵书,并不用花很多钱。 更何况当顾公私聘的幕僚,还包吃包住,搞得卫珉没有什么物欲追求。 林滢颇为复杂看了卫珉一眼,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她还是肉疼把把赏赐塞在卫珉怀中,还跟卫珉教导:“你就收下吧。做朋友呢,一定要账目分明。不然长此以往,哪一次你没让,说不定还遭人记恨呢。” 回到了陈州之后,林滢也没隐瞒,将平州发生之事尽数告诉了顾公。 顾公沉默良久,终究轻轻叹了口气。 林滢小心翼翼问道:“顾公,这件事情,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觉得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做错了,有些事情不应该这样子的。 因为林滢不应该一时心软,放走徐慧卿。如果不是这样,就算自己破不了案子,拿不到证据,也能阻止章木匠的死。 不,那时候她可以指控徐慧卿害死章木匠的两个无辜孩童。而一旦徐慧卿获罪,说不定愿意说说自己跟尹惜华的勾当呢? 可惜这样子的机会,却终究是被自己给搞砸了。 只因为这个故事里有一个陈维芳。陈维芳不近人情,不知道以宽容态度对待别人,更不知晓规矩之外的转圜余地。于是陈维芳酿成大错,自己也死在了阴谋之中。 这些本不应该这样子的。 可是这世间的事,太过于守规矩不好,太过于不守规矩,也不好。 但究竟应该怎么做,林滢也未曾参悟得透。 顾公瞧着她,然后冲着她摇摇头,缓缓说道:“阿滢,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从前只努力学习验尸断狱之术,验尸之外的事情,你还未能猜估得透。你还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学一学,如此悟一悟。可是凡事,你都不必走极端。” “况且你比尹惜华小几岁,如今不如他缜密老道,也没什么。这次你虽逊色一筹,以后却也未必,如今不必想太多。” 顾公安慰了她,然后顾公再也不提尹惜华,林滢也没有再问。 林滢心想,顾公心里必定,必定很是伤怀吧?尹惜华这样子,让人觉得失望了。 她想要安慰几句,不过话到唇边,她终究没办法说出来。 自己对顾公是敬重有余,亲近不足,有些话是难以说出口,因为顾公平素个很严肃的人。 不过就算这样,顾公亦是林滢此生最为敬重之人。 如此过去几日,倒有一桩好事落在了林滢身上。 因林滢连破几案,名声渐长,朝廷竟下达封赏,使林滢得了从七品女典官职,听从顾公调令,行断狱验尸之事。 若换做去平州以前,林滢必定是会十分开心,可如今她却禁不住长吁短叹,内心之中更有些不是滋味。她总觉得事情没有办得很漂亮,却得了这样厚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卫珉笑道:“这是特封官,不算常封官。所谓常封官,便是指有正式选拔制度选出的的官员,选拔有例可循。所谓特封官,便是官职并非官府常例,或为恩赏,或为特事特办选拔的人才。此等特设的官职并非常设,以后未必会有。” 这其中最大改变,就是如今林滢已经不是顾公私聘的幕僚,而是实实在在吃上了官家饭,日常工钱也是从公中出。 卫珉知道她为平州的事,故意假装不知晓:“我考入经武堂,经武堂的学员也不过是个九品武备,你如今品阶可比我要大了,真是了不起,不要闷闷不乐了。” 白芷更微笑:“你们瞧错阿滢了,她是担心升官之后要请咱们,舍不得这笔银子。” 桃子更喜滋滋说道:“怎么着也得请我们去福意楼,别的我们可不去。” 林滢想不到他们一堆人这么着紧促进陈州消费。 不过大家一起哄她,林滢也不好意思不开心了。 林滢:“说什么呢?请福意楼吃饭而已,只要大家不浪费,点菜量力而为,我有什么不可以?” 几人这般笑闹,顾公从走廊这般望过去,瞧着几个少年人笑闹声,也禁不住微微笑了笑,并未上前打搅。 自家人知晓自家事,他知晓自己平日脸黑,最好还是不要去破坏气氛。 等林滢正式吃了公家饭没几天,就有新的出差任务向她招手。 当初杨炎在陈州当兵马都监,杨大人没干多久,就转职去了别处。不过就算这样,林滢的能力也给杨炎留下了深刻印象。 林滢年纪小,却干练、沉稳,并且守口如瓶。 故而如今鄞州世族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问题,杨炎便写信举荐,觉得林滢是个很好断是非的人选。 本朝世族以尹、温、杨、陈四姓最为尊贵。温青缇身为温家女儿,那她的夫君,自然也是四者中之一。 六年前她才十一岁,本来还是个小女孩儿,但家里已经议论着,将她许给尹惜华。只不过那时候她实在还小,故而温家准备过几年在她及笄之后,再正式议亲。 当然后来尹惜华出了事,这件事情就被隐了去,也未曾再提。 温家娇养的女儿,自然绝不能再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尹惜华。可能温家还十分庆幸,这桩婚事当时并未说实。 不过也因为这桩尴尬事,温家决意冷一冷,之后几年都不提温青缇的婚事。 时间会冲淡一切,尹惜华身世的狗血事虽然很有噱头,可终有一日,别人都是会失去兴趣,懒得再提一提了。而且不但别人,尹惜华自己也会渐渐淡忘这件事。 好在那时候温青缇年纪还小,也是等得起。 就算等了六年,如今温青缇也不过十八。 而且世族讲究女孩儿晚嫁,通常女子一十来岁生育,才容易诞下健康的孩子,并且母子平安。当然这个年龄比起民间,也算是偏晚了。 在这件事情上,温青缇亦不免觉得自己家人是过分谨慎了。 其实惜华表哥是个温文尔雅的大度的人,他胸怀广阔,虽然遭遇巨变,却是荣辱不惊,是世间难得的光风霁月君子。 当初他未必留意自己这个小姑娘,更不会将这件事情如何的放在心上。 如此种种,终究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当然温青缇也并不介意多等几年,因为在她也需要一些时间,用以消化自己对尹惜华复杂的心绪。 那么直到如今,温青缇已经收拾了自己心情,来迎接自己婚事。 本朝世族以尹、温、杨、陈四姓最为尊贵。 温青缇如今的婚约对象陈济,就是属于四姓中的那个陈。 天底下陈姓虽多,可他那个陈是鄞州陈氏的陈,那就非同一般了。 本朝建立而来,四姓陆续迁族于鄞州,盖因鄞州古时被称之为东川,是圣人之所。便算如今大胤,以时常用东川之地代指鄞州。 如此比邻而居,温青缇也相看过陈济,她是愿意嫁给陈济的。 陈济有着英俊的外貌,沉稳的性情,他不但能力出众,而且出自陈氏长房,是陈氏一族最耀眼的明珠。 他在世族之中名声极佳,更被世家大族一致看好,觉得陈济是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才。族中姊妹亦半真半假的打趣过温青缇,说她注定要嫁给世族中最出色的年轻人。 而陈济虽然平素沉默寡言,却不缺温柔体贴。 年前温青缇犯病咳嗽,在家温养也没有用。如此久治不愈,使得温青缇只能在琉璃榻上养着,她不愿人前失态,亦不好出门见人。还是陈济送来调制好的蜜丸,治好了温青缇的咳嗽。 她知晓陈济对自己上心,前年陈济被封经略安抚使,出行征匪,那时温青缇曾去送过他。 彼时陈济有些失礼握住了温青缇的手掌,带着一种坚定和沉稳。 他沉沉对温青缇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那时两家已经准备订下两人亲事,陈济显然是愿意的。当他握着温青缇手掌这样说话时候,温青缇突然发现从前熟悉的陈家哥哥已经成为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郎。 他原来已经长得那么高,有着一个挺鼻梁,生得,生得英俊非凡。 然后温青缇心里就微微一动,双颊升起了一层红晕。 她虽然同意了这门亲事,可直到这一刻,她心里尹惜华的影子才开始淡去,然后让陈济的身影映入自己双眼。 不错,陈济没有尹惜华那种近乎完美的精致容貌,可是却有属于陈家哥哥的独有魅力。他沉稳、英武、细心,还有属于自己的温柔。 过去一切,她终于放下来,并且准备迎接如今这一切。 所以后来她再跟尹惜华重复,对尹惜华也只是惋惜,只是对幼时心境的一种淡淡惆怅了。 本来一切应该很美好,直到月前,陈济的妹妹陈雀被接回来。 然后一切都变了。 十三年前,莲花教主任天师自封奉天将军,犯上作乱,闹得轰轰烈烈。彼时陈济、陈雀兄妹在外祖家平氏作客,却是骤然遇事。 平氏将这兄妹匆匆托给门客江铉,以此避祸。 谁料战乱之中,四岁的陈雀却是走失,从此音讯全无。 只是那时一切乱糟糟的,江铉欲寻也是无能为力。 任天师这场叛乱持续了整整两载,彼时江铉带着陈济在江州避祸,安顿下来后,提笔写信告诉陈氏陈雀走失。 只不过兵荒马乱的,就连陈济也一时不能回乡,哪怕是陈氏也无力寻这位族女。 甚至连陈雀这个名字,其实也不算一个正式名字。 陈雀那时候年纪还小,乳名被成为小雀儿。因她体弱多病,便一直未曾取一个正式名字。 可现在,陈雀已经十七岁了,从乡下被接回来。她靠着身上胎记和随身信物这般认祖归宗。 她是乡下村妇养大的,明明已经十七岁,却犹自身材瘦弱,宛如十三四岁的幼童。 陈雀自然没有洁白的肌肤,她的头发也又少又枯。 而且,她甚至没有一口整齐的牙齿。 因为一个长在乡下的小姑娘,自然有什么吃什么,有时候还会咬一些坚硬的果子,会把没有长好的牙给咬歪。 至于什么学识、教养,自然跟这位沦落底层的陈氏贵女没关系。 现在她突然回来了,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所有的人面前。 这当然会有一些流言蜚语。 但一开始,温青缇对她却是充满了温柔善意和心疼怜悯。她已经决意嫁给陈济,是以一种嫂子的心态去见这位饱受摧残的少女。 她想要用温柔的爱惜,使得陈雀忘记过去,接受如今的美好,从此过上开心的生活。 第一次见面,陈雀就像是一只刺猬,冷冷的偏激的看着这所有一切。 她显得那么的孤独,又仿佛有些愤世嫉俗。 当她看到了温青缇时候,她眼睛里更流转了一种浓浓的嫉恨,仿佛温青缇是她仇人一样。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陈雀,可温青缇却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一丝嫉恨? 陈雀并不喜欢自己。 可能自己成为了陈雀幻想中的敌人,也可能成为了陈雀幻想中的自己。也许陈雀觉得,如果她没遭遇这一遭,她便会成为温青缇这样的人。 在良好的教养下,陈雀也会拥有优雅的仪态,如乌云般的头发,以及雪白的肌肤。 也许,陈雀就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但温青缇却并没有在意陈雀的这份敌意,犹自愿意亲近她,帮助她。 一个人若经历了这么些事,存在一些偏激的心性也是再所难免。 她觉得日子久了,陈雀一定会感受到自己善意,因此接受自己。 可是温青缇很快发现,也许自己错了。 陈雀是一只扎人的刺猬,能把人扎得鲜血淋漓。 她送给陈雀的首饰头面,后面被发现扔在泥水里。包括她送给陈雀亲手缝制的香囊,亦被陈雀用剪刀搅碎。 陈雀很不喜欢她,对她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憎。 这位归来的小雀虽然跟每个人都格格不入,但是仿佛特别不喜欢她。 温青缇原本应该生气的,不过她终究没有。既然陈雀不喜欢自己,那她便离远一些。有些人本来注定没办法亲近,也没必要别人一定要接受自己。 并不是你礼貌又善良,别人就一定要喜欢你,若不喜欢就是人家不对。 温青缇毕竟是个体贴大度的人。 可陈雀虽不愿意跟温青缇亲近,却仿佛并不愿意放过温青缇。她对温青缇似有一种特别的不喜欢。 然后她就开始对温青缇说谎。 她说的第一个谎言,是自己失踪的真相。 “当时叛匪在追我们,因为我是个累赘女孩子,当时叔叔带着我们两个,觉得我是累赘。于是他一伸手,就将我推下去。我落在地上,哥哥也没理我。你以为我哥哥,是什么好人?” 温青缇并不是一开始就不相信她 一开始,她被陈雀说的真相震惊了,她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事情。 不过兵荒马乱之时,为了求生发生什么样事情也不足为奇。 可能陈雀说的就是真相,而自己要嫁给陈济,故而被陈雀仇恨。 她还跟陈济不冷不热闹了大半个月别扭。 直到她窥见陈济强势质问这个妹妹。 他问陈雀对温青缇说了什么。 陈雀却显得得意洋洋,仿佛拿捏住陈济样子:“哥哥放心,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不过是跟她说,你逃走时候把我推下了车,嫌雀儿是个累赘。这种自以为是的圣母娘娘,便当真了,给你许多脸色看,我都要笑死了。” 陈济冷冷的看着她,竟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陈雀却是得意洋洋,耀武扬威:“哥哥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似我这个妹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知道我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只要你对我好些,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我可以饶了你。” 温青缇出奇的愤怒了! 她没想到陈雀能说出这样的话,撒这样的谎。 自己对她的亲切、善意,就好似成为了一场笑话,竟成为了陈雀取笑的乐子。 陈雀怎么能这样? 温青缇最终没有走出去,因为她知晓一旦走出去,必定会跟陈雀毫无体面的争执一番。而她是个有修养的女子,不愿意如此,更不愿意自己闹得十分难看。 不过她跟陈济关系却是缓和下来。 她甚至对陈济生出了一些同情。这个妹妹对陈济恶意满满,出言诋毁。偏生陈雀曾经走失过,分明吃了许多苦头。 这样一来,陈济总是没办法太过于责怪陈雀,总是要容忍一些。 可陈雀不知道什么心态,她仿佛造谣上瘾了。温青缇已经开始避着她,可是陈雀却是仍然不肯放过温青缇。 她总是寻上温青缇,跟温青缇说一些谎话。 比如之后她又不说自己是在逃跑时候被推下马车了,而是说当时带着她的江铉刻意把她扔在了山沟了,给了一个四岁孩子一块糖,编了个谎话让她等,然后头也不回离开。 那山沟之中有狼,他知晓这么个孩子活不过明天。而且那时兵荒马乱,只怕陈雀也是活不下来。 温青缇已经不相信陈雀说的那些谎话了。 于温青缇而言,陈雀每一次的谎话都自相矛盾,针对对象也不一样。 这说明陈雀甚至没有费心编些逻辑周全的谎话,只随口如此言语,她显然很喜欢编造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 这样子的毛病简直令温青缇忍无可忍。 不错,陈雀是受了很多苦,没有受什么教育,经历也很是不幸。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陈雀这样做的理由。 再者一个人长于寒微,人品就一定会差吗?自己见过阿滢,就是个既有上进心又能干的女孩子。 她可以容忍陈雀举止粗鄙,不知礼数,缺乏教养,因为这些环境造就的缺点并不是陈雀的过错。 可她不能容忍陈雀满口谎话,心思恶毒。 当温青缇这样好脾气的女孩子都不喜欢陈雀时,陈雀已经理所当然的得罪了一大票人。 很多人没有温青缇这样的容忍力,在这之前就已经对陈雀失望透顶,并且十分厌恶于她。 谁会喜欢陈雀这样的女孩儿呢? 见到她时候,只会令人觉得说不尽的讨厌。她不但人丑陋,性格也是十分可厌,可谓既粗鄙,又恶毒。谁都更愿意和一些温柔善良的人相处,不会喜欢陈雀这样的人。 世族推崇教养、风度,各家女儿都是从小教起。 可是陈雀呢?她就像一滴墨水染在了锦缎上,看着说不出的碍眼,于是成为所谓的污点。 渐渐的,温青缇周围的圈子里就有一种说法,说这个陈雀,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陈家女儿。 便算她有胎记,又有当年信物,可凭什么就说她是陈氏血脉?她怎么能真是出身世族?当年兵荒马乱,一个四岁的女孩儿居然能活下来,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真有这般贵命,那时候走失也能活下来?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58 058 从十四年前开始的连环杀戮再临…… 我世族血脉, 纵然坠入尘埃,又哪儿会变成她这般难看模样,简直不堪之极。世家贵女们议论纷纷,怀疑陈雀来历不正。 温青缇初听这个故事时, 简直觉得荒诞之极。 她认为一个的才智可能跟血脉有关, 但是人品做派却与出生环境有很大的影响。 陈雀便算不堪, 这些不堪并不能证明陈雀并非陈氏血脉就是。 便算陈雀并不讨人喜欢,因为不喜欢传出这些传言,亦未免显得太过于恶毒。 然而那些谣言如风般传来,传遍了鄞州每一处,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些传言,竟然好似并非空穴来风。据小时候带过她的顾嬷嬷所言,那时候小姐手臂上固然有一枚胎记, 可是这枚胎记彼时占据手臂大半。 如今这胎记样式还对,可却只有小小一块。 众所周知,人的胎记会伴随主人长大而慢慢变大。 如今这胎记似模似样,说不定也只是依照样子描画, 并不是真正的胎记。 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郎很有可能是个假冒之徒。 这个女贼很有很可能遇到了小时候真正的陈雀, 并且,她也看到了陈雀手臂上的胎记。 那块能证明身份的玉佩,显然也是女贼恶意窃之, 据为己有。 等到时机成熟,她便编造了一个谎言, 前来认亲。 如此一来,这个女贼就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陈氏的千金小姐,于是有了尊贵的姓氏以及身份。 说不定当初的陈雀, 都是她杀死的呢。 这些传言,自然也是传得绘声绘色,而且惹人兴趣,传得沸沸扬扬。 但谣言止于智者,温青缇就是个有智慧的女子,自然不会轻易这些市井流言。 她觉得陈雀虽然不讨喜,但这对陈雀不公平。 那日有人又在陈雀面前说这些,陈雀发起狠来,居然动手打人。 谁也没想到陈雀居然玩起了全武行。 她抓住了呵斥她出身未必正的温茹,跟她扭打做一团,闹得不可开交。 温茹哪里见过这阵仗,被抓得发髻散乱,手臂上也被陈雀这种尖锐的手指甲抓出了道道血痕。 温茹都呆住了,简直不可置信居然能发生这样的事。 她一见温青缇,就哭诉着,求温青缇做主。 一定要向陈家讨要这个公道! 陈雀这种货色,怎么能继续留在陈家,使她能继续跟其他女子出席宴会,一并厮混? 不行,这绝对不行! 温青缇替温茹整理好头发,却没应温茹的话,只使人给她换身衣衫。 她瞧着看到一切的围观众人,然后说道:“如今这些谣言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相信大家都听过,小雀并不是陈家女。只是谣言止于智者,我等家族中教导了礼仪和学问的小姐亦对此津津乐道,岂不是自损身份?” “说什么带过小雀的嬷嬷出面作证,说她手臂上胎记不对。当你们听到这些时,只怕文望公夫妻知晓更多,家养嬷嬷又岂会欺瞒主家。文望公何等身份,他在外做官,为朝廷做事,见过多少事情,他岂能被简单把戏所欺,乃至于令人混淆血脉?” 温青缇口中的文望公,正是他未来的公公陈维。陈维,字文望,乃是陈氏这一代的掌事人,身份极高,身望极隆。 “我只知晓如今传得沸沸扬扬传闻,陈家必定也是知晓的。陈家并未这个流言否认小雀身份,那么这个流言就是无稽之谈,小雀确确实实就是陈氏之女。” “而如果有一个女人能瞒过文望公,瞒过整个陈家,这必定是个缜密的计划。可是小雀礼数上虽不够周全,却绝不是一个心机深沉之辈。” 不错,陈雀是很难相处,可她这个人,似乎又并没有什么脑子。她喜欢撒谎,但谎话却一天一个样,可谓自相矛盾。 稍微有些脑子的人,就不会跟人厮打,把文斗变成武斗,闹出全武行。她以为自己是真性情?其实陈雀是令自己在世族之中再无立足之地了。 但正因为这样,令温青缇相信,陈雀真的是陈氏血脉。如果真有一个缜密的计划,陈雀也绝不像个合适的棋子。 伴随温青缇一番言语下来,当时在场之人皆说不出话。之后,这些谣言也少了。 温青缇帮了陈雀一次,可陈雀却并没有感激她。 这个小雀儿跟她离开之后,温青缇不过提点几句她今日的不智,陈雀顿时就跳起来,怪眉怪眼的说话。 说什么若没有自己这样粗鄙的人,哪里衬得出你温青缇的高贵?装模做样,还不是人前为自己攒名声,装得自己多善良似的。 温青缇一句也没有跟她吵,转身便走。 她觉得有些人命运是注定的,哪怕她的经历让人同情,可这个人的性格却使得一切成为注定。 然后她还听着陈雀哑着嗓子哭诉,说陈家如今也厌了她,商量着要将她送出府,送去什么亲戚家学规矩。 陈雀说的可能是真的,但温青缇头也没有回。 无底线的善良只是一种懦弱,并不会赢得尊重。 更何况陈雀所经历这一切,是她自找的。 哪怕陈雀曾经是经历了一些不幸,可是这并不是陈雀肆无忌惮的本钱。每个人都要谨言慎行,温青缇也有自己的忍耐和约束,没有人是全然自由的。 陈雀这种性情,永远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这时候她已经厌了陈雀了。 可明明是她为陈雀发声,洗去了那些流言蜚语。到最后怀疑上陈雀并非真正陈氏女的仍然是温青缇。 她一直以为陈雀很讨厌陈济,所以陈雀才会造那些谣,说出那些话。 可能她觉得当初保护他们的江铉更在意哥哥,而忽略了她这个妹妹。 正因为忽略,所以她才会走失,才会吃那么些苦,才会闹到如此地步。 所以陈雀才会说那些不着调的谎话,谎话里都是对兄长和江铉的怨恨。 可是后来,温青缇发现自己可能错了。有些事情也许并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原来陈雀对陈济那些乖戾竟并不是不喜欢。 若不是不喜欢,自然是喜欢了。 只是这种喜欢,可能并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 那一次她去陈家做客,花园子里却见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陈雀绣了个荷包,眼巴巴的送给陈济,看着好似兄妹之间的亲近友好。 可陈雀眼睛却在发光。 她不是在看自己哥哥,而是在看一个心爱的男人。 而陈济却是面色冰冷,他随手接过荷包,手指扯烂,随手扔在地上。 陈雀面上羞涩不见了,她面孔上流转了一抹凶狠,尖尖说道:“捡起来!” 陈济压低嗓子,嗓音里流转了一丝忿怒:“你别痴心妄想了,有些事情绝无可能。” 然后陈雀眼里似有泪光颤动,她痴痴说道:“哥哥,我喜欢你啊,比温青缇喜欢你得多。我虽没有她高贵大方,为人善良,可是我很爱、很爱你,喜欢你喜欢得不行。我可以为了你,付出我的一切。别人怎么看我,唾弃我,说我不配成为陈氏之女,我都不在乎。” 陈雀一张脸并不漂亮,可如今这样一张脸眼眶微红,倒好似有了一种潮润的悲伤。 她这么叙述着真情,可转眼间陈雀又换了另外一张面孔,这张脸终究定格在尖酸和凶狠上:“我若得不到你,宁愿毁了你,我要你身败名裂,什么都没有。” 妹妹这样纠缠亲哥哥,如果这件事情这般传出去,对于陈济名声也是一种重大打击。哪怕陈济对陈雀没有半点意思,可这也会让陈济沦为笑柄。不错,发痴的是陈雀,可陈雀算什么东西? 有一种人站得高,那么所谓树大招风,招惹的议论也很多。 陈济如今身居高位,名声又显,不知道多少人嫉恨交加。一旦有一点黑点,那些批评声音就会铺天盖地而来。更不必提兄妹□□这样不堪事情。 陈济淡淡说道:“随你。” 他脸色漠然,没有对陈雀半点服软。 可面对陈济的漠然,陈雀却是软了,她轻轻说道:“好了,咱们如今是兄妹了,我不求做夫妻。但你答应,你不要有别的女人,不要跟温青缇在一起。你不和我好,也别和别的人好。” 她说这些话儿时候,显得那样儿心中没数。 陈雀枯瘦、其貌不扬,可她眼前的陈济却是丰神俊朗,英姿勃发。 只论样貌,这已经彰显何等的不登对,可陈雀就好似没有逼数一样,根本没发现自己是如何的不般配。 陈济说道:“那不行,因为,我爱她。” 这还是温青缇第一次从陈济唇中说出对自己爱。 她听着陈济说道:“我只想娶她。” 然后一股热气涌上来,使得温青缇双颊发红发烫。 然后陈雀就发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尖叫声,似乎有一件让她不能容忍事情发生。她一边哭,一边叫,闹得有些恐怖。 可陈济没有理会她,更没有安慰她,也不在意陈雀流下的泪水,跟她擦肩而过。 温青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发现这个秘密,她只觉得双颊发热,浑身发颤,如害了病。 本来温青缇是不愿意现身的,因为这一切太尴尬了。 可她观察到陈济仿佛甩甩头,有些恍惚样子,他伸出手在摸索。 于是温青缇就知晓,陈济眼疾犯了。 当初陈济为朝廷平匪,是一员儒将,可谓文武全才。可他在战斗中受伤,视力有些问题,渐渐有些不能视物。 大夫说他颅内淤血未化,所以影响视力。若等他颅内伤淤痊愈,说不定就能恢复视力。 陈济回家养病,是有所好转,可还是时不时有眼睛看不见的情景发生。 如今陈济大约情绪激动,眼睛又出了问题。 故而温青缇快手快脚走到了陈济身边,将他扶住。 这个男人先是一颤,后来似认出了温青缇,便放软自己让温青缇扶住。 温青缇说道:“阿济,你眼疾又犯了?” 然后她脸颊蓦然红了红,既然陈济有眼疾,那么陈济认出她自然靠的是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陈济轻轻点头,握紧了温青缇的手。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任由温青缇扶着他回去。 陈济可以在陈雀面前说爱温青缇,可他面对温青缇时候,却似什么都不会说了。 这一下子,他好似成为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可就是在这时候,温青缇却对陈济生出了一种爱,她爱上了陈济了,就是那种甜蜜的带着挂念的心动。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幸运的事,自己所爱之人就是要嫁的那个人。 而当她想起陈雀时,她彻底不喜欢了。 温青缇总觉得世间女孩子一定有属于自己优点,可是陈雀却没有。 陈雀令人讨厌得不真实,甚至让人觉得不合逻辑。 但是陈雀确实就是这种不讨人喜欢的存在,她的存在就是让别人不舒服。 温青缇想,也许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人。 然后温青缇的心里就浮现了一个念头,也许陈雀真的并不是陈家女儿呢? 虽然这一切仿佛不合逻辑,若此事是真,为何陈维和任氏居然容忍她混淆血脉呢? 但是,若陈雀和陈济并不是兄妹,仿佛才能解释陈雀对陈济的那种热情。 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又怎么会向自己亲哥哥讨要的爱情?哪怕她出身相间,总归会学到一点礼义廉耻,本不必如此 可能这其中有什么秘密,但陈雀很有可能并不是当年失踪那个小雀,否则,很多事情不能解释。 现在杨炎推荐了林滢,说让阿滢来东川之地,平息这些流言蜚语。 陈州离这儿,也是有些距离。 阿滢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也许伴随她的到来,真的能解开陈雀身上的种种谜团。 这时候的林滢,正在跟白芷商讨开店之事。 白芷爷爷如今身体好多了,老爷子闲不住,觉得整日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故而也是想活动一下身子骨。 加上白芷医术越发成熟,正好可以扩大实践经验。 当初白芷签的是典身契,顾家一向厚道,更不会如此计较。白芷跟顾公提及这件事时,顾公不但一口应允,不但免了白芷的赎身银,还赏了五百两。而这祖孙一人确实调理好顾公的足疾,故而白芷纵然搬出去了,也还有香火情在。 白芷挑了又挑,挑中城南一处铺面,又问问林滢的意见。 林滢看了只说不行,若说人流量,城东远胜城南。而且城南是陈州几个帮会的聚集地,纵然被顾公压得老实安分,可是却终究是鱼龙混杂,官府也有管不过来的地方。 林滢觉得要挑就挑个好铺面,这样意头也好。 不过林滢也知晓白芷为什么选城南。 因为顾公虽恩赏了五百两,可白芷和祖父一人买了铺子之后,还要买药材请伙计,要花销的地方可不少。 那林滢不但出意见,还出银子。 她拿出一个包袱,里面零零散散,有三百多两银子。这其中有桃子的五十两,其他的都是林滢出的。福王赏赐的玉不好脱手,林滢却把黄金兑换了。这里面有林滢一半家底,如今推到了白芷面前。这样一来,白芷也能找个好点的铺面,生意开个好头。 白芷却不肯收:“我知你信我,自然是有借有还。可打开门做生意,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赚。到时候若亏了本,连好姐妹的银子都还不上,你让我如何见好姐妹。桃子是个小姑娘,而你平时银子是一点点省的,我可都看在眼里。” 这时候卫珉却把一个包袱扔下来:“对,谁不知道阿滢抠,那点银子省省吧。白芷,这里有三百两,算我借你的。我是卫家子孙,哪怕不能做武将,我们卫家还有许多铺面地产需有人打理呢,不缺这么点。” 卫珉表现出一副一不小心就要回家继承百万家产的样子。 林滢摇摇手指头:“那不叫抠,那叫节约,是一种很朴素的传统美德。” 最后白芷从卫珉那儿拿了一百两,林滢跟桃子共借她一百两,她还认真写好了借据,给了三人。 当然之后白芷药铺开起来,口碑良好,客似云来,那是后话。 没过几日,林滢和卫珉被顾公叮嘱一番后,就前去东川之地。 马车车轮滚滚,林滢随意撇了卫珉腰间,她已经留意到卫珉从前腰间那枚玉珏已经消失不见,估计去了典当铺。 虽然卫珉平时很节约,不过他跟顾公没多久,也没多少工资。 有王室印记的玉饰不可擅卖,故而卫珉典当了自己之物。 说得自己像是个经济宽裕的富一代,估计脸皮薄根本不好意思跟家里开口吧? 不过林滢是个懂人情的,她看破不说破,没提这件事,心里面倒是觉得卫小郎为人很耿直。 然后林滢轻轻翻阅自己手中卷宗。 这本卷宗是林滢特意借来的,路上无聊,故而随便翻看。 别人去另外一个地方,喜欢查阅风土人情,有什么土特产之类。但林滢到了新的地方,却喜欢翻阅陈年诡案。 尤其那些悬而未破的案子,则更有吸引力。 陈州的卷宗之中,就曾记录了一个事关鄞州的连环杀人案,是既血腥,又可怕。更重要的是,这个案子至今还悬而未破。 那时因为此案十分凶残,受害女子数目众多,故而甚至求助于周边州府。当时陈州亦有官兵、差役被调用至鄞州。故而陈州也留有此案卷宗资料,皆是当年参与此案之人所书写。 那也是十四年前事,鄞州发现第一具尸体方妙娥,系本州官员之女,年十五。 死者被割喉身亡,胸口被利刃划了一个斜十字刀痕,划痕甚重,几可见骨。死者双手之上,各自被刺了一刀,利刃从掌心透过手背。 除此之外,凶手还割了方妙娥一缕头发。 死者可谓死状极为凄惨。 据官府探查得知,这个方妙娥秉性轻浮,年纪虽小,却有杨柳之性。她仗着自己貌美,年纪虽小,却已经引得几个男子为了她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 故而这一桩案子,其实并没有引起官府的重视。 查案的捕快觉得,方妙娥死状凄惨,很可能是出自情杀。 一个不知轻重的小娘子招蜂引蝶,引来裙下之臣,到最后却将自己年轻的性命都葬送了去。只要好好查她那几个情郎,必定是有所斩获。 就连方妙娥的家人亦是这般认为,故而羞于启齿,不愿闹得太大。 可方妙娥的死,也不过是翻开了鄞州血腥杀戮的第一页,是那一连串杀人案的开始。那时谁也不知晓,一团血色的乌云已经盘旋在鄞州城的上方,就等着一切开始。 在方妙娥的死还未查出什么端倪时,鄞州城内第一个死者赵雪瑛却是出现。 赵雪瑛年一十,已嫁越州尉为妻,膝下有一子,不满周岁。 夫妻一人感情甚佳,结婚没几年,也正是感情好得蜜里调油时候,赵雪瑛也未曾听闻有什么风月不贞之事。 出事那日,赵雪瑛回娘家探问父母,赵父也居于鄞州,彼此来往本十分方便。谁料傍晚时候人仍未至父母家中,当时两家人已经察觉有事。 之后赵雪瑛的尸首就被发现,死状和方妙娥一般,皆是被人割喉之后,在胸口划下十字,且以利刃戳伤死者手掌。 接连两个女子凄惨死去,且不能再用争风吃醋这个说法来结案,彼时鄞州城已经生出一些流言蜚语,将此事议论纷纷。 直到第三个死者出现,方才将鄞州的血色基调推到了最高调! 前两名死者方妙娥、赵雪瑛皆是官宦人家的女眷。 第三名死者姓温,名温华蕊,年十七,她身份更了不得,是鄞州温氏族女,乃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世族女眷。 更不必提凶手杀到这儿,凶残程度还有所进化,杀戮有升级趋势。 除开那些标志性伤痕,死者温华蕊的四肢之上有多处瘀伤,是生前被人殴打所导致。 她所遭受的虐待,更胜方妙娥、赵雪瑛两人。 凶手专挑官宦贵胄人家女眷下手,动手对象又皆是一些年轻美貌的女郎,此事顿时在鄞州引起了轩然大波,闹得沸沸扬扬。 当时的地方官想要压下此事,却也是无能为力。 彼时知州程旭被这档子烂事搅得焦头烂额,下令府衙中的三班捕快尽快破案,逾期不破,便吃棍棒打罚。 府中捕快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破案,那时候也抓了不少人,皆是素行不良有前科的不良份子。 可人抓了一个又一个,却未曾见有什么成果。 便算手下差人想随便抓个替死鬼应付一一,却也是无能为力。 因为就算满城闹得沸沸扬扬,鄞州居民如惊弓之鸟,却也未能阻止这凶徒杀人的步伐。 第四个死者孙秀月,年十七,身上除了殴打伤,还增加了火灼痕迹。凶手故意将她烧伤,以此取乐。 第五个死者尹慧仪,年十一,这又是一个世族贵女,寻到时指骨尽碎,遍体鳞伤。 第七个死者佟惜君,年十七,尸体牙齿有残缺,是被强行殴打所导致。 那时整个鄞州府上下都人心惶惶,女眷们纷纷不敢出门,一到天黑就各自归家。一开始凶手月杀一人,可杀至佟惜君时,她离尹慧仪的死不过区区十年。 犯人作案越来越凶残,杀人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对方心性肉眼可见越来越偏激。 几个月下来,鄞州世族的脸丢得干干净净。鄞州是东川之地,东川素来又被称之为圣人之乡。 在圣人之乡闹出此等血腥杀戮,看似竟无法停歇,简直是打了这些世族的脸。 当时的知州程旭也因为治下不利,因此被罢官免职,从此断了前程。 因那凶徒放肆太过,当时甚至出动了军队,并且引入外府的捕快、兵丁,全城都细细搜了几遍,许多鸡鸣狗盗之徒落网。 然而那个凶手却好似了然无痕,根本不知晓他之去向所在。 不过不知为何,杀了第七个死者佟惜君之后,这个凶手就再也没有杀人。他不知所踪,也不知晓去了哪儿。 凶手销声匿迹,当时的受害者家属自然不肯罢休。更何况凶手种种所为,将官府与鄞州世族颜面尽数踩到足底,令之蒙受奇耻大辱。 然而他们就算是把鄞州掘地三尺,也是寻不出什么端倪来。 如此又闹了几个月,接着就是莲花教任天师自封奉天将军,发动叛乱。 叛乱一起,莲花教教徒和朝廷杀得不可开交,席卷多地,闹得民不聊生。 此乱近三年才被朝廷清平,期间不知晓死了多少人,战乱造成的饥荒、流民,更是惨不忍睹,死的人更何止千万。 如此一来,当时鄞州城中发生的连环凶杀案顿时变成一件小事,也失去了关注度。 之后战乱结束,朝廷宣抚安慰,令各地休养生息,鄞州亦是如此。 那么当初那桩案子,也自然无暇顾及。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也是成为了一件陈年旧案。 不过那凶手也是再也未曾出现就是,如此也过去了十多年,从此再没有这个凶手的音讯。 许多人都认为,那时候任天师举兵叛胤,说不定那凶手也是遭了报应,死于战乱之中。 说不定已经死了呢? 在林滢看来,这种推测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因为这位凶手心性已近乎变态,对于杀人已经成瘾,是绝对不可能停下来的。他明知自己已经被全城关注,犹自凶狠杀人。这一来显然是有某种力量阻止了他。 是什么呢?有可能凶手已经死了,如果凶手没有死,他显然也已经失去了犯案的能力。 都过去十多年了,当年凶手就算没有死,也应该是一个中年人或者老年人了。 这些念头涌上了林滢的脑海,想着那些死去的女孩子,林滢心里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她向卫珉讲述了这桩旧案,哪怕过去了十余载,卫小郎也还是禁不住义愤填膺,面颊之上浮起了一层怒色。 “岂有此理,简直是过分之极。阿滢,这次我们去鄞州,说不定就能破获此案,抓住凶手,将他处以凌迟之刑。” 林滢柔柔说道:“若能如此,那倒好了。” 卫珉倒是当真了:“那依你所见,这凶手可能是什么人?” 林滢看完卷宗,是有一些心得。卫珉是自己人,跟他说说也是无妨。 林滢:“凶手必定身份体面,不会是游离在鄞州城中的泼皮无赖。这连环杀人案中,有出自温氏和尹氏的贵女,别说案发时候鄞州城风声鹤唳的状态,就是平日里,寻常的泼皮无赖怕也难以亲近两位贵族女郎。” “我猜,他很有可能有一官半职。而且人前很可能是追捕那杀人凶手一员。因为案发当时,整个鄞州城的女子都惴惴不安,只怕任何陌生的男人,都足以引起她们的恐惧。如此一来,又怎么会被人诱得单独离开,再被残忍杀害?说明诱捕她们的人,必定得到了她们足够的信任。” “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得到她们足够信任呢?我查过了,当时鄞州世族为了保护族中女眷,成立了一支护花卫,以此保护这些柔弱美丽的贵族女眷。如果凶手是护花卫中的人呢?是不是就不会引起怀疑?特别是第五位死者尹慧仪,她是在重重保护下被杀害的。” “这些世家大族仆从甚多,主家家眷未必个个都认得。对于不认得或者不是很熟的仆从,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是很难取得受惊贵女信任。除非,这个诱杀她的凶手,在死者面前是个有姓名的人。” “以上都是我的推测,但我这个推测,还有一个佐证。” “比如在杀了第七个死者佟惜君之后,为什么凶手会失踪了。当时有许多人关注此案,大家众说纷纭,亦有许多推测。而我,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想法。” “十三年前,莲花教的任天师发动叛乱,自封奉天将军,闹得沸沸扬扬,举世皆惊。但其实,在他大规模造反之前,已经有一些零星骚动对大胤朝廷进行试探。那时鄞州附近的水泽乡、太平乡有莲花教教作祟生乱,被称之为双乡之乱。” “根据当地县志所记载,这双乡之乱发生于三月。当时鄞州世族受惊,招募私卫,协同官府平叛。而佟惜君就是在三月被杀,在她之后就没有女郎殒命了。” “如果当时凶手被征调平乱,那么他自然并不能继续留在鄞州城中杀人了。” 战争是残酷的,而且借着战争,平时人模狗样的凶手亦能正大光明的发泄自己内心之中的残忍。 又或者那凶手受了伤,出了事,战事平息之后,亦不能继续杀人。 两人这般说了一会儿悬案,林滢想着那些早早死去的女孩子,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她翻阅卷宗,只觉得文字里也一派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故而轻轻掩上。 林滢轻轻撩开车帘,让一股子清风吹拂入马车之中,使她心情也为之舒畅了不少。 眼前却是一片湖水,湖边绿草如茵,更有凉风习习,景色十分清爽宜人。 车夫提及,这儿就是静月湖了。 人说人至静月湖,便望东川城。这静月湖就在鄞州郊外,到了这儿,便离鄞州不远了。 时值盛夏,暑气炎炎,故有许多闲客来静月湖边消暑纳凉。 活水生风,湖边凉风习习,比起城中暑热要凉爽不少。 来此刻消暑的贵人们以丝绸围成帷帐,自带冰块水果美酒等物,各自取乐。这样郊游,也颇有一番趣味。 也就在此时,湖边有一道着急的声音在四处张望。 那小姑娘做婢女打扮,梳双环髻,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圆团团的稚气的脸。 此刻对方见人便问,有没有见到自家小姐,嗓音里隐隐有些哭腔。 别人问她几句,才知晓她家小姐姓韩,是本州韩主簿的女儿韩月蓉。 今日她家小姐和几个官宦千金结伴前来静月湖游玩,几个女孩子说说笑笑,下双陆,玩投壶,闹得不亦乐乎。 韩月蓉玩倦了,于是贪凉快去湖边走走,谁想竟就出了问题。 初时大家也没有在意,可是过了阵子,韩月蓉迟迟未归,大家才觉得出了问题。 小桑是韩月蓉的贴身婢女,此刻小姐失踪,她年纪又小,也是怕得不行。 凉风习习,吹过湖边长草。 那湖中长长草处其实是块沼泽地,草下泥土湿润,泥泞不堪。 小桑知晓自家小姐好洁,自然绝不会前去此处。 她本不欲相探,忽而一阵凉风吹拂,长草堆里一股血腥气迎风而来,若有若无,搞得小桑不觉甚为吃惊! 只见岸边的长草摇曳,一片翠绿之中却仿佛有一抹紫色! 今日韩月蓉就是一身紫衫!小桑受了惊吓,吓得半死,顿时哭着尖叫。 马车上的林滢听到了这声尖叫,蓦然眉毛轻轻一颤,被吸引了注意力。 当林滢跟卫珉下了马车时候,小桑叫声已经吸引力一票人。 韩家仆人向前探寻,他踩着泥水走过去,心忖莫非自家小姐如今晕倒在此地?他跟小桑的想法一样,那就是自家小姐素来好洁,又怎么会来到这儿? 静月湖湖边这片浅水沼泽其实并不深,只齐人脚肚子,并不会将人淹没。可此地泥泞不堪,小姐到此也不怕脏了鞋袜。 他忍不住叫:“小姐?小姐!” 长草从中,却并没有人应声。 他心里跳跳,不觉伸出手,轻轻的拨开了长草。 一片沾血的雪白手掌就这般轻轻的垂下来,溅落泥水之中。 仆人见到一张美丽的,恐惧的脸,是属于死去的韩月蓉的脸。她静静的躺在了长草之中,柔顺的长发就这般浸泡在泥水之中。 只见她胸口被人划了一道十字刀痕,触目惊心,犹自流淌鲜血,散发一股温热之气。 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来探寻男子,却是一双死人的眼,而这其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活气。 韩月蓉已经死了,这是一双死人的眼珠子。 那仆人受了惊吓,短促叫了一声,一个没站稳,竟摔倒在泥水之中,溅得满身都是泥水。他挣扎几下,却是莫可奈何。 韩月蓉的尸体还是卫珉抱出来的,放在了林滢的面前。 当卫珉小心翼翼将韩月蓉的尸体放在平地上时,林滢禁不住心口跳跳。 她看到死去女郎胸口那道十字刀痕,就好似做了一场梦。一切就是那么巧合,当她翻阅十四年前的卷宗时,十四年前的凶手仿佛就又出现在她面前。 而且林滢还敏锐的注意到,韩月蓉被人生生割去了一络头发。 这个细节,让林滢毛骨悚然。 因为当年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知晓死去女郎身躯之上会有一个十字型的伤口,可比起死者身上骇人听闻的伤,她们被割了一缕头发的事却没多少人知晓。 这仿佛并不是一场拙劣的模仿,而是一场活生生的杀戮再现。 林滢小心翼翼查看韩月蓉的手掌,发现韩月蓉双手手心皆有伤痕。凶手从掌心刺入,将她手掌贯穿,扎了两道伤口。 一切和卷宗之中记载得一模一样,很多细节也很符合。 当年凶徒停手了十四年,而如今却又要开始了。 林滢将心里猜测压了压,无论是不是当年凶手,此人都是穷凶极恶,令人发指。 她匆匆亮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就开始给韩月蓉进行验尸。 韩月蓉不但没有形成尸斑,而且尸体温热,伤口血液尚未凝固,她很可能刚死不久。那么如此一来,凶手也很可能没走远。 同时林滢让卫珉去附近搜索,附近可有血衣。 韩月蓉的下巴,胸口有大量喷溅血迹,是被割破了肺部大动脉所造成的喷溅血。 这样的喷溅血液,凶手身上不可能沾染不到。而这静月湖附近人流量大,来纳凉消暑的人也是不少。 如果凶手顶着一身血衣招摇过市,不可能不被发现,也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所以凶手只可能扔下血衣离去,才有可能不被发现。 而如果这长草浅沼中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自然便是在附近换衣。 59 059 林滢如今也用不着去鉴真假千金…… 卫珉掠去案发现场探寻, 发现湖边长草中多有折断、碾压痕迹,地面有若干踩痕,还有乱七八糟的拖痕。一些被折长草上还有零星血迹,可见这儿是第一案发现场。 他从泥水里捡起一块手帕, 这手帕里似掺和了一些真丝, 沉甸甸的, 料子不差。帕子被泥水污了小半,却仍能看出上面有口脂印。 这口脂颜色与死去韩月蓉口脂颜色一致。凶手显然是用手帕捂住了韩月蓉的唇瓣,然后拖曳至长草之中,将这女子杀害。 静月湖这个季节游人如织,湖边更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散步经过,唯湖边浅沼十分泥泞,故而鲜有人至。 就是在这样热闹里, 韩月蓉却是被惨遭杀害。 如此看来,这杀人凶徒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接着卫珉就从附近的草堆里找到沾血斗篷、外衫,双靴,还有粗绳。凶手将这些卷成一堆, 放在包袱里。除开这些, 包袱里还有一块白巾,上面乱七八糟有几个血手印,胡乱抹擦成一团。 就如林滢所推断那般, 杀人凶手刺破了韩月蓉的大动脉,必定会造成血液喷溅式涌出。 那么凶手身上必定会沾染大量血污, 闹得狼狈不堪。 静月湖边来往游客颇多,凶徒自然能穿着一身血衣外出,所以是改换了行头,方才出去。 在卫珉搜寻现场时, 林滢也开始进一步检验地上韩月蓉的尸首。 接她和卫珉的车夫老崔是温家长随,在林滢面前低眉顺眼,没想到居然是个利落的人。他取出一枚令牌示人,然后讨来丝绸帷幕搭在四周,遮住那些吃惊的游客,也免得韩月蓉血迹斑斑的模样惊吓了附近游客。 韩月蓉最引人瞩目的,当然便是胸口那两道深刻入骨的两道伤痕。这是两道切创,是以刀刃推拉切割儿造成。 切口平整,翻出肌肉和脂肪层,足见凶徒十分凶恶。 不过这两道伤口虽是触目惊心,却并不是致命伤。韩月蓉胸口两道伤口平整,并无挣扎造成的肌肉外翻,应该是死后所划。 让林荫留意的是,这两道划伤呈现纺锤型。 也就是凶手先重力刺入,再划破肌肉。 可根据当时的验尸格目,凶手所留下划伤是两边细中间粗的菱形。十四年前,这个凶徒杀人时可是毫无犹豫,甚至十分娴熟。 他很有可能具有杀人经验。 再来就是致命伤。 虽然韩月蓉胸口、颈项皆有足以致命的创伤,但林滢认为致命一击是韩月蓉胸口两处刺创。 因为韩月蓉胸口出血量较大,形成大量喷溅血迹。相反韩月蓉颈部出血较少,如果她是先被割破劲动脉,出血量也是绝不会这么少。 同时林滢在韩月蓉手腕上发现捆绑痕迹,面部有压捂勒痕。 韩月蓉是被人制服之后,凶手刺入她胸口,令她大出血而死。之后,凶手才割破韩月蓉的颈项。 而十四年前的那些死者,大抵都是被割喉而死。 第一个死者方妙娥只有一处致命伤,就是被割喉而死。凶手也有自己的习惯,更有自己喜欢的杀人方式,并且很多时候并不愿意改变。 哪怕后期的死者身上出现了一些刺创,也大抵是为了泄愤或者取乐,是一种虐待升级。 如今死去的韩月蓉下裳完整,死前并未受到冒犯,这倒是与十四年前那些受害者一样。 当年那些死者都是妙龄少女,正值好韶华,其中好几个还是当年鄞州城出名的美人儿。凶手暴力的对待她们,却未曾加以欺辱。 这并不能说明凶手尚有一丝人性,或许反倒能解释凶手如此凶残原因。 杀人犯失去了某方面能力,通常会用尖刺受害人用于某种代替。 所以十四年前受害者身上出现刺创,也不过是一种虐待行为,而不是为了杀死她们。致命一刀,始终是割喉一刀。 如今这位韩月蓉却是先被人刺死,后被割喉。 再者当年的凶手已经疯狂,后期虐待手段已经升级,可韩月蓉却并没有太多的虐待伤。 杀人凶手虽然巧妙模仿了当年的细节,可是很可能并不是当年的真凶。 不错,韩月蓉也被割去了一络头发,这事当年并没有多少吃瓜路知道。 可既然林滢能翻阅卷宗,其他有心人如果想,说不定也会能看到。只要有心犯案,自然能加以模仿。 那么这件事情很可能就是模仿作案。 说不定有人跟韩月蓉有仇,但是若韩月蓉身死,身边亲友一定会是重点怀疑对象。如此一来,不如模仿当年凶徒,转移大家视线。 这也算是个聪明主意。 不过,凶徒虽会盘算,却是错算了一件事。 那就是林滢有一个确实的证据,能证明眼前杀戮只不过是个拙劣的模仿。 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彼时陈州的杨推官善于断案,故而也被借调过去鄞州之地。杨推官不是重点,关键是杨推官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杨燕,亦是随父亲一并前去。 杨推官亦是鄞州杨氏旁支子孙,这位杨燕小姑娘本也算得上是个贵女。可是她别的不爱,却爱验尸断案,这也是受其父影响关系。 杨推官也十分疼爱这个女儿,平日对她很是纵容。虽于理不合,不过杨推官平时也宠着纵着。 所以当年,后面几个女死者是被杨燕验过尸的。 当时杨燕还填写了验尸格目,将尸体伤痕种种描绘得十分详细。 不过杨燕填写的验尸格目算是各个死者的**,并没有随便给人看。再者此案未破,既然如此,杨推官父女做的是无用功,故而杨燕也并不怎么有名,更没有被人提起。 后来杨推官回到陈州,这验尸格目只存在陈州,鄞州并无这份资料。 可惜杨燕这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年纪轻轻就死于任天师发动的奉天之乱中,据说她当时染病,兵荒马乱未能及时就医,故而早早故去,也是令人觉得惋惜。 所以林滢之前才笃定,之前死者胸口的伤痕是菱形,而非如今的纺锤型。 此外,还有一个细节,却是不为人知。 所谓刺创,就是以刃尖直刺而入,通常造成创小而窄的形态。而创口的形状,便是凶手所用兵器横截面的形状。 不但如此,如果一刀直没入柄,那么刺柄的形状就会映在尸体上, 也许这一切是值得惋惜的,因为当年杨燕明明认真给死者验过尸,可碍于死去女子名节,这些验尸细节却不能广为人知。 十几年过去,哪怕有人看到当初的验尸格目,如果对方是男儿身,可能也没机会对比韩月蓉身上的伤痕。 当时凶手利刃断面寻常,是前窄厚粗的利刃,但刺柄却有些古怪。 那刺柄不是普通的圆形或者椭圆形嵌住了刃身,而是呈现像六角星一样的对称多边形。 如今韩月蓉胸口有两道刺创致命伤,凶手自然是十分用力,如此狠狠刺下,简直是不留余力。 那么如此一来,反倒留下了证据。他的刀柄会因为按压留在了死者身上。 那么如今,林滢就可以根据韩月蓉身上留下的刺器柄形状,判断出对方不过是个模仿犯。 可当林滢剪开了韩月蓉身上的衣衫时候,却蓦然一震,浑身冰凉! 她明明已经笃定这不过是模仿作案,可如今韩月蓉身上所留下的刀柄痕却让林滢所有推论都推翻了。 韩月蓉身上出现了星星,一个罪恶的星星。 十四年前,这样的星星留在了那些受害女子身上,而到了如今,又重新出现在了韩月蓉的身上。 仿佛当年的恶灵如今已然归来,如今还在林滢耳边窃窃私语,大肆嘲笑。 林滢慢慢的压下了自己内心心绪。 她毕竟是个理智、聪慧的少女,此刻她已经冷静下来。 凶手手法粗疏,很多地方露出破绽,他绝不会是个娴熟的杀手。既然如此,只可能当初的验尸格目凶手是看过的。 虽然涉及名节,可是若谁也不能看,那么何必让当年的杨燕验尸呢? 自然有人看过,也有人知晓这个验尸格目写了什么。 不过看过的人越少,说不定还能从中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林滢这样盘算着,心里内也平顺了许多。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杀害韩月蓉的凶手是借助当年案子掩饰自己,他会不会继续进行连环杀人? 如果死的只有韩月蓉,会不会令人觉得十分的奇怪了。 这时节,小桑的哭声却不由得传来:“我,我听说那个陈家小姐陈雀儿就是这么死的,就是这样死的呀!陈家压下消息,小姐说不要胡说,让我不可害怕。可是,可是如今小姐却这样死了。” 她杂七杂八,话也说不清楚,但林滢已经后背一凉,已经怔住了。 半月前,林滢从陈州出发,一路紧赶慢赶,来到鄞州。 昨日,陈雀在鄞州城被杀身亡。 陈雀才是第一个死者,而不是眼前的韩月蓉。 林滢如今也用不着去鉴真假千金了,估计到了也是直接验尸了。 60 060 薅苏司主头发是怎样一种体验?…… 陈雀的死并未引起多大波澜。 毕竟陈雀虽死状惨烈, 然则陈家尽力遮掩,并不愿传得沸沸扬扬, 有失体面。 便算传出一些风声, 别人听了,也是似信非信。更多的人觉得,这一切说不定是家族内部的宅斗事故。 毕竟陈雀这个遗珠般的真千金归来,可是惹来无数议论, 闹腾出许多乐子。 整个鄞州城的人皆知晓, 陈雀为人粗鄙, 性子亦是十分差劲。 既然是内部矛盾, 那么陈雀的死就是具有针对性,那么杀陈雀的人自然不会针对别人。 所以陈雀的死并未引起什么恐慌。 那么今日的静月湖, 却也仍然热闹非凡, 游人如织, 更有许多女孩子毫无防备的在静月湖边游玩。 韩月蓉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伴随韩月蓉的死, 想来一场风暴也会在鄞州城中酝酿, 鄞州城中年轻的妙龄少女怕也不会这般无忧无虑了。 就好似如今, 周围的吃瓜路皆禁不住面露惧色, 各自议论纷纷。 林滢得知了陈雀的死, 微微沉吟,若有所思。 关键是死亡的间隔时间太短了。 十四年前凶手杀人,最开始间隔大半个月杀一人, 到后来凶手作案愈发频繁, 一月要作案两三起, 可以说已经是丧心病狂。 但是就算是十四年前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也不会隔天就立马杀人。 从凶手作案手法来看,他似乎并不是一个手法很娴熟的人, 模仿痕迹也很重。 那么如果不是心态扭曲,两日连杀两人就不是满足内心的嗜血**,而是为了掩饰些什么。 一片树叶最好是隐藏在树林之中。 林滢代入凶手,若她要除掉陈雀或者韩月蓉,这死者一死,就容易被怀疑身边的人,一些不和也会被翻出来。说不定如此一来,有什么秘密就会被扯出来,凶手也是不能隐藏自己的身份。 可是如果是无差别杀人,就会减轻对死者身边人的怀疑。 那么陈雀和韩月蓉两人之中,有一人必定是烟雾弹。 这时候卫珉搜证已经完毕,将收集到的物证送到了林滢面前。 包袱里的斗篷、外套、靴子等都是血迹斑斑,散发出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卫珉禁不住说道:“凶手在长草浅泽之中换了靴子,如此一来,他鞋上虽无血污,走出来时却沾染了泥水。” 林滢摇摇头:“也不一定。他可以换好衣衫,出来后再换鞋,之后再将包袱抛入了长草之中。这样一来,脚上自然可以不沾染泥巴。” 她抖开血衣:“衣服和披风是粗麻布料,不是什么费钱的料子,买到也很容易。这样粗布很常见,样式、剪裁也很普通,很难从来源寻出端倪。就连靴子也是普通黑布鞋,样式很新,没有穿旧痕迹。犯人处心积虑,这些扔掉的血衣血靴都没有什么线索。” 可见凶手行事十分缜密,必定计划了很久。林滢只能从鞋子尺寸上窥见出几分端倪,凶手身材应该十分粗壮高大。还有披风下端沾染泥水不多,这也是凶手身材高大的佐证。 至于凶手那块擦手布,上面两个血淋淋的手印骨骼粗大,应当属于男人。 此外,这块白布上还有一些擦拭性血痕。 凶手用血迹斑斑的手掌握住了白布之后,估计又擦拭了手背或者脸颊上血污。 至于捂嘴的那块手帕,应该是韩月蓉自己腰间的汗巾子,上面有韩月蓉的口脂和咬痕。 林滢心里蓦然觉得十分古怪。 因为凶手一方面小心谨慎,准备了烂大街的粗麻布衣衫和披风,可是捂嘴却是扯了韩月蓉自己的汗巾,并没有特意准备。 而且看汗巾上摩擦的咬痕,可见韩月蓉那时候虽被制服,可是犹有神智,并且挣扎过。 凶手特意将她拖曳入长草之中,为了让韩月蓉不再闹腾,故而用手中利刃狠狠刺向了韩月蓉的胸口。 但这期间其实是十分危险的。 哪怕有长草遮掩,也很容易被别人发现端倪。 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顿时涌入了林滢的脑海。 一方面,她觉得这个凶徒行事缜密,做事周全,准备工作很细致,是一个狡猾难产的对手。 另一方面,林滢觉得他好似又很鲁莽,很不知轻重,杀韩月蓉时候甚至有些慌乱,而且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被发现。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涌入了林滢的心里,使得林滢心里跳跳,只觉得十分古怪。 这些古怪之处,应该会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这时候一条线索却出现在林滢面前,那就是这块沾染血手印的白布之上,有着一根头发! 林滢微微一惊,立马郑重其事的用小夹子将这根头发捡起来。 这根头发中等长度,最重要是,这根头发是染过的! 古代也有染发技术,用米汁、皂荚、木槿叶混合,就能把头发染黑,只是效果不是很好,很容易脱色,然后弄脏枕头或者衣服。 通常这些染发剂是老年人在用,如此遮掩白发,使得自己显得年轻。 但林滢发现的这根头发却能说道。 因为这根发丝的发根是黄色,竟并不是一根黑头发。 林滢穿到这个世界,一开始在和县并没有见到黄发异族。后来到了陈州,陈州城中南来北往的商贾多了,林滢倒是见过几个胡人。 东大街上有一家汤铺羊肉汤配胡饼做得极好,滋味可谓妙绝,这做汤饼的老板就是胡人,林滢也是去了吃了几次了。 所以有人头发是黄色,原也并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无论怎样,林滢总算发现了一点儿特殊线索,她小心翼翼将这根头发收藏好。 韩家仆人已经报官,而林滢又已经检查得差不多了,遂稍作收拾,摘了手套取水净手。 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四处走走,只盼能寻出些线索。 这是一道杏色身影映入了林滢眼中,使得林滢微微一动。 那人发色如墨,随意别了一枚白玉钗,松松束住头发,颇有慵懒潇洒之姿。 鄞州多名士,若只看背影,那人仿佛也不过是个潇洒的鄞州贵胄子弟。 可林滢只觉得这枚白玉发钗之上,竟似有几点鲜红。 她不觉想起现场寻到的那片沾了血的擦手布,上面还寻到了凶手头发。 是什么样情况下,凶手头发会沾染到擦手帕上?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凶手曾用这块帕擦过脸,顺便沾染上了脸边的头发。 林滢心中微微一动,一颗心不由得砰砰的跳。 虽然,这看似并不怎么科学。但仔细想象,亦有凶手杀人后并没有立刻便走,反而会留在现场,欣赏一下自己血淋淋的作品,顺便瞧瞧围观众人反应。 这种变态心理的凶手,也是存在的。 林滢心里砰砰一跳,不由自主跟上。 她发现那人腰间确实有一把短刃。而卫珉寻觅到血衣和靴子,却并未寻到凶器。隔了些距离,林滢瞧得并不十分分明,可隐隐窥见这把短人刀柄仿佛并不相同,刺柄并不是圆形或者椭圆,而是奇形怪状。 然而这时,那人却是顿住了身子,竟好似察觉有人跟踪。 下一刻,那人却转过身,一张狐狸面具映入了林滢眼中,使得林滢顿时吓了一跳! 卫珉本来如绷紧的弦,此刻心中一动,竟顾不得许多,蓦然抽刀,向着眼前男子劈去。 那面具被划破裂开,飞成两片,却无损对方皮肉。 一张苍白俊美的面孔露出,却顿时让林滢跟卫珉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这张脸孔除了血色稍淡,但容貌却是极美,如今湖风轻拂,这秀丽的湖光山色却好似一下子失色。 还未等林滢开口说什么,卫珉已经结结巴巴:“苏,苏司主,我跟阿滢不知晓你在此处。” 林滢赶紧解释今日发生种种,说到了韩月蓉的死,说到自己为何会怀疑上苏炼。 最后她小心翼翼说道:“却不知晓司主到鄞州,所为何事。” 苏炼侧头用帕子轻轻捂唇咳嗽两声,缓缓说道:“鄞州风光秀丽,我近来犯病,前来鄞州养养身体。如今,你疑上我了?” 苏炼默了默,林滢不知晓他是否因为自己这番言语生气了。 可下一刻,苏炼却是解下了头上发钗,任由一头发丝缓缓散落。然后,他把这枚发钗送到了林滢的手中。 林滢受宠若惊,接过这枚白玉钗。 那玉钗通体晶莹,显然是十分名贵之物。这钗体之上,确实有斑斑血浸纹理,却并不是人血,而仿佛是天然渗在这玉钗一样,手擦不去。 只不过林滢隔了距离,乍然一看,只觉得染了人血一样。 林滢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将白玉钗奉送回去。 她姿态十分恭顺,可口里还忍不住提要求:“司主腰间短刃,能否让阿滢一观。” 有一就有一,既然苏炼如此大方,肯将发钗借自己一观,别的自然不在话下。 林滢有点儿自己故意试验苏炼底线的感觉。 苏炼深深望了她一眼,随手将匕首抛过去。 林滢灵巧的接住,如此仔细的观察。 这匕首的刺柄确实不是圆形或者椭圆形,不过却是沿着刺柄环了一圈尖锐的刚刺,如此收刃时也可方便伤敌,并不是六角星形。 验过了发钗、兵器后,苏炼似笑非笑:“阿滢如今,可算是满意了?” 林滢小心翼翼说道:“阿滢还有最后一个要求,我能不能要司主一根头发?” 苏炼怔了怔,仿佛有些并不高兴,却还是点点头:“好。” 林滢厚着脸皮说道:“我,我自己来拔吧。” 她要连根撸下来,才能从没染色的发根看到苏炼有没有染发。 趁着苏炼没反对,她就对苏炼上手了。 苏炼一头长发保养很好,林滢摸着一根,使了点劲儿,撸下来一根。 苏炼脸色简直是一言难尽! 一旁卫珉亦是看得呆住了,阿滢居然真薅了堂堂典狱司司主一根头发! 苏炼仿佛没有反应过来给林滢占了便宜样子,但是在卫珉看来,如果苏炼真的不愿意,有很多办法可以拒绝林滢的。 可是苏炼却是并没有。 林滢心里其实有点乱,因为尹惜华的事之后,她最怕带点神秘色彩的男人突然黑化了。她对苏炼感觉并不差,故而并不愿意苏炼有什么问题。 凭借手感,林滢百分百确认这根头发是从苏炼头上扯下来的。 发根乌黑,没有染发过痕迹。 林滢这才松了口气,顿时感到一阵轻快。 苏司主慢慢一捋自己面前一络头发,缓缓说道:“阿滢,如今你满意了?” 林滢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说道:“好,好了。” 她想着刚才发生种种,忽而心里生出了一缕异样。 苏炼散着头发,虽有不快,却也没有向林滢发作什么。 林滢心里忽而生出了一种念头,仿佛,仿佛欺负苏司主的感觉也是不错。 她一甩脑子里的那些古怪念头,开始说好听话:“盼司主身体早日好转,我人在鄞州,也会多看看你的。” 苏炼面色有些古怪:“你想知晓我在鄞州住在哪里吗?” 林滢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仿佛有些失礼了。 然而苏炼接下来还是回答她了:“我住在城南别梅院,喜爱清净,不喜别人打搅,所以你别告诉别人。” 这就是林滢可以来的意思。 这时小晏已经在后方等候,苏炼方才离去。他杏衣翩翩,仍由着乌云般头发散在腰间,随意撒着,也不在意。 林滢看着他背影,也不知晓心里面是什么滋味。 卫珉将手轻轻抱在胸前,说道:“我看苏司主前来鄞州,目的只怕是并不那般简单。” 林滢和卫珉离开陈州之前,顾公是有另外嘱咐的,也不单单是为了验证陈雀而来。这些事情,林滢自然也放在心上。 听到卫珉这么说,林滢心尖儿微微一颤。 一番折腾之后,林滢跟卫珉下午时分才到了鄞州城。 迎接林滢的焦林是陈氏管事,看着十分精干,说话也十分有条理。他一边殷切的迎接林滢,一边回答林滢关于陈雀之死的案情。 陈雀死于昨日傍晚,她与人相约在雅风楼见面说话。等聚会结束,陈雀被人拖入了暗巷,惨遭杀戮,死状极惨。 陈雀那日出行并未带随身婢女,她似并不习惯前呼后拥的做派,也并不觉得自己单独行走会有什么危险。 因为过去的十多年,陈雀都是这么过的。 昨日与陈雀相约的是温青缇,所以最后一个见到陈雀的人是温青缇。 陈雀性格并不怎么好,归来后人憎鬼厌,得罪了一大票人。唯温青缇性子温柔大方,尚肯理会她。 所以温青缇是最后见过陈雀的人。 据温青缇所言,她离开之前并未发现什么,而陈雀也是在温青缇离开之后遇害。 那林滢也找温青缇来聊聊。 两人也算是旧相识了,之情温青缇来陈州学琴,曾和林滢相识。 当然那时候,尹惜华还未曾离开顾公呢。 陈雀的死显然也是对温青缇产生了不小的打击。只见温青缇眼眶微微发红,眼下虽无泪痕,双眼却是微肿,显然是为陈雀哭过一场。 她是林滢见过的最秀雅可亲的女子,出身高贵,却是温柔大方。 室内幽幽,一室清芬,皆是温青缇常熏的苏合香。 温青缇嗓音微哑,向着林滢恳求:“阿滢,你善于断案,小雀年纪尚幼,却遭遇此等横祸。还盼,还盼你替她讨回公道。” 她嗓音发涩,这样子说话,于是充满了一缕酸楚之意。 林滢握住了她的手掌,这样儿轻轻握了握,说了声好。 然后林滢便问及温青缇,陈雀昨日相约,究竟是所为何事? 温青缇轻轻垂下眼皮:“别人皆说我性子和顺,待人大方。但其实,其实之前我心中对小雀也颇有成见。” 林滢倒是很有耐心:“那从前又发生了什么?” 温青缇欲言又止,她用贝齿飞快咬了一下玫瑰色的鲜润唇瓣,一时到底并未说些什么。 林滢察言观色,倒是窥探出几分端倪,不觉细语安慰:“我知晓人死为大,其实这位陈家小雀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有所耳闻。青缇,你是大家闺秀,便觉得自己不能议她之非。可是如今说这些,也不过是想要寻出真相,只盼陈雀死后能够安宁。” “也许陈雀那些不让人喜欢的举动里,就蕴含了她被人杀死的真相。” 林滢这般言语,温青缇面色也松动了几分,终于将从前之事娓娓道来,将陈雀归来之后发生种种皆是告诉给了林滢。 林滢听得很认真,她还时不时问几句话,将当时发生的事盘问得更加清楚。 她对陈雀撒的那些谎格外有兴趣,特别问清楚当时陈雀撒谎说了什么。 其实陈雀那些谎话基本都是全世界对不起我的调调,主要造谣她的兄长陈济以及当初保护他们一人的江铉。 温青缇说道:“本来我与她关系已十分之差,已绝不会赴她之约,可是后来我发现有些事情未必如眼中所见——” 林滢顿时寻出了温青缇话中破绽:“等等,可是你刚刚在人前为她澄清了那些流言蜚语。以阿滢你的性情,哪怕这位小雀说了几句酸话,也不至于到了约你也不见的地步。” 温青缇本想要隐瞒陈雀暗恋陈济的事情,想给死去的陈雀留些颜面。 可林滢心细如尘,一个逻辑不对,她居然便能发现端倪,让林滢寻到破绽。 温青缇不善作伪,更极少说谎,至多是知而不往外道。如今林滢问起来,她也不能立马编个谎话。 于是温青缇结结巴巴,连陈雀当初对陈济示爱这件事,都是说了出来了。 林滢轻轻的嗯了一声,听到耳里,却也禁不住若有所思。 那么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有些意思了。 林滢:“所以那时候,连你也并不喜欢陈雀,照你说法,是约你也不见的喜欢。可是之后,你却改变了对陈雀的看法。那么必定是又发现了一件事,令你改变了对陈雀的观点。” 温青缇点点头,那是三天前的事。 那日她们这些世族贵女,也去静月湖游湖。 陈雀还是那般不讨人喜欢,冷眉冷眼的样子惹人厌憎。 她不理人,别人也是不理她。于是同行的世族娇女们也对她视若无睹,话也不肯对她说一句。 倒有一个人搭理陈雀,是江铉的女儿江蓉。 江家一家子依附陈氏,靠着陈氏风光富贵。 江蓉身份也比世族娇养女儿低一头,算是个家臣之女。只不过如今是大胤朝廷,家臣两字是为禁忌,不能再有。可这名字固然没有,这种依附世族存在又不算奴仆的家臣,也是仍然存在。 正因为如此,江蓉也肯对陈雀伏地做小,任由陈雀如何冷言冷语,她也笑着脸也不恼。哪怕陈雀当着她的面骂亲爹江铉,江蓉也厚着脸皮说果有渊源,是硬要攀关系。 别人瞧在眼里,也是觉得好笑。江蓉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可能还想从这个陈家女儿身上润几分好处,却不知陈雀不过空有名头。 谁没几个心眼子,能看出陈雀在陈氏并不受宠。 不过那日江蓉姿态虽低,可她头上一枚石榴钗却是做工精致,十分漂亮。 甚至连陈雀也多瞧几眼,称赞:“你这发钗也真是漂亮。” 谁料江蓉却是面色大变,禁不住支支吾吾说道,这枚钗也寻常,怕是配不上雀小姐。而且,这枚钗还是江蓉母亲嫁妆,有点什么意义在,一副生怕陈雀抢了她发钗模样。 陈雀尖酸说道:“随便赞你几句,你便当真了。不过一个家仆之女,戴着什么穷酸货,你道我便能多看两眼,多稀罕不成?” 她这样说话,听得人暗暗摇头,江蓉也被她一番抢白言语说得眼眶微红,委委屈屈样子。 然后陈雀就骂她装柔弱,这委屈样子给谁看?等着给哪个男人瞧吗? 陈雀这么跋扈霸道,自然惹得许多人心里暗暗不舒服,更替江蓉不平。 别人不欲跟陈雀吵,拉着江蓉离开,温言细语的跟江蓉说话。 陈雀凶狠瞪了几眼,冷笑着自己一个人玩儿了去。 本来这一场风波已经消弭,然后江蓉那枚钗就不见了。 61 061 是你手脚不干净偷钗? 江蓉急红了眼, 匆匆寻找。这急切间她方才道出,那枚钗确实是她亡母遗物,让她偷偷带出来招摇。若是此钗丢失, 她简直不知晓如何是好。 江蓉都要急得哭出来了。 然后她寻上了陈雀, 对着陈雀先认错,后恳求,说陈雀把钗还给她吧。 因为陈雀之前就赞过这枚钗,然后还跟江蓉发生冲突,之后江蓉钗就没有了。也许有人手脚不干净, 偷偷靠近江蓉,拔去那枚钗据为己有。 言下之意,这枚钗一定是在陈雀的手中。 不但江蓉这么说,别人也是这么信。 江蓉发间的钗是十分漂亮,可在场的世族小姐哪里会这般眼皮子浅。可陈雀这样的粗鄙之徒就不一定了。 她长于乡野, 不懂礼数,自然不知廉耻。 说不定陈雀以前手脚也不干净, 偷人东西怎么了?难道陈雀敢发誓,以前没有偷过东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开始还克制一下,之后就按捺不住要批判陈雀的冲动。 大家也憋得太久了。 因为陈雀可以言辞粗鄙,她们却要保持仪容端正。平时陈雀说话难听, 为了维持姿态也只能忍一忍。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谁肚子里没闲气? 更要紧的是, 今日可没长辈在这儿,而陈雀确实犯了错,一看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偷。 陈雀亦气得满脸通红, 一会儿骂江蓉出身下贱,一会儿又骂其他女孩子听了个贱婢言语脑子不行。而且陈雀还越说越过分,说江蓉别拿亡母说话,是不是因为亲妈早死,家里无人教导,所以不知礼数? 那可就不得了了,陈雀连这种粗鄙没人性的话都能说出来,简直令人恶心! 江蓉倒是没有生气,她只跪在地上,只楚楚可怜的哭。 她只抓着陈雀,可怜兮兮哀求,求陈雀将发钗还给她,她必定不会计较。 陈雀自然想要推开她。 然后戏剧性一幕发生了,这样推诿之间,一枚发钗却从陈雀怀中掉出,正是陈雀那枚丢失的石榴钗。 那这样一来,就证据确凿了。 周围都是起哄嘲讽声音,都道是果真如此。 温青缇叙述当时发生的事,将那尴尬之极的盗钗之事道出来:“我赶到时候,就正好看到这一幕。我知道便算江蓉不计较,可这件事情如果落实,小雀就完了。就像那日她哭诉那样,陈氏会将她送出陈家,让她去某处清修,学学规矩。如此一来,她也名声尽毁,也再没什么前程。” “虽然我也怀疑她并不是陈氏血脉,可毕竟并没有什么证据。” “那时,我在想,万一我猜错了呢?” 林滢心忖,温青缇是喜欢陈济的。虽然温青缇说得十分含蓄,可是林滢这样聪明的女孩子,自然瞧出了那些言外之意。不过,她也不必将这些话都说出来。 温青缇慢慢的搅紧了自己手里的手帕:“她以前问过我,问我有没有偷过东西?她说她有过,说她出身寒微,小时候吃不饱,不偷不抢早死了。她不但自己偷过,还替别人偷过,救了那人一条命呢。她没细说,可我知晓她很惨。” 那时候陈雀说这些话的口气也并不是善意的,而是存在一种发泄,仿佛她一切不幸都是温青缇造成一样。那时候她给人感觉浑身是刺,刺得人很不舒服。 温青缇也并不舒服,可是她具有涵养,于是容忍了陈雀这种态度。 “所以我并不奇怪她偷了江蓉的钗,因为她素来就是这么行事,自然绝不会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对。只是那时候,我忽又对她生出了一种同情。如果她自幼衣食无缺,养成这么一副性情,自然不值得同情。可是,大约她从前应当过得很苦吧。” “我突然发善心了,还是决定帮她一次,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走出来,替陈雀解围。” 温青缇站出来时,已经想好了解围的说辞。 她说自己在草地上捡到了江蓉发钗,想着刚才陈雀跟江蓉有些龃龉,故而把钗给陈雀,想陈雀奉还此钗,以此化消这次纠纷。 没想到陈雀不肯说人话,也不肯顺她之意化解这桩争端,导致两人反而吵起来。 至于那枚发钗,自然绝不是陈雀所偷,只不过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江蓉含着泪水,面色晦暗不明,然后一副惊讶无比样子说原来如此,又楚楚可怜的说原来如此。 那温青缇心里忽而有些别扭,只觉得怕是有些不对,只是也没有细想。 于是这一桩风波,终究还是化为无形。 林滢:“是你心肠好。” 可温青缇却禁不住摇摇头,她面色有些复杂:“然而当我在帮小雀时,我已经在后悔,不知晓是对是错。我觉得她既不会感激,也不会悔改。哪怕她经历十分惹人同情,可是她如今已经是这样一个人。” “我是那么自私,我想到了她跟阿济说的那些话。阿济眼睛不好,都已经那样儿了,还要被她堵心。如果,如果她被迁出了陈家,是不是反而是件好事?我那时候为了自己,居然这样想。” 林滢:“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想法,若只是想想,不算数的。无论如何,你明明知晓她是个大麻烦,仍然怜惜她,为她解围,还让她留下来。所谓论迹不论心,你对她已经很好了。” 温青缇:“可是后来她又寻上我,她问我为什么替她解围,难道相信她并没有做这件事。难道我肯信她并没有偷那枚发钗?” “我忽而心中一颤,我发现,发现她眼睛里居然有一种期待。你知道吗?她并不知晓我满心不耐,甚至后悔为她解围。我不过是可怜她。当我看到她那个眼神时,我才第一次想,也许江蓉捉弄她呢?也许,那枚钗并不是她偷的,刚才她是被人当众污蔑。” 温青缇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所以那时候她看着陈雀眼神,忽而觉得有些事情可能并不是她想象那样。 就像她为陈雀辩解那样,陈雀是个喜怒形于色,根本不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她糟糕的脾气以及同样糟糕的自制力,让她成为最不讨喜的一个人。 如果陈雀稍稍懂得一些手段,是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她眼瞧着要被家族所驱逐,成为陈家女眷之中一个笑话了。 所以,陈雀此刻并不是套路,也不是说谎,她可能并没有对江蓉进行偷窃。 其实陈雀虽然嘴里跟温青缇提及她曾盗窃过,但她归来后似对所谓的财物并不热衷,就连温青缇送她那一套漂亮首饰头面都被陈雀扔了去。 她脾气是十分可厌,但似乎并没有手脚不干净,对财物也并不贪婪。 如果不是温青缇先入为主,可能她不会毫不怀疑觉得陈雀做了这件事。 林滢问:“后来这件事情有结果吗?她究竟是不是被冤枉了?” 温青缇:“后来我跟陈雀就听到了江蓉跟我族妹温茹的说话,阿茹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孩子。她指责江蓉,说江蓉为她出气,就是这么个出气法子?说我替陈雀解围,是不是知晓了什么。要是我知晓这件事情,她如何自处。” “阿茹把这件事情甩得干干净净,说一切都是江蓉自作主张,和她没有关系。她不过气头上提了两句,可没让江蓉做这种损人名节栽赃陷害的事情。江蓉只细声细气,说是,这件事情全是她的主意。” “也许真是江蓉的主意吧。所谓对子骂父,是为无礼。陈雀每日都说江铉的不是,说江铉害得她落得如此地步。江蓉记在了心上,并且想要报复她。” “知晓真相的我尴尬极了。我站出来,指责温茹的不是,怎么可以做这样下作之事。不错,她是我族妹,如果我将此事揭发,怕是有损她的名声。可一个人若是做错了事不受到惩罚,只能继续错下去。” “我的态度很坚决,好似大公无私,可是这一切仿佛是在掩饰我那时候的狼狈。因为一直以来,我仿佛就占据在制高点,可原来这次我心里冤枉了小雀,还自以为是的施舍。只是我这点心思,谁也不知道罢了。” “小雀的性子一向不是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似并不愿意追究这件事。她冷冷看着江蓉,瞧来十分不喜欢江蓉样子。不知为何,她终究没有不依不饶。此事,我如今也觉得十分奇怪。” 温青缇这样说话,然后她轻轻皱起了眉头。也许陈雀性子不如大家所想象的那般糟糕,可是她饶了江蓉和温茹,也是一件令人困惑不解的事。 “之后,就是她约我见面,就是昨日。我去了,因为我忽而很好奇,小雀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本来不想再理睬她了,可见到她后,我却禁不住相劝。我告诉她,何必如此一副脾气呢?这样脾气对她没什么好处,只会让她处境糟糕。” “她很生气,说江蓉污蔑她,难道还是她的错?于是我告诉她,这固然不是她的错,可别人会因为她平时的脾气不站她。人都是容易有一些情绪的,也容易被好恶影响,所以一个好的人缘和形象,能保护好自己。当然我这样想法十分庸俗,可是我告诉她这些,是真心想要她过得好些。” 林滢点点头,表示明白温青缇的意思。 如果陈雀有一个靠谱的母亲,她也会教导女儿要学会控制自己,保护自己。 当温青缇说出这样的话时候,她其实预想着陈雀在这儿酸言酸语,发疯似的发脾气。 有那么一瞬间,陈雀眼里确实流转了一模愤怒憎恶光辉,似乎要说什么。 可最后,陈雀嘴里终究没说什么伤人的话。 那时陈雀好似脱力一般,沙哑说道:“别人,别人只会喜欢你这样温柔善良的人,不会喜欢我的,不会喜欢我的!” 然后温青缇伸出手,握住了陈雀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握住陈雀的手,忽而发现这个女孩儿的手比自己想象的要枯瘦。这种瘦弱的手,似乎象征陈雀过去确实经历了一种酸楚的岁月,受过许多的摧折。 所以当温青缇握住了陈雀的手时,她蓦然禁不住微微一怔。 所以她心里柔情动了动,添了几许怜悯:“你也可以成为一个温柔、和善的人。你一定会说,别人已经不喜欢你了。可你还小,人又是善忘的。慢慢的,你就会融入陈家,别人也会忘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的。” 陈雀眼红红的,她不好看的蜡黄小脸上唇瓣动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可没有拒绝,就已经是一种答应。 温青缇有一种感觉,就是在这一瞬间,陈雀仿佛变得柔软了。 这就是温青缇最后一次见到陈雀。 那天她回到家,认真的从书房里寻了几本书,想着怎么从浅入深教陈雀一些学问。从前只有温青缇向别人学习,她还没当过老师呢。 她甚至觉得自己之前大惊小怪,太过于绷紧看待陈雀对兄长示爱。年轻的少女在懵懂时期会产生一些难以启齿的喜欢,可只需要合理的疏导,她想法也会日益成熟。 自己从前喜欢过尹惜华,在尹惜华之前呢,她对自己兄长们也生出过亲近依赖。少女多情,哪里有产生好感就一生一世的事? 这样想着,温青缇就觉得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之后,温青缇就听到了陈雀的死讯。 现在她在林滢面前,如此吐露当日种种。这不仅仅是想助力林滢破案,还因为温青缇想要倾述,因为她心里实在有些难受。 有些话她没办法跟别人说,只能跟林滢说。 因为交往时间虽然不多,可她却知晓林滢是个可靠、沉稳的女孩子。 她还跟林滢说自己那时候的感受。 那就是陈雀约见自己那日,她似乎觉得陈雀有什么话想要告诉自己。就在陈雀生气时候,陈雀好似要说些什么。 可是后来陈雀似乎变得柔软了,她似乎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只是温青缇的一种感觉,可是她却说了出来。 林滢听到了这儿,心里微微一动。 如果陈雀因为变得柔软而没说什么,那是不是说明,那些话若是说出来,会对温青缇造成一定伤害呢? 那是一些会刺伤温青缇的事。 作为陈家女儿,陈济的妹妹,这个失散在民间的真千金究竟是想要说什么呢? 林滢没把自己自己猜测说出来,只怕温青缇徒添烦恼。 温青缇慢慢的揉着手帕,缓缓说道:“可怜她并不知晓,其实我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阿滢,你知道吗?当初听到寻会陈家走失的小雀,我也曾欣喜期待着她的归来。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生什么模样,是什么性情,所以她在我心里,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想象中的小雀,其实,其实的你的样子。虽然出身寒微,可是她是陈氏血脉,自然也是高贵、坚贞,充满勇气,让人一见就十分喜欢。” “也许,因为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终究对她少了些耐心。” 林滢听到了这儿,心里亦禁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 温青缇确实既温柔,又大方,可她不懂穷人。 在温青缇眼里,林滢跟陈雀都是出身寒微。 可穷人跟穷人也是不一样的。 林滢生在风调雨顺文风极盛的和县,她父亲是官府的吏,母亲是个心灵手巧有多项手艺的能干人。 所以她虽然一些营养丰富的肉食跟不上,基本生存还是没有问题。而且她还能跟杨氏学到不少知识。 陈雀却是出身真正的乡间,林滢只是营养缺乏,陈雀基本是营养不良了。 但温青缇也并没有什么错,她已经做得够好,并且足够善良。 造就陈雀这副性情的人并不是温青缇,她已经足够耐心了。 林滢离去时候,她轻轻握握温青缇的手,说自己一定会寻出凶手,找出真相。 休息一晚上后,林滢就开始给陈雀验尸。 陈雀的尸体停在陈家,还有专门的冰窖储存,防止尸身**。 古代要冰可不容易,更不说这么大冰窖。 炎炎夏日,林滢踏入地窖,竟觉得一股森森寒意就此扑面而来,令她不觉打了个寒颤。 这些冰,都是冬日采来,送入此处的。 陈雀尸体被取出,然后摆放在在一处静室之中。 林滢亦扎好了头发,戴好口罩,开始对陈雀进行验尸。 这一次,卫珉则并没有随林滢一道。 哪怕卫珉不在意什么男女之别,可是陈家也未必愿意自家女儿被男人看了身子。 一片树叶最要紧的就是藏在树林之中。陈雀和韩月蓉是两片树叶,很有可能其中一个才是真正的目标,而另外一人就是 一连两日,接二连三的死了两个人,这其中一位很可能是烟雾弹。关键是谁才是主菜,谁是陪衬。 陈雀面颊上有捂痕,胸口被划了个十字,却并无刺创。从出血和伤口深度来看,割喉一刀是陈雀的致命伤。 从陈雀面上的压瘀可以模拟出陈雀当时被杀场景。 有男人从陈雀身后伸手捂住对方唇瓣,然后用利刃割破了陈雀咽喉。刀痕是从左向右割破了陈雀的咽喉,当时渗出了大量血迹。陈雀的下巴、衣衫都是被血水浸染通红,看着当着是触目惊心。 但是奇妙的是,陈雀胸口十字划痕却是呈现菱形,而不是之后的纺锤型。 可见凶手对伤害陈雀全无犹豫,下手又快又准,绝无迟疑。 这一瞬间,林滢心里甚至不由得升起了一缕迷惑。 是同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又或者凶手杀陈雀时候志在必得,甚至在陈雀胸口划上两刀亦是痛快淋漓,可杀韩月蓉时候却是手软了。 甚至韩月蓉死后,划伤韩月蓉尸体也是出刀迟疑,并没有之前那般毫无犹豫? 如果两个案子是凑巧,今日鄞州城所发生种种,也就更显得扑朔迷离了。 想到了这儿,林滢用剪刀剪开了陈雀的衣衫,露出了陈雀的肌肤。 她主要是要看看,陈雀身上可有那个特殊的刺柄痕。 凶手用了一把特殊的兵器,刺柄是六角形形,当这件兵器在受害者身上形成刺创时,会压下一个特殊的压痕。 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双眸子禁不住灼灼而生辉。 陈雀身上压痕却只是一个普通的椭圆形,跟韩月蓉身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难道这真是两个毫不相同的两个案子? 先是有人模仿十四年前的凶手,动手杀死了陈雀。后真正的凶手被这个模仿案激起了杀性,也对韩月蓉动手?可杀韩月蓉的凶手也是手法青涩,模仿拙劣。 林滢这般沉吟时,忽而眼一尖,似乎看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她小心翼翼从陈雀散乱如枯草的头发里夹出了一根发丝。 凶手从背后制服了陈雀,捂住陈雀嘴唇,这必定引起了陈雀的挣扎。 如此挣扎之下,凶手一根头发就被蹭在陈雀身上,跟陈雀乱发交织在一起。 本来古代又没有DNA技术,男女皆蓄长发,便是凶手掉了一根毛发,也不足为奇。 可一来陈雀头发格外细弱,这根粗壮的头发就十分引人瞩目。 再来,就是这根头发发根是黄色的,跟韩月蓉身上发现那根头发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这第二根头发算是将两个案子串联起来,给林滢以准确的探查方向。 那么韩月蓉和陈雀究竟谁是主菜,如今也有了清晰的脉络。 第一个被杀死的陈雀,才是这两起案子真正的目标,之后死去的韩月蓉不过是烟雾弹。 犯人必定是激情犯案,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带那把特殊的杀人刀,所以陈雀身上的刺创并没有形成一个六角形压痕。 杀死陈雀之后,犯人为了遮掩此事,所以匆匆把陈雀尸体扮成了十四年前被害人的模样。如此一来,众人目光就会被曾经旧案所吸引,把注意力从陈雀身边人移开。 他对陈雀应当具有一定程度的仇恨,所以就算陈雀已死,划伤陈雀尸体乃至于多次戮尸也毫无犹豫。 可面对毫无仇恨的韩月蓉,那凶手似乎就有些迟疑了。 62 067 对她泼酸 证明陈雀是激情犯案原因还有陈雀是被直接用手掌捂嘴, 并且没有捆绑痕迹。可韩月蓉被杀时,凶手是事先准备绳索。 陈雀胸口两道划痕是菱形,凶手划下时候并无迟疑, 甚至有发泄味道,并不是韩月蓉那样的纺锤型。 一开始林滢以为是两个人,所以伤痕差距极大。 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凶手动刀时候心境不一样, 感情不一样。 至少,他对韩月蓉应该是没有恨的。 所以死者身上呈现的两道伤痕亦是截然不同。还有就是陈雀身上的刺创要远多于韩月蓉, 这也是凶手仇恨陈雀的一个证明。 林滢念及于此,眼皮跳跳, 心里亦是若有所思。 是谁这么对待陈雀呢? 其实陈雀虽然为人讨厌, 且很不讨人喜欢,可是根据温青缇所言,终究不过是争风吃醋的小事。 几个女孩子为了一块手帕,一根发钗吵架, 再来就是拌嘴打闹而已。 结仇是肯定有, 可这些仇恨,应当也不至于非要这么残忍杀人,又或者雇凶杀人之类。 跟陈雀争执的都是些贵族小姐, 也应当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当然也不过是说贵族家的娇客因为身份尊贵就一定很善良。只是杀人毕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些衣食无忧的姑娘,哪怕有些坏心思,也不至于狠辣如此。 再者, 其实陈雀处境十分狼狈, 谁都知晓她不得宠,在陈家里十分尴尬。人对不如自己的人,总是会宽容一点。正因为心存轻视, 也不至于滋生什么除之而后快的仇恨。 林滢总觉得陈雀的死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这其中说不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这位落尘的陈氏千金如此归来,似周身带着一缕让人说不出的别扭。 那么,她到底是不是鄞州陈氏的真千金? 林滢如今又不能查DNA,不过她目光游动,落在了陈雀手臂上。 陈雀手臂上有一块胎记,而正是这枚胎记,方才让陈雀手握玉佩,得以顺利认祖归宗。 但这个胎记小时候就占据了陈雀的手臂,长大后却仍如小时候大小,并没有变大。要知晓人的胎记会伴随一个人年龄增长而变大,故而陈雀此等情态亦是十分惹人怀疑。 那么关键就是在陈雀这块胎记上。 林滢如今正凝视着这枚要紧的胎记,她手指轻抚,蓦然面色微微一动。 陈雀手臂上并不是一块胎记,而是一块伤疤。 人胎记会伴随年纪增长变大,可伤疤却不会,仍然会保持原来的样子,甚至会缩小一点。 而陈雀这块胎记之所以让人误会,是因为这块疤并不是被烫伤或者利刃所伤,而是被酸之类腐蚀性液体侵蚀后产生的一个斑纹,看着好似皮肤颜色不对,会让人误以为是胎记。 也就是说,陈雀手臂上这块胎记是人为做上去的。 有那么一瞬间,林滢也是生出了一些疑虑,怀疑陈雀是假冒的。 可能她小时候遇到真正陈雀,记得胎记,趁机模仿。 但温青缇的话也有道理,那就是如今陈氏掌事人陈望并没有否认陈雀是自己女儿。 林滢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大胆的猜测顿时在林滢心里面浮起来了。 等林滢验完尸,换好衣服。她刚离开了房间,便见焦管事凑来,客气的问林滢可有什么线索。 林滢上下打量焦林,蓦然冉冉一笑:“听说焦管事原本是如今文望公的长随,是文望公身边亲近之人。据说文望公外出当官,亦是你在身边侍候。现在你也是陈氏几个大管事之一,让你如今侍候我这个小姑娘,可真是担当不起。” 焦管事叹了口气,不觉说道:“此事事关陈氏声誉,又闹得沸沸扬扬,我心里也是为老爷着急。林姑娘是出名的仵作,若能寻出真相,岂不是陈氏幸事?我自然是小心侍候,亦是心甘情愿。” 他说得十分真诚,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 林滢亦放缓语调:“阿滢不过是想要寻到真相,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盼焦管事心里不要计较,恕我无礼之罪。但我亦知晓,有些事情是不能外道。” 她说话客客气气,给焦管事打了预防针的样子。 不过林滢显然是绵里藏针,接下来她要问的话,可显然不会客气:“焦管事既然跟随文望公许久,那自然知晓许多文望公的家事。” “而我来到陈家时,亦知晓一些文望公的趣闻。据闻文望公年轻时好老庄之道,不喜俗务,而且沉迷于求仙问道,修仙炼丹之术。后夫人任氏贤惠,亲至丹房,加以劝说。而文望公也因此清醒,从来入世修行。不知,可有此事?” 焦林微微一愕,不觉点点头:“确有此事。” 林滢禁不住继续问道:“那不知当年夫人劝谏文望公时,是不是抱着雀小姐一起去的?” 焦林面色顿时有些不自在。 林滢早瞧出焦林在陈氏地位非轻,而他之所以如今跟着自己,除了帮衬,也是一种监视。 不待焦林回答,林滢已经继续说道:“雀小姐手臂上痕迹的并不是胎记,而是被酸侵蚀后的皮肤之伤。” “不过这种能腐蚀肌肤的酸,可是并不那么容易获得。通常,是丹士炼丹时候容易出现。” “这炼丹分为水法炼丹和火法炼丹。所谓火法炼丹,是把水银朱砂炼制成丸。至于水法炼丹,就是先备华池,内蓄液体,用以溶解一些金属和矿物。而这华池中的液体,就是一种能腐蚀皮肤的酸。是池中盛醋,然后投入了硝石所形成。” 要不怎么说古代的化学家都在炼丹方士这上头。 这硝石溶于醋之后,就会形成稀硝酸,一定浓度情况下,能让人肌肤形成腐蚀痕迹。 也幸得古代技术不行,不能提炼出王水之类厉害腐蚀物,否则不幸沾染那人必定极为不幸。 陈雀就是这么个不幸的孩子。 林滢缓缓说道:“当年夫人劝谏文望公时候,发生了一些争执,使得炼丹华池之水,落在尚算稚嫩的孩童手臂之上,之后蜕皮后,雀小姐手臂之上却仍有这么个伤疤。父母争执误伤亲女毕竟不是一个光彩之事,故而这件事情也并未说出去。” 焦林便算十分精明,此刻也是结结巴巴:“绝无此事。” 林滢却不动声色,步步紧逼:“雀小姐出身陈氏,金尊玉贵,她幼儿时期怎么会随意接触到罕见的腐蚀性的酸?这自然联想到她那位当时沉迷炼丹的父亲。而且她是陈氏女,如果被外人所伤,又岂能这般罢休?甚至为了遮掩此事,说她手臂之伤是胎记。” “至于为何是陈夫人劝夫时候让女儿受伤,那是因为炼丹有许多讲究。须择时、择人、择地,严格规定修炼场所的人性别、人数等,也就是闲人勿进,自然会择人把守。若非夫人劝夫带女儿进去,她不可能加以接触。” 林滢这般娓娓道来,如同亲见。焦林被震得大为震惊,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林滢假设陈雀是真千金,亦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说得通。 结果一试之下,焦林确实露出了破绽。 面对林滢的步步紧逼,焦林终于也是松了口风,只含糊说道:“虽然外边有许多的闲言碎语,但是雀小姐确实是陈氏血脉,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这位焦管事虽然没有承认,但是言语里已经开始暗示。 也就是说,林滢不必在探寻真假千金这条线上费工夫了,可以专心致志求寻陈雀之死的真相。 林滢是个含蓄的人,但是卫珉可不是。 卫小郎是个直肠子,此刻一脸讶然,搁那儿有话直言:“既然陈雀真是陈氏血脉,那她被传冒名顶替时,陈氏为何一语不发,竟不肯替她开解一一?” 虽然陈雀确实上不得台面,又十分不得人喜欢,但冒名顶替是十分阴毒的指控。之前这些话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许多世族少年男女都信了。甚至还有温茹在跟陈雀发生争执时候,拿这些话来嘲陈雀,最后惹得陈雀跟温茹撕了一场。 最后替陈雀解围的居然是温青缇,而不是陈氏这些长辈。 温青缇有些话说得对,倘若陈雀是假的,为何陈家能容忍她留在陈家。 可温青缇有些话没有说,倘若陈雀是真的,为何满城风雨之下,陈氏居然是一语不发吗? 卫小郎继续耿直,他一双漂亮的猫眼透出了几分的好奇:“你家老爷夫人不喜欢这个女儿吗?” 他就仗着自己有一张清纯的脸在这儿装纯。 焦林面色微红,也不知晓说什么好,场面有些尴尬。 林滢等卫珉说完,方才假惺惺的开解:“焦管事,卫小郎性子直,一向不会说话,你别跟他计较。” 焦林自然趁势下台,然后说了些场面话。 等焦林狼狈走后,卫珉轻轻的将双臂抱在胸前,禁不住说道:“你说陈家是什么意思,眼巴巴请我们来,还总是寻个人监视我们,简直是可恶。” 林滢摇摇头,忽而缓缓说道:“也许,是真的不喜欢吧。” 她说的并不是陈家监视自己和卫珉这件事,而是陈雀在陈家的地位。 也许,是真的不喜欢吧。 那孩子从小没养在父母身边,如今这般寻回来了,那么纵然是自己血脉,只怕也是并不如何亲近。 若陈雀是个可爱的孩子也还罢了,可她偏偏不是。她有着比同龄女孩子更为瘦弱矮小的身材,她样子不漂亮,性子也讨厌。可她偏偏就是陈家的女儿,因为她的手臂上有一个疤痕,是药水所烫,是小时候父母带给她的伤。 如果要教好陈雀,可能要花费许多的经历,然后要废许多的功夫。可是到了如今,其实陈家并不愿意耗费这样的经历来照料这样子的一个孩子。 陈雀不但有兄长,还有弟弟妹妹,她并不是陈维和任氏唯一的孩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令人十分伤感。 就像陈雀向温青缇抱怨那样,她要被家里送走了。也许这样不讨喜的孩子不在人前,会让人舒服一点,那么大家也舒服一点。 林滢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再想下去就有点伤感了。 林滢是来办案子的,办案人员不适合太过于伤感。 卫珉双手抱在了胸前,侧头望向了林滢,那是一脸严肃。 那是一张写满了阴谋论的脸。 他压低嗓音:“你说,陈家是不是有我们要查之事?” 她和卫珉前来,当然并不是参与陈氏内部的宅斗。 说到底林滢如今也已经是小有名气,亦是有品阶在身的女仵作。而顾公也不至于这样无聊,派遣林荫来这儿查什么真假千金。 林滢来到鄞州,自然是身负重要任务,并不是随便来的。 自本朝以来,伴随朝廷推行科举,从前掌握了巨大资源的世家贵胄亦开始逐步失去优势,不得不换赛道重新竞争。 这些世族子弟有人适应了新的规则,比如杨炎。可亦是有人心怀不甘,想着祖上阔过的日子,内心很不是滋味,开始忆往昔搞骚操作。 于是这些不甘心的世族子弟私底下结成梅花会,意图联合世族之力,令世家大族屹立不倒。这梅花会极之神秘,外人难以窥测,更极难加入。可他们这般联合,将朝廷置于何地?将皇权置于何地? 当然世族内部亦有不同的声音。 比如如今杨炎请林滢前来,表面上的为了陈家真假千金的狗血宅斗,实则希望林滢趁势寻出梅花会的蛛丝马迹。 最好是世族内部消化掉这件事,也免得此事扯出来,引来世族和朝廷对立,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如今天下已定,自任天师的奉天之乱后,这十数年间大胤并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只偶有白莲教作祟或者小股匪祸害。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如今陛下也劝农桑,建学府,算是个勤勉之君。 若再起大骚乱,引起兵祸,于国于民都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没想到林滢一来鄞州,就真遇到案子,而且她也不能不查。 林滢把验尸结果拿出来跟卫珉分析。 既然韩月蓉很大可能只是转移视线的烟雾弹,那么陈雀的死就是这个案子之中最值得关心之事。 陈雀跟几个贵女之间闹矛盾的事终究不过是小事,至少上升不到杀人地步。 最值得怀疑的,当然便是陈雀曾经说过的几个“谎话”。 这些谎话彼此矛盾,其中肯定有假的成分。 但若其中并无真相,陈雀为何又遭遇横祸? 如果分析陈雀所说的那些谎话,这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当然便是陈济和江铉。 陈济如果年幼时候真把妹妹推下马车,就此逃生,此事传出去便殊不光彩。 如今陈济是陈氏最为出色的麒麟儿,他品德高贵,惹人敬重,已经具有一定威望和凝聚力。 若此刻再传出了些极不堪的话,那么便是对陈济名声有损。 也许因为这一点,陈维和任氏方才准备将陈雀送出去。 比起一个肉眼可见废了号的女儿,还是芝兰玉树般的陈济值得家族维护。 再来就是江铉。 林滢还未见过江铉,这个故事里江铉也并没有怎样出现。可江铉虽然没有出现,他那个女儿江蓉却是上跳下窜,对陈雀进行栽赃陷害。 也许温茹并不是甩锅,而是道出了事实。那就是那时温茹只是因为跟陈雀撕了一场,互相扯了头花,于是心中有了怨言。她随口抱怨,可能并没有真想把陈雀怎么样。 但说者无意,可是却听着有心。 江蓉就借此应和几句,准备把温茹当挡箭牌。 难道江蓉当真不知晓陈雀会因为偷盗之罪被赶出陈家? 若江蓉知晓,那她嘴里虽然楚楚可怜的不计较,其实却知晓陈雀会经历更严重的惩罚吧。 陈雀回家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要被家族赶出去。 那江蓉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因为江铉当初真做了什么亏心事? 林滢也狠狠阴谋论一番。 然后林滢准备先试探陈济,她始终有点儿在意陈雀对陈济的那点儿男女之情。 这陈雀方才回到陈氏,脾气又不怎么好,又自卑又敏感。这么个刺猬心态少女,怎么会一下子产生爱情,还是对陈济?难道陈济美若天仙? 林滢总觉得有些不合常理,想要敲敲陈济。 卫小郎听到了林滢的质疑,便提醒林滢:“可是来时,顾公也点评过陈济,说他心中怀仁,是世族之中难得胸襟怀仁之人。还说如果我们有什么事情,可向陈济求助。” 顾公把陈济评价得十分之高。 林滢:“嗯,我记得!可是,这岂不是更加,嗯,危险了?上一个被顾公称赞的还是师兄呢。” 上一个被顾公点赞的人是尹惜华,上上个是姜逸,顾公点赞buff让陈济显得更加危险。 卫珉啧啧:“你好呀,你这么说顾公。我告诉你,这不过是巧合罢了。我也是顾公称赞的青年才俊,年少有为,你看我难道会有什么问题。” 林滢心忖你这么笨笨样子,我当然很是放心。 当然顾公桃李无数,姜逸和尹惜华只是其中之一,开玩笑归开玩笑,但也算不得什么buff。 不过陈济确实名声极盛,两年前他作为经略安抚使,出征金川之地。彼时金川有顽固匪祸,朝廷清剿多次却未能禁绝,闹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陈济费时近两载,期间还受伤落单,却殚精竭虑,终究一清金川之地。 这盘踞金川的唐天王亦是莲花教成员,如此莲花教在大胤境内彻底失了明面上山头,彻底由明转暗。 此等功绩,不可谓不丰。 陈济既出身名门,又是一员儒将,身上的光环真可谓是闪闪发光,简直能将人闪瞎。 崇拜他的不少,林滢瞧卫小郎亦是其中之一。 卫珉毕竟是个武将做派,如今虽有心结未解,却十分向往征战沙场的勇武。陈济有勇有谋,卫珉心里自然十分推崇。 只不过陈济虽立下了这般功劳,可如此辛苦近两载,陈济旧疾发作,两眼都看不见了。 所以他上书请辞,推去了身上官职,将手中兵权尽数交出。 朝廷允了此事,又立马封他宁州知州兼思文殿大学士。 只待陈济眼疾痊愈,就能赴任,到时候恐怕还有别的职务让陈济兼任。 卫珉此刻就显得健政了,称赞陈济是急流勇退,以消朝廷的猜忌,简直是集智慧于一身。 林滢好奇脸:“那照你说来,陈济眼疾很可能是假的?只是他为了安抚朝廷,故意装瞎。” 卫珉都没意识到林滢在杠他,给了林滢一个你理解力不行的眼神。 然后他对林滢说道:“阿滢你整天只知道验尸,对于朝廷的政治怕是有点儿不了解。我瞧还是我随你一道,一起问问陈济。” 林滢瞧出他要现场追星,也不说破,只柔柔说了声好。 房间里陈济正在读书。 他手中握的是一卷竹简,当然现在市面上已经并不如何流通了。这是一卷古书,古人取竹削片,用火杀青,以刻刀刻字。后来古人觉得刀刻十分麻烦,就发明了毛笔。如今市面上的书籍多为纸张,再没有笨重的竹简。 但现在陈氏藏书阁中的古书却十分适合如今的陈济。 他手指一点点摸索,摸着上面的字,如此当作双眼不济后的消遣也是不错。 此刻陈济双眼缠着一层白绢,用以遮光遮尘,保护双眼。 不过他纵然面缠白绢,只凭鼻梁和嘴唇,仍可分辨出这是一张英挺秀雅面孔。 房间里很安静,自从陈济眼睛不好后,他就喜欢居所的安静。窗户没有关,清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带来窗外草木清气。 可能因为陈济太静了,扑腾一声,竟有鸟儿飞过来,落在几面,喝陈济杯子里的水。 陈济也无所谓的样子。 他忽而想起,当年自己劫后余生,回到陈家时候,有一个秀美动人的小女孩儿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温柔和善意。 这世族之中有许多看着温柔优雅的女孩子,可绝没有一个似她那般动人。 那个小女孩儿,就是温青缇。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时候下人前来禀告,说林姑娘和卫小郎求见。 鸟受了惊,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然后陈济给了回复:“好,请他们进来吧。” 63 062 圣人不饮盗泉之水 陈家很大, 所修的园子叫济园,或有达则兼济天下之意。 济园在整个鄞州都十分有名,园中亭台楼阁疏落有致, 几步一景, 清幽雅致。许多名士曾来此园赏花游玩, 饮酒赋诗。 陈济名字里也有一个济字。 也许, 他自从出生以来,就承载了许多属于陈家的希望。 林滢跟卫珉被带着走过这个院子,略略欣赏了一下济园的风光,然后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陈济。 卫珉有些小紧张:“我等前来, 打搅公子清净了。” 陈济含笑:“无妨, 整日无事,也无非是摸索古籍,打发时间罢了。” 下人给林滢、陈济奉送上茶水, 林滢小小尝了一口, 也是满口生津,口齿生芳。 然后陈济问道:“两位前来, 可是有话要问我?” 林滢一双杏眼盈盈, 细细打量着陈济, 然后说道:“阿滢冒犯,想要问公子。雀小姐回归陈氏之前, 可曾见过你?” 然后陈济回答:“是, 曾经是相识的。” 他这么爽快承认,搞得林滢都怔住了。 本来在这个案子之中,林滢曾经发现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陈雀回归陈氏之前,曾经所居之地是金川。 战乱是最能摧毁一个地方民生的。唐天王信奉莲花教,说什么普渡众生, 济世为民。可当他们这股势力面对官府围剿,导致钱粮不足时,抢掠治下百姓是来钱最快的办法。 陈雀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日子也要比别处活得艰苦。 偏偏两年前陈济去剿匪,去的就是金川之地。 如此种种,林滢就有一个大胆联想,说不定当初陈济去金川之地时,曾经见过陈雀。 当然林滢也没什么证据,只是故意试探一二。她甚至准备若陈济断然否认,自己再去问问当时一起剿匪的官兵,总是会有什么破绽。 可没想到林滢亦不必使这些手段,此时此刻,陈济居然承认了去,亦当真是有些出乎林滢的意料之外了。 不过林滢虽怔了怔,但很快恢复了自己的状态。 既然陈济肯如此坦白,那么林滢自然是乘胜追击,如此加以追问。 “那公子当初,又是如何与小雀相识?” 陈济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缓缓的站起身,如此走至了窗前。 这一连串动作十分自然,差点让林滢忽略了,可是她很快回过神来:“啊,你眼睛——” 陈济缓缓说道:“我眼疾自然并未痊愈,只是这房间里亦是走熟了,从桌到窗台究竟有几步,我亦是清清楚楚,自然不必有什么迟疑。” 听得林滢顿生几分惊叹。 若陈济当真是双眼有疾,那么如今他的态度和应对,亦显露出陈济不但细心,而且沉稳。 如此沉得住心境,让陈济能宛如正常人一样生活,让人忽略他此刻残疾。 来时林滢对陈济有一些看法,还有一些不好猜测。不过真见到陈济,真人和一个名字是不一样的。 让人觉得便算陈雀回到陈氏才见到陈济,这违逆伦常的一见钟情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陈济才回答:“那时相识,是因为她救了我一命。” 那是陈济入战金川半年后的事情,他受了重伤,与部下失散,彼此又眼疾发作。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见,跌跌撞撞晕倒在小村庄里。 等他醒来时候,有个女孩子救了他,给他喂些粥水。 救他的人自然是陈雀了。 那时陈雀独自一个人熬着,也没什么家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苦难挨。 穷苦的日子磨灭了一个人的风度,使其变得泼辣,她本不过是小泼妇。当然她磨去的不仅仅是优雅,可能还有为人善良。 能在金川之地挣扎求存的村女,当然不可能是满心慈悲怜悯的人。 “阿雀你这泼货,如今倒发好心救人了,你知道他是谁?还是看人家生得好看,决意赖上人家?也不瞧瞧你自己生怎么样一张脸皮。” 陈雀请来的村医带着自家女儿珠女,珠女说话可不客气,嘻嘻笑着扯这些。 阿雀也是个泼辣货,她尖酸说道:“不要脸的小蹄子,一张嘴就喷烂,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我看你是故意救个瞎子吧,免得让人看见一张丑脸,看着就想吐。” 陈济半醒不醒时候,就听到这些鸡飞狗跳的掐架。 可珠女阴阳怪气的话虽然不好听,也许说的是真的。就好似阿雀知晓自己看不见了,她嗓音里竟生出了压抑不住的欢喜,好似倒还挺开心。 可能她模样跟美貌确实沾不上边,所以并不愿意陈济看清楚她的样子。 但她在陈济面前却很斯文,从来不说那些粗话,让自己显得很斯文。 可能真是看脸关系吧,哪怕不是看脸救他,但是装斯文总是看一张脸的份儿上。 陈济喝了一点汤,汤水里仿佛夹杂了一些野菜、粟米熬煮而成,滋味自然并没有多好。 可是陈济仍是一点点的喝下去,能有这样汤水可以吃,也是不错了。 如此过了几天,他身体有些虚弱,伤口更发炎溃烂,整个人并不是很妙。 村医水平有限,糊在陈济伤口上的也是一些普通草药,聊胜于无。 这样到了第三天,他喝的汤里有了一点肉汤,然后他牙齿还咬到了一块肉,是一块煮熟的鸡肉。 阿雀并没有什么做荤食的经验,所以这鸡肉只是炖熟而已,并没有什么可口的滋味。加上混杂的野菜和米汤,对于一个虚弱病人而言,这碗汤简直是可怕。 但无论如何,这样营养之物是一个病人所需要的。 更要紧的是,陈济还能推理出这荤腥是阿雀偷的。 她家里穷得响叮当,院子里也没有鸡。她给村医付钱时候,珠女还笑她又去小偷小摸了吧,这次可别再打折牙。否则如今阿雀已经无法换牙了,那么她就是个缺牙姑娘,那样子不知道有多丑,肯定难看死了,比现在更难看。 所谓贤者不饮盗泉之水,更不必说他是个高贵的世族子弟,要紧时候也应该坚守道德,不应该食下这碗杂七杂八的鸡汤。 但陈济还是将这碗鸡汤饭吃下去。 就算没有胃口,可不吃东西就没办法恢复。当他一口口咽下这碗饭时候,阿雀在快乐的唱歌,欢喜得不行。 陈济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毕竟多一个人对生活也是负担。可有时候,孤独的人是需要一点儿精神的慰藉的。也许她照顾别人时候,也因此寻觅到一点价值,得到一点儿开心。 陈济将这碗饭吃下去,现在他将这个故事告诉给林滢和卫珉。 他缓缓说道:“我并不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事宜从权,如果我那时候死了,朝廷对金川剿匪之计又要就此搁置。那么金川之乱,又会多延几年,此地百姓还是会继续困苦。我那时候受挫,并不代表我败了,我还没认输呢。” “如此过了一个月,我身体终于挺过来,渐渐康复了。我那时已经游说唐天王的手下游金宝归顺朝廷,他本已应允,可因为传闻我死了,他又受惊反复。可等我再现身,自然又跟游金宝联系上。之后我靠截断补给,陆续挑拨唐天王几个狡诈无耻,反复不定的手下,用了近两年时间,终于将之彻底剿灭,没有丁点儿残留。” 卫珉听得心中一热:“成大事不拘小节,陈公子,你并没有做错,而且这算什么错?” 就好似如今,金川匪祸已平,朝廷派官员安抚重建,这也是功德一件。 陈济只轻轻的叹了口气。 “后来得胜之后,我寻到小雀,本想寻个人收养她,可她却是不愿。后来我在附近县城给她买了一处住宅,给了一笔银子,然后带她见了大良米铺的老板。这大良米铺本也是陈氏生意,我告诉掌柜,这女孩对我有恩,可多加照拂。她毕竟是个单身女子,骤得浮财,若无人照拂,恐怕招祸。后来,我便离开了金川。” 他这样说着,嗓音轻淡似天上的云。 当然他有些话没有说,那天他要走时候,陈雀曾经寻上他。那时候陈济眼睛已经不行了,可他仍然感觉陈雀的手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服角。 她嗓音里带着哭腔:“以后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陈济人在马车上,眼睛已经是一片朦朦胧胧了,他也看不清陈雀的脸,可是却能听到陈雀发颤的嗓音。 他知道陈雀很激动,也许陈雀已经有了一种不太一般感情。 陈济什么都没有回答。 可他知晓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谁都不知晓。 然后陈济回答:“如果你怀疑是我害死小雀,那么我告诉你,不是,也不会。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也没必要做这样的事。” 林滢:“可是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为什么陈公子不将这个故事说出来,别人知晓这个故事呢?” 失散的兄妹在异地重逢,然后又有了一桩救命之恩,这何尝不是一件美事?若是道出,倒也是一段佳话。 陈济并没有说,会让人觉得,陈济是顾及自己名声,于是并不想让别人知晓当初他曾咽下偷来的肉汤。 他在小山村苟延残喘,是靠一个粗鄙的少女偷东西让他活下去。 这说出去,虽然不是什么毁灭性打击,多少会惹来一些闲言碎语。 陈济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那么好名,也并不介意别人议论。至于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我不能告诉你。” 陈济身上有一种独断的味道,也就是他愿意说的,便会毫无犹豫说出来。可他不愿意说的,那么他会给人一种感觉,你用什么手段他也绝不会说。 林滢瞧着他背影,又觉得自己可能过于阴谋论了。 也许,当初相救的岁月里,陈雀已经对陈济产生了一些非分之想呢?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子不算非分之想,可若这个男子居然是自己亲哥哥,那就是一种非分之想了。 若这些话语传出一星半点,陈济固然会被攻击,可是承受灭顶之灾的却是陈雀。因为陈家显然更喜欢这个儿子,也更倚重陈济。哪怕如今陈济双眼已残,也仍然是陈氏的主心骨。 所以如果有人要为这场丑闻牺牲,牺牲的人一定是陈雀。 林滢这样想着时,耳边却响起了陈济声音:“不过你放心,无论谁杀了小雀,我自然都会让他死的。” 然后陈济转过身,望向林滢说道:“林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眼见陈济准确无误的用面孔望向自己,林滢一瞬间有一种陈济双眼并没有失明的感觉,心中顿生古怪之感。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陈济眼睛虽然不行了,可是耳朵却是很敏锐。 故而他人在房中,听到了林滢说话的方向,就能判断出林滢的准确位置。 林滢摇摇头:“多谢陈公子,并没有什么想问的。” 她想陈济纵然眼盲亦如此精明,若双目恢复如初,还不知是怎么样的厉害人物。 然后林滢跟卫珉就向陈济告辞。 两人离开之后,陈济慢慢伸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别人说他一双眼睛养养就好,可陈济却知晓自己一双眼却是越来越差了。 这不仅仅是他脑子受伤关系,还因为陈济一双眼确实耗损过重,如今状态已经是十分糟糕,可能将要不行了。 他面上一片薄纱渐渐浸出了血晕,是一双眼又浸出血了。 陈济唇瓣微微一颤,仿佛一瞬间心尖儿有一缕恼怒之意,不过很快这张脸又恢复了平静。 他走至几前,举止利落不似盲人,然后陈济准确无误的握住了几上的一枚小铃铛。 这几上的东西看似随意摆放,其实都有固定的位置。 陈济每次用过后,都会放回同样的位置,方便自己取用。 他用这枚小铃铛轻轻的摇晃一下,就能招来仆人,替自己换药。 拜访完陈济之后,卫珉忍不住问林滢:“你瞧过陈济,可还觉得他是装瞎。” 这时候林滢却是摇摇头了,然后说道:“当然并不是这样子。我观察到他手指,有很多小伤口,自然是因为视力不行摸索所导致。不过见过这位陈公子,我倒是有些佩服他了。他确实心志坚毅,就算失明也能这么淡然和强势。” 卫珉:“你觉得他会因为陈雀给他喂了几碗偷来汤水便杀了她?不会的。” “之前陈济讨伐金川匪徒,也是采用诱杀分化之计,先后收买了唐天王麾下三名大将,由着他们叛了反,反了叛。之前朝廷扶持投诚的匪首,可结果呢?这些匪首很快又会再扯旗叛乱。” “可陈济施展手段,不但灭了唐天王,还陆续将这三名下属逼死。张盛是被赵元深内讧杀死。之后赵元胜又出卖游金宝叛徒身份,使得唐天王处置逆贼。唐天王更加重用赵元胜,且只有倚重赵元胜。等取得唐天王最终信任,赵元胜便为了陈济许的荣华富贵割了唐天王的人头。可到最后,赵元胜自己又扯旗生叛,他独木难支,被陈济剿灭。” “别人都说,其实这一切都是陈济的连环毒计。他一个也没想留,也没想许这个恶匪什么荣华富贵。从一开始,他就想把金川恶匪彻底清剿。但如此一来,便有言而无信的传言,也有人说他心机太过,恐有损阴德。世族之中,也有人说他如此有损世族清名。” “这些议论一直都有,陈济也一笑置之,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议论。他这些都不在乎,怎么会在意陈雀喂他那碗肉汤,哪怕这碗肉汤是偷来的。” 卫珉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除非陈济所言不尽不实,陈雀还有别的什么威胁陈济的东西,否则陈济也没必要为这种事杀人。 想到了死去的陈雀,林滢心里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那时候陈济离开了金川之地,陈雀必定是眼巴巴瞧着,可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济是那么遥不可及,也许他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可是没想到陈雀却是陈济的妹妹。他们再见面时候,两人已经是兄妹。 陈雀心里是什么感觉?尤其这个时候,陈雀还见到了陈济的未婚妻温青缇。 如果一个人的情敌是温青缇,那一定是最为绝望的事情。 因为温青缇是那么优秀,又是那般完美,她还很善良。 这种善良是骨子里泛起的温柔,而不是什么伪善。 正因为不是伪善,想来陈雀一定很绝望。 想到了这儿,林滢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节温青缇却在午睡,她有做一个梦,梦到的是小时候事情。 那时候十四岁的陈济跟其他世族子弟打马球,陈济骑在马上,是那般娴熟、轻快,就像一阵风,一片云,冉冉飞在马背上。 其实马球是一个很粗暴的运动,因为一旦开始比赛,就会有冲撞、推拉,甚至可能会跌下马去。 如此一来,就很容易受伤。 而这样的运动,又显得更加不是适合陈济。 因为陈济眼睛不好,曾经受过伤,一些剧烈的运动可能会引发陈济的眼疾。 陈济喜欢打马球,不过下场时候却不多。虽然如此,陈济每次下场,都会打得很认真。 那一日比赛很激烈,他族弟陈通推撞间落了马。 落马同样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好在陈通比较幸运,只是擦破了皮,并没有当真受伤极重。 可陈通人没事,心却受了惊吓,吓破胆了。 陈济让他站起来,他却没有,只惊恐摇头。 然后陈济就用一种冷怒目光看着陈通,令陈通浑身一颤,软倒在地! 其实陈通平时是个很大度的人,也很有容人之量。他跟陈通这个族弟非但没有什么矛盾,反而跟陈通关系颇好。陈通笨拙,陈济并不嫌弃和嘲笑,反而缕缕帮衬。 可是因为陈通不肯上马继续这场比赛,他却露出这样的眼神。 陈通是个平庸的人,他打马球也同样很普通,甚至在马球场上亦是会出错。不过如果陈通在马球场上出错,陈济会出言安慰,却不会用这种眼神看陈通。 只要两人不在一条道上,只要别人不随陈济一并走,陈济就会这样的眼神。 后来这场比赛纵然少了一个陈通,陈济还是赢了。 陈济下场时候,就这般甩甩头,仿佛有些恍惚的样子。 因为过猛的冲撞,令陈济有些不适了。 温青缇留意到这一点,向前扶住他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呢,也没什么男女之别。 而那时候尹惜华还没有走,明面上尹惜华还是尹家子孙。这一场马球赛,尹惜华并没有下场,而且尹惜华似乎从小也不喜欢太多跟人有身体接触的运动。 尹惜华也不在意胜负,他只仿佛有些惋惜:“其实不过是一场比赛,取乐而已,阿济你何必如此呢?我们的前程,以后就在仕途之上。而一个人若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首先就要有个好身体。” “你眼睛不好,更需要养养,真的不必如此的。为了一场区区马球赛,因此损毁自己身躯,这值得吗?” 陈济微笑说道:“是呀,你说得有道理。我是喜欢马球这种游戏,故而虽减少了次数,却仍然喜欢这样玩。也许以后,我会停止打马球。可是我并不后悔今日如此,因为我上场,面对对手,我自然要赢。每一场比试,我都十分的认真,并且绝不允许自己输。可能你觉得这不过是娱乐小事,但我却会全力以赴。” 当陈济说这番话时,他整个人就像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就算到现在,温青缇也记得他说这些话时候脸上的表情。 一直到现在,也不能忘。 然后温青缇就醒了过来了,她蓦然睁开了眼睛。 那时温青缇还小,她许多事情也是不懂。现在温青缇长大了,有些东西也是想得明白了,也开始懂陈济了。 其实陈济从小就是一个胜负心很重的人,也是一个有了目标一定会实现的人。 就像尹惜华所说那样,其实那不过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比赛,可是陈济还是那么的执着,甚至做出有损自己身体的行为。 她想,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从前的事情呢? 64 064 找到连环犯 温青缇一直体温较低, 有冰肌玉肤之姿,其实到了夏日,她也是很少出汗的。 可是许是夏日炎炎, 如今她却觉得有些潮热, 就连方才枕过的玉枕也被捂得闷热。 她举起手里的团扇轻轻扇了两下风,似要散去这其中的种种闷热, 然后她眼中顿时流转了一缕担心。 她其实知晓自己担心什么,她在担心陈济,所以才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温青缇也细细琢磨过陈雀的死,她也想到了陈雀那些胡言乱语, 然后如今林滢还去寻陈济说话,这一切代表着什么呢? 其实仔细想想,她可能是过分担心了。 林滢不过是随便问问,并不代表什么。只不过自己关心情切,她担心陈济,所以有些心乱了。 温青缇还梳理了一遍自己印象中陈济。 不错,她出于男女之别, 是不可能真的跟陈济十分的亲近, 可是她也跟这位陈家哥哥有一些接触。 仔细回想之下, 她觉得陈济为人并没有什么毛病,也寻不出什么缺点。 若说缺点,那可能便是陈济为人略显固执,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 可成大事者, 不就是需要这样的一种执?那么这样一来, 这也并不算是陈济的毛病了,而是陈济幼年时就展露的一抹锋芒。 温青缇慢慢扇动自己手中团扇,扇下清风流转, 也似驱散了一团燥热。 如此燥热消,便有清凉起。 如今林滢来到了鄞州,温青缇这个旧识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 昨日匆忙,不及相备也还罢了。所以她跟林滢约了今日晚膳,要在花厅宴请林滢。 林滢和卫珉掐着饭点儿过来,两人都是饥肠辘辘。不过面对斯斯文文的温青缇,这两人也装出一副斯文样,使吃相好看些。 等撤去餐食,上了水果和甜点,温青缇问起案情,林滢也挑了些能说的和温青缇说一说。 譬如陈雀确实是陈氏族女,手臂曾被酸炙伤。还有陈济曾与陈雀相识,被陈雀所救之类。 温青缇微微默了默,心里不觉轻轻的叹了口气。 也许,也许小雀曾经说过许多真话,而她的抱怨之中,其实也蕴含了关于曾经酸楚。 至于陈雀靠偷盗给陈济喂饭,林滢也就没有提,更不准备拜托温青缇替自己寻一根陈济的头发。 有些事情毕竟还是有些危险的。 温青缇是个秀雅温婉的女子,林滢并不愿意她参合其中太多。这案子里的血腥气,不适合熏着温青缇。 林滢不提,温青缇也好似并无所觉。不过这场小宴散去,温青缇送了林滢一个礼物,是一枚她亲手做的小小香囊。 香囊不是重点,重点是香囊里面的香。 这其中的香,是温青缇亲手所调,以苏合香为主香所调。 温青缇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她赠香给林滢,亦是有属于自己用意。 她中午做的那个梦,梦里是少年陈济打完马球的样子。 那时候尹惜华和陈济有过一段对话,可陈济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温青缇那时候年纪还小,所以很多话都插不上口。 陈济问她:“你开始学调香了?” 温青缇回答:“调香可以凝神、静息,令自己思考冷静。陈家哥哥,我盼你也如此。” 陈济似怔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你说得对。” 后来,后来陈济就再也不打马球了,哪怕他喜欢。 过去许久之后,温青缇也曾想过,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吗? 可她又恐这样想,是自己自作多情。 再后来,她从陈济眼里瞧出了情谊,又觉得可能真是这样。 现在她送这样一个香囊给林滢,那就昭示阿滢是她的好朋友。如此一来,便算林滢查案跟陈家有什矛盾,彼此终究会冷静和克制一些。 不过这些心思,温青缇并没有说出口。 而林滢也珍而重之接过了这枚香囊,小心翼翼将之收好,然后向温青缇道谢。 和温青缇告辞后,林滢忽而想,这一日鄞州城倒是并未再杀人。 那凶手两日连杀两人,将整个鄞州城闹得人心惶惶,各自警惕戒备,如今城中巡逻也是多了许多、 而今日的静月湖边,也变得静悄悄,再没什么游客。 难道因为增加了难度,到了第天,那凶手便不再杀人? 又或许,凶手已经杀了要杀的人,所以不会再继续下去? 这时天色已经晚了,天地间如同笼罩了一层黑纱。 林滢跟卫珉也已经忙了一天,本来应该回去好好休息一番。 可林滢却忽而不想去睡了。 昨日因为长途奔波需要休息一晚,可是今天呢,林滢觉得可以卷一卷,熬夜加班,发挥一下自己这个工作狂的本质。 因为凶手不等人,尤其一个两日连杀两日的凶手,很难预测这个凶手什么时候又杀人,杀的会是谁。 所以她对卫珉说道:“卫小郎,不如我们前去官府,查阅卷宗,我心里好似有了一个主意,说不定能查出凶手。” 可见一个卷王不但自己加班,还会带动自己身边的人。 卫珉也是侠骨仁心,又善良正义的少年郎,当然并没有反对。 于是两人前去官府存档案的架阁库。 当然如今天色已晚,按照常理而言已经拒绝观阅需要明天再来。 不过林滢当然亦是有自己的办法。 要知晓如今鄞州接连出现了命案,故而上官也是十分在意。毕竟当年那位倒霉程知州就是因为破不了案丢官调职,从此没有前程了。 前车之鉴可依,如今现任沈知州可是关注得不行。 案子破!必须得破!还得十天内破!到期破不了,本府衙役挨板子。 所以林滢主动加班,鄞州的捕头捕快们上班积极性也高,如今热情的为人民安全加夜班。 林滢找上加夜班的方捕头,说自己如今想去架阁库翻阅资料。 为了不挨板子,方捕头当然会松口,而且全力襄助。 毕竟如今林滢已经名声在外,是个会破案的奇女子。此案诡异,方捕头也对破这个十几年前都破不了的陈案毫无把握。 所以如今,方捕头也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林滢身上。 捕头虽然是吏,可人脉却是很广。 方捕头有个老表是看架阁库的守当官,便为两人寻来钥匙,也不需要什么手续,就放两人进去了,只让小心灯火罢了。 看着林滢一系列娴熟操作,卫珉只能感慨她是懂人情世故的。 到了架库阁后,林滢寻到了当年的档案,一一取出,放在几上,又用手拂去上面浮灰。 这些卷宗放在架子上许多年了。 唉,当年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几个薄命红颜的死更让满鄞州城的人无比唏嘘。可是世事无常,再高的热度也会退去,这些案子也是顿时成为悬案,变得渐渐无人关注了。 林滢瞧在了眼里,心底也是禁不住泛起了一抹酸意,很不是滋味。 不过现在,她会重新翻阅这些积灰的档案,让曾经的真相再一次浮出来的。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些飞灰扬起了,使她打了个喷嚏,让林滢赶紧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感慨过后,接下来就是工作时间了。 林滢翻阅之后,也不得不感慨当初东川世族确实是想要寻出凶手的。他们有请女仵作验尸,留下了详细的验尸格目,不但如此,各种资料也是记录详实。案卷不但详细记载了案发经过,还有当时目击证人证词,也就是护送她们护卫的证词。 如此一来,林滢对自己所设想的办法越发有信心。 当年鄞州世族做了许多,可并没有什么用,恐怕还惹了许多嘲笑。可是过了十数年后,这些看似没有用的资料就蕴含了线索,能指引林滢寻觅到事情的真相。 十四年前的桩案子之中其他人家也还罢了,可当时,在满城恐慌的情况下,还有温、卢两姓的贵女陆续被杀。 林滢尚未进入鄞州城时,就怀疑是当时贵女身边所亲近的护卫所为。 她分别对比了温华蕊和尹慧仪死时护卫名字,由于这支护花卫是鄞州世族共同成立,故而亦是有重叠名字。 林滢和卫珉对比之下,一共找出四人。 那么接下来,就是排除法。 这个凶手当年之所以停手,很可能是参加了当时莲花教教主任天师在鄞州附近发动的双乡之乱。 又或者,这四人之中有谁发生了什么事,比如被关起来,又或者身体受了什么损伤。如此一来,使他不得不停止杀戮。 那这四人后续如何,就没有在卷宗之中记载了。 那替两人开门的守当官姓余,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听声音是鄞州本地人。如今他开了门,也懒得回家了,只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瞌睡。 林滢心中一动,觉得说不定有门,便唤醒这位余老头,问可认识这四人。 事实证明,林滢判断显然是无比准确的。这位余老头年纪大,又是个底层吏,消息十分精通,而且还是个话痨。 林滢圈出来这四人,其中两人已经死在战乱中,还有一个于大海还整齐活着,住在东街。剩下一个,却是个落了个残废,还是个瘫子,躺了有十来年了吧。 林滢听得眼皮轻轻一跳。 余老头所说的这个瘫子叫江兴,今年也有五十六了。 江兴!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出现在林滢面前。 “要说兴哥当年,也是为人豪爽,又大方又威风。那时他是陈家侍卫统领。那时他才四十来岁,功夫好,又会做人。他本来是个武官,靠着陈家还升得快,后来他腿受了点伤,才辞官回陈家当护卫。其实说是腿受伤,我却瞧不出来,我看他走路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为什么会回去?可能也是想提携儿子,让亲儿子在陈家面前露脸。他们家一直都是侍奉陈家,算是颇得信任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为自家生的崽操碎了心,那可都是操心到了骨子里了。他那儿子却不省心,年轻时候不肯乖乖娶了正经妻子,反倒娶了个胡女,怪发怪眼,瞧着奇奇怪怪。” 林滢蓦然杏眼一亮,喃喃说道:“胡女?” 胡女,怪眼怪发的胡女? 余老头并不明白林滢心中所想,只在那儿感慨:“不错,娶个正正经经的大胤女子不好吗?至少做官也体面。好在兴哥那儿子年轻时候虽然荒唐,老了倒是个孝子。他现在动不得了,儿孙还将他好好侍候,他还挺到现在呢!总算是个有福气的。据说那胡女也已经死了,如今他也已经娶上了正经妻子。” 林滢却想这个江兴的儿子娶了余老头所说怪眼怪发胡女这件事。 她忍不住想到了案发现场发现的那两根发根发黄染过色的头发。 其实胡人外貌特征明显,哪怕染过头发,挺鼻深目加上眼珠子颜色不同,也是一眼能看出是异族。如此一来,染发就没意思了。 可是混血儿就不一样,可能他们轮廓会柔和一些,眼珠也不会带颜色。毕竟眼珠颜色遵循深颜色对浅颜色是显性基因原则。 但是可能他们后代,头发里还会夹杂一些异色发丝,但只要染染,就看不出来了。 当年的杀人凶手老了、废了,可是他却是可以培养出一个新的杀手,可以替这个凶残的恶徒继续施展暴行! 然后他可以拥有同样的兵器,并且知晓案发现场的细节,甚至割下了受害者的一络头发。因为真正的凶手告诉了他这一切,使得他可以清楚的按照这一切行事。 林滢慢慢的珉紧了唇瓣。 对了,还有江兴姓江。 她忍不住问:“江兴那个娶了胡女的儿子,是不是叫江铉?江铉是不是有个女儿叫江蓉?那胡女除了为他生一个女儿,是不是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余老头笑着说道:“我知道他儿子确实是江铉不假,至于江大人女儿名字叫什么,我就不知晓了。儿子也有一个,不过据说不成才,整日里不爱出门。这副性子,倒好似他亲爹。江大人为人老实本分,似也不愿意升官,如今也不过是个录事参军,做些衙门散碎事,倒也安然自得。若他肯好好巴结陈家,绝不止这个官职。” 但林滢并不觉得江铉有余老头说的那么老实。 江蓉楚楚可怜,用发钗栽赃陷害陈雀在前。 之后他那个胡女生的儿子又很可能是杀死陈雀的凶手。这一家人轮番上阵,陈雀显然是有点儿惨。 那么陈雀到底怎么得罪江家了? 还是陈雀当真手握一个对江家不利的秘密,使得江家非要欲处之而后快的决心? 陈雀名声并好,许多人都觉得她满口谎话,并不是很靠谱。 可也许陈雀并没有说那么多谎,很可能她说了许多真话。 无论如何,这一切显然已经对得上,林滢觉得可以一探江家了。 可这样的夜里,却有些生物在蠢蠢欲动,隐匿着自己浑身血腥气。 有一个丑陋的生物此刻正在做梦,梦到曾经的快活事。 一切都是回忆,对于受害者而言是可怕的回忆,可对于某些怪物而言,这些回忆却是极为美好的。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他外表恭顺老实,可是内心却充满了恶毒的**。男人已经很会掩饰自己的表情,以此凝视自己眼前的猎物,使得自己能将之顺利撕咬。 他的猎物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这个年纪的少女是多么的美妙,她们没有被世俗彻底玷污,还有着一丝纯真。可她们的身躯却开始变得像个女人,开始有一些女人象征,并且因此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妩媚。 那细细的肢体细润柔软,就像是最鲜嫩的枝头,看着是如此生机盎然,鲜润清新。让人,让人想要狠狠的折断。 人对过分美好的东西,总是会生出一丝摧择的冲动的。 可是现在还不行,因为这个美丽的女子还被一些狗腿子严严实实的守着。就像果肉被外壳包得严严实实,不允旁人觊觎轻嗅。 所以他还得用些计策,将这样的猎物犹如自己的陷阱之中。 那猎物显然也被鄞州城如今的腥风血雨吓得惶恐不安了,她下意识绷紧了自己的身躯,而一双妙目却禁不住四下张望,似生恐有什么可怕的生物向自己扑来,简直像只可怜的惊弓之鸟。 哪怕是身边奴仆靠近她,只要不是熟面孔,那少女就会流露出惊恐之色。 看到自己能如此吓唬这样的少女,他心里蓦然升起了一股得意,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一种称赞。 可是,这自然不够,远远不够。 然后他向着这个少女走过去。 他靠近猎物时候,猎物感觉到自己的到来,惊慌似的一侧身。 她模样真是楚楚可怜啊,简直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 可少女看清楚他的面孔时候,却反而松了一口气,不觉冉冉一笑,露出了一个放心表情。 因为自己对于这个少女而言,是一张熟面孔。 这张熟面孔,亦是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孔。 她紧张兮兮说道:“江叔,可是有,有什么事?” 听着少女嗓音里的恐惧,他心里禁不住冷笑,只觉得十分之感慨。若换做平时,他们这些家臣,是不值得多看重吧。 哪怕口中虽然尊重,心里终究是看不起的。那样的亲切,也不过是一种纡尊降贵的恩赐。 少女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充满了依赖、敬畏。 真是可怜,也是可笑。 所以他压低嗓音说道:“慧仪小姐,我瞧怕是有些不对。其实那华蕊小姐,何尝不是被人团团守住,可仍然是消失无踪。我看,说不定撸人者有非常之能,也许会些莲花教的邪术妙法,非人力能抵御。说不定,他会虚空摄物。” 少女听了,是更加恐惧,怕得眼睛里要流泪了。 她哆哆嗦嗦:“我,我想快点回家。” 若不是外祖过世,她不会出家门。本朝以孝治天下,她这个外孙女又怎么能不来上一炷香。 外祖家也十分体谅,让她过午便回去,不要在外逗留太久。再者葬礼人多手杂,出入外人又多,也不适合她这样娇客久留。 可是现在,似乎还是要出问题了。 眼见吓得差不多了,他才貌似关切说道:“不过想来莲花教那些摄人之术也不过是些魔法幻术,也不必当真。只是一旦生乱,你就不要继续留在马车上。你偷偷出来,跑在后面那辆车上送货大箱子里。那口黑色箱子里其实是空的,装一个人也全不会有什么问题。你躲在里面,可不要出来。” “等外面骚乱结束,我便接你出来。” 少女含泪点点头。 外祖生前疼爱于她,临终前特意留了些东西给她这位外孙女,大抵是些珍稀孤本的书籍。这些东西,也随她一起回去。 原来那里面其中一口箱子是空的。 少女自然并不知晓那口箱子里放了迷药,她才爬进去,就被熏晕就人事不知。 而其他侍从忙着应付自己安排的机关流火弹引起的骚乱,竟没发现猎物的失踪。 每个人都大叫失踪少女的名字,却不知道迷晕的猎物近在咫尺。 他都要笑死了,当真是无比得意。 这个猎物,就是第五个受害者尹慧仪。 然后当年的凶手就醒过来,从美梦回到了现实。 可这个现实恐怕就并不怎么美妙了。 房间里虽有窗,可是窗户常年关闭,并不会打开,故而这个房间里笼罩了一股古怪的味道,让人十分的不舒服。 这样的房间里,却仿佛已经是他后半辈子的归宿。 他气恼得咚咚拍打床铺,如此发脾气,也是为了自己废了的双腿。 男人动动脑袋,这花白的头发就伴随他的动作。 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身强力壮且心机巧妙的恶毒凶徒,而是一个已经残废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了。 更要命的却是他一双腿!这要命的腿! 这双曾经粗壮有力的腿,现在却瘦得像是两根瘦竹竿,只剩下皮包骨头一般,是那样子的可笑。 就好似上天对他恶意满满嘲讽,是对他曾经做过恶事的惩罚,让他这个曾经的凶徒化为如今无能为力的残废。 当年奉天将军引起的战乱是一场残忍的战事,战争是世间最凶恶最可怕的事,就连江兴这样凶残恶毒的人,也被更凶残恶毒的残忍事所伤害到,以至于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然而若上天真的有眼,就绝不会让这样的凶徒继续活在人世间,哪怕是苟活。 江兴恶毒的,咚咚一下子敲床,就像从前那样。 终于,一道男子身影进入了房中。 男子身材高大,也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他面容十分年轻,可一双眼睛里却流转了一抹迟钝。 这种迟钝的光彩,显得他很没主见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江兴还以为进来的是自己的儿子江铉。 因为江铉自小脸上就是这么一副神色,恭顺,看着又仿佛有些钝。 就像他当着孩子的面,杀死抓来女人,那孩子就是这样一脸麻木,恍惚的看着江兴,仿佛不是很理解江兴在做什么。 那时候,江铉才六七岁,他杀的自然不是鄞州这些女人。江兴开始杀人,可绝不是从鄞州开始的。 他对这个儿子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只觉得这个孩子钝,没有什么意思。 有时候他甚至生出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想着要不要将江铉给送了。因为这孩子看到太多,所谓童言无忌,要是江铉说出去什么呢? 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杀了自己儿子。因为江铉是他唯一的儿子。 江兴下处那根东西早就不行了,而这个孩子是江兴还行时候播的种。 人总是怕死,怕死的人总是想留点什么,那么便会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 从前看着父亲如此,江铉也麻木了,也从没有想过告发。 更好笑时,由于江兴的打压,故使得江铉人前呈现一种貌似温厚、可靠的性子,这甚至让他得到了陈家的重用。 唯江兴这个父亲,能看出这个儿子骨子里的麻木和疲惫。 而这种疲惫和麻木是可以传染的,就像现在入内的年轻人。 江铉如今已经是个中年人,而眼前年轻男子是江铉第一个妻子生的儿子江承。 从十岁开始,江铉就让这个小儿子服侍祖父,从此江铉就回避面对这个残忍可怕的父亲,一年到头也不会来看江兴一眼。 江兴厉声:“怎么这么慢才来?” 他娴熟的拿起了一边的拐杖,劈头盖脸的向江承打过去,把江承打得头破血流。 江兴前几年还能提着拐杖,这样慢慢得行走。可到了如今,江兴的腿伴随肌肉萎缩彻底废掉了。 那么这个拐杖还有别的作用,就是用来殴打孙子,以此让这个孙子学会听话。 江承白长这么大个儿,其实论体力,江兴这个残废的老人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可是到了如今,他仍然默默承受这一切,并且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江承已经不会反抗了。 就像马戏团驯兽一样,小时候抽打幼年期的猛兽,使得他们对驯兽师带着印入骨髓的敬畏。哪怕伴随他们长大,从此具有了力量了,亦仍然是不敢反抗。 一个十岁开始服侍祖父的孩子,已经彻底被江兴这个老变态彻底驯化。 江兴呸了他一声,然后缓缓说道:“再把你杀那两个女人的事说一遍,说得仔细些。” 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恶兽的光辉。 有些人年轻力壮时候恶毒,老了也就更加的恶毒。 江兴已经被夺走了身体的强壮,可一个恶毒的灵魂还是在闪烁发光。 但此刻,一向柔顺的江承却蓦然抬起头,迟疑着结结巴巴说道:“父亲,父亲说我做得不对,很不对,让我以后不要做了。祖父,我也不想这么做了。” 江兴此刻反倒并没有狂怒暴躁,反而嘿嘿冷笑:“你父亲?他是真的关心你、在意你吗?你小时候养在我这儿时,他为什么没接你回去?你有没有苦苦哀求他,恳求他?可他呢,只会让你忍一忍。他算个屁!他不过是个窝囊废,什么都没有用的窝囊废!” “你杀了第一个女人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他只知道辱骂你,责怪你,恨你为他惹了许多麻烦。可你那么做,还不是为了江家,为了他这个爹!他之所以没有举报你,无非是为了自己名声和前程。你以为他是顾惜你?他有没有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办?” “还不是我这个祖父为你出谋划策,把我杀人的刀交给你,让你杀死第二个人,以此转移视线,使得我们江家安全。真出了事,还不是要靠我这个残废老头子护住江家,这终究是是要我来出谋划策的!” “孩子,你爹是个窝囊废,可你不是!你是个男子汉,男人就是要会杀人的!就是要有兽性!你不愧是我江兴的种,动刀子杀了,嗯,那个陈雀?听说也是陈氏贵女。你别说你是误杀,你不但杀了她,还将她弄成我杀过的那些女人一样。可见你将我平素说的话都听到了耳朵里。” “你只是还没做惯这些,而你很快就会习惯了!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他是个没担当的人。” 应该说江兴无疑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 方才他还用拐杖将江承打得头破血流,可是现在江兴却是没口子称赞起来了。 他吹捧江承,挑拨彼此之间的父子关系,将江承吹到天上去。 而江承呢,他偏偏并不能在别处得到什么肯定的。 会夸奖他的,只有江兴这个残废恶毒的老人。 此刻江兴脸颊之上甚至浮起了一抹慈爱,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慈和的祖父,说着这种让江承沉迷的话。 然后江承双膝一软,就这般跪倒在地。 他把脑袋靠在了祖父的膝盖上,于是开始这样子的哭起来。 就好似有许多的委屈。 江承那么大个儿,心性却很软弱。 江兴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只有一股子自私的冷漠,并不存在什么亲情。 儿子也好,孙子也好,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终究不过是道具,并不存在什么情谊。 哪怕他如此哄着,这其中也并无什么真实的真心。 然后他对江承说道:“你捉个女人到家里来,我来指导你一番,让你更会。” 听江承描述,已经是不能让江兴满足了。 就像现在,他要江承将人带回家中。 杀戮的热情涌上了江兴的面颊,一股热意令他那张面颊微微发红,好似一缕异样的热情就这般被点燃! 江承如受蛊惑了一般,最终还是对自己祖父点点头。 此刻,天已经亮了。 林滢一大早就来到了州府府衙,说明白自己发现。 如今鄞州的知州沈槐年方四十,算是一个年轻的知州了。他听闻林滢分析,不觉心中大骇,于是点了本府的王捕头带二十几个捕快随林滢去抓人。 沈知州也曾听过这桩陈年旧案,如若此案能在自己任期之内破解,亦是美事一桩。 况且接连两日,就连死两人。如若能顺利破案,也能安抚民心,亦不至于让自己的履历之上留下这么样的一个污点。 本来沈知州有些不放心,还想调兵随行,毕竟十四年前的案子可谓骇人听闻,闹得沸沸扬扬。那般血腥残忍的谋杀,似当真有什么非人之力。 但林滢觉得兵贵神速,并且并不觉得是多人作案。因为人一多,成员就会参差不齐,反倒容易露出破绽。 再者如今凶手作案动机不明,如若迟一些,说不定就会再遭不幸。有州府衙役随自己同行,加上一个卫小郎,林滢觉得武力值也算是足够了。 沈知州闻言,也觉得颇有道理。 毕竟青天白日,那凶徒再如何的凶残,想来亦不敢放肆太过。 一番折腾下,林滢出发时已是辰时。 出发之前,林滢还得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杨家有个旁支女儿杨蕊今晨走失,其兄杨冲十分着急,故而前来报官。 听得林滢微微一怔,这一大清早,杨蕊没见也没有多久,为何其兄就赶着来报案? 况且按照林滢对这些世家大族的理解,他们通常会运用自己能力,自行解决一些事情,至于报官不如说是一种报备。 杨蕊是杨家女儿,哪怕是旁支,想来杨氏也不会袖手旁观,自然会组织人手盘问搜罗。 林滢觉得杨冲这个报案显得积极了些。 不过转念一想,林滢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这显然是因为接连两场谋杀案闹得沸沸扬扬,故而闹成惊弓之鸟。人家哥哥反应大一点,求助家族之余又求助官府,也是人之常情。 杨冲认为是这次连环杀手所为,林滢觉得这个猜测亦有很大可能。 因为十四年前的凶手亦是掳走了受害者,狠狠折磨一番后,再如此弃尸,可以说行径是十分的残忍。 前两名死者都是被当场杀死,并没有掠到一个隐秘处狠狠折磨一番再抛尸。 而这一次,杨蕊却是失踪,而不是当场扔下尸首。 这一任模仿的凶手,已经越来越接近当初丧心病狂的连环杀手。 事不宜迟,林滢再无迟疑,顿时匆匆的向江家赶去。 她希望能赶得及,不能再多添一条性命了。 此刻在江家,江铉的续弦徐氏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准备早食。 辰时食时,早上7点至9点,本来就是吃早饭时候。 徐氏是填房,她嫁入江家也有快十年了,如今膝下有一女柔姐儿,是婚后所出。 江铉是个沉闷老实的男人,徐氏嫁给他后,日子虽然没有什么乐趣,可也不算难过。婆婆早死,徐氏并不必侍候婆婆。至于瘫痪的公公,她一个儿媳毕竟男女有别,侍候也是并不方便。 而江铉也没为难自己妻子,只让原配所生的儿子日常侍候公爹,从不让徐氏沾手。 徐氏虽觉得有些古怪,可是自己能省事省力,她亦是乐得清闲,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往外道。 可就算如此,有时候徐氏也禁不住想,江铉是不是对早死的原配也是这般平静乏味? 是,江铉并不难相处,平时也客气,可是他又是沉闷的,仿佛没有一丝激情。 徐氏作为女人,有时候也会有点儿意难平,总觉得日子里差些什么。 她也听说过江铉的原配,那是个胡人女子。她皮肤很白,鼻梁很深,样子很漂亮,可眼睛和头发颜色却很奇怪。 据说当年公爹并不愿意这个胡女进门。 也对,中原之地终究推崇儒术。若江铉是个商人,又或者讨个异族女子为妾,那也还罢了。可江铉却一心一意,想要娶个胡女为妻,那自然是为家中不容。 那时候她这位夫君可不是一片死水,他非要取那胡女为妻,忤逆了家中父亲,之后还生儿育女。徐氏想,那时候江铉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只不过那胡女早死,那就这样儿了吧。 再怎么样的深情厚谊,终究也是烟消云散,如水消逝。这一切,终究不过如此。 他还是讨了自己这个续弦。 虽到底有些意难平,可徐氏并不是那种非爱情不可的女人,也不会为什么真爱闹得要死要活。 只是不知为何,徐氏心里始终觉得江家有些古怪。 父母爱子女,便为计之深远。江承年纪也不小了,生得五大粗,整日还是沉默寡言,仍伺候他那祖父。 其实江家又不缺银子,徐氏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江承侍候老爷子。 再来就是江蓉这个小妮子。 徐氏待她客气,可能有些疏离,可也并没有薄待她。 这个继女倒是挺好相处,平日里嘴甜,很会说话,不像江承还会避人。 可她总觉得江蓉有一种同龄人没有的成熟,有些地方会流露出过于像成年人的狡诈。 徐氏同样也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故而她已经学会对某些事情装聋作哑,并不那么当真。 这几日家中气氛越发奇怪,可究竟哪儿奇怪,徐氏也是说不上来。 正在这时候,大门那儿却是传来了啪啪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又快又急,简直是有些不知礼数。徐氏心里觉得奇怪,她一边这样应着,一边准备来开门。 幸好今日老爷轮休在家,否则她必定没胆子给这些粗鲁的人开门。 可还没等到徐氏来开门,家里那扇门就被人粗鲁的踹开了。 徐氏大骇,青天白日,难不成还进土匪了不成? 门外当然没有土匪,可江家内里却是有鬼。 65 065 嵌入夹壁之中的少女 此刻江家的某一处, 正藏着一个女孩子,是还活着的女孩子。 走失的杨蕊就是在此处, 并且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界。此刻她处于一个十分狭小的空间门里。她似困于一处夹璧之中, 如此身处两块夹璧之间门,她简直将要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这两片墙靠得很近, 中间门只有一个小小缝隙,刚刚好似能侧身嵌入一个人。但是人若嵌入进去之后, 又会显得万分的憋闷! 那么现在,杨蕊就是被胡乱塞在里面。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簌簌滑落, 她只感觉自己要绝望。此刻自己仿佛是困于某处坟茔之中,体验了一种被埋在地下的感觉, 她胸口也是闷极了。 此刻她还活着,可好似一动也不能动了。 她双手绑在身前,因为挤压憋屈, 杨蕊被自己绑在前面的手挤压得万分不适, 更不必说动一动。 这样地狱里,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仿佛是一个男人粗浊的咳嗽声。 杨蕊真的快要绝望了。 可这个时候, 却有另外的声音传来, 有很多人脚步声, 甚至, 还有说话的声音。 她甚至听到了一个男子略显得急切的分辨:“家父残废多年,林姑娘,你如此冲撞,甚至加以指责,实是无理取闹。” 然后杨蕊还听到了一个清润的少女嗓音:“若江大人问心无愧, 何必这么急呢?是不是加以污蔑,相信江大人也是心中有数,不必在这儿颠倒黑白。” 接着那少女拜托:“各位大哥,将江家好好搜一搜吧,看能不能寻到失踪的杨蕊杨姑娘。” 杨蕊眼睛蓦然眼睛亮起来! 有人来了,而且还并不是凶徒的同党,而且还是来救自己的! 她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由此晕染了几许急切。林姑娘?是那个林姑娘吗?听闻陈州有个女仵作善于断案,也因如此朝廷还授以官职,嘉奖一番。据说这个林滢林姑娘,如今还来到了鄞州。 是了,她果然名不虚传,如今已经找到了江家! 她是来寻自己的! 绝处逢生,杨蕊内心之中顿时浮起了一阵子的激动,一双眸子也禁不住灼灼而生辉,油然而生一抹希望! 她要求救,她不能死,亦不想死! 可此刻在这个狭窄之极空间门里,杨蕊整个人就好似嵌入里面异样,根本无法额外的动一动。 她手跟身躯嵌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动一动,用来敲敲墙壁提醒对方。 不过杨蕊准备叫一叫,弄出些动静,以此引起别人的注意,方便自己脱困。 凶手当然没忘记堵住杨蕊的嘴。但杨蕊可以用喉咙发出一些呜呜声求救! 既然自己能听到墙壁另外一边的声音,那么自己发出声音,墙壁的另外一边也应该能听到。 然而当杨蕊准备张口时,她忽而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 这实在是一个巧妙恶毒的设计,在这种设计下,杨蕊肺部受到了严重挤压,只能勉强呼吸罢了。甚至她若丰满些再呆久一点,说不定就会窒息而亡。 在肺部受到挤压的情况下,她也不是发不出声音,只是发出声音很小、很轻—— 这呜咽声甚至不如小猫叫,只能在她自己耳边回荡,别人根本不能听见半点。 杨蕊不知道这个设计一开始就是个无比恶毒的设计。 设计这个的江兴既狠毒又可怕,这个夹璧就是让人呼吸费劲,不能乱动,不能说话。 夹璧里没有光线,塞入里面的女孩儿就会绝望,产生最为强烈的恐惧感。 而这种恐惧感,偏偏能够取悦于他。 杨蕊当然并不是第一个落入此等境地的受害者。 甚至能在夹璧里听到声音,亦是一种故意为之。 那时江兴还没残废,甚至还会邀约客人来这儿,说说话,聊聊天。江兴还会故意说鄞州发生的案子,是说给藏在夹璧里的女孩儿听。 来这里的客人,可能并不知晓受害者近在咫尺。 受害者听到外边声音,却偏偏不能求救,这内心之中绝望亦是可想而知。 杨蕊虽不知晓这些,可是如今她也体会到了这样子的绝望感,只觉得自己好似沉溺在一片寒水之中。 她眼中泪水流得更多了。 徐氏难得踏入江兴居住的小楼。 成婚那日,江兴被扶上椅子,徐氏有给他敬茶,然后江兴笑呵呵的赏了个镯子,说是亡妻留给儿媳的。 她印象里,公爹虽然是瘫子,但脾气很好,为人不错,难怪年轻时人缘颇佳。 不过江兴脾气好归好,侍候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是一件麻烦事。 好在江铉这方面靠谱,从来没有使唤徐氏做事。故而江铉虽然闷了些,徐氏一直觉得他很可靠。 可是现在,徐氏却禁不住升起了一个念头,自己当真了解眼前这一家人吗? 她忽而微微有些恍惚。 作为儿媳,她似乎基本跟公爹没什么接触。不止平时,逢年过节,江铉也并没有让她过去给江兴请安。 她觉得省事,面上假惺惺提了几句,之后也是不提了。 说到底照顾瘫子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但现在,徐氏忍不住想,这些正常吗? 再次见到江兴,自家公公看着也还是个和善、豪爽的老人。 对了,这个小楼曾经也是作为江府宴客的地方,后来改造成残废后江兴的居所。 可面对这样一个老人,这位林姑娘却是在指责江兴曾经是个凶残的杀人凶手。 林滢说到了当年死了的尹慧仪和温华蕊,说当时这两名贵女身边都有江兴这个护卫统领。 说公爹是因为当年的莲花教叛乱,所以方才离开了鄞州,所以当时鄞州杀戮才会停歇。正因为江兴瘫了,鄞州才安静这么多年,说如今江兴使唤孙辈江承,继续在鄞州城中杀人。正因为江铉曾有一个胡女妻子,所以江承有黄色的头发,只是平时有染发而已。 徐氏听着这些,只觉得太过于匪夷所思了,这些话让人听了觉得浑身发抖。 可是徐氏听到了耳里,仿佛隐隐又觉得,这些话好似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如若如此,江铉怎么办,自己怎么办?她和江铉生的女儿怎么办?这一切,该如何是好? 她望向了江铉,似乎想要从自己夫君身上得到一点安抚,可是她却看到了一张竭力压下慌乱的面孔。 然后徐氏一颗心就渐渐沉下去,如落冰窖。 也许,这一切很可能就是真的。 说到了这儿,林滢嗓音顿了顿,然后说道:“鄞州的血案,自然绝不会是江兴你第一次动手杀人。我昨日查阅了卷宗,还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江兴,你曾为武将,可是你武将的履历可并不好,甚至缕有污点。你之前曾调至边关,如今边关并无大的战事,不过清剿一些小股的流寇胡匪。” “然而你却有行为不端,随意杀人的记录。后来你受伤,我不知晓你受了什么伤,可你回乡养伤期间门,你妻子早死,你家乡萍县也有几桩命案。当然一开始你的手段并没有后面那么凶残。那时候接连几个年轻女郎的死,也引起了萍县官府的注意。” “不知你受了什么伤,更不知你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林滢这样说话,她当然是在疯狂暗示。 而她疯狂暗示也不是没有道理。 凶手是个毫无道德底线的疯狂杀人犯,可是所有的受害者却并没有被侵犯的记录。 最大可能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伴随林滢这句话,江兴面色顿时变了。他脸还是那张脸,五官还是那样儿的五官。可因为一些细微表情的不同,这张脸孔一下子就变得十分的凶狠,带着冷冰冰的凶残。 徐氏被这张面孔所惊吓,甚至退后了一步。 这才是属于江兴的真面目,当江兴的真面目暴露出来时候,谁也不会怀疑,这个男人是能真的会杀人的。 林滢的话亦激江兴关于过去的回忆。 那些回忆里,包含着江兴受辱的痛苦,包括这痛苦蕴含着的一切。 不错,他是失去了男人该有的功能,某方面来说成为一个废人。 他有胡须,样貌威武,看着很有男子气概。可是面对女人,他已经不中用了。 就算那女人再美,江兴也是没办法中用。 就像林滢所说那样,他曾经在边关剿匪,日子清苦无趣,便伙同一些同僚寻一些小乐子,用以取悦自己。 比如污蔑来大胤做生意的胡商为匪,不但能得一些功劳,还能趁机填饱腰包,将胡商的财物据为己有。 当然除开这些,江兴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乐趣。比如这些胡商队伍之中,还会有一些年轻貌美的胡姬。 这些女人顿时成为了额外的奖赏,用以娶乐。 可有一次取乐时候,却是出了岔子。 那个年轻的胡姬仿佛并不知晓自己用完后会被杀人灭口,她流露出谄媚的表情,柔顺讨好,可能是想要恳求获得一线生机。 就连江兴也被这女人的表演所迷惑,竟当真放心享乐,用用这个女人。 可要紧时候,这胡姬居然提脚狠狠踹过去,踹中的他的命根子。 趁机江兴痛苦晕眩时候,那个狡诈的胡姬跑得飞快。 那是个从江兴手里逃走的女子。毕竟江兴干的是暗昧事,不可能让很多人知道,他不喜欢办事时候被人听墙根,而且他也没把一个女子如何的放在心上。 然后,他就被这个女子给废了。 这样的“骨折”还很要命的,让他痛不欲生,简直要不行了。他还得养伤,并且不能让人知晓受了什么伤。更要命的是,那时候他的上司对他们这些人所作所为有所察觉,并且觉得不是很能容忍。 上面顾及陈家,又或者怕自己显得失职,故而并没有将这些事情给扯出去。他只暗示江兴辞职,他自己知趣跑路最好,别落得大家都没有脸。 于是江兴千不愿,万不愿,如今也是没什么办法了。 他只能因伤离职,稍微给自己留□□面。 于是他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官职,还失去了许多别的东西。而这个秘密,他能瞒得过别的人,却瞒不过自己妻子。 枕边人很快就知晓他不行,甚至逼问之下,知晓江兴是被一个胡姬所伤。 男人对女人似乎就是不应该说实话的。 仿佛正因为他说了实话,故而他的妻子姚红决意离开自己。 姚红离开那一天,雨水纷纷,天一直在下雨,好似下得不能停歇。 这样的雨水朦胧中,他与姚红发生了争执,他自然不愿意让姚红走。 姚红很美,他很满意。可是对妻子满意,也并不妨碍他去寻那些野趣。他强要个胡姬怎么了?他还没说自己干的杀良冒功的勾当。 但姚红却是受不了这些,她要跟江兴和离,她威胁江兴若不答应,她就将有些事情说出来,到时候落得大家都没脸。 她厌烦了江兴纠缠,奋力抽出手就要离开。 外面在下雨,姚红本应该拿一把伞,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家,淋雨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后那些雨水纷纷而落,淋了姚红的一身。 这时候有人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一拽。等她被拽过身来时,她额头就被重重的锤击一道。 她一下子就被打到在地。 然后男人扑上来,继续用手里的铁锤击打姚红。 一下,两下,鲜血飞溅在江兴的脸上。 等他站起来时,更多的雨落在了姚红身上。 一旁年幼的儿子手里拿着玩具小木马,咚一下,小木马掉下来落在了雨水里。 然后那些过去消失了,眼前是咄咄逼人的林滢。 林滢大声质问:“是你杀死你的妻子的,是不是?” 当然是江兴杀死自己妻子的。 但现在,江兴并不会承认。 他这个人虽然会轻易夺走别人的性命,但却很爱惜自己的命。 哪怕他如今已经又老又废,都已经站不起来了。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想要留着一条命。 他简直像极了林滢以为的样子。 这个老人既狡诈,又凶残,如果要演起来,又会很慈祥。 如果江兴平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怎么会哄骗受害者落入他那可怕凶残的陷阱之中? 可这个人骨子里却终究是贪生怕死的。 在林滢说这些话时,随行的捕快已经将江家翻了个遍,并未寻到什么异样。 但林滢并不在意,她一眼就看中了江承。 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睛里已经有着一种惊恐。 江兴可能老奸巨猾,江铉这个儿子也是沉默寡言,可江承显然并不是一个守得住秘密的人。 她相信只要审一审,江承绝对会受不住招认。 可是如今还失踪了一个叫杨蕊的女孩子。 若杨蕊只是贪玩闹脾气也还好,若她真是被江承捉住,若不能及时救助,说不定杨蕊就会香消玉殒。 林滢也不想有这么个女孩子这般无辜消逝,所以她不能赌江承的招认速度。 事实上将人塞去夹璧之中确实是一种可怕的刑罚。 如若及时将人拉出来,那算是对猎物的一种吓唬。可若保持这种形态太久,受害者就会慢慢呼吸不畅,乃至于窒息而死。 此刻杨蕊就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已经在这儿太久了,这种囚禁令窒息感阵阵涌来。黑暗里没有光线,她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面颊也渐渐开始发红。 她的胸口好似压着巨石,呼吸越来越不顺。 这时候林滢轻盈的回头,看着面前那堵墙。 其实进入这个屋子里以后,林滢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至于哪儿别扭,林滢一时也未能想起来。 只是到了现在,林滢心里倒是灵光一闪。 以江兴的角度,如若他躺在床上,视线就正好面对这堵墙。 可是一面墙,又有什么好看的? “江大人怎么如此不孝?父亲残废在家,却不知晓为他挑个好些的居所,竟让他呆在如此憋闷房间门里。” 林滢说得也没有错。 江兴这居住房间门不大,纵然有个窗户,可窗户向北,光线也很暗淡。就算是大白天,房间门里犹自需要点灯。 而且屋子里空气也是不好。 江铉没有回答,林滢的目光又落在了徐氏身上,禁不住问道:“江夫人,我见你踏入这小楼,对这儿不是很熟。是不是虽然你嫁入了江家,可是却并不是你侍候这位公爹。” 徐氏喃喃说道:“男女有别,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徐氏也没有说出来。 她没办法再说是夫君体恤,平时照顾江兴的是江承这个孙儿。 如果按照林滢所言,江兴这个残废的公爹会教唆亲孙子杀人,以此满足他内心的邪欲。 不过林滢也已经不需要徐氏回答了。 她的注意力已经彻底放在江兴床对面这堵墙上。 如果江家藏有什么秘密,那么连填房徐氏都鲜少踏入了小楼,就是最好的场所。 杨蕊快呼吸不过来时,耳边却是传来了一连串机簧弹过的咔咔声。 一股风吹来,似稀释了夹壁中憋闷。 然后杨蕊就看到了光。 光是从侧面涌过来的,如此润入了她的眼。 墙壁弹开,是一条走道。走道的一侧,修着夹壁。 杨蕊呜呜叫了两声,声音还是又轻又弱。不过她纵然叫声不大,别人也已经发现她了。 “快,快,这儿有人!” 那少女嗓音十分急促,带着焦急。 眼前这一幕,亦令众人毛骨悚然,背脊生出了一缕寒意。 面前的夹壁实在极窄,可却生生塞进去一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可受害的少女却被挤得叫都叫不出来了。 杨蕊被小心翼翼救出来,当她塞口布被取出来时,她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让足量的空气涌入了自己的肺。她忍不住在哭,泪水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林滢见到杨蕊这个样子,方才稍稍放心。 初初看到杨蕊困在夹壁之中时,那时候她心中一跳,禁不住十分担心。 她担心杨蕊其实已经死了,尸体胡乱这么塞着,好在并不是。 杨蕊还活着! 陈雀和韩月蓉这两个妙龄少女死了,可杨蕊还活着,她除了被人捆绑以及呼吸不畅外,身上还未来得及有太多的伤痕。 这实在是太过于让人开心和欢喜的事! 再没有救下一条性命更美好了。 所以她柔声安抚杨蕊:“好了,好了,已经没有事了。” 一边这么说着,林滢一边伸手替杨蕊揉捏四肢,使得她血脉流通,让她舒服一些。 那密道后面就是一个密室,困住杨蕊的夹璧就在江兴卧室与密道之间门,是窄窄一道。 林滢还未踏足密室,不过已有人走进去,并且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是一处刑室,内里有若干折磨人的刑器,只怕比州府大牢都还要齐全。 许多刑器上还沾染了斑斑暗红血迹,望之不觉触目惊心。 如果林滢来晚一些,受折磨的人只怕便会是杨蕊了。 而在杨蕊之前,有别的女子被江兴关入其中,加以折磨。 若非江兴在战争中成为残废,也许他还会继续做更多恶毒的事。而一个恶毒的灵魂是不会因为身躯的残废就安顺的。 江兴躺了这么多年了,可当他精神上能控制自己身强力壮的孙子时,他还是重新施展自己的恶毒。如今他更让江承将女人俘虏在这儿,再一次满足他阴暗恶心的恶意。 当江兴身体不能行走时候,他还是让自己的床对准这面墙。 江兴看的不是这面墙,而是墙后面的密室,然后以此回味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杀戮。 卫珉去看了一圈,出来时候已经面泛怒色, 他显然已经被恶心到了。 卫珉手握一枚小瓶,忍不住厉声道:“江兴,你究竟做了什么。” 林滢忍不住抬起头:“这里面是什么?” 卫珉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有女人头发,还有,一些手指甲。” 这样的瓶子,当然并不止一个。 江兴面色一片灰白,一双眼睛里流转了狠毒的光芒。 他自然十分恼恨的看着林滢,看着这个俏生生的杏眼女郎。若换做他年轻时,这么会挑衅自己的女子,他一定想要拧断林滢的脖子! 当然他现在是残废了,也不能将林滢如何了,所以他的目光禁不住落在了自己身强力壮的孙子身上 可江承空有身强力壮的躯壳,却是个软弱的人。当一切被发现,江承哪儿还有抵抗的想法? 他身躯轻轻发抖,颤抖着往后靠墙,竟好似站不稳,然后便算抵住了墙,也止不住自己的身躯往下滑。 徐氏面色也是煞白一片,她手腕上有一枚玉镯子,也是水润剔透,名贵得紧。 成婚时候,公爹给了自己这个镯子,说是江家祖传之物。 所以徐氏也珍而重之的戴在自己是手腕上,如此招摇,彰显自己当家主母的身份。 可是现在,徐氏一想到这个镯子是江兴递给自己,她忽而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徐氏飞快的摘下来,咚咚两声,摘下的玉镯从她手中滑落。 也许徐氏实在是太过于倒霉了,所以才嫁入了江家,到了如此的境地。 想到陈雀的死,林滢注意力也落在了江承身上。她想法还是跟之前一样,那就是江承是属于心态不行的人。 如今他们杀人勾当被戳破,江承正是心理最脆弱之际,林滢觉得这时突破江承心理防线,问出事情真相 所以她厉声问道:“江承,你连杀两人,究竟是谁指示你杀了陈雀?究竟是谁!” 江承本来失魂落魄的样儿,可当林滢质问他为何杀了陈雀时,他蓦然抬头,眼底透出了一缕凶光! 卫小郎迅速上前,挡在了林滢面前,他也是怕江承恶兽反扑,伤了林滢。 之前江承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得十分可怜,仿佛他也有些令人值得同情之处。仿佛让人忘记了,他是一个穷凶极恶,连杀两个无辜女子的可怕男人。 可是现在,江承凶性展露出来,仿佛才显露出他是如何杀人的。 不过江承举止却是出人意料。 他扑向的却并不是林滢,而是躺在床上的江兴。 一条铁链死死的缠住了江兴的脖子,让江兴一张恶毒的老脸憋得通红,竟好似喘不过气来了。 江兴奋力挣扎,却好似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条铁链甚至是江兴打着江承让他准备的,不过江兴却绝对没有想到,这会用在自己的身上。 在做这些事情时,江兴脑海里浮起了一道身影。他想起了那个人,而那人是他此生最为重要的心灵寄托。 小时候,父亲将自己送给祖父。他被江兴打得头破血流,不愿意服侍了,于是向着父亲哭诉。可江铉呢,他给儿子上过药,可却并未松口,打发他继续服侍祖父。 因为如果换下人侍候,谁知晓会不会走漏风声,让别人知晓他们江家有个杀人如麻的连环杀手。 于是他知道,父亲是不会保护他了。 父亲甚至喃喃暗示:“若他死了,那倒是好了。” 仿佛盼望他杀了祖父,一了百了。 可他不敢,他不敢呀! 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寄托并不是父亲,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人对他很好,很好—— 可那一日,那人却让自己去死。 那人嗓音却如冰雪般的冷静:“你杀了陈雀,就去杀了江兴,然后自尽。如此一来,我也会觉得你是个有勇气的人。若你不愿,那便不要怪我没有给你机会。如此一来,我便会自己动手,亲自解决。” 然后那人伸手,拍拍他的肩头,说道:“若你肯自己去死,那么我便会看得起你一次。” 就仿佛他吩咐江承去死,还是江承受了莫大的恩赐,值得感激一样。 这一切使得江承身躯轻轻发抖,他觉得恐惧,他更觉得冷。 他不想死啊!真的不想死啊! 那人如此吩咐,让自己去死,哪怕自己对他千依百顺,言听计从,竟也生出惧意。 他第一次没有听从那人吩咐。 那日他回到家,父亲也呵斥了他,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唯一能听他讲话,盼望他活着的,也只有江兴这个恶毒祖父了。 他含糊不清说了自己杀了陈雀的事,江兴却听得两眼发光,然后称赞他是做大事的人,这样子没有错。 之后,便是江兴为他出谋划策,怎样准备杀人所需种种,又去哪儿寻觅猎物。 这不是江兴第一次教唆自己的孙子了,可是从前江承并没有听。然而他从前虽然拒绝了,可那些话却未必没到心里面。他的心里,其实终究是将这些话听进去一些了。 只要杀了韩月蓉,这些事情就会被引导去十四年前。 然后,没有人知晓这是江承下的手。 这一切都是这般顺理成章。 而江兴呢,他也喜欢满城议论自己当年风光事。 可是现在,江承发觉自己错了。 错了,真的错了!祖父根本没办法解决问题,他,他只是个没用的残废。 其实自己一开始就该听那个人的话,依顺他的意见,听从他的吩咐。他早该杀了江兴,然后自尽,说不定那人会高看自己一眼。 啊,他早就应该如此! 江兴已经双眼通红! 他收紧了自己手,江兴身躯这样扭来扭去。江兴听到了咯咯声音,那时自己颈下软骨被勒断的声音。 呼吸不畅的痛苦传来,江兴痛苦扭曲着。 他杀了很多的妙龄少女,可并不代表他不怕死。相反,其实他十分畏惧死亡,害怕死亡。感受到进入肺部的空气减少时,江兴扭动的身躯透出了绝望。 一股尿骚味传来,却是江承在勒江兴过程中,使得江兴失禁了。 几个捕快向前按住了江承时,伴随铁链哗啦啦松开,江兴却已经软趴趴落下,竟一动不能动。 这个恶毒的老人已经被自己一手调教的凶狠孙儿生生勒毙。死去的江兴面颊之上流转一模古怪的表情,微吐的舌头仿佛形成一张逗怪嘲笑的脸孔。 江承也好似脱力一样,安顺下来。 他空洞木讷的表情仿佛有某种欺骗性,让人觉得他已经停止了发疯。 然而江兴好似被另外一个灵魂附身,他蓦然握住捕快腰间门的刀,银光一闪,哗啦抽出来。他砍伤近处一位捕快手臂,下一刻他却蓦然挥刀,向着自己颈项挥去。 一挥刀,却是血花飞舞,他生生割开自己咽喉,血液喷洒了一地。 只不过这时,江承脸上却是浮起了一丝奇怪的笑容,宛如解脱般释然,又似有着一种骄傲。 这几下惊变发生太快,简直令人反应不过来。回过神来时,江承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眼珠瞪得大大,唇角却泛起了一丝笑容。房间门之中浓稠的血腥味儿简直令人作呕。谁也想不到,居然会有这样子的变故。 江铉瞧着眼前一幕,半天没动作。 好一会儿,他才仿佛缓过劲儿来。江铉没多看被勒毙的江兴一眼。他伸出手,摸着江承沾血的脸颊。 江承眼珠子犹自瞪得大大的,他伸出手,替江承合上眼。 林滢回过神来,缓缓说道:“江大人,这么些年你不但知情不报,还让江兴教坏自己的孩子,可真是枉为人父。” 江铉似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着浓浓苦涩。他想起了小时候时,那时候江兴受了伤,脾气不是很好。江铉还是个孩子,见到母亲离开时候,只觉得害怕。 他只说娘,娘,你不要走。他还想说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只是怕打不敢说出口。可姚红头也不会,好似没听见一样,就跑到了雨里。那时候江铉就知道亲娘不要他了。 江兴虽然脾气暴躁,但是总归把他养大,还给他谋了一份前程,他自然觉得自己并不能出卖他。 其实他长大了,自然也明白了,知道姚红那时候抛下自己走是没法子的事。自己毕竟姓江,哪个女人能把孩子从丈夫家里带走。更不必说,江兴那时候已经不行,他自然不会放过江承这个唯一的儿子。 但小时候留下的印象却十分深刻,更不必说江兴还是个善于挑拨离间门的高手。 他摇晃着自己亲儿子,尖声说道:“那女人要舍了我们父子走了,也不要你了,撇了你不管了。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是亲爹来养你?咱们才是亲父子。” 其实他内心深处充满了对江兴的厌恶,恨不得这个爹早死。然而恶人居然长寿,江兴都瘫了,竟一天天苟着,始终不死。 他也厌倦了,又不放心别人侍候,就让年幼的江承代自己侍候。 就像当年母亲一脚踏入雨里,没看流泪的儿子一样。只不过姚红那时候或许还有几分迫不得已,可他却是逃避这一切。 他长大了,比当年走入雨中的母亲更无情。 那么现在发生这一切,岂不是早就在意料之中? 林滢的嗓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江大人,如今我只想知晓,江承为什么要杀陈雀?他临死前杀了自己祖父,分明是为了维护谁。他第一次杀人,必定是他自己主意。只是他跟陈雀无冤无仇,原本不必做这样的事的。” 江铉摇摇头,终究还是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他自然是为了我。这孩子被祖父殴打欺凌,故而更加亲近于我。陈雀尖酸刻薄,四处说我是非。他从蓉儿口中得知,自然是怒不可遏。” “其实,那不过是个小姑娘胡言乱语,不必十分当真的。可承儿自幼闷在家里,不是很懂这些人情世故。他觉得雀小姐面目可憎,罪无可赦。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并没有教唆他。甚至他做出这种事情,我还狠狠呵斥过他,骂了他一顿。” “可他受我责骂,反而更依顺父亲的话,于是出手杀了韩月蓉,要了那可怜女孩子的性命。” 林滢听得眼皮跳跳,她就是那种是吗,我不信的心情。 现在江铉轻轻开脱,仿佛这些就是事情的真相。不过林滢却觉得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此刻别人听了也不信,不过他们不信,是觉得江铉为自己开脱,洗脱自己教唆之罪。甚至当年江兴杀人之死,说不定也有江铉的掺和。 现在江铉把自己洗成一朵清清白白的白莲花,说自己只是代隐父罪,并无掺和,看着很像是为自己开脱。 不过林滢的不信,跟别人不一样。 她不信江承杀人的理由是因为陈雀出言不逊。 杀人的凶手是江承,但林滢总觉得这件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怀疑,只是如今并不好将这个怀疑宣之于口。 只不过如今江兴、江承已死,已经是死无对证。江铉非要这么说,林滢自然也并无法办法反驳。 比起江承,江铉这个父亲可就沉静许多,纵然骤逢惊变,亦是回答得滴水不漏。林滢觉得他话虽不多,却显心机颇深。 如今也只好先将江铉下狱了事。 这时杨冲得了消息,亦匆匆赶来,特意来接自己妹子。 眼见杨蕊安然无恙,杨冲面上一抹复杂一闪而没。他向林滢到了谢,便要伸手拉着杨蕊。 岂料杨蕊轻轻叫了一声,伸手将林滢抱住。 本来杨蕊被掳案子已经完结,可此刻林滢心里却禁不住咯噔了一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故而林滢不由得说道:“杨公子,令妹被人掳走,又被囚禁半日,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若不好生调理,只恐怕会损其心神,伤其精神。我略通医术,不若让我安抚宽慰一番,待她心情平复,再送她回去可好?” 杨冲似乎有些不愿意,可他终究眼神复杂应了下来。 等离开了江家,卫珉雇了辆马车,送林滢和杨蕊先去陈家。 到了马车之上,林滢方才开口询问:“蕊小姐必定是另有心事,不单单是惊魂未定。那么事到如今,可否告诉我,你不愿意随兄长回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蕊似微微一怔。 林滢缓缓说道:“方才旁人见到你如此情态,只会觉得你受惊过度,故而仿佛连兄长也不认得了,如此惶恐难安。可我瞧在眼里,却不以为然。“ 66 066 臂上梅花染红血 林滢分析道:“我观察到你刚被救出来时候, 确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可你恢复得也很快,在我替你揉穴按摩的时候,你已经止住哭泣了。那时候我还替你把过脉, 你心跳已经恢复了平缓,不似之前那般跳得飞快。” “其实你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 并不如样子看上去那般柔弱。所以我猜测你如今慌乱的情态很可能跟被掳劫经历无关, 而是因杨冲要带你走产生。” “其实仔细想想, 整件事情都是十分古怪。你哥哥杨冲之前匆匆来官府报案,就已经显得格外突兀了。不过我那时候心思都是放在杀人凶手身上,故而并没有细想, 只觉得因为鄞州城连死了两个妙龄少女, 你兄长这种反应也是无可厚非。” 可现在林滢已有余暇分心,更能思考眼前之事究竟有什么不对。 “但你哥哥杨冲报案时不过是辰时初,那么你便是在辰时之前就已经失踪。彼时天光初明,路上行人又稀。鄞州城正为两件血案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既然如此,你一个弱女子, 又是因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离家, 出现在鄞州城街头?” “江承被养得浑浑噩噩, 并没有什么主见。他不似其祖父那般工于心计, 善诱猎物。你这样一个贵女落入他手中, 本就是一件并不寻常之事。” “所以你一开始离家,就已经显得并不对劲。” “再者你兄长若真的关心妹妹, 他眼见你安然无恙, 本应当面露喜色,替你开心才是。可是你兄长面色却是十分的古怪,似很是复杂。”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 如若你真遇到什么事,此刻官府的人在场,何不当众道出?可你居然又没有,竟未曾开口求助。” 如此种种,使得林滢内心困惑不解。 不过已经足以让她下定决心先留下杨蕊,再慢慢询问一番。 她瞧着杨蕊:“也许你不肯道出,是觉得官府并不能保护你。哪怕就算说出口,也是于事无补。这样吧,我带你去见陈济陈公子。他是什么名声,你是知道的。如若将你送到他的身边,相信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事了。” 林滢这样说话,其实也是存了试探之意了。 如若陈济当真跟此事有关,那么杨蕊听说会送自己去见陈济,她就算口中不说,面上也是必定会浮出端倪,比如她面上会不可遏制的流转惊慌之色。再者如若见陈济是寻死,杨蕊必定会千方百计推脱不见陈济。 这也是林滢试探的一种手段,哪怕受害人不答,林滢也能从中寻到一些线索。 不过杨蕊的反应也是有点儿出乎林滢意料之外。 闻言她不觉面露喜色,双眼一亮,竟好似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不错,只有去寻陈济陈公子,才能解决这件事,这样才好,这样才好!” 她这样说话,绷紧的情绪也是有所缓和。 林滢一直观察着杨蕊面上神色,见她确实是稍有放松,故而心里亦是有数了。 看来无论陈济在别的事上有什么古怪,却并不是杨蕊畏惧来源。 然后林滢轻轻握住了杨蕊的手:“蕊小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告诉我一二,我定能帮衬你几分。” 之前本就是林滢救下了杨蕊,加之林滢分析得有条有理,将杨蕊身上所发生之事理得清清楚楚。杨蕊也对她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信任之情,她面色变幻,略略犹豫,终究还是对林滢开口。 “林姑娘,许多话儿我说不出口,非是对你的不信任,是因我生怕连累于你。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尚不知晓如何报答呢。” 然后杨蕊向林滢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其实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幸福的童年,彼时父母感情甚好,膝下有两女一子,杨蕊排行第二,膝下也还有一个妹妹。 可是到后来,这一切却是变了。 就在十年前,自己一向感情很好的父母之间发生了一些争执。 她以为自己父亲杨华为人脱俗,无心名利,只如闲云野鹤,心在山水之间。可是原来并不是这样的,杨华身为秀才,之后参加了乡试,却并未中选。之后杨华就仿佛无心功名的样子,别人也以为是这样。否则杨华为何不去考二次,三次? 有人考到四五十岁,白发苍苍,却仍未中举,却犹不甘心。杨华一次不中,就再未尝试。单指此等姿态而言,确实也显得超脱了。 可是并不是。 杨华没有再考第二次,是因为有的人脆弱得一次失败都不能接受。 他自小聪慧,亦被人称赞,可能还有世家子弟的矜贵和骄傲。 正因为世族弟子的底蕴,使得他们在考科举这方面更比寒门子弟有优势。所以在会试阶段,朝廷会分麒麟榜和锦绣榜两榜单,使得寒门弟子也有挤入殿试的机会。 这种权宜之计,使得世族子弟们更加骄傲自负。 杨华便是这样自负的世家子弟之一。 优秀如他,在县试、府试、院试阶段皆是一帆风顺,一考就中。那时候杨华并没有感天动地,或者觉得有神佛保佑自己之类。 他只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应得,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然后到了乡试,杨华却是落选。 其实他纵然落选,也许跟他才学并没有关系。可能因为他文章立意不入考官的意,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那么有些人会分析原因,重新再战。 但杨华却并不这么看。 他接受不了自己这一次失败,特别是那次乡试还有一些寒门弟子中举,自己却落榜而归。这使得他的骄傲好似被打了重重一巴掌,更使他觉得仿佛全世界都在嘲笑自己。 可能这种嘲笑不过是杨华一种幻想,可杨华已经是难以容忍,他没办法去考第二次,他也畏惧又一次失败。那样一来,别人会如何议论? 比起自己的尊严,仿佛功名也算不得什么了。 更何况,他还有丰厚的家底,贤惠的妻子,还有可爱的儿女。哪怕没有功名,他也能过上一种闲适舒坦的生活。 那就这样了吧!这样想着时候,杨华也仿佛平静下来。 他妻子是尹氏女,自然也是打小有见过。尹娴君与他是青梅竹马,成婚后也是夫唱妇随,感情极好。 如此十数年过去,直到杨华加入了世族之中一些人组织的梅花会。 这世族子弟私底下结成梅花会,意图联合世族之力,令世家大族屹立不倒。而所谓的梅花会极之神秘,外人难以窥测,更极难加入。 杨华身为杨姓子孙,自然亦有此资格。 他心态也变了,原来当年他的心头被种入了一团火,这团火一直在燃烧,从来未曾真正的停歇过。 是了,所谓的科举,不过是一些酸腐文章,如何能看出一个人的才情、抱负、能力?若不是在本朝,以杨华的家世、名声,早就能被品评为上品之才,被举荐做官。 那些寒门子弟出身寒微,一旦上位,贫穷使他们显得十分饥渴,不是想钱就是想女人,再不然就是结党营私,相互勾结,如此逢迎吹捧。 这其中又有几个,具有理想跟情怀?会考虑那些庸俗名利之外的事?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总之就是只有富养长大的男孩子才有精力考虑生存以外之事的意思。 本朝推行科举,看似惠及百姓,可实则无非是分薄权力,借此削弱世族之力,以维持皇权不倒。 他们把从世族手中夺走的权力分给那些贫家子,以此栽培一些所谓的天子门生,用以换取这些人的忠心耿耿。 杨蕊说了很多,多得让车里的林滢感受到震惊。 而这才是林滢来到鄞州的真实目的,她和卫珉前来,就是为了鄞州贵族私下所结的那个梅花会。 难怪杨蕊犹豫不决,又未曾在官府人员面前喊冤求助。 因为这些事情不是区区一个衙门捕快能解决的,甚至不是沈知州这个一方知州能解决的。 可杨华这个父亲加入了梅花会后,却是他们一家噩梦的开始。 男人很多事情很难瞒过枕边人,更不必说尹娴君并不是一个木头妻子,她既然能与杨华琴瑟相和,就能察觉到杨华的改变,甚至敏锐知道这样改变的可怕之处。 尹娴君并不赞同杨华加入梅花会。 她觉得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如果杨华真觉得功名那么重要,当年就该去努力争取,哪怕始终不中,也算是问心无愧。可杨华却浪费了十数年时间,浪费在扮演闲云野鹤上。 其实杨华并不是闲云野鹤,他也不愿意成为闲云野鹤。 那么这算什么? 旧事不提,来日可追。但无论怎么样,杨华也不能将自己满心的不甘化作对制度的不满,因此加入梅花社。 如此一来,也只不过让杨华越陷越深。 尹娴君苦劝自己夫君,不可泥足深陷。甚至若任由这个梅花会壮大,只恐会危及世族清名,甚至引来朝廷注意。 到时候,说不定却是玉石俱焚。 在尹娴君苦劝不遂后,她决意将此事告知自家祖父,使尹、杨两家严肃面对这件事。 梅花会流毒甚深,已不能使其继续在世族内部发展了。 她把这个打算告诉了自己的丈夫,作为劝谏的一部分。 可是她忘了,如今的杨华不仅仅是她夫君,还是梅花会的成员。尹娴君的这种打算为了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她死的那天,几个身着黑袍的男子涌入了杨家,制服住了尹娴君。 首领对着一个人来说:“那你来。” 被首领点中的男子略一犹豫,如此向前。 这些人做这些恶毒事情时候,没有留意到屏风后有两个孩子。 杨冲和杨蕊兄妹二人躲在描绘了百鸟朝凤的屏风后面,他们兄妹本来在打闹玩耍,可如今却偏偏看到了现在的这一幕。 男人的手扼住了尹娴君的颈项,慢慢的收紧,不顾女子面孔上的惊恐和哀求,如此死死扼住并不肯放。 有两滴、三滴的水珠落在了尹娴君的面颊之上。 直到尹娴君没有了呼吸,彻底断了这口气。 然后杀尹娴君的男人松开了手,他的手掌却是在颤抖,仿佛因为这双手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因此这样儿抖个不住。 然后他慌乱到了水盆旁,挽起了袖子,神经质似的反复搓洗自己手掌。 其实杀人凶手的手上并没有沾染鲜血,可是他却仿佛觉得自己的手很污秽,需要狠狠清洗一番。 他挽起了自己衣袖时,便露出了手臂上的一个梅花刺青。 那朵梅花鲜润欲滴,就像是血染过了一般。 顺着这朵染血的梅花往上去,杨蕊就看到了杀人凶手的脸,是她父亲杨华的脸。 而杨华这一张脸,却是已经泪流满面。 死前落在尹娴君脸上的水珠,是他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 当时杨蕊也不过六岁,六岁的孩子还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她是被哥哥捂住了嘴唇,使她不能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 杨冲年纪大一些,懂的事情也更多了。他可能已经意识到,若别人发现他们,哪怕他们如今只不过是小孩子,怕也是会遇到一些可怕的危险。 杨蕊发不出声音,可她却是会流泪。那些泪水一滴滴的淌落,落在了杨冲的手掌之上。 于是她知晓,自己美好幸福的童年生活就已经结束了。 她父亲并没有比母亲多活多久。 一个连失败都承受不起的男人,也承受不了自己杀妻。 尹娴君死了后,杨华很快就生了一场重病,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别人都说他情深,跟夫人这般伉俪情深,生死相随。谁也不知晓这其中真相,更不知晓这其中有一个怎样难以启齿的秘密。 然而尹娴君的话也许是对的,杨华这样脆弱的人,是本不应该加入梅花社的。 那不是杨华能玩得起的东西。 后来他们兄妹三人被送入族叔杨攸处,毕竟他们年纪还小,需要长辈教养。 以后等他们长大了,于仕途跟姻缘都颇有好处。 若母亲死了是一场噩梦,那么这场噩梦一直一直,都没有结束。 杨华生前跟杨攸关系亲近,杨攸对这几个侄儿侄女也十分关照,管束极严。外人瞧见了,谁不赞一声呢。 可杨华之所以入梅花社,其实亦是杨攸促成。 现在杨华死了,可他还有一个儿子。九岁的杨冲耳濡目染,在杨攸的教导之下,思想渐渐也不一样。 他从来未曾跟杨蕊提及母亲的死,杨蕊也没有提。 仿佛这件事,终究成为了没有发生的事。 母亲是病死的,父亲痴情,也追随其而去。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杀戮,只不过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死去杨华手臂上的血梅花,如今终于染上了杨华的手臂,父子二人的手臂之上,亦终于有了一款同款的刺青。 杨蕊也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只不过她总是暗暗打听,从细枝末节处寻到线索,又或者从哥哥口中探听梅花会的消息。 可她知晓自己如今这些所作所为是徒劳无功的。 有什么用,纵然能探得真实,她又能做些什么?她观察到的这些,又能告诉谁?如此一想,自己所作所为仿佛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挣扎,无非是苦闷日子里的一点儿微薄执着。 无论如何,杨蕊也仍然想要继续苟着,并不愿意鱼死网破 而若这样的日子里,有什么值得令留意且欢喜的事,那就是她还有一个妹妹。 尹娴君有两女一子,分别是杨冲、杨蕊、杨娇。 那日在屏风后,有杨冲、杨蕊,却没有最小的杨娇。 杨蕊好似一下子长大了,她变得沉默、恭顺、守礼,显得十分乖巧。婶娘也夸她娴静贞柔,恭顺谨慎。 养这样一个孩子,自然是令人觉得省心的。 而一个孩子若失去双亲,又寄人篱下。那么她若变得乖顺一点,似乎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谁也没有察觉杨蕊这种成熟之下,隐匿着别的不为人知的伤痛。 可她妹妹杨娇却与她截然不同。 杨娇那时候没有站着屏风后,所以她得以解脱,不必知晓某些真相。 而且父母死去时杨蕊年纪还小,所以双亲在她记忆里其实很模糊了。那时候杨蕊也伤心了一阵,可是也恢复过来了。 妹妹是活泼明媚的,她如一阵风掠过时,也带过了杨蕊羡慕的目光。 她如一朵鲜润的花,开得招摇,招摇得肆无忌惮。 婶娘嘴里称赞杨蕊娴静谨慎,又总斥责杨娇学习懈怠,性情轻佻。可比起守礼的杨蕊,婶娘心里更喜欢杨娇,因为杨蕊太过于守礼了。 有时候过于守礼就是一种客气。 杨蕊也喜欢这个妹妹,阿娇仿佛带着她某种寄望,替杨蕊做那些她不能做的事。 她不能笑,不能闹,阿娇却是可以。仿佛妹妹替她将不能做的事做个遍。 总还是有人替她快乐的。 而杨蕊呢,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讨厌梅花会,于是不动声色去打探梅花会的秘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就算再如何不甘,又有什么用?为了活下去,她就得谨慎,就得将所有的火压在心里。 然后伴随时光流逝,他们几个孩子都长大了。 婶娘对她虽然客气,可也算尽职。她给杨蕊挑了一门亲事,亦是一个世家子弟。杨蕊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却也是安顺接受。 她并没有什么意见。 其实哪怕婶娘问她意见,她也没什么意见。年轻少女的心早就被忍耐的酸楚填满,并不能感受到爱情的甜蜜,也没有别的什么期待了。 她婚事定下来后,就轮到杨娇了。 可轮到杨娇时候,杨娇却反对这一切。 她不愿意!而且她有心上人,她的心上人还是个寒门子弟。 杨蕊没有的东西,杨娇全部都有。无论是稚气无知的开心,还是对爱情的憧憬,甚至对人生对生活期待和热情,这些都在杨娇年轻生命中体现。 可这样的天真浪漫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原本爱惜她的婶娘第一次真心实意动怒,因此愤恨不已。 而杨蕊的劝说在杨娇面前是那般的苍白无力,简直毫无说服力。 杨娇握着杨蕊的手,还盼望能得到亲姐姐的支持。她并不知晓这是怎么样的危险。 她还推心置腹,告诉了杨蕊自己计划。 她准备为了爱情甜蜜,和心上人私奔。 私奔?杨蕊听到这个计划,从头凉到脚。 她只盼妹妹打消这个计划,阿娇并不知晓这其中蕴含了怎么样的危险。 她好几次话已经到了唇边,却终究这般咽下去。阿娇只是年少糊涂,会打消主意的,不必一定要告知她当年真相。 可那天她离开阿娇院子时已经后悔了。 这纯粹的天真固然宝贵,可始终是需要打破的。而现实就是,杨娇应当知晓自己母亲是怎么死的,而且她处境又是怎么危险。 阿娇需要知晓,其实她并没有任性的资本,更没有放肆的权利。 那朵血色的梅花纹在了一个人的手臂上,会给“行差踏错”的人带来灭顶之灾。 一个高贵的贵族女子血脉,是决不能被一个寒门子弟所“玷污”。然后就是在那一晚,杨娇就溺毙在池塘之中! 是失足落水— 至少,服侍杨娇的婢女们是那么说的。 昨夜下了雨,池边青苔都湿漉漉了,泥也软塌塌。 池塘里荷花开了,还有一支并蒂莲。 杨娇就是贪看这枝并蒂莲,不觉踏上了池边怪石。 然后她就栽倒在池子里。 下人急着去捞,自然是第一时间组织了救援。可就算这么竭力相救,杨娇体弱,终究是死了。 这些说辞简直令杨蕊从头凉到脚! 她不信,鬼才相信这些说辞。 妹妹死了,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人挖了一块儿。 从母亲死了,她就没有对生活的热情和期许。她感觉自己不完整了,妹妹就像是自己丢失的一部分,承载着她的浪漫多情,天真幼稚。 可她的一部分已经被人毁了去! 现在她还苟着性命,可这样生命又有何意义? 然后她就给典狱司驻守在鄞州卫所写信。典狱司的红甲卫监听天下秘密。这个天下,自然包括鄞州城。 她详细介绍了梅花会这个组织,甚至提及了自己母亲的死,还有一些她观察到的梅花会成员名字。 她不怕死了,大不了一拍两散。 67 067 是箭射入人体的声音 然后, 杨蕊的告密却宛如石沉大海。 没有典狱司的人联系她,一切仿佛仍然如常。 她等到的却是兄长寻上她,对她进行质问:“阿蕊, 你到底在做什么?” 杨冲一副恨铁不成钢样子,他眼里的杨蕊一直乖顺、懂事,最是省心。 可这个十分之省心妹妹, 却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杨蕊问他:“阿娇是怎么死的?” 然后杨冲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阵子,杨冲才说道:“她是贪看池塘的莲花, 摔入了池子里。” 他这样说话,好似事情真相真是如此。 但他迟疑一阵子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若真是如此,他何须这般犹豫?他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说出来? 杨娇就是死于非命。 于是在这一刻, 她已经确定, 自己心爱的妹妹是死于非命。 同时她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甚至她还知晓,那个要杀自己的人,正是自己的兄长杨冲。因为这时候的杨蕊已经观察了梅花会很久了, 对梅花会已经有一定了解。甚至,她还知晓一些梅花会的规矩。 那就是成员家中的污秽,需其本人来清除,而不必假手别人。 这样的规矩看似残忍,不过细究起来,也是刻意为之。 因为如此一来, 这位杀亲的成员就再无退路。而且若让旁人代他出手, 那么就会产生一些仇恨, 使被杀亲的成员仇恨执行者,造成内部分裂。 况且这样的行为,就能筛选意志最为坚决, 最能维护世族尊贵的成员。 故而这在梅花会内部,也是一种十分重要的考验。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根据人性,如此设计而成。 可见设计之初,这位梅花会会主是个深谙人性,善于摆布别人的人。 如今梅花会会主已经换了几波了,亦不知晓如今的梅花会会主是个怎么样狡诈可怕的人物。 哪怕杨蕊费尽心思,她始终无法打探到最新一位梅花会会主身份。 但这些规矩却是在梅花会中保存了下来。 就好似当年,杨华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一样。如今这样的规矩轮到了杨冲了,要杨冲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妹。 这是何其残酷,何其泯灭人性的一件事,可这件事偏偏就要发生了。 杨华不再是那个当年捂住杨蕊嘴唇,让她不要发出声音的哥哥。他变成了和屏风外的父亲一个样儿,面对妹妹时候,他所想的也不再是保护,而将是惩罚。 那么事不宜迟,杨蕊敏锐的嗅到了危险,所以她第一时间选择了逃跑。 人只有活下去,才会具有未来。 所以今日清晨,纵然鄞州城因为杀人狂魔的事闹得个沸沸扬扬,杨蕊还是不等天亮从家中跑出来。 其实杨冲已经追上了她,并且将她给拦下来了。 然后杨蕊就开始指责他,指责他的懦弱无能,骂他忘记了母亲的仇。因为杨冲害怕被杀,所以打不过就加入。所以无论什么理由,杨冲终究不过是懦弱罢了。 她就比杨冲坚强,她没忘记仇恨,她一直不甘心,她敢给妹妹报仇。 然后杨冲只说,说阿娇并不是他杀的。 也对,还有别人可以对阿娇杀亲,比如收养他们的叔叔杨攸。 杨蕊才是属于杨冲的考验,是杨冲应断之事。 不过在杨蕊的呵骂之下,杨冲也终于开始生出动摇。而她趁着杨冲动摇时,便提着裙子就跑,跑得飞快。 杨冲还是太年轻了,可能因为这样,他心肠还不够硬。 于是杨蕊争取到了逃走的机会,她跑得也很快。 她知晓杨冲在天人交战,如果继续留下了,哥哥不知晓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她不但怕死 ,还怕是亲兄长选择自己去死。 那些念头充盈在杨蕊的心头,使得杨蕊更清楚的知晓,自己要跑得更远一些。 然而清晨天光未明之际,孤身跑路的少女却成为了江承的猎物,于是她被俘虏带回了江家。 但她一定不能跟杨冲回去。 哥哥虽然对自己有一丝感情,可是能影响他的也不仅仅有杨蕊。 杨蕊的回答令林滢一阵子的吃惊,可亦是让林滢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那就是杨冲的态度为何如此诡异,他既去官府报官,虽然想带杨蕊走,可最后却终于留下了杨蕊。 这一切是因为杨冲自己亦是举棋不定,根本不知晓如何是好。 可能他也是不舍得自己这个妹妹,又畏惧梅花会的责罚,故而态度十分含糊。 杨蕊说完这一切,如脱力一般,口干舌燥。林滢随身带了水壶,也分了杨蕊一杯水喝。 杨蕊眼眶红红的:“林姑娘,我知晓自己,自己未必能活得成。如今我将这一切告诉你,只盼你告诉陈济陈公子,又或者说是顾公。” 林滢安抚似的握住了她的手掌,摇摇头:“你放心,你不会死的,你还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杨蕊此刻说的虽然是丧气话,但她已经足够坚强了。 以她之经历,寻常女孩子已经要崩溃,可杨蕊还算冷静。 杨蕊喝过水,又得了林滢安抚,心情亦是平复了许多。 她回答道:“是了,林姑娘说得很对,若世族之中有一人能解决此事,自然只能是陈济陈公子。只是从前陈公子在外领兵打仗,哪有余暇顾及这些?可是如今,他已经回鄞州了,他回来了!” “以他之心机、手段、操守,必定能解决这件事。只是,恐怕会打搅他养病——” 林滢当然听出了杨蕊嗓音里对陈济的推崇。 可林滢欲言又止。 对于陈济,林滢当然有一种另外的看法。 林滢还欲说些什么,这时节,她听到了忽而听到了一连串如细雨般密集的哒哒声,这般冲击之下,马车更不觉晃了晃。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短促惨叫。那叫声凄厉,却是不觉戛然而止。 林滢蓦然反应过来,伸手一拉,将杨蕊生生拉偏。 咚咚咚咚—— 七八枚箭将车帘射得稀烂,扎在马车车壁之上。若不是林滢机智将杨蕊拉开,杨蕊纵然不至于中箭身亡,说不得也要身负箭伤。 方才车外传来一声短促尖叫,伴随那声尖叫。斑斑的鲜血不觉撒在了车帘之上,带着一股浓稠血腥气。 林滢和杨蕊看不到外面,自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下了一场雨,是密密麻麻的箭雨。第一枚箭射穿了车夫的手臂,使得他发出尖锐惨叫。可更多的箭如密雨一般落下来,刺穿他的胸膛、小腹,咽喉。 血花飞溅,这样细密的箭雨将他的尖叫截断成了短促的惨音。 第一轮的“雨”,将车夫射成了刺猬。 马车车壁之上,密密麻麻扎遍了箭,就是这般触目惊心。 林滢深深呼吸一口气,压低了嗓音,试探着,担心着唤道:“卫小郎?” 卫珉闷闷说道:“我在!” 就在那一轮箭雨流淌而来时,伴随箭雨而来的,还有那闻讯而动的杀手。 那是个面目普通,身形较矮的男人,他身躯如游鱼一般的灵活,一把宽阔又古怪的弯刀沉重锋锐,能轻易斩下别人的四肢和头颅。 杀手不但个子矮,还放低身躯宛如贴地而行,如此方便躲开同伙制造的箭雨。 他宛如幽灵般靠近,就是来摘采这血腥的果实。 他一来,就斩断了马腿,毁去了目标猎物的代步工具。 杀戮的计划总是十分周全,一环扣一环,显得极之缜密。便算林滢、杨蕊,纵然并没有被第一波的箭雨射杀,可还会被掠来的杀手轻扫。 也就是说,在第一轮攻击时候,卫珉不但要躲避连绵箭雨,还要应付这幽灵般的专业杀手。 而现在,一道矮壮的身影倒在了射成刺猬一样的车夫身侧,胸口被大大的划破了两刀,观之触目惊心。 卫珉灵巧的杀死了这个幽灵般的杀手,扛过了对方第一轮攻击,保护了车上两名妙龄少女的安全。 他当然也是受了伤。 手臂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还是那把握刀的手。当卫珉这只手稍稍用力时,血水就会顺着伤口流淌,将他衣袖染红。 卫珉慢慢的抿紧了唇瓣,任由血水将他衣袖染红,而他眼底顿时流淌了一抹悍意! 他一点儿也没提及自己的伤,因为现在不是说自己伤的时候,这场战争根本没有结束!这第一轮箭雨结束根本不算结束,甚至只能说是中场里的暂停。 现在卫珉像是染血的小兽,让他的战斗本能就此点燃。 当然不过几息之间,就证明卫珉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咚的一声,是一枚弩箭洞直接穿车壁,射入车内,距离林滢咽喉也不过是几寸之遥。 这一瞬间,哪怕是林滢这种胆子大的女孩子也微微有些恍惚。 是弩!是杀伤力比弓箭更为强大的弩。箭刺不破的马车车璧,如今能被弩箭轻易洞穿。 这样的弩,属于朝廷管制之物,是不许民间私藏、私用,甚至制造。 因为如此具有杀伤力的器物, 与此同时,卫珉更厉声:“快弃车!” 卫珉这样说时,是因窥见屋顶已有人架弩欲射。 林滢也只不过微微晃了一下神,她迅速的反应过来,飞快拉着杨蕊的手,毫不犹豫弃车逃生。 几乎下一刻,两人方才所据位置已经被弩箭射透。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 “人含鬼色,鬼夺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念这首诗的是卖茶水的老徐。 上午时分,街角的茶铺客人也还不多。通常下午天气炎炎时,做活儿的汉子才会来茶水铺喝碗茶水,将自己凉一凉。 老徐是个屡试不中的老儒,如今也知命认命,开个茶水铺子赚几个钱养家糊口。 趁着没什么客人,老徐正摇头晃脑念诗。 他五岁的孙儿涵儿只顾着玩耍铺子前的木马,哪里理会老徐嘴里念什么?还咕哝着爷爷又念诗了,念得也不好听。 老徐失笑:“你这小娃儿,知晓什么事?只说当年,那位奉天将军作乱时,这天下成什么样子?这鄞州城中尚好一些,别处却是人鬼不分,只如鬼域。如今战乱方歇,也不过十多年光景,这年轻人啊,都不记得当年惨样子了。” 老徐是五年前迁来鄞州城的,他儿子女婿皆在当年奉天将军所造的那场叛乱中惨死,只留一个孙儿让他老人家带。 如今的老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只盼这世道安宁,自己能安安稳稳的将孙子拉扯长大。 这世间百姓不就是如此,只盼能吃几口安乐茶饭。 不过如今这鄞州城仿佛也不太平了,出了两桩奇怪的案子,接连有两个妙龄少女被杀。 老徐听到一些议论,说这仿佛是大凶之兆。 据说当年奉天将军任天师作乱,鄞州城中也是接连发生凶案。 老徐听了这些,心里也觉得老大不痛快。 这鄞州城怎么能乱呢?一旦生乱,受苦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所以老徐干脆站起来了,气蕴丹田,不觉厉声道:“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又哪儿有鬼!” 他到底读了几本书,此刻觉得自己肺腑间酝酿了慷慨正气,仿佛要能驱散魑魅魍魉。 可偏偏这时,极古怪的一副画面却是出现在老徐面前。 有两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却容色惊慌,从街那头跑过来。 杨蕊见这街上已有行人,不觉面露喜色,叫道:“救命——” 她和林滢已经跑过了老徐,跑到了有行人街道上。 然而下一刻,杨蕊耳边听到了一声闷哼。 咚,咚咚—— 是弩箭射中目标物体的沉闷声音。 奇怪的是,这样声音仿佛与弩箭射入马车里不同。 杨蕊遍体生寒! 这时候林滢拉着她蓦然折身,曲折走位。 接着杨蕊终于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了。 老徐胸口中了三记,小腹中了一记,四枚弩箭齐齐没入老徐身躯,生生夺走了这个真正纯路人老者的性命。 杨蕊痴痴的望着这一切,仿佛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她忽而好似没力气了,走不动了。 可林滢在她耳边厉声吩咐:“抱着那孩子,随我一道进屋。” 孩子?看着五岁受惊了的涵儿,杨蕊反应过来。 油然而生的责任感驱散了恐惧愧疚带来的虚软,使得杨蕊又顿时多生了几分力气。 她赶紧抱住了这个孩子,随着林滢跑入了茶铺之中。 卫珉断后,哐当关上了门。当他们入铺躲避时,杨蕊敏锐的耳朵听到了更多伴随破空之声传来的咚咚声。 是追杀他们的凶徒们在屠戮无辜的路人。 杨蕊手在发抖,血也在发冷。她掩住了自己抱着的男孩儿双眼,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砰砰乱跳。 杨蕊简直不能动了,只任由林滢将她拽入了里屋。 这茶水铺分里外两间,里面是老徐祖孙两人的生活卧房,外边是招呼客人的茶水铺子。 房间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老徐在院子里搭了个小厨房,用以日常做饭和熬煮凉茶。 本来这祖孙儿子,也有些平凡踏实的日子可以过的,可惜如今却是身遭横祸。 卫珉进屋后随手用桌椅掩门,接着三人到了弩箭射不到的里屋躲避。 如此这样一来,杀手若真想要杀死他们,亦只能从正门攻入。那么卫珉就成为守关人,按照卫珉所读兵书的理解,那就是有险可据。 街道上传来几声惨叫,十分瘆人,可渐渐又安静下来。 杨蕊嗓音已经开始发颤:“他们,他们在杀人,他们已经疯了。” 卫珉这个大胤后备役将领此刻倒是沉得住气:“弩为朝廷明令禁止之物,私用如同造反。连造反的勾当都浑不在意,这些丧心病狂之人哪里还有什么讲究?只恐怕,是早有反心,杀几个人又算什么?” 杨蕊忍不住看怀中的那个孩子。 涵儿亲眼看到相依为命的祖父之死,如今只双眼发直,仿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林滢略通医术,取了了点儿迷药让小孩儿睡着,也免得他继续受刺激。 杨蕊手掌轻轻擦去了孩子面上的鲜血,禁不住颤抖着,缓缓说道:“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因为她,这些事情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这一日对于杨蕊实在太过于漫长,她也承受得太多。江兴祖孙固然十分凶残,可他们也算不得真正的人屠。 有些人可以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杀一千人,一万人。 无论多少人,真正的人屠都是可以杀下去。 杨蕊觉得自己错了,一开始自己便错了! 她不应该掺和这件事,更不应该窥探这件事,如此一来,便不会连累这些人。而这些连累了的人里面,有老人,有小孩儿。 她这样子想着,浑身都在发抖。 然后这时候,一双手捧住了杨蕊的脸颊。 林滢一双眼睛清而定,定而宁,那双杏眼认认真真看着杨蕊:“阿蕊,这不是你的错。” “这些人,是那些凶徒所杀,而并非我们所为。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付出代价。” 林滢解释:“想来你还不知晓,如今苏炼苏公子也到了鄞州。阿蕊,如若你曾向鄞州卫所告密,却反而被梅花会知晓,这说明鄞州卫所已经不可靠。这可是件大事,所以连苏司主也来到鄞州,关注这件事。” 这些虽然只是林滢猜测,但林滢琢磨着自己也把真相猜得**不离十。 典狱司为天子耳目,探天下秘密,鄞州自也设立了卫所。而世族里隐匿暗涌若是想要有所作为,那么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搞定朝廷在鄞州设立卫所。 鄞州典狱司卫所必定已不可用。 林滢琢磨着难怪苏炼会亲临此地。 那时在静月湖,她遇着戴着面具的苏司主。那时苏炼告诉他,自己来鄞州是为养病。 养病?林滢可不信。在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时候,就听桃子说了苏炼是个工作狂 那么自己将杨蕊送过去,一则能护杨蕊周全,再来也是正中苏炼下怀。 所以杨蕊小心翼翼猜测:“林姑娘,你也是苏司主的人?” 林滢答道:“我在顾公府上长大,自然不可能加入典狱司。不过与苏司主有些交情,大家彼此之间也是很熟悉的。” 其实她跟苏炼只聊过几次天,不算很熟。她吹有些交情,主要也是为安杨蕊的心。 更何况那日她跟苏炼聊聊,知晓苏炼来的了鄞州之后,是住在城南别梅院。 杨蕊也听说过别梅院。 那院子是鄞州富商何清泉所建造,那时这处园林修得十分秀美。可惜何清泉子孙不孝,后来何家几易其手,换了不知道几任主人,如今亦不知晓在何人手里。 如今苏炼却住入其中。 杨蕊本并不知晓苏炼已经到了鄞州。如今林滢不但知晓,还知晓苏炼住在哪儿,使得杨蕊更平添几分对林滢的信任。 林滢岔开话题,跟杨蕊聊聊别的事。如此一来,杨蕊的心情也平复了几许。 林滢那些轻柔 的话语仿佛有什么魔力,有着一种安抚别人情绪的力量。 而且林滢明明也身处危险之中,偏生还能镇定如斯,安抚别人。 杨蕊心里已经有些佩服她了。 她忽而觉得,跟林姑娘一道,说不定这件事情还另有转机。 在林滢安抚杨蕊时,卫珉跟林滢两人其实暗暗十分警惕,如绷紧的弦,一直留意着在外的动静。 外面一直没有动静,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后便是咯吱一声,一片漆黑的手掌轻轻推开门扇,内劲微吐,生生将门口桌椅震开。 一道银白色身影掠入房中,来客身躯挺拔,轻掩在银白色的披风之下。 他轻轻抬起头,面颊之上带着一张青铜面具,将面容尽数遮掩。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劲风铺面。 在林滢温声细语安抚杨蕊时候,卫小郎也没闲着。 他就地取材,运用绳索和椅子制作了一个小机关。只要有凶徒袭击,他拉动绳索,椅子就会向对方砸过去。 当然此等设计也不过分去一下注意力,卫珉趁机从侧攻击,力求迅速将之斩杀。 68 068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可下一刻, 那人只是随意躲避卫珉正面组织的无效攻击,却对卫珉真正袭击判断正确,并且应对得宜。甚至他剑未出鞘,就几乎准确无误的正确方法狠狠戳过去。 此刻卫珉被殴打吐血, 一口口鲜血涌出。 然后对方似有所感, 向着房中有动静处施展震慑。 他长剑出鞘, 对应确实其中欲要动作之人。 也就是林滢。 杨蕊早存愧疚知晓心, 心中微微一动,蓦然竟这般迎上去,居然生生挡在了林滢跟前。 不知为何, 凶徒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然后, 一道沉定的嗓音响起:“是你吗?” 是你吗?这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场几人仿佛都在云里雾里。 这时候,他们才看清楚那人的剑。 那把杀人的剑是暗沉的青铜色, 流转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暗,暗得令人为之而心悸。如今这样古物般的青铜色上,沾染了一层深层的血色,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血。 顺着这把剑望向去,就看到了一只戴着墨色手套的手掌。 求死只是一时, 当这把剑迟迟未落, 自己生死悬而未决时,恐惧又涌上了杨蕊的心头。 冷汗顺着杨蕊额头淌落, 令杨蕊呼吸也变得急促。 谁也不知晓这个男人口中那个是你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里有他认识的人? 可林滢忽而明白了,她更明白这个可怕的高手为什么并没有将这一剑刺入。 因为爱情, 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林滢明白了,可杨蕊却不明白。最初的惊惧过后,杨蕊不觉为自己产生的畏惧而感到羞惭。 她以为对方的话是在质问自己, 问自己是不是那个决意告发梅花会的少女。她蓦然双颊一片火热,只觉得自己亦是应当敢作敢当。 所以杨蕊准备回答了。 是她,就是她!只盼自己死后,不必再伤害不相干的人。 她今日才认识林滢,她要告诉这个杀手,林滢不过是机缘巧合救了她。大家认识还不到一天,自己什么都没有告诉林滢。 然后她正准备开口说话之际,林滢蓦然伸出手,狠狠捂住了杨蕊嘴唇。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她知晓杨蕊哪怕发出一点儿声音,这把杀人的利剑就会刺破杨蕊的胸口,使得杨蕊就这般香消玉殒! 那么此时此刻,林滢也知晓了这个人身份,更顺势想到了脱身之策。 林滢善于观察,她踏入这个房间时,目光已是打量了一番。 正因为她的这番打量,使得她观察到一些更为细致的东西。 比如床底有些炮仗,是给半大孩子耍弄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可这个人,若是林滢猜中的那个人,那么这件事情就有意思了。林滢慢慢的抿紧了唇瓣,一双眸子亦是不觉灼灼而生辉。 她吹热了火折子,往炮仗堆里一扔,下一刻,安静房间里顿时传来劈里啪啦声音。 借着这番骚乱,她一手抱起了昏睡的涵儿,一手牵着杨蕊,飞快就跑。 不知为何,那男子犹自站立于房中,未见有什么动弹,更未曾有什么阻拦。 三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跑出去,方才出门,便被眼前骇人场景吓了一条。 满地都是死人! 这地上的尸体除了一些无辜路人,竟还有追杀他们的凶徒。 那些杀手大都披着银白色披风,故而十分好认。 可这些青天白日追杀他们的银衣凶徒亦是尽数死去,尸首铺了一地。 林滢该说什么呢?该说这些杀手很科学?大白天搞什么灭口,也不会奇葩到穿黑色的夜行衣那般招摇,而是很科学换上银白色披风。 她内心故意这般吐槽,只为了压下自己心中那股子冷飕飕害怕。所以林滢也需要东想西想,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死人,这么多的死人! 有人疯起来灭口,只怕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他就那么在意自己身份,生恐别人知晓一点半点? 可是林滢却是毫不犹豫,刻意故意的将那人身份给说出来,她飞快说道:“是陈济!” 那个人就是陈济。 陈济眼睛不好,曾得数位名医诊断,皆是双眼受损,渐渐不能见物。故而林滢虽然私底下跟卫珉玩笑阴谋论过,但陈济眼睛不行确实是一件实打实的事实。 而陈济之前之所以剑锋稍顿—— 林滢解释:“是这枚香囊。”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举起自己腰间的香囊。 林滢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心底却也是不是滋味。 这枚香囊,是温青缇给自己的。温青缇自己常年所用也是苏合香,用的就是这样的香料。 陈济每次靠近温青缇时,就能嗅到这样子的温柔芬芳。 可能如今的陈济已经渐渐看不清温青缇的模样,却能嗅到她身上那般温柔的,好闻的味道。 温青缇把这枚香囊给了自己。 想来陈济也绝没有想到,在他杀人时候,能嗅到了这样的香气。 他眼力受损,看不见眼前的人模样了,只知道眼前有两个女子,有一个可能会是温青缇。 所以他甚至脱口问出:“是你吗?” 他口中的你,指的便是温青缇。 杨蕊听得微微有些恍惚,是陈济?陈公子? 她脱口而出:“陈公子,他当真已经看不见?” 彼时闯入房间里带着青铜面具那人不但武技了得,而且判断精确,举止之间并无迟滞。他甚至还击败了卫小郎。 这样一个男人,你说他双眼失明? 林滢不觉缓缓说道:“你是没见过陈济,所以不知道他带给人的震撼。他纵然双目已盲,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他仍如正常人一样,并不需要特别的服侍和照顾。” 那时林滢拜访过陈济,她内心就浮起了一缕古怪之情。 一个人殚精竭虑的做成了一件大事,并且为自己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名望,本来正是振翅高飞,大展宏图的时候。 可偏偏这时候,他双眼却开始不行了。于是他此生此世,便再不能窥见什么风月,得见什么春光。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又怎么能再做什么大事? 朝廷也不可能让一个瞎子成为一方大员。 他的前途也止步于此,也只能攒得一些名声养清望。 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可是陈济呢?他沉静得好似一泓水,也许这样的水下面隐藏的是灼热的火。 一开始林滢只是佩服他的心思和毅力,那时候她还未联想到陈济的遭遇。可一旦联想到陈济的遭遇,林滢便为他的沉静觉得不可思议起来了。 也许,陈济不肯认命呢? 哪怕他双眼俱盲,亦要掌滔天权势,搅动世间风云。 就好像,好像当初的莲花教教主任天师一般! 此刻,茶水铺中男子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不觉轻轻嗤笑一声。 便算此刻,他仍没有摘下脸上的面具。有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他面具内侧淌落,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之上,是鲜红的血迹。 此刻若有人仔细检查这个面具,那么便会发现这个面具的秘密。 这片面具是浑然一体,并没有什么缝隙可视物的。也就是说,谁若是戴上了这张面具,那么这个人就会什么也瞧不见。 一道银白色掠至男子身侧,面色大惊:“主人,这,这是发生何事?” 面具后传来一道平和、沉稳嗓音:“有人知晓我眼睛看不见,故而来扰乱我的耳朵。看来我的身份,一定是被人知晓了。” 他轻缓的叙述这件事,并没有惶恐无措,慌张失态。 可他那下属却不由得大惊失色,不觉吃惊问道:“是谁?竟敢如此冒犯?幸好如今举事在即,主上身份纵然为人所知,想来也并不要紧。再过不久,这鄞州城就是我们的了。” 男子取了一块丝帕,轻轻擦去了自己手背上血污,不置可否。 那下属困惑之处当然并不仅仅于此。 然后他才问刚才进门时的困惑:“区区一个杨蕊而已,至多有一个林滢加卫小郎。却不知是何人相护,咱们竟死了这么多人。” 接着他便尖叫一声,那把饮血的青铜剑蓦然一挥,就刺入了他小腹之中。 主上不动声色,缓缓说道:“是我。” 他解释:“我觉得自己身份为人所知,想来其实是有点儿要紧的。何况一个人笼络属下,最好是不要挑一些蠢钝之辈。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不知轻重,自以为是。然后居然干出了当中耍弄杀手和□□的勾当。究竟是任务需要,还是憋闷太久了,所以你们决意寻些乐子?” 被刺下属大口呼吸,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主上面具后的面孔似发出一声轻笑:“如今的沈知州纵然是庸碌之才,你们闹出这般大动静,他能没有反应?此等心性,还盼望能做出什么大事,简直是令人觉得可笑了。我是否告诉过你们,做事情要小心谨慎,越是大事临头,越不能有丝毫疏忽和破绽?” 他掌心劲力一吐,伤及对方的五脏六腑。 那下属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口鲜血,却是这般点点烟烟,夺目极了。 大家虽然身份有别,可这下属也并不是甘愿便死的。 他双眼流淌了一抹怨毒,更平添了一抹恨恨之色。他自知已经活不成了,不觉厉声说道:“鄞州城都快是我们的了,如此有何不可?主上满口大义凛然,只怕是别有私心。你跟温青缇婚期将至,只怕你想要先娶了温青缇再说,故而绝不许别人碍了你的眼。好啊,你——” 他话说到一半,脑袋却被人从背后削下来,后面的话也顿时戛然而止。 几道身影便这般涌来,对着陈济跪下。 割人脑袋那人更似为主上愤愤不平:“一群自以为是,恣意取乐险些坏了主上大事的人,此刻还在这儿大言不惭,诋毁主上是贪图美色之人。主上何必理会他?这些废话,听着都脏了主上耳朵。” 带青铜面具男子似轻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是同道之人,杀之灭口,确实于心不忍。不过,也留不得了。参与这次之事的人,皆不能留。如今让这位沈知州犯犯糊涂,暂且应付过去就是。” 越是临近计划,越是要忍,越是小心。 有些做大事的人,反而有出人意料的细致和谨慎,眼前这位梅花会主人就是如此。 “至于杨蕊又或者林滢,她们逃不了的。” 当他这样说话时,嗓音里有着一种自信满满的笃定。仿佛有一件别人不知晓的秘密,使得主上可以自信满满,笃定自己计划绝不是失败。 这时候的林滢正在跟同伴揭露那位杀手的真实身份。他一边说话,一边跑路,已经是气喘吁吁。 更不必说林滢背上还绑着一个睡着的涵儿。 这孩子可怜,爷爷死了,那些害死他爷爷的人又闯入了茶水铺。林滢总不能把一个孱弱无辜的小孩子继续留在茶水铺,任由他跟那个青铜脸面具的凶徒在一处。 她的内心一阵子酸楚,心内也很不是滋味。 今日之后,这个孩子命运只恐怕就要改变了。 只不过如今也不是惆怅时候。 几人没走几步,便又有几道银白色身影攻击。 卫珉道了一声快走,然后凶狠的抽刀迎上去。 杨蕊还微微有些迟疑,可林滢已经快速且没有犹豫的拉着杨蕊的手掌纷纷逃离。 她跟杨蕊都不会武功,哪怕留在这儿,会有什么好处? 是喊着跟卫小郎同生共死,方便卫珉死了后顺利被人杀害呢?还是不断陈述彼此之间的深情厚谊,令人觉得将她们作为人质威胁也是一种不错的战略战术? 又或者卫珉若占据上风,自己等人沦为影响卫珉分析的道具? 只怕卫珉自己,也是盼不会武功的去另外一桌,不要打搅他的战斗。 然而林滢内心却是不觉浮起了几许酸楚! 倘若卫珉真的死在了这儿,她暗暗发誓,此生此世,自己必定会卫小郎报仇。 都已经想到了后事,林滢眼眶亦不觉透出了几许酸涩! 她压下了自己脑补,心忖以卫珉的凶悍,他也未会真有事,自己不必现在就开始煽情。 这时林滢跟杨蕊已经避入一处小巷之中。 然而一道银白色身影却拦住了两人,使得林滢迅速思考起两个女人加起来跟一个嫩人战斗力的差距。 然而那人扯开披风,却露出一张让杨蕊吃惊的脸。 那人赫然是杨冲,奉命截住杨蕊。 若是片刻前,也许杨蕊还想着认命。但当她们逃到了这儿,杨蕊骨子里的一股火气却被生生激了起来。 她不愿意死,更绝不愿意就这般完蛋。从前那些木头人一般乖顺听话的日子,她也已经过得腻味了。事到如今,杨蕊眼底顿时透出了恼恨。 之前杨冲放过了她一次。那一次杨蕊时而哭诉,时而指责,还提起了杨娇的死。这些往事以及兄妹之情弄软了杨冲的心肠,可那已经是上一次。 那么到了这一次,经历了上一次的杨冲也未必再吃这一套。 他面色变幻莫测,可当他瞧向自己妹子时候,他眼睛里终究是平添了些埋怨:“你这样行事,如此告发梅花会。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将来朝廷清剿时候,我是不是死了你才开心高兴?这样子一来,这一家子人才叫整整齐齐。” 在林滢看来,杨冲这些愤怒的指责,乃是为了更好的占据道德制高点。如此一来,他杀自己妹妹,仿佛也是能寻到一些理由。 是杨蕊这个妹妹,先行不仁不义的。 当杨冲想要说服自己什么时,说明他决意硬下心肠做些狠心的事情。 杨蕊本应当害怕的。 可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将自己一缕微乱发丝轻轻拢在了耳后,恶狠狠说道:“我连自己都不在意了,兄长却说我怎么可以连累你?是,我不够安分守己,可我老实本分十年,换来的却是亲生妹妹的惨死。当我想要报仇时,哥哥却嫌我连累了他。” “我这位大哥,是多么安分守己的一个人啊!你自来是在杨攸面前十分乖顺听话。你这般讨好卖乖,无非是怕别人杀了你,就向她们杀了你的母亲、妹妹。我的好大哥,若你真铁了心卯足劲儿往上爬,要牺牲我这个妹妹,我也认了。可你如今算什么?你既不是为了前程,也不是为了理想,只是贪生怕死。” “你怕!从当年在屏风后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后,你一直便在害怕。你还不如父亲,他毕竟还想要从梅花会中得到什么,当年毕竟也有那么点儿意难平。可是你呢?我的大哥你呢?你既没有理想,也没有期待,你只是怕死。怕死怕到指责于我。” “不过你比父亲要强些的地方自然也是会有。因为父亲因为母亲的死,从而受惊过度,因此病死。可你呢,想来并不会太过于震惊和痛苦,你自然能够安然无恙,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呢!” 听到了这儿,杨冲终于厉声说道:“住口,你走!你跟林滢都走。杨蕊,你这辈子别再让我再见到你了。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在心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绝不会原谅于你。” 杨蕊没说什么,这一次是她拉着林滢的手,匆匆从这小巷离开。 直到离开了一段距离,杨蕊脱力似的靠在了墙壁,似已经耗费了杨蕊全部的力气。 她泪水不断往下流,使得自己满脸都是泪痕。 她捡着杨冲的痛处说,因为这样子一来,这些话才能有用。 而杨蕊的心情也是十分的复杂。她一边想着,若再下一次的遇到兄长,她也没什么话能再次刺激兄长情绪了。 可另一边,杨蕊却是禁不住有着感慨和伤怀的想,兄长毕竟是又放过她了。 哪怕杨蕊用了一些套路,可若杨冲对她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么这些所谓的套路,又能起什么效果呢? 但她亦不能倒在了此处。 林滢伸出手,将她拉起来,跟她分析形式:“阿蕊,我们还不能停下来。” 哪怕身躯已经脱力,并且已经开始感受到了疲敝。 可无论如何,她们二人也不能就此停歇下来。 一个人到了必须要奔跑时候,哪怕再如何疲惫,亦绝不能停下自己的步伐。 杨蕊娇嫩的双足很少走这么多路,如今双脚也是在微微发肿,伴随走动,这双脚也会开始酸痛。 可杨蕊仍忍痛站起来了。 她想到了母亲的死,还有看并蒂莲因此“被自杀”的妹妹,自己这发肿的双脚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杨蕊要走下去,可杨冲却是要留下了。 这时候的杨冲,却犹自停留在暗巷之中。 此时此刻,杨冲的身躯在瑟瑟发抖,甚至充满了恐惧。 就像杨蕊说过的那样,从九岁亲眼看到了母亲的死开始,他就一直在害怕。有些恐惧的烙印是作为孩子时候被打上去的,那么这个孩子就算已经成年了,也是会为了这样的恐惧而感到害怕不已。 这些念头一直围绕着他,使他总是在解决这样的恐惧中努力挣扎着。 甚至他的心中,还升起过杀死自己妹妹的念头。 哪怕几番犹豫过,这些念头亦终究是真正存在过的。 阿蕊其实说得也没有错,至始至终,他终究也不过是个懦弱的人。 咚的一下,杨冲失魂落魄的跪在了地上。 杨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接触梅花会,所以根本不知晓这梅花会的可怖之处。 杨冲两次放走了妹妹,他惧了,也怕了,觉得这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根本已经解决不了了。 他发颤着,轻轻抽出了自己的剑。 这把杀人的剑今日本应该刺入了妹妹的胸膛,可是如今却没有。恐惧令杨冲万分的惊恐,亦是令他想要结束这一切。当他举起了这把剑时,杨冲心里面其实已经充斥了求死之念了。 他一咬牙,准备挥剑自刎。如此一来,他便能解除恐惧,同时也保持了自己的清白。 如此一来,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残害了亲生妹妹的可怕怪物。 可是剑即将吻上了自己的脖子时候,哐当一声,这把剑却是坠落在地。 就真像杨蕊说的那样,杨冲确实缺乏勇气,他连挥剑自尽的勇气都没有。他太渴望活下去了,他舍不得死,他也不想死。 哪怕杨冲心里想着要自裁,他的手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手,使得他不能完成自裁这样的举动。 杨冲蓦然伏在了地上,不觉这样子呜呜痛哭起来。 69 069 嘘,不要说出去 暗巷中的杨冲忍不住痛哭流涕, 失态得不像个成年男儿了。只因为此时此刻,杨冲并不知晓怎么办才好。 他并不想死, 可偏偏却不知晓自己怎么样才能活下来。 九岁时候发生的那件事, 一直一直烙印在杨冲的脑海之中。这样的恐惧如影随形,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解脱。 也许他应该更有血性一些, 更愤怒,或者更仇恨。 然后为什么呢?最后留在他心底的却是恐惧。 就连杨冲自己, 也以自己如此行径为耻,可他偏偏没有法子。 在杨冲这般毫无形象伏地痛苦时候,一道身影靠近了他, 可杨冲却是浑然不觉。 银白色斗篷掩住了他的身躯, 男人面颊上的青铜面具透出几分幽润光彩。 他手中握剑,握着的那柄剑却沾染了湿润的暗红。 血迹是潮润的,有刚刚染上的新血。 男人又杀了人, 故而狠剑之上又沾染了新血。粘腻的湿血顺着青铜剑剑尖儿滴落, 就如同猛兽捕猎后犹自沾染血污的獠牙。 今日梅花会的主人杀了很多人了, 杨冲显然也应当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道恶灵般的身影只在巷口站了小会儿,便悄无声息离开。 也许杨冲实在太过于懦弱无能,而无能的人就自然显得无害,仿佛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 杨冲不知晓自己还是有几分幸运的, 竟悄无声息的躲过了这一劫。 此刻别梅院中, 小晏将药汤送至苏炼跟前时,苏炼正自翻阅卷宗。 这些都是历年来鄞州卫所的资料, 每月鄞州的密报都会送至京城典狱司苏炼的案前,将鄞州世族动向巨细无遗的禀告。 但如今,苏炼却瞧得十分的仔细, 十分之认真。 除此之外,典狱司每日堆积的公务,如今也送到了别梅院里,要使得苏炼观视。 跟随苏炼许久,小晏亦知晓苏炼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如今自然也不是一副要养病的样子。 如今药汤煎好,苏炼看也不看,伸手端起碗,一饮而尽。 如若不是小晏把药汤放凉,苏炼会想也不想就将一碗药喝下去,哪怕会烫着口腔。 苏炼是个一旦开始做事情,就会十分专注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就很少会留意一些小事。 小晏有时候就觉得,司主身边缺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子加以照顾。他毕竟是个提剑杀人的人,总是会有些不细致的地方。 可惜苏炼似乎对女色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当然外边的传言,仿佛就不是这样了。 苏炼喝的那药里加了些重药,他一口饮下,一股子燥意就从苏炼肺腑间传来,使得苏炼双颊染上了一抹病态的血红。 他用手背抵住了嘴唇,将自己咳嗽生生压下去,缓缓压下了这股药劲儿。 林滢曾听闻过苏炼胎中带病,这个传闻也并不算有假。 等苏炼这股燥劲儿压下去了后,小晏才缓缓说道:“今日李统领又给司主送礼了。” 李云楠是锦州一地的卫所统领,有这么个顶头上司莅临,他拍拍马屁送送礼物仿佛也是人之常情,正常得很。哪怕小晏婉拒,说苏炼这次来是养病,是静养,让李云楠不必想太多。 可这些冷言冷语,显然也阻止不了李云楠媚上的热情。 就好似这次,李云楠送来几个锦盒都是上等名贵药品,珍惜非常,几根参都是极粗壮。想来他也听闻苏炼身子有病,故而投其所好。 小晏也按照苏炼的吩咐行事,那就是礼数收下,对李云楠要冷淡,但不要呵斥,做到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 这样的态度下,李云楠便会吃不准苏炼的意思,心内恐怕便会有几许不安。 苏炼的态度放别的上官身上,就是一种上官索贿的姿态。可是轮到了苏炼身上了,那么这种姿态之中,却让李云楠解读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审视,使得李云楠更加不安。 这位典狱司的李统领每次来送礼,无非是来试探苏炼态度。 这一次亦是如此。 小晏说道:“这一次咱们这位李统领,那叫一个情深意切,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的样子。我瞧在眼里了,都十分心疼他。他言语之间,十分想见司主一眼,还说他平时做事有许多错疏,此刻要向你认错,又一定要向你赔不是。这些话我听着都觉得心疼。” “他还压低嗓音,痛心疾首,说自己有许多秘密要告诉给苏司主,不方便跟我说。想来,也是我人微言轻了。” 苏炼批公务的笔微微一顿,说道:“何必在意他的试探,只告诉他,我不见。” 小晏微笑:“属下并未多想,只是有些心疼这位李统领。我只觉得他对司主是十二分的上心,是真心把苏司主放在了心上。他这么上跳下窜,可真是把投其所好四个字彻彻底底的放在心上。” 这就要从李云楠所送的那些礼物说起了。 李云楠所送的那些礼物里,除了金银珠宝、名贵药材以外,还有一个活物。 这个活物是个美人儿,还是个年纪不大的美人儿。 这个礼物跟其他物件都属于李云楠所送,都没有被退货,准备放在以后再行处置。 苏炼自然并未见过这个小礼物,但小晏做礼物盘点时顺道也审视过。 芸柔今年芳龄十六,是自幼教出来侍候男人的瘦马,文采与弹唱俱佳,性子也是温婉柔顺,能使得男人享尽温柔。她还是清白之身,被当作一个稀罕玩意儿送给苏炼。 小晏也瞧过,确实是个美人儿。 这不是第一次有下属送女人给苏炼了,通常苏炼之后都会发放回原籍,寻个亲人安置。有人称赞苏炼有君子风度,亦有人觉得苏炼惺惺作态,心机颇深。 因为有人阴谋论,一个典狱司司主不贪财不好色还攒名望这是为什么?说明苏炼野心很大,普通的**已经满足不了他了,所以某些方面才会如此克制,甚至不留丝毫的把柄。 苏炼这些小细节,更显这位苏司主的可怕之处。 再过不久,芸柔也会被送走。苏炼也懒得去看她,更无暇理会这样小事。 正因为苏炼看都没有看一眼,所以李统领的一番心意,可真做给瞎子看了。 如果苏炼去看一眼,就会发现李云楠精挑细选的出色美人儿竟有一双漂亮的杏眼。 苏炼跟林滢有过几次接触,这接触下来两人并无暧昧,可是别人却是瞧在了眼里,却不免多想。 也许苏司主就是喜欢这一款呢? 喜欢这种杏眼盈盈的美貌可人儿。 芸柔就是比着阿滢的模样找的,两人样子竟有三四分相似,尤其两人都有一双杏眼盈盈的美目。 若旦旦只论皮囊,阿滢虽是个美人胚子,可芸柔却分明比阿滢还要美上几分。芸柔肌肤如牛奶一般雪白,性子也有一种刻意教养出来的天真无知之美,总之这一切,都绝对会符合一个男人的喜好。 可见李云楠是用了心思的,可惜这寄予厚望的美人儿却没被苏炼多看一眼,可谓抛媚眼给瞎子看。 小晏倒并不奇怪苏炼的态度,他只是觉得苏炼跟那位阿滢走得有些近了,所以才因此产生了一些误会。 这些误会可能苏炼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小晏却并不这么看。 林滢和杨蕊两人赶到别梅院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天色将晚。 两个姑娘也都是精疲力竭,模样也显得有些狼狈。 林滢放下背着的涵儿,还伸手一拢自己发丝,取出一把梳子梳梳头,稍做整理。 对上了杨蕊的目光,林滢向她解释:“来见苏司主,有求于他,咱们不能显得太过于狼狈了。” 杨蕊听了,也是深以为然,也颇觉得有几分道理。 是了,身为一个贵族女郎,她本也应该随时保持自己的风度和仪态,竭力人前不露狼狈之态。 比起林滢,自己亦是显得沉不住气了。 天色将晚,天地间也如同蒙上了一层黑纱。 一旁侧门之上,轻轻插了一枝薄纱灯笼,透出了朦胧灯火,恍然若梦。 林滢拍开侧门,她已稍整仪容,使得开门的仆从不至于第一时间就皱眉掩门。 眼前的小姑娘俏生生的十分可人,看着衣衫素素的,可说话声音也甜净,不至于让眼高于顶的典狱司下属立马掩门。 “我姓林,今日与杨家蕊小姐前来拜见苏司主。” 一边这么说着,林滢将苏炼给自己那枚令牌递过去。 她心里亦是有些忐忑,毕竟那时候苏炼给自己这枚信物时,是说她可以调陈州附近的卫所之中红甲卫。 可能苏炼叮嘱过陈州卫所,别的人却未必识得。 故而林滢还补充一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只要告诉小晏副司,他必定知晓我并不是随意打搅苏司主的人。” 不过林滢的想法亦有些多余,她方才展露信物,方才一脸**样的门房顿时也是换了一副面容。 人家一张脸顿时变得热情洋溢,亲切和蔼。 “原来是林姑娘,快些进来,快些进来!” 林滢可不知晓自己如今在典狱司也算是个名人了,还有送礼物蹭自己热度的。 小晏稍微露点口风,很多人都懂了起来,知晓自家司主待这位林姑娘格外不同。 林滢之前跟杨蕊暗示自己在苏炼这儿有关系,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吹逼的成分。主要是那时候杨蕊十分惶恐,内心难安,林滢是想要安抚她。 她觉得这件事情若是见到苏炼,必定能顺水推舟,帮衬到苏炼几分。 既然如此,何乐不为呢? 可是到了现在,杨蕊却觉得林滢为人低调,实在是过分不张扬了。 明明阿滢跟苏司主如此热络,人前却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鄞州城并没有什么秘密,林滢觉得杨蕊不知晓苏炼居于别梅院,却不知苏炼刚入鄞州城,就有许多人得了消息。 哪怕苏炼再如何低调,却也抵不过鄞州城中世族耳目。 甚至连李云楠这位典狱司统领给苏炼送礼之事,其实各人也是心知肚明。 身为典狱司卫所统领,李云楠在鄞州城中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 可这么一位有身份的人,却是连门都没有进去。 小晏每次是在院外接待了他,让人把李云楠送的东西收进去。晏副司甚至有几分的纡尊降贵,显得有些委屈。 若非李云楠是卫所统领,小晏又何至于亲自出门接见。 这显然已经给足了李云楠面子了,李云楠亦是这般认为。故而李云楠非但并没有面泛怒色,甚至还受宠若惊的模样。 故而杨蕊从未考虑过向苏炼哭诉的选项,毕竟这位苏司主确实让人觉得有一定的距离感。 不过到了现在,林滢却轻轻巧巧的,就这样子带着杨蕊跨过大门。 杨蕊显然觉得阿滢之前低调了。 她还想深一层,觉得林滢毕竟是顾公弟子,故而人前不好显得太过于招摇,所以沉稳又低调。 此刻夕阳尽没,夜色渐深。 林滢听着门扇在身后吱呀一声关掉,她内心松了口气,更油然而生一缕安全感。 然后紫衣的小晏却是提着灯笼,到了林滢跟前。 灯火微微,轻轻扑在了小晏那张雌雄莫辨的秀丽面孔之上,使得小晏一双眸子如凝玉生辉,甚为动人。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浸染了一层朦胧的水色,将眼中情绪尽数遮掩。 小晏态度却说得上热情,他微笑着说道:“原来是林姑娘,这竟似是请也请不来的稀罕客人。” 林滢背着涵儿,忍不住求助:“晏副司,如今鄞州城中生乱,卫小郎还陷在城中出不来呢,还盼司主出手相救。” 她不来之前,还感受不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大分量。如今她觉得苏炼确实待自己十分客气,于是禁不住软语央求,只盼能救出卫珉。 小晏安抚说道:“林姑娘请放心,你与蕊小姐能逃来此处,后来是不是安然无恙?其实城中骚乱,司主也是知晓一二,他已令人平乱,卫小郎是绝不会有事。” 林滢闻言,方才稍稍安心几许。 仔细想想,自从杨冲放了她们离开后,确实再没有遇到杀手追杀。如此说来,鄞州城中骚动果然已经解决? 看来苏司主人虽在这院子里养病,可这病却养得并不安宁。他人在这处小院之中,却已经对鄞州城中骚乱了然于心。于是这般点拨之下,便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若是这样,那倒是好了。 这时候林滢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周身骨头都发泡酸软了。之前逃命时候还不觉得,可如今林滢只觉得浑身疲惫,每一块骨头和肌肉都是在发酸。 小晏令人帮她抱走背上的涵儿去休息,又领着两个姑娘家去奉茶。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灯火微微,只能照见些许路径。 别梅院是鄞州名园,不过林滢身处其中,却未能领略到这名园的风采。 院中除了小晏手中一盏灯,便再没有了别的灯火。 小晏解释说道:“司主身体不是很好,如今来鄞州养病,夜里不喜喧哗,不喜院中点灯,不喜旁人窥探。故而入夜院中无灯光,无喧闹,清净得很。这城中有风起云涌,司主不喜自己住处也是这般吵吵嚷嚷,他自然盼望能安静些。” 小晏这样说话,林滢也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如此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到了奉茶小厅,这厅里点了蜡烛,倒是光亮许多。 然后小晏令人奉茶,这倒是十分贴心。 杨蕊今日一整天都在疲于奔命,那股劲儿松懈下来,杨蕊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疼,身子几乎脱力。 如今这鄞州城中风起云涌,这院子却因镇着苏炼这尊大佛因而如此安宁,能享受难得的安静。 杨蕊因为缺水,嘴唇都微微有些干裂了。现在她喝着小晏奉送上来热茶,只觉得如饮甘露,似连发悸恐惧的身心,如今也已经得到了一些安抚了。 喝着这一碗微甘的热茶,想到自己今日所遭遇种种,杨蕊如坠梦中。 然后渐渐的,一股子困倦之意却是涌上了杨蕊的心头。她好久未曾休息了,如今身躯疲惫得要命,纵然不愿意失态,可是渐渐得,杨蕊上眼皮开始打下眼皮,整个人也是微微恍惚。 她打了个哈欠,一股子倦意涌来,竟昏昏沉沉瞌睡过去。 林滢瞧见了,也放下了手中的茶水。 林滢也是唇瓣干裂,有轻微脱水的症状,不过她手中捧着的那盏茶,如今却是一口未饮。 而林滢之所以未饮下,并不是她有所怀疑,而是因为她忧心忡忡,担心着鄞州城中的事。 可是现在,林滢看见了昏睡过去的杨蕊,她当然有点儿想法。 然后她目光落在小晏身上,面上流露出我不理解的想法。 小晏仍然态度温和:“你与蕊小姐皆是今日经历太多,故导致精神与体力过分耗损,因此对身体并没有益处。故如今你亦是应该好生歇息,养精蓄锐,使得自己身体好些。如今鄞州城中之事,有司主谋算处置,你不必操心。” “这茶中,自然下了一些药,不过却只是安神之用,不要紧的。” 林滢恍然大悟,一副自己已经理解的样子。 可是纵然她口干舌燥,却并没有再喝一口茶水。 然后林滢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试探说道:“如若我想要见见苏司主,不知司主可有时间见见我?” 晏副司虽是苏炼心腹,但林滢觉得,也许他并不能代表什么。可能小晏也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是苏炼的应声虫。 小晏眉头一皱,仿佛有几分为难的样子:“司主如今十分忙碌,本来不应该见外客的。” 在林滢一颗心往下沉了沉时候,小晏却忽而又松了口。 “不过若是林姑娘,大约并没有什么关系。” 眼见小晏并无阻拦,林滢微微一怔,忽而又觉得自己可能又阴谋论太多了。 那些身披银白色披风的梅花会成员,这一个个的恨不得立马搞死杨蕊和自己。若小晏当真也有这般心思,他可以简单粗暴一点,那也不必这般委婉。 此刻天色已黑,苏炼房中的灯火却是通明。 见着林滢到来,走廊上似忽而有什么异物扑棱着发出了动静。 林滢宛如惊弓之鸟,这一瞬间又被吓得微微一怔。 然后林滢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只扁毛畜生。 那扁毛畜生其实是一只白毛鹦鹉,长长的尾羽其实十分漂亮。 鹦鹉学舌,这只鸟儿叫了两声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然后白鹦鹉飞进屋子里。 苏炼伸出手,手指上戴着一枚铁指套,这鹦鹉就轻轻抓住这铁指套上。 夜凉如水,灯火下苏炼一张苍白面孔似有异火流转。手指上停着只会说话十分乖巧的白毛鹦鹉。 宛然若梦。 然后苏炼用那双含着梦的眼睛看着门口方向说道:“你来了?” 一瞬间林滢甚至还以为苏炼在跟自己说话,但很快她就发觉并不是。 苏炼目光不是落在林滢身上,而是落在了林滢的身后。 可林滢的身后有谁呢? 此刻林滢还未来得及回头,可她背脊却是一阵子发凉。 她想到了这别院之中尽数灭去的灯火,夜来无灯,庭院里一片昏暗,瞧不见人影。 小晏的解释是苏炼喜欢安静,不愿意被人打搅。 可是如果不是呢?这小小的细节里也许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 因为苏炼最近要见的客人身份特殊,可能苏炼并不怎么想要别人知晓。 这位特殊的客人如若来拜访苏炼,是不需要灯火的,因为他眼睛是看不见的。 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人总是需要面对现实的,所以她轻轻的转过头去。 然后林滢就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戴着青铜面具的脸。 一片手掌将这张青铜面具摘下来,露出了陈济面容。 因为今日一连串的斩杀,陈济运动量大了点,脸颊之上也有些斑斑血污。 陈济取出手帕,轻轻擦拭了脸颊,对苏炼说道:“见过苏司主。” 却是温文有礼,亲切熟悉。 看着不像是剑拔弩张的样子。 林滢一颗心不断的往下沉,然后一片手掌按住了她的肩膀。 苏炼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不要说出去。” 70 070 脑补:虐恋情深,相爱相杀…… 然后陈济向着苏炼欠身行礼:“今日让林姑娘受惊, 是我不是,亦是在我意料之外。还盼苏司主不要见怪。好在那些恣意行事的下属,也已经除得差不多了。” 陈济如今在世族名声大噪, 隐隐有一种领袖中心的风采。可谁也没想到, 他面对苏炼, 居然这般姿态。 从苏炼跟林滢嘘一声开始,林滢发了个寒颤,她忽而想,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她咬了一下自己唇瓣, 然后扭过头,一副自己仿佛并不是很明白的样子:“苏司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很明白的。” 林滢表示不懂,那苏炼就跟她解释:“就是盼你不要将陈济身份说出去, 以免影响我们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 林滢忽而觉得自己不是很理解这个世界的样子。 她一颗心忽而往下沉。 虽然跟苏炼见面不多, 但自己却很相信他,所以她以为苏司主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陈济已经抹去了自己面上血污, 又是一派端方秀雅姿态。他甚至还轻轻的笑了笑。就像陈济跟下属保证过的那样,这件事情绝不会由林滢口中说出去。 林滢追问:“是, 什么样的计划?” 当林滢这么问时, 她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她想起苏炼作为一个典狱司司主,名声却显太好了。 据说就算是鄞州世族, 对他也存在一种称赞、赞扬的态度。 苏炼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这其中又有着怎么样的交易?从陈济态度来看,苏炼并不是陈济的下属,而是一起计划的同谋。甚至陈济还十分重视苏炼意见,仿佛, 仿佛苏炼才是这件事情的主导。 苏炼手指一扬,向他撒娇的白毛鹦鹉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他并没有回答林滢问题:“阿滢,总有一些问题,是我不能回答的。” 所谓反派死于话多,但苏炼显然不是话多的这一款。有些反派会在干一件大事之前,拼命给自己刷存在感,把自己计划巨细无遗说给主角团听。 但苏司主可不会,他对着林滢时候口可严了,并没有多说几句话的打算。 他甚至还侧头望向了小晏,皱眉责备他:“小晏,不是说了,让阿滢睡一觉,我不要见她。” 听到了这儿,林滢更生起一种另外的难受。 之前是三观尽毁的难受,之后一种原来自己也是苏炼拒见名单的难受。 小晏面颊之上却是浮起了一阵委屈:“林姑娘十分机警,不肯喝这种睡一觉调养身躯的梦乡茶,属下不敢勉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然后苏炼伸出手,轻轻晃过林滢脸颊。 他手指差一点儿就要擦上林滢脸颊了,可终究没有。苏炼的手指并未触及林滢的肌肤,可是一股药粉已经轻巧弹出。 那林滢顿时便觉得昏昏沉沉,脑内一阵子的恍惚。 她脱力很快,那劲儿很快便上来,使得林滢身躯恍惚往后栽倒。 然后苏炼就预料到一般,恰好接住了林滢的腰身。 他将林滢打横抱起。 林滢迷糊的费力睁眼时,恍恍惚惚听到了苏炼嗓音:“你便好好睡一觉。” 然后林滢便真的昏睡过去。 等她醒来之际,却发现自己人躺在了一处大床之上。 她已经被换了衣衫,似被人擦拭了手脸双足,身躯略做清理,唇中有参汤味道。 林滢首先对这些进行了判断,那就是对方似无意杀人灭口,甚至还给自己喂过补气的参汤。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林滢又轻轻闭上了双眼,装出一副昏睡未醒模样。 有一双妙目隐在了墙后面,这样悄悄的打量她。 这样暗暗打量林滢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是卫所统领李云楠送来的那个瘦马芸柔。 门扇后探出了一张脸,这张脸秀丽非凡,一双杏眼盈盈,竟是个面容极为姣好动人的少女。 她年纪也不大,岁数和林滢相若,可能这相似的年纪也是李云楠特意选中的。 这样的年纪,甚至简单清澈如水的性格,很可能都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挑选。 苏炼位高权重,对他分析后精心设计的礼物一向不少,只是苏炼一直不咬钩罢了。 不过芸柔却想不透这些,这一切对于她而言,都分明显得是未知之事了。 芸柔只知晓自己被送到了这儿是侍候苏大人的,可苏大人却从未正眼看她一眼,如此一来,芸柔心底也是禁不住泛起了淡淡的委屈。 她内心很不是滋味。 后来下人之中又传来一些闲言碎语,说她手握白月光替身之类的剧本。 原来这个苏大人心中有一个叫阿滢的姑娘,却不知晓怎么,并不能在一起。 自己无非是样貌跟那位阿滢有几分相似,故而才被送上来,李大人只盼自己能够得宠,那他面上也有些光彩体面。 对于这个苏大人,芸柔除了委屈,她还有一丝畏惧,一丝好奇。 畏惧源于未知,芸柔就是因为未知而畏,但也因为未知而生出无尽的好奇。 苏大人位高权重,连买自己的李大人都需点头哈腰,自然应当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当然芸柔在这里也住了几日了,自然也已经领教过苏炼的怪癖。 一旦入夜,不得点灯,不得喧哗。而芸柔呢,也更被告诫只能躲在自己房间之中,绝不能随意外出。 如此神秘,如此奇怪,搞得苏炼仿佛跟什么山精妖物一般。 而芸柔其实也并没有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柔顺。她虽被告诫不可东张西望,夜里需要锁门闭关。可是芸柔并没有完全听从吩咐。 她实在是好奇得不得了,这位苏大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有一日,她悄悄的拉开门,只拉开了细细一条缝。然后她便窥见了苏炼,她一颗心忽而跳得很厉害。 她没想到苏炼居然是个很好看的男子,虽只一眼,却使她面热心跳,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就是李大人要自己侍候的人? 她一想到这儿,忽而面颊热得更厉害。然后她想到自己手握替身剧本时,内心除了委屈,又仿佛多了一丝遗憾。 然后就是昨日,素来没声音的院子里,却多了些声响。芸柔还依稀听到了轻柔女子说话的声音,使她忽而打了个激灵。 其实那说话声,是林滢跟小晏说话的声音,本没什么要紧。 可芸柔却只觉得舌下仿佛含了一片酸杏,只觉得说不尽的惆怅。 所以昨日芸柔多了几分留意。 然后她便看到苏炼打横抱着一个昏迷的少女,送她去一处房间。 芸柔更觉得自己心口仿佛被重重锤了一记,心底只觉酸溜溜。 她虽没看清楚那少女的容貌,可她心底却是有数了。只怕那个少女,就是传闻中的林滢,和自己生得有几分相似的那个姑娘。 芸柔心底顿时一阵子的惆怅,恍恍惚惚一阵难受。 她脑补了一些不可言喻,不能随便描写的东西,这其中还夹杂了点儿虐恋情深,强取豪夺之类。而自己只是这场狗血剧中的小配角,实在没什么可说说的。 不过芸柔显然是脑补得过多了。 苏炼只不过轻轻把林滢放回了房中,并未将她如何。 他旋即便离开了,还是他手下的灵姬替林滢换衣。 到了第二天,芸柔终于忍不住,来瞧瞧林滢。 其实她也没什么恶毒的心思,只是想要瞧瞧,这位林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林滢装睡没用应声。 芸柔敲了敲门几下,略略犹豫,提着裙摆走进来。 她仔细端详熟睡中的林滢。 芸柔一边打量,一边拿林滢跟自己比较。 这位林姑娘呢确实是一个美人胚子,可是她的美貌显然不够精致。如果以品鉴的角度来讲,林滢也总是有些不足之处。 她觉得林滢手指比较粗糙,并不够柔软。她皮肤也还算白皙,但是并没有自己白。那漂亮的五官虽然也是出挑,可比起自己,也少了几分精致。 可她显然有一种魅力,令苏司主对她是另眼相看的。 就在芸柔认真端详时候,装睡的少女蓦然睁开了双眼,一双灵动无比的杏眼就这样轻轻睁开,瞧得芸柔微微一怔。 她忽而间觉得,自己方才挑出来的那些缺点,仿佛也并不是什么缺点了。 当林滢睁开眼时,她的五官顿时流淌着一股子异样的鲜活,使得整个人顿时变得生动起来了。 天然的东西总是会有一些瑕疵,却显得自然,让这一切顿时显得光彩动人。 林滢像猫一样这样轻柔的爬起来,一只手按住了芸柔肩膀,一只手比着唇角轻轻嘘了一声。 “你也是被关在这儿的小姑娘?” 林滢一边说话,一边握住了芸柔的手掌,一脸关切样子。 但她目的却是握住芸柔的手掌,因为一个人的手掌会告诉许多别人的东西。 芸柔手掌十分柔软,并不似做过粗活或者习武样子。一个人长期锻炼出的结实肌肉不会骗人。 指上有茧,从部位来看,她应当苦练过琴技。 芸柔猝不及防,有些无措,她并不知晓眼前阿滢的热情另有目的,只觉得林滢似乎很自来熟。这使得芸柔结结巴巴说道:“我名唤芸柔,是,我是李统领送来侍候苏大人的。不过,不过苏司主并不喜欢,甚至并未见过我。” 她生恐林滢误会,赶忙如此的解释。解释完毕,芸柔心内又有点发酸,忽而想若自己不是解释得那么清楚,眼前这位林姑娘是不是会误会。 芸柔抬头去看林滢时,林滢目光却从她面上移开,开始左顾右盼。 芸柔确实是个柔弱女子,林滢目光盼顾,是打量着房间里有无旁人监视自己。 还是自己不出这房间,就不会有什么事。 芸柔却期期艾艾说道:“苏大人似乎并不喜欢我,却不知为什么,还是把我收下留下来。” 她终究有几分醋意,说话也绵里藏针,暗示无论如何,苏炼毕竟将她这个礼物留下来。其实这别院里管事早就告诉自己,过几日会送自己回乡。芸柔故意这般言语,也是含糊其辞。 林滢心思不在芸柔身上,只道芸柔真心害怕,故而随口安抚:“不会的,苏炼,嗯,苏司主。听说他会把别人送来的女子都送回乡下,跟亲人团聚,想来你也不会有事。如今,大约也并不例外吧。” “你跟我,又不一样。对了,你来看看我,他们不管吗?” 林滢想芸柔又不知晓苏炼的什么秘密,普普通通的一件小礼物而已,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才是。 却说得芸柔面颊一热,一阵子羞惭。 芸柔自然理解岔了,没想到这位林姑娘看着模样斯文,反击起来居然是如此干脆利落,不留情面。 芸柔面颊火辣辣一片,双眼顿时蒙上一层水雾,结结巴巴说道:“林,林姑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跟你说话的。” 想着自己因为心中醋意,方才这么试探着茶言茶语,芸柔蓦然一阵羞惭。 倒是把林滢吓了一跳,看着眼前芸柔不知怎么就变成泫然欲泣模样。 林滢赶紧重新握住了芸柔的手,摇摇晃晃,这样哄她:“我没有什么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她本来有点儿怀疑芸柔是故意扮柔弱试探自己,怎么说自己如今也是知晓了太多秘密的重要人物,随便让芸柔闯进来不是很合常理。 可这么无缘无故怀疑人家,那是很不礼貌行为,难怪都把芸柔逗弄哭了。 林滢想起方才芸柔说的话,便想到了她如今的处境,想到她如今身如浮萍,可能十分担心自己未来。而自己显然对人家心情丝毫没放在心上,显然不是很善良。 林滢柔声问道:“你家里还有亲人吗?” 芸柔含着泪水轻轻点点头。 林滢柔声说道:“你家里亲人待你如何?若你回去,会待你好吗?” 很多沦落风尘的女子都是为家人所累。林滢就曾见到,有家人把年仅五岁的女儿卖去青楼,来换两袋小米。 所以有时候送回亲人身边,可能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反而让人多卖一次。 芸柔轻轻说道:“我,我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他们,他们——” 如果不是林滢问起,她很久都没有提起自己的亲人了。现在这般想起时,芸柔忽而微微有些恍惚。 没卖给妈妈时候,芸柔见过落魄的□□。 那些女人沦落在最下等的私娼,卷帘后掩着劣质几分气息。她们大抵面目憔悴,目光呆滞,比同龄人看上去老上许多。而光顾她们的客人,也都不过是些最底层不挑食的汉子。 她们大都染病,过几年就会死一个。死了的妓子被席子一卷,然后扔在河里面去。 所以叔叔和婶婶要卖了自己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哭得伤心欲绝,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落到妈妈手里,她却告诉芸柔,这是好日子到了。 妈妈甜言蜜语,说她样貌好,要养好了待价而沽,跟那些青楼女子是不一样的。 如此一副好容貌,若是养在乡间,岂不是平白浪费一副好颜色,磋磨了这些年光景。 美色是女人的武器,这样正好成为晋身之阶。 芸柔吃的比以前好,养的比以前娇嫩。妈妈每天告诉院子里姑娘,分享的都是经典成功案例。比如谁谁攀附上高官,顺利入门为妾。谁又成功成为外室,穿金带银吃喝不愁,还不必守许多规矩。作为老板,她把这些娇养瘦马未来生活前景描绘得十分美好,让她们心甘情愿攀高枝争宠—— 哪怕是芸柔这种稍显温迟的性子,心里也有些想法。 在那种相互攀比,积极进取氛围下,也是很难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芸柔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亲人了。 见她犹豫,林滢觉得知道了点儿什么,不由得说道:“我知道了,他们对你不好。” 芸柔慌忙否认:“不,他们对我很好。” “小时候,我们三个父母死了,不得不寄居在叔叔婶婶家。谁愿意家里有几个拖油瓶?我身子娇,大哥大姐就帮我干了许多活儿,还省下饭菜给我吃。其实他们逆来顺受,一向很听话。可后来叔叔要卖了我,他们却不肯,被叔叔打得头破血流——”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芸柔还记得。 正因为记得,所以她终究不能容忍别人说哥哥姐姐不好——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没想起哥哥姐姐,没想起过去那些辛苦艰难的岁月。一开始当然会想,可妈妈不会让别人见这些姑娘,更不会将亲人的信给她们看。 于是渐渐的,似乎曾经岁月的痕迹就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她忽而心头微酸,心下涌过了一抹异样。 林滢忍不住笑了笑,真心实意说道:“那样就好。” 因为很多坠入风尘的女子,其实并没有值得掂念家人。因为没有人会爱惜关心她们,到最后也只能留在这一行。 所以林滢说道:“你该知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值得怀念的亲人的。其实,你很有福气。” 芸柔自然明白这一点。 就像小院里的几个姑娘,大家虽然争风吃醋,彼此相互攀比扯头发。可她们彼此,也是唯一能倾吐说话对象。她们也会说说自己过去。像燕蓉就是被家里赌鬼卖了去,这死丫头整日想着攀附高枝,耀武扬威。 她当然也想到了燕蓉的下场。 攀附个富商没几年,就被转手送人。后来芸柔曾经见过她一回,燕蓉在花船上弹琴,她浓妆艳抹,鬓发间别了一枝廉价绢花,看着老了不少。 芸柔假装没看见,并没有向前打招呼。 那些事情,她们其实也是见过不少。可是这些不幸,总是会被淡化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搏一搏的幸运儿。 想到了这儿,芸柔忽而有些惭愧。 因为当小晏告诉她,会送她回家时候,她竟满心失望,也没有细想自己的家人。 她都已经忘记了,当初自己哭着哀求哥哥姐姐,一定要赎回自己。 不知怎的,她看着林滢时候,内心浮起的酸意亦是淡去了不少。又或许她对苏炼的心思,其实也并不如何纯粹。 也许她也考虑回乡,抛去那些不切实际如云似雾的梦,回家过上些踏实日子。她比别人薄有几分福气,家乡还有亲人等着她。 林滢并不知晓这几句话就让芸柔内心浮起了这样的汹涌,不过她也瞧出来芸柔情绪平复了许多。 然后林滢忽而盯着她,认真脸:“其实,你发觉没有,你和我生得很相似。” 林滢:天惹,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巧合。 仔细看看,芸柔身量跟自己相似,亦有一双大大的杏眼。甚至林滢还注意到,她进门时候还戴着一片遮阳的面纱,以防阳光晒坏了她娇嫩的肌肤。 芸柔忽而一阵子尴尬,觉得这件事情自己可以解释一二。 她结结巴巴说道:“林姑娘,你听我解释。” 但林滢双眼却浮起了一层歉疚之意。 林滢衣衫被换掉了,道具什么的也没有,她一咬牙,只能对芸柔来硬的。 她伸出手按住了芸柔颈动脉,芸柔一脸懵懂看着她。要对这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动粗,林滢亦是心生不忍。但为了鄞州百姓,林滢一咬牙,只能狠下心。 作为专业人氏,她顺利掐晕了毫不设防的芸柔,然后换上了芸柔的全部行头。 看着昏迷芸柔雪白颈项上青紫,林滢甚为愧疚。 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整个鄞州城都已然被一场巨大的阴谋笼罩。事已至此,林滢亦只能先行准备逃出去。 然而她刚出房门,就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牵住了手臂:“芸柔姑娘,是喜事,司主正要见你呢。” 她还回过头,对着林滢轻轻的笑了笑。 笑容里一副你应该懂的样子。 林滢本来想说自己不懂,可她忽而懂起来,不觉风中凌乱,内心更很不是滋味。 芸柔是别人送给苏炼的小礼物,如今仔细想想,从芸柔幽幽口气之中,她未必不愿。但是轮到了林滢,这件事情就有些问题了。 71 071 温青缇惊得浑身发寒 林滢心中收刮主意, 盘算着寻个由头脱身。 可话到唇边,她忽而却是咽下去。因为这个婢女就这么握着林滢的手,使得林滢真切的感应到她结实的手部肌肉。 那么眼前这个女子, 亦绝不会是个极简单的婢女。 林滢忽而就明白过来, 这个没来由现身的婢女,方才是真正看守自己之人。 是了,她就觉得十分奇怪,为何芸柔能瞧瞧自己, 而她走出去也无人理会。原来真正监视自己的人便是眼前婢女, 她还故意戏弄自己。 那么便算自己寻出由头,只怕也不能脱身。 林滢不愿意自取其辱,话到唇边,却也是生生咽下去。 然而此刻, 她耳边却传来小晏嗓音:“灵姬, 你服侍芸柔姑娘, 也应当劝她安分守己,不要整日里想着攀附高枝。如今你还想将她送至司主跟前, 加以打搅, 简直是不知礼数。司主吩咐了,让她离开,不必留在这别院之中,以免打搅司主清静。” 灵姬似怔了怔,然后装模做样应了声是,再缓缓的松开了手掌。 她仿佛还有些委屈:“既是司主吩咐的,属下听从便是。” 然后小晏望向了林滢:“芸柔姑娘,你既如此不知分寸,那也不必留在这儿, 快些走吧。” 林滢只觉得说不出古怪,只觉得大家都明白了的事,如今却在这儿演戏。 然后她压低了嗓子,低低的应了一声是,她试探离开,竟果然并没有人阻拦。 小晏目送林滢离开,再回转至苏炼跟前回话。 苏炼头也未抬,他似皱眉在看一些东西,时不时提笔用朱砂在人名上画圈。 不过小晏一进来,他便知晓了,然后便说道:“阿滢已经走了?” 小晏回答:“卫小郎昨日出城一遭,还盼能请来外援,如今终于寻到咱们府上,还见过被安置的杨蕊和涵儿。想来林姑娘一出去,就准能遇上他。” 小晏没想到苏炼并未见过芸柔,却知晓芸柔跟林滢生得有几分相似。那么故意让芸柔见到林滢,会发生什么事情,自也是可想而知。 这位聪明的林姑娘,自然会借助芸柔脱身。 那么她便会顺利离开,却不知晓这一切本便是苏炼不动声色的安排。 然而不知为何,苏炼之后又令灵姬将林滢拦住。过一会,苏炼又改变主意,使自己出面给林滢解围。 他似乎并不想林滢离开自己身边,可之后苏炼又将这种情绪这般压了下来,仍然选择放了林滢走。 念及于此,小晏内心也不觉平添了几许讶然。 他追随苏炼许久,知晓苏炼是个杀伐果决的人,极具有上位者气质。 也就是说,苏炼对事情非常有决断力,下达命令也是准确、果决。 小晏几乎从来没有看到过苏炼居然会如此反复。 看来这位林姑娘,令司主委实难决。 此刻天光已明,天已经大亮了。 沈知州身为一方大员,此刻却阴沉着脸上了街头。 一场搏杀之后,如今整条街都已然被封,不允行人通行,自有官府收拾残局。 可生出如此□□,沈知州面色却是难看之极,仿若被浸了一盆冷水,遍体生寒。 鄞州城是本朝世族盘踞之所,沈知州在这个地方当官儿,自然要懂得些忍字在头的道理,平素也是十分和善,对于某些事情也并不会深入追究。 这官儿,也算是当得十分憋屈了。 倒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鄞州城平日被尹、温、陈、杨四姓维持得十分平顺,一向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可到了今日,却生出这般骚动,闹得沈知州面上需不好看。 如今街上连死百人,此事若上报朝廷,也不知晓会惹来何等风波,只怕沈知州履历上也是须不好看。 他身边的幕僚程维倒是在一边,替沈知州出谋划策了。 “大人,我倒是有一见,鄞州附近虽无匪患,但民间却有些贩盐、卖鱼的霸头,平时形成组织,渐滋骄矜霸道之风。如今有这样的霸头争地盘火并,故而误伤百姓,连死百人。这实在可气!但大人已经下令清除此等霸头,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亦。大人再自请一个教化不到之罪,大约朝廷会呵斥一番了事,必然不会重则。” 沈知州面色变幻,自然知晓自己这个幕僚所言何意。 程维说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如何避责说辞。 昨日鄞州死人颇多,这件事遮掩是遮掩不住的了,那么必定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如果按照程维的说辞这般给交代,倒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鄞州世族也不愿意让此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惹来无数目光和关注。 如若沈知州肯用这般说辞开脱,那么鄞州的世族们必定也会投桃报李,将此事好生为沈知州开脱。那么沈知州的有事,就会变为无事。 不过若按照程维这个幕僚的说辞,如此一来,就不能说这桩血案里有弩和箭的出现。 这也算是向朝廷隐瞒了。 沈知州脾气一贯软和,胆子也不大,程维自信自己如此言语,必能使沈知州开口应允,答应这桩勾当。 沈知州面色沉沉,一时未曾言语。 不过程维很会拿捏自己的主家,他笃定沈知州必定会同意,犹豫一番后还是会应了此事。 眼见沈知州迟疑未决,程维不免再下一剂猛药,他缓缓说道:“再者就是这几日,鄞州城中即将有一件喜事。这桩婚事,可谓是鄞州城中大事,十分惹人留意。若此刻大人执意上报,乃至于打搅了这番幸事,这岂不是惹人记恨?” 然后程维拿出一张喜帖:“程温两家的帖子已经送至属下这儿,正是十分得意之时。” 贴是喜帖,温青缇和陈济的婚事已经议论了几年了,婚期已定,正是鄞州城中一件盛事。 沈知州当然亦是有所耳闻。 没想到这婚期居然撞上了这般血腥事,似乎显得并不如何吉利。 但无论如何,陈、温两姓显然绝不愿意将此事闹大。 此刻沈知州手握这么一份大红色婚帖,只觉得分外烫手,竟似烫着手心一般。 温家,温青缇手指轻轻拂过面前锦盒,心中却是起伏不定。 记得小时,自己身体虚,于是骤遇天寒天暖,就会经不住凉热,闹得头疼脑热生病,吃了些药也不顶用,说是她身子骨太虚,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来,家里寻了一枚南海玉珠,此珠常年温润,佩戴在身上寒暑不侵。 如此一来,温青缇渐渐不生病,身子骨也慢慢养好了,更不似小时候那般体弱多病了。 小时候她将这珠子带习惯了,天长日久,这玉珠随身也觉得亲切,大了也没有摘。 后来这颗玉珠自己不慎丢失,也不开心许久。 终究是戴惯了的东西,随便就没了,这心内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不过那时候她也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没来由的哭闹,人也懂事了许多。她身子既然养好了,也没必要再折腾家里人。 日子以久,那种遗憾仿佛也是淡了些,也并不如何了。 可是现在,陈济送的聘礼里,就有一颗南海玉珠。 温青缇手指轻轻的打开了锦盒,盒中一颗珠子莹润而生辉,观之也是温润剔透。 陈家礼数周全,送的聘礼也是极为阔绰,为鄞州上下津津乐道。 其实区区一颗冷暖玉珠也不算什么。可温青缇手指轻轻拂过,心尖儿也仿佛平添了几许浅浅暖意。 关键是陈济显得对自己十分的上心。 阿济,他好似很关心自己样子。 自己的不乐意,他都知晓吗? 温青缇慢慢的合上了锦盒,双颊却是生出了一丝红晕。 这时候她母亲杨珠踏入房中,她满眼爱怜的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她心里却禁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 女儿出嫁在即,杨珠握着女儿的双手,忽而轻轻说道:“这几日你父亲人前开怀,人后却有些郁郁之色。因你婚事,他大约也是有些不开心的。阿缇,你,你可曾觉得委屈?” 温青缇本来满腔的柔情蜜意,此刻听到母亲这么一番话,反倒微微一愕,禁不住有些吃惊:“女儿自然是欢欢喜喜,心甘情愿,何来不愿意?难道这门婚事,这门婚事有什么不好之处?” 这门婚事,难道不是两家都喜闻乐见之事? 可是母亲为何这般忧心忡忡,仿佛有一团阴云隐匿在眉宇之后呢? 四姓通婚是常有之事,故而彼此间也是沾亲带故。母亲是杨氏女,论起来还是杨炎的亲姑姑。这种婚事,在鄞州四姓中十分常见,缘何会心生不悦呢? 杨珠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自然两姓之好,是一桩喜闻乐见的婚事。可是女儿,陈济眼睛是好不了了。陈家对外说陈济是颅内淤血未散,故而失明,在家养着。可是其实他双眼乃是旧疾,早年就有,小时候就知晓他会有失明的那一天,如今终究到了这一日。” “不错,他是了不起,在眼睛失明之前做了许多大事,可是命运薄待,他一双眼终究不行了。若不是我的女儿嫁给他,我会觉得陈济很好,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可是如今,是我的女儿要成为他的妻子——” “他眼盲不能做官,他的人生光辉已经就这么过去了,从此他剩余的人生里,也只剩下平淡的苦涩。也许,他内心会不是滋味。而男人若心里不快活,最能感受这一点的却是他的妻子。阿缇,我担心你并不会快活。” “可叹就算如此,这桩婚事也不能退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事。陈济现在颇有名望,就算是温氏一族之中,也有许多人倾佩于他。而他除了眼睛不行,也没别的什么毛病。若是因为眼疾而退亲,那将会引来怎么样的狂风暴雨和道德谴责!” “阿缇,你不得不嫁给他,也只能够嫁给他。” 杨珠说到了此处,也是满心的酸苦。 可温青缇却松了口气,甚至微笑着轻轻摇摇头。 她缓缓说道:“母亲,你这样说,倒也不对了。我听了你说这些话,并不觉得可惜,反而,反而有一种怜惜。我想要嫁给他,照顾他。” 越接近婚期,温青缇的这种感觉也是越发强烈。 她面颊染上了红晕,大胆说道;“其实,我喜欢他,我,我爱他。” 那些话说出口时候,温青缇的心尖儿却是禁不住轻轻一颤。 她将这些话说出口,而这一切却是显得这般的顺理成章。小时候她对尹惜华是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可是这些好感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朦胧幻想,那实在也算不得真爱。 送走了母亲之后,温青缇想起杨珠说的话,提及父亲因为自己要嫁人的事而忧心忡忡。 她想着父亲其实不必如此,而自己呢,可以寻上父亲,劝慰父亲不必在意。这一切,并不是一种非嫁不可的道德逼迫,而是她心甘情愿。 小时候温青缇就知晓,父亲书房里有一处小小暗门,可以避开旁人进入。 温怀仪为人十分严肃,可却很纵容女儿。他容忍小青缇从侧门而入,来和自己说话。 温怀仪私下也会逗弄一下女儿,让温青缇来自己房中玩耍,翻阅那些书籍。 等温青缇长大了,她自然也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胡闹了。 不过到了如今,温青缇都要嫁人了,她准备试试跟小时候一样,来寻父亲说说话。 这些心思流转间,温青缇的唇角也是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想着小时候父母对自己关怀,温青缇忽而觉得也许自己是个很幸福的人。 只不过这一次她轻轻的靠近了书房,却听到了里面一些谈话声。 然后,她看到了陈济的背影。此刻温怀仪似正十分激动跟陈济说话,这翁婿之间,气氛仿佛并不是很好。 温青缇心里忽而微微一怔,只觉得心尖儿也是浮起了一丝古怪。 阿济也是来到了温家了? 可他来到温家,怎么没有人告诉自己呢?除非,其实没几人知晓陈济的到来。 “温公何必如此动怒了?是死了些人,可又如何?沈知州会替咱们开解,给朝廷上折子,说这不过是一桩普通的民间械斗,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这件事情终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什么问题的。” 陈济说话似带着几分戏谑,似笑非笑,那口气与他平日里样子大不一样。 不知为何,温青缇内心骤然升起了不安。 温青缇忽而想起了林滢,想到昨日阿滢失踪了,又因城中出现了一些乱子,故而温青缇的心里面本来是十分的担心。 不过后来又得了消息,说林滢如今暂居在苏司主的别院,并没有什么事情。得了确实的消息之后,温青缇这才放下心来。 可与此同时,温青缇的心里面更升起了一缕疑窦,只觉得这件事情磨得她心神难宁,并不是很安稳。 如此一来,这些心思涌动间,温青缇的心中也不由得很不是滋味。 陈济这种人前很少出现的轻佻态度显然激怒了温怀仪。他十分愤怒呵斥:“遮掩?你用什么办法遮掩?你若肯安分守己,怎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要做些什么?你究竟要做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面对温怀仪的愤怒,陈济甚至可以说得上彬彬有礼了。 “嘘!岳父大人,何必说话这般大声呢。我知道了!又不是什么要紧大事,终究不过是鄞州世族之中有一个梅花会,而我偏偏是梅花会这一任的主人。这些有什么要紧?你不是知晓很久了吗?” “想来我还应当感激你,你不但没有戳穿我的身份,还将你心爱的女儿嫁给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心里怎会不感动。” “这许多年来,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子?” 温青缇这么听着,一时间她仿佛未能消化这些讯息,仿佛并不能理解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她只觉得一股寒意慢慢的浸染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她只觉得冷。 父母亲对她婚事担心的背后,也不仅仅是杨珠口中所说那个简单理由。又或许对于母亲是,对父亲却不是。 这其中另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使得温怀仪忧心忡忡。 温怀仪担忧着女儿的婚事,又担心着她幸福,也许他更担心温氏一族的未来。可这些担心之后的原因,他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他有许多话,终究是无法说出口。 哪怕是枕边人,亦是无法道明。 杨珠所知晓的,也不过是一个很表面的原因。 然而现在温青缇人在这儿,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好似被扯破了一道口子,却这样展露于人前。 梅花会?温青缇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自然知晓梅花会。 鄞州世族年轻男女之间,早就有一个隐秘的心照不宣的传闻,邪恶而又具有有活力。温青缇早有耳闻,却是敬而远之。 可阿济却,却是个梅花会有些牵扯? 不,这并不是有些牵扯,陈济还是新一任梅花会的主人。 于是一股子荒诞之意顿时涌上了温青缇心头,她慢慢的扯紧了手帕,她忽而感觉到了害怕。现在她幸福美满日子底下隐藏的暗涌,如今却是要展露出来。 她双足死死的钉在了地上,仿佛一动不能动,温青缇只能继续听下去。 去听这些可怕的秘密。 此刻陈济说的话,却让温怀仪有一种受辱之感。 他厉声说道:“我与你们这些人,却是截然不同,绝不要拿我跟你们相提并论。” 陈济微笑一下,面对温怀仪的怒火,陈济却是显得十分之淡定,他甚至好似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些嘲笑味道。 好似在笑温怀仪纵然不愿,也默许女儿嫁给自己了,现在却急切的十分不甘心的要划清界限。 这就有些可笑了。 温怀仪却没有带节奏,他犹自厉声说道:“陈济,你到底要做什么?什么只是意外?你可以糊弄朝廷那位沈知州,却绝不能欺瞒于我!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以为温氏会眼睁睁看着你搅乱风云,毁去鄞州城的安宁?” 陈济缓缓说道:“长辈问话,我焉能不答?答案很简单,就是——” “我要造反。” 此刻卫珉正在跟林滢彼此分享各自得来讯息。 卫珉表情认真而严肃,带着几分认真,缓缓说道:“这鄞州城中,有人要造反!” 一夜未睡,卫珉那双漂亮的猫眼也是浸润出几根血丝。 可纵是如此,卫珉反而有一种熬夜后的亢奋,他轻轻抿紧了薄唇,少年的面颊之上写满了凝重之色。 是昨夜卫珉的遭遇让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鄞州城中出现了杀伤力极大的弩,卫珉首先就觉得不对劲儿了。这件事情已经没有那么简单,鄞州城中怕也是积秽难除,水不知道多深。他更不知晓那位胆小怕事的沈知州会不会遮掩此事,并不肯以实情相告,将此事遮掩。 所以卫珉当机立断,立马去了鄞州兵营,请鄞州兵备插手此事。 大胤驻军分为常年驻守京畿之地的京备军和地备军,譬如拱卫皇城安全的禁军,就是京备军的一部分。 至于各地方郡县的的地备军,又以备营和民兵两部分组成。 所谓民兵,就是平时务农或者做其他营生,有需要时候响应组军的后备力量。如此一来,也可既减少一笔军费开销,又不影响日常的生产经营。 可放在鄞州,这些鄞州民兵其实很多都是依附于豪门世族。就比如十四年前的江兴,就是以紧急招募的民兵将领身份参与叛乱,其实基本都是世族帮衬着招募斡旋。 世族在鄞州根深蒂固,故而卫珉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地备军中的备营兵力上,希望借助鄞州城中的备营兵力,一扫城中所隐藏的血腥污秽,更不能让沈知州怯弱隐瞒,使得朝廷根本无法知晓鄞州所发生的种种事故。 而本地备营练兵将领是六品都统,明面上受知州这个文官统辖。从大胤法律层面上来说,本地的文官知州才是掌握兵权之人。 但实则平日操练这些士兵的是备营中的都统,知州亦未必能使唤得动。当然如果都统跟知州发生冲突,发生譬如知府令不能宣的事情,知州上告朝廷,朝廷多半会站文官甚至会严厉呵斥武将,情况恶劣者武将甚至会被罢黜官职。 故而地方武将对知州这样的一方大员总归还是客客气气,大家都是会留几分面子的。 也就是这一点,才让卫珉看出了鄞州备营都统吴沉山的破绽。 这位吴统领立马接见了卫珉,他跟卫珉是旧识了,也曾在经武堂中修行过。其实卫珉跟他关系一般,甚至说不上好,可吴沉山却是十分热情。 他不但认真听了卫珉意见,甚至表示一定会严肃处置这件事,还令人给卫珉备好酒饭。 可就是这种殷切的态度,引起了卫珉的怀疑。 来之前,卫珉觉得沈知州秉性懦弱,说不定会粉饰太平。那么如此一来,吴统领如果执意前去,说不定会惹得一身骚。如果沈知州上告朝廷,说不定还会给吴统领带来许多麻烦。 可卫珉别无他法,只想着竭力游说。 没想到吴沉山非但没有丝毫犹豫,反而拍胸表示这件事情一定要追究到底。 大家同学一场,说实在得,卫珉也并不觉得这货有这般高超情操。 所以他假意喝酒昏迷,那温酒中果然放了迷药。 之后卫珉趁人不备,方才杀出重围。 但卫珉已经肯定,鄞州地方军队已经被渗透彻底, 于是事情顿时变得可怕起来,简直像是在讲鬼故事。 鄞州城中出现了弩,地方民兵早就被渗透,就连朝廷安置在鄞州城中的备营也已经被收买。 按照杨蕊所言,就连鄞州典狱司卫所也已经有古怪,告密讯息被泄露给梅花会,导致杨蕊被追杀。 这一切的一切,综合起来,就是一个可怕的词,那就是谋反! 有人要在鄞州城中谋反! 林滢深深呼吸一口气,她一颗心砰砰乱跳!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鄞州城即将到来的风雨,只怕是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儿的! 若不是这几年间林滢很是受了一番捶打,只怕她这个小姑娘,早就承受不了。 但是现在林滢还能承受,她还想做些什么。 所以她带着卫珉,到了某一处。 然后她轻轻抬头,府邸大门上方有江宅二字。 而另一头陈济我要造反四个字说出来时,温怀仪一张脸却是涨得通红。 他出奇的愤怒了!这一瞬间,他甚至无法保持自己的风度,他指着陈济鼻子骂道:“你在说什么?陈济,你究竟在说什么?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你可知晓这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你要鄞州城中世族毁于一旦,将世族根基尽数刨毁!” “你是梅花会这一任主人,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以让阿缇嫁给你,只要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可是你居然要造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无知,你丧心病狂,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因为你双眼已瞎,不能做官,所以你便将别人的累累白骨踩在足下,踩着一脚鲜血,一步步踏上你的疯狂之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连绵几百载的温氏一族给你陪葬!我不能让鄞州世族为你那不可能实现只为发泄内心不满野心死人!” 怒到极处,温怀仪甚至操起了桌上的紫铜镇纸,硬生生的向着陈济砸去。 若这一砸当真砸结实了,陈济必定是会头破血流。 不过陈济听声辩位,他伸出手顺利接住,然后稳稳当当的将这枚镇纸重新放在了桌上。 温怀仪动怒了,可陈济却并没有动怒,他仍然是这般冷静。 面对温怀仪的动怒,陈济只和声回答:“会成功的。” 然后陈济开始认真细数自己优势:“鄞州世族经营多年,本地民兵其实与我等私兵无异。我们私铸了兵器,有足够的财力和粮草。本地的备营统领吴成山也已经是我们的人。可以说鄞州之兵力,我已掌控十之五六。加上有心算无心,只待我一声令下,就能顺利夺城。” 当他这般计算时,温怀仪露出一声不屑的讥讽之笑:“然后陈公子就等着坐困孤城,等着朝廷来剿匪了?可能你临死之前,再加封自己做个皇帝,我还能做个国舅爷,如此取乐一番,倒是死得有趣。” 陈济流露出一种认真,一副很有理想,很热血的样子。 “然后,就是天下世族齐齐响应。这些年朝廷以科举取士,我世族子弟多有中举。虽然朝廷忌讳他们会鄞州做官,可也使得他们四散大胤各地。朝中录取进士的两榜,其中麒麟榜上多为我世族子弟。” “那时,只要我振臂一呼,到时候他们必定是会纷纷响应,乃至于一呼百应,助我成就大事!” 陈济微微笑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可是温怀仪面上的表情却很奇怪,他甚至有一种鄙夷。原先他以为陈济是有麒麟之才,觉得他很有心机和谋略,可如今温怀仪却觉得自己简直瞎了眼珠子。 陈济怎么能说出这种毫无水平的话。 温怀仪甚至禁不住冷笑:“你如今这么说,只怕是还在发梦吧。你以为如今你名声大噪,就当真成为世族领袖,你让他们如何就如何,就连造反也愿意?” “不错,我相信他们之中许多人,会有世族子弟的高傲,会暗暗有一种自负,有着对寒族子弟的蔑视。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舍弃自己前程,为了几句虚无缥缈口号前去造反。你很快就会发现,你那点儿名声其实什么都不是。” “别说鄞州做官的世族子弟,就算是所谓梅花会中,疯子也不过是小部分,许多人也不过是想添个前程。你以为他们就当真愿意随你反对朝廷?陈济,你别做这些痴心梦了,别把那些牢骚话当真。” 他没想到陈济居然是这么愚蠢,可世族的荣光可能就会葬送在一个蠢人的手中。 可陈济却仍然气定神闲:“对,温公说得对极了。可你觉得如若鄞州已反,朝廷对那些做官且身居要职的世族子弟又有多少信任?就算没有怀疑,信任也是脆弱之极。你说这个时候,再流传出什么名单,什么盟书,又好巧不巧,落入朝廷手中。那朝廷会不会再让他们手握重权?他们这一生前程,可还会有什么曙光?” “不反?我会有许多办法,使得他们不得不反。我会有很多‘同党’,会让朝廷亲手除掉一个个不听话的‘同党’。” 陈济这些言语令温怀仪如坠冰窖,遍体生寒。现在他才发现,陈济不是太愚蠢,而是太狠毒。就如陈济之前剿匪那样,如此轻而易举得挑拨了彼此之间的不信任之情。 他呵斥:“陈济,你实在是丧心病狂!你非要血流成河才能收场?” 陈济眼睛是看不见了,可一瞬间他面颊流转了一缕十分复杂的古怪情绪。然后他意味深长说道:“可是促成这一切的,难道不是温公你?梅花会隐秘的存在很久了,只是从前并不张扬知晓者不多而已,直到到了我的手中才张扬起来,倒好似如今才有。可是过去岁月里,梅花会做了多少暗昧之事,温公想过要管吗?” “你没有,你觉得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件事情牵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没办法插手。你觉得若是这件事情扯出来,便会令整个世族成为靶子,经历许多的狂风暴雨。于是身为温氏一族精神领袖的你,并没有动手解决这件事,而且默许了梅花会存在。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我肯低调,娶了阿缇也无所谓。” “我年纪这么轻,成为梅花会主人才几年啊。如果温公舍得早日管管这件事,也轮不到我今日发疯。当我第一次向温公告发梅花会存在时,你还压下这件事呢,所以才轮到我摘得这样的力量。” “这过去之事,今日大义凛然的温公可还记得?” 此刻,江家门前,卫珉一脸震惊的念着江宅这两个字。 其实他当然知晓此处便是江宅,他只是不理解,林滢带着自己来这儿所为何事。 毕竟鄞州城如今局势已经十分紧张,很快说不定就会血染全城。 可是林滢却带着卫珉,到了昨日清晨来过的江宅。 江兴这个变态已死,江承自尽,江铉落狱。 徐氏带着女儿回娘家,想着和离之事,下人们也跑了个精光。 那么如今的江家,实则是一处空宅子了。可偏偏这个危急的冠头,林滢却带着卫珉来到了这儿。 卫珉:我不理解! 若不是他对林滢的聪慧有一种信任之情,卫小郎绝不会陪着林滢一道,来这儿浪费时间。 可林滢这样做,自然是有属于她的道理 林滢甚至笃定,如今这鄞州城中的风风雨雨,其实都从这个江宅之中开始。 而且和卫珉以为的不一样,那就是如今看似空落落的江宅,却有一人。 江蓉并没有走,徐氏也没有带走她。 毕竟江家的血脉,可能终究是带着几分污秽不堪的。 江蓉跪在院子之中,她面前有一个小小的土包,虽然没有立碑,但这土包确实是一座坟墓。 如今这坟墓跟前,供奉着一枝素素的小白花。 江蓉合掌在胸前,仿佛在默默祈祷,乞求保佑着什么。 这时候林滢的嗓音却是在江蓉耳边响起:“江蓉,这里面所埋的,应当就是你的母亲吧,就是当年江铉所娶的那个胡女。” 江蓉骤然得闻此声,蓦然面色一变,变得十分吃惊。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身躯轻轻一抖,流转那几分的惧色。 林滢和卫珉的到来,显然是打破了这样的宁静。 林滢缓缓说道:“当年这个跟江铉恩爱非常,宁可违逆父命也要娶的胡女,就这么死了。只怕,她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一种清扫。” “因为我遇到杨蕊后,蕊小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讲述她的亲生母亲是如何被杀的。以江铉的身份,在世家贵族眼里也不过是个下属,大约是不配入梅花会的。可是谁让他的父亲到处嚷嚷,说自己儿子娶了个胡女,十分难看,应当娶个温柔贤惠的汉家女子才对。” 江兴那样说看似大义凛然,可其实不过是江兴内心之中不为人知的心理阴影罢了。 毕竟江兴抬不起来,也是因为江兴被胡女踢废了的关系。 “之前因为你们母亲关系,胡女带着所生孩子一直未曾回鄞州居住。后来江兴瘫了,做不得主了,江铉这位胡人妻子方才带着儿女回到鄞州城。可你们刚一回来,母亲也便死了。” “我想这终究不过是个教训,至于究竟是你父亲被迫亲自下手,还是因为江铉不可能加入梅花会因而让别人代劳,这是谁都不知晓的事。” “你母亲死了,连正式的坟都没有,只成为家中院落里的一个小土堆。可我之前来,却发现这个小土堆有烧香痕迹。” 林滢问:“江蓉,你想过要报仇吗?” 江蓉当然想! 那时候她浑身在发抖,可有一只手握住了她发抖的手。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在云端上的陈济陈公子。 那时候陈济沉沉说道,说他会为这件事情讨回公道。 陈济向温怀仪告发,不过就像陈济所说那样,温怀仪并没有打算处理这件事。 温怀仪只打算敲打一番后,就将这件事情含糊过去。 因为大局为重,打老鼠不能摔碎玉瓶。 更何况死的不过是个胡女,值得为这件事情大张旗鼓,让鄞州世族成为别人眼中的靶子吗? 可如今林滢这么问,江蓉反应却很快,她飞快摇头:“没有,不是!我母亲并非死于非命,我也并没有冤屈和无奈。” 林滢:“那既然如此,不若让我们开了坟头,检查死人的尸骨,看看是否死于非命。” 72 072 死去真千金的危险陷阱 而此刻在书房之中, 陈济的话却也好似唤起了温怀仪久远的记忆。 好似,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情。 彼时江铉那个胡女妻子死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陈济还在自己面前提及了这件事,还让温怀仪对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江铉是个忠仆, 这么个忠心耿耿仆人家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 陈济自然是要嘘寒问暖,费些心思。 这说明陈济不但会做人, 而且念旧情。这样孩子长大了后, 必定是能得人心。 不过他只是内心称赞陈济, 却并没有打算去理会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情本就是一件无解之事。 若不是陈济又提及了当年之事, 他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了。 可陈济却并没有忘记, 他缓缓说道:“从此我学到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为了达到目标,牺牲那么一些东西,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再来便是, 只要有足够筹码, 无论你做了什么,别人终究也是会选择容忍、妥协。” “那么现在,温公也应当学会知情识趣,更要学会妥协。典狱司是天子耳目, 你有这个机会表忠心?落在朝廷眼里, 也不过是首鼠两端, 摇摆不定墙头草,是绝不能容下温家。何不与我共博富贵?这‘不慎’被典狱司寻到的名单之上,则必定会有温公你的名字。” 说到了这儿,陈济甚至很轻柔,很惋惜似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总是不愿将挑拨离间, 借刀杀人之计用在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身上的。” 他这样子说话,仿佛很可惜,亦很惋惜。 可是温怀仪听了,竟隐隐有一些绝望。 这个温文尔雅的陈济其实是个疯子,可笑的是自己痴长他许多岁,竟拿陈济无可奈何。哪怕他跟陈济并没有在同一条船上,可是如今他已经下不去了。 然而温怀仪的心中却是仍有许多的不理解,他终究忍不住说道:“你收买典狱司地方的卫所并不稀奇,可是,典狱司司主苏炼为何会跟你沆瀣一气?难道,他也想要造反?” 陈济叹息似说道:“他造反又有什么好处?他只是需要有人造反。你看如今四海升平,有几个负隅顽抗的恶匪也已经被剿灭,就连边关也安宁许久,久无战事。既然是四海升平,自然是马放南山,陛下身边之鹰犬也不得不安顺乖觉,好好做人了。” “你看如今,别人都说苏炼克己守礼,他名声也不差。可作为陛下身边的密谍头子,他需要一个好名声吗?这难道算得上一种称赞?这终究不过是一种自保。” “当初苏炼上位,雷厉风行,他其实得罪了许多人。那时几个京城勋贵子弟恣意妄为,戴着面具杀了好些百姓,还将人家屋子烧成白地。苏炼使了手段将之处死,从此这些权贵子弟都不敢在京郊放肆,个个夹着尾巴做人,显得乖顺极了。” “是这些勋贵子弟做出丑事,大人们自然不好明着跟苏炼计较,可这仇却记下来,这样的仇还很多。只要苏炼稍有疏忽,行差踏错,那便会万劫不复,被整得粉身碎骨。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过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需要权力!一种比现在大得多,甚至可以便宜行事的权力。别人说时势造英雄,我看是英雄造时势。只要天下大乱,典狱司就会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权力,甚至得到陛下前所未有的器重。你说他,愿不愿意看到鄞州落在我的手中?” “不过等我得了鄞州,我跟他的关系就会变得很是微妙。到时候,我们也未必还是朋友了。” 这些话简直是令温怀仪听得目瞪口呆,甚至有几分绝望。 这是怎么样一个缜密计划,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可怕计划! 有些人就是如此可怕,天下苍生也不过是这些人的踏脚石。 便算是血流遍地,这些人可会在乎?陈济和苏炼一样,都是这种冷血无情的妖物!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阻止了!这血色的雾已经笼罩了整个鄞州城,很快就会将这里吞噬掉。 然后温怀仪似想到了什么,他顿时反应过来,忍不住质问:“你说鄞州城很快就落在你手中,你举事就在近日,可你跟阿缇即将成婚——” 温怀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不好意思立马道出来。 可他虽未说出来,陈济却如他心意,回应了他的猜测。 “我与阿缇成亲那日,满城名流皆会前来观礼,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温青缇听到了这儿,她终于身躯轻轻一软,就这般靠在了墙壁之上,整个人如脱力了一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她忍不住流泪,泪水哗啦啦的从她脸颊滑落。 然后温青缇把手帕塞入嘴唇里,这样狠狠咬住,使得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些秘密实在是太过于可怕了。 她以为自己了解陈济,爱惜陈济,甚至懂得陈济。 但其实并不是—— 她只是,和阿济,不,是陈济接触过几次,有过那么一些小片段。也许只有女人记得这样的小片段。而对于那些男子而言,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随意举动。 自己细腻的心,多了一些本来不该有的脑补。但这些脑补不过是女儿家自我感动的稚气幻想,这些并不是真实。 她甚至还想着来到陈济身边,好好的怜惜他,陪伴着陈济度过往后失明的岁月,让自己为陈济抚琴、烹茶。 可是这些,终究也不过是属于温青缇的一厢情愿。 陈济,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自己脑中的陈济,亦并不是陈济真正的样子。 现在她知晓了这个可怕的秘密,所以温青缇竭力咬紧了唇瓣,不使得自己发出什么声音。 她不想别人知晓自己在这儿。 此刻如若自己踏出这道暗门,无论是父亲还是陈济,温青缇皆不知晓自己应该如何的面对。 可她纵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却仍被陈济察觉了。 陈济嗓音扬了扬:“阿缇,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温青缇小猫一样走路并没有什么声音,且她确实压抑住自己情绪,没发出什么动静。 可陈济却嗅到了温青缇身上味道。 温青缇身上有一种独特的苏合香,是温青缇亲自所调,别处并不能有。 那种特殊的香味,使得陈济识别到温青缇的存在。 温青缇知晓自己被发现了,然后她深深呼吸一口气。 她用手帕匆匆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温青缇亦有自己的骄傲,她可以在黑暗之中哭泣,但是绝不能在陈济面前哭了。 因为这个陈家哥哥,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陈家哥哥。 她不能以一种怯弱的姿态去见陈济,指望用自己泪水软化陈济的心肠,使得陈济不要去做一个穷凶极恶的恶徒。 哪怕,陈济其实并不能看到她脸上的泪水。 陈济发现了温青缇,可是温怀仪却并没有。故而当陈济道出此事时,温怀仪不觉浮起了一缕难以形容的错愕,这位父亲脸上甚至不觉流转几许的慌乱。 阿缇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温家一颗最为明亮的明珠。 温怀仪也知晓,这个女儿一向很尊重自己。 可是现在,温青缇却听得太多了。 她知晓了自己这个父亲所有的不堪和全部的软弱。 自己是如何养虎为患,这么些年装聋作哑,默许了梅花会的存在。甚至,自己在知晓陈济是这一任梅花会的主人时,他仍然默许女儿嫁给陈济。 如果不是陈济想要搞个大的,可能温怀仪真会同意温青缇跟陈济结为夫妻。 这一切,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都听到了。那么如此一来,她会怎么想自己这位父亲呢?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个父亲让她失望了? 原本亲近的父女见面,此刻竟油然而生一缕尴尬。 而温青缇也委实不知晓应该跟自己的父亲说些什么。 然后她足步轻移,来到了陈济身边。 陈济亦是知晓温青缇靠近自己了,因为温青缇身上的香味更浓郁了些。 陈济想,她会不会恳求自己,不要再继续了? 可是,这终究是不可能的。自己不可能答应她的,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停下来,纵然他是喜欢温青缇的—— 然后啪的一声,他脸颊挨了一巴掌。 温青缇并没有恳求他。 陈济也不在意自己面颊肿起,只叹了口气:“别打疼自己手了。” 而温青缇的手掌却是在轻轻发抖,她一向温文尔雅,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哪怕是自己夫君移情,或者变心,又或者和离之类事情,她也不会因此失态失去了自己的优雅。 可是现在,陈济要毁去的却是鄞州,是整个天下的和平和安宁! 温青缇不可思议的望着他,只觉得陈济十分可怕。 纵然她有几分不识人间烟火,可书籍时,却也知晓战争发生的人间疾苦以及种种惨状。 她咬着唇瓣,不愿意示弱,可是泪水珠子还是一滴滴的从眼眶之中这般淌落出来。 温青缇嗓音发颤问:“你一定要这样?” 陈济也认真回答:“对,一定要这样,我没办法停止。” 他认真的看着温青缇:“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可我宁愿早死,也不愿意人生在一片安静的黑暗里结束,哪怕,有你相伴。” 陈济说这样话儿时候,确实显露出铁石心肠。 “阿缇,再过两日,你就等着嫁给我吧。” 陈济说这些话时,他的嗓音很平静,并不像是有什么柔情蜜意的样子。 就好似有些事情他一定要做,本便是要完成。 温青缇怔怔的瞧着他,忽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刻在江府,卫小郎正在干掘土刨坟的活儿。 一边的江蓉自然是容色十分复杂,有一些想要阻止的意思。可林滢扯住了她的手臂,这般语重心长的加以劝说。 “江蓉,你如此阻止,你对得住你亲生母亲吗?你应当知晓,我是顾公弟子,自然是善于断狱,很会验尸。现在坟中之人,可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人死了,可是却是没名没姓,连块墓碑都没有。就连她的亲生女儿,也是一口咬定,说她并不是被谁害死的。不知她听到这些,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很是难受?” 江蓉闻言,蓦然微微一怔,她苍白的脸颊竟好似没有一丝血色,身躯也是轻轻发抖。 她手中攥着一朵白生生的小白花,这朵小白花本来是奉在了那胡女的坟头,如今却被江蓉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林滢也是瞧出江蓉十分孝顺,这时候也还来祭母,所以故意这般言语。 本来她可以让卫小郎制服江蓉,对江蓉动粗,可林滢始终还是并不喜欢动用暴力。再者,对于林滢而言,如果能趁机攻破江蓉的心防,也未尝不是一种策略。 江蓉知晓的必定不少,也一定掺和和某些事情。 这时候卫珉已经刨土刨到了头了,地里面的一具棺材便这样露出来。 下葬的是一口薄棺,卫珉劈开棺木,一股子不好闻的异味儿就是这样传过来。 那胡女尸体是被一条薄被一卷,塞进薄棺材里面,可以说是葬得有些潦草了。 江铉没出事前大小也是个官儿,可原配夫人却是落到如此地步。 如今那条裹尸的薄被已经腐化发烂,开棺之际就已经片片碎裂。 至于棺中的胡女尸体,也已经彻底白骨化。 江蓉身躯一软,瘫倒在地,忍不住泪如雨下,哭诉:“母亲,母亲——” 如今江家已空,也正好方便林滢验尸。尸体的白骨化会破坏死人肌肤和器官,不过骨骸之上犹自留有痕迹。 江家人走得差不多了,正好方便林滢和卫珉鼓捣。 那胡女尸骨被洗净之后,林滢鼓捣起酒醋薰蒸,再摆在阳光下。 趁此机会,卫珉还上街买了一把红伞。 林滢就在阳光之下撑着这把红伞检验尸骨。 如果胡女骨断处是呈现红色,便是生前伤。而这还有点儿科学原理,因为红油伞滤去了其他光,只剩下长波的红光,能照出生前受损被血浸润过的骨伤,。 之前宋屠夫根据骨折线的截至,林滢判断出先伤和后伤。这一次,她想验证得更仔细一些。 林滢慢慢翻阅,缓缓检查:“从盆骨来看,死者为女性,身材高挑。以牙齿磨损程度来看,死者约三十岁左右。她脚趾尾趾有三节,而我们汉人女子小脚趾大抵只有两节,她应该是个胡女。” “死者皮肉尽化,尸骨上不能分辨明显的致命伤。如果死者是被勒毙等方式杀死,因为白骨化的尸体是受到了严重的损毁,就不能从中观察出她的死因。但是,她身上被血浸的身前伤却在这红伞之下无所遁形。” “她双膝、手臂,在阳光下能观察出浸红血痕,死前曾经遭遇过殴打。想来,她是竭力抵抗,甚至想过逃走。可以有人以武器重击她的双腿,使她膝盖骨裂,这种巨力冲击下,她那时候很大可能造成了撕脱性骨折。” “在这个高挑、健康的胡女失去了逃走能力后,伤害她的恶徒对她进行了殴打。这些恶人毫无怜悯之心,甚至肆意发泄自己的暴力情绪,还自诩替天行道。那胡女自然并不想死,所以她举起了双手,遮掩自己要害部位。于是她双手也被敲击出骨裂。” “可是纵然她再怎么想要活着,却终究无法抵御被人残忍杀害的命运,她终究还是死了,并没能这般活下来。她想要活下去,因为她还有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卫珉听到了这儿,禁不住瞧了林滢一眼。 江铉当年娶了胡女,不是只有一子一女? 可是江蓉容色怔怔,却没有反驳。 此刻江蓉失魂落魄,仿佛陷入了过去的噩梦,使得她清楚的记起来,自己母亲究竟是怎么样死的。 就如林滢所说那般,那时候那些残忍的攻击使那女郎根本无处逃生。 跑?那女郎当然想跑,可她腿被打断了,那雨点儿般的殴打落在了她的身上,使得那女郎不能动弹。 那些杀人凶手杀完了人,还意犹未尽,如此盯着活着的两个小孩子。 “也是两个胡人生的杂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父亲向他们哀求,只求留两个孩子一命。 于是行凶者们嘲笑:“算了,江铉也不是什么尊贵出身,本没什么要紧,只是这胡女实在过于趾高气昂而已。” 说到底,终究也不过是寻个由头,发泄内心深处阴暗而已。 江蓉身躯发冷,心也在发冷。她盯着眼前骨骸,忍不住泪如雨下。当年热情爽朗的母亲,如今已经化为一副白骨。 她好似回到了小时候,浑身都在发冷。 可偏偏到了这时候,林滢还在她的耳边如此言语:“可惜啊,这女子死前经历了如此的痛苦,可她的孩子们呢?杀死她的凶徒出自梅花会,可有人却罔顾母亲之仇,为了自己荣华富贵,什么也顾不得了。也不知他见着这具体尸首,是否会心存愧疚。还是觉得,这一切本没什么不应该,这女子之死,又算得了什么。” 江蓉蓦然抬起头,眼底透出了浓浓忿怒,可谓恼恨之极,她厉声分辨:“大哥不是这样的。” 话一出口,江蓉蓦然察觉不对。 其实江蓉一向工于心计,本一开始就该察觉到不对了。可林滢当着她面验尸,将她搅得心烦意乱,大失方寸。林滢循循善诱,江蓉方才这般脱口而出。 而这坟中胡女必定是横死,杀人凶手也是呼之欲出。林滢本便是存心在江蓉面前验尸,以此乱江蓉心神。 那话道出瞬间,江蓉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妥。 她面色蓦然一红,平添了几许恼怒恨意。 江蓉死死的咬住了唇瓣,竟似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样子。 可林滢抓住这个机会,哪能不咄咄逼人,趁势追击:“哥哥?你说的哥哥,定然绝不会是死去的江承。” 然后林滢用一种认真肯定的口气,将自己猜测的剧情说出来:“你的哥哥,就是如今的陈济。” 她没有问对不对,或者是不是,而是用一种肯定以及确定的口气说出了这个答案,就好似已经成竹在胸。 她那种底气,并不是林滢具有十足把握的证据,而是一种戏精的表演。 而林滢这样的猜测,也源于一些对蛛丝马迹的缜密判断。 温青缇曾经怀疑过陈雀是假千金,因为陈雀毫无心理负担的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哪怕兄妹之间产生一些畸形的不健康的爱意,这其中总会伴随着一些羞耻,可陈雀也并没有。 除非陈雀是个天生心态扭曲,完全不将所谓凡俗的人生规则尽数放在心上,那么她方才可以这般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可是温青缇弄错了一点,就是假的可能并不是陈雀,而是陈济。 之后林滢给陈雀验过尸,发现陈雀身上所谓的胎记其实是泼酸造成,于是陈雀确确实实就是当年走失的小雀儿。 按照温青缇的理论,既然陈雀是真的,那么陈雀可以肆无忌惮爱上陈济的原因,那就是陈济并不是陈雀的亲哥哥。 那个粗鄙的满口谎话的陈雀居然确实是真千金,而风度翩翩才智双绝的陈济,却可能是假货。 林滢穿越之前,曾经听闻过这样一个案子。 在拐带孩童流行的年代,经常有一些疼爱孩子的父母千里寻孩,只盼能寻到自己亲生儿子。 这其中有一对夫妻,有一次被通知寻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DNA比对成功,所以也并无怀疑领会孩子。 可未曾想到时隔多年之后,却证实当年DNA的比对出了岔子,这孩子并不是自己亲生儿子。 这是一个真实的案例。 林滢回忆起穿越前知晓的这个案例,那时候内心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说不定,这其中有一个可怕的李代桃僵之计。 陈雀辱骂江铉,又造谣陈济。这些看似惹人讨厌的疯癫话语之中,也许其实隐匿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那就是看似老实本分忠心耿耿的江铉,其实并没有那么老实。 如今林滢试探之下,江蓉果真失言! 现在林滢用笃定的口气认定陈济并不是真。 如果林滢猜测错误,江蓉必定是会面露困惑,可是江蓉没有。此刻江蓉虽然拼命掩饰,可是她面颊之上已经流转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恐惧。 卫珉将江蓉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也是巨震! 一个人的表情能说明很多东西,甚至能让事情真相表露出来。 林滢继续用那种我什么都知晓了的口气说道:“当年奉天之乱整整持续了两年!这两年里,陈济并没有回到陈家,而是以书信加以来往。一个成年人的两年,可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可那时候,陈济还是个孩子。并且在发生奉天之乱前,他已经在外祖家长住半年受教化了。” “也就是说,陈家差不多过了近三年,才看到自己处于成长期的孩子。想来你那哥哥本就跟陈济有几分相似,不过虽然相似,其实差别也是有的,更绝不可能是一模一样。这一切的破绽,都可以用成长期的那三年进行掩饰。那么他就算变了样儿,也是很正常的事。” “也是上天在帮你们江家。因为你们母亲是个胡女,所以当初她带着你们兄妹三人并没有居住在鄞州城,可能是害怕鄞州城中的流言蜚语吧。然而如此一来,倒是造就了一个很奇妙的结果。那就是鄞州城中,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见过江铉的孩子,甚至没有人知晓,江铉有三个孩子。” 只有血脉的联系,才能使得这个秘密得以被严密的保守。 其实江铉让妻子带着孩子在外面过活,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因为江铉知晓自己亲生父亲江兴是个怎么样的杀人狂魔。 他违背父亲意思,非要娶一个胡女,非要跟这个胡女生孩子。但他绝不愿意自己妻子跟父亲有什么接触。 江铉既要保护自己的妻儿,也不愿意自家这个可怕的秘密被不知情的妻儿知晓。 但是这些秘密真的能藏住吗? 林滢厉声:“但你们以为,这个秘密当真便能藏起来不让别人知晓吗?鄞州城不知道事情,可只要去问当初你们在鄞州城外的四邻,便会知晓你有一个怎么样的哥哥。” “至于你说哥哥已经为母亲报仇。所谓报仇,无非是他成为了梅花会主人,将当年害死你母亲的凶徒一一铲除。这算什么报仇?如此悄无声息,根本不算讨回公道。你母亲仍然是埋在坟墓之中,连一块碑都没有,连个名字都没有。” “可她,却根本是为了你的兄长而死的。其实当年你母亲为何带着你们兄妹二人回到鄞州?无非是因为她思念儿子,按捺不住这份思念之情,所以才回到鄞州,跟自己长子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哪怕是不能相认,偶尔看看也好。” “而那时候,你祖父已经是个瘫子,是个没办法杀人的残废了。你父亲觉得江兴已经对自己家庭没有威胁,所以也松了口。” “其实你母亲知晓,鄞州城的人并不待见她。可她顾不得那么多,因为她爱子之情是发自肺腑,是真心实意的。她以为不过是一句冷言冷语,她可以忍耐下来。可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不仅仅是冷言冷语,还有可怕的死亡。” “这样一个母亲,不值得有一块碑吗?你兄长所谓的报仇,究竟是真心想要报仇,还是不过是沉迷权势,这本就是他想走的路?” 当林滢说到了这儿,江蓉蓦然抬起透来,忍不住厉声说道:“林滢,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你想要我出卖他,这不可能!” 林滢倒是不动声色:“出卖?这么说你跟如今这位陈济确实一伙儿的,所以你才用到了出卖这个词。” 江蓉简直无言以对。 林滢当真是太过于聪明了,自己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她发现破绽,并且就这样子死咬着不放。 太可怕了,这可真的是太可怕了! 江蓉仇恨似看了林滢一眼,她内心十分的慌张,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绝对不能再说下去!如果她停不住这个口,那么自己心中在意的那个人,就一定会有危险! 在江蓉眼里,林滢已经是个恶毒可怕的反派角色。 她蓦然抽出了发钗,一头发丝顿时散落。 江蓉手中的这枚钗,就是亡母遗物那枚钗。其实除了老一代,这一辈的年轻贵女,很多都不知晓江蓉母亲乃是胡女这回事了。 而在陷害陈雀时候,她有些话也没有说谎,这枚石榴钗确实亡母遗物。 如今江蓉就手握这枚亡母遗物,就准备顺着咽喉就这么的刺下去。 只要自己的喉咙被划破,她就会流淌了大量鲜血,那么她便死了! 若是她死了,有些秘密就永远便是秘密,再也不能就这般说出来。 江蓉险些便要死了。 可当她要狠心用发钗划过自己咽喉时,她的手掌却是在发抖。 她还年轻,还不想死。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发钗就这般坠落于地。 然后江蓉好似崩溃一般,然后咬着手指呜呜呜哭起来。 她到底是个妙龄女子,正值青春年华,生命中还有几多美好之处,她自然是并不愿意就这么去死的。 更何况她还是个很聪明,很工于心计的女子,就比如她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却准备将真正的受害者陈雀逼出鄞州一样。 一个太过于聪明的人,总是会比笨人更爱惜自己的生命。 而江蓉呢,又显然是比木讷的江承聪明多了。 林滢并不觉得奇怪。 就连江承那个木讷人,也会挣扎一番,想到杀另外一个女子自救呢。 死,终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面对崩溃了江蓉,林滢继续吹风:“你使计想要把陈雀赶出鄞州城,所以那日你刻意跟陈雀亲近,无视陈雀对你的百般羞辱,不要脸低声下气亲近她。你知晓自己的态度越恭顺,别人就会越讨厌陈雀,觉得她蛮横霸道。” “可是旁人不知晓的却是,陈雀固然脾气古怪,但是对你却是特别的憎恨。谁让你姓江,偏偏你又是江铉的女儿。你明明知晓她十分讨厌你,却故意让她针对你。可这还远远不够。” “你亲近陈雀,除了要败坏她的名声,还要趁机将自己的发钗栽赃到她身上,使得陈雀落得一个手脚不干净偷东西的名声。其实那时候陈家已经对她十分不满,只要再添加一把火,就能彻底将陈雀赶出鄞州。” “于是,陈家这个粗鄙的女儿终究不必再丢人现眼,哪怕她其实才是陈家真正的血脉,并且遭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可你不在乎对不对?你只在乎,如此一来,陈济就安全了,没有事了。你不觉得,你用这种手段对待一个受害者很是残忍?”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没想到这么一件构陷的勾当,却被温青缇所破坏。哪怕那时候阿缇也已经对陈雀有诸多不满甚至是厌恶。可是她心里发软了,觉得还是应该给陈雀一个机会。那时候,你是不是很失望?” “不过比起你的二哥,你的这些算计也不算什么,简直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了。妹妹费尽心思算计未能坑害走陈雀,弟弟做法倒是简单粗暴,他将知晓这个秘密的陈雀给杀了!” “他充满憎恨的行凶,做完这一切,却做成十四年前鄞州杀人案的模样,企图掩饰真相。除了为掩饰自己恶行,也是为别人不将陈雀的死跟陈济联系在一起吧。甚至事情败露之后,江承立刻自尽。” “他倒是有自知自明,知晓自己并不聪明,如果落入官府手中,再让我多问几句,他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出来。” “江蓉,你醒醒吧,你不觉得你们一家都不过是陈济的牺牲品。” “他一个人站在光亮的地方,扮演着一个生来就比别人高贵的世家贵公子,惹得无数人将他当作了一个稀罕物。可是你们呢?他的弟弟妹妹为他干尽了污浊的事情。妹妹为他栽赃陷害,弟弟为他杀人,父亲沦为叛徒甚至入狱也为他一语不发保持沉默。” “可是他呢?他管过你们吗?理睬过你们死活吗?你们只是他锦绣人生之中的污点,还是那种不为人知的污点。你相信我今日来找过你,说不定下一刻你便会被他杀人灭口。因为你已经没有什么用处,还会威胁到他的存在!” “你无妨醒一醒,要知晓如今只有跟我合作,你才能自救。” 林滢巧舌如簧,竭力游说江蓉。 可江蓉这时候却轻轻抬头! 她满面泪痕,本来看着似乎有一种惹人怜爱梨花带雨的味道。可她决绝的眼神却蕴含着一抹疯狂,令人见之而生畏。 也许江家之人血脉之中,就是带着一股子疯劲儿! 江蓉恶狠狠的说道:“林滢!林姑娘,我知晓你很有本事,很有能耐。你能将我下狱啊,还能将我严刑拷打一番!可是又如何?我可以去死,我真的可以去死的!” 林滢都被江蓉的话整无语了。 天惹,自己真成为了反派角色了,还是个能量大心肠狠,会将对方严刑拷问的狠辣角色。林滢简直感觉自己身上反派光环在闪闪发光。 不过江蓉明显也没多怕她就是:“况且你说的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道理。什么杀人灭口?其实根本不需要的。” “有些人要另外的人去死,其实只需轻轻吩咐一句,说我要你死了,那么被吩咐的人自然就会乖乖听话,依顺这样的命令。阿承是个懦弱的人,可是当他听到这样吩咐,他还是鼓起勇气去死。” “我自然也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如若得此吩咐,我愿意去死呀!既然如此,又哪儿用得着杀人灭口。” 离开江家时,林滢并没有将江蓉抓去严加拷问之类。 她唇瓣轻轻抽搐一下,感慨之余心下却也平添几分的酸楚。 林滢甚至没有把江蓉个抓起来。 因为江蓉虽然使了手段算计陈雀,却并没有犯法。这件事情已经被温青缇给终止掉,更谈不上有什么实质的伤害和证据。 林滢瞧着卫珉,认真脸:“你说要不要找个人,或者你干脆蒙个面,假装是陈济的人,恐吓要将江蓉杀人灭口。如此一来,说不定她会死心,人前指证陈济呢。” 卫珉听得一脸认真:“可以试试。” 不过林滢只是开开玩笑,江蓉并不笨,但同时又对陈济十分痴迷。这样的人恐怕不会信,信了也未必愿意多说什么。 此时此刻,卫珉已经明白了林滢的用意了。 梅花会存在许久,一向也还算低调,走逼格神秘风,便算是杀戮也会遮掩极好。如今梅花会想要搞个大的,明显是陈济这位新一任的主人的个人作风所引起,煽动了一个很大很可怕的计划。 可是陈济如若并不是一个高贵的世族血脉呢? 梅花会的存在,其目的就是凸显世家大族的血统尊贵,可以说出身是入会的一个敲门砖。 可如今,陈济这个敲门砖的含金量却明显是不够了的。 他非但不是贵族,更不是出身品洁高雅的世家大族。 陈济,他不过是个家奴之子,祖父还是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恶徒。 这样的事情曝光,将会造成怎么样的惊涛骇浪? 如此一来,梅花会内部都会生出分裂。有人会拥护陈济,毕竟陈济不可能不网络一些心腹。可还是会有人极度反感他,甚至觉得感情受到了重重的欺骗。 这样一来,还不等陈济对鄞州重重锤击,梅花会内部就已经开始四分五裂了。 那么陈济造反也是会颇为吃力,甚至成功之后也是会内耗加重,实力退减。 关键是江蓉显然并不愿意作证,如此说来,他们还需寻觅别的证据,证明陈济并非真正陈氏血脉。 留给他跟林滢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73 第 73 章 魔也不过如此 青天白日, 一道轻盈身影轻纵跳跃,飞快从人前飞掠而过。只这般淡淡身影,寻常路人也只觉眼前一花, 并不能看清楚是小晏。 小晏手中的刀, 是白玉刀柄, 刀柄上还缠绕了一枚血铃。 就是这把刀斩杀了姜逸, 取走了姜逸年轻又堕落生命。这把刀, 是他连杀两个莲花教的渠帅所获得的。 血铃来至于姜逸一案中出现的沈道士, 而刀则是另一位莲花教渠帅的杀人之物。 如此杀人夺宝, 更带给小晏某种亢奋,因为这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肯定。 沈道士自然已经死了。他受不得典狱司的拷问,颠三倒四的说了一些话。典狱司用了一些药, 也问出一些东西。到最后这沈道士已经没有用了, 便让小晏亲自动手,送其归西。 怎么说这位善于鼓弄唇舌的沈道人也是个莲花教渠帅,自然应当让此人死得稍稍体面些,不要弄得那般难看。 能死在他这位晏副司手下,也不算辱没了这个人。 不过这些邪物终究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故而小晏只有执行非人前任务时候拿出来。他每次用之杀人,都油然而生一缕亢奋。 这会让他感觉自己人在丛林之中,如此狩猎捕猎, 感受着一股子充沛的活力。 有时, 他觉得自己就是只野兽, 其实很享受这些乐趣。 典狱司里像他这样的野兽其实很多,只是由着苏炼一身病身所压制,故而包括小晏在内的许多人才知晓守规矩。 他还贤惠煮个馄饨什么的。 包括如今他前来,也是苏炼之命令。 就像这样—— 他轻轻抬头, 林滢和卫珉的身影已经是映入了他的眼中。 其实小晏一直盼望苏炼对林滢是有些情意的,因为小晏内心深处畏惧于他。如若司主对这位林姑娘有些多余的情意,那么苏炼便多了几分活人气。 那么也许,自己对苏炼的畏惧也会淡上几分。 少女婀娜的身影映入了小晏眼中,却是清澈如水,又蕴含了明媚的活力。她虽非什么绝色,却有一种无比灵动的韵味。 他还以为司主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可惜啊,司主的心思总是难以猜透的。 然后他的手握住了白玉刀柄,眼中杀机吐露,然后手臂轻轻一挥。 伴随他的手臂挥动,便是杀意盈来,接着就是一抹血色微吐。 小晏手中的白玉雪刀轻轻的划破了对方咽喉,对方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已经殒命。 然后霸刀的刀气变得轻柔且温和,轻轻托着对方身躯,使得他无声落在了屋顶之上。 小晏唇瓣动动,无声说道:“第十四个。” 这是他一路跟随林滢,为这位林姑娘解决掉的第十四个杀手了。 在陈济的一番教训之后,梅花会众人终于知晓不要在鄞州城引起大规模的械斗。 于是大动作没有,低调杀手们却是陆陆续续赶来。 一波接着一波,是赶着去送死啊。 陈济能驾驭河流流动的方向,却未必能约束全部的水流。这个存在于世族不知晓多少年的梅花会,始终也是自负且残忍的。 卫珉长时间没有得到休息,此刻他忽而觉得自己可能神经质了。 他抬头敏锐的向四周张望,似乎是想要捕捉到一些什么。 可是卫珉目光所及,却什么也没有,也并没有捕捉到什么危险。 他容色有异,林滢也是有所察觉,不觉有几分担心:“卫小郎?” 卫珉一甩头,缓缓说道:“没什么。只是,我仿佛又听到了铃声。这半日断断续续,我好似已经听到了十来响。” 可是自己跟林滢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他都怀疑是因为自己睡眠不足,因而造成的幻听了。 林滢不觉轻轻的皱起了秀眉,她并不觉得卫小郎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是有幻听之类。 然而此时此刻,林滢暂时也无法窥探出真相。 暗处的小晏也似微微一笑。 小晏手中提刀,几点鲜血顺着雪亮刀身上淌落,猩红色的血就这般润入地面。 这些心思流转间,小晏的唇瓣仿若发出了一声极为微妙的叹息。 此刻林滢已随卫珉来到了鄞州的讯房。 并不是每个州府都养有讯房的,讯房传讯主要靠鸽子。可养讯鸽不容易,而且投递也会出一些问题。所以关于重要的情报,官府最妥帖做法还是红漆封筒,人力快递。 那么以鸽子传讯的讯房顿时也成为鸡肋,实用性也是大大的降低了。如此一来,许多州府也干脆废了讯房,不再开设。 但人家鄞州有钱,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这讯房也花钱养着。 卫小郎自然也觉得,这花钱养着的讯房,指不定成为漏网之鱼,能向外传出一些讯息呢。 而且卫珉是经武堂的武生,虽无官职,却已有品阶。他亮出身份之后,自是让讯房管事的吏员毕恭毕敬的迎接,并且顺利传讯。 这一次卫珉学得乖觉了,刻意传讯给卫家。 便算是林滢,也觉得说不定能将鄞州一些消息传出去。毕竟两人来到讯房,也并没有受到什么伏击。 只不过那只鸽子方才飞出,就被小晏的一片手掌握住,捏在手里轻轻抚摸。小晏轻巧的摘掉了卫珉所书讯息,他杀人如麻,可如今轻抚鸽子的动作却很温柔。 就像他杀人没什么感觉,可那日斩杀姜逸的那匹马,小晏心里却是有些不舒服。 他摘下了消息之后,那鸽子扑腾翅膀,这般展翅飞向了天空,被小晏饶了一命。 林滢随卫珉光顾了讯房之后,就带着卫珉去了鄞州存放资料的架库阁。 可巧这次又是余老头轮值,如今林滢算是鄞州城名人了,搞得余老头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变得十分的热情。 他不但将林滢领入了架库阁,还很有谈性,絮絮叨叨的跟林滢说话。 “唉,想当初兴哥看上去豪气、大方,谁不说他的好呢?谁知晓他居然这般人面兽心,居然是这样的人。他瘫了这许多年,还教唆自己孙儿杀人,可真是害苦了自己一家子。” 林滢一边翻阅资料,一边貌似漫不经心似的跟余老头随便聊聊。 “再过几日,就是陈温两家联姻之喜,这位陈济陈公子不但名声在外,如今还要小登科了。看起来,可真是风光无限。听说他童年受了些劫难,因奉天之乱流落在外整整两年,然后方才归来。唉,他当初归来之际,陈家必定是对他怜惜非常。” 林滢也深谙一些套话技巧,像余老头这样的人,你若向他盘问,他性子也小,必然是惜言如金,必定不肯多说。 可你若逗起这个人话头,他指不定会多说几句,说不定还会说些别人不知晓的八卦。 果然余老头说道:“林姑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要不怎么说多子多孙是福呢?这战乱时期,生下的儿女容易夭折,自然要多生几个,以确保家族的繁衍。文望公有妻有妾,别说妾生的庶子了,就是正房任氏所生的嫡子,也并不仅仅是陈济公子一个。” 这穷人家夫妻还要多生些孩子,期待某一位脱颖而出,能带飞全家呢!更不必是陈氏这种鄞州世族。 又不是养不起,为何不生? 再者战乱时期,幼儿夭折率更高,陈济也绝不可能是陈维的独子。 可是陈维如今其他儿子却没有了姓名,无论是正室所出也好,妾室所出也罢,他们在陈济的光辉下已然是黯然失色,再无光辉。林滢来到了鄞州,都不知晓陈济哥哥或者弟弟们的名字。 这时节,陈维已经离开了温家。他面色如常,可也许温青缇的误入终究令他心湖升起了一缕波澜。 所以他难得令仆人送来一壶酒。 酒水微温,他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下。 酒意微涌,陈济难得想起了过去的事,想到了十一年前,自己刚刚回到陈家时候种种。 那时他眼睛受了伤,已经有了一些问题了。 那么对于陈氏而言,这个历劫归来的孩子,便已经有了缺陷。 况且这个孩子在外两年,也就是说,这两年来他教育已经有所缺失,他已经落后别人了。这虽然不是陈济的错,可是这已经是现实。 那么陈济看上去,已经缺乏竞争力,未来看着也已经不能有什么前程了。 许多人在背后如此议论,有人腔调里带着同情,可这样同情里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样味道。 就连架库阁的老吏,都知晓当初陈济处境不妙。所以陈济归来时,温青缇那全心全意,真心欢喜的笑容是何等宝贵和纯粹。 换做旁人,他必然会心生庆幸了,庆幸自己顺利成为陈氏的公子,从此一生荣华富贵,吃喝不愁。 但陈济却并不是喜欢满足的人。 他若安分守己,便绝不会踏足这样的道路,做出这样事情。 那年江铉是真正陈济公子长随,后来发生奉天之乱,江铉匆匆带着陈济、陈雀逃走。因为彼时平氏食古不化,又或者有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傲气,因此并不愿意离开身生之地。 战乱时期,一切从简,便由江铉那时候的长子江鹤服侍陈氏兄妹。 江鹤将这兄妹二人照顾得十分尽心。 真正的陈济性子也不错,虽然有些淡淡的傲气,可其实为人并不坏,待人其实也很真诚。 这李代桃僵之计,其实一开始并不是一件处心积虑的阴谋。 那时江铉对陈氏确实十分忠心,生活在那样一个可怕父亲的阴影下,陈氏对他的器重使得他生出一种自己被肯定了的感觉。 一开始,江铉确实是想要照顾好真正的公子陈济。 甚至那日遇匪,还是江鹤穿上陈济衣服,骑马将追兵引开,以此使得陈济公子与家人平安。 江鹤因此头部受伤,眼疾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可当他跌跌撞撞赶回来时,被保护的陈济偏生死了。 真正的陈济被几口流箭射中,不支身亡。他身体都开始发冷,江铉还发呆怔怔守着,仿佛并不能接受这样事实。至于小雀,一旁的小雀都哭得嗓子都哑了。 没有保护好主子,江铉不知晓自己会落得什么样得下场。 然后他抬头,看到穿着陈济衣衫浴血归来的儿子,江铉忽而微微一怔。 那一刻,一个恶魔的念头顿时在江铉脑海里浮起,他觉得这是上天给江家的一个机会。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涌入他的脑海,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不能是陈家的贵公子呢? 他有一个凶残成性的父亲,喜爱的妻子偏偏是不容于大众的胡女,几个孩子自幼养在外边,自己甚至不敢将孩子们接回鄞州城。 而现在,却有一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可以让懂事的长子摆脱这样泥沼,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未来。 甚至两人面目都有几分相似,都是俊俏的瓜子脸。 他这个儿子还很聪明,很会模仿真正的陈济,好几次扮陈济引开别人的注意力。 在这之前,江鹤已经跟陈济相处了大半年了,对陈济一举一动很熟悉,也跟陈济聊了很多事。 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只是任人践踏的污泥,不能成为主子呢? 当这个念头浮起在江铉心头时候,江铉一颗心顿时烧得火热了。 这件事情唯一的破绽,也就是小雀了。小雀年纪还小,可能很多事情并不懂,可是这个小女孩儿,是亲眼看到自己亲哥哥是死了的。 只要扔了小雀,那么这样的计划就能完美无缺,必定能够成功了。 这非分的恶念一旦升起来,就再难遏制下去。当这个计划浮起在江铉脑海里时,他不过盘算半日,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乃至于做出了禽兽不如的行径。 那就是,江铉选择将小雀扔掉。 魔也不过如此!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妨碍江铉来做一个梦了。 那时江鹤受伤颇重,躺了三天三夜,一直发烧。 可等他醒过来,他的父亲告诉他,自己就是陈济了。 表面上看来,这一切都是父亲的计划。生出这个念头的是江铉,扔掉小雀的也是江铉。可是如今的陈济知晓,自己并不是那么清白。 他自幼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再者那时候他已经是半大小子,他已经懂得很多事情,而且已经很能干。 如果他不愿意不配合,是没有人能够勉强他的。 到最后,他还是接受了这个计划,并且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认真回忆记忆中的真正陈济,学习他的一些表情和习惯,使得自己更加像他。 他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窃取别人身份的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愿成为一个富贵闲人? 他必然想要做一番大事! 想到了此处,陈济手掌狠狠握紧,竟生生将掌中酒杯握碎。 那碎瓷片扎破了陈济的手掌,使得鲜血与酒水夹杂交织着淌落。 所以他不会后悔跟温青缇说的话,哪怕他是喜欢温青缇的。 此刻架库阁的老吏正在绘声绘色讲这位陈济公子的传奇故事。所谓打脸的剧情是要先抑后扬,观众要先不爽了,之后旁人意料之外的打脸才是足以令人津津乐道,让人回味。 那年陈济年方十九,他一个有眼疾的青年,却在鄞州世族之间举行的射花会上射箭夺魁。 他箭法如神,只要旁人告知他方位距离高度,便算不用双眼测度,亦能准确无误的射中靶心。 于是话题炒得火热。 那时候陈济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于是终于够到如今地位和名声。 此刻林滢已经抽出了陈济的个人档案,里面详实记在了陈济的仕途升迁。 陈济十五岁入经武堂,学习了两年后,入仕为官从从九品的执戟校尉做起,后有些迁升,也不过是在从八品的校尉和副尉上打转。 直到陈济十九岁后,当他比武夺魁之后,陈济当官儿升迁速度却是一路开挂,事业也是一飞冲天。 本朝天子喜欢改年号,陈济在射花会上以精妙的箭法夺魁,那是元德二年的事。根据陈济的履历来看,他元德二年以后,资源就突飞猛进,官职也是越来越高。 这自然不是什么巧合。 那次的射花会上,陈济必定惹得谁的注意,因此得到了一些特殊的照顾。 如果让林滢推测,林滢会觉得可能那时候陈济已经加入了梅花会,并且得到资源,并且因此受到照拂了。 所谓风好正借力,吹我如青云,陈济显然寻觅到一条好路子。 但陈济年纪轻轻,已经顺利谋权。那么上一任看这一切的 陈济搞死的这位梅花会主人究竟是谁呢? 林滢想要把这个人给寻出来,因为这个人必定是个关键人物。 不过每年死的人那么多,出身于鄞州四姓的人亦是不少。 单看死人销户的记录,怕是并不能寻出端倪。 林滢脑子里灵光一动,便去翻阅鄞州修神造庙的记录。 这鄞州世族之中若有一个大人物死去,说不得会以他名义重塑金身,供奉于庙宇侧殿,以此受些香火 吗 但官府对民间如何拜佛也是有一定规则,首先并不能私自修庙,更不能私下铸神。 可见民间你也不能随便拜佛,随便祭祀。 这些都需要跟你官府报备,否则你所祭祀来路不明的申明,那叫私下祭祀淫祠。官府不知道也还罢了,知道了是会强拆的。 武德二年后,确实有且只有一人被铸像祭祀,对方很可能是上任梅花会主人。 74 074 他要毁掉一座城 离开了架库阁, 卫珉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阿滢,你怎么知道上一任梅花会主人已经亡故?” 毕竟依目前所窥得知,这梅花会主人传承并不讲究血脉, 只要求这个被传承者身份尊贵。 也许上一任梅花会主人不想干了,又或者不能干了,所以才让陈济成为这一任的梅花会主人。 那么这个前任,也未必就死了。 林滢:“我只是猜一猜,陈济今年还没有二十五呢, 如今才娶妻。这固然是因他跟温青缇有婚约,只盼温青缇能长大一点。可是他年纪其实也不大。论做官速度,他可以说是天纵英才。” “这样的年龄, 就算再如何优秀,在上位者眼里,还是‘不够沉稳’,更不必说男人成家立业总是同时被人挂在了嘴边。他在跟温青缇成婚之前,一个不受人看好的有眼疾的公子,已经是成为梅花会的主人了。” “加上陈济的性格, 这个位置很大可能是他自己争取得来的。” 林滢说到此处, 不觉轻轻抿紧了唇瓣,一双眸子灼灼而生辉。 “更何况,江蓉之前脱口而出, 说陈济已经为母亲报仇。请问,什么叫做已经报仇?杀掉几个当年亲自动手的喽啰, 难道便算报仇了吗?” “你看江蓉和江承看如今这位陈济公子目光是多么的崇拜, 他们又肯为陈济死心塌地到何等的地步?那这样的崇拜,又是怎么样形成的?如若只是杀几个梅花会中发泄恶意的小喽啰,他的弟弟妹妹会用这样敬若神明的目光看着他吗?” 卫珉喃喃说道:“他有意投靠, 一路向前,最后反杀成功,除掉上任梅花会主人,顺势取而代之?” 然后,他就成为弟弟妹妹眼中的神!陈济就是江蓉、江承的梦想、希望,以及人生的信仰。 他们都愿意为了陈济去死。 林滢说道:“所以我断定,前任梅花会主人可能死得很蹊跷。” 武德二年之后,要说世族有什么极具分量的人亡故,那就是温家温应玄的死。 而这位温应玄有一个女儿叫温蕴,当初曾失贞有过一个孩子,也就是她的师兄。 当然这些狗血家事跟如今的大事不相干,暂且也不必提。 温应玄生前是宝章阁大学士,曾入仕为相。他所在的岁月,是世族最近百年间最光辉的一段岁月。 如今陈济虽然少年成名,可是比起温应玄的光辉岁月,似乎也是黯淡了许多。 如果温应玄是世族上一任大明星,那么轮到陈济这一届,陈济身上的星光就黯淡得多。当然陈济也立了个天纵英才,少年得意人设,还夹杂了点儿身残志坚的爽文人设。 温应玄死后,便于鄞州城隍庙中塑像于侧厅,奉以香火,官府也是允之。 不过坊间对温应玄的死也是有所怀疑。 据说温应玄的死,跟他年老病弱,服侍了过度的丹药有关。他死前不过五十,虽算不得早死,可毕竟也不算年轻。 林滢怀疑温应玄的死有些蹊跷。 陈济将之杀死,一来是为报母仇,二来是方便自己取而代之窃取权力。 卫珉皱眉:“可温应玄已经故去近三年,你能如何?以温应玄在温氏的地位,我怕你很难说服温氏开棺验尸。便算你跟温青缇有些交情,只怕也是难上加难。” 林滢皱起眉头,轻轻反复走了几步路,若有所思,最后杏眼里流转几分坚决:“要不我们找几个人,就是善于掘坟盗墓那种,给些钱财,把温应玄的坟给刨了。” 卫珉听得目瞪口呆! 要知晓在卫小郎记忆之中,林滢是个温和得没脾气的人。他没想到林滢能这般放肆大胆,作风如此之狂野,简直是令卫珉风中凌乱。 林滢却一点儿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卫珉想要反驳,却不知晓如何说话,最后千言万语只汇集成一句话:“你有钱吗?” 你这个穷人,你还这么抠门。 可当卫珉这样说话时,他的一颗心却禁不住不断往下沉。 他竟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林滢,呵斥林滢。 就好像林滢说要刨开温应玄的坟,他觉得林滢说法还是值得考虑一下。 转眼两天时间已过,林滢就这样验完了尸,她匆匆除掉了身上异味道,然后换上了一身整齐些的衣衫。 今日就是陈济娶妻的日子,温青缇即将嫁入陈家,成为陈家妇,从此就是陈济的妻子。 林滢不知晓温青缇已经知晓这一切,只担心温青缇知晓这一切,怕是要伤心难过。 更何况林滢还担心温青缇会有危险。之前梅花会已经当街杀人,这两日林滢跟卫珉也是东躲西藏,甚至不敢明着露面。 这几日林滢查到了不少东西了,也想到一些说辞。 可究竟能不能阻止鄞州之乱,林滢内心也没有底。江蓉自然绝不肯作证,已经落狱的江铉自然更不会有只字片语。 有些地方林滢只是推测,并没有一些确凿的证据。 唉,谁能想得到江蓉是胡女所生呢?长辈们可能记得,但如今这些年轻的贵族小姐自然不可能知晓十多年前的八卦,亦不知晓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往事。更何况那胡女死于非命,暗中亦有人刻意淡化这件事情的存在。 更何况遗传是很玄妙的事,比如江蓉,她就不像江承像母亲那么多。江蓉头发里并没有黄头发,眼珠子也没有异样。因为深眼珠子对浅色眼珠其实是一种显性基因,江蓉自然并没有继承母亲的眸色。 她只是皮肤白皙一些,鼻子挺一点,看着是个小美人儿。 所以江铉让江承侍候祖父,使得江承少有外出,大约也是不愿意别人总联想到他曾娶一个胡女为妻的事实。 原来一个人的出身,就是可以这么遮掩起来,从此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 念及于此,林滢内心也不是滋味。 陈济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这样的人亦很难有什么破绽。 卫珉说道:“我已经讨来两章请帖,今日正可混入陈家观礼。如今满城达官显贵皆入陈家,想来梅花会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动手。” 林滢轻轻的嗯了一声,这本就是她跟卫珉拟定好的计划,如今要如此行事。 可现在林滢脑内灵光一闪,她有了一个别的想法。 林滢提议:“我们去府衙看看。” 那念头是忽而在林滢脑海里浮起来的,使得卫珉听见,也是微微一愕。 林滢福至心灵,她忽而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使驱动她要赶去鄞州城府衙一趟。 她觉得自己说不定能寻出什么线索。 卫珉跟她合作良久,对林滢的智商以及能力亦产生了一些信任之情,此刻亦不觉点点头。 此刻天光初明,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色,街道上行人也是不多。 一辆马车正悄无声息的停在了街边,如此含蓄窥探着这一切。 一片柔弱无骨的手掌轻轻拨开了车帘,凝视着乔装打扮的林滢身影。 那是一张面若春花的娇媚面孔,一双眸子含情脉脉,别有一股子**韵味。 那一双眸子光彩流转,如白水银里包含着黑水银。 此刻林滢要是瞧见这么一张脸孔,就一定会吓一跳。 这含笑瞧着她的女郎,赫然正是当初从月下飞仙案子里逃脱的徐慧卿。 当初林滢在乡间的小路上遇见了村妇打扮的徐慧卿,彼时林滢已经惊叹于徐慧卿的美丽。而现在,徐慧卿得了欢喜的滋养,她容色比从前也是更美上几分。 这美人儿瞧着林滢背影,似笑非笑:“如今鄞州城中已经是暗潮汹涌,好在公子的师妹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竟有晏副司一路保护。这两日,晏副司也为了她杀了不少人了。看来苏司主对她真是爱惜有加,不舍她受到什么伤害。” 可能林滢自己都不知晓,她如今居然是这般矜贵,苏炼暗中对他是如此的上心。 徐慧卿听闻苏炼是个性情冰冷的人,想不到还会对一个女子如此另眼相看。这其中纵然不是什么柔情,也是一种别样的看重。 和徐慧卿在一起的公子,自然便是尹惜华了。 徐慧卿心忖,却不知道公子是否也对林滢另眼相看。 尹惜华似淡淡笑了笑:“我这个师妹聪明、好用,就像我们从前在平州时候那一样。苏司主自然知晓她的妙处,所以借她为刀,如此爱惜。毕竟他与陈济本便是因为利益而勾结在一道。如此一来,自然是彼此提防。” “苏司主只不过觉得自己手中权势不够,想要时势造英雄,又不是真盼着陈济造反成功。等到陈济造出了声势,他便需对付陈济,令陈济万劫不复。那么这个时候,我这位聪明又耿直的师妹,自然是让陈济万劫不复的最好利器。” 徐慧卿目不转睛的瞧着尹惜华,公子始终是沉稳、冷静的,就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水,下面隐匿着灼热的爱憎。 可如今,她却觉得尹惜华那些温文尔雅的言辞之中,似乎蕴含着一种不悦,有着一种微妙的尖酸。 就好似他对林滢评价有一种微妙的贬低,所苏炼不过借她为刀。 徐慧卿在青楼是呆过一段日子了的,加上她十分善于观察,故而她对于一些微妙的东西很是敏锐。 尹惜华可能有些不快,可这些不快却是尹惜华绝不会承认的。 这使得徐慧卿忽而有些不舒服。她本来是个爱计较的女人,贪婪与胜负心在她身上很明显的存在,更不必说如今她眼里只有尹惜华。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林滢本身。 遥想当初,贺怀之移情别恋,娶了福王妃的族妹吴湘君。 不过徐慧卿虽然对贺怀之恨得咬牙切齿,却从来没有对那个木头一般吴湘君生出恨意。因为吴湘君木讷本分,毫无趣味,更无丝毫魅力。这样的女子,是不配让徐慧卿去恨。 现在徐慧卿心生不满,是因为林滢是个她值得介意的人。 当然徐慧卿如今虽心有不满,却并没有将不满很明显的表达出来。 因为有些东西,可能尹惜华自己都未曾察觉。若是自己含醋道出,说不定尹惜华反而会注意到这件事。 徐慧卿反而转移话题:“不过,谁也不知晓,如今鄞州城中这把火,其实是公子所缔造。” 尹惜华摇摇头:“这与我何干呢?是因为这座城本来就充斥着仇恨、憎恶、以及虚荣和势利。这么些年来,早便已经暗潮汹涌。我说做的,不过是将一枚小小的火焰送到了鄞州,将鄞州城中一切就此点燃。” 说到了这儿,尹惜华一向沉静的面颊之上此刻流淌了一抹热情,就像是火焰在他面孔上跳跃而动。 鄞州城,这里是承载了尹惜华梦想的地方,也是尹惜华梦想破灭的地方。 当初他身世被揭破,于是一夕之间,顿时沦为了笑柄。 徐慧卿微笑着说道:“陈雀就是公子所挑中的火焰。” 陈雀当然是尹惜华精心挑选的火焰。 这一切的开始,不就是从陈雀归来开始? 谁也没想到这么巧,陈济剿匪时遇到的救了他的孤女,偏偏就是当初被江铉扔掉了的孩子。 陈雀很幸运,她并没有死。可陈雀也并不是很幸运,因为她已经被困苦的生活摧残得不成样子。 她失去了可人的美貌,人也变得无比粗鄙,脾气古怪,简直惹人厌烦。 就在这时候,她难看的人生里却出现了一道光,陈济华美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使得她十二分的迷恋。 后来陈济走了,哪怕陈济安顿了她的生活,并且改善了陈雀的处境,可这个粗鄙的村女却再也不能快活了。 她的物质条件得到了改善,可是她的心注定便是意难平。 徐慧卿问:“你说那时候,如今这位陈济公子,可曾认出那少女是陈雀?” 尹惜华:“我猜可能他知道吧?陈济毕竟是个聪明人,以他之心计,若说他竟不能察觉此事,我总是很难相信。他这个人很矛盾,其实他的感情非常丰富。也许,他也心软了。又或者他一直觉得愧疚,毕竟心中有愧。而那时候,他显然并不觉得陈雀能妨碍到自己。” “于是他离开了,饶了陈雀,还高高在上给了陈雀一些恩赐,可能盼她以后能过得好些。” 徐慧卿最喜爱听这些恶毒的人性,她得一双眸子闪闪发光,有着一种说不尽的兴奋。 “是了,可如若陈雀真出现在他的生活,要毁去他的人生,那却是另外一桩事情了。” 尹惜华缓缓说道:“然后,我就将陈雀给他送了过去。” 那时候的陈雀,还是满心的难受之中。当然她也自知不配,这其中除了无法发泄的怒意,亦还有自知不配的沮丧。 这时候尹惜华却找到了她,告诉了陈雀属于她的身世,让陈雀知晓这一切究竟源于什么。原来陈济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只不过是挣扎在泥水里的浊物。 于是这样一来,他们两人的位置一下子全颠倒了。 只要回到了陈家,陈雀就能拿捏住陈济所有的前程。 她想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陈济必定要对她言听计从,绝不能违逆她的心意。 这个女儿这样子回来了,其实陈家对陈雀的回来亦颇为生疑。 女儿确实是真的,否则小雀早就已经被撵出去。可这个真女儿为什么会突然归来,跑回家认祖归宗?陈雀所说的那些话,简直是漏洞百出。 她若记得曾经,便早该寻回家中。可倘若她已经不记得,又如何知晓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 那么陈雀的归来,便很有可能隐匿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算计。纵然这个女儿是真的,只怕突然归家也并不那么简单。 所以陈维与任氏对这个女儿不冷不热,始终带着一种审视。哪怕后来,关于陈雀的身世被传得沸沸扬扬,陈家也从没有为陈雀辟谣。 这并不是因为陈雀并不是真千金,而是因为陈雀的归来本就蕴含着一股刻意安排的诡异。 尹惜华当然并没有安排得很周到,可他也不用安排得很周到。 陈家纵然百般狐疑,可送去陈雀,本就是冲着陈济而去的。 陈济心高气傲,又隐忍经营了这么多年。他怎么能容忍自己未来的命运被一个粗鄙村女所破坏?他的宏图大计又怎么能因为一个满心恋爱脑的无知少女毁灭? 尹惜华要做的,并不是逼迫陈济杀死陈雀,而是让陈济必定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力,秘密总是会被拆穿,他也只能时刻饱受煎熬,生活于惶恐之中。哪怕他跟温青缇成婚,所谓的平静日子里,也只会有着悬顶之剑不知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恐惧。 陈济除了决绝行事,大干一场,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跌入温柔乡,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然后,这一切发展也正如尹惜华之所料。 此刻正值清晨,伴随天光渐明,路上的行人也不觉渐渐多了起来了。 尹惜华撩开了车帘,就能听到外边行人声音。他附近还有个馄饨摊,他嗅到了一股子馄饨香。 他想,要是阿滢不是这么行色匆匆,必定会停下脚步吃一碗馄饨。 那么车外这样的吵闹,还有馄饨的香气,大概就是市井烟火气,是属于鄞州城市井百姓的热闹。 可对于尹惜华而来,这些根本不重要,他也不在乎这些。 甚至他的骨子里,还颇为冷血。 这样烟火气并不会动摇他的内心,他只会记得自己在鄞州城里所遇到的尴尬,他恨不得这座城就这么消失才好。 然后,尹惜华就缓缓放下了车帘,使得自己俊容沉润在一片阴暗之中。 可鄞州城的安宁对于林滢而言却是很重要。 若不是因为担心这样的安宁,可能林滢也是会停下脚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但现在林滢连吃早饭的心思都没有。 她来到府衙,自然并不是去跟不知晓深浅的沈知州告状。 杨蕊向鄞州典狱司卫所告密,都已经石沉大海。 那么对于这位素来优柔寡断的沈知州,林滢也很难产生一些信任之情。 她来到府衙,是为了验尸。 鄞州富庶,官府有专门的停尸房,用以保存重要的尸体。案子逾期未破,便发还家人。而若没有家人认领,方才送去义庄。鄞州一些管理方式其实非常的先进,很值得推广就是。 林滢如今要验的,就是死去江承的尸体。 江承杀死陈雀,又为了隐瞒真相杀死韩月蓉,到最后他也是自尽身亡的。 卫珉是亲眼看到江承的死,不知晓江承之死究竟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难道江承生前被灌入迷药,所以神智失常,所以才会杀人后上头自尽? 不过卫珉自然也不过是胡乱猜想,想法还有点儿天马行空。 林滢来此,不是为了检查江承的死因,而是为了确认另一件事。 她脱掉了江承的鞋袜,露出江承的双脚。 然后,林滢终于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秘密! 林滢用酒精擦拭了手掌,她面色顿时流淌了一抹急切:“走,现在我们要找江蓉!” 卫珉更是呆住了。 难道这个时候,林滢还觉得能从江蓉口中问出什么? 以江蓉那癫狂模样,只怕说不定真的会发疯自尽。这样的少女口中,怕也问不出什么秘密。 除非,阿滢又掌握了什么?所以阿滢笃定,江蓉必定是能逼迫说出一些真相? 此刻,第一缕阳光终于滑入温青缇的闺房。 今日是温青缇的成婚之喜,她从半夜开始被折腾,如今已经盛装打扮完毕,并且盖上了盖头。 温青缇从昨夜开始,就很少喝水,主要是避免内急。 如今她唇上又抹了口脂,已经不能吃任何东西,直到礼成。 世家大族礼数繁琐,成婚也居然成为了一桩苦差事。 温青缇柔顺的听从了摆布,谁也瞧不见她那红盖头下那张脸孔流淌着异色。 她双手柔顺的交叠在深浅,其实她一只手之中,紧紧握着一枚锐器。 75 075 不行,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这把轻薄的匕首细如柳叶, 看着很是秀气,却十分的锋锐。 温青缇成人礼上就得了这么个物件儿, 也被嬷嬷隐晦告知这柄匕首的一些用法。 若落于贼寇,用以保持尊严,亦不必清白受侮,多受折磨。 这也是温青缇唯一拥有的一件小巧兵器。 如今陈济非要娶她,于势自己已经不能拒绝。故而温青缇一直在思考,自己应当如何。 她慢慢的抿紧了唇瓣,手掌将这把匕首柄这样儿捂得发热。而她一双眸子水光流转,渐渐浮起了几分坚决。只是她面孔隐藏在玉珠帘后,并不能如何瞧得分明。 待时辰到了,喜娘唤了几声,温青缇方才如梦初醒, 似才回过神来。 喜娘也觉好笑,心忖温青缇必定是过于紧张,故而方才神思不属。 毕竟是头一遭, 亦难怪温青缇会紧张如斯。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今日成婚的新娘子,是准备然让自己的婚礼染血, 浸染一片血腥。 别人眼里, 自然觉得如今的温青缇十分之幸福。她不但出身尊贵,而且美貌有才,嫁的夫婿亦世族之中出挑的人。 温青缇在家被娇宠, 如今正值青春少艾,又嫁了这么一位夫郎,谁见了不生三分羡慕之意? 谁都觉得,她之一生是幸福顺遂, 无人知晓温青缇此刻内心之纠结与苦楚。 下了轿,她被喜娘这般牵引前行,耳边渐有喧哗声。 今日陈家自是宾客盈门,满城相贺,当真是热闹之极。 温青缇却暗暗抿紧了唇瓣,只觉得口干舌燥。她想到自己在暗道之中听到得话,这桩婚事也并不是因为那些个柔情蜜意,而是鄞州之祸—— 喜娘撒了手,温青缇面前被盖头遮掩,瞧不得路,只能垂头看着自己足尖儿。 温青缇的足步亦是顿了顿。 这时候,一片手掌也彬彬有礼伸到了温青缇的面前,使得温青缇可以握住这片手掌,能够被领前行。 这片手掌干燥、稳定,是一片男子的手掌,这当然是陈济的手。 陈济的手曾经握住过温青缇的手掌,这般紧紧握捏,带给温青缇一种安心感。那时候温青缇娇柔的小手落在了陈济手心,便油然而生一缕心动。 可是现在,温青缇深深呼吸一口气! 她手掌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却将匕首握紧。温青缇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雪亮的匕首从红袖中翻出,向着陈济刺去。 如此举动,是温青缇内心盘算了许久的事,她手掌狠狠用力,竟似要用上全部的力气。这把用来护卫世族女子贞洁的匕首,温青缇并未用来自裁,而是狠狠刺向了陈济 温青缇素来温文尔雅,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她感觉自己刺中了了陈济,然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要刺得更深! 陈济伸手握住了这把匕首,一点点的鲜血顿时渗透出来,空气之中流淌了一抹血腥之气! 那血腥气激得温青缇一激灵! 温青缇还是第一次做这样事,她蓦然松手退后一步,只觉得浑身发软。 如此变故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周围传来阵阵惊呼喧哗声,吵闹得不行。温青缇却一阵子的恍惚,她听到了这些嗓音,却仿佛并没有传入耳中。 她知晓自己做了什么,更知晓自己行为造成了怎么样的惊涛骇浪。 这些,都是在温青缇的意料之中的。 她深呼吸几口气,努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摘下了盖头,扔了珠冠,任由一头青丝这样儿缓缓散落。 温青缇本就是鄞州城中出名的美人儿,如今红衣浴血,更增几分艳丽。 今日本是她跟陈济大婚日子,可她却当场将陈济刺伤,如此对待自己的夫君,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许多人目光落在了温青缇的身上,并不明白温青缇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青缇当然知晓自己要给在场众人一个理由。 可作为一个世族贵女,温青缇也是识大局的。就如父亲所顾忌那般,自己若道出真相,只恐鄞州世族就会处于风口浪尖,更会引来朝廷忌惮,说不定会惹来对鄞州围剿。 所以温青缇在刺伤陈济时候,心内已经想好了说辞了:“父亲,容女儿不孝,今日并不能跟陈济成婚。当初陈家许婚之时,我本以为陈济公子是至诚君子,想来父亲也是这般认为。可是,他并非这样的人——” “他,他移情别恋,心有所属。在娶我之前,早与别的女子暗通款曲。是女儿自作多情,以为他真的喜爱女儿。” 她当然不能说出真相,只能将自己此番举动往争风吃醋上引,让这些事情无非显得像是男女之事。 只要,自己重伤陈济,陈济今日无论有什么计划,都是落空。 可如此行径,自然会有人觉得温青缇不识大体。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陈济未成婚之前有个相好,也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况且联姻是两姓之好,未曾想温青缇居然还纠结这些小情小爱,简直跟坊间所传的大方得体截然相反。 在众人看来,温怀仪应该呵斥自己女儿,让自己女儿懂事一些的。 可温怀仪却是唇瓣动动,心中感慨万千,实在说不住指责女儿的话。 温青缇自污名声,从小善良的她刻意拿刀染血,无非是善良的女儿想用自己方式保护整个鄞州。 只要陈济重伤,计划也会搁置一二。 在场宾客许多觉得温青缇不识大体,可一些年轻女孩儿心里却暗暗站温青缇。 怎么能说是小事?大家本以为陈济深爱温青缇,是因为喜爱温青缇才娶她的。没想到啊,这高贵美丽的正妻也不过是个挡箭牌,想不到陈济另有真爱。那么从前让人羡慕的婚事,如今却让人觉得恶心了。 陈济把阿缇骗婚过去,莫不是要要磋磨她? 这其中最替温青缇愤愤不平的要属于曾经跟陈雀掐过的温茹。 自从发现江蓉打着帮自己旗号算计陈雀后,温茹内心就十分厌恶厌恶江蓉。之后她觉得温青缇提醒自己不要针对陈雀,是避免自己被江蓉当枪使,故而温茹内心脑补一番后,倒是对温青缇生出了感激。 至于江蓉,那可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十分会算计别人。而且温茹对江蓉施展关注之后,发觉陈济似乎跟江蓉别有关系。 温茹脑补狗血得一逼,此刻更热血上脑,为了温青缇鸣不平:“阿缇并不是无端生疑,我瞧陈济陈公子跟那位江蓉关系微妙,很不一般。不过一个家仆之女,算什么东西。” 陈济听到家仆之女四个字时,容色微微一冷。 他面孔望向了温茹,纵然他眸中少了些神采,可一张英俊的面孔却是不怒而威。 温茹被这双眸子一扫,竟遍体生寒,不觉打了个寒颤,剩下的话也是说不出去。 然后哐当一声,陈济不动声色扯出嵌入了手掌的匕首,将染血的匕首扔在地上。 他伸出手,自有仆人上前为他包扎。 而这时候,众人方才看清楚陈济吉服下穿着金丝软甲。 温青缇这一刺,无非是刺破了陈济的衣衫,甚至连软甲都没有刺破。 她到底是个娇弱女子,而且第一次动兵器,并不知晓真正刺中了人体究竟是怎么样的感觉。 虽然出其不意,她能刺中陈济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重伤带兵打仗的陈济那自然是绝无可能。 众目睽睽之下,陈济甚至显得极为宽宏大量:“一些流言蜚语,你当真了。阿缇,我自然是真心喜欢你的。今日这婚礼,也是我极为想要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还是戴好珠冠,盖上盖头,好好与我成亲才是。” 然后他走到了温青缇跟前,单膝屈地,摸索了一下,才摸到了温青缇扔下了珠冠和头巾。 然后陈济将这两件东西捧起来,送到了温青缇跟前。 他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无论陈济婚前有没有女人,也已经足够给温青缇面子。那么此时此刻,若温青缇还不接受,可就显得温青缇太不识抬举。就连之前义愤填膺的温茹,此刻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温青缇却没有感动,她感觉绝望,甚至不由得轻轻的退后一步。 陈济明显没有失去战斗力,自己根本不能真正伤害他。就好似今日陈济这些计划,本不会停滞一样。 可现在,在舆论压力下,温青缇忽而有些孤单。 就是在这时候,一道脆生生少女嗓音想起:“好叫大家知晓,阿缇绝不能嫁给陈济陈公子。这只因为,陈济公子所作所为不能娶阿缇。他们彼此之间,有隐匿不报的杀亲之仇。官府得知,也会判这桩婚约无效。” 说话的少女自然是林滢。她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使得观礼的宾客以及两家亲眷都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林滢居然能说出这样脸大的话。 可温青缇心中却蓦然一颤,她回头看着林滢,忽而升起了一种感激。 林滢缓缓说道:“三年前的博远公,就是为陈济所害。” 76 076 婚礼变验尸现场 温怀仪闻言, 蓦然身躯轻轻一颤,面色变得十分奇意。 梅花会在鄞州盘踞多年,许多秘密本也是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似温怀仪知晓陈济是如今的梅花会主人一样, 他其实亦知晓梅花会上任主人。 那就是林滢口中这位博远公, 三年前故去的温应玄。 温应玄是温怀仪极亲近堂兄, 两人父亲还是同胞兄弟,放温氏一族之中也是血脉极近。甚至温怀仪在温氏之威信,也有这位曾入仕为相的堂兄提携。 温应玄不愿加入梅花会,却终究不能跟这位堂兄不对付。 彼时温应玄面上不说,却暗暗使手段打压温怀仪, 甚至温青缇跟陈济的婚事, 也是在温应玄强势压制下定下来。 三年前, 温应玄辞官归故里, 后来误服丹药而死。 彼时温怀仪心里未尝没有轻轻松一口气。 他以为陈济根基未稳, 梅花会以后行事会低调一些。却没曾想到, 陈济却是个疯子! 而现在, 林滢不但提及了这位已经故去的前任梅花会主人, 还提及温怀仪的死怕是并不如何寻常。 知晓前因后果,想着年纪轻轻就上位的陈济, 温怀仪忽而生出了一种感觉, 也许这位林姑娘说的是真的也不一定。 林滢此番话一道出,顿时引起滔天巨浪! 此刻尹惜华的马车正往城外行驶。 山雨欲来风满楼, 很快整个鄞州城就会变成一处修罗场。 尹惜华当然并不愿意沾染这样的血腥事,此刻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但速度好似恰到好处。 当这辆马车刚刚行驶出城门之际,便见有传讯兵匆匆而至,耳语一番后, 便将鄞州大门就此合掩。 尹惜华身后出城之人尽数被拦在了城中。 这被拦住之行商百姓自然是心存不满,亦有埋怨之词,可也无可奈何。 徐慧卿手掌轻轻按在了胸口,娇娇说道:“公子,幸得我们已经出来了。若不然,我们困于城中,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尹惜华甚至不吝啬对徐慧卿笑了笑:“放心,你知晓我们不会有事的。” 徐慧卿想,我们当然不会有事。 这个世界上聪明人是不会有事的,有事的只会是那些蠢笨无能之人。 想到了这儿,徐慧卿唇角亦不觉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徐慧卿说道:“方才公子说到将陈雀送过去,以此点燃鄞州城这把火。如今看来,这把火已经点燃了,只怕还会越烧越旺。” “不过,公子又是怎么知晓那个粗鄙的村女,就是当年的陈雀?想来,也是公子早有留意陈济的缘故。却不知公子是什么时候留意的陈济,然后以此加以算计?” 她瞧出如今尹惜华很开心,那平静若水的外表之下隐匿着一种火热的亢奋。 徐慧卿当然是个聪明的女子,所以她刻意这样问。因为尹惜华做出这样的得意事,当然不希望没人知晓。 那么徐慧卿就故意让尹惜华将此刻的得意都说出来。 尹惜华缓缓说道:“其实我一开始留意的,并不是陈济,而是温应玄。” 他口中的温应玄其实是他名义上的外祖父。 徐慧卿见尹惜华直呼其名,也留意到尹惜华对温应玄并没有什么尊重。就像尹惜华提及顾淮知时,会称呼其为顾公,哪怕他现在已经并不是顾公弟子了。 可尹惜华提及温应玄呢,就直呼其名,不见半点在意。 单单只是一个称呼,其实就体现了温应玄这个外祖父在尹惜华心目中的地位。 有冷漠,亦有不屑。 尹惜华当然记得这位外祖父曾经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那时他身份被揭破,一夕之间从天上落到了地下,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虽不是尹仲麟的儿子,却确确实实是温蕴的儿子。 男人可能不能分辨孩子是不是自己所出,可女人却清楚知晓自己肚皮里生的谁。 幼时他才华展露时,也曾得外祖父的另眼相看。 他身世被揭露之际,纵然其父为盗贼之流,其母却是温氏女儿。 如果尹惜华的外祖父是个心软的老者,可能仍然会帮衬尹惜华几分。便算无情一些,至多也避而不见,从此再不提及,只当没这个孙子。 可温应玄两者皆不是,他不是无情,而是冷酷。 梅花会本来就是世族之中一堆极端主义者聚集,他们推崇贵族的血液,鄙视那些寒门子弟。便算如今这种鄙视已经不合时宜,却有人仍然聚集于阴暗中抱团洗脑。 而温应玄偏偏是上一任梅花会会主,那么这个老者是怎么样一副性情,也是可想而知。 杨蕊母亲因为心存忤逆,就被活活掐死。 江铉娶胡女动静大了一些,就惹来飞来横祸,惨遭横死。 更何况尹惜华的父亲并不是出身寒门,而是一个盗贼。 那么尹惜华的存在简直不是一种污点,而是一种耻辱。 小时候温应玄曾经把外孙抱在怀中,教他读书写字,在他身上花了许多心血,甚至比温氏族人还多。 然而当温应玄知晓尹惜华身份之后,他却没有半点柔情。温应玄不但没有心软,还因此更加忿怒恼恨,心生杀机。 尹惜华最后一次见到自己这位外祖父,是他被殴打得遍体鳞伤,一口一口吐血时。 家仆下手极狠,一双厚实的皮靴狠狠踩下去,竟将尹惜华手指指骨踩烂。 其实他原本惯用左手的,后来却跟旁人用了右手。 他抬头时,就看自己外祖一身黑衣,发束高冠站于庭院之中。温应玄容色肃穆,面孔上没有一丝不忍,反而蕴含着深沉的愤怒。 除开愤怒,这双眼睛之后还隐匿着冷冰冰的杀机。 尹惜华实在是一个不能容忍的污点。 那么这个污点,就应当像别的污点一样,被抹除掉才是。 若不是后来顾公捡了他,也许他已经死了,坟头野草三丈高。不,他可能还不如江铉娶的那个胡女,只怕连坟墓都没有。 想到了过去,尹惜华也并没有哭或者愤怒,更未曾流露什么失控的情绪。 他只是轻轻的笑了笑。 他自然记得自己是怎么样慢慢的站起来,最开始一年,他人前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可人后却痛苦不已。 这样的落差简直要摧毁一个人心智,他甚至用刀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道道伤痕。 不过到后来,尹惜华总归学会冷静下来了。 他没有继续自残,积极治疗受伤的手掌,并且同时开始锻炼右手。 林滢看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尹惜华了,不抑郁不社恐,见到旧友也是落落大方。 因为岁月如此流淌而过,尹惜华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 然后他内心所想就是,自己需要复仇。 温应玄就是尹惜华的一个目标。 身为梅花会上一任的主人,温应玄自然是自命不凡。这么个自命不凡的人,在他小时候教导尹惜华时候,也将尹惜华身为世族弟子应当高人一等的想法注入了孩童心中。 可能一开始,温应玄还盼望尹惜华是下一任梅花会的主人,使得世族风流再攀高峰。 可捧得越高,摔下来时候落差就越大。 当尹惜华发现了自己身世时,这一切就变得更加的痛苦。 不过还未等尹惜华对温应玄动手时,温应玄就已经死了。 巧妙逼死温应玄的是陈济,他先尹惜华一步除掉了温应玄。 尹惜华当然没有跟徐慧卿说自己过去,他也不会跟任何人叙述自己过去。这些丑陋的伤疤血淋淋的发臭,尹惜华绝不会告诉给任何人。 他只对徐慧卿说陈济的秘密。 “当年温应玄入阁拜相,甚至得到了当今陛下的器重。可是后来,他因行事不慎,被人告发诗中有怨怼之意,故而不得不辞官归故里。” “其实那不过是朝廷给他体面,全他颜面罢了。这些都只是表面的说辞,内中原因并非如此。” “究其原因,是当年温应玄沉不住气,想要投资一个皇子,以此借势成为大胤权臣。于是娶了温家女儿的五皇子在短短几年间,就颇得圣宠,似有意入主东宫。可偏生就在这时,五皇子屡屡被典狱司抓住痛脚,处处犯错。” “最后五皇子圣前失宠,又被人从府中搜出了兵器和铁甲,被指有不臣谋逆之心,于是赐了白绫自缢而死。那嫁给五皇子的温家女儿温秀宁也被灌入毒酒,未能活成。” “只死一个温家女儿,已经算是朝廷对温氏的宽待。温应玄自行辞官,荣养故里,已经算是一种体面。故而那时他误服丹毒,匆匆亡故,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他自尽以安陛下之心。” 说到了这儿,尹惜华似笑非笑,似乎觉得这些结论其实很没意思就是。 徐慧卿在一旁接口:“可是温应玄的死,应当并没有这般简单就是。” 尹惜华:“炮制温应玄的人乃是如今的典狱司司主苏炼。典狱司寻出种种证据,令这位受宠的五皇子名声尽毁,落得这样子一个下场。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有意思?” 说到了苏炼时,尹惜华眼中一抹精光顿时一闪而没。 徐慧卿听得微微一怔,忽而生出一些感慨:“可是,五皇子毕竟是天子血脉。苏司主终究是臣子罢了,却掺和皇室夺嫡,岂不是大忌?听闻当今陛下心思深沉,最是善疑,难道苏司主的所作所为,他当真一点儿也不知晓?” 尹惜华微笑:“陛下当然是知晓的,也许因为苏炼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呢?不错,当今陛下是对世族表露出一种竭力接纳的友善态度,甚至温应玄能入朝为相。可他面上虽然这么做,可心里却未必那么欢迎,更不必说五皇子还娶了一位温家女儿。那些世族血脉难道还要借助外戚的身份,重新渗透回大胤朝廷?” “只怕咱们这位陛下表面上对五皇子宠爱有加,其实心中早就十分失望恼恨。可是他又能如何?难道因为五皇子娶了一个温家女儿,就要削爵流放吗?他表面上,却对这个儿子十分亲好。要处置这个不懂事的儿子,当然需要一些别的罪名。苏炼也是给了咱们陛下别的罪名——” “我常想,温应玄这么个精明的人,怎会抵挡不住诱惑,嫁女布局掺和大胤的夺嫡之争?这其中自然少不得身边之人的撺掇、鼓动,这个撺掇鼓动之人,便是陈济。” “有意思的是,发生这一切时,陈济本是温应玄的心腹,却跟苏炼这位典狱司司主眉来眼去。温应玄死后,陈济继续步步高升,这其中也离不开苏炼襄助。当然陈济也投桃报李回报了不少。” 这两人相互利用,居于如此高位,可以说是年纪轻轻,就都手握重权。 如今这鄞州城,就更要被两个同谋搅得血流成河了! 尹惜华却想,无论死多少人,苏炼这个典狱司司主总归是能安然无恙的。 他这样想着时,却是听着徐慧卿柔柔说道:“唉,可惜林姑娘还留在鄞州城,却不知这场风波会不会波及于她?” 尹惜华本想回答,有苏炼相护,林滢大约并不会真的没命。 可他张张口,却并未说出来。 因为这样子说,就仿佛有一种对自己的开脱,开脱处在于他仿佛也曾在意林滢生死,觉得这位师妹并不是那般危险。 然后,尹惜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缓缓说道:“这是阿滢自己的选择。” 我唤她走,她也不会走。 林滢有一副温柔的性情,平时也很少会跟人吵架的。 可她皮囊虽然温柔,性子却是很倔强,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 尹惜华一直是个冷情的人,经历巨变之后,他很少将什么人真正放在心上了,他性情其实已经变得很淡漠。 杨炎如是,温青缇如是,包括眼前这个可以一用的徐慧卿也如是。 可此刻离开鄞州,他忽而生出一种惆怅。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人,居然还会有这种情绪。 仿佛那几年教导林滢的光景,并不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仿佛让尹惜华今日的快活,也好似平添了一缕瑕疵。 徐慧卿是个聪明的女子,故而此刻她也并未再打搅尹惜华了。 有些话可以问,有些话却不可以。 就像尹惜华彼时正在顾公跟前当幕僚,无权无势,又怎么知晓这些朝中大事?他又动用了怎么样不为人知的秘密,查出陈济身份,乃至于知晓小雀就是当初的陈雀。 这些当然是一个秘密,可是却并不是徐慧卿可以问,可以窥探的秘密。 此刻在陈济跟温青缇的婚礼上,林滢也在讲述一个秘密,就是温应玄死亡的秘密。 她只不过是个女仵作,自然并不知晓什么朝中大事,更不知晓什么五皇子。 林滢缓缓说道:“博远公死去三年,也是上天可怜,掘出来的尸体犹自完整。他并非中丹毒而死,而是被人灌入了砒、霜剧毒而亡。” 林滢之前已经引起了惊涛骇浪,如今她人前自承挖掘了温应玄的尸体,更是好似点了火,令在场世族子弟愤怒非常! 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品种?这样子的事情,她居然也能做得出来! 所谓死者为大,温应玄生前身份尊贵,居然使得这么个女子挖出尸首。而林滢不但挖了,甚至还当众说出来! 卫珉更在一旁直愣愣说出真相:“如今尸首就运在左近,诸位若是不信,阿滢可以当众展示。” 此言一出,更多愤怒责骂声传来! 林滢深深呼吸一口气,这样光景她也并不是没有预料到,她何尝不知晓自己挑战了某些底线?可事到如今,林滢也唯有将这些事情给扯出来。 不过出乎林滢意料之外的时,这时候温青缇却站出来挡在了林滢面前,竟出语替林滢开解:“阿滢所言,句句是真!青缇幼承庭训,何尝不知晓礼仪规矩?今日如此无礼,便是因为知晓这桩丑闻,又不能宣之于口。” “博远公死于非命,这是属于温家天大的冤情,哪怕是打搅死者安宁,青缇也不愿意伯父死不安宁。这件事情,是,是父亲允诺,故而阿滢才前去验尸。” 温青缇此刻已经感受到四周极为躁动情绪! 她恐若情绪再激动一些,便有人当中拖曳林滢出去,将这个亵渎温应玄的少女活活打死! 便算有卫珉,只怕林滢也未必能够安全。 她不知晓林滢发现了什么,可是自己愿意相信阿滢,因为她知晓阿滢的能力,更知晓阿滢绝不会无的放矢。 更重要的是,今日鄞州之危机必须阻止,所以温青缇咬咬牙,宁愿如此冒险。 她知晓自己说话分量不够,故而拉父亲下水。如果父亲真的想要阻止这件事,唯今之计,让林滢继续说下去,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然后温青缇带着恳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父亲。 她知晓温怀仪未必愿意发声。 当年那个胡女被杀,温怀仪没有出声。自己要嫁给陈济,温怀仪也没有只言片语。甚至陈济袒露了自己计划,温怀仪也是无可奈何的沉默。 父亲在她这个女儿心里形象崩塌了。 可就算如今,温青缇还是想要赌一把。 她盼望父亲能给林滢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温青缇最后最为确实的期待和盼望! 温怀仪略默了默,终于沙哑着缓缓开口:“正是如此!” 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看着温怀仪。 温怀仪只漠然缓缓说道:“兄长惨死,我虽知不敬,却很想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如此一来,我心中也会安然几分。林姑娘,是我请来为兄长验尸。” 在场愤怒的嘈杂声渐渐低下去,转而化作一缕狐疑不定的议论纷纷。 事已至此,在场宾客哪里还看不出这场婚礼暗潮汹涌,这其中只怕并不是那般和谐。 温怀仪不知是不是能阻止陈济,可他既然开了口,便继续说下去:“来人,随卫小郎一道,将兄长的尸体抬进来吧。既已经冒犯仙人,何不查个彻底。” 许多人望向了陈济,陈济已将手中凤冠交给仆人。别人想看陈济反应,陈济只是笑了笑:“温家对我误会,实在太深。” 沈知州身为地方官,眼见众人情绪缓和了些,便立马向前说道:“不错,此事还是查清楚了才好。如此一来,也免得生出什么误会。” 沈知州嘴里说免得生出什么误会,可他显然更加偏帮温家这一边。 毕竟温应玄的死若是没有什么问题,温家何必要闹这一场?总不能是温家舍不得让温青缇嫁给陈济?那也不至于。 更何况沈知州心里还惦记着前几日的死人,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若要怀疑,沈知州自然怀疑曾经领兵打仗过的陈济。 在场客人都被今日变故整得发懵了,尤其是之前还为温青缇被负心汉辜负的年轻女眷,没想到剧情画风居然是直转而下。 这好好一个狗血风,如今竟好似便成为一个悬疑风。 但无论如何,温青缇确实是命运多舛,于姻缘一道怕是有些阻滞了。 沈知州这么说,陈济也是并没有反对。 也不多时,温应玄的尸体就被抬了上来。 正如林滢所言,温应玄的尸体保存得尚算完整,并没有白骨化。 温应玄身材偏瘦,体内脂肪并不多。他死前以香料熏身,再裹着香料缠以布帛。据闻温应玄死前几日因为生病,故而断食养身,只待吃丹,体内已经排空。 再加上温应玄身前有服侍朱砂等炼制丹药习惯,这些玩意儿虽要人命,可是却是具有一定防腐作用。。 如此一来,温应玄的尸体就形成一种脱水干尸的状态。 对于在场宾客,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 大家前来本来是来给新人观礼的,没想到如今要来看林滢验尸,这可真特么刺激。 再者对于林滢而言,温应玄的尸体是让人惊喜的保存型尸体,可对于非专业人氏,却是面目极度可憎,是胆小的人看了会发噩梦的程度。 一些温应玄的故旧就禁不住心酸且暗怒。温应玄生前毕竟是个体面人,现在人都死了,却被人挖出来指指点点。 如果不是温怀仪开口,只怕早就有人要发作了。 77 077 戮尸 毕竟温应玄生前是个爱惜仪容的人, 这样的人,无论何时皆风度翩翩,绝不能失去自己仪态。 可现在, 温应玄干瘪的尸体却被人窥见,看着他死后丑陋的模样。 那些支持温应玄的人想想就心里发堵, 好一阵子不是滋味。 好在温怀仪还是懂事, 令人支起屏风,将温应玄尸体安置,再挑几人随自己一道入内看林滢验尸。 眼见温家如此做派, 一些怀疑的目光顿时不免落在了陈济身上, 带着几分猜估。 陈济容色十分淡然, 便算是落到了如此场景, 却也不见半点愠怒之色。比起陈济这份淡定,温氏今日便有些失态了。 不但温青缇以妇犯夫,当众做出行刺自己夫婿的场景,就连温怀仪竟默默令人挖出三年前死去的温应玄的尸体。 温应玄再温氏何等威望,何等声势。温怀仪如此行事,简直令人吃惊之极! 可正因为今日温氏行事如此之古怪,反倒令众人心存疑虑, 只觉得此事之中说不定当真别有内情,否则温氏今日为何会频频失态? 故而陈济再如何容色沉稳,却也消不去在场之人心下生出的怀疑。 那就是,陈济有没有杀死温应玄。 这个答案, 此刻只有陈济能回答。 陈济亦是在心里回答—— 有!他有杀死温应玄。 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博远公,就是死在他一手栽培的陈济手中。 尹惜华离开后,温应玄不得不将目光放在别人身上。他总要挑个后继之人,以此延续自己的思想。 族中子孙并无特殊人才, 并不合用。 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陈济就出现在温应玄的视线之中。 那日陈济射箭夺魁,使得温应玄觉得他大有可为。 也是孽缘使然,温应玄瞧中了陈济,并且偏偏对陈济十分器重。 然后陈济便想到了温应玄的死,他自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杀他的。 那日他如幽灵一般闯入了温应玄修炼的斗室。 温应玄被迫辞官,事业失利,头发也花白了大半。他只静静枯坐,仿佛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陈济便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博远公已经自裁,毕竟陛下允你辞官,好似饶你性命,全你体面。实则他盼你知情识趣,自己寻个由头自裁,也免得朝廷为难,更避免温氏一族被见疑。” 他说话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惋惜。 可是这样子的声音里面,又似乎带着一股子平静的嘲讽。仿佛平时温应玄将杀伐果决挂在了嘴边,可当真轮到温应玄时,他却这般犹豫。 也许牺牲别人时候,总是最轻松的。 温应玄看着陈济,他眼底蓦然流转了一丝怒火,忽而缓缓说道:“阿济,这几日想了许多。一开始,你好似便十分鼓动我去结交五皇子。可是后来不知怎的,你又对五皇子十分疏远。所以,你如今方才安然无恙。仔细想想,这些事情也是十分有趣。” 陈济失笑:“温公这么说,简直令我对你生出一丝轻视了。失败之后,你非但不肯体面自裁,似乎还要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别人。你半生荣华,可如今毕竟老了,那么难免懦弱了一点。念及你提拔之恩,我想送你一程。” 然后陈济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瓶子。 温应玄不可置信看着他,他正欲唤人,就被陈济掐住了双颊,使得他口不能合。 然后陈济就将瓶中之药尽数灌入了温应玄的口中。 他缓缓说道:“其实知道的人,皆知晓博远公有自尽之念。是了,你一生孤傲,总不愿意悄无声息的死在典狱司的鹰犬手中。所以你服毒又如何,别人只会觉得你本就想死。唉,这么些年你手中染满了鲜血,该死了,应该死了呀!” 陈济这么说着,这个时候他看着温应玄的恐惧与挣扎。 不过就算看着温应玄这张脸,他也并没有提及自己的母亲。 因为便算他提及了,温应玄也不会记得这件事。 那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谋杀,对于居于上位者而言,甚至并不算是什么大事。 更何况,这场谋杀甚至不是温应玄吩咐的。 江铉不过是个家仆,算什么东西?温应玄不会多看江铉一眼。他那么高高在上,又怎么会跟仆人计较?这就像小姐跑去跟丫鬟争风吃醋一样无聊。 那不过是几个梅花会成员一时兴起,杀人取乐。那杀人之人,早被陈济一一除去了。 可就算这样,这件事情就跟温应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是温应玄令梅花会壮大到如今这般地步,一棵树的主杆粗壮,才能滋养树上细枝和树叶。 下属能如此放肆,难道跟温应玄没有丝毫的关系? 在温应玄临死之前,陈济当然要说些最能戳他心窝子的话。 他缓缓说道:“其实,当初寻回的陈济是李代桃僵,其实,我并不是陈氏一族真正血脉。” 温应玄药力发作,本来痛苦不堪,他听了这句话,蓦然双目大睁,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温应玄死前,心中自然是极为不甘。 然后陈济就像一个好兄长,跟弟弟妹妹分享属于自己的胜利。 江蓉、江承在他的安排下,来到了温应玄的棺木之前。 扯开了裹尸的锦帛,浓郁的香料夹杂着尸体的特殊味道扑面而来。 江承啊的低叫一声,拿出匕首,刺在了温应玄的尸体上。 然后便是江蓉,亦这么狠狠一刀刺下去,却也是泪流满面。 接着江蓉就身子发软,软倒在地。 陈济将江蓉、江承的手握住,并在一起,跟自己手掌交叠,然后对他们说道:“母亲的仇已经报了,从此一来,你们便忘记这件事情,接着便展开怀抱,迎接属于自己的未来,不要再为此伤心了。” 兄妹三人的手掌叠在了一起,就像是小时候那样相依为命。 就好似不能见光的同盟,他们人前只能装作不相识,却能彼此依靠,彼此帮助。 陈济才是这两人真正的依赖,江承只会为陈济的一句话去死。 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本来伴随温应玄的下葬,这一切也应当尽数遮掩。 这件事本该完结翻篇了,可如今此事又被林滢给翻出来,包括温应玄那具干瘪恶心的尸体。 现在林滢正在当众验尸。 观摩林滢验尸的几人皆是世族之中有头有脸之人,还有一位则是鄞州沈知州。沈知州作为父母官,若当真有什么命案发生,名义上也归他管。 见着屏风后温应玄的尸首,这几人里亦有人暗暗皱起眉头,内心不悦。 人总是畏惧面对死亡的,更何况温应玄这具被挖出来的尸体确实并不好看。 干尸比起生前,自然显得干瘪不少,体重也是大大减轻,比活着时候轻三分之二以上。温应玄皮肤上的软组织虽然并未化掉,可也变成硬邦邦的皱褶。 更不必说林滢再如何小心,这具尸体肩膀、手肘处也还是有露出的白骨。 就像一件脆弱的皮衣破损,露出里面的骨头一样。 哪怕是温怀仪,此刻心中也是砰砰一跳,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温应玄生前始终是个体面人,却让人窥见这副模样,那可当真是有些没尊严了。 一瞬间,温怀仪心里甚至流转一丝后悔,却也是骑虎难下。 不过林滢心里并没有这么多看法,也不理会那么多。 若她知晓温怀仪的心情,也只觉得这些心情很了不得。这便是顾公断狱之为难之处了,不仅仅是女尸,哪怕是男尸,古代也讲究入土为安,并不愿意翻阅检查。 林滢已经戴上了自制小口罩,卫珉还娴熟的把小口罩分给在场几位围观群众。 几人略一犹豫,还是纷纷戴上。 其实干尸也不算很臭,但始终有股子味道,嗅着并不是很好闻。 林滢说道:“死者双颊之上有瘀伤痕迹,是生前被人掐过痕迹。因为人死之后,血液停止流动,故而就算进行殴打,亦不会留下伤痕。” “除非,是他刚刚才死那会儿,被人掐住双颊,也可能会死后形成瘀伤。” 林滢说话还是比较严谨的,将可能性都提出来。 不过林滢虽然提出有可能是死后伤,却很快就抛出了一个质疑:“可无论是生前伤,还是刚死时候所受之伤,这伤为何未曾被人窥见,更无人质疑?博远公死后,会有人替他换上寿衣,甚至有人给他修容化妆,乃至于在棺材中填一些防腐香料,以丝绸裹住。” “如此一来,他面颊瘀伤自然会被发现,可却没人言语。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刻意遮掩此事,以化妆术加以遮掩,不让人知晓死者生前被人使用暴力。” 她如此言语,听得在场几人都是微微一怔。 若说可以做手脚的人,那么当初跑前跑后的陈济自然亦颇具可能。 然后林滢用小工具将温应玄的嘴唇撑开,露出温应玄的牙齿。她小心翼翼,动作十分小心:“齿根发黑,是因被人灌毒所至。” “服丹者是将丹药炼制成丸,然后吞咽服下。故而丹药之中就算淬炼不够,犹存丹毒,也只会在胃部检查到。可有人掐开博远公双颊,将砒、霜灌入其中。毒药大部分顺着咽喉流入了肠胃之中,然后仍有小部分留于唇中。” “这些残余口腔之中的药经过长期的腐蚀,令服食者齿根发黑。” 古代工艺有限,故而砒、霜提纯不够,里面一些硫化物具有腐蚀作用。以银针探之,针便会发黑。 但这个案子中,纵然林滢在死者身躯之中发现了腐蚀性物质,也不能证明温应玄是被人毒杀。 因为温应玄就是身中丹毒而死,丹药在炼制过程中也会产生硫,会跟银针发生反应,能使得银针变黑。 故而林滢是力证,温应玄是被人强行灌毒,而不是自行服用。 林滢自然不知晓当年温家涉及的一连串政治斗争,不过此刻她倒是歪打正着。 世族之中一些人也是知晓内情的,知晓温应玄当初辞官也并非因为其淡薄名利,因而闲云野鹤。 就像陈济说的那样,哪怕温应玄死了,别人也会觉得温应玄是有意顾全大局,刻意服毒。 没想到如今林滢却验出,温应玄是被人强行灌毒。 当然林滢是个谨慎之人,之前还分别用银针刺入温应玄的咽喉和胃部。因为也有人死后灌入毒药造成被毒杀的样子。 不过不仅仅是死者咽喉,温应玄胃部也是验出毒物,证明温应玄是生前中毒。 当然这些对于听客而言过于累赘的话,林滢也并没有说了。 然后林滢将温应玄身上布料往下拉,露出了干尸干瘪的身躯。 对方身躯之上,有肉眼可见的刺创。 “此外,博远公身上,还有可分辨的刺伤。因为皮肉收缩脱水,故而并不能判断这是生前所刺,还是死后辱尸。我只做一个小小的推断,那就是若为生前伤,则必定十分明显,不是脸上瘀伤之类可用化妆或者尸斑来掩饰。” “更大可能,是死后戮尸,以此发泄内心之中愤怒和仇恨。” 伴随林滢娓娓道来,围观几人都是心生一缕寒意。 这两道刺创分明是旧伤,也绝不是近日里可伪造。加上温应玄面部的淤青,以及他被染黑的齿根,这一切都显示温应玄是死于非命。 温应玄是世族之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哪怕他辞官,也仍具有极强大的威信。 可这样子的一个人,纵然死于非命,整个世族却是懵懂未觉,竟没有一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样的处心积虑?这一切简直令人为之而心悸,不寒而栗。 要知晓温应玄为相时,曾经大力提拔世族弟子,令许多世族子弟受其恩惠,乃至于身居高职。受此恩泽的,可不仅仅是陈济。 就连温怀仪,他虽然反感这位堂兄的霸道,却也不自禁想到了那么些年来,堂兄对自己的照拂和恩惠。 温怀仪心中骤然一寒。 这是陈济平静的嗓音却是响起:“原来博远公居然是死于非命,这可令人十分震惊,却不知晓他是为谁所害?” 林滢用清水净手,然后说道:“当然是一个因此受惠,获得最大利益的人。” 林滢这话道出口,在场心怀不轨者皆是心中一跳。 温应玄是上一任梅花会主人,他虽看重陈济,想要提拔陈济,却并不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能担此重任。 也许他觉得陈济能在之后一轮成为梅花会主人,不过总是需要等等,年轻人总是不够沉稳。 但陈济没有,他年纪轻轻,就使尽手段,成为梅花会下一任的主人。 陈济便占据了许多资源,使得他少年成名,成为世族最耀眼明珠。 林滢话中能获得最大利益之人,仿佛也是呼之欲出。 林滢又用高浓度酒精给自己一双手消毒了,才从屏风之后走出来。 “不但如此,这个人还对博远公产生了一种非同一般的仇恨,所以他心存复仇,就连死人也不肯放过。” 若论胡女和尹娴君的死,温应玄其实死得不算那般冤枉。 但林滢偏要将此事道出来,以此动摇陈济的威信。 她缓缓说道:“但诸位必定要问,这个人与博远公究竟能有什么刻骨仇恨,使他如此为之。” 林滢没有提凶手就是陈济,可是她却句句疯狂暗示,令别人自由心证。 实则林滢手中并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纵然温应玄死于非命,可是她并无证据下手的就是陈济。 若在平时,林滢秉持查案要谨慎的态度,必定不会在没有确凿的话术之下带节奏,可今日林滢只能事宜从权。 她要令众人来不及思索,于是迅速抛出大料,以惊世狗血吸引住在场宾客注意力:“因为陈济并不是真正的陈济,亦非陈家真正的血脉。他是江铉之子,趁着战乱,于是李代桃僵,取而代之。如此使得自己迅速占据了陈氏的资源,使自己能够飞黄腾达!” 林滢说到此处,便听到了一声厉呵:“住口,简直是胡言乱语!” 呵斥林滢的当然并不是陈济,陈济一直气定神闲,容色沉静。 出言的乃是陈济的父亲陈维,反倒是陈维脸色十分不好看。 今日诸事滋扰,陈维并非没有恼怒。然而如今陈济已可独当一面,他这个父亲也出于维护陈济威信,任由陈济自己处置此事。 然而如今,林滢却是说出了这般言语,使得陈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火气。 陈维对陈济乃是自己亲生血脉之事深信不疑,又如何能容这般侮辱。 陈维目光从林滢面颊之上滑过,落在了温怀仪身上:“温氏一族,今日就当真要将陈姓羞辱至如斯?” 不过不待温怀仪说话,陈济已经开口说到:“所谓清者自清,父亲何必动怒。如今林姑娘在此说出此等指责,那么既然入了众人之耳,便入了众人之心。何不让她将话这样说清楚,也免得众人心中相疑,胡乱指责,反倒生出许多闲言碎语。” 无论林滢说什么,陈济仿佛都十分沉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陈维亦觉得儿子所言有几分道理,故而拂袖不语,只是容色犹自十分难看。 陈济之姿态亦是让在场之人捉摸不定。 温家看似也并不会无的放矢,可陈济若当真为假,此刻缘何仍然十分淡定。 陈济的姿态却没有影响林滢,林滢仍稳住了心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文望公何必动怒,之前鄞州世族传闻如今寻回来的真千金陈雀血脉不纯,乃是冒领之人。可是彼时,你这位父亲却并没有为这些质疑开口。不但如此,听说陈家还打算将这个女儿送出鄞州,据说是因为她缺乏教养,行为粗鄙?” “如今众人在场,相信大家对这件事情也是十分好奇。那就是雀小姐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陈维冷冷哼了一声,不屑答之。 他态度高傲,可是林滢也没打算给他留面子:“我验过陈雀尸体,那手臂上那块所谓没有变大的胎记,其实是被酸毒侵蚀所导致。据闻当年,文望公也曾沉迷丹术,也因一时不慎,将自己女儿弄伤。” “看着女儿手臂上被你弄伤的伤,你其实一下子便瞧出他是你的女儿。可是她纵然被人诋毁,陈家也一语不发,你更未曾想过为她澄清。那时候,文望公可也不是一个爱惜子女的好父亲了吧?” 她这样儿说话,使得陈维面颊更加阴沉。 陈维心忖,林滢知晓什么呢?这个女儿虽然是自己的亲生血脉,可是她的来历并不明白。是有人送她回鄞州城的,更不知晓有怎么样的计划。 不错,陈雀是自己亲生女儿,所以他只是想将这个女儿送出鄞州城,不要让她这般居心叵测,搞风搞雨。 他自然也是问心无愧。 然后林滢说道:“既然陈雀真正的陈氏千金,那么当年发生了什么,陈济究竟是不是陈家子孙,这些难道她不是最清楚的?” “文望公何不想想,她为何又死了?众人皆知晓,杀她的乃是江家江承。” “别人都说这位历劫归来的雀小姐为人粗鄙,性情小气。可其实,也许她很大方才是。” “也许,她一直在原谅。当初江铉将她抛弃,而不是直接杀害,这虽然仍然盼着她死,可似乎也显得迂回婉转一些,似乎可以逃避什么。那么我猜,真正陈济的死可能也并非处心积虑,而是一种意外。” “也许,并没有什么杀兄之仇,但这件事情却有着对陈雀人生的亏欠。陈雀是在意如今这位没有血脉之亲的哥哥的,她可能并不想现在这位陈济坠落而下。所以,江蓉污蔑她偷钗,她遭受如此之辱,居然选择没跟江蓉计较,而是轻轻放过了她。” 因为如若真要跟江蓉计较,也许就会牵扯出陈济的身世,她顾忌陈济,便饶了江蓉。 也许世上有一种人,她看着很强势很计较,可是却是在不相干小事上纠缠,把自己闹得人憎鬼厌,无比的讨厌。可真遇到要她狠下心肠的事时,她反而很犹豫,很迟疑。 这样子的人,便注定给自己人生增加了许多坎坷。 陈雀,其实是个并没有什么主见,而且很迷茫的一个人。 她比别人想的要软弱。 78 078 陈济的小脚趾有三块骨头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 好处没有占到,别人也亏欠于她,算起来还是她吃亏。 可人生的悲苦已经摧毁了这个人的性情, 使她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厌物。纵然并不是她的错,可谁也没这份圣母心去包容她。 不,也许有人曾有这么一份温柔的圣母心。 陈雀是那样不讨人喜欢,便算亲生父母,也难以直视这个女儿。 但温青缇却是这么一个善良的人。 她容忍了陈雀的挑衅,没介意陈雀将她所赠首饰扔入泥水, 并且人前替陈雀辟谣解围, 甚至让陈雀避过了江蓉的栽赃陷害。 这一切,是因为温青缇是个温柔的人, 她的温柔就像柔情的雨, 落在了陈雀的身上。 也许她是陈雀最讨厌的一个人, 因为陈济喜欢她—— 然而,这却是陈雀归来后得到的唯一温情。 也许午夜梦回, 陈雀那颗酸楚的心里面, 是不是升起过一缕感慨? 而林滢是愿意相信有着这么一缕温情的。 因为陈雀最后一次约温青缇,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温青缇握住了陈雀时, 告诉陈雀能帮助她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时候, 陈雀并没有拒绝。 没有拒绝, 那就是答案。 温青缇形容那时候的陈雀, 说陈雀仿佛变得柔软了。 她跟林滢提及陈雀时, 便为陈雀的死耿耿于怀。 林滢说道:“其实陈济公子也不必杀了她了。陈雀自始至终,绝没有想过让你落入尘埃,她始终的在意你的。她知晓你喜欢温青缇, 一开始并不能接受,可是最后也融化在阿缇的温柔之下。哪怕她对你死了心,知晓你心中爱着温青缇,却仍未将这个足以毁掉你跟阿缇的秘密说出来。” “那日她约见阿缇,那是她唯一能阻止你跟阿缇成婚的手段。只要,告诉温青缇你不是真正的陈济。可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是对你不忍,亦是对温青缇不忍。我相信,她是想着好好做你的妹妹,亦终于接受温青缇做嫂嫂。” 这些只是林滢猜测,可林滢却是猜对了。 那日陈雀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天阳光很明润,轻轻滑落在陈雀蜡黄削瘦的小脸上,她瘦瘦的手掌捂住了脸颊。这样褪去了平日的尖酸刻薄,倒使得她眉宇间似当真多了些少女的无措。 她其实年纪也不大。 其实回到了鄞州城,她一直很痛苦,被一种火热的、愤怒的情绪所攥紧,折磨得她十分之难受。 为障所困,不能解脱,以此日日受煎熬。 她在鄞州脾气其实比乡下更坏。 因为她读懂了别人眼中得轻视,甚至瞧见了父母眼中的疏离。 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呢! 陈雀恨透了这一切,她看着镜子中的脸,看着自己不整齐的牙,只觉得自己一生一世都不会高兴了,她要永远耿耿于怀。 可是在这个温柔的下午,暖烘烘的阳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突然觉得想要放下这一切。 无论值得还是不值得,应该还是不应该,她都太累了。 那些情绪将她折磨坏了,这是陈雀不能承受之事,使她几乎到了崩溃的边沿。 那么,她终于忍不住接受唯一的好意。 就这样吧,从此陈济是自己哥哥,然后,自己可以跟温青缇学认字,学些礼仪,再改改自己脾气。 如果她变得十分乖巧,哪怕自己样子仍然不美,父亲和母亲会不会多喜欢一点呢? 可下一刻,她被人从背后死死的捂住了嘴唇。 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出现在她身后,这个男人自然孔武有力的江承。 江承平素面孔有些木讷,可如今这张木讷迟钝的脸颊流转了一缕凶狠。他对陈雀充满了厌恶和憎恨,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女人? 是那么粗鄙、可恨,她那一张嘴到处逼逼,拿话拿捏陈济,这般敲敲打打简直令人恶心!更要紧是陈雀的存在会威胁到兄长。 她这么一个讨厌的女人,却借着区区血脉威胁兄长,简直不知廉耻! 江承恨透她了! 他很少出门,但他却处心积虑想要杀死陈雀,其实他盯了陈雀好几天了。 捂住了陈雀嘴唇之中,他便拖拽着陈雀的身躯往无人的小巷之中而去。 陈雀虽不知晓自己为何遇袭,却知晓自己遭遇了危险。 故而她拼命挣扎,扭动不休。 她还年轻,刚刚才升起对未来的期许,还不想死呢?可江承又怎么会容她活下去了?陈雀的身躯终于被拖拽入小巷之中。 阳光也照不进那处小巷。 此刻泪水顺着温青缇的面颊淌落,她看着陈济,仿佛已经不认识陈济。 他怎么可以,又怎么能? 纵然早知晓陈济是不在乎人命的枭雄,可杀害陈雀又是另外一种残忍。 林滢说道:“如今众人皆知,杀害陈雀的乃是江承。江兴久瘫,鄞州城中久无血案,是什么令足不出户的江承杀人,杀的害死陈家这位真千金陈雀?又为何匆匆再杀死一个韩月蓉后,就赶紧住手。” “陈雀非死不可的理由,就是她知晓得太多了。” “这就是陈济憎恨博远公的理由,也是博远公被毒死之后,还被人以利刃戮尸的原因。” “因为十年前,江铉一向安置在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鄞州城。那胡女之所以回来,并非贪图鄞州城中的繁华,而是想要看看自己的儿子。” “可惜她名声在外,方才回到鄞州,就被人谋害。这个胡女之死,又与博远公手下之人有些关系。故而,方才令陈济对之十分仇恨。” 林滢斟酌言辞,把这些话说得十分含糊,梅花会三个字也并没有从林滢的口中说出来。 一些不懂内情的人可能听着还有些含糊,可懂的都懂。 此等言语之中,自然隐隐蕴含挑拨离间之意。 如今梅花会会众大半乃是温应玄所提拔,若陈济连温应玄都趁势除之,对旁人未必没有心存怨憎。 这样事情真相似是惊世骇俗,可仔细一念,又仿佛是丝丝入扣,逻辑闭环。 江承杀陈雀之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陈维也并未否认陈雀乃是自己亲生血脉。而在场贵族女眷又分明记得当初江蓉丢钗,楚楚可怜的模样。 仔细一琢磨,这江家兄妹二人确实处处针对陈雀,令此桩事情变得十分之古怪。 伴随林滢一番言语,纵然并未令众人尽信,但亦引动一些将信将疑的目光落在了陈济身上。 这些日子鄞州城中那些诡异之事,莫不是当真与这位陈济陈公子有关? 陈济顺着林滢说话声音,这般望向了林滢。 面对林滢指责,他面上并无愠怒之色,反倒似有些好笑。 他缓缓说道:“这便是顾公弟子?” 然后陈济说道:“所以林姑娘平素就是这样办案?今日验尸,只能证明博远公死于非命。至于其他种种,无非是从林姑娘口中道出一个曲折有趣又吸引眼球的离奇故事。而这个离奇的故事之中,只少了一样,那就是所谓的证据。” 陈济这些话无论说得有什么居心,也终究有几分道理。 林滢平时并不是一个喜欢煽动舆论的人。她做出的推理也尽量基于证据,便算内心有什么猜测,也不会在证据不足时候说出来。 若不是遭遇连环追杀,又使卫珉发现兵营生变,林滢本亦不会这样子说话。 陈济这般冷静,也未曾有什么气急败坏。他如此言语,更一语道出林滢不足之处。 林滢却缓缓说道:“倘若我能证明,眼前这位陈济公子并非陈氏一族的血脉呢?” 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使得陈济容色似怔了怔,面孔之上犹如笼罩了一层薄薄寒霜。 便算不信林滢之人,此刻亦禁不住心中生出了几分好奇,好奇这位顾公弟子究竟能说出什么样儿的话出来。 就连卫珉亦微微一呆。 这几日卫珉一直跟林滢一道,这般共同查案,却不知林滢哪儿来的证据证明陈济身份。 他们找过江蓉两次,可是江蓉嘴很硬,什么话都没有说,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 搞得卫珉心中很是感慨,只觉得陈济手段颇深 然后卫珉就想到了林滢对江蓉一个奇怪举动,便似乎想到了什么。 林滢说道:“那胡女曾经带着三个孩子在外省生活过一段日子,就算鄞州没什么人见到,可外省的邻居却见过这家人。然后我们便会知晓,其实江铉当年跟胡女生下了三个孩子,而不是两个。除了江承、江蓉以外,他们还有一个长子江鹤。” 其实江鹤曾经做过陈济长随,出入陈济外祖家。可当时生出奉天之乱,真正陈济外祖家尽数被屠尽,也难以寻觅出什么人证。亦无怪乎江铉敢大起胆子,混淆这鄞州陈氏的血脉。 所以林滢提及人证,说的是胡女曾经生活过的宁州邻居。 “那胡女最开始在宁州生活了几年。这几日我遍寻宁州迁入鄞州百姓,终于寻到一个当年见过江铉一家的妇人。这个妇人不但证明江铉有三个孩子,她还亲眼见过这个江家的小鹤。陈济公子,你要见见这位旧邻?” 陈济轻轻嗤笑一声,一副就这样子? “如若这就是指证一个人身份血脉的铁证,那随便一个庶民,就可以诋毁一个世族子弟,岂不是十分好笑。” 林滢也没指望这个人证能有什么太大用处。 说到底,这些鄞州世族实在高高在上,区区一个庶民的指控,又算得了什么证据? 再者那妇人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胆子并不大。 此刻若真唤她向前,见到这么大阵仗,这老邻居只怕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哪儿还敢指证什么。 除非多给林滢些时间,多找些证人,说不定还能众口铄金,取得一丝信任。偏偏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由不得林滢多加周旋。 林滢并未再此事上纠缠,这不过是她出了一张虚牌:“若陈济公子心虚,那不见就不见。可我还有证据,证明你并非陈氏血脉。” 林滢接着说道:“我和卫小郎在江家庭院中一处无碑土坟中掘出一具尸骨。尸骨已经白骨化,显然埋藏已久。从牙齿磨损和尸骨的骨盆看来,死去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小脚趾有三块骨头,所以我断定她是个胡女。” “因为我们汉人脚趾只有两块骨头,可胡人却比我们多这么一块骨头。那个女人,无疑便是江铉的第一任妻子,那个惹来无数非议的胡女。” “江承眼珠子是黑色的,可是头发却继承了母亲。不过轮到江蓉,她容貌已经与汉女无异。只看外貌,已经看不出具有胡人血脉。可就算眼珠、头发的颜色可以没继承到,这个人的小脚趾呢?” “我之后翻检过江承的尸体,他脚趾是三块骨头。然后我找上了江蓉,褪去鞋袜之后,她小脚趾亦是相同。可见这个遗传,其实十分顽固。陈济公子,你可愿意脱下鞋子,让人看看你的小脚趾?” 说到底,林滢也是在赌。 她赌母亲胡人的血脉终究在陈济身上留下了什么,如果那胡女三个孩子之中有两个孩子都是小脚趾有三块骨头,那么难道陈济就当真那么幸运,是天选之子,竟没有遗传这个特征? 林滢只觉得自己赌赢的赢面也是不少。 当林滢这般言语之时,温青缇面颊之上却浮起了一抹奇妙的变化。 有些事情林滢并不知晓,可温青缇却很清楚,包括陈济一些小时候的旧事。 就像陈济历劫归来,他行事变得十分的朴素,拒绝下人为他穿衣更衣,说自己不愿意显得太过于娇气。 那时候温青缇还小,她听到了这桩事,也只觉得陈济是个特别的人。父亲还点评陈济,说这孩子指不定能成大器。 可是现在温青缇这么听了,心里面却禁不住跳了跳,油然而生一缕古怪。 也许陈济这样,是不愿意别人发现他小脚趾的异样呢? 当然服侍他的婢仆可能也并不会特意去留意他小脚趾骨头是两块还是三块。 可这位陈济陈公子,却是个小心仔细,乃至于谨慎得过分的人。 79 079(二更) 阿滢,你怎么看?…… 想到了此处, 温青缇心中顿时一冷。忽而之间,她心中百味杂陈。 陈济, 难道这就是陈济丧心病狂的根由? 不但温青缇这样子想,因为林滢这么振振有词,许多别的人都这么想。 事已至此,如若陈济当真是清白的,那么他便应该让人检查他的小脚趾。 如此一查之下,如若他的小脚趾是两片骨头,那么眼前这位林姑娘的指责, 可都是荡然无存。 可陈济没有,他还是那么一副毫不在意样子。 “我为何要验?难道, 就为林滢一番话?” 林滢接口:“因为你心虚, 你混淆血脉,杀人灭口。如今沈知州在此, 这桩案子也应当一定要查清楚。” 伴随林滢这般言语,卫珉蓦然向前。他其实早就蓄势待发, 近距离对陈济进行偷袭。 擒贼先擒王,只要先拿下陈济,将之落狱。那么今日陈济无论有什么计划,必定要阻一阻。 如此一来, 这鄞州之祸指不定就能寻到解决之道。 然而卫珉刀光未至,仿若早预料到此处一样,一时间几道如此的掠出, 生生将卫珉阻拦逼退。 人群中刷刷若干身影掠出,齐刷刷跪伏再陈济跟前,沉声:“见过主人!” 如此动静,简直便是处心积虑, 令在场宾客风中凌乱! 今日温家带动林滢如此发难,新娘当中行刺,可陈济这个新郎显然也并不是省油的灯,亦是早有准备样子。 本来以为是珠联璧合,两人是浓情蜜意花好月圆,谁料居然是个个心怀鬼胎,暗含杀机。 此刻再懵懂的真正吃瓜路,亦是被闹得察觉到不对劲儿。 温怀仪瞧在眼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亦是满心苦涩。 他想这个林姑娘虽然机智聪慧,短短几日就能查出十四年前旧案以及陈济的身世,可无论如何她还是太年轻了。只靠她跟卫珉,也绝不能阻止在场洪流。 又或者林滢来的时间并不是很对,若她早来几年,陈济气候未成,也不至于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陈济更缓缓说道:“林姑娘是顾公一手交出来的,究竟顾公对我鄞州世族有何不满,竟令你行攀污诋毁之事?还是世族之中稍有出色之人物,就要受此打压羞辱?” 接着陈济便说道:“不,不仅仅是我。这数十年间,我鄞州世族难道不是一直受朝廷欺压,受尽不公平的对待。我世族为官,无论如何具有才华,又或者立下什么功劳,总是要兢兢业业,生恐受大胤皇族所忌。便算科举取士,偏生要分什么麒麟榜和锦绣榜,非要给那些远远不如我等的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所以,我鄞州贵族才会成为梅花会,而我偏生就是梅花会这一任主人。” “所以顾公才百般诋毁,非要令我名声尽毁!” “这种种不公,难道诸位心中不恨不怒?事已至此,我鄞州世族亦绝不愿受此威压,更不愿受此等不公朝廷欺凌。至今日起,鄞州城便与朝廷无关,不容朝廷干涉我鄞州事务又如何!” 林滢目瞪口呆的看着陈济背稿。 谋反非一日之功,所以陈济今日发言必定也是斟酌许久,必然也是有稿的。 如今陈济无视林滢所说一切,大声言语,如此呵斥,走上了计划之中的流程。 更令人毛骨悚然则是,陈济发完谋反宣言,四周纷纷传来附和之声! “不错!今日陈济公子所言甚有道理,我等受欺多年,总是要为自己一搏!” “这世族的荣光,难道真要毁于大胤朝廷的磋磨之下。” “宁鸣而死,不愿受辱度日。” 仿佛没有人听见林滢方才的指责,更似无人在意林滢的说辞。就好像,之前林滢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没人计较陈济是不是当真是陈氏血脉。 所谓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开始,只怕就已经不能结束。 在场气氛硬生生被陈济炒得火热,支持陈济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谁也说不清在场有多少梅花会的会众。 陈济的手掌被温青缇所伤,如今只上过药进行是初步的包扎。而且这片手掌,似乎还是陈济常用的手掌。 如今陈济用受伤的手掌握住了剑柄,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哗啦一声将剑抽出。 伴随清越剑鸣,陈济举剑指天,厉声说道:“今日我等举事,便为恢复鄞州世族昔日之荣光。纵然沐血以战,亦是百死而无悔!” 他这样子说话,脸都不曾红一下,反而说得十分慷慨激情。 陈济手掌用力了些,鲜血渗透了手掌包裹的纱布,染上了剑柄。 他却毫不在意,且并不觉得疼痛的样子。 比起此刻此地的热闹,已经行驶到城外的尹惜华耳边可是要清净许多了。 马车停在了路边,他和徐慧卿沿路一步步走上了翠云山的登山山道。 静月依翠云,便是指鄞州城的郊外之景。 翠云山就在鄞州城的城外,静月湖则正在翠云山的山脚之下。 如登上了翠云山半山的望川亭,就能窥见如今鄞州城中光景。 尹惜华当然要取瞧一瞧。 不过徐慧卿面颊之上却还是禁不住流转了几分关切之色,忍不住说道:“林姑娘是公子的师妹,她聪慧伶俐,也许,指不定查出了什么。如若如此,也不知晓是否对公子计划不利,使得陈济功败垂成?可能她会查出陈济身世呢?” 她满眼都是对尹惜华的担心,没有一丝一毫对林滢的敌意,似乎满心都是担心尹惜华。 可是徐慧卿这样儿说话时候,当然亦有自己的心机。 她知晓尹惜华看似温文尔雅,其实是个疯狂入魔了的人。这样子的人心里面其实已经是十分偏执了,将复仇也是看得十分重要。 徐慧卿可太懂想要复仇是怎么样得感觉。 那么尹惜华怕是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这样一来,如若林滢可能会误了公子大事,也许公子会不能容她呢? 可面对徐慧卿担心的目光,尹惜华却禁不住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说道:“何须猜测,以阿滢聪慧,以及她从顾公那处学来的本事,她若查不出真相,倒不似她平素为人了。她既能查出十四年前凶案,亦能查到陈济的身份。可是,这重要吗?” 徐慧卿是真的呆了呆:“不重要吗?” 陈济是梅花会主人,可梅花会最在意的不就是血脉高贵? 陈济如若是混淆血脉的人,他不应该就会立马从天上掉在地下,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尹惜华一样。 可尹惜华却失笑摇头:“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叛乱在即,每个应允的人都已经压下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时候叛乱不遂,使得鄞州落入朝廷手中,他们能有好果子吃?难道朝廷不会清算?纵然我那师妹说得天花乱坠。可结果就只有一个——” “他们只会不信,因为他们的利益已经跟陈济捆绑在一起。所以无论真也好,假也好,这些事情已经不能够改变了。如此一来,他们只能把陈济当作一个真正的世家公子。因为这个关键时候,他们需要梅花会主人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这场经营了几年,蓄势待发的叛乱,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被师妹的三言两语所阻止?” “说到底,这世间种种,还不是贪图富贵?你以为他们当真在意所谓的血脉纯粹?那些所谓世族出身优越感,无非是想标榜自己一出身就高人一等,于是否定门第便是削弱他们的资本,自然是如此高高在上。” “什么世族尊贵,什么恢复昔日荣光,无非是想要回答过去,想要世族曾经出生就已经是别人终点的优越感,以此掩饰跟寒门子弟竞争失败的挫败。偏生这些世族子弟输不起,还喜爱给自己找借口。如此一来,方才是有了所谓的梅花会。” “如今他们就算知晓陈济是一个冒名顶替的杂崽,是一个胡女所生的庶民,可还不是视而不见,将一个假货捧得极高,并且呵斥任何想要揭破真相的人。他们信了陈济所许的荣华富贵,到了要紧的关头,又还需要什么礼义廉耻?” “我都能想象得到,此刻他们闭着眼睛吹捧陈济的丑态,那必定是一场笑话。说来我可能还要谢谢师妹呢,因为她将鄞州世族的脸可都撕了个干净。” 说到了这儿,尹惜华一向温文尔雅的清白面颊之上蓦然流淌了一抹激动的红晕。 徐慧卿当然听闻过尹惜华的狗血事,故而她顿时判断出来,尹惜华是代入了自己了。 这些鄞州世族果然是十分无耻,当年他们对尹惜华喊打喊杀,仿佛公子行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可如今就算陈济胡人杂血的身份曝光,也仍然视而不见假装是个瞎。 徐慧卿心尖儿微微一颤,也不由得为尹惜华生出不平。 所以她说话讨尹惜华欢喜:“这些高贵的鄞州世族,终究不过是虚伪之辈。如今陈济终究不过是一枚棋子,公子只需看个热闹,看着尹惜华如何作死就好。想他诸般算计,不过为公子出口气,又或者为苏炼升升官,其实也好笑得很。” 然而尹惜华听着徐慧卿说出这样的话,他面颊之上忽而流转一抹异色。 良久,尹惜华方才说道:“不,其实我并不觉得他可笑,其实我很羡慕他。” 徐慧卿微微一怔,她忽而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而自己所说的话,怕是并不能令尹惜华开心。 不错,尹惜华言辞间对陈济亦是多有嘲弄。 可他还是客观分析了陈济,并且他说自己羡慕陈济。 因为陈济是个疯子,可是这个疯子却将许多人都拉下了水去,使得许多高贵的世族子弟成为他的利益共同体,他甚至成为了梅花会的主人。 原来拥有最好的包容心便是大家成为利益共同体了。 哪怕林滢此刻将陈济的身世这样子道出来,可是却似无人想要真情实感的追究。更不会像尹惜华当年,惹来满城的辱骂以及阴谋论。 没有人会深究尹惜华的出生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显得如此的荒诞和可笑。 可自己当年,却并没有陈济手段。这固然有陈济早知晓自己身世,并且深思熟虑的远古。但是尹惜华却无可避免想到自己当年的狼狈。 但尹惜华肯承认自己狼狈,甚至肯坦然告知别人,自己羡慕陈济。 一个聪明的人,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就好似尹惜华所嘲讽那样,此刻身为陈济父亲的陈维,便陷入了一种怀疑却不敢证实的心态之中。 陈维自然知晓自己儿子是梅花会主人,他亦知晓今日之大计,他甚至支持这样的计划。 可就是在这样的要紧时候,陈维内心也因为林滢的话生出了疑虑。 林滢说话不像是假的。 既然不像是假的,那么一缕怀疑也是在陈维心中产生。 仔细想想,他当真能肯定陈济是自己儿子? 可是陈维嘴唇动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更没有在人前提出要求,要看看陈济的小脚趾。 旁人都以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故而这样子说话,乃至于毫无质疑。 可是陈维知晓,与其说不疑,不如说是本来就不敢怀疑。 此情此景,又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怎会是当中怀疑陈济的好时候?当务之急,是近况占据了鄞州城,争取跟朝廷抗衡的资本,争取天下世族响应。 至于陈济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顾全大局,如今并不是非要质疑这件事情的好时候。 之后,陈氏可以慢慢查清楚这件事。 当然如若陈济当真血脉有问题,他可以暗暗派人杀害,却不能公然承认陈氏养了个假儿子。 想到了这儿,为了避免陈济生出怀疑,陈维生生将自己面颊之上的愠怒这样子压了下去。 而现场火热的气氛,却使得温青缇微微晕眩,竟好似就要这样子晕了过去了。 温青缇显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疯狂了,在场都是一些疯子。 这时候林滢脆生生嗓音却是响起:“却不知晓为了自己的私欲,发动一场战争,以此满足自己的自以为是,又有什么可以欢喜的?” 林滢的话有一种魔力,伴随她开口说话,那些嘈杂的附和声亦是小了几分。 卫珉匆匆来到了林滢了身边,忍不住抿紧了嘴唇。他如今已经无法近陈济的身躯,所以事到如今,他最好办法就是留在了林滢身边,对林滢加以维护。 林滢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缓缓说道:“我不过是个和县出生的小户之女,父亲不过是个小吏,母亲不过是个梳头娘。和县是富庶之地,可家里兄弟姐妹很多,故而小时候我每日都只是能吃饱,只有过年才能沾染荤腥。” “可就算是这样的生活,比起陈雀所过的日子,其实也是已经好上许多了,也是算不得十分苦楚。” “因为和县其实还算是富庶之地,我父母也算有点儿本事。不怕诸位笑话,我说来是顾公弟子,可是当初是典身去顾家为婢,只不过是为了能过得好些。这样一来,我平日里也能沾染荤腥,能吃得饱一些。” “如此种种辛苦,在坐各位出身高贵,未必能懂。” “就算是太平时节,风调雨顺时候,百姓们过得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也不过堪堪果腹,如若打仗,血流成河,不只要死多少人,更不知多少人会死于饥荒之中,又或者流离失所。” “叹民生之多艰,诸位为何不多体恤一下百姓,对他们心存一二分的怜悯呢?” 林滢说着这样的话,阿滢本来就是要说这些话。 她心中哀伤这样窜动,却使得她一双杏眼里禁不住就透出了一抹坚强。 是呀,为什么要如此行事呢?又为何要做出这样子的事? 有些人生来便衣食无忧,不必担心饥饿与寒冷,可就算这样,却是犹显不足。 当林滢说这些话儿时候,周围竟似禁不住静了静。 林滢心中却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知晓单凭区区一通嘴炮,又怎么会让一群发了疯被名利冲昏了头脑的人就此清醒呢? 这不是什么影视作品,而现实本就是十分残酷的。 可是这些话到了她的唇边,她却不得不言,不能不说出口。 因为她的内心之中,本就是这般不吐不快。 不错,当初她是为了三餐温饱去应聘顾家的验尸小婢。可在学习之中,她也感触很多。不,人一生下来,就该知晓人命是一样珍贵的东西。 可如今的鄞州城,却要因为这样无谓的事情,就这般血流成河。 温青缇听了眼眶微微发热。 她蓦然向林滢方向这样子走了一步,而她之所以走这一步,是害怕林滢这些话会激怒别人,因此受到了伤害。 陈济对她有些旧情,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作为一个女儿家,她能感受得到。只是这些微薄的真情,在残酷的现实之下,其实也不算什么。 现在她站在林滢身边,只盼陈济能顾念几分,不要伤害阿滢。 纵然陈济并不顾念,她也愿意替林滢挡一挡。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不关林滢的事,因为这些本就是世族生出的乱子,却将林滢这个局外人如此牵扯其中。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蓦然扬声,道了一声好。 “林姑娘,说得好,正是如此!” 说话的人居然是一个林滢意想不到的人,是鄞州城中的沈知州。 在林滢的印象之中,这位沈知州其实是个颇为软弱的人,乃至于在世族面前十分依顺。可是没有想到,在场这么多人之中,却是沈知州来附和她的话。 就连陈济也似有些惊讶,轻轻的哦了一声。 这样子的性情,可并不像是沈知州的性情。 沈知州整顿了自己的衣冠,然后缓缓说道:“自我来到鄞州做官,成为此地的父母官,那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绝不能开罪鄞州世族。那么我做人就需要柔顺,需要圆滑。如若不是,鄞州的世族就会有一种别样的力量,使得我外迁别处,并不能继续在鄞州围观。” “可是今时今日,鄞州有逆贼作乱,要血流成河,要伤及百姓。作为鄞州的父母官,此时此刻,难道我还能坐视不理,什么亦不理会?” “不能,我绝不能如此!就好似阿滢所说那样,身为父母官,应当多体恤民生之苦,应当想想一旦兵戈起,就会有怎么样的腥风血雨,而我们治下的百姓,又会遭受怎么样的风雨浩劫。” “今日陈济公子举事,说是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无非是为了自己私利,是为了自己私心,使得天下千千万万得百姓陪葬。这等恶毒之事,本也不配说得十分慷慨。” 说到此处,沈知州甚至不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本官平素行事优柔寡断,乃至于酿成今日之祸,总是有失察之罪。今日陈济公子要干一番大事业,不如将我这个朝廷命官就此斩杀,以我这庸官之血,染红你这血淋淋的功业。” 谁也没想到,沈知州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他年纪轻轻,能身居要职,曾经何尝不是勤奋努力,曾为殿前探花。 可能他本就是有抱负热血,哪怕为了现实学会了妥协,骨子里的傲性子却终究让他在此刻称赞林滢。 因为一个少女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又如何避之? 陈济倒对沈知州的行径并不觉得意外,他甚至微微笑了笑,缓缓说道:“所以之前纵然有幕僚为沈知州出谋划策,教导你如何欺瞒朝廷,使得朝廷不知晓那长街血案。可纵然如此,沈知州仍然是选择告发此事,如实相报。” 沈知州闻言,面色更是白了白。 他知晓自己身边幕僚亦是世族安插眼线,却未曾想自己刻意避开,居然也难逃窥探。 80 080 宛如地狱,浴血修罗 与此同时, 一道阴恻恻的嗓音在沈知州的耳边响起:“难怪沈知州避人耳目,却往朝廷送信,有意将鄞州城中事情外道。虽于事已无什么大碍, 可总是令人生气。” 伴随这到阴恻恻的嗓音, 本地典狱司卫所统领李云楠便这般踏足而出,使得众人心中心中一凛。 李云楠现身此处,虽是意料之外,亦是在情理之中。 典狱司掌管天下消息, 鄞州城附近亦是设置了卫所。如若陈济未曾笼络住李云楠, 又如何能有这般多动作? 李云楠手掌往怀中一探, 接着就是扔出一物,赫然正是沈知州送上朝廷的奏折,其中更详细描述鄞州血案。 这使得沈知州面色顿时白了白。 想不到自己一举一动,皆已为人所控, 乃至于被人瞧得清清楚楚。 李云楠更不觉厉声说道:“鄞州世族对沈大人亦是不薄啊。可未曾想到大人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忘记鄞州世族对你之恩泽,竟说出这般忘恩负义的言语。我听在耳中, 也是为陈济公子心寒, 未曾想到一番心意,居然是落得如此地步。” “你瞧今日,陈济公子为了鄞州世族鸣不平, 在场之人都是十分赞同。可是唯独沈大人你, 却附和区区一个小婢, 这委实令人失望之极。” 说到了此处,李云楠眼底一丝杀意顿时从他阴冷双眼中一闪而没。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杀死这位沈知州,就必定能让在场世族不能脱身。 杀了一个朝廷命官祭旗, 谁都下不了船。 在李云楠盘算这些阴狠主意时候,却听一道清润少女响起:“什么在场之人十分赞同?所谓沉默的是大多数,在场鄞州世族当真心有赞同吗?无非是畏惧你等手段,不敢说出话来。” “什么为鄞州世族鸣不平,无非是自己拥有最好的资源,却仍害怕自己比不上别人,于是唯有出身即一切,方才能维持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算什么高贵?要不然就是胆小怯弱,要不然就是有意投机,无非如此而已。” “我相信在场的世族子弟之中,许多也并不赞同此事。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他们亦不是不能施展自己抱负。人性本来自私,他们并不反感世族生来高贵的言论,甚至并不讨厌梅花会。可我不相信,他们愿意造反。我相信他们至多发几句牢骚,却并非不愿意天下大乱,血流成河,闹得不可开交。” 当林滢这般言语时,已有人欺身向前,要阻止林滢继续说下去。 可卫珉却是飞快向前,如此阻之,和几道身影战成一团。 李云楠不觉眉头一皱,这般望向陈济:“陈济公子,想来你也不愿意这位林姑娘继续胡言乱语,搅乱人心吧?” 陈济淡淡说道:“我从来不杀女人。李统领听不过去,还劳你动个手。” 李云楠略有不快,只觉得陈济这个人做事并不踏实,喜欢装模做样,仿佛刻意昭示他贵公子的身份。 可是李云楠是典狱司出身,行事就实际许多了,也没有这般讲究。 林滢这般胡乱言语,搅乱人心,已经不能让林滢继续说下去。 他手掌扣住了剑柄,有意出手杀人。 这时候陈济却又侧头说道:“不过李统领要看看清楚,阿缇此刻怕是在林滢附近。她身子弱,不要吓到她。” 李云楠简直是为之气结。 这大约便是英雄难过美人儿关,估计陈济也琢磨着温青缇可能会护住林滢,所以不愿意自己下令动粗,而是让自己动手。 不过这温青缇确实是个出色美人儿,一身红衣亦更增几分艳色,亦难怪陈济如此念念不忘,有意相护。 看来怕是真不能将温青缇如何,否则只怕是陈济心中记恨。 在李云楠这般寻思时候,林滢又已经说道:“我相信在做诸位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可如若任由陈济如此,只怕整个鄞州世族都是会被打上谋逆犯上的标签,只怕是万劫不复。如若如此,整个东川之地怕是会沦为血海。” 温青缇更含泪轻泣:“父亲,父亲!东川之地不能沦为战场啊。” 温怀仪面色变幻,终究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不由得缓缓说道:“陈济公子,你有如此大计,亦是这般抱负,可恕温氏不能奉陪。至于今日附和陈济的温氏子孙,一应逐出温氏,褫夺族人身份。” 纵然无力改变什么,温怀仪亦是表明了自己立场。 本来方才梅花会的人带节奏,搞得这次谋反是众望所归一样。可到了如今,一旦有了别的声音,则顿时纷纷引来的反驳。 在林滢、沈知州、温怀仪等几人发声之后,人群之中陆陆续续发出别的声音。 “不错,天下安宁,此刻安能造反?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陈济,你如此行事,只恐是将整个世族毁于一旦。” 陈济淡淡的听着,亦是一副不知可否的样子。他其实很沉静,至始至终皆是如此。 李云楠倒觉自己比陈济务实许多,他只觉林滢这个小姑子话实在太多,也十分具有煽动性,已经不能让林滢再说。 哗啦一下,李云楠这般抽出了剑。他剑身微寒,呈现了暗沉的墨色,整把剑宛如一只毒蛇,见之令人为之而心悸。 剑如其人,李云楠其实也是个十分阴狠的人,他更笃信富贵险中求。当初梅花会对他加以笼络,就是看中了李云楠的这副性情。 李云楠自负有才,他是不愿意作为区区一个典狱司统领在鄞州终老的。 苏炼算什么?不过是富贵窝出来的贵公子,会一些权柄手段,心肠狠些罢了。李云楠虽然竭力奉承巴结苏炼,却并不觉得苏炼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眼中流淌了一抹血腥之气,这时整个鄞州城亦是浸润在一片血色之中。 鄞州地备军的都统吴沉山已经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了鄞州城中。 按照大胤规定,他们这些兵备等闲不能轻易离营,若无上面调令,更不能私自入城。 可吴沉山这个都统并未接到沈知州的调令,就已经涌入城中。 沈知州察觉城中有异,却并未支会吴沉山入城平叛,自也是早就对吴沉山生出了几分疑窦。 大家都是一地为官,沈知州自然会对这个吴都统有几分了解。 城门已关,而叛军早入,整个鄞州城更已经是囊中之物! 一切都是进行得十分顺利,吴沉山面颊之上亦禁不住升起了一缕兴奋的红晕。 大事将成,他自然不免生出了几分亢奋。 若说有什么不顺,那就是两日前卫珉的逃脱。不过这几日鄞州城一直是外松内紧,对出城之人查得很严,卫珉已经还在鄞州城中。 更何况如今鄞州城已经是他们囊中之物,区区一个卫珉的逃脱,仿佛也并未有什么大不了的。 故而吴沉山甚至兴奋举起了手臂,扬声:“今日我等夺下鄞州城,诸位个个争先,个个有功。我定不会亏待尔等。只要彻底控制鄞州城,除了鄞州世族不可煽动,我允尔等随意抢掠,快活一番。” 许什么荣华富贵还是太遥远了,为了提升士气,吴沉山便许了些别的好处。 再者在吴沉山看来,鄞州城中也是已经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 四门皆关,城中兵力不足,所剩无非是府衙平时维持秩序的三班衙役,还有鄞州本地世族蓄养的侍从。而这些世族私养民兵,亦有大半被陈济所掌握。 可当他这般说话时,耳边却听到轻轻一声冷笑。 接着一道艳红的身影便映入了吴沉山的眼中。 苏炼一身红甲,衬得他面容更加苍白无血,可一双眸子却流转了宛如火焰般的凄厉。 他素来身着常服,今日却穿上了典狱司司主的红甲,如此披甲上阵,手中握刀。 吴沉山见他如此光景,亦不觉微微晃神,忽而想起鄞州城还有这位养病的苏司主。 他本以为这位苏司主与陈济关系微妙,是并不会现身于人前,可如今苏炼显然并不是这个样子。 苏炼厉声:“尔等受的是朝廷俸禄,如今却犯上作乱。若是受吴沉山蒙蔽,此刻醒悟,可网开一面。否则,便是诛灭九族之罪,典狱司之重刑,便是为附逆者所设。” 吴沉山心念转动,觉得若有大批兵马入鄞州城,则必定不能瞒过自己和陈济耳目。 苏炼随行红甲卫虽是典狱司精锐,可数目却必然不多。 只要自己鼓动兵士将苏炼杀死,不但能鼓舞士气,而且还能令典狱司生乱,以后少了些烦恼。 故而他嗤笑说道:“不过区区几个红甲卫,谁斩苏炼首级,我必定——” 他话语未落,苏炼就已经策马向前,向着吴沉山这般奔来! 谁也没想到苏炼动作居然这样的快,马快,苏炼的刀更快。 接着就是雪亮的刀光一闪,竟将吴沉山口中的话给生生斩断,令他再说不出话。 其实就算是典狱司的红甲卫也甚少见到苏炼出手,很多事情,晏副司已经足以应付许多事情。 别人都说苏炼面若菩萨,姿若兰笙,是翩翩贵公子。 谁也没想到苏炼居然这么干脆利落。 他伸手,这么手掌一提,对方腔子里顿时喷出了一股鲜血。 然后那颗头颅却已经在苏炼手中,他五根手指抓着吴沉山的发髻,将一颗五官睚眦欲裂的头颅如此的提在了自己手中。 鲜血喷在了苏炼身上,他一身红衣红甲,竟好似瞧不出来。反倒是他骑着的白马,被喷溅血污,马身上斑斑点点,宛如三月桃花。 苏炼提着这颗头颅举起了,宛如地狱艳鬼,浴血修罗:“若不肯降,此人便是尔等下场。” 阳光明润,可却寒意顿生。 81 081 阿缇,原谅我吧 此刻尹惜华已经踏上了翠云山上望川亭。 亭虽然只在半山腰, 可已经足以俯瞰鄞州城。 尹惜华望向了这座城池,有那么一瞬间,尹惜华内心之中也是生出了一丝模糊的惆怅。可是比起这缕惆怅, 尹惜华更希望鄞州城就这么毁了去。 然而就在此刻,一抹烟尘却是润如了尹惜华的眼中, 令他忽而一怔,然后轻轻的眯起了双眸。 此时此刻,一道烟尘就此涌来,那道烟尘之中蕴含了一股子肃杀之气, 是军队行军方才有的烟尘! 望尘便能辨之! 可如今鄞州之地备军已为吴沉山所掌。吴沉山经营多年,本地地备军中四成皆为他之心腹。 备营中剩下六成兵士, 皆让吴沉山以矫令调走远去,不能掺和今日之乱。 为求不出纰漏, 吴沉山甚至还安插心腹在调走的地备军当中, 会每日向自己写信汇报,以此掌控这其中动静。 只要驱使剩下四成军队, 足以助力陈济,掌控鄞州城! 可既然如此, 为何仍有烟尘滚滚,竟有军队行进? 为何这鄞州附近, 竟藏有这样一支军队? 远远望去,尹惜华只窥见这支军队旗帜是黑底金边,那便是河州置制使岳澜旗帜。这支军队,竟是千里迢迢,从河州调运而来? 尹惜华蓦然眼波一颤,面颊透出了几分恼意。 只因为他想到自己似乎还有一位故友,可巧正好在河州置制使下任职。 而且尹惜华毕竟是个聪明人, 那么聪明人就会觉得也许这件事可能并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这时他耳边听到了徐慧卿一声低低轻呼。 然后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润入了尹惜华的眼中。 对方一身青衣,面颊之上戴着一面铜制面具,大白天搞这种行为艺术,颇为鬼祟。这么一张面具非但不能替他遮掩行踪,而且若大白天就此招摇过市,只恐旁人还会多看两眼。 尹惜华微微皱眉:“青虎,你倒是很少这般现身,可是主上有什么命令?” 尹惜华并未提及这位主上是谁,可在徐慧卿看来,可能也跟尹惜华身上种种神秘光环有关系。 若非如此,他一个顾大人身边幕僚,如何有许多人力财力布局鄞州之事,甚至还能打探出陈雀的身份,因而将陈雀送回去。 不过徐慧卿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甚至把自己演得十分乖巧,亦并没有将这些疑窦之处问出来。 这不该知晓之事,她原本亦不能知晓。 青虎似冷笑了一声,笑声之中似戴着几分古怪。 “尹惜华,主上让你运筹帷幄鄞州之事,觉得你当年既然受此羞辱,必定能顺主上心意,能将整个鄞州闹得沸反盈天。甚至你向主上献策,说以陈济为棋子,利用陈济的身份,趁势令天下大乱。你倒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可如今呢?” 他说话嗓音里带着淡淡的嫌弃,可见他跟尹惜华并不是很合得来。可尹惜华似未曾听出这些言语之中的尖酸之意,只气定神闲,不觉缓缓说道:“愿闻其详。” 青虎:“你可知如今率河州兵马来此平乱的将领是谁?就是你那位旧识杨炎。他入岳澜麾下,便颇得岳澜这个制置使的欢心和器重。更妙的是,他亦是世族子弟。可是如今,他却甘愿为了朝廷,来铲除鄞州城中叛逆。如此一来,又怎么能说鄞州世族有反叛之心?这只不过是有些人狼子野心,欲图挑拨离间罢了。” 青虎一边说,还一边摇头:“而且不止外调的河州兵马,就连被吴沉山矫令调走的鄞州备营军士,如今也已经开始赶回来,可笑吴沉山自以为安插心腹,却被典狱司的红甲卫一手控制,不露半点消息。就连我们,也是半日前才发现端倪。” 尹惜华默了默:“想来就连鄞州城中关闭的城门,如今只怕也会重新开启,方便这些士兵入城平叛。那么如此一来,跟随吴沉山的心腹必定人心惶惶,只怕也是会溃不成军。嗯,我若是苏炼,第一个就杀了吴沉山。因为那些心腹虽然忠心顺从,可未必想反,心中也并非没有犹豫。” 青虎忍不住嗤笑:“事已至此,尹公子倒是事后聪明起来。可是现在也没办法了,大势已去,这鄞州世族估计也表明了忠心和态度,更参与至平叛中来。如此一来,也算不得存心附逆。唉,如此这般,朝廷跟鄞州世族之间,也不必真正撕破脸了。” 吱呀一声,本来紧紧关闭的鄞州城东门又被重新缓缓打开,引得平叛军队灌入城中。 大门沉重,开门的红甲卫亦要几人一组,一并用力,以此将门扇推开。 与此同时,还有红甲卫拖抬走地上的尸首,方便行军。 吴沉山死了后,他那些麾下兵士纵然不至于立马投诚,却也心胆惧丧,生不起一战之心,只纷纷在鄞州城中逃窜。 其实吴沉山判断得并没有错,苏炼所带红甲为并不多,若太多也是不利于隐藏。 可吴沉山已死,他随行军队也是士气已散,更不必提城门已开,大批外援就这般灌入了城中。 伴随杨炎如约而至,城中的苏炼亦已经轻快许多。 此刻他已经把吴沉山那颗头颅扔给了随从,立足在一处宅子面前。 宅子主人姓杨,正是收养杨蕊的那位族叔杨攸。 也不多时,几个男子被五花大绑的提出来,杨攸亦正在其中。这几人皆为梅花会成员,有两人还是梅花会老人了。 也并不是每一个会众都去参加陈济婚礼。毕竟今日陈济要造反,还有许多的别的事情要他们做。 杨攸面色狼狈,此刻更厉声呵斥:“典狱司好大的威风,今日尔等又凭什么绑我?陛下宠信于你,不是让你弄权发狠。” 苏炼根本没有与他来一场辩论赛的心思,只沉沉:“杀了!” 于是手下齐齐动手,几颗脑袋生生被斩下来,滚落在地,可谓干净利落。 那无头尸身落在了地上,血染红了一地。 一旁还活着的杨冲蓦然腿一软,就这般软倒在地,只觉得浑身虚软。 杨冲既没有被绑,也没有被杀。 干完这一票,苏炼伸手下令,众人齐刷刷的去下一家,去搜罗鄞州城中梅花会成员一一斩杀。 他没有给杨冲一个眼神。 等到苏炼这个杀神离开,杨冲方才发抖着,死死的握住了自己的手臂。 他当然也是梅花会会众,可是苏炼仿佛都没有看他一眼。 也许并不是每一个梅花会成员都会被杀死。 杨冲虽然加入了梅花会,可他还未来得及做什么残忍的任务证明自己。甚至梅花会让他杀害自己亲妹妹杨蕊时,他终究是心怀不忍,放走杨蕊两次,独留自己恐惧得呜呜的哭。 可现在,他却被饶了一命,居然这样子活下来。 杨冲手掌捂住了脸孔,犹自不敢相信自己还活下来。 就如之前苏炼硬核养病时,用笔沾染朱砂,圈画的一个个名字。他所圈的每一个名字,就是今日必定要猎杀之对象。 在苏炼清除名单上人选之际,典狱司其他红甲卫亦在鄞州城中各个角落清理名单上名字。 而此刻望川亭上尹惜华却禁不住脱口而出:“苏炼,苏炼他根本是故意为之。” 尹惜华面颊不觉凝结了一抹冰冷寒意,使得他一双眸子更不由得灼灼生辉:“一开始,他就并不愿意助力陈济成功。他今日就要平定鄞州之乱,要除掉盘踞在鄞州城的梅花会。也许,从一开始陈济就是个诱饵。” “鄞州世族是如何的高贵,且在朝中为官众多。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一来,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怕因此寒了这些世族子弟的心。那么苏炼就算要动梅花会,也必定要有所顾忌。” “而他呢,并不是个愿意有所避忌的人。是了,他要创造一个条件,令他可以事宜从权。那么他纵然是杀尽梅花会中世族子弟,也没有能说他半句不是。那么谋反就是一个绝好的理由,更是他出手的机会。如此一来,鄞州世族说不定还要感激他,没有诛灭九族呢!” “如此想来,他跟陈济的结交只怕也是大有深意。自始至终,陈济都是他精心培养的一颗棋子。没有敌人就创造敌人!只有创造了一个敌人,才会把有心反对朝廷的人聚集在一起,方便他一起铲除!所以,他只怕对陈济的谋反是乐见其成!” 尹惜华这么说着,他眼底蓦然流转了一抹恨意,而那抹恨意是冲着对苏炼的。 他曾经跟徐慧卿说过,自己并不会记恨跟自己相差太多的人。 故而哪怕是揭破他之身份,尹惜华也并不会如何的放在心上。 可是到了如今,尹惜华眼底忽而生出了一丝恼色。 他一直隐藏得极好,可是如今他心中忿怒之极,故而面孔之上亦是终究流转了几分端倪。 旁人瞧不见,可这么细微得变化却是让徐慧卿看在眼里。 青虎听了,却是冷笑:“尹公子,你如今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了。可你如此处置鄞州事务,为何之前就未曾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又未曾思虑周全呢?” “苏炼那个什么把不满朝廷的人聚集在一起,这其中也包括咱们不是?那典狱司统领李云楠是鄞州司主所收买,可是吴沉山呢?他之所以帮助陈济,难道不是咱们在背后帮衬?” “你可知晓拿下一个手握兵权的地方都统是多么的不容易!从他还在经武堂学习时,组织就对他尽心尽力,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是对他尽心尽力,花费了许多功夫。我们不但照拂他生病的父亲,还送宅送地,甚至还为他寻觅了一桩十分满意的婚事。” “至于公事上,这些年他每一次升迁,都离不开我们的扶持。可这样一个彻底掌控的棋子,如今却是被生生毁去,竟再没什么用处。这许多年的心血,如今却是毁于一旦。尹公子,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青虎虽然戴着面具,可也能想象出他面具满面嘲讽的表情。 “别人都说你是锦绣之才,只不过是为身世所误,所以不能一展抱负,好生令人遗憾。可照我看来,你尹惜华也不过如此。这故事说的是十分好听,可是实际上,你却终究一点用都没有。你凭什么这般趾高气昂,夸夸其谈,甚至被委以重任?” “好在如今,主上终于知晓错信你了。这鄞州之事已经一团乱,那么这样的损失,自然是需要一个交代的。” 尹惜华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不觉说道:“好,事到如今,我愿意见主上,以此作为交代。” 青虎不觉微微一笑,面颊后面孔恶意满满,可他嗓音里却是禁不住透出了一丝笑意:“这也是大可不必了。主上已经下令,今日你犯下这样错误,可是不能容你了。” 他这么说话时候,四五道黑影纷纷掠上前,将尹惜华团团围住,反正就是一副容不得尹惜华走的样子。 尹惜华蓦然深呼吸一下。 他自然感觉得到,青虎是认真的。 如今鄞州城大乱已经是不可能了,他所在的这个组织也是开始撤退。 可是撤退时候,有一些事情还是要轻扫干净,尹惜华似乎就是需要清扫的对象之一。 青虎甚至还叹了口气:“尹公子,你年纪轻轻,也是对不住你了。可无论如何,还有个年轻漂亮的青楼名妓陪着你一道死呢,想来你也不算很亏。你好好走吧,可不必挂心什么别的事儿了。” 尹惜华冷冷的看着青虎,面颊之上却是浮起了一丝怒意。 伴随城中的骚乱起,此刻婚宴上宾客却尚不知晓发生何事,各自心中惴惴。还有人一位,是陈济闹出的动静,手下叛军要一下子攻占鄞州城。 许多人内心丧丧,也并不是很乐观。 此刻李云楠已经将疲惫不堪的卫珉逼在谷底,眼瞧就能送卫珉归西。 至于这个多嘴多舌的林滢,自然同样也是不能留的对象之列。 搞得林滢深呼吸,心情还有些悲壮。 她知晓卫珉支持不住,自己必然是死的。她是个爱惜生命,热爱生活的人,此刻终究是有些不甘愿罢了。 李云楠占据上风,但他也有占据围攻的优势,说起来也殊不光彩。 换做脸皮薄的人,说不定会不好意思一下。可对于李云楠而言,他本就是脸皮厚得没边得存在。 有些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为了达到目的,本就可以不择手段。 然而这时,一道紫光掠过,却是小晏现身,堪堪将这道无耻杀招就此拦截住。 李云楠看到这道身影瞬间,便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他自然是认得这位晏副司的。 李云楠心里的反意可谓已经反透了,可是仍然是被小晏积威所震慑,一时不免心生惧意。 他更不免无端联想,为何小晏居然在这儿? 正在此刻,却听到有红甲卫这般唤道:“见过司主!” 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纷纷落在了最后一位来客身上。 迟来仿佛就是最好的,好似也有些压轴的味道。 林滢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水,却也被吸引力注意力,如此这般就望过去。 苏炼红衣红甲,染血而来。他一路杀过来,刀未曾合入鞘中,刀身上亦沾染斑斑鲜血。 纵然此刻林滢并不能搞清楚他的立场,却也是禁不住心中轻轻一跳,只觉得这么一份艳丽锋锐好似刺伤了自己的心头。 那么苏炼到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神?亦或者是魔。 不但林滢看着苏炼,就连陈济亦“看”着苏炼。 他辨别着苏炼的大概为之,能嗅到一点血腥的味道。这一刻,陈济知晓自己嗅到的是死亡的气息。 他知晓属于自己的死神已经来了,甚至笑了一下。 谁也不知晓此刻陈济内心复杂的心思。不过比起陈济,李云楠却显然要务实一些。 他可并不知晓陈济跟苏炼的那些勾结,他还以为苏炼已经被软禁。 可如今本不应该出现的苏司主这般出现在了这儿,搞得李云楠破了大防。 李云楠亦是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怕是有些不妙。 他自然不想死,无论如何,也皆是想要就此脱身,并不愿意折在了这儿。 李云楠是个阴狠狡诈的人,他蓦然眼中精光一吐,手中拿把漆黑的剑向着林滢刺过来。瞧他那副模样,显然觉得自己取不下卫珉了,故而对林滢下手。 小晏离林滢最近,故而回剑相护。岂料李云楠秉性狡诈,之前的举动也不过是虚晃一枪。 他之前就听闻林滢颇得苏炼喜欢,还特意挑了个姿容秀丽同样生了一双杏眼的瘦马前去伺候。无论李云楠的这份礼物究竟送得对还是不对,他都是对八卦具有一定了解的。 那就是苏炼对这位林姑娘颇为在乎。 既然上有此好,小晏自然会对自家司主上心的人亦是上心一些。 所以当李云楠攻击林滢时候,他笃定小晏会被吸引力注意力,如此挺身相护。 然后小晏就会被分去注意力,无法阻止李云楠接下来的举动。 李云楠的目标其实是温青缇。 温青缇是温氏贵女,身份尊贵,看得出来林滢很在乎她,而亲生父亲对她也还颇为宠爱。而且这个年龄的人质十分娇柔,很好控制。 至少,李云楠就知晓温青缇其实并不会武功。那么如此一来,倒是好了。 他心中更不由得一喜! 如今情势不妙,若然能顺利抓住一个挡箭牌,总归是对自己有些好处的。如此一来,自己手中也是多了一个护身符,也多了些生存的机会。 这李云楠的性情就如狼一般狡猾。 可当他的手掌都快要碰上温青缇肩膀时候,却蓦然后心一亮,旋即传来了一抹疼意。 一剑刺穿他后心的居然是陈济! 陈济手中所握,就是那日他握住在手中的青铜剑。如今他没有带面具了,可手中的青铜剑仍然是极具分量且极具杀伤力,剑上仿佛仍然有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 李云楠吃力的转过头,他略动一动,鲜血就滴滴答答的淌落。 可李云楠眼中却是染满了恼怒、愤恨,显然是不平到了极点。 只可惜陈济是个瞎子,看不见李云楠脸上愤怒不行的表情。 李云楠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说道:“你,你为什么?陈济,陈济——” 陈济平静的说道:“我等纵然是计划不遂,也不应该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如此一来,岂不是有失身份?” 李云楠喉咙咯咯作声,他似乎是想笑,可终究是笑不出来的样子。 陈济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可是实际上呢?他不相信陈济当真不是因为温青缇。 因为温青缇是陈济的心上人,所以陈济不许自己动她,所以非要杀死自己这个同谋。 这可真是可笑之极,如今大家处境不妙,未曾想陈济居然还是这么的儿女情长。干脆大家一块儿完蛋,当真是竖子不足与之谋! 李云楠心中生出了滔天恼恨,他有许多话要骂,可是却终究说不出口。 因为陈济手一抖,就将李云楠身体甩开。他的身躯流出了更多的血,然后终于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这时候林滢已经回过神来,她飞快拉着温青缇的手,让她跟自己一起站在了小晏的身后。 林滢心中也是砰砰乱跳。 毕竟此时此刻,苏炼仿佛也并不像是个大反派的样子。 仿佛,这件事情另有什么别情。 再来就是陈济,不止是死去的李云楠,如今谁都能看出他对温青缇终究是有些情意的。只是,可能这些情意终究不能阻止他其他事。 温青缇的手掌是被林滢所握住的,林滢感觉到这片柔软的手掌在发抖。 也不知道温青缇是在害怕,还是在为别的事情感慨。 苏炼缓缓说道:“事已至此,诸位还是清醒一些。吴沉山勾结陈济犯上作乱,欲图占据鄞州,我已除之。” 当苏炼这样儿说着时候,还有下属将吴沉山那颗被割下来的头颅举起来展示,证明此言不虚。 “吴沉山伏诛之后,被矫令调走的地备军已经回城,不但如此,还有河州的兵马在杨炎的带领之下入城。无论如何,这城中贼寇已经是无力作乱。典狱司代天子监督天下,究竟谁忠心耿耿,谁心存叛逆,典狱司自然是会查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当苏炼这么说话时候,他手下的红甲卫纷纷出动,把方才附和陈济之党羽一一控制,压去外面,自然如之前一般干脆利落要处决。 而此时此刻,陈济却是禁不住望向了温青缇所在的方向。 他闻香识美人儿,也是能感受到温青缇的存在的。 然后,大势已去的陈济对着温青缇说道:“阿缇,你会恨我吗?” 温青缇没有回答。 当然温青缇也是不知晓说什么。 此刻陈济大势已去,显然已经无力反击。如此种种,他已经穷途末路,再不能兴风作浪了。 温青缇当然亦是明白陈济已经完了,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原本准备一言不发,什么话都不要跟陈济说。 可是她这样想了想,忽而又觉得也许自己终究应该跟陈济说说话—— 她欲言又止,又不知晓该跟陈济说些什么,仿佛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温青缇忽而听到了一声闷哼。 她蓦然抬头,吓了一跳,发出了一声尖叫。 闷哼声是从陈济的口中发出来的,只见苏炼已经走到了陈济的身后。 而这位苏司主呢,也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存在。他手一提,就狠狠将陈济刺穿,刀从背后刺入,刀尖却是从胸口这样子的冒出来。 鲜血滴滴答答的淌落,陈济自然已经活不成了。 温青缇发着呆,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忍不住用牙齿咬着自己屈起的手指,不然她怕自己为了陈济的死大声尖叫,因而失态。 接着就是咚的一声,陈济就这样子跪倒在地上。 他的面孔望向了温青缇的方向,然后说道:“阿缇,原谅我吧!” 那是陈济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温青缇咬着自己手指没有发出声音,可她蓦然面颊一热,她泪水夺眶而出,终究是哭了。 哪怕陈济并不值得。 82 082 两姝一个极善,一个却是极恶,…… 温青缇发着抖, 轻轻偎依在林滢的怀中。 此刻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觉得浑身发热,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 这一天, 温青缇实在是经历太多了。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看着陈济的死。这些给予了温青缇极大的刺激。 她从来未曾想到,陈济会死在自己面前。温青缇养尊处优,她也第一次见到这么血淋淋场景。 陈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 她便身躯一晃,幸好被林滢扶住。 是为陈济在伤心吗?温青缇也说不上来。 也不全是吧,她只觉得疲惫、伤心,乃至于身躯轻轻发颤。她泪水淌落,润入林滢膝头衣衫之上。 林滢温柔的搂着温青缇肩膀, 这样轻声柔软安慰:“阿缇,阿缇, 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今天发生了很多事,陈济可能也是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人。你若在意, 也没关系的,这很正常。” “可是你还年轻,你终究会忘记他的, 淡忘这一切。” 温青缇想, 我差一点儿就喜欢上他了!不, 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林滢温柔的嗓子在她耳边响起:“其实你跟他相处时间并不多,哪怕你有点儿喜欢他, 可是这种喜欢也算不得真实。不要因为这样的结局,把这些浅浅的喜欢想得刻骨铭心。” “唉,如果他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是你想象中样子, 成亲之后又真正相处,再琴瑟和谐。若你跟他真的切切实实的情深意重恩爱过,此刻我绝不会劝你忘记他,反而会觉得应该将真正爱过的人永远记在心上。” “可是现在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陈济原本不配。我知道你如今很难受,可我相信,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林滢说话的嗓音很低,可是却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周围尽数是嘈杂之声,可仿佛她的声音就是这般清晰,就这般润入了温青缇的耳中。 林滢这样劝说,心里也只盼温青缇以后会再有一个值得的真心爱人。 她毕竟是穿越而来,故而倒并不是觉得一个女人一定非要需要一个男人,尤其温青缇这种家境优渥的贵族女子。 她之所以这么想,是不希望温青缇因为这样的打击失去爱人的能力。 她不想陈济带着温青缇年轻生命里的热情,让温青缇从一个充满明媚憧憬的女孩儿,变成一个封锁内心敏感不安的女人。 温青缇爱情的花朵是不应该这样就凋谢、枯萎,跟随陈济的死陪葬。 她也相信温青缇是个足够坚强的女孩子,一定能够重新站起来。 在林滢这般跟温青缇温声低语时候,风波犹未停歇。 被红甲卫控制住梅花会会众已被拉出去,就此斩杀。 因鄞州城局势未定,故苏炼亦是事宜从权,不搞那些弯弯道道。 可能不愿这些贵族子弟临死之前的哀呼惊扰了别人,这些梅花会会众被押出去之际,就已被塞口不能发声。 温怀仪身躯却是在轻轻发抖,他内心恐惧不已,却竭力并不在自己面孔之上表现出来。当然此刻,也许他尚算是安全的。因为他被女儿的眼泪打动,彼时厉声呵斥了逆贼。 如此一来,似乎也将温氏从陈济的叛乱之中摘了出去了。 不过方才红甲卫靠近之际,他身躯却也是禁不住颤了颤,平白生出了几分担心。 谁知晓苏炼会不会趁势发作,做出什么事情出来。 当然这位苏司主并没有。 这典狱司的红甲卫就这么从温怀仪的身边擦身而过,抓住方才聒噪附逆之辈。 可陈维却没有这么幸运了。 谁都看出来,陈维对陈济种种行事,是呈现一种极纵容的姿态,他显然十分支持陈济。 如今大势已去,陈维面颊却也是禁不住流转了幽幽冷色。 苏炼瞧着他,缓缓说道:“陈氏被混淆血脉,因而受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心存不忠。陈维,你一时蒙蔽,为其所欺,亦是有失察之罪。” 苏炼言语缓和,可陈维知晓这终究不过是给鄞州世族一个台阶下。这位典狱司司主未曾将陈维当众斩杀,是给鄞州陈氏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之后无非是白绫一条,毒酒一杯,自行了断而已。 念及于此,陈维唇中蓦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一双眸子不觉流淌了几分苦涩。 鄞州城中骚乱渐歇,此刻翠云山上,望川亭中,一场搏杀亦近尾声。 之前恶意满满的青虎胸口中了一剑,已然死去。他面颊上面具已被劈开,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 而那张面孔之上此刻却尽数流转了惊恐之色,简直是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震惊的容色留在了死人的面孔之上,自然就这么永远定格下来。 此刻的青虎殒身与此,联同他几个下属,皆是死于尹惜华剑下。 青虎自然并未想到,尹惜华剑技居然很不错,这位尹公子居然是个武技卓绝之人。 不但青虎想不到,跟尹惜华学了几年验尸的林滢亦是一点儿都不知晓。若林滢瞧见眼前这一幕,便会觉得当时带着卫珉向尹惜华摊牌显得鲁莽了。 一柄雪亮的剑握住在尹惜华的手中,这片握剑的手掌却是在轻轻颤抖。 这不仅仅是因为尹惜华这握剑左手曾被人踩断手骨,还因为这是尹惜华第一次亲手杀人。 他蓦然用手背抵住了唇瓣,压下了喉咙之中涌上来的一股子呕意。 像尹惜华这样子的人,自然是很奇妙的存在。 就像他可以面不改色欣赏一城之人的死亡,却会因为自己亲手杀了区区几个凶徒而发抖欲呕。 驱使别人杀人,和跟自己亲自动手杀人是两回事。 古语君子远庖厨,不是讲男人不应该下厨做饭,而是讲君子不要靠近厨房见到杀生之景。 圣人也没劝人不能吃肉。 尹惜华从来不喜欢亲自动手杀人,使得自己双手染血。 就连当初告发他的同窗,他亦不愿亲手杀之。 人与野兽区别便是人具有灵智,具有智慧,能够用智谋。只有低贱蠢笨之人,才手中执剑,以武力搏杀。若要在天下人之上,本不应该依仗区区武力。 那么现在,他以剑搏命,说明他在做一件很粗野的事,正在经历着失败。 念及于此,尹惜华握剑的手更不由得抖一抖。 有些技能他可以不屑,却不能不会。若不是要紧关头,他也未必愿意施展。 就好似当初温应玄对自己这个外孙心存杀机,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任由别人踩碎自己掌骨,而不是奋起反抗。因为他权衡利弊,知晓如若那时候展露武技,说不准还是给了温应玄一个对自己动手借口。 到最后,他还是赌赢了。 可是现在,失败屈辱却是涌上了尹惜华的心头。 他没瞧自己杀死的青虎,而是去想这一次自己失败之根源。他想到了苏炼,于是心口一缕恼意就冲上心头,使他面颊浮起了两片赤红。 这时候躲至于一旁的徐慧卿方才从柱后轻盈得跳出来。 她瞧也不瞧地上几具尸首,眼里只有尹惜华。 徐慧卿是如此的机警,此刻她衣摆甚至未曾沾染半点血污。 她那一双璀璨明润的双眸落在了尹惜华身上,充满了爱惜和担切。 然后徐慧卿轻轻摊开了双臂:“公子如今有些为难之处,慧卿也是感同身受。若公子嫌弃慧卿是个累赘,可将慧卿斩杀于你的剑下,慧卿内心绝不会有任何怨怼。” 尹惜华终于笑了笑:“慧卿,你也不必如此相试。我如今虽然是输了一筹,又好似有些不顺,可也不至于没有风度到这种地步。你知晓,我始终不是一个喜欢亲手取人性命的人。” 徐慧卿轻轻垂头,面颊流转一丝羞意。 然后她主动摊开双手,手心不知何时添了一片酸梅:“若公子不嫌,可用这块果脯压下恶心。” 她无视满地尸首,对着尹惜华冉冉一笑。 尹惜华当然知晓徐慧卿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女人有出色的容貌,可亦有同款狠毒的心机,他更知晓徐慧卿做的那些事情,比如给所谓的夫君亲手喂毒,把毒下在了木匠喝的汤汤水水里面。 那木匠甚至对徐慧卿不错。 可就算这样,尹惜华仍然将徐慧卿满怀关心递过来的这枚果脯放在唇中。 那口腔之中弥漫了酸味,使得尹惜华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这枚果脯自然没有毒的,徐慧卿一双眼睛更亮了。 尹惜华可以在徐慧卿面前因为初次杀人而想要呕吐,却绝不能因为畏惧不敢吃徐慧卿送来来的果脯。 若是那样子,徐慧卿就会看不起尹惜华,会因为尹惜华的迟疑而十分失望,并且对尹惜华的迷恋也是会彻底消失。 那么他们这样的恶人之间,其实有一种诡异的默契。 尹惜华凝视着徐慧卿,这个美丽的善解人意的蛇蝎美人儿。 这个美人儿,倒似跟他的师妹林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两姝一个极善,一个却是极恶,仿若站在两极。 此刻尹惜华已经回过神来,他毕竟是个输得起的人,心情也已经恢复。似他这般经历许多的人,承受挫败的能力也是强上许多。 这场较量,也未必算完。 不过现在,尹惜华也应当下山,要快些离开鄞州了。 83 083 鄞州城的真正真相 到了傍晚时分, 鄞州城中的骚乱亦是被渐渐平息,只有小处仍有骚乱。 林滢跟卫珉亦被安置歇息。苏炼这个典狱司司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也无暇跟林滢叙话。 当然现在林滢最需要的自然是休息。 这几日她跟卫珉宛如绷紧的弦, 疲惫得不行, 浑身上下松散得没力气。 林滢沾床便睡, 也不知晓睡了多久。 等她睡醒之后,这劳累疲惫的身躯有着一股子休息充足的松软与满足。 到底是具年轻的身躯, 她恢复得也很快。 当林滢睁开双眼时候,只觉得一缕暖烘烘的阳光落在了自己面颊上, 倒是有些晃眼。 她不觉伸出手, 这样挡住了自个儿面颊。 一时之间, 林滢也分辨不出时辰。 她坐了一回儿, 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是近傍晚, 所以太阳光也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仔细算算,自己差不多也睡了一整天了。 门吱呀一下推开, 一名婢女走进来, 禁不住含笑说道:“林姑娘可算醒了。” 这婢女名唤小青, 是典狱司安排服侍照顾林滢跟卫珉的。据小青所说, 卫小郎底子好, 中午时分就醒过来。他见林滢未醒, 故而也未曾打搅,自己去鄞州城晃悠去了。 小青含笑:“林姑娘睡了这么久, 必定是饿了。” 林滢本来还不觉得,如今让小青这样一说,感觉自己确实有些饥饿感。 小青果然是周到体贴,捧出了早就准备好饭食。 这菱角鸡汤用瓦罐在炉火上煨着, 米饭早就蒸熟,小青再快手快脚收拾了几个小菜,这样子送了过来。 林滢可能真觉得饿了,只觉得这顿饭也格外的香甜。 然后林滢稍作乔装,在鄞州城中走走。 这时节鄞州城中骚乱已经平息,鄞州城中秩序也是已经恢复。入城的兵士已经拖走街上的尸体,再泼水清洗。几番洗刷之下,街道血腥之气也消散,只余下了一股湿淋淋的水汽。 下午暖和的阳光落在鄞州城的大街小巷,街道上行人不多,却终究是有些。 有一些胆子大些的店铺,已卸下门板开始做生意。 林滢暗暗观察,心中亦是有松快了不少。 她当然也听到有人议论昨日的骚乱。那陈济并非陈氏血脉,鸠占鹊巢不说,居然还有意谋反。这么一个混淆血脉的窃贼,却险些害的鄞州世族根基尽毁!若不是那林仵作揭破他之底蕴,只怕鄞州世族还要为他所累呢! 议论之人并不知道昨日人前拆穿陈济的林仵作就在自己左近。 林滢理智的保持低调,扯了扯帽檐,将自己容貌更遮掩一些。 然后陈济小脚趾有三块骨头这件事也已经传出来。他是胡女所出,故而小脚趾的骨头会多上一块。 陈济死后,他极力遮掩的秘密也是被扯出来。他死后被检查小脚趾,果然是有三块骨头,证明他绝不可能是陈氏血脉。 这鄞州陈氏,当真是被这个狼子野心的冒牌货连累,险些万劫不复! 可见林滢那时候确实是赌对了,掐准了陈济脉门。 林滢想,也不知苏司主知不知晓这件事。又或者,陈济可知晓自己终究不过是一枚棋子。苏炼并不想天下大乱,只有一个趁势发作鄞州的借口。而如今,整个鄞州城以很快的速度完成了这番清洗。不过一日光景,就已经恢复了秩序。 想到了这儿,林滢忽而心里咯噔一声,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不觉皱起了眉头,意图分析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别扭感。 如今隐匿于世族之中的梅花会被扯出来,一些梅花会制造的血案也曝光于人前,如此行径简直令人不寒而栗。陈济这个梅花会主人自然是重点被唾骂对象,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陈济成为梅花会主人才几年? 像杨蕊母亲之死,又或者陈济真正母亲,都是十多年前被谋杀。而这样的受害者,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存于世族的梅花会,是绵延上百年的毒瘤,非朝夕之间形成。 更要紧的是,这时候一道身影映入了林滢的双眼。 那人面色灰白,匆匆行过,可谓是行色匆匆。林滢对这张脸孔是眼熟的,这不就是杨蕊的哥哥杨冲? 杨冲气色并不是很好,似有惊惶之态。不过这般惊惶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杨冲亦是梅花会成员,手臂纹了一朵血梅。 林滢倒也并不是一定要上去跟杨冲打招呼,她只是生出了几分奇怪。 典狱司有漏网之鱼不难理解,可杨蕊曾逃至苏炼居所,苏炼不可能留意不到杨冲。 可此时此刻,杨冲犹自苟着,也并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当然杨冲虽然加入了梅花会,倒也未曾来得及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组织虽逼迫他杀妹证道,杨冲到底是心生不忍,并且饶过了杨蕊两次。 杨冲毕竟还年轻,心肠还算软,而且并未涉入梅花会太深。 如若任由他继续被梅花会浸泡,可能他终究会陷进去,好在现在这隐匿于暗处的梅花会已经被典狱司摧毁。 也许,对于杨冲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林滢禁不住心忖,当真这样巧合吗? 杨冲罪不至死,他偏偏就没有死。难道苏炼对梅花会看似决绝的清洗,其实是精心拟定了名单,是有备而来? 可苏炼又是怎么知晓这样多?因为陈济是梅花会会主,所以告诉他的? 一个猜测顿时浮起在林滢的心头,哪怕这个猜测可能有些荒唐,可也许荒唐里却带着真实。 林滢慢慢的抿紧了唇瓣,一双眸子灼灼而生辉。 她忽而觉得,鄞州城中发生的这一切,也许并没有那般简单。 你所见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全部。 比如鄞州发生种种,又或者,比如陈济。 入夜,别院中却是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安宁。 庭院之中犹自没有灯火,昏暗一片。林滢推测过,那是因为苏炼跟陈济暗通款曲,有时候陈济会来拜访这位典狱司司主。 陈济是个瞎子,故而这庭院之中有没有灯对于陈济而言并不重要。 不过如今陈济已经死了,别梅院似乎仍然不准备夜里在庭院点上灯火。 苏炼没有睡,他书房留着灯,灯火微微,就这样扑在了苏炼的面颊之上。苏炼这一张脸孔雪白,却似被灯火染上了几许艳色。 他面前的桌几之上放着一壶酒,却有两个酒杯,可苏炼面前却并没有别的什么人。 这里独独只有他一个。 苏炼慢慢的给两杯酒续上酒水,在他这么倒酒时候,他却忍不住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陈济时候样子。 那时候陈济随着温应玄入京,他年纪轻轻,却已经十分得温应玄的看重。 那时候陈济眼睛还能看见一些东西,可眼疾已经很严重了。他会时不时突然失明,眼前一下子变得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御医替陈济看过,说陈济眼疾怕已经不行,是迟早要瞎。 也正因为如此,温应玄反而很倚重他。 因为陈济如若双目失明,就属于重大缺陷,便已经不能为官。那么他若想要有一些权力,就是为梅花会出力。为了笼络陈济,温应玄还不顾陈济眼盲,压下陈济病情严重性,将温家最出色的女儿温青缇许给陈济。 温应玄一向喜欢用联姻来加深自己笼络,就像这次入京,他把一个旁支的温氏女送给皇子一样。 若不是担心太过于高调,可能温应玄会把温青缇作为筹码嫁给某个皇子,可那毕竟太过于张扬了。 苏炼那时候陈济,便觉得陈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一个人若知晓自己注定会失明,那么终究是会有一些情绪的。在这样子的情绪下,这个人总会有一些愤懑、恼恨,乃至于不甘心。如若这个人还有些才华和能力,只怕更会生不如死。 可陈济却是很冷静。 那时候陈济已经开始训练自己适应失明状态了,他是那么冷静、镇定。 而苏炼彼时也刚刚上任成为典狱司司主,正在埋线布局,故而便盯上了陈济。 他观察之下,觉得陈济这种性情的人所图必大,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而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不安分,那么这个人则必定会有可趁之机。 后来他跟陈济有所接触,从此结为同盟。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他们都是那般年轻,意气风发,又聪明绝顶。 一场布局花费八年,其实也并不算多。 苏炼举起酒杯,轻轻碰了另外一只酒杯。 他说道:“阿济,我敬你一杯。” 人前他干脆利落杀了陈济,可是如今私下独处,他却好似有些伤怀。 而苏炼却是知晓,这种伤怀是不能让别的任何一个人知晓的。 他慢慢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靠近,然后却听到小晏说道:“司主,林姑娘求见。” 苏炼微微默了默,然后说道:“此刻天色已晚,她来此又是为何?” 小晏:“不知道,可是司主给她令牌,属下觉得仿佛有些不好拦她。” 苏炼:…… 小晏又语带好奇:“那林姑娘是见,或者不见?” 苏炼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说道:“你让她进来吧。” 小晏应了一声,匆匆退下,心中却是有了几分盘算。 苏炼一向清心寡欲,也是个只饮茶不喝酒的人,以此保证自己的绝对冷静。 可如今不知为何,鄞州事了后,苏炼居然在独酌。 司主虽未曾狂饮烂醉,却总是有些跟寻常不大一样。至于苏炼究竟为何如此,小晏也不敢多问。 不过就算是在这种状态之下,林滢求见,苏炼仍然没有拒绝。 这自然说明林滢还是颇得苏炼看重,也很让苏炼喜爱就是。 也不多时,林滢便是这般缓缓踏入了房间。 今日林滢已经休息足够了,她已经睡饱了,精神头也是很好。如此一来,灯火映衬之下,少女的容貌也更平添了几分秀丽。 苏炼示意她落座:“阿滢,你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林滢妙目流转,一双杏眼被烛火染上了一层明澄的光辉:“我听说如今鄞州世族深恨陈济,所以陈济虽然已经故去,有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世族子弟仍心存不忿,只盼毁其尸首。不过典狱司却并没有答应。苏司主,你好好保存陈济的尸体,并不愿陈济受此羞辱。” 林滢下午醒来,就已经听了许多八卦,这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在林滢看来,这其中多少有些作秀成分。 陈济是梅花会会主,又一手策划了鄞州城中叛乱,如此一来,他自然是十恶不赦之辈,鄞州世族自然要跟陈济彻底划清界限。 陈济不过是个窃取身份的卑劣小人,今日鄞州之乱,皆是这恶徒一人所为,与鄞州世族毫不相干。大家义愤填膺的同时,还要求毁掉陈济尸首,更为凸显鄞州世族的无辜。 苏炼心忖,这鄞州许多才俊,可却偏偏只有阿滢看出这些。 就好似他第一次见到林滢时,他根据多年资料以及初见时候的印象,便确定林滢定然是个很聪慧的女子。 鄞州不乏聪明人,可能有些聪明人也会想到尹惜华想到那一层。 那就是苏炼刻意放任陈济,然后把不满朝廷的逆贼聚集一道,然后一网打尽。 这是部分的事实和真相,却也是谈不上全部。 林滢回忆鄞州发生的所有的事:“那天,我跟杨蕊遇到了截杀,后来逃到了凉茶铺中。然后陈济就追了进来。那时候他戴着青铜面具,手里面握着染血的杀人之剑。他忽而问,是你吗?然后我发现了他眼睛失明,可能错认我是温青缇,于是我抓住了这个破绽,趁机逃走。” 苏炼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林滢回答:“也许不是。” 然后林滢接着说道:“其实后来我仔细想想,自从陈济出现之后,我们就再没遇到截杀了。陈济杀了那些追杀我们的人,使得我们逃到了别梅院。便算是杀人灭口,他何不等手下成功之中,再出面灭口。那时候,我们三人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之后,我们只遇到了一个杨冲。杨冲心软,并未下手。更巧合的是,这个饶了亲妹妹的杨冲,这次居然没有被典狱司清剿。他被饶了一命,就这样子活下来。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当真只是巧合?” “其实,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当时陈济是故意放我们几个离开,故意使我猜到他的身份,甚至杀了那些追杀我们的刺客。那场劫杀并不是他这位梅花会主人发起的,而是手下躁动,自行其是。” 苏炼:“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滢认真脸:“因为他是你的同谋啊,一开始他就知晓你的计划,他与你相互配合——” “就像,那天我看到的那样。你跟他不但相识,可能交情还不错,是不是?” 面对林滢探寻的眼神,苏炼没有说话,可握着酒杯的手指却是动了动。 林滢持续进行分析:“其实围剿梅花会有两个难处,其一就是梅花会成员众多,不但会众之间相互包庇,就连鄞州世族也会本着家丑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态尽力遮掩。若一个个的寻觅证据,斗智斗勇,恐怕成效甚微,甚至可能并没有什么作用。” “第二个难点,就是苏司主若大刀阔斧的清剿梅花会,说不定会将鄞州世族拉下水。温、尹、杨、陈四姓旁支繁杂。这些年朝廷以科举取士,便算是靠自己本身能力,也有许多人中选得官。于是世族各地为官者并不在少数,他们自然不想谋反。可若是此事处置不当,他们心生惊惧,被人利用了又怎么办?” “如此一来,陈济谋反就能解决其中两个问题。” “其一,一旦一城之中有谋逆之事,那便是非常时期,事宜从权,苏司主可以便宜行事。” “其二,事后平叛,陈济身世被揭露,他并不是真正的世族血脉。那么如此一来,也给鄞州世族一个台阶下。” 这样一来,鄞州世族就有了一个甩锅的对象。 一切都是陈济的错!而这个陈济,也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假货,鄞州世族也是被加以蒙蔽。 哪怕陈济得势也不过区区几年,可是延绵多载的梅花会却终究由此终结。 现在林滢交了答案,她这样子看着苏炼,并不知晓自己的这个答案对或者不对。又或者对于苏炼而言,他并不愿意告诉自己这个秘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有些话,苏炼甚至不会跟自己身边贴身服侍的小晏说。 可是到了如今,苏炼终于开口:“其实,我跟陈济很早就相识。而且,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像苏炼这样的人,朋友不可能会很多的。 “关于梅花会,我们合作了两次。第一次,借助五皇子谋逆,趁机铲除依附于温应玄的京中爪牙和地方棋子。这些人应温应玄之请,向五皇子表忠心,卷入夺嫡之争。其实那一次,梅花会已经损及三成。” “因为损失惨重,轮到陈济成为梅花会会主时候,他派头自然差了许多了。到了这一次,梅花会在鄞州本地经营的私兵、人脉也尽数暴露,势力再去四成。” “至于剩下三成,已经是不成气候。我自然别有手段,会慢慢的收拾。” 林滢轻轻的问:“陈济知晓他会死吗?” 苏炼点点头,回答:“他知道。” 在这个问题上,林滢倒也并不觉得苏炼会骗自己。陈济,陈济是个聪明人,是不可能不知晓这个计划只能是这个结局。 昨日,陈济知晓苏炼来到时,他便已经知晓自己的死亡。 那苏炼呢?他干脆利落一刀杀死陈济时候,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苏炼缓缓说道:“其实陈济也算不得品德很高尚的人。不错,这一切是江铉所安排。可他知晓江铉安排的这一切,也仍然可以选择拒绝。但是他并没有,他跟我说,那时候他犹豫了三天三夜,可是他还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这样子的人,太过于有志向了,总是不甘愿一生平庸黯淡。哪怕他接受这一切是带着污点的,他也不后悔。毕竟只要他接受了,那么这些事情就不能说只是江铉的一厢情愿。” 那一天,找了小雀很久的他终于放弃了,他觉得小雀已经没了,活不下来。 大义灭亲吗?他终究没有。 其实江铉固然在折磨自己儿子,可也很了解自己儿子。 有些东西,陈济实在太想要了。 于他而言,人品高尚者终将一事无成。 84 084 人间无味,唯她真甜 陈济死后, 江铉亦在狱中自尽。 谁也不知晓江铉死前是否后悔过。因为这个计划,江铉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仿佛也是得不偿失。 他也许后悔, 可又也许没有。 富贵险中求, 江铉送儿子去陈氏时候,也未必没想到如今这个结果。 闹得这么轰轰烈了, 也不枉活上一场,胜过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平庸。 苏炼继续说道:“一开始他与我合作,是为了铲除温应玄。可温应玄死后,梅花会仍然是活着的,只不过由明转暗,暂时蛰伏再暗处。” “只要梅花会活着, 这个组织终究会缓过劲儿来,会慢慢再继续长成庞然大物。而我和他,却会老,也会死。人怎会活过一个组织, 总是会老,更会死。” “后来, 他成为新一任的梅花会主人。可是他虽执掌梅花会, 却是这个组织操纵着他,而不是他掌控这个组织。他的所作所为要符合梅花会的利益, 否则便会反噬。” 林滢心想, 所以苏司主会知晓,梅花会中哪一些是被迫涉入, 哪一些是该死之人。 有陈济这位梅花会主人当卧底,是最令人内心生草的事。 陈济加入梅花会之初,当然是居心叵测, 有心颠覆。可他一路发达,努力一把后居然成为组织头头,这个卧底也算是颇为励志。 苏炼:“再后来,就是那次平乱之后,他眼睛已经彻底不行了。于是他知晓,无论是走仕途,还是掌控梅花会,他终将力有不逮。于是他觉得,于是他觉得何不让自己的后半生就此燃烧。他愿意以身为饵,设下局。” “而且那时候,他还遇到了陈雀。其实真正的陈济当年是被叛军射死,他李代桃僵,取代陈济所拥有资源。可能对于他而言,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可扔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儿,是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良心不安之事。” “更不用说当陈济落难时候,小雀又救了他。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就已经猜出了小雀的身份。” 苏炼娓娓叙述。 那时候陈济震撼的发现,当年被扔掉的小女孩儿并没有死。可岁月却摧残了陈雀的人生,使得她变得十分粗鄙。就是这个粗鄙的村女,却因此失去了本来属于她优雅的人生。 陈济离开那日,小雀急匆匆的跑过来。 小雀生得并不好看,可她跑得急了,面颊亦生出了一片红晕,有着年轻女孩子的羞涩。 加之她刻意在陈济面前做出的斯文样子,于是她纵然不美,亦有几分动人之处。 她仰视着望着陈济,攥紧陈济的衣服角,带着哭腔问以后能不能见到陈济。 陈济纵然看不到她的样子,却也能听到她的声音,知晓陈雀能有多难过。 那时候陈济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那个答案在陈济心里。 除了陈济,没有谁知晓。 那时候他心里答案是我们会再相见的。 只是你我见面之际,就是我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 是了,如果陈雀这个真千金回来,他的人生就会这样子终结了。 如果陈雀得到失去的一切,代价当然是陈济的陨落。 等到自己身份曝光,所有一切自然宛如烟云水汽,什么都消失。 也许一开始,陈雀还是陈济为自己准备的一个证据。那时候陈济已令自己的人看好陈雀,将她好生照拂。 到了适当的时候,陈雀就能回去陈家。 他既眼疾恶化,又遇到了失踪多年的陈雀,偏偏小雀还活着。那么两件事情凑在一起,仿佛就是天意,在昭示陈济可以去死了。 陈济也决意如此,因为这本没有别的选择。 当年母亲身死,他向温怀仪求助,温怀仪却加以推诿,并不愿意理会。这固然是因为温怀仪秉性软弱,并不敢与温应玄为敌,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确实兹事体大。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把火烧起来,谁知晓会怎么样? 哪怕朝廷肯饶过鄞州世族,只恐梅花会也会将鄞州世族拉下水。除非陈济自己是点火之人,才能将一切风波控制在可控之下。 林滢微微默了默,忽而问道:“所以陈雀并不是在陈济安排下回来的,是别人安排回来的?” 按照苏炼所言,陈雀应该如今才送入鄞州,指证陈济身份真伪。 可陈雀却回来得那么早,早得令陈济措手不及,甚至差些打乱陈济的计划。 苏炼:“这是自然。本便有人想要挑拨朝廷,故而趁机送来陈雀,以此拿捏陈济。” 对于这些,苏炼亦并未多言,这自然是他另一桩工作任务。 林滢咬了一下唇瓣,终于还是问出口:“那么,陈雀是陈济所杀吗?” 她口中这个所杀,当然指的是是否是陈济指使。 杀人的当然是江承,可江承背后之人呢?是否有陈济的身影? 便算陈济并不是因为怕失去一切而杀人灭口,可也许他会担心陈雀打搅他这个伟大的计划呢? 铲除梅花会是陈济的执念和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可以自己都献祭,那么别人呢? 也许他觉得对不起陈雀,可能却绝不能让陈雀毁了自己的计划。 一想到这儿,林滢一颗心就砰砰一跳。 然后苏炼回答:“不是。” “这自然是他告诉我的不是,但如果他要除掉陈雀,不会让江承动手,那样会留下无数的破绽。可是,他确实不喜欢陈雀。” 陈济不喜欢陈雀,也没什么不能理解。不错,是他对不起陈雀,他也想送了自己命还回陈雀人生,可能他还心存愧疚。可这一切的一切,跟他感情上对陈雀产生好感是两回事。 这不仅仅是因为陈雀被居心叵测的人送来,还因为陈雀对他高高在上的威胁,对他心上人的无礼。这个再次相见的“妹妹”甚至一改之前在陈济面前的小心柔顺,而是换了一副样子,处处咄咄逼人,颐指气使。 而且她的存在,还在提醒陈济曾经的卑劣,伴随而来还有揭破身份的恐惧。 哪怕全世界唯他不配,他也管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喜。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兽,也许陈济在被陈雀激怒时曾经流转了恶念,只是他终究压抑住自己。陈雀的生死其实都在他一念间,他有许多办法处置陈雀,而扔陈雀回来之人显然也并不介意陈雀生死。 可他不知道这样的不喜,会造成怎么样的悲剧。 陈济的不快让江蓉看在眼里,她心里为陈济愤愤不平, 她读出了哥哥对陈雀的厌憎,江蓉回到家,便会跟家中的同伴讲讲。而在江家,她最亲近的同谋也只有一个,那便是江承。 江蓉人前装得十分乖顺,可她心里却有许多埋怨,将她这些埋怨一股脑的告诉江承。可能她也不知晓,这些埋怨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个老实木讷甚少离家的二哥能做出什么。 一个很小时候很少跟人接触的人,自然缺乏一些融入社会的社会化,那么他的想法和行为就很容易偏激。 也许陈雀运气实在有些糟糕,十四年前那场奉天之乱摧毁了典狱司在鄞州一带布置,之后江兴又足不能行,成为一个普通的老残废。而八年前才上任的苏炼,自然无从窥见十四年前的血腥真相。 而陈济幼年跟母亲在外面长大,之后又成为陈家子孙,从未回到鄞州见自己那个心性偏激的祖父。 是不知情的胡女为见陈济,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鄞州。 苏炼并不愿陈济身份为外人所知,故而并未在江家安插耳目。 于是谁也不知道,江家那个老人竟有如此血腥的过去。 所以当他看到陈雀惨死时,这带给他无比的震惊和愤怒。 每个人心中都有恶念,他内心之中也期盼过陈雀的消失,连同陈雀带来的烦恼一并离开自己的生活。 可这想一想的恶念却似化为实质,竟当真造就了陈雀死亡。 这其中根源,竟当真是因为他眼底透出的厌烦不耐。 毕竟江蓉没有读错陈济的心意。 也许他毕竟有些克陈雀,一次又一次,总是这样子。 江铉为了他扔了陈雀,如此过了十数年,熬了许多苦日子回家的陈雀,又被爱惜他的弟弟杀死。 当陈雀死了后,他恍惚间仿佛才察觉,陈雀从未想过道出自己的身世。 陈雀是个不能控制自己脾气的人,她显然也是缺乏自控力。 可她心怀不甘也好,争风吃醋也好,甚至被人污蔑,她也从未想过道出曾经的委屈。她显然知晓江铉当年为什么那么做,江蓉又为何会陷害她。 这一切,都因为她爱着自己。 哪怕她性子粗鄙,为人鲁莽,可是她是爱着陈济的。就像她跟温青缇闹时候说的那样,说她可以为陈济奉献自己的所有。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短短日子相处,陈雀值得如此吗? 然后在陈雀死后,陈济手掌抚摸着抚摸上这个女孩儿的脸颊。 他的手一直很沉稳,很镇定,可这一刻却微微发抖。 其实就算陈雀死了,陈济对她也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他喜欢的始终是温青缇,也从未因陈雀生出半点涟漪。 他只是很悲伤,很难过,知晓有一处遗憾,是永远不能弥补了。 自己这个得益者曾高高在上想要些许弥补,却如今现实却嘲讽了他的虚伪。 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还这女孩子一个公道。 当初他毒死温应玄后,让弟弟妹妹前去发泄了自己的怒火。他只盼两人忘记过去,放下母亲之死的心结,然后拥抱自己的未来。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作为兄长,能对江承说这样的话。 “你杀了陈雀,就去杀了江兴,然后自尽。如此一来,我也会觉得你是个有勇气的人。若你不愿,那便不要怪我没有给你机会。如此一来,我便会自己动手,亲自解决。” 然后他还伸出手,拍拍江承的肩头,说道:“若你肯自己去死,那么我便会看得起你一次。” 就好似一点作为兄长最后的怜悯。 如果江承肯听从他的话自裁,那么他仍然是陈济的弟弟,兄弟情谊又会这样子回来。 江承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亲弟弟,他看着陈济,满眼都是哀求。说到底,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陈济着想。那时候江承满眼都是求生欲,谁都能看出他不想死。 然而陈济却摇摇头。 他一向是个心硬的人。如果江承不肯自裁,他真的会杀了江承的。 说完了陈济的故事,苏炼又倒了一杯酒,缓缓饮下。 酒气微透,使得苏炼脸颊也似染上一层红晕。 林滢怔怔发了会儿呆,方才回过神来:“如果阿缇能知晓这些,她,她会不会好受一些。” 她自然知晓兹事体大,这些话不能外道,更不宜传出太多。 可林滢终究有些遗憾。 温青缇是喜欢陈济的,陈济道德上虽有一些瑕疵,可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坏。 他未曾想过祸乱天下,没有杀陈雀,并不是丧心病狂。顾公也曾赏识过他,相过陈济后称赞过陈济。 陈济心中终究有些动人的情怀的。 她知晓苏炼并不会让自己告诉第三个人,而自己若知晓轻重,也绝不能外道。 陈济的秘密终究是需要隐匿在黑暗之中,埋藏于泥土之下,绝不能让旁人窥出些许端倪。 可苏炼却说道:“纵然可以告诉她,可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她呢?” “说到底,陈济纵然眼盲,也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他可以脱离鄞州城的漩涡,放出手中权力。一旦他不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些危险也会离开他,没人会在他身上下功夫。” “那么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过些平静安宁的生活。温青缇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她必定不会嫌弃陈济的残疾,反而会用温柔慰藉他内心的孤寂。她会是一个好妻子,也会让这样的岁月变得温柔。” “本来他可以这样选,但是陈济没有。” 那日温青缇在书房的密道之中听到了这个秘密,她含泪走了出来,那时候的陈济也对她说过一些真心话。 温青缇嗓音发颤问:“你一定要这样?” 陈济也认真回答:“对,一定要这样,我没办法停止。” 他认真的看着温青缇:“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可我宁愿早死,也不愿意人生在一片安静的黑暗里结束,哪怕,有你相伴。” 陈济说的是真心话,可这样真心话又有另外一种解释。 他明知跟温青缇成亲会有怎么样的温馨快乐,可却并没有选择温青缇。 安静的黑暗伴随着温柔妻子,可这终究不是他陈济想要选择的结局。 无法停止,也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苏炼缓缓说道:“他既然没选择温青缇,自然不想温青缇再惦念他。就算无关局势,将这些告诉温青缇知晓又有什么好处?” “陈济的一切是这么的复杂,他既让人觉得可怕,又让人觉得惋惜,冷漠之中又有着救世的情怀,又是这么一往无悔。太过复杂的一切,会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深陷其中,无法解脱的。更何况,陈济还爱她。” “她会陷入这样的情绪多久?心里更不知晓会对陈济产生怎样的遗憾。别人每次议论唾弃陈济时,都会激发她内心怜惜和柔情,一直到很久很久。何必呢?” “倒不如直接把陈济视作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她还年轻,如今虽然很难过,可能会觉得心里空荡荡。可是终究会有新的爱情,来润泽她空荡荡的心田,使得她重新走出来。” 苏炼这么说,林滢终究觉得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垂下头,想了想,岔开话题:“所以,你们请我来鄞州,无非是为了利用我。因为善于断狱查案,能查出真相。让我这个顾公弟子查出陈济身世,再当中揭破他,正是你们计划,是不是?” 林滢一向温温柔柔的,如今也没有发很大的脾气,可嗓音里却也是夹带了几分嗔怪。 苏炼微微侧头,然后手指磨蹭酒杯说道:“是有这个打算,可是这是阿济打算,并不是我的打算。我让小晏将你迷晕,本来想将你送走——” “本来,就是你过于机警了。” 林滢也没那么小气,轻轻柔柔说道:“我知道了。” 苏炼转过头来,对林滢说道:“阿滢,陪我饮一杯吧。” 林滢也没有拒绝:“我酒量很浅,只能喝几杯,苏司主别介意就是。” 苏炼本欲唤人再送一枚酒杯,林滢却自然端起了那杯满着的酒。 她以为苏炼听到通传,特意早倒给自己了。 林滢握着酒杯,主动轻轻碰了一下苏炼酒杯,于是清清的响了一声。 苏炼手中半杯残酒轻晃,他蓦然眼波一颤。 就好似抚平了他孤寂的丧友之痛。 他缓缓饮下杯中的半杯残酒,重新将酒杯放在了桌几之上把酒倒好。 林滢只浅浅饮了一口,又将酒杯凑过去,跟苏炼碰了第二下:“苏司主,陈济是这样子的人,你仿佛也是如此。可我希望你跟陈济不一样,我希望你好好保重,好好活下去。” 灯火摇曳,苏炼只觉得心尖儿微微一热。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几分醉了。 苏炼说道:“天色已晚,我让人在别梅院收拾一处客房,你也该歇息了。” 这一夜如此过去,到了天明时分,苏炼带着林滢去了陈济的坟茔。 他和自己母亲一样,没有墓碑,自然不能提几个字说明他的身份。 苏炼将一枝小小的白花供奉在坟前,别的什么并没有多说。 坟中的人从前叫江鹤,之后叫陈济。可无论叫什么,如今也不过一抔黄土。 就如这鄞州城一定要隐藏住的秘密。 然后他们去街头吃早膳。 人类的恢复力是出人意料的强大的。 不过两三日的光景,这鄞州城的清晨又恢复了烟火气,也多了几分热闹。 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就是喜欢这样子的味儿。 然后林滢问道:“早上吃汤圆好不好?” 苏炼回答了一声好。 他们来到了汤圆铺子,这汤圆铺子卖的汤圆有咸甜两种。这甜的是豆沙馅,咸的是腊肉馅。 林滢从前一向吃甜口,这次决定挑战一下自己,故而选了一碗咸汤圆。 她问过苏炼,给苏炼选了甜口的。 然后两人寻了个桌,坐下来等。 也不多时,老板麻利将两碗汤圆送上来。 林滢用勺子挖了颗腊肉汤圆,觉得挺香的,接连吃了两颗。 她当然发现苏炼容貌出众,可能有些过于引人注目了。平日里小食摊食客都是吃得如狼似虎,挤位置是毫不认生。 可如今旁边那一桌就挤爆了,却没有人跑过来跟自己和苏炼搭桌。 就连自己吃汤圆,她觉得看着的人也不少。 不过林滢一向脸皮厚,本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是别人心态,如此斯斯文文吃着。 鄞州清晨的阳光温暖柔和,照着大街小巷,因此平添了几分烟尘气。 这样的阳光里,一切仿佛就有了希望。 譬如清晨醒来的温青缇,她推开窗户,便瞧见了院子里新开的海棠花。 杨冲那日叫着跟杨蕊兄妹义绝,可如今他们终究重归于好。然后他们的家中,还有一个新的成员。 那日林滢跟杨蕊救下的小孩儿涵儿被杨蕊收养,成为杨冲、杨蕊的养弟。 涵儿没了爷爷,杨蕊和杨冲也失去了一个妹妹,这样结局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今涵儿正在杨家吃第一顿早餐。 杨蕊一直规规矩矩,了无生趣模样,所以才将杨娇当作人生的寄托。 可这一次的逃亡亦令她面颊浮起了鲜活之气。见识了死亡,就会觉得人生不应该是了无生趣的。 而且在命运的安排下,杨蕊又有了一位幼弟。 杨蕊温柔的伸出手,揉揉涵儿的脑袋。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秘密载着江蓉,就这样偷偷运着江蓉离开鄞州城。如今谁都知晓江蓉是陈济亲妹妹,不走是不行的。 这辆马车是典狱司安排,否则未必走得了,江蓉离开后会有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 然后江蓉手中还有一封信,是陈济写给她的信。 信里陈济也并没有说什么秘密,只是劝江蓉忘记这一切,不要记得江家种种,重新开展自己人生。 江蓉慢慢的将信捂在了胸口,她蓦然胸口一阵酸楚,不觉泪如雨下,心想真的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吗?也许,也是可以试一试的。 这时候的苏炼却看着林滢。 苏炼心里浮起的念头却是我不理解。 他不理解自己,为何将鄞州城秘密向林滢袒露。哪怕林滢猜测出几分呢,他本不应该说得这么彻底。 那种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告诉别人的保密方式其实一点儿也不靠谱。因为一转眼,对方很可能郑重其事把这个秘密告诉另外一个人,让这个人不要告诉另外一个人。 虽然阿滢看着仿佛也没那么离谱,但是这毕竟不似自己为人。 也许,他绷得太紧,他毕竟是个人,他也许也会有一些需要。 然后他看着眼前林滢,吃了一颗汤圆。 眼前杏眼俏丽的少女忍不住问他:“怎么样?” 苏炼回答:“甜的。” 85 085 是遇害不是离开 一开始, 这件事发生于五年前。 五年前,董家集的客栈前,有一老一少两人。此刻这祖孙二人正哀求客栈伙计抬抬手, 容他们进去避风雪。 那老者五十多岁年纪,面有病色,时不时咳嗽两声。至于孙女却才十岁左右年纪, 生一张圆圆的脸, 稚气未脱。 这祖孙二人据说是宁州人氏,本在京城讨生活。两人如今回乡,本攒了些银钱, 中途却遭遇歹人算计, 失了行囊。如今两人身无分文, 恰逢老人也生病了, 显得十分可怜。 如今天寒地冻,那老者来客栈面前乞活, 想找份后厨的工作赚些路费盘缠。 更何况,此刻祖孙二人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不过老者病得手掌发抖, 似连手也抬不起来, 也不似个能干活的人。客栈掌柜并不打算请他们二人做活, 万一死了呢?这谁也不好担干系。 这时节,却有个女子嗓音响起:“做不做活什么的自然是掌柜说了算。不过天寒地冻的, 我请这祖孙二人喝碗热汤,也不打紧吧。” 说话的女子名唤瑶娘,是个会弹琵琶的娟优, 是随做人身生意的宋老爷一块儿住入客栈里的。 宋老爷是个俗人,对艺术并没有什么讲究,偏生这瑶娘也是个唇红齿白的美人儿, 谁都能看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老爷是个出手阔绰豪客,如今又正对瑶娘十分宠爱,伙计也不敢拂瑶娘的面子。 客栈里暖烘烘的,带给人暖融融的温暖,与门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老一少随着瑶娘入内,在桌边坐下。 瑶娘看着小女孩儿圆圆讨喜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心里亦生出一丝怜意。她也是苦人家出身,否则不会沦为娟优。 故而瑶娘掏了一枚银角子,又给这祖孙二人讨了两碗热汤。 她主动捧着热汤,放在小女孩儿面前:“外边天寒,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瑶娘手腕皓若霜雪,这手腕上戴着一枚金丝镯子,上面镶嵌一只小小蝴蝶。这镯子虽细,做工还算精巧。 当然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 如今瑶娘手腕上犹自挂着这枚蝴蝶金丝镯子,可是那手腕却软趴趴的落在了花园的泥地里。 她琵琶已经被摔碎,跌入花丛身躯沾染了些碎叶花瓣,并且胸口有一道殷红冉冉渗出,染红她胸口衣衫 瑶娘已经死了。 她眼珠瞪得大大,面颊之上还凝结了不可思议之色,显然并不敢相信自己年轻的生命就折在这儿。 在她身旁,此刻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正大口大口喘气。 连轩作为连家的大公子,容貌也还算清秀端正,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个美少年。可到了如今,这个俊美的少年郎面颊却是苍白一片,更升起了浓浓恐惧。汗水顺着连轩额头渗出,令他背心湿透一片,就连他手掌心也满满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瑶娘胸口那枚匕首,正是他之物件。 连轩蓦然伸出手,用发颤的手掌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 死去的瑶娘的额头似被什么重物击打过,如今额间犹自有一团血污。而她头发如乌云般散开,散乱在地上,滚出原本别在鬓发间的一枚红宝石镶嵌的玫瑰样式珠花。 那珠花做工十分精巧,可连轩看着这枚玫瑰珠花,却是流转了恐惧之色。 母亲死后,父亲娶了填房徐氏来照拂自己,那时自己才七岁。 徐氏年轻,她本来心中就有些不乐意,不过既然已经嫁给连睿之后,她也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后来徐氏还怀了身孕,便越发见原配所留的连轩不顺眼。 有一日冬天天气寒冷,徐氏用火筷拨弄炉灰,蓦然便拿出滚烫的火筷,往连轩身上乱烙。 一想到当时场景,连轩竟也还能记得当日火炙之苦。 那时徐氏满面尽是恼恨之意,一双刻薄的眼睛里流转了几许凶光。她鬓发间还戴着一枚珠花,是红宝石镶嵌的玫瑰花样式。 徐氏很喜欢这件首饰,鬓间总有着这么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她年轻娇媚,父亲虽然待她不如原配,可也不是不喜欢。 徐氏很会做戏,人前也会装贤惠,哪怕有伤也以小孩儿胡闹遮掩过去。 所以这样的虐待一直未能被发现。 这样的虐待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直到同住一宅的惠小姐察觉了此事,她仔细的体贴询问了自己,方才令这桩持续了几年的可怕虐待被揭发出来。 可徐氏纵然不见了,她所留下的阴影却仍好似乌云般的缠绕上连轩。 他时常会恍惚发怔,时而清醒,时候糊涂,身躯也是时冷时热。 睡梦里,他时常会想起那朵令他恐惧之极的玫瑰花。 而如今,梦中种种却好似化为了现实,令连轩身躯轻轻发抖。 他其实并不认识这个歌姬,今日连家举行了宴会,瑶娘也是其中之一。 连轩从走廊处不经意间撞见了抱着琵琶的瑶娘,他留意到瑶娘鬓发间的珠花,然后就浑身发热,恐惧不已。 只有瑶娘死了,自己方才能从恐惧解脱,他不得不如此! 等他清醒过来时,事情已经发生,瑶娘也是死在了自己面前! 如此种种,使得他身躯瑟瑟发抖,甚至不知晓如何是好。 这时候安惠的嗓音却是由远及近而来:“轩儿,轩儿——” 那嗓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虐待他的继母徐氏没了后,这个客居连家的惠小姐就成为连睿第三任妻子。 安惠虽然家道中落,可她品行忠贞,为人善良,不失为一个好妻子。 她照拂连睿这一双儿女,也是照拂得十分用心。 当初是她揭破徐氏虐待继子,方才结束了连轩连绵几年的噩梦。而当她成为连轩的母亲时,更是对连轩尽心尽力,费尽心思。 别人都道,如无安氏照拂,连轩这个继子还不知晓会怎么样。 如今安惠到来时候,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然后安惠就安慰连轩:“轩儿,不要紧的,这件事情你让娘为你处理。” 也不多时,一辆驴车小心翼翼从侧门行驶而出,上托着一个鼓鼓的口袋,一直沿着护城河而去。 这时节,安惠却在柔声安慰自己的继子。 “我打听过了,那死了的瑶娘是个自立门户的娟优,是半年前才加入玉棠班。班主见她琵琶弹得好,就留她挂单,其实并不算玉棠班里常在的人。这样的娟优流动性大,来去随意,并没有什么人留意。” “我已令人在袋子里多放几块石头——” 如此扔在护城河,便浮不起来了。 安惠轻声细语说道:“以后就算浮起来,尸体也已经泡肿了,那时玉棠班早离开了,也不过是具无名尸,更断不出是在咱们家里死的。这自然不会联想到轩儿身上,定会安然无恙。” 安惠说话声音很细,但她说得很有条理,显露出她心思缜密,也是沉得住气的性子。就像现在,她将一切安排得极为妥帖。 她这么出语安慰,可连轩却好似听不见一般,恍若未闻,只双手死死抓紧膝头衣衫轻轻发抖。 说到了这儿,安惠蓦然眼眶红了红:“说来也是个年轻姑娘,沦落风尘想来也是不得已。但凡她出自一个好人家,何至于此?不过是个薄命人罢了。可怜她,却死在咱们家中。” 她举起了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过眼角,一张温婉脸颊之上尽数是惋惜之色。 “但轩儿你也并非故意,你只是有病,所以控制不住自己。也是小时候遭遇不幸,故而方才是如今这副性子。这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说到了这儿,安惠面颊之上终于流转几分疲色:“所以你答应母亲,要好好吃药,将病养好。” 连轩发了会儿呆,然后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一旁李嬷嬷瞧见了,也是好一阵子感概。 安惠虽是填房,却对原配所出孩子十分的尽心,爱惜得紧。如今安惠替连轩遮掩此事,更是担下了天大的干系,甚至超出一个继母的本分。 轩少爷有病,有些事情确实怨不得他,也是他小时候命苦,所以如今并不能解脱。 可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安惠替连轩遮掩,又能这样几次? 这时候安家下人已经将尸首运到了护城河。 哗啦一声,是重物抛下水,激起一蓬水花。 稍过片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此刻安惠犹自在安慰连轩:“只要你以后把病养好,那便不会有事了。那女子不过是个娟优,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她的去留。以后我吃在念佛,多为她烧几柱清香,也盼她早日超度,投胎转世,投得一个富贵人家。” “这件事情,便会这么过去。轩儿,你只当做了场梦,别放在心上。” 林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桃子找上,一脸严肃说如今陈州城怕是有一桩不为人知的凶杀案。 桃子身为顾公府上的小厨子,特意把小伙伴们叫齐,认真严肃的讨论这件事。 她找来林滢、白芷、卫珉,大家坐在一堆。 桃子平时是最心大的人,生一张圆圆的脸,体重也显然比林滢和白芷重那么一丝。 可如今,桃子一张脸上神色却十分凝重严肃。 她告诉自己小伙伴,自己在陈州有一个好友叫瑶娘,如今已经失踪了。 桃子是五年前跟瑶娘认识的。 她祖父成福本来是晋安王府上的私厨,后来因为苏炼挑食拂了晋安王面子被辞退,故而祖孙二人只能折返老家。 彼时天寒地冻,这祖孙二人积蓄又被人盗走,身无分文之际,却有一个仗义女子收留两人进客栈,还赠了一碗热汤喝。 瑶娘虽是个娟优,心肠却是很好。 她不但送了热汤喝,还替桃子找了份工作。 当时客栈里居住一位官家小姐,随行七八个仆人,也是很有派头。这官小姐却是身子骨弱,生了病什么都吃不下,据说只闻了个味就想呕出来。陪伴她的姐姐也十分心急,准备找个好些厨子做吃食。 他们这么折腾,瑶娘也听了一耳朵。等桃子说自己会做饭,便厚着脸皮推桃子过去谋差事。 那仆妇本来不想搭理,还是瑶娘拿钱借了厨房,让不够高的桃子踩着箱子煮了一碗粥并几色小菜,让生病的小姑娘动了筷子。 她做了半个月工,人家姐姐也很大方,给的工钱也不少,算是解了祖孙二人的燃眉之急。 如果不是瑶娘这个热心人,桃子觉得自己跟祖父说不定会客死异乡。 瑶娘虽身在风尘,却是个仗义女子。 两人分开之前,桃子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相谢,就解下腰间香囊赠给瑶娘。 这香囊还是从前在晋安府郡主所赐,做工也是精致,故而桃子时常戴着。 不过这些小饰品一手贵,二手就卖不出什么钱,更不必说桃子这香囊也是半旧。 旧归旧,倒也是桃子的心爱之物。她常年在灶台边做饭,一身烟火味儿,故而下了灶台,她才小心翼翼戴好这枚香囊,把自己熏得香喷喷。 这也是爱美女孩子的一点儿小心思。 她给这枚香囊给瑶娘,是因为她实在摸不出什么值钱玩意儿。 不过瑶娘却十分欢喜,笑吟吟说这香囊手工很精致,她很喜欢。 当日分开之后,那份感激一直存在桃子心中。 直到上个月在陈州,也是有缘,桃子又遇到了瑶娘。 那时候林滢和卫小郎还在鄞州,故而并不知晓这桩故友重逢。 两人见面之后,便时常相聚。 瑶娘明面上是个自立门户的歌姬,哪怕在玉棠班挂单,也是来去自由。她也有正经赚钱营生,比如随玉棠班去大户人家表演才艺。 但瑶娘也并不是每个时候都正经,譬如初见时候瑶娘陪着宋老爷消遣,这就涉及一些擦边了。 这些桃子也是心知肚明,但桃子并不会因为瑶娘这样就看不起她。 她知晓瑶娘并不喜欢这样的营生,一直有努力攒钱,曾跟桃子提及,以后不做娟优后就开了小铺子过活。 瑶娘沦落风尘必定有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也许这个故事还很苦涩。她不主动说,桃子也没有问。 结果十日前桃子去寻瑶娘,瑶娘却是失踪了。 她去了玉棠班,问瑶娘的行踪。结果玉棠班说瑶娘已另寻了一个营生,无奈要匆匆告辞,只令人送来一封书信,人却未至。 也因为如此,玉棠班对瑶娘还颇有微词,因为他们还要另外找个琵琶姬。 桃子向玉棠班讨要这封书信,可那时班主随手一扔,并不知晓扔到哪里去了。 她只从班主口中得知,送信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大约也是陈州街头的乞儿,说话是陈州口音。其实陈州街头一些小乞儿平素也做一些替人送信的活儿,不过大抵也跟些风月偷情的事情有关系。 那女孩儿左眉之下,有一颗小小黑痣。 至于别的,班主也未能记得许多。 但桃子也并没有罢休,她还吵闹了几句,说瑶娘是个顾念情分的人,怎么会无声无息的离开?别人送来区区一封书信,就见不到瑶娘踪影,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问题? 班主哪有时间应付?只令人轰桃子走。 把个桃子搞得愤愤不平,忍了又忍,才没暴露自己是顾家婢女的身份。 顾公对下人管束极严,是绝不会奴仆随意拿自己名号照耀的。 不过班主不肯多说,玉棠班却有个叫芽儿的少女去寻上了桃子。 瑶娘来玉棠班虽只有半年,却是个爱笑可亲的性子,跟玉棠班上下相处十分融洽。她突然离开,也不止桃子一个人觉得突兀。 只不过大家都要讨生活,日子也辛苦。故而纵然他们心生疑窦,也不过怀疑一下,并不会深入调查之类。 芽儿见桃子寻得急,也是向桃子提供了一些有用线索。 那就是玉棠班这一个月来诡异的事情特别多,半月前班里另一个姑娘玉婷也是莫名消失。 玉婷善抚琴,年纪小,却跟瑶娘最为投契。 两人关系好,一枚钗也轮着戴,跟亲姐妹一样。 玉婷也是留书回乡,使班主措手不及。瑶娘的反应也跟桃子一样,表示对此不可置信,不能相信。 如今玉棠班连走两人,班主也是焦头烂额,难怪心情不是很好。 这个事情让桃子十分吃惊,她忽而想起瑶娘曾向自己打听过阿滢,还问林滢什么时候回来。 那时候林滢远在鄞州,桃子自然不知晓林滢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若是瑶娘问起林滢,显然是因为林滢善于断狱的名声如雷贯耳。 如此一来,莫非瑶娘有什么事情心存疑窦,故而方才这般追问? 可惜那时瑶娘并没有细谈。 不但如此,芽儿还给了那封瑶娘所写的信,这封信是芽儿偷偷收起来。 芽儿胆子小,所以人前不敢给桃子,而是私底下给桃子。 林滢也觉得这件事情十分诡异,可是出于谨慎,她还是问桃子:“桃子,你真的觉得瑶娘绝不可能不告而别?” 桃子一脸认真:“那是自然。” 她还举出例子,证明自己的论点。 五年前自己送给瑶娘一个香囊,没想到五年后,瑶娘却仍留在身边。 桃子看见后,脸都红了,毕竟这香囊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她忍不住感慨,说瑶娘怎么还留着。 瑶娘笑着说道:“姐姐不是个正经人,难得有个小妹妹真心实意送我些东西,我心里感动都还来不及。这样心意,我自然记在心上。” 说到底,瑶娘还是有些心结的,她也盼得到别人尊重,也十分珍惜桃子对她的亲近。 这样爱惜别人情意的人,又怎么会不告而别? 一个不值钱的香囊都能留五年,更不用说其他。 之后,桃子还去了瑶娘租的小院。 瑶娘行李多,有时候也需要私下跟客人独处,故而租下一处小院也显清净。 桃子也到过这院子里几次。 租院子的宋嫂却说瑶娘早就收拾了行囊离开,几日前院子就空了。 瑶娘虽想攒钱,可又有点儿大手大脚的坏毛病,她一直在努力克制,也跟桃子吐槽过自己。但就算如此,瑶娘白废了半月租金,似乎也有些过了。 这独门独户的小院子租金可不便宜。 而且她问了宋嫂,其实那天她并未看到瑶娘离开,只天亮时候门被拍得啪啪响。小婢前去开门时,只见一辆马车离开,门口扔着钥匙。 本来桃子怀疑有人贪图瑶娘私攒下的财帛,杀了瑶娘后搜罗瑶娘行囊,再做出瑶娘离开假象。 可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些缜密心思也不像玉棠班那些跑江湖的粗汉子。 最令人出戏的,还是那封信。 瑶娘虽然弹得一首好琵琶,可文化水平并不高。她是识得字,会看曲子,可认得字跟会写字是两回事。 可这封所谓瑶娘写的信,却是措辞文雅,字体娟秀,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写的。便算此人竭力模仿瑶娘这种娟优说话口气,却仍显十分不自然。 一开始,桃子怀疑连续走失两人的玉棠班。 直到桃子找到了那个送信的小女孩儿。 桃子是靠白芷找到送信小女孩儿的。 她人菜瘾大听了那么多阿滢的故事,也是学到了几分。 白芷如今不是在外边开药铺吗?她每天看完病人,还会开展义诊,当然也会帮到陈州街头的小乞儿,并且会竭力劝说他们听从官府安排做些正经事。 有人嫌白芷啰嗦,可毕竟也承了白芷的恩惠,故而白芷说话也是有些分量。 在白芷的帮衬下,桃子也找到了这个送信小女孩儿。 86 086 凡事先问自己配不配 那乞儿叫小草, 她居然也认得让自己送信的婢子。 这街道上乞儿其实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盘,通常都在一个区域活动,很少乱走。你若去别人街道上乞讨,很容易被人欺负。 连家就在小草常在的那条街上, 故而小草也瞧得眼熟, 并且认识这个托自己送信的婢子。 那婢子叫雪莺, 正是连家婢子。 安惠这个连夫人出门会带着她, 看来是贴身侍候的。 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不必出门采办。草儿之所以认识, 也是因为安惠时常舍粥布施,这个雪莺就在一旁打下手。 雪莺自然对草儿这个小乞儿没有印象,可小草却记得她的样子。 不但如此,草儿印象还颇为深刻。 那一次布施,小草接过雪莺手里递过来的馒头, 不小心挨着她手掌。彼时雪莺顿时面露不快之色, 飞快用手帕擦拭被小草碰到地上。 这婢女比连夫人差远了。夫人做善事, 便是一派温婉, 绝不会流转嫌恶之色。 雪莺自然并不记得这个小插曲。 也就是十天前, 雪莺招手唤来草儿。她将一封信并一枚银角子给小草, 让小草将信送给玉棠班。 雪莺让小草不许贪玩, 将信送到玉棠班就走,不然仔细她的皮。 连家?桃子听到小草这么说,心里顿时也是打了个突。 之后她又找了玉棠班的芽儿打听,那日玉棠班在连家表演后, 瑶娘就被留下了。 据说是连夫人称赞她琵琶弹得好, 留她多弹几曲。 那时候玉棠班的人还觉得瑶娘运气好,能得主家喜欢,赏钱必定不少。 玉棠班在陈州也不是每天都有人请去表演, 之后几日瑶娘并未现身,也是无人生疑。 再然后,也就是瑶娘送信,说自己要离了玉棠班。 如今仔细想想,大伙儿见到瑶娘最后一面,也就是在连家,以后便再没有谁见到瑶娘。 如果不是桃子加以计较,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会被含糊过去。只因看戏班表演要紧是看新鲜,玉棠班在陈州演上一些日子,本地富贵人家都看倦了,自然便会转去别处表演。 到时候,谁又还会记得戏班子里的瑶娘。 桃子想想,便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 林滢听到了这儿,也已经有七八分怀疑了。不过桃子这一次的表现确实出乎林滢意料之外,所以她故意考考桃子。 “可据你所言,这玉棠班里还有一个叫玉婷的女孩子失踪。她失踪得比瑶娘要早,那时候玉棠班也并没有到连家表演。这又是为何?” 没想到桃子居然还真能解释:“本月初三,是吴家老夫人做寿,请了玉棠班去表演。连夫人带着家中茹小姐一并前去贺寿。这连茹可是个有名的才女,据说寿宴当日,她当众挥墨,以八种不同字体写了个寿字,凑成八寿贺寿讨个吉利彩头。她博学多才,这字体之中还有古篆。这桩事情,当时是许多人都津津乐道的。” 桃子本来就喜听这些八卦,自然也是知晓。 她继续说道:“然后我找上了芽儿,得知玉婷的失踪也是初三,可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然后桃子还搞出了一个猜测:“我猜那日说不定玉婷撞见什么秘密,也不知晓是连夫人还是那位茹小姐,又或者两人联手,将玉婷杀害抛尸。而瑶娘为人热心肠,觉得玉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不依不饶追查。所以那日她才探问我的口风,问你什么侍候才回来。” “因为瑶娘一直不依不饶,凶手恐怕被瑶娘寻出真相,所以决意杀人灭口。所以凶手特意将玉棠班请来家中,其目的就是为了将瑶娘杀了灭口。可怜瑶娘并不知晓玉婷的死跟连家女眷有关,羊入虎口,就这样没了性命。” 林滢听到了这儿,禁不住称赞:“桃子,你这些推断很可以,可见你也学了不少。” 桃子前期的收集证据,四处走访,可以说是做得十分周全。如今嫌疑对象锁定连家,也是有理有据。 林滢提醒:“但瑶娘只怕已经遇害,可见这桩案子不但别有隐情,怕还十分凶险。如此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和卫小郎,你不必掺和其中。如若你有什么发现,一定要唤人一道,绝不能独自行事。” 桃子点头应了,心里却生出几分对林滢的怜惜,心忖你也只比我大一点儿,你就不怕危险? 这几年林滢办过许多案子,也经历了许多惊险之事,已经是久经风浪了。 此事的主要嫌疑人有两位,便是连夫人安惠以及连家的千金小姐连茹。哪怕是合谋,必定一人是主,一人是从。 关键是这两个女眷之中,究竟是谁才是这件案子的始作俑者? 又或者,这案子另有别情,凶手根本不是这两者之一。 这桩案子之中,最为奇怪的乃是杀害玉婷的死亡动机。这两位皆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而玉婷不过是个跑江湖的卖艺女子,身份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美玉岂能随便跟瓦片相碰? 若是为了杀人灭口,究竟是怎么样的原因,才能下此狠手? 最狗血理由,自然是这官宦女眷跟人私通款曲,在别人院子里私会,却可见被玉婷撞见,因此杀人灭口之类。 这倒是影视剧常见剧情了。 当然现实这种剧情怕是有些难度。 毕竟这些戏班子里有男有女,且鱼龙混杂,大户人家也怕他们搞出不轨之事,必定会小心防范。 一来是为了府中女眷名节,二是为了防止偷盗,这些外来戏班都只能在外院活动,有专门的活动空间,并不许随意在主家园子里随意走动。 至于偷情,什么地不能约?赴宴时候跑别人家园子里私会其实非常危险,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不过凡事也有万一,林滢也不能咬死任何一个可能。 只是两者生活圈子实在相差太远,也很难想象彼此之间能有什么交集,甚至因此生出仇恨。 关于连茹,林滢其实并不如何熟悉。 连睿第一任申氏出身大家,她父亲是如今的刑部侍郎申坤,是一位温柔大方的官宦千金。嫁入连家之后,申氏给连睿生下一儿一女,也就是连轩、连茹兄妹两人。 申氏染病身亡后,申家就将连茹接回京城,只说外祖思念,故而特意接回孙女。 彼时连轩有病,并未随行。连茹在外祖家住了几年,近日方才回来。 别人都称赞连茹才学品貌出挑,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申家教出来的好女子。 不过不遭人嫉是庸才,连茹如今风头正盛,也惹人眼热,暗暗有人编排连茹的闲话。 别人只说连茹性子掐尖要强,好出风头,有失沉稳娴静之德。比如她在吴家寿宴上显摆,就有失谦逊,不够含蓄温柔。 连茹云英未嫁,如今待字闺中,说不定是故意炒作,以使自己扬名,好攀得一门好亲事。 再者京城山高路远,谁知晓连茹在京城是什么光景,有什么风评。 若她当真十分出挑,又得外祖喜爱,为何申家不给她在京城谋一门亲事,却将到了议亲年纪的连茹送回家中? 指不定连茹有什么毛病呢! 当然这些阴谋论无凭无据,如无根浮萍,并无理据可以支持。 若因一些酸话否认一个姑娘人品,似并非君子之品。 林滢还未见过刚刚归来陈州的连茹,也对连茹为人不予置评。 不过对于连家这位续弦安惠,林滢也算是有些熟悉。 青云书院是陈州数一数二的大书院,连睿是本府八品学政,兼任青云书院山长。 所谓夫唱妇随,安惠思想觉悟也相当的高。 顾公在陈州推行教化,整商事,劝农桑,可以说是十分之勤勉。 他鼓励女子参与工作之中,比如组织本州女子在官府的管理下集中织布,再由官府统一收购。如此一来,也使得生产物资大大丰盈,使得民间也有了大量便宜、好用的平价布。 安惠也响应了顾公的号召,特意开设织布坊,召集女工入织布坊工作。 安惠的织布坊虽然是私营,但是也解决了若干就业问题,顾公也持鼓励的态度。 那么安惠便不算沾染商贾的铜臭气,而是官府教化布局的一部分。 林滢也见过安惠好几次。 一开始,林滢对安惠的观感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 安惠性子可亲,并没有什么架子。 她甚至还会跟织布坊的织娘以一种很亲切的态度闲话家常。 聊天时,安惠还会拉着织娘的手,问问她家里难处。 安惠不但问别人,还会说起自己,说起自己曾经也是艰难过。她是家道中落,空有个架子,家贫时还要跟母亲一道绣花补贴家用。月有圆缺,人生总会有不如意处,便是有些艰难,也是不必放在心上。 只要放宽心,以后好日子还在后面。 如今安惠已经嫁入连家,是一个体面的官夫人了。这有人发达后,就不愿意再提起过去,尤其过去还艰苦过。可安惠并不避忌跟人提起这些,自然更不介意别人提。 她本就是个投亲的表小姐,这本没什么可掩饰的。 一个人的出生本来就是属于这个人的一部分,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那些织娘都很喜欢安惠,也很喜欢跟这位连夫人说一些家里面的事情。 林滢当然也很喜欢这位连夫人的性情,只觉得跟她讲话颇为投契。 后来安惠也问了一些林滢的家里事,林滢也没什么遮掩,大大方方说了。 安惠还对她颇为关心,问及典身契满了十年后,林滢又有什么打算。 一个女儿家,总是要操心一下嫁人的事。阿滢身边都是如尹公子、卫小郎这般人物,若成婚嫁给一个凡夫俗子,岂不是堵心?这些终身大事,还是早些操心才是。 林滢是个事业批,倒是并没有这方面的焦虑感。 不过直到此时,林滢仍不觉得安惠有什么不对。 毕竟人在古代,女子要谋个好归宿确实十分要紧,安惠对她这份关心也没有什么错。 直到安惠提及,她想收林滢做义女。 因两人一见投契,太过于亲近,故而觉得很有缘分,于是很想收林滢为义女云云。 然后林滢当时就清醒了,内心可谓是百味杂陈。 这么看来,安惠问及自己家庭,接着暗示自己原生家庭绝不能为林滢谋得一件合乎心意的婚事,然后就提出收自己为义女。这一切仔细想想,居然是组合套路拳。 她甚至还想起安惠曾经跟自己暗示,说她这个织布坊其实还颇为赚钱,当然她所赚盈余都是为了回馈社会,自然是多做善事。 安惠说自家老爷是本府学政,不能沾染商贾铜臭。而她之所以经营织布局,主要也是为了响应顾公号召,是官府劝耕织的一环,并不是为了什么阿堵物。 家中子女自然不合适沾染,可惜找不到一个合心意的人托付。其实她看林滢就很合适,可惜林滢贵人事亡。 那时候林滢觉得安惠是随便说说,但她终于知晓原来不是了。 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有些好事先问凭什么,再问为什么。 有些事情先问自己配不配。 林滢相信有人能跟自己一见如故,交谈甚欢。但她绝不相信人家真心实意想认自己做女儿,赶着上着把一个经营良好赚钱的织布坊送给自己。 这又不是什么万人迷剧本。 听说先帝生前曹公公十分得势,有人甚至认曹公公府上一个得脸侍女做干娘,以此溜须拍马。 如今轮到自己这件事的性质也差不多。 林滢在顾公面前受器重,安惠就赶着认自己做干女儿了。 然后,林滢就如梦初醒。 她终于发现自己事业确实混出点名头,居然还要经历点儿反腐考验。 林滢婉拒了这件事,撕破脸自然也是大可不必。 她也发现连夫人可能温和可亲,但绝不是个真诚的人。安惠十分善于抓住一些东西,助力她得到更多。 婚事对于大部分女子很重要,而且林滢又是个抠货,于钱财十分在意。 安惠显然观察了自己许久,由着林滢弱点对症下药。 这般心机,显然盘算许久。 不过安惠虽然表里不一,林滢也想不出她跟玉婷和瑶娘这样的娟优有什么恩怨。 87 087(二更) 男人一辈子的三个妻子…… 再过两月, 就是乡试秋闱之期,连睿这个陈州学政也忙得不可开交,近些日子都回家极晚。青云书院本属官学, 这一次也有若干贡生有资格参加乡试。 这一次主考官朝廷已经定下来。论名声论才学, 自然是顾公最为合适。 连睿回家时, 用过晚膳, 照例有安惠这个妻子伸手为他戳捏按摩,疏松筋骨, 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 安惠容貌清秀温婉, 算不得什么绝色, 可却是熨帖温柔, 将他侍候得十分周到。 他这一生有三个妻子。这一任妻子申氏,自然是求家世门第, 贤惠才情。如此,方才能彰显自己的本事。 平心而论,连睿虽没觉得申氏有什么特别的好, 可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客客气气, 相敬如宾,就这么过了几年。若不是申氏染病病故, 连睿也能跟她平平淡淡过上一辈子。 申氏死后,他年纪轻轻,又是个官身, 膝下还有两个孩子,于是家中自然张罗着给他续弦。 这第二任妻子,连睿只盼能找个漂亮些的,于是挑中徐氏。 徐氏虽然是商户之女,才学粗鄙, 礼数欠缺,但模样却生得十分漂亮。连睿看中她模样,又见她年轻,故而别得什么自然不好计较,就这样点了头。 徐氏年轻、艳丽,就像是一枝火玫瑰,十分动人。 两人曾经也好过一段,可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徐氏虽美,可却是个跋扈任性的人,时常跟连睿发生争执,吵起来就是又哭又闹,甚至拿手指甲抓人。 那时候连睿还不知晓徐氏会虐待自己的儿子,可已经跟徐氏感情很不好了。 也就是那时候,他跟同屋所居的表妹安惠暧昧上。 所谓一表三千里,彼时连睿虽称呼安惠一声表妹,可实际上跟安惠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她是叔父妻子何氏的表妹,据说孤苦无依,方才寄居在此宅。 那一天下了雨水,安惠被雨水淋湿,仿佛凑巧般掠入了连睿的书房避雨。 她没有徐氏漂亮,却是显清新可人,别有一番韵致。 安惠轻轻柔柔说道:“表哥,容我避个雨。” 连睿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愣头青了,他自然读懂了安惠的暗示。 再后来,安惠就时常出入书房。 安惠没有徐氏漂亮,可是她很懂事。她话不多,却会认真听连睿的话,听连睿说些烦闷不快的事。安惠听得多,可回得倒是很少。 她总是轻轻的回应两句,开解得恰到好处。 通常这个时候,安惠还会伸手,替连睿松松他的肩颈,使得他松快些许。 比起徐氏的歇斯底里,连睿当然喜欢这个新妻子带给自己的舒畅。 后来,有一次他伸出手,去握安惠的手掌。 他以为彼此之间已经是心知肚明,水到渠成。 可安惠却轻盈的逃开,面颊写满了拒绝之色,她甚至咬着唇瓣,一脸正义凛然说道:“连表哥,我虽对你心存爱慕,却不求什么回报,只盼你能安心舒悦几分。可你我之间发乎情止乎礼,并不该有什么逾越之举。” 她这样子说话,是那般的凛然不可欺,她含着泪水,然后飞快跑开,仿佛有千般不舍。 如果连睿年轻几岁,说不定还会以为安惠是倔强知礼,又实在过于爱慕自己,方才克制且放肆亲近。 若当真如此以为,说不定还要感动一番呢。 可连睿已经有两个妻子了,他知晓事情已经不少,且当然不会把安惠当作倔强坚强的小白花。他只看出安惠在待价而沽,绝不肯将自己的处子之躯廉价抛售,以此令人轻贱。 不过连睿纵然想得通透,倒是并不如何反感这样的暧昧。 只不过那时候,徐氏虽然已经惹人厌烦,连睿却并不愿意休妻折腾。他只等着看安惠沉不沉得住气,能不能熬住这一波。 可是此刻,徐氏已死,安惠却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连睿被她按摩服侍,心里却忽而升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当年安惠是故意的吗? 是安惠揭发徐氏虐待轩儿,令徐氏颜面扫地,成为别人口中的毒妇。 哪怕后来自己娶了安惠,别人也只说自己想挑个人品好得照顾孩子。 谁也不知晓,自己跟安惠有私情在先,安惠揭破此事在后。 一想到了这儿,连睿就禁不住睁开了双眼。 安惠是故意的,还是顺水推舟? 男人都不会喜欢太过于会算计的人。 想起了往日里的旧事,连睿忽而有些厌烦,于是坐直没让安惠继续下去。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连睿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但是他不能让别人告诉自己,哪怕亲耳听到一点半点。 那么这样一来,也许自己才是最安全的。 他还想起了徐氏的死。 那时徐氏虐待继子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连睿已经让徐家领会徐氏,可徐氏却哭哭啼啼的,不依不饶并不愿意。 然后就是那一日,自己推开了门。 徐氏并不是含羞自缢身亡的,她这样泼辣的女子又怎会甘愿去死? 他推开门,看着徐氏胸口刺入一把匕首,而自己的亲生儿子连轩就站在尸体旁,双手染血。 88 088 要杀的就是你 那时连睿被眼前场景惊了一跳, 浑身冰凉。 可还在连睿震惊迟疑时,安惠就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一把将连轩搂入怀中:“也怪不得轩儿, 也是她将轩儿欺辱太狠了。” “连表哥, 为了轩儿,咱们绝不能让别人知晓这件事。其实徐氏如今身败名裂,徐家也并不是很待见她。也许,她是受不得这个,自缢身亡了呢?” 她口中说是为了连轩, 不过有些话也说到了连睿的心里面去了。 如果徐氏自尽,那是徐氏自作孽,本怪不得谁。徐家如今本就抬不起头, 之后更不会多说什么。如此一来,总比自己儿子杀死填房来得好些。 这些糊涂的家事,最近已经是令连睿十分的狼狈。当官的官声里也有家宅安宁的这一项。自己治家不严, 只怕已经惹来许多的非议。 他不想再传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丑闻, 让人十年八年后, 还能继续议论。 至于填房虐待继子, 乃至于自己去自尽,也就没那么罕见。 再来, 连睿才想起自己儿子。 轩儿总归受了些苦楚, 方才落到这个地步, 说来终究是徐氏惹下祸根。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连睿心动了, 可他心里还有些乱。可他一点头, 安惠就替尚在心乱的他拿了主意。她寻来热水,给痴痴呆呆的连轩擦手,再将他送走。接着安惠亲手解开了徐氏衣衫, 她擦拭了徐氏身上血污,给徐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衫。 然后,连睿跟她合力将徐氏挂在了悬梁上。 其实当时只要有人验尸,徐氏死因很快就能查出来。可谁也没怀疑这件事,徐家也放弃了这个令家族丢脸的女儿,并未深究徐氏的死。 这件事情就被遮掩过去。 再然后,连睿就娶了安惠为妻。 安惠既没有要挟,也没有要求,可有了这个秘密,这一切就成为了顺理成章之事。 安惠不算是个出挑的美人儿,比起死去的徐氏而言只可以说是清秀。 别人觉得连睿娶了安惠,无非是懒得折腾,想挑个贤惠人照顾孩子而已。 其实刚刚成婚之初,连睿也是有些淡淡不满。他倒并不是讨厌安惠,只是终究觉得有些不足之处。 不过成亲以来,安惠将他侍候得十分周到,他渐渐也并没有多想了。 更不提现在,安惠不但经营纺织坊赚银钱,还攒到一笔名声,更和城中官宦人家女眷来往得十分密切。 她对连睿如今也算颇有助力,连睿也十分倚重她。 可如今连睿想起往事,心内忽而升起了一缕说不出的异样。 他想起了旧日里的往事,便想起当年徐氏死时候场景。 那时候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安惠已经沉住气。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事,连睿总不好无端提起。 等服侍好连睿,安惠方才转去照拂自己的亲生儿子欣儿。 连欣今年才两岁,已透出了几分顽皮模样,活泼好动。安惠将他哄入睡,给连欣盖好薄被,再放下床帘。 她想起之前在连家,自己跟徐氏关系其实还算不错。 无论谁跟安惠说话,安惠都做出一副听得很认真样子。 大部分时候,都是徐氏在抱怨。不过有时候安惠也是会跟徐氏说说话。 譬如劝徐氏以后若有孩子,便多读书上进。因为按照大胤律令,嫡长子占据家产一半,剩下的才是无论嫡庶男女,诸子均分,在室女亦有如同男子般的继承资格。。 她好似是无意间说起,可说着无意,听着有心。 徐氏这个填房也是正室,所生孩子也是嫡子,可嫡子跟嫡长子的差别却是很大。 申氏早就死了,可却为连睿留下一个嫡长子。于是这个嫡长子就成为了徐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徐氏这种看法也很短视,如若她生下男孩儿,若能考中科举,便能一飞冲天。到那时候,区区的连家家业又算什么? 大胤朝廷之上,庶出官员也是不少,甚至还有官位高于嫡出兄长的,这一切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按照常理而言,徐氏应当等孩子长大,看看是否有能力考科举,再想想家业的事。 更何况彼时徐氏孩子都没有,还未来得及怀上。 可徐氏是商女,教养差了些,脾气也差了些。连睿原不该贪图美貌娶她的。 徐氏并不是一个厚道的人,她从此对连轩就有一种恼恨。 更别提徐氏进门进来,甘露是沾染许多,可是肚子却不争气,一直未曾显怀。 她越怀不上,对连轩下手就越狠。 安惠如今想到了徐氏,心里也还禁不住想要吐槽。 徐氏空有美貌,可是却是个蠢笨东西,简直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所以安惠看着自己生下来的欣儿,她面容之上不觉流淌一抹怜爱和温柔。 这些东西,以后都属于你。 也当然都属于我。 她这样子想着,一双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然后安惠问身边的婢女雪莺:“茹儿又去见她哥哥了?” 雪莺立马应了一声是。 安惠不觉若有所思,只觉得自己这个继女倒是十分重情意。 当年徐氏折磨继子,也是为了一些利益上的考量。彼时徐氏对继子十分凶残,对连茹却还好。 连茹十分乖顺懂事,低调做人。徐氏虽并不怎么照拂她,却也并无特别留意。 哪怕现在连茹从京中的外祖家里回来,却也仍是对安惠毕恭毕敬,晨昏定省礼数从来不缺。 雪莺还曾奉承过自己这个夫人,说自己如今拿捏了连茹的婚事,也由不得连茹不听话。 安惠还呵斥雪莺几句,使得这个婢女不可乱说话。 可安惠心中却不觉升起了一缕疑窦。也许是因为安惠虽容貌温婉,却毕竟是个多心的人。 只是她心中将连茹盘算几遍,似也并未从中盘出几许破绽。 转眼三日之后,曹家嫁女,林滢还特意前去相贺。 林滢因总是出任务,能应酬机会少,她能来曹家,曹家也很是欢喜,觉得添了面子。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林滢目光逡巡,就落在了客人里的目标之上。 安惠一身藕粉色衣衫,斜插一枚碧玉钗,更显秀雅温婉。 至于安惠身边的连茹,也果真是一个俏丽美人儿。她十六七岁年纪,一张瓜子脸,清妩灵动。 只看二人姿态,林滢也是看不出任何的心虚,谁也没有杀人后的慌乱。 两人站姿亲近热络,倒不似继母与继女,倒像是嫡亲的母女。 别人见了,谁不说安惠贤惠,将继女养得跟亲生女儿一样。 当然这些称赞之词,也都不过是些表面话。 谁人背后不八卦?尤其继母与继女之间,总难以让人相信是掏心窝子好。 甚至别人还知晓,安惠一直想认林滢做干女儿,将织布坊交出去。可是这个顾公身边女幕僚可能顾忌影响,并没有答应。但因此由小见大,说明安惠并没有真心疼爱连茹。 若当真掏心掏肝,为何不把织布坊当作一个丰厚嫁妆许给连茹? 林滢当然也知晓这些闲言碎语,她只感慨安惠手腕了得。自己虽然拒绝了,可安惠能把自己拒绝了的事这般宣扬出去。 于是很多人便觉得,连茹说不定对林滢有些看法。 不过两人相见时,众人却被打脸。 连茹见到林滢时,不觉眼睛一亮,飞快掠来,姿态显得十分的热络、亲切:“林姑娘,我回到陈州有些时日了,一直想来见见你。你的故事,我也是听说过的。” 安惠亦在一边冉冉一笑:“茹儿这孩子,在从京城回来路上就听说了若干关于林姑娘的种种,早就是心向往之。她早想见林姑娘一面,说说话,听你是如何破案的。” 林滢面颊红了红,似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办了几件小案子,并没有很厉害就是。” 连茹却已经笑着拢住了林滢手掌,一副十分亲近样子。 两人好似初见面,就已经很熟络。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也很快有说有笑。 没什么暗潮汹涌的好戏,众人也是兴致缺缺,林滢身上的关注度也是大减。 连茹蓦然侧头,对着林滢冉冉一笑,特意眨眨眼:“这些人当真也是无聊,林姑娘,你别介意。” 林滢也只是微微一笑,这样轻轻的摇摇头,以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连茹说道:“我与你以前都没有见过面,可就是因为一些坊间传闻,别人就以为我们这两个女孩子一见面就要闹起来,也真是好笑。就像母亲,她待我一向很好,我与她也跟亲母女一般,可是就因为她是填房,以前也总有人挑拨教唆。” 林滢说道:“你别放在心上就是。” 她听连茹这样说话,心里却泛起了一股子的别扭。 因为连茹其实也只比安惠小上六七岁,可她一口一个母亲,是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林滢听在耳里,也是觉得有些古怪。 连茹却仿佛恍然未觉,只笑着跟林滢说道:“那是自然。母亲是什么为人,我知道,别人更是清清楚楚。她是个苦命人,在家孝顺,为人也很善良。小时候在徐家,我时常找她玩耍,我们住得很近,很熟悉。” “那时候父亲客居在族叔连清远的家中。叔公年纪大了,膝下只有一女,需要父亲照拂。这连家上下有许多俗务要打理。” “可叔公却只有一个女儿,我那位小姑姑叫连兰,只比我大两岁。她也随她父亲,体弱多病。兰姐儿胆子很小,连下人都镇不住,怕是会欺负她。好在那时,母亲也客居在叔公家中,替叔公照顾兰姐儿,可谓是尽心尽力。” “两人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可惜兰姐儿福薄,叔公死了后,她也跟随叔公去了。那时候母亲还哭得伤心极了呢。” 她滔滔不绝说了许多,林滢怔怔听着,内心只觉有些古怪别扭。林滢是个很敏锐的人,她觉得连茹举动很刻意,好似故意提及安惠从前之事。 连茹也仿佛回过身来,对着林滢面露歉意:“是我话多了。我只是想说,母亲为人是极好的,从前就很会照顾人。就连兰姐儿这个胆子小的,她也照顾得妥妥当当。” 面对林滢略带探寻得目光,连茹冉冉一笑。 回到府中,林滢召集小伙伴讨论案情。 尤其是连茹这一番话,可见话里有话,很适合跟大家参详。 毕竟这桩案子是桃子十分关心之事,林滢也会跟桃子讨论一下案情进展。 桃子一张圆圆的脸上写满了关切,禁不住急切说道:“阿滢,你怎么看?” 桃子是听不出连茹话里有话,但她思忖阿滢聪明,则必定能听懂几分。 林滢确实也听出一些东西。 她梳理连茹话中的信息量,将彼时连府之中的人物关系捋顺。 这连府的主人连清远身子不好,妻子也先他一步亡故,眼瞅着活不成了,这其中就涉及一个遗产继承问题。 如果连清远有儿有女,通常嫡长子分一半,其他的诸子均分。值得注意的是,大胤女子也是有继承权。未出嫁的女子被称之为在室女,继承份额与男人无异。嫁人后无子归于父母家的女儿,被称之为归宗女,能分得在室女一半比例份额。已经嫁人的女子被称之为出嫁女,有三分之一的份额。 不过连清远并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连兰父母俱亡,还是一个在室的孤女,按照大胤规定,这笔财产就会尽归在室女。 说到此处,林滢说道:“你猜连兰早死,她名下家产会分给谁?” 林滢继续科普:“若无嗣绝后,家产就会分给出嫁亲姑、姊妹、亲侄等。不过连清远本就是三代单传,血脉单薄,连这些继承人都没有。” “如连这些都没有,就是与户主同住照拂超过三年的亲属。” “连睿就是连清远的远方族侄。两人虽然都姓连,可早出了五服,早便血脉淡薄,并没有什么继承资格。只不过连清远为人厚道,爱惜这个族侄才学,也是有意提携。” “再者彼时连清远身体已经不行,女儿又年幼软弱,他也需一个能干厚道的人为自己处理庶务。而朝廷,也是鼓励这种没有血缘的孝道的。如若照顾超过三年,就能被称之为义男,也具有一定财产继承的资格。”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难怪安惠这个连兰的娘家表亲能跟连睿同住一宅,乃至于发生一些暧昧事。也正因为这样,安惠方才能揭发徐氏虐待继子之事。 “这照顾超过三年的义男,就能分得死去连清远六成家财,剩余四成没入官中。但如果有一在室女活着,连家所有的财产则都在连兰手中。” “这位连家姑娘不但手握巨额财帛,而且体弱多病,天真无知。根据连茹所言,那时候连兰十分依赖安惠,什么事情都听从她这位能干表姐。”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晓了,连兰因病故去后,安惠却成为了连睿的填房。 连家的六成家产落入了连睿手中,使得连睿富裕起来。 这瓜田李下的,似乎也有些什么味儿仿佛是有些不对劲了。 林滢此刻对这个英年早逝的连兰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桃子怔了怔,心想如果安惠的把柄是这个,可又跟失踪的瑶娘、玉婷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这个时候,一个关键词涌入了桃子脑海,使得桃子心口微微一跳。 兰姐儿,兰姐儿—— 似有什么记忆在桃子脑海里苏醒,令桃子眼皮轻轻一动。 兰姐儿指的是早死的连兰。 在描述案情时,林滢是这么称呼的。而林滢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连茹这么称呼。 连茹跟兰姐儿年岁相若,又十分的熟悉,故而兰姐儿这个称呼,可能就是平素连兰亲近之人的昵称。 “兰姐儿,兰姐儿——” 五年前,就是有这个声音在换着一个小女孩儿。 桃子蓦然一亮,她圆脸上浮起了一丝激动:“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她想起一件事,可能就是瑶娘、玉婷与安惠之间的交集点。 “阿滢,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当年我和祖父落难,是瑶娘救了我们,请我们入客栈,喝了一碗热汤。不但如此,瑶娘还替我们找到一份工作。” “是姐妹二人,带着七八个仆从,也被风雪困在了客栈里。做姐姐的精明能干,那个妹妹却是病弱,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 “是我烧菜可口,才解了她的胃口。我便留在客栈,临时做了几天厨子,赚了些路费。那个姐姐,就唤那个病弱的妹妹叫做兰姐儿。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如今想来,她们姿态虽然亲密,可也许并不是亲姐妹。兰姐儿唤安惠这个表姐叫姐姐。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姐姐确实也很能干贤惠,虽被困在客栈,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也只能这么解释,不然很难解释瑶娘他们跟安惠有交集。” 桃子勉强做出推断,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推断很牵强。 毕竟纵然能解释瑶娘,却不能解释玉婷的失踪。更何况,这桩案子之中玉婷是先失踪。可是五年前,客栈里根本没有玉婷这个人。 桃子还不死心:“不如,我偷偷看连夫人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当初那个姐姐。” 可一瞬间,林滢表情却变得很凝重,桃子甚至从林滢眼里看到一份担切! 林滢:“那照你说来,虽然咱们来陈州也有一年多了,可是你并没见过这位连夫人对不对?” 桃子点点头。 陈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林滢蓦然心有余悸,忽而伸手握住了桃子的肩膀,心想软乎乎的小桃子总归是有些运气的。 她有一个更可怕,更心惊的猜测。 然后林滢问道:“死去的玉婷,是跟你差不多大小。是不是?” 桃子不明所以,点点头。 林滢在卷宗里翻找:“对了,我记得你跟我说,你找了认识玉婷的人,还给她画了一副画儿。” 她这么说时候,已经从归纳好档案中找出了玉婷的画。 古代肖像画也不像艺术作品那么抽象,总是会竭力画出人物特征的。 比如桃子赶制的玉婷肖像画,就画出玉婷是圆脸、弯眉,是个样貌很清秀的小姑娘。 林滢心中轻轻一颤,蓦然抬头看看桃子,然后再问:“瑶娘生前跟玉婷很好,一根钗也换着戴,对不对?” 桃子又点点头。 瑶娘这个人就是手里存不住钱,做人有点儿大方,一向不跟身边的人计较,亲近起来好得跟什么似的。 林滢看着她说道:“如果当年那个女子真是安惠,可能一开始,她想杀的是你,桃子!” 桃子听得都呆住了。 “你那时候为了感激瑶娘,故而将随身的香囊赠给瑶娘。而且你还告诉我,瑶娘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你真心实意送给她的东西,就算是不值钱,她都会留着。” “而瑶娘又跟玉婷关系要好,连首饰都分享,那么你送的那枚香囊给了玉婷带带也不足为奇。” “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断。那日玉棠班表演,安惠也是客人之一,我相信她也能看到瑶娘跟玉婷。玉婷脸虽圆,可是跟你长得并不像。” “可是谁让她是五年前见过的你呢?你那时候虚岁才满十一吧,还是个小孩子。一个女孩儿长成少女抽条这几年,变化是很大的。故而可能安惠看了觉得不像,也可能是因为你长大了变样子的缘故。” “她身上有你那时候的香囊,更要紧的是,她身边还有一个瑶娘。孩子样貌会改变,可是成人却不会变很多,她自然一眼认出瑶娘。而且当年还是瑶娘将你举荐过来当厨子。于是,一个误会就产生了。” “她以为玉婷是你。” 而这个推断证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让桃子辨认,当真雇她做菜的人是不是安惠? 89 089 步步为营的升级路 连家, 安惠哄睡了孩子,也没有立马回房,而是在床边取出绣架。 如今她大小也是个官夫人了, 可她仍跟小时候一样,若有空暇总要做些绣活儿。 小时候家贫, 暖天还好,若到了冷天,安惠十根手指就会冻得发僵。 她总要不断的揉搓手指, 使得自己手掌暖和些, 方才开始继续绣花。 这个习惯一直保存下来,直到现在都还如此。 如今她绣花,自然也并不为了谋生, 而是她喜欢边绣花, 边思索一些事情。 她想起了半月前吴家老夫人做寿,自己也曾前去。 吴家做寿办得十分热闹, 还请了近来很热的玉棠班。玉棠班有一出新戏叫踏金枝,看过的都说新奇热闹。 那天安惠笑吟吟看戏, 无意间瞥见那个弹琴的少女, 却不觉微微一怔。 那少女圆圆脸蛋, 可腰间却系着一枚香囊。 这让安惠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儿。 那时候兰姐儿胃口不好,吃得也少。后来客栈里来了个小厨子, 倒是做得一手好菜。 那天她来找这个小厨子,见那女孩儿从箱子上下来,正准备换衣。 忙活半天, 烟熏火燎她一身油腻味儿。小姑娘倒是挺爱干净,搓了手后,她换了衣服, 还给自己腰间系了一枚香囊。 而安惠之所以留意到这枚香囊,是因为这枚香囊做工十分精致,不似这样贫家女能拥有。 安惠将这几日工钱给了这个小姑娘,还特意多给了些。 这小厨子顿时眼睛一亮,千恩万谢。 然后安惠就对小厨子说道:“兰姐儿爱吃甜口的点心,你替我做一些,用食盒盛了,明日带在路人吃。她口刁钻,有一点儿怪味都吃不下,果仁也不吃,许多东西都不吃,挑食得紧。唉,难怪身子不好。所以这果仁你要磨得细细的,想法子吃着既香甜,又吃不出原本的味道。” 当她这样吩咐时,别人看在眼里,只会觉得她是个关心妹妹的好姐姐,又怎么会知晓安惠内心深处的想法呢。 那小厨子不应该活着的。 她回房间时候,曾经大声说过,给桃子赏钱颇丰。说兰姐儿身体最重要,既然这小厨子能让兰姐儿吃下东西,是应该好好打赏。 可安惠知晓这客栈里龙蛇混杂,她甚至早看出来在大厅里避风雪的客人里有几个并不是很正经。 自己一行仆从甚多,他们不好下手,可别人就不同了。 这一老一少,本来就是容易对付。 若两人囊肿羞涩也还好,可如今自己却给了桃子一笔还算丰厚的赏钱。 一旦出了客栈,可就没那么有趣。 当然那时候她年纪轻,一番布置并不显得如何的周全。 她的算计,也并不是那么准确。 如今这个圆圆脸蛋的女孩子又出现在她面前,腰间还戴着那枚香囊。她还看到了当年跟小厨子在一起的瑶娘。 原来小厨子当年是跟瑶娘一块儿走的,所以才免于骚扰? 可是这个小厨子一定要死,因为这会让人知晓兰姐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小厨子当年并不知晓发生什么事,可是若她认出自己,再胡言乱语攀关系,便有可能让别人听到只言片语。而这个别人若是一个有心人,说不准就能从中窥探出几分端倪。 绝不能如此! 她这些年的经营,加上如今这菩萨一般的好名声,以及自己手中攥紧一切,都绝不能被人夺走。 那时候安惠心底顿时浮起了一丝杀意。 然后安惠心绪回归了现实,她却犹自一派温婉之色。 哪怕想着这些堵心的事,安惠落针的手却是十分之稳,并无一丝迟疑。 她忽而抬头,问身边的婢女:“雪莺,茹儿又去看她哥哥了?” 雪莺应道:“是,茹小姐又去轩少爷房中,瞧着可真是兄妹情深。” 就像雪莺所说这样,从京城外祖家回来的连茹又轻盈的来到了兄长房中。 她使唤侍候连轩的下人出去替自己备宵夜,就摸索向连轩常吃的药。 连轩这个病其实已经很久了。 从徐氏死后,她这位亲哥哥的病就总是精神恍惚,并不是很正常。 药倒是天天吃,可是吃了也未见好,更看不出有什么起色。 连茹轻巧的倒了这些药,另外惯了别的粉末进去。她做这样的小动作,动作又快又灵巧。 当连茹做完这一切后,连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她努力使得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个儿面色如常。 此刻安惠在房中点评连茹的行为。 她叹了口气:“茹儿倒是个厚道的孩子,有那等不懂事的妹妹,听闻自家哥哥有病,是非但没有什么体恤之情,反倒做出嫌弃的心思,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她倒是心肠好,会这般跟哥哥亲近。好!这样一来,轩儿的病说不定会好些呢。” 安惠嘴里这般称赞,可心里并不是这这么想的。她想到连茹人前跟林滢亲近,还说了许多话。 谁都知晓,这位林姑娘可是善于断狱,是个断案小能手。 连茹这小蹄子究竟是要做什么?心机倒是深得很。 安惠心里叫连茹小蹄子,口里却是在称赞:“申家不愧是官宦之家,教出的女儿也是这么落落大方,一副大家女的做派。” 她这么卖力称赞,搞得身边的婢女都误会了。 雪莺都禁不住怀疑,自家夫人莫不是要为欣少爷铺路,以后想要搭上京城申家?那以后自己等人对茹小姐还是得恭顺些。 安惠微微默了默,然后话锋一转:“听说官府如今在陈州青江上搭船打转,似在捞寻什么。” 她这么自言自语,听得雪莺也不知晓如何应答。 安惠沉着脸孔,一双眸子里却禁不住透出了几许的幽润。 她已经嗅到了一股令人不安的味儿,就好似自己如今安顺的生活受到了一丝威胁。安惠心里忍不住浮起了林滢那张俏丽的面孔,想到了林滢那一双明润杏眼,她心口忽而轻轻一跳。 林滢是个十分聪慧的少女,若这件事情已经引起了林滢的关注—— 一想到了这儿,安惠就油然而生感受到了一股子危机感。 可无论怎么样,如今她所拥有的一切,是绝不容旁人夺走了去! 她心里流转了阴狠的心思,可安惠一张面孔却犹自温婉,她又沉着气多绣了几针。 天色已黑,东巷里的陈姑家里却添了几个客人。 林滢跟桃子、卫珉一道前来,就是为了特意来见陈姑。 古来说三姑六婆,陈姑就是三姑六婆里的稳婆。 凡妇人生产,皆是极凶险,更不要说是在医疗资源缺乏的古代了。 那么稳婆这种助妇人生产的专业人士,也是古代十分需要的一种人才。那么为了顺利助产,经验丰富的稳婆多少懂一些医术,也比寻常妇人要精明一些。 林滢来寻陈姑,当然是因为陈姑的一个兼职,那就是兼职验尸。 大胤在林滢之前并没有什么专业的女仵作,但也不是说完全不验女尸。如若有什么问题,通常就由粗通医术且见过世面有几分胆子的稳婆验尸。 当然稳婆专业技能有所欠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当初连兰亡故,就是陈姑替连兰验的尸。 这可出乎林滢意料之外了。 毕竟古代验尸并不是一件很普及的事情,人死烧埋也不需要出具死亡证明,只需去官府销户便是。 这一来,是思想上问题。比如很多人觉得,先人死后再翻动尸体,可视为不敬。再来就是人手问题,官府没那么多仵作。 其实只需对外宣称连兰是病死,一多半也没谁会追究。 更何况,连兰还是个孤女,也没什么强势的亲戚。 然而让林滢吃惊的是,当她目光放在连兰身上时候,发现死去的连兰居然有一张“死亡证明”。 她翻出一张验尸格目,里面详细记载了兰姐儿的尸体基本状态。 而验尸之人,正是眼前这位陈姑。 陈姑今年四十多岁,五十岁不到,是个精明干练的妇人。她是个寡妇,膝下有一女,如今招赘在家,也图有个依靠。 如今陈姑身体还算利落,故而也是经常出去做活。今日林滢等人来访,对于陈姑可是贵客。 陈姑连忙将几人迎进来,烧水泡茶,还抓了一叠瓜子待客。 林滢也没急着立马问,而是先跟陈姑寒暄几句,两人这么拉拉家常,说说话儿。 这样拉近关系后,也有益于陈姑放松心情,话也能多说两句。 然后林滢才问起连兰的事,问陈姑可曾记得连兰?当初又为何验尸?可是因为连兰的死有什么疑点,所以方才如此? 陈姑正职并不是专业的仵作,验尸也验得不多,自然对当初给连兰验尸的事印象深刻。 她叹息:“兰姐儿本就体弱多病,睡少食少,便算故去,又有什么可疑的呢?只是当初照顾兰姐儿的表姐惠娘十分伤心,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哭得伤心,然后又说兰姐儿绝不会这么就去了,闹着要验尸。对了,这个惠姐儿,就是如今的连夫人安惠,你们也是认识的。” 林滢心中巨震! 何止认识!林滢当然也想不到,居然能从陈姑口中听到安惠的名字。 当然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居然是安惠坚持要给连兰验尸。 这简直是令人意外之极! 连家,安惠慢有条理的绣花。她手很稳,一朵牡丹花已经绣了大半,正在绣的那片花瓣也即将绣完。 兰姐儿!她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因为这个名字只属于过去,并且已经让安惠踩到脚下。 可能有的人会因为做过的事情良心不安,乃至于午夜梦回,做做噩梦。 可安惠不会。 达成自己的目标之后,安惠早就将连兰抛诸脑后,根本没有如何的放在心上。 她的眼里只有美好的未来,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将过去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连兰名字又被翻了出来。 这使得安惠仔细的回想,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有什么疏漏。 她梳理一番后,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妥,这其中根本没有丝毫的破绽。 甚至当初,还是她主动要求,给兰姐儿验尸的。 这么做目的有两个。 一来她想为自己攒些名声,塑造自己贤惠善良的个人形象。一个女子这么维护一个孤女,真可谓是义气有加。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很喜欢这样的故事。 二来,她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那时候徐氏已经死了,连睿若要寻续弦,只能寻帮助过他的自己。 连睿居于连府三年,如若连兰这个孤女过世,他便会有继承权。哪怕只有六成,也是飞来横财。 那么这就会产生一种利益关系。 如果这个时候,原本照顾兰姐儿的表姐又嫁给了连睿,会不会让一些阴谋论者生出猜测,猜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利益勾结? 加上安惠家境清贫,又是姿色普通,只怕有的人会更加心存联想。 所以在嫁给连睿之前,她需要表演一番,彻底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陈姑也向林滢叙述当年之事:“惠娘本将兰姐儿当作眼珠子般疼爱,虽然早知晓兰姐儿病弱,可也不能接受兰姐儿早死。那时候她还怀疑同住一宅的连大人呢。明着吵架也没有,反正她觉得兰姐儿是个孤女,如此骤然早死,说不准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后来通过验尸,证明兰姐儿确实是病死。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还向连大人赔礼道歉。可能正因如此,连大人反而喜爱她忠纯,并未生她的气。他上任妻子徐氏模样虽美,却暴虐成性,虐待原配子女。他见惠娘性子耿直,人品极佳,故而娶她为妻,照拂自己一双儿女。” “可见娶妻得求贤,样子生得美又有什么用?如今连大人日子也是过得和和美美,心平气顺,” 林滢听得眼皮子直跳。 原来如此,原来当年在别人眼里,安惠是这样嫁给连睿的。别人非但没有怀疑什么,反而觉得这是一桩佳话。 如果这一切是安惠算计的,她也未免算计得太精。 陈姑话多,说到了这儿,也是禁不住多说两句:“可见惠姐儿也是个有福气的,我看着她小时候受了许多苦楚,却没想到居然有后福。” 林滢抓取关键词:“那陈姑从前,还是她的邻居?连夫人幼年遭遇种种波折,我也是有所耳闻。” 陈姑:“都是住一条街的。小时候她确实也是命苦,他爹爱喝酒,脾气也很糟糕。亲娘也是个软面性子,被打落胎了几回,也护不住自己女儿。呸,什么畜生。” 林滢听到此处,也是微微一动:“你是说她母亲并不会保护自己女儿?” 她自然听过安惠的忆往昔,安惠说过自己亲生父亲脾气不好。可是她说母亲柔弱,却会保护自己,通常雨点般的拳头让母亲挨了大半。 这话一半是真话,一般却是假的。 陈姑叹息:“也怪不得默娘,她性子本来就软弱,刚嫁进来时就怕她丈夫,后来打得落胎几次,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惠娘那孩子也可怜,会向我们街坊邻居讨些吃喝,躲一躲。” “说来也有意思,她会轮流求助,不会让别人因此多帮几次心生厌烦。这早慧的孩子,大概就是这样了的吧。” 林滢却看出安惠年纪不大时候,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 安惠没有兄弟姊妹,母亲又已然废了,父亲又是个人渣。 可见她成长过程中,是很少有什么具有感情的交流的。这样的缺失,大概也是安惠冰冷人格形成的一部分。 这时候安惠绣到了靠近牡丹花的蕊芯处了,她比着换了一根颜色丝线。 每个人都对自己不愉快记忆会产生一些联想。 安惠联想到的就是大冬天。在别人都在烤火炉的时候,自己还要喝气暖手指继续刺绣。 她做那些绣品,是为了维持家用。而且父亲一旦缺钱,总会把脾气发在妻女身上。 每当冰雪漫天时候,她心情都不会很好。 她也想到自己是怎样离开那处泥潭的。 这最关键一步,是求人带着自己离开这个家。 那时候她最大的希望,是偶尔会来探望自己母亲的何姨妈。 何姨妈名唤何秋,也是连清远的妻子。何姨妈是母亲堂妹,两人命运却是天壤之别。 何姨妈每次来,都会给点儿钱,教训父亲一番。 她是个官太太,手指缝又会漏钱,父亲也会乖顺听了话。等到何姨妈走后,父亲会安顺几天,但很快就是要故态复萌。 所以何姨妈每次来,安惠就会乖巧的献殷勤,竭力讨她欢心。 但是这还不够。 也许何姨妈每次前来,不过是想咀嚼别人的苦难罢了。但无论如何,她没想过收养自己这个表侄女。 但安惠想要被收养,那就得需要一个契机。 没有契机就创造契机。 母亲横死没有多久,头七都还没有过,父亲就咕咕灌酒。 安惠特意以亡母为名呵斥父亲。在父亲气急败坏时候,她还从袖里飞快取出一把刀,两手握紧。 父亲耍横,嗤笑安惠有本事刺过来,来呀! 可安惠却没有,她手中的刀蓦然调转方向,狠狠划了自己一刀。 安惠甚至没有处理伤口,就跌跌撞撞跑出去。 这使得她浑身是血,楚楚可怜。 见到了何姨妈,她更含泪哭诉:“姨母救命,爹爹要杀我呀。” 她算准时间的。 90 090 兰姐儿的死因 安惠计算得很好, 她是割伤自己,并不是刺伤自己。 如此血是流了一些,可是却终究是皮外伤。 不是她想对自己这么狠,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母亲已死, 何姨妈作为女眷, 出入一个鳏夫家中始终多有不便。她知晓如此一来,姨妈就会很少前来。 母亲默娘是个柔顺的人, 她被磋磨死了, 谁不感慨几声, 谁都觉得安惠很可怜。 如今正是何姨妈最同情自己时候。 那么如此一来, 这个机会正是她死死要抓住的机会,她要赌一把。 “姨妈, 救, 救我。我, 我不是故意惹阿爹生气——” 她结结巴巴说话,泪水便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磕巴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安六却跑出来, 指着女儿大骂:“死丫头, 你拿刀自己划伤自己,如今还在这儿演!演, 你给我演!我不揭了你得皮!” 要动粗的安六被仆妇拦下来。 没人会相信安六说的话。 惠娘一直乖顺懂事, 孝顺温柔,安六却既好酒又爱赌注,什么毛病都齐全。 安惠可怜巴巴的伸手握着何姨妈衣服角,她小心翼翼的说出内心之中藏了很久的那句话:“姨妈,你,你带我离开这儿吧。” 带她离开这儿!她内心有只兽在嘶吼, 在愤怒。 她心火熊熊燃烧,她不要烂在这个泥潭里面,最后满身青紫,死在了冰冷的冬天。 现实里她却弱弱说道:“阿爹会杀了我的。” 何姨妈略一犹豫,伸手捧住了跪在地上惠娘的脸颊,说道:“那你在我家住上几天,也免得这浑人继续发疯,女儿都不放过。若他不知晓错,我绝不允你回来。唉,你伤得重不重?我带你去寻个郎中瞧瞧。” 此刻安惠的血已经止住了,那伤口确实算不得深,终究不过是巧妙得皮外伤。而安惠面上顿时流露出惊喜之色,一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的样子。 她要的可不是小住几天,可无论别人给多少,她都一副你给了很多我很感激样子。 只要,何姨妈将她领回家,她就一定有法子令自己留下了。 那天天下了小雪,雪粒纷纷然然的落在了安惠的身上,她显得那么的瘦弱可怜。 何姨妈看着她可怜兮兮看着自己样子,也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大好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把这孩子领回家,岂不比吃斋念佛更攒功德? 她本来就包了些旧衣,洗干净裹了准备送来安家。如今她令仆妇解开包袱,取了一件半旧兔皮领银灰色厚披风抖开,轻轻的给安惠披上。 她心忖,这孩子也穿得太淡薄了。 然后入目的,却是这个嘴角青紫姑娘姑娘唇角泛起的感激涕零笑容。 当安惠吃力得扶着上了马车时候,她还听到何姨妈跟身边仆妇说话。 说仁心堂的秦大夫医术好,只是轻易不出诊。不若拿老爷的帖子去请一请,给惠娘瞧一瞧。 仁心堂?秦大夫?安惠从前日子可没这么讲究。 这小病不过是熬一熬,若是病得重些,无非是跑去附近的药铺,去抓几贴药。 哪里还能请大夫来家里看,还是有名的大夫。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对于安惠呢,她是一定要去这个另外的世界的。 何姨妈将一根稻草塞在安惠手中,安惠死死抓住,终究借着这根稻草上了一块木板。 有了这块木板,哪怕她掉在了海里,也能借此抓住不至于沉下去。 本来安惠只是小住几天,可她这么住着住着,倒是越住越久。 相处几日,何姨妈觉得安惠乖顺、听话,而且很讨喜,倒确实是很顺自己的心意,竟也有些舍不得她走。 最要紧的是,兰姐儿很喜欢这个姐姐。 连清远家里几代单传,血缘淡薄,如今膝下也只有一女。 不孝有,无后为大。何姨妈也忍酸给连清远纳妾,可也未见有什么一儿半女。 可见问题是出在连清远身上。 他年轻时候勉强让妻子怀了个女儿,等他年纪大些,身体就不行了。连清远惆怅许久,终究也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么兰姐儿就是连家的独女。 可这个独女,偏偏却是体弱多病,身体并不是很好。 兰姐儿吹吹风便倒,故而很少出门。她家里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故而也是孤孤单单。 可安惠到来之后,却是将兰姐儿哄得眉开眼笑,也让兰姐儿开心不少。 那么何姨妈就有了一个想法,不如让安惠留下来,使得兰姐儿多个玩伴,让孩子开朗一些。 而且她看到安惠照顾连兰,可谓照顾得十分周到,且当真满眼爱怜。丫鬟再妥帖,也没惠娘这份上心。 多一个人不过多一副筷子,也并不是养不起。 于是她终究还是留下来。 就像安惠刚来连家盘算那样,她观察下,就发现孤独且又被娇惯的连兰是极好的突破口。 如果自己能哄好兰姐儿,姨妈说不定会让自己留下来。 那么到最后,也终究如了安惠所愿, 她这个狼狈的表小姐,终究还是作为兰姐儿的玩伴 这一步,是她人生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的亲生父亲安六,是死在她手上的。 别人都道她十分孝顺,对亲生父亲也是十分照拂。安六是个惫懒人,人品十分不堪,可是安惠一直对亲爹很有耐心,还经常给她银钱。 她刚入连家时,连清远也曾召她问被父亲刺伤的事。 安惠表现得十分委曲求全:“是惠娘命苦,可无论如何,他皆是我身生父亲。无论他做了什么,我,我岂好外道?母亲故去,我本盼能照顾他,只是阿爹并不了解我的一片孝心。” 她这样说话,便看到了连清远眼底的叹息惋惜之色。 因为这样的女儿,方才像个乖巧之人,方才像个最完美的受害者。 如果安惠说什么要跟亲爹一刀两断,又或者说自己从此再不认这个爹,那么连清远便会觉得她纵然情有可原,可终究过于偏激。如果连清远不喜欢,自己未必能在连家留下了。 就像何姨妈心怀慈悲,照拂自家多次,可她从来没想过让默娘和离。可能在何姨妈看来,这些终究是天经地义的。若是要怪,大约只能怪默娘命不好。 如今母亲死了,他们感慨默娘命薄命苦,四邻都说默娘是个贤惠人,安六真是不会过日子。可这样的贤惠,便是称赞默娘一直留在自己丈夫身边的安顺。 安惠倒是没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感慨。 她这个人内心就像是一块冰,很少有什么发热的情绪,更没有什么很激烈的爱恨。 也许她性格总归是有些缺陷的,只是很难被人察觉就是了。 既然连家想看到一个隐忍乖顺的孝顺女儿,她扮成这样就是了,也不是很难。 这样过了好几年,安惠也给家里拿了不少钱。 有这么一个乖顺知趣的女儿,这几年安六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喝酒时候吹牛也更大声。 他吹自己有了一个好女儿,如今还有个当官的女婿。 但安六却并不知道,他好日子要到头了,安惠已经准备除掉他。 对于这个父亲,安惠倒也谈不上仇恨,她只觉得厌烦。 安六是个不知足的人,会纠缠安惠很久,会没完没了。而现在,安惠想要系紧自己的钱袋子,不愿意再将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 她选择除掉安六的时机,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想到了的最合适的时机。 那时候安惠已经嫁给了连睿,正准备生个孩子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 那么可以说是尘埃落定,安惠生活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安六若在之前死后,她在孝期又怎么成亲?连睿总是要顾忌别人的议论,她又不能指望连睿能等自己。 再更早,她总不能在孝期跟连睿调情。哪怕连睿是个生熟不忌的,可男人必定会看轻这样的轻佻女子。 只有自己嫁人了,什么都有了,这时候安六死了才最好。 准备杀安六那天,也是个大冷天,天冷嗖嗖,还纷纷下柳絮一般的雪花。 安惠已做妇人打扮,梳了发髻,回家看自己父亲。 她给了安六不少钱,安六但凡向她开口,安惠也都会应,且尽力满足。 旧屋如今已经翻新,家里也添了些东西,安六衣服也光鲜了不少。 可安六还不知足,他嚷嚷姑爷既然是个官身,自己这个老丈人过得太寒酸了也是丢人姑爷的脸。这宅子翻新了又怎么样?终究还是小了些。 他想女儿给自己买一处新宅子,并且还挑两个下人来服侍自己。 这时候安惠刚成婚不到一个月,安六已经觉得自己身份和从前不同了。 以前安惠这个表小姐不过是个服侍连兰的亲戚而已,可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安六嘴里嚷嚷的那些要求,安惠面颊并无愠怒之色,反而轻轻柔柔的说了一声好。 她甚至说些软和话:“父亲苦了半辈子,这也是应该的。母亲也死了这么些年,父亲也别总寻外边那些不靠谱的。要不女儿拿几百两银子出来,替你聘一个年轻的姐儿服侍你,正经娶个填房。” 这么几句话,也是哄得安六眉开眼笑。 然后她说道:“今日我还带来一坛酒。” 安六如今仍然惫懒,可到底不打女儿了,反而言语间门也有几分奉承。 “要说聪明,还是我们家惠娘聪明。你那时候拿亲爹做筏子,说我要杀你,我可没怪你这个亲闺女。爹大方,不跟闺女记仇。” “后来你来寻我,你说你是为了咱们家好。只要能让何姨妈接你去,你在连家才能得到更多,才能更加好好孝顺我。” 安惠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孝顺父亲是应该的。” 她不提这几年安六对自己是怎么样敲骨吸髓的讹诈,只将温好的酒倒在了安六的碗里。 若她没有满足安六的勒索,安六绝不能这般和颜悦色。 那时候安六就盘算好了,若安惠去了连家就撇下自己这个亲爹不管不顾,他必定是要闹。 可安惠倒是逆来顺受,安然知命的样子。 她说孝顺父亲是应该的,孝顺安六的也确实是好酒。二十年的女儿红,埋在地上刚刚才挖出来,琥珀色的酒液浓浓的还挂碗。 酒热香更浓,更不必说安六还是个酒鬼。 安惠一边侍候亲爹喝酒,一边将食盒里备好的下酒菜一样样的拿出来。 安六闻着酒香早就咽口水,于是喝了一碗又一碗。 这等陈年女儿红入口绵软,可却很有后劲儿。 安六吃得爽利,自然醉得厉害,然后睡得也很沉。 安惠静静看着打鼾的安六,她目光晦暗不明,这时候她身后灯花蓦然一炸,发出了啪的一声。 然后安惠站起身。 她没有拿出什么杀人利器,只吃力的将安六一点点的拖出去。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很沉,可是如果用拖曳的手法,亦是能将一个成年的男人拖曳出去。 拖了几米,安惠还喘着气歇一歇。她还埋怨自己过了几年好日子,这身子骨竟还不如之前好扛。 就这样一步步的,将安六吃醉酒的身体拖曳出屋外。 外边冰天雪地,还很冷。 安惠可没在酒里面下毒,可是却下了迷药。如今安六酒力药力齐齐发作,打雷也打不醒。 这样的天气,安六冻上一个晚上,就足以送走他了。 她把安六拖到了院子里,再回屋,将剩下的酒水都倒入井中。 然后,她才整了衣衫,就这样离开。 六年前,她离开这个家时,天就在下雪。 这是她最后一次回这个家,天也仍然在下雪。 到了第二天,安惠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吃醉酒的安六醉倒院中,竟生生冻死。 谁也没对这件事情产生什么怀疑。 谁都知晓安六贪杯好饮,不知节制。所以他把自个儿喝死了,岂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要一个人死,其实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的手段。首先是取得信任,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 那么这样一来,安六就再不能骚扰她、妨碍她,甚至于阻碍她。 然后过去的回忆就这样打住,安惠收了针,将这朵牡丹花已经绣好。 那朵艳色的牡丹在绣架上冉冉绽放,亦是鲜润夺目。 安惠这几年在当官太太,可手艺却没有落下。 她想,从前的自己曾经一步步赢得了一切,如今她也不必惊惶,她犹能将一切都拿到手里面。 她还没输呢。 这时节,陈姑也在跟林滢等人提及当年旧事,随口提到了当年故事。 “唉,安六可真不是个东西。他老婆刚死,惠娘不知说了什么话得罪他了,便提着刀对着一个小丫头喊打喊杀。若不是她姨母将她接走,那浑人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情出来。” “也是她有些福气,姨母心善,收留在自个儿家里。她倒不记仇,仍然照拂这个不成器的亲爹。怪安六自己,最后自个儿喝酒给喝死了。终究是他自己没福,有个孝顺女儿,却享不了这个清福。这大冬天的自己喝酒,将自己个儿生生的喝没了。” 说到了这儿,陈姑又发觉自己扯远了些:“唉我这东拉西扯的,尽跟林姑娘说些不相干的事。” 林滢却不觉得是不相干的事情,刚才她听得可认真了。 林滢摇摇头,说道:“陈姑,不打紧。这份当年的验尸格目,我已经寻了出来。” 说到了这儿,林滢将验尸单取出来。 陈姑有点儿文化,识得几个字,不过字写得并不怎么好,歪歪扭扭的,形容词也不是很精准。 陈姑瞧了一眼,便说道:“正是!这就是当年的验尸格目。” 林滢:“依照验尸格目记载,当年兰姐儿是染病身亡?” 陈姑十分肯定说道:“这是当然。我还记得那年兰姐儿是初没的,隔了一日,我被召去验尸。我剥去了她的衣衫,仔细检查了她的全身。她肌肤之上并没有任何外伤,没有刀刺,或者被人殴打的痕迹。” “林姑娘请想,这是人命大案,老身岂能怠慢?按照我所知晓的,我检查了她幽门、颅顶,看有无被钉入尖锐的利器致死。那时我甚至剃了兰姐儿的头发,检查她的头顶。唉,也是作孽。”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 正因为这般价值观,陈姑对于自己剃去兰姐儿头发之事也是心里不安。 但林滢却对此十分理解。 顾公的定案集中曾经记载了一个案子,说曾有一个死者,是被人以钉子打入头颅,因而致死,可却出血不多。 若不是遇到顾公,说不定这桩案子就会被含糊过去。 正因为并未发现外伤,所以陈姑才理去兰姐儿的头发。 林滢问:“兰姐儿身上并无外伤,她面孔呈现什么表情?” 陈姑回答:“她唇瓣微张,面容痛苦,肌肤出奇苍白,面颊上有一些发紫,不过颈项上并无任何的勒痕,手臂也无捆绑痕迹。” “在她嘴唇里,我发现一些呕吐物。此外,她死前流了大量汗水,里衣里有很多盐,” 在陈姑看来,兰姐儿确实像是突发疾病而死。 林滢微微沉吟:“可纵有外伤,也并不代表不是横死。有没有可能是中毒呢?” 陈姑称赞:“林姑娘确实心细若尘,当时惠娘也是这么说的。为了释她之疑,我特意用银针刺她咽喉、胃部,皆没有变黑。” 其实银针并不能验毒,只不过有些毒里面有未能提纯的硫化物,故而能使银针变黑。 关键是这个错误的认知深入人心,连陈姑都这么想,难道安惠还能具有很专业的医学知识? 安惠这么自信,她是笃定陈姑验尸是验不出毒物的。 她用一个巧妙的法子,杀死了连兰,并且还自负得让人勘验。 不过林滢一时之间门,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皱眉:“突发疾病而死?可是兰姐儿又突发什么疾病呢?” 那这就说不上来了,陈姑也是没办法验出什么。 比如心梗脑梗之类,放古代能有什么办法验出? 没想到她随口一问,陈姑居然能回答:“谁知道呢?我听说兰姐儿身体十分的娇气,有些东西不能乱吃,比如吃错了什么,就会发病。这体质虽然罕见,我也见过。” “我娘家有个表舅,就是吃不得鱼虾,一吃就浑身红疹,发起高烧。” 林滢忽而一怔! 她忍不住飞快问:“你听谁说兰姐儿不能乱吃东西的。” 陈姑见她容色十分严肃,心里也忍不住打了个突,只说道:“兰姐儿死后两个月,有一日我遇到连家姑娘连茹。茹小姐随口跟我说了几句,叹兰姐儿命苦。” 说着有意,可听者却是无心。 连兰的死和吃食无关,五年前桃子给连兰做过吃食。 91 091 冷静剖开 林滢已经怀疑当年桃子看到了什么, 也问过当年桃子发生了什么事。 桃子也知晓兹事体大,将当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给了林滢。她仔细的回想,竭力将自己回想的任何细节告诉给林滢。 不过那时候林滢知晓的线索有限, 彼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时候林滢也曾怀疑安惠在桃子所做点心里面下毒, 又或者她给桃子的食材里原本就带毒。 不过桃子却反驳了林滢的猜测。 因为那时候桃子是个小机灵鬼, 她给兰姐儿做好点心后,还给自己留了两块。 之后她跟祖父吃了,也并没有什么事。 其实如若安惠要下毒, 自己拌在食水里就是了, 何必非要借桃子做的糕点? 退一步讲,纵然安惠为了保险起见找个背锅侠特意挑中桃子, 可桃子这个厨子并不知道她的小动作, 她又何必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呢? 这些曾经让林滢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如今却有了一个答案。 那就是连兰是过敏体质。 她不能乱吃东西,并且吃错了会对她身体有害。 五年前在客栈之中,安惠却特意吩咐桃子将果仁磨得细细的,加入点心里。 那时候安惠的理由是兰姐儿挑嘴,所以最好是让桃子做得让兰姐儿吃不出来, 让她多吃点儿东西。 那么这个果仁,很可能就是兰姐儿不能吃的东西。 过敏这样的问题可大可小,轻者出疹发烧, 重则因此身亡。 兰姐儿死前曾大量出汗, 神色痛苦,替兰姐儿验尸的陈姑发现兰姐儿的衣衫里有一些汗水干透后形成的盐粒。 过敏性死亡引起的原因大半是应激产生的休克, 患者大量出汗,引起心率失常,甚至引起心源性心梗。小半是因为喉头肿胀, 导致不能呼吸引起的窒息。 如此一来,连兰死亡就既无外伤,又无中毒,做得天衣无缝。 安惠还做出一副不能接受连兰故去的样子,闹腾起来,假惺惺要陈姑验尸。 别说陈姑作为稳婆并不是很专业,就算一个专业人士,放古代恐怕也很难判断出兰姐儿是过敏性死亡。 兰姐儿死了已经五年,便算开棺验尸,只怕也已经验不出什么。 所以说安惠果然真是好手段。 当然安惠唯一的破绽,是她绝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小厨子居然会出现在她身边—— 林滢这样想着时候,却见桃子蓦然轻轻跳起来,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林滢向陈姑赔了声不是,不觉匆匆的追出去。 桃子泪水盈盈,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已经沾染上水汽。 林滢心里叹了口气,小心伸手揉揉桃子的肩膀:“桃子,这不关你的事,这更绝不是你的错。” 桃子点点头,可她嗓音里闷闷有些鼻音。 “是惠娘杀死兰姐儿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只听别人叫她惠娘。阿滢,你不知道,兰姐儿是个挑食的人。她很多东西都不吃,只肉只吃猪肉、鱼肉,至于兔肉、羊肉之类她沾都不会沾。她吃的菜食,也只吃口味清淡,做得简单看得出菜样子那种。” “若换做别人,做出的东西兰姐儿定不会吃吧。” 怪只怪桃子手艺太好了。 她给兰姐儿做饭的第一天,是烧了一盘芙蓉鸡片。 是鸡胸肉细细剁成细蓉,再调了切碎的马蹄,揉入淀粉,炸成雪片后用高汤和胡椒勾芡。 如此识鸡不见鸡,滋味又十分鲜美。 那时桃子为了能多做几天工,也是特意显露自己能耐。 哪怕她上灶做饭需要踩箱子,可已经是个厨艺颇佳的小姑娘。 后来仆妇告诉她,这道菜滋味鲜美,一向不吃鸡肉的兰姐儿居然也是吃了半碗。 她心中喜滋滋,却不知晓这件事情会被人利用。乃至于被人算计,甚至连累自己朋友。 于是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桃子忍不住颤声说道:“若不是我将,将那枚香囊给了瑶娘,瑶娘不会死的。是我连累她了,是我连累瑶娘了——” 林滢掏出了手帕,轻轻擦去了桃子面颊泪水,以一种肯定坚定的语调说道:“可是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桃子,你若这样想,岂不是让真正的凶手心里得意?我相信她那样的人,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是绝不会半点愧疚和后悔的。而咱们要做的,就是为死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是不是?” 桃子默了默,然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林滢继续说道:“若不是你心里记挂瑶娘,这么不依不饶的追查,只怕安惠这一次又得逞了,将这些事情做得无声无息。瑶娘死后有灵,定然也会感念你这份心。你这种待人真心又讲义气的女孩子,谁都很想跟你做朋友。能认识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分呢。” 桃子被说得眼眶微微发红了。 卫小郎在一棵树后探头探脑的听着,他并没有这么走过去,没去打搅林滢对桃子的安慰。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丑陋不堪的事,可也有许多温柔的美好和认真的心动。善与恶都是共同存在的,而一些淡淡的温柔终究可抚慰人心。 等桃子情绪恢复了一阵后,林滢又跟她说说案子,转移一下桃子的注意力:“以安惠性情,五年前你却安然无恙。不如你想想,那时候客栈之中可发生一些诡异之事。” 林滢不提还好,当她这么提及时,桃子还当真想起了什么。 她怔怔说道:“我记得那时候,那时候有同住客栈的客人被人劫道,抛尸在路边,胸口腹部刺了几刀,半片身子都是血淋淋的。” “那时我跟爷爷还后怕。是瑶娘唤我们跟宋老爷一起走。瑶娘说客栈里传遍了,说我给那位有钱小姐做菜做好了,被赏了一大笔钱。但其实,其实也不算很多——” 那时候安惠给了双倍工钱,可也不是说很大一笔钱,却不知为何传得十分夸张。 而瑶娘呢,她人仗义,人也聪明。她是个跑江湖的女人,自然很机警。她觉得客栈里鱼龙混杂,并不是很安全。而桃子这一老一少,一看就好欺负。 而宋老爷呢,是个做药材生意豪客,他身边自然带足了保镖,是一大票人。 瑶娘吹了些枕边风,加上桃子烧得一手好菜,于是也是顺利随行。 于是换成了另外的人被劫道。 “是了,因为这样,我跟爷爷才逃过一劫。” 桃子忍不住冷汗津津,她实在没想到当年的危险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些心思流转间,桃子下意识的咬住了唇瓣。 安惠是个心肠狠辣的女子,不过可能她身为女儿身,体力上毕竟是有所欠缺。故而安惠纵然想对付谁,使用的手段也是比较迂回。 林滢握着她的手,给桃子暖手:“所以一个人若做了什么恶毒的事情,上天不会放过她,也不会让她一直得意的。现在你还在,我相信这位连夫人的运气终究是用完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然后就是证明题。 一夜过去,天已明。 安惠这个连夫人,显然也是具有自己的事业。她时不时会从连家出发,去自己的纺织坊。当初安惠将这处生意许给林滢显然是画大饼,并不是真心想要交出就是。 不过今日连夫人去纺织坊的路上,显然也是遇到了一点儿阻碍。 有人推车不慎摔倒,拦住去路,于是惹得车内的连夫人撩帘观看。 安惠性子慈和,并未见怪,反倒温言安抚几句。 然后她才重新上路。 此刻桃子和林滢正躲在了一旁小巷之中,看着这刻意安排的一幕。 桃子只看一眼,便禁不住身躯轻轻发抖。 她当然也认出来,这就是当初照拂兰姐儿的那个姐姐。 成年人面目变化本来也不大,桃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么说自己当时遇到的就是连兰,而使唤自己做糕点的就是安惠。 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桃子发颤着说道:“是她!就是她!” 谁能想得到,五年前的一次相逢居然会埋藏这样的杀机呢?如今更引发两条人命以及翻出五年前的旧案! 林滢比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安惠是个狠辣狡诈的人,既然桃子已经认出是她,接下来就是利用桃子的证词给安惠定罪。 如若使用桃子这个证人,那么就必须要有一个曾经在连府工作过的旧人人,来证明连兰吃了果仁会丧命。 而林滢相信安惠这五年间,必定早将当初连府旧人纷纷遣散,寻到一位知晓兰姐儿吃不得坚果的并不容易。 不但要寻到证人,而这个证人最好还得具有一定说服力。 那么这个人选就是呼之欲出。 这个人就是连茹。 连茹刻意接近林滢,寻了林滢说许多话,言语间处处暗示。甚至当初连茹还未去京城时候,还特意寻过陈姑,特意提及这件事。 可见连茹是个聪明的女子,可能她对家中发生种种诡事已经心生疑窦。 在她年纪还小时,只怕早就对连兰死因生出疑惑。 正因为如此,连茹回来时候方才疯狂暗示。 她是连家嫡女,受申氏教养,又曾跟连兰近距离接触过。这么一位证人若能开口指证,那就十分具有说服力。 林滢也相信连兰很愿意跟自己见面,共同讨论一下如何揭破安惠的真面目。 果然,她私下邀约跟连茹见面时,这位茹小姐欣然赴约。 连茹年纪也不大,可也许经历了两任不靠谱继母关系,这个连家嫡女显得十分早慧,也显得很会隐藏自己。 她可能并没有别人传闻中那般张扬,又或许掐架要强是连茹人前的人设。此刻她私底下跟林滢见面,她模样显得十分沉静。就像她人前跟安惠母女情深十分亲近,可私底下却未必然。 林滢先展露自己诚意,将自己所知晓种种告诉连茹。当连茹得知桃子乃是当时给连兰做菜的小厨子时,连茹更不觉眼睛一亮。 连茹忍不住感慨:“这可真是上天见怜,如今能让兰姐儿沉冤昭雪。” 说到了此处,连茹终于忍不住眼眶微微发红。 她缓缓说道:“其实小时候,我本来觉得惠娘很好。直到,有一日我听到她和徐氏说话,说一些挑拨的话。” 一向可亲的惠娘姐姐,却好似漫不经心跟徐氏说,说徐氏早些生个孩子要紧,何必跟轩儿置气呢?哪怕轩儿是嫡长子能分家产大头,可徐氏孩子若教得好,也能考得功名呢? 那话仿佛是劝说徐氏得,可是却听得连茹遍体生寒。 这些事毕竟也是些过去的事,如今也不必再提了。 连茹说一些有用的话:“哥哥性子十分温和,可是有人却说他有病,说他会做出一些,有些粗鲁的事。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记忆中的他,十分爱惜于我。小时候我雀儿死了,他哄了我好久,还自己学着编一个竹雀给我。后来父亲另娶,徐氏看我也不顺眼,只是大部分注意力放哥哥身上了。徐氏要打我时,兄长还替我挨了。” “如今连府出了人命,我看她是想将这些事情推在兄长身上,用药将他迷得迷迷糊糊,使得他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此刻林姑娘你查出两条命案,她早便寻上栽赃陷害的对象!” “她喂了兄长这么多年药,还不知晓将她怎么了!” 说到了这儿,连茹面颊之上亦是禁不住流转了一抹怒色。 也许还有刻入骨髓之中恨意。 “幸好还有桃子姑娘活着,还来到了陈州。” 林滢还是有几分担心:“有你加上桃子,足以证明她害死连兰。我相信虽然很有说服力,可仍有辩驳的余地。” 桃子是顾公府上的婢子,而连茹是礼数周全的连家嫡女。这两人都是属于具有一定信誉度的人证,显然很有说服力。 如果是瑶娘、玉婷这类江湖女子,虽然她们人品没问题,但放大众眼里信用度就会低一些。 不过无论如何,总归只有证词,安惠必定会加以辩驳。 连茹想了想说道:“明日是六月十九,乃是观音诞。安惠已经约好一些陈州官家女眷,去昭云寺拜观音,她们算了时间,准备下午前去。我看安惠别的还好,就是十分爱惜名声。这一次拜观音还要带上大哥,说是求菩萨保佑,其实还不是彰显她的贤惠。如果我们在观音诞时候揭发于她,使她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必定能使她心神大乱。” 连茹所言,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离去之前,连茹还跟林滢套了一番说辞。 怎么说安惠也是连茹名义上嫡母,以孝道来论,连茹并不好直指安惠杀人。 但连茹可以当众提及连兰,提及当年兰姐儿吃坚果过敏,说安惠当时照顾连兰是多么的不容易。 然后这时候桃子才出场,乍然出现,且揭发安惠刻意令自己做掺了坚果糕点的事情。 总之就是套路。 那么这件事情就定了下来。 到了次日,安惠也是起了个大早。 今日安惠不必去纺织坊,她服侍了连睿吃了早膳后,就回屋让雪莺替自己打扮。 既是观音诞,那她佛前也不能太招摇了。安惠让雪莺给自己梳个素净些的发髻,捡不起眼的素素首饰,还将自己双腕缠丝镯换成一双玉石镯子。 她如今早过了争艳的心思,只人前求贤。 连茹这个继女说她十分好名,也不算瞧错安惠。 打扮好了后,安惠便让雪莺将连茹唤过来。 须臾,连茹来到了安惠房中。 安惠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少女,她知晓连茹很乖顺,可这种乖顺之下却隐藏着某种心机。 安惠自己就是个心机颇深的人,故而从未相信连茹的这份乖顺。 若论心机,连茹岂能与自己相比? 就好似她从未相信过连茹的乖顺,更对连茹总是潜入连轩屋中的举动视而不见。 两人人前十分融洽,那叫一个母慈女孝顺。 “茹儿来了,你如今便去收拾一番,待会儿随我先去寺中,连同轩儿一起,也让轩儿沾染些福气。” 连茹轻轻嗯了一声,一双眸子光彩却是禁不住轻轻颤动,然后她问道:“母亲,不是算了时辰下午去拜观音。” 安惠轻轻的嗯了一声:“这时辰算的是下午,可是此事是母亲打理,故而我等还是先行前去,安排一番。” 此事虽然突兀,可是连茹也只好轻轻嗯了一声,不好推拒。 至于林滢这头,此刻却有了一个好消息。 白芷每日看完病人,就会花些时间给看不起病的贫户义诊。 来白芷这儿拿药瞧病的小乞儿多了,白芷也多了些消息来源。 比如之前给消息的草儿,她之前总固定在一条街上,回去也问过小伙伴。故而草儿知晓,连家办宴那日,曾有下人运出一个大口袋,往护城河方向走去。 若那车上口袋里当真藏着一具尸体,最好的处理方式当然是扔在护城河中,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确定了这条线索之后,这几日官府确实有派人在河上摸索打捞。 不过也不过是尽尽人事,并未报太大希望就是。 没想到今日清晨倒是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一具被泡肿了的女尸被打捞上来。 瑶娘手腕上曾戴着一枚金丝镯子,上面还镶嵌一只小蝴蝶。 所谓皓腕凝霜雪,瑶娘手腕本也如雪如霜。这样手腕配着一枚金丝镯子也是格外的好看。 就是这样一片手掌,曾经给桃子送碗热汤。 桃子当然也记得这枚手镯! 她看在眼里,蓦然眼眶一热,也算是认了尸。 也是运气使然,承装瑶娘的袋子被水泡松,尸体浮起起来。 至于另一个可怜的玉婷,也未必有运气能被人捞到尸首。 那么接下来就是林滢进行验尸。 桃子方才伤心之极,这除了因为确定了瑶娘的死,还因为瑶娘尸体显得非常不能看。 此刻瑶娘已经死了小半个月,幸好还已入秋,气温降低不少,否则这泡入水中的尸体怕是会重度腐败形成巨人观。 饶是如此,瑶娘身躯也已经呈现一种腐软膨胀的状态,通俗讲来就是尸体像是已经泡发了。 尸体肌肤呈现一股诡异的灰白色,并且浑身皮肤已经变得十分脆弱。 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死者手足皮肤乃至于头发轻巧的扯下来。 加上打捞过程中容易磕磕碰碰,有部分死者肌肤遭受到了损害,甚至露出了骨头,并不能因此分辨生前肌肤上受到的伤害。 这样状态对亲友也是一种感情上的伤害。 故而林滢让桃子认尸后,就让桃子赶紧回去休息。 然后林滢带着卫小郎一块儿验尸。 举刀之前,林滢心里面也有些不舒服。她虽然不认识瑶娘,可根据桃子的描述,她已经知晓瑶娘是个热情善良的人,也对她产生了一定感情。 一旦产生了感情,她便觉得此刻心里有些难受。 然而林滢毕竟是专业的。故而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摒除了内心的其他感觉。 她以冷静的姿态凝视面前的尸首。 林滢轻巧的用刀划开了瑶娘的尸体,这具水泡软的湿尸十分柔软,刀切下去完全不费力。 92 092 只剩下一人,那便是连茹 “肺部已经软烂, 相信过了小半个月,死者体内器官都有一定程度的腐软。不过死者双肺虽然腐软,却并无泥沙。可见死者是先被人杀死, 再抛入水中。” 林滢轻轻的皱眉。 由于瑶娘已被抛入河中多时, 体表伤痕已经难以辨认,这就是毁坏型尸体的不便之处。 但瑶娘的死因倒是并不难断。 女尸的胸口处刺入了一把匕首,正是心脏要害之处。 因杀人凶器刺入太深, 如今这把匕首犹自留在尸体上。匕首水泡了之后, 刺柄已经有几分颜色黯淡。不过这仍是一件有力物证,可以借此追寻主人。 林滢并没有立马将匕首拔出来,而且小心翼翼剔除了周围的皮肉,观察匕首刺入的方向。 当然这个动作并不是很难。 因为尸体重度腐烂关系,这般剔肉可谓轻而易举。 林滢在做这些工作时,卫珉在一旁提出疑问:“既然抛尸,为何不收回凶器, 仍让这把匕首留在死者身上。” 林荫:“也许,是因匕首被肋骨卡住,拔出来并不容易,也许觉得瑶娘尸首并不能发现。也许, 抛尸者并不在意呢——” 说到了这儿,林滢眼中光芒一闪。 剔除了皮肉后,林滢便能更为清晰的看到匕首刺入胸口的样子。 “刺柄朝上,果然匕首是从上往下刺入, 肋骨处有一处折损。是因凶手将匕首刺入对方胸口时, 恰好磕到了肋骨,于是匕首略滑了一下,在骨头处留下搓痕。” “因为刺入力道过大, 匕首稍被肋骨所阻,下一刻就继续刺进,刺入了瑶娘心脏。因为角度的关系,这样斜刺的匕首伴随刺进,刺入心脏同时,也卡在了两截肋骨之间。” “于是上一根肋骨下方,以及下一根肋骨上方,都留下了搓擦痕,产生骨裂。” 林滢说到了这儿,动作顿了顿。 “如此一来,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凶手身材比较高大。瑶娘在女子之中属于高挑的身材,可是凶手刺她角度却从上往下,且角度偏窄。” “当然也不排除凶手将瑶娘推倒在地,在瑶娘挣扎起身时候,再行刺下。那么也许一个矮小男子或者一个女子,也能造成这样的刺创。” “可还有第二个发现,这第二件事,就是凶手是一个力气很大的人。他一刀刺入,刀刺入了肋骨,仍能滑开后继续刺入瑶娘心脏,甚至令这把匕首卡入肋骨,难以拔出。” 林滢握着刺柄意图将匕首拔出,却是力有未逮。 还是卫珉伸手,替林滢将这把匕首拔出来,再小心存放在一个证物袋里面。 林滢有几分遗憾:“凶手是一个男人,至少下手的乃是一个男子。” 而寻出来的这把匕首看着也尚算名贵,不是大路货,或许能以此追溯源头。 接下来林滢和卫珉将自己收拾一番,又反复给双手消毒。 林滢一边填写验尸格目,一边思索案情。 看到验尸结果,林滢亦不觉陷入了沉思。 如此看来,杀害瑶娘的应当是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而绝不是安惠亲自下的手。 不过就算杀人凶手性别为男,也并不能说明安惠没问题了。 因为安惠纵然想要一个人死,也不是说一定要她自己动手。她可以使唤下人,又或者是□□。 从她特意将瑶娘请入府中的手段来讲,说明杀人凶手就在连府之中。 林滢也想到了连茹对安惠的指责,说安惠刻意折腾他无辜的兄长。 若说可利用的人,连轩似乎是个很好的选择。 不过安惠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引得连轩替她杀人呢?林滢如今缺少线索,她还并不能如何想得明白。 林滢忽而想到了什么,遍体生寒。 错了!连茹错了!连茹虽然聪明,可是却弄错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连轩真的有病。 这位聪明的茹小姐离开连家已经整整五年,那么她记忆中的兄长,还是小时候温厚善良的样子。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亲人是无辜的,连茹也不例外。 她觉得杀人的是安惠,自家哥哥只不过是被安惠陷害,把好好的一个人药得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晓。 等安惠杀了人,再将一切推到药迷糊的连轩身上。 但是也许杀人并非连轩所愿,可动手的说不定就真是连轩。 林滢顿时也想起了昨日里安惠跟自己所说的话。 “这一次拜观音还要带上大哥,说是求菩萨保佑,其实还不是彰显她的贤惠。” 当时连茹是随口提及了此事,可是如今这句话却蕴含了很大的信息量。安惠带上连轩只怕不是为了装贤惠,而是另有居心。 连轩是安惠手中一把绝好的武器,用起来也是十分顺手。 更要紧的是,这次连轩这把刀也会去昭云寺。 安惠是想要在昭云寺动手,众目睽睽之下,除掉连茹这个过分聪明的继女。 这个连夫人一向喜欢将自己摘干净。 就像她从前害死了兰姐儿,还闹腾着要验尸寻出真相,甚至请陈姑来给兰姐儿验尸,那便是要堵住别人的嘴。 以后纵然她嫁给连睿,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不是。 如今她要除掉连茹,自然也是更需要花费些心思。连茹人前跟安惠母女情深,可那又如何?陈州城都知晓她们不是亲母女,谁知晓有什么真情实意呢? 连茹若死在家里,总也是要惹人说嘴。 如果连茹大庭广众之下是被连轩杀死,那许多人证看见,谁都不能说什么,谁都知晓这件事情和安惠并没有什么关系。 更要紧的是,她还曾听连茹提及,连茹给连轩停了药。 因为连茹觉得安惠给的药有问题,把没病的人吃得有病。 可万一不是呢? 万一安惠并没有在药上动手脚,而她给连轩吃的那些药是真给连轩控制病情的。 这位连夫人做事总是滴水不漏,不会露出这般明晃晃的破绽。 连茹给连轩停了药,可能是盼自己兄长的病得到恢复,只会让连轩病情更加严重。 这个时候停了药的连轩,只怕比平时更不能控制自己。 安惠还将这个危险的继子带在身边,带去昭云寺拜观音。 这时候,那枚红玫瑰珠花斜插在连茹的鬓发之间,却也是摇曳生辉。 连茹伸出了手指头,这样摸了摸,仿佛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母亲,今日是观音诞,我带这般艳色首饰,怕是有些不好。” 连茹嘴里这么说,而她确实也是打扮得十分素净。 只见连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衣衫,越发显得清灵妩媚,秀雅可人。 如今她浑身皆素,唯独鬓间一朵红玫瑰,宛如雪里沾染了一点红,平添几分娇艳。 安惠看了都禁不住称赞,可当真是个美人胚子。 她含笑称赞:“茹儿果然不愧是申家教养出来的,这通身的气派,合该是连家嫡女的气度。其实你如花年纪,何必跟母亲一般打扮得这般素净,也该打扮得多些鲜活气儿,这样才好看。” 连茹笑了笑,似对安惠的称赞很不好意思。 她摸出了香粉小盒,用小镜照了照,仿佛也觉得自己别了这朵珠花,也是更显好看了。 只看连茹的举动,倒好似确实是小女孩儿心性。 可安惠瞧了,心里也只是冷笑,并不当真。 连茹乖顺,心眼子却很多,更不像表面上那么柔顺。她一回来,自己就仿佛很是不顺。连府扔出瑶娘尸体,结果官府就在江上打捞,这些当真是巧合? 她只觉得这也未必。 一些回忆便涌入了安惠的脑海之中。 那年离开了客栈,连兰在车上做得久了,不觉有些倦倦沉沉,不大提得起劲儿模样。 安惠一如既往安抚她,宽慰她:“可惜客栈里那小厨子要回乡,不然咱们家请了她,也好让你添些胃口。” 说到了这儿,安惠轻轻的打开食盒:“好在临行前,我让她做了几般点心。车马劳顿,我瞧你别的也吃不下,还是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子。” 她口里这么说,姿态也是十分关怀。 兰姐儿当然不疑有她,点点头,向着面前这盒点心伸了手。 她当然不知晓这个姿容温婉的表姐已经有意送她归西。 然后安惠思绪就回到了现实。 她知晓自己处境不妙,安惠也细细回想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安六冻死是了无痕迹,至于那两个娟优的死可以推脱在连轩身上,唯独兰姐儿的死有些破绽。 这件事情都过去五年了,天南地北的,居然又让自己遇到那个小厨子以及这个小厨子的姐姐。 如今虽送走了两人,安惠却始终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能重遇两人,仿佛就有些不太吉利预兆。如今这二人已经扔水里,安惠却犹自觉得不安。 那么安惠便想从根源处下手。 其实知晓兰姐儿吃不得坚果的也并不多。 可能处于一种避忌,何姨妈并不愿意让人人前议论兰姐儿的身子骨。 父母并不愿意女儿的病成为别人的谈资,所以兰姐儿忌口的事也只有有限的几人知晓。 当然兰姐儿自己也知道。 外人只道连兰挑食,却不知道连兰为何挑食。 小时候连兰吃错东西,闹得小命差些没有了。故而兰姐儿也是落下心理上忌惮,吃什么东西都只吃瞧得出原本样子的,也并不是别人以为的性子娇气便挑食忌口。 若不是那小厨子做的菜十分可口,兰姐儿也不会动口。 那时候,安惠便察觉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如今她已经是连夫人,连家那几个知晓连兰吃不得坚果的旧人已经被安惠打发走,想来那位林姑娘再聪慧,也猜不到这上头去。 只剩下一个人,那便是连茹。 93 093 反杀 安惠忍不住想, 茹儿这小妮子可太回折腾了。 这小丫头打小就心思重。原本是安惠整日陪着兰姐儿,兰姐儿也怕跟别人玩耍接触。后来连睿搬进来,连茹也来了。 不知怎的, 兰姐儿居然也跟连茹玩得不错,否则连茹也不会知晓兰姐儿吃错东西会犯病。 那时候安惠内心还有一丝淡淡的嫉妒。这缕嫉妒并不是因为她对兰姐儿有什么别样的感情,而是因为兰姐儿本来是属于自己筹码。 连茹跟兰姐儿的来往, 也使得她失去了唯一的优势。她仿佛并不是唯一能哄连兰这个病秧子的人, 那么她的重要性就在削弱。 那时候连茹还鼓励兰姐儿出去走走,多见识些同龄的朋友,不必这么畏惧害怕。 一开始兰姐儿不敢,可连茹说得多了,兰姐儿也有些心动。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子,常年困在小院中,又重病缠身,其实兰姐儿也是颇为寂寞就是。 可若连兰当真立起来, 还需要她这个能干表姐做什么? 如今想想, 连茹这死丫头小时候就差些坏了自己大事, 故意膈应自己。 茹丫头从京城回来, 经常去她哥哥屋子里,还去换了连轩的药。这打量自己是个瞎子,瞧不出她做的那些勾当?无非是看破不说破,由着她如此行事罢了。 这死丫头到底年纪小, 虽然心思重,却弄巧成拙。 她还等着连茹跟父亲哭诉, 说自己这个继母不慈,对继子下药呢。若如此一来,自己便可请来回春堂的方大夫, 说明连轩确实生了病,吃的药也并没有什么差错。如若连茹不信,还可以请别的大夫来瞧。 然后连茹就会发现,连轩确实有病,而轩儿吃的药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哈,轩儿吃的药本就没问题。 结果没想到连茹并没有闹,却自作聪明换了连轩的药。 这几日轩儿没吃药,想来更加恍惚,受了刺激之后,便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想到了这儿,安惠瞧着连茹鬓发间的那朵红玫瑰珠花,笑容越发温婉。 这样也好,一石二鸟,除了让连茹闭嘴,也该送走轩儿了。 就像她跟徐氏所说那样,嫡长子能分得家产大头,连轩就占据了嫡长的名分。而之所以留有如此律令,其重要原因是为了维持一个家族体面。若全部家产皆是诸子均分,一个家族就会很快泯然于众。 而安惠呢,也绝不允多分给别人。当初是她害死连兰,所以这份家私乃是她亲手赚来,本与连轩没关系。 轩儿的病捂了这么多年,是应该扯出来了。 茹儿这个时候回家里来,岂不就是正当其时? 试问一个疯了的杀了亲妹妹的嫡长子,还有什么资格继承家产? 一想到了这儿,安惠眼底更不由得流淌了几许柔色。 连茹用小镜照了照,忽而有些羞涩,仿佛不好意思一般:“可茹儿戴着这枚珠花,可是显得太过轻佻?到底是观音诞,就这般争奇斗艳,反而不美。” 说到了这儿,连茹做势欲将这朵玫瑰珠花摘下来。 安惠立刻阻止了她:“区区一件头饰,哪里有这般说头。茹儿,母亲是见你到了议亲年纪,所以盼你打扮得整齐漂亮,也好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说到此处,安惠眼底顿时多了几分试探:“还是你疑母亲并不是真心待你,见不得你在人前出挑?” 说到了此处,安惠禁不住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你总是穿戴素净,别人瞧了,亦是觉得我刻薄了你。你如今出门,我也总盼让你有一两件体面的首饰。”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了,连茹也只能说道:“母亲千万不可误会,女儿心中从未有这般心思,只是怕自己掐尖要强,惹得别人说嘴连家。你知道的,那日我连写几个寿字,好听的就说我有才学,不好听的就说我爱卖弄。” 安惠柔声安抚:“这些刻薄小人说的话,茹儿又何必放在心上?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世间自来传颂的女子都是能干出挑的人。” 连茹脸上也是一派感激之色,也不提自己要把珠花摘下来的事了。 不过她这般小心机,安惠可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连茹必然是心有不甘,可能觉得自己故意让她人前招摇,落得个轻狂名声。 不过这小妮子为了避免惹得自己怀疑,故意假意不作提防,又或者觉得落得一个轻狂的名声也无所谓。 总之她想让自己这个继母相信,她是乖顺听话的。 这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朵红玫瑰的宝石珠花戴在了连茹的鬓发间,可并不是要坏连茹的名声,而是要讨连茹的一条命! 连茹显然并不清楚,那两个娟优究竟是怎么死的。 连茹显然不知晓自己性命将要完结,不过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是极为不安。 下马车时候,连茹本来拿着小粉盒照镜子,这一不小心,粉盒就从她手里跌落,还撒了安惠一身粉。 连茹似受了惊吓,面露慌乱:“母亲,我不是故意的,你瞧我昨日休息不好,心神不宁——” 安惠当然瞧出她故意给自己使绊子,这小妮子心里不乐意得紧。 不过这么些个孩子气折腾小手段,安惠也绝不至于因此生气。 连茹故意泼自己一身粉,她轻轻拍去就是。 安惠拍去了身上香粉,便握住了连茹手腕,温声说道:“这不过是小事,没什么要紧。” 她瞧着连茹鬓发间的红玫瑰珠花,心下对连茹越发宽容了就是。 安惠本就是个不容易生气的人,更何况她又何必跟死人计较呢? 而这时节,林滢得了消息,却不觉焦急起来。 她令人通知连茹,却未曾想到连茹已经出发。 原本说好下午去拜观音,没想到安惠去了个大早,还顺道捎带上了连茹。 连茹让身边的婢子给守在连府外的捕快小林通了讯息,说她要提早出门。 茹小姐虽是小心,却并不觉得能有什么要紧的危险。 众目睽睽之下,连茹也并不觉得安惠能做出什么事。可能连茹虽是谨慎,但到底天真了几分。 搞得林滢心里顿时打了个突,脑补了一些无可挽回的狗血悲剧, 她和卫珉匆匆赶至昭云寺,好在连茹还全须全尾,并未出事,也使得林滢松了一口气。 眼见连茹安然无恙,林滢也沉住气了,开始布置起来。 她一边让人暗暗接桃子过来,一边将有病的连轩安排软禁在厢房之中,不可外出,以免闹出什么无可挽回的悲剧。 安惠和连茹到了昭云寺,两人先处理了一些琐事,日近正午,又用了些素斋。 到了下午时分,其他约好的陈州官家女眷皆到了昭云寺,安惠满面堆欢前去相迎。 她忽又想到了连睿第二任妻子徐氏,徐氏是个商女,为人又蠢笨,哪及得上自己长袖善舞,能经营出如此人脉。 也不知徐氏死后有灵,知晓真相,会不会气极? 毕竟徐氏虽然性子刻薄残忍,当初在连家却是跟安惠十二分的亲近。因为安惠十分会说话,而且还会顺着徐氏说话。那么徐氏当然将安惠当作自己人,什么样的掏心窝子话都会跟安惠说一说。 她哪里知晓这个斯斯文文的表小姐,早打量着将她一切接手。 那些过去涌上了安惠的脑海,使得安惠自己心里也是浮起一些古怪。 好端端的,自己想到徐氏这个蠢物做什么? 说实在的,她也真没有对不住徐氏。她虽挑拨离间,但是是徐氏自己决意虐待继子,再来她虽安排许多事情,可徐氏的死确实是一桩意外。她毕竟也只是个凡人,并不是什么都算得到。 她只是在徐氏死后利用此事嫁给连睿,以及将连轩当作自己手里的刀。 所以安惠很少想到徐氏,也不觉得徐氏值得让自己多想。 可不知为何,今日自己决意动手除掉连茹时候,她脑海里却总是浮起徐氏娇媚刻薄的样子。 若徐氏死后有灵,便算是徐氏自己作死,以她那小气的性子,必然是会将自己恨透了吧? 众女眷正准备供菜上香时,却见林滢压着几个人盈盈而来。看林滢这个架势,在场陈州女眷都不觉流转了几分讶然。 林滢沉声说道:“打搅大家礼佛,是阿滢的不是。只不过如今陈州有一桩案子,和连夫人有关。连夫人,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安惠面颊之上仿佛也有几分讶然。 这压来几人,皆是连家下人,有两名小厮,还有安惠身边贴身服侍的李嬷嬷。 安惠心里明白了几分,眼见其中并无丫鬟雪莺,她眼底顿时流转了几许幽光。 卫珉扬声说道:“好叫诸位知晓,近来来到陈州的玉棠班中连失两个年轻女子,一个叫瑶娘,一个叫玉婷。这瑶娘最后是出现在连府,尸首也是从连府之中搬出来,抛去水中!如今瑶娘尸首已经寻到,证明其已经被人刺死后抛尸。” “附近的乞儿窥见,案发当日,正是这两人抛尸入江。我等扣下这两个小厮之后,就质问二人,于是方才知晓他们是受李嬷嬷指使。而这位李嬷嬷,正是连夫人身边之人。” 一语既出,顿时如石落水,激起千层浪!惹得在场女眷禁不住议论纷纷。 面对林滢质问,安惠并没有负隅顽抗。 她早知晓官府在江边捞尸,心里也早就猜到了几分。 安惠蓦然眼眶一红,嗓子也是微微哑了:“此事我本不欲以外人道,可事到如今,我又能如何?事已至此,我也护不住轩儿了。不错,这两桩凶案,皆是轩儿所为。” 然后安惠望向了林滢:“林姑娘果然善于断狱,可你是否知晓,轩儿原本并不是这样子的。他原本性情温和,为人和善。只是他被徐氏虐待,故而留下了疯病。我原本一直让大夫暗暗替他看病。本来轩儿日日吃药,调养得还不错,平时也还算温顺。” “可也许那日见到外人,不知为何激起轩儿的凶性,使得他动手伤人,落下了两条人命。轩儿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一直当他是自己亲生骨肉。林姑娘,其实轩儿这五年来,也并没有伤人之举,谁知晓这两个娟优对他做过什么?” 安惠不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给死去的瑶娘和玉婷身上泼脏水,暗示这两个女子行为不检,方才使得连轩发疯。 一瞬间林滢盈盈杏眼里流转一丝怒意。 可别人却不这么想,此刻听到安惠这么说,在场之人也是恍然大悟,原来真相竟是这么一回事! 连家虽未明言连轩有病,可这么些年来,连轩甚少出门,众人也是猜到了几分。可是却未曾想到连家这位轩少爷病得居然是这般的重,甚至出手伤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出来。 更不必提被压上来的李嬷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给安惠说话:“夫人贤惠,一向爱惜轩少爷。轩少爷虽不是夫人所生,可是却是被夫人视若己出。夫人不忍心啊,轩少爷一向安顺,在家并不会伤人。” 众人听了也是禁不住有些动容。 一个填房,纵然她人前待继子继女如何的好,别人心里也会计较,总不免会觉得不过是面子情。 可如今安惠眼见连轩有病,居然甘愿冒此风险,如此照拂,可见是对连轩真心实意。 安惠手帕轻轻拂过了眼角,似擦去眼角泪水。 当然此刻安惠心底也未必快活。 一来自己替连轩遮掩,总归要吃些挂落。可能官府念自己贤惠,可能会从轻处罚,说不定可以以金赎之,可总归是有些损失。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摘干净自己,安惠只能如此选择。 这二来,便是连轩发疯之事闹出去,只怕会影响连睿仕途。所谓妻凭夫贵,连睿的前程也是与安惠息息相关。这也是安惠安分了这么些年,一直未曾发作的真正缘故。 偏偏这时候,林滢嗓音蕴怒,脆生生说道:“连夫人,只怕这一切未必真如你所说这般吧?” 安惠不觉微微一怔。 便算眼前这位林姑娘心中犹自有所质疑,可是她若无凭据,为何竟敢当众质疑? 安惠还未来得及说道,却见一道纤弱的身影掠出,赫然正是连茹。 人前连茹却是极为维护安惠这个继母样子:“林姑娘,我不知晓你为何对母亲咄咄逼人,针锋相对。这么些年,兄长生病,她是尽心照拂,且对茹儿也是尽心尽力。母亲是什么为人,整个陈州都是知晓的。” “就说当年,她客居连家时候,她对兰姐儿也是照顾有加,爱惜之极。父亲更是瞧中她的人品,娶妻求贤,方才娶她为妻。” 连茹明明人前句句为安惠开解,可安惠却好似被泼了一盆凉水,当即浑身发寒。 这继女字字句句,分别也是别有用心,她好端端的,提什么兰姐儿? 林滢当然跟商量好的一样,跟连茹打配合:“茹小姐,那日我跟你一见如故。你可曾记得,我曾问过你,兰姐儿是否吃什么忌口。而你告诉我,兰姐儿吃不得坚果,一吃就容易喘不过气来,以前便险些进鬼门关。” 安惠蓦然浑身冰凉,耳边却听着连茹以一种天真无邪困惑不解的口气说道:“是,正是如此。可这又如何?母亲从前照顾兰姐儿可谓十分用心,从不让兰姐儿沾染这些不能吃的东西。” 林滢摇摇头:“不,她有!五年前,她陪着兰姐儿从外祖家回来。当时客栈里有个小厨子,手艺绝好,做的东西连兰姐儿都多吃几口。所以她刻意让那不知情的小厨子以坚果做点心,接着便让兰姐儿吃下了沾染了坚果的糕点。” 安惠拼命摇头:“不,绝无此事。” 她本来想要大声的为自己喊冤,可话说到一半,就好似掐在了喉咙里。 伴随林滢言语,桃子沉着脸孔走出来。 她圆圆脸,面颊之上还浮起了一层恼怒。安惠曾以为玉婷是桃子,可如今再看,其实玉婷并不像。看到桃子一瞬间,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才是当年的小厨子。 桃子:“阿滢,就是她,就是这位连夫人,当年让我做加了坚果的糕点送给兰姐儿。我并不知情,于是,于是如了她的心意。” 林滢说道:“连夫人,恐怕你想不到,桃子跟我一样,都是在顾公府上做事,也好几年了。直到去年,桃子和我随着顾公调任才来到陈州。你杀死的年长的娟优叫瑶娘,她不过是个热心肠的女子,当年见桃子落难,方才介绍她给兰姐儿做饭。没想到过去五年,重逢之际,你认出了瑶娘,便以为她身边的玉婷就是当年的桃子,于是你心生杀机,利用连轩的病杀人灭口。” “可你不知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了如今,你害死兰姐儿的事终究是扯出来。连轩在家安静,一向也没有伤人举动,是你利用他的病加以教唆。可笑你还将一盆污水泼在瑶娘身上,非说两人是做了什么无礼之事,刺激了连轩。” “实则一切一切,都不过是连夫人你的盘算。你当年用果仁害死兰姐儿,人证在此,你还有什么可说?!” 饶是安惠是个狡诈残忍之人,这一刻在林滢逼问之下,她忽而目瞪口呆,只觉得口干舌燥! 她吞了口口水,似要润润嗓子,然后再为自己辩驳。 可仓促之间,安惠竟难以组织出什么强而有力的言语。 她心里忽而浮起了一个念头,可是徐氏冤魂不散,死了也要缠着自己下水! 该死,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安惠其实是个不那么笃信鬼神的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做出那么些昧心的事,甚至欲图在佛前谋害自己的继女。 可不知为何,今日她好似鬼魅缠身一般,总是想起平日并不如何挂念的徐氏。 这是怎么了? 正当安惠努力理清自己思绪时候,人群之中却出了一声惊呼:“轩少爷,轩少爷来了!” 不知何时,连轩竟恍恍惚惚的出现在此处。 本来连轩现身也没什么要紧,他不过是连家一个性子内向些的少爷。可是如今,众人已经知晓连轩有病,并且连杀两人,那么就是另外一回事。 安惠蓦然打了个突。 是了,按照原本的计划,她的丫鬟雪莺会将连轩带过来。到时候连轩见到了那朵红玫瑰珠花,必定是会就此发狂,当众将连茹杀死。 若众人不知内情,那么便是连轩动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又与安惠能又什么干系? 可是如今林滢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连茹再有伤损,自己真是再难洗清嫌疑。 只能先设法让连茹摘下鬓发间那朵珠花,先行挽救。 可这时,连茹已经十分动情的握住了安惠手臂:“母亲,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你绝不可能是这种人。” 她说得十分动情,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好似她真的跟安惠母女情深,此刻当真伤心欲绝一样。 安惠却蓦然一怔。 连茹鬓发间空荡荡,并没有那朵红玫瑰珠花。珠花呢?连茹鬓发间那朵珠花呢?这位茹小姐不知晓什么时候,就已经将这枚珠花摘下来了。 她当然也不知晓,是连茹私下轻手轻脚的解开门锁,好让雪莺能顺利带出连轩来到此地。 可电光火石之间,安惠突然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何自己今日频频想到了徐氏。 五年前的连府,徐氏时常寻府中的表小姐安惠吐苦水,讨伐连睿的不周到,倾述自己嫁给连睿之后所经历的种种委屈。 那时候的徐氏娇艳、美丽,可就算如此,粗鄙的内涵已经让她的夫君不堪其扰。 一朵红宝石镶嵌的玫瑰珠花在她鬓发间摇曳,也是为她平添了几分艳色。 这样的美人儿,却不能开口说话,一说话就令人十分讨厌。 安惠不会将自己的讨厌之情说出来,可是却会在心里嘲讽吐槽。 徐氏是那么的粗鄙,就连用的香粉也是俗气的茉莉花香,艳俗得很,而她倒觉得自己挺美。 而现在,就在这昭云寺,偏偏安惠自己的身上却一股茉莉花香粉的味道。 那是因为连茹下马车前,好似不小心一般,将整盒香粉撒在了安惠的身上。那时她还以为连茹是个小孩子,故而用小孩子的方式出口气。彼时安惠还觉得连茹十分可笑,她嘲讽自己不跟死人置气。 就是这股熟悉的香味攻击了安惠的记忆,使得她今日频频想到了徐氏。 当然这也会攻击连轩的记忆,就像连轩见不得别人鬓发间那朵红玫瑰珠花摇曳一样。 连茹当然不是小孩子,她会用同样的手段回敬安惠,以报答安惠所做的这一切。 94 094 自尽 一瞬间, 连茹眼底有恶狠狠的冰冷,有着一股憎恨。 可她接着眼里终究流转几许不忍,甚至有几分迟疑。 当然这些不忍和迟疑自然和安惠无关,这一切, 源于连轩是她的兄长。 就像她曾经跟林滢说起过连轩, 说到自己哥哥小时候的温厚, 说到连轩对她这个妹妹的种种照拂。 那些话说得真情实意, 而这些情意也并不是假的。 这些心思涌入了连茹心头。 此刻她若将安惠往前推, 那么连轩这个突然到来的意外之客说不定便有机会杀死安惠。 可连茹没有, 她终究还是缓缓的,颤抖着松开了手。 安惠反应过来, 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她讨要了那么多别人的性命, 可若自己有可能遇到危险时, 她却是另外一副姿态,显然很是爱惜自己。 连轩已经发着抖,袖中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这时候卫珉已经靠近了他。 林滢忽而说道:“卫小郎, 你好好些带他出去吧。” 她欲言又止, 漂亮的杏眼流转了一抹情绪。 卫珉跟她做搭档也有些日子了, 那么彼此之间也是有些默契。有些话林滢虽然没有说透,卫珉大约也了然了几分。 他朝着林滢点点头。 再然后,他牵着连轩握刀的手腕, 说道:“轩少爷, 这里人多, 你过来和我去这边吧。” 连轩抬起头, 他眼底透出了猩红,眼波似轻轻发颤。 再然后,他含糊应了一声是, 然后乖顺和卫珉离开。可能卫珉说中了他的心思,一个常年宅居的人确实不喜欢这么多人。 卫珉瞧着连轩的眼睛,瞧得蓦然心尖儿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从连轩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凶狠,而是一种恐惧。 哪怕徐氏早就已经死了,连轩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可是他一直一直都走不出去,他的心一直都留在小时候的那一刻,永永远远的走不出去。 一个人若不能从某些情绪里走出来,那么这便叫做病,是心里的病。 可能连轩已经察觉不到,徐氏已经不能够伤害到他了。 徐氏很多年前已经死了。 而这就是林滢那个眼神的意思。 如今连轩的疯病已经被扯了出来,他连杀三人之事也是无可隐瞒。但无论如何,至少给连轩一点儿体面吧。 至少让连轩不必在人前尽展癫狂之状,流露出疯狂之态。 卫珉就这样带着连轩离开。 连茹看到了这一幕,蓦然眼眶发红,双眼泛起了一缕酸涩。 这么些年,她一直觉得很冷,就好似生活在冰窖里。 可如今她看着哥哥安顺的被卫小郎带出去,这样的下午,这样的阳光下,她好似终究品尝到了丁点儿暖意。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双眼流了两行清泪挂在了面颊上。 然后连茹看着徐氏,她已经掩藏了真正的悲伤,却换上了一副假意的悲伤。 连茹演着悲痛欲绝:“母亲,你当真要茹儿死?你为什么要唤哥哥前来,是不是这次轮到茹儿了?” 她似不可置信:“茹儿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要让安惠万劫不复!如此一来,方才能弥补他们兄妹二人所体会到的屈辱。 林滢已经厉声:“雪莺,轩少爷为何在此!你还不招认?如今证据确凿,你家夫人所做的那些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为什么瑶娘、玉婷会死在了连轩手中?还是你想替你家夫人顶罪?” 雪莺早被今日阵仗吓坏,她也当然不愿意给自家夫人顶罪。 她颤声:“我不知道,一切都是夫人让我干的。我只知道,知道夫人若要谁死,便会送那人一枚红玫瑰珠花。谁戴了那个样式的珠花,轩少爷就会杀了谁。” 说完这句话,她脚一软,软倒在地。 其实便算没有雪莺的证词,桃子加上连茹证词已经足以说明安惠害死兰姐儿。如今从雪莺口中招认,那么瑶娘等人的死终究证明了真正凶手! 连茹愤怒的看着安惠,哪怕连茹早就知晓安惠是什么样货色,却也是掩不住此刻连茹内心之中的愤恨。 便算早知道,如今连茹亲耳听见,也怒不可遏。 她恨恨的将手心那枚红玫瑰珠花扔在了安惠身上。 安惠面颊却是苍白似雪,显得难看之极。 此时此刻,安惠还想要挣扎着辩驳,可终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知晓自己已经完了。 大胤官宦家女眷倒是有个优待,那就是等候定罪或者等候行刑期间,可以实施“监家”。 所谓“监家”,就是犯妇收归家中,拘在家里不能离开。 这也与大胤缺乏女监,并且名节有碍等等有关,总之就是犯妇并不好集中管理。 那么如今,安惠也是被“监家”。 她一夜之间,从一个贤惠热心的菩萨,变为陈州人人唾弃的毒妇。 故而连睿再见到这个妻子时候,他这个夫君面色也自然很不好看。 别人都道连睿运气实在是有些不好。 他第二任妻子是个蛇蝎,本来别人说他第三任妻子是个贤惠人,可是未曾想到安惠居然狠得丧心病狂。 连睿面色自然很难看,好似被人啪啪打了几耳光。 然而安惠却是面色惶恐,清秀面孔之上流转了几许可怜,眼中充满了哀求。 “睿郎,妾身如今落到了这个地步,只盼你念着从前的情分救救我。” 连睿听得心中生忿,心忖事到如今,安惠还好意思提及什么过往的情分,她配吗? 安惠仿佛未曾看到连睿面上难看面色,犹自好似不知趣儿般言语:“遥想当年,我客居在连家,我便对睿郎心动,将我这一腔女儿心思都放在睿郎身上。那时候睿郎有什么头疼脑热,心烦意乱,都喜欢说给我听,让惠娘替你排解烦忧。” “及成了亲,我也是把你侍候得十分周到。我哪一日不是让你顺心顺意,没有将你服侍得妥妥贴贴?你回家有热汤热饭,家里上下被我管理得井井有条,所有的人都夸我贤惠。我哪一日不是让你顺心熨帖?我还替你生了个儿子,为你连家传宗接代。欣儿那孩子很好啊,他很健康,并没有什么疯病,岂不比连轩这个疯儿子强百倍千倍?” “甚至我沾手赚来银钱,大半还不是花在你身上,让你交际应酬时面上光鲜,手里阔绰。睿郎,我嫁给你五年了,你也升到了八品学政,且成为青云书院的山长。这其中难道就没有我这个贤内助的功劳?” “如今落到了这个地步,你便不肯念一些往日的情分,救我一救?” 连睿吃惊的看着安惠,他大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安惠居然还能张口让自己救她。 难道安惠也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安惠嗓音沉沉:“唉,那个瑶娘和玉婷是轩儿下的手。雪莺不过是个婢子,难道区区一个恶婢的几句话,就能证了我用朵红玫瑰珠花诱人杀人?这些都是可以辩驳的。” 安惠嗓音还是那般沉静,就好似当初徐氏死了,她在徐氏尸体旁侃侃而谈,冷静的为连睿收拾残局。 就像现在,安惠还是句句为自己谋算。 “至于那个桃子,是顾公府上的婢子,这倒是有些麻烦。不过我跟林滢有些龃龉,我要认她做义女,可是她却心高气傲不肯应,因而心里面记恨上了我。那个桃子素来跟林滢交好,故而听从林滢吩咐来栽赃陷害我。至于阿茹,这丫头不孝,以为我为难轩儿,故而构陷于我,那这就是要你这个父亲来说说了——” 连睿终究是听不下去了,呵斥:“够了!事到如今,惠娘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惨然一笑:“我不过是个区区八品学政,你如此神通,做了这许多好事,这样的残局是我收拾不了的。更何况,究竟你做没有做这些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安惠蓦然眼眶一红,鼻头也不觉红了,喃喃说道:“可我不想死。” 连睿缓缓说道:“你累我累惨了,如今陈州上下都议论于我,甚至还疑我指使于你,以此沾染些个什么好处。我看我这个青云书院山长的位置,只怕也是坐不久。念着夫妻情分,我也是替你打听过。官府准备定你个绞刑,让你偿还几条性命。” 安惠嗤笑:“我累了你?你竟然说我累了你!这样的话,你居然也能说得出口。老爷,你也不是三岁孩童,我替轩儿处理尸首,你难道当真不知?可你并没有多问一句。因为我替你收拾了这些麻烦是正合你心意,因为你并不愿意别人知晓你有一个疯儿子!” “若没有我,你能走到这一步?你瞧你如今住的宅子叫连宅,这个连,原本是连清远的连,是连兰的连,可不是你连睿的连。若不是我害死兰姐儿,你这个义男能鸠占鹊巢,占据连兰的家业,将这大宅子都据为己有?” “若不是我替你着想,只怕你白当连清远三年孝子,最后使得一个病丫头跟你为难。” 说到了此处,安惠也是撕去了平日里面上的贤惠柔顺,反倒添了几分刻薄和嘲讽。 她手指头轻轻捋过脸边的发丝,尖酸说道:“还是你们男人会占便宜,什么好处都得了。可我呢?妾身为睿郎做了许多事情,却被人骂一声毒妇。” 连睿面颊涨红,不觉极恼:“荒唐,君子行之以方,你做出这些龌龊不堪举动,是你自己秉性不堪,于我更无半点关系。” 安惠嗤笑:“龌龊不堪?谁龌龊不堪?我看是聪明如斯的睿郎你吧。你现在将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好似这一切跟你没关系似的。要不要我跟别人说说,你为了自己名声是怎么样遮掩徐氏的死?兰姐儿死了,你没沾染好处?我若跑去官府,说是你指使我的,你瞧别人怎么想?为什么你别人不娶,偏偏娶我?我让你跳进青江也洗不清!” 连睿厉声:“贱妇,你给我住口!” 他越听越惊,更察觉到安惠蛇蝎一般的本性。 这样的蛇蝎从前咬的是别人,可如今却要一口咬在连睿的身上。 不过安惠却掩唇笑了一声,面上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好了,我说笑呢。无论如何,你总归是欣儿的父亲。那孩子眼瞧着没有娘了,总不至于连爹都没有了,那是怎么样的可怜?谁忍心呢?” “咱们之间有个孩子,睿郎,我不能真的和你过不去。过两日过堂,我不会胡言乱语。我只盼,你让我瞧瞧欣儿。” 安惠抬起头来时候,却是一派期待和急切。 连睿默默瞧她一眼,到底允了此事。 至少,他总不能真让安惠人前胡说八道。 安惠三言两语,总归得了看望儿子的机会。 若林滢在此,便一定会阻止连睿这么做。 若细细分析安惠人生经历,她本便是一种缺乏人性的存在。她的人生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有细心的观察和单纯的模仿。 她天生缺乏同理心,大约更不会同情什么。 连睿觉得她会在乎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错觉。 安惠从未在意过默娘这个被殴打的母亲,还亲手送走耽搁她前程父亲。 儿子在她心里分量,也不过如此。 此刻安惠已经伸手抚摸上了连欣胖嘟嘟的脸颊。 小孩子总是单纯可爱又无辜的,连欣亦是如此。无论他父母是谁,他总归是个单纯的小孩儿。 他还小,自然也不懂世间险恶。所以他当然不知晓,平日里温柔照拂自己的母亲此刻是以什么心情来看他。 安惠曾经对这个孩子也是展露了无限的柔情,可那是因为通过血脉关系,赚住连家的财富和资源。 一滴泪水落在了孩子面颊上,又被一根手指头擦了去。 连睿人在门口,听到了安惠呜呜的哭声,听着孩子闷闷呜咽,大约安惠闹醒了连欣,母子二人哭成一团。 渐渐的,欣儿的声音低下去,似被哄睡了。 然后安惠从床帷幕走出来,她手掌在轻轻发抖,她说道:“睿郎,欣儿好似睡过去了,你看看他呀。” 她面色十分古怪,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仿佛发生一件得意、痛快的事。 连睿瞧着她面上表情,蓦然心尖儿涌起一股寒意,于是匆匆掠入。 床上的小孩儿面皮紫胀,一动不动,急得连睿连连拍胸掐脸。 而这孩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方才有人发着狠,咬着牙,死死掐住了他的颈项。 连睿还试图拯救一下,可显然已经救不活了。 因为孩子掐得没动静了,安惠还捂了半天。而她是打定心思,绝不能留下这个孩子。连睿对不起她,凭什么让连睿白得一个传宗接代的健康儿子,凭什么? 更何况这儿子纵然长大了,知晓自己所作所为,绝不会半点向着自己,只怕还会唾骂自己连累他的前程。 这孩子小时候这么乖,可不能让他这么想。 欣儿若不能做自己孝顺儿子,安惠是绝不愿意便宜别人。 她自然更恨连睿,可惜她是个弱女子,做不了武力杀人粗活。若她杀人不遂,说不准还会吃些皮肉之苦。 这么想想,安惠终究是有些惋惜,惋惜里还有些感慨。 她感慨终究还是小孩子更好下手一些。 做完这一切,安惠一步步的回到了自己房间之中。 她母亲默娘其实是自己寻的短见。 和安六那样的男人生活,总是会让人升起一种绝望。那天默娘又挨了打,跌跌撞撞回到了房间。随了安六这几年,她秉性软弱,早被折腾得没了活人气儿。 不过她死的那天,倒是添了些光彩。她给自己嘴唇上一点点的涂上了口红,于是发枯的蜡黄的脸颊似也添了一些光辉,倒好似添了些活气儿。 之后默娘投了井。 如今安惠将自己房间里一盒未用过的口脂拿出来,一点点的抹在了自己嘴唇上。 她跟自己母亲是截然不同两种人,唯独这处学了默娘。 这盒口脂里也没什么,只是里面添了些剧毒之物罢了,安惠藏着这玩意儿,也许从前有别的用途,可如今却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她蓦然用手指挖了一大块,硬生生吞在了肚子里,唇角一坨溢出的殷红却是一塌糊涂。 “安惠,安惠,你这个贱妇!你这个毒妇,你究竟做了什么!” 连睿气急败坏,他搂着连欣尸首进屋,哐当踹开了门。 哐当一声,却见那口脂盒从安惠手里滚落。 她捂住了唇瓣,咳嗽了两声,蓦然呕出了一口黑血。 连睿满腔怒火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竟似被安惠这副样子吓住。 然后安惠的身子就跌跌撞撞滑落。 安惠到底还是不愿意人前被绞死,更多的血被咳在她衣襟上,然后她身子就这么滑下去。 没过一刻,安惠便没了气息。连睿纵然动怒,可已经不能再与她为难! 这处连家旧宅里藏着的那些故事,以及发生的那些心机暗昧之事,如今却好似终于落下了帷幕。 等安惠被烧埋,此间种种事情方才完结。 这时候的林滢才寻上了连茹聊一聊。 聊聊连茹那些不尽不实的言语。 如今安惠这件事情被扯出来,别人都说连家这个茹小姐可怜。她将安惠当作亲娘,未曾想安惠居然这般心狠手辣,竟要将她这个继女置诸死地。 如此种种,想想也是颇为令人心寒。 可林滢却知晓传言未必是假,可却算不得全真。 至少连茹心里,是从来未曾将安惠当作母亲。 如今尘埃落定,林滢方才私底下将话跟连茹点明。 “其实茹小姐很聪明,你早就知晓自己兄长是真的有病吧?” 连茹其实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观察入微,善于思考。就像当年兰姐儿死时候,她就含蓄提醒验尸的陈姑,说兰姐儿吃不得坚果。 只不过那时候连茹年纪还小,很多时候小孩子所说的话也总是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的。所谓说者有心,听着却是无意。那时候验尸的陈姑,却也是并没有将连茹所说的话如何放在心上。 她能看出兰姐儿吃不得坚果,当然更发现自家兄长怕是并不如何得妥当。 连茹瞧着林滢,蓦然轻轻的叹了口气:“是呀,我早知晓哥哥有病,所以我故意换了他的药。他生了病,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他不吃药会更加不好。徐氏当年爱俏爱美,鬓间总是戴着一朵宝石镶嵌的玫瑰花珠花,除此之外,她还喜欢用茉莉花味儿的香粉。” “惠娘想这般害我,那么我就将这些尽数还回去!哥哥生了这个病,是徐氏造成得,可这里面也少不得安惠她的教唆。哥哥生病了,由着她如此摆布,任由她如此利用。哥哥已经这么可怜,可惠娘还是要他双手沾染鲜血。” “所以我决定,要惠娘去死,要哥哥亲手为自己讨回公道!” 林滢静静的看着她:“可是,到了最后的最后,你终究还是收手了。” 连茹蓦然嗤笑了一下,眼眶微微发红,如此透出了一点儿泪意。 她慢慢的扯紧了自己手帕:“原本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真的事到临头,我忽而觉得,我很残忍。我也想要利用他。我看着兄长那么害怕站在我面前,于是我忽而觉得,我自己很像惠娘。” 连茹慢慢的说道:“母亲死得早,听说她很高贵大方,可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耳濡目染,反倒很像惠娘吧,这么工于心计。” 但连茹最后却收了手,这证明她跟惠娘终究是截然不同的。 她蓦然望向了林滢:“其实这几日我想明白了,纵然那时候我不收手,惠娘也不会死,卫小郎也会阻止兄长。是不是?阿滢,你已经怀疑上我,不会让我算计成功的,对不对?” 95 095 她好似看到师兄了 连茹探询似的望向了林滢, 然后林滢回应了她的猜测。 林滢点头说道:“是的,正是如此。” “茹小姐,你很是聪明, 对我说的也并不是假话, 所以我对你本无丝毫的怀疑,更不知晓你想铲除安惠的计划。直到昨日在昭云寺, 你私下去见连轩, 并且偷偷解开了厢房的门锁。” 连茹叹了口气:“那么那时候, 林姑娘就已经安排有人在附近监视。” 林滢说道:“连轩是杀人之刀, 他不但要被控制住,还可以作为鱼饵, 引来别有居心之人。可是我没想到, 茹小姐会前去解开房锁。要不然之后安惠的婢女雪莺到来,便请不出连轩到场。” 起了歌, 要唱戏,连轩怎能不到场。 不过卫珉在此,又对连轩十分关注, 这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连茹本便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此刻也是懂了,故而她说道:“所以林姑娘是想要瞧瞧,我会不会真的利用自家哥哥?” 林滢意味深长的看着连茹:“若你说谎,那样我便会怀疑你所有的话。我会好奇, 兰姐儿是不是当真吃不得坚果。纵然安惠品行堪忧, 可是作为断狱之人,也绝不能预先设置立场。” “其实哪怕惠娘已经被软禁在家,我们仍是四处奔波,寻当年兰姐儿身边旧人。于是寻到了当年照顾兰姐儿的顾嬷嬷, 还有兰姐儿身边亲近的婢女灵儿,证明茹小姐并没有说谎。如今她们并不是在本地,寻到她们也费了一番功夫。” 表面上看来,林滢这些事是无用功。 因为犯妇就是安惠,并且那时候安惠已经被拘住。 可哪怕未曾发现连茹不妥,这些完善证据的工作,也是会继续做下去。 这善于断狱之人,并不应该心存偏见,先入为主。就像当初,徐慧卿给林滢的一个教训。 一个人错一次也罢了,最要紧是学会从中汲取经验,以此警醒自己下一次。 她更要告诉连茹,不要随便说谎。 连茹最后并没有以牙还牙,如此报复。可连茹的心里,终究是想过。 想想也并没有什么错,她只是想让连茹知晓,有些事情会被别人察觉。所以她盼望以后连茹会考虑用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 连茹最终不会是安惠,她做不到安惠无情,而且这些事情终究已经过去。 无论如何,林滢很开心连茹并没有选择亲自送安惠去死。 连茹似轻轻笑了笑:“好在林姑娘查清楚了。” 林滢柔声说道:“茹小姐,这么些年,我相信你也受了许多委屈。你未曾将这些告诉给外祖家,这必定是有你的苦衷。可无论如何,你终究是堂堂正正讨回公道。过往种种,毕竟已经过去。惠娘已死,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连茹微微的默了默,然后吐出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感慨说道:“其实外祖家待我也不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呢?无论如何,连茹并没有向自己长辈倾述自己的委屈。 她母亲申氏是申侍郎的女儿,却不是唯一的女儿。申侍郎膝下子女颇多,单说女儿,这嫡出的庶出的加在一起,也有六个。 孩子一多,关注度便会分薄。更不必说自己只是个外孙女,申家的孙字辈女眷更多,她被接回来已经是有心照拂。 申家又不缺嫡出的孙女。 她并没有撒娇的资格。 在申家那几年,她其实甚少见到申侍郎。男人们总是有自己公事,并不会花太多时间耗在内宅。更何况申侍郎纵有余瑕,也会去点拨一下家中男丁,而并不是插手外孙女的教养。 外祖母宁氏是个古板的妇人,平素行事一板一眼,最是讲究规矩。 但不能说宁氏对连茹不好。 府上小姐该有的分例不会短了连茹,学堂里读书写字也不差连茹一个,丫鬟婆子见到连茹也不敢怠慢,恭顺总归是有的。 甚至这些孙女之中,宁氏还算是喜欢连茹的,因为连茹乖顺、懂事。 因为连茹窥着宁氏一言一行,暗暗打量着宁氏的喜好。 宁氏是不喜欢性格掐尖要强的孩子的。 连茹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可是惠娘毕竟是我继母,我不能这么不孝。倘若我有真凭实据,总归还能发作,可我并没有。外祖家待我不错,可也没到能包容我无理的猜测地步。” “外祖家处处讲规矩,丫鬟婆子个个行事小心,不敢轻狂。我规规矩矩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坏了规矩一字。外祖母本来还想为我寻一门婚事,我说此事终须禀明父亲,于是我回到了陈州。” “回来时候,我想着过去这么些年了,兰姐儿已经死了。是否这些事情,就能过去了呢?不错,当初因为惠娘教唆徐氏,徐氏才更发疯虐待我们兄妹。可现在惠娘已经心愿顺遂,她已经赢了。” “她已经心满意足,也生下嫡子,还有了名声。当年那些无凭无据的龌龊事,我想也许已经过去了呢?我还能怎么闹?我回到了陈州,看到的是一个善名满陈州的慈母。我是怜惜同情兰姐儿,可难道真将自己折进去?本来这件事情,我想这么就算了的。” 她这样子说话,下意识咬紧了唇瓣。林滢当然也明白连茹的忿怒,因为安惠并没有准备这么就算了。 “直到,我知晓哥哥杀了人。这些事不能外道,可家里人能不知晓?安惠总不至于自己去搬尸,总会使唤身边的婆子。父亲也未必不知,可安惠所作所为岂不是正合他的心意?在他心里面,当然不希望别人知晓他有个疯儿子。他不会乐意我这个女儿扯出这件事。” “安惠,她是不会放过我们兄妹的。她当年跟徐氏说了那些话,当然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哥哥是嫡长子,以后会分大头。她不会让兄长占着这个名分,总是要除掉这根眼中钉。她要毁去哥哥之前,还要将他利用殆尽,她想得美!” “是她一次一次,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她怎样做,我便怎样还回来。她做初一,我做十五。我其实早知晓兄长有病,却故意换了他的药。死去的徐氏爱戴那朵红玫瑰珠花,可也爱用茉莉花香粉。我要哥哥亲手为自己报仇,杀了这个坑害他利用他的毒妇!” “这样一来,才算是用双手亲手为自己报了仇!” 当然如今安惠已经死了,连轩的双手也并没有再沾染新的鲜血。 连茹伸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意,然后她轻轻的侧过了脸孔,真心实意对林滢说道:“谢谢!” 她轻轻道谢,说道:“谢谢你,也谢谢桃子。如果真没人理会这些事,若你们没有出现,若这些事情永远分辨不明白,那么我便想着自己来。” “大哥杀了人,我也杀人人。那么如此一来,我手上没有沾血,可心里却沾血了,我便回不去了。” 林滢伸出手,握住了连茹的手,摇摇头:“不用谢,其实人很多想法,也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林滢不知怎的想到了尹惜华,人的有些念头,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连茹面颊挂着泪水,这样晶莹的泪珠宛如花瓣上的露珠,使得这张面孔平添几分明润。 她真情实意说道:“也谢谢你,使得大哥被断有“骂疾”,因此得以轻断,不至于被取了性命。” 所谓“骂疾”,其实就是大胤法律中严重精神病中一种,按律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待。 可地方官员却甚少以此疾轻断,这主要是因为古代精神病诊断并不容易,容易给犯人一种钻空子机会。所谓杀人偿命,这也是一种朴素的古代人民价值观,而官员亦不愿意因此失了民心。 故而法律上虽然有所优待,但许多时候,精神病人犯罪是按照正常人进行处理的。 所以连茹一开始觉得兄长必死,方才觉得连轩亲手报仇也不错。 是林滢走访了这几年间在连家工作过的婢仆,还问过给连轩看诊的大夫,甚至特意请白芷来看过连轩。在证明了连轩有精神病后,顾公也酌情进行了轻断。 那就是连轩不必服刑,而是“监家”软禁,不得轻易出门。若他再出现伤人,监护人也是同罪。 如今连茹可以照顾自己哥哥,每隔一月,白芷还会上门给连轩诊疾。 这样结果可能并不是很完美,但是已经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连茹:“父亲不愿意让兄长留在府中,故而特意外边修了个小院,将他迁出府去,大约以后也不愿意见他了。其实这样也好,离开连府,哥哥精神反倒好上了许多。他并没有不开心,也愿意呆在院子里。” “看守他的老吴是个厚道老成的人,如今年纪大了,腿也不好,寻个看守的活儿也觉得不错。□□常能够自理,其实也不需要如何照顾。而且,我还会时不时看看他。他有病,可这个病也许会慢慢养好呢?” 无论如何,连茹心里始终是抱着某些希望的。 这时候她们也已经来到了连轩住所。 小院内里与别处并无差异,只门口落锁,出入算不得自由。 连轩平日其实性子颇为温和,并没有什么攻击性。他离开连家也没什么不快,反而确实好上许多。也许连家那处老宅之中,确实有太多令他不快的记忆。 林滢和连茹来时,他正在捣鼓花草。眼见两人到来,连轩抬起头,还向连茹打招呼:“小茹,你来了。” 他认得连茹,因为连茹时时来看他,两人也渐渐熟悉。 连茹轻轻的嗯了一声。 昨日雨过,今日天晴,纵然有些事情没那般完美,可也许终究是会有一缕阳光落下。就如一滴蜜落在舌尖,亦是给生活带来一丝暖融融的希望。 尘埃落定处,始终也是有几分暖意慰藉。 地下深处,油脂燃烧的火光摇曳,乃是因为此处虽深埋地下,却是有着密孔透风漏气,使得此处地殿可呼吸透气,乃至于灯火不灭。 自从十四年前奉天之乱失败后,莲花教从此由明转暗,以此躲避朝廷追击。 那么如此一来,修建地殿加以避祸,也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如今这地殿之中,若干人影摇曳。 灯火映衬之下,照着一片优雅的手掌,手指似漫不经心的把玩一枚令牌。 当年莲花教横行天下之时,莲花教教主将天下教众划分为三十六方,每方首领被称之为渠帅。 如今眼前男子赫然正是莲花教中一名渠帅。 莲花教中,每任渠帅的号令本方下属的令牌皆不同。故而教内又以他们所执之令不同,加以区别称呼。 如今眼前男子手中那枚令牌青中带煞,被教中人称之为青霜令主。 莲花教中渠帅权势有大有小,近些年来,教中权势最盛的便是这位青霜令主。 这位青霜令主心狠手辣,工于心计,善于谋算,近些年来也是为莲花教办了不少大事。谁都知晓他心狠手辣的煞星,手腕极是残忍。 莲花教人前做下的那几桩血淋淋的案子,背后皆有这位青霜令主的手笔。 别人更知晓这位青霜令主性子出奇的狡诈,纵然是朝廷头号通缉犯,却也难以被抓住痛脚。 就好似如今,他身处陈州莲花教的地殿法坛之下,身边都是自己人。可就算如此,青霜令主犹自带着一张狰狞的古铜面具,将容色尽掩。 传闻青霜令主有好几位替身,真身更是神秘之极,不知晓他本尊是谁。 如今这位渠帅现身,在场的莲花教弟子亦是小心翼翼的向顶头上司汇报工作。 “本来我等已接纳安惠为莲花教弟子,借着官府网络纺织女之际,趁机在这些纺织女之中发展教众。可惜安惠品行不端,心意不诚,并不肯全心归附,乃至于首鼠两端。” 死去安惠做的那些慈善活动水分本来就是很大的。 这位惠娘总是慈爱的跟那些纺织女拉拉家常,说大家都是自己人,还说得十分动情。可她口中说得好听,工钱却给得很低。 说到底,安惠只是心存压榨。 再者肯抛头露面出来做纺织女的底层女子,大部分家庭必定是有些不幸,所以迫不得已才磨得出来自立的。 但凡家庭和顺有些依靠,也不是很愿意听人嚼舌根。 这样对生活不满意人群,也是别有用心者可利用土壤。 可自从顾公来陈州上任,却打破了这样的生存环境。 顾公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官府给这些纺织女“正名”,抛头露面工作并非不安分,而是响应朝廷号召。只要有好的工作环境,就能杜绝一些桃色纠纷以及觊觎伤害。这些具有好的工作环境机构,一般都有官府背书。 第一件事就是“定薪”,顾公给这些纺织女规定了基本的工资待遇,按件计算。一匹布按成色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工钱皆不一样。 有了这样改善后,莲花教传教推行受阻。 甚至原本入了莲花教的安惠,也是打起了退堂鼓,并不愿意再掺和。 所以安惠方才会讨好林滢,还想认林滢做干女儿,就是想笼络住顾公身边得脸之人。 如果一个首鼠两端的安惠死了也不足惜,关键是如今陈州情势仿佛也并不适合莲花教发展。 青霜令主闻言,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面上面具。 他缓缓说道:“诸位不必担心,很快便会有新的计划。” 很快很快—— 这位大权在握的青霜令主张口说话,嗓音却显颇为年轻,听着一三十岁样子,绝不会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在场教众也是见怪不怪,显然知晓青霜令主平时也是这般说话口气。 接下来月余,林滢和卫珉一直配合顾公,打击陈州境内的逍遥散贩卖。 所谓逍遥散,无非是五石散一个变种,可能还加了其他容易让人上瘾东西。 这食之令人飘飘欲仙,神魂不属,不事生产,还会搞坏自己身子。 顾公是个对自己治下GDP很执着的人,反正就见不得不事生产,对此物进行了重点打击。 夏日烦暑终于渐渐散去,渐渐迎来了秋日清凉。 这日林滢在大街上窥见一道身影,还以为自己眼花。 她仿佛看到了尹惜华了,自从福王府一别,自己似有些日子没见到自己这位神秘的师兄。 林滢再看也就没有,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因为刚刚看到的尹惜华打扮是林滢印象中的样子,可谓温文尔雅,十分动人。而且,她也没有看到徐慧卿,只看到尹惜华独独一人。 无论怎么想,林滢也觉得并不合逻辑。 于是她觉得自己看花了眼,也是有可能了。 但别人并不这么看:“阿滢,尹公子如今回来了,要留在陈州多久啊?” 她经常吃的馄饨铺子老成这么跟她打招呼,搞得林滢差点被馄饨呛住。 96 096 男人的茶艺太过于可怕 林滢含含糊糊说道:“师兄, 他回来了?” 老成察言观色,觉得自己似乎瞧出了点儿什么,顿时恍然大悟状, 面上流转几分了然。 “想来是尹公子回到陈州, 一时不好来寻顾公。其实年轻人想要外出走走,也是寻常之事,想要回来也很正常。顾公待人,本与别人不同。他去外面走走,肯定还是觉得陈州风水更好。” 人民群众从来不缺乏八卦的热情, 更不必提尹惜华那些狗血之极的身世。 那么老成也知晓,尹惜华纵然十分优秀, 却因为身世问题, 怕是并不能谋得一份极好的工作。 林滢都猜到老成心里在想什么了。 老成这个馄饨铺老板肯定觉得尹惜华在外没混出什么,跑回陈州吃回头草了。 林滢:你误会他了!师兄能耐大着呢! 想着尹惜华在外面搞风搞雨做的好事情, 林滢琢磨着师兄肯定并不是是想吃回头草。 她心里一琢磨这个,顿时觉得碗里的馄饨不香了。林滢本着粮食不能浪费的精神,匆匆将碗里的馄饨吃干净,心里却想着要见尹惜华一面。 林滢心里这般盘算时候, 就听着老成打招呼:“尹公子,你果然回来了,可要吃碗馄饨。” 然后她听到了尹惜华温和的嗓音:“谢谢, 已经吃过了。” 尹惜华还是这般彬彬有礼样子。 林滢起身转身,就看到自家那位温文尔雅的师兄。 只见尹惜华一身素衣, 风度翩翩, 观之温文尔雅,从头到脚也还是打理得整整齐齐。 他容貌俊美,还是那般秀雅可亲。 阳光轻轻的落在了尹惜华身上, 使得林滢一瞬间有一丝恍惚。 仿佛这半年时间里,尹惜华并未离开,一切还是如过去那般。他们两人皆为顾公幕僚,跟随在顾公身边,为顾公破奇案,查真相。 不过感慨只是一时,林滢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且回到了现实之中。 平州那件案子之后,林滢曾经试图寻觅过尹惜华,却再难觅自己这个神秘莫测师兄的身影。 不过现在她发现自己纵然寻到了尹惜华,也并不能将师兄怎么样。 如今纵然她在大街上嚷嚷,怕也并不能将师兄绳之以法。 对上林滢目光,尹惜华也微微一笑,并无躲闪。 尹惜华虽不吃馄饨,却数了几文钱,给林滢付了馄饨钱。 老成见两人一并离开,心中也生气了几分感慨。 尹公子为人是很不错,对他们这些贩夫走卒也和颜悦色,可这派和悦之中,始终也有股子淡淡的疏离,总之就是有股距离感。 具体怎样,老成也形容不出来。 若让林滢来说,那便是师兄纵是一身素衣,也有堪比王侯之姿。 老成只能说尹公子给人感觉,是和林姑娘截然不同。阿滢为人亲切,和她在一道就会十分放松,什么家长里短的事情都是能跟阿滢唠嗑几句。 林滢跟尹惜华并肩而行,再一次感慨师兄正大光明现身又如何? 平州案子里,她无凭无据。你说尹惜华趁势逃脱,然而师兄是正大光明辞职,给福王递过辞呈。人间临走之前,还替林滢把五十两的公费支出给报销了。这份妥帖,谁比得上呀? 搞得林滢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却没有将那点儿火气摆在脸颊上。 她抬起了脸孔,一双杏眼光彩流转,扑扑闪烁:“师兄,总是跟在你身边的徐姑娘呢?怎么这一次,她没随你一道回到陈州?” 尹惜华回答也是绝妙,他仿佛是有些好奇,唇瓣有一丝浅浅的笑意,问道:“徐姑娘?哪个徐姑娘?” 他负手而立:“你若是说徐慧卿,我和这位徐姑娘不过是一面之缘。听闻她投水未死,后来在平州附近的小叶村连杀人。官府拿她绘像去小叶村询问,许多村民都认出,这个木匠娘子就是当初名满平州的投水花魁。”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就如那位连茹姑娘一样,花朵儿一般的女儿家,是不应该使得自己双手染血。可能她生活是有些不如意,却不必亲手杀人。其实她离开小叶村,是用不着死个人的。” 尹惜华还观端正点评了徐慧卿的个人行为 林滢心里不觉沉了沉,有些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尹惜华就是不愿意罢了,并不是他不懂道理。 有那么一刻,林滢还怀疑上尹惜华是不是嫌徐慧卿有碍于他,已经送走徐慧卿。 然而仔细想想,林滢又觉得尹惜华并不是这样的人。 师兄总是不喜欢亲手除掉谁的,更不必提杀人灭口。 林滢不动声色说道:“我还以为师兄和徐姑娘很熟悉呢。之前在东川之地,我听人说起,一个好似师兄一样的人路过,身边还一位女子,很像平州失踪的徐慧卿。” 尹惜华袖中的手指不觉轻轻颤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林滢言语间的试探,而是让他想起了之前一些并不如何愉快的事情。 彼时自己还需亲手杀人,剑上沾染斑斑血迹,那股血腥味令尹惜华险些要吐出来。 那不但是让尹惜华的身体十分难受,更是尹惜华失败的证明。 这自然并不是一种很美妙的滋味。 这些心思流转间,尹惜华的唇角却浮起浅浅的笑容:“是苏司主告诉你的?阿滢,我瞧苏司主对你亦是格外看重,爱惜得紧。听闻陈州附近卫所里的红甲卫,也是由顾公身边的婢子使唤,许多人都惊讶不已呢。” 尹惜华目光落在了林滢身上。 眼前妙龄少女杏眼润腮,俏丽无比。 恍惚间尹惜华方才察觉到,几年光景下来,林滢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已是个俏丽佳人。 人总是会忽视身边的人改变的,尤其是一些微小的改变。 记得四年前林滢刚到顾公府上时候,还是双颊微瘦,滋养不足的样子。 尹惜华心念流转,心忖:不过苏炼这样的人,大约也不会只看皮囊就是。 更何况阿滢纵然生了一副俏丽皮囊,苏司主却不知道见了多少绝色佳人。阿滢样子虽然好看,大约在苏炼眼中也是寻常。 尹惜华极冷静的思忖这些,他想苏炼在阿滢身上下的功夫,是为了结交顾公?又或者赏识阿滢的验尸断狱之能? 他耳边却听着林滢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说道:“也不是使唤,只不过典狱司除了替陛下搜罗消息,本身也负责缉盗、平匪,维护地方治安功能。这次顾公有意铲除陈州境内流通的逍遥散,这典狱司也是自然应当一道配合。” 从前林滢对典狱司并没有太多好感,觉得特务机构就是影视剧里那种阴恻恻个人形象。不过相处多了一些,林滢觉得典狱司除了打点小报告,实际事也没少干,心里也对典狱司改观了不少。 就好似陈州的典狱司统领粱封,他为人很谨慎,除了有点喜欢谄媚上司,其实人倒是不错,办事情也很细心妥帖。这地方的典狱司配合官府行动,扫毒行动开展得很不错。 从前苏炼给了林滢一块令牌,让林滢可以使唤一下陈州附近的典狱司。那时候林滢勉为其难的收下,不过却并没有打算使用。那时候她以为苏炼是有意笼络,指不定会让自己做些什么事情。 可是如今,林滢跟典狱司地方卫所进行很正常工作配合,便觉得自己那时候胡思乱想,搞了太多的阴谋论了。 尹惜华倒是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了林滢口气里居然会有对典狱司的称赞之意。 记得一年前林滢初见苏炼,这位苏司主的狠辣给林滢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时候阿滢还生了一场病,调养了两个月,方才将身子给这般养好。 那场病林滢没有主动和尹惜华说起,可尹惜华不会不知道。 却不知道何时,林滢对苏炼看法居然改变了许多。 尹惜华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不快,那缕不快一闪而没,快得连尹惜华自己都未曾察觉。 然后林滢侧过头,以一副亲切可人的口气说道:“师兄难得回到陈州,不如随我去见见顾公,我想顾公心里,也是对你想念得紧!” 尹惜华却微笑摇摇头:“我可不好意思见顾公,更何况如今顾公要理会秋闱乡试,自然忙碌,我怎好打搅?” 他也知晓林滢有意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回来寻顾公。 他这个师妹生一副俏样子,心眼却是很多。 林滢:“那师兄是为了什么回陈州?” 她心念流转,想着尹惜华刚刚提到了秋闱乡试,难道尹惜华是为了这桩事情而来? 尹惜华实话实说:“是为了见故人,所以特意回到陈州。” 林滢正琢磨着尹惜华口中的故人究竟是不是自己时,就听到一道惊喜的男子嗓音:“大哥,我未曾想到能在陈州遇见你。我听闻你已经离开陈州,还道见不到兄长。” 尹惜华目光从林滢身上移开,落在了说话青年之上,亦是一派惊喜之色:“澈宁,好久不见。只盼你这次秋闱之试,能折桂蟾宫。” 他口呼澈宁,是因为两人关系极近,所以才不必称字而直呼其名。 这乃是因为两人本便是亲兄弟,哪怕如今尹惜华生父为匪,两人也是同母所出,仍是兄弟无疑。 眼前青年,赫然正是尹惜华的次子尹澈宁。 尹澈宁跟尹惜华一样,是温蕴的儿子。可他与尹惜华不一样的是,他父亲是尹家的尹仲麟,而并不是什么下贱的盗匪。 尹澈宁面容虽比不得尹惜华俊美耀眼,却也生得清俊温厚。 此刻他满面皆是重逢后的喜悦,如此几步走到了尹惜华跟前,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可林滢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因为刚刚尹惜华曾经说过,他是为见故人,方才回到陈州。 林滢本来还稍微脑补一下尹惜华说的是自己,如今当然知晓尹惜华所说是另有其人。 如今秋闱在即,尹澈宁特来来陈州,参加乡试。 想来他也没想到,能在此处看到兄长。 与尹澈宁随行几人皆是士子打扮,有人了然于心,亦有人面露讶然。 尹澈宁在临近陈州的云鹿书院读书,就近来陈州考试更为方便。这外省的士子,只需取得本地官府印信,待验证印信无误,就能异地考试。 此刻尹澈宁见到兄长,也并未流转丝毫嫌弃之一,他快步向前,握住了尹惜华的手掌:“澈宁这几年,一直担心兄长你的处境,只怕你消磨意志,郁郁不了。无论如何,我只盼大哥绝不能放弃自己。” 兄弟情深也正当如此,尹澈宁不但形于色,还将激动关切的心情形于色。 在场其他人闻言,亦是恍然大悟,似明白了几分。 尹惜华似也有些动容,目光微沉,缓缓说道:“澈宁,你还是如从前一般敦厚。你放心,我自然会好生保重。” 尹澈宁说道:“顾公是当世名臣,素有清白,听闻兄长在顾公处做幕僚,我亦替兄长欢喜。只是前些日子听闻兄长曾离开陈州,去别处谋事,不免生出了几分担切。幸好,兄长如今又回到了陈州。” 尹惜华微笑:“劳你费心了。” 与尹澈宁同行几人得见此番光景,本来不懂的人也是懂了,几道目光也不由自主在尹惜华身上上下逡巡,似要把尹惜华看透。 尹澈宁向这几人告罪,说与兄长重逢,先行别过。 那几人就纷纷行礼告辞。 林滢一直站在一旁,显得乖巧安静,也不多话。 这时候尹澈宁方才将目光放在林滢身上,眼见林滢杏眼桃腮,也是个标致美人儿,他眼底也是流转了几抹讶然之色。 “这位是?” 尹惜华介绍:“这一位,是顾公身边的林家阿滢,善断狱验尸,朝廷也有封赏。” 尹澈宁眼中讶然之色也更浓了几分,向林滢见过礼后,和声说道:“林姑娘,兄长命途多舛,只盼你对他好生照拂。” 林滢只嫣然一笑,轻轻的嗯了一声。 眼见没什么外人,尹澈宁说话显得越发亲切熨帖:“秋风见凉,兄长衣衫不可太多淡薄,也要好生顾惜自己。” 然后他匆匆从怀中摸掏,取出几张银票,往尹惜华手里塞。 尹惜华背脊挺直,风姿极美,能把淘宝货生生穿出大牌感。不过尹澈宁显然慧眼识珠,一眼就瞧得出尹惜华衣衫是廉价货,故而给亲大哥来点实在的,把银票硬生生往尹惜华手里塞。 尹惜华推拒:“大可不必,我如今已经不讲究这些身外物。” 可尹澈宁却是蓦然眼眶微红,神色有些激动:“兄长这些年必定是吃了许多苦头,可我却并不能替你分担。如今重逢,你若再推拒于我,我亦是不知晓如何自处。” 林滢简直看不下去了,只觉得尴尬得脚趾扣地,双颊也是微微一红,发觉自己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如今又犯病了。 尹惜华倒是涵养要好得多,作为师兄也是颇有气度。 他微微一笑,自自然然说道:“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我收下便是。” 如若让林滢来点评尹澈宁的表演,那就是拙劣。 尹澈宁表面上来看是兄弟情深,仿佛感天动地,可实则并非如此。 尹惜华当初被鄞州世族就这样赶了出去,这终究是一件很不堪的事情,也是一件不是很愿意被提及的事。 可尹澈宁人前却戏精上升,大呼小叫,恨不得让同伴知晓尹惜华就是当年的狗血八卦中心。 这种种情绪,也未免太过于刻意。 林滢也见过杨炎和温青缇跟尹惜华重聚,这两位旧友看到了尹惜华,也不过是闲话家常,只字不提当年之事。 一个有情商的人,是不会撕开别人的伤口撒盐。 尹澈宁长于世族,绝不至于这点人情往来都不知晓。 更不必说尹澈宁人前兄弟情深,可尹惜华来到陈州后,居于离陈州不远云鹿书院的尹澈宁是一次都没有来跟尹惜华打交道。 林滢还是第一次见到师兄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 师兄走后这大半年,她偶尔还会收到转职外地杨炎仍寄来陈州给尹惜华的书信,却未见这个便宜弟弟有只言片语。 林滢已经做出了判断,两兄弟之间并不如何亲近。 尹惜华的父亲是贼寇,尹澈宁的父亲却是鄞州贵族。 然而尹惜华才华横溢,明珠落地却犹自光辉不减,尹澈宁却是显得平庸。 当年之事扯出来,别人皆说尹家这个养子光芒出挑,反倒将亲子光芒压了下去。 这也是尹仲麟这个父亲最为介意且不甘的事。 家中资源浇灌出一个尹惜华,可是他亲儿子却是黯然失色,反倒好似成为笑柄一般。 那么林滢便觉得,其实尹澈宁是很厌恶他这个兄长的。 她仔细想想,便觉得这并不是自己觉得,而是事实。 自己出现在尹惜华身边,可能她样貌和身份仿佛也不算很差劲,那么尹澈宁眼里,顿时就成为了另外一番光景。 能在一个尹惜华亲近的俏丽女子面前,明示尹惜华这通身的寒酸,尹澈宁这戏显然也是有些过了。 男人总归是要面子的,更不必说是在林滢这个可人的少女面前。 尹澈宁一片好意却是茶艺,实在令人如鲠在喉。 但尹惜华却很坦然,坦然得甚至有些优雅。 他已经含笑接过了弟弟塞过来的几张银票,而这几张银票因为方才的一番推拒而显得有些皱巴巴的。 尹惜华轻柔的用手指将这几张银票抚平,整理好后放入怀中。 一瞬间,尹澈宁眼中不觉流转了几许异色,却很快恢复无波。 他蓦然一笑:“秋寒渐浓,兄长一定要懂得照拂自己,不要在穿戴上这般吝啬。” 尹惜华的嗓音却好似春风拂过,温和极了:“我知道了,我定然会照顾自己。” 无论尹澈宁嗓音之中蕴含了怎么样的讥讽,他所有话语就如同重拳锤在了棉花上,终究是软绵绵提不起力。 尹澈宁目光落在了林滢身上,林滢嫣然一笑:“尹公子难道也要给我几两银子买新衣?用不着的,顾公府一向很会照顾我们,冷暖一季衣衫缺不了我们。” 她终究忍不住语带讽刺,小小的刺了尹澈宁一下。 尹澈宁温厚的面颊似是一变,仿佛也是流转了几许古怪,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初。 尹惜华似在打圆场:“乡试在即,澈宁如今居于何处?” 尹澈宁已经回过神来,回道:“我如今修身养性,已经居于‘贡舍’之中。” 所谓“贡舍”,本来便是官府所开,本意是让一些家贫的士子有个落脚之处,收费极其低廉。“贡舍”中有官府巡逻,禁止赌博和宿娼。故而也有一些图安静想专心温书的读书人刻意住入“贡舍”。 尹澈宁此举,正昭示自己清心寡欲,一意求前程。 说到此处,尹澈宁忍不住又开始替尹惜华感慨起来:“兄长当初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会考麒麟帮榜首。可惜如此才华,如今却是终身不能做官,只能在顾公跟前做幕僚。” 说来说去,尹澈宁又忍不住替自家兄长惋惜上了。 林滢此刻感慨他茶艺惊人,却不知围绕此次乡试,在这“贡舍”中发生的一连串凶杀案此刻也是渐渐拉开了帷幕。 但林滢虽无预知之能,此刻却油然而生一缕警觉。 说到底,林滢并不觉得尹惜华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联想到尹惜华从前的所作所为,林滢看着尹澈宁,也当然生出下一个怕是要轮到你了的念头。 97 097 阿滢的千层套路 鄞州之乱时, 尹澈宁并不在鄞州。就像陈济说过那样,世族最强的力量,是散落各地。 不过尹澈宁也得闻林滢名声, 对林滢十分客气。 他自述自己在县试、府试、院试皆为案首,只是三年前忽而染病, 不得不缺考。 林滢闻言,眼波也禁不住轻轻动了动。 尹澈宁一路过关斩将, 看来这次乡试也盼摘了探花头衔。 其实考官点首名探花时,才学固然重要,名声也很要紧。 林滢把尹澈宁的心思想得更深一层。 她觉得因为顾公亦是这次考官之人, 连带自己这个顾公身边人也被客气以待。 尹澈宁看似敦厚,其实是个很会经营的人, 搞得林滢心里一个猜测越发鲜明。 等到了“贡舍”, 林滢借口有事,随着尹澈宁一并入内。 尹澈宁也有些好奇, 问林滢可是有什么案子要办, 故而随自己到此。 眼见走到了走廊僻静处, 林滢不觉向尹澈宁发难。 然后林滢对尹澈宁说道:“尹公子, 今日你与师兄重逢, 态度虽然是亲切热络,可是你并不怎么喜欢他吧?” 她话说得这么直,当然是有意试探。 尹惜华骤然回到陈州,只怕并没有那般简单。 尹澈宁似微微一怔,他一张温厚的面颊蓦然流转了一缕古怪, 使得他面上那副敦厚面具似生出了一缕裂痕。 接着尹澈宁便定了定神,似有几分惊讶,不觉缓缓说到:“林姑娘, 你何出此言?” 林滢:“其实过去了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年。可尹公子呢,却是人前处处提及,仿佛怕师兄忘记了这件事情一样。旧日的回忆必定很是苦涩,可尹公子却并不愿意师兄忘记过去涩果子的滋味。” “更不必提这些年你对兄长不闻不问,见面却给他怀中塞银票,无非是做来给我看。使得别人知晓,他这位曾经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如今却是何等的寒酸落魄。其实纵然是如杨炎、温青缇这样旧友,重逢时分犹自能以礼相待。尹公子,你与师兄既有血脉之亲,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林滢是个俏丽甜蜜的少女,可此刻她唇中吐出了话语却是有着几分尖锐。 尹澈宁面色变幻,一张面孔上渐渐浮起了几分讥讽:“我不过是不会说话罢了,自然记不得阿炎那般人才。可是不会说话,也不代表心存恶意。” “对了,当年兄长在鄞州,也是翩翩公子,不知道让多少年轻小娘子芳心暗许。听闻他从高处落下来,也不知道多少女子为他愤愤不平,恨不得将他从泥地里拉出来。林姑娘这份心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他还暗示是林滢对尹惜华有些暧昧,故而如此相护。 林滢却是轻轻一笑:“尹公子可别这么说,其实师兄什么都跟我说,当年你如何待他,师兄也曾告诉过我。” 但这当然是假话。 尹惜华心思很深,很少去叙述自己的过去,林滢也不会去探问别人的私隐。 但经过平州一案,她要确定师兄是不是为了尹澈宁而来。 尹澈宁却不知晓林滢什么都不知晓,此刻闻言脸色一变。 林滢察言观色,心里顿时有数。 看来尹澈宁不但茶言茶语,当年还做过些对不住尹惜华的事情。 林滢为激出真相,还不觉加了一把火:“别人都说尹家有两子,长子聪慧,次子却很钝。后来这位长子不再是长子,可尹家的真正嫡亲血脉也不过如此。对了,师兄离开尹家也已经整整七载了吧?可又如何呢?” “三年一试,尹公子如今你仍考乡试,可有人就能年轻得意,成为麒麟榜榜首——” 可能林滢言语当真戳中了尹澈宁痛处了,使得尹澈宁顿时厉声道:“住口!” 尹澈宁面色也是有几分铁青。 短短几句言语,使得尹澈宁面色十分的难看,宛如凝结一层寒霜。 此刻他面容已经没了温厚样子,清秀面颊亦透出了几许幽润。 尹澈宁嗤笑:“我不过,小小的捉弄兄长一下。” 那日尹惜华被打折了手,离开了温家。 他明明会武功,武技还不错,可权衡利弊下,终究并未还手。 外祖温应玄是个性格十分极端的人,对于世族血脉十分的执着,甚至有几分疯狂。如若尹惜华再行触怒他,温应玄指不定能当场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当然尹惜华手臂受伤之后,这桩事情还有后续。 温应玄虽没立刻取他性命,可是却碎他发冠,剥去外衣,方才将他逐出温家。 尹澈宁出面,扶着尹惜华去客栈,请了大夫,并且温言安慰。 不过他并未付钱。 然后他借口有事,匆匆离开,说稍后便回。 等过了三天,他看着尹惜华被跌跌撞撞推出客栈门,被好一顿羞辱。 客栈伙计冷嘲热讽:“尹公子,如今你是什么光景自己清楚,又何必来为难我们。你说你弟弟会回来搭理你,人家才是真正的尹公子,哪儿能再理睬你呢?不如你想想,有哪位亲友能赎你?” “唉,咱们老板也是为难,这几日你住宿也罢了,吃药喝汤看大夫花了多少钱?这可都记在掌柜账上。” 店伙计这般辱骂,当然背后也是有人授意。 掌柜的也盼这位尹公子能寻个旧友,能把这笔花销结一结。 本道尹惜华纵然闹出这么一番身世,可毕竟有故交,还有一个亲娘,总不会闹着不管。故而掌柜的侍候得十分尽心,还想多讨些赏钱。 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及尹澈宁一去不回,客栈掌柜方才觉得不妙。 在尹惜华受辱时,尹澈宁其实就在左近。 他人在马车上,瞧得津津有味。 是呀,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客栈老板可就错算了。 尹惜华是有许多故交,可如今尹仲麟正在气头上,谁这时候与尹惜华亲近,便是给尹仲麟没脸。 当然更要紧的是外祖温应玄。 外人不知晓他这位外祖温应玄才是真正偏激可怕的人。但其实鄞州世族内部知晓,绝不能随意得罪温应玄,更不要去结交温应玄心里厌恶的人。 不知情的外人都以为温家是为了顾及尹仲麟的脸面,故而对这个外孙不闻不问。 可真正知晓内情的人,就会知晓温家其实比尹仲麟还要偏激得多。 啊,母亲还心存不忍,可温蕴这个亲娘最后还是选择哄回自己得丈夫。 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出头,尹澈宁自然也不会。 他笑着看完好戏,想着自己所作所为,尤其是他特意挑了个势利刻薄的客栈老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折辱。 他看着尹惜华如今裹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旧衣,心里一阵子的痛快。 被打折一臂,又落魄如斯,真是可笑。 那么这样一来,他方才能出这么一口恶气,以此报复这些年自己所受的屈辱。 眼见尹惜华一语不发,店里伙计更有几分气急败坏! 这粗鄙之人说话亦越发不堪:“尹公子,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你这个尊贵身子留咱们店里做活抵债?”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着围观群众,面对着这恶意满满的奚落。 尹惜华终于抬起头,缓缓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做活抵债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唇角浮起了一丝模糊的笑容,眼神却是越发空洞。 尹澈宁看得心满意足,然后才驱使马车离开。 那是他人生最快活满足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狠狠的出了一口气。 从小到大,自己就是个被忽视的人。母亲跟父亲永远更重视兄长,若是去了外祖家,外祖也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就好似没自己这个人。 这所有的资源,以及全部的称赞,也都是落在了兄长身上,自己什么都没有。 直到尹惜华的身世曝光,他才又喜又怒,又恼恨自己这些年来竟受了这么些个委屈。 其实他也没让尹惜华怎么样,只不过是让尹惜华看清楚自己身份,受一些本来该受的屈辱。 如今这些旧日里的回忆涌上来尹澈宁的脑海,撕碎了他面颊之上流转的一丝温良。 面对林滢的咄咄逼人,尹澈宁终于决定自己不装了,他不但将前事道出,还在林滢面前对尹惜华冷嘲热讽:“一直过去三天,杨炎才去那处客栈,将他赎出来。” 杨炎这么做,当然也拂了温应玄的面子。 尹澈宁面颊之上亦不觉浮起了淡淡的嘲讽:“兄长纵然跟林姑娘提及,却不知可曾提得这么详细,这种种狼狈之处,林姑娘知晓吗?可曾想到他被人拆冠剥衣,狼狈如丧家之犬?” 他面颊蓦然流转一抹得意,现在也不装了。 林滢深深得瞧着他,尹澈宁这样得意时,显然并不知晓陈维芳的下场。 她觉得尹澈宁尹如此品行,还想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实在是大胤不幸。 不过若指出这一点,尹澈宁大约非但不会惭愧,还会十分得意, 因为尹澈宁还有步步高升的机会,可是尹惜华此生已经与科举无缘,只能作为私幕替人出谋划策。 师兄虽然美貌凶残,有些事情想想还是挺令人生气就是。 林滢并没有厉声质问,使得眼前尹澈宁更加得意。 所以她缓缓说道:“可惜师兄虽非尹家血脉,却仍是会考麒麟榜榜首。至于尹公子你呢?听闻你县试、府试、院试皆被点于案首,究竟是你自己才学出众,真的优于别人,还是因为你是尹家子弟,家底丰厚,所以声势浩大,别人也会忌你几分?你点的这个案首,究竟能有几分真才实学?” “既然你如此才华横溢,为何去年乡试却默默无名,是当真,还是借故缺考?我知道了,因为去年朝廷变革,觉得科举中的经义过于呆板,故而削改经义篇幅,增加策论部分。由于考试内容变更,尹公子措手不及,失去了准备。” “若你当真有真才实学,三年前你便应该一鸣惊人,不必等到如今。” 林滢这些言语使得尹澈宁面颊浮起了一缕怒意,这当然是因为林滢说得很对,并且说准了尹澈宁的痛处。 尹惜华走后,尹仲麟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次子之上。 就好似林滢所说那般,尹澈宁被点为案首,也不仅仅是他本身才学,还有考场外的声望和势力。 作为尹家子,尹氏花了许多资源为他铺路。 一瞬间门尹澈宁面颊之上涌动几许凶光,似欲对林滢无礼,却终究生生忍住。 他嗓音微哑,平添几许低沉,眼中却蕴含了几许讥讽:“你待如何?” 林滢又能如何? 他吃准林滢不能如何,方才在林滢面前趾高气昂,承认了这桩事。 他甚至觉得林滢有些可笑,替尹惜华这个废物鸣不平。 林滢面颊并无愠怒:“尹公子,就像你之前县试被点中案首一样,可考试之外的名声也很重要。” 她蓦然伸手,打了自己耳光,给俏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然后随手抓乱几缕头发。 尹澈宁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林滢已经飞快转身。 只见林滢到了中庭,已经运转中气,脆生生斥责:“尹公子,如今陈州乡试,拼的是真才实学,你何苦为难我这么个小女子?” 正值秋闱应试之期,官府“贡舍”里也挤满了应试的士子。 林滢这么一清嗓子,众人注意力就顿时被吸引过来,看着林滢在这儿唱大戏。 林滢眼眶微红,面颊之上掌印可见,模样十分狼狈。 加上林滢之言辞,更不免令人联想篇幅。 尹澈宁赶来之际,听了这么一番言语,顿时面色发白,为之气结。 同行本是冤家,大家本便是竞争对手,眼红病自然会有一些就是。尹澈宁也算是风头正盛,本来就惹人眼热,更不必说林滢还语焉不详说了些令人遐想的关键词。 尹澈宁冷声:“林姑娘,我并没有得罪过你。可是因我得罪了兄长,惹你如此恼我。” 林滢只顾自己发挥:“尹公子说不是,那便是不是。我曾在顾公府上为婢,却也知晓公平公正四个字。尹公子,我不肯答应你什么,并不是因为师兄对你心忖怨怼,而是因乡试成绩应该在场内而不是场外,你又何必恼羞成怒?” 尹澈宁听了,不由得为之气结。 林滢这般说话,谁听了都觉得他有意讨好顾公身边亲近之人,不遂后又对一女子动粗。如此行径,当真是有辱斯文,风度全无。 而且林滢深谙如何带节奏,她说完这几句话,别人相信也好,不信也好,她也匆匆离开,并无争辩。 徒留尹澈宁留在原地,面色十分难看。 林滢才出“贡舍”,便间门一辆马车停下。 马车帘子轻轻撩开,露出尹惜华那张俊美脸庞。 尹惜华和声:“师妹,上马车,我送你回去吧。” 林滢当然也并未推拒。 尹惜华人未在现场,当然林滢也并没有跟他说什么,可“贡舍”之中发生之事,好似并不能瞒过尹惜华耳目。 他端详了林滢面颊:“这栽赃之策好生拙劣,首先掌印大小就与你指责的尹公子不符合,再来若是别人掌掴,掌印拇指是向外。而若是自己动手,拇指指印则向里。若是我在当场,三言两语都能揭破。” 林滢也不否认:“是拙劣了些,所以我用手掌捂脸,别人可看不清楚,而且我也并没有多说两句。师兄,别人没有你聪明的,我想你弟弟也反应不过来。” 尹惜华笑了笑:“这当然也给了他一个教训。他想要连中三元,也就是乡试、会试、县试皆中第一。如今你毁他名声,乱他心境,这乡试头名解元只怕很难点中他了。如此一来,他便难以在心里越过我,这岂不是让我这个本事虽然不行却爱争强好胜的弟弟十分难受?” 林滢凑过去,不觉缓缓说道:“师兄,他那样的人,什么都比不上你,你别跟他计较好不好?” 尹惜华瞧着她水润面颊上紫红色巴掌印,几缕发丝散落,嗓音十分恳切温柔。一瞬间门,尹惜华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他下意识伸出怀中,摸着一盒药膏,准备摸出来给林滢涂抹。 他想跟林滢说,阿滢,有些事情你不懂的。 可尹惜华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心里微微一动,摸着药膏的手指却是轻轻松开。 他只叹息:“阿滢,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阿滢的心眼很多,问的问题也很巧妙。她这样问话,无论尹惜华肯不肯应承,都会透露他是不是为了搞尹澈宁而来。 说到底,林滢虽不是什么一板一眼讲规矩的古板女子,也会这么折腾尹澈宁一下,可是她终究不希望见到什么血淋淋的私刑。 林滢轻轻的眨眨杏眼,似并不明白尹惜华言下之意。 那尹惜华就说些林滢听得懂的:“这脸被打伤,最初出现的瘀伤是鲜红色的,要过上一段时间门,才会因为淤血沉淀形成紫红色瘀伤。你刚刚打伤,瘀伤不应该是紫红色的。” 林滢哦了一声。 尹惜华:“你是将榉树汁悄悄涂在了自己的手掌上,趁机抹上了脸颊,做出被人打伤的样子。” 尹惜华并没有拿根本没什么用的伤药,而是撒了点其他药粉在手帕上,替林滢擦过她的脸蛋。 伴随他手掌动作,林滢一张莹润面颊又被擦得干干净净,搞得林滢十分尴尬。 尹惜华:“阿滢,事到如今,何不摊开手掌?” 林滢取过尹惜华的手帕,不觉说道:“师兄,我自己来。” 她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就是为了藏着掌心沾染的榉树汁,如今林滢摊开手掌,用手帕将弄脏的手心擦拭干净。 尹惜华缓缓说道:“当初阿炎犹豫了三天,可终究出面,解了我的困窘之境。过往的故交之中,很少有人如他那般诚恳。但自那以后,我们便未再相见,也未再联系。因为你最不堪一面被相熟之人看见,这样,很尴尬。” 很尴尬三个字里面有许多未尽之意。 尹惜华:“后来我们在陈州重逢,就像很普通的旧友重逢,谁也不提过去的事,就好似这一切全部都忘记了。再之后,我们才渐渐有了来往。” 林滢当然记得尹惜华和杨炎、温青缇重逢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自己也在场,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大家也只是很普通的寒暄。那时候林滢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可谁又能知晓这其中的暗潮汹涌呢? 有些话尹惜华更不会跟林滢说。 一个人当然并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尴尬的样子,偏偏那时候鄞州城围观的路人却是不少。 是,并不是每个人都看过他的窘态。 就算看过他窘态的人,也不见得会深深记在脑内。这些庸俗的路人总是有自己凡俗的烦恼,总不能当真将别人八卦放在心上。 然而尹惜华恨不得满城的人都去死。 他缓缓说道:“阿滢,你现在年纪小,可能体会得不多。可看你这般捉弄我那位并不聪明的弟弟,我想你终究体会到这样的乐趣。似我们这样的人,比别的人要聪明。你表面上跟桃子、白芷玩在一起,可你比她们都聪明,更不用说那位卫小郎。” “像我们这种善于断狱之术的聪明人,摆布别人的命运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个人的前程甚至性命,都可在我们股掌之间门。” 那温柔的嗓音宛如恶魔的低语,带着淡淡的蛊惑。 林滢却蓦然打了个激灵,瞧着尹惜华说道:“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对尹澈宁的。” 尹惜华忍不住笑起来,嗓音带着几分诱人的沙哑:“那你这样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98 098 杀死亲弟弟的那把刀 尹惜华面颊上也并无什么恼色, 反而循循善诱,继续给林滢洗脑:“阿滢,你如今身为一名女仵作,自然是名声鹊起, 好似也很受人器重。可无论如何, 你终究是女儿身。我大胤比前朝要民风开放, 也并不是很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可就算如此,你所作所为也已经是异于常人。” “你不但验女尸, 还验男尸, 什么样光景没见过?至于出任务跟男子随行,也是常有的事。换做别人,如今跟一个外男同处一车似也有些不妥当,可你哪儿轮得到在意这个。” “如今你是顾公器重的幕僚,是朝廷册封的女官。别人也对你有几分敬重, 当然这些敬重也并不是假的, 是因为你的能力。可你若谈婚论嫁, 一切又是另外一回事。你想过没有, 之前不值得计较的东西, 到了你嫁人时候就变得值得计较。” “除非, 你可以自己制定规则, 将世人所以为的规则统统踩在足下。那么这样一来, 你也绝不能做个乖顺的女子。” 林滢没想到尹惜华还操心起自己婚事起来了, 忍不住唇角轻轻抽搐。 不错, 她并不是不婚主义者,也盼望遇到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但是如果遇不到呢,也绝不能将就委屈自己。她会觉得有些遗憾, 但人生还有许多其他有意义的事情。 若然遇到喜欢的,她也愿意试试。可如果不舒服,她也有离开对方的底气。 当然人在古代,林滢也做好了不可能找到合适成婚人选的准备。 对于这方面,林滢并没有太多的焦虑。 尹惜华这些话,也绝对说不到林滢痛点。 她瞧着尹惜华说道:“师兄,这些就不劳你替我操心了。我并不是一个一定要守规矩的人,可是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应该那样子做。” 就好像她当初选择放过徐慧卿,后来又替连茹遮挡部分真相,乃至于教训一下尹澈宁。但是有些事情,林滢是绝不会碰触的。 而且她也觉得不应该这样做。 尹惜华眸色微微沉了沉,他触及林滢这双沉润的眸子。面对自己引诱的言语,林滢连跟自己争辩一下兴致都没有,于是他便知晓阿滢是个绝不会被自己言语动摇的女子。 似她这样的妙龄少女,却有这样的心境,倒令尹惜华有些感慨了。 很多人都会被尹惜华言语所蛊惑,可林滢显然并不是这样的人。 林滢却想起自己在鄞州得到的消息,那就是鄞州生乱之事,有一个形貌跟尹惜华很像的男子曾经出现。那男子身边还有个绝色佳人,据闻跟那位失踪的平州名妓徐慧卿十分相似。 之前林滢已经不大信尹惜华在那微妙时刻出现在鄞州只是路过,如今心里更打了突。 因为林滢从尹惜华口气之中,听到了一缕对过去岁月的厌恶。 若连杨炎都不愿见,那么对于那些围观过他之屈辱的鄞州群众呢? 这样想着时候,林滢便伸出手,握住了尹惜华的手腕。 尹惜华面颊似有几分好奇,然后下一刻,林滢就拂开了尹惜华的衣袖。 一些伤痕在尹惜华的手臂上,如今便这般出现在林滢面前。 林滢倒是微微一怔。 尹惜华和声说道:“你若想要知晓我曾经有没有加入过梅花会,应当瞧我左臂,因为梅花会的那枚红梅印是纹在左臂上的。” 然后尹惜华拂开左手衣袖,上面也空荡荡的并无红梅。 林滢微微尴尬,这般松开了手掌,向着尹惜华道了歉。 她只是想要知晓,尹惜华未曾遭遇挫折时,是不是一个心性偏激的人。 又或者她想要知晓师兄是个怎么样的人,曾经是不是十分的傲慢,觉得自己出身高贵便高人一等。 衣袖轻轻松掩尹惜华的手臂,尹惜华缓缓说道:“不错,那时候外祖是十分的器重我,爱惜我,甚至对我寄以厚望。但是就算他多次提及,我仍然拒绝了他,我并不想加入梅花会,因为我从不肯认可这些。” “从前,我只盼这一切都消失。也许那时候,我还有一些天真可笑的期待。这一切源于外祖父对我的宽容,因为我纵然忤逆于他,他仍然是对我十分上心,并且爱惜于我。那使我觉得,我仿佛能改变什么。” 于是尹惜华的手臂上,也从来未曾纹上一朵血梅。 那林滢心里忽而间门有一种感觉,又或者有一种感慨。也许,也许师兄曾经是个很不错的人,或者说他曾经也是个光风霁月的人。 林滢没有见过未曾遇到过挫折的尹惜华,她想不知道那时候师兄一双眸子是否清若泉水。 尹惜华手臂上并无血梅,可对于另一个人却并非如此。 就好似如今,“贡舍”之中的尹澈宁不觉撩起袖子,露出了左手手臂上的血梅。 他面色很难看,不单单是因为今日被林滢的羞辱,还因为尹澈宁忍不住想起了一些曾经并不如何愉快的往事。 温应玄虽然已经死了,可尹澈宁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外祖父曾经的偏心。 那时候自己赶着上着加入梅花会,却因为资质平庸仍难得到外祖父的青眼。可是尹惜华婉拒多次,却仍然被温应玄所看重。 这些屈辱又能向谁倾述呢? 更不要提自己十分倒霉,如今左臂上这朵梅花已经不能为他带来什么依仗,只怕还会为他带来灾祸。 苏司主虽然表面上展露了属于他的宽容,可是实际上呢? 一想到了苏炼这个杀神,尹澈宁顿时发了个寒颤,打心眼儿流转了几分的惧意。 他咬着牙,将一些药水泼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一股痛楚就这般传来,尹澈宁也只能生生的忍住。 有许多人想要自己倒霉,林滢只是其中之一,可是尹澈宁也绝不能让这些人如愿。 那么这个把柄,终究还是要抹去才好。 药水洗了几遍,这朵梅花刺青犹在,只是颜色淡了些。 若为求保险,最好办法是挖去这块皮肉,一了百了。可尹澈宁到底是养尊处优,又如何能受到了这样的苦楚? 马车之上,尹惜华缓缓说道:“澈宁总是如此,他坏的有些孩子气,总以为自己要争的东西十分要紧,可是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尹惜华这样说,虽然说得不是很明白,可林滢也是明白了他的暗示。 那就是尹惜华虽然没有加入梅花会,可他那个蠢毒的弟弟却必然不会放过。 尹澈宁很喜欢炫耀这些,也并没有什么判断力。 然后林滢却禁不住说道:“师兄手臂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林滢是个仵作,自然一眼便窥出此等伤势是利刃所伤。 尹惜华并未说什么,他也并不是每个问题都能回答阿滢。 就好似面对林滢,他并不会告诉林滢自己曾经的自残。 有些事情本就不足为外人道。 有那么一瞬间门,林滢却不由得微微有些恍惚。就仿佛这几载相处,自己从未真正认识到尹惜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直到尹惜华离开之后,她仿佛才渐渐看清楚了尹惜华雾气之中的真面目。 正在这时,林滢耳边听着一道细细女子嗓音:“公子,公子——” 那嗓音听着似乎在唤尹惜华? 马车本来就行驶得不快,如今也是停了下来。 尹惜华撩开了车帘,瞧着追上来的人。 对方果真是来寻尹惜华:“听闻公子回到了陈州,侍琴特来拜见旧主。” 林滢不觉仔细的打量,那女郎衣衫素净,二十五六年纪,算起来七年前也是十来岁的模样。 二十五六年纪,放大胤也是早该成婚的年龄。眼前的女郎果然也是梳着妇人发髻,看来已经盘发成婚。 她衣衫虽然整齐,不过剪裁普通,模样端正清秀,不过手指微粗,看来也是做了些活儿的。 如此看来,对方应该早就被放出尹家,在外配人。 这一路小跑,侍琴面颊也是浮起了一片红晕,似有些局促。 尹惜华倒是温文一笑:“我早不是尹家公子,不必如此。” 侍琴言语恳切:“当初在尹家,公子待我极好,我心中也是感念。今日相见,并无别物可奉,只做些家乡小食聊表心意,还盼公子不要嫌弃。” 她果然是有备而来,本来随身带着一枚食盒,如今提着食盒推去尹惜华跟前。 尹惜华也并没有推拒,接过食盒,轻轻打开。 这食盒里盛着一些茶果,是炒熟了馅儿后,再用糯米皮包住蒸熟,用以配茶之用。 虽是家常点心,可足见眼前旧婢是有心人。 尹惜华似面色微微一动:“我记得你本家姓吴,你原来姓吴,单名一个蝉字,是不是?侍琴不过是你入了尹家,给你取的一个雅称。如今你已解契归家,想来已经恢复本来名字了,是不是?” 吴蝉点点头:“妾身五年前归家,又在家呆了一年,之后便嫁了人。我夫婿叶知愚也是这次乡试应考的士子,居于‘贡舍’之中。妾身每日给他送饭送汤,照拂于他。夫君虽出身寒门,可是也颇有才学,在这任考生之中,也是颇有名头的。” 说到了这儿,林滢只觉吴蝉仿佛看了自己一眼。 这使得林滢内心咯噔一声。 吴蝉承认已婚是落落大方,也并不像是跟尹惜华有过风月暧昧的样子。 故而林滢觉得吴蝉看自己这一眼也不像是捻酸吃醋,反而有种别样的意思。 尹惜华含笑:“能参加乡试,已是一路过关斩将,可见你夫君是有真才实学,相信你后福不浅。” 吴蝉:“也是受朝廷恩泽,夫君才有机会报效朝廷。这一次乡试,又有顾公为考官之一,我想必定是公平公正,让人放心。” 吴蝉虽衣衫寻常,但言辞文雅,果然是在尹家熏陶过的。林滢想正如尹惜华所说那般,说不得吴蝉还有些后福。 倘若她的夫君叶知愚能够中举,以后指不定还是个官身。 两人说了会儿话,也许是古旧重逢,吴蝉离开时候眼眶还红红的,似格外的动情。 而尹惜华呢,他放下了马车帘子后,容色就平缓下来。 他侧头问阿滢:“你可觉得吴蝉的出现有什么奇怪?” 林滢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她好似特意前来,似乎别有一番用意。可究竟为了什么,我也瞧不出来。还有,她似乎特别留意我,有些话仿佛是说给我听的,话里有话。” 尹惜华嗯了一声,微笑说道:“还有呢?” 林滢:“还有就是,她是五年前离开尹家,四年前嫁的人。其实二十多岁嫁人生子对于女子来说才更好一些,至少生育没那么凶险。可对于大胤来说,这样岁数似乎有些偏迟。” 就好似顾家,当初也担心请的婢子不愿意干到二十出头,想早早嫁人。 林滢是工作需要,换成吴蝉呢? 吴蝉侍候的主子是尹惜华,尹惜华是七年前就离开尹家了。 大胤大户人家的婢女,到了十八九岁,要不就跟家里管事小厮之类配对留下了继续干,要不就打发归家自行嫁人。 吴蝉留在尹家的日子也太久了些。 若不是因为吴蝉有什么过硬的不可或缺的技术,那么通常就是因为私情。 尹惜华点点头,然后说道:“她曾经跟澈宁有过一段缘分。” 林滢没想到尹惜华居然能知晓这种八卦,然而尹惜华不但知晓,还能这么娓娓道来。 当初吴蝉是在尹惜华身边侍奉,不过彼时尹惜华全心搞事业,并未对身边俏婢如何的留意。 吴蝉在尹家被称之为侍琴,自然有一手绝好的琴艺。 那么这个俏婢留给尹惜华的印象,自然并不是婀娜的身姿和美丽的面孔,而是淙淙悦耳的琴音。 也许尹惜华最有印象的,就是侍琴那双雪白抚琴的手。 林滢听到了这儿,心里却是禁不住轻轻打了个突。 她也想起了如今恢复本名吴蝉那双手。弹琴也会生出茧子,却不会变得今日所见那般粗糙。 吴蝉还年轻,可她眼神却很敏锐,这双眼的主人是经历过波折的。 尹惜华只留意到吴蝉的一双手,可有人却留意到更多。 女郎俊俏的脸庞和温柔的性子让尹惜华视若无睹,却自有惜花者能懂。 那时候尹家两兄弟的关系还很好,尹澈宁还会出入尹惜华的院落,自然也会看到可人的侍女。 尹家家风严,尹澈宁也没有太多经验。 于是他喜爱上了吴蝉,喜欢上她耐心倾听自己委屈的温柔,喜欢她柔声细语的安慰。 这个温柔如水的俏婢在尹澈宁烦恼时,还会为他抚琴一曲,以此消解他的烦恼。 花前月下之际,自然不免山盟海誓。 当然尹惜华也不至于眼瞎如斯,连这个都没有察觉。 他准备玉成此事。 吴蝉是个十分本分的人,她当然知晓自己只能为妾,也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彼时尹惜华只告诫弟弟,不可逾越雷池,在真正成亲之前闹出什么丑闻。如若如此,不但令未来正妻面上无光,更会置一个婢子于尴尬危险之地。 更何况尹澈宁也要顾惜一下自己名声。 那话尹澈宁也听了进去,确实也只是跟吴蝉谈话消遣,并未如何逾越。 吴蝉也心系于他,痴痴等候,等着委身为妾那一天。 一开始尹澈宁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尹家出了一个意外。 尹惜华身世被揭开之后,尹澈宁成为了尹家真正的嫡长子。他身份变了,心也变了。 那时尹惜华离开之后,吴蝉也被调来尹澈宁身边,说是可以朝夕相处成全一对有情人,可有些事情味道就变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有些事情偷偷摸摸才有趣味。 往日里每次去兄长房中,方才能多见吴蝉几面,自然是心心念念。 等到了朝夕相对,就会觉得也不过如此。 更何况,如今尹澈宁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 从前他是黯然无光的弟弟,有一个哥哥身边婢女可以无视尹惜华的光辉而慧眼识他,那当然给尹澈宁无比的得意。 可是现在,尹惜华已经风光不再,也已经不配称之为对手。 那么兄长身边的婢女,也再没有那种别样的光环。 更何况,他们两人相识也太久了。 时间门一久,就会丧失激情,就会觉得无趣。 吴蝉再在尹澈宁身边呆了两年,那么尹澈宁已经不愿意跟她长长久久,更不愿意应诺之后纳其为妾。 他觉得吴蝉也不过是个婢女而已,还是个算不得绝美的婢女。 这般又耗了两年光景,他把对吴蝉那点儿意思给耗干净了,便让母亲打发吴蝉出去。 因为吴蝉虽没有闹,可她眼里却有期待,纵然这期待是安静的,却已经让尹澈宁觉得厌烦。 所谓温柔,所谓善解人意,其实一文不值。 更何况他还未曾沾染吴蝉,也并不觉得对不住人家。 可对于吴蝉而言,这却无疑是晴天霹雳。 可能曾经的谈心让吴蝉生出一种错觉,故而在此之前,吴蝉从未曾考虑过另外一种生活。 那种离开尹家之中,具有强大落差的生活。 吴蝉有一双漂亮的手,这双手弹琴也很漂亮。会弹琴是一个女子加分项,世人也从来不讨厌才女。 可你精于琴艺是你才情出众,若用琴艺来取悦别人谋生,就是行为下贱宛如优伶了。 离开了尹家后,吴蝉的琴技就再不能为她获得称赞了。 她要面对一些现实的生活,也无暇再保养那双漂亮的手。 林滢当然也能想象得到,吴蝉当时是多么的绝望、恐惧。 林滢一想到了这儿,又心跳加快。 林滢当然也想到了师兄在平州搞的好事情,他借刀杀人,利用别人除掉自己不喜欢的人。 现在林滢就看出尹惜华很不喜欢尹澈宁。 那么是否被抛弃的吴蝉就会对尹澈宁产生一种怨恨,甚至想要杀死旧日里的情郎呢? 是否这个突然出现的吴蝉,就是准备好杀害尹澈宁的一把刀? 所谓痴心女子负心汉,有些故事本来就十分老套。 林滢开口问:“师兄,你说蝉娘会不会仍记挂旧日怨恨,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呢?” 尹惜华微笑:“你猜——” 林滢倒是认真想了一下,喃喃说道:“我觉得,论情理她应当不会。” 这世间门并不是每一个女子都如徐慧卿一样爱憎强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的。 只看吴蝉之后境遇,也瞧不出吴蝉是这种性情极端的人。 之后吴蝉磨了一年,终究嫁了人。 叶知愚才情不错,前途大有可为,可见吴蝉娘家也并不是胡乱为女儿寻觅婚事。 可见大胤女子虽然结婚稍早,可若美貌有才,年纪大些也是并不愁嫁。 叶家显然也盼望一个收过训练,会理家管事懂规矩的女人来做当家主母。 一个女子在尹家呆过,自然会多些眼界就是。 尹惜华赞同:“她应当不会。你瞧她嫁了人,那么总是希望改变些什么。其实嫁人之后,她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夫君身上。” 也许是吴蝉遭受过打击,那么她自然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婚姻之上。 叶家为了叶知愚读书卖了两块地,动了祖产,而吴蝉也动了自己私房,资助自己的夫君。 当初吴蝉离开尹家时,温蕴还赏赐了她些首饰。 可能温蕴也不是不知晓这些小暧昧,只是尽力补偿。 吴蝉娘家对她也不错,允她带着这些做陪嫁。 而叶知愚闹到家里卖祖产,妻子卖嫁妆,这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因为古时读书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举家之力供应一人科举也并不稀奇。 应该说叶知愚还有些家底,家里有祖产可卖,族中还出过做官的亲眷,有门路搭上名师,结交同学。 林滢问:“那叶知愚,他人如何?” 既然尹惜华离开尹家了后,还能清楚知晓尹澈宁跟吴蝉别情,就别装作跟叶知愚不熟了。 尹惜华也不扭捏,大方点评:“人品还算端正,算不得知冷知热的好丈夫,但也做不出富易妻的事。至于才学,可以说得上优秀,这次乡试必中,只看名次罢了。” 林滢听着竟松了口气,看来吴蝉人生也并不是倒霉透顶,看着是有些盼头了。 尹惜华话锋一转:“但叶知愚跟尹澈宁素有不和。” 99 099 死了人了 尹惜华解释:“但这种不和, 却是跟风月之事无关。” 叶知愚并不知晓妻子跟尹澈宁的旧情。 吴蝉自然不会想给自己生活增加难度,平白说这些旧日里的烂事。尹澈宁为了自己名声,也更不会道出自己薄情。 叶知愚瞧不顺尹澈宁, 是觉得尹澈宁才学并不足以点中案首, 可依仗尹家之势, 于是县式、府试、院试皆被点中头名。 甚至在尹澈宁府试期间, 叶知愚放出一波本次府试案首早定的传言,闹得尹澈宁十分尴尬。 叶知愚咽不下这口气,甚至当年还缺考院试。 直到今年再战, 叶知愚以院试头名身份摘取案首。 可见叶知愚不但早跟尹澈宁有嫌隙,这一次还是尹澈宁强而有力的对手。 那么当年被辜负的吴蝉当然站在自家夫君这一边。 她见到林滢,便提及了顾公清正, 作为主考必定能秉公品评。 这是疯狂暗示,为自家夫君争取牌面,并且显露出吴蝉对尹澈宁的憎恶。 可能吴蝉心里,也盼望自己寻觅的丈夫能狠狠压制尹澈宁一头,以消她心口一道恶气。 不过吴蝉这种心态, 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尹惜华说道:“或许她并不是来寻我这位旧主,而是想见你这位落了澈宁颜面的林姑娘。” 林滢觉得他还是将人性想得太过于黑暗了:“可我刚刚才得罪尹公子, 蝉娘准备茶果却是需要花费些时间, 她自然本就是来寻你的。” 尹惜华似笑了笑。 这时顾府已到, 林滢下了马车,道了谢。 然后林滢就听到了耳边传来咚的一声,是尹惜华顺手扔下了吴蝉送来的食盒,马车从散落一地的茶果上碾压过去,压得稀巴烂。 林滢瞧得微微一怔。 尹惜华虽没表现出如何喜欢吴蝉,可至少对着吴蝉时, 是一派和颜悦色的。 可到了如今,也许她能品出,尹惜华可能并不喜欢吴蝉。 其实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有什么能得罪他的? 林滢并不明白尹惜华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直到尹惜华离开前,她一直觉得尹惜华是个端方宽厚的性子。如今尹惜华却撕破了温良的面具,渐渐透出面具后真实而冰冷的狰狞。 林滢发觉自己可能真的并不了解他。 回到顾府,林滢便得了顾公之令,让她抄写顾家家训十遍。 林滢心里就打了个突,知晓自己在“贡舍”闹腾已让顾公知晓。顾公没有明着呵斥,只是小小告诫。 林滢也甘愿受之,心里知晓自己做得并不对。 她笔沾浓墨,认认真真抄书。 这时候桃子却来寻她。 桃子尚不知晓林滢受罚之事,少女心思总是春,她蓦然面颊微红,有些羞涩:“阿滢,听说尹大哥已经回到了陈州了,你见过他吗?” 林滢笔微微顿了顿,心里蓦然沉了沉。 其实林滢从前就瞧出来,桃子是喜欢尹惜华的。因为尹惜华风度翩翩,又是那样的好。桃子远远的瞧着,尹惜华就显得更好了。 那时候林滢并不觉得有什么,谁情窦初开时候,没爱慕过一个邻家哥哥呢。 她觉得伴随时光流逝,这样浅浅的暗恋会化作桃子一个美好的回忆,以后想起也不过笑笑。 当然就算现在,桃子这些少女心思也并未显得如何刻骨铭心。 可林滢却有些担心,因为尹惜华已经变得十分危险了。 她撒了谎,对桃子说道:“没有,我还未曾遇到师兄呢。大约他面子薄,不想见我们这些旧日里的朋友,会不好意思的。” 桃子喜滋滋说道:“等你知晓他住所,就和我说一声,我做的点心,他一向很喜欢。” 林滢却想到尹惜华抛下的吴蝉点心,那些茶果落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土,再让车轮碾压得稀巴烂。 尹惜华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你瞧不出他心里是真的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总是将自己心思隐匿很深。 师兄会喜欢桃子吗?林滢这么想着,轻轻放下了笔。 她走过握着桃子的手,桃子的手掌软乎乎的,那一张可人的圆脸上,有一双总是蓄着笑意的眼睛。 自己会跟师兄千层套路,感动到了一半,就会发觉是手段,就像她面颊上沾染的榉树汁。 要是师兄喜欢桃子就好了。 那就像林滢看过的爱情故事,阴戾堕落的世家少年被阳光明媚的纯粹女孩子拯救,这样一来,也是很美好的。 可相处这么些年,师兄甚至从未多看过桃子一眼。 因为尹惜华心思太深了,恨也太深了,他一颗心就像是枯井,阳光也照不进去。而他,也对什么都有着一种嘲讽不屑的态度。 有些话到了林滢唇边,她想要说出口,可却终于慢慢咽回唇中。 她不忍桃子不开心。 有些事情,她盼桃子永远不知道。 可一股不安的阴云却是涌上了林滢的心头。 时值正午,吴蝉这个尹家前婢女却端着食盒入了“贡舍”。 “贡舍”是供应试的士子读书歇息地方,不许招妓或者玩闹。像吴蝉这样的家眷倒是可以出入送饭送汤,但也不能逗留太久。 “贡舍”之中有价格极其低廉的公饭可以吃,只要验明考生身份,便可以免费住宿,低价吃饭,算是应试考生的福利。只不过这公家饭滋味营养自然差些。 若有条件,这里住宿的士子也还是会搞点外食。 吴蝉算是陪考,和另外一些陪考的女眷住在专门的客栈,还可以用客栈特意提供的厨房给自家夫君做些汤汤水水。 吴蝉今日出入“贡舍”时,可巧又撞见了尹澈宁。 她对着尹惜华时有许多话说,可面对这位暧昧过的旧情人,却好似不认识一般。 吴蝉眼观鼻,鼻观心,跟尹澈宁擦肩而过。 吴蝉装作不认识,尹澈宁也好似从未见过她一般,亦是冷冷一言不发。 一种无声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待她这般擦身而过后,她又蓦然回首,望向了尹澈宁。 吴蝉眼神十分古怪。 但她很快扭过头,来到了叶知愚的居所。 叶知愚正在温书,桌上放着一碗热茶,一包炒熟的花生。 等到叶知愚饿了,他便会抓花生剥了吃,以此充饥。 叶知愚温书十分的认真,不过也有些古怪,他手里拿着片半透明的劳什子,对着书上下滑动。 他手中之物其实是一枚打磨精巧的放大镜,能将细如蚊身的字放大,使得自己看得清楚。 古代人很少得近视,那是因为古代并没有什么电子产品,大家也是入夜便睡,加上文盲率颇高,也没有几个整天抱着书看。如此自然不费眼睛,也不至于近视眼。 可对于叶知愚这样读书人,就免不得挨上这一遭了。 常年读书,夜来秉烛夜读也是常有的事。烛火昏昏,照明不行。 如此一来,叶知愚也不免损了视力,要借助这放大镜读书。 不单单是叶知愚,近视在读书人中并不少见,被称之为“短视病”。 吴蝉来此,也禁不住轻声相劝:“夫君平时学得扎实,也不必如此累着眼睛。大夫说了,这用眼要适当休息,少吃甜食。” 叶知愚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书卷说道:“累了你了。” 他自嘲:“不知惜身,故而如今药不离口,也是自讨没趣。” 吴蝉柔声劝慰:“这药确实口苦,因大夫里面加重黄连,是为清肝明目,是为泄了肝火。良药苦口,自然是难喝一些。” 两人这般说话时,吴蝉将食盒里汤水饭食都拿了出来。 叶知愚忽而说道:“蝉娘,这几年辛苦你了。待明年春闱结束,我必然要接家人来身边,好生照拂一番。” 吴蝉嫁入叶家两年后,曾有过一次身孕。 只是彼时她心火焦旺,又或者身子太薄,这一胎并未存住。 小产亏了身子,加上这几年叶知愚一直在外求学,夫妻二人聚少离多,故而吴蝉也未曾再怀上。 叶知愚也是心中有愧。 吴蝉摇摇头:“区区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夫君正是在要紧关头,还是要将息身子,好生爱惜自己。只是,这次乡试,不知那尹澈宁是否还会依仗尹家之势,夺解元之位?夫君可要想些法子,也免得尹氏伸手?” 叶知愚也喜这个妻子温顺多智,还能为自己前程参谋几句。 他一笑:“这一次主考是朝廷特意遣下的翰林学士吴芳之,陛下本意是让顾公主考,只是顾公毕竟是陈州知州。他虽上任不过一年,可终究是需避嫌,但仍是位添副考官,是考官之一。尹家虽是势大,却翻不起什么风浪。此刻我若再明面上计较,反失大气。” “就好似今日,顾公教出的一个婢子,就能无视尹澈宁的拉拢,可见顾公作风清正。论真才实学,尹澈宁远不如我。我也不是一定要争这个探花,换做别人,也比尹澈宁让人心服。” 吴蝉:“夫君虽无志在必得之心,可如今呼声正盛,绝不能妄自菲薄。” 说到了这儿,吴蝉一双秀目流转涟涟光彩,好似她心中有些不安。 她蓦然握住了叶知愚的手掌:“夫君,哪个女子不盼自己能妻凭夫贵,可最重要是你能安然无恙。如若,如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是好?尹家势大,有些事情与他们相争,只怕争不过来。与其树大招风,有时我便想,过些平凡日子也不错。” 叶知愚不以为意,他是个有志气的男子,自然绝不甘心平庸。 不过吴蝉这么说,并未触他之怒,反倒触动了他几分柔情。 妇人胆子小些,也是情理之中。 吴蝉的手掌在颤抖,就好似落水之人握住了一块浮木,如此死死攥紧。 “朝廷开科取士,是朝廷恩典,区区尹家难道还能螳臂当车?我为什么要相让?又凭什么要相让?人生在世,若不博一搏,那岂不是无趣之极。” 叶知愚侃侃而谈,可见他胸怀抱负,志向远大。 吴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然后她手掌终于停止了颤抖,等她睁开眼时候,吴蝉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她叹息:“说得也是。” 就好似有些事情,吴蝉终于也是下定了决心。 然后吴蝉也不好多留,就此告辞。 这日入夜,“贡舍”里却出现了一些动静。 叶知愚的隔壁生出一些骚乱,旋即一声惨叫,却是十分响彻整个“贡舍”。 叶知愚当然也是听见了。 他想起今日吴蝉所说的话,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本来朗朗乾坤,叶知愚也不信尹氏会如此的大胆。可那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去,也不免使得叶知愚疑神疑鬼。 等外面聚集人多,叶知愚方才出门以观究竟。 住在叶知愚隔壁的书生孙铭恩死了。 房间里扭打过后一团乱,孙明恩头被砸得稀烂,一脸是血滑躺在墙根处。 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想要呕出来。 许多人面色难看,瞧了几眼,也是纷纷避开。 叶知愚也并未多看,扫了两眼就匆匆回房。 这桩凶杀案发生于“贡舍”之中,自然引起了陈州官府的高度重视。 林滢和卫珉也很快出了现场。 房间里有些杂乱,一副厮打过后一派狼藉的模样。 林滢摸到了孙铭恩的柜子前,搜了孙铭恩的包袱,她手指摸着一个裹起来钱袋,捋开里面有几锭白花花的银子。 财物并未遗失,看着应该并不是入室盗窃。 孙铭恩衣衫普通,看来家境并不富裕,如果林滢是贼人,可不觉得孙铭恩是个适合偷盗的好对象。 从现场环境看来,看出来孙铭恩应该是吃饭时候被杀,地上有打翻的饭菜和打碎的碗碟。 甚至凶器也是一目了然,一枚染血的精铜镇纸就胡乱扔在地上。 铜镇纸上沾染大量血迹,样式也跟孙铭恩的额头伤相互吻合。 死者嘴里被塞了一块布,应该是被凶手塞入,以免孙铭恩大吼大叫向别人求助。 单从现场情形来看,死者之死应该是对方临时起意,并非早有图谋。 比如凶器是现场随手寻觅,并不是自己备好的趁手兵器。 甚至贡舍其实也并不是一个杀人好地方。 这里人口密度大,官府为了保证考试士子们的安全,还会多派人巡逻。 稍微露出一些动静,就会引来周围的人关注。 那么凶手很可能就会被曝露身份。 林滢还注意到,死者衣襟、唇角边有些褐色的呕吐物,不知是殴打所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孙铭恩嘴被一团布塞住了,一旦取出,想来会有更多呕吐物喷出来。 林滢也并没有立刻扯出孙铭恩口中布团。 初步的检查过后,孙铭恩的尸体会抬入官府,再进行更详细的尸检。 衙役将孙铭恩尸体抬起来瞬间,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从孙铭恩怀中落下。 林滢捡起来瞧瞧,是一片打磨精细的玻璃制品,古制放大镜,林滢见过有近视眼的读书人用过。 她也是识得此物,不觉得值得大惊小怪。 孙铭恩的尸体被抬走了。 “贡舍”实在不是一个验尸的好地方。因为乡试乃是十分要紧之事,考生们的情绪也十分重要,要尽快消除这个杀人案影响。 读书人的笔最为毒辣,顾公治下发生此等恶性案件,还是最要紧的乡试期间。如此一来,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会授人于柄。 林滢心下也是十分焦灼,可她不动声色,并未如何形于色。 她还发现一些很微妙,很要紧的地方。 那就是孙铭恩的头颅是被镇纸多次击打导致的骨裂,可是依照别人所言,他们只听到一声惨叫。 众人赶来时候,孙铭恩已经口中塞布堵住了嘴。 说明那一声惨叫并不是孙铭恩发出来的,而是凶手发出的声音。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林滢内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孙铭恩包袱完整,银两并未丢失,并不是被人谋财。若不是谋财,就很有可能是私怨。 至少可能性是很大的。 于是林滢一番思索之下,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像是熟人作案。 那么走访询问,就是一桩很必要的事。 卫珉四下询问了一番,也并无结果。他问过同居“贡舍”的士子,大家口风一致,说的话也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都是不熟,听说孙铭恩为人还不错,不知道死者曾和谁结过仇。 可林滢打听到的东西就可多了。 她跟卫珉分析打听不出什么的原因。 住在“贡舍”之中的,大抵都是应试的士子,大家都是读书人,脸面总归是要的。乡试在即,谁也不愿意落得口舌招摇,擅议死去士子的名声。 而且一旦展露对孙铭恩的敌意,说不定官府还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人死为大,若不是什么实在过不去的仇怨,谁也不想这时候议论孙铭恩。 所以林滢盘问对象并不是那些士子本人,而是他们身边小厮。 下人们消息灵通,说话也没什么顾忌,自然乐得跟林滢八卦一番。 死去的孙铭恩实是一奇葩。 他大毛病是没有,杀人防火的勾当自然也不会做,但实实在在是个惹人讨厌的厌物。 孙铭恩家境不好,却又十分爱占小便宜。 “贡舍”中有一些收费低廉的饭食供给住客,也是朝廷给这些参加乡试的读书士子福利。 这饭味道虽不怎么样,可也荤素搭配,能保证基本营养。 孙铭恩囊中羞涩,便吃便宜些的公家福利饭就好了,可他偏生不愿意。 “贡舍”里别的士子有人送饭,他趁人不在,拿来吃了喝了。 这跟偷人外卖有什么区别?大学里的奇葩室友,也不过如此。 他这样厚着脸皮不要体面,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读书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他不要脸,别人却要脸,别人总不能为些吃食跟他闹上官府,又或者是在“贡舍”里厮打。 如今正是备战的要紧时期,众人情绪都有些紧绷,也更不愿意节外生枝。 林滢摸过孙铭恩的行囊,孙铭恩虽然家境不佳,可显然也还没穷到这份儿上。倘若孙铭恩得了功名,这些事以后说出来也不好听,必然是得不偿失。 林滢觉得孙铭恩这些举动,也有考前过分紧张引起的心理失常,激发了孙铭恩的偷窃癖。 这样行为自然也有几分可厌,谁也不是圣母心,自然也不会包容于他。 可是无论如何,孙铭恩这些行为也只是小事。 这些事也不值得引起一番杀机的。 难道,是激情杀人? 凶手看着就是事先并无准备,连凶器也并不趁手,选的杀人地点更是不行。 也许行凶之人原本并不想杀孙铭恩的,只是两人发生了争执,越吵越凶,方才导致了这般惨剧! 无论如何,也要先给孙铭恩验尸过后再说。 孙铭恩的尸体运走之后,却是并没有运回衙门,而是就在附近安置,尽快进行尸检。 顾公得了消息,匆匆而来,对这件发生在“贡舍”之中的杀人案件高度重视。 身为一州之长,顾公忙于各种政务,亲手掺和的案件不多。 但这件案子,他却亲身垂顾,显然是十分重视。 林滢从前只跟老孙头一起验过尸,第一次给顾公打下手,林滢也不觉微微有些紧张。 孙铭恩尸首衣衫已经褪去,露出了身躯。他刚死不久,林滢出现场速度也还可以,故而孙铭恩身躯之上还未来得及形成尸斑。 如今孙铭恩身躯上的瘀红肿伤,皆是生前被人殴打所致。 到了此刻,林滢才终于取出塞在孙铭恩口中手帕,上面果然沾染了一些秽物。 这些呕吐物散发一股恶心怪味,酸臭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林滢却一脸认真将这块沾染了呕吐物的帕子放在托盘之上,因为这是重要证物,说不准还能从其中窥见什么要紧的端倪。 100 100 她怀疑自己受到尹惜华的影响…… 林滢没将这块手帕展开, 粗辨这块手帕用料普通,材质粗糙,绝不会是一件贵价货。 “手臂上有防御伤, 是有人用铜镇纸对他进行殴打,乃至于形成严重挫创以及骨折。伤口处有部分铜碎, 是凶器击打他时候残留伤口。” “死者双足亦有类似的击打伤, 膝盖骨碎裂, 相信当时已经导致他不能行走。行凶之人废除了他的行动力, 使他不能外出呼救。” “致命伤却是他头部受到了重击。死者头皮因为对方镇纸重击形成了裂创,创口不规则, 乃至于头发都被压入伤口之中。这样创口不止一处,是对死者进行了反复性的捶打。而这样的伤,足以令死者死于非命。” “唉, 就算是激情杀人, 这行凶的男人一定是个性子十分暴戾的人,下手居然这般狠毒。” 行凶者一定是个男人,只有男子,才能够具有这般的力气,能将一个成年男人伤到如此地步。 孙铭恩虽然为人讨厌,可也是罪不至此。 林滢继续说道:“也因为这些暴力殴打,使得死者发生了呕吐, 呕吐物沾染到他的衣服、唇角。” 顾公一直静静听着,前面他不说话, 是代表他认可林滢的判断,觉得林滢这些话也是颇有理据,推断正确。 可当林滢说到了此处,顾公却禁不住抬头说道:“错了!” 他一声错了, 使得林滢不觉微微有些讶然,不明所以:“难道孙铭恩并不是被殴打致死?” 顾公摇头:“他确实是被人殴打致死,可是他之所以呕吐,却并不是被殴打所导致,而是他中了毒。” 然后他对林滢说道:“你摸摸死者的身体。” 林滢眉头一皱,按住了孙铭恩的尸身,发觉尸体虽然微热,却已经开始发硬。 孙铭恩死了还不到一个小时,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尸僵。 顾公答道:“死者尸体出于一种僵硬状态,一种可能是他死前做了剧烈运动,然后被人立刻杀害,于是瞬死的他出现了肌肉僵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虽没有做剧烈运动,但是因为某些药物的关系,导致肌肉紧缩不能放松,这时候被人杀死,也会显得身躯略硬。” “死者的尸体状态只是其一,还有一个证据,就是死者的呕吐物。” “你方才说,死者死前正在用晚膳,地上还有被打烂的饭菜。从他呕吐物中可以看到一些还未消化的食物,证明他死前确实是在吃饭。而这些刚入腹的食物呕出,却带着一股子浓稠的中药味。” “孙铭恩死前除了吃饭,还吃了一碗药。” 一碗药?林滢脑海里升起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想要抓住,却是抓不住。 孙铭恩家贫,自然请不起小厮在身边侍候他,所以没人帮他在厨房熬药。 如果孙铭恩生病想要吃药,他只能去药店,请药房代为煎熬,陈州的药铺里也会提供这样的服务。 孙铭恩吃的药,是不是这样来的呢? 她这样想时候,顾公已经取出了一根细针,挑出了呕吐物中一些淡绿色碎片,零零碎碎,也是不少。 顾公认真端详,面孔之上渐渐凝结了一片寒霜:“这是马钱子的碎屑,还是生制。” 马钱子此物乃是有剧毒,误下会呼吸急促,恶心反胃,乃至于浑身抽搐痉挛,甚至取人性命。 生制的马钱子毒性更大,味道也是极苦,若不混在药汤里,只怕正常人也是难以下咽。 林滢也是禁不住惭愧:“顾公,是我思虑不周,未能检查到此处。” 顾公却是摇摇头:“其实你验得不错,孙铭恩虽然中毒,但未及他毒发,已经是被人殴打头颅致死。他手臂上留有防御伤,膝骨被打碎,这都是他遭遇暴力竭力抵抗的证据。” “而且对于仵作而言,最难验的却是下毒。一些常见毒物还好,一些不常见的毒物,真是难以验断而出。所以你需丰富自己知识,跟白芷多学习一些。” 林滢也认真点点头。 这时她忽而灵光一闪,方才未能想通地方一下子想通透了。 孙铭恩有时候会偷吃别人的外卖,那么偷走别人喝的药,也并不是一件十分难以理解的事。 只不过饭可以随便吃,药却不能乱吃。 她想到了从孙铭恩怀中发现的那枚放大镜,死者眼睛不是很好,应该是读书疲惫所导致的近视眼。 而离孙铭恩住处不远,也有另一人眼睛不是很好。 林滢方才走访问话时候,发现叶知愚那摊开的书册旁也有同样的放大镜。 叶知愚也有近视眼,孙铭恩喝的那碗药很大可能是叶知愚的。两人有同样的毛病,孙铭恩又有一些古怪癖好,他很有可能盗喝了叶知愚的药汤。 那碗加了马钱子的药,说不定一开始冲着的人并不是孙铭恩,而是叶知愚。 林滢想到了这儿,蓦然便打了个寒颤,心中更不由得一凛。 这些虽然只是推断,可是由于尹惜华的出现,由于叶知愚的妻子曾经是尹澈宁的婢女,那么这一切很可能并不是巧合。 林滢立马将自己的推断告诉给顾公,并且说出自己的建议:“如今无凭无据,只是阿滢的推断。故而我想再去‘贡舍’之中寻出些证据,不大张旗鼓,以免惊扰了别人。” “贡舍”发生了凶杀案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顾公理着胡子想了想,也还是同意了林滢的提议。 他让人备了马车,并且让卫珉随林滢一并前去。 毕竟客栈之中已经出了一位十分凶残的凶手,林滢也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更应当被小心呵护。 林滢心里却禁不住沉甸甸的。 她忍不住想起了平州之事,那时候师兄利用贺怀之除掉了陈维芳,这不是尹惜华第一次诱人杀人了。 那么这一次,如果是反过来呢? 尹惜华想要毁掉尹澈宁,于是想要自己这个弟弟成为杀人凶手呢? 尹澈宁并不是个心胸宽阔的人。 从前尹惜华并没有如何得罪他,尹澈宁心里已经是恼恨非常,生出许多怨恨。 那么如今,处处跟尹澈宁做对的叶知愚,是不是让尹澈宁更是恼恨? 叶知愚如今的妻子,是尹澈弃了的婢女。 这个婢女的夫君如果压了尹澈宁一头,是不是会让尹澈宁感受到难言的屈辱,乃至于绝计不能容忍呢? 只要让尹澈宁双手染血,又被顾公绳之以法,那么尹澈宁可就完了。 然而对于成为诱饵的叶知愚而言,他又何其无辜? 今日死掉的孙铭恩,也算不得什么该死之人。 不知何时,天下起雨来,打在马车之上发出了沙沙声音。 林滢的一颗心也是发酸。 她只盼真相并不是自己所猜测那样,不是! 此刻天色已黑,她却匆匆赶回“贡舍”,究其原因,乃是林滢并不愿意叶知愚出了什么事情。 如若她猜测准确,叶知愚的处境怕是有些危险。 下马车时候,林滢肩头落了几滴雨水,她也不以为意,并没有如何的放在心上。 好在叶知愚并没有事,林滢敲门时候,他很快来应门。 见到了林滢和卫珉,叶知愚似吃了一惊,显然不明白林滢这个陈州十分有名的女仵作来寻自己做什么? 发生了这样恐怖的凶杀案,叶知愚也是无心安寝。 林滢入了房内,斟酌词语说道:“叶相公,我们验尸之后,发现孙铭恩的呕吐物中,夹杂了一些生的马钱子,蕴含剧毒。听闻他时有盗窃别人吃食行径,而且他与你皆有‘短视症’,不知你是否服用什么中药调理双眼,并且,恰好你的药被孙铭恩所窃呢?” 叶知愚先是有些不明白林滢的话,等他细品之后,蓦然面色大变,面颊褪去了血色。 孙铭恩可怖的死状犹自在自己面前,若是对方想要自己死呢? 他喃喃说道:“是,我近日是服用一些清肝明目的汤药。只是那药汤之中加了黄连,十分苦涩,饭后喝下会腹内翻江倒海,几欲呕吐。故而我会吃过晚食,等上一会儿,方才喝药。” 他说到了此处,面色一白。 然后叶知愚寻觅一番,见到了药盅,方才松了口气。 “药盅尚在,看来孙铭恩并没有偷我的药。” 可拿起药盅,叶知愚却蓦然面色一变,面颊流转了一丝古怪。 他打开药盅,里面药汤已空,可叶知愚今日并未服药。 叶知愚喃喃说道:“今日我并未服药。” 难道这碗药,真的是让孙铭恩吃了? 可是药汤已空,药盅怎还会在此?难道孙铭恩吃了药后,还偷偷将药盅还回来。 叶知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林滢:“如果叶相公才是凶手目标,那么误服的孙铭恩又为何会被人殴打致死?” 她微微沉吟,眼中一亮:“服用了生制马钱子虽然会危及生命,可是却不会立刻会死。如果容孙铭恩呼救,那么别人就会知晓,他是吃了叶相公你的药,才会中毒身亡。这样一来,凶手的意图就会曝光,而且叶相公你也会心生提防。” “节外生枝,凶手并不愿意孙铭恩叫嚷出去。因为这是意料之外,所以对方冒险匆匆用铜镇纸杀死了孙铭恩。” “可是如若事后叶相公发现自己药汤丢失,而死者孙铭恩一向手脚也不干净,说不定就会联想到是孙铭恩盗走了自己的药汤。而且陈州还有一个善于断狱的顾公,说不定顾公就会验出孙铭恩死前曾经误服马钱子。” “所以,在孙铭恩死后,凶手大叫了一声——” 叶知愚震惊:“那声惨叫,是凶手叫出来的?” 林滢点点头:“死者头部有多处被殴打痕迹,可是众人却只听到一声惨叫。更不必说发现尸体时候,孙铭恩还被塞住了嘴。那一声惨叫,绝不可能是死者交出来。伴随这一声惨叫,众人都被这声惨叫所吸引,纷纷出门围观。于是叶相公你房间也空了。” “然后这时候,被孙铭恩盗走的药盅,才被凶手偷偷放回你的房中。只盼没人发现你的药汤被盗走——” “可惜时间匆匆,凶手并没能将补回新的药汤。” 说到了这儿,林滢轻轻一皱眉头。 她这个推论有一个很大的破绽,就算凶手将药盅重新放回叶知愚的房间,可叶知愚发现自己药汤已空,肯定也会有所怀疑。那么这么做的意义呢? 但就算这样,林滢也还是把这个尚不算成熟的推断说出来。 因为尹惜华在陈州,因为她觉得叶知愚很危险。 她要叶知愚提高警惕,也绝不愿意叶知愚成为尹惜华那些报复计划的牺牲品。 所以林滢要引起叶知愚的警惕,让叶知愚知晓自己处境上的危险! 而叶知愚果然面色变幻,面颊上也浮起了惊恐之色。 正在这时候,门吱呀一下被推开,只见吴蝉匆匆推门而入。 吴蝉头发衣衫湿漉漉,雨水顺着她头发尖儿滴落,模样十分狼狈。 林滢注意到她鞋子、裙摆上都沾染了些泥水,可见吴蝉跑得很急。 吴蝉颤声:“夫君,我听闻此地发生凶杀案,我只担心你有事——” 她这样儿说话,嗓音也是在发颤。 此刻吴蝉面颊上流转了恐惧,林滢注意到她情绪十分不对劲,似是受到了很大情绪冲击样子。 林滢也担心吴蝉情绪上出现了什么问题,不觉上前扶住吴蝉加以安抚:“叶夫人,如今叶相公并没有事。” 当她手握住了吴蝉的手臂时,她发现吴蝉手臂发热颤抖,肌肉紧缩,似情绪十分激动。 吴蝉似摔过跤,衣袖上也沾染了青苔泥水,可见吴蝉跑过来时的失态。 吴蝉颤声:“方才我已经听到了,一定是尹澈宁,一定是他!是你和他作对,跟他不依不饶,所以他恨不得你死,所以他对你下手。孙相公是误杀,他想要杀的人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吴蝉泪水大滴大滴落下,叶知愚伸手安抚,她也拼命摇头。 说到底,如今叶知愚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这个男子是她下半生唯一的希望,叶知愚还许了她未来的承诺。如果叶知愚死了,吴蝉无儿无女,自然也是无依无靠。 林滢最初觉得吴蝉态度是过分激动了一些,可想想吴蝉的处境,又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 吴蝉可能有私心,只盼自己夫君能压尹澈宁一头,以出一口自己被抛弃的恶气。 但越是如此,叶知愚对她而言也是越发要紧。 吴蝉警惕的左顾右盼:“夫君如今不要住在这‘贡舍’之中,以免节外生枝,更不要给人可趁之机。如今,正是要紧关头,你更要爱惜自己。” 吴蝉虽如惊弓之鸟,可她所说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 叶知愚也是生出了几分属于自己的考量,觉得暂且离开“贡舍”,也是可行之策。 两人收拾了行囊,准备离去之际,吴蝉目光扫到了尹澈宁,她面上蓦然浮起了一阵子恼怒。 “尹公子,今日孙相公的死,是不是冲着我夫君来的?顾公已经断出,孙相公死前偷喝了我夫君药汤,药汤之中不知何时却被人下了马钱子。此事,不知是不是跟一些嫉恨我夫君之人所为!” 叶知愚的离开引起了些动静,更不必提吴蝉这时候还说出了这些令人震惊的言语,直如撕破了脸一般。 人家只差指着鼻子说尹澈宁就是杀人的凶手,准备对叶知愚不利。 这话已经撕到明面。 尹澈宁面容之上顿时流转了一缕不快,似有些难看:“无凭无据,此番言语简直令人觉得可笑。” 吴蝉咬着发颤的唇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中流转了一抹恼火。 可谁也都能看出吴蝉眼底深深怀疑。 尹澈宁白日里传出私逼顾公婢女,笼络不遂后对之动粗的丑闻。到了晚上,又被另一个女子指认有杀人嫌疑。 几番组合套路下来,尹澈宁显然是有些狼狈,怀疑尹澈宁的也不少。 一次是如此,两次也是如此。 再者尹澈宁跟叶知愚不和之事,是许多人都知晓的。那么今日这妇人的质疑,似也并非无缘无故。 林滢顺道送这夫妻二人一程。 上了马车之后,吴蝉情绪上似缓和了许多,而且软和解释:“林姑娘,妾身也并非无理取闹。只是若非要说一个处处针对我夫君,且一定要致他于死地的人,也只有这位尹公子。我当众点明,若,若夫君真出了什么事,世人皆知晓是他所为,想来他也是会有些顾忌。” 一番话倒是显露出吴蝉的个人智慧。 这女郎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如果当真是势成水火,如此挑成明牌,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叶知愚伸手握住了吴蝉的手掌,禁不住感慨:“蝉娘,你有心了。” 吴蝉的话却提醒了林滢什么似的,使得林滢心里仿若灵光一动。 林滢心忖,吴蝉所言,也有些意思。 如果凶手有意杀害叶知愚,为何手段会如此的曲折呢?既然他可以杀了孙铭恩,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暴力手段杀害叶知愚?反倒弄得如此的曲折。 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是叶知愚的对头,如若叶知愚被人杀害,那么他就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所以他不好暴力杀害叶知愚,而是在叶知愚的汤药之中下毒。 古代验尸验毒死很困难,尤其药汤里下的不是□□而是马钱子。此药服下后,也不会产生什么中毒后皮肤发黑之类情景,很容易显得是突发急病。 那么谁是叶知愚的对头人呢?是叶知愚如若身死,就会第一个被怀疑对象? 这个人当然就是尹澈宁! 风口浪尖,如若叶知愚身死,那么尹澈宁就是第一嫌疑人。 林滢心目中,尹澈宁也是最大嫌疑人。 一想到了这儿,林滢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揉揉太阳穴。她复盘细细的捋顺了一遍,觉得自己这个推论并没有什么错处。 可是林滢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不知不觉间收到了尹惜华的影响。 她想到这次尹惜华回到陈州,跟自己相遇,然后就遇到了尹澈宁,然后就知晓了他们兄弟之间不和的八卦。甚至,尹惜华还跟自己谈了谈过去。 然后就是在师兄的马车之上,自己遇到了吴蝉,于是知晓了这个婢女曾经跟尹澈宁的曾经。 那时候吴蝉人在尹家,还被叫做侍琴。 那么自己得出尹澈宁是杀人嫌疑犯的推论,当真没有收到尹惜华的误导? 等将叶知愚夫妇送到了客栈,林滢忍不住侧头对卫珉说道:“卫小郎,咱们去见见师兄吧。” 桃子曾问过林滢,可曾知晓尹惜华的住处,彼时林滢说不知晓。 这自然是谎话。 尹惜华安顿妥当后,曾经告诉林滢自己住所之所在。 这一次回到了陈州,林滢显然感觉师兄富裕起来。他不但花钱租下宅院,还雇了下人。林滢简直猜不到尹惜华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福王也不至于如此大方吧?她只盼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非法的勾当。 想到尹澈宁茶气浓浓给尹惜华塞银票,林滢就觉得有些好笑。 天色已晚,可等林滢通传了姓名,她还是顺利见到了尹惜华。 雨还是在下,这一次林滢也打起了伞。 卫珉随林滢一并进去,他内心也是对尹惜华充满了好奇。虽然是在福王府见过,可是卫珉也不理解尹惜华是个什么样的人。 雨水沙沙落在了伞面上,两人进去时候尹惜华正在轻轻抚琴。 尹惜华仍然是一身素衣,他有钱置办宅院,却似无意改变自己的衣饰,也并不打算穿戴得华贵些。 琴为心声,尹惜华的琴音里也透出了一缕愉悦,似是心情不错。 有什么事情令他格外的开心。 101 101 发泄式 看到了客人, 尹惜华不觉轻轻抬头,唇角流淌一抹浅浅笑容:“有客人来了。” 雨水绵绵,尹惜华给两人备了茶, 又在炭火上加了个铁丝网,撒了一把栗子。 栗子壳烤得啪啪响,散发出一股子十分诱人的甜香, 令人不觉垂涎欲滴。 林滢已将“贡舍”所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然后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尹惜华,睁着眼说瞎话:“师兄,你曾在陈州助顾公断狱审案,并且还是吴蝉旧主,更是尹公子的兄长,不知晓你对这桩案子,可有什么看法?” “有人想要谋害叶知愚,这个人, 又究竟是不是尹公子?” 尹惜华轻品茶水, 微微静了会儿,然后说道:“你若问我能有什么看法,那我便会说, 蝉娘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人。又或者, 她一直谈不上安分。” 林滢微微一怔, 没想到尹惜华居然将话题重点放在吴蝉身上。 不错, 今日吴蝉是有几分古怪, 然后尹惜华此刻又提及了她。 那么这一切,难道是有什么联系? 林滢目光微凝,一双漂亮的杏眼也不觉流转探寻之色。 尹惜华缓缓说道:“据我所知, 我这个弟弟虽然为人心胸狭隘一些,却并非好色之徒。更可况他纵然好色,蝉娘虽颇具姿色,却也谈不上倾国倾城。弟弟窥探兄长房中婢女,说出去终究名声不好听。依情而论,他不应该对我屋中侍婢动心思。” 吴蝉虽是中上之姿,但绝不是一个一见就让人失去理智的绝色美人儿。 更何况大户人家公子身边的亲近婢女,有时会默认为这个男子房中人。尹惜华不好此道是一回事,可尹澈宁那时候勾搭兄长身边婢女是另外一回事。 尹惜华叹息:“澈宁虽然薄情,可当初想过纳她为妾,也算是蝉娘有些手段了。” 他这么说话,林滢听着却并不觉得顺耳。 两个人在一道,吴蝉地位卑下,难道就是吴蝉卑鄙无耻,使尽手段? 就不可能是尹澈宁早就心生暗恨,有意笼络兄长身边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道尹澈宁对师兄的仇恨,就是一朝一夕之事? 林滢虽没有将心里吐槽说出来,不过面颊上却透出了几许不快。 尹惜华察言观色,一下子瞧出来了,也是停止了这个话题。 他转口说道:“不过许多年未见,这桩案子我也只是听你说说,也不能妄下判断。” 林滢也不知晓他话里是真有那么些套路,还是真心不愿多言。 尹惜华:“不过师妹纵然不来找我,我也想寻你。近来我得了一物,自己用不着,倒觉得跟师妹你十分合用。” 他拍拍手,下人送上一个锦盒。 这锦盒打开,里面有一枚火铳,做工十分的精巧。 尹惜华说道:“师妹办案出生入死,只怕很容易遇到危险。纵然有卫小郎在身边,也只怕有个万一。此枚火铳膛身加厚,安全性可以,塞火药时候分量不可太多,也十分适合阿滢护身。” 卫珉人在军中,自然也曾见过火铳。 只不过此物以前用竹筒炮制,易炸膛令使用者受伤,断指盲眼之事也是常常有之。尹惜华送林滢的是改良版,安全性增加,却又容易哑火。而且这玩意用一次要上一次火药,精确度又不高。 在卫珉看来,实用价值不大。 不过仔细想想,此物倒是十分适合林滢傍身。 林滢一对一面对什么穷凶极恶的凶手时候,也可保护一下自己。 一时卫珉都有些心生狐疑,难道这位尹师兄,心里是十分爱惜阿滢的? 这一次来,林滢并未问出什么端倪,不过倒是被随机掉落一件小装备。 她心里唉声叹息,离开之时,心间儿却忽而想起了尹惜华对吴蝉的评价。 那就是吴蝉心机颇深,并且善用手段。 林滢迅速甩甩头,见过尹惜华,自己的一些刻板印象又增加了。 这一夜,林滢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可到了次日晚上,还是出事了。 这日入夜,酉时左右,叶知愚吃过店里伙计送来的晚饭。 晚饭有时蔬、鸡汤、米饭,还有一碟熏鱼,营养还算丰富。 到了晚上,吴蝉又讨了柚子叶,烧汤跟叶知愚洗晦气。 她只怕秋日寒气令叶知愚染上风寒,不但水烧得热热的,还备下了炭火,使得房间十分温暖。 叶知愚也是想要放松一下,泡个热水澡舒缓身心,也并没有反对。 吴蝉趁这段时间给叶知愚熬药,替他浆洗衣衫。 直到辰时一刻,吴蝉才赶回了客栈。 一进门的吴蝉,就发出了一声尖叫:“你是谁,你,你在这儿究竟在做什么?夫君,夫君你怎么样了?” “来人,快些来人!” 伴随吴蝉大嗓门的尖叫声,许多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店伙计冲入房间时候,只见窗户大开,叶知愚胸口被刺入了一把匕首,胸口染红一片。 此刻叶知愚未着衣衫,如此赤着身躯,看来刚刚沐浴完毕,就被歹徒行凶。鲜血染红了他的胸口,他双目大睁,似有不可置信之事。 吴蝉抱着叶知愚,颤声:“快去请个大夫,去请个大夫!” 然而此刻也用不着请个大夫了。 吴蝉抱着叶知愚,将脑袋贴过去,似要竭力听清楚此刻叶知愚最后的言语。 可旋即她爆出了一声凄厉的哭泣:“夫君,知愚,你说说话啊,你应我声音啊!” 叶知愚终究还是难逃厄运,他就算已经搬离了“贡舍”,死亡的厄运还是宛如幽灵一般笼罩在他头顶,如此不得消散。 林滢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也是一沉,只觉得自己心里面沉甸甸的。 她匆匆赶至了客栈,对死去的叶知愚进行验尸。 叶知愚刚死不久,身体还十分温热。林滢摸了叶知愚的下颌和颈项,肌肉尚算柔软。他胸口血液刚干,背部有一些零星的尸斑,一切都证明叶知愚死了并没有多久。 死者的死因倒是很好判断,是被人用利刃刺入心脏,胸口连刺几刀,被人活活捅死。 林滢看过叶知愚胸口的刺创,总共有七处之多。 这对于杀人而言,未免显得过于浪费了。 凶手除了杀戮,举动中还有一种发泄情绪的意味。比如叶知愚的胸口刺创,皆可见刺柄压痕。可见凶手的每一刀都刺入颇深,对着叶知愚有着一种深深的仇恨。 叶知愚手臂上并没有防御性伤痕,他是被人偷袭之后,一招得逞。如此猝不及防之下,叶知愚并未来得及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死者脸上有一些捂痕,是生前被人压住面颊造成的瘀伤。 看指印粗细,应当是男人指骨,而这也与叶知愚胸口凶器大力留下的刺创相吻合。 整把凶器连柄刺入,女子力弱,恐怕很难造成这样的效果。 于是叶知愚死前的场景也就在林滢的脑海之中如此的浮现出来。 彼时叶知愚正在沐浴,身心比较放松,也没那么警惕。就在这个时候,凶手如此闯入偷袭,以手捂住叶知愚的嘴唇,用这凶器连刺叶知愚胸口几记,导致了叶知愚的死亡。 林滢验完尸,填好验尸格目,心里也不由得浮起了一缕叹息。 等林滢收拾整理后现身,吴蝉就崩溃似的大声说道:“林姑娘,是尹澈宁,一定是尹澈宁!我方才回到客栈,撞见一人,斗篷遮面,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我不慎与他相撞,更看清楚了他的样子。那人就是尹澈宁!” 林滢抬头望向她:“你是说,尹澈宁曾到过客栈?” 吴蝉失态:“他不但到过客栈,还亲手杀死了我的夫君!” 林滢闻言,目光流动,若有所思:“你是说,他亲自前来客栈?” 吴蝉颤声:“不错,正是他亲自前来,动手杀人。以他身份,本可雇凶杀人,可又怕授人于柄。而他身边小厮长随,又都是夫人所挑。夫人是温家女,向来有手段,特意挑老成持重之人服侍,并不愿意尹澈宁闹出什么事。这样杀人勾当,他们不敢替尹澈宁干的。” “是尹澈宁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因而动手杀人,害死了我夫君。” “夫君,夫君他真的已经死了!” 吴蝉颤抖着握住了林滢的双手,她语无伦次,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吴蝉衣衫未还,衣襟上还沾染了叶知愚的鲜血。她双眸含泪,她面上有一种情绪流转,那就是绝望。 一个人落水之后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捏紧在手中。可到了如今,这根稻草终究还是抓不住,被人就这般毁了去。 吴蝉眼中有泪,泪水盈盈,显得十分伤心愤怒。 她双手也抖个不住。 但面对这样的未亡人,林滢也禁不住压低嗓音柔声询问:“蝉娘,你确定自己见到了尹澈宁?” 方才她已经仔细的盘问过吴蝉,如今再添这么一句问,有情商的人便会感觉得到,这是一种对吴蝉口供的怀疑。 吴蝉极为坚决极为肯定说道:“正是如此!” 当她这样说着时候,她眼中一缕火光一闪而没,显得十分坚决,说得没有半点含糊犹豫。 但林滢心里并未尽信。 是,尹澈宁是人品十分糟糕,很惹人厌恶,不是个讨喜的人。甚至林滢自己,也是跟尹澈宁早有龃龉。 但私仇跟公事是两回事。 却不知吴蝉是否能做到这一点呢? 吴蝉跟尹澈宁早就旧恨,时值新仇旧恨之刻,吴蝉对尹澈宁指责的可信度是要打上一个折扣的。 但话又说回来,抛开吴蝉口供,这桩案子尹澈宁确实是具有重大嫌疑。 林滢也打听了叶知愚的为人,风评也还不错。别人都说叶知愚处事公道,没见有什么损害他人利益人品不良的勾当。叶知愚这个人就是十分较真,喜欢跟别人不依不饶。 如此一来,叶知愚也搞得尹澈宁十分狼狈。 这种阻碍到了尹澈宁前程的仇恨,是足以令人铤而走险,行凶杀人的。 林滢觉得,是时候去盘问这位尹公子一番了。 之前叶知愚已经搬出了“贡舍”,也不知怎的,尹澈宁仍然是居于此处。 可能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心虚,也可能为了避免一些风言风语。 当他听闻到叶知愚的死时候,尹澈宁面颊之上却泛起了一股奇异的怒色,仿佛是有些恼恨。 他尖酸的说道:“林滢,叶知愚之所以会死,这都是因为你将我视作杀人凶犯。如今我自在‘贡舍’读书,谁想却将这桩杀人勾当弄在我身上。来陈州前,我听说顾公教出一个女仵作,善于断案验尸,十分聪慧,心中还十分佩服。可如今瞧来,你除了会栽赃陷害,妄自揣测,又会些什么?” “一个女人,想要做出些成绩出来,便冤枉别人入罪,以此博取名声?” 尹澈宁不但说话尖酸,毫无配合,还对林滢进行了性别攻击。 林滢不以为意,并未动怒:“尹公子若没做过,回我几个问题,又有何不可?” 尹澈宁非但没有因为这些话而乖顺配合,而是大步走出房门,于走廊上大声说道:“林滢,你不依不饶,是不是因为你与我兄长相熟,一直觉得我这个弟弟对兄长不够恭顺?你不是第一次栽赃陷害于我了,如今你还想要将叶知愚的死栽赃在我身上。” 时值上午,“贡舍”里的士子大都已经起身,用过早膳。尹澈宁搞出这么大动静,惹得许多人纷纷出来探头探脑。 林滢突然发现这一幕有些眼熟。 当日自己就是这么大声嚷嚷,说尹澈宁动手伤了自己。 林滢正要说尹公子你想多了,可这时候一道身影却如风一般掠过来。 只见吴蝉发髻散乱,未整仪容,一副因为亡夫故去而无比失态的模样。 她大声说道:“尹澈宁,你事到如今,还在这儿装模做样,侃侃而谈。林姑娘不畏惧你尹家权势,定不会饶了你。昨夜,我亲眼所见,是你从我夫君房中走出来,是你!” 吴蝉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交头接耳,好一阵子议论。 生前跟尹澈宁不和的叶知愚已死,林滢又寻上门来,如今吴蝉还说出这样的话。 吴蝉这个寡妇眼睛里流转了浓浓憎恶,她凝视着尹澈宁,似恨不得将尹澈宁生吞活剥。如此仇恨,若并非尹澈宁所为,吴蝉又何至于如此? 许多人也不免对尹澈宁产生了一抹怀疑,莫非真的是这个世家公子一时心态失常,动手杀了与他不和的叶知愚? 尹澈宁闻言不觉面泛怒色,好似悟到了什么:“还是你觉得我尹澈宁出身鄞州尹氏,家族颇有声望,若将我拿下,就能博得一个不畏权贵的好名声?所以你处处针对。好啊,你是拿我尹澈宁做踏脚石,用我这一腔鲜血,染你红得发紫的前程。” 林滢心里面也不由得轻轻的叹了口气。 其实她内心之中并不愿意吴蝉当众说这些话,这样有引导舆论的嫌疑。 林滢终究还是沉静说道:“尹公子,我只盼你告诉我,昨日辰时初,你人在何处,又做过些什么?” 102 102 啪啪打脸 然而尹澈宁竟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昨夜尹澈宁跟一堆才子饮宴, 辰时,正好有许多人跟他在一起,替尹澈宁做不在场证明。 饮宴的地点是见月楼, 距离叶知愚被杀客栈颇有一段距离,是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便算骑马,也要半个时辰。 哪怕席间尹澈宁借故小解,也并无作案时间。他若离开太久,毕竟也是会被人察觉。 林滢心眼儿有点多, 觉得尹澈宁这个不在场证明有些刻意。 乡试在即,尹澈宁不专心温书, 反倒饮酒作乐, 是不是有几分作死? 尹澈宁却反唇相讥, 说林滢可笑,不知晓名声也是成绩一部分。若不赴宴, 不去吟诗,不出版几本诗集, 又如何扬名?如何造势? 他乃是去做正经事。 林滢似信非信,但尹澈宁不在场证明却是实打实的真实。 林滢跟卫珉问过若干宾客,都证明案发当时, 尹澈宁确实是在宴会上饮酒作乐。 如此一来,官府至多将尹澈宁盘问一番, 也只能放人。 吴蝉得闻此事,不觉匆匆寻上了林滢。 她满面都是失望之色, 显然不敢相信尹澈宁居然没有事。 “林姑娘,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夫君当真是尹澈宁杀死得呀!一定是他!便算有许多人为他作证,这许多证人必定是被他收买,做不得数。” 吴蝉满面刻骨的恨意, 也不知晓是恨尹澈宁杀夫,还是恨尹澈宁当年将她抛弃。 当然吴蝉再如何恼恨,她对尹澈宁的指控也是不切实际的。 昨夜诗宴,参会者甚多,也都是一些有功名的读书人。若说他们齐齐被尹澈宁收买,也是不大可能。 林滢还盘问了见月楼的掌柜、伙计,这些人都能证明,昨日尹澈宁确实人在见月楼,分身乏术。 林滢心里一缕怀疑却越发加深。 她忽而望向吴蝉:“蝉娘,昨晚辰时,你当真见过尹澈宁?” 吴蝉脱口而出:“那是自然!我知道了,他必定是使了什么诡计,才使别人以为他并不在现场。” 林滢:“我怕未见得。当我质问你是不是真撞见过尹澈宁,你那时候心绪激动,正为了夫君之死而伤心。如果你真的撞见尹澈宁却遭受到了质疑,你应该十分愤怒,应该竭力分辨你说的是真话。” “可你没有!蝉娘,你竭力分辨自己逻辑的正确性。你说尹澈宁不好假手外人,身边小厮也是温蕴挑选,不会愿意替他杀人。所以,他必须亲自动手。然后他只好自己来到客栈,对叶知愚行凶。” 如今想来,吴蝉这番话也太多可疑了。 因为吴蝉已经离开了尹家多年,未曾想到居然还对尹澈宁的处境十分了解,这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 抛开其他不谈,吴蝉一番话也显得太过冷静了。 林滢说道:“你说这些话,也实在显得太过于冷静了。这样冷静的话,听着就好似假话。因为情绪上头的真话不需要逻辑,可一个冷静的无中生有的谎言,那就需要一些逻辑了。” 吴蝉要使人相信尹澈宁来过客栈,就自然要考虑,尹澈宁一个世家公子,为什么要自己亲自动手? 是因为心里太恨?还是无人可用。 可这么有逻辑的解释时,反倒透出几分不真实了。 吴蝉不觉抿紧了唇瓣,蓦然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她似有些不是滋味,心内也有些不好受。 面对林滢的质问,吴蝉终于低声说道:“不错,林姑娘,我并没有说真话。昨夜我回来时候,并没有撞见尹澈宁。” “可是我证词虽然是假的,所说的事情却是真的!我夫君真的是尹澈宁所杀!一定是他!” “他争强好胜,性子十分讨厌。他想要胜过他哥哥,可大公子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他如何能及?我夫君好胜,眼珠子里揉不得砂子,和他处处过不去,更妨碍他在这次乡试之中被点为解元。我知晓他必定内心生恨,必然是不死不休。” “我本来想劝夫君放弃跟他计较。可是一想到过去种种,我何尝能咽下这口气?于是,我也是不劝了。可正是因为我这份私心,方才使得夫君遭受这杀人之祸!” “这都是我的错!” “林姑娘,我知晓我说了谎,如今你对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必然觉得我是满口谎话,为人可恶可恨的人。可是尹澈宁是杀人凶手一定是真的!一定是!” “我不知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有不在场的证明,可是我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杀人的一定是他!你看他杀了人后,犹自恬不知耻,洋洋自得。如果不是我张口说见过他,那日他还不知晓如何羞辱你,更连回句话都不肯!似他这样的人,怎能饶了他?” 说到了这儿,吴蝉泪水簌簌而流,也是一副伤心到了极点的样子。 “林姑娘,我真的不是故意说谎。只是杀害我夫君之人,一定就是尹澈宁!” 她坚称杀人的就是尹澈宁,哪怕尹澈宁有许多时间证人,也无法改变吴蝉的个人观点。因为这是她一个女人的直觉。 不过林滢办案就不能依仗女人的直觉,更何况吴蝉这女人的直觉也说服不了其他人。 其实一开始林滢就对吴蝉口供存疑,所以她寻尹澈宁质问时候,也并没有引用吴蝉这段证词。 因为她觉得吴蝉这个人证是有问题的,多少有些早年的私人恩怨在里面。 但她没提及吴蝉,吴蝉却自己跑过来,对着尹澈宁就是一通输出。 这自然并不是林滢的一番本意,可别人又怎么看?那些话虽然是吴蝉说出来的,可吴蝉出现时机十分巧妙。别人听了,就仿佛是林滢也默认案发时尹澈宁就是出现在了客栈。 当时吴蝉这个料确实啪啪打脸尹澈宁,为尹澈宁惹来许多的怀疑,彼时也使得尹澈宁咬牙接受了林滢的质问。 然而如今尹澈宁有了不在场证明,可巧案发之时他人在别处,绝不能分身乏术,去寻叶知愚晦气。 那么如此一来,林滢就是无端指责,栽赃入罪,非要冤枉一个无辜的世家子弟。 尹澈宁立刻就跳起来。 陈州出了杀害参加乡试士子的凶案,顾公这个当世名臣不但未能寻出凶手,还纵容下属,污蔑一个无辜之人。 如此捕风捉影,穿凿附会,甚至栽赃陷害。 倘若他尹澈宁未有人证,是不是就会成为千夫所指,乃至于获罪入狱,前途尽毁? 林滢这是在污蔑他!手段狠辣之极! 尹澈宁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还将阴谋论扩大化一下,当初尹惜华落难,也是顾公收为幕僚,必定是私交甚笃。想来顾公也是怜尹惜华才华盖世,不忍埋没。 只是尹惜华境遇一落千丈,这纵然是造化使然,心下却对他这个同胞兄弟羡慕嫉妒。 兄弟不和,尹惜华又做过顾公幕僚,指不定上了什么眼药。 林滢若自己被踩上两脚也就算了,如今见尹澈宁一咬三,把顾公都拖下水,便觉得不是很对劲。 她心中愧疚,主动向顾公认错:“是阿滢处事不周,才让人有机可趁,更让人诋毁了顾公清名。” 林滢心中的愧疚也是难以言喻,只觉得无论顾公如何责罚,自己都是心甘情愿。 顾公往日里一向严厉,如今却并未呵斥,反而沉声说道:“好了,此事你并无不妥,不过是寻常问话,是有人借题发挥,闹得满城风雨。” 林滢谨慎,并没有因为私怨采信吴蝉证词。只不过那日十分凑巧,那些话虽并不是从林滢口中道出,却给人一种林滢也如此质问过的印象。 林滢当然也可以为自己辩解,只是她觉得倘若自己处置妥当些,有些事情也未必便会发生。 所以她并未甩锅。 可顾公却并没有责备于她,只和声安慰:“今后你便要知晓,你要追寻的不仅仅是真相,还要注意一下别人的看法。有时候谨慎一些,就会避免许多质疑。至于尹澈宁之事,你也不必担心——” 顾公:“我为官多年,虽有清名,可是质疑我清名的人难道就就少了去?尹澈宁此举,也是显而易见。他无非是给老夫一些压力,只盼我顾忌名声,品评时候不能把他点低了,否则便有携怨报复之嫌。不过是些寻常手段,不必在意。” 顾公虽未责怪,林滢心里却生出愧疚,只觉得十分惭愧。 一切都证明尹澈宁有杀人的动机,他跟叶知愚早有旧隙,两人之间仇怨已深。叶知愚死了,尹澈宁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可万万没有想到,一番折腾下来,尹澈宁却并没有作案时间。 自己受些闲言碎语也还罢了,可别人却是疑上顾公,这般加以质疑。 林滢心尖儿也不觉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官府另差别人去搜索案发现场,看有无证据,是否可能是叶知愚别的仇人所为,又或者是临时起意? 甚至卫小郎还蒙面私下捉了尹澈宁身边小厮逼问一番,却一无所获。 就好似吴蝉所说那般,尹澈宁身边的仆人皆是温蕴亲自挑选,都是老成稳重之人。可能因为温蕴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对剩下这个孩子也是十分关怀宠爱,照顾得无微不至。尹澈宁出门在外,温蕴也生恐他有什么不顺意,又或者因为性情鲁莽,遭遇什么危险。 如此折腾一番,却并未有什么收获。 案子陷入僵局,再无新的线索。 不过叶知愚死后,陈州也再没有新的凶杀案。就是在这中绷紧的气氛之中,乡试如期进行。 时间是最好的洗白利器,到了乡试发榜之日,已经是一月已后。 这时闹得沸沸扬扬叶知愚的死已经渐渐淡出众人视线,陈州的士子们也开始关心起自己的成绩。 这一次榜首爆冷,被点中首名解元名叫木怀之,考试之前默默无名,却不露山不露水被点中头名,惹得众人又惊讶了一把。 相反考试前的热门人选,诸如叶知愚、尹澈宁等,都是与榜首无缘。 叶知愚已死,尹澈宁也名添榜上,只是中举,别说解元亚元,就连经魁、亚魁也摸不上边。 顾公对尹澈宁的点评是:有才华,但是不多。 这样不多的才华,使些手段捧一捧,点为解元也无不可。毕竟尹澈宁也不是完全的真正的草包,也不至于露怯。 就好似他考试之前,特意放出了风声,说自己得罪了顾公,只怕顾公主考之一会心存嫌隙,刻意针对 那其实就是一种对主考官的反向拿捏。 那就是你若不把我名字点得高一点,那你便是心存私心,你这个人做人不公道,你不是个好人! 但顾公不吃这一套!你这人该是什么名次,就是什么名次,我不惯着! 哪怕陈州谣言传得满天飞,顾公也没打算搞点什么特殊对待,哪怕是为了自己名声将尹澈宁的名字点得高一些呢? 总之顾公不屑。 这样成绩就好似当众扇了尹澈宁两耳光,使得尹澈宁气急败坏。 桃子出门买菜,听了些八卦,就兴高采烈跑回家跟林滢说这些事。 “据闻差人去给尹公子报喜,明明是喜事,尹澈宁却冷着一张脸,人前连客套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就拂袖而去。还是身边小厮替他付了赏钱,这位尹公子啊,明明中举了,当日却气得饭都吃不下。” 也难怪,尹澈宁之前那般上跳下窜,小丑一般造谣传谣,将小事挖大,这般折腾。 他搞出这些阴谋论,乃是瞧出顾公虽不在意权势财帛,可终究是爱惜名声。 有些人心思在考试之外,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怪死去的叶知愚那般厌恶尹澈宁,乃至于水火不容。这是有些人手段用多了,总是会遇到一个较真的。 桃子跟林滢说这些,也乃是因为林滢近些日子受了些委屈,让尹澈宁泼了许多脏水。如此一来,她便说些开心的事情,使得林滢高兴一下。 林滢确实也是听得十分开心,可心里却还是禁不住替顾公担心。 尹澈宁乃是个小人,为人卑鄙,人品更是不行。 这样卑鄙之人,眼见如此成绩,说不定会对顾公发难,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出来呢。 林滢确实将尹澈宁的心思猜得十分准确。 得知自己乡试成绩,尹澈宁确实愤怒欲狂,恼恨之极。 想到之前造势,如此成绩就好似被人按住打耳光,尹澈宁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还笃定就是顾公刻意针对自己,方才会有如此结果。 不错,顾公确实不是主考官,只是同考官。可官场上的事情,也不是说要看正副。 顾公是当世名臣,声望极隆,谁不避忌三分,更不必说同僚之间也会彼此给三分薄面。 如若顾公肯开口,将尹澈宁名次往上提一提,主考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只怕顾公非但没有心存顾忌,说不定还压了自己成绩。 若顾公要压一压,主考也同样会给这个面子。 从前吹的逼,就是如今打的脸。尹澈宁造势的时候吹成什么样儿,如今成绩就显得有些自我认知不够清晰。 他显然不会反省自己,而将一切都算在顾公身上。 本来叶知愚的死已经热度大减,可到了如今,尹澈宁又重新炒起来。 就好似考前他闹腾那样,他觉得不公平,自己才学并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他感觉自己被打压了。 自己的成绩,是绝不可能这样。 因为顾公一手栽培出来的女仵作断错了案,因为自己不能作为真正凶手来满足林滢人设,因为一个区区婢女出身的所谓女官失了面子,于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就受到了不公平的打压! 尹澈宁这般愤愤不平的抱怨,他简直是恼恨之极! 他本要闹风闹雨,便算不成功,也能恶心林滢和顾公一把,以此出一口胸中恶气。 又或者,如此一来,他也能顺利为自己挽尊。 就好似他的不优秀里其实有些别的理由,总归并不是尹澈宁不行。 然则尹澈宁这般闹腾,本也在顾公意料之中。 顾公虽是十分清正,可也是久经风浪,为人自然老道。 在谣言还未来得及进一步发酵时候,一本《陈州试论》就新鲜出炉。 顾公将这次榜上有名得考生答卷刊印成书,发行开来。 往日里也有书商收集一些优秀考生的乡试答卷,其进货渠道多半是重金向中举者本人购买,所以也是不全。 如今顾公却官方出书,主动印教材。 那么众人才华如何,考官是否偏私,也是一目了然。 这一次乡试策略部分有一道题目,十分有趣。 那就是大胤青江下游连连出水患,朝廷拨银钱如流水一半,却是事倍功半。这次陈州乡试,则干脆以治水为题,考察众考生的为政之能。 其中被点为解元的木怀之论点很有意思,他认为单单修筑河堤只是表象,未及触及这个问题根本。若论根源,一是上游沿岸掘树种粮,造成的水土流失,使得大量淤泥冲入江中。二来是下游百姓围湖种田,填了湖泊修建房舍,种田种树,因为湖水面积急速缩小,使得下游调剂多余江水的力量减弱。 如此见识,也无怪乎被顾公点为魁首。 至于尹澈宁,他经义方面学得非常扎实,到了策略却是平平无奇,说到治水无非是加强监督修固堤坝之类。 主考官自然可以有个人的喜好,但众人品鉴一番,也是觉得这次乡试名次并无猫腻,十分公平,令大家心悦臣服。 相反尹澈宁的才学不过尔尔,虽不能说无学无术,却也绝不是考前炒作的解元之才。 尹澈宁一番新一轮造势还未真正闹出动静,就已经被顾公一套组合拳掐死在摇篮之中。 桃子天天去打听八卦,然后兴高采烈的说给林滢听。 林滢前些日子可是受了些委屈,如今却轮到尹澈宁被啪啪打脸,桃子开心得跟过年一样。 林滢虽也有几分关系,可始终惦记着叶知愚的死,很想将这桩案子查出究竟。 桃子察言观色,也瞧出林滢心中郁郁。 这日桃子特意提着一个食盒,来寻林滢:“阿滢,你若挂心那位死去叶相公的案子,不如去见见尹大哥,说不定能得出什么端倪。正好我做些吃食,你替我帮他带过去。” 如今桃子已经知晓尹惜华的住处了,当然她也察觉到林滢跟尹惜华之间那种微妙的不和。桃子没有细问,却故意让林滢去送吃食。也许她内心之中,还是盼着林滢跟尹惜华和好。 她觉得林滢从前跟尹惜华一道,不知晓破了多少案子,只要两人合作,眼前什么疑惑,一定也算不得什么。 林滢有些迟疑,桃子却在催她:“快去吧。汤我特意用暖壶盛了,里面花胶和鸡都炖得烂烂的。尹大哥胃不好,要吃温热软烂的东西。” 林滢闻言,蓦然一怔。 不错,尹惜华胃不好,最好是吃些温热软烂的东西。从前他们一起出任务,尹惜华总是细嚼慢咽,吃得很仔细。他一向只吃温热之物,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桃子一向体贴,这方面也想得很周到。 可是吴蝉呢?记得见面第一天,吴蝉看着一副拜见旧主的样子,可是她给尹惜华做的却是一盒子茶果。 这些茶果是做得十分精巧,可都是糯米之物,送来时候又已经凉了,对一个胃不好的男人而言,也是实难下咽。 林滢记得从前自己曾经问过尹惜华,说他什么时候得的胃病,那时候尹惜华说是小时候就有的病根。 吴蝉在尹家时候叫侍琴,她应该也是知晓这些。 可她送来的是放凉的茶果,说明她心里并没有真正将尹惜华如何的放在心上。 那么那日她来见尹惜华,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探问些消息?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所以尹惜华才将对方一盒子茶果抛在地上,任由马车碾压而过。 也许就像尹惜华所说那样,吴蝉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子? 有一些细节流过了林滢脑海。 她想到孙铭恩死去那日,吴蝉被雨水浇透,情绪出奇的激动,她衣袖上还有泥水和青苔。当林滢握着了吴蝉的手臂时,她还感觉到吴蝉手臂轻轻抖动。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回到了叶知愚房间之中的药盅。她还想到吴蝉因为仇恨尹澈宁,撒的那个谎话。 林滢蓦然打了个激灵,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窥见事情的真相。 103 103 为婢为妾,又有什么不好? 吴蝉虽死了夫君, 却犹自逗留在陈州未走。 林滢约她见面,也显得容易许多。 两人在茶楼见面,吴蝉一身素衣, 鬓发间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倒平添了几分雅致。 若要俏, 一身皂。 吴蝉这样一打扮,倒忽而让人觉得她生得也不差。 还是那样的五官, 只要改编穿戴, 一个人的气质就会发生一些改变。 林滢把吴蝉打量得很仔细。 譬如吴蝉如今面颊虽未化妆,并未刚刚丧夫后就涂脂抹粉, 可她很修饰自己的细节。林滢就瞧出她修过眉毛,头发也刻意梳理得整整齐齐,连一根梳起的碎毛都未曾得见。 吴蝉指甲也修过了的,最近她大约并未再烧饭洗衣, 指甲也格外有光泽。 更何况她脸上虽未有脂粉, 可是一双手掌却是涂抹一层香脂保养, 还特意修过手指上的茧子。 被生活变粗了的手掌虽然不会短时间内变得纤细, 可也是已经保养起来。 无论怎么看,吴蝉都绝不是一个因为死了夫君,就如丧考妣, 形如枯木的人。 她显然用了更多的时间来打理自己。 因为一些细节, 吴蝉给人感觉才会有这么大方。哪怕她素衣带俏, 也平白生得好看了些。 月余功夫, 吴蝉就从一个干练持家的秀才娘子,变成如今优雅动人模样。 也许跟叶知愚做夫妻的那些日子,从来都不是吴蝉想要的生活。 也许,吴蝉当年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那时候她叫侍琴, 是尹惜华身边的婢女。师兄当年是世祖最看重的麒麟儿,侍奉他的婢女自然也是才艺双全,气质出挑。 林滢伸手握住了吴蝉的手掌,不觉说到:“蝉娘脸上虽然未沾脂粉,可是却忍不住在自己双手上涂抹了玫瑰香膏吧?” 吴蝉蓦然飞快抽回了手,她面色变幻,也似有几分的古怪。 林滢却不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叶夫人当时因为丧夫之痛,而行为无措,举止失态。所以你才声称辰时曾在客栈之中见过尹澈宁。如此尹澈宁有了不在场证明之后,却显得我办案轻佻,还连累了顾公清名,更让尹澈宁有机会加以发作,闹腾了快一个月。” 吴蝉叶不觉面有愧色,双颊泛起了两片羞涩的红晕,不觉说道:“是妾身因为丧夫之痛,不但累得叶姑娘被人误解,更连累顾公受人质疑。这皆是我的不是!” 林滢缓缓说道:“没关系,顾公说清者自清,下一次令我学会谨慎行事就是了。我只是替蝉娘开心,当日你愤怒欲狂,好像是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夫君之死。可到了现在,你也是平复情绪,不似之前那般激动。” 两人之间暗潮汹涌,吴蝉亦是听出来林滢是话里有话。 因为谁都会觉得不正常。 若吴蝉当真因为自家夫君的死而如此失态,那么区区月余,她怎会这么快平复情绪? 除非,吴蝉之前狂怒愤怒之态不过是演出来的。 吴蝉面容平和,却下意识伸手抚弄了一下自己鬓发间的小白花。也许面对这位林姑娘,她内心深处也难免会有一些不安的。 在这样不安的情绪驱动下,吴蝉仿佛也是有着一缕浅浅的不欢喜。 也许,是因为林滢太过于敏锐了。 吴蝉来见林滢,脸上也并未沾染脂粉,可她不过是在手掌上涂抹一些玫瑰香膏,居然就被林滢发现。 这林姑娘一双眼睛可真尖。 然后吴蝉方才缓缓说到:“多谢林姑娘关心了,可伤心又如何,人总是需往前看。” 林滢叹了口气:“唉,蝉娘,你对叶相公的关心我还历历在目,至今难以忘怀。就好像孙铭恩死的那日,你冒雨前来,匆匆来见叶相公,你似乎摔了跤。于是你衣袖上除了泥水,还有些绿色的斑痕。” 吴蝉也叹了口气:“往事苦涩,不堪回想,不如不想。” 林滢:“可有一件事情十分奇怪,孙铭恩死的当日,你所住客栈之中,并没有人通知‘贡舍’之中出了人命案。我问过客栈的伙计,他们都是在叶知愚搬到客栈时候,方才知晓那处发生了凶杀案。请问蝉娘你是怎么得知孙铭恩的死,匆匆赶来?” “叶家家境算不得富裕,叶相公身边也并无小厮长随。而且,几乎半个时辰不到,你就有出现在客栈之中。” 古代又没有什么通讯工具,消息扩散也是需要时间的。可是吴蝉却是几乎第一时间出现在了案发现场,并且急切游说叶知愚离开“贡舍”。 她不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 吴蝉喃喃道:“是呀,那时候我听谁说的呢?我耳朵里听了这么一句,便急得不管不顾跑过去。这店里哪个客人说得呢?” 她回答也是十分巧妙,案发后一个月,客栈里客人早换了几波,也说不清谁顺嘴说了这么一嘴。 林滢继续说道:“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件十分迷惑的事。那就是马钱子其实是一种十分苦涩的毒药。孙铭恩呕恶物中发现的是生制马钱子,那味道是更为苦涩。所以你若将马钱子放在寻常的食物中,被投毒者也是会发现异样。” “可偏偏叶相公眼睛不好,他喝的清肝明目的药汤之中,便刚刚好有黄连这味药材,使得药汤十分苦涩。所以叶相公吃完晚饭,也并未立刻服药,也是担心味苦欲呕。正因为他喝的药汤十分的苦涩,所以就算被人加入马钱子,他也难以从味道之中察觉。” “可是,凶手又怎么会知道叶相公喝的药汤格外苦涩?药是蝉娘你熬的,你熬药时候在客栈之中,并不在‘贡舍’里。所以,此桩事情令我心里是十分之疑惑好奇。” 林滢已经把话说得十分直白了,那么吴蝉继续装糊涂也没有什么意思。 吴蝉面色不觉沉了沉,直接了当说道:“林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因为我跟尹澈宁有仇,所以处心积虑,非要害死自己的夫君,就是为了报复尹澈宁?就是为了出这一口恶气?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认为我真是这样的?” 林滢摇摇头:“当然不是。你并不是为了报复尹澈宁,才做这些事情。其实你是为了尹澈宁,才做的这些事。你们表面上看上去势成水火,你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表露出自己对尹澈宁的仇恨。可实际上呢?其实你根本早就背着你丈夫,跟尹澈宁私通款曲。” 吴蝉蓦然面容一白。 林滢继续说道:“其实你并不喜欢嫁入叶家的生活,你要照顾自己的夫君,给他送汤送饭,那么就是要把自己闹得烟熏火燎。你一双手是用来抚琴的,不是用来做这些汤汤水水。你很怀念自己在尹家当婢女的日子是不是?那时候,你是师兄身边的大丫鬟,比别人家小姐都还要尊贵。” “你当然知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小姐,你想要这样子的日子天长地久,你想成为尹澈宁的妾。你想做一朵富贵花,永远开始鄞州世族的花园里,开得富贵艳丽,可是你失败了。” 吴蝉蓦然深深呼吸一口气。 谁不愿意花开不败呢?最美的花,就应该像是夫人温蕴那样,男人都为她着迷。 尹仲麟很爱这个妻子,哪怕温蕴步入中年,也仍有一股成熟美艳,也仍然是尹仲麟眼里最美丽的花。 从很早之前,吴蝉就开始为自己谋算。 她不喜欢大公子,因为尹惜华对于她们这些下人始终有一股子淡淡的疏离。尹惜华很喜欢听她弹琴,可是大公子只是爱她的琴声,目光也只会落在吴蝉抚琴的手上,却不会将多余的目光落在吴蝉的脸蛋和胸脯之上。 她觉得尹惜华秉性十分冷酷,大公子胸存沟壑,所以不近女色,哪怕是正妻之位也是待价而沽,只为了联姻之用。 这样的人心里面只有事业,不会对女人有感觉,更不会觉得女子温柔的情丝有什么值得珍重。 她更喜欢二公子。 因为二公子虽然有很多毛病,做人也没什么肚量,却像是个有欲望活生生的人。更何况她觉得,谁要是跟尹惜华这种兄长相处得久些,那么自然也会生出些毛病。 她甚至很喜欢尹澈宁那种爱计较的卑劣。 她是故意让尹澈宁感受到自己更喜欢他的,尹澈宁当然十分受用。因为除了吴蝉,整个尹家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比尹惜华要强。而吴蝉虽是尹惜华的侍婢,却更喜爱自己,且对他另眼相看。 如此一来,尹澈宁果然被她吸引,甚至爱过她一段时间。可惜后来尹惜华身世曝光,二公子也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 她失败了,她也只能离开尹家。 没人知晓她离开尹家时候是多么的不甘心。朝廷废了人口买卖,不许随便蓄奴,更不存在什么卖身契。她们这些丫鬟到了年纪,若不能嫁给府中管事小厮,也是要出府自配。 可吴蝉并不对朝廷这些废奴令心存感激,她只盼能让尹家握住自己的卖身契,只盼能一辈子留在尹家。 为婢为妾,又有什么不好? 至于对于她而言,离开尹家,却是宛如两个世界了。 她回了家,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要为二公子守节一辈子?她没办法啊,她也要活下去,她只能嫁人—— 叶家不算穷,家中有一处还算宽阔的老宅,有地,县城里还有铺面,甚至还能请人干活看铺。 可这与在尹家的日子有天壤之别。 叶家里请了一个粗使丫鬟做活,品貌十分不堪,又愚又笨,使唤起来十分堵气。而且吴蝉嫁入了叶家,是不可能不干活的。 她成亲前两年,给叶知愚弹奏了两支曲子,叶知愚虽赞她琴艺出众,却一心读书,无暇分心这些丝竹之乐。等叶知愚出外游学,她更不可能弹琴乐,因为那样儿会显得有些轻佻。 那具琴上积累了一层灰,她手也渐渐粗了。 她要学会监督长工做活儿,跟几个妯娌一起准备这些工人们的饭。农闲时节,几个女人还要凑一起缝衣做靴,一刻也不得闲。从年头忙到年尾,她真的很辛苦。 也许因为不开心,吴蝉曾经流过一个孩子。 流产时候月份还小,男女也看不出来。她躺在床上,感觉血从自己身躯里流走,她感觉自己就要这么死掉了。但她心里却并没有特别的伤心,反而有一种麻木的钝。 吴蝉只觉得这样的日子荒凉而空洞,哪怕叶家上下都说叶知愚必能过关斩将,考取功名,她也不觉得如何的期待。 然后,她便总会想起曾经在尹家的生活。 比如嫁人后,夜里她觉得饿,若叫醒家里那个惫懒粗使丫鬟翠儿,那死丫头片子便会咕咕哝哝,不情不愿。翠儿会做的也就那几样,会给吴蝉煮完面,煎个蛋。 看着这碗端上来的粗面,她又觉得自己不饿了。 “好饿呀!” 她曾也在尹家这么说。于是半夜也有熬得浓稠滚热的粥,配粥的点心和菜也很精致,她记得尹家蟹粉小笼包和翡翠饺子的味道。胭脂鹌鹑是先腌制后,再用油炸过,配粥是既有味儿也很香。 这些菜自然不是给她备的,这样备着,是为了怕主子们晚上饿,想吃时就能快快送上。 不过她是府中得脸丫鬟,她若喊饿,厨房里的婆子们也是乐得卖个顺水人情,捡好些的给吴蝉送上来。 那些食物的美妙滋味,回想起来会让她轻轻的咽口水。 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她觉得面前的粗面更难吃了。 那么她不但会想起尹家的食物,还会想起自己在尹家生活的种种趣味。 秋日里剥蟹赏菊,天冷时赏雪吃酒,主子消遣取乐,她们这些丫鬟也能作陪。 夫人小姐们行酒令,或者差牌搭子时候会叫她,她们通常都很和气,显得很有教养,大家也能玩在一处。她们大抵很有教养,日常不会轻易露出刻薄。 别人都说,尹家得脸的丫鬟,比外边的小姐都还要矜贵。 然而坐在一个桌子吃酒,并不代表是一样的人,更不能抹去彼此之间的云泥之别。 等离开尹家时候,这些好梦可都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了。 她的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在叶家夜来熬夜做衣衫,手指捏针捏得发疼时,就会想到自己在尹家做针线活时候情景。 她会想起,自己曾经给尹澈宁绣过一个香囊,是偷偷绣的。 她送给尹澈宁时候,尹澈宁捏在手里,赞了句好看,然后瞧着吴蝉:“怎么不戴那双蝴蝶耳环了。” 惹得吴蝉心中一热,捏住了自己的耳垂。 那对蝴蝶耳环是自己常带的,不过那日拿去修了,所以换了一对玉兰花耳饰。 尹澈宁瞧得熟了,便会问一问。 可是自己在叶家,在一心考取功名的叶知愚面前,她戴花也好,戴草也好,叶知愚都不在乎。 叶知愚是个有事业心的男人,他看不到这些的。 然后吴蝉就会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一场不真实的梦中,她忽而会慌乱起来,想我那双蝴蝶耳环呢?去哪里了呢? 接着她才会想起,那双蝴蝶耳环早就已经不见了,是自己离开尹家时候不见的。那时候自己失魂落魄,匆匆收拾了行囊,落了东西也不知道。之后发现不见了,也总不能再回尹家搜寻。 戴了四五年的一双耳坠子,也再也寻不到了。 其实她对叶家并没有什么憎恨,只有一种厌烦。 她厌烦离开尹家后这一切,她好似还在一场梦里面,根本没有醒。 而现在,这位聪明的林姑娘就站在她的面前,描述如今陈州两起血案的真相。 “杀人的是个男人,凶手力气是男人的力气,叶知愚面颊上还有男人的手指印。杀人的凶手是尹澈宁,而你作为同谋,却是竭力为他隐瞒真相。” “就像你说的那样,叶知愚跟尹澈宁水火不容,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这件事情许多人都知晓。所以叶知愚一旦有事,那么尹澈宁就是第一怀疑对象。” “所以一开始,你们准备毒死叶知愚。” “草木之毒不可用银针探验,证明中毒很难。而且,官府并没有那么多人手验尸。只要你这个妻子说叶知愚是早有旧疾,近日因为读书劳累引发疾病,那么很大可能不会有专门的验尸。那么叶知愚就会死得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可是那碗药汤是孙铭恩喝下,尹澈宁惊恐之余,用铜镇纸将他砸死。孙铭恩是他杀,陈州又有一位善于断狱的顾公,你们顿时慌了。” “不能让人知晓孙铭恩的死是跟叶知愚有关!若然被发现,众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尹澈宁的身上。那么最要紧的是,就是要遮掩孙铭恩偷喝叶知愚药汤这回事。” “你们决定先把空药盅放回去,做出药汤并未被盗的假象。叶知愚嫌药苦涩,不会那么快喝药。而且‘贡舍’又发生了杀人案,他一时之间,更不可能想到喝药了。只要你之后回到叶知愚屋中,换上新的药汤,就能遮掩孙铭恩盗药之事。” “所以那时候孙铭恩已死,你们却尖叫一声,闹出动静,惹来众人围观。一旦叶知愚离开了房间,你就能偷偷把 那枚空了的药盅放回去。” “所以叶知愚药盅回来了,可里面的药却是空空如也。所以我一直好奇,凶手将一个空了的药盅放回房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只差一步,那就是当日冒雨匆匆赶在屋外的叶夫人,其实已经带回抵换的药汤,能彻底遮掩孙铭恩盗药之事。” “你们之中,是谁想到这个主意的呢?叶夫人,其实我觉得尹家这位二公子虽然狠辣,却是愚蠢。我想到案发后你那冷静得毫无破绽的表演,我觉得是你在为他收拾杀人残局。” 就好似如今,听到林滢说到了这儿了,吴蝉面颊之上犹自流转了一抹沉稳。 就好似那日,尹澈宁杀死了孙铭恩,手里犹自握着那个沾血的铜镇纸,在这里大口大口喘气。 他显得那么的凶残,又显得那么的脆弱。 吴蝉向前,握住了尹澈宁的手掌,她低低的,竭力平静说道:“陈州顾公善于断狱,现在你杀死孙铭恩,孙铭恩死前误服马钱子剧毒的事说不定也会验出来。二公子,所以我们首先要遮掩孙铭恩盗药的事。” 那时候尹澈宁直直的看着她,仿佛并不能理解她的言中之意,也好似微微有些恍惚。 吴蝉却出奇的冷静:“你换下血衣,由我带走,不能留在‘贡舍’之中,不然官府搜查,会被发现。等到一刻钟后,你躲在走廊某处大叫一声,引来别人注意,把叶知愚引出房间。然后,我把药盅放回去。” “他们分辨不出惨叫是房间里还是走廊上传出了的。” 尹澈宁手在发抖,然后终于冲着吴蝉点点头。 吴蝉瞧在了眼里,心里不由得油然而生一缕满足感。她想大公子不好风月,不近女色,可自己并不是因为这样退而求其次才喜欢二公子。 她一开始,就喜欢尹澈宁,因为他很蠢笨,还有一些蠢笨外的狠辣。那么,他就会很需要一个聪明的女人替他收拾蠢货闹出来的烂摊子。 吴蝉喜欢别人需要她。 那么到了现在,她已经把尹澈宁握在手掌心了。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尹澈宁也再也不能抛弃她。 和叶知愚成婚几载,她从没有这么满足,以及快乐。 104 104 断出真凶 林滢说道:“那天你一直很激动, 激动得有些不寻常。可你激动并不是因为担心叶知愚,也并不是你恐惧害怕。你那天中了毒,只是剂量不大。” “因为是你给叶知愚下毒的, 你衣袖上沾染的不是泥水, 而是马钱子汁液。而马钱子的毒性也能通过皮肤吸收,所以彼时你十分亢奋, 是因马钱子导致的躯体痉挛。当我握住你手臂时候,就发觉你手臂乃是在发热颤抖。” 当日, 那也是一个月前事情。相信以吴蝉的机警,必然已经处理了弄脏的衣衫。 听到了此处, 吴蝉似觉得十分可笑:“荒唐,若我是跟尹澈宁是一伙,我为什么要人前指责他, 说他害死我夫君?” 林滢:“因为你知晓, 叶知愚死的当晚,他并不是在辰时被人杀害。其实当晚酉时以后,已经没有人见过这位叶相公。” “我问过客栈伙计,当晚你说自己在浆洗衣服,案发时才可巧回来。但我问过店伙计, 其实你一直服侍叶知愚,当夜你时不时给自家相公换热水, 送炭火。直到案发前两刻钟, 你才出去浆洗衣物。” “人死之后,尸体也会降温变冷,于是你用热火与火盆給叶知愚尸体保温。人死之后,会出现尸斑。但一个多时辰内形成的尸斑,是可以伴随尸体移动而消失的。你算好时间给叶知愚尸体翻身, 令原本尸斑消失,形成新的尸斑。” “而且刚形成的尸僵也是可以破坏,使得肌肉变得柔软的。当然尸僵破坏之后,很快又会形成新的尸僵。” “经过你巧妙的算计,你将叶知愚的死亡时间往后延迟了一个时辰。然后到了辰时,你才开始了你的表演。” “于是你捏破新鲜血包,抱着叶知愚哭诉,仿佛叶知愚临死起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你还叫着嚷着让店里伙计去请大夫。其实那时候你抱在怀中的叶知愚已经死了一个时辰!可是在你的表演下,叶知愚才刚刚死去。” “然后,你才开始攀咬尹澈宁,口口声声说辰时有看见尹澈宁。因为你知晓辰时,尹澈宁已经有不在场证明。如此一来,原本跟叶知愚有仇必定会成为重点怀疑对象的尹澈宁,就会被洗清嫌疑。” “不但如此,在这个计划安排下,尹澈宁还会成为一个被世人误会的受害者,会惹来许多同情。甚至如此一来,顾公如若不在乡试中给他好成绩,还有携怨报复的嫌疑。” “那样尹澈宁不但能清清白白,还能助力他的事业。” 所以那时候吴蝉跑出来指责尹澈宁,是已然决意让林滢当这个大冤种,让林滢背锅栽赃陷害尹澈宁。哪怕之后林滢说这是吴蝉给的假口供,别人也多半会觉得是林滢甩锅。 吴蝉静静的瞧着林滢,好似眼前这位林姑娘所指证的并不是自己。 她一身素衣,鬓间一朵白花轻轻绽放,显得素净,甚至有一种清纯。 那种清纯不是少女的清纯,而是一个成熟女子温婉的清纯。 一个女人做了这么些事,她似乎犹能理直气壮,毫不在意。 林滢说道:“这一个月我问过许多人,叶知愚虽然可能算不得一个体贴的人,但是无论如何,他也算不得什么坏人。他正义感强,心性又不屈不饶,也有真才实学。当然,他可能会忽视身边妻子,因为他将自己注意力放在别的许多东西上,难免忽视身边的妻子。” “蝉娘,你可以不喜欢她。如果你想要和离,我也绝不会说你无理取闹。可是你不应该杀了他的,他是个好人。” 叶知愚是个好人。 吴蝉也不否认:“是,他是个好人。” “他为人很有正义感,眼睛里揉不得砂子,做事情也很固执。他倒没有跟我发过脾气,因为他觉得女人是柔弱的,需要和气一些。我知道,他真有人功名,大约也不会弃了我。” “那天,跟我说了些体己话,跟我说累我辛苦了这么多年。他说以后会接我我在身边,好好补偿我这么些年的付出和牺牲。他不算没心肝的人,也将我的辛苦委屈都看在了眼里。” “我心里当然也动一动。” 那时候吴蝉劝说叶知愚,说叶知愚好生爱惜自己,不要跟尹澈宁计较了。尹家势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她暂时忘记尹家的翡翠饺子和胭脂鹌鹑,那有那双金丝点翠蝴蝶耳环。 她看着叶知愚,看着这个四年以来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看过的丈夫,她的心里忽而动了动。 就好似忽而有些不忍。 如果叶知愚当真答应了她,她会不会就此罢手呢? 吴蝉不知道。 而且叶知愚也并没有答应她。 然后就是在那一天,她在叶知愚的药盅中放了马钱子。 吴蝉要搏一搏,她要回到尹家那处华美的大园子里,要脱离如今这样的生活。哪怕叶知愚能取得功名又如何?当个不大不小的官,也不过是新贵而已,哪里来什么底蕴,又哪儿有什么真正富贵? 尹家那些特有的菜单食谱能有吗?一日四季的华美衣衫有专门的私人制衣坊替尹家做。叶家小姑子嗓门大说话声音粗,又哪儿有世族贵女的优雅动人。 尹家楼阁台榭华美,层台累榭,夏日里也能无暑清凉。 这样的累世富贵,是叶知愚区区功名绝不能比的。 更何况,他只是赞自己贤惠好用,根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自己耳上带着的是金丝蝴蝶还是玉兰花,对于叶知愚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说感激自己,无非是自己为他操持家务,任劳任怨。他欣赏过自己这个人吗?他爱过自己琴音,还是为自己容貌着迷过?他知道自己昨日跟今日的衣衫又有什么不同? 他有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有没有发现她还是有几分可人美貌的。 这当然是不可能有的! 只要是个贤惠人,这个妻子叫吴蝉还是张蝉,对于叶知愚能有任何差别吗? 叶知愚全副心思都在博取功名身上。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他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家里甚至为他卖掉了祖田。 一个人若承担了太多的期待和期许,自然会受此驱策,因此无暇顾及其他。 一想到了这儿,吴蝉一颗心又硬了起来。 她甚至心里对叶知愚说了声抱歉。 抱歉,我要杀了你了。 其实我并没有多讨厌你,可是你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 你所追逐的功名只是你自己实现的价值,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人生苦短,我当然是要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人又不能活两辈子。 她不知道尹澈宁为什么那么恼恨,非要除掉叶知愚。但是若自己助尹澈宁杀了叶知愚,那么尹澈宁就会被自己把握住。 这当然是赌一赌。若二公子想要翻脸不认人,或者杀人灭口,她也有法子令尹澈宁付出代价。 可她总要试试,也许这样一来,尹澈宁会带走自己呢? 让她再回到那个华美的园子中,和那些粗鄙和苦闷永远告别。 而现在,吴蝉提及了叶知愚,她眼眶微微发润,她轻轻说道:“所以,他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他很快就会获得功名,我就是官夫人了。妻凭夫贵,我为什么要这么待她。林姑娘,你为什么要说出这些毁人名节的话?” 她没打算认,什么杀夫证道,那是没影子的事。 不错,林滢是看透了很多细节,列举了很多证据,但是却没有实证。 凭什么说她动了叶知愚的尸体,破坏了案发时间?当日沾染了马钱子的衣衫,她早就已经毁去了。客栈里客人那么多,来来往往,走走停停,她怎么知道谁告诉“贡舍”发生了凶杀案? 她不过心疼自家夫君,多给房中加水送温,凭什么说她是给尸体保温,做了一些延迟死亡时间的勾当。。 所以她望向了林滢,一双眸子一派理直气壮。 她想这位聪明的林姑娘若是有真凭实据,早就将自己拘去官府问话,何必客客气气跟自己在这儿聊天? 因为这位林姑娘之前吃过一次亏,所以不好将人拘入官府问话,因而落人口实。 哪怕林滢旁敲侧击,她所知晓也不过是些旁支末节,并没有什么决定性证据。 所以吴蝉并无畏惧。 她可不是被人两三句话一吓唬,就自乱阵脚的无知妇孺。 然后吴蝉就蓦然站起身,扬声说道:“林姑娘,你为何如此咄咄逼人。纵然你断错了案,落了脸面,又被顾公训斥,也不应该平白无故冤枉我。” “你凭什么说我勾结尹澈宁,合谋害死夫君?如今我已是守寡之身,你的这些污蔑之词,莫不是要将妾身生生逼死,使我没有容身之地?” 她不但没有承认,还向着林滢发作,若是被传入官府问话,说不定还会指责陈州官府屈打成招。 吴蝉一番言语,已经惹得众茶客纷纷侧目。此刻她更是走至茶楼窗口,作势欲跳:“若然如此,妾身不如立刻死了,以此证明这一身清白,也好过丈夫死了被诋毁名声。” 她眼眶微红,眼中含泪。 配上吴蝉这一身素衣,鬓发间白花轻颤,更流转几分刚烈凄婉,惹人同情。 林滢自然知晓吴蝉绝不会真的跳,可别人并不会这么想。 别人眼里,自然是林滢咄咄逼人,眼瞧着要逼死人。 本来林滢这个女仵作在陈州口碑颇佳,可前些日子就闹出冤枉尹家公子的风波。尹澈宁一个世家公子也还罢了,可吴蝉却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 就如吴蝉所言,若她凭空被人污蔑,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在场众人看林滢眼神之中也是多了几分异样。 茶楼掌柜自然不愿意看到此地染血,发生什么命案,因而影响了茶楼生意。因而茶楼里伙计,乃至于奉茶的婢女纷纷向前,将作势欲跳的吴蝉就这么拦住。 吴蝉一番折腾,果然并未死成。 她反将了林滢一军。 一番闹腾之下,若林滢并无厉害些的过硬证据,只恐怕也不好再来寻她。 林滢离开茶楼之际,却被一人换住。 拦住她的是这一次乡试魁首,被顾公点中的解元木怀之。 木怀之容貌俊雅,风姿挺秀,也是个翩翩美男子。 他考前默默无名,这一次考试爆冷,这才一跃而成陈州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也不知是不是红气养人,这位木解元越发显得耀眼动人。 木怀之:“今日于几个朋友在此地品茗清谈,可巧窥见如此一幕,林姑娘,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滢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颇有微词,客客气气说道:“木相公但说无妨。” 木怀之缓缓说道:“顾公为人清正,可清正之名是需要维护。就好似我这次有幸被点中解元,这其中本无什么私情,可是因为考前一些流言蜚语,总归惹来一些议论。林姑娘受顾公教导,有时候大约也是应该谨慎一二。” 林滢不知道木怀之信没信吴蝉言语,是否真觉得自己为了挽回颜面,然后就欺凌一个刚刚丧夫的寡妇,在对方身上泼脏水。 可无论木怀之信或者不信,他都觉得林滢处事不够妥当,因此惹来这些口舌。 林滢也并未争辩:“木相公的话,阿滢也是记在心里了。” 木怀之似微微一怔。 可能因为林滢态度如此温和,全不似传闻中那般跋扈蛮横。 木怀之凝视着林滢背影,眼神蓦然轻轻动了动。 不过林滢人前落落大方,她心里却是有些不是滋味。 被人如此指责,林滢心尖儿也是禁不住流转淡淡的不快。 不过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也将这些不快压了下去。 再者她这次试探并非没有收获,从吴蝉反应来看,自己猜测八九不离十。 那么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关于叶知愚的凶杀案。 做事最重要的不是委屈,而是解决问题。 吴蝉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这桩案子缺乏关键性的证据。 时隔一个月之久,很多证据怕也是难觅踪迹。 吴蝉人前对叶知愚服侍周到,夫妻感情也不差,若然没什么真凭实据,怕也很难取信别人。 只怕叶知愚的家人到此,说不定也是很难接受。 林滢想到了这一点,蓦然心里跳跳,禁不住若有所思。 此刻叶知愚的家人并未在陈州。他是凤州人士,只不过在外求学,因而在异地考试。从他家乡来陈州,也是要小半个月。 便算传讯回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离乡背井,也终究是有几分苦楚的。这时候叶知愚的家人应当得知了叶知愚身死的消息没多久,可能正悲痛欲绝,在赶来陈州扶回儿子尸骨的路上。 那么如此一来,叶知愚的尸体还在陈州。 顾公善于断案,所以陈州十分注重一些证据保存。 刚横死两个月,且引起重大舆情,并且并未告破案子的尸体,皆会藏在官府冰窖之中,用以低温保存。 这也并不是因为顾公想将案子分成三六九等,只是陈州资源有限,修建冰室耗费不菲,每年采冰都是很大一笔费用。那么也无可奈何,钱都用在刀刃上。 不好叶知愚刚好条件符合,尸体还在陈州低温冷藏。 如果过了两个月,叶知愚尸体就要移除冰室,不能低温冷藏了。 那么如此一来,叶知愚的尸体目前保存完整度还很高,也还是可以验一验。 这些心思流转见,林滢就觉得还有希望反将一军。 验尸不等于剖尸,若无必要,仵作验尸也是没必要开膛破肚,破坏尸体的完整性。 古代验尸率很低,剖尸就更少了。 叶知愚死因是十分明显的,就是被人捂嘴用利器多次刺伤而死,所以林滢那时候并没有动刀剖尸。 但现在,这一切亦有了新的必要了。 吴蝉破坏了尸体一个时辰内的表征,再加上她精湛的表演,使得林滢误判了叶知愚的死亡时间。 可只要叶知愚尸体还在,就能根据叶知愚的胃容物消化程度,来判断叶知愚的死亡时间。 根据客栈伙计的供词,当晚酉时一刻左右,客栈给叶知愚备饭。 晚饭有时蔬、米饭、鸡汤以及熏鱼,营养来说,也还算比较可以了。 店伙计那时候还见过叶知愚,确定叶知愚酉时确实还是活着的。 叶知愚是酉时一刻吃饭,那么可以根据叶知愚胃部食物的消化情况,以此断定他的遇害时间。 这一次叶知愚的验尸,可是搞得大张旗鼓。 不但顾公到场,还有陈州司法参军等其他几位官员齐齐现身。这主要是因为关于此桩案子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可谓甚嚣尘上。 林滢的验尸结果若是见证人不够,可能会被人质疑她自己动了手脚,用以栽赃陷害。 吴蝉那么嚷嚷,市井坊间也是这么议论。 那么为了注意影响,顾公也还特意搞了个大阵仗。 如此一来,叶知愚究竟是不是死在辰时,就是一验便知。 然后叶知愚的尸体就从冰室之中抬出来。 这具尸体虽是低温冷藏,如今却有皮肤发黑,干瘪脱水的迹象。 影视剧里冰棺之类低温冷藏尸体能保存如初纯纯误导。 事实上,就算是低温情况下,尸体也会有一定程度的腐败和脱水,只是比常温要缓慢一些。 但无论如何,叶知愚的尸体还属于可以验尸的状态。 林滢做好了准备工作,当着在场几位大人的面,剖开叶知愚的尸体。 她精确的找到了叶知愚的胃,将叶知愚的胃部划开。 一个月后,叶知愚胃部的食物也已经呈现部分腐化,却仍能窥出叶知愚胃部食物的大致消化状态。 叶知愚是酉时吃过晚饭,如果他真的是辰时被杀,那么此刻叶知愚距离进食已经快一个时辰,也就是接近两个小时。那么这时候,叶知愚的胃部食物已经消化大半,食物已经从叶知愚的胃部转移肠内。 可是如今叶知愚胃部都是未消化的食物,足见叶知愚是进食后不久被杀害。 也就是说,叶知愚是在酉时左右已经身亡。 所以吴蝉之前种种言辞,也是皆为虚假,当不得真。 所以吴蝉在辰时,是绝不可能听到已经死了一个时辰的叶知愚对她说什么。 所以吴蝉定然是在说谎。 叶知愚的二次验尸结果虽不能断出尹澈宁就是那个杀死叶知愚的男人,却能断出吴蝉有重大杀人嫌疑。 然而就在陈州衙役去捉拿吴蝉期间,本来呆在客栈里的吴蝉却是失踪了。 此举也大大出乎林滢的意料。 因为吴蝉本来已经是林滢重点怀疑对象,故而有请差人暗暗盯梢,不容吴蝉走脱。 可被人盯着的吴蝉偏偏就从客栈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无人襄助,只怕吴蝉很难做到这一点。 林滢心尖儿也是不觉掠过了缕缕古怪。按照常情推断,吴蝉的证词显然会对尹澈宁不利,故而很可能是尹澈宁助力吴蝉跑路。 可不知为何,林滢心尖儿却不觉浮起了尹惜华的身影。 吴蝉胆大心狠不假,可有些事情,她不应该知晓那么清楚。比如吴蝉应该怎样摆布尸体,乃至于延迟叶知愚的死亡时间。 吴蝉并不是一个专业人士,未必知晓这些手段。 可尹惜华显然清楚这些。 如此缜密布局,只恐这其中必有人推波助澜。 伴随吴蝉失踪,一夕之间,尹澈宁的风评却是落到谷底。 他本就与叶知愚有旧怨,叶知愚身死,本来就合该是他最受怀疑。彼时尹澈宁受人怀疑,只不过正好有不在场证明而已。 可如今叶知愚被验出死在酉时,那么尹澈宁的不在场证明也已经没什么用处。 如此一来,他身上嫌疑又是重新聚集。 之前那位林小娘子说吴蝉跟叶知愚彼此勾结,共同谋害叶知愚。这话听来本有些荒诞。可如今想想,这荒诞的可能似乎也显得有几分可能。 因为很快陈州众人就知晓,原来叶知愚的这位妻子,曾经是尹家婢女,原本与尹澈宁有旧情。 她嫁入叶家之前,已经跟尹澈宁并不是很清白。 这些话当然并不是林滢传出来的。 那些流言蜚语出现得恰到好处,就好似早就安排好了的一样。 105 105 那股独特风韵使她美得像幅画 陈州闹得沸沸扬扬, 尹澈宁来寻尹惜华时,他这位兄长正在试火铳。 尹惜华仍然是一身素衣,可是他的处境却不免让尹澈宁有些惊叹。 此处宅院十分华美, 哪怕是租赁,也是花费不菲。当然这些在尹澈宁眼里也不算什么, 可是尹澈宁心尖儿却也是多少不是滋味。 尹惜华的处境并不似他以为的那般困窘,那么如此一来, 之前他的所作所为顿时也是显得有些可笑了。 一念至此,尹澈宁心底便不由得升起了不快,心里烦躁之意也不免更浓上几分。若不是尹惜华提及曾经见过逃走的吴氏, 他是绝不愿来自己这个兄长跟前自讨没趣。 尹惜华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尹惜华却扣动了火铳, 正好打中靶子, 将木靶击个稀碎。 然后他手执此物,对准刚刚来到了尹澈宁, 使得尹澈宁面色大变! 尹澈宁一阵子心虚,他忽而想, 莫非尹惜华知晓些前情? 他当然记得自己做过的事,在自己这个兄长最为落魄时候, 他却忍不住向前,这样狠狠的踩上一脚。 可尹惜华却垂下手,接着转而捧着这枚火器在尹澈宁面前:“澈宁,我记得你素来喜欢这些火器。久别重逢, 做兄长的赠你一个小玩意儿可好?” 尹澈宁慌忙接过这个杀伤力巨大的凶物,心犹自砰砰乱跳。 他心中暗恨, 只觉得方才尹惜华必定是故意吓唬自己。 念及于此,尹澈宁心尖儿也升起了一缕报复心思。 尹澈宁手中暗暗握着这枚火铳,他蓦然手掌抖了抖。 他恨这个兄长很久了, 恨得不得了。他手里已经有两条人命了,其实再多一个尹惜华,也是并不要紧。 可是现在,尹澈宁内心之中却是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股惧意。 尹惜华仿佛也并没有要挟他什么,可是他是如此的镇定,如此的可怕。 有些人手段残忍,并不代表他胆子很大,也许他还很懦弱。 比如尹澈宁就是这样的人。 他觉得自己如今已经名声堪忧,背负重大的嫌疑,处境已经是十分不好。更何况,还有许多人瞧见自己来拜访兄长。 那么如今,自己的处境已经并不适合行凶了。 兄长前程尽毁,可是自己没有!哪怕他没有被点中解元,如今也已经是占据足够的优势,毕竟他是有功名在身。在尹家扶持下,他前程绝不会差。 美玉岂能与瓦片碰?尹惜华已经没什么前程了,自己何必跟他计较。 想到了这儿,尹澈宁冷汗津津的手掌终于松了松。 他面颊之上流转感激之态:“多谢兄长赠予。” 略一犹豫,尹澈宁方才说道:“兄长不是说有侍琴的消息,不知兄长可知侍琴人在何处?这几日,可是兄长收留于她?” 说到了此处,尹澈宁眼底流转一缕精光,竟似有几分急切。 可能吴蝉确实知晓得太多了。 尹惜华温言说道:“侍琴曾经来寻过我,我给了她一些银子,打发她离去。她语焉不详,好似暗示这些陈州血案似于你有关,却又不肯细道。澈宁,我听了几句,心里却是十分关心你,生恐你牵扯其中,因而误了自己前程。” 尹澈宁蓦然打了激灵,不觉有几分激动:“侍琴真的没对你说什么?” 尹惜华不动声色:“难道要她对我自承其罪?可她虽什么也没有说,我却出于对你担心,所以还是饶了她。但我相信,你跟她必然是没什么关系。” 尹澈宁急切说道:“我当然跟她毫无关系。她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尹家,我早就将她淡忘,已经不是很记得她。一个尹家的婢女,我跟她很熟吗?尹家有许多下人,我为什么要记得。” 说到了此处,尹澈宁眼底流转了一抹审视,好似想要知晓尹惜华是不是当真不知情。 尹惜华一如既往温文尔雅。 如此姿态,好似让尹澈宁全部的力气挥到了棉花上,软绵绵的好似不能着力。 那他留在了这儿,当然是没趣,亦满怀狐疑的告辞。 等尹澈宁离开,吴蝉方才面色苍白从屏风后走出来。 这个闹得陈州沸沸扬扬的叶门吴氏,这几日确实是在尹惜华的院中避过的风头。 可吴蝉面颊上却并没有什么感激。 她以一种恐惧的表情凝视着尹惜华,心里充满了畏惧。 她当然也听到了尹澈宁人前对自己的嫌弃和撇清,这些当然是尹惜华故意让她听见的。 几日前,是尹惜华让她躲过了官兵的追查。 尹惜华并没有软禁她,因为如今她身负杀夫之罪,也是无路可去。 不是她主动找到了尹澈宁,是她亲哥哥吴夏伸出援手,却将自己领来尹惜华的住处。 吴蝉并不知晓大公子什么时候结识了自己哥哥,并且还能随意使唤,这其中也不知晓许了多少好处。 她知晓兄长一向并不是那么喜欢自己。因为父母虽然倚重儿子,却也对自己女儿有几分疼爱。 尹家赏了她些银两首饰,父母是取了小半,却仍大半作为陪嫁,让她带去叶家过日子。 大哥一直有些不痛快。 如若那些首饰变卖,可能便能助他盘下鄞州城东直街上陈叔那家铺面。 她没想到自己能在陈州遇到兄长,甚至自己处境艰难时候,居然还让兄长主动伸出了援手。 彼时她还真有些感动,又觉得当年自己确实是小气了些。 直到吴夏将自己领到大公子住所,她才如梦初醒,冷汗津津。 不错,尹惜华并没有对她十分留难,可有些事情想想就觉得触目惊心,令人生惧。 她想起自己在陈州重遇兄长,也聊过几次天,说过几次话。 吴夏似对仵作验尸十分兴趣,言谈之间跟她提及刚死之人尸斑会伴随尸体移动发生变化,并且尸僵是可以被破坏掉的。 也许说者本来有意,听者更是有心。 仔细想想,吴夏也并没有做什么。哪怕他认识大公子,会送自己来尹惜华的府邸,可是自己这位哥哥并未教唆自己杀人。 那么这一切,也更不关尹惜华的事了。 至始至终,心动恶念的本也只有她跟尹澈宁。 一想到了这儿,吴蝉也禁不住满嘴苦涩。 记忆中的大公子虽然疏离淡漠,却又是个温文尔雅的人。 尹惜华光风霁月,也未曾听闻他用什么手段针对过别人。 故而重逢之时,眼见其落难,吴蝉试探之余,心底也是不觉隐隐有些轻蔑。 可是现在,她见着尹惜华这么一张瞧不出喜怒的无缺面孔,她心尖儿微微一颤。 大公子要做什么?是要她出卖尹澈宁? 尹惜华仍然是一身素衣,却好似深沉如水,令人瞧不明白。 吴蝉禁不住颤声说道:“大公子,不知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尹惜华微笑:“大公子?尹家早就没有什么大公子。侍琴,你不必这么称呼我。现在,你也是时候离开这儿了。念着旧日里相熟的情分,我赠你一件礼物又如何?” 吴蝉蓦然面色发白。 尹惜华细细一想,便知晓定然是吴蝉误会了。 自己口中的可以离开,可并不是杀人灭口。若是如此,这样就没意思了。 他确实要说吴蝉一件礼物,是一件货真价实的礼物。 吴蝉失踪几日之后,林滢也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不到的客人。 她早听过尹惜华的故事,知晓了师兄的过去。而师兄的过去之中,就一定跟一个女人的名字深深纠缠在一起。 那就是尹惜华的亲生母亲温蕴。 当年温蕴被盗贼所掳,而尹惜华则是温蕴受辱之际所生下来的孽种。 一个女子被贼人玷污,却仍有青梅竹马的丈夫不离不弃,爱惜备至。这一来说明尹仲麟作为男人很不错,二来说明温蕴也应当是个极有魅力的女子。 她要不然就是极为貌美,要么就是性子极好。因为有这个故事,温蕴的存在也总是会引人遐想。 然后林滢就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女郎。 温蕴有着秀美的容颜,还有一双温秀双眼,宛如一泓温水,见之令人不由得觉得温暖且舒畅。 她见到林滢时,眼底似泛起了浅浅笑意,如此一来,就会让人觉得很亲切。 林滢刚刚踏入房中时候,彼时温蕴跪坐在几旁,侧梳发髻,鬓间一枚碧玉钗上点缀一颗明珠。 阳光轻轻的从窗户里透入,只轻轻撒在温蕴绣金衣摆上。 她已经不年轻了,可却有一种独特的风韵,使得她美得好似一幅画儿。 林滢也跪坐入席。 可能因为温蕴是死去温应玄女儿的关系,她行事还颇具古风,就好似这种日常的跪坐。 鄞州世族年轻一辈里,比如杨炎和温青缇,他们可以还会分桌而食,却已经不会跪坐。 林滢摸着不是很舒服的膝盖,却也轻轻挺直的身躯,使得自己姿态优雅一些。 她并不喜欢跪坐,不过却是入乡随俗。而且见过温蕴之后,她承认跪坐虽然很累,可是却也是有一股子别样的风雅优美。 当然林滢也忍不住在观察温蕴。 因为眼前的温蕴礼仪风度无可挑剔,可林滢却仍从她优雅之中窥出温蕴的急忧。 温蕴虽用脂粉压住了眼下的青黑,又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可是她眼底血丝却不是化妆可以遮掩。 这位温家贵女是匆匆而来的,而她心里显然也是对尹澈宁十分关切。 她是为了自己孩子来的,可能也并不是一个想要秉公办理的人。 不过温蕴也并未立马提及尹澈宁的事。 温蕴谈事情并不急切。 她令人奉茶,跟林滢聊聊鄞州城的事,称赞了林滢一番,还跟林滢聊聊家常。 然后温蕴方才说道:“听闻你和惜华关系亲近,我心里也是替那孩子开心。林姑娘为人开朗,谁见了都会心情舒悦。想来有你在身侧,那孩子必定也能通透几分。” 温蕴是为了自己次子而来,可却是跟林滢谈起自己的长子。 然后温蕴目光示意,一枚小小匣子就送到了林滢跟前。 温蕴说道:“初次见面,我便觉得和林姑娘十分的投缘,作为长辈,想送林姑娘一点小小的礼物,也不过是个小小心意。” 温蕴显然准备先送礼,后谈事,关键是她只字不提尹澈宁,而是以尹惜华母亲的身份送上礼物。 如此长辈做派,你总不好将气氛搞得十分之僵。 林滢轻轻打开匣子,见着内中有一枚五股缠丝金凤钗,凤凰口中含着一串珠子,颗颗贵重,皆有小指头大小。 林滢虽是个财迷,可心里却是沉了沉,并没有什么欢喜之情。 清正廉洁她还是能做得到的。 林滢自然绝不会收下此物,却也是想着怎么样婉拒才好。 她斟酌词语,正准备说话之极,却听温蕴缓缓说道:“有你照顾惜华,我也十分替他开心。” 言下之意,竟似觉得林滢跟尹惜华有些牵扯。 温蕴虽未说得十分明白,可也暗示得足够。她话语里面意思,也是十分明白。林滢若是喜欢尹惜华,她可以玉成此事。 林滢杏眼里光芒闪了闪,郑重说道:“夫人误会了,我与师兄只是兄妹之谊,并不其他。” 温蕴也并无愠怒,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也是出现在林滢面前,赫然正是尹惜华。 温蕴当然不仅仅请了林滢这一位。 可能出于一种女子的直觉,她觉得今日次子遭遇种种,可能跟尹惜华有些关系。 林滢甚至觉得,可能温蕴还误会了什么。 譬如自己跟师兄关系亲近,联起手来坑她宝贝儿子之类。但温蕴十分会说话,哪怕是试探,也不至于弄得十分尴尬。 见到尹惜华时,温蕴眼底也流转欢喜、明亮之色。 她微笑:“惜华,你来了。” 温蕴也并没有提从前的事,可能这份温婉也是一如既往,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尹惜华也轻轻跪坐,含笑以应。 母子二人皆是风姿出众,恍惚间林滢竟觉得尹澈宁才像是这个家的外人,是那样的无知和愚蠢。 可像不等于是,一个孩子是否出众,并不是父母会否疼爱的决定性因素。 不知为何,林滢心尖儿却是忽而生出了一缕惆怅。 尹惜华教她验尸那三年,她并没有见过温蕴。后来尹惜华到了陈州一年多,温蕴也并没有赶到陈州。 可是现在,为了尹澈宁的事,温蕴却风尘仆仆的赶来。 然后温蕴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关怀尹惜华跟林滢之间关系,当然还有林滢面前这枚价值不菲的首饰。 106 106 一根手指炸在吴蝉面前 也许温蕴并不喜欢这个儿子。 然后温蕴缓缓说道:“如今朝廷正在开拓东荒之地, 正自招募人才,更有无数机会。只要有功之人,有很大机会得赏恩封。而我也相信, 以惜华之能,必能得封,绝不至于一生皆无功名。” 当温蕴这样说时, 她言语里也是浮起了笃定。 尹惜华因为生父的身份微妙,故而并不能参加科举, 也是一生一世都不能做官。 只不过朝廷律令这般规定,有的人却是可以另辟蹊径,寻上别的手段走上仕途。 尹惜华参加不了科举,可是却可以恩封。只要尹家背后运转, 便能顺利为尹惜华请功, 更能使尹惜华顺利得封。 “英雄不问出身,本朝的青骠将军凌叶还是罪奴出身,朝廷还不是将他招安,恩赏官职。此等先例,也不是没有。只要用些心思, 惜华你也不必继续为人幕僚, 而是会有一份真正前程。” 当温蕴说到了这儿时候,她眼睛里浮起了一缕期待, 就好似双眸也被点亮。 此刻她唇角也是浮起了一缕浅浅的柔和微笑。 就好似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变成了令人喜欢的大团圆结局。 尹惜华也似笑了笑, 然后说道:“外祖父亡故已有几载, 一想到当时我却不能前去送一程,惜华心中也很是惆怅。” “几载光阴,我也未能安慰一下母亲, 想来也是我的不孝。今日再见,看到母亲风采如昔,我心中也是十分宽慰。” 当他这么说时候,温蕴唇角温柔的笑意也就惆怅的消失了。 当初是温应玄嫌弃尹惜华的血脉,所以没人胆敢亲近尹惜华。可是纵然温应玄故去,也未见温蕴现身修补关系。 温蕴描绘的前景是十分美好,可是她为何从前不为尹惜华谋划呢? 温蕴听到了这儿,就知晓这个孩子是不会接受这桩前程。 她目光从尹惜华身上移开,接着就落到了林滢的身上。 温蕴缓缓说道:“林姑娘,澈宁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口里这么说,心里也确实这么想。因为尹澈宁本是受宠的幼子,懒散些也无所谓。并不是所有的光芒都落在尹澈宁的身上,可尹澈宁也不必承受责任,更不会得意洋洋的膨胀。 可能温蕴觉得,也许尹惜华虽然桀骜不驯,可眼前的林姑娘却心里更愿意一些呢? 男人都是眼高于顶,抬头望天,可女子却是会实际一些,看看现实。 但温蕴又想错了。 林滢轻轻的摇摇头,推回了面前这枚檀木匣子。 “夫人厚爱,阿滢愧不敢当。只是如今陈州有一桩案子,犯妇吴氏逃走,这件事情可能与尹家公子尹澈宁有些牵扯。瓜田李下,这长辈厚赐,请恕阿滢无法领受。” 离开了温蕴安置的别院,林滢看着身边的尹惜华,她似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是欲言又止。 因为林滢心里有对尹惜华的怀疑,因为尹惜华确实有着嫌疑。 那么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了,有点儿让人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林滢想了想,跟尹惜华谈谈案子:“师兄,若吴蝉遮掩的人,当真是你弟弟又如何?” 尹惜华微笑:“谁知道呢?也许会死。”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微笑,好似他只是随便说说下午要吃什么。 林滢却从尹惜华那风轻云淡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冷冰冰的杀意。 她猛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尹惜华。 尹惜华也深深回望林滢一眼:“澈宁他杀了两个人,便算死了,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然后尹惜华方才缓缓说道:“你一定好奇,我这位好弟弟现在在哪儿。母亲爱惜他,在意他,只盼他能安然无恙。他在陈州惹了事情了,当然要送回家里面。” “一个人走得再远,总是需要回家的。在外的游子,总是要再去体会家中的温暖。现在他就要回答鄞州,游学几年后终究要回到家中。” “他骑的是快马,身边的侍卫又是精通武技的高手,必定能护着他安然无恙。过上几日,他就会回到鄞州的家中,锦衣玉食高床软枕。” “母亲自然将最后的安排给他,他当然绝不会有事,因为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尹惜华嗓音很温和,他甚至对林滢笑了笑。 “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很好?” 林滢没有回答,就这样看着他。 林滢想,可是师兄你呢? 尹澈宁手上沾染了两人的鲜血,为了自己的私欲动手杀人,可是尹惜华呢? 孙铭恩只是十分惹人厌,也算不得身该死之人。至于有大好前程的叶知愚,那更是其中十分无辜之人。 这些无辜的鲜血里,是否有一份责任在尹惜华身上? 尹惜华的一双手却是干干净净,宛如美玉,未沾半点血污。 可林滢看着他,却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干净。 这时候的尹澈宁却并未体会到母亲的苦心。 温蕴处处为他着想,可是他却是油然而生一缕苦闷。 据说父亲也借故养病,回鄞州修养,大约是因为鄞州近来生乱缘故。 那么这次自己一回家,就能见到父亲了。 尹仲麟是个十分严肃的人,也心气儿高,掐尖要强。自己在陈州招惹许多祸事,回去只怕少不得吃一顿挂落。 这些心思流转见,尹澈宁内心也并不觉得如何愉快。 他没有在意自己自己手里两条人命,更未曾在意自己逃过法律的制裁。甚至,此刻尹澈宁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他只是觉得委屈,想着回家要面对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他便打心眼儿里觉得不舒服。 指不定还要挨顿板子,床上躺两个月呢。 这时候,却有一道嗓音唤住了尹澈宁:“公子,公子——” 吴蝉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她气喘吁吁,发丝也是微微乱了,面颊也是透出了一抹红晕。 跑过来时候,吴蝉内心也很复杂。 事到如今,她又能怎么办呢? 若叶知愚之死没有扯出来,也许她能悄悄低调接回尹家,可现在尹家绝不会纳她。 这已经不是尹澈宁心里怎么想的问题,而是尹家绝不会允许的事。 哪怕将尹澈宁拉下水,她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有那么一瞬间,她曾也想过,想过在尹惜华面前演一番痴情无悔,至少使得尹惜华将自己个儿记在心里。 那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虽然她只不过这般想想,可终究是这样儿想过的。 如今她跑到了尹澈宁跟前,尹澈宁也下马跟她说话。 这些侍卫虽然是自己人,可也是温蕴的人。尹澈宁这次闯了祸,他心里并不愿意母亲的亲随知晓太多。故而他刻意引着吴蝉离官道远些,然后才跟吴蝉说些私密的话。 他抓着吴蝉手臂,问道:“你来做什么?” 吴蝉瞧着眼前的尹澈宁,尹澈宁有一张年轻、清俊的脸蛋,他可能没有尹惜华好看,可也是一个美男子。那张脸孔如易脆的青瓷,下意识间就透出了几许年轻易燥。 她柔柔的,带着几分苦情意味说道:“妾身不知晓应该去哪里。如今官府认定我杀夫,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澈宁,我很害怕呀。” 尹澈宁极不耐的说道:“关我什么事?” 他还是这般幼稚和不负责任,什么事情让他觉得不愉快了,他便恨不得扔开。就好似当年,吴蝉耗得过了二十岁了,还是从尹家离开。温蕴会给一些补偿,譬如赏赐些首饰银钱。可是尹澈宁呢,却是会彻底避开。 吴蝉瞧着他笑了笑,她想自己纵然贪恋尹家的荣华富贵,可终究还是爱着这位尹家二公子的。 她知晓尹澈宁幼稚、不负责任,心胸狭隘爱计较。 她是个凉薄的人,可对尹澈宁却很宽容。 但像她这样的女人,宽容也是有限的。 更何况,尹惜华还点过她。 “澈宁只是个喜新厌旧,自以为是的孩子。你以为他会记得你,感激你,为你所作所为而感动?这些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会记得你的。” “蝉娘,你若不信,不如试试他。” 现在吴蝉就瞧着尹澈宁,她眼眶红红的,有一种无措的可怜。仿佛因遭遇了不幸,因而惶恐无措。 尹澈宁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语,她非但没有生气指责,反而向尹澈宁道歉:“对不起,公子,对不起。我是个无依无靠弱女子,如今心里怕,只有看看你,我心里才能有些依仗。” “若然官府抓住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我不会连累你的。” 尹澈宁终于多看了吴蝉一眼。 他是个性子粗疏的人,所以并未深思吴蝉失踪这几日,究竟在哪儿吃住,又怎么避开官府的搜查。吴蝉此时此刻,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当然跟随尹澈宁的侍卫之中也有老成缜密的人,他们本该想到这一点。 不过这些侍卫是温蕴的侍卫,而不是尹澈宁的侍卫。所以他们会觉得,是尹澈宁安置了吴蝉,并且约吴蝉在这儿见面。 尹澈宁并未细思吴蝉的古怪,这么个柔弱女子,也没什么值得提防畏惧的。 听到吴蝉的柔声细语,哪怕他为人凉薄,此刻他竟油然而生一缕感动。 他握住了吴蝉的手,这双手稍微有些粗糙,有那么一瞬间尹澈宁皱了一下眉头,可仍然是握在了手中。 他甚至觉得自己用了些心机,这样纡尊降贵能使得这女子感动。 吴蝉细声细气的说道:“妾身什么也不求,只求公子如从前那般叫我一声名字,我便心满意足。” 尹澈宁嗓音也柔和起来,面上作出温柔款款之色:“侍琴——” 吴蝉摇摇头:“侍琴是我在尹家,让尹惜华取的名。他已经不是尹家大公子了,这名字不好。我想让公子唤我一声本名。” 然后她就感觉尹澈宁僵住了。 叶知愚唤她蝉娘,林滢知晓她叫吴蝉,大公子久别重逢也想起了她的名字,可尹澈宁却不知道。 再相逢时,尹澈宁一直叫她侍琴。 别人会提起叶知愚的夫人,但是外人不大能清楚吴蝉闺名,吴蝉也很少跟叶知愚的同窗来往,每日送完汤饭就走。 吴蝉在外被称之为吴氏。 哪怕她身负杀人嫌疑,被陈州通缉,通缉告示亦是仍被称之叶门吴氏。 是,她曾经告诉过尹澈宁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还在尹家,那时她跟尹澈宁的关系还很好,私下有很多话要说。 所以她也曾给尹澈宁说起过自己名字:“我娘家姓吴,家里取名一个蝉字。” 那时她满面红晕,向着尹澈宁说自己小名。 尹澈宁便低低唤她小婵,唤了好几声。 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尹澈宁果真不记得了。所以自己如今让尹澈宁唤自己本名,简直是为难上他。 这岂不是故意使尹澈宁难堪? 尹澈宁面色顿时有几分不悦,握着吴蝉的手掌也是松开。 他可真是真性情的人,喜怒形于色,并不是很会掩藏自己。 可有时候直白也是一种狠毒。 就好似尹惜华对她所说那样:“不如你试试他,他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吴蝉心里就噗嗤笑出声,她想,大公子为什么会知晓尹澈宁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 然后尹惜华就对她说:“你若要让澈宁死,也很容易。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有趣的小秘密。” 大公子不喜欢自己手上染血,却是喜欢别人杀人。 尹惜华要杀吴蝉,杀尹澈宁,其实很容易,可是他就是喜欢借别人的手。 一想到了尹惜华这个名字,吴蝉心里都禁不住颤了颤。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尹澈宁身上。 吴蝉也没再提让尹澈宁唤自己名字这件事,她蓦然垂泪:“只是我得罪那位林姑娘又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我若落入官府之手,只怕纵然不愿,也会说错什么话。妾身卑贱,死了也还罢了,却担心连累公子你。” 尹澈宁蓦然面色一变。 他怔怔的看着吴蝉,吴蝉蓦然抬起头,妙目之中流淌几分惶恐:“公子,你会想杀了妾身灭口吗?” 她这般惊诧反问,却好似一种提醒,蓦然点燃了尹澈宁胸口一团火,点燃他心口的一团恶念。 是呀,他是可以这样的! 只要杀了吴蝉灭口,陈州这些案子就没有人知晓是他做的。是,别人是会怀疑,可这些怀疑里又能有什么真凭实据呢? 如今流言纷纷,可这些流言蜚语也只能传一时,日子一久,谁还会记得呢?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吴蝉,心忖只要眼前这个女郎死了,这些令人厌烦的倒霉事可就结束了,他要将陈州这一切忘记得干干净净。 于是尹澈宁下意识的握紧了袖中那枚火铳,那枚尹惜华给他的火铳。 其实他一直喜欢摆弄火器,曾经也收集了些火器把玩。可尹仲麟觉得成何体统,又图惹是非。温蕴也觉得这些东西并不安全,很容易弄伤这些,于是尹澈宁也只能弃了。 他在家中仿佛永远是个小孩子,不过是那种恶毒的小孩子。 兵者凶器也,手握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就容易想用暴力方式解决问题,那么现在尹澈宁也是如此。 而吴蝉呢,她就像是沉溺于爱河天真无邪的笨蛋,此刻犹自恋爱脑期待着,如此去奉献。 她哭着说着:“为护尹家名声,妾身一条贱命又何足惜?公子,若是为你去死,我心甘情愿。只是如若真要杀人灭口,我只盼你亲自动手,不要假手于人。” 这样一番言语,也许是最能自救言语。 如此无怨无悔的情态,也许就能打动杀人者的铁石心肠,因而面对这般甘愿赴死时,就能软下心肠来。 尹澈宁居然也确实心软了一下,他真的相信眼前女子义无反顾奉献一切的爱他,为了他牺牲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这样卑微无悔的情态又是多么的动人,令他心口也不由得微微一颤。 他实在是个不大聪明的人啊。 其实他跟叶知愚不过是意气之争,总归是他占尽便宜,享受好处,占了别人的案首。到了陈州之后,有顾公坐镇,尹澈宁已经占不了什么便宜了。 那么这个时候,他若再杀了叶知愚,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更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想杀叶知愚,是因为要争这口气,他也咽不下这口怨气。 如此无非是损人不利己,可能助他杀人的吴蝉也并不是很明白尹澈宁杀人的逻辑。 不该杀的人偏要去杀,此刻面对应该灭口吴蝉,他反倒有些犹豫了。 因为吴蝉一直这么柔顺、卑微,事事以他为先。 从前吴蝉侍奉尹惜华时,就从来不看哥哥而看弟弟。哪怕她嫁了人,也毫不犹豫的舍弃了丈夫。 念及此处,他忽而有些犹豫。 尹澈宁把火铳举着对着吴蝉,却面泛犹豫。 这甚至使得吴蝉心里面生出一缕幻想—— 当然尹澈宁的犹豫也只是一下,他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更不是能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将自己置于险境的人。 他是笨得相信吴蝉卑微的真情,却并不珍惜这卑微的真情。 然后就是他扣动火铳,接着就是一声轰然巨响,伴随而来的却是男子的惨叫。 一根手指炸到了吴蝉的跟前,她裙摆、面颊上也飞溅了几滴鲜血。 鲜血飞溅在她素裳上,就好似雪地里开了一朵红梅。 吴蝉就好似怔住了。 可这些却是她早就知晓,并且知晓注定会发生的一件事。 尹惜华给尹澈宁的那把火铳,并不是尹惜华之前当面玩过的那一把。他给尹澈宁时,已经换上另一枚火铳。 一把有问题的火铳。 这把火铳做工虽然精美,可是壁薄易炸,塞的火药也太多。 用这把火铳来杀人灭口,后果就是这样了,那是自己找死。 就好似现在,尹澈宁失去了右手三根手指,失去了一颗眼珠子,还毁了半张面颊,胸口小腹也是血淋淋一片。 如今他落在地上,正在那儿扭曲挣扎,呜咽悲鸣,叫得十分难听。 107 107 真相大白 就好似彼时尹惜华在吴蝉耳边曾经说过的那样。 “你若想要澈宁受到报应, 就使他用上我送他的那把火铳,保管你如愿以偿。” 那把火铳是尹惜华送的, 也许尹澈宁会觉得讨厌,会将这把火铳扔了去。他们兄弟不和,等尹澈宁回过神来,一定不会留着尹惜华送他东西。 但若吴蝉诱他使用,那结果就会变得十分有趣。 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吴蝉不觉伸出了手指,轻轻擦去了自个儿面颊上飞溅的一点血污。 然后她捂着脸孔尖叫起来,就好似很吃惊, 很震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当然那些随行的侍卫亦都听到了动静, 并且早就留意到这一幕, 此刻更是纷纷赶过来。 所有人皆以为这是意外,没人知晓吴蝉是故意的。 因为这些侍卫受命保护尹澈宁,自然暗暗打量着尹惜华的一举一动。 乃至于尹澈宁举起火铳, 欲杀吴蝉之时, 其实他们都看在眼里。 但却并未阻止。 其实事到如今, 杀了吴蝉确实是这桩案子的最优解。如此一来, 纵然顾公有所怀疑,可是死无对证,那么所有事情也伴随吴蝉而结束。 这些侍卫皆想, 让尹澈宁这个少主人亲自动手是最好不过。 谁都瞧出来, 吴蝉这个叶夫人跟尹澈宁有私情。只看尹澈宁的情态,似对吴蝉叶有些情分。如此一来, 换做哪个下属动手,以后少主人若想到这个痴心侍婢的好时,却难免会迁怒当时动手灭口的下人。 还不如让尹澈宁自己动手, 那样一来,自然是谁都怪不着。 谁也没想到尹澈宁手中的火器居然会炸膛,众侍卫匆匆赶至,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惊惶。 夫人令他们好生照拂公子,谁曾想居然出了如此纰漏。 当众人围着尹澈宁之际,吴蝉却是一步步的往后退。 正因为这些侍卫看完全程,所以他们会觉得这是一桩意外。不但他们觉得是一桩意外,恐怕受了重伤的尹澈宁也未能将事情想明白。 没人分心留意吴蝉,只由着吴蝉一步步后退,下一刻,便听到了的的马蹄声。 是吴蝉溜开了后解了马,在众人愕然目光下骑马逃走。 她做得那样麻利,并不似一个深情无悔的女子,更不似甘愿为尹澈宁牺牲模样。 她做决断也是做得那么的快,比很多男人都要果决。 就连这些尹家侍卫都来不及反应,甚至没有立马下定决心将她追击。毕竟温蕴只嘱咐他们带回尹澈宁,并没有吩咐他们杀吴蝉灭口。 马跑得飞快,风呼呼从的从吴蝉耳边吹过,令吴蝉眼眶好似泛起了一缕酸楚的涩意。 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胸腔之中满是酸楚和难受。 她在想,吴蝉,你究竟想要什么? 是尹家那些迷人的荣华富贵,还是尹澈宁的真情? 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还是同时渴求一种情感上的回应? 叶知愚不会在意她耳坠子落的是蝴蝶还是玉兰花,尹澈宁也记不住她的名字。 也许她的人生本来就是十分矛盾的。 就好像她离开了尹家,便十分厌恶自己的本名。她觉得吴蝉这个名字很土气,听着也很俗,就仿佛跟那些高雅愉悦的生活全不相干。 可她却为尹澈宁只记得叫侍琴而怒不可遏,恼恨他没将吴蝉这个名字放在心上。 吴蝉蓦然噗嗤笑了一声,泪水却哗啦啦的从眼睛里流出来。 她策马奔回的是陈州方向,并没有往外逃。 当然吴蝉也没打算逃。 一个弱质女流,又无路引,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其实她想过尹澈宁会杀人灭口,会不认自己,自己会什么都得不到。她也不是那等默默奉献,然后被人一脚踢开也不在意的女人。 这样想着时,她已经骑马到了陈州城。 吴蝉没有理睬守城验路引的官兵,直接策马冲关,一路长驱而入,惹来一片闹腾。 她来陈州城也有些日子了,也认得路。 吴蝉一路直奔陈州府衙而去,到了陈州的府衙大门口,她方才拉住缰绳,停了马。 然后她轻盈的从马背上掠下来。 她裙摆上还有尹澈宁飞溅的鲜血,面颊一滴血珠擦过,犹自残了一抹血痕,如此沾染在面颊之上。 然后吴蝉取了鼓槌,在官府的衙鼓上咚咚敲了几记。 咚咚咚!鼓声传开。 吴蝉引来了许多的人,她目光扫过了这些人,然后缓缓说道:“犯妇吴氏,是前来自首的。” 谁也没想到,这位逃了几日不知踪影的叶门吴氏,此刻竟主动投案自首。 吴蝉来主动投案,她当然也有很多话可以说。 也许她本来就准备有许多话要说出来。 她跟尹澈宁彼此合谋,共谋杀人的时候,已经盘算着如何拿捏心性凉薄的尹澈宁。 她也不是什么年幼无知怀春少女,心内早就有许多的计较。 相反尹澈宁性子十分粗疏,只要吴蝉有心算计,这位薄情又蠢笨的尹公子就会露出许多破绽。 吴蝉拿出了尹澈宁写给自己的书信。 这是尹澈宁亲笔所写,笔记也是对得上的。他居然蠢到留下纸笔上的证据,在信中透出要杀害叶知愚的意思。 除开书信,吴蝉还拿出了血衣。 那日尹澈宁激动之余,杀死了孙铭恩。那时候杀人的铜镇纸上有血,尹澈宁的衣襟上有血,手上有血,就连脸上也有血。 是她踮起脚尖,替尹澈宁擦去了面上的血污,然后让尹澈宁脱下血衣血靴,说让她去处理。 她告诉尹澈宁这些玩意儿不能留在房间之中,否则官府搜查一番,是必定会露陷的。 这些自己会帮尹澈宁处理掉! 吴蝉当然没有处理。她没有绑块石头,将这些衣衫扔到水里面去,而是仔细的将这件罪证收藏起来。 尹澈宁的这件血衣上不但有喷溅的血污,还有反抗的孙铭恩临死前抓住的血手印。 甚至尹澈宁杀死叶知愚时穿的那件血衣,也是同样在吴蝉手中。 那日吴蝉细心的替尹澈宁换了衣衫,送走了尹澈宁后,然后才处理叶知愚留下来的现场。 她做得十分仔细、认真,并没有因为死了丈夫就惊慌失措。 叶知愚死了,她确实没有如何的伤心,她甚至很是冷静。 做完这一切,她估摸着尹澈宁已经有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吴蝉方才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这一切的一切,当吴蝉这般吐露时候,听着这一切的旁人都禁不住毛骨悚然。 然后说到了尹澈宁时,这个一身素衣,怯生生的年轻妇人仿佛终于透出了一点伤怀。 她眼眶红了红,嗓子也有些发哑:“我终究是心里爱他,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相待。未曾想妾身一片真情,却是令他如此的作践。尹公子为求自保,居然狠心杀人灭口。若不是他手中火铳炸裂,此刻妾身已经是魂飞魄散。” “这一番真心,倒是落得个如今这般下场。故而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将真情道出来。” 说到此处,吴蝉伸出手帕,轻轻擦过了眼角的泪光。 然而吴蝉此刻道出的真情,却并不是全部的真情。 当她遭遇到背叛时,她内心更多的并不是沮丧,而是愤怒。 尹澈宁缺了手指少了眼珠毁了容又如何?他如此对待自己,那么她就绝不会轻饶。 其实尹澈宁已经负过她一次,那一次她饶过了尹澈宁,因为尹澈宁并不聪明,就像母亲饶过了自己的儿子一样。 像她这样的人,是很少这么宽容的。 而这少有的,且极为珍贵的宽容,尹澈宁竟丝毫不知晓珍惜—— 如此尹澈宁受了重伤,可也未必会死。 但哪怕他死了,也要使得他身败名裂,背负一身臭名被指指点点。 更何况尹澈宁本来就是杀人凶手! 有些女子遭遇别人的伤害,不是寻死觅活,就是郁郁不乐,靠着自轻自贱,只盼能得到几许男人的懊恼和惆怅。但这样的人,也绝不是她吴蝉。 吴蝉的招供在陈州引起了轩然大波。 之前虽已有人怀疑吴蝉跟尹澈宁早有旧情,共谋杀夫。不过那时候吴蝉失踪,又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于是哪怕吴蝉曾为尹家婢女,这些事情也是空穴来风,令人觉得做不得真。 众人猜测,哪怕当真有事,此女只恐也是早就被人暗中灭口,这件事情也就这么不清不楚下去。 谁也没想到吴蝉居然会来投案自首,甚至道出实情。 这么一番操作也是令人不由得叹为观止。 在吴蝉的口供之下,尹澈宁行凶时的血衣、凶器等物皆被寻觅,还有两人共谋杀害叶知愚的书信来往。过去一年间,两人多次私会,吴蝉都能罗列出人证物证。 根据吴蝉交代,尹澈宁确实是准备杀人灭口,只是彼时火铳炸膛,故而方才逃过一劫。也因为如此,吴蝉方才大彻大悟,主动投案。 不过就算如此,吴蝉助外人杀夫,哪怕她自己并未动手,亦是主谋之人。更不必说她之后积极参与了处理尸体,以及对尹澈宁罪行的遮掩。 故而哪怕吴蝉主动投案,却也难逃一死。 她本应该腰斩弃市,顾公念其主动投案,断了绞刑,秋后处决。 也就一月多光景,吴蝉也是活不了多久了。 至于尹澈宁,如今尹澈宁身负重伤,可杀人之罪也是板上钉钉,毋庸置疑。 如此一来,当初林滢所受之委屈,亦不免显得格外的委屈。 这位林仵作断出真相,不止一次的怀疑尹澈宁。然而林滢却被反复污蔑,乃至于受人非议。 那时亦有人怀疑她故意针对尹澈宁,还因挽回颜面对吴蝉进行构陷。这些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有许多人对流言心中存疑并不肯信,但终究有人将信将疑的。 如今真相大白,这些心中存疑之人也不免生出了些惭愧。 甚至林滢还被这次的解元木怀之寻上道歉。 木怀之是主动向林滢表达自己歉意的:“当初吴氏那般言语,我虽未敢全信,心里却有所见疑,如今真相大白,确实是我不是,误会了林姑娘。” 林滢也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并未将此事挂心,也让木怀之不必放在心上。 木怀之目光轻轻落在了林滢的娇颜之上,眼中光芒闪烁,似若有所思。 这一次乡试,尹澈宁连杀两人,可谓罪大恶极。 而且他还是世家公子,却因为嫉恨和恼怒犯下如此恶行,如今就连鄞州尹氏都因他而蒙羞。 如此buff叠加,引满了陈州上下的讨论度。 林滢听着这些讨论的话儿,心里亦禁不住生出了些悸动。 她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师兄心里想要的呢? 如此一来,尹澈宁不但受到皮肉上的痛苦,尹澈宁跟温蕴还要遭受到精神上的痛苦。尹澈宁犯下此等恶行,必定是举国震惊,自然也会让整个鄞州尹氏颜面扫地。 这样的结果,想来必定是让师兄感到开心吧? 她也到过尹惜华的居所,尹惜华又一次失踪了。 这处宅院尹惜华租了整整一年,可不到一个月他便离开。林滢这位师兄,就好似一位幽灵,这般来无影,去无踪。 他悄无声息来到了陈州,又如此低调离开。就好似如今陈州种种,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此刻尹惜华人已经在马车之上。 他悄悄的在阴影里做了一些漂亮事,可是却没谁会知晓。 一想到了这儿,尹惜华唇角轻轻扬起,似露出了一丝笑容。 尹惜华却不免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吴蝉心心念念尹家在鄞州那处华美的园子也不是没有道理。尹园确实修得十分宽阔,且十分的漂亮。 最有趣的,当然就是院中那一处大池子。 池中引来活水,入夏有片片荷叶托着荷花,景致漂亮极了。 荷花池水有些深,尹惜华幼时就曾跌进去过一次。 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了池边的青苔,跌入池中。 那一次他险些死了! 十岁的孩子咕咕的吐出气,透着微凉的湖水,看到了站在荷花池边母亲。 温蕴就这么安静站在,是那么的优雅美丽,可是又是那么样的冷酷。 冷酷是因为温蕴的沉默。 她微垂着温柔的眼,整个人却一动不动。她没有对尹惜华的落水表露出一丝的慌乱,没有大惊失色,乃至于呼唤别人帮助救助。 就好似一尊无知无觉的菩萨。 那时候尹惜华便想,为什么母亲不唤人救我呢? 尹仲麟虽然之后待他十分无情,但在这之前,尹仲麟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 母亲是温柔的菩萨,是无情无心的。 后来他醒过来,被人救起来了。温蕴给他送过热汤,不轻不重的呵斥了他几句,并且提醒尹惜华以后要小心谨慎一些,不可将自己处于危险之地。 就好似温蕴那时候并未出现,也并没有在水池边冷酷的看着自己挣扎。 那时候尹惜华才八岁,换做别的小孩子,就一定会觉得那是自己落水慌乱时候产生的幻觉。 可尹惜华却冰冷的肯定,那时候确实是温蕴出现,却对自己见死不救。 后来他身世曝光,尹惜华也就明白了自己八岁时候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温蕴做不到主动害死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心里面却是打心眼儿里盼着尹惜华消失。她不希望尹惜华存在,希望尹惜华八岁时候就坠入了荷花池中,消失在一泓清波里面。 一想到了这儿,尹惜华就禁不住轻轻的笑了笑。 尹澈宁这时候已经活不了了。 那时火铳炸膛,尹澈宁并没有立刻死去。可他多活些时日,仿佛也只是对他的一种折磨。 确定了尹澈宁杀人之罪后,顾公也并没有立刻将之锁入狱中。 只因为尹澈宁伤势太过于严重,陈州监狱里面并没有照顾尹澈宁的条件,尹澈宁也挨不过上堂以及处刑了。 顾公酌情让温蕴照拂尹澈宁,可这位尹家公子也活不了多久。他伤得重,且伤口引发了感染,几日高烧不止,患处也已开始肿烂。 如今一辆马车载着尹澈宁离开陈州,正是要将尹澈宁送回鄞州。 出发之前,白芷已经看过尹澈宁的伤,断他活不过两天,故而顾公方才允温蕴带走尹澈宁。 马车驾驶得十分小心,不敢太过于颠簸,也是生恐弄坏了车上的尹澈宁。 尹澈宁轻轻的躺在了温蕴的膝盖处,他高烧不退,时不时说些胡话,大抵也是对旁人一些埋怨和仇恨。 然后他时不时的叫着母亲,好疼! 那些话听得温蕴心如刀绞,几滴泪水就这样滴落在了尹澈宁的面颊之上。 如今尹澈宁的这张脸几乎不能看了,瞧着十分可怖,可温蕴仍然是看得十分认真、仔细,眼珠子眨也不眨。 母爱使得温蕴移不开眼睛,也不舍得尹澈宁受苦。 可现在,温蕴感觉自己好似在地狱之中,她知晓尹澈宁已经回不到鄞州了。 这一切跟惜华有关系,她就知晓,惜华会越来越像他那位亲生父亲,像极了当年那个掳走她的恶贼。 每次她看到了尹惜华,她就觉得内心好似跟针扎也似。 她觉得羞耻、难受,甚至愤怒! 好在她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旁人并不能从中窥见温蕴的心思。 温蕴一想到了了尹惜华,就会想到另外一张脸,一张跟尹惜华生得有几分相似的脸孔。 二十四年前,能掳走一个温氏贵女的匪徒,则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匪徒。 他有一个名震天下的名字,莲花教教主任天师。 他做过一件震惊世人的大事,那就是十四年前自封奉天将军,实施了奉天之乱,搅乱祸害了整个大胤。 却少有人知晓,当年掳走温蕴的就是这个凶名盖世的恶贼! 温蕴也从来没有跟人提。 因为这其中蕴含了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耻辱! 那合该千刀万剐的恶贼能闹腾出这么大的事业,凝聚了无数的下属,那么他虽罪恶滔天,却必定是一个极具有魅力的恶贼。 那天她满心惶恐,看到身边侍卫一个个被杀死,跟随她多年的丫鬟秋儿也被人一斧子劈开头颅,血淋淋飞溅了她一身。 那时候温蕴瑟瑟发抖,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子死了,一定是活不成了。 可就在这时节,一道男子的嗓音却在她耳边响起:“留她一命吧,这么个美貌的世族女郎,死了也是太可惜了。” 那人向她伸出手了手,然后温蕴就迫不及待的握住了这片手掌。 她的心砰砰乱跳,她知晓自己这样既没有什么风骨,也没有什么骨气。 可是,可是她实在是太过于害怕了。 她还年轻,她想要活下去,她并不想死啊! 扶着她的人面颊上带着一张可怖的面具,可从体型和声音上来看,他应当也是个年轻人。 可这个青年男子却令周围之人十分拜服,对他恭恭敬敬。 那些杀人的恶贼在他面前,就像是乖顺的绵羊。他打横抱起了温蕴,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异议。 温蕴受周围环境所影响,一时恍惚间,仿佛也觉得眼前男子宛如神明。 她被人掳走,然后就跌入了一个奇诡的世界。 那是一个与从前世家贵族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那个男子被周围之人奉之为神,每个人都对他充满了称赞以及期待。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温蕴仿佛也受到了一些感染。 更不必说那个男子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孔。当自己成为了他的女人后,周围的人都流露出对她的羡慕和尊敬,好似她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她说是自己巧施妙计,从任天师身边逃回来的。 可是她在说谎。 被掳走之后,温蕴很快就陷入了那个世界,和别人一道,坠入了对任天师的深深沉迷之中。 是任天师对她腻味了,含笑说她可以走了。 而可笑的是,那时候她听到任天师这么说,竟是不可置信,乃至于毫无风度的大吼大叫。 而她种种失态竟并不是表演,而是骨子里的一种强烈失落。 她甚至哭着苦苦哀求,告诉任天师,说自己刚刚查出来已经怀了孩子了,求孩子父亲不要赶着她们离开。 她问:“教主难道不喜欢阿蕴了吗?” 教主的手指就这样子轻轻擦过了她面颊上泪水,然后缓缓说道:“喜欢,我当然是喜欢过你的。可是人的热情就是这样,一开始很快乐,之后就无所谓。你现在这样千依百顺,当然令人觉得少了些趣味了。” 他动作十分温柔,可说的话却十分残忍:“其实我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才是我心爱之人,是我一生挚爱。可除了挚爱,我当然也会有一些别的女人。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很聪明,我也很喜欢他,以后他会继承我的大业。” “阿蕴,你虽然不能呆在我身边,可我允许你为我生个孩子。我有许多其他女人,可她们不够优秀,又怎配为我生下一儿半女?” 然后他说:“好了,你不要哭了。你若在哭,说不定我会杀了你哦。” 那些话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可温蕴听了,却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知晓教主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对他而言,杀人也不算什么。 然后一片男人的手掌轻轻的抚摸上了温蕴的面颊,对方就开始嘱咐温蕴,安排温蕴离开后的事宜。 他说到:“我现在所说的事,只盼你一字一句,皆记在心上。” “阿蕴,你现在是十分乖顺,十分爱我。可等你回去以后,你就会慢慢变了。一些世族教导里的功利心就会重新出现在你身上,让你忘记如今在我身边的美好。你会憎恶这一切,恼恨如今种种对我的依赖。唉,那样子一来,其实就很没有意思了。” “可我盼你要记住,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因为我允你为我生孩子,那么我的血脉就一定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若这孩子还在,我会让你回到温家也都安然无恙。若他没有了,到时候就会满城风雨,那么你的处境就会十分不幸。” “乖!你要知晓,我说的话都是做得到的。” 他摸着温蕴的脸蛋,将这些话儿送入了温蕴的心里,使得温蕴浑身发颤。 那时候温蕴内心之中只有对眼前男子的依依不舍,她甚至禁不住想,自己又怎么可能会忘记他呢? 甚至一开始,她被送回了温家,她做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悲情,内心还是对那位俊美的任天师念念不忘。 她虽然不喜欢尹仲麟,可是尹仲麟那时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自然是要死死握住。 他们很快成了亲,她也开始重新在正常的环境里生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不再身处那个任天师是神的环境,慢慢的,她开始恢复过来,清醒过来。 然后她开始觉得恶心,那段被俘虏的日子也不再令她念念不忘,而是令她觉得作呕。 她确实是被强迫的,在那个环境中,对方轻轻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生死。她太害怕了,以为自己爱上了他,甚至哭着说不能够离开他。 可是回到了正常的环境之中,温蕴渐渐也摆脱了那一切,她开始恢复过来,她终于发现任天师不过是个好色且冷酷的恶徒。 对方不过玩腻了她,就将她如此弃之罢了。 而自己呢,却在这样一个无耻的男人面前丑态辈出,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眷念之态。 可那时候,莲花教势力还很大,朝廷也很忌惮。 更不用说温蕴还有一个十分在意血脉传承的父亲。 如果,如果自己激怒了任天师,她下场会怎么样? 爱意褪去之后,对方的威胁就浮在了她的心头。 更何况莲花教虽然并没有再出现在温蕴的生活之中,可是却总会以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来提醒温蕴,使她学会乖顺听话,遵守诺言。 譬如每年冬至,总会有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给温蕴送一枚精巧的血莲。 而这样的血莲,她曾在任天师的身躯之上看到过。 那时候任天师褪去了衣衫,就露出了后腰处的血莲花,显得十分妖异。 那时候任天师告诉温蕴,那是一种极为尊贵的象征,至少在莲花教里算是如此。 每次温蕴受到了这样的信物时候,她就感受到了恐惧,并且恨不得就此毁之。 如此种种,亦是让如今的温蕴心尖儿为之发寒。 她一直忍耐着,隐忍着,这些无形的折磨却是如影随形。 她从不喜欢尹惜华这个孩子,可丈夫却很喜欢。温蕴瞧在眼里,心里十分苦涩,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样折磨居然还有结束的一天。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这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莲花教主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欲望,因而起兵谋反。 他已经不愿意在莲花教教内拥有无上权威,而是想要拥有整个天下! 他自称奉天将军,发动了奉天之乱。这场战争席卷了整个大胤,到处是血流成河,白骨森森。 好在鄞州世族受损不多,温蕴这一次也安稳度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 任天师被诛,这个野心极大的邪恶男人被砍去头颅,失去了自己的性命。 传闻任天师常年带着面具,尤其上阵杀敌时更是如此。 当然在私底下,这位莲花教主也是会将面具摘下来,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更不必说这位任天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身边姬妾一向不少。 认识这位莲花教教主的人不少,可惜谁也不能分辨任天师的那颗头颅。 因为任天师被斩去了头颅之后,身躯和头颅皆坠马落地,这般掉在了地上,接着就受万马践踏。 那颗头颅被捡起来时,已经是血肉模糊,五官已经跟面具粘黏在一处,再也分辨不出来。 于是便有人说,这位任天师其实没有死,死的不过是替身,真身却仍然活着。 当然莲花教教众会说,任天师身负法术异能,便算是死了,也是能够死而复生,因此再重新活过来。 甚至据闻如今隐匿起来的莲花教,也并没有新的教主。 大家都再传闻,说老教主其实还活着,不必新立教主。 就连朝廷也是将信将疑,命典狱司尽力查访,务必要真正确定任天师的生死。 可无论外边怎么传,温蕴却确实知晓,这位任教主确实已经死了。 哪怕她并没机会看到任天师的那颗头颅,她却对此十分确定。 在任天师的第二年冬至,她恐惧等待着,暗暗期盼着,于是温蕴的期盼已经成了真。 那天一整天已经过去,并没有人送温蕴一朵血莲花。 过去种种,好似终究已经过去了。那个妖魔般的恶徒终于已经死了。 那天温蕴咬着手指头暗暗落泪,却是喜极而泣。 她确确实实并不喜欢这个恶魔,当确定对方真正死了,温蕴内心只有十二分的欢喜,却无半点惆怅。 那样噩梦一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从此她人生之中再无那朵血莲的阴霾。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温蕴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了。 可是到了如今,噩梦却好似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她看着如今躺在自己膝盖上的尹澈宁,看着这个生不如死的儿子,温蕴心在发抖,全身也在发抖。 说她偏心自己的小儿子也好,她总觉得澈宁心胸虽不宽广,可也未必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更不必说,在温蕴心中,自己的儿子确确实实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如今温蕴内心之中尽数皆是酸意,她说不尽难受,更不知晓心里面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想起了尹惜华那张脸。 长子年纪越大,越发出落得出奇的俊美。有时候种子的力量很强大,一颗种子长成树,也许就会结出很相像的果子。 她盯着长大的长子,就会觉得尹惜华跟当年的任天师有五六分相似。 虽未像到十成,可也会给温蕴一种很可怕的错觉,更让温蕴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回忆。 不,她不愿意见到惜华,当年惜华被逐出尹家,她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面对的。 可是现在,澈宁却被长子害成这样。 尹澈宁一开始嘴里还在乱骂,骂尹惜华、叶知愚、侍琴,甚至还有林滢。可渐渐的,她似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快完蛋了,只发着烧迷迷糊糊喊疼。 而温蕴当然知晓尹澈宁将要死了。 马车很慢、很慢—— 尹澈宁的呼疼声、□□声也渐渐的低了下去,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声音了。 温蕴发了会儿呆,然后颤着手去试探尹澈宁的鼻息。 接着,温蕴有几分慌乱的探寻尹澈宁的颈项。 她始终摸不出什么生命活动迹象,温蕴终于颤抖着松开了手。 尹澈宁死。 他的性命就这样结束在了这儿,已经不必再受什么牢狱之灾。 温蕴怔怔的发了会儿呆,好半天,她泪水从眼睛里淌落。 几滴水珠就落在了尹澈宁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脸庞上。 也许她真的是一个是非不分的女人,她也做不到帮理不帮亲,如今这骨肉分离之痛几乎要将她撕毁了。 温蕴就这样子怔怔坐着,她甚至不知晓说什么好。 她没说话,马车也是没有停。 可马车继续行驶了一阵,却不知为何,蓦然停下来。 外面好似引起了一阵子骚动,温蕴迟钝的发了会儿呆,然后心里才迟缓的生出的狐疑。 究竟发什么事? 然后侍卫撩起了车帘,恭顺奉上一物。 “夫人,外面射过来一枚箭,这箭身之上似捆绑了一物,不知是不是冲着尹家来的。” 那枚箭的箭身之上确实捆绑着一枚小小的匣子。 温蕴茫然似的接过打开,蓦然这枚匣子就滚落下去,她大大的瞪着眼睛,呼吸也是有些急促。 这枚匣子滚落在地,里面所盛之物也是滚落出来。 那是一枚血色的玉莲花,是血玉雕琢,做工也是十分精致。 就好似在昭示,有些人终究已经回来了! 尹澈宁的死也不过是开始,这么一场噩梦,也是没那么容易结束的。 温蕴仿佛看到任天师在跟她说话,告诉她,自己仍然是会回来的。 这时候陈州城的林滢却禁不住在唉声叹气。 尹惜华已经失踪了,林滢却捧着尹惜华给自己的火铳在唉声叹气,眉头轻皱。 本来也不过是尹惜华送给自己的小玩意儿,可现在林滢知晓尹澈宁是被火铳炸伤,乃至于伤重不治而身亡。 这一时之间,搞得林滢心情也是十分复杂。 跟师兄分道扬镳是一回事,可是如果师兄想送自己狗带,却好似是另外一回事情。 林滢若不能弄明白这件事情,她内心忍不住十分纠结。 当她皱着眉头看着尹惜华送给自己这个玩意儿时,一只手掌伸过来,拿过了林滢面前的火铳。 卫珉拿着火铳,娴熟的拨动,然后举过头顶开了一记! 林滢简直要跳起来,口中急切叫着:“不要!” 只不过当她说出口时,卫珉已经使用过火铳。 林滢扑过去握住了卫珉的手掌,看着卫珉完整的手掌,却忍不住冷汗津津。 林滢急得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忍不住大叫:“卫小郎,你在做什么!” 卫珉认真脸:“阿滢,你别琢磨你师兄心思了。想得太多,猜测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然后他才说道:“我在经武堂摆弄过火器,这火铳安全不安全,我掂量一下就能猜测出来。尹澈宁那种门外汉,才会被糊弄过去。我早替你检查过了,这支火铳没事。” 林滢已经平静了许多,心还是跳得有些快,她想卫小郎可真是狗啊! 但卫珉的话也使得她清醒了,更使得她明白了一些东西。 卫珉说得对极了,她若这般患得患失,想东想西,她一辈子都赢不了师兄。 要赢一个人,就是要直接、无畏一点。 她口里说着:“好,我知道了,你别替我操心了。” 然后林滢小心翼翼将卫珉手里的火铳拿下来。 108 108 凶残杀戮 卫珉让她直接, 她也想着怎么对桃子直接。 桃子不知道很多事情,那么到了现在,她应该将一些话儿告诉给桃子, 使得桃子心里面清楚一些。 过去是回不去了, 留在桃子心里面很好的师兄也已经不存在。 现在的尹惜华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桃子想得少了些,对她也并不怎么样好。 等寻到了桃子,林滢瞧着面前这张软乎乎俏生生的面颊, 一时也不知晓怎么说才好。 然后她咳嗽了一声,才说道:“桃子, 你知晓师兄已经搬走了, 可是只怕你不知晓,这一年多年师兄为什么总是这么来去匆匆, 而且不肯回来见顾公。” “我想说,以后你能不见,便最好不好见她。” 她看着桃子那双睁大的圆溜溜的眼睛,也觉得自己这些话乍然一听显得十分无礼。 桃子是她的小伙伴,这样横加干涉总是显得有些无礼的,也显得不够尊重她。 果然桃子禁不住问道:“为什么?” 林滢瞧着眼前这张圆乎乎的面孔, 那些话到了唇边,却是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是因为无凭无据,还是不想告诉桃子这些污秽血腥的勾当。 林滢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是禁不住笨嘴拙舌起来。 可是桃子却是伸出手,将林滢的手掌轻轻的握在了手心,不由得这样子摇晃一番。 然后说道:“阿滢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所以你这么对我说, 一定有你的理由和道理。所以,我是相信你的。” “我知道了,只要你对我说一声,我就知道,以后尽量避着尹大哥。” 林滢忍不住吃吃说道:“桃子——” 她看着桃子,眼前的桃子却比自己想的要聪明,要体贴。 桃子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尹大哥不和。那时候让你送些吃食,也是盼望你们能够和好。现在尹大哥走了,他有他的理由,你不让我见他一定也有你的理由。我只知道,阿滢是个好姑娘。” “有些事情,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知道了反而会伤心。” 当然现在桃子也有些伤心,她眉宇间有着几分黯然,忍不住将林滢的手掌又握紧了几分。 青涩的初恋总是带着微微的酸味,属于桃子的初恋也就这样子结束了。 秋日渐浓,桂花生香。那清风拂来之际,也是送来一襟芬芳。 这样的酸意和惆怅也悄悄在女孩子心尖儿消化掉,也不多时,林滢也是迎来了新的案子。 卫家为大胤将中名门,卫家长子卫瑄如今镇守大胤西疆荒之地的宣远将军,兼梧州宣抚使。因如今梧州多发生一些莲花教杀人案子,故而特意写信,调林滢跟卫珉过去帮衬查案。 本来卫瑄驻守一地,主要是抚绥边境以及监督军旅,再来个平叛剿匪什么的。那民间凶杀案之类的刑名之事也轮不到卫瑄理会。 只不过近些日子梧州境内缕生血案,而且残忍之极,且闹得人心惶惶。梧州知州觉得有暗流涌动,这些残忍的凶杀案可能并不简单。 为平定人心,梧州知州也向军方求助,只盼能够早日寻出犯案的凶徒,能还梧州境内一派安宁。 林滢这次去时,还被顾公叮嘱了一番,让她小心行事,总之是有些担心样子。 往常顾公可不会顾忌这许多,这主要是因为梧州各种情势十分的复杂,危险性也很大。哪怕林滢有卫珉相随,最好还是要低调行事。 林滢也感觉到这些事情不简单,也将顾公这些叮嘱都记在心上。 梧州确实不算是个好地方。 比如最近梧州之地屡次生出残忍的凶杀案不说,近来还有一场瘟疫席卷了梧州,陆陆续续有许多乡民染病。 凡染此病者,皆是浑身发软,全身无力,高烧不退,且浑身生出斑斑红痕。那红痕艳丽,观之如春日的桃花一般。故而这病倒有个雅致的称呼,被称之为桃花疫。 这病名字虽雅,发作起来却是要人命,闹起来可不含糊。患者身躯之上出现的红痕初时片片飞絮状确实宛如桃花,可日子稍久,就会连接成片。若病人身上红斑连成大块,就会全身浮肿,口呕鲜血,乃至于气绝身亡。 六岁的阿月就不小心患上了这桃花疫。 她得了这个病,整个人就不好了,一直持续性发烧。 好在上天见怜,可能见梧州大地上百姓日子过于辛苦,故而也是给他们天降一个女神医。 这位女神医叫李玉珠,十八九岁年纪,不但生一副花容月貌,更具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在她所赠的药汤滋养之下,许多病人也能身体痊愈。 柏老是阿月的爷爷,他爱惜孙女儿,特意带着这孩子前去二十多里外的黑寨,求见如今居住在黑寨之中的李玉珠李大夫。 如今李大夫看过了孙女,又给阿月抓了几贴药,说阿月喝了药后必定是不打紧。 柏老方才心中微松,又赶紧背着孙女往家里赶。 如今莲花教在梧州境内胡乱杀人,柏老亦是有所听闻。他是个老成稳重的人,如今也是已经等闲不会出寨子了。 可谁让自己唯一的孙女儿生了病呢? 他儿子儿媳从前出去做生意,船卷进了河水里,被水鬼讨了性命去了。柏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时候自然是十分悲伤。 可再悲伤又有什么用呢?这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孙女儿要养。 柏老也不觉强打起精神来,日子也只能照样过。 阿月染了桃花疫,他背着阿月去黑寨寻李大夫看病。 如今回程途中,柏老也忍不住感慨那位李大夫是个宅心仁厚的善心女子。李玉珠年纪也不大,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手十分精湛的医术,确实是令人十分的感慨。 不知为何,柏老还觉得这位医术精湛的李姑娘十分眼熟。 他是在哪儿见过呢?柏老一时也是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李姑娘人美心善,貌若观音吧。他见过观音像,自然觉得李玉珠有些眼熟了。 沿途山路曲折,柏老也内心祈祷,只盼祖孙二人能早日回到了自家寨子里。 他想到了那些传闻,柏老内心也是禁不住打了个突。 柏老也只盼太阳能落得慢一些,自个儿祖孙二人能在太阳没有落山时候回到寨子里面去。 山里人走惯了山路,他迈开步子,也不由得走得飞快。 可太阳虽没有落,周围气氛不知怎么就诡异起来。 山路上只有孤零零的祖孙两人,并无其他路人。然后山间也开始起雾起来,这骤然出现的山雾,却是聚雨的节奏。 只是平时见惯了的山雾,却好似平添了几分妖异,令人不觉心尖儿生寒。 雾气越浓,好在柏老走惯了山路,并不觉得难走。 他背着身后的小孙女,心内如火,告遍了漫天神佛,只盼能安然回家。 其实山间有雾也是常事,柏老念叨着只要走过这段路,到了江边,上来竹筏,那便不会有事了。 梧州民间有一个传说,传说里鬼怪畏水,一旦上船,就能摆脱恶鬼缠身。 可就在此刻,这般浓雾之中,却是传来了一阵子叮叮咚咚的铃铛声。 那种铃铛声十分诡异,与寻常铃声截然不同。 柏老蓦然背后冷汗津津,不觉升起了一层汗水。他曾听旁人提及过,那些莲花教的妖人杀人之际,皆会催动阵阵妖铃响,令人不觉魂飞魄散。好似单单只听铃声,也是会被摄去魂魄,不能够活下来。 这样子的传闻,自然也不能说一点依据都没有。 莲花教确实有杀人时候振起的血铃。这样的铃铛是用特殊的金属所制成,一旦响起了,就会有一种很特殊的声音。 伏在爷爷背上的阿月一直发着高烧,半昏半睡,似睡似醒。 她额头滚热,面颊如被涂抹了胭脂一般红。 阿月听着断断续续的细碎铃铛,被惊得醒过来。她感觉爷爷走得很快,就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 她听着爷爷急切、短促的嘱咐:“阿月,把眼睛闭起来!” 阿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很害怕。她不由得乖顺的将眼睛比起来,她感觉额头开始浸出了汗珠。 她的呼吸很急促,感觉风呼呼的吹过了她的耳边。 然后她嗅到了一股潮润的水汽,听着爷爷欢喜说道:“咱们快到江边了——” 然后爷爷的嗓音却是戛然而止。 接着她就跌落在地。 阿月咽下了一口口水,带着哭腔唤道:“爷爷——” 她不敢睁开眼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围很安静,爷爷却并没有回答她。 她不知道碧澈的江水里面已经浸染了一抹血红,是人血染红了江水。 可是阿月却能嗅得到一股血腥味。 她害怕着终于睁开眼睛,然后眼前一幕使得她发出了尖叫! 下一刻,她的尖叫声却禁不住戛然而止! 江水将系在江边的竹筏吹得一晃一晃,地上的两具尸体却已经再也说不出话。 那把剑沾染了血污,极为恶毒的取走了两个无辜者的生命,却是并未就此停歇。 只见对方挥动手中之剑,砍掉了死人的右手拇指。 老者的手指头因为常年做活生出粗厚的老茧,小女孩儿的手指却是纤细柔软。 手指被切下来之后,就这样被收走。 风吹过了竹叶,犹自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碧水荡漾,犹自缓缓行淌,掩住了一江暗涌。 此刻的林滢,也已经到了梧州境内。 她以前虽出过任务,不过却没行驶过这么绵长的山路,又这样跋山涉水。 梧州被京中之人称之为荒芜之地,也并不是没有理由。 好在她一来到梧州,就被人迎接,迎接她的人居然还是卫珉的老熟人。 其中一位就是卫瑄身边偏将祁华,另一位则是卫珉的阿姊卫馥。 祁华是从五品的怀德郎将,正经官身,在卫瑄面前也是颇受器重。他来迎接林滢,使得林滢受宠若惊,不确定是不是沾了卫珉的光。 至少卫馥显然是冲着自己弟弟而来的。 卫馥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儿,她肌肤微黑,身材健康,却也不乏婀娜多姿,可以说是黑里俏。 不过将门虎女,本来也应该是此等风范。 卫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材也是高挑,腰间别着一把轻便灵巧的短剑。 卫珉提及过,他这位五姐善使双剑,武技精湛。 除两人以外,祁华还带了十数位卫瑄身边的黑羽卫,皆是西疆军中的精锐,可以说是有备而来。 那如今梧州境内就算莲花教闹得再如何凶残,林滢基本的人生安全也还是能够得到保障的。 到了梧州境内,林滢才对梧州近来发生的一连串凶残杀戮有了进一步了解。 在这之前,林滢虽在陈州也是有所耳闻,可是终究未能真正知晓究里。 当然这也是梧州官府刻意压消息的结果,梧州知州一边上报朝廷,一边压下了诸多风声,以免民间发生一些骚乱。 当然林滢入梧州来确实要办案子的,卫馥也未加隐瞒,将此间发生之事向着林滢娓娓道来。 若说事情源头,这如今梧州所发生一切可追溯于一年前。 那时候梧州官道旁,发现若干尸体。 那时正值六月,天气炎热,道路边上的腐臭味终于吸引了行人的注意力。 有人扒拉开草丛,就瞧见苍蝇乱飞,血流一地,尸首堆叠,这其间还伴随着阵阵浓郁的恶臭,简直是令人作呕。 那人也吓得尿不出来了,立刻报官。 之后官府派人清点,官道边总共有十七具尸体,有老有少,基本皆是男丁。 看对方打扮,应当是行脚商人。可能他们本是同乡,故此彼此之间结伴同行,可能本想彼此有个照应。 可谁曾想,大家未能赚到银钱,反倒丢了性命。 更为古怪的是,这些死者的右手手指也都尽数被割下,拇指皆是消失无踪。 这死人手指被割下来了,也不知晓有什么用意。 109 109(二更) 膜拜苏司主 梧州一向民风剽悍, 治安也不能说很好。可是就算如此,接连发现十七具被人杀死的尸首,也算是一件能引起官府重视的大案要案 朗朗乾坤, 王化之下, 又岂容这般猖狂? 再者十七人的队伍已经不算小,成员也大都是些精壮男子,这些行商显然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 可这些人如今被尽数屠戮, 可见对方也是具有一定武力值, 说不准还是什么山贼团伙。 故而官府一边派出府衙之中捕快查案, 敦促速速破案, 一边向着军中求助, 只盼能助己一臂之力。 可如今种种,终究也是并无收获。 衙门里的捕快吃了好几轮板子, 城中地痞与城外恶霸被拘了个遍,也未见有什么收获。 如此过了一年, 别说寻到凶手, 就连死者身份也未能寻出。 这些行商大抵是常年在外, 两三年不得归家也是常有的事。他们行囊与路引皆被掠夺而去,如此一来, 又如何能断其身份? 日子一久,这案子顿时就成为了悬案。 彼时梧州百姓讨论得再如何热切,可伴随时光流逝,他们也不觉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了。 然后就到了三个月前。 本来众人已经淡忘的记忆, 又被残忍的凶杀勾起来。 这一次凶手不止一次犯案,而且是在多地犯案。 有时按照案发时间来看,凶手除非分身有数,显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这些凶杀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案发现场以死者鲜血描绘了一朵血莲花,而且死者皆被斩去了右手拇指。 而这跟一年前的凶杀案一模一样。 一年前的凶杀案,官府判定此案是莲花教所为,这乃是因为案发现场有人用剑尖沾染了鲜血,描画了一朵血莲花,是为莲花教信物。 更不必说此案性质恶劣,手段凶残,不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如此凶残,也十分契合莲花教这邪气森森的风格。 只不过就算如此,说不定也是有人托莲花教之名行凶,以此来遮掩自己的私欲。 可是到了如今,这桩案子变得扑朔迷离,更变得凶残诡异。 如此凶残手段确实好似是莲花教所为,可是从前莲花教杀人只会留下血莲标志,却从不会剁掉别人的右手拇指。 如此种种,更令人觉得万分诡异。 官府也是似信非信,始终不确定这口锅是不是需要扣在了莲花教的脑袋上。 如此种种,也是令梧州滋生了许多谣言。 而到了如今,卫馥就跟林滢说一个流传最广的谣言。 许多梧州百姓都说,这桩案子怕并不是活人为之,而是邪灵作祟。 这梧州有一个传说,讲的是梧州山中几个山精斗法的事。 传闻梧州山中有一鬼母,鬼母之女名唤女祟,二者皆畏山中金纹妖蛇,受妖蛇迫害许久。 而这传说中的金纹妖蛇通体发黑,蛇身上有金纹萦绕,以山精为食。 鬼母恐惧妖蛇,奉送亲女为血食,只为祈命。 而女祟联合赤童,以鬼母为诱饵,诱杀妖蛇。 妖蛇吞了鬼母,犹不知足,还吞下了女祟一根右手拇指,方才被埋伏在一边的赤童杀死。 妖蛇虽死,可是女祟失去的手指却是补不回来。故而女祟被怨气所驱,这样四处杀人,砍人拇指。 如此一来,方才造就了梧州许多血淋淋的惨案。 于是乡间便有人私下祠堂,加以祭拜,只盼能早日化去女祟怨气。 这些祭祀没得到官府批准,当然是不入流的淫祠,官府若是知晓,是需要当即捣毁的。 不过梧州民间人心惶惶,也是顾不得这么多了。 说到了这儿,卫馥也叹了口气:“梧州百姓也是心中惶恐,做出了这些荒唐之事。不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想来林姑娘也不会将这些传说故事如何的放在心上。” 卫珉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只觉得这些鬼怪故事当真是当不得真。 可林滢却是摇摇头:“我只觉得梧州民间有这个传说,那么这样的传说一定有一个起因。所有民间故事的流传总是会有一些意义的。有些故事是反应人心之中的向往,有些故事里可能蕴含着一些真实的故事。” 卫珉好奇:“阿滢,此话怎讲?” 林滢想了想说道:“如果这个故事抛开传说的背景,那就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寡妇,她生活十分艰难,还带着一个女儿。因为生活困顿,她们母女被人盯上。母亲为了生活,也顾不得许多了,于是出卖了自己的女儿。” “可是这个女儿长大了,也会反抗了,并且也结识了肯帮助她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就是这个传说故事里面的赤童。两人杀了的妖蛇,也就是欺凌女儿的人,同时也让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付出了代价。” 林滢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使得卫馥也很有兴趣。 “那如果这个故事真有什么原型,是不是就是说,故事里的女儿真的断了一根手指头?” 林滢摇摇头:“毕竟是传说,所以断掉右手拇指可能并不是实指,而是这个女儿反抗的过程之中受到了一些伤害。” 说到了此处,林滢禁不住若有所思。 “至于凶手砍掉了受害者的拇指,很可能是为了隐匿死者身份!无论是剪径的山匪,还是莲花教的鬼祟,他们便算杀人越祸,抢走行李细软也就是了,为什么连路引凭证都抢走?” “为何官府搜索死尸,竟连一本路引都寻不到?” “若是无差别杀人,那么凶徒跟受害者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根本没有必要去隐匿受害者的身份。除非,是相熟之人作案。而若寻出死者的身份,就能寻出与之有恩怨的凶徒。所以一年前的血案看似随意选取,其实根本就是处心积虑。” “凶手的杀人目标,就是这些行商。而且,我还看过一年前凶杀案的验尸格目。” 伴随顾公的《定案集》扬名天下,大胤对死后验尸也开始注重起来。 给一年前凶杀案验尸的仵作叫韩复,也算得上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又或者这桩案子当年震惊了整个梧州,故而查案的相关人员自然会上心一些。 韩复的验尸格目也是写得很详细。 譬如死者皆是受剑伤,并没有刀、斧之类其他的兵器。如果是组织起来的山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死者身上的伤痕具有一定相似性,那么如此一来,很有可能是同一凶徒刺死这一队行商。 林滢继续说道:“然后就是死者皆被割去了右手手指这件事情。梧州从前骚乱不断,直到月夷族几大寨子归顺朝廷,这西疆之地方才得了几年的安宁。如今的梧州知州赵愈还兼任梧州宣抚使,乃是梧州土官。” 所谓梧州土官,其实就相当于梧州的土皇帝。 若别的官员出任梧州知州是几年一调,那么土官不但可以一直做下去,而且还能传给自己的子孙。 所以卫家才会常年驻守梧州,在卫老将军退下后,又轮到卫瑄镇守。 这些弯弯道道,卫馥自然也是心里明白,不觉轻轻的一点头。 梧州水深,土官势力也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也正因为如此,换做个不知梧州底蕴的武将,也未必能压制得主梧州境内的魑魅魍魉。 西疆不能乱!这是整个卫家人心中的执念以及信念。 林滢当然捡好听的话来说:“朝廷可是对这位赵知州恩深意重,甚至赐婚云华郡主。赵知州也对朝廷十分上心,为朝廷统计户口,上缴赋税。” “譬如三年前,赵知州就为朝廷统计了梧州境内的户口。为求严谨,每户百姓都须落字存档,以做考实。其实百姓之中识字的不多,月夷族中会写汉字就更少了。所以官府就想到了一个可行办法,那就是不会写自己名字的百姓,就按上自己的手指印,而他们按印的手指通常都是右手拇指。” “所以凶手为恐别人发现这些人的身份,因而不但细心的搜走他们的路引,还砍下了他们的手指头。” 卫馥听得目瞪口呆,这一切虽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合情合理。 比起什么妖魔作祟,这个结论才更加实在。 听到了这儿,卫馥也忍不住感慨:“可惜,若那凶手疏忽一些,也许就能寻到这些行商得下落了。” 林滢听了,却不觉轻轻一皱眉。 她想这也未必。 从现在科学的角度来说,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可放在古代,却不是这么回事儿。要分辨出指纹的差异很不容易,顾公也只是在定案集里略提了提,只是提出这个可能,并未具有这种成熟的技术。 更何况单靠人的肉眼,在成千上万个手指印存档里寻到契合的拇指印,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官府之所以令人盖上右手拇指印,是为了不让底下人偷奸耍滑,随便造册应付,消息不尽不实。 那么盖上不同人的右手拇指印,又要契合年龄,对于底层官吏而言,造假成本就大幅度提高,也督促他们干脆好好干活。 可是就算这样,凶手仍然是极细心的将每个人的右手拇指都给剁下来。 这个人,一定是个心细若尘,甚至有轻微强迫症的人。 这样的人正因为其过分小心,反而露出了破绽。 也就是说,一旦确认了死者的共同点以后,说不定就能顺着这个理由顺藤摸瓜,寻出这些事情的真相。 这时候马车却是停下来,有一名侍卫匆匆向前,对祁华耳语了几句,使得祁华面色顿时平添几分沉郁。 然后祁华沉声向林滢说道:“林姑娘,又有凶杀案发生了。” 护送林滢的祁副将是个年轻、英俊的青年,有着一双机智沉稳的眼睛。不过他跟卫珉曾经却有过一段恩怨。 彼时在经武堂中,祁华实力更胜卫珉一筹。若祁华能拔得头筹,卫珉也只能第二。卫珉是个好胜之人,内心也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然后有一次在经武堂的比试之中,卫珉终于赢了一次。可后来卫珉才知晓,自己原来是胜之不武。 有人在祁华食水里下了药,使得祁华实力大减。 那旁人瞧在眼里,当然会觉得嫌疑人就是卫珉。 所以卫珉才会离开经武堂,才会来到了陈州。 不过这一切,如今成为了过去的事了。 卫珉毕竟不是个小气的人,不会再跟祁华计较。 更何况祁华跟卫馥如今情投意合,两人虽然人前话不是很多,可眼角眉梢间也禁不住流转和对方的情谊。 如果一切顺利,祁华说不定还会成为卫珉的姐夫。 也因如此,两人也是并没有提过去的事,一切都装作无事发生。 柏老和阿月的尸首就这么被发现,作为验尸对象送到了林滢面前。 由于死者之中有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儿,使得林滢心里顿时也是沉甸甸的,好一阵子不是滋味。 这一老一少,老者是脖子中剑,被人划破了颈部大动脉,因而衣衫之上喷洒了大量血迹。除此之外,却并无其他伤口。 杀人者必然是专业人士,所以方才能一招刺中要害,使得对方失去了生命。 死后老者身体曾经坠入了水中,衣襟前湿润,伤口有水泡锅的痕迹。死者手指拇指砍断出皮肉收缩,按道理说似乎是生前伤。不过若是刚刚死了不久后被人挥剑割除拇指,那么伤口也是会跟生前伤一样,有收缩痕迹。 至于阿月,则是在胸口中剑,精确的刺中了心脏而亡。可怜这小孩子年纪轻轻,就死于分明。 两个死者的身边发现了散落药材,据说最近梧州时疫横行,想来也无非是爷爷带着孙女儿前去看病,却在回家的途中飞来横祸。 柏老和阿月都是住在离黑寨有些距离的白水寨中,在林滢的盘问下,对方告知这祖孙二人性子都是十分敦厚的人,在寨中也并没有什么仇家。 不过跟林滢推断的不一样,白水寨中一年前并没有人外出行商,寨中之人更不可能会是官道旁的无名腐尸。 林滢不觉心存狐疑,禁不住想究竟是自己推断错误,还是一年前和最近的凶杀案并不是同一拨人所为。 然后林滢翻过柏老手掌,眼神也禁不住微微一动。 老者手掌间有厚厚茧子,不过就算如此,他掌心、指中处两道细线勒痕却也是十分分明,好似被细丝勒过一样。 不过此等勒痕只在柏老的皮肉表层,并无皮肤受损,想来更不算什么伤。 可林滢脑内却是灵光一闪。 她记得一年之前,韩复在验尸格目上曾写明,其中有六七人,手掌皆有勒痕,不知因何形成。 也就是说死了十数人,其中有六七人具有相同的手部特征。 那么如此一来,可能有些事情并非巧合。 林滢比着柏老手掌之上的微细勒痕,心忖此等形状究竟是如何形成? 她眉头轻皱时,若有所思,等她想到一处时,却禁不住眼睛一亮。 只因为林滢忽而想起来,这梧州虽是穷山恶水,却能出好木。除了棺材,梧州的琴也是是质量水平很高。 一具琴若是梧州出产,那么不但价值不菲,还会让人趋之若鹜。 而制琴弦时,不但要用温水浸之,还要有人用手并须左搓右合。 如此一来,制弦的匠人手掌之上就会出现勒痕。 而一年前被杀害的行商很可能是跟死去的柏老出自同一个人地方,故而他们手掌之上方才会出现同样的工作痕迹。 一个地方具有为数不少的同种工作从业者,说明这个行业很可能是一个村庄的地方特色产业。 故而林滢忍不住问卫馥:“馥娘,却不知在梧州境内,可有一地,是善制古琴的?这村中之人,有大半人家都是替人制琴的。” 卫馥可谓久居梧州,对这其中种种也是十分了解,不觉说道:“若说梧州境内,最擅长制琴之地,自然乃是月水寨。” 就好似林滢猜准那样,其实如今柏老虽居在白水寨,可祖籍却是在月水寨。 他是近几年才迁入白水寨,在白水寨中安居度日。 若林滢不细问,白水寨的寨丁必定不会说得如此的清楚。可是如今这一切,却是渐渐显得清晰起来。 那就是从一年前开始,月水寨的寨丁陆续被杀害。死者不但惨死,而且皆被割去了右手拇指,显得是十分残忍。 如此种种,更让林滢觉得,是时候前去月水寨看看了。 正在这时,他们所在的客栈之中却也是发生了一股骚乱。 林滢此刻还未曾进去了梧州城中,在客栈验尸也是权宜之计。 没曾想此刻自己所呆的客栈居然是生出了一些事端,这不免让林滢疑神疑鬼。 等林滢谨慎往外张望,却瞧见居然是典狱司麾下的红甲卫在搞事情。 这使得林滢暗暗吃了一惊。 林滢在陈州时候,对典狱司的看法发生了很大改变。陈州的典狱司卫所是一个很纯粹的官方机构,还协助陈州官府帮忙缉盗之类,总之算得上是十分讲礼貌。 如此一来,林滢也是对典狱司生出了一定程度的好感,并且还觉得可能传言有些夸大,显得有些言过其实了。 可是到了如今,到了梧州之地,她忽而觉得现场的气氛很符合自己的想象,甚至很符合林滢对典狱司这种特务机构的一些刻板印象。 只见客栈老板如今跪在了地上,脸颊之上被人各打了几个巴掌,如今高高肿起,地上还有两颗沾血的牙齿。 如今客栈老板挣扎着爬起来,却被人用刀柄狠狠的戳下去,使得他就这般趴在地上。 那为首的红甲卫还恶狠狠说道:“爷没让你站起来,你能站起来吗?” 对方唯唯诺诺,简直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林滢看在眼里,简直是叹为观止,这都涉及滥用私刑了! 如今地上被抛了一副画,那副画上面好似画了一个人。因为隔得远,林滢也是瞧得不是很分明。 可是卫馥一看,立刻就懂了。她面上甚至不觉透出了几分厌恶之色,面颊生出了一片红晕,忍不住轻啐一口,不觉说道:“这客栈老板,也是自讨没趣。” 林滢好奇的望向了卫馥,只盼卫馥能给自己解释几句。 卫馥有些尴尬,不过到底是将门虎女,也还是向林滢这般娓娓道来。 简单来说,那就是梧州之地的百姓,喜欢拜各种各样的邪神。哪怕朝廷缕缕禁止,这其中也是收效甚微。 这其中最为荒唐的,就是有不少男人私下拜死去的莲花教教主任天师。 当然很多人拜任天师也并不是想要谋反又或者对朝廷不敬,这其中最好笑一个原因,就是据说任天师生性风流,且有过许多女人。 但凡被任天师俘虏的女人,在对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之下,都是会对任天师心悦诚服,生出一种不可遏制的喜欢。 别人都说任天师有一种魔力,能得桃花。 只不过任天师这种桃花也不是正桃花,他对那些女人也只是玩弄之意,并没有什么真心实意的喜欢。 供奉他的人多半也是不怀好意,并不是想要取得什么正缘,多半是想要勾搭别人妻子,又或者一些伦理上不允许的女人。 还有一种原因,就是男人不举也会拜上任天师,也就是想要得到任天师的某种能力。 还有传说,就是说任天师天生邪恶,天也不收此等恶人,故而他能死而复生之类。 总之无论为了哪一种原因,来拜任天师的任多半是心术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这些红甲卫如此打击,也并不仅仅因为任天师是一个逆贼,还因为这其中有一种十分尴尬之处。 传闻任天师相貌十分俊美,可毕竟也是死了许多年了,加上朝廷多年清剿,也是不可能让民间有很多反贼的画像就是。 那一天,就恰好苏司主来到了梧州。那年他从马车上下来,却也是一身红衣,可谓是容光绝世。 任天师的画像,都是照着苏炼的脸描的。于是如此一来,苏司主当然是不能原谅,非要将这件事情计较到底。 110 110 论一秒变脸技能 任天师虽常年戴面具, 可传闻中他容貌生得极好,有着一股子妖异之美,能令女子情不自禁为其吸引, 乃至于不可自拔。 传闻总是夸大其词,人也不能凭空想象出一个男子的绝世容光。 不过那一年苏司主大张旗鼓到了梧州, 众人心里的任天师顿时就有了脸。 那一年苏炼来到了梧州街上,他从马车里现身,如此走至人前, 使得所有人都不觉眼前一亮。 梧州本来就是穷山恶水,本地鲜少有什么出色人物。苏炼这么乍然现身,当真令人眼前一亮。就连当时的梧州宣抚使赵愈也是被比得黯然失色, 一时间全无光彩。 苏炼能够名满京城, 也总是有些道理的。 加之典狱司窥人隐私, 行事狠辣, 总归也有些阴暗处。 之后梧州男子拜任天师, 都是照苏炼样子描绘, 据说也十分灵验。你若按照别人的样子描绘, 可能还不见得能有用。 林滢听得也是目瞪口呆,算是开了眼了。 这天下之大, 可谓无奇不有。 那十分灵验四个字也真的很魔性。 林滢慢慢的按住了自己面上的肌肉, 努力使得自己脸上表情不崩。 她估计苏炼听到这些时,一定也是风中凌乱。 苏司主是正经人,他当然不能容忍这些议论和诽谤。且不说苏炼是否愿意保佑男人雄风不倒, 只说任天师之身份, 也是颇有问题。 苏炼是天子亲信,是干监督大胤公务员的活儿的。他当然绝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任天师的脸替,更绝不愿任天师这个反贼能与他沾染任何关系。 梧州百姓信奉偏神者众, 官府虽然下令禁止,却是屡禁不止。 这些梧州百姓信别的也不打紧,但梧州的红甲卫却绝不能容人私拜任天师。 那为难掌柜的红甲卫看服色应当是个卫长,大小算是个小领导,同行红甲卫显然以他为首。 这卫长搬了椅子坐了,皮靴却踩在掌柜肩头,将对方狠狠踩到了足底。 他将人践踏如斯,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旁人送上茶水,他喝了一口,刻意用喉咙喝出咕咕声。 等这卫长喝完茶,他才变了脸色,厉声道:“反了你了!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任天师犯的是大逆之事,你如此拜祭,可是心存反意,并未将朝廷放在心上?” 林滢轻轻皱了一下秀眉,有些不喜欢典狱司这种霸道模样。 她低声问卫馥:“若发现有人私祭任天师,这些红甲卫不知会如何处置?” 总不会将人给弄死吧? 卫馥低低说道:“通常会削了一片耳朵,以示警醒。” 如此这人纵然留了一条命,也是成为了邻里笑柄。旁人都知晓这个人心怀叵测,否则又怎么会私祭任天师?这是昭告天下,说这个人的人品可能是有点问题。 林滢却轻皱秀眉,心忖万一人家只是不举呢? 卫馥说得果然不错,那卫长果然准备这么干。他抽出了腰刀,有人送上一壶酒,他便含酒这样子喷在刀上。 然后那卫长就准备举刀割耳,准备如常办理。 那掌柜已经受了惊吓,浑身瑟瑟发抖,尖声告饶,且叫着愿意奉财赎刑。 可这红甲卫卫长虽一脸痞气,却竟是个视钱财如无物的清廉人,听着有钱可以拿也不皱一下眉头,非要割人家耳朵。 围观群众看得也倒吸一口凉气,可这些吃瓜路也显古怪,此刻虽心里害怕,竟不带这么离开得。大家仍凑在一处看热闹,绝不舍得就此离去。 这时节,却见一人厉声言语:“典狱司是朝廷所设,吃的乃是朝廷俸禄,一言一行,应当符合朝廷律令与规范,又岂能如此私刑,折辱梧州百姓。” 说话的赫然正是祁华。 他面色微沉,面颊之上尽数是怒色,可见对这位典狱司卫长肆无忌惮的行径也是十分瞧不惯。 他果然立身端正,如此言语,也使得林滢不觉有些惭愧。 难怪当初卫小郎会自惭形秽。 那卫长斜斜少了祁华一眼,蓦然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卫将军身边的祁副将,果然是说话掷地有声,每句话都说得有些道理。不如你问问这位张老板,他对我等行事可有什么意见?” 那掌柜纵然被几巴掌殴得脸颊发肿,此刻也是绝不敢有什么意见的,只极慌乱说道:“我,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那卫长嗤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咱们之间亲亲热热家务事,要得着你这个外人多话。” 祁华沉声说道:“百姓畏惧典狱司凶狠,纵然心觉不公,口里却不敢反驳。然而祁某今日在此,是绝不允许有人滥用私刑!你若私自砍人一片耳朵,我便将你送去官府查办。知州面前,我便是人证!” 林滢虽觉得祁华所言十分有道理,可她心里却咯噔一声。 她之所以心里面咯噔,乃是发觉这位典狱司卫长十分冷静,并无慌乱。 论官职,祁华是远胜于他,且他显然知晓祁华身份,张口就叫人家祁副将。 林滢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便隐隐觉得对方可能另有所持,所以这般的肆无忌惮。 果然那卫长眼底流转了一缕狡黠,不觉含笑说道:“说什么百姓对咱们典狱司畏之如虎,我看也未必然。今日大家伙儿看热闹,不是看得很开心?只有张掌柜不是很开心罢了。” “祁郎将,你何不问问,这位张掌柜又是因为什么缘由,因而跪拜供奉任天师?你当然只是路过,所以当然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张掌柜有个妻子刘氏,前些日子侄女闵姑前来投靠,只因为她父母尽丧,故而前来投靠姨母,如今正在这客栈里做活。” “闵姑青春貌美,于是张掌柜便动些些不该有的心思。他妻子为讨好丈夫,也是听之任之。可惜闵姑性烈,并不肯依从,而且还结交了街头年轻强壮的安小郎。故而张掌柜有所忌惮,不敢对其下手。” “可闵姑孤苦无依,纵然心中厌憎,可终究也是无处可去,只能勾留在此。且张掌柜为人刻薄,又是长辈。若闵姑强行跟安小郎一道,便要治其一个拐带妇女之罪。这张掌柜一把年纪,肥头大耳,竟生出些痴心,只盼闵姑真能看中他爱慕他,因此暗暗供奉任天师,以此心愿顺遂。啧啧,倒是好一副风流心思。” 这典狱司卫长一番八卦,众人目光顿时也是落在一旁一个年轻女郎身上。 这年轻的卖酒女显然就是故事里的闵姑了,果然是肤白貌美,青春可人,难怪一把年纪的张掌柜也动了心思。 方才张掌柜受人折磨,闵姑非但没有同情,脸上的欢喜之色简直掩藏不住了。 林滢察言观色,看周围的人反应,心忖这卫长所言估摸着不假。 想来此事不少人知晓,亦有人暗暗对张掌柜的为人十分之不齿。故而方才张掌柜被折腾时候,大家还是一副看热闹的乐子人心态。 说到了这儿,这卫长禁不住啧啧作声:“祁郎将了不起了,毕竟是经武堂出身,出来没有几年,就身居高位,从五品的官儿,谁见了不说一声了不起!只是少年得意,未免不知晓体察民情。莫非遵从朝廷法令,非要这花朵一般姑娘受人摧残,才心满意足,按律处置?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真是青天大老爷。” 他这么一带节奏,周围之人瞧祁华的眼神也是有些古怪。 此刻那闵娘更是跪在地上,转眼间生出了泪水,梨花带雨般哭诉:“求大人为我做主,我无依无靠,以后更不知晓如何是好。从前我只以为自己错了,没曾想叔父居然当真私藏任天师画像拜祭,欲图不轨。” 那卫长摆摆手,说道:“可不敢多管,你命不好,听天由命就是。这朝廷的法度,典狱司也是绝不敢坏。” 这话虽然说得十分谦和,却句句打祁华的脸,使得祁华面颊一片赤红。 林滢算是瞧出来了,这卫长今日动手前,是早就摸了底,通了声气的。 以典狱司打探消息无孔不入的手段,只怕张掌柜家这些个事是早就探出来的。 今日可谓是有备而来。 祁华是骤见不平,义愤填膺,却不知自己落了下风。 因为按照大胤律令,张掌柜对年轻女郎的霸占乃是未遂,也实不必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至于私藏任天师画像,因为梧州私祭之事十分盛行,所谓法不责众,罚得其实不会很重。 但张掌柜若受不到教训,说不定胆子就会大起来,甚至因为受了这件事情的刺激,也更加急切的想要得到闵姑。 那么祁华无论怎么说,这话里面的意思也总是会有些不对。 闹得这么尴尬,作为同行的小伙伴,林滢想了想,还是站出来。 她走出来时候还用了点小心机,刻意将苏炼给自己的那块令牌别在了腰间。 不过林滢也不确定苏司主的这块腰牌能有什么效果。 可能陈州的卫所得了苏炼吩咐,会给自己几分薄面。可是放在别处,未必就有什么用了。 林滢柔声细语说道:“这位军爷,祁郎将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卫长看似无赖轻狂,可显然是个心细缜密之人。林滢一现身,他已经不动声色匆匆将林滢扫了一遍,自然也瞧见林滢腰间那枚令牌,然后他蓦然就坐正了。 他立马收敛了面上的情况之态,换了一副彬彬有礼斯文人的样子:“这位必定是林滢林姑娘,果然是顾公所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林姑娘名满天下,如今却来到了梧州这穷山恶水,想来定是为了近日梧州境内种种凶案,果然是仁心无双。” 这一连串吹捧是林滢这种厚脸皮听了都要脸红的程度。 那卫长顺便还踢了犹自跪在地上的张掌柜一下:“跟狗似的跪在地上做什么?站起来。” 张掌柜也是憋屈,也不敢不起来。 人家让他跪时候他不敢站,人家让他站时候,他也是绝对不能跪。 闵姑瞧在眼里,也不好意思继续跪了,当然也免去了祁华的一番尴尬。 那卫长对张掌柜恶行恶向,转头看着林滢时候却毫无负担一秒切换面部表情。 “祁郎将是与林姑娘同行的?” 林滢柔柔说道:“我瞧卫长是有备而来,必然早对此地发生种种事情了然于心。其实若张掌柜有罪,卫长纵不必动用私刑,想来也是可以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加以处置。” 那卫长称赞:“林姑娘果然是司主亲口称赞过的人,这说出来的话,真是极有见地。我等这点小小心思,也是瞒不过林姑娘。来呀,将张掌柜的账本拿过来。” 于是立刻就有人捧上了账本,送到了那卫长手中:“这账本是砸了张胖子卧室里的墙寻出来的。” 这账自然是张掌柜的私账。 客栈人来人往,官府也难算出其中流水,谁也不知道张掌柜平日里赚了多少银钱。 张掌柜年年哭穷,交的税也是不多。如今他私账被翻出来,也顿时也是面若土色,面色难看之极。 那卫长辱骂他:“朝廷的税你也敢逃,不要脸的狗东西,来人,将他给我捉了。” 他随手反动,更似意料之中冷笑:“不但少交税银,而且还贩卖违禁药草,私运铁器。张掌柜,你所干的营生也是不少啊。真是好事多为!” 就像林滢所说那样,眼前卫长分明也是早有准备,并且很可能早就已经盯了张掌柜一段日子了,如今寻到了机会,当然是狠狠发作。 林滢瞧在眼里,也是为他手段叹为观止。 等张掌柜被抓走,他妻子刘氏也是脚一软,哭倒在地。不过这妇人左右还能卖了客栈,得笔银子去投靠分家另过的儿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然而刘氏分明也是不知足,她却忍不住狠狠的扫了闵姑一眼,仿佛是闵姑将这些不幸带给这个家的。 那卫长又唤来里正,指着闵姑说道:“如今这小姑子已无长辈做主,按律便由本乡官长操持婚事,也别折腾了,便让这小娘子早些嫁人,否则惹出些什么不好听的丑闻,也是你们过失。” 里正顿时明白了那卫长意思,连连点头。 那卫长又伸手拍拍安小郎肩头,随手扔过一枚银饼:“我平日事忙,这礼钱也先给了,以后不必请我。” 安小郎跟闵姑对望一眼,面上皆透出了欣喜之色。 这礼钱一给,这桩婚事便是定下来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变数。 林滢瞧在眼里,倒觉得眼前卫长算是个妙人儿。 林滢不觉问道:“还未知晓卫长尊姓大名。” 那卫长见林滢亲口问自己名字,也不觉十分欢喜,高兴说道:“鄙姓魏,单名一个双字,我不过是个不要紧的人物,林姑娘不必在苏司主面前提起我的。” 林滢微微哽咽,魏双明明是在疯狂暗示,最好是在上司面前好好提提他。 如今林滢有公务在身,也不好留下了多叙什么闲话,故而也是匆匆离开。 离开客栈之后,一行人前往月水寨而去。 月水寨寨民离开寨子后就被人屠戮,且割去了手指,想来这些血案也必定是跟月水寨有些关系。 离开了客栈之后,祁华却蓦然冷着脸哼了一声,怪声怪气说道:“那魏双分明就是被安小郎请来,为他情人出头。这安小郎无非是此地一个混不吝的泼皮,也是典狱司的眼线。那魏双其实早就跟他相识,为了顺利娶了闵姑,所以闹出此事。” “如此一来,魏双得了功劳,那安小郎也是心愿顺遂,得了自己想要之物。倒是各取所需,闵姑不就是为这样方才勾搭于他,早就心机谋算上了。倒是闹得沸沸扬扬,十分可笑。” 林滢听得怔了怔,大家相识没有多久,有些话林滢也不好说出口。 可她不说,卫馥却是直言直语:“其实纵然如此,也没什么不好。不错,闵姑是个有心眼的姑娘,可是若她软弱可欺,岂不是早就令张掌柜得逞?如今她能寻到一个肯对她上心,品貌相当的夫君,也是没什么不好。” “再者那张掌柜不但倒卖违禁之物,还送铁器出关,分明也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我大胤近来与西邻关系紧张,还为贪图财帛送铁器出关,也是个令人厌恶的重利之人。” 卫馥这样说,祁华并未反驳,可也没有说话,他脸色也十分难看。 过了一阵子,祁华才冷冷说道:“难道苏炼会是什么好人?如今卫将军为典狱司所逼,处境艰难,你可别忘了。” 卫馥也不觉沉默起来。 111 111 苏司主大魔王人设 祁华显然并不喜欢闵姑。 因为闵姑人前故意表演一番, 使得祁华显得十分尴尬。 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林滢心里却浮起了一缕古怪。 她隐隐觉得,祁华似乎并不像是个有气度的人。一个有气度的人, 至少会懂得就事论事的。当然这也不能说祁华就是所谓的坏人了,可是这却显得祁华十分的普通。 至少,林滢并不觉得祁华是那种惊艳得能让卫珉产生心理阴影那种人。 卫小郎虽然智商不高, 但是却是有许多好处。 想到了这儿,林滢却也禁不住扫了卫珉一眼。 若换做往常, 卫馥这些心直口快的话, 就应当是卫珉来说出口了。可如今卫珉眼观鼻, 鼻观心, 话并不多。 林滢甚至觉得他隐隐有些紧张。 看来往事如烟,大家相视一笑泯恩仇也并不是那么的容易。卫珉表面上十分淡然, 可是却仍然是有属于自己的心结。 一想到了这儿, 林滢内心之中古怪之意更浓了。 不过大家是一起工作的小团队, 林滢也不想把气氛给弄僵了,故而她不免斟酌说道:“苏司主是经常来梧州吗?” 祁华忍不住看了林滢一眼, 林滢也读懂了祁华眼睛里的意思。 祁华仿佛是在惊叹,林滢既然十分如苏炼的意, 难道这些都不知道吗? 林滢确实不知道。 如果真要论起来,她跟苏炼也谈不上太熟。 苏炼对她另眼相看, 林滢觉得这其中也有顾公脸面在。 她这么做, 一来是为了缓和气氛,二来是真不知道苏炼在梧州有什么伟岸事迹。 毕竟她从前并未刻意打听, 桃子若是提起来,也是提一些苏炼在京中旧事,并未曾提及梧州。 梧州离繁华的京城实在是太过于遥远, 好似此地的红甲卫也更为凶悍一些。 卫馥本来跟祁华两人冷战,各自不肯说话。如今林滢问及,卫馥方才开口说道:“梧州山水遥遥,王化未久,是比别处要复杂一些。” 卫馥顺便也给林滢搞个科普。 梧州山水凶恶,外受交南国滋扰边患不断,内里月夷族内斗不休,有部分月夷更亲近交南国,亦有部分月夷更亲近大胤。 直至二十多年前,朝廷扶持的月夷族头领得势,清除本族之中逆匪,彻底归伏于大胤的王化之下。 这位月夷族头领还被赐了个汉人名字,叫赵愈,也就是如今的梧州知州兼梧州宣抚使赵愈。 从此梧州方才归于王化之下,受朝廷教化。 不但如此,大胤还将宫女充作宗室之女嫁予赵愈这个梧州安抚使,也更显得朝廷恩德浩荡。 那赵愈之妻云华郡主虽非真正皇室血脉,但封号却确实是大胤朝廷所恩赐,身份也是极为尊贵,更象征大胤朝廷的脸面。 不过赵愈虽姿态温顺,朝廷私下却犹有几分提防,也并不是说全然信任。 人心易变,赵愈此刻的忠心也未必是假。可若不加遏制,难保赵愈内心之中不会生出非分之念。 于是当初助赵愈成为月夷之王的卫帅军队便留下来,从此驻守西疆,亦是对梧州宣抚使赵愈的一种支持兼震慑。 这一镇守就是二十来年,卫帅果然不愧是国之磐石,从此梧州安宁,再无别的乱子。便算是十四年前任天师发动的奉天之乱,梧州也并未生出大乱子,此事当时也是令人十分庆幸,毕竟彼时若交南入侵,西南生乱,大胤将会焦头烂额,难以应付。 从此梧州境内两股势力就这般确定下来,也就是如今被尊为月夷之首的赵愈,和奉朝廷之令镇守的卫家军。 这样保持微妙平衡的环境,也使得外人难以涉足。 典狱司自大胤成立之初便存在,一直各地横行,可彼时在梧州,典狱司的卫所也是并无招架之力,夹着尾巴做人。 从前典狱司司主尚是刘景时,纵然他狠辣深沉,却也无法染指梧州。 彼时苏炼年纪尚轻,又新任典狱司司主没多久,故而纵然他来到梧州,梧州势力却并不觉得苏炼能动摇梧州根基分毫。 卫家手掌兵权,却知趣懂事,向来不参与朝中结党,更对典狱司没什么好感。 故而梧州备营官兵虽同样象征朝廷,却并不会对苏炼抛出橄榄枝。 这一方面,赵愈这个梧州宣抚使亦是心知肚明。 他想这位苏司主是少年得意,得了陛下喜欢,故而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只怕是有些不知轻重了。 他觉得苏炼来到梧州必定也是有所图谋。 可无论苏炼有什么样的豪情壮志,也必定不能施展。 赵愈态度沉静、恭顺,可是他心里却并没有将苏炼如何的放在眼里。 然后就是苏炼下了马车,第一次出现在梧州城的街道。 这位苏司主是个容光绝世的人,那时候梧州城传扬的是苏炼的外貌。 可之后几年,梧州城上下便知晓了苏炼的手段。 打开梧州原有势力的突破口就是海运。 梧州城一面临海,这位典狱司司主游说胤帝,让大胤除了从前的禺都,又在梧州增设海运港口。 于是大胤这几年增产的丝绸布帛、瓷器、茶叶顺着海运运出,又运回一船船的香料、珊瑚、珍珠等物。 银子伴随贸易如水般哗啦啦流入了口袋,如此形成了巨大的利润,也是瞧得人眼热心跳。这笔生意从梧州备营高层,到月夷族寨中头领,皆想掺和其中。民间的商贾、帮派,也皆想分一杯羹。 苏炼也并不是吝啬之人,如此分配利益,笼络人心。 又过了一年,便有地方官员,上奏朝廷,说海运利润丰厚,自然也是引来许多觊觎,不若在梧州城中新成立一支护卫队,专门维持海运持续。 朝廷也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容梧州成立兴策军,专门照拂管理海运事宜。 于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梧州城第三股势力就此兴起。 如此种种,这一切一切,背后当然有苏炼这个大魔王的身影。 那林滢都忍不住感慨,苏炼是个十分会搞事的人。 这许多事情显然是同时进行,苏炼八年前结识了陈济布局鄞州之事,四年前他又来到了梧州搞起了骚操作。 别人都说苏炼身体有病,可能会年岁不永。 但苏炼身体力行昭示了一个人在有限的岁月里,究竟能折腾出多少好事情。 林滢自认自己是个不会浪费时间的人,可比起苏司主的勤劳度,她也只能认输,只觉得远远不及。 卫馥说到了此处,祁华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当然他这声冷哼主要是针对苏炼的:“梧州城谁不知晓,这兴策军就是苏炼一手扶持。伴随兴策军日益壮大,在梧州威势日盛,典狱司的红甲卫也开始遍布梧州,变得嚣张之极!如此一来,自然再无从前颓势!” 祁华显然是对苏炼很是不满,言语里是带着些怨怪的。 112 112 好美服、爱气派,极是霸道…… 一旦大家提起了共同敌人, 这彼此间的关系情绪也便缓和了不少。 至少祁华和卫馥冷着脸不说话的状态也分明得以改善。 祁华唇瓣泛起了一缕淡淡的凉意,一双眸子却禁不住流转了几许嘲讽之色。 “这兴策军成立之初,许多人手是从梧州地方备营之中调出, 如今风头正盛的裴怀仙从前也不过是卫帅手下将领。只是这些将领调入了兴策军中后, 便渐渐忘本, 竟并不以卫帅为重。这一颗心, 却向着典狱司的苏司主。无非是利益所向, 所以贪图富贵。” 卫馥听到了了此处, 眼皮亦禁不住微垂,低声说道:“祁大哥慎言。这大胤军队, 不存在忠心于军中的一家一姓,他们皆效忠天子,是我大胤好男儿。更何况,这兴策军中还吸纳了若干月夷族的寨丁。苏司主能令他们忠心耿耿, 也是他的本事。” 在林滢听来, 卫馥也算是个有气度的姑娘了。 苏炼挥起锄头挖墙角, 卫馥居然还能就事论事, 做出秉公之论,十分难得。 当然卫馥也不是没有情绪, 她喃喃说道:“从前父亲常年驻守梧州,也是因为情势所逼,因为梧州情况复杂, 旁人恐怕压制不住。如今卫家声势大减,也许,也许很快大哥也不必留在梧州了。” 她这样说话,那话里却终究透出了几分惆怅。 因卫家常年驻守梧州,卫馥小时候就随母亲迁来此地。那年她才五岁, 一开始也是很不适应,她也很想念京城繁华。 可这么一呆十数年,想到卫家当真可能要离开梧州了,卫馥的心里也不觉升起了几许惆怅。 小时候卫家镇守梧州,权势极大。梧州虽是穷山恶水,可卫馥在这儿就像是公主一样,可以说是众星捧月。 如今卫家声势大不如前,卫馥心里也是不由得升起了一缕失落。 可她旋即笑自己,唉,这些名利权势本就如过往云烟,她也不应该再回想曾经种种。 就像是父亲所说那样,卫家总有一日会离开了的。 且不必提卫馥心里那些释然了的微酸惆怅,祁华却分明并不同意卫馥的说法:“阿馥,你把苏炼说得太好了。什么各凭手段?我看是典狱司不择手段。月夷族那几位不服苏炼的寨主是怎样落狱抄家的?这其中难道就没有典狱司的推波助澜?为何他们偏偏就勾结外地,意图不轨?” “李校尉跟随卫帅多年,忽而便备寻到由头,指责他携怨报复,私杀同僚。坊间传言,只说他觊觎别人妻子,故而争风吃醋,暗下杀手。谣言毁人,还不待细查,李校尉就死于这些口舌之下,因而自尽以证明清白。” 林滢是个很有情商的人,她听着祁华这般说话,也跟祁华保持了一个情绪上一致性。 然后林滢问道:“是今年的事?” 祁华冷笑:“苏司主在两年前已经这般横行霸道了,又何须等到今日。” “就这么短短几年间,好几个忠心卫帅的梧州备营将领纷纷以各种由头被典狱司处置办理。谁不知晓,若不对他这个苏司主依顺,便会被巧立名目,下马下水。这梧州典狱司,倒是闹出好大的名头。” 祁华说到了此处,面颊之上隐隐有些悲愤之色。 “更不必提事到如今,这位苏司主仍笼络人心,招揽旁人入兴策军。据闻如今赵愈这个梧州宣抚使也对其颇为讨好,似要先行联合,将卫家逐出梧州。苏炼无非的依仗陛下宠爱,故而随意妄为。” 卫馥唇瓣动动,她可能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祁华的话虽然偏激了些,可有些话以她之立场,可也终究说不出口。 卫家这几年处处不顺,又让她如何可以秉中而论? 父帅去年离开梧州,上折子给朝廷请辞,说自己旧患复发,举刀无力,于是乞骸骨。陛下允许了父亲回京修养,还下旨令兄长承了父帅位置,可谓恩荣极重。 可长兄虽在父亲身边多年,声望却毕竟差了些,梧州地方备营的颓势已显。 母亲也说她,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想想嫁人的事了。 卫家的男人操心不了那么多,那么她这个女郎也就更加不必操心许多了。 想到了这儿,卫馥也不觉抿紧了唇瓣。 苏司主行事就是这般锋锐强势,咄咄逼人,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卫家在梧州驻兵多年,也不过几年时间,却已经是另一副光景。 苏炼,苏炼!卫馥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就不由得为之而心悸,生出了一丝畏惧之意。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马鞭,任由鞭梢硌着自己手心。 林滢听到了此处,心里亦不觉渐渐的浮起了一层怪异。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了林滢的心疼。 畏惧苏炼的人很多,林滢曾经也是其中一个。那时节她年纪还小,就眼睁睁的看着苏炼轻松杀人,因而还发了两个月的噩梦,因此还生了一场病。 只是后来她跟苏炼接触多了些,苏炼又对她十分温柔,她对苏炼看法渐渐也是不一样。 然而如今,林滢又从别人描述之中听到了苏炼。 那种陌生的,不可琢磨的苏司主,又仿佛渲染在林滢面前。 他强势、锋利,如一把出鞘的刀,就算合在鞘中,也不觉生出了森森寒意。 那股逼人的锋锐,使得任何人都会想要避其锋芒。 这甚至令林滢微微恍惚,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苏炼当真对自己另眼相看吗? 这时节,魏双这个红甲卫卫长却是在跟自己下属答疑解惑。 “那位林姑娘,确实是司主甚为喜爱之人。本司的特使令牌,就是给在了这位林姑娘手中。不但如此,司主还将林姑娘的形貌和令牌样式绘制后发于各处,令众人知晓此事。那么这位林姑娘不单单是可以调动陈州红甲卫,各地都是能说得上话的。” 正因如此,魏双今日是初见林滢,却能一下子就将林滢给认出来,并且就这样巴结上了。 众下属听了,也不觉瞠目结舌。 有人也不免将此事往风月之前联想:“这位林姑娘样貌俏丽,确实十分温柔可人,莫非司主心里喜欢她,故而如此倚重?” 魏双顿时一鞭子抽过去,笑骂:“你这小子想什么呢?司主心思何等深沉,若真为外室,给处宅子养着就是,何至于闹出这般动静?他能这样昏聩?” 众下属想到苏炼的手段,亦是觉得不可能。 这位苏司主所走任何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又处心积虑,更是杀伐果断。 这样一个人,又岂能说他昏聩? 一想到苏司主这几年间在梧州闹出的偌大声势,他们这些下属虽个个彪悍,却不免将苏炼奉为神明一般。 一个人若能行常人不能为之事,当然会令人仰之弥高,因而生出了浓浓的折服之意。 魏双这个马屁精私底下跟下属说话也维持人设不崩:“我听说这个林姑娘十分聪慧,又善于断狱。司主如此相待,自然也是有他原因,也可能是欣赏林姑娘的才情。” 他吹到了此处,下属也是不觉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惜林姑娘这么个好女子,却跟祁华那厮混在一起,今日头儿故意落祁华脸面,看着他狼狈不堪。大伙儿瞧着也是解气。可惜啊,偏生林姑娘却是出语开解,饶了他一回。” 魏双哈哈一笑:“不错,祁华确实不是个东西。他一年前来梧州,据说来之前是朝廷经武堂的头名,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他一来梧州,就装模做样,十分巴结卫家,自诩清正,做出一副绝不入兴策军姿态。” “这叫什么?这叫拿咱们这些老实人给他刷名声!简直是岂有此理!他这种事情居然也能做得出来!” 在魏双看来,这是纯纯的表演性质。 也不知是不是祁华表演性质太明显了,又或许那段时间苏司主很无聊,显得苏炼很闲。 故而苏司主居然回应了。 他点评祁华,说祁华大而无当,不宜共事。 反正苏炼就是并没有招揽他之意,也并不想他入兴策军,让祁华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不必担心有人要他离开卫家。 从此鄞州的红甲卫便笑祁华自作多情,嘲他本无才华,却爱作怪。 总之双方之间还有这么个恩怨在。 魏双却是一挥手,沉声说道:“祁华算什么东西,我看林姑娘分明是跟卫家同行。她身边那个少年郎叫卫珉,据说也是顾公身边客卿。林姑娘自然跟卫家关系亲近,十分亲好。” “咱也要知晓分寸,苏司主说过,我等见到卫家之人要恭顺,不可失了尊重。卫帅镇守梧州多年,也是有些功劳,绝不能失了礼数。” 其他之人也纷纷点头,应了声是。 如今梧州卫家显然也开始败了,不过就算作为一个失败者,苏炼显然也不愿姿态太过于咄咄逼人。 而魏双心里面呢,也是生出了几许感慨。 毕竟他亦是梧州土著,对于卫帅也是有些感情的。好在司主手腕厉害之余,也是有些识英雄的气度,并不愿意闹得十分难看。 想到了这儿,魏双对祁华也是更为不屑。 梧州典狱司内部是把祁华嘲翻天,可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对祁华嘲讽脸。 也有人觉得,祁华是因为一心向往卫家,故而被苏炼针对。 毕竟这位苏司主如今虽是大权在握,可是名声却并不是很好。 魏双外粗内细,对这些说辞却不屑一顾。他隐隐觉得苏炼对卫氏敬重怕是出自内心的,如果祁华是真心仰慕卫家,苏炼也不至于如此给他没脸。 说到底,苏司主只是不喜欢祁华罢了。 又或者苏炼心中,有着一股子对祁华的厌恶,不,甚至厌恶也说不上,只是有一种不屑。 他想,只盼那位卫馥卫小姐,早日想清楚些才是。 此刻山风轻轻吹拂过卫馥耳边,吹过了卫馥那如乌云般的发丝,也使得卫馥心中升起了一些惆怅。 她忍不住想,祁大哥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卫家,所以才招至了苏司主的厌恶。 想到了这儿,卫馥心中就顿时生出了一缕歉疚,她对祁华那点儿怒气也是烟消云散了。 她想,祁大哥只是十分厌恶典狱司,方才如此说话。 更何况祁华言语也并没有什么过分,只是带着些情绪,而且这些带着情绪的点评又没半句冲着卫馥。 那么这终究不过是小事,卫馥心里也是放下了。 这时候祁华侧头,冲着卫馥歉然一笑。 那卫馥也回应他笑了笑,这样一场小小的别扭,也就无声消弭,就此化于无形。 卫馥心里放下之后,她目光也不觉落在了卫珉身上。 她情绪缓和了些,就开始操心自己的弟弟。 不过根据卫馥观察,卫珉对于卫家要离开梧州并没有太多情绪。 大概因为卫珉只在梧州住过半年,后来就去了经武堂学习,故而对于梧州并没有什么情怀在。 想到了这儿,卫馥既有些感慨,又觉得没什么不好。 况且看阿珉在顾公身边呆了这一年多,整个人精神头也不一样了,模样也看着沉稳了许多。 可见顾公也是教导有方,林姑娘显然也是个很不错的同伴。 梧州的山路十分崎岖,这几人都是骑着慢脚步又有耐力的矮马,一晃一晃慢吞吞的前行。 那么大家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比较长。 祁华情绪一旦恢复,便仍是过去那等风度翩翩的样儿。 他已经跟卫馥和好,此刻又侧过脸孔,对着林滢温声说道:“林姑娘,我方才还没谢过你替我解围呢。真是多谢你了。” 祁华这样说话,他态度也是十分的客气和气。 不过他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某种探寻之色,在林滢摆手说小事情不必在意时,祁华不觉试探询问道:“那魏双实在是个混不吝,为人一向得寸进尺,一向是不依不饶。不过今日却肯相让,让这件事情变成林姑娘口中的小事情。想来,也是林姑娘十分得苏司主喜爱的缘故?” 一瞬间,林滢面颊浮起了一股子的抵触情绪。 可能是她太敏锐了,她觉得祁华的话里面带着一种试探,想要试探林滢所谓的“权力”究竟来至何处,又有多少? 林滢下意识并不愿意说许多。 “我跟苏司主不过几面之缘,想来,也是看在顾公的面上。若红甲卫在梧州跋扈,这话让我这个外人传出去,可能有损典狱司的颜面。” 祁华似笑了一下,低头看了会儿路,然后才细细磨蹭着马鞭子说道:“林姑娘,你这么说,实是过谦了,也是将你自己看得太低了。” “苏炼是什么人?他出身名门,样样皆要最好,一应使用皆是要精美无比。我是出身寒微,所以难以如此。可也并不是每个名门子弟,皆如他一般奢靡招摇。就如镇守在梧州的卫家,这些年一直都是低调清廉,持身极正。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如他苏炼一般,那样轻狂了。” “你可知梧州的双喜县修建海运港口之后,每年有多少货物送来?这其中也有珊瑚、宝石等贵重货物,还有来至世界各地的玉石。苏炼好玉成痴,这些货物之中若出现什么上等美玉,都是由苏炼第一个挑选。当然明面上,他亦会以市价买下来,也免得别人参他一本巧取豪夺。” “可价钱公道又怎么样?这运来大胤的宝货,他有挑选的权力。这最好的玉石,就属于他的。听说苏司主眼光高,也极少能入眼。于是被他挑选的海商竟个个视为荣耀,只盼能入他眼,并且得苏司主的一声赞。” “苏炼手握权力,自然是要将最好的收入囊中。我想林姑娘就是一块难得的美玉,会令苏司主生出喜欢,并且是欲得之物。” 林滢有些无语哽咽,你这话题聊得比较尴尬知道吗? 而且她觉得祁华太过于关注这些了。 不错,也许祁华说的是事实,就好似在鄞州,任务在身的苏司主住所也是鄞州名园。可见苏炼是个很注重享受的人,好美服,爱气派。 但林滢不像祁华这样,沉溺于观察这些。 她也看得出来,祁华其实很在意这些,心里也不觉轻轻的叹了口气。 至于苏炼给她那块令牌,林滢是早就摘了下来。 她没有任由这块令牌在自己腰间晃悠,此刻正握在手中。 当初苏炼给她时候林滢不觉得如何,可现在林滢却觉得这块令牌有些烫手。 113 113 你有什么卑鄙的内心是我不能知…… 林滢慢慢的抿紧了唇瓣, 压下了手掌心浮起来的一抹火热。 时值正午,林滢等人也稍作歇息,吃些干粮果腹。 祁华计算了时间, 约莫再过上两个时辰, 他们就能到达月水寨。 河流水波荡漾, 林滢熟练的咬着硬邦邦的干粮,一小口一小口的咽在肚子里。 常年出差在外, 对于林滢而言,赶路吃些发硬的干粮也是经常的事, 林滢也是习惯了。 她跟卫珉两人在河边,而卫馥和祁华则在另一处说话。 那么事到如今, 林滢倒是想跟卫珉说说话。 林滢试探着说道:“卫小郎, 我瞧你也是闷闷不乐的, 这一路上, 你话也是不多。你可是心里有事?” 河水像玉带一样从卫珉面前流淌而过, 卫珉瞧着这淙淙河水,他静静的发了会儿呆。 那些心思乃是卫珉内心之中最隐晦心思, 如果不是跟林滢相处日久大家建立了革命友谊,他绝难对林滢吐露。 可就算如此, 卫珉也不免有些结巴和迟疑。 他说道:“这是我心底最为卑鄙, 最为无耻之猜疑。” 林滢哦了一声,柔柔说道:“说来听听, 卫小郎有什么卑鄙的猜疑是我不能听的?” 卫珉眉头轻轻一皱,显然觉得林滢态度不够严肃,似乎还想指责一二。 可到最后,卫珉还是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只盼你听到之后, 不会因此讨厌我——” 林滢嗯了一声,杏眼眨眨,认真对卫珉点点头。 然后卫珉方才开口说道:“你是知晓我跟祁大哥之间的恩怨。” 林滢当然是知道的。那时候卫珉在经武堂十分优秀,可是祁华却是胜过他一筹,让他一次次的输给了祁华。 然后,他终于就赢了一次。 可是这一次,却证明祁华被人下毒,他吃的汤水里被人下了令人肚疼的药材,导致身体不适。 卫珉缓缓说道:“从前,我只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可是后来来了陈州,又跟你呆久了,见的事情也多了,我便没那么,那么老实。然后渐渐的,一个念头就浮起在我心头。” “我觉得,祁大哥与我较量时候,其实并没有中毒。” “我觉得,觉得他是事后才服下被人动过手脚药汤!” 可能卫珉还怀疑,那药汤是祁华自导自演服下的。 然而说到这个地步,对于卫珉性子来讲已经是十分超过。 卫小郎双颊不禁浮起了红晕。 他手却禁不住握成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甚至不敢去看林滢。 此刻他面红耳赤,甚至有些后悔跟林滢说这些了。 阿滢会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觉得他是输不起呢?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肺腑间也是浮起了几许的酸涩。 然后他听着林滢说道:“就这?” 卫珉忍不住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林滢。 林滢轻描淡写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时间卫珉目瞪口呆,竟有几分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林滢问他:“卫小郎,以你的人品,你绝不会因为输给对方,就心生此念。那么你究竟想到了什么,所以方才道出这般推测?” 卫珉没想到林滢如此的平静,而阿滢的这份平静也鼓励了他。 卫珉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情绪,然后才说道:“因为我和祁大哥交手多次,对于他的实力,我感觉得到。那日的他,就是我记忆之中实力,并未显露出什么虚软乏力!你要知道,我若感觉他身体不行,我定不会继续比下去。” “你知道的,我想要胜得堂堂正正,我并不愿意胜之不武!阿滢,你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 林滢当然也是知道,故而她不觉轻轻的点下头。 卫珉喃喃说道:“我觉得,我是真正赢了他的。” 林滢轻轻说道:“也许,因为他不想承认你赢,所以事后服下巴豆。如此一来,你非但不算赢过他,而且还会招人怀疑,令旁人质疑你的人品。” 卫珉是那样一个固执且单纯少年郎,这些无形的冤屈和解释不了的怀疑,说不定就会将卫珉毁了去。 然后,卫珉确实也崩溃了。他被送来陈州,一开始是那样的闷闷不乐,好似全世界已经失去了色彩。 直到他们开始做任务,卫珉才开始活过来,开始变得鲜活而具有生机。 林滢想到了这儿,忽而心中微微一颤。 若卫珉没有来到陈州呢?他会怎么样?他是不是会遭受打击,因而一蹶不振。也许卫珉走不出这样阴影呢?她想到卫珉刚到陈州时候死里活气的样子—— 明明卫小郎是个那么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的人。 卫珉忍不住看着林滢,问道:“你,你当真这么想?” 林滢也不觉认真脸,缓缓说道:“对,我真的这么想。” 就好像她心里不免认定,卫珉从来也不曾对着祁华逊色。 因为卫珉入经武堂时候年纪还小,他要能跟成年男人体力和爆发力相抗衡,是需要时间的。 也因为如此,若换做祁华的视角,也许他眼里的卫珉,是一天比一天强。 那祁华又会怎么想呢? 当然这些是没有凭据的事情,林滢嘴里不会说没凭据的事。 她跟卫珉说的是自己今日的观察:“他之前不是为李校尉抱不平,说苏司主心狠手辣,刻意针对?” “可那是两年前的事。卫小郎,你是一年前才到陈州,在这之前,你还跟祁华比试了一场,那时候你还在经武堂。如若这样,祁华来到梧州也绝不会超过一年。” 卫珉:“所以——” 林滢说道:“所以他并没有跟这位犯事的李校尉相处过,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他说这些话,也并没有受到什么感情上影响。一个人普通人可能会因为一些闲言碎语放逐自己,可李校尉是个久经沙场,真正见识了生死的人。所以,他在典狱司办他时自尽,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他是被自杀,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就是为了排除异己。可如若这样,卫家并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就是第二种可能,这位李校尉当真做了什么,故而宁可自尽以全体面。” “然而祁大哥仍如此言语,言谈之间,他也根本不在意这位李校尉是否当真犯下什么过错。好似为了大局,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计较。虽然他满口义正言辞,可我并不觉得他是个光风霁月的人。” 她觉得祁华是故意卖直,刻意展露对卫家的崇拜,好使得自己顺利融入梧州地方备营。 所以祁华很多情绪就显得过分刻意,并不是十分合理。 祁华来梧州不过区区一年,言谈之间,却好似自己已经是梧州老人。 林滢说到了这儿,望向了卫珉:“卫小郎,你若实在好奇,不如我替你试试,看看这位祁大哥究竟不是对你刻意针对。” 卫珉惊讶瞧了林滢一眼,却忍不住摇摇头,说道:“不过是区区一场比武,有什么要紧,我早不在意了。从前是我想不通透,才计较这些事。阿滢,其实我并不是想你替我出什么气——” 林滢是真有些惊讶了。 然后卫珉不觉面露尴尬:“可如今,他不是跟我阿姊要谈婚论嫁吗?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儿不是很合适。” 林滢杀人诛心:“我倒看出卫姊姊很是喜欢他。” 卫珉听得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偷偷看林滢:“要不我跟阿姊说一说,就说是你觉得祁华为人不行,和她不是很合适。阿滢,你说行不行?” 林滢:你看行不行?卫小郎我白同情你了。 林滢客客气气说道:“没关系的,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卫小郎,我怎么回见怪你。” 卫珉于是当然知晓不行。 这种很微妙的任务,落谁头上都是烫手山芋。 午饭时间结束,然后这几人就继续上路。 卫珉方才背后议论一番,见着祁华也有些并不如何自在。 林滢倒是厚脸皮,泰然自若得很。她方才跟卫珉说话时候很小心,特意留意了四周,并不觉得有人会听见。 私下议论当然并不是很君子,可现在大家在出任务,遇上一些并不合适的对象,林滢当然并不希望卫小郎全无警惕。 如今看来,在陈州历练过后,至少卫小郎性子也是敏锐了许多。 到了下午时分,几人终到了月水寨。 梧州山多水多,故而许多寨子名字里皆带着一个水字,譬如说是白水寨、月水寨,这些寨子名字里就带了一个水字。 这时节,一股子浓稠的血腥味却是扑面而来。 从月水寨里流淌出的河水是红的。 梧州本为动乱之地,故而梧州城临水依山,背靠绝壁,合口处修建了寨墙,寨墙上有射箭口,瞭望塔。寨门后有一根粗粗的铁顶,能抗住外部涌来的冲击。从前这些寨子多蓄寨兵,能出寨打仗。 如今梧州和平日子久了,各寨里原本的寨兵也都散了。不过各寨仍聚集有一票寨丁,日常巡视,也是为了驱赶野兽或者提防山寨。 而如今寨门大开,七八道身躯就挂在了寨门前。这些皆是月水寨的寨丁,如今都被利索套头,勒毙后就着勒索挂在寨门前,如今随着风轻轻摇曳晃动。 浓稠的血腥味儿如此的流转,令人不寒而栗。 出现在林滢等人面前的,就是如此可怖的一幕。 林滢手指伸出,摸着这摊血污,估计这些寨丁死了至少一个小时已上, 门户轻掩,内中一股浓稠血腥气扑面而来。 林滢慢慢站起来,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自己肺腑间尽数皆是血腥味儿。 这一次来月水寨是轻装简行,除了林滢等四人,随行还有八名备营精锐。 这样的战斗力,便算应付寻常山匪也是已经足够了。 可是如今,在场之人心底都不由得泛起了一缕寒意。 因为寨门后的月水寨,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114 114 她颈项忽而被一片手掌扣住,将…… 地上人血微凝, 散发出一股浓稠血腥味。几个人踏过了血泊,绕过了轻掩寨门。 林滢注意到寨门上方横七竖八摇晃着多道身影,心里也不由得打了个突。 她轻轻的要紧了牙关, 不觉向前走去。 卫馥久居梧州, 对月水寨也比较了解,不觉喃喃说道:“月水寨寨中统共有四百来户居民, 算是附近比较大的寨子了。如今梧州并不战事,山间盗贼也陆续被清剿,怎么会——”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家已经踏出了月水寨,可寨内很安静。 月水寨骤然遇袭,此刻也应当有些悲哭之声。 可是这月水寨中, 却是十分的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不寻常了。 卫馥似想到了什么说道:“梧州山中这些山寨之中,都会设立警鼓。这一遇敌袭,就会敲击鼓警鼓,以此引起寨民注意。” 月水寨的警鼓自是设在了离寨门不远处。 只见鼓面被一箭射中,鼓槌胡乱落在了地上,沾了些尘土。 寨门前尸体悬吊, 可寨内道路上却并无尸体。 寨内土路上有些乱七糟八的痕迹, 如脚印、拖曳痕迹等, 还有血迹。 林滢拾起了地上一截木棍,只见这枚木棍一端削尖,应当是寨民土制的一种兵器。木棍被砍成两截, 切口光滑可谓干脆利落。 看来正如卫馥所说那样, 梧州民风剽悍,这些居于山中的寨民要应付流寇与野兽,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 林滢喃喃说道:“寨中警鼓响起, 寨丁去了寨民迎敌,至于剩余之人,比如妇孺等,自然是躲避在家。” 卫珉扬声:“这寨中有没有人!我等并非匪徒,乃是官府中人,可愿道明究竟发生何事?” 卫珉如此言语,却偏偏无人应声,一种不好猜测就顿时涌上了林滢心头。 既然寨民听到了警鼓会躲于家中,那么说明自然是要去屋中瞧瞧。 房门虚掩,林滢就这样轻轻推开门,顿时感觉一股血腥之气就这般扑面而来。 一妇人横尸屋中,背后几道刀痕血淋淋的触目精心。 林滢上前轻轻翻过妇人身躯,露出她掩住的两个孩童。 凶徒进屋时候,那妇人和自己两个孩子在一道,自然也是无比的惊恐。 于是她下意识的将孩子的护在身下,以身躯掩住。 凶徒从背后刺入,娴熟的刺穿妇人肺部后,又扎入了妇人所护男孩的手臂,从身侧刺入了男孩儿的侧身。 接着凶手又抽出了刀,第二次从妇人背后刺入,刻意刺中另一个小女孩儿。 因为手段凶残,故而这房中并没有什么幸存者。 林滢便算见惯了死亡,也禁不住在自己的心里连连抽凉气。 杀人者手段干脆利落,也并有将屋子弄得十分凌乱。此刻窗台上摆着一双瓷娃娃,一个木制的不倒翁,几上还有个木弹弓,应该就是小孩儿平时玩耍的小玩意儿。寨在山中,山民生活不易,也并没有什么十分精致的玩具。 屋子女主人应该是个勤劳妇人,房间虽然简陋,却是收拾得细心整洁,点尘不染。 然而如今女主人和两个孩子都已经死了,惊恐的表情还凝集在那妇人脸孔之上。 林滢伸手捏捏妇人身躯,判断尸僵,又撩开观察妇人尸斑。 她死亡时间应该在两个小时以前,也就是接近中午的时候。 林滢心事重重离开了房间,跟随林滢出来的卫珉面孔上更浮起了一层怒色! 祁华、卫馥等人已经搜过了其他房舍。 其他人面色都有些难看。 村中其他屋舍也和这处一样,惨遭灭门。 难怪月水寨血腥气如此之浓,又是如此的安静。 这月水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究竟是谁狠下杀手,竟一个不留? 卫馥更不由得喃喃道:“这月水寨有二百四十一户人家,总计一千五百九十三人,难道,难道——” 难道什么卫馥并没有说出来,可众人心里面已经忍不住咯噔一下。 难道这千多人,竟当真尽数被灭,无一活口? 这实在有些骇然听闻,可这个可能性竟好似是真的。 林滢眼尖,瞧着寨上空犹有一缕青烟,不觉说道:“那处好似有烟火燃烧,不如前去瞧瞧。” 顺着目之所及轻烟赶过去,却是寨中最大的建筑物,乃是月水寨寨民的祠堂。 不过这偌大祠堂,如今已经一团焦黑,是刚刚被大火烧过的样子。 林滢等人赶来时候,犹有小股余火啪啪燃烧,并未完全停歇,烧得劈里啪啦。 空气中有一种焦糊的烤肉味道,好似是火烧过油脂后产生的特殊味道。 林滢眼珠子尖,看着地面上有一些黑色的油腻物。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发现是被泼了的桐油。 卫珉冷着脸,这么快步向前,举刀咚咚的狠狠敲击两记。他撬开铁锁后,将烧酥了了的祠堂大门砸开。 然后门口哗啦啦的倒出一具具焦尸。 有人身体已经是尽数烧黑,大火炙烤下,身躯蜷缩收缩,形成了一种类似搏击的古怪握拳状。 亦有人跟前面的人贴得太近,其他部分尽数烧黑,滚落分开后,相贴处未曾烧化的衣服料子几分飞舞落下。 这些屠村者先攻破月水寨的大门,杀死守寨的寨丁之后,又挨家挨户的入户灭门。不过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可能觉得这样还少了些效率,故而干脆就将剩余寨民尽数驱赶入祠堂之中。 他们堵住了门窗,泼了桐油,然后点燃大火! 于是这么熊熊燃烧,将祠堂里的人都活活烧死! 求生者自然具有极强大的求生欲,有许多人纷纷赶到门前,想要夺门逃生。可那时候大门尚未被火烧酥,落了锁之后,是推也推不开的。 当然这些寨民的挣扎也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们很快就被大火燃烧的浓烟熏晕,陷入昏迷之中。 这可真是训练有素!简直是手段残忍! 偌大一个千余人的山寨,如今竟死得一个都不剩下! 接下来就是林滢这个女仵作现场勘察以及验尸了。 本来祁华提议离开报官,然后再行勘验现场。 但林滢恐怕丢失证据,又恐天公不作美,下去雨来,故而想要立刻勘察。 她本想兵分两路,让卫馥和祁华先去报官,而自己跟卫珉在此地验尸。 不过卫馥却脱口而出:“那怎能行?林姑娘,你绝不能如此。如若这般,大家还是一起留下来,彼此之间也是有个照应。” 她想林滢胆子可真大! 这一寨子的死人,连卫馥看了都心中发怵,想不到这么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却是想要主动留下来,如此勘验。 看来阿滢面容娇美,却是极为坚强的性情。 但是卫馥也不能真的放两人落单在这危机重重的山寨之中。如今梧州多血腥诡事,若单单派谁回官府报信,指不定路上还会遇到恶徒截杀,然后被割去手指。 既然如此,倒不如大家同来同去,反倒安全一些。 卫馥一片好意,林滢也是领受了。 那么接下来便是验尸。 林滢周围检查了一番,发现祠堂周围总共有五处起火点,并且这些起火点都是加了诸如桐油之类的助燃物,当然是心狠手辣。 桐油朝廷不允私采,月水寨中自然原本绝不能有。 也就是说,这些桐油只恐怕是这些屠村之人自行带来!这些人早就有所准备,所以处心积虑,如此行事! 而这些屠村的凶徒可以说是行动训练有素,来去整齐如一,绝不是等闲存在。 焦尸损毁严重,能勘验得到的价值不多。 林滢也把自己的注意力重点放在了那些未烧焦的尸体上。 她翻验了几具尸首,发现这些尸体上刺创都基本统一,都是用类似的兵器所伤。这些屠村者兵器统一,并不像是山贼流寇。 因为流寇所用兵刃自然会是各不相同,比如用斧、刺,甚至流星锤等,兵器五花八门。 而这些月水寨死者身上的伤口大都整齐一致。 这些死者所受都是刀伤,刺创上宽下窄,形成了一个薄三角形,是刀刺入之后形成的刺创。 从刀刺透人体的前后部位来看,刀身是具有一定弧度,并不是一把直刀。 刀透体后能再刺伤身后之人,说明刀身颇长,配上较窄的刃宽,这些匪徒所佩应该是一把欣长的刀。 林滢也不觉微微沉吟,心里已经勾勒出了这把凶器的的形状。 然后林滢由内向外,如此走去。 她跟卫珉登上了寨门,将这些悬挂的尸体拉起来。 在拉起尸体途中,林滢在粗杆之上发现了一些爪痕。 这是利用飞虎爪之类的攀爬工具,如此攀登而上,然后攻破守寨门的寨丁。 攀登而上后,这些凶徒甚至不必抽刀,立刻用自己攀爬而上的飞虎爪绳索将上方寨丁勒毙,以最快的速度占据有利形势。 之后,他们顺势将尸首掉在了大门前,这主要是营造恐惧气氛,达到一种震慑且打击对方士气的作用。 一旁若有一些尸体风中晃悠,还是之前相熟之人,任谁内心都不可能不受影响。 可见这些屠寨之人心狠手辣,什么样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林滢摸着挂尸绳索,只觉得这些打了活结的绳索异常的结实,不似寻常之物。然后她忽而觉得有些眼熟,蓦然怔了怔。 此刻正值傍晚,夕阳如血,洒在了被屠寨的月水寨上,使得这满寨尸首的月水寨越发显得凄艳冰冷。 既已入夜,林滢等人亦是在月水寨中过夜。 一行人匆匆收拾出了一处居所,暂且安歇。 林滢整理了填好的验尸格目,又细细的整理了证物,然后天色已晚,天空已经全黑了。 卫珉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正认真守夜。 卫小郎为了大家安全,他今日已经不打算去睡了! 林滢瞧在眼里,却也是不觉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卫珉是个耿直、热心的人,这一年多时间,林滢也是深有体会。更不必说两人已经出生入死多次,她对卫珉人品也很是信任。 不过今日入夜,林滢心情却仿佛也是有些不如何愉快。 她走到了火堆前,坐到卫珉身侧,说了声好冷。 林滢往自己手掌心呵了口气,然后伸手去火堆上烤火。 卫珉叹了口气:“是不是月水寨有那么多死人,阿滢你也害怕了?” 林滢摇摇头:“这些死人生前也不过是普通百姓,都是安顺温良的人,为什么要害怕他们的尸体呢。死人并不可怕,反而杀害他们的活人才可怕。” 她搓着手,咬了自己唇瓣一下,然后说道:“我只是,有些难受。其实死人也见得多了,可是却从来没见过一下子死这么多人。” 毕竟林滢穿过来的大胤,其实还算安顺有序。她从来没想过,一个小寨子居然就能旦夕间化为乌有,什么都没有了。 卫珉听到了这儿,心里忽有所感,然后侧头向林滢望去。 夜来风冷,林滢也披着这里寻出来的旧衣,以防自己受寒。 她一向温和而镇定,可此刻眉宇间却添了一抹忧愁。如此一来,那双漂亮杏眼被火光一映,竟颇具楚楚动人之姿。 火光给林滢娇润双颊染上一层温润之意 卫珉忽而心里动了动。 他跟林滢相处一年多,在此之前,卫珉从来没有生出这样感觉。 卫珉的心尖儿忽而热了热。 他只觉得自己面颊也热了热,然后他干巴巴说道:“阿滢,我们一定会寻出真相。” 林滢那双盈盈杏眼忽而望向他:“小时候,你没送去经武堂之前,想来卫家也是对你悉心栽培吧,你小时候,是不是训练得很辛苦?” 卫珉心忖林滢必定还是有些在意的,故而方才跟自己说说过去的事。 他也很自然跟林滢闲话家常:“其实,我是家里哥哥姐姐带大的,很少看到父亲。不过既是卫家儿郎,我从小也被严格要求,训练得十分辛苦。比如小时候,我就需要自己整理衣物,学会叠被。还有,会有许多训练——” 林滢听得有些入神,然后她轻柔说道:“那些训练有那些呢?” 卫珉微笑:“要学的东西很繁杂的,比如练好基本功,学习用一些兵器,甚至打绳结,整理背囊。对了,我还会简单做些东西吃呢,当然这跟桃子没法比。”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林滢唇角也是泛起了一丝浅浅笑容。 两人说了会儿话,然后林滢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倦了。 卫珉和声说道:“你去睡吧,有我守着呢。” 林滢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次日卯时初,卫珉方才跟人交班。 此刻天光未明,林滢却趁着交班之际悄悄离开。 她独自一人出去,好似突然疏忽了一般,是既没有叫卫珉,也未通知别的人。 她有一个发现,那就是月水寨内寨外都有一些脚印,却并无马蹄印之类。 山路颠簸,而且这些杀人凶手又事先携带了桐油准备杀人灭口。既是如此,这些人不可能没有代步工具。 只是他们没有停在月水寨外,想来另有安歇之处。 而这个安歇之处,也必定不会离月水寨太远。 林滢便想要搜索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发现。 幽暗洞穴之中,有着一人存在,他呼吸很轻柔,可身躯却禁不住在轻轻发抖。 这是他最虚弱,最痛苦,亦是最狼狈的时候。 可他却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人在靠近他。 那人十分谨慎,尽量落步很轻,所以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可对于他这样耳目敏锐的人,这样的动静却很明显。 林滢此刻谨慎的顿住了脚步,然后她准本慢慢往后退。 这时候,她颈项忽而被一片手掌扣住,将她生生压制在山壁之上。 那人手很稳:“你是个女子?随身有没有戴火折子?你自己把火折子点燃,让我看清楚你的脸。” 林滢蓦然微微一怔,那声音却有些耳熟。 她虽未听过几次,可是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 苏司主? 115 115 阿滢天生便是戏精 火折子亮起来, 如此照亮了山洞。 当然也照亮了苏炼。 半张俊美清逸面孔映入了林滢的眼帘,似在黑暗里发光。 林滢手中火折往上移,光芒从苏炼的唇移上鼻梁, 然后照亮了苏炼的眼睛。 那双眼如笼罩在轻雾里,十分深邃深沉。 如梦似幻! 当然她也看到苏炼如今的情态。 他一身赤色艳衣, 掩尽鲜血, 但仍让林滢发现他大腿处受伤, 如今是将自己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 苏炼一手卡着自己脖子, 另一只手握刀, 刀身上犹有鲜血斑斑。 这染血的刀,宛如野兽獠牙,透着森森危险。 甚至苏炼在光亮亮起来瞬间,面颊上还有尚未消退的杀意以及战意—— 那双深邃的眼里, 此刻透出了锋锐的光。 就好似黑夜里的一尊艳鬼。 不像仙,不似神, 而像地狱里而来的艳鬼。 下一刻, 苏炼手掌松开, 他退后几步, 靠在了山壁之上。 他缓缓说道:“是你?” 林滢手指犹自捏着火折子, 在太阳还未升起来的清晨,在这月水寨附近的山洞中, 她竟骤然撞见了苏炼。 四周静悄悄,仿佛也没别的人。 这么一瞬间,林滢心内也是升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她蓦然向前:“苏司主,你可还好?” 苏炼然后看着林滢说道:“你到过月水寨?” 林滢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苏炼:“你不害怕?” 林滢:“没什么害怕的,我验过月水寨寨民的尸体, 他们皆是被刀宽寸余的窄刀所创,而苏司主手中之刀虽然有血,却还要宽上半寸左右。这月水寨的血案,自然绝不可能跟苏司主有关。” “所以,我为什么要害怕?” 说到了这儿,她已经扶着苏炼的手臂,很自然将苏炼扶住。 苏炼略一犹豫,然后慢慢的抓紧了林滢的手臂。 他另一只手犹自握着那把刀,那把染血的刀。 法医也是医生,林滢也先用剪子将布料剪开,替苏炼处理伤口。苏炼大腿上伤口刺创颇深,他自己已经按压止血,不过却并未包扎。如今苏炼这么挣扎起身,本来已经止血了的伤口如今又开始渗出了鲜血。 林滢先替他止血,又用随身带的高浓度酒精为苏炼清洗伤口,这通常是林滢用来擦手消毒的。 这样的高浓度酒精沾身自然也是十分的痛楚,不过苏炼只是伤腿抖动一下,并无别的反应。 看来这位苏司主是个十分善于忍耐痛苦的人。 林滢盛酒精的小囊里还有两片干净纱布,她麻利的替苏炼包扎妥当。 若换做别的女子,可能会有些羞涩,但林滢却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她只留意到苏炼体温比较高,身体出于发烧状态,可能因为受伤而产生一些炎症。 可惜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抗生素,林滢只拿出一丸退烧杀菌的药丸给苏炼服下。 苏炼道了一声谢,他话似不多,也是因为此刻苏炼身躯正十分的辛苦。 他额头在发烧,五脏六腑也很难受,就好似一只只可怕的水蛭在他身上吸血。 在这样的情形下,苏炼当然并不会想要多说什么。 这的高热下,苏炼也不觉微微恍惚。 他权势极盛,又十分要强,更是个极为骄傲的人。那么像他这般骄傲的人,是绝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虚弱脆弱一面。 他其实也不惯享受如水温柔。 曾经有一次,他也是发病了后,在一个温柔的女子面前失态。不过那时候,面对充满关切的柔柔眼波,苏炼只充满了警惕,甚至有些厌恶和反感。 故而那女子纵然极是关切,却仍被苏炼逐走。 不过林滢仿佛也没那么令他反感,不知怎的,被林滢窥见自己这副情态,这仿佛也不是那么很难接受。 然后他听到林滢问道:“苏炼,我有带水,要不要喝一点?” 林滢平时就是思虑周全的老干部作风,就跟上街小背包自带保温水壶一样,她也带了饮用水的。 而她之所以这么问,也是因为林滢观察到苏炼唇瓣干裂,有轻微的脱水症状。 再者一个人流血过多,本来就会很口渴。 苏炼也是轻轻嗯了一声。 只看他平静的态度,也绝对想不到苏炼此刻有多渴。 他已经近大半天食水未进,而且受伤颇重,嗓子都快要干得裂开了一样。 林滢的小水壶递过来时候,他顾念是林滢之物,并没有对着壶口喝,而是慢慢倒入唇中,再缓缓咽下。 苏炼身躯虽疯狂渴水,可是却是喝得很慢。 他慢慢的喝了一壶,渴意也是消敛了许多。 这样的山洞之中,便算喝的是寻常清水,对于一个干渴的人而言,也无异于玉液琼浆。 火折子光辉摇曳下,映照着眼前妙龄女子俏丽面颊以及那双盈盈杏眼,一切仿佛有些不真实。 苏炼怔怔的瞧了会儿,然后就移开了目光。 他身躯已经是极疲惫,却犹自睁着眼睛,不肯闭上眼。 林滢也安静的坐在一边,并未加以打搅。 这时候夜色褪去,太阳虽还未升起,可已有微光这么又透入山洞中。 林滢便吹灭了火折子。 又过了一会儿,便见旭日东升,阳光染上了林滢素色的衣摆,染上了林滢的娇颊。 林滢便禁不住说道:“苏司主,你看天已经亮了——” 可她话语未落,接着耳边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咳嗽声,听着也可谓是触目惊心。 苏炼咳出的是血。 他高烧仍未褪去,咳出的鲜血却染在他唇角和衣襟,一如梅落碎玉。 林滢吓了一跳,赶紧过去。 她掏出手帕擦去了苏炼面颊血污,急切说道:“我给苏司主服用的药丹不过是些退烧消热药材——” 苏炼摇摇头,说道:“不关你的事。” 他接过林滢的手帕,示意自己来。 然后苏炼说道:“我身有旧疾,为调养身躯,故而修行了无量经。可一旦消耗过度,便会因而反噬,便会内息紊乱,有走火入魔之险。什么药都没有用,只有我自己好生调理。” 林滢点点头,有些担心。 这时候洞外却传来呼唤声,有人叫阿滢,有人唤林姑娘。 因为林滢在此勾留太久,于是终于有人意识到林滢的离开了。 也是因为如此,同伴们便结伴而来,如此前来寻林滢。 苏炼蓦然眼底流转一丝锐光,沉声:“不要让他们知晓我在此处。” 也许是不愿意旁人窥见自己此刻虚弱之态,又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苏炼如此言语。 林滢也并未多问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当林滢踏出山洞时,她内心忽而升起了一股异样之情。 那就是她并不愿意此刻苏炼被发现,尤其祁华也在其中。 苏司主曾经点评过祁华,表达出不屑之意。如果苏炼落魄之态让祁华这样的人看见,祁华会怎么想呢? 想到了这儿,林滢慢慢的拢起了衣领。 她颈部并不算疼痛,感觉也似并没有因为苏炼那一掐掐出瘀伤。但饶是如此,林滢还是小心谨慎一些。 卫珉眼尖看见了她,急切掠过来抓住林滢手臂。 “阿滢,你一大清早,究竟去哪里?也不叫上我。” 他瞧着林滢俏丽容貌,只觉得心口这样咚咚跳了跳。 林滢肚里已经想好说辞,捡真话来说:“我是想这些屠村的凶徒行动整齐,连火油也带上。可寨子附近只有鞋印,却并没有什么代步的畜蹄印,想来这些人定将座骑安放在附近,故而前来寻一寻。其实一夜过去,这些凶徒要走早走了,故而我倒没想过有什么危险。” 卫珉面颊泛起了一层乌云:“可你也该叫上我。” 林滢:“你瞧,你守了一夜了,眼睛里还有红血丝,我想着让你多歇息一会儿。” 这么几句话,让卫珉生出些类似她心里有我的想法,心口也不由得甜丝丝的。 他眨了眨微涩的眼睛,说道:“我不累。” 林滢自自然然说道:“我搜了好一阵子,这山洞里也没什么端倪。那就幸苦大家一下,散开搜一搜,说不定会有斩获。” 林滢样子看着温温柔柔的,其实也是个戏精,面上不露半点端倪。 她样儿太过自然了,旁人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联想。 一行人说话声音渐行渐远,苏炼静静听着,容色晦暗莫名。 他手指里还握着一块手帕,是林滢方才拿来替苏炼擦拭血迹的那条。 苏炼蓦然用手指捏紧,握着这块手帕。 林滢虽然是刻意引开,却也真想多寻点现场物证。 众人找了一会儿,还果真有所发现。 离月水寨约五里处山坡上,有若干新踩上马蹄印。除了一些马粪,蹄印,现场还有抛下的桐油袋。 粗估规模,这里大约是有几十人的上下。 其实凶徒数量上不算多,但因训练有素,手段残忍,故而能整齐灭掉了整整一个寨子,将千余人尽数斩杀。 林滢提议:“不如还是让你们先回城报信,我和卫小郎再搜罗一些物证,也免得有些遗漏。” 卫馥留宿一晚过后,觉得这里确实也没什么危险,故而便点点头,终究答应了这桩事。 等众人离开之后,林滢蓦然伸手握着卫珉手臂,语重心长:“卫小郎,你随我来。” 116 116 你以为为什么林滢要把你带在我…… 眼见林滢这么郑重其事, 卫珉也不觉微微一怔。 和林滢在一起出任务久了,卫珉心里面也对林滢十分信任。故而他心里虽觉有些奇怪,却也依顺前去。 等走至山洞前, 林滢让卫小郎在外等候,她先行进去。 卫珉虽然听从, 却有些莫名。 他不觉左顾右盼,忽而想起林滢之前好似就是从此处走出来。 难道阿滢一大清早不在, 还有别的什么缘故? 一瞬间卫珉想要进去瞧瞧, 可走至一半,又顿住了身躯。 此刻苏炼却好似已经缓和过来了。 他盘膝而坐,打坐吐纳,背脊挺直。 那把染血的刀如今 也是已经合刀入鞘, 平平摆在了苏炼身前。 如此观之, 眼前的苏司主就宛如一把合入鞘中之孤刀, 透出了森森孤寒。 林滢带着卫珉前来,苏炼当然也感知到动静。 他睁开双眼,一双眸子如深水清潭, 凝视着林滢。 林滢好似并无感觉, 她凑上前,柔柔说道:“苏司主,我身为女子,身轻力弱,只怕不是很行。卫小郎品行淳厚,为人善良,又很有正义感。所以,我请他前来,护你回城好不好?” 这样说着时候, 林滢一双漂亮的杏眼光辉流转,竟似泫然欲泣。 苏炼深深的望着林滢。 林滢一向是个十分淡定的女郎,她很少流露出这般情态,她甚至是有些急切,这些急切还写在了林滢的脸上。 她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苏炼也若有若思的回望过去,然后缓缓说了声好。 林滢忍不住笑了一下,娇艳若异花初绽,一瞬间是动人之极。可旋即,这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也笼罩一层忧愁。 然后她听到了苏炼吩咐她:“有梳子没有,过来替我把头发梳好。” 苏炼的头发确实已经是乱糟糟的了,散着掩着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孔。 林滢嗯了一声,过去轻轻的为苏炼梳理发丝。 她一点点的替苏炼将头发梳顺,想着苏司主是个爱好仪容的人,自然绝不希望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她想苏炼这一次果然是伤得很重,平时苏司主的嗓音都是温和轻柔的,如今嗓子都发哑了。 林滢也不知晓自己心里面为什么会念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古怪想法,心里也只觉得奇奇怪怪。 林滢跟亲娘学的手艺也并未生疏,灵巧的替苏炼把头梳好。 山洞外的卫珉只觉得内里静悄悄的,他都等得有些担心了。 这时候林滢方才从山洞里出来。 林滢唤道:“卫小郎,随我进来吧。” 眼前的妙龄女郎有一双盈盈杏眼,婀娜而灵巧,明明是个弱质女流,可卫珉总觉得她十分会拿捏自己。 不过此刻卫珉也无暇去想太多,他已经十分好奇,这里面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不过饶是卫珉早做好心理准备,见到苏炼一瞬间也是吓了一跳! 他结结巴巴说道:“苏,苏司主——” 苏炼轻轻一点头,然后缓缓说道:“备马,送我回城。” 他吩咐言简意赅,也更没有什么客套。 卫珉虽然觉得突兀,却也还是不由自主应承,道了声是! 卫馥等人离开时候给卫珉和林滢留了马,两人又在月水寨寻了辆马车,然后拉着去接苏炼。 卫珉满腹的疑惑,禁不住好奇问:“苏司主是怎么受伤的?又怎么会一个人孤身在此?”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苏炼纵然是受伤了,也是极富气派,绝不失典狱司司主的威严。 林滢:“今早我四处搜寻时遇见的苏司主,别的什么,我并未多问。想来苏司主性子倨傲,并不愿意多说。” 卫珉若有所思:“那不知苏司主可知晓月水寨究竟是何人所灭。说不定,能寻出这些凶徒。这些屠寨之人训练有素,不似寻常山匪,我看,说不定是莲花教在梧州作祟。月水寨中有什么秘密,使得一寨子的人杀人灭口。” 林滢瞧向他,柔声说道:“卫小郎是因为想替月水寨寨民讨回公道,所以纵然卫家跟苏司主有些龃龉,你也仍肯出手相助,并没有不甘愿?” 卫珉:“若父亲知晓,也不愿意我卫家儿郎如此没有气度。” 不过林滢的话,也使得卫珉有些以后 。 传闻苏炼独断专行,杀伐果决,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卫珉虽未听说这位苏司主是个多疑之人,可梧州的备营官兵与苏炼暗中操纵的兴策军不和已久,苏炼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芥蒂? 也不知晓这位苏司主是怎么想的。 山道崎岖,马车亦是缓缓行驶,走得并不快。 卫珉也忍不住暗暗打量着面前的苏炼。 苏炼面颊并无血色,苍白脸孔之上却凝集一派高傲冷锐。 他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感慨。一个人得意时候意气风发并不难,难的是失意落魄之际,犹能不坠风度。 就好似如今苏炼身负重伤,衣衫染血,犹自一股上位者气派,甚至使唤卫珉时,竟不见丝毫局促。 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卫珉一生当中见过许多出色的人物,然而仍觉得苏炼是闪闪发光,十分之耀眼。 典狱司那些凶神恶煞被苏炼敲打得恭顺服帖,可想来畏惧之余,也是会有着几分崇拜。 卫珉正自出神,却听着苏炼唤他:“卫珉——” 苏炼手掌一动,取出一枚墨色玉流云扳指:“你拿此物,前去通知裴怀仙,让他率领兴策军,随我前去缴匪。这是我私人印信,他一见便知,定会依从。” 卫珉闻言,也不觉惊住了。 苏炼身受重伤,如今大腿受伤,甚至不能行走。可就算是如此,苏炼想着的居然并不是养伤,而是要加以反击。 这甚至使得卫珉有些恍惚,并未立刻接过。 卫珉平日里也不会这么不爽快,可一则是因担心林滢安危,二来也是被苏炼烈火般的悍性所震慑! 如此性情,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闻所未闻。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准备接下这个任务。 念及月水寨死去的那些寨民,卫珉只觉得义不容辞! 苏炼手腕了得,你与他为敌,可能便觉得惴惴不安,一如这些年卫家的风雨飘摇。可若你与他一个立场,那么他的沉狠手腕就会令是十分安心。 这便是这位典狱司司主的杀伐果决。 苏炼:“然而你若要替我送信,我有一事,就必定要先告知于你,使你知晓,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卫珉微微一愕,不明所以。 苏炼缓缓说道:“那就让林姑娘说说,你在月水寨勘验那些尸首,所验出的真相。” 林滢没有跟苏炼说一个字,可苏炼却很明白。 有些事对于太聪明的人而言,是不用说出口。 卫珉听到苏炼这么说,便不由得怔住了。 苏炼当然不必让林滢犹犹豫豫告诉卫珉这个可怕的真相,只自己直接了当说道:“这月水寨千余名寨民,是你兄长麾下地备营之中的一支官兵所为。” 苏炼一言既出,卫珉便觉得好似一股烟花冲上了自己头顶,使得自己涨得面颊通红,他不觉厉声道:“住口,苏炼,你休要胡言乱语——” 他双颊已经染上了如血赤红,手掌紧紧的握成拳头,额头青筋突出。 卫珉那双漂亮的猫儿眼已经透出了熊熊怒火! 他只觉得自己脑内满是烟霞云雾,他心中尽是恼恨愤怒!苏炼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一瞬间他甚至对苏炼生出了仇恨。 祁华说苏炼针对梧州地方备营官兵,卫珉也并未真正介意。因为典狱司是师出有名,卫珉并不会去维护军营之中的枯枝。 可是现在,苏炼在说什么? 他与父兄相处日子虽然是不多,可是却十分崇拜他们,就像尊重顾公一样。卫家的情操,就好似山顶高峰之上的皑皑白雪,是终年不化的纯白。 可是现在,苏炼竟然敢说这些污秽不堪的屠村之举乃是梧州备营所为! 简直是岂有此理! 卫珉甚至下意识的扣住了自己的刀,不觉厉声说道:“苏司主,若不是看你受伤在身,我必定要向你挑战,要让你跟我决斗一番。” 苏炼沉沉说道:“你以为为什么林滢要把你带在我的面前?你以为她为什么要你护送我回城?因为她已经断出了月水寨被屠的真相,她想告诉我这件事情跟你毫无关系。卫家的卫小郎卫珉清白无辜,跟这些残忍凶恶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让我知晓你一无所知,想我欠下你的人情,她是在保你!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而我,也应允你护我回去。” “卫珉,我愿意信你跟此事无关。” 苏炼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不能入耳,都让卫珉听了只觉得浑身发颤。 他恨不得将这些话从自己耳朵里就这么挖出去。 可偏偏这样子的话,却好似有些道理。他想起阿滢昨晚以及今天古怪的情态,然后有个声音在卫珉心里悄悄的说话,说可能苏炼说的是真的。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可仿佛却不敢信。 卫珉眼珠发红,他不由得望向了林滢,只盼林滢唇中能说出两句否定的话。 他想阿滢告诉自己,苏炼所说的话是不对的。 可是林滢却带着几分悲悯和关切看着卫珉。 然后林滢说道:“卫小郎,我跟你说过,这些屠村的恶匪都是统一兵器,训练有素,绝不是寻常的山贼流寇。” 卫珉厉声:“不是山贼流寇还有许多可能,可能是莲花教训练的暗兵,是梧州知州赵愈的寨兵,是海匪入境,借此报复。苏司主拿捏的兴策军难道就没有可能?梧州的情势十分复杂,盘根错节,暗潮汹涌。说到训练有素的军队,那可就太多了!” 他否认的声音很大,他也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这样的慌乱源于他对林滢能力的惧怕。 跟阿滢在一起办案子这么久,他知晓林滢的实力。 林滢:“苏司主的刀,要比村中死者的刺创要宽半寸。屠村之刀有弧度,且刀身比较欣长,是经过特殊改良制造而成的特制刀具。” 卫珉听到了这儿,似想到了什么,面颊顿时煞白一片! 他当然想起自己听说过的一桩梧州往事。 那时卫帅驻守梧州,梧州也是乱做一团。月夷族中有人跟陆上的交南勾勾搭到,而梧州临海处也还有海匪作祟。 卫家也曾跟海匪战过。 一开始,卫家在兵器上吃了亏。这日常滋扰梧州海防的海匪不但锻造技术精良,而且所用之刀也更为欣长。 依仗兵器之力,梧州备营官兵也是吃亏不少。 然后卫帅想了想,就开始了兵器的改良,打造出一批梧州刀,加长了刀身、刀柄的长度。 如此一来,兵器上优势也渐渐弭平。 可见战事拼的不仅仅是血气之勇,拼的还是经济、是装备,是综合实力。 这样事迹还作为经典案例在经武堂讲过。 林滢显然也知晓。 所以当她验出月水寨的死者是刀伤,且伤口偏窄时,她便顿时想到了传说中的梧州刀。 而这样子的刀,在梧州大抵是梧州地方备营军官士兵在使用。 而卫珉却没半点犹豫,他沉声反驳:“不,这绝对不是!月水寨应当是梧州海匪所屠,他们所用之刀也是狭窄欣长,亦能造成如此的伤口。这些海匪改头换面,潜入梧州境内,四处杀人!简直不将我们大胤放在眼里。” 林滢却摇摇头,难道她没这么想过吗?卫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林滢当时也这么想过,也立刻想到了这个可能性。见过卫珉、卫馥,她很喜欢卫家姐弟,加上她听到过的那些卫家的故事,她何尝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可事实虽然不美,却很有可能便是真的。 林滢考虑是不是梧州的海匪潜入境时,她所勘验的真实却是打脸了自己,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梧州刀虽然模仿了海飞所用道具的优点,却也还是保留了自己的特色。海匪所用的匪刀欣长狭窄,而且刃尖特意磨薄,使其更加尖锐,容易刺入敌人,所以刀身是前薄后宽。” “而梧州刀却是前后一样的宽,刀尖并未打薄。这是因为两方日常训练运刀方式不同。我大胤梧州备营官兵日常演习习惯削砍,而海匪惯于刺戳,所以导致兵器上也有所差异。我检查过月水寨死人的尸首,这些尸首被对穿的前后刺创宽窄是一致的,所以杀他们的乃是大胤备营官兵,而绝不是海匪。” 卫珉却摇头,笃定:“阿滢,你一定验错了,这其中定是有什么是你忽略了的,所以得出如此结论。” 林滢继续说道:“还有就是脚印。寨中的脚印十分杂乱,又反复践踏,已经不能辨认。但是寨外的脚印,就显得十分清晰。他们穿的是兵靴,和本地人穿的麻靴不同,鞋底加粗更有利于防滑攀爬。而今日祁华带来的备营精锐,穿的就是同款样式。我也留意到他们的鞋印。” 卫珉:“所以,就是那些海匪处心积虑,栽赃我梧州备营官兵!我梧州将领和这些海匪战斗多年,结下血海深仇。所以他们不能释然,有心栽赃陷害!他们寻来备营官兵的服饰、兵器,就是为了让人误会。” 卫珉这种说法,在林滢看来,当然也是苍白无力的。 古代现场勘验并未推广,而请自己前来是卫将军的意思。换做旁人,也未必能留意到这些细节出,其实月水寨也算是收拾得十分干净。 如果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又怎么能断出这一切? 更何况梧州刀这类兵器在梧州也还是属于管制之物,是并没有那么容易得到,更不必说大批量的搜罗。 当然如若有人处心积虑搞这一切,也不是说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但林滢还有别的证据。 她从证物箱中拿出了绳索。 林滢说道:“还有就是这条绳索,就是勒死守寨兵的绳索,你知道的。这条绳索十分结实,但绳索本身也并不是最要紧的。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这个绳结。” 117 117 咚咚咚!那是心跳的声音 卫珉脱口而出:“可这个绳结再普通不过。” 他和林滢勘察过现场, 那时候卫珉也窥见了这个绳结。只是彼时卫珉心里只觉得这个绳结十分普通,也因此并没有如何的重视。 林滢说道:“你当然会觉得这个绳结普通。因为这个活结,你日常见得多了, 你自己也是这样打绳结。每次和你出任务,若需要捆绑什么货物,你就会麻利的打这个活结。可是卫小郎,陈州别人不会像你这样打这个活结的。这种打法很特别,只是你自己习惯了,所以不觉得而已。” 卫珉喃喃说道:“所以——” 林滢轻轻说道:“所以,我昨夜问过你,问你从前在卫家, 究竟学过什么。而你告诉我说, 说自己从小就做饭叠被,家里教你一些武技, 这其中就有打绳结。不单单是你, 卫家就是这样训练士兵的。” 昨天晚上验完尸,她心里已经确定了七八分。 然后她就看着卫珉,那时候卫珉在篝火边守夜。忙了一天了, 可卫小郎却主动担起了守夜之职。 卫珉是个不怕吃亏的人。 那时火光轻轻的扑在卫珉面上, 林滢心尖儿却是禁不住抖了抖。 然后,她才过去跟卫珉聊聊天。 卫珉当然知晓林滢说的是什么, 那些话是昨日自己告诉她的。那时候夜风微凉,这些纤弱灵巧的姑娘披着衣衫坐在火堆前, 火光扑在她面孔上, 卫珉觉得她风姿楚楚。那一瞬间,他心里忽而有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可是现在,卫珉忽而觉得自己误会了什么。 他听着林滢轻轻说道:“于是我肯定, 屠杀月水寨的是梧州备营官兵。” 林滢杏眼浮起了泪水,她这样看着卫珉。卫小郎当然是她很好朋友,她当然并不想卫珉有事。 她不知道这场屠杀跟卫家有没有关系,卫馥显然并未沾染,卫小郎更绝不可能沾染?可如今驻守梧州的卫家长子卫瑄呢? 林滢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并不知晓卫瑄为人。 林滢不知道是树大有枯枝,还是卫瑄这个上司也掺和其中。 她并未有更多线索,她也不好下判断,只能说卫家有很大的嫌疑。 林滢不知晓这里水有多深,这其中隐藏着多少波谲云诡。她只知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至少卫珉是清清白白的。 就像苏炼所说那样,她是想让卫珉卖个人情给苏炼。 当然无论怎样,她从未想过遮掩这件事,掩下这月水寨一千余人的血案! 然后她看着眼前卫珉认真、固执解释:“纵然是备营官兵,大哥也只是疏于管理,因驭下不严而纵容了这些恶徒。他绝不会指使下属,做出这样的勾当。我卫家自有责任,但绝不是下令屠村的主使,更不会将大胤百姓的性命视若草芥,毫不在意。” 当卫珉这样儿说话时,他一双眼睛顿时就亮起来,就好似天上的星星,这样闪闪发光。 而他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此刻卫珉心存逃避,而是他真的打心眼儿里这么认为。 卫家纵然有所疏忽,可是却绝不会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 苏炼也并未跟他争辩,而是举起那枚墨色玉流云扳指,如此对卫珉说道:“那如今你愿替我传讯吗?” 那么简单一句话,却仿佛直击人心,如一击重鼓敲击在卫珉的心头。 咚咚咚!那是卫珉心跳声音。 下一刻,他接过了苏炼递过来的这枚墨色玉流云扳指,他回答:“好!” 他不相信卫家能做出这样事情! 既然是卫家疏忽,那么这件事情就应当尽快弥补! 既然备营军中生出此桩恶事,那就应该刮骨疗伤,切除腐败腥臭之肉! 可林滢一颗心却到了嗓子眼了,她几乎想要替卫珉说不! 不要!不要去考验人性! 作为一个女仵作,林滢年纪轻轻,可是她已经见识了太多的血腥和丑陋。 这世间有着光明与温暖,可同样也有着丑陋与污秽。 可话到了唇边,林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能够说什么呢?卫瑄对于林滢而言是陌生人,可对于卫珉却是极之亲近的家人。哪怕卫珉与他们聚多离少,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不能因时间长短来衡量。 那就是属于卫小郎的信仰! 自己的理智并不等于卫珉的理智,而卫珉的“不理智”可能正是一种不容玷污的纯粹。 这便是热血骄傲的少年骨! 卫珉已经接过了苏炼的扳指,如此捏在了自己手心。 苏炼永远是效率极高,直来直去:“告诉裴怀仙,调动兴策军麾下十二队,我到梧州城时,便在城门迎我。” 林滢懂得虽多,可未曾通晓军事调动,故而听了还不觉得。 可卫珉闻之,心内却禁不住浮起了惊涛骇浪。 苏炼名义上并非兴策军首领,却能如此使唤裴怀仙,这已经有些令人震惊了。不过梧州都知晓这梧州兴策军实则姓苏,倒也并不算太让人惊讶。 要紧是苏炼吩咐兴策军麾下十二队要齐齐迎接于他。 不错,兴策军麾下是有十二队,可平时各司其职,每队各自有各自任务。 便算卫珉快快回去报讯,便算苏炼回来得再慢,也至多不过一个多时辰光景。 那么短短一个时辰,就要齐齐调集兴策军十二队,那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故而卫珉眼底也不觉浮起了几许讶然之色。 他虽没有问出来,却分明是心生疑窦。 苏炼沉声:“你只管报讯,至于其他,本与你没什么关系。” 苏炼一双眼宛如深潭,潭水里好似染上了血沁。 卫珉仍没有动,他忽而问:“你便当真这样让我前去?你只跟我说这些?” 当然卫珉的话语里其实还有许多的未尽之意。 譬如他并不肯去送信,半道改了主意。又或者他毕竟是卫家儿郎,倘若真是卫家所为,会不会出卖苏炼,乃至于唤人杀人灭口。 卫珉自然笃信卫家绝不会做出此事,他也不会这么做。 他只是十分好奇,难道苏炼就当真这样放心,居然真个毫无怀疑? 他与苏炼并没有什么太多解除,可苏炼却如此使唤自己。 是他卫珉名声太好,还是苏炼做人太过于自负? 苏炼却禁不住轻轻一挑眉头,呵斥:“啰啰嗦嗦!” “我既然用你报信,就何必废话。难道要我对你说,许你什么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又或者是纵然卫家有事,也保你一世富贵?你若能被这些言辞所动,我也不会托付于你。” 卫珉听得面颊一热。 他没看林滢,口中却缓缓说道:“阿滢留在你身边,你不能让她有事,顾公让我护着她的,我从来都很上心。” 林滢蓦然眼眶一热,她知晓卫珉并没有怪罪自己。 苏炼点了一下头,然后卫珉就快马离去。 林滢撩起车帘望着他,卫珉人在马上,就像是一片轻云。 可是她的手却在发抖,她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发抖着抓紧了膝头的衣衫。 她心里浮起了一层恐惧,这种恐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卫珉。 卫珉在马上就像是一片轻云,他人也那样的耀眼,他性情就像山峰上的白雪,晶莹而干净。 可林滢怕这场风波这样倦起来,然后就将卫珉吞噬掉了。 一个人太过于清白孤傲,就会被折断。 万一这些就是卫家所为呢? 万一,陛下不肯对卫家优容宽待呢? 万一梧州的备营姓卫早就惹了朝廷不满呢? 境内私自用兵是一桩很容易上纲上线的罪过,说是有心谋逆也是可以的。 万一,是株连九族呢? 卫珉会不会有事?又或者朝廷安排徒刑,卫家从此风光不在,名声不在。 那么卫小郎就真的能道一声,无悔? 他会否就觉得,今日是自己断送了卫家? 林滢突然后悔,她觉得不应该让卫珉去报讯,至少传讯的人不应该是卫珉。 她一向沉静,可此刻眼眶却是微微发润,隐隐有泪光。 人见到美好的东西,始终不忍其受损的。 苏炼静静瞧着她,蓦然说道:“别哭。” 有那么一瞬间,苏炼脸颊上流转过一抹感情,那抹怜意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怜意。 他脸颊一直是平静坚毅的,这张脸孔骤然流过了这种温柔的情愫,竟使得苏炼这张脸上流转一缕奇妙的动人。 只不过这种情愫一闪而没。 他说道:“通常我笼络于人,总是会告诉他,若肯与我为盟,我总不会亏待于他。” 林滢漂亮的杏眼里仍噙泪水,可她隐隐从苏炼言语里听到了某种保证,这使得她终究屈起手指擦了自己泪水,不觉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时候卫珉策马而行,他口里说着十分笃定,当然他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就算如此,卫珉还是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担切。 而他之所以这般担切,也许是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 也许因为他现在要见裴怀仙,然后要将苏炼这枚扳指交给他。 姊和大哥一直留在了梧州,可卫珉呆在梧州时间却并不多。他小时候来过梧州一次,呆了一个多月。 那时候裴怀仙还是父亲的下属,年纪轻轻已经是卫帅身边的得力之人,别人都说,他迟早会是卫帅的左膀右臂。 卫珉的记忆之中,裴怀仙确实也是跟卫家颇为亲近。 那时候阿姊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纪不算大,还未真正懂得什么真正男女之情。可十四岁已经不小,也已经懂得一些朦朦胧胧的情愫。 卫馥的眼睛,就总是会情不自禁的追随裴怀仙。 因为裴怀仙虽只大卫馥岁,却成熟、稳重,十分优秀。他具有一种非凡气质,令人不由得注意上他。 卫珉说是直男,可有时候他也是敏锐的,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他觉得,也许卫馥是喜欢裴怀仙的,只是那种感情很朦胧很暧昧,就像隔在云雾里,根本都看不明白。 可是后来,苏司主来到了梧州,裴怀仙离开了梧州备营,成为了兴策军的大统领。如此一来,他权势在握,年纪轻轻就已经具有一番事业。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会被唾骂。最初加入兴策军的裴怀仙自然是首当其冲。 一开始旁人都辱骂他忘恩负义,不顾旧日情谊,更不顾卫家的一番提拔。 可是现在,又有许多人称赞他有眼光有魄力,善于决断会站队。更有人暗暗懊恼,为何自己当初就无此眼光魄力了呢? 那时候卫珉已经离开了梧州,他不知晓卫馥是怎么想的。但他隐隐觉得,卫馥一定是很受伤吧。 她一定不可置信,进而怀疑自己,甚至失落非常。 就好似现在,卫珉就会想,为什么裴怀仙会离开卫家,一路投向典狱司的怀抱?为什么父亲年前会卸任,奏请陛下想要回京养病,征战一生却乞骸骨。为什么父亲的老部下会选择自尽?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在暗示什么。 惆怅带着恐惧涌上了卫珉心头,好似他这般纯粹少年,此刻也不觉生出恐惧。 卫珉蓦然浮起了一个念头,想着所以卫馥才会选择祁华吧? 这两个人几乎要谈婚论嫁,走到一起了。 因为如今卫家已经开始凋零,人心开始浮动,留在梧州的卫瑄也未必自信,甚至曾经相熟且当作亲人一般的裴大哥也加以背刺。 可偏偏这个时候,祁华出现了。 他的出现宽慰了卫馥的寂寞,也许,也是将卫馥从一种沮丧的情绪之中拯救出来,使得她在一派茫然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短短几年间卫家在梧州声势凋零,这样势必会造成一些心理上落差。 卫馥难以适应之余,也难免会为人所趁。 一想到了这儿,卫珉不觉满心酸楚。 他不愿意多想,不想分神来权衡利弊,他坚信纵然有诸多疑点,可是卫家一定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他没有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118 118 马鞍系人头 裴怀仙今日轮休, 他正自午睡,可他却忍不住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卫馥十四岁年纪,她骑着自己为她挑选的马儿,笑着策马飞快。 她是卫家的女儿, 她很小就会骑马了, 可谓马技娴熟。 所以裴怀仙唤她慢些,卫馥也是绝不会听。 她反而会甜甜的笑, 笑得十分开心。 然而那匹马是烈马, 被刺激了发了性, 开始狂奔起来。 裴怀仙跑过去接住她, 让卫馥跌入了他怀中。 少女盈盈落入了他怀中,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晶莹透亮,就好似天上的星星。 然后裴怀仙就醒了过来。 裴怀仙有一张英俊的面孔, 只不过他有一双下垂眼, 那不喜欢的人便会说他面相阴鸷, 非善类。这样气质在他少年时期可能还稍微被年轻朝气所冲淡, 可伴随裴怀仙年龄的增长,当他从少年化为一个青年时, 这般气质就越发浓郁。 当然奉承他的人自然不会这么说,会说裴怀仙气质威仪, 果然是有大将之风。 裴怀仙想到了卫馥了,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私下见到卫馥, 还是自己加入兴策军的时候。彼时卫馥急切的, 甚至带着几分慌乱的寻上自己。她满面皆是惶恐,似乎不能相信如此。 所以她急切的抓住了裴怀仙的手臂,问为什么? 他说, 当然是为了名利、权势,谁不想往上爬? 卫帅说自己还需要磨砺,可是苏司主却可以对自己委以重任。 他生机勃勃的年华可是不愿意消融在等待之中,他也不觉得卫馥有资格对自己生出失望之色。 自己出身寒微,有些东西对他很重要。 如今裴怀仙起了身,房中镜子照着他那片面孔,那镜子映出了一张英俊森冷的面孔,果然如旁人所说那般夹杂着几分阴鸷之意。 他慢慢的搓起了手指,每当裴怀仙要思考一些事情时候,就会有这样一个小动作。 不过有些东西从前并不觉得,过后倒是令人念念不忘。 这几年下来,卫馥已经出落成一个俏丽的美人儿。 前些日子裴怀仙还见过她。 她还是那么甜美,不过却多了几分忧郁,这倒越发显得有几分可人。 那么有些东西忽而就让裴怀仙觉得怀念起来了。 这些心思流转间门,便有人前来禀告,说是卫珉求见。 裴怀仙面色亦禁不住微微一动! 这一日的梧州城,此刻还很安宁。 梧州城外,此刻一辆马车正自缓缓行驶而来。若有眼力劲儿的便能看出,随行相送的男子乃是梧州知州赵愈府上的大管家赵寒。 赵寒本也是月夷族人,是赵愈这位梧州知州兼梧州宣抚使的亲信。赵愈被赐汉姓之后,赵寒也顿时随赵愈姓赵,并且成为赵愈府上管家。 赵寒这位大管家权势可不小,平日里在梧州城中也是一号人物。 如今这么个厉害人物居然带人出城亲迎,自然不免令人联想篇幅,想着马车之中客人是何等尊贵。 而这马车之中的主客却不过是个十八九岁少女,一身素衣,容貌清秀可人。那少女初看也不过是中上之姿,不过是生得稍微周正秀气些,可瞧得久些,便渐渐能品出一缕说不尽的韵味。 一如高山流水,明月清辉。 而这一身素衣,更为她平添了几许的雅意。 赵寒当然也知晓这位车中少女的分量。对方虽出身民间门,可是如今在民间门却是颇有声望,就连知州大人也多为看重。 少女名唤李玉珠,正是如今梧州民间门最推崇的李大夫。 梧州民间门近日里流行桃花疫,也死了不少人。直到这位李大夫现身,她年纪虽轻,却是医术高明,一贴贴救活无数人。如今她在民间门声名大噪,就如在世菩萨一般。 那么赵愈这个知州自然也趁热打铁,特意迎李玉珠入城,也借此笼络民心。 李玉珠随行有两个仆从,一个是五十来岁的老妪,被旁人称呼为余姑。余姑头发花白大半,脸上有一串十分难看的瘤子,故而时常裹布遮面,以恐怕吓坏了别人。 另一个则是十二三岁的燕儿,燕儿年纪还小,却是个小机灵鬼。 余姑老成稳重,话也不多。可这燕儿却是口齿伶俐,十分会讨人喜欢,特别是讨李玉珠喜欢。 此刻三人在马车之中,燕儿不由得十分兴奋。她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面颊浮起了一层兴奋的红晕,禁不住说道:“听这位赵寒大管家说,赵知州会向朝廷请封讨赏,以此表彰对姑娘的功绩。这可是极难得的荣耀!如若这样,姑娘岂不是身价倍增,与众不同。” 余姑颇为责备的看了燕儿一眼,轻轻叮咛:“疯丫头,这话可不要望外面说。你可别到处炫耀,反倒令姑娘处境尴尬,十分为难。” 余姑面容丑陋,可却是有一把好嗓子,说话腔调温温柔柔,十分好听。 李玉珠也轻轻点头,赞同余姑的话:“燕儿,我治病救人,原本是不图什么封赏的。你有些话这样说出去,反倒是令人误会于我。” 可这燕儿似乎是个性子十分狡诈之辈,她已经压低了嗓音,却仍然这么说个不停:“姑娘是怕空欢喜一场?我看不至于。瞧赵知州这样阵仗,若无十成把握,何必这样。我替姑娘打听过了,朝廷封赏民间门女子不算多,可也是有的。据说陈州有个林滢,就被朝廷赏赐了品阶、官职,也不过是会验死人骨头而已。” “而这位林姑娘据说近日里也来到梧州。你知晓近来梧州是死了许多人,这位林姑娘是来验尸断案来着。可是就算这位有品阶的林姑娘到了梧州,也未见宣抚使如何热络。她之分量,又如何能跟姑娘你相提并论。” 燕儿的话越来越露骨和刻薄,言语间门甚至是有些拉踩了。 这些话听得余姑连连皱眉,她甚至想要呵斥一番。 可话儿到了余姑的唇边,却终究是让余姑生生的咽下去。 因为余姑已经意识到些什么,故而使得有些话到了唇边,也终究并没有说出来。 燕儿这样口无遮拦也并不是一天两天。余姑本建议李玉珠换一个机灵懂事的,不过李玉珠只是笑笑,说燕儿可怜,何不容容呢。那也罢了,可李玉珠若是呵斥几句呢?那么燕儿是个十分机灵且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那么也会收敛几分。 可玉珠并没有如此。 那么余姑渐渐也品出了些什么。那就是也许玉珠很喜欢听这些话? 燕儿粗鄙、刻薄,可是她说出来的话,也许让李玉珠很顺意? 一想到了这儿,余姑心底也不觉泛起了一抹淡淡的凉意。 也许玉珠从前是个单纯、纯粹的姑娘,可如今她的性情也变了许多呢?如今推崇李玉珠的声音很多,也许因为这样,玉珠也变得心浮气躁了,也好似并没有原本那般纯粹。 果然这一次,李玉珠也仍然没有呵斥。 她这样儿听着,唇角泛起了浅浅的温柔的笑容,就如同一尊温雅的菩萨。李玉珠既未掺和,也无呵斥。 正在此刻,马车却是微微一顿。 余姑面颊一凝,眉宇间门泛起了几许的担切之色。 她想着既已近梧州,难道还能生出什么危险? 那些念头凝聚在余姑的心底,使得余姑心中生出了缕缕担切。 也不怨余姑多想,如今梧州事多,自然不免令人十分担心。 赵寒这个宣抚使府上大总管此刻却不觉面露恼意,极是忿怒。 “赵知州唤我等迎李玉珠李姑娘入城,你等兴策军拦于城外,不允进出,这是何意?这是造反不成?” 赵寒眉头轻皱,十分不快。 李玉珠不觉撩开车帘,柔柔说道:“赵管事,究竟发生何事?” 她出语相询,如今更是露出了自己一张清秀面容,使得旁人知晓车中是谁。毕竟如今李玉珠活人无数,宛如万家生佛一般。 这样的一个女子,若对她生出无礼,只恐怕也是有些不是。 她露出容貌,面前兴策军官兵面孔之上也不觉透出了几许迟疑之色。 赵寒只觉得有失颜面,不觉更是大声:“玉珠姑娘放心,是这些鲁莽混账不知礼数,还不将裴怀仙请过来,让他过来说话!” 其实他本不过是宣抚使府上总管,纵然有些权势,要召唤裴怀仙这位兴策军统领怕也无此资格。 不过赵寒如此大声,也是提醒这些兵士不可鲁莽无状。 然而赵寒这么一番随机召唤,竟当真招来了人。 只见一道冷沉嗓音响起:“赵总管,如今我兴策军诸队皆至梧州城城外,与苏司主有些事情要办,容你缓缓就是。” 伴随这道嗓音,只见裴怀仙这般缓缓步出。 他眼皮微微下垂,有着一股冷峻森然之意。 谁也没想到裴怀仙当真在这里。 赵寒蓦然吞了口口水,隐隐觉得今日可能当真是有大事发生,这些话儿也不觉生生咽回去。 如此阵仗,必然会有非同寻常之事发生。 李玉珠柔声说道:“既然有事,玉珠自然不敢打搅裴统领,在此等等,也没什么要紧。” 她轻轻一句话,也是替赵寒解围,显得通情达理,更使得赵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若依照常理,她如此懂事,裴怀仙也应当温言宽慰几句。 然而裴怀仙却似并无此等闲情逸致。 他轻轻的朝着李玉珠点了一下头,然后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向着面前的队伍如此望去。 裴怀仙心事重重,又或许他本就是个孤狠的人,并不想向李玉珠卖好。 风轻轻吹拂过,裴怀仙一身玄衣沉沉,黑衣黑甲。 这梧州城新成立的兴策军皆做黑色服饰,将领与兵士皆是如此,一眼望去也是黑压压一片。 裴怀仙说今日兴策军诸队其至,那么就是当真到齐。 兴策军总共两万余人,皆为军中精锐,装备精良,十分剽悍。 如今兴策军十二队齐刷刷到此,人越积越多,却是井然有序,竟不闻丝毫的喧哗之声。 看着渐渐聚集齐了的两万余人,赵寒这个大总管只觉得一滴冷汗就如此从额头滴落,背脊透出了森森寒意。 如此威势,赵寒只如看痴了一般。 想到自己刚才如此喊话,赵寒也是暗暗惭愧,心生后悔。也幸好这位李大夫不但医术高超,而且慧智兰心,故而方才出语安慰,使得自己不至于当真闹出丑。 这有些女郎年纪虽轻,却已经是十分知晓分寸了。 此刻马车里,燕儿也是不觉暗暗吐舌头。 外面那么多兵爷,燕儿瞧在了眼里,也是觉得心生恐惧。 说到了,她所谓的泼辣也不过是嘴碎,并不是当真十分凶狠。 燕儿禁不住低低说道:“嗯,听那位裴统领说,这么多兵爷在这里,都是为了等那位苏司主。咱们家姑娘不是还给苏司主看过病吗?他也太不知晓轻重了!哼,我看怎么说,也该跟我家姑娘客气些。” 余姑也是忧心忡忡,可又禁不住有些好笑:“你平日里不是嗓门大,怎么不出马车,跟那位裴统领理论一番?” 燕儿:“我哪儿敢啊,他凶成那样儿,谁见了不害怕。” 看燕儿这副样子,余姑也是不由得摇摇头,只觉得有些好笑。 此时此刻,余姑又觉得燕儿不过是个孩子,就是嘴不行。只不过自己行事比较端方,喜爱计较了些。余姑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方才脑补仿佛是有些多了。 李玉珠缓缓说道:“你这话倒说错了,我是曾被请去苏司主在捂住的府邸之上。只是,我并没有什么机会给他瞧病。苏司主是个性子十分孤傲的人,又怎么能容别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那时候苏炼已经病得十分厉害,他虚弱中带着一股子凄厉,病人的双颊也是带着一缕绯红。 李玉珠也看到了苏炼眼中的防备,所以她竭力表达自己的温和,只盼这个病人能够在自己面前安顺,接受治疗。 可是她失败了,她虽然被人请过来,却让苏炼请出去。 李玉珠想着那时苏炼满是汗水,苦苦隐忍模样,不觉心中微微一动。她知晓自己心里为何要这么动一下,因为苏炼是一个强者,而强者难得流露出的脆弱顿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玉珠心口也不觉涌过了一抹热流。 她秀润如一枝小白花,而她一双秀润眸子深处却不由得浮起了一丝灼热。 然后就在这时候,她耳边听着燕儿嚷嚷:“快看,苏司主来了。” 李玉珠蓦然回过神来,她不觉向外张望。 裴怀仙已经派人迎接,于是一辆寻常普通的马车就缓缓行驶而来。 那迎接的兵士暂且充当了车夫,此刻麻利下车,恭顺拉开了车帘。 苏炼一身红衣艳艳,出现在千军万马之前,四周却是鸦雀无声,只齐刷刷向苏炼行礼。 大胤军礼等闲是不会跪拜的,兵士们单手握刀,另只手比于胸口,以示尊重之意。 苏炼只沉沉说道:“有劳你们了。” 然后他亦回军礼。 如此声势,使得李玉珠心头蓦然浮起了一个念头,心忖这便是权势。 权势是如此美妙之物,简直是令人砰然心动。 苏炼容光绝世,然而让一个男子最富有魅力的装饰无疑是权势。 此刻裴怀仙已经上前,恭敬的奉还了墨色玉流云扳指。 苏炼将这枚小小的饰物重新戴回自己手指上。 这枚小小的饰物仿佛是有无穷魔力,可拥有魔力的却并不是这枚小饰物,哪怕这枚扳指当真是上等墨玉所铸成。可真正要紧的,却是苏炼这个人。 此刻苏炼轻轻搓了一下这枚扳指,抬头望向了天空,不觉缓缓说道:“快了!” 他说快了时,远处似有动静。 众人先是不解,可渐渐也分辨出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马蹄急急入密雨,马上的红甲卫却也是个个身着赤红,十分招摇! 这些红甲卫不过五百余人,如一抹殷红,流入了两万的兴策军之前,如此黑红交织,煞是夺目。 赵寒这管事眼尖,自然分辨出这些红甲卫乃是典狱司中的密骑。 密骑专司猎杀,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皆是精锐,可谓一个赛一个的凶残。 领头的乃是小晏,如今他一张雌雄莫辨的秀丽面孔上泛起了凶意,略略苍白的脸颊之上沾染了几滴鲜血,却并未去擦。 这些密骑腰间门的长刀竟近乎两米,可以说是十分欣长,也十分具有杀伤力。当然使用这些长刀之际,也是需一些特殊的技巧,譬如一手握住了刀柄,另一只手扣住刀身中段钝面辅助使力。 而如今这些两米长的长刀也并非合刀入鞘,而是露在外边。 未曾合入鞘的长刀,就像是野兽的利齿,就等着将人吞噬撕咬! 挂在马鞍后的,却是一颗颗人头。 除开这些已经被割下来的头颅,后方马匹上还捆绑着十余名俘虏。 苏炼深受重伤之际,并未令小晏留下对自己贴身保护,而是使唤小晏离开召唤密骑,顺利清剿。 小晏翻身下马,向着苏炼行礼:“昨日屠杀月水寨寨民凶徒共计五十三名,杀三十七人,俘虏十六,无一人逃脱。” 119 119 马车里就伸出了一双手,替苏炼…… 小晏如此禀告, 苏炼亦不过轻轻一点头。 一旁亦有人恭顺捧来苏炼的官服,苏炼轻轻摊开双臂,两人就快手快脚替苏炼套上外衫, 戴上善翼冠。 李玉珠隔得老远, 也听不见那处的言语。她只瞧见苏炼侧头说些什么, 可能是苏司主觉得自己帽子戴得不周正。然后马车里就伸出了一双手,替他轻轻的扶了扶发冠, 替苏炼将这发冠扶周正。 那双手比之男子的手掌要纤细一些,是一个女子的手。 这时候已有人牵过来一匹骏马, 充作苏炼的坐骑。 苏炼腿上有伤, 不过他也并未让人搀扶。他轻轻一拍马车, 借力凌空飞跃上来, 就像一片黑云落在了马背之上。 纵然身上有伤,苏炼亦绝不愿意流露出怯弱之态。 此刻他一身玄色官衣, 衣衫上有金丝银线所描绣的麒麟, 是极显华贵。 那一片墨色官衣下撒落一片殷红, 如此黑红交织,更具一缕浓浓的压迫力。 苏炼如此一番打扮,那么他此刻就是典狱司司主, 是朝廷命官。 苏炼不觉扬声说道:“昨日有人追杀于我,梧州备营官兵与这些杀手勾结,行此恶逆之事。这些官兵不但追杀于我, 更屠杀沿途村寨, 将月水寨千余寨民尽数屠之,可谓心狠手辣!此等人神共愤的恶行,竟出自我大胤王化之下,当真是令人发指, 更将我大胤朝廷威严法度视若无物!” 他运足真气,一番言语道出,昨日那一场恶毒的屠寨之事方才展露于人前,令在场之人皆是心生惊诧! 好大胆子!如今也不是战时了,居然还有人胆敢灭寨,竟将一地生民尽数屠之! 更大胆的是,这些匪徒竟敢意图谋杀苏炼。 如今苏炼身上冷意森森,萦绕缕缕杀意。谁都看得出来苏炼如一把出鞘的刀,正饥而待血。 苏司主当然绝不会这么便算了。 现在他大腿上伤口已经开始裂开,又开始缓缓渗出鲜血。只不过苏炼身上衣衫不是红就是黑,旁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也许他应该暂且停歇,回家包扎一下伤口,调理一下内息,再高床软枕歇上三个月,如此方才对他身体大有好处。 但苏炼当然并不能这么干。 他若不凶戾,岂不是便显可欺?那么他自然要雷厉风行处理如此种种,令旁人知晓典狱司司主的怒火,也并不是那般容易承之。 就好似如今,苏炼的冷怒令人为之心悸,甚至令在场不少人心里都生出一个相似的念头,那就是幸好苏炼发怒对象并不是自己。 然后苏炼沉沉说道:“晏副司,审一审。” 小晏当然领受了苏炼口中审一审这三个字的血腥之意。 他一挥手,十六个俘虏齐刷刷的就被扯落下马,扔在地上。 其中有几个俘虏跌下马时就已经没有气息。将这几具没有气息的身躯这般翻过来,便可正窥见这几人唇角染血,面容狰狞。 这几人分明也是咬舌自尽,大约被俘之后并不愿意道出真情,故而干脆寻死。 有些人秉性残忍,杀人屠寨不在话下,可却有点儿奇怪的忠诚和义气。这一切本没有什么奇怪,不过是有些人眼里,人命本就宛如草芥。 当然小晏这个人性格比较淡漠凶残,也并没有为这所谓的忠诚生出什么感慨,他不屑一顾,反而生出了些欣喜。 如此一来,倒是省事了。 只要不全部死光,死几个人倒是帮典狱司做了筛选。 这剩下来的,自然是想要活过来的。 小晏也是个直接的人,废话不多,效率也高。 剩下七八个匪徒被按着跪在地上,小晏用刀比着对方脖子,直接质问:“尔等究竟是何人指使?” 那人不答,小晏也不啰嗦,挥刀便斩杀。伴随短促的截然而止的惨叫,一颗瞪眼的头颅顿时滚在地上。 然后小晏就着那把沾血的刀比在了第二人的颈项上:“究竟是何人指使?” 刀锋上人血尚温,这第二名匪徒也是禁不住有些迟疑,一缕惧色染上面颊。 这恶匪口干舌燥,心中已有怯意,已琢磨是否告饶,道出真情换取一条性命。 可他稍作迟疑,哪怕面上已经流露出犹豫之色,小晏仍毫不客气,一刀斩头。 连杀两人,小晏面颊之上也不觉多沾血污,却也不擦。 那血淋淋的刀已经比在了第三人的颈项间,小晏言简意赅:“说!” 第三人已知只要稍作迟疑,便立马身首分离,故而连犹豫也不敢,已经结结巴巴说道:“我等,是,是晁错晁钤辖麾下,听从晁钤辖指令,本来,本来追杀苏司主。后来到了月水寨左近,不知怎么的,晁老大吩咐我等屠寨!我们,也,也不敢不从。” 人总是这样,可能知晓自己迟早要死,可哪怕为了多活一刻,也是好的。就如眼前着贼人的招认。 此人将真情如此道出,人群之中也不觉传来一阵喧哗! 卫帅在时候,梧州的备营官兵名声极好,风评也很是不错。没想到如今,居然当真发生这等骇人听闻的可怕事情。 苏炼伸手示意:“诸位安静!” 他如此示意,使得在场喧闹声便这般生生压下去。 然后苏炼缓缓说道:“晁错?当年他本在梧州越山群中为匪,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那时正是多事之秋,朝廷也是用人之际。是卫帅将他招安,委以重任,如今还使得他成为朝廷六品钤辖,可以说是有天高地厚之恩!” “然而这份优待,有些人却不知晓珍惜,时隔多年仍然是恶性不改。” 典狱司善于收集消息,而苏炼这位典狱司司主也对梧州备营军官的背景如数家珍。 说到此处,苏炼似是冷笑一声:“而当年伴随几个首领投诚的,还有越山群匪。他们由匪变兵,想来对自己的旧主也是忠心耿耿。而他若挑选能跟他一道做这些暗昧之事的人,想来必然是曾经随他杀人越货的旧部。小晏,划开他们上衣!” 伴随苏炼如此吩咐,这被俘几人连同地上死尸身上衣衫一并被剥去,露出他们身上刺青。 这些越山群匪当年杀人越货,皆爱在身上刺一个虎头纹身,以此增加一些集体认同感。故而这些匪人当初又被称之为越山群虎。 如今这些俘虏剥去衣衫,或肩膀,或手臂,或者腰腹,皆有虎头刺青。 就如苏炼所说那般,他们这些人确实是当年被卫帅招安的越山山匪。 如此种种,可以说是证据确凿! 火候到了,裴怀仙这个兴策军大统领顿时知机作出了义愤填膺姿态:“罔顾朝廷,私自用兵,屠杀百姓,这已然是造反!更不知晓晁错究竟有何等恶毒居心?为报效朝廷,为护我梧州安宁,必然要捉拿此贼,绝不容易地方备营包庇!” 然后他听到苏炼淡淡说道:“不错!正是如此!诸位说是不是?” 众军齐齐应了声是! 就好似如今,人已经聚齐,苏炼又已经寻到了证据,找好了理由。那么事到如今,正是发作之时! 苏炼这么人前盼望,也是激起了兴策军的义愤之心,更少了许多顾虑。 这一来是因为苏炼声望,二也是各人利益相关。 说到底,若地方备营连苏炼这位典狱司司主都看不顺眼,岂不是将新兴的兴策军视为自己眼中钉? 裴怀仙已经将那枚墨色玉流云扳指送回去,可他犹自有几分心悸。 哪怕裴怀仙已然是兴策军大统领,哪怕裴怀仙威望十足,又已经有许多自己心腹。可就算如此,裴怀仙也绝无办法两个时辰内召集齐兴策军麾下十二队。 因为各队各司其职,而且这样调令比较不合规矩,总是会有人心生迟疑,会反复请示。可就凭苏炼那枚扳指,自己一试之下,竟当真顺利召唤齐全。 这使得裴怀仙心尖儿也不觉升起了一股震撼! 苏炼虽无挂职,可对这一手扶持出来的兴策军也是颇具掌控力。 裴怀仙甚至不觉心忖,这位苏司主一开始就准备冲击梧州地方备营。 当然眼前种种,已经令赵寒这个宣抚使府上大总管说不出话来,哪儿还敢计较什么颜面。 赵寒暗中擦了把汗水,心内也不觉感慨,也难怪这几年自家主子行事温和顺从,对典狱司十分客气。 想来也是这位苏司主手段太厉害缘故。 这时一名红甲卫却匆匆赶至赵寒跟前:“大总管,司主说今日之事多有怠慢,盼你不必如何放在心上。待会儿便会关闭梧州城门,兴策军会守住梧州出入管卡,维持城中秩序,以免城中生乱。当然这如此种种,只盼你告知宣抚使赵大人,不必多想才是。” 赵寒应了声是,也自然并不敢当真如何的计较。 那红甲卫传完话,便匆匆离开。 燕儿在一旁听着,她本来就察言观色,此刻心里也禁不住有些计较。燕儿想苏司主既然知晓赵寒,自然也知晓自家姑娘也随之同行,要入梧州城。可苏司主却也并没有附带提一提,也不怕姑娘受到惊吓吗? 想到了这儿,燕儿终于觉得余姑说的话有些道理,觉得还是夹起尾巴做人才好。 当然李玉珠似也并没有在意苏炼未曾提及自己,她不觉向苏炼望去。 她想马车之中有一个女子,却不知晓苏司主会如何的安置?当然李玉珠更加好奇,那车中丽人究竟是谁。 然后下一刻,李玉珠便满足了好奇心。 苏炼让人给林滢备了一匹马,然后唤林滢随自己一道出行。 林滢从马车里出来,她之前离开月水寨时候就特意换了一身月夷族的服饰,如此戴着斗笠赶车时候就像个月夷族少女,以此掩人耳目。 现在林滢也没换,只是没有继续带斗笠。 李玉珠隔得老远,却也大概瞧出马车里出来的年轻女子杏眼润颊,模样十分的秀美。 月夷族服饰花花绿绿的,虽有些花哨,却将林滢衬出了几分娇美。 李玉珠心忖,莫非还是个月夷少女?这倒很稀奇了。 林滢当然没有留意到远处透过来的打量。她面颊微微发白,下意识咬了一下唇瓣。 想到月水寨的惨状,林滢也不能说苏炼此刻决绝的手段有错。若林滢真觉得有错,她不会一声不吭。。 她只觉得这些恶贼十分不堪,故而刚才一直呆在马车里,也没下来阻止什么。 可就算这样,也跟林滢平时行事的原则大相径庭。 林滢一来性子温和,二来受顾公熏陶,她一直并不赞成私刑报仇。哪怕典狱司有审问处决权力,可总归不至于能说杀就杀。 这些恶贼是该死,若换做林滢,她会送去官府处置。就像当初连茹想让自家哥哥亲手复仇,林滢也并不赞同。 不过事已至此,林滢也没什么话好说。 给林滢骑的马如今被牵了过来,人家考虑林滢是个女子,也给林滢牵的是一匹温顺的马儿。 林滢抚摸马儿几下,勉力让自己注意力集中一些。 她想,苏司主唤我一并前去,显然也是因为我有什么作用,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这样想着时候,林滢轻巧翻身上马。 苏炼侧头望向林滢,见她面颊微白,盈盈杏眼里也似有些郁郁。 苏炼捏紧了自己手中缰绳,吩咐:“小晏,你令人将剩余几人送入梧州府衙,由着咱们这位梧州知州赵愈处置。” 他这样吩咐时候,并未多看林滢,也看不出是因为林滢方才如此吩咐。 小晏当然也看不出来,他喜滋滋说道:“是了,这样恶贼若是一刀杀人,倒是他的福气。这岂不是让他死得爽快些!私自屠寨是十恶重罪,砍头绞刑是万万不够,最好是腰斩弃市。若能定个谋逆之罪,这凌迟之刑也能受得起。得罪咱们典狱司,岂能轻易饶了去?” 小晏揣摩上意,如此言语,还觉得自己顺利讨好了上司。 毕竟这些不张眼玩意儿居然是动上了苏炼这位典狱司司主,自然应该杀鸡儆猴,狠狠处置一番,方才使得旁人知晓轻重。 往常小晏就是这样说话,苏炼早熟悉小晏性子了,也并不觉得如何。 不过如今,苏炼却觉得小晏的话仿佛有些刺耳。 他缓缓说道:“你多做些事,少些言语,话倒不少。” 那小晏便觉得自家上司估计被人行刺之后,故而心情并不是很好。 苏炼对林滢的言语倒是言简意赅:“跟在我左近,别离我太远。” 他对林滢倒是一直语调柔和,不过却也有着一种不容人违逆的味道。 苏炼策马而行,林滢旋即跟上。 此时此刻,林滢心情十分复杂。 她忍不住侧头望向了苏炼,她初见时候觉得苏炼很好看,不过现在倒不觉得了。这倒并不是苏炼令人处之生厌,而是与苏炼相处久了,那皮囊里灵魂里的锋锐之意便是森森透来,倒是渐渐令人忽略他的皮囊。 苏炼这时候也没有侧头去看林滢,却是对林滢说话:“怎么了?在担心卫家和卫珉?” 林滢又被苏炼说中心思。 她确实十分担心卫珉,更不愿意卫家真有什么污秽之事。所以苏炼唤她一并前去,林滢也并没有拒绝,可能还更顺林滢之意。 她只轻轻嗯了一声,却没办法求请。苏炼像一个谜一样莫测,可林滢又好似多少懂一点这个谜语。倘若卫家当真持身不正,纵然她出语求情,哪怕苏炼当真对她另眼相看,也是绝不会允。 更何况,林滢亦是想要知晓,究竟卫家是否当真跟此件事情有牵涉? 若这一切只是晁错个人行为,那么最好便是卫家自己秉公处置,与之切割。卫小郎不在,现在卫珉想来也已经赶去梧州备营。林滢知晓卫珉必然也是这么想,当然林滢也只盼卫家当真能如此处置,一切与卫家无关。 梧州备营之中,晁错此刻举起了酒壶,又望自己唇中灌入些酒水。 卫帅还在时,是禁止营中官兵饮酒,那时候晁错也是自然不敢。 不过如今掌管备营的,却是卫帅之子卫瑄。 卫瑄温文儒雅,是翩翩君子,在备营之中人缘不差,可威信便差了些,并不是很能镇得住场子。 如今晁错身边尽数是亲信,那么晁错便算多喝几口酒,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况且当年他在越山山岭之中为匪,哪里有许多穷讲究。 那时他灌得半醉,还能举刀杀敌,杀个落花流水,好不痛快。 不过现在晁错被招了安,又得了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又被大哥劝诫,说是要谨言慎行,少提旧事。 那么如此一来,这许多年来,晁错也是十分之憋屈,不得半点爽快。 有时候从前种种,恍然若梦,竟好似上辈子时的事情。 这时他身边亲信也前来送酒,盘上有一壶酒水,一盘烧肉,大油大荤,十分爽口。 那亲信一直低着头,如今靠近了晁错之后,却是蓦然抬头,露出了一双精光闪闪眸子。 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只不过是身量相仿,却并不是晁错身边亲信。 卫珉将酒肉劈头盖脸朝着晁错泼去,一脚狠狠踹向晁错胸口,顺手又抽出了藏于衣内的快刀,快狠准向着晁错刺去。 营帐外,卫馥捂住晁错其中一名亲信的嘴唇,她那微薄的短刀灵巧的割破了对方的喉咙,流淌了一蓬鲜血。 她既是将门虎女,又是从梧州尚是风雨飘摇时候就长住,自然绝不会是个真正的小白兔。 一蓬鲜血有几滴撒在了卫馥的裙摆之上,卫馥那漂亮的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随卫馥前来的还有祁华以及其他几个亲信。他们快速有效制服了姚错的亲信,使得卫珉能够顺利偷袭。 帐外横七竖八十来具尸首,皆是他们方才所为。 不过祁华反倒呆了呆。 毕竟祁华来梧州方才一年,故而他所见的卫馥不过是个温柔且懂事的可人女郎,哪儿见过卫馥如此生猛的一面。 120 120 一个九族尽灭的把柄 卫馥当然绝不是祁华所想象的那样女人。 小时候她随母亲生活在梧州, 在她四岁那年,就有贼人想要掳走卫帅家眷,有意想要报复。家中侍卫将贼人杀之, 头颅掉在卫馥跟前。有人觉得小孩子会害怕, 可其实不会。因为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甚至连生死都不是很明白。 卫馥很小就学会骑马, 父亲担心她为人所趁, 便让裴怀仙教她杀人之技,用以自保。梧州这个地界, 若不会些武技, 只怕会被人欺辱。 一个能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自然也是会有一些眼界的。 而卫馥若是无能之辈, 卫帅也不会令自己女儿协同处理军中事务。 祁华来梧州便看出卫馥十分受宠, 让卫馥掺和的事也多,却未曾细思也许卫馥是能担得起这些事的。 只不过如今梧州日益太平, 所谓兵收入库,马放南山,这几年梧州城也添了些安宁之意。 故而到了今日, 祁华倒似当真吃了一惊。 卫馥亦是将祁华面上神色尽数扫在眼里。 若是换做往日, 卫馥可能尚会生出惆怅和担心,不过如今, 卫馥却无瑕顾及许多。卫馥也分不出心想这些,她只轻轻拢起秀眉。 卫帅当初不允麾下兵将饮酒, 也是有些道理。吃得半醉晁错被卫小郎制服后,五花大绑扔在了卫瑄面前。 卫珉细细的将前情说了一遍,然后说道:“阿姊查过,昨日只有晁错私自出营, 如今仍有几十人未曾回营,行迹十分可疑。我等发难之前,已经逼问过晁错亲随,并未冤枉他。” 卫馥的发言更震碎了祁华三观:“晁错犯下如此恶行,如今只有用他项上人头,以证明卫家清白。还请阿兄控制晁错在备营之中党羽,以防这些党羽知晓风声后生出什么骚乱。以我卫氏诛灭逆贼的决心,证明卫家和此事毫无关系。” 卫馥的话当然并没有什么错。若卫馥是男儿身,可能还会被夸处变不惊,迅速把握形式。就像今日卫馥从卫珉口中得知真情,她并没有惊慌无措太久,就已经有了主意。在祁华还在消化这个消息,权衡自己前程时,卫馥已经盘算怎样最大程度自证清白。 ——她的判断自然没什么错。 在那位苏司主上门质问之前,若备营能自行缚逆请罪,那么说不定就只能算得上管教不严。 这一切倘若卫馥是个男子,倒显得应付得宜,处变不惊。 可偏偏卫馥是个女郎。 她如今罗裙染血,冷刀上血迹未干,口中说的也是杀人之事。 如此侃侃而谈,令祁华生出了一丝陌生之感。 这温柔的黑珍珠,此刻竟好似另外一个人。她平日里美貌、温柔,通情达理,也知晓尊重自己的情郎,绝没有依仗身份做出颐指气使之态。 卫馥却无瑕顾及祁华,她一双妙目凝视着卫瑄,眼底深处竟似有几分恐惧担切。 而这份担切,绝不仅仅是担心卫家被御下不严所连累。 她忽而比刀在晁错颈项之上,嗓音转厉:“苏司主一向与我梧州地备营不合,我等将他献出,只怕此人胡言乱语。不如干脆杀人,只说晁错抵抗,错手杀之。” 卫瑄飞快说道:“阿馥住手!” 几乎同时,祁华也按捺不住,呵斥:“阿馥,你究竟在做什么?” 卫馥一颗心却不觉沉到底,浮起了一片冰冷湖水。 她如此言语当然并非当真想要杀人灭口,只是有意试探。 若要杀人灭口,根本不必活捉晁错,何不一开始便将人错手杀之。她只盯着卫瑄姿态,她不怕卫家被御下不严所连累,她只担心这件事情当真与卫家有涉。 而就在卫馥方才要动手一瞬间门,素来温和的卫瑄面颊上竟不觉流转一丝慌乱。 这些卫馥都瞧在眼里,一时她竟微微有些晕眩。 这时祁华方才缓缓说道:“阿馥,你身为女子,何必如此心狠手辣。” 那话语仿佛是关切,可细品又仿佛有些责备的味道。 祁华方才呵阻,卫馥也好似未曾听到一般。如今祁华这时候开口,卫馥才像是回过神来,不觉侧头望向了祁华。 她面颊没有羞惭或者恼怒,而是对祁华说道:“祁大哥,你暂且出去,我与阿珉有事要跟大哥商量。” 祁华怎么也未曾想到卫馥居然会这么回答自己。 她虽没有疾言厉色,措辞也很客气,却像是让祁华挨了一耳光。卫馥甚至没多加一句好不好,这显然不是询问,而是一种吩咐! 是高高在上的卫三小姐的一种吩咐。 更要紧的是,无论卫珉还是卫瑄,显然默认了卫馥这句吩咐。此刻祁华在此地,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祁华面上泛起了不悦之色,卫馥并非看不见。她甚至钝钝想到,只怕自己跟祁华之间门是要完了。 若换做平时,卫馥可能会十分伤心惆怅,可此刻卫馥竟似顾不得这许多。 因为到了如今,感情上的问题也不过是个小问题,显得如此的不要紧,竟使人仿佛可以加以忽略。 祁华面颊上浮起了一层薄怒,额头青筋微起。他蓦然冷哼了一声,冷着脸出了营帐。 当祁华这般离去时,他内心甚至禁不住恶毒的腹谤,只怕人前光风霁月的卫家,也是有许多不堪之事。 此刻祁华心里也已经回过味儿来了,隐隐猜测出几分端倪。 等再无外人,一直一言不发的卫珉终于开口:“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屠寨之事究竟和你有没有相干?” 卫珉眼眶发红,他嗓音也似微微发哑。他那一双眸子清如琉璃,如琉璃般纯粹,又好似琉璃般易碎。也许此刻只要一句话,就能将这清若白雪的少年郎生生击得粉碎。 将他全部的清澈以及少年意气踩入一摊污泥之中,任由污秽缠身,不得解脱。 回应卫珉问话的却并不是卫瑄这位梧州宣远将军的回答,而是地上晁错这个阶下囚十分放肆狂笑。 在那狂笑声中,卫瑄面色变得十分沉郁难看,就好似水下有什么说不出的污秽,如今却是令人难以启齿。 卫珉蓦然退后了一步,只觉得浑身发寒,他冷汗津津,他好似站也站不稳当! 晁错面色泛起了几许狰狞,不觉厉声说道:“宣远将军,你们卫家既然义正言辞,你何不将卫家当年所做之事都说出来。” 卫瑄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他蓦然挥动刀柄,向着晁错击去。刀柄本钝,倒也不至于令晁错丧命。可如此一击,使得晁错牙齿碎裂,他面颊肿起一片,忽而张口,忍不住呕出了一口牙血。 被卫瑄如此殴打,晁错眼底蓦然流转一抹极狠毒的凶光! 他显然极是不甘,又或者他心里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如今这位新任的宣远将军。卫瑄的父亲当梧州宣远将军时能被称之为一声卫帅,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又算什么? 卫瑄一向温和,可此刻他凝视着被殴打的晁错,眼底顿时流转一抹深刻入骨的厌恶。 然后卫瑄望向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他沉声说道:“事已至此,我自然无需相欺。阿瑄、阿馥,你们听好了!我是卫家子孙,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卫家长大,更是朝廷所封宣远将军。所以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是绝对不会做出屠杀梧州百姓的勾当,更绝不会犯下屠尽一寨百姓的恶事。” “我,没有指使晁错做这些事。” 他一字字掷地有声,使得卫馥、卫珉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卫珉更不由得眼眶一热,竟隐隐含泪。 事到如今,卫瑄也不必说谎,那么兄长此言应当便是实情? “晁错,近年来你时与莲花教有所来往,态度暧昧。军营之中,也时常有人向我告发于你。我也几次三番将你敲打提醒。可是你呢?你从无收敛,甚至变本加厉。不错,我确实有错,我不该心存妄想,甚至受你要挟!” “你们可知,他手中握着一个什么样的把柄,令我如此退让?” 晁错嗤笑了一声,面颊之上恶意满满。 他态度越张狂,亦越发使得卫珉、卫馥心中疑窦更浓。 卫瑄上任期短,又是个温和沉稳的性情。以卫瑄性情,若求进取那自然是少了几分锐气。可若说守成,总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 既然如此,又哪儿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把柄,令卫瑄在晁错这个下属跟前如此受制,甚至气愤难当? 卫瑄:“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十四年前之事? 若是十四年前,梧州的地方备营还在卫帅手中。卫珉与卫馥心中越发惊疑! 那么这件事情,也许比他们想的还要可怕。 要说十四年前,其中最为可怕之事,便是莲花教教主任天师发动的奉天之乱。这位奉天将军自命奉天之命,将整个大胤搅得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那场可怕的战争席卷了全国,将许多人都卷入了这一场血腥杀伐之中,闹得可谓沸沸扬扬。 不过那时候,梧州却是风雨中的孤岛,未曾受到浸染侵袭。 也许是梧州山高路远,从中原过来山路遥遥,故而逃过战祸。也许,是因为任天师将战线拉得太长,故而终究无瑕顾及梧州。 但无论如何,梧州这样的穷山恶水,在战时终究是保留了一份幸运。 据闻那时,因为中原内乱,故而与梧州接壤的交南国也是蠢蠢欲动,有侵染大胤领土之心。据闻那时交南国皇室还与海匪勾,准备形成双方夹击之势,趁势吞并梧州,共分梧州之地。 也因如此,朝廷也不敢轻调梧州的宣远威卫入中原平叛。 而后因梧州躲过了战火,未曾卷入奉天之乱。交南国国小力弱,终究胆气不足,一番衡量下还是放弃了这场针对大胤的战争。 然而梧州的安宁并非什么幸运,而是一种安排。 这个安排是源于一个契约,而这个契约是莲花教教主任天师所提议。 那时候梧州山高路远,任天师却令使者给卫帅送了一封信。 他说自己举事,不过是不平则鸣,是一扫朝廷荒唐污秽,重新建立一个新的世界。他说自己是大胤人,自然是心系天下,这梧州也是任天师心目中的天下,当然也不能让予外人。 他说自己在大胤举事,终究是大胤内乱,不必容外贼染指,平白便宜了外寇。 故而他愿以卫帅相约,他不挥军梧州,使梧州不会被奉天之乱所波及。但梧州之兵,也绝不能参与平叛。 若卫帅不肯应,他便弃中原来攻梧州,拥梧州自立,使梧州成为莲花教能长期盘踞的地盘。 那时卫帅犹豫了很久。 任天师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也许不过是他缓兵之计。也许是因为任天师应付朝廷兵马已经颇为吃力,故而不愿意梧州再掺和其中,所以想要以一纸盟书稳住梧州兵马。 那时任天师意在天下,真肯放弃大好形势,卷入梧州之地? 卫帅猜不透。 至于任天师口口声声说他心有大胤,卫帅是半分不信。 此贼心机深,善口舌,心机极为冷漠狠辣。传闻他私下风流无度,生活十分奢靡。发动奉天之乱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他难填的欲壑,并无半点为国为民之心。 卫帅自然并未被任天师言辞所迷惑,他只是十分迟疑。就像任天师所说那样,若梧州生乱,那么虎视眈眈的外敌便会趁虚而入。 他迟疑了很久,然后到了最后,卫帅终究还是允了此盟。 于是这个绝不能被大胤朝廷知晓的交易护住了梧州十数年的安宁。如今大胤内乱早平,休养生息。那么梧州一侧的交南小国亦再无丝毫觊觎之心。 时移势易,当年霍乱天下的任天师已经被踏碎骨头,魂消西去。 可他却给梧州留下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当初卫家跟莲花教的盟书。 当年莲花教教徒捧着这份盟书到了梧州城中,送到了卫帅跟前。 彼时卫帅手中握刀,恨不能一刀斩下了妖人头颅,可是他还是将自己手指印按在了这份盟书之上。 他知晓自己受了要挟,甚至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 任天师当然不是恳求那般客气,他威胁若无把柄在手,便立马弄乱梧州城,使交南与海匪齐齐发难。如此一来,便能顺势将梧州军牵制住,使梧州之兵不能入中原平乱。 到了第一天,卫将军起了个大早。 他看着尚算平静的梧州城,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他只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是有价值的。 可那是当年。 十四年前的腥风血雨已经过去,如若现在朝廷知晓了这封盟书呢? 有人知晓这些事,这其中也包括眼前的晁错。 当年的越山五虎是山匪出身,他们尚未归顺朝廷时也曾跟莲花教勾勾搭搭。 莲花教一开始,也是透过他们给卫帅送消息。 晁错便是越山五虎之一! 那封盟书,能使得卫家身败名裂,乃至于九族尽灭! 121 121 那么林滢就是属于他这位苏司主…… 卫瑄说的是当年的旧事, 然后晁错听到了此处,却不觉爆发出一阵狂笑。 “是!老子是投靠了莲花教,是我依从莲花教之命, 屠了月水寨。可便算如此,那又如何?” “卫瑄, 今日你若取我性命, 那么到了明日,这封盟书便会出现在典狱司司主的案几之上。那么整个梧州城百姓都会知晓, 当年卫帅曾经与莲花教有过怎么样的龌龊之极的交易。你以为你们卫家还有什么清白如水的名声?” “不过一夕之间,你们卫家就从保家卫国的清白之臣,沦为人人讨伐的逆贼。这几年莲花教在梧州这般肆虐,梧州民间的仇恨、畏惧, 又会算在谁头上?你以为, 你们卫家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使得自己清清白白?你以为旁人便会觉得,如今这些梧州的血案,会跟卫家没关系?这些道理我纵然不说, 你也应该懂!” 是!卫瑄自然应该懂,所以他方才举动甚至引得弟弟妹妹误会。 晁错:“勾结逆贼,拥兵自重!无论哪一样, 朝廷皆是忌惮之极。你们卫家,是想要被诛灭九族?是想男丁死尽,还是任由家中女眷送去勾栏,又或者流放边疆, 终身不能回转?” 此刻帐中那些话,却也是尽数传入了帐外祁华的耳中。 祁华却不觉浑身冰凉! 之前卫馥让他走,然则祁华却并未离开。他那时虽因卫馥的态度而心生愠怒, 可终究还是品出些什么。彼时卫瑄亲随都已退至远处,故竟无人留意到祁华偷听之举。 一股寒意却不觉涌上了祁华心头,令祁华背脊浮起了一层汗水。 卫家竟有如此行径,简直是令人魂飞魄散。 他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对卫家的推崇、亲近,谁都看到他跟卫馥出双入对,耳鬓厮磨。 乃至于如今自己已经要跟卫馥谈婚论嫁。 如今祁华却好似被人啪拍抽了两耳光,他面颊赤红若血。 他听着卫瑄冷冷说道:“你以为这单单是梧州地方备营之事?你以为还能靠着如此要挟掩去你犯下的累累恶行?如今苏司主已经回到梧州,要计较这桩事,你以为还能如何?” 苏炼的名字就好似有什么魔力,使得晁错好似被人捏住了嗓子似的,竟似哑巴了。 然后他听着晁错急切的,极为恐惧说道:“你们卫家必然要护我周全!苏炼是罗织罪名,是处心积虑,是要搞臭我梧州备营官兵将领名声,是刻意跟卫家作对!他是污蔑于我,但是更重要是针对卫家。你绝不能将我交出——” “若他敢强行讨要,你梧州备营官兵便要将我护住!难道他还敢造成梧州骚乱,闹出兵变?他怎么敢?他绝对不敢!只要我没有事,我保证卫家必定能安然无恙。” “况且,苏炼大张旗鼓而来,还不是为了针对你们卫家?卫瑄,你难道便瞧不出来?” 晁错这些话可以说是丧心病狂。他堵苏炼绝不敢强行硬讨,会投鼠忌器。可万一苏炼性子强硬,说不定便会造成梧州内乱,甚至祸害了整个梧州城。 但祁华听着这些丧心病狂的话语,竟觉得仿佛有些道理。 以卫家之名声,加之如今梧州备营官兵对兴策军的不满,那么若说这是典狱司的有意陷害,只怕也是能点燃愤怒,一呼百应。 关键是,卫瑄是否能当机立断,做出如此的抉择。 这一刻祁华一颗心却是禁不住有些烦躁,他想卫家之人皆有些迂腐,要紧关头只怕未必能当机立断。 然后这时,一片手掌按住了祁华的肩头。 祁华心中惊骇,他蓦然转身,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裴怀仙这位梧州新贵此刻竟出现于自己身后,他已经收回了手,手指比唇,轻轻嘘了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雪亮的刀光就如此挥下,挥洒着切开了帐顶,精确无误的落在了晁错跟前。 小晏手中执刀,雪亮的刀锋化作缕缕的肃杀之气凝集于小晏的眉眼之间,他缓缓一笑,说道:“宣远将军,既然这屠杀月水寨的恶逆已经被你等擒下,何不将他押出来,好让典狱司加以发落。” 这位晏副司此刻说话尚算客气,可伴随他说话间,若干道身影涌入了营帐之中,皆是秘营之中之精锐! 姚错是被小晏率领的密骑高手给押出来。 兴策军主力未到,便已有高手潜入了梧州备营之中。故而晁错纵然出语教唆,卫瑄纵然答应,亦只怕是有心无力,抵不住这位苏司主如狂风暴雨般的手段。 此刻晁错已被压至阵前!他瞧着苏炼高高在上,眉宇森然,亦不觉目瞪口呆,乃至于浑身发寒! 只因为他瞧见自己麾下心腹之人头!一时晁错只觉得肝胆俱裂,又生出了无尽的畏惧。 然而晁错顿时很快便恢复过来。 他蓦然抬头,厉声说道:“苏炼,你斩杀我地方备营士兵,还罗织罪名,将我入罪,无非是刻意将污秽不堪的罪名加诸于梧州不肯依顺你的将领身上!” “当初我等兄弟五人纵横梧州越山山岭之间,受卫帅感召,成为大胤将领,接着便是为国效力!我等对卫家忠心耿耿,绝不会像有些人一样忘恩负义加入什么兴策军。可是正因为如此,我等竟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 “什么证据确凿!典狱司是做什么的?若有些人刻意罗织罪名,又能如何?纵然我是清清白白,也是受不得有些人构陷别人入狱的手段!” 此时此刻,晁错也并不是方才那个对卫家百般敲诈的勒索犯。他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对卫家忠心耿耿的旧下属。 他人前当然也并没有提那张契约,更没有提卫家那桩不能宣之于口的往事。 因为他还指望卫瑄能救自己,当然也只有卫家能救自己! 现在他这么说,就是给卫瑄一个台阶下,使卫瑄正大光明的来护自己。 那是卫家重情重义,并不是卫家包庇下属。 当然晁错所说言语,也并不是没有煽动力。 毕竟苏炼咄咄逼人,惹人反感,也实在太不给这些梧州地方官兵面子。 甚至兴策军中一些卫家旧部,也禁不住面露惭色。大家为了讨生活,自然是人往高处走。可梧州兴策军建立也不过这么几年,许多人还记得往日里的旧事,当然更记得卫帅并未薄待他们。 如今这苏司主依仗出身高贵,圣眷正浓,如此强势霸道,咄咄逼人,未免显得过分了些。 毕竟,如今卫家已然势弱,卫帅甚至已经回京养病。 如今的宣远将军卫瑄又是个性情温和之人,已经妨碍不了苏司主在梧州之大计。 林滢当然也感受到了这些微妙的气氛。 她忍不住望向了苏炼,此刻苏炼背脊挺直,在风中如一把挺秀的刀。她忍不住想,苏炼感受到了这份微妙吗?又或者这位苏司主在意这些微妙吗? 还是苏炼觉得唯有强横之力,才能打破规则,更有效率,所以对此等微妙不屑一股呢? 林滢暗暗握紧了手掌,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心也是尽数都是汗水。 晁错那极具煽动性的话却犹自在林滢耳边响起:“当初我等兄弟五人,皆是追随卫帅之心腹!我等心中,将卫帅奉若神明!可是如今,当初忠心耿耿之人一个个却成为了卑劣无耻之徒,心狠手辣之辈,难道是卫帅没有识人之明?” “两年前,大哥李添华被指与人争风吃醋,谋害人命,自缢而死。接着就是三哥林伦,再来就是二哥陈从虎。这一个个的,哪个不是典狱司办得有证有据。甚至四哥冯若寒也在两日前忧思过度而亡。如今越山五虎只剩下我一个了,可苏司主仍然是要赶尽杀绝,非要将人杀死了才罢休。” 这过去几年间的事让晁错娓娓道来,恍惚间竟好似当真有一个莫大的阴谋如此铺垫,显得典狱司这几年是步步为营,铲除异己。 晁错所言,竟仿佛是有些几分道理。 哪怕人证人前招供,可典狱司神通广大,仿佛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然后苏炼却沉沉说道:“来人,将棺材抬上来!” 此等言语令两方人马皆是十分吃惊,谁也没想到苏炼为何会这么做。 苏炼口中的棺材,是一口新棺。棺材之上尚有新鲜泥土,是新埋不久。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匆匆行驶而至。马车上扶下了一个素衣带孝的妇人,另有两个七八岁孩童,一男一女,面容也有些相似,一见就是有血脉之亲的兄妹。 卫馥一直恍恍惚惚,此刻却是回过神来:“孙大嫂,你为何来此?” 来的人是两天前死去的冯若寒的妻子孙氏。 冯若寒当初也是越山五虎之一,当然也是晁错的结义兄弟。 孙氏是冯若寒后来娶的,所以显得年轻,两个孩子岁数也不大。 这新寡的孙氏面色惶恐,她蓦然死死抓住了卫馥手掌,似要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氏显然是被典狱司押送至此,可是却也是绝不敢当面指责典狱司,故而只能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晁错蓦然面色大变,他当然并不在意孙氏,可一双眼却忍不住望向了那口棺材。 好似有什么事情令他有些心虚。 其实棺中之人十分好猜,冯若寒是两天前故去,家人又在此处,那么棺中之人自然便是冯若寒。 果然苏炼缓缓说道:“棺中之人乃是冯若寒,这棺材是新才挖出来。” 旁人忍不住感慨苏炼之霸道,可林滢心里却忍不住咯噔。 作为一个常年办案子的女仵作,她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 那就是刚死两天,就匆匆掩埋,此事十分不妥当。 冯若寒大小也是个军官,怎么说也应该设置灵堂,安排亲友拜祭。怎么会未过头七,就匆匆下葬? 苏炼说道:“林仵作受朝廷册封,又是顾公一手教导。那么冯若寒新死的尸首不若让她勘验,力求公道。” 所谓过刚易折,苏炼当然是刚柔并济。 那么林滢就是属于他这位苏司主的柔软。 晁错口口声声兄弟情深,那么如果结义兄弟的死是跟晁错有关呢? 122 122 当众验尸 所谓刚, 令人畏惧敬服。 所谓柔,则令人心悦臣服,气顺意平。 林滢此刻倒是终究明白, 为何苏炼居然会带自己前来。这话虽说得有些突然,不过林滢倒是早就预料到几分,也谈不上十分之吃惊。 她轻轻的一点头, 灵巧的下了马。 林滢是个十分细心仔细的人,之前她就带着承装验尸道具木箱去了月水寨。后来这箱子在回城途中放在马车上。之后林滢上马前,还将这承装工作小道具的木箱系在了马鞍上, 并不愿意自己工作箱离身。 晁错呼吸不觉有些急促,他厉声:“林滢, 你是顾公弟子,想不到你居然贪图富贵, 和典狱司混迹一道。顾公可曾知晓你是如此不堪, 恬不知耻凑上去讨好苏炼。他若在此, 必定绝不容你做出如此勾当。” 晁错辱骂得十分刻薄难听,不过林滢只当听不见, 更没去与之争辩。 她目光游走, 却落到了孙氏身上。 孙氏乃是死者冯若寒的未亡人,按照大胤律令, 凡下葬者, 挖棺验尸需得亲眷应允。林滢心忖却不知晓孙氏怎么想的。 但若冯若寒死因又蹊跷,又强行被人下葬, 这其中若真有什么猫腻,孙氏必定是会心生不满。 所谓断狱探寻真相,验尸只是其中一方面,察言观色试探证人也是少不了。 林滢柔声说道:“冯夫人, 如今你夫君亡故,如若肯让我替你验尸,我必然做出秉公之论,不偏不倚,断出尊夫死亡真相。” 孙氏本来眼眶红红,宛如惊弓之鸟,如今林滢几句柔和话语一下,竟激得她眼眶不觉发红。 林滢试探着握住了孙氏发颤手掌:“只要你应允——” 她话语未完,孙氏已经爆发了激烈的情绪!只见孙氏厉声说道:“是晁错!是晁错这个畜生杀死我家相公!林姑娘,他人面兽心啊!他害死当家的,留下我这孤儿寡妇,让我们以后日子怎么熬?” “他还配说什么结义兄弟?他几次三番寻上了我夫君,不依不饶,似为什么事情争吵。我是个妇道人家,多问几句,还让相公呵斥,说此事由不得我多问。” “那日他们二人又发生争吵,后来动静越闹越大。再后来,晁错这个畜生唤我进去收拾残局。那我便看见相公一身是血,眼珠子已经不转了!” 孙氏说到了这儿,她的大声嘶吼化作簌簌泪水,化作凄楚可怜:“是我替老冯擦去身上血污,换上新衣。灵堂未设,头七未过,试问谁家死人便是这么匆匆下葬?我不敢不听!他说我若然不听,便杀我全家,连家里两个年幼的孩子都不能放过!此人,必然是做得出来,一定做得出来!” 孙氏哭诉完这些,她已然是浑身乏力。 林滢扶她靠着马车休息,又给她喂水。 孙氏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看着晁错眼神里也充满了仇恨。本来孙氏日子过得也不错,可如今冯若寒死了,孙氏这日子自然过得大不如前。 她本来心怯,不过林滢循循善诱几句,也激起了孙氏内心之中的火气! 简直是欺人太甚! 如此收获也是出于林滢意料之外,不过她觉得孙氏如此畏惧也无可厚非,此刻道出也更是明智之举。晁错这个人身上匪气甚浓,从他灭了月水寨的手段来看,当真将冯家灭门也算不得什么。 而孙氏此刻道出,更是聪明的举动。 因为这妇人知晓太多了,如今晁错暂时未动,也不过是因为动静太大。等风头过去,孙氏必然是会被杀了灭口。 当然孙氏道出此番言语,也使得晁错方才那一段激情输出顿显出几分尴尬。 晁错缓缓闭上眼睛,一副心神俱丧模样,冷冷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收买一个没骨头的妇人又有何难?” 林滢也没给晁错一个眼神,而是和声说道:“既然冯夫人应允,那我便替死去的冯大人验尸,以此求回公道。” 苏炼可以不走程序,但是林滢还是要做好前期准备工作。 这时节棺木已经打开,苏炼下属已经小心翼翼将冯若寒的尸首抬起来。 晁错虽声称自己是被冤枉,但别人也不是傻子。冯若寒若死得并无蹊跷,何至于未设灵堂,未足七日,就匆匆下葬。 林滢娴熟的给自己戴上手套、口罩,她口鼻皆被遮住,只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杏眼。 然后她望向了自己的老搭档:“卫小郎作为顾公幕僚,也学习许久。卫小郎,你方便来帮忙吗?” 她说得十分自然,卫珉亦是走到了林滢面前,而且卫馥、卫瑄都没有阻止。 表面上看,林滢不过是多了一个帮手,可这个帮手却是卫家人。 别人瞧在眼里,自然清楚这是卫家对林滢能力的一种肯定。 而且全程有卫珉参与,这验尸结果更能证明是林滢所说的秉公之论。 孙氏情绪激动,不过林滢反倒是显得姿态平和。如此一来,别人也不会觉得她受到了一些影响。 哪怕有人并不是很相信孙氏的话,眼见林滢如此态度,倒是禁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也许这个林姑娘口中所言真有几分准确。 晁错当然留意到周遭气氛一缕微妙变化。 他蓦然眼波一颤,这时候倒是当真升起了一些货真价实的危机感。 林滢初看并不觉得锋锐,可细品却是绵里藏针,暗藏锋芒。 比如林滢选择安抚孙氏,又邀卫珉一并验尸,且从头至尾也未曾有半分激动,倒令人觉得她性子沉稳,可堪信任。 苏炼带上此女前来,果真是早有准备。 他见林滢年纪轻,样儿也出落得十分俏美,不觉骂道:“林滢,莫非是想给苏炼为妾,所以赶着上着讨好?” 林滢充耳不闻,一旁却有人听了暗暗皱眉,只觉得晁错情态十分可厌。 苏炼目光示意,小晏顿时向前,啪啪给了晁错两耳光。 晁错吐出一口牙血,不急恼恨,只眼睁睁瞪着林滢。 若换做寻常女子,被人当众辱骂,甚至提及了名节之事,怕也是会流转受伤之态。 不过林滢却并无动摇,仍是气定神闲。她漂亮的杏眼看着卫珉:“先行将他衣衫剪开。” 如此沉稳之姿,倒使得林滢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先前她被点名跟随在苏炼身侧,旁人窥见也只觉得甚为好奇,别人震惊苏炼对林滢的器重,但这并不能真正令林滢身价增加一丝一毫。 别人只觉得她容貌俏丽,中上之姿,却并不知道苏炼带着的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能耐。而且这一路上,也未见林滢有什么言语。 这般沉默寡言,倒也看不出苏司主带来的这个女郎如何出挑。 可如今林滢眸光微凝,容色专注,纵然用口罩遮住了半张面颊,却犹自透出了荣辱不惊的的沉润气度。 卫珉也实习有段日子了,如今他跟林滢一道,娴熟将冯若寒身上衣服料子剪开。 冯若寒衣衫尽去,露出的身躯却令在场之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冯若寒身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绝无可能是突发急病而死。 孙氏不觉泪水滚滚,十分的伤心。 想到自家夫君死后,身躯犹自供人观看,她不免更加伤心。可眼见众人惊讶之态,她又觉得十分解气。 一想到了这儿,孙氏便不由得向着晁错望去,她眼神之中也油然而生一缕仇恨! 这时候却听林滢清声说道:“死者为尊,验尸是迫不得已。还请苏司主令人支起屏障,准几位梧州军中武将前来监督。” 之前林滢人前剪开冯若寒身上衣衫,乃是为了展示冯若寒身上伤痕,好破了冯若寒病死传言。 冯若寒尸体匆匆下葬,而且晁错又是个武将,想来必然是在冯若寒身上留有伤痕。故而那时候她还未开始检查,也已经推断出冯若寒尸体有异。 如今套路一下后,林滢觉得也还是要给冯若寒留些体面。 苏炼回答:“也是应当!” 孙氏听到这份对答,她眼中仍有泪,眼光里也平添了几许感激。 裴怀仙、小晏,以及几位地方备营武官齐齐入内观看。 这几位地方备营武官还是卫瑄亲自点选,其中不乏跟晁错有私交的。 典狱司效率很高,此刻已经支起了薄帷,以掩内中光景。不过就算如此,林滢说话嗓音也是清晰可闻。 之前林滢跟卫珉不过是剪开了冯若寒的上衣,露出胸腹部伤痕。如今两人将冯若寒的下衫剪去,将冯若寒剥得赤条条的。 林滢容色自若,别人也并不觉得如何尴尬。 只要林滢态度沉稳,作为一个专业人士存在,那么就算跟几个大男人一道观看一具不着寸缕的男尸,仿佛也并不觉得如何。 专业人士的性别也是可以忽略掉的。 冯若寒死了不到两天,尸体并不算脏臭,对于林滢而言,也是一具十分合意的尸体。 所谓尸体合意,是指这具尸体并未遭受太大的损毁,亦未曾腐化变质,使验尸之人能看出更多的死亡特征。 林滢边验边说:“死者致命伤是左胸一处重创,创口宽两寸,切口极深,非刀或者剑划破所致。” “此外,在死者的左脑后方,有一处尖锐的三边形伤口。应当是十分沉重钝器所击打,故而导致头皮开裂,甚至可见头骨。” “综上所述,杀害冯若寒的凶器是一把小斧。他用斧头背面尖锐处击打死者头颅,所以才会在死者头颅上留下一个三角形的伤痕。不但如此,凶徒还用斧头劈开了冯若寒的左胸。如此一来,会使得冯若寒大量失血,且大量血液流入肺部,极痛苦的死去。” 林滢说到了此处,孙氏蓦然尖叫了一声,面颊流转痛苦之色。。 卫馥缓缓说道:“当年越山五虎之中,据说晁五爷就善于耍斧,这正是晁五爷擅长的兵器!” 卫馥自幼长于梧州,又时常出入军营,故而她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现在卫馥这般言语,分明未曾给晁错留脸,更是令晁错面泛怒色,甚为恼恨。 卫馥:“做山贼时,你们这些当家所用武器自然是五花八门。可是等入了梧州备营,备营将领皆是用梧州刀。晁错,你故意寻来旧时兵器,藏于怀中,前去约酒。只怕你那时已经是心存杀意,连杀人凶器都事先备好!” 晁错除了怒,还有惧! 卫珉随林滢验尸,卫馥翻出从前旧事,而卫瑄却是并无阻止。 卫家种种姿态,竟好似当真不欲救下自己! 晁错此刻也不免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卫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当真想要跟自己同归于尽? 晁错:“胡言乱语!什么顾公弟子?什么断案仵作。无非是栽赃陷害,欲图为难于我。我为大胤上阵杀敌,如今却让个苏炼姘头说三道四,栽赃陷害。好!只把这些忠心大胤的将士们都杀了才是!” 此刻他言语已经是有些下流龌龊,当然更显得晁错咄咄逼人无理取闹。 一旁陪同验尸之人也并不觉得林滢说辞有什么问题。 晁错言辞如狂风暴雨,而林滢却是沉润且冷静。 林滢:“死者脸颊上有一些瘀伤,看上去像是击打伤,还有一些,嗯,掐痕?” 她撬开了冯若寒的嘴唇:“死者嘴唇上有一些破损,齿根微松,牙齿上有一些血污。但他口内并无秽物,口腔舌下并无血渍。最大的可能,就是扭打之际,死者曾经咬伤凶手。” 晁错面色大变。 林滢若有所思,补充:“通常咬伤会出现在四肢之上。” 小晏哈哈一笑,闻弦而知雅意。 他按住了晁错,当中剥开了晁错上衣。 晁错和手下凶徒一样,胸口纹着一个毛茸茸的虎头刺青,十分凶狠狰狞。除此之外,他左手手臂上尚有一个咬痕,看牙印大小,应当是男子所咬。 当然也幸好在手臂上寻到,也免得小晏扒他裤子。 林滢恰达好处打配合:“死者左边虎牙缺了一块,并未补上。冯夫人,这牙齿是什么时候掉的。” 孙氏喃喃说道:“是有一次他咬核桃,弄坏了牙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在意这些小处,之后也没去补上。” 林滢点点头:“所以如果有人被冯若寒所咬,会留下一个最独特的咬痕,亦是独一无二的咬痕。” 当然其实每个人牙齿都绝不一样,如同指纹一般,形成得牙咬痕也具有个体识别特征。只是放在古代,很难细辨。那么恰好冯若寒缺了一颗牙齿,林滢也说得旁人易懂一些。 晁错手臂上那个牙印果然亦是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晁错是杀人凶手这件事亦是毋庸置疑! 晁错一瞬间门也晃了一下神,不过他也很快回过神来。 晁错不觉说道:“那日饮酒作乐,我等兄弟二人言语间门有些冲突,发生争执,进而动起手来。纵然我有些错处,然则,却并未有意加害!我等是结义兄弟,我加害四哥,又能有什么好处?” “不错,我是辱骂卫家,不知庇护我们这些忠心跟随之人,因而随意被人作践。老四听不得这些,他偏生要跟我争!我不过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为之。” 他善于说谎,此刻竟又是另外一番说辞。而且此刻他言辞之中已经对卫家具有一定敌意。因为卫珉协同林滢验尸,卫瑄竟未曾阻止。这位宣远将军明显不够听话,仿佛已经忘记了威胁,变得如此的不知轻重。 晁错除了替自己辩解,言辞之中更有一缕说不尽的威胁。 那就是他是真凶又如何?无论如何,卫家一定要救他! 然而这时候,林滢脆生生的嗓音却是斩钉截铁的响起:“不,并非如此!你并不是一时失手,而是有意谋杀!” 因为验尸结果就是如此! “冯若寒的致命伤是在胸口那一记,可是他手臂上有防御性砍伤,双手有骨折。不但如此,他会阴、腰腹、臀部有一些严重瘀伤,创处表皮脱落,有皮下出血痕迹,而且有骨折迹象。从伤痕大小判断,这是足踩伤!” “也就是说,你制服了冯若寒后,你其实还对他进行了踢和踩。你对他加以折磨,不知晓是心存怨怼,还是想要逼问什么。” 晁错身躯不觉一颤! 他当然记得自己那时候做了什么。 那时候冯若寒捂头在地上发抖,他对冯若寒又踢又踩。 他快要疯了:“盟书!当年卫家跟任天师定下来的盟书在哪里!你快给我拿出手!你若不肯,我便杀你全家!” 123 123 灭口 是!晁错一直便想要得到那封盟书。 是一直一直想要, 是已经想了很久。 他们越山五虎被朝廷招安,从此得了官身,也得了些荣华富贵。 如此成功上岸,这原本也是光宗耀祖了。 然而晁错却心内掂量着, 心中犹有不足。 彼时卫帅名震梧州, 简直宛如一方之住, 大有和宣抚使赵愈平分梧州的架势。 而晁错却不过是卫氏下属,算不上能上桌吃饭。 他野心汲汲, 不免心怀不甘。 于是他寻上大哥李添华, 游说李添华拿出盟书,以此要挟卫家。 李添华作为匪首被招安, 他心中虽对卫帅十分仰慕,却犹自担心自己出身不堪, 以后会被官府算旧账。故而他私藏那份盟书,当作自己保命符。当然此桩事情, 李添华也并没有瞒着自己几个结义兄弟。 晁错却是听者有心,觉得此中利益大有可为, 于是游说自己这位亲大哥。 谁想李添华并不乐意, 反倒将晁错呵斥一顿,让他安分守己, 不必做这些无谓之事。 若卫家不负他, 李添华也不愿意负卫家。 无论如何,李添华对卫帅的敬重也并没有假。 晁错被劈头盖脸呵斥了一顿, 彼时晁错也是已经认错, 可心中却是记恨非常。 一开始晁错也并未想着要杀人。他只是想,若能拿住结义大哥一个把柄,说不准李添华就肯将这份盟书给拿出来。 他设计这个把柄时, 也想起了当年一桩风月之事。 彼时李添华刚被招安,出入梧州城,结识了一个叫红姑的女子。那红姑十六七岁,正值妙龄,出落得十分可人。她觉得李添华很有男子气概,于是钟情于他,看着李添华的眼神也是含情脉脉。两人私定了终身,约好待李添华归来,就嫁给李添华。 谁曾向李添华一年后回来,红姑已经嫁给别人。这其中固然有红姑父母的催促,红姑本人也并不是十分坚决。少女年轻多情,情意本就谈不上刻骨铭心,更何况殷家为她挑的那个少东家亦是温柔俊朗,她也不至于十分讨厌。这婚后相处久了,也自然有些年轻夫妻的蜜里调油。 若李添华还是山匪,他就能将红姑夫家杀死,将红姑给抢回来。 可偏偏他如今已经从良,哪儿还能做这样的勾当? 作为李添华结义兄弟的晁错当然知晓这桩旧事,于是决意利用此桩旧情,设计一个陷人入罪的把柄。 所以晁错刻意安排,又煽风点火,做出诸般手段,使得李添华与红姑重燃旧情,私下勾搭。李添华为霸占自己心爱的女人,故而从良后被压抑的凶性又被点燃,竟暗暗杀死红姑的丈夫。 谁料红姑性子虽是水性杨花,却谈不上狠毒凶残。她对丈夫并非无情,说到底她无非全都想要。但人生显然不能既要且要,故而当她知晓这桩事情之后,自然大受打击。于是在良心的谴责之下,红姑投水自尽。 然后晁错就以此为要挟,迫使李添华拿出那封盟书,否则就抖出李添华夺人妻子杀人丈夫的勾当。 几番勒索不遂后,晁错甚至匿名去典狱司告密,想借助典狱司的力量逼迫李添华交出盟书。 李添华在红姑死后心如死灰,又不愿意辜负卫帅。于是就在两年前,在典狱司要抓捕他的前一晚,他选择自尽。 因他生前功劳颇多,又对卫帅忠心耿耿,故而他的死也让梧州上下对典狱司颇有微词。 结义大哥被自己逼死,晁错也心惊肉跳了一阵子。 但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愧疚也从他身上消失。正因为李添华死了,他反倒更加无所畏惧,行事也更加毫无底线。 李添华死了后,他又怀疑那封盟书在三哥林伦手里。因为越山五虎之中,李添华经常夸赞林伦性子沉稳,最是可靠。那么说不准李添华临死之前,就会将盟书托给林伦。 本来他想故技重施,如此拿捏林伦,可谁曾想典狱司拿住林伦把柄,将之处置。 那封盟书必然绝不会在林伦手中。因为苏炼如若知晓,也绝不会没有动静。 三哥被典狱司治罪后,再来就是越山五虎中的老二陈从虎。眼见自己结义兄弟一个个栽在典狱司手中,晁错之前带的节奏也未必不是真情实感。 以前他想要那封盟书,是想要趁势拿捏卫家,从此成为梧州之主。如今想要盟书,却是因为他心生惧怕。 他怕是是苏炼,因为苏炼咄咄逼人,手段厉害。而晁错偏偏勾结了莲花教,手底下并不如何的干净。 如今他已经泥足深陷,纵然他想要退出,莲花教也决计不会允。 就好似如今这几个月,他替莲花教杀人,杀那些月水寨的寨民,并且割去这些寨民的大拇指。每次晁错这么做时,他都心惊肉跳。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担心那位苏司主雷厉风行的手段。 以前的梧州,他靠勾结莲花教得了不少好处。可是如今的梧州,和莲花教勾结已经是一件烫身的把柄。 苏炼手段越厉害,晁错心里也越害怕。 他越发渴望能有一样护身符! 直到他寻上了冯若寒,他为了寻找这封盟书已经快要疯了。 此刻晁错已经丧心病狂,哪儿还在意什么结义之情。 所以他发疯似的问,盟书在哪里?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不能谋得卫氏护他,他必定难逃典狱司处置。哪怕有莲花教替他遮掩,这些事情也未必能掩一辈子! 可是现在,屏风后的少女却是缓缓撕破他假面具,使他十分狼狈! 林滢说道:“冯若寒小腹、会阴处伤口皆是足踩折磨所致,不但皮肤破损,皮下肌肉也成絮状,是重力踹踩所导。这些都是人身上的脆弱之处,冯若寒当时必定是痛苦非常。一个人尚不能如此对待一个陌生人,更不必说是结义兄弟!” “晁错,究竟是什么样深仇大恨,使得你做出如此情形?” 晁错面色阴郁,晦暗不明。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小女子逼问至此! 此时此刻,他除了狼狈,更有愤恨。这些话已经无从辩解,旁人眼里已经有震惊嫌恶之色。 念及于此,晁错内心忽而浮起了一丝恨意! 他恨卫家并无相救之意,竟任由自己被哥小女子所作践! 他想自己虽无盟书,可是如若自己在人前扯出了卫家当年跟任天师私定盟约之事,也必能跟卫家添堵! 如今虽无真凭实据,可以典狱司的手腕,莫非还查不出来? 当然他并没有留意到,在自己身后,有一双寒光闪闪充满杀机的眼神看着他。 卫馥深深呼吸一口气,她下意识扣住了自己手心之中短剑。 其实卫馥思量很久了,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以义愤填膺的姿态出去杀了晁错,就能保住卫家全族! 她想起幼年时候发生的事,那时候自己被贼人俘虏,是裴怀仙追上来。 那时候裴怀仙孤身只影前来,将四个贼人杀了三人,令最后一个身受重伤。 裴怀仙咳着血,吩咐卫馥:“你,你快些将他杀了。若不然,他会唤来同伙,我们就完了。” 她明明知晓裴怀仙说得有道理,可那年她才十二岁,年纪还太小了,而且从来没有杀过人。 明明知晓眼前贼人该死,可是她握着手中精巧的短剑,却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那贼人受了伤,眼中流转乞求之色,他显然并不想死。 当然那些回忆里的自己,并不是现在的卫馥。 现在的卫馥已经双手染血,已经不是娇滴滴小姐。长兄是宣远将军,他若出手便有太多的象征意义。阿珉又太过于单纯,不会想到这些事情。 只有她是个女子,那么她“冲动”一下,好像也是说得过去。 眼见晁错嘴唇蠕动,已经下定决心,好似要说出什么来了。卫馥手腕蓦然用力,决意抽剑出鞘。 可这时候,一片手掌按住了卫馥的手腕,将卫馥手中的剑生生的按了回去。 裴怀仙出现在卫馥面前,面含警告,使得卫馥心中一凉。 卫馥心中一颤,心忖是了,裴大哥早就离开了梧州备营,如今已经是兴策军大统领。 阳光轻轻的从裴怀仙面颊之上滑落,落过了裴怀仙的眼睫毛,使得他本来带着几分阴郁的下垂眼落下了浅浅的蝶影。 晁错已然开口:“属下知罪,但是苏司主,属下如此做,乃是被卫家所指使。我拷问冯若寒,无非是替卫家寻觅一件极为要紧的罪证,不得不对结义兄弟痛下杀手。而那件罪证便是——” 他满口谎话,不但为人凶狠,而且秉性十分卑劣! 此时此刻,他非要拉卫家下水,这一切正是卫瑄这个宣远将军所指使。 这份恶毒、残忍的心思,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 晁错:“而那件罪证便是——” 他面颊犹自凝结兴奋的恶毒,可晁错的话却是截然而止。 一把刀从背后刺入,将晁错刺了个对穿。 晁错看着胸口冒出来的染血刀尖儿,他微微有些恍惚,好似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这把刀轻巧抽回,晁错也顿时瞪大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这当众一刀将他杀了灭口的人正是兴策军统领裴怀仙! 裴怀仙哗啦一下抽回来了刀,他刀上有血,却匆匆用刀尖朝地,然后裴怀仙恭顺说道:“此贼罪孽慎重,十分可恶,故而一时义愤,将这样罪孽深重的恶贼就此了解,也免得他胡言乱语。” 旁人瞧见了,却觉得裴怀仙大约是念及旧情,不愿意让人听见晁错的胡言乱语。 可现场有几个知情人却是轻轻在颤抖。 这时候林滢已经替冯若寒拉开衣衫,洗手后再用酒精消毒双手,又拉下了口罩。 她从薄帷后走出来,便瞧见了苏炼如今面色。 苏炼面若寒霜,显然并不是很高兴。 小晏已经厉声:“堂堂兴策军统领,行事就如此鲁莽?晁错究竟是怎么样受莲花教指使,又为什么要屠月水寨?还有,便是那些与他勾结行刺司主的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如此种种,又向谁去问?” 苏炼冷冷的哼了一声,显然对小晏这番质问也是十分赞同。 不过旁人却觉得只怕苏司主还是有些别样未遂心思。 卫家在梧州盘桓多年,也许朝廷并不愿意再见到一个什么梧州卫氏。 如此一来,晁错说的真也好,假也好,也许苏炼本就是十分需要这些的。 裴怀仙若念故旧之情,却也不免招苏炼之忌。 124 124 胭脂染上了白雪,竟颇有凄艳凌…… 今日这位苏司主如此招摇, 闹出这么大声势,依照别人想来,也不应该是去对付一个区区晁错。 这起意, 自然是为了对付梧州卫家。 如今卫氏虽处于下风, 可根基威信犹在, 那么苏司主显然准备一举拔出。 这么个雷厉风行之计,如今却不免这么轻轻落下, 想来这位苏司主内心并不痛快。 林滢目光不免落在了裴怀仙身上。 此时此刻, 谁都觉得裴怀仙是为了旧主, 方才担下这天大的干系。 可林滢却并不这么看。 小晏的逼问, 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晁错虽然胡言乱语, 可阻止晁错言语的办法有很多, 裴怀仙可以卸去晁错下巴,又或者打晕晁错, 这些都是能达到目的。 所以, 除非晁错真知晓一些事情,最好还是死了干净。 否则晁错若是从昏迷中清醒, 只怕仍然还是会对典狱司说出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裴怀仙的举动可以说是十分冒犯, 不过他姿态却仍然十分恭顺。 他沉声说道:“兴策军若犯事, 亦是由梧州地备营以军法处置。今日裴某行事无状,甘愿在卫将军面前请罚。裴某自请一百军棍, 以惩我鲁莽。” 他姿态放得极低,亦越发衬得苏炼高傲。 苏炼淡淡说道:“是有几分鲁莽,也就这样吧。” 那么苏炼如此言语, 也有到此为止之意。 可旁人也有眼睛看,当然也看出裴怀仙此举已然招惹了苏炼不满。 如今裴怀仙甘愿解甲受刑,亦是得罪了苏炼的缘故。 他阻了苏司主的兴致, 自然需得付出一些代价。 若非裴怀仙素来在苏司主面前得脸,又是苏司主一手扶持,那么这件事情也绝不能轻易便这般算了。如今裴怀仙只挨上一百军棍,已经是苏炼对其格外优容得缘故。 那么这个道理,卫馥也不是不明白。 林滢见他御下甚严,心里也不觉微微一颤。 她几次见苏炼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私底下,很少看到苏炼在下属面前样子。苏炼私底下虽谈不上和蔼可亲,可对她总归是十分温和。 到了如今,林滢窥见了属于苏炼的另一面,她也能感觉下属对苏炼甚为惧怕。就连常年跟随在苏炼身边小晏,在办公期间也是毕恭毕敬,态度十分端正。 那林滢也想象得出苏炼平时身边的行事作风,必定如苏炼性情一样,雷厉风行。 裴怀仙杀了晁错,如今被拉去一旁,剥去衣甲,当众受一百军棍。 林滢在衙门里办公久了,自然也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如若施刑之人刻意留手,那么对方就算挨了两百下,其实并不会真正如何受伤。当然如若要取人性命,使一些暗劲,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施刑的军汉自然绝不敢取裴怀仙的性命,但苏炼跟前同样也不敢留手,只老老实实的对裴怀仙打完一百军棍。 苏司主跟前,料想也不能有什么猫腻。 林滢验完尸,又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一双杏眼盈盈,却不觉落在了卫珉身上。 卫珉容色郁郁,仿佛有什么心结。 林滢忍不住盘算,心忖卫小郎在想些什么呢?根据她对卫珉的了解,她怀疑卫珉回家后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模样显得有些深沉。 卫珉暗暗手掌握成了拳头,他只觉得心惊肉跳。哪怕晁错已死,可这件事情未必已经如此的了解。 林滢欲言又止。 她是个机警的人,此刻内心虽有一些疑窦,但觉得人多口杂,也不是问卫珉的好时候。 林滢也有些紧张,这主要是卫小郎的个人情绪传递感染了她,使得她亦随同紧张起来。 她犯紧张时候有一个小毛病,就是需要扯自己手帕。 不过现在林滢往怀中一摸,却顿时摸了个空。 她怀里空荡荡的,并没有小手帕了。然后林滢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替苏炼擦去了脸上血污,已经将手帕给了苏炼。 区区一块手帕,想来苏司主也已然丢弃,不会留着。 林滢也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她左顾右盼,发觉如今晁错虽然身死,可是兴策军与红甲卫却并未撤去,苏炼仿佛并不打算如此罢休的样子。 这使得林滢心里沉了沉。 果然,她听到苏炼说道:“我虽来过几次梧州,不过尚未正式拜访梧州备营,今日到此,正好有事要与宣远将军入帐一谈。” 他没问行不行,自然也是并未留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苏炼如此强势,仿佛今日这桩事情还未完的样子。 卫瑄自然也不好推拒,只缓缓说道:“苏司主,里面请。” 本来林滢验完尸,已经恢复了低调,谁想却被苏炼点名:“林姑娘,随我一道入内。来人,将林姑娘的马牵过来。” 众目睽睽下,林滢只觉有些尴尬。 不过她这个人骨子里是很有好奇欲的,外表虽然收敛,内心却未必安分。苏炼点名让她前去,其实也正合林滢心意。 下属将马儿给林滢牵过来,林滢又匆匆将自己工作箱系在马鞍上。这木箱不单单是林滢工作箱,还兼具证物箱的作用。 这么一折腾,便算林滢十分麻利,也比旁人慢了半拍。 她折腾时候,典狱司的密骑已无声立于苏炼身后。苏司主规矩甚严,众下属默默跟随他身后,也不交头接耳,连一声咳嗽也无,显得甚是安静。 苏炼默默等着林滢,旁人也是安顺得一句话也没有。 然后林滢上了马,随着苏炼一道入了梧州备营之中。 看着典狱司的规矩森严,林滢微微有些不适,她毕竟算不得很规矩。 苏炼说话的调子很温和,甚至有些软和,林滢也从来没曾见过苏炼疾言厉色发怒的样子。 然而苏司主工作时候,就是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在。 如今靠得近些,林滢也只觉得好似喘不过气来。 纵然苏炼对她是另眼相待,林滢心里面也是有些分寸。 裴怀仙何尝不是苏炼一手扶持,寄予厚望之辈?可也不能太过于违逆苏炼心意。 苏司主是个十分自我的人,他若向前走,便一定要身边之人随他一道。哪怕他嗓音温和,容貌俊美,又是通身的贵公子气派,却也是掩不住苏炼骨子里的强势。 林滢越发有些担心。 她并不觉得自己在苏炼面前有什么脸面,所以她怀着几分担心看着卫珉。 卫珉没跟林滢说话,也没多看林滢一眼。简单归纳,便是再相见以后卫珉基本没跟林滢搞互动。 便算方才卫珉帮助林滢验尸,也显得沉默寡言,话语也并不是很多。 那林滢就觉得,只怕这件事还不小。 所以卫珉方才会这么避嫌,只怕是并不想连累林滢。 林滢忍不住望向了沉默寡言的卫小郎。 阳光从忧郁的卫小郎面颊滑落,滑过他漂亮的猫眼,使得他微青的肌肤泛起了细瓷一般光泽。瞧得让林滢心尖儿禁不住疼了疼—— 等到了备营主帅大帐前,众密骑齐刷刷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唯独苏炼仍在马上。 然后苏司主点中林滢:“林姑娘,过来扶我。” 林滢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苏炼大腿受伤,行动是有些不便的。 也非是她没有心肝,只因为苏炼实在是太过于强势,故而竟让人不由得忽略了,他尚是一个伤者的事实。 就像坊间皆知苏炼有病,且病得不轻,可苏炼的敌人们却绝不敢幻想苏炼会倒下去。 至于苏炼为何会点中自己,林滢也做出了推测,且心中有数。 苏炼绝不愿意自己被下属搀扶,当然更不愿意卫家人扶着自己。 那么选来选去,林滢自然是最合适的拐杖。 林滢当然绝不会拂了这个骄傲之极的苏司主面子,赶紧过去,顺利将苏炼扶住。 苏炼吩咐小晏等人在外听命,接着就手掌抓着林滢手臂,借着林滢搀扶,进入大帐之中。 那林滢的心里,自然并没有那种异样。 她侧头向着苏炼望过去,只见苏炼苍白的面颊上似点了两点烈红,如胭脂染上了白雪,竟颇有凄艳凌厉之感。 就连苏炼双瞳,也好似点燃了两朵妖火。 林滢也看出卫家对苏炼颇为畏惧,说是避如蛇蝎也不为过。 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涌上了林滢心头,使得林滢心里乱糟糟的。 她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若卫珉仍肯站在卫家那一边,她觉得卫家之错应该也不是罪无可赦那种。 入帐之后,苏炼便松了手,并无轻薄之举。 他缓缓说道:“我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既然卫小郎于我有襄助之恩,那么如此一来,我也应当给些报答才是。” 卫馥闻言,不觉油然而生几缕希望! 晁错虽死,但盟书犹在,苏司主显然也是不依不饶。卫馥也是知晓苏炼性情,也绝不至于觉得这位苏司主会心慈手软。 但若苏炼肯念着一点儿卫珉报讯的情分,饶了阿珉呢? 卫珉蓦然抬头,颤声:“苏司主错了,我肯出手帮助,既不是因为阿滢的恳求,也并不是因为想要如何讨好你。我只是想为月水寨的寨民讨回一个公道。” 卫馥抓住了卫珉的手臂,眼神恳求卫珉不要说,可卫珉却是摇摇头。 卫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不由得继续说道:“卫家若是水深火热,我也绝不愿意自己苟且。卫家在水里,我便在水里,卫家在火里,我便在火里!” 他这样子说话,说得是斩钉截铁。 苏炼:“那是自然,若卫家覆灭,我怎会容一个卫家子孙逃脱?我岂能为了私情而容情?” 卫珉:“……” 想不到苏司主的口舌竟甚为毒辣。 苏炼:“所谓有恩求偿,那是锱铢必较的市恩,那是最让人不屑的。不过卫家是军中重臣,我身为典狱司司主,自然不必跟卫家有什么清风明月般的君子交情。所以我等之间,也无非是市恩,还是还清楚一些才是。” 说到了此处,苏炼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匣子,随手扔给了卫珉。 “匣中之物,便是卫小郎报讯之酬劳。” 卫珉微微一怔,他不明所以,于是打开这枚匣子。 匣中有一块绢布,颜色发黄,观之应该是件旧物。 卫珉将绢布打开,只见绢布上写满密密麻麻字迹,上面还有两枚指印。 卫珉一看清楚绢布上内容,顿时面色大变! 他匆匆将绢布拿给卫瑄,卫瑄也是变成了同款震惊脸。 因为苏炼拿出之物,就是当年的盟书。 卫瑄下意识运转内力,将此块布帛震得粉碎。旋即他将这些碎絮捏在手里,拿出怀中火折,立刻扔在地上烧毁。 卫瑄做这些举动自然是有些失态,可苏炼也并没有阻止。 等卫瑄做完这一切,他才禁不住凝视苏炼,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犹自在砰砰乱跳。 甚至卫瑄说话也是禁不住有些结巴:“苏司主,我等有些无状。” 苏炼:“无妨,我本就说过,这不过是一件给卫小郎的酬劳,并不如何的要紧。” 卫瑄忍不住深呼吸,深呼吸过后,他忍不住想要倾述自己满腹的疑窦,他禁不住说道:“多谢苏司主。不知,不知——” 苏炼缓缓说道:“我是两年前得到此物,是从李添华手中得到。” 两年前?卫瑄如五雷轰顶! 晁错为人虽然十分卑劣凶残,可他竟也看错了一些事情。 那就是他竟以为自己那位结义大哥为人忠直,对卫帅忠心耿耿,甚至为了守护卫家这个秘密而死。 事实上晁错出语威胁不久,李添华思来想去后便携盟书向典狱司投诚,正如当初他身为山匪,向着卫帅投诚一样。 一窝结义兄弟搞不出两种人。若李添华真是忠直之辈,当初他就不会当杀人越货的土匪,就不会私扣盟书,更不会杀了红姑的丈夫落下把柄。 如果李添华真的对卫帅那般忠诚,又怎会留下一个把柄以做要挟之用? 他只不过比晁错更善于伪装,更会审时度势。 李添华每一次的投诚,都是瞧准了时机。就好似当初,梧州内忧外患,那么他们这些土匪的投诚也是解了卫帅一个老大难题。 那么之后他投靠苏炼,是觉得苏炼如今想要对付卫家,必然有用得了自己之处。那么他手中这份盟书,更是一件想也想不到的大礼。 那么他谋害红姑丈夫,也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典狱司自可轻易摆平。 不过李添华却瞧错了苏炼。 再后来,李添华就在家中“畏罪自尽”。 也许苏司主想要看一些忠心护主的戏码。 这时营帐地面火舌已经将盟书撕成的碎絮尽数烧化。 可卫瑄却禁不住冷汗津津。 他瞧着苏炼,只觉得眼前这位苏司主宛如鬼神一般,实在令人心悸。 125 125 玉脂血指纹 如今旁人皆以为是裴怀仙阻止了苏炼。但在这一刻, 卫瑄却知晓并非如此。其实早在两年前,卫家生死就已经在眼前这位苏司主的手中。 他忽而苦笑,忍不住想这位苏司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旁人皆说这位苏司主善于权谋, 心机深沉, 做事情也是不择手段。可如若苏炼要针对卫家,两年前就可以用这样的把柄加以威胁, 卫家决计不敢不从。 然而苏炼处置了李添华之后, 却是只字未提。 苏炼当真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还是他心思更深? 卫珉瞧着地上烧干净的一堆灰烬,他慢慢的终于回过神来,不觉全身虚软! 他不觉颤声说道:“多谢!” 苏炼缓缓说道:“不必相谢, 要谢就谢谢你自己, 彼时你知晓月水寨之事可能跟卫家有所干系, 却犹肯送信。又或者, 要谢谢宣远将军,人前并不肯庇护晁错。” 这样轻轻几句话,落在卫家人耳中, 却如惊雷灌耳。 若卫珉心存私心,不肯揭发此事,卫瑄卫馥为护卫家名声, 非要庇护一个屠杀一寨百姓的恶贼呢? 若是这样, 是不是今日之事,就绝不能这样轻易了结? 那样一来, 也并不是裴怀仙杀了晁错就能罢休的。 只要苏炼当众取出盟书,指证卫家和莲花教有所勾结,再今日借兴策军与典狱司之势力彻底击溃梧州地方备营中的卫家力量。 那么接下来,就是远在京城的卫氏一族被清算、剿灭, 乃至于一族之人都万劫不复。 而如今卫家展露了自己忠纯,纵然被晁错要挟也坚持本心,并无动摇。 所以苏司主方才肯罢休,将此盟书作为酬劳给了卫小郎。 想透了这一点,卫小郎心里不觉百味杂陈。 然后苏炼向着林滢伸出手,吩咐林滢:“扶我出去。” 此刻聚于此地的兴策军终于缓缓退散,两军对峙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终于渐渐舒缓,一场天大的冲突在此刻也消弭于无形。 苏炼大腿受伤,行动不便,所以他干脆又骑在马上,并且示意林滢也上马。 他若有所思看了林滢一眼,不觉问道:“林滢,你便不好奇,这卫家今日种种,究竟是发生何事?” 林滢虽不甚明了,却也窥出了几分端倪。 她虽并不知晓那张绢帛是何物,可卫家之人一见就脸色大变,立刻毁之。 这说明这张绢帛之上记载之物对于卫家而言十分要紧,而且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晓。 不过林滢也算是有分寸的人,觉得不太好意思去挖掘卫小郎家中的隐私。 她对案子是契而不舍,对其他一些勾当却未必要追根究底。 故而林滢斟酌词语:“若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也不一定非要知道的。” 苏炼做了个手势,令下属留在了原地,他却策马向前些距离,并且示意林滢过来。 这个环境,很适合说些秘密。 苏炼对林滢说道:“若我偏要告诉你呢?” 林滢:“……” 苏司主,你很任性! 苏炼果然是个极自我的人,今日卫家究竟发生何事,他亦向林滢娓娓道来。 要说林滢完全不想听,那也不尽然。她多少有些好奇心,而苏炼亦是满足了她。 可当林滢心内当真全然清楚了,她心尖儿也还是禁不住有些复杂。 林滢:“苏司主,你就这么信任我?” 苏炼瞧向她:“你会说出去?” 林滢赶紧摇摇头,以示自己是口紧之人。她这个人,一向都不会胡说八道的。 苏炼蓦然冉冉一笑:“其实你说出去也无妨,倒霉的又不是我。” 林滢心忖道理是这个道理,这桩事若扯出去倒霉的还不是卫家。可苏司主这么说出来,他可真像个坏蛋。 好在苏炼只是随口调侃,似也并没有真将这桩事情道出来的意思。 不知为何,林滢感觉苏炼的心情似乎也不错。 林滢也没想到,苏炼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然后苏炼一双眸子落在了林滢面上,眼神深了深:“我这么处置,你觉得如何?” 林滢多少有点儿情商,觉得苏炼这么说,是想自己夸夸他。 一个人如若秉性骄傲,自然很喜欢听别人说些称赞、吹捧的话。不过苏司主为人又没那么俗气,你便是有意夸奖,也不能过于浮夸,至少也得言之有物。 知晓卫家无事,林滢心下也是松快了许多,她心情一好,也愿意在夸奖苏炼这件事情上费费心。 故而林滢斟酌词语:“我觉得苏司主口里说是市惠,行事却很磊落。其实你有那件,那件证据。无论是想要打压梧州地方势力,还是想要借机结交拿捏卫家,都是十分方便。你本来可以卖卫家一个大人情,做出一个很大方的样子,趁机笼络卫家为自己盟友。可是,苏司主并没有这么做。” 林滢是个很谨慎的人,哪怕左右无人,她也不愿意提盟书。 她不知晓自己说的话中不中苏炼的意,却见苏炼蓦然侧过头去,没瞧自己。 苏炼慢慢捏紧了手掌一下,然后缓缓松开。 他回过头来时候,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已是恢复如常。 然后苏炼缓缓说道:“这你可错了,以卫家家风,岂会承这样的情?卫家也本不会受我威胁。” 然后苏炼对林滢说道:“更何况,这份盟书原件我虽还给卫家,可却留下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拓件。” 他这样对林滢说话,眼神深深,搞得林滢心中一紧。 苏炼是故意卖个关子,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石。 传闻苏司主好玉成痴,这话应当不假。眼前这枚玉石色如脂膏,观之就十分名贵。 重点是这枚玉石之上,竟有两枚指纹—— 指纹? 苏炼将这枚玉石捧到了林滢面前,林滢小心翼翼这样接过。 她仔细观察,发现这两枚指纹是雕在玉石上的,然后再刷上一层朱砂粉。粉末嵌入了玉石雕琢的缝隙中后,就使得这两枚雕琢的指纹以血色的纹理呈现出来。 苏炼:“那份盟书算不得什么要紧之物,可上面指纹却很有意思。这两枚指纹,一枚属于卫帅,至于另外一枚,则属于当年的莲花教教主任天师。” 那苏炼这般言语,林滢也顿时想起了一些关于任天师的传闻。 彼时任天师固然亡故,可他死时不但戴着面具,身躯也被践踏得血肉模糊。 于是便有一些任天师其实未死,又或者死而复生的传言,那民间也不由得对任天师十分的吹捧。 这样的言语,林滢也听了不少。 说不定就是这样的原因,苏炼才从这份能令卫家覆灭的盟书之中,取得一枚当年任天师印上去的指纹。 卫瑄若没有将那封盟书撕得那么快,便会发现这份盟书其实是裁过得。 苏炼曾将这印有指印的绢帛割去,之后又才接上。 那描绘指纹的工匠是一个善于微雕的专家,曾能在一颗米粒上雕琢几百字,十分能把控细节。 于是死去任天师的指纹印,也便这么一比一的仿制在面前这块玉石上。 搞得林滢叹为观止。 古代因为技术问题,不可能搞个数据库进行指纹对比。但人手指指纹的特殊性却早就被发现。譬如大胤许多契约之上都需手指画押,还有囚犯认罪最终也是需要按指落实。 如果留下了指纹足够清晰,单凭肉眼,也是能分辨一些指纹上不同。 所以苏炼方才想到将当年死去的任天师一枚指纹给留下来。 但如若要进行一些更精细确凿的对比,以如今的技术,恐怕也是不能准确的做下判断。 就譬如古代认罪画押,其实压的是手掌印。比起指纹的唯一性,还是手指粗细、比例,更容易能确认画押者的身份。 可见指纹具有唯一性这种说法虽得到了一定认可,但实际操作上也还是颇有困难。 苏炼可能也明白这一点,故而盯着玉石上的指纹,蓦然皱了皱眉头。 林滢便想今日苏司主既然往开一面,自己也耍些花样儿让他开心一下。 于是林滢说道:“说到指纹,我倒有个很有趣的小把戏,苏司主可以瞧一瞧。” 苏炼轻轻嗯了一声,如此看着林滢。 林滢从木箱中寻出了一把软毛小刷子,再从自己怀中摸出了一盒香粉。因为没有合适的道具,林滢只好拿自己的化妆品代替,还不免有些小心疼。 她发觉苏炼若有所思盯了自己一眼,觉得苏炼可能是在好奇自己在鼓捣什么。 不过林滢却是猜错了苏炼的心思。 此时此刻,苏炼禁不住在想,想林滢平时也有化妆? 一个男人无论平时再如何精明,在鉴别女人化妆这方面顿时就成为了一个直男。他匆匆扫了林滢脸颊一眼,少女双颊丰盈水润,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亦是青春洋溢,灵秀动人。 林滢一张秀美脸蛋上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苏炼觉得她生得非常好看。那么他自然觉得,林滢不化妆也非常漂亮,什么胭脂水粉只怕也是污了这张脸孔。 事实上林滢会画一个淡妆,会把自己修饰得整齐精神些。 再来林滢日常东奔西跑,私底下她也很注意护肤。 林滢用软刷刷着自己的粉,隔了一段距离,使得粉末均匀的抖落在面前玉石上,然后再小心翼翼轻轻用刷子尖扫过面前玉石,她的棕色粉底顿时将玉石上几枚属于苏炼的指纹显露出来。 这就是采集指纹的粉末显现法,不过主要还是应用于光洁的表面,比如眼前的玉石。如果指纹在布帛、纸张等比较粗糙表面,这种采集法就不灵了。 苏炼瞧着林滢像是变戏法一样弄出指纹,忍不住笑了笑。 林滢冉冉一笑:“苏司主,虽然现在验指纹技术不是很可以,可说不定有一日也能顺利验指纹呢?你留着任天师的指纹,说不定有一日会有用。” 当然且不说指纹对比的技术基本不能够。就说保留指纹证据,苏炼留下指纹的手段成本太高,并不具有普及性,更不适合日常案子采集证据。 古代又没有照相机,便算林滢收集了指纹证据,也是很难保存。 正因为种种困难,所以林滢从前并没有考虑过指纹验证。 但正像林滢对苏炼所说那样,万一困难能够解决一下呢? 这样想着时候,林滢心里也多了几分活泛。 苏炼轻轻将林滢手里这枚玉石拿回来,不觉若有所思,他忽而又笑了笑:“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他跟林滢私底下相处,便没有工作时那般严肃,就好似轻松许多。 苏炼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不自禁笑了两次。 正在这时,大营中却传来一阵子喧哗之声,竟好似因为什么事情引起了骚动。 事情起因十分简单,那就是如今卫家在梧州地位的直线下降。 不错,卫家当年跟莲花教私定盟书之事没有扯出去。外人眼里,也并没有这桩辛密。可纵然没有这桩辛密,如今卫氏处境也可以说是十分尴尬。 无论如何,晁错带兵屠寨之罪已然证据确凿,无可置疑。卫瑄作为梧州备营将军,亦是难辞其咎。 苏炼固然没有当场发落,可此事若奏请朝廷,那必然是要受训斥挂落。到时候卫瑄这个宣远将军职位是否能保住,也还要另议。 更要紧是,晁错等人当初亦是卫帅招安,引为心腹。那么如今卫帅纵然请退,只怕也还会惹来许多非议。 这些非议声旁人不好明言,可有人却是说出了口。 只见卫馥面颊胀红,十分恼恨瞧着祁华:“祁华,你此言何意?你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卫馥双颊绯绯,林滢赶到之际,她显然已和祁华吵过一轮模样。 祁华显然也说了些刺耳言语,使得卫馥十分生恼! 祁华人前一直是对卫家推崇有加。可到了如今,祁华看法显然已有别的看法。 126 126 拒婚 林滢窥见眼前一幕, 心里却不由得沉了沉。 她知晓祁华会有一些想法,有这些想法也无可厚非。今日当众证明晁错有罪,哪怕没有那封盟书, 卫家也是难脱干系。 除了祁华, 一些别的聪明人也能想通此等关节。 可是祁华便算想到这些,他为什么要当众说出来呢? 这个原因,当然也是呼之欲出。 因为旁人不过是卫家下属, 可谁都知晓他跟卫馥出双入对,交往甚深,甚至还谈婚论嫁。 而且祁华在公开场合,也不止一次表达了对卫家的崇敬、仰慕。 可到了如今,这一切的一切, 都会成为对祁华前程的妨碍。 所以, 祁华需要一个表态, 需得当众道出些一些无礼言语, 需要他人前跟卫家决裂! 林滢在办案子时候见过了太多曲折的人性,她当然一眼就瞧出来祁华打的是什么盘算。 就好似林滢猜测出那样,祁华心里确实是做如此设想。 他出身经武堂,又是那样优秀,以后有大好前程。 卫家纵然不能成为他人生前程的助力, 也绝不能成为他的妨碍。现在处处跟自己竞争的卫珉前程已经完蛋了, 陛下定会对卫家生出了嫌弃之心, 只怕也不会再重用卫家子孙。 可若卫家是一艘要沉下去的破船,自己何必要与之一道,这般坠落呢? 至少现在他只是卫家的准女婿,并不是卫家真正的女婿。 那些绝情的话儿已经到了祁华唇边,可似他这样的人, 此刻竟也不是一点犹豫也没有。 当祁华的目光落在了卫馥身上时,他内心之中竟油然而生一缕不舍。 他毕竟是喜欢卫馥的。 纵然近日自己跟卫馥之间多有龃龉,可毕竟两人之间也有过一些真情实感。 他也曾想过,跟卫馥白头偕老,将就着攀卫家这江河日下的高枝也罢了。 更不必提如今卫馥眼眶微红,瞧着自己眼神之中隐隐有一丝泪意。 祁华并不是个柔软多情的人,可此刻也不觉心驰神摇,竟生出了几分犹豫。 不错,若卫家只是御下不严,那么他纵然想另攀高枝,也不必当众打脸,做得如此绝情。 可要紧的是,祁华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东西。 若他不知晓那封盟书,不知道卫家的那份隐秘,可能他会挑个合适的理由,体体面面的离开卫馥。自己又何必做出小人轻狂之态? 可到了现在,他不得不做出小人轻狂,惹人鄙夷的势利之态。 因为他要人前跟卫家决裂,以此避免那个秘密说出来时候牵连到自己。 所以祁华稍稍柔软的心又变得刚硬起来,他口中所说的话也越发惹人生厌:“阿馥,你何必这般蛮不讲理,我所言句句事实,并不曾污蔑你们卫家。当初卫帅本就不应该优待那些土匪,招来一些十分不堪之人,惹得今日这般难看。我看卫帅一世英明,只怕也要折在这儿!” 他说这样的话,是当众打脸,没留半分脸面。 卫馥闻言,亦是忍不住身躯轻轻发抖。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收敛了面上怒色,换上了一副平静姿态。 卫馥想,此时此刻,难道要她大喊大叫,又或者做出受尽委屈伤心之态? 不,如若这副模样,卫家剩余不多的脸面终究也是丢得干干净净了。 卫家在梧州风光了这许多年,曾经也是独霸一方,受人尊崇。可月有阴晴圆缺,潮涨潮落,那么到了退潮时候,何妨走得体面一点? 故而她缓缓说道:“祁郎将所言,也无不道理,我们卫家这么些年,终究也有些不足之处。这些秉公之论,本也是说得很有道理。想来我也不能再留在梧州多久了,等朝廷调令下来,我终究要随兄长离开梧州。” “如此,也不要误了祁郎将的好前程了。” “坊间有一些不实流言,说什么卫家替我相看了婚事,择日要与祁郎将换庚帖,选日子下聘。今日众人皆在,我便要辟清这不实谣言。那是绝无此事!我与祁郎将并没什么情谊,更没有什么婚事。” “澄清此事,也莫误了祁郎将的好姻缘好前程,是不是?” 卫馥手撕婚约,把个祁华说得是面红耳赤。 一时之间,祁华也暗恼卫馥太不给别人留颜面了。 偏偏卫馥将这些话如此道出,祁华竟也不好反驳。 难道要他分辨两人之间确实已经谈婚论嫁,难道他还想承认这个婚约? 更何况他一开始的盘算,就是舍了跟卫馥之间婚约。 但如今这样场面,却绝不是祁华想要见到的。是,他是想要退婚,可是他原本还想保留点儿自己的体面。他准备让卫家主动提出退婚,他对卫馥冷言冷语,冷嘲热讽卫馥父兄,本来他算准了卫馥性子骄傲,终究会逼得卫馥主动来提悔婚。 那样一来,就并不是祁华要退亲了。 如今这结果仿佛是祁华想要的,却并没有让他留住丝毫的体面。 卫馥眼尖嘴利,当众撕破了脸,搞得祁华措手不及。 这位卫家的女郎如今眸中含泪,一副倔强高傲的模样,更衬得祁华像是跳梁小丑,十分不堪。 这自然绝不是祁华想要的人设。 更何况这样的狼狈之中,却见一道沉稳的男子响起:“原来这些只不过是流言。如若如此,我想向卫家求娶卫三小姐卫馥!” 说话的却是刚刚受完刑的裴怀仙。 他受刑时去了盔甲,背上尚有鲜血,走路也是并不爽利。 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裴怀仙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此时此刻,他望向了卫馥,一双眼睛也是闪闪发光,似染满了热切。 于是旁人也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这样,所以裴怀仙方才亲手杀了晁错,甚至因此得罪了苏司主。 那么这份情谊果然是有些令人动容。 有些人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却未曾想到内心居然能有如此炽热! 祁华面颊赤红更浓了几分,就好似自己脸颊之上又被狠狠抽了几巴掌。 裴怀仙如此行径,就仿佛是对他行径最大的鞭笞和鄙夷,令他狼狈不堪,作为对照组无地自容。 祁华一向爱惜名声,此刻却是名声尽毁,使得他不由得暗暗握紧拳头。 裴怀仙却没有看他,他仿佛是也瞧不见别的什么,只如此凝视卫馥,好似盼着卫馥点点头。 亦不免令人生出猜测,也许当年裴怀仙还在卫家时,对卫馥已经有些什么情谊了呢? 这么细细一想,这一切仿佛也品出一些动人之处。 人总是喜欢看一些打脸的剧情的,故而在场许多人都暗暗盼望卫馥能够答应。说到底卫瑄虽然有罪,可也是令人十分惋惜。当初梧州风雨飘摇,卫帅收编土匪也是权宜之计,莫可奈何,平素也是严加管束,难道要卫帅出尔反尔,杀降不成? 卫家获罪倒也理所应该,但祁华出来踩上两脚就显薄情了。 说到底,祁华无非是为了前程。 可说到前程,祁华这区区的怀德郎将又岂能与裴怀仙这个兴策军大统领相比。 卫馥却微微沉默,她容色黯了黯,接着方才说道:“婚事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身为女儿,不能擅专决断。” 这话说来也没毛病,可这样反应终究也是显得太平。 虽然礼教森森,但放肆一下又如何?卫馥若稍微暗示愿意接受,那吃瓜的众人也会觉得自己磕到了。 然而卫馥非但没有发糖,她甚至还亲手杀CP。 卫馥更接着说道:“更何况只怕我不日便会离开梧州,回转京城,只怕辜负了裴统领的一番美意。裴统领前程似锦,哪里会少得了如花美眷?我祝裴统领寻到真心可意之人,此后夫唱妇随,琴瑟和谐。” 若卫馥一开始说的是场面话,那么她如今所说的话就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一瞬间裴怀仙面白若纸,眸色微微沉了沉。 一旁许多人面上都忍不住流转失望之色,可林滢却忽而松了口气。 她怕卫馥答应了这桩事。 裴怀仙好似呆在了原地,他竟一句话都没有说,显然颇受打击。 然后林滢下马匆匆过去,扶住了卫馥。 卫馥样子看上去很是冷静,可是林滢却感觉她手掌在微微发抖。 可见卫馥内心确实是激动非常,并不似表面那般镇定。 卫馥当场拒婚,现场也有些尴尬,所以林滢就这样扶着卫馥离开。 等呼吸到一口清静的空气,卫馥方才眼眶红了红。 然后卫馥说道:“其实小时候,我是喜欢过裴怀仙的。” 林滢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因为此刻她需要的是倾听,而不是点评。 其实卫馥跟林滢也相识没多久,可是此刻此地,林滢却仿佛是最合适的倾听人选。 兄长和弟弟终究是男子,又如何能倾听一些女儿家细腻的心思?尤其是那些涉及了男女之间一些很微妙的情绪。 她跟林滢相处不久,可却能感受到林滢是个可信任的女子。 更不必说此刻卫馥心绪十分的激荡,她感觉有些话不吐不快。 她说道:“小时候,有一次我被匪徒劫走。是他赶过来,杀死其他几人,那时他身受重伤,还有一个活着的匪徒也是身受重伤。于是他让我动手,杀掉那个还活着的匪徒,免得他去叫来旁人。” “可是,我那时候还很小,太害怕了。我刺了一剑,只刺中那人的手臂,并没有杀死他。是裴怀仙跌跌撞撞起来,拖着重伤的身躯将人杀死。然后,他就脱力晕倒在我面前。接下来几天,都是我照顾他,一颗心都在关心他。” 那时候她吃力的把裴怀仙拖入破庙之中,替他敷药,疗伤,喂水,摘果子给他吃。她担心裴怀仙会死,也担心那些匪徒又会寻来。 卫馥一个千金小姐,也是闹得十分狼狈。 可人就是这样,如果跟一个人相依为命,并且彼此为对方闹得十分狼狈,那么就会生出了一种依赖的情愫。 这就是一种吊桥效应。 卫馥喃喃说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小,有些东西终究是朦朦胧胧的,我并不是很懂。直到三年前他离开梧州备营,加入苏司主一手推动成立的兴策军,我才知晓原来他对我很重要。我那时候,很失落,很难受。” 不过那时候她再如何难受,也未曾向旁人吐露半点。她没跟父母提及,没有跟兄长提及,更没有跟自己在梧州的手帕交提及。 人往高处走,裴怀仙这么做又没有杀人放火,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卫馥却有一种被背刺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她甚至有些恨。 当然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想法自然是会有些幼稚。 现在她已经成熟起来,自然知晓计较这些不过是显得有些幼稚。 而这些言语,她纵然面对林滢,也很难都说出口。 卫馥不说,林滢也没有刨根究底的问。 “后来,你知道的,这几年下来,卫家声势已经大不如前。其实,我并没有怪过祁华,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太多记恨他。这样的结局,本便是我自己讨来的。” “小时候,卫家在梧州很有威望。我很小就被带来了梧州,也是唯一一个来到梧州的卫家女儿。我受尽宠爱,被人爱重疼惜,也享受到了父兄那份荣光,我感觉自己像是梧州公主,被人捧得高高在上。” “可是后来,卫家大不如前了。花无百日红,父帅请辞离开了梧州,曾经属于卫家的风光也已经不在。有人是很敬重卫家,可这样的敬重里面,又带着一种惋惜和同情。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好,其实我很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怀念卫家曾经的风光。这些心思我人前不好吐露,可私下却暗暗不平。我也不是那么风轻云淡,毫不在意。” “直到一年前,祁华被调来了梧州。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热情的吹捧,这么真诚的表演。他把卫家捧得高高的,他诋毁苏司主,骂裴怀仙无情无义。我口里是呵斥,也许心里面也觉得不对,可是那些话,我当真不想听吗?” “不,我知道我是喜欢听他那样说的,哪怕我人前还会阻止他,跟他起争执。但是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讨厌。如果我当真觉得委屈,我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我当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假装看不清?” 卫馥说得眼眶发红,嗓音亦是微微发哑:“所以,今日他不算负我,我们只是各取所需。” 一点晶莹的泪水从卫馥眼睛里淌落,且在卫馥面孔上暂凝片刻,接着就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润入地面的泥土当中。 林滢想了想,不觉伸手握住了卫馥的手掌,不由得缓缓说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论迹不论心的,论心世间无完人。就好似我查案子一样,要的是证据确凿,确有其事。阿馥,有些心思你心里面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难道人都要完美无缺,不能有丝毫的虚荣、不甘,怨憎? 就像林滢所说那样,无论如何,卫馥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嗓音很温柔,安慰人的话也很有道理,卫馥也忍不住对林滢笑了笑。 然后卫馥说道:“所以,今日我拒绝了裴怀仙。因为我不想,不想再把自尊寄托给别的任何人。” “今天他向我求亲,情真意切,全了我颜面,好似出了一口恶气,再爽快不过。可是扪心自问,我还喜欢他吗?我喜欢他时,杀个人都不敢,现在我如若再遇到那样事,没什么可犹豫的。时移势易,有些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倘若我心里爱他,有什么不能答应的?父兄素来宠我,在我卫家女儿身上,礼法也没那么要紧。可一个人若犯了一次错,就不能再犯第一次。曾经我想用祁华找回失落的自尊,难道如今还要为了挽回颜面,又答应裴怀仙的求亲?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如此!” 说到了此处,卫馥不觉紧握了林滢手掌一下。 “这三年来,我们没有说过话,有过交集,小时候的记忆渐渐也淡了,好似我只记得他救我那件事。有时候想起他,就好像,好像我跟他其实并不是很熟悉。当他向我求亲时,我并没有丝毫欢喜,反倒,反倒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林滢伸出另一片手掌,轻轻覆盖住卫馥的手背。 她觉得卫馥感觉并没有什么错。 这并不是卫馥性子怯弱,又或者旧情难忘,而是此刻属于卫馥真实的感觉。 因为一个男子如若当众示爱,若两人此前并不是一种感情上心照不宣,那么这样公众场合的举动也不过是一种压力和逼迫。 就像卫馥所说那样,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交流了。 现在卫家落魄,卫馥又手撕婚约,正是一个女子尊严最脆弱时候。那么这个时候卫馥如若决定和裴怀仙在一起,当真是卫馥内心之中的本意吗? 她可能因为很多种原因答应,譬如在祁华这个旧人面前寻回脸面,譬如证明了自己的魅力。那么原本不想要的东西,也会因为这一时的激情而未加拒绝。 可烟花的璀璨只是一时,当真在一起却也是长长久久。 更何况裴怀仙所求的也并不是谈谈恋爱,而是论到了卫馥的终身。以卫家的家风、名声、威望,此刻卫馥应了他的英雄救美,那么这便是一段佳话,自然是需要履行。 所以那时林滢只盼卫馥不要因为一时激动而应允。 当然幸好卫馥也并没有。 本来林滢性子温沉内敛,并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 可卫馥已肯将自己真正心情尽数告知,林滢也不免说几句自己内心感觉。 她嗓音很低:“更何况,你还怀疑他求娶你的原因只怕并不是那么单纯,是不是?” 卫馥蓦然身躯轻轻一颤。 她这样反应,也并不是因为她未曾想到此等关节而震惊,而是,而是她心里确实涌过这个念头。 如今晁错虽死,卫瑄也有督察不利之罪,少不得自行上折子去朝廷请罪。那么卫瑄这个宣远将军的头衔,只怕也是并不能留住。 裴怀仙三年前依顺苏炼,加入兴策军,成为兴策军大统领,虽不过是区区正四品武将,却是颇有权势。 梧州势力三足鼎立,但伴随苏炼今日之举,卫家也彻底退出梧州势力角逐的舞台。 哪怕朝廷再派人上任,可新上任的武将也绝不能一开始便建立威信。 梧州备营里的军官就会无所适从,可能他们还会眷念卫氏。 然而今日裴怀仙却是主动示好,人前斩杀了晁错,甚至求取卫馥。难道这其中便没有一丝一毫别的套路? 卫馥不是想不到,只是她觉得自己若是这么想,仿佛也有些忘恩负义。 因为今日,毕竟是承了裴怀仙的情,是裴怀仙替她出手杀了晁错,甚至为此挨了一百军棍。 他背上还沾染了鲜血,却热切看着自己,说是想要娶自己为妻—— 而林滢这些话却点中了卫馥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猜忌。 是,她不信裴怀仙。 因为她觉得裴怀仙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他当断则断,当时就跟卫家划清界限,然后迎合苏司主取得苏炼信任。 换做别的女子,会为裴怀仙今日示好而感动,可她却只觉得突兀。 她看着裴怀仙时,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是说不尽的陌生。 这时候一道身影却是来到了祁华跟前,赫然正是裴怀仙。 127 127 两个妻子 今日两人人前针锋相对, 私下相处本应该火药味浓浓。 可是祁华却是并没有如人前那般嚣狂。 说到底,祁华毕竟是个过分聪明的人。他的聪明在于,他总是会察言观色, 审时度势。他人前所有的激动都并非真实,他总是知晓别人盼望能听到什么话。 今日祁华大义凛然的跟卫家划清界限, 他仿佛很有气性。 可他如今瞧见了裴怀仙,态度却软和下来, 他甚至有些气恼的慌乱:“我已经如你所言, 人前与卫家划清界限。阿馥不肯应承, 须怪不得我。” 不错,正是裴怀仙让他跟卫家划清界限! 今日之前,他还跟裴怀仙势成水火, 他原也并没有跟裴怀仙相互勾结。 可谁让他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于是他知晓原来卫家有这么一个把柄, 卫帅原本跟莲花教有过一个盟约。 然后他听得心惊肉跳, 恍恍惚惚。 然后,那时裴怀仙就出现在他面前,冲着他微微一笑。 彼时小晏入内控场,随行的裴怀仙却寻机跟祁华多说了几句话。 裴怀仙对他:“你都知道了?” 然后裴怀仙又问:“你还想留在卫氏?” 最后裴怀仙图穷见匕:“你若是肯人前做一件事,那我便让你加入兴策军, 分上一份好处。” 裴怀仙的要求是, 让他寻机人前跟卫家决裂。 那时他尚不知晓裴怀仙的盘算,可现在祁华知晓了。裴怀仙是想要趁虚而入,想要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夺回卫馥芳心,将这桩婚事据为己有。 所以今天裴怀仙人前替卫家杀人, 甘愿受刑,主动求娶。 眼见卫馥拒绝,祁华一瞬间门心尖儿也不觉升起了一缕痛快, 可旋即又担心裴怀仙会心生不悦。 他恐裴怀仙恼羞成怒,不肯兑现诺言,故而祁华面颊上也不觉流转几许的惶急。 他毕竟已经跟卫家撕破了脸。 所以祁华禁不住低低说道:“你答应过我,说让我入兴策军。” 裴怀仙有一张天生阴沉的面孔,他俊美的面孔上有一双下垂眼,自然不免自带一股阴冷之感。 如今他抬起头,笑了一下,面颊显得和气了些:“我应了你的事,自然说话算话。” 祁华倒是有些迟疑:“只恐苏司主并不怎么喜欢我。” 裴怀仙不觉嗤笑一声:“苏司主贵人事忙,又怎会当真在意你这样的小角色。无论你说过什么,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你让他多看你一眼,只怕他也不愿。” “况且,替苏司主做事之人,又有几个是乖顺安良?难道他还信我是个忠直之辈?只不过苏司主素来对自己很有信心,很相信自己御下之能。他还要借用我这些虎狼之辈,为他好好做事。” 说到了此处,裴怀仙甚至伸手,拍拍祁华肩膀:“等我寻个由头,说兴策军有事需从地方备营借调人手,那也是件很寻常的事。” 祁华安了心,可心里却不由得升起了一缕挫败。 人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真正能管理情绪,唾面自干的又能有几人? 裴怀仙今日被卫馥所拒,却能如此泰然自若,面上竟无丝毫的恼怒之色。可见裴怀仙心思颇深,是个城府深沉之辈。 难怪裴怀仙与自己年岁相若,却已在梧州有一番事业。祁华虽也工于心计,此刻竟觉自己并不如他。 念及自己人前声名狼藉,祁华内心也不是滋味。他喃喃说道:“今日苏炼好似并未计较卫家那些,那些事。不知苏炼是真不知情,还是等着机会寻机发作。” 祁华心中自然是担心这一点。故而他方才接受裴怀仙提议,人前跟卫家划清界限。他又不是傻子,哪怕裴怀仙并不兑现承诺,至少也将自己从卫家这档子事里摘出去。阿馥美貌多情,可终究及不上自己前程。 裴怀仙蓦然面带讥讽:“苏司主怎么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今日竟不肯发作,难道真在那俏丫头面前装君子?” 裴怀仙本来一直容色淡然,城府极深,可此刻他面上却流转几许忿色。 这言下之意,他竟盼着卫家这桩事情扯出来。 祁华闻言,心底蓦然升起了一股凉气。 他这个人自认凉薄,眼见船沉,便有意弃了卫馥不顾,另觅高枝。 故而他心里虽有愧疚,可这愧疚终究不多,更绝不能让他做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亦因此让他显得十分虚伪。 但无论如何,祁华倒也是问心有愧,他倒是,倒是未曾盼着卫家当真万劫不复。 想着方才裴怀仙对卫馥深情款款,热切求娶。祁华心里本有一丝嫉意,可此刻竟生出了一丝惧怕。 而这种惧意,也顿时化为祁华内心深处一种敬畏。 此刻裴怀仙当然也想到了卫馥。 裴怀仙想法十分纯粹,可纯粹里也有几分遗憾。如若今日卫家当真万劫不复,阿馥可还能如此的傲气。 他想,阿馥居然拒了我。 裴怀仙挨刑的后背还火辣辣的一片疼痛,他擦去了唇角一抹血污,面色沉沉 他随手搓了一下自己手指上血污,眼神更不由得凉了凉。 然后他才望向面前祁华,裴怀仙温声说道:“祁郎将,你如今也不在卫家手底下做事了,故而你这行事做派,总归要改一改。你对苏司主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这私底下称呼也应该恭顺、尊重,不可失了礼数。从今以后,你不可直呼其名,苏司主三个字也不难说出口。” 祁华面颊一热,应了声是。 从前他在卫馥面前侃侃而谈,大肆谈论苏炼,于是便习惯成自然。正如裴怀仙所说,这称呼之上,便有一些不对之处。 他也瞧出裴怀仙对苏炼也并不是全然满意,可便算如此,裴怀仙私底下称呼却一点不错。 此刻伴随兴策军有序退去,苏炼也未再打算在梧州备营里逗留。 临行之前,苏炼对林滢说道说道:“我身体素来不好,如今要在梧州城中修养一些日子。梧州我有一处别院,在城中东直街上,许多人都知晓。你在梧州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寻我也是无妨。” 林滢听了便觉得不信,她想起苏炼上次养病还是在鄞州。苏司主纵然身子有些不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大约并不会好好温养身躯,安心养病。 但林滢面上却不会将这些吐槽话道出来,闻言也只向着苏炼轻轻道谢。 苏炼说道:“之前我留给你的那个令牌,如今也是有用。你,还留着吧?” 林滢轻轻嗯了一声,赶紧将这枚令牌拿出来,以示自己随身携带,十分珍惜。 苏炼本待说若没什么事,来来也无妨,可话到唇边,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不觉轻轻一皱眉头。 然后苏炼方才说道:“便算不是很要紧的事,寻我也是无妨。” 林滢赶紧应道:“自然!” 林滢口里这么应,可她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自己是顾公弟子,除开一些公事上交流,最好并不要总去打搅苏炼。之前晁错虽然胡言乱语,可如果自己总是跟苏炼太亲近,别人也会觉得自己立场不正,验出的结果也不能取信于人。 林滢自己是问心无愧,却觉得应该避忌一二。 就好似顾公为官,就从来不掺和那些皇子夺嫡之争。 不过她脸上神色十分真诚,便算苏炼也绝瞧不出她有意应付。 苏炼眸色沉沉,那宛若妖火游动眸子里涌动一丝亮色,只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故而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苏炼拉了一下缰绳,马儿便柔顺听话,顺他的话转头便走。 林滢看着苏炼离去。 她看着苏炼人在马上,他背脊挺直,就像是一柄锋锐的孤刀。 这一瞬间门,林滢心尖儿竟浮起一个极古怪的感觉。她觉得苏炼方才仿佛是没话找话,想些法子跟自己多说几句。 然后,林滢也不觉轻轻一甩头。她想不至于如此,苏司主日理万机,又极有抱负,又怎么会如此。 想到苏司主也是善于笼络人心,短短几句话,就听得令人心中熨热。难怪苏司主来到梧州不久,就笼络了许多心腹。 这样想着时,她耳旁也响起了小晏略略尖细嗓音:“林姑娘,其实你既已技成,又何必继续呆在顾公门下。若能入典狱司,那也是给朝廷办事,也没什么不好。” 小晏虽是个煞星,不过看在苏炼份儿上,林滢发觉他一向对自己还算客气。 不过面对小晏抛过来的橄榄枝,林滢也是敬谢不敏。 她客气回绝:“阿滢不过是有些粗浅的技艺,也不算什么。我惯了在顾公底下做事,去了别处只怕反而不惯。” 小晏微笑:“司主爱玉成痴,凡是什么稀罕的美玉,他如若惦念,必然要心愿顺遂才好。他一向为人要强,想要做成什么事,总是要顺了他心意才是。” 说到此处,小晏似笑了一下,策马离去。 林滢举起手里令牌瞧了瞧,只觉得苏炼性子倒也不似小晏所说那般糟糕。 其实仔细想想,梧州还有许多谜题并未解开。 如今梧州那些凶杀案已被证明是月水寨寨民,且是晁错所为。可晁错这么做的作案动机又是什么? 莲花教虽然凶诡,可指使晁错灭掉一个寨子,总不至于一点原因都没有。 月水寨为何被屠,如今亦并没有一个解释。 若有人屠杀一寨百姓,只为掩盖某些真相,那么这被掩盖的真相必定也是非同小可。 可惜晁错已死,那么这些秘密也伴随晁错的死变得说不清楚。 一团血色的乌云仍笼罩在梧州城上空,梧州境内的杀戮秘密也并未被解惑。 林滢一想到了这儿,便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感慨,难怪苏司主要去梧州城中养病。 这时节乌云沉沉,倒似要下雨的模样。 梧州城中,云华郡主盛装打扮,对着铜镜整理自己的云鬓。 她今年三十七岁,入梧州成为赵愈妻子也将近二十年。 二十年的光阴流逝的那么快,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有时候云华郡主午夜梦回,也会想到自己尚是少女时候在皇宫之中生活的场景。 彼时她尚无封号,只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 她沉稳、伶俐,当然模样也不算差,否则也没机会贴身时候淑妃娘娘。这主子身边贴身侍候的近侍,总是不能生得太差劲。 当然她也并没有什么出众美貌,不至于靠脸能吸引住陛下得注意力。 后宫三千,满园春色,天底下的美人儿都齐聚于皇宫之中,她自然不过是花朵边的绿叶,是毫不起眼。 那时候她唯一的出路,就是熬到三十五岁,然后被放出宫去,接着便靠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儿体己银,为自己寻一个品貌好些的老男人做填房。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子,自然也不甘心如此。 没想到二十年前,一个机会却出现在她面前。 彼时陛下为了笼络投诚的月夷族首领赵愈,于是赐他做梧州知府,让他当梧州宣抚使,使其官职世袭罔替。朝廷赐了高官厚禄还不止,还有意赐婚,准备许一个宗室女嫁给赵愈。 当然赐婚是名义上彰显朝廷的皇恩浩荡,总不能真正拿个皇族血脉去嫁给赵愈。那么以宫女充作宗室女赐婚,也算是一桩大家心照不宣的常规行为。 旁人嫌弃梧州山高路远,长虫多,又有瘴气。可她却敏锐嗅到了一个机会,并且觉得可以紧紧的抓住这个机会。 梧州毕竟是王化之地,跟送出去和亲大不相同,这其中也没有什么兄死弟及毁三观的风俗。 据闻赵愈也有意汉化,甚至赵愈这个名字都是这个梧州知州自己取的,以此来讨好朝廷。 这位梧州宣抚使有心归顺朝廷,自然会对朝廷赐婚的宗室女尊重有加。 盘算至此后,她便竭力争取,之后她这位淑妃身边的小宫女,就成为了朝廷册封的云华郡主,亦成为了梧州知州赵愈的妻子。 梧州当真是山高水远,从京城赶至梧州都有两月。 赶到了梧州后,她也见到了当时梧州知州赵愈,也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 彼时赵愈不过二十五,英俊魁梧,年纪不算大,样貌不算差。 云华郡主早不在意自己夫君样貌了,眼见赵愈如此品貌,也算是意外之喜。 本来她以为自己运气不差,有神明庇佑。 然而很快云华郡主就发现,她运气可能并没有那么好。 赵愈为她新修了府邸,极为隆重迎娶了她。可到了新婚之夜,赵愈却刻意冷落,并不体贴温柔。 成婚之后,赵愈更是待她冷冰冰,不算如何热络。 云华郡主心中不解,她让身边人四下打听,不要怕花银子。这钱撒了出去,真相自然明白过来。 那就是赵愈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女人阿瑶。 阿瑶是月夷族女子,天真温柔,和赵愈是青梅竹马,据闻两人已经在山寨之中成婚。不过两人并未去梧州官府备档登记,故而在朝廷看来,赵愈仍然是未婚之身,所以才做出了赐婚之举。 赵愈为表忠诚,绝不敢反对赐婚,可他内心未必爽快。 据闻他跟阿瑶夫妻恩爱,感情甚好。 更何况阿瑶不但容貌美丽,而且身份也很尊贵,绝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女子。 她乃是月夷族族长女儿。最要紧的是,月夷族是以女为尊,世代母系权力更迭。 阿瑶是月夷族族长独女,她是有资格继承月夷族的族长之位的。 云华郡主本是宫女出身,是因为赐婚才得了个封号。要说出身,如此论来说不定阿瑶还要高她一筹。 如此这般,亦更显堵心。 不过无论如何,云华郡主也是朝廷赐婚,也有属于她的尊贵和象征意义。 当时同行的女侍个个都愤愤不平,替云华郡主委屈。 别说是赵愈没去梧州官府登记,搞出这么些事。便算赵愈原本有妻子,一旦朝廷赐婚,从前妻房也应当顺从居于妾位。 如今那阿瑶还跟赵愈登堂入室,出双入对,简直是打脸朝廷,不给朝廷脸面。 如今郡主应该大声呵斥,令赵愈知晓轻重,最好是逐走阿瑶,使得这两人知晓朝廷威严不可轻犯。 如若不从,无妨告知梧州卫帅,令朝廷官员为朝廷郡主撑腰。 可云落郡主思量一番之后,便拒绝了这个爽快打脸耀武扬威的反击。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朝廷为什么给赵愈许高官厚禄,又许一个宗室之女?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这是多事之秋,正值用人之际,要用种种好处笼络住赵愈。 彼时梧州海上有海匪作乱,陆上又有交南国虎视眈眈。朝廷如此恩赏,是希望月夷族彻底归顺大胤王化之下,不要首鼠两端,跟交南国抛媚眼。 那么朝廷给自己一个郡主头衔,是盼望笼络人心,并不是平白让一个宫女耀武扬威。 她来到此地,要做的就是替朝廷宣扬恩德,教化百姓,笼络人心,而不是去威逼赵愈,挑战赵愈的忍耐力。 说到底,她来梧州不是作为赵愈的大老婆来哀怨神伤,而是作为一个朝廷郡主为大胤争取更多人心和归附。 她是一个政治家。 当然唯有这样,她自己亦是才能更好活下去。 等云落郡主摸清楚了形势,她很快就想到一处关键之处。 阿瑶虽然出身尊贵,又是前人族长之女,可她分明是个胸无大志的女子。因为如果阿瑶有些志向,如今朝廷册封的对象便应该是阿瑶这个女族长,而不是这位族长之女的夫婿。 若阿瑶争气,那么也轮不到她这位云华郡主前来和亲了。 月夷族虽然以女为尊,可他们一旦跟汉人接触久了,自然也会沾染一些汉人的风气。对于阿瑶而言,她显然是想要一个能干、威武的夫君,她显然并不想做什么女族长。 可阿瑶便算自己不愿意做这位女族长,依照月夷族的族规,大约也轮不到阿瑶的夫君上位。 于是赵愈这个族长在汉人眼里是理所当然,可在月夷族却是未必。 如果赵愈发现,他的妻子阿瑶才是许多人心中真正合适的继承人,那么在这样的利益关系跟前,他跟阿瑶关系还能亲好如初? 他冷落自己这个朝廷郡主,除了感情上的不喜欢,是不是还是因为自己头衔尊贵,所以赵愈很可能并不喜欢压他一头的妻子。 在尊贵的朝廷郡主面前,阿瑶这个肯伏地做小的族长之女自然更顺赵愈心意。 如果赵愈是这样的人,他能容忍自己妻子威胁到自己地位吗? 于是那时候,一道冰冷的,狠辣的挑拨计划就在云华郡主心中油然而生。 128 128 顶级的宫斗宅斗技术…… 只要月夷族中越有人想要恢复“祖制”, 赵愈必然更想月夷族推行汉化。那么如此一来,赵愈就会更加依赖朝廷,也会发现自己这位朝廷的郡主是多么的重要。 至于让月夷族内部如何提及“祖制”,那也并不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所谓没有规矩, 不成方圆。人类之所以需要规矩, 就是需要在规矩的框架之下, 使得大家不要野蛮的争个头破血流。 可赵愈如今偏偏就坏了这个规矩。 他是男儿身, 更不是上任族长的血脉, 哪怕他娶了阿瑶, 也不过是个女婿。那么如此说来, 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既然名不正言不顺,那么别人便会觉得,你赵愈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一来, 旁人便都会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的。 那么大家就会看赵愈不顺眼。 如今赵愈声势浩大,又得了朝廷的赐婚, 风头正盛。众人明面上反对也是不敢, 可加一点语言艺术,阴阳怪气说一些话恶心一下赵愈, 也是可以的。 比如大家已是一家人,赵愈的妻子阿瑶才是真正族长,赵愈何不让一让。 这些人这么说时候,也未必是当真拥护阿瑶做族长,却提醒赵愈得位不正,本来不配。 阿瑶作为妻子温柔可人,自然十分得赵愈喜欢。可有一天,她这位妻子成为了赵愈的竞争对手, 可能威胁到赵愈的地位,那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能赵愈也知晓阿瑶是什么样性情,然后他却开始计较起阿瑶身世起来。 这一切本显荒诞,可偏偏却是发生了。 赵愈对阿瑶日渐疏远,而阿瑶又是个受不得委屈的,终究是心灰意冷远走他乡。 这一去,赵愈的第一个妻子也便再也没有回来。 在发生了这一切时候,云华郡主和赵愈的夫妻关系却也渐渐缓和。 她在赵愈面前恭顺、规矩,会提及自己所学到的规矩,纵然她是朝廷赐婚的郡主,亦绝不能对自己丈夫无礼。 她们这些汉家女子,自幼受到的教导是以男为尊,跟月夷族的规矩大不一样。 赵愈当然喜欢听这些,赵愈也更喜欢大胤这边的规矩。 云华郡主面上竭力不卑不亢,却会说一些赵愈喜欢听的话 ,她是个善于揣摩人心的女子。也许大胤挑中她来和亲,本来就是大胤的运气。 有时候云华郡主也会想,想阿瑶去了哪里了呢? 那个女子一下子不见了,就这么失踪了,也许赵愈杀了她呢?这也不是不可能。 但云华郡主也并没有深究,有些事情她本就不必在意。 她对阿瑶也没有什么愧疚。 说到底,是赵愈负了她。自己既没有对阿瑶辱骂纠缠,亦未曾用权势逼迫拆散,更没有用什么极端手段将阿瑶除之而后快。 是,她是煽动别人拿阿瑶做筏子,可这也算不得栽赃陷害,更不算无中生有。如果赵愈不在意这些,他可以一笑置之。但赵愈没有,是赵愈心存嫉恨。 若阿瑶要恨,记得先去对付薄情的赵愈。 而云华郡主呢,她是绝不会背上这个包袱,也从来没有过思想包袱。 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肠柔软的女郎。 但大胤朝廷岂不就是需要她这样性子刚硬,且满腹心机的女子? 她既没有殊色之容貌,亦没有什么青梅竹马往日里的情分,甚至刚来梧州之时也颇不中赵愈之意。 可她靠着百般手段,不是也笼络住赵愈的心,终究将赵愈握于掌中。 她死死将赵愈握在手中,一晃一十多年过去,无论是交南国意图分裂梧州,还是莲花教作乱引诱梧州月夷族,她都保证了赵愈牢牢的站在朝廷这一边。 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赵愈这位梧州知州兼宣抚使也始终是大胤朝廷命官,并未转化成别的什么身份。 一女可抵百万兵,她做到了赐婚女子能做到的一切。她自认对朝廷有功,她觉得问心无愧。 她心里当然知晓赵愈对朝廷并没有那么安顺。 刚嫁来时,赵愈对她那叫一个冷漠有加。其实她知道,赵愈纵然不喜欢自己,倘若赵愈对朝廷稍稍有几分敬重之意,总该做出些面子情,也不至于甩脸子甩得如此明显。 那时随行的侍女说的是对的,赵愈确实对朝廷心存不敬。 可不敬又如何,未到该计较时候,便应该忍气吞声。 她知晓交南曾经诱过赵愈平分梧州,让赵愈当个西南王。她也知晓,任天师曾邀赵愈共同举事,也同样将梧州割给赵愈,鼓动赵愈自立为王。 当年赵愈并非没有动心,他这个梧州宣抚使也是待价而沽,心里头也有些别的想法。 直到云华郡主收买的月夷族探子通风报信,让赵愈知晓原来交南国还私下联系别的月夷族人,意图另立亲近交南的月夷族头领。赵愈方才倍感压力,屠了前族长一家,从此死心塌地随了朝廷。 而前族长一家之所以亲近交南国,亦是因为赵愈辜负阿瑶,又为了巩固权势对前族长一脉百般打压缘故。 那些年为了梧州安宁,她这位朝廷郡主又花了多少功夫,使了多少手段? 是她计诱入梧州城的莲花教众,挑拨离间,使入城奸细“凑巧”得知赵愈意图诱杀莲花教教徒消息。 是,她这位云华郡主确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皇室血脉。可比起那些养尊处优,真正到了用来和亲赐婚时候个个躲着避着的皇室血脉而言,她这位云华郡主至少并不辜负自己的任务。 当然她内心也并没有什么不甘。 所谓富贵险中求,一个人既不会投胎,自然要用别的手段为自己身份增光添彩。 如今云华郡主也已经步入了中年,她来梧州已经一十来年了。 一个人步入中年,以云华郡主的性情,也自然不会让她进取心有所褪色,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热。 赵愈这个官是土官,当初朝廷许的是世袭罔替,是不必由朝廷调令,而是可以由赵愈的子嗣继承的。 云华郡主当然跟赵愈有子嗣。 她给赵愈生个女儿,取名赵月。赵月今年年方十八,可以说是年轻秀丽,品学兼优。 这个女儿是云华郡主跟赵愈唯一子嗣。 在生下这孩子不久,云华郡主就遭遇了一场刺杀,小腹挨了一刀。彼时云华郡主高热不退,烧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是挨了过来。只不过也因如此,她身子受损,从此不能生育。 赵月并不是赵愈唯一的孩子,却是云华郡主唯一的女儿。那么在云华郡主看来,能继承赵愈一切的也只有自己这个女儿。 赵月十三岁时,已得朝廷恩封,已有县主头衔。 当然这远远不够。 在云华郡主看来,自己女儿还应该有一个更清晰,更明了的名分。 也就是赵月应当具有一个头衔,让整个梧州都知晓赵月是下一任的继承人。 那么到了如今,能顺云华郡主心愿的人正在眼前,便是典狱司司主苏炼。 今日赵府府上设宴,招待的就是这位苏司主。 一想到女儿前程,云华郡主不免生出几分紧张,不过她仍然侧头留心到自己的丈夫赵愈。 赵愈面色沉沉,脸色虽谈不上如何难看,却也终究是并不如何欢喜。 云华郡主也敏锐的察觉到了赵愈的不高兴,故而出语安抚:“其实今日若能定下月儿少封的名分,也算是了结夫君你的一桩心思。” “如今大胤安宁,便有许多无谓之人总是对咱们梧州之事评头论足。说什么要改土归流,去了梧州土官,改设流官。这些无谓之人说得多了,只怕朝廷也是会动了心思,并不愿意我赵家子孙世袭罔替。若能早日占住名分,将月儿继承之事定下来,也免得以后生变。” 说到了此处,云华郡主嗓音转柔,不觉又多了些温柔情谊:“月儿年轻识浅,又无半点心机,哪儿能执掌梧州政事。说到底,这梧州也离不得夫君你。这以后,她有的是让咱们操心之处。月儿素来敬重于你,自然还劳夫君为她撑起一片天。” 这些体贴入微的话儿润入赵愈耳中,也许是因为提及了赵月的名字,于是赵愈面色终于动了动。 赵愈缓缓说道:“说得是。” 只不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赵愈却不由得想起了了一些旧日里场景。 他想起云华郡主刚刚嫁来梧州时,她端庄矜持,奉饭也必会举齐眉毛,以示尊重。所谓举案齐眉,也不过如此。 那时云华郡主听闻月夷寨中种种风俗,她便会露出了一副困惑不解模样,仿佛并不明白月夷族为何要以女为尊。因为按照汉家的礼数,本不应该如此。 那时她对自己说,说月夷终究是缺乏教化,不知礼仪,不如多设学堂,使寨民多懂一些道理。 那时赵愈也觉得云华郡主所言颇有道理,也有利于巩固自己在族中权势。 可是刚刚,云华郡主口中提及的少封,却是月夷族才有的名词。 月夷族下一任族长被确定时,在其未就任族长之前,就被族人尊称为少封。 这时节,云华郡主便不再批判月夷族的以女为尊,她似乎也忘记了当年所说的话。为了扶自己女儿成为下任梧州宣抚使,这个朝廷的郡主便以月夷旧制为由,力推女子也可世袭罔替,恳请朝廷册封赵月为少封。 云华郡主这般言语,她自己竟不觉得半点尴尬,就好似根本不记得这些事一般。 又或者她并不是不记得,只是不在意。 可能他的这位妻子,并没有当真打心眼儿里真正认可什么规矩。什么规矩对云华郡主有用些,她便捧着这个规矩。 赵愈跟她做了一十来年夫妻,也早没了最初相识的一些误解,他亦早就看清楚这位云华郡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女人嘴软心硬,十分有手段。 他想到成婚这么多年,云华郡主甚至从未跟他拌过嘴,起过争执,态度一直便是这般温婉和顺。 甚至赵愈要纳妾,云华郡主也并无阻止,更无为难。 其实赵愈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妾室所出。可这两个儿子却并不与他这个父亲亲近,两人私底下招兵买马,笼络人心,恨不得他这个亲爹早死。如此行径自然是惹赵愈所忌,又如何会喜欢。 相反云华郡主所生女儿赵月却是单纯可人,又真心实意对他这个父亲十分尊重。 抛开别的不谈,赵愈也确实更爱赵月这个女儿一些。 可赵愈总觉得这份对女儿的喜欢,也是云华郡主手段一种。 这个女人素来是软硬兼施,善使手段。 有些人把对丈夫的尊重挂在嘴边,却把手段放在心上。 包括如今赵愈对苏炼低头,也是云华郡主一手促成。 四年前苏炼初次来到梧州,彼时典狱司在梧州并没有什么势力。同为朝廷命官的卫帅也待苏炼不冷不热,可那时云华郡主就已经对苏炼十分热络热情, 那么事到如今,赵愈也不得不佩服云华郡主的眼光。 甚至直至今日,赵愈方才终于下定决心,让苏炼这位天子宠臣替自己向朝廷请封,使赵月成为梧州宣抚使下一任的继承人。 不错,云华郡主说是有些道理。比如如今大胤安宁,可以说是兵甲收库,马放南山,那么陛下便并不那么喜欢见到自己这个梧州宣抚使当个可以世袭罔替的土官。那么如若是给赐婚郡主所出女儿请封,朝廷应允的机会是要大一些,也更会让朝廷放心一些。 然而赵愈多有不甘,迟迟未应。 直到如今,卫家管束不严,闯下大祸,朝廷必定会有处罚下来。而四年前形成的兴策军又险些冲撞了梧州备营,令卫家颓势尽显。 到了此时此刻,赵愈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顺应自己妻子请求,推女儿赵月为下任继承人,以显赵愈对大胤朝廷的忠心。 卫家已经退出了梧州的历史舞台,此后如狼似虎的兴策军注意力就会放在自己这位梧州知州上。 苏炼锋芒毕露,不可与之正面冲突。 于是他终究也是答应了云华郡主之请,终究还是顺了云华郡主心愿。 苏炼到时,赵愈与云华郡主夫妻一人还给这位苏司主备上了一份礼物。 传闻苏炼爱玉成痴,这份礼物也是一枚奇玉。 这块玉颜色如墨,质地温润,被称之为飞云岫,十分难得一见。 传闻此物乃是赵愈珍藏,如今却送至苏炼跟前。 今日说是为赵月请封,实则也不过是赵愈对苏炼服软。就连这份礼物,也是云华郡主游说,特意送给苏炼,以显对苏炼的诚意。 苏炼目光异彩流转,他轻轻举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说道:“郡主与赵知州有心了,我一向都不会辜负一些有心人。” 129 129 与其让自己痛,倒不如让别人痛…… 梧州的地库幽静, 此处正是苏炼收藏玉石之所。 云华郡主所赠之墨玉,如今也收入库中,任由苏炼把玩欣赏。 他手指轻轻拂过这块飞云岫, 蓦然唇角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玉石之珍惜之处除了材质温润剔透, 还有一个价值,那便是这块玉自带的故事以及象征意义。 如今梧州赵愈亲自赠送此玉,那其中自然有很深的涵义,而个中意义, 也同样便是苏炼所喜欢的。 若说四年前赵愈迎接他时尚自带着几分试探与轻蔑, 那么到了如今, 赵愈这个梧州宣抚使也是甘愿低下头颅, 显得十分之依顺。 念及于此, 苏炼一双眸子动了动。 这库房是专门的玉库, 内中藏品也只有玉石。苏炼只酷爱美玉, 至于什么珠宝字画, 金银古玩, 他并没有太多兴趣。 此处玉库之中,唯有一件藏品并非美玉。 苏炼打开一旁一处匣子。 这匣子内中是一块手帕, 之前虽沾染了血污, 如今也已经清洗干净。苏炼摸着这块手帕, 这手帕也并不是什么上等料子。 手帕素净,只一角绣了一枝青杏。 梧州备营经历晁错之事后,林滢还多逗留半月有余。这其中主要原因, 便是为拔出晁错党羽,为之前之事收尾。 卫珉虽上折子请罪,不过京城山高路远,朝廷的旨意也没那么块下来。那么为数不多时间里, 卫珉也趁势整顿军纪,清除梧州备营之中的枯枝。 这期间林滢也跟卫珉也留下来加以帮衬。 这日卫馥也收到一份请帖,是梧州宣抚使所请,邀约卫家前去赵府赴宴。除了这封请帖,还有赵月县主亲自给卫馥写的一封书信,是一并送来。 赵月跟卫馥素有交情,两人本是极好朋友。如今梧州备营官兵屠寨之事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卫家处境也是十分不妙。 可这档子口,赵月仍然盛情邀约,并不避嫌,亦是令人有些感动。 这份请帖林滢居然也有一份。 当然事到如今,梧州上下也知晓赵月可能会受朝廷册封,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女宣抚使镇守梧州。 林滢当然也是听说过。 所以如今赵府设宴,无非是给赵月造势,倒也闹得热热闹闹。 卫瑄不便前去,于是到最后还是林滢加上卫氏姐弟,三人一道回梧州城赴宴。 林滢只将梧州之事听了个大概,却不知内情。眼见卫馥跟赵月有些交情,她故而忍不住好奇打听,想要知晓赵月为人。 卫馥也娓娓道来:“阿月为人,十分真诚,又聪慧大方,为人是再好不过。她是云华郡主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被倾注了全部的希望和爱意。郡主十分保护她,爱惜她,更费尽心思好好教导她。” “所以阿月性情十分正直、纯粹,又十分具有责任心。而且,她也绝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她待人亲切,常亲下田间,查看农户耕种。云华郡主在月夷族山寨之中推行的汉学教化,阿月也十分上心。她甚至自己做过女夫子,教导那些孩童读书、认字。” 一个孩子能被教导成这般模样,是需要她的父母倾注无数心血浇灌的。 赵月也正是如此! 她能成长成这般美玉,这其中也饱含了云华郡主无尽的心血和费心。 一些高贵的纯粹,是需要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认真引导所形成的。 卫馥是由衷喜欢她,这些夸赞也并没有半点掺假。 当然正因为赵月这样完美,所以卫馥纵然跟她感情深厚,也不能跟赵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像过去岁月里,卫馥滋生的那些不甘、恼恨、落差。她种种负面情绪,是皆不能在赵月面前展露的。 这并非赵月有什么不好,而是卫馥自己在赵月面耻于提及。 林滢听了,不觉说道:“那以后梧州有这么一位女知州,想来也是不错。” 卫馥听了心里赞同,可又没办法完全赞同。 说到底,梧州之事实在太过复杂,纯粹高洁之辈,只恐怕难以应付。不过云华郡主尚在,人家也不过刚刚步入中年。有郡主在此,自然会替赵月把握风浪。日子一久,阿月也定然会学到些许。 孩子会成为像父母的人,又或者会成为父母刻意引导成为的那种人。 有时卫馥也忍不住想,别人都说郡主工于心计,可郡主养出这样的女儿,足见郡主内心之中亦是有些期待的。 云华郡主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自己女儿身上,在自己孩子上给予了人生全部的期许,把赵月养得宽仁、正直,就好似云华郡主此生自己无缘得到的一切。 就连今日宴会,亦是赵月成人礼。 汉人女子的成年礼被称之为及笄,通常是在十五岁左右。女子及笄之后,便可嫁人。 而月夷族的风俗又跟汉家礼颇为不同。月夷族女子成婚更早,不过到时十九岁左右,会举行一个供天之礼,女子食供奉过长辈的五色米饭,再由长辈赐一枚木钗,也算作能独当一面。此礼过后,无论是否成婚,女子都可以立户自过,算是能分家自立。 赵月这立户之礼也闹得沸沸扬扬,声势浩大,分明亦是云华郡主刻意为之。 如此声势,也是为赵月以后继承梧州知州之位造势。 这时节,李玉珠的马车也是缓缓行驶,向着赵府而去。 之前李玉珠被请来梧州城中,也是因为李玉珠医术精湛,活人无数,救治了梧州境内许多沾染了桃花疫的病人。 赵愈如此抬举,也是想借着李玉珠的好名声,趁机笼络人心。 李玉珠入城时候是吃了些亏,所以李玉珠入城之后,赵府亦更加殷切热情。 李玉珠却未曾立刻入住赵家。 她一直便居于别处,每日清静过日,并没有去交际应酬,只顾着替人看病。旁人眼里,她也是生活朴素,低调不争。 当然那份赵月立户礼的请帖,李玉珠手中也有一份。 今日前去赴宴,李玉珠一身水蓝色新衫,鬓间一枚碧玉钗,打扮得清新雅致。未免太过于素净,唯她裙角之处有绣几朵粉色小花,也并不扎眼。 李玉珠这么一打扮,这通身倒是显得清清爽爽。 再加上李玉珠面色柔婉,眉宇温和,自然天生给旁人几分好感。 可李玉珠一双眸子光彩轻敛,却似有几分暗潮汹涌,此时此刻亦是心绪流转。 她想到了今日的赵家,宣抚使和郡主女儿的立户礼自然是热闹非常,半个城的权贵也是来到了云华郡主张罗的盛会上。 到时候赵月也必定是明亮照人,是所有人关注焦点。 一想到了这儿,李玉珠便不由得掐紧了手指,任由掌心传来了一阵锐痛。 她想,谁让赵月会投胎,有一个好娘亲呢。 一个能干的女人不但能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还能惠及自己的子女,使他们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 李玉珠也有一个母亲,谁会没妈呢?可她这位母亲,却远远及不上云华郡主。李玉珠甚至觉得,像她那种女人,其实根本不配生孩子。 她的母亲曾经也有高贵的出身,优渥的家境,生来就占据一切。 可那个女人脑子里有太多的风花雪月,多愁善感。自己那个母亲被人所负,远走他乡。她后来嫁人的夫婿甚至并不是她心爱之人,而只是她的一个侍卫。 那个女人的感情实在太过于脆弱了。她被男人所负,心灰意冷,乃至于远走他乡。这时候护她一起的侍卫却不觉对她生出心思,对她百般殷切。 于是这个女人在感情失落的空虚下半推半就,甚至在这侍卫水磨功夫下嫁给了他。 那女人实在没什么识人之明,若那侍卫待她好也还罢了,可婚后日子却并不快活。 日常的琐碎磨去了那女人身上千金小姐光环,真得到手后,也不过如此。 那侍卫褪去了仰慕心态之后,忽而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主子也不过是寻常之人。他那妻子性子过分柔婉,又并不如何聪明。 更要紧的是,自己并不是妻子的第一个男人。他曾经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另一个男人山盟海誓,缠缠绵绵。 甚至,这个妻子是怀着孩子嫁给他的。 对于这个侍卫而言,有些事情当初可以不在意,可之后却忍不住计较起来。 光芒不在后,他开始觉得不值得,而且还会想起自己失去东西。如果他当初没有随着自己妻子离开,高低还能谋个前程。 他们成婚日子越长,那妻子日子就越不好过。 李玉珠作为一个继女,是将母亲生活不如意都看在眼里的。 可就是那样的不如意,也未曾让那个女人脑子清醒一些,更没办法让个蠢货聪明一点。 李玉珠六岁时候,她其实看到自己母亲遇到一个摆脱泥沼的机会的。 那时一个旧日里认识母亲的管事经过,一眼就认出了眼前憔悴妇人,是当初明艳照人的小姐。 那管事对主家十分忠心,他十分激动,当即就准备带母女二人回去,再唤人将她如今丈夫狠狠处置。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那蠢女人本应该感激上天见怜,施下恩泽。 可是她却拒绝,她拼命摇头,她居然不愿意回去。她说,回去了也让人看笑话,特别是从前那些不如她的人。现在她已经落到了如此田地,又怎能回去丢人现眼? 她宁愿像一个传说,像消失的秘密,在别人眼里是段凄婉的爱情故事,也绝不能回转家中,成为一个丢人现眼的笑柄,一个族中长辈用以告诫后辈的笑话。 哪怕她在此挨苦,也绝不能回去受人同情。 也许她前半生过得太顺,也许她确实曾经被人娇养过,故而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傲气。 她是宁可要面子,也不要里子。 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如今还陪着她挨苦,受尽种种委屈。 这个女儿不像她这个娘,她毕竟曾经受用过。这个孩子生来就苦,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苦。 这个小女孩儿根本不懂什么面子、自尊,她只知道明明亲娘点点头,就能摆脱家暴和贫苦,可这矫情的妇人居然是不肯答应。 她想,我娘真是个贱货! 她跟山寨里野孩子们疯在一起,学了一口粗话,使得她心里辱骂亲娘的言语也是十分粗鄙。 本来那管事十分忠心,准备先将母女二人带回去再说。 李玉珠是乖顺愿意,可她那个娘居然挣扎、拒绝,甚至大声呼救。 她不知道这个妇人脑子里有多少水,只知道亲娘亲自掐断了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 这些挣扎呼救声惊动了继父,那男人凶狠前来厮打。不但如此,继父还召唤来本寨寨丁,说有拐子掳劫寨中女眷。 梧州山多匪多,寨民也十分彪悍,于是将这几个外地“拐子”打得奄奄一息。 那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李玉珠喉咙中。 她看着地上受伤极重的伤者,她内心在轻轻发颤,可怜巴巴乞求看着自己母亲。 如果这时候,母亲说出实情,也许还能改变什么。 因为他们二人都是外地人,平时寨民对母亲也颇为同情,她也知晓这些寨民并不是站在继父那一边的。 可是没有,那个女人只顾着瑟瑟发抖,只顾着害怕、恐惧、无辜。 一个成年女人什么话都没有说,那么一个六岁的女孩儿自然也只能不开口。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继父举起手中棍棒狠狠砸下。 后来尸首送去官府,官府对几个拐带妇女的拐子之死并不在意,也并无追究。 从那时候开始,李玉珠就知晓,她非但没有父亲,连母亲都没有。 她的人生只有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那是她六岁时候发生的故事。 等到十四岁那年,她才摆脱这一切。 摆脱这一切的她,第一次踏入了梧州城。 当然四年前,她可没这般风光。那时候她既不叫李玉珠,也没有宣抚使麾下的大总管亲自来接她。 她衣衫褴褛,宛如乞儿,模样十分狼狈。 这样狼狈时候,她却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少女,就这样招摇明媚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却是一身鲜亮衣衫,骑在白马之上。 她随行的女伴也是英姿飒飒,生得黑里俏,可谓艳光四射。这个女伴,自然便是卫馥。谁都知晓赵月县主一向跟卫将军女儿交好,感情十分亲近,是一对门当户对的好闺蜜。 两人并骑而行,比许多少年郎都要威风。 这两个女孩子是既耀眼,又漂亮。 只看一眼,就让李玉珠自惭形秽。 她贪婪的凝视赵月,看着她的光鲜亮丽,看着赵月面颊上浮起的自信、开朗,以及无忧无虑。 那一刻,李玉珠只觉得眼眶发热,耳朵在嗡嗡的响。 只有一个念头盘桓在她脑海,我的! 本来这一切,应该是我的呀! 她眼眶一热,竟忍不住想哭。 她内心忿怒,心里在歇斯底里。 那铺天盖地的怨恨之中,她固然恨赵月、赵愈,恨云华郡主。可这一切却并不是她最恨,她最恨的就是那个老贱人。 那个无能又矫揉造作的老贱人! 她最恨的乃是自己亲娘,恨她为什么是个废物,一手好牌打成这个样子。一个女人既然是废物,就不应该生孩子,生个孩子也是挨苦。 为什么云华郡主能为自己女儿争个锦绣前程,让赵月风风光光,自己的亲娘却是沦落山野,任人打骂。 幸好这老贱人已经死了。 真是笑死了,当年阿瑶跟云华郡主争权夺势如火如荼时候,阿瑶却一副受了情伤样子远走他乡,平白让云华郡主大获全胜。 这么个废物,想来云华郡主这些年根本未曾把她放心上吧。阿瑶当初矫揉造作离开,就已经注定了她没有争权夺势的资质。 这些恨意流转间,她双颊和嘴唇发热。 偏偏这时候,赵月居然向她走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底生出慌乱,且不明所以。 可赵月走近她这个乞儿,她居然是心怀善意的。 赵月将一枚小小的铁牌给过去:“小妹妹,你拿着这块铁牌,到城中的济舍,任是哪一处,都能吃东西,提供居所,还能为你寻份工。城中到处都是济舍,上面有跟铁牌一样的花纹,很好找的。” 她听到卫馥说道:“阿月,你倒是上心,若给些银钱,这小乞儿只怕是会受人盘剥。还不如给他们提供食宿,找找工作。” 那时她垂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敢匆匆接过这枚铁牌。 她接过那枚铁牌时,见着赵月手掌光润干净,肌肤极有光泽,而自己的手掌却是十分粗糙枯瘦。 更要紧的是赵月口中那声小妹妹。 其实她年纪是和赵月相若,只是滋养不足,自然显得矮瘦。 她们宛如在云端,自己却不过是地上的泥。 然后,李玉珠回过神来,她看着自己如今手掌。 经过四年打理,这一双手虽谈不上如何细腻柔软,却也已经泛起了健康的光泽。 一个人如若成心要改变,四年光阴也足以令人发生强烈的变化。 她也约束了自己口癖,管理了自己的仪态,改善了自己气质。 温良和善模样谁不喜欢?她这个神医亦是人美心善。这样想着时,李玉珠伸出手指,轻轻扶了扶自己鬓边的发钗。 世人只知晓看外在,却很少会看内里。 就像她医术不过初入门槛,真正精通医理的乃是她身边余姑一样。 区区四年光景,又怎么会让她成为名医?可是她只需要看着像个名医就罢了,这样她就可顺理成章的出入赵家,去接近自己想要接近的人。 她听着自己那婢女燕儿在议论是非,拿腔说些酸话。 “难怪这位赵月县主如此勤勉,打量着是因要向朝廷请封,所以闹出这般阵仗。整日里这般姿态,也不嫌太素落了朝廷的体面。” 燕儿说的话当然便是李玉珠心里想要说出来的话,当然李玉珠自己并没有说出口。 她们这一次回梧州城时,曾经经过一处村落。 也是巧了,彼时李玉珠在这个小村子里遇到了赵月。 十多年前,云华郡主就在月夷族中开设学堂,授学加以教化,还将一些先进农具在乡间推广,鼓励月夷族迁出大山,转型以农耕为生,种地栽树,再搞些养殖。 赵月身为县主,也时常出入乡间,操心农事。 她一点儿也不像燕儿以为的那种朝廷县主。 没有华衣美服,没有仆从如云,更没有高高在上。 赵月穿着很利落普通,她从田间回来时候衣角还沾染泥土。 县主来见李玉珠,也特意换下脏衣,衣容整齐以示尊重。可她也并没有换得十分华贵,不过换了一件整齐些衣衫。 那燕儿自然觉得她做作,这般刻意演戏,也不知晓是给谁瞧!想来是为了向朝廷请封,故而刻意做出一副勤勉之态,好使朝廷允她在梧州当个女知州。 听闻云华郡主有手段了得,这其中自然免不得有云华郡主得指点,无非是刻意造势。 李玉珠只柔柔说道:“私下不可妄议。” 她嗓音温柔绵和,其实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更不用说燕儿是那种善于察言观色的婢子。燕儿自然看出李玉珠并没有当真生气,她自然下次还敢。 同样的街道润入了李玉珠的眼中,却让李玉珠想起了四年前光景。 那时她将那块铁牌握入手中,生生握得掌心刺痛,甚至要刺破自己的肌肤流血了。 可这时候,身边的少年却忽而握住自己手腕,抠出了她掌心那块铁牌,将那象征赵月好意的铁牌当垃圾一样扔在一边。 少年沉沉说道:“何必要伤了自己?与其让自己痛,倒不如让别人痛一痛。” 她是有个帮手的,虽然她跟这个帮手人前装成素不相识。 少年那句话,当即说得她眼眶一热。 130 130 苏司主的礼物 是啊, 与其让自己痛,倒不如让别人痛一痛。 所谓先来后到,阿瑶才是赵愈真正妻子。当初若不是前族长扶持, 赵愈也得不到这些荣华富贵。如果不是云华郡主是个有手腕的人,好处本该是自己的。 她才应该被精心养大,被养得干净、纯粹, 并且得到朝廷县主的头衔,然后再圣光普照对街边的乞儿施展恩德。 而不是在泥地里长大,养出一副蛇蝎心肠。 那是四年前的事,那时候李玉珠就暗暗发誓,要将这一切都狠狠毁了去。 是,她想要的是毁灭, 而不是获取。 就像那少年所说那样,毁灭比获得更为容易。 云华郡主气候已成, 势力根深蒂固,手中权柄难以动摇。 这梧州与其说是赵愈的梧州, 不如说是云华郡主的梧州。当然梧州亦是大胤朝廷的梧州, 但云华郡主将自己跟大胤朝廷死死绑在了一起。 正因为这样, 她内心升起了强烈之极的仇恨。 这样烈火般的恨意, 却隐藏在了李玉珠平静如水面孔之下,使得她模样瞧上去甚至有些柔婉。 当然她人生之中, 曾经也有过一瞬想要的是获得, 而并不是毁灭。 她见到赵月的那一天,也是见到苏炼那一天。和她在一起少年告诉赵月,有位大人物要来梧州,并且赵愈还有心笼络,甚至想把女儿许过去。 当然赵愈愿意又怎么样?云华郡主并不愿意, 这家里也由不得赵愈说了算。” 四年前苏炼初来梧州,赵愈心存提防,却又不敢十分得罪,偏又试图用姻亲关系加以笼络。他想如若苏炼肯认作是自己人,再许好处也不迟。 相反云华郡主有意笼络,却反而并不愿意在相处时候提及什么婚事。 那时候李玉珠不过是个刚到梧州的小乞儿,她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她并不清楚这其中关节,可那一刻,李玉珠却忽而浮起了一个念头。 她想见见少年口中那位苏司主。 那是苏炼第一次来梧州,赵愈殷切迎接,在云华郡主的鼓动下,赵愈人前将礼数做了个周全。 苏司主第一次现身梧州街道,便艳名满梧州,从此死了的任天师便有了脸。 谁也没想到,这位赫赫有名的典狱司司主居然生得如此之俊美。 李玉珠人在人群之中,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瞧得痴了,心想原来赵愈想为赵月挑选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夫婿? 就好似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会堆到那个少女身上。 任何话语都形容不出她内心的愤恨、失落。 不过后来,赵愈算盘却落了空。 赵愈好意思提,苏炼却没有允。这样的拒绝甚至令赵愈恼羞成怒,差些跟苏炼闹翻。 那时还是云华郡主打的圆场,不至于闹僵。 那时李玉珠却听得眉开眼笑,心里一阵舒坦。她想着这件事必定会让赵月不快乐,因为哪怕赵月不喜欢,这份拒绝也会落了赵月面子。 也并不是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配让赵月挑挑拣拣的。 正在这时,她却听到燕儿十分夸张嗓音:“苏司主,小姐,苏司主果然来了!赵月这个县主好大面子!” 然后李玉珠微微一怔。 燕儿已经撩开了车帘,小心翼翼窥探。 若在梧州城外见识了苏炼的杀伐果决,谁都会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并且念念不忘。 李玉珠看到除了苏炼,还有卫府坐驾。 看到卫府座驾时候,李玉珠便不觉怔了怔。 马车上先下来的卫馥,然后就下来一位杏眼盈盈,模样标致的美人儿。 苏炼温和瞧着那位后出来的杏眼美人儿,说道:“林姑娘,我有些东西要送你。” 然后苏炼说道:“我上次重伤,你照拂于我,我自是要谢谢你。” 林滢:“一些小事,苏司主不必放在心上。” 她仔细的端详苏炼的脸庞,这张俊美的脸孔双颊仍没有什么血色,不过倒是精神许多。苏炼这么苍白的面色,倒好似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气。 林滢想,苏司主面色虽犹自苍白,可腿伤倒似好了,至少行动自如。 大约是彼时苏炼并未骨折,却是失血太多。 这些念头涌上了林滢的心头时,苏炼已经轻轻一挥手,自有人将一枚墨玉匣子送到了林滢跟前。 那匣子颜色如墨,玉质温润,上有缕缕红痕,如沁入血丝,又如杜鹃泣血。 林滢没接手过什么名贵珠宝,可轻轻一摸,也瞧出这玉材质非凡,这使她心里有些太忐忑。 一个盒子已是如此,里面不知晓盛了什么。 林滢总不好收太过于贵重之物。 她瞧了苏炼一眼,苏炼含笑:“这内中礼物,我费了了心思,大约你是会喜欢的。” 林滢只得将盒子打开,她其实也有点儿好奇。 这内里有一只笔,一盒粉。 笔类似一个小软刷,林滢拿起来觉得沉甸甸的。她晃了晃,觉得笔身有些蹊跷。 林滢手指摸索,竟发现这只笔是内外双管环套。 笔之所以稍沉,乃是因为内管前端镶嵌了一块磁铁。 林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顿时一亮。 她小心翼翼打开粉盒,内里是一些黑漆漆的细粉,满满一盒。 林滢手指轻捻,做下判断:“粉末是磁粉加上墨粉,加上这个笔刷,是用来验指纹的。” 苏炼点点头,温声说道:“你之前用香粉刷指纹十分有趣,我看着也觉得有意思,只是仍觉得不方便。于是我设想之下,令工匠赶制出此物。” “这只笔端头有此贴,使用时候,这只笔在磁力作用下,端头就会吸纳磁粉,方便刷出指纹。一旦使用完毕,取出可拆内管,笔端上磁粉就会脱落。” 林滢也看着有些激动,想不到苏炼居然给她做出了一个古代版的磁性指纹刷。 她不得不佩服苏炼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做出来的小玩意儿竟很符合现在磁性刷的原理,令人心生惊艳,叹为观止。 苏炼身边一堆红甲卫,李玉珠也并不能靠得太近。此刻李玉珠撩起了车帘打量,因有些距离,故并不能听清楚两人说些什么。 她只瞧见苏炼送给林滢一件东西,林滢一开始有些拘谨,然后面上却浮起了开心,带着笑意收下了这件礼物。 苏炼似也心情不错,他眼泛异光,面颊上亦浮起了淡淡的光彩。 等林滢收下磁性指纹刷,然后苏炼方才说道:“近来我得了一块玉,做了这个盒子,挖出来的内料不好浪费,故而顺道令人做了几样首饰,我想一并送给你。” 这样说着时候,一旁有人举起檀木盒打开,盒里有一双耳环,一枚发钗,还有一枚戒指。 苏炼举起盒中那枚发钗,钗头雕琢了一枚玉花,却也是光彩莹润。 他手指轻轻一弹,使的是巧劲儿,刚刚好就别在了林滢鬓发之间。 那玉花颜色如墨,花瓣上又透出几道鲜艳红痕。如此别在林滢的发间,玉光盈盈倒也并不张扬,可也替林滢增了几分艳色。 林滢手指摸摸这瓣玉花,最后还是将手指给垂下来。 苏司主始终是盛情一片,她也不好拒绝,也向苏炼道了谢。 苏炼瞧着林滢鬓间玉花,心忖果然好看。 待苏炼入了赵府,李玉珠的马车方才向前。 她盈盈下了马车,显得温柔宁和,说话嗓音也很和气:“林姑娘,我是久闻其名,如今总算见到你了。” 林滢是第一次见到李玉珠。之前在梧州城外,李玉珠窥见了林滢,不过林滢并没有机会看到李玉珠。 她对李玉珠的印象并不错。 李玉珠出落得清丽和善,很容易给人好感。林滢甚至觉得她像是江南美人儿,竟出落得极为精致秀气。 林滢也未曾想到,名扬梧州的女神医居然是这样的一个温柔女子。 不一会儿,几人就有说有笑,热络起来。 林滢无意间握着李玉珠的手掌,竟发觉李玉珠手掌出奇的冰凉。 这使得林滢微微一怔,她心里似有一些古怪,可也没多想,只任由这些念头滑过了自己的脑海。 李玉珠因为医好了桃花疫在梧州名声大噪,想要认识李玉珠的人也很多。 反倒是卫家姐弟到此,身边气氛却稍显尴尬。 纵有些熟络旧相识向前打招呼,可说话也是小心翼翼。至于从前不熟的人,自然也不会赶着上前了。 不过就在这时候,林滢终于也见到了传说中的县主赵月。 赵月有着一双沉静、明润的眸子,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女郎来说显得太过于沉稳。她举止有度,也颇沉得住气。 她是这一次宴会的主角,更是所有光芒凝聚所在。 可就在此刻,赵月却不觉自然的来到了卫馥身边,挽着手臂,自自然然和从前一样跟卫馥说话。 两人素来交好,赵月情态与之从前,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虽一切如常,可这份如常,反倒显露出情意。 林滢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云华郡主是个很会经营的人,她借着这次立户之礼,还准备进一尊玉观音入京,呈送太后。 好玉雕成观音自然平庸了些,可大众化的平庸也比较保险,更不容易出错,也不会被人说嘴。 况且太后笃信佛法,就连陛下偶尔也会抄经拜佛,那么作为臣子虔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关键是梧州对朝廷的姿态需得恭顺。 也是可巧,这月一位玉雕大师正好游历至梧州,故而师徒二人亦被请入了赵府之中。 这玉雕大师名唤玉隐之,曾为朝廷修内司的部役官,那雕玉手艺是宫里宫外都称赞的。只他性子淡泊,不爱做官,是宁可辞官做个闲云野鹤,去各地游历。 林滢目光也落在了玉隐之身上。 玉隐之年逾四十,容貌俊雅,颇有隐逸出尘之姿,倒是个气度绝佳男子。 此刻这尊玉观音已经雕琢完成,正由玉隐之的女徒程芷做最后的修琢。 据闻这程芷虽是女儿身,但在玉隐之身边认真学习,亦是一个手艺绝佳的玉雕师。 赵月如此介绍,娓娓道来。 县主察言观色,看出林滢跟卫珉都是不善在此等场合应酬的人,便令人将两人带去雅静小室,奉送茶水糕点,以供两人消遣。待到正席开时,自有婢仆请两人过去。 如此安排,倒是令林滢和卫珉清静自在。 两人说说话,聊聊天,打发时间倒也快。 过了阵子,却见卫馥面色奇异,如此匆匆赶来。 眼见卫馥面色如此奇异古怪,林滢心里也咯噔一声。 卫馥深呼吸几口气,将所发之事一一道来。 就如林滢预判那样,赵府出事了。 今日盛会,却偏偏死了个人。这死者正是今日雕琢观音的女匠程芷。 眼见时辰将至,工房里的程芷却迟迟没有动静,故而云华郡主差人前去查看。 结果一见了不得了,这位程女匠却死在工房之中,化作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婢女的尖叫声引来旁人的留意,故而这桩事也被扯在人前。 谁也没想到,梧州宣抚使府邸之上,居然会出现凶杀案。 要知晓今日宣抚使府上是外松内紧,护卫森严。 谁也没想到,此刻居然整出个死人出来。 这桩凶杀案一扯出来,也无疑有些打脸。 这些心思流转间,林滢一双眸子灼灼生辉。她忍不住望向了卫馥:“阿馥,我看你很是担心,看来这桩案子远远不止如此。” 卫馥一边佩服林滢善于观察,心细若尘,一边冲着林滢点点头。 不错,正是如此! 今日不但出现了凶杀案,居然还扯出了一位嫌疑人。 死去的程芷满面血污,手中还捏着一枚香囊。 是县主赵月的贴身香囊! 林滢喃喃说道:“县主的香囊?” 卫馥点点头:“而且县主为人素来机敏,又会些武技,她却偏偏不知晓这枚香囊何时所丢。” 林滢:“可县主和这位女匠并无冤仇,更无杀人动机,只凭一枚随身香囊,是不是有些牵强?” 林滢说到无冤无仇时,卫馥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仿佛也有些难言之隐。 “我虽知晓绝非县主所为,但死者与阿月也不能说毫无干系。” 事情紧急,卫馥也并没有藏着掖着,将自己所知晓事情娓娓道来。 这个死去的程芷,曾是县主身边婢女。 十四年前,莲花教的任天师发动了奉天之乱。 这乱军所至之地,苦的还不是这些平民百姓? 梧州虽山高水远,可好歹并无战乱,故而亦有许多外乡流民涌入梧州,只求能够安生。 那年程芷方才六岁,面黄肌瘦,随家人逃到了梧州时已只剩下一把骨头。 彼时云华郡主安置这些流民,有时也会将自己五岁的女儿赵月带在身边。 作为一个母亲,她认为若要教好一个孩子,就要让她多知晓一些事情。 若让赵月见识了底层流民苦处,那么月儿便会知晓所谓荣华富贵并不是生来就有,那这孩子就会充满上进心。 五岁的幼童总是心底柔软,格外善良。 彼时赵月见到饿成皮包骨头样的程芷,不免心生同情,接着就央求母亲将这孩子带回府上。 其实来梧州的流民无数,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可以去宣抚使府上做下人。可既然是小姐心慈,自然是这丫头福分。 那时程芷母亲在入了梧州后也支持不住死了,还是云华郡主差人替程芷母亲下葬。 云华郡主不介意施恩笼络人心,使女儿身边多几个死心塌地的心腹。 不过赵月待程芷倒不似下人,倒好似姐妹。 程芷刚入府时瘦骨嶙峋,是赵月将她养得渐渐有肉。 她念书学了什么字,回去之后也会教程芷认识。 这主仆二人,关系向来十分亲近,倒好似极好的朋友。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赵月十三岁。 人总是渴求自己没有的东西,又或者骨子里蕴含着对浪漫向往。 譬如赵月,也正是如此。 云华郡主对这个女儿极上心,竭力想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极为优秀之人。 从赵月出生那一刻,云华郡主对赵月的教育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毕竟云华郡主得到这一切太过于不容易,她希望这些事业在赵月手中更进一步,一代更比一代优秀。 赵月固然是感受到了无微不至的母爱,可有时候也会觉得窒息。 云华郡主从未掩饰过想要女儿成为什么样的人,可伴随孩子长大,孩子本身也会思考自己存在意义。 于是在青春期的年龄,赵月也会生出了一丝躁动。 那时玉隐之这个雕玉大师来到了梧州游历,便恰好遇到了赵月这个小县主。 那日雨水纷纷,赵月和仆从便在玉隐之的草堂中避雨。 玉隐之是游历至此,并不会在梧州逗留多久。他是个悠远且具有隐士般气质的男子,还是个玉痴。 赵月就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喝了一碗青草茶,听着玉隐之随口说一些游历时的趣事,看着没有完成的玉雕。 赵月忽而觉得,原来人生也是可以这般轻快。 那时候,她忽而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我就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呢? 一个人总是在旅途中,今日到此,明日及彼。 也许,她看中的不仅仅是这样的生活,还因为玉隐之这个人。 林滢听到此处,都忍不住惊讶了。因为无论年龄、身份、样貌,这两人都是相差很大。爱情虽不能说配不配,可是总归是很别扭。 也许因为六年前的玉隐之才三十来岁,还不至于太老。 也许因为赵月当年才十三岁,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因而生出迷恋。 然而赵月若不喜欢他,就不会认真恳求,求玉隐之授她雕玉之技。她县主也可以不做,想要浪迹天涯,以此为生。 然而赵月想要如此,玉隐之却并不愿意同意。 那时赵月带着贴身婢女去拜访玉隐之,一来二去,玉隐之却偏偏看中了赵月身边的婢女程芷。 他夸赞程芷很有天分,若随他一道,必有所成,可县主却无此天赋,也不必强求。 别人皆道纵然赵月昏了头了,可玉隐之还知晓轻重。 梧州境内,云华郡主治下,他绝不敢妄想娶了县主一步登天,只敢讨要个丫鬟。 传闻玉隐之如若敢应,那么埋伏在草堂外的五百刀斧手就会进来,顷刻间就会将玉隐之剁成肉酱。 这样的传说绘声绘色,亦不知晓是真是假。 可是在赵月眼里,玉隐之也是弃了县主选了婢女。 于是赵月心里十分嫉恨。 于是过去了许多年,这样怨恨仍是未消。 这一年再重逢,赵月即将成为梧州城的继承人,也许她越是身份尊贵,越难咽下当年那份屈辱。 玉隐之今年已经四十岁,对于一个朝气蓬勃见多识广的梧州城继承人已经毫无吸引力。 当年那个男人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却是县主的脸面。 男人已经不要紧,面子却要讨回来。 可能她觉得程芷背叛、出卖了她,竟跟随玉隐之离开。 她们主仆之间也许有过深厚的情谊,可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于是有些事情越发不能原谅。 也因为有这桩旧事,加上死去程芷手中那枚香囊,许多人都对赵月杀人之事半信半疑,也不是说一定便是无稽之谈。 当然天子犯法岂能当真与庶民同罪,想来单单凭一枚香囊,也并不能真正将赵月如何。 可是如今正是赵月求朝廷册封为少封的要紧时候。 万一证明赵月是个残忍刻毒之人,那么这桩册封必定会受影响。 131 131 一件血淋淋的作品 林滢听过了这个故事, 也不觉得轻轻皱起了眉头。 她望向了卫馥:“我和县主并不相熟,今日初见,不好妄自评判。阿馥,你与县主相交多年, 不知在你瞧来, 县主为人如何, 会不会做出这样之事?” 卫馥想了想, 不觉缓缓说道:“我和县主十分熟悉, 虽然从前并不知晓这桩旧事,但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并不觉得县主是这么一个没有气度的人。” 林滢蓦然望向了卫馥, 她一双眸子透出了几分异彩,又或者说是好奇的探索:“你是说,你并不知晓这桩旧事?” 卫馥微微一愕,然后失笑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 也不足为奇。阿滢, 我与她十分亲近,可是并不是每一件事,就都一定要跟好朋友分享。” 有些话终究是难以启齿的。 就好似曾经,卫馥也不会跟赵月分享自己的失落。 那样的处境和秘密, 也许是需要一个人的细嚼慢咽,慢慢品尝。 林滢:“我的意思是, 这个故事在半个月前, 并不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这并不是一个流传已久的坊间传闻, 甚至连阿馥你这样的亲近手帕交,也并不知晓。可是——” 卫馥已经接过了林滢话头:“可是在整肃梧州备营半月期间,这个故事却已经遍布了梧州城每个角落, 乃至于每个宾客都是有所耳闻。所以今日程芷一死,宾客们便立刻想到了这个故事,甚至觉得县主颇有嫌疑。不但如此,这还是阿月请封的关键时刻。” 因为说的是六年前旧事,于是旁人便会觉得这个故事存在很久,仿佛并不是为了打压赵月这个县主临时编造。 可是在半个月前,梧州城中还没有这个故事。 卫馥肯定的回答了林滢的问题:“半个月前,我从来没听过这个故事。我只知晓程芷曾经是是阿月的婢女,两人关系很好,听说程芷归来,她还十分欢喜高兴。” 连卫馥都不知道的事如今却传得沸沸扬扬。 林滢听了,也不觉轻轻的一点头。 她听卫馥讲完这个时下在梧州流行的狗血故事,若说这个故事里有什么让人觉得古怪之处,那便是这个故事里有太多的爆点。 什么高高在上的赵月县主曾经迷恋过一个大她许多的雕玉师,什么婢女压了县主风头,夺了县主心上人。 这剧情爆点也未免太过于丰富。 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十分吸引眼球,故事情节很容易让人津津乐道。这样的狗血情节纵然没有推波助澜,也会传播得很快。 短短半月,这个故事就传遍了梧州城,闹得人尽皆知。 林滢甚至觉得,这可能是一桩极刻意安排。 她发现自己这么想时,顿时也将自己情绪压一压。 她确实跟赵月只有一面之缘,却对赵月颇具好感,心里已经开始下意识站在这位英姿飒爽的县主一边。 这当然是不行的。 作为一个验尸的仵作,她工作时不应该夹杂太多的个人情绪,应当秉持中立,保持冷静。 然后林滢跟卫珉被领入了发生血案的工房。 一入内,一股血腥之气也是铺面而来。 现场入门处有一些凌乱脚印,根据领路的李管事讲,彼时发现婢女尖叫时,曾引来旁人入内。 不过赵府很快反应过来,将人拦在门外,以防现场被破坏。 如此一来,现场破坏程度也是有限。 小晏也在现场,容色沉沉,显然心思重重。如今典狱司正要捧一个集真善美一体的赵月县主在梧州上位,以此加固朝廷对梧州管理。却未曾想这要紧关头,居然是出了这么个案子。 小晏面色也并不是很好看。 他眼见林滢,也轻轻一点头,无心寒暄。 “林姑娘,还劳你验尸,瞧瞧能不能寻出什么线索。” 林滢目光就落在了程芷的尸体上。 程芷年方二十,面目清秀。 她半边身躯染血,倒在玉观音面前,已经一动不动。 台上摆着的,就是程芷未完成的作品,也就是那尊准备供送给太后的白玉观音,约有半米高。 白玉无瑕,可如今晶莹雪白的观音像上却是撒了一蓬鲜血,点点嫣红撒在一片晶莹雪白之中,可谓触目惊心。 观音像雕成之日,却以血祭之,看来也是颇不吉利。 这么一尊玉观音,只怕就并不能送至太后跟前。 林滢的目光并未在这尊玉观音身上逗留,而是落在地上这具血淋淋的尸体上。 程芷死得十分凄惨,她面颊、额头都受重物锤击,皮开肉破,血肉模糊。 如此惨状,亦难怪之前窥见此景的客人和婢仆都大受惊吓,并且闹得沸沸扬扬。 林滢念及于此,亦不觉轻轻咬了一下唇瓣。 如若此事当真是赵月所为,只怕赵月的册封也是会大受影响。程芷此等惨状流传出去,赵月又怎配为一方知州兼宣抚使? 林滢戴着手套,仔细的翻查程芷头颅:“伤口皮肉外翻,并无明显的圆形或者三角形锤伤,不似被锤子或者斧柄击打。锤击她额头钝物,是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然后她目光逡巡,落在了屋中一角沾染了鲜血的原石玉料。 卫珉也专业的戴着手套,将这块未打磨的璞玉拿过来。 这块璞玉原石比手掌略大,尚未打磨,一头沾染了血迹,浸染了半颗玉料。 林滢对着程芷额头上伤口比划一下,伤口契合。她小心翼翼将这件证物收好,又用小夹子从程芷伤口取出了一片石屑,用纸张包好。 “这块玉料上沾染鲜血,而且形状和程芷额头伤口十分契合,从程芷破损的头皮处可寻到玉料碎屑。那么凶手显然是以此物殴打程芷无疑。” 小晏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这块玉料就是杀人凶器?” 说到此处,小晏蓦然皱了一下眉头,心里也是砰砰一跳。 此地为程芷雕玉观音的库房,有一块玉料也不足为奇。凶手就地取材,显然就是激情犯罪。也就是说,这场谋杀并不在凶手的计划之中。说不定,就是一时搞得太激动了,才闹出这般事端。 可林滢却摇摇头,表示否定:“并非如此,这块玉料只是殴打程芷的凶器,却并不是杀害她凶器。程芷致命伤,是她颈部的割痕。她被人割破了颈部的血管,方才会喷出大量鲜血,喷射性鲜血染红她面颊和左侧身躯。” “就连这屋中的白玉观音,亦是被鲜血所污,这是因为割破一个人颈部动脉所导致。” 人颈部动脉被割破,会产生强而有力的喷溅力,甚至喷上了屋顶也毫不稀奇。 “凶手并不是一时激动,而是一个残忍、冷静的杀手。程芷是站着被一把锋锐薄利的小刀割颈而死。只有她呈站立姿势,割颈喷溅在白玉观音上的血液方才是侧喷状。” “程芷手指干净,并无血污,指甲也无折损。说明她被割颈之前,并未跟凶手发生扭打。凶手极为快速、准确的割破了程芷的脖子,手法专业,而且性格十分冷酷。凶手一定是受过训练,并且处心积虑。” 林滢说到了此处,心里也冷了冷。 程芷还这么年轻,据闻她还雕了一手好玉。这样年轻的生命,却如此凋谢陨落,杀她之人显然不觉得这样生命值得尊重。 小晏:“据说赵月这个县主也是自幼习武,可谓武技娴熟。不过这样的女郎毕竟是受家里宠爱长大的,一时激动失手可能会有,但大约也不可能是这么残忍性格。” 说到底,小晏显然并不愿意赵月牵涉这桩案子。 林滢没有回答小晏的话,她不能回答自己不清楚的事。 她手指比在了程芷面颊处:“程芷面颊血污有摩擦过的痕迹,似是她脸颊擦过什么。如果是她倒地后面朝下摩擦地面所产生,这一来地上并无擦拭过的血痕,二来就是除了面颊处,她身上其他血点仍保持喷溅状。” “她是站着被划破脖子,如此一来,她面颊擦痕就只有唯一一个解释。程芷被割喉后,脱离倒向凶手,面颊挨上了凶手的肩膀,于是擦花了她面颊上的血迹。” 小晏:“也就是说——” 林滢说道:“也就是说,她离凶手极近,不但面颊贴过了凶手肩膀,就是割破颈动脉后喷溅的鲜血,也会让凶手避无可避。那么这个凶手身上,必定沾染了大量血污。凶手若要避免别人的注意,则必定是要将一身沾血衣衫给换了去。” “还有,就是程芷是死后方才被殴打成如此惨状。如若被殴打时候程芷还活着,那么她要么便是嘴唇被塞,要么便是被凶手捂住了嘴唇。可如今两者皆无,说明程芷被玉料殴打头部时候已经并无气息,所以凶手不惧她大声呼叫,引来旁人。” 小晏冷笑:“死了还要下此狠手,不是心中极恨,就是刻意为之。若不将程芷砸得血肉模糊,如此闹得这般骇人听闻。哼,不过是区区一枚香囊,又算得什么?” 林滢不好说什么,她觉得小晏个人偏向有些明显,显得不是很专业。 自己验尸过程中,小晏搁那儿疯狂暗示。 人家虽是上官,林滢内心也颇有微词。 卫小郎忍不住提醒:“晏副司,我等断案不可先入为主,否则惹人微词,那么纵然并非县主所为,只怕也难以服众。” 于是小晏举起了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林滢也感激看了卫珉一眼。 然后林滢目光就落在了那枚香囊上。 这枚要紧的香囊确实是赵月之物。林滢今日入赵府前,曾见赵月贴身佩戴过,也是有些印象。 如今这枚香囊就被死去的程芷握于手掌之中。 林滢目光凝动,若有所思。 她小心翼翼将这枚香囊从程芷手里扯出来,发现程芷握这枚香囊的姿势却是有些奇怪。 林滢今日验尸,同时也要负责跟小晏讲解,故而她说道:“奇怪?” 小晏顿时一脸好奇:“有何奇怪?” 林滢:“寻常人握香囊,把香囊拽手里就是了。可是程芷却是中指、无名指、小指屈于手心,而食指却是伸出来。” 她想到程芷面颊上擦过的血痕,之前自己断出程芷面颊靠近过凶手的肩膀。如此一来,程芷临死前,是有机会靠凶手很近。 那么程芷临死前,说不定真有机会摘了凶手一件贴身的物件。 “还有就是,程芷手指、衣袖有几点鲜血。” 小晏一挑眉毛,不明所以。 有血有什么奇怪?这房间里到处都是血。 林滢说道:“无论是地板、玉观音,甚至程芷身上血迹,都呈喷溅状态。可她衣袖上血珠却并非如此,而是滴落状。” 然后她翻开程芷的手心,发现程芷手心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压痕。 林滢眼珠子一亮!程芷必定是死前手中死死握住了什么,然后此物端头压入程芷手掌心,这不算很大端头就在程芷手心压出了痕迹。 想到程芷握这东西的手势,林滢脑内大致有谱了。 她目光逡巡,落在了程芷的工具盒上,内心比划一番,然后取出了程芷盒中的雕刀。 林滢将这把雕刀塞入程芷手中,恰恰好能在程芷手心压出这个小小圆印子。 程芷手指食指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屈在手心,她临死前握着的是一件细长之物。 她握着的不是香囊,而是一把雕刻刀。 这时节,今日赴宴的宾客也已经议论纷纷,皆挂心今日赵家所发生的这桩案子。 李玉珠人在其中,她让自己面颊保持了一种恰达好处的好奇,却并没有多什么话。 人总是有一种窥探欲的,哪怕是梧州城的达官贵族亦是如此。 谁都想要知晓,这位风头正盛的县主赵月,有没有为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杀死曾经被她收留的婢女。 一想到了这儿,李玉珠就有一种雀跃的,近乎酣畅淋漓的快意。 她想今日云华郡主会是怎么样的失落呢?这个厉害的女人为了捧自己女儿,也不知道废了多少心力,方才促成今日的盛会。 就在不久之前,赵月还是梧州最耀眼最尊贵最值得别人羡慕的少女。 可到了现在,这里都充斥着对赵月一些龌龊不堪的猜测。 想来赵月这顺风顺水的一生从无遭遇这等龌龊的挫折和猜疑吧?这样完美人生若被泼上污点又是不是很有趣? 此刻赵月不在,她是不是已经躲在自己闺房,流泪神伤呢? 赵月还想当什么女知州,将宣抚使的职位世袭罔替? 她听人别人提及程芷的死,又说到程芷模样是怎么样的血肉模糊。 那就像是一件刻意呈现的血淋淋作品。 那么今日大家前来,却不是来瞧赵月如何风光,而是来瞧这件血淋淋的作品。 132 132 当众装X 赵月当然并未跟李玉珠所以为那般咬着手帕哭。 云华郡主在她身上花了许多功夫, 如此悉心教养,便是想要这个孩子坚强果决。 如今赵月眼眶微涩,倒是并无十分失态。 林滢验完尸, 稍作整理, 便来见这位赵月县主。 林滢也不跟赵月客套:“县主, 如今外边那个故事传得沸沸扬扬, 描述得绘声绘色。阿滢大胆相问, 却不知晓这个故事是真还是假?” 赵月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缓缓说道:“林仵作想要弄清楚事情真相, 那我也并不隐瞒。这桩故事是真假参半,却绝不是传闻之中那般狗血。” 此刻赵月身染嫌疑, 故而她也是显得十分坦诚, 更将过去之事娓娓道来。 不错, 六年前她是遇见过玉隐之, 那时她因为避雨稍作歇息,还饮下了一碗青草茶。 那时候 她确实心生倦意,她感觉到了累, 也许她也向往过另外一种生活,像玉隐之一样四处游历。 可这样的感慨,并不是因为赵月对什么男人心生爱慕, 而是因为云华郡主实在有太多的要求。 她想要女儿卓尔不群,分外出色, 并且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自己孩子身上。 赵月虽然素来认同母亲,可是有那么一刻,她也会生出疲累。 她也生出了一种想要回避这一切的心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离开梧州。 可这个念头浮起在赵月心头, 却终究是被赵月自己所打消。 说到底,情绪只是一时,她也有很多东西放不下。 后来她知晓程芷想去,却又不好离开赵家,只因为程芷顾及赵家恩情,想要继续服侍赵月。 赵月当然不愿用恩情拘住程芷,故而反倒鼓励程芷离开。 至于主仆交恶,甚至共争一个男人之类的奇葩事,那是绝对没有。 甚至赵月提及这个故事情节时,她面颊也不禁泛起了一缕嫌恶之色。 林滢察言观色,见着如今赵月虽目光沉沉,可双眸深处却隐隐有一缕伤痛。可见她对程芷之死感到悲伤。 想来此刻她虽不好情绪外露,内心却十分在意程芷之死。 林滢瞧在眼里,亦不觉生出了几分感慨和叹息。 她觉得赵月是真情流露,不似说的是假话。更何况,如若当年当真有这么一段往事,云华郡主又怎会请程芷来府上? 今日是赵月的立户之礼,是要赵月人前展露风华,为她成为这梧州下一任宣抚使造势。那么云华郡主必定是会思虑周全,摒除种种不利于自己女儿的因素。 可见正如赵月所言,当初她并未跟程芷发生什么龃龉,与玉隐之更没有一段求而不得的往事。如此种种,说明程芷当初是和平离开。 甚至今日小晏虽在疯狂暗示,却没发生云华郡主请自己过去,威逼利诱一番的狗血事。 更不必说林滢心里面,对凶手是谁也大致有谱。 不过她目光在赵月身上逡巡,也发觉到了什么。 林滢忍不住问道:“郡主好似换了一套衣衫?” 林滢记得自己才来赵府时,赵月曾经特意前来,跟卫馥打招呼,当然也跟林滢小聊了几句。 不过那时,林滢记得赵月并不是穿的这一身。 如今赵月却已经换了一身新衣衫。 赵月点点头:“今日招呼宾客时,不慎撒了一袖子茶水,人前未免不雅,故而也换了一套衣衫。” 林滢心中一紧:“县主可还记得,这茶水是何人所浇?” 赵月面色蓦然变得有几分古怪,她望向了卫馥,唇中叹了口气:“是祁郎将一时失手,大约是因为他知晓我跟阿馥交好,所以见我有些不自在。” 可能赵月还觉得祁华有些故意成分,不过她不必在此等小事上纠缠,也免得显得小家子气。 这时候有婢女前来传讯,是云华郡主差人来问,不知女儿可否休息妥当,能不能去前院招呼宾客。 如今这件事情是议论纷纷,可云华郡主并不希望自己女儿躲起来避而不见。 也许云华郡主懂得,唯有人前落落大方,才是最好解围办法。 赵月应了声是,又给自己眼下补了些脂粉,便匆匆离开。 林滢这时内心又忽而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为何云华郡主今日为何会请程芷前来呢? 哪怕当年是和平分手,程芷并未跟赵月闹出什么龃龉。 可是这半个月来,那个狗血的故事却传遍梧州城,别人知道,难道云华郡主不知晓?若为万无一失,为何还特意请来程芷住入赵府? 念及于此,林滢心里也浮起了一层疑窦。 等林滢赶至前厅时,赵月已在落落大方现身人前,向着苏炼恳求:“苏司主,今日发生此事,阿月身负嫌疑,甘愿受典狱司监督,证明自己乃是清白之身。” 苏炼缓缓说道:“县主放心,这桩案子典狱司一定会查清楚。” 苏炼还是那副瞧不出喜怒的样儿,说话嗓音也很平和,很难从中听出苏炼的感情波动。 早传闻这位典狱司的苏司主心思难猜,今日一见也果不其然。 旁人以为发生此事,赵月要不是忿怒哭泣,要不就是避而不谈。未曾想赵月不但主动提及,态度还十分的坦然。 李玉珠眸色微微一暗,一张清秀脸蛋也瞧不出特别失落,她唇角竟似有一丝奇异笑容。 发生这桩凶案之后,典狱司就以追凶为名,禁止府内之人进出。这虽有些霸道,可在场之人也没谁敢反对。 宾客被留于此,赵府也送上一些吃食汤水,用以打个饱腹。 送到林滢面前是一份春饼,一碗芋头糖水。 林滢虽操心案子,没什么胃口,却也顾着自己的胃咬春饼。 春饼皮薄如纸,内裹一些炒好的鲜丝,加上酱汁十分可口。 她这么咬着饼时,人却是左顾右盼,只盼能看到些关键要紧的东西。 林滢的目光,就锁定了这个狗血故事里另一个主角玉隐之。 玉隐之容貌俊雅,不过他毕竟四十来岁,终究没有年轻人动人。 他倒似沉得住气,如今得闻女徒已死,并且自己又被旁人议论纷纷,却也未见太过于惶恐。 婢仆给玉隐之奉上吃食,明明玉隐之可用左手拨过左侧碗碟,可玉隐之却偏偏用的是右手。 其实这不过是个很小的细节,可却偏偏被有心人瞧在了眼里。 卫珉凑过去,悄悄跟林滢说道:“你一直盯着那位玉先生瞧,是不是发现,他拿过碗碟不动左手,却特意用了右手。” 林滢内心称赞卫小郎是大有长进,瞧得也很细致。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卫珉记忆力很好,故而继续说道:“你不是说,有人在换程芷临死前所握之物时,可能被程芷手中雕刀划破手掌,所以才在程芷手背和衣袖处留下并不是喷溅状态的血污。你说,这手上有上之人会不会是这位玉先生?” 林滢的回答也很踏实:“要不你去看看?” 卫小郎表示去就去。他居然径自前去玉隐之跟前,说道:“玉先生,我见你不肯用自己左手,是不是左手受伤?” 卫珉话是疑问句,可是他却毫不客气的握住了玉隐之的左手,仔细翻看。 玉隐之左手上却并没有什么伤痕,那这气氛就有些尴尬。 不过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卫小郎脸也不红一下,看完玉隐之左手,顺道还把玉隐之的右手给看了。 等他没诚意向玉隐之告罪之后,才回到了林滢身边:“不是他,玉先生双手均无伤痕,我连他手腕都翻看过了。” 卫珉这效率显然是有些高。 林滢也轻轻嗯了一声,不觉若有所思。 正在这是,人群之中却传来一阵喧闹,竟是一桩新物证被翻了出来。 翻出这件新物证的居然是典狱司。 原来小晏旁听了林滢验尸之后,便从中寻到了启发。林滢断出程芷死于被人割断颈动脉,死前大量喷血,乃至于必定会弄脏凶手的衣衫。 如此一来,凶手为了避免过于招人留意,必定会脱去原本衣衫,换上新衣。 案发前后,整个赵府皆在典狱司的监视之下。那么如此一来,对方必定没办法处理掉换下的血衣。 而这件血衣,必定也是随便扔在哪个僻静之处。 若寻到这件血衣,说不准就会知晓凶手之前究竟是什么样的穿戴。如此一来,寻凶范围也会少了许多。 故而小晏便令人在赵府大肆搜索,只盼能寻出这件血衣。 这么一用心,果真从赵府花园之中寻出一个包裹。 包裹之中确有一件衣衫,是女子服饰,且沾满了血污。那衣衫抖开让旁人一看,还能看出几分眼熟。 这套衣衫,赫然正是赵月所穿那件。 赵月中途曾借口衣衫被污,故而匆匆离席而去,过了阵子方才回来。 那如此说来,赵月竟连作案时间都有了。 如此种种,如环环相扣,糅合成一个逻辑严密的故事。 李玉珠听着众人诸般情态,不觉垂下头,蓦然笑了笑。 她心尖儿顿时浮起了一阵兴奋的喜色,全身悄悄发颤。今日发生的一切当然是一个周密的计划,运转这个计划的也不单单是她李玉珠一个。 但她却是乐见其成,看着赵月狼狈不堪。 程芷身死,她手握一枚贴身香囊也算不得什么证据确凿。一枚香囊加上一个故事润色也仿佛多了些可能性。 而到了如今,赵月不但有作案时间,连犯案时候的血衣居然也被翻出来。 她都想象得到赵月有多震惊,多委屈。可能赵月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人前飞升的大好日子,会遭遇这么一桩污秽不堪的指责。 飞升?你凭什么飞升? 一个人人生最得意之刻,却被从云端打落泥地,只怕是再没比这个更痛快的报复。 哪怕是苏司主,大约也会恼恨赵月烂泥扶不上墙。 想到苏炼,李玉珠心里蓦然跳了跳,竟平白生惧。这几年李玉珠也攻略了不少人,可是这其中却并不包括苏炼。 她的温柔手段放在苏炼跟前,却是落了个空。 李玉珠却不觉暗暗掐了一下手心,她想自己也不必这般担心。苏司主果决寡情,一旦赵月失去了价值,苏炼怎会对赵月温言细语? 哪怕从赵愈两个妾生子里面挑个扶持呢? 挑个听话的看守梧州,也不一定非要赵月不可。 李玉珠这般盘算时候,却听着苏炼说道:“林滢,你已验过尸首,不知晓你怎么看?” 林滢轻轻向着苏炼行礼,然后才说道:“回苏司主,经过勘验,县主赵月并不是杀害程芷的凶手。” 赵月自从听闻寻到了血衣,已经恍恍惚惚,一时竟觉得背生寒意。林滢的话却让她蓦然一惊,如梦初醒。 赵月确实没遭受过这样的打击,此刻林滢的话竟好似天降一个奇迹。 林滢迎着众人目光,继续说道““而且,我还寻到这桩事情真凶,知晓谁才是真正杀害程芷的凶手。” 然后林滢目光落在了狗血故事里主角之一的玉隐之身上。 “玉先生,你这个四处游历的玉雕大师,就是杀害你身边女徒程芷的凶手。” 苏炼只淡淡嗯了一声,可四周群众反应却很炸裂。 有苏炼这个典狱司司主在此,大家不敢高声语。但林滢知晓,众人心中必然是诸多疑窦,乃至于并不相信。 也许便有人以为,林滢是为了给赵月脱罪,故而指向另外一个男人。 玉隐之面色乍变,冷声:“胡说八道,林滢,今日莫非你要构我入罪?” 林滢当然也知晓大家内心想法。 若无过硬证据,众人只怕觉得自己是为了所谓的顾全大局,构人入罪,以保住赵月名声。 那林滢也是先生夺人,决意搞个刺激的。 她要吸引眼球,让众人惊讶一波,以便众人愿意相信这桩事情另有内情。 林滢说道:“玉先生,你何必着急,我愿当众说出你杀人证据。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如何能冤枉于你?” 她这么说着时,就戴上了手套,将证物中那块殴打程芷头颅的那块玉料拿出来。 那玉料上血迹斑斑,不免让人联想到传闻中程芷的死状,令人望之生畏。 林滢拿出了今日苏炼送给她的磁粉和自制磁刷,当众在这块用以殴打的玉料原石之上刷了几下。 众目睽睽之下,玉料上的指纹和掌纹就被刷了出来。 玉隐之瞧着这宛如神迹一般反应,顿时面色一白,眼中一缕震惊一闪而没! 如此神乎其技,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林滢沉声说道:“这就是凶手在凶器之上留下的指纹和掌纹!” 古代虽没有精细准确的指纹分辨技术,可却也一眼就能看出那手印指骨粗大,一看就是男子手指,绝无女子手指那般纤细。 133 133 断出真凶 林滢仔细端详:“犯人手指上有一些小伤口, 譬如他那手指上,就有这么些个细碎伤痕。可能因为他的工作之中,会时常擦伤手指的缘故。” 小晏听得十分开心, 此刻更是机智打配合, 于是一把扯过玉隐之,扯来林滢跟前。 林滢淡定安详, 提醒:“是右手。” 小晏于是攥紧玉隐之的右手, 举到了这枚染血玉料之前。 林滢以手指上的小伤口加以对比, 然后说道:“玉隐之!握着这块玉料,砸烂死去程芷面颊之人正是你!” 玉隐之在林滢刷出了指纹时候确实流转过一缕慌乱,这毕竟是他没见过的新技术。 不过这份震撼过后,玉隐之居然镇定下来。 这杀人凶手的心理素质还不错,他咬牙切齿说道:“这块玉料本来就在工房之中,有我指纹何足为奇?” 林滢:“可是上面除了你的掌纹和指纹,并没有第二个人触碰痕迹。” 玉隐之冷笑:“可是谁能证明, 就是这块玉料砸向芷儿,就是凶手握过之物?” 林滢:“今日验尸、采证,典狱司的晏副司皆在场, 看着我等收集物证,检验尸体。无论是验尸结果,还是现场物证,都绝不可能动手脚。” 玉隐之面颊之上讽刺之意更浓:“晏副司?典狱司不就是盼望有一个凶手承担了杀害芷儿的罪名,好让县主清清白白?这种勾当, 难道典狱司没有做过?不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小晏秀美绝伦的面颊蓦然流转一缕怒意,极恼恨说道:“你说什么?” 若小晏真搞了事情也还罢了,他这个人也不是说没搞过, 这其中最为可气的是这一次他真没有。 因为顾及司主心尖尖的林姑娘,小晏全程是按规矩办事,乖顺动事得很。 就连他多逼逼两句,这位林姑娘也温柔的用责备的眼神谴责过她。 人家是顾公弟子,办案不能够这么搞。 一时间小晏自然是特别的生气和窝火,内心不是滋味。 他心中凶戾之气转动,恨不得卸掉玉隐之一条胳膊。不过小晏毕竟是个有智商的恶鬼,如今大庭广众之下,他自然绝不能这么搞,而且还需要注意一下整个典狱司的形象。 面对犯人的胡搅蛮缠,林滢倒是并不生气。她想了想,侧头吩咐了几句,便有人将程芷尸体抬上来。 程芷尸体的惨状又引起人群中一阵议论叹息,但这不是重点。 林滢握起了程芷手腕说道:“程芷已经死了将近一个时辰,故而发生了部分尸僵,所以她捏着香囊的手保持这个姿势,只能说是死前如此,绝不可能是死后验尸被人摆弄成这般手势。” 林滢再谈及方才发现,也就是从程芷握东西的手势和手心压痕来看,她握着的是一把雕玉刀,而不是一枚香囊。 说到了此处,林滢再望向了玉隐之:“今日你割破程芷咽喉之后,她颈项喷血,倒在你肩膀之上。之后你再将她推倒在地,对她进行殴打,力图要让她看上去血肉模糊。” 林滢的描绘如同亲见,使得玉隐之面容瞬间流转一缕裂痕。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可是自己行凶时候被什么人窥见,使得眼前的阿滢这般振振有词。 他竟是个心理素质十分过硬的人,哪怕是被林滢的言语搞得精神被创,却犹自口风极稳,不露半点破绽。 玉隐之:“这不过是你林滢凭空猜测,绝没有这桩事!” 林滢继续说道:“正因为程芷靠你极近,所以她能顺走你放在腰间的雕刀,并且在临死前紧紧握在手里,作为指证你的证据。” 说到了这儿,林滢举起了程芷的雕刀:“这把刀,是程芷的雕刀,上面有一个芷字,证明此刀是她之物。你们二人既是师徒,想来习惯也是差不多。所以程芷握住的那把雕刀,必定会有你的名字。” 然后林滢问道:“玉先生,你的雕刀呢?” 玉隐之:“在我工具箱中,但我需好生搜索,说不定能寻到。” 实则林滢在发现程芷手握雕刀时候,已经怀疑上玉隐之。 因为这尊玉观音其实已经雕刻完成,并且要在今日当真展示。而这玉观音最后一道工序已经不用雕刀,而是用牛皮进行抛光打磨。 故而程芷那枚雕刀是收在工具盒中,而桌上却有牛皮。 程芷骤然遇袭,她根本没有机会取出自己雕刀。她的雕刀之所以在工具盒中,是因为本来就如此,而不是塞香囊那人换回去。而且林滢也检验过,属于程芷那把雕刀很干净。 既然如此,程芷临死前握着的雕刀是谁的呢?今日赵府也并没有太多的雕刻师。 如此一来,林滢其实那时已经怀疑上玉隐之。 她怀疑程芷临死前,握着的是玉隐之随身雕刻刀。 尤其是,她看到程芷雕刀上那个芷字。 玉隐之却在负隅顽抗,继续狡辩:“我为何要杀掉阿芷,她一向是恭顺听话,尊师重道,我疼她还来不及。林滢,我看你不必再说这些推断之词。” 说到了此处,他面色变得奇怪,甚至是有些尖酸:“被人寻着血衣的可是县主!为何典狱司和林姑娘却死咬我不放。” 他是个十分会狡辩的人,总之一应证据都是伪造的,都是为了替赵月开脱,都为了将自己入罪。 这世间的犯人,肯甘心受缚的也决计没有几个。 林滢倒是好脾气好耐性的继续跟他撕:“对,程芷被割破了咽喉,必定也是喷射出大量鲜血。倘若是凶手,必定会弄脏衣衫,他必然是要换下这一身血衣。” 她让人取来赵月被弄上血污的衣衫,当众展示:“可县主这件血衣,血迹却并不是喷射状,而是之后滴落沾染上去。大家对比程芷死者身上血迹喷溅状态,便会知晓,这套衣衫绝不可能是行凶时候所穿。” 玉隐之厉声:“纵然不是县主,也绝不会是我。因为,因为我本来就没做过这件事。” 林滢:“你为何不说,你从来没有换过衣衫,至始至终,你穿的就是这一套衣衫?” 玉隐之面色更是一颤! 他竟顺着林滢话头,沙哑说道:“是,正是如此!我根本未曾换过衣服!” 林滢:“你是个心狠手辣处心积虑的杀人凶徒,你早就盘算在今日杀死程芷,栽赃给县主赵月。所以一开始,你也准备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衣衫。自然,你也早就想好,怎么处置自己血衣,是不是?” 玉隐之咬牙:“事已至此,林滢,你这个顾公弟子仍在妄断!” 其实那玉料上指纹掌印已经是铁一般证据,可玉隐之却偏偏胡搅蛮缠,不肯认账。 本来似他这样的人,送去典狱司打一顿就好。可如今林滢要做的,不单单是要理出事情真相,还要还赵月一个彻彻底底清白。 因为这一天对于赵月很重要,她要干干净净完成立户之礼,接着就接受朝廷的册封。 林滢要全方位的让玉隐之辨无可辨,要让赵月彻底清清白白。 林滢:“可是你衣服可以换,脸和手上血迹可以擦干净,但你绝没有机会洗头。你头发之上必有程芷的血污,只是不大容易看出来。可只要小心检查,就能发现你沾染在头发上血迹。” 玉隐之面色大变! 小晏一双眸子轻轻闪动,显然十分痛快。 他这么一脚踢过去,踢得玉隐之跪下来,抓开玉隐之头发,使他披头散发。 等发现沾染了血迹的头发,小晏立马剪下来,送至林滢处作为证物保存。 他还开嘲讽:“这大庭广众之下,玉先生大约也不会觉得这是伪造证据吧。你这个狗贼,看着人模狗样,实则丧心病狂。程芷是你徒儿,你为何要杀了他?” 玉隐之目光闪烁,他准备大喊,喊自己对赵月是真心的,为了赵月杀人也甘愿! 哪怕他已经无可辩驳,他亦是要赵月名声受损。 可小晏问他,就没打算让玉隐之回答。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典狱司副司,小晏觉得这厮嘴里多半说不出什么好话。他一扬手,啪的一巴掌打过去,让玉隐之面颊高高肿起,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耳光打过去时,小晏还顺势封住玉隐之耳后哑穴,使他不能自尽以及服毒自杀。 旁人只看到小晏随性,却没看到小晏的心机。 他如今再来这么一副做派,没人觉得玉隐之可怜。 林滢:“若问理由,可能我也能猜出几分。我猜他,可能并不是大胤之人。之前我见他取案几上的食物,明明是放在身躯左侧碗碟,他偏偏用右手去拿。这正是交南国人一种习惯,他们习惯右手为尊,左手为秽,故而不肯用左手碰触食物。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下来,所以才如此古怪。” 小晏闻言,十分配合划破了玉隐之的衣衫。 “交南国潜入我大胤奸细必有刺青,也是为了留下凭证,以免这些奸细作反,违逆任务。” 玉隐之衣衫划破,只见其后腰处果真有一只墨色蝎子,观之触目惊心。 小晏:“据闻这些交南奸细纹身时用了一种毒药,以作染色,如若想要用刀具剐去,皮破些许就会毒流入血,因而毒发身亡。” 伴随小晏这番言语,玉隐之面色开始变得十分之难看。 证明了玉隐之是杀人凶手,又是交南奸细,那么如此一来,种种对赵月的指责自然皆是毫不可信。 这分明亦是处心积虑,刻意算计,栽赃嫁祸的毒计。 林滢清清脆脆说道:“我怀疑他并不是真正的玉隐之。据闻玉隐之是京城人氏,又曾在工部做官。京城是天子脚下,更是典狱司的大本营。堂堂典狱司,自然不会查不出一个京官的底细。若他一直是交南人,绝不能不露破绽。” 就譬如大胤的朝廷官员,入职前也会检查身躯,看有无刺青之类。 这交南奸细冒充一个京官并不容易,可这个人若是取代一个四处游历的玉雕师,那么就没那么困难。 眼前这位玉隐之唇角淌血,一双眸子流转精光,他被拆破了底牌,此刻面颊之上也不觉流转一缕凶狠。 他想到了程芷,程芷这个徒儿这几年也是尽心尽力,体贴服侍,十分用心。 可是倘若为了任务,这个徒儿也不是不可以被牺牲。 就像林滢所说那样,他早就备好了杀人兵器,以及一套替换衣衫。一个时辰前,他潜入了工房之中。那时候程芷正在细细打磨这尊雕好的玉观音,将这尊观音盘得光润剔透。 他是个交南奸细,其实也是个专职杀手,所以下手快、恨、准。 那刀刃飞快割破了程芷的颈项,使得一蓬鲜血就这样喷涌而出。 这个年轻的女郎生命垂危之际,跌跌撞撞的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将要逝去的生命就如脆弱的蝶,仿佛有些可怜。 程芷唇瓣一开一合,似要说什么话儿。 可是她要说什么呢? 时间好似停顿了几秒,然后他将程芷推到了地上。 可是就是这么几秒,程芷居然就拿走放在他腰间的刻刀,捏在了手中。 阿芷一向很是机灵,可她太机灵了,知晓了一些不该知晓之事。 他看着程芷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他摸索着,握住了一旁的一块玉料,对着已无气息的程芷砸下去。 几点鲜血飞溅在他冷漠的面孔上,使他宛如恶鬼,十分凶残。 回忆戛然而止,他蓦然用拇指抹过了自己颈项,这般轻轻一擦,便噗的喷出了一抹鲜血。是,此刻他哑穴被封,下巴酸软无力,便算是咬舌自尽也是不能。如若他再取什么刀具,小晏必然也会有所察觉。 可他是个专业杀手,他特意蓄长了拇指指甲,暗暗削尖。如此只要力度、角度得当,也能顺利割破自己喉咙上动脉。 作为一个潜入大胤多年的死士,他亦知晓典狱司的手段,更不愿落入典狱司手中拷问。可能他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断不能使自己落入大胤之手。 鲜血喷溅,然后就是“玉隐之”身躯摇摇晃晃,如喝醉酒一样。他半片身子染血,然后咚的滑倒在地! 在场宾客都屏住呼吸,只瞧得惊心动魄。 如此决绝手段,正显露出对方绝非寻常人士,显然是潜入大胤多年精明老道的死士。 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今日的主角赵月。 赵月沉声说道:“这些交南奸细潜入大胤,无非是为了祸乱人心,却终究不过是跳梁小丑。此人无论什么居心,今日根本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县主所言,也颇有几分道理。 于是“玉隐之”的尸体被抬下去,自有婢仆上前泼水洗去血污,又添熏香熏味儿。 骤然发生此等变故,赵月亦是气定神闲,未见有惶恐或者愠怒之态,如此风度,倒是确实令人觉得她处变不惊,气度不凡。 这月夷族成年女子的供天之礼也继续进行。 奉送上五色米饭后,赵愈亲自将一枚木钗别在了赵月鬓发之间。 按照月夷族的习俗,赵月已是可以自立门户,自成一家。 一切如约进行,并未耽搁。 至于之前种种,什么交南奸细,就好似赵月所说那般,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但暗中,自有一人说不尽失落,道不出的沮丧。 李玉珠今日到此,她当然并不想看到这样子的一个结果。 赵月仍然出尽风头,人前耀眼,受万人瞩目,甚至连这半个月以来的流言蜚语,都彻底被澄清。 李玉珠也想到了那个已经死了的“玉隐之”。 那死士虽然死了,却也掩不住李玉珠内心之对他嫌恶。 林滢验出将香囊换入程芷手中的人可能不慎被雕刀割伤,滴落鲜血。“玉隐之”手掌上并无伤痕,可是李玉珠手掌上却有割伤。 因为人虽然是“玉隐之”杀的,可之后去换香囊的却是李玉珠。 她想这交南死士吹得是天花乱坠,但是其实却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 还什么死士,连被程芷临死前盗走雕刀也浑然不觉。 莫不是还相处出什么情意了不成? 总归是要下手,扮个多情种子也是虚伪可笑得很。 李玉珠心里这么辱骂,她自然恨透了人生之中猪队友。就连她掌心的割伤,似亦隐隐发疼起来。 亏自己还帮他换掉雕刀,处理血衣,炮制证据,结果竟仍让赵月占尽上风。 李玉珠蓦然用手指扣着原本手心伤口,令伤口也开始继续渗透出鲜血。 而这时候,林滢亦是想到了李玉珠的手。 134 134 或有心魔 林滢想到李玉珠的手, 自然并不是因为她知晓了李玉珠手掌心的割伤。 她之所以想到了李玉珠,乃是因为她想到了了白芷。她身边就有个女大夫,故而对大夫也还是有一定程度了解。 之前她握过李玉珠的手, 那时候她觉得李玉珠的手颇为冰冷,她以为这只是因为李玉珠血气不足。 可回想起来, 那双手不该那么嫩滑。 白芷的医术师从她的祖父, 人说学医不能亲自教, 最好是送去别处当学徒。其原因就在于, 若是自己血脉, 未免不舍待其太严厉, 总归是会有教导不周之处。 这也侧面说明,学医是个十分辛苦的行当。 白芷的祖父对她要求极高,管束极严。白芷学医是从打杂学起,从采药、炮制药材,白芷都是亲手做过。 特别是炮制药材, 对于一个大夫而言,若炮制不当, 不但会药性不够, 甚至可能未能祛毒。 如今白芷开了个药铺, 白日里替人看病,夜里还要炮制药材。这铺里虽有两个伙计,可终究是人手不够,白芷许多事情都是要亲历亲为。 这主要还是大胤工业化不够, 白芷虽可向药材商购买一些药材, 可有时种类也未必齐全,又或者叫价太高。所以陈州的药堂多多少少都会自己炮制药材,又或者制作一些药丸、药膏。 那么白芷一双手, 自然是会粗糙一些。 李玉珠身边婢仆也不多,只有小燕一个丫头,还有就是余姑这个仆妇,身边之人并不多。 她身为名医,应该有许多事情要做,又怎么会双手细滑,甚至有些柔软呢? 一想到了这儿,林滢内心就浮起了几许古怪。 等宴会散场,林滢不自禁到了李玉珠跟前,寻个由头跟李玉珠寒暄。 说了会儿话,林滢目光逡巡,最后落到了余姑身上,一双眸子之中却也是禁不住流淌了几分的好奇。 余姑容貌丑陋,用一片布裹住了脸颊。她面颊微侧时,也能看出她面上似有一连串紫红色的瘤子。 因她容貌如此,旁人皆是先好奇多看她几眼,然后就避之不及。 林滢忽而问道:“李大夫,你身边余姑可是也精通些医术?” 李玉珠心中一颤,面颊之上却不动声色,她内心一番斟酌,然后说道:“不错,余姑确实也会些医术,能帮衬我许多。她样子虽然吓人,却是个心善之人。却不知,不知林仵作如何看出来的。” 李玉珠受伤的掌心犹自发疼,如今那只手握成了拳头,收入袖中。 被林滢这么一双明亮的杏眼一望,她蓦然心浮气躁,内心殊为不快,心内只暗暗想,为何林滢会特意来寻自己? 林滢:“也没什么,只是想李大夫身边必定要有人采药制药,搓丸炼膏,自然要挑个会做这些,懂一点医术的下属帮衬。” 李玉珠冉冉一笑,说道:“原来如此。” 她一笑,林滢越发觉得李玉珠容貌秀气,出落得十分精致。这样容貌看上去,仿佛也并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林滢有些好奇,但是如若多问几句,也分明是有些涉嫌冒犯别人隐私了。 念及于此,林滢也缓缓将到了舌尖儿的话咽下去。 当着林滢的面,李玉珠愈发显得通透大度:“世人以貌取人,总嫌余姑容貌有瑕,却不知余姑菩萨心肠,有一副济世为怀的胸襟。” 她对自己身边之人如此称赞,更显她为人极好。 林滢恍惚间,也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 她向前一步,轻轻向余姑行礼,以示自己对余姑的尊重。 靠得近些,她嗅到了余姑身上一股子酸腥味儿,那气味并不好闻。林滢内心不觉微微一怔,她觉得今日余姑前来赴宴,论理也应该将她自己弄得整洁些,却不知晓为何是这么一副味道? 林滢内心砰砰一跳,心尖儿也不觉流转了几分的古怪,只因为她觉得余姑身上这股味儿仿佛有些熟悉。 这时候余姑却退后了一步,向林滢还礼。 林滢心底微微有些愧疚,心忖莫不是自己方才未曾掩住自己面上的神色,使得余姑察觉到了什么,刺伤了余姑自尊心。 然后李玉珠就向林滢告辞。 等上了马车,李玉珠终于忍不住流转一缕恼怒、庆幸之色。 她这才是才察觉自己后心湿漉漉的一层冷汗,整个人亦宛如虚脱了一般。 如若让林滢发现了自己手掌上伤,恐怕自己也是难以脱身。哪怕,有男人襄助,只恐自己也是难以逃脱。 李玉珠死死的咬紧了牙关,今日可谓败了个彻底,什么事情都不如意。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这片手掌曾经也是很粗糙,可四年的精心保养,却是细腻白嫩了不少。李玉珠不知晓就是因为这样露出了破绽,她反而觉得这片手掌还不够娇嫩,自苦自己的命运。 余姑:“燕儿,还是快给姑娘裹伤吧。” 余姑这么说着时候,就剥去了自己外衫,露出了内里穿着的一件血衣。 “玉隐之”杀程芷时候沾染了一身血污,他剥去了血衣,换上了跟原本一模一样的衣衫。可是典狱司搜遍了整个赵宅,也并未寻到这件血衣。 谁也没想到,那件干了的血衣,居然被余姑贴身穿着,如此堂而皇之离开。 那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掩住了血腥之气,使人嗅不出原本味道。更不必说余姑原本貌丑,人爱美憎丑乃是天性,谁也不会想多亲近一个腌臜丑陋的仆妇。 余姑也未曾料到林滢居然会靠自己那么近,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 燕儿也不似之前那般多嘴多舌了,她匆匆取来药粉,给李玉珠裹伤。 这个口舌刻薄的丫鬟,此刻竟显得安静。 在未入梧州城时,燕儿只道自家小姐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可眼见李玉珠入梧州城中见的那些人,燕儿也终于知晓自家姑娘不简单,甚至来到梧州也是别有所图! 李玉珠蓦然伸手,捏紧了燕儿的下巴,她禁不住盈盈冷笑:“燕儿,梧州可怜的女子那么多,你现在自然知晓我为什么要收留你。你本是月夷族人,你父母本是前族长下属,被赵愈所杀,所以才沦为孤儿,养成这么一副惹人讨厌性子——” 李玉珠的手指又冰又凉,带着一股凉丝丝的味道。她慢慢收紧,将燕儿的下巴捏出一缕锐痛。 可她嗓音却犹自温温柔柔的:“可是这本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界欠了你的。若不是这位梧州宣抚使忘恩负义,做出了那么些个抛弃妻女,屠杀恩人的勾当,你也应该是个千金小姐。是不是?” 燕儿不顾下巴传来了锐疼,赶紧点点头。 然后李玉珠方才松开了自己手指,用手帕轻轻的擦过了自己的手指头。 也许她说的是燕儿,代入的却是自己,这个世界都是欠了自己的。 此刻林滢虽觉得眼前这个李大夫分明有些古怪,只是如今尚有更要紧之事使她操心,于是分去了林滢注意力。 李玉珠可能是窃别人名声,并不是一位真正名医,但林滢无瑕细查。 她的心思犹自在之前赵府所发生的那桩案子上面。 此时此刻,林滢确定以及肯定,“玉隐之”这位交南奸细必定是有一位帮凶。 因为程芷手指食指伸直,握着香囊的手势显得十分的不自然。也因为这样,方才令林滢看出了破绽。 人死之后,半个时辰才开始出现尸僵,然后程芷程芷僵直的手指才会因为尸僵关系方才不能屈回。 这说明将雕刀换成香囊的人,至少过了半个时辰才来到凶案现场,所以无法改变程芷别扭的手势。 不但如此,正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那换香囊的人才会被割破手掌。因为产生尸僵的关系,所以那把雕刀就卡在程芷手中,拿出来颇为费力。 那交南奸细自然绝不可能在现场逗留那么久。 如若“玉隐之”离席时间太久,自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可能没人提及这件事。 可见自己寻出来的凶手也不过是冰山一角,其背后亦有极为庞大的组织。 从月水寨灭寨,到今日赵月被污蔑,这一切的一切,仿佛背后就有一条丝线扯动,令人十分在意。 整个梧州水面之下,只怕是有暗潮汹涌。 想到了这儿,林滢忍不住轻轻的咬了自己嘴唇一下。 她没留意到苏炼已经走至自己一旁,正凝视着自己。 少女姣好的身影映入了苏炼的眼中,那双明润的杏眼凝动了几许思索之色,这份专注的神态更使得林滢容色平添了几许的动人。 苏炼的目光却落在了林滢的鬓发间。 他之前将一朵玉花别在了林滢的发间,可如今林滢鬓发间空荡荡的,并没有这朵玉华。 一想到了这儿,苏炼就禁不住轻轻擦过了指间那枚扳指。 一旁卫珉行礼打招呼:“见过苏司主。” 然后林滢方才回过神来,赶紧向苏炼行礼。 苏炼嗓音总是那般平和:“阿滢,卫小郎,随我过来。” 若无外人在,苏炼的态度就仿佛要亲近一些,从他呼唤林滢的称呼里也是能够听得出来。 他言语仿佛有一种无法违逆得魅力,又或者苏炼态度是有正经事要跟林滢等商议,也容不得两人拒绝。 苏炼的马车甚为宽敞,就算坐上三人,也是绰绰有余。 念及苏炼的病,林滢目光禁不住在他面颊上逡巡。苏炼面颊微微苍白,沉若轻雪,好似并没有什么血色。 然后林滢目光不自禁落在了苏炼的手腕之上,那手腕流转宛若玉质般光芒,却是骨节苍劲。而衣袖望里,苏炼手腕上竟系着一串上等紫檀木雕琢的佛珠,如此缠绕在手腕之上,与苏炼苍艳的凶煞形成了及其鲜明的对比。 林滢不知晓苏炼为何腕缚佛珠,苏炼 杀性颇重,又或者他是以此来镇压自己的心魔?以苏炼之地位,加上他所行之事,有心魔存在也不足为怪。 他虽对自己态度一直温柔和气,却是个狠戾果决之人。 然后林滢就听到苏炼温和的嗓音对自己说道:“阿滢,我素来不喜欠人人情,我送你之物,莫非你并不喜欢?还是要我送你些别的?” 林滢赶紧从怀中摸出那枚墨玉花钗,斟酌词语,小心翼翼说道:“苏司主送我的礼物,已经是十分贵重。无论是那把指纹刷还是首饰,都是很好。只是这枚玉钗,乃是赵知州和云华郡主特意送给苏司主的飞云岫所雕。这赠玉之事,梧州城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知道。” 苏炼反问:“所以呢?” 他这么反问,还理直气壮,简直把林滢整不会了。 林滢一向善于应对,说话流畅,可此刻却忍不住磕磕碰碰,结结巴巴:“就,就是,稍微,有点高调。” 不是有点高调,是很高调的! 林滢:我个人不喜欢太高调。 135 135(二更) 下一次,你自己动手杀…… 苏炼微微默了默, 大约他内心生出惊奇,可能觉得自己并不高调。 他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仿佛有点儿不知道如何拿林滢是好一样。 然后他才缓缓说道:“今日梧州城中, 会发生一件大事,可能要用得上顾公弟子的聪明劲儿。” 就好似如今梧州仍然并不安宁。 赵家宴会结束之后,赵月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摘下的发间的木钗, 珍而重之放入匣中,在将头上的发饰一件件的摘下来。 然后她的发丝如乌云般的淌落。 人前她镇定自若, 十分从容, 人人都称赞她气度不凡, 果然被教得不俗。 可待她回到了自己闺房之中, 此时此刻,她终于星眸含泪,面颊渐渐裂出了悲伤之态。 她呆呆坐了会儿,然后泪水方才大颗大颗的淌落。 直到此刻, 赵月方才暴露了自己悲伤。 因为她人前不可以失态,她身上被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她不能够让人窥见自己难受模样。母亲教导她, 既有心踏上这条路,就要足踩荆棘, 并且绝不能人前流露软弱之态。 因为没人会依顺一个软弱的领导人。 直到这时候, 她才能够黯然神伤, 开始想起了阿芷。 阿芷, 死了的程芷, 也是她曾经的婢女,可能更是她最亲近的朋友。 托生在云华郡主肚子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作为唯一的女儿, 可能她有时候会有一些孤独。 没有兄弟姐妹不要紧,只是她永远只有同盟,没有朋友。 后来她遇到阿馥,这一切也许变得好些。不过她跟卫馥都不习惯在对方面前流露自己软弱一面,她们都是性子骄傲的人。 若说相处得来,能在对方面前不必掩饰的,那也只有阿芷。 有时候她觉得阿芷是自己的一个影子,乃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所以那时,她知晓程芷曾动念想跟那个“玉隐之”离开时,她便劝说程芷顺应自己心愿,不必耽于恩情留在自己的身边。 那么她就好似有一种错觉,就好似阿芷代替了自己,过上自己不能触碰的自由生活。 可是现在程芷却已经死了,就好似自己推她去死一样。 什么追逐自由生活,阿芷的人生岂不是成为一个笑话。 在赵月失态之际,云华郡主却来到了女儿房间。她蓦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其实,程芷是我安插在那‘玉隐之’身边奸细。” 赵月眼波蓦然一颤。 云华郡主缓缓说道:“阿月,所以你不必觉得,程芷是因为你当年幼稚,方才误上贼船,甚至因此身死。她比你大两岁,却是比你要成熟。你跟她之间感情深厚,你对她有活命之恩,而且视她如亲人,她等闲不会心生背叛,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交南奸细真名叫胡元,是个心狠手辣,十分狡诈的人物。不过他怎么也不知道,他身边依顺听话的徒儿却是一个大胤密探。杀了胡元其实很容易,可是作为一个地位颇高的交南间谍,这个人的存在,有着更高的利用价值。” “程芷不动声色跟了他好几年,装笨藏拙,却将胡元这些年所见过的人,乃至于打探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阿月,如若你要怪,便怪我思虑不周。怪我未曾想到这个交南奸细居然是这样的丧心病狂,心狠手辣。” “程芷这些年并未虚度光阴,她做的是让她无比自豪的事。如今无论你要怪谁,都请擦干你面上泪水,因为咱们如今还有事情要做。” 说到了此处,云华郡主伸手按住了赵月的肩头。 此刻马车之中,林滢方才缓缓的提及了正事,她不由得小心翼翼试探:“那位‘玉隐之’是交南奸细,也许,云华郡主早就知晓,对不对?” 她一开始就觉得不对,梧州那些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想来云华郡主不可能不知晓。可她仍然是将这位交南奸细联同程芷请入府中,这其中必定会有一个十分特别的原因。 而如今,苏炼也给予一个肯定答复,他朝林滢点点头。 “程芷是云华郡主放在这个交南奸细身边的密探,这件事情典狱司之中,唯独我是知晓的。这些年程芷胆大心细,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的线索。交南潜伏在梧州的奸细也绝不止他一人。我等暂时未曾动他,乃是怕打草惊蛇,本意是想要一网成擒。可是却没想到,这个原名胡元的交南奸细居然还做出构陷县主之事。” “县主的清誉自然是十分的要紧,可就算为她清誉说出真相,旁人也会觉得砌词狡辩。阿滢,今日若不是你,只恐怕县主名声也是难以挽回。” 林滢思绪越发显得明白了,故而禁不住说道:“所以,小晏并未阻止这个交南教习的自杀。并不是因为武艺高强的晏副司不会应付这等场面,而是因为他本就想要这个胡元去死。只有胡元一死,梧州城中其他密谍才会暗暗松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秘密并未被发现。” 一张卷宗送到了林滢面前,林滢不明所以,缓缓打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人名,以及这些人在扮作玉隐之的胡元进入梧州城后的见面时间。 典狱司将讯息进行了进一步的筛选和数据分析。 几个重点怀疑对象是被圈出来列在前面的。 这几个重点怀疑对象里面,李玉珠赫然在列! 有些人以为自己逃脱了,可其实也不过是上钩的鱼。 也许是有所感应,马车上的李玉珠也是心烦气躁。 李玉珠今日处处不顺,她心里也是很不舒服。 不知怎的,李玉珠想起了那个令她讨厌女人。 她甚至不愿意称之为母亲,故而内心称她为那个女人。 那女人也不能说一点优点也没有。如若如若说那女人有什么优点,就是她纵然落到了泥地里,却仍然是姿态优雅,有着一种十分动人的气度。 可能她出身不错,受到的很好的照顾,亦有很好教养。 哪怕她面颊因为不堪的丈夫添了青紫,她也会收拾心情,教导李玉珠读书、认字。 甚至慢慢的,她也开始会做饭,做些家务,她原本不会这些的。 与其说李玉珠区区四年就脱胎换骨,不如说她终究是有些底子的。 而且李玉珠虽然不愿意承认,其实她如今这副模样,是有模仿那个女人的。 那女人虽然是个外来人,可在月水寨的人缘并不差,别人都同情她被夫君欺凌。不过同情又有什么用呢? 她毕竟秉性软弱,而且这些也都是家务事。 李玉珠只觉得那女人十分可厌,她甚至觉得说不准那女人十分喜爱别人同情。那女人没有因为挣脱这个泥潭做出半分努力! 不过她也学到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女子要斯文儒雅,方才容易博人好感。 她小时候虽不像自己母亲,可从小耳濡目染,模仿起来也很容易。若她母亲是一个真正的村妇,她未必那么容易就脱胎换骨。 但除此以外,那个女人并未给她人生带来丝毫的好处。 小时候她很粗野,也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恐惧,她在害怕。她想要自己看着粗鄙一些,也免得因此被人窥探。 伴随她年龄的增长,她渐渐出落得唇红齿白,模样水灵。 反倒是那个女人,如此被生活磋磨,又哪儿能继续维持自己的美丽? 于是继父就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渴望。 那是一种很可怕的欲望。 有一次,那双手撩开了她的裙摆,握住了她的小腿。她吓得大叫起来,引来了那个女人,使得继父悻悻然住手。 那个女人面孔上浮起了一抹模糊的呆滞,就好似脑袋全都空了。 也许她的脑袋一直都是空着的。 她搂着自己哭哭啼啼挨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候,她顶着浮肿的脸以及红肿的双眼说道:“珠珠,我们走吧,好不好?” 却仍然是询问的口气。 她就是这么柔婉的性子,无论何时都软着骨头,需得别的人来跟她当一根主心骨。 一个母亲,居然如此询问女儿的意见,她可真是个废物。 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如此的软弱。 她为何不去跟那个男人撕一场,哪怕因此挨上皮肉之苦呢? 她怕那男人动粗,所以不敢。 女人如水,难道就是这般的柔弱? 于是自己看着这张可怜兮兮的脸,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因为,自己已经不信这个女人了。 将希望放在她身上只会招惹不幸,相信她只会倒霉一辈子。 若自己当真遭遇不幸,她自然是表演愧疚、伤心,以及悲痛欲绝。哈,这副凄婉欲绝的模样表演给谁看? 父母是天生的,没有办法选择。人生道路上另外的同盟却是自己选择的, 所以她抓住了另外一个及其可靠的同盟。 那个同盟,可是比这个老贱人靠谱多了。 那天,她那位好哥哥特意赶回了月水寨。 他们从小玩到大,感情一向很好。寨中那么多男孩,他却是最优秀的。 李玉珠从小就慕强,她只会跟寨里最厉害的男孩子玩,她甚至从来没有跟女孩子做过朋友。 而那个少年,亦是最喜欢自己。 他离开过几年,等他回来时候,已经变了个模样,让李玉珠看了都自惭形秽。 他说,愿意帮李玉珠。 之前杀害月水寨那些寨民,他们编造了那个故事。 鬼母生下女祟,却被金纹蛇妖盯上。 后来女祟结交了赤童,以鬼母为饵,诱杀了蛇妖。蛇妖吞了鬼母之后,犹不自足,吞下了女祟的一根拇指。 她就像故事里的女祟,以鬼母为饵,联合赤童,杀死了蛇妖。 那哥哥说,杀死继父,然后把死因推给那个女人,做出那人杀妻之后自裁的假象。 那时,她也有过小小犹豫。 可是这份犹豫也并没有多久。 那禽兽死了,那女人可没了主心骨,难道要她这个女儿养她一辈子? 可笑!自己一生之中未曾受过半点爱惜,却要可怜的去照顾别人。 那女人如若活下来,胆子又小,话也很多,不知什么时候漏口说出些什么。如若事发,自己岂不是会被官府抓住砍头抵罪,她那情哥哥的前程就没有了。 最最重要的是,那哥哥想要自己改名换姓,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而这个新的身份,不能有原本的人知晓,所以她不能容那女人活着。 外祖一家,是以叛国谋反的罪名诛灭。她如若要成就一番大事,是绝不能流露自己身份。只要她稍露端倪,赵愈必定会狠心除之,绝不会顾念自己乃是他的亲女儿。 一边是如花似玉的锦绣前程,一边是象征着污秽过去的所谓拖后腿亲人。 那么李玉珠应当这么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悬念。 一个人若要成就一番大事,对得起自己,那么就得要狠下心肠,是绝不能心慈手软。 当初赵愈不就是这么狠下心来,方才成就一番大事? 她宁可自己像那个狠心的亲爹,也绝不愿意自己像那个无能的亲娘。 赵愈功成名就得了老大富贵,而自己亲娘却是在挨苦。 所以到了动手那天,她那继父回到家中,便看到了浑身是血已经死了的妻子,他好似要呆住了。 就在这时,躲在暗处的少年走出来,就一剑刺穿了他的肺。 那剑尖儿染上了鲜血,血淋淋的。肺部被刺无疑是一种十分痛楚的死法,受创之人的肺部会慢慢积攒鲜血,然后每呼吸一口气,肺部都会火辣辣的十分疼痛。 然后,她那哥哥便将一把匕首塞在了李玉珠手中,对着李玉珠说道:“他欺凌于你,这份屈辱本该你自己讨回来。” 李玉珠手掌紧紧握着这把匕首。 她明明恨透了这个禽兽,可是手握利器,手却在发抖,因为那时候她还未杀过人。 哪怕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禽兽,她仍不觉心生畏惧,握着的手也没办法刺出去。 她那哥哥手中剑一挥,然后就将对方刺了个通透。 然后,已经生得高挑英武的少年对她说道:“你现在还小,所以这些事情我可以替你干。等你长大了些,就会学会自己来做这些事。” 这时候宴会散去,祁华却面色不善,此刻他约着裴怀仙到了无人处,蓦然狠狠推了一把裴怀仙,厉声:“裴怀仙,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般质问,裴怀仙也好似心照不宣般笑了笑,眼底也不觉流转了几许凉意。 裴怀仙:“祁郎将,你这是何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祁华冷冷说道:“今日我之所以用茶水打湿县主衣裙,这乃是因为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方才使得我如此。若非如此,县主何须退下换衣,又如何能够沾染杀人嫌疑?倘若她一直便在人前,别人又如何栽赃陷害于他?” 换做别人会觉得凑巧,可祁华却并不觉得。祁华是个心思很重的人,此刻他已经忍不住冷汗津津。 一缕寒意涌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内心油然而生一缕恐惧。 他自己这么想,更不由得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因为自己嫉恨卫馥,所以做出这样的事情出来? 一想到自己的前程,祁华简直是不寒而栗。 然后他听到裴怀仙说道:“哪有此事?” 祁华如遭雷击! 裴怀仙眼底不觉浮起了缕缕的讥讽:“我是苏司主一手提拔,就算是赵宣抚使,甚至云华郡主,平日里也颇为笼络我。赵月县主能不能继承宣抚使的职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成与不成,我也皆没有什么好处。你说,我怎么会这样做?” “可你却不一样了。祁郎君,你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如今梧州城谁不知晓?眼见卫家有难,你便弃了卫馥。此等薄情之举不但女子嫌恶,多少男儿也心生厌弃。” “你这样一个卑鄙小人,拿这些事情冤枉我,莫不是反骨作祟,方才说出这般言语?” 裴怀仙几番言语下来,使得祁华脸色甚为难看。 然后裴怀仙伸出手,拍拍祁华肩头:“你若不将这些话给说出来,可能只是一时不小心。对你岂不是极好。一桩小小的意外,就值得你如此在意?” 哪怕是私底下,裴怀月说话也是滴水不漏。 祁华只觉嗓子干哑,一时间竟似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道婀娜的身影却是灵巧的蔽身于暗处,如此打量着两人一举一动。 躲在暗处的女郎有一张秀美的脸颊,赫然正是卫馥。 瞧着眼前这一幕,卫馥一张明媚面孔之上亦不觉流转了几许讶然! 是,她也怀疑上了祁华。如果不是祁华泼了茶水,赵月就不会去换衣衫。那么如此一来,这场栽赃陷害也就未必会成功。 更不必说她跟祁华十分相熟,别人可能瞧不出来,她却分明窥见祁华面上掠过的一丝惶恐。 大家相处久了,自然不免会对对方了解几分。旁人虽看不出来,可卫馥却看出来祁华似有心事。 于是卫馥心念一动,便轻盈跟上。 她绝不是鲁莽行事,曾经卫馥在军中也曾做过斥候,习过潜行追踪之术。 安全是第一要紧的,所以卫馥跟祁华始终隔了一个距离。 从这个距离,她并不能听见祁华跟裴怀仙说什么,却能瞧出祁华面色十分古怪焦躁,两人气氛甚为诡异。 然后卫馥心中就轻轻一怔。 她想,祁华在跟裴怀仙说什么呢? 这样想着时候,卫馥慢慢握紧了随身的短剑剑柄。 一想到这些事情可能会跟裴怀仙有关,卫馥甚至不免有些紧张。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曾经对裴怀仙有什么暧昧之情,而是因为她的杀人之技乃是裴怀仙所教的。 她记得当年裴怀仙救了她的事。 那时候自己被父亲仇家所俘虏,幸亏裴怀仙救了他。如若不是裴怀仙,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儿,还不知晓会遇到什么样的可怕事情。 之前她想到的自己获救之下,自己扶着重伤的裴怀仙彼此扶持的事情。 可这一刻,她却想起当年千钧一发之极,裴怀仙要自己杀人情形。 那几个贼人被裴怀仙杀了大半,只留下一人。 那人深受重伤,可如若让此人走脱,说不准他就会叫来同伙。 裴怀仙厉声说道:“杀了他!” 杀了这个贼人是应该的,可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儿,听着这样言语,竟觉不敢。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裴怀仙这个救命恩人亦是变得有些可怕。裴怀仙一双眼里仿佛透出了精光,闪闪发光盯着自己。 她最终还是未能下得了手,是裴怀仙拖着重伤身躯,一剑将那凶徒了结。 面对失魂落魄的卫馥,裴怀仙并未柔语安慰,只说道:“这卫家的女儿,怕什么杀人。” 接着裴怀仙就说道:“你现在还小,所以我可以替你杀人。等你长大了些,就要学会自己来做这些事。” 现在卫馥手中握着的,就是能杀人的快利之剑。 现在李玉珠就垂着头,看着自己一双纤纤素手。 这么几年光景下来,李玉珠自然再也不惧夺人性命。 别说是什么侮辱自己禽兽,便是不相干的人,那些性命也没什么要紧。 就好似今日程芷的死,并不能使得李玉珠内心之中升起半点波澜。 当年那个助自己摆脱厄运年轻男子所说的那些话儿,仿佛犹在她耳边回荡。 此刻余姑却在马车里说道:“玉珠,我看有些事情十分危险,你也不必去做了,好不好?” 余姑的嗓音里流转一抹担切,可能这些话已经藏在了她心里很久,如今终于说出来了。 余姑说道:“我瞧不若还是就此离开梧州,别在理会梧州城中这些事了?” 李玉珠已经回过神来,她不觉呵斥:“你胡说什么?” 她面颊已经流转不快,哪怕她嗓音犹自轻柔,可声音里面也已经蕴含了一丝忿怒。 只不过她看到了余姑那张脸孔,看到了余姑眼睛里关切,她终究怒意收敛了几分。 似李玉珠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有什么朋友的。 她见着一些年轻、漂亮、优秀的同龄女性,她内心浮起的不是亲近,而是嫉妒。 她会忍不住与之比较,眼馋自己没有的,得意自己胜过对方的。 她就是这般性子,已经改不了了。 从小到大,她也很少对同性产生过什么亲近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李玉珠触及了余姑眼中关切,她忽而内心生出了几分的柔软。 余姑也跟了她好几年了,一直任劳任怨,十分顺从,甚至事事以自己为先,任她如何压榨,也是绝不会在意。 她当然不会感激余姑,余姑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余姑模样生得十分丑陋,没人多看那张丑脸一眼罢了。 不过好似正因为如此,李玉珠也生出了一丝难得的安全感。 除了自己,谁会理会余姑这个丑妇呢? 其实她何尝不知晓危险,有时候她也会感到害怕,尤其是今天,那位会验尸的林姑娘可怕极了。余姑既一心为她,自然会生出了担心,这倒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李玉珠现在也十分恐惧,她计划不遂,又隐隐觉得事情发展绝不似自己所想,故而心生不安。 似她这样的凉薄之人,这一刻也因为担心恐惧变得柔软。 故而她语调也变得柔缓:“我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这有些事情,纵然我想退出,也不是由着我。而且只要我们的计划成功,梧州城就是我们的了,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李玉珠这样说话时,她的眼睛里流转着一缕希望,又或者说是一种期许。 她确定自己的未来一定能有一颗蜜果子 136 136 谁是真正的猎手 李玉珠想, 是,自己确实也是夺了余姑的功劳。 余姑貌丑,不善言辞,为人木讷, 故而纵然医术卓绝, 却并没有什么名气。寨民将她视为巫医,觉得她纵然是药到病除, 只恐怕也是动了什么邪祟巫术。 后来梧州就兴起了桃花疫, 犯此疫者, 其脸颊之上无不是斑斑点点, 宛如桃花浸润。接着一些病重之人便会高烧不退,乃至于浑身浮肿,口呕鲜血,乃至于就此身亡。 一旦此病发作, 一些身体强健之人甚至不如体弱之人, 反倒是会发作得更厉害。 直到余姑发现,这些病情骤然加重病人,如若服下雷公藤熬制汤药, 反倒能舒缓病情, 并且捡回一条命。 然而雷公藤本就蕴含剧毒, 此草另有一个名字又唤断肠草, 闻此名就知晓其毒性之烈。梧州有通药性妇人,少量服食能达到避孕效果, 但因此绝经伤身之事也屡有所闻。 余姑以此物做药, 加之其名声不加,那么旁人反应也是可想而知。 她以此物做药,那自然令人不能接受, 甚至被呵斥庸医害人! 就连余姑煎熬好的汤药,也被人摔出去。 她被怒极了的病人家属殴打一番后扔了出去,闹得个鼻青脸肿。 而这时候,李玉珠却恰好出现,给余姑来个嘘寒问暖,显得极是温柔体贴。 而她之所以充这个好人,自然并不是因为李玉珠有什么慈悲心肠,会心存怜悯。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人,有人在背后替李玉珠策划这一切,为她寻觅机会,使她脱胎换骨。 若不是因为如此,缘何短短的四年间,自己就能获得这万家生佛的名声,乃至于名扬梧州? 一个年轻美貌会甜言蜜语的少女,自然比个貌丑木讷的妇人讨人喜欢得多。 而余姑对她向来依顺,有这个精通医术的仆妇在自己身边,纵然李玉珠不过是粗通医道,也并不妨碍她扮作名医。 李玉珠心里一向觉得余姑蠢笨,也颇为瞧她不起。天若予之,不取反咎。余姑空有医术,当女人没有脑子,岂不是平白将手里好东西让给了别人。 只是这蠢妇尽心尽力服侍自己这几年,李玉珠瞧她这卖力尽心的份儿上,倒想着要不要待她好些。 以自己这等聪明,手指头漏些,大约也够余姑日子好些。 然而就在这时,李玉珠马车却是停了下来。 她容色一惊,可能因为刚刚被林滢寻上问话,故而李玉珠心下不觉颇为忐忑。 撩开帘子一望,李玉珠更不由得吃了一惊。 领头之人虽是女子,却身着戎装,模样观之十分英气。 李玉珠自然认得此人,云华郡主身边有一队会武技的女侍,这些女侍的侍卫长也是女儿身,也就是眼前的姚霜。 李玉珠忍不住放低嗓音,温声细语:“姚卫长,未知你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姚霜目光在李玉珠身上逡巡,然后说道:“郡主年轻时落下了病根,身体一向不是很好。如今李大夫来到梧州,听闻你医术高明,本想请你去给郡主看一看的。” 李玉珠听得眼皮一跳,斟酌言辞,不觉说道:“是郡主高看玉珠了。” 她确实做了如此打算,甚至想要接近云华郡主,借机报仇。但是姚霜唇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仿佛很不屑的样子。 李玉珠惯于察言观色,她的心也禁不住沉了沉。 只听姚霜缓缓说道:“郡主纵然让人瞧病,也只会挑一个真正医术高明,解决了梧州桃花疫的女大夫。可惜,这个人却并不是李大夫你。” “李玉珠,你根本就是医术粗浅,无学无术。你以为自己能够骗了那些个山间寨民,就能由着你将花样儿耍在郡主跟前?实则精通医术的,乃是你身边的余姑。她替你调药治病,却由着你来领功劳。” “你在别处行骗也还罢了,可到了梧州,这半月里你也瞧了几个病人吧。这其中便是有郡主安排之人,特意来试试你的医术。可结果看来,你也当真并不配。” “李玉珠,你以为随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大夫,就配给郡主看病?” 李玉珠如遭雷击,她来梧州之前做过许多设想,想着如何对付云华郡主,又怎么样夺回属于自己的这一切。可是她未曾想到,不过短短半月,她就被云华郡主揭破了底牌! 就算,就算现在云华郡主并不知晓自己是阿瑶的女儿,可仿佛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自己在云华郡主跟前,就好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居然是这般可笑。 她没有留意到燕儿颇为惊讶的扫了自己。 燕儿眼里当然充满了惊讶,可能她未曾想到,李玉珠不但并不是人美心善,就连医术也是假的。 这使得燕儿眼里顿时流转过了一丝鄙夷。 姚霜冷冷说道:“你一开始入梧州城,郡主就怀疑你的底细。没有当众揭破你的身份,也是为了顾全宣抚使的颜面。毕竟是宣抚使闻你盛名,将你请入了梧州。” 李玉珠一张画皮被生生揭破,面颊也不觉微微胀红。 别人只道李玉珠是羞愧难当,却不知晓李玉珠此刻内心之中还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恼怒和仇恨。 她既视云华郡主为敌,哪能容云华郡主对自己是这样的刻薄唾弃,狠狠作践。 然后她听到了余姑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叫郡主知晓,我愿意让玉珠承此名声,并不是因她有意为难,而是心甘情愿。妾身貌丑,便是寻出解药良方,旁人也绝不敢用。若非玉珠能言善道,这方子也推行不开,更救不了这许多梧州百姓。” 李玉珠听了却是浑身发抖,什么叫玉珠承此名声?这岂不是在说自己果真冒领功劳?是,如今这件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可就算是这样,也轮不到余姑这般说嘴。 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自己一个仆妇,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是不知晓尊卑之别! 是了,自己是被她利用。因为余姑貌丑,又不会经营,这贱妇假装无欲无求,骗自己替她扬名。到了如今,她居然便来摘果子,将自己所有努力都拢为她有! 贱人!余姑这个贱人! 李玉珠垂着一张清秀精致面孔,面颊上尽数是发抖的恼意。 她并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她怎容余姑夺走她的东西? 她听着姚霜叹息着对余姑说道:“余大夫果真的心胸开阔,什么样事情都不计较。若非顾及你的这番大度,对于这个李姑娘,也定不会轻饶。” 然后余姑和和气气说道:“她年纪小,还不懂事,还盼郡主不要为难她,只将她逐出梧州城,也就罢了。” 她言语十分客气,口气一如平时一般温婉。可是余姑眼下之意,竟似要赶李玉珠离开。 可李玉珠却蓦然一怔! 她自然绝不肯为余姑高兴,也确实内心憎恶余姑,更不愿意余姑夺走自己风光。 甚至她心里也在辱骂余姑是个贱人。 可是,当余姑当真出卖她时,她才真正呆住了。 是!她为人凉薄自私,恬不知耻的占据余姑全部功劳,却根本没想过分给余姑半点汤水。甚至余姑不过得了应得之物,她也觉得余姑很对不起自己。 但她居然真心觉得,余姑是不会出卖自己的。 李玉珠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丑妇,不敢相信余姑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本以为,余姑是真心想给自己开脱的。 余姑轻轻叹了口气:“我生来貌丑,又拙于言辞,纵然医术再好,也被人称之为疯子,并不能得到旁人的信任。如今得郡主赏识,想来也终于能一展所长。” 说到此处,余姑眼底也禁不住流转一丝渴切。 姚霜阅人无数,自然看出了余姑眼中的一抹急切求上进的迫切,恐怕这位余大夫也并不是个低调不争的人。 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医术出众,确实真正救治众多病人的万家生佛,有那么一点儿功利心,又有何妨? 这做大夫的,难道便当真是要做无欲无求的圣人? 哪怕余姑摆了李玉珠一道,可是若李玉珠不是个贪慕虚荣之辈,也不会受此利用。 李玉珠一颗心却是渐渐凉起来。 眼前余姑绝不似平日里在自己面前那等安顺温婉之人,更绝不是为了自己,一心一意替自己考虑的忠仆。 她很小时候,就已经不信别人,更不信女人。 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容粗鄙丑陋的仆妇,竟然也,也是欺骗利用自己的。 余姑是个医痴,当她发现断肠草可以缓和桃花疫时,就已经决意利用自己。因为自己人美声甜,会使人心生好感,那么她就是一个最合适的推广人选。 等药到病除,活人无数,这神医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妙龄少女自然比一个木讷的丑妇更容易引人关注。 自己积极造势,甚至连赵愈也引自己入梧州城,想要以此博取百姓好感。 可这样的造势,却不过是给别人做嫁衣裳。 如今旁人皆知晓余姑不但医术出众,还被一个面善心狠的小妮子夺了功劳,而余姑偏偏淡泊名利竟不肯居功。如此一来,世人都会同情被人夺走功劳和名声的余姑,而且会将无数的赞扬赐给这个受害者。 李玉珠什么都落了个空。 余姑对着李玉珠,此刻她面颊并没有平日里的恭顺,反倒是隐隐有些嘲讽:“玉珠,我看你还是连夜离开梧州城。否则到了明日一大早,这桩事情这般传开来,你一向好面子,我看你如何见人,又如何立足?” 余姑显然并不稀罕李玉珠手指缝里漏的汤汤水水,她显然全部都要。 这时林滢在马车上看着卷宗,也不自禁有些难过。 她心想程芷在外几年,好不容易回到梧州,可是却是死于非命。 而程芷之所以被杀,可能也并不是因为程芷行为上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因为对方需要对赵月栽赃陷害。 然后她就听着苏炼说道:“是时候了!” 林滢听得微微一愕,并不是很明白这句是时候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炼给她解释:“典狱司和云华郡主共谋几年,一直盘算铲除流窜于梧州境内的交南密探。如今此时此刻,就是正当其时。” 林滢也不觉有些震惊,忍不住说道:“那就是,就是——” 苏炼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便是在今夜。” 当他这么说时,也不觉伸出手,这样轻轻的拉开了马车车帘。 屋外残阳似血,可谓一派血色迷离。 夕阳的余辉如此撒在了苏炼的面颊之上,给苏炼面孔沾染了一抹浅淡的晕红。 林滢未曾想到居然是这般突然,她看着苏炼侧容,内心之中却是禁不住一阵子的翻江倒海。 她想到苏炼之前发兵质问卫氏,如今卫瑄已经上了请罪折子。到如今卫珉意欲拔出交南奸细,剔除交南国对大胤梧州的窥探。如此种种,他似都是成竹在胸,一步步都按照他预定好的节奏行事。 眼前一张面容坚毅、完美,却不知晓这其中蕴含了多少筹谋,几多算计。苏炼的心思宛如海水一般深沉,简直是深不见底,令人难以琢磨。 这甚至是让林滢不觉微微有些恍惚。 她想到自己在月水寨的那个清晨,遇到身受重伤十分狼狈的苏炼。如今林滢回想起来,恍惚间也不觉生出了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时候自己所见到的苏炼,可是当真存在的? 然后苏炼手中多了一枚小小的令牌,卫珉一见,也是面色一变。 “这是梧州备营调兵印信,卫小郎,今晚之行动,梧州备营军官也是参与其中。你兄长将此印信给我,亦是让你随典狱司一并行事。” 卫珉嘴唇动动,他似想要说什么,可是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虽没有说,可是苏炼却是明白他的意思,不觉对他说道:“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倘若卫氏已经到了不可信任的地步,典狱司又为什么要饶了他们?只是今日行动之前,备营官兵并不知晓此桩任务罢了,也免得有人通风报讯。” 可卫珉却知晓苏炼这些话说出来的分量。 卫瑄最后虽未当真选择错误,可是在此之前,他面对晁错,却终究失之软弱。他的优柔寡断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晁错的气焰,所以卫瑄因此被降职调职也不能说冤枉。 那么此等大事,如若当真是放在卫瑄身上,别人眼里窥见,却也是终究不免会生出了怀疑。 纵然不怀疑卫瑄人品,也会怀疑卫瑄的能力,进而置疑整个卫家。 可是现在,苏炼仍然是愿意跟卫瑄合作。那么如此一来,此事上报朝廷,也是一桩能补过的功劳。 难道苏炼就不怕卫家到底是心存怨怼,乃至于误了任务? 可苏炼既这般心机深沉,又这般果决豪迈。 卫珉没办法将他视为朋友,可是他心里生出了一股热流,他不由自主对苏炼生出了一种折服之意。 这乃是因为苏炼是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一个人。 可与此同时,卫珉内心却也是浮起了一种挫折感。 这种挫败感源于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他瞧着林滢那张俏丽面容,看着阿滢一双杏眼盈盈,而这便是卫珉挫败感的源头。 苏炼这样的人一旦有了目标,那自然是势在必得,又同时让你从心里心悦诚服,甚至会震的你打心眼儿里不愿违逆于他。 不过如今是要紧关头,卫珉也无瑕顾及这些情感。 他领了军令后,就匆匆跟小晏离开,自有任务要去执行。 这一次他离去之时,却并未再留声让苏炼照拂林滢。 这并非是卫珉不在意林滢,而是他觉得在苏炼面前,这些话是不必嘱咐的。 卫珉离开之后,苏炼蓦然取出了手帕,捂住了嘴唇爆发了一连串咳嗽。 他一向身体也并不是很好,而且内伤颇重。 直到这时候,和林滢独处之际,林滢方才感受得到他是个病人。 苏炼双颊苍白,嘴唇却是浮起了一层病态嫣红。他咳嗽之后迅速收回了手帕,可林滢眼尖儿,却看到手帕上似有一抹殷红。 那日那个两人独处的清晨忽而仿佛变得真实起来。 那天苏炼手掌卡住了自己脖子时候,林滢就瞧见他灰白狼狈的气色,只不过这一切都压在了苏炼强势的艳丽之下了。 从鄞州到梧州,这一路之上,这位苏司主仿佛有无尽的杀伐征战。而就在今天夜晚,他又会衣衫染血。 林滢瞧着他,蓦然生出了一缕心悸。 那缕心悸又跟初见时候的恐惧不同,是另外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137 137(二更) 报复不晚…… 那缕十分古怪的感觉萦绕于林滢心头, 故而使得林滢忍不住脱口而出:“苏司主,你也应当,应当保重身体。” 她对苏炼也不能说是全然赞同, 可苏炼在她眼里却如沾雪的琼枝, 好似她并不愿意看到苏炼因而被折断。 苏炼闷闷的嗯了一声,然后他缓过劲儿来, 温声说道:“我知道了。” 他一双眸子很有神, 很深远, 仿佛也不能用亮如星辰来形容,而是显得更妖异一些。 就好似,好似有两团妖火在窜动。 苏炼每次想要大开杀戒时,大约就会是这种眼神。 这么一双眼妖火窜动,那么接下来就是大开杀戒, 血流成河。而这样的眼神就好似深色的漩涡, 仿佛就能将人吸纳并入, 不能解脱。 林滢心里蓦然悸了悸, 不觉别过了面孔。 她忍不住撩开了车窗帘子看风景,此时此刻,梧州的典狱司正在骚动。他们开始悄无声息的, 小股小股的融入梧州城。然后到了时间, 就齐齐发动, 令人措手不及。 不单单是典狱司, 联同梧州备营军官, 包括宣抚使麾下的夷兵, 都是会齐齐发难。 那残血似的夕阳已经开始消融,天边好似喷了一团墨汁,使得大地之间渐渐染上了一层水墨色。 这样的光辉之中, 马车亦已经驶入了苏炼在梧州的居所。 梧州的留园平日里也不过是个寻常安静园林,可若苏炼来时,这里就是属于梧州典狱司运转的中心枢纽。这一应决断,皆出自此地。 林滢这一次来,自然没有鄞州叩门时候那般狼狈。 苏炼将她全须全尾送到此地,然后领着她去了自己书房。 林滢琢磨着此地应当算是个要紧场所,自己来此也不知晓要紧还是不要紧。但既然苏炼都没有说什么,她也不太好提。 她忍不住打量苏炼的书房。 苏炼也是有所好的人,譬如他爱好美玉,可这些喜好却在苏炼的书房里反映不出来。 这儿十分清素,桌上摆的是卷宗,几上堆着的也是一卷卷卷宗。 典狱司的消息归纳做得不错,那些卷宗皆有编号,十分好查阅。 房间里除开几上一只香炉,一枚铃铛,竟再无别的摆件,清爽得宛如雪洞一般。 林滢:十分适合一个人专心工作。 苏炼轻轻敲击桌几,对她说道:“这几年典狱司收罗的交南奸细资料皆在此处,你如此查阅一番,说不定还能寻出什么线索。然后,你若有事,或者说有什么想要询问,便可去寻灵姬,她知晓事情不少。” 然后苏炼示意怎么找灵姬。 他拿起了铃铛,轻轻摇晃两声,就有一道婀娜的身影探头探脑。 林滢一瞧,还有几分眼熟。记得之前在鄞州,自己易容逃走,就是这个丫头刻意将自己拉到苏炼跟前。 那个女孩子果然是苏炼的得意下属。 灵姬瞧着林滢,却也是禁不住对着林滢笑了笑,夹杂一点小小抱歉。 林滢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故而也不将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 苏炼今日有事,也未曾在书房多逗留。他轻轻的嘱咐了几句,就从书房离开。 灵姬是个十分喜欢躲在暗处观察别人的女孩子,她古灵精怪,灵巧活泼。 此刻她的目光就在林滢面上逡巡,并且若有所思。 她似对林滢十分好奇。 其实典狱司收集这些资料也有好几年,眼前这位林姑娘就算是天赋异禀,多看一个晚上大约也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所以灵姬觉得司主特意这么安帕,只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此刻司主的居所之中,是最为安全之地。 林姑娘是顾公弟子,而且又在赵府揭破了那位交南奸细,说不定就已经引人注意,乃至于会让人刻意针对。 司主说是让林姑娘做事,如今看来,却是将林姑娘就这样保护起来罢了。 司主嘴上不说,却待林姑娘极尽小心温柔。 也不知林姑娘瞧没瞧出来呢?别人都说这位林姑娘十分聪明,观察入微,想来不会不明白吧? 可那也未必。 司主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方才谈的也是工作,离别之际也硬邦邦的并无半点暧昧。 灵姬躲在暗处,此刻清清脆脆的咳嗽了一声,说道:“林姑娘,熏香里香料是司主常年用惯了的。不知你可喜欢?你若想点别的,我替你换一柱就是。” 林滢也不想麻烦别人,只说道:“不必了,这个味道就很好。” 灵姬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躲在了暗处噗嗤一笑,不由得说道:“林姑娘,你真好相处。” 林滢不觉笑了笑,她虽然看不见灵姬的脸蛋,却也能感觉得到她是个十分活泼的女孩子。 接着林滢就坐下来,抽出了一本记录,准备开始翻阅。 她忽而想到,这个位置从前是苏炼坐着的,右手边还有一方镇纸,想来是苏炼取用之物,林滢内心莫名有些尴尬。 然后林滢慢慢压下了这种微微古怪的情绪,接着就继续翻阅卷宗。 又过了阵,灵姬又对林滢说道:“司主要离开了呢。” 她像只灵猫,来去无踪,却是消息灵通。林滢不知道她有没有离开房间,也不知晓她怎么知晓的这些消息。 这时候苏炼已经换好衣衫,他一身大红官服,十分正式,亦十分耀眼。 天色已经黑,夜凉如水,本来应该平静的梧州此刻却将要被闹得不得安宁。 苏炼胸口一阵子烦热躁动,似隐隐想要咯血。 不过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苏炼也并不愿意做出什么怯弱之态。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药盒,内里有四颗晶莹药丸,散发出缕缕异香。苏炼本来只取了三颗,最后还是将四颗药丹尽数取出,然而喂入了自己的唇中。 一抹血红浮起在苏炼面颊之上,却是一闪而没。 然后苏炼便跨身上马,稳稳当当的骑在了马上。 林滢赶来时候,苏炼已经是策马出院,暗夜里不知多少下属,也就这么匆匆跟上。 林滢也只看到了苏炼背影。 那道背影孤傲挺直,带着一缕说不尽的锋锐。 纵然是夜色沉沉,这道背影居然仍然是如此的扎眼。 林滢这样瞧着,心底更不由得浮起了一缕异样。 其实她来瞧瞧苏炼,大约也没什么意义,可不知怎的,林滢还是过来瞧一瞧。 伴随的的马蹄声,苏炼的身影渐行渐远。 夜凉如水,林滢内心古怪之意更浓。 不过既然苏炼已离去,林滢亦是重新的回到书房。 她已经沉下心来,开始翻阅这些卷宗。 这四五年间,这些交南探子在梧州境内做事,也与梧州境内一些月夷族勾勾搭搭,似有一些来往。 当年赵愈向朝廷投诚,到后来连前族长满门都屠尽了,当时确实压下了月夷族的一些反对声音。 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几年间,月夷族当中,却又有一些叛乱分子活跃起来,闹腾不休。 这几年间,典狱司也不是白吃干饭的,自然也是抓了一些交南奸细和月夷叛匪,于是也得到了一些消息。那就是如今带领月夷族叛匪的,居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身姿窈窕,却似故作神秘,并不肯露出真容。她一张面纱遮挡住面孔,从头挡到了脚,旁人别说窥见她容貌,就连她的身材怕也是瞧得并不明白。别人只知晓她中等身材,确实个女子。 可是这个女子说话声音却是十分沙哑,并不动听。 根据供词形容,那女子嗓子好似刀刮铁片一样难听,令人觉得牙齿发酸。而这个女匪又是心狠手辣,行事十分残忍。 故而她纵然是女子之躯,许多人提及她却也禁不住面泛惧色,总之是个十分残忍厉害的人物。 按照典狱司的专业评估判断,这女子如此难听音色,很有可能是一桩伪装。对方既然竭力遮掩自己的容貌,那么遮掩一下她自己的声音,那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只要声音足够难听,就很难从嗓音里判断出这个女子的年龄。 而且她以后若是现身于人前,只要换上了另外一副嗓音,那么旁人也是会难以分辨,听不出谁是谁。 这样的巧妙伪装之下,这个女匪就算是现身人前,那可也是说不定。 而根据被俘虏的月夷叛匪所招供,那就这个蒙面女子,很可能跟当年被灭满门的老族长一家有关。 赵愈手段虽然残忍,但未必一直有效,有个漏网之鱼也不足为奇。 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到了如今这个关头,又有人暗暗想要对朝廷反叛,真可谓是手段极狠。 被俘虏的月夷叛匪都是层次比较低,知晓的也有限。 小晏纵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加以拷问,只怕也是并不能得到许多。 而那些叛匪还招认了一个轻狂,那就是这个女匪首言谈之间,似对云华郡主十分仇恨,仿佛恨不得生生吃了云华郡主的肉,喝她的血。 不过如若对方当真是前任族长一脉的血脉,这份仇恨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遥想当初,云华郡主刚刚嫁入梧州来时候,赵愈对她并不怎么样。 可能正因为赵愈是这个态度,所以那时候竟有人胆敢对朝廷郡主无礼,想要谋算这位朝廷郡主的性命。 阿瑶有一个哥哥叫阮川,这兄妹二人是同父同母,关系极为亲近,更站在同一立场。 阮川跟赵愈是旧相识,这大舅子更是赵愈的心腹下属,与赵愈关系十分紧密。 也因为如此,阮川就敢做一些十分胆大妄为的事情,譬如谋害一位朝廷郡主。 作为阿瑶的哥哥,阮川显然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郡主是象征朝廷脸面,如若死在梧州,而且还是死于非命,那必定会引起朝廷注意,更是会触怒朝廷的怒火。 如此一来,只怕许多的事情并不能够幸免。 如若云华郡主身死,说不定朝廷就会怪罪于赵愈,甚至会褫夺赵愈官职,说不定还会起兵讨伐。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赵愈不能容于朝廷,那么自然只能亲近交南。 到时候就如交南所允诺的那样,册封赵愈为梧州王,从此不听命于任何人,岂不是逍遥自在? 这样的盘算放眼现在,自然显得十分可笑。如今大胤已经是天下一统,任天师早被诛灭,朝廷绝不会允许这一地之乱的存在,必定是会派重兵镇压。 可放到那时候,就连已经向朝廷归顺献好的赵愈也是心有别念,觉得可以搏一搏,然后单车变摩托。 如若云华郡主那时候当真死了,赵愈被推一推,指不定就会扯着旗帜造反了。 前提条件是云华郡主那时候当真就死了。 好在云华郡主彼时虽被人刺杀,可是并没有身死。一个从京城而来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女侍为她尝药,替她中毒,甚至是替她而死。 可有人犯下了如此凶残恶毒的杀人案子,赵愈却并不想要处置阮川。 一来云华郡主并没有死,二来他觉得自己杀了大舅子,就会失去一些在月夷族的威望。他是想要雨露均沾,然后靠着反复横跳以此增加自己的筹码。 作为一朵政治绿茶,赵愈并不想那么快做下决定。 于是那时候云华郡主抱着死去侍女的尸体哭了一晚上,十分伤怀。 可到了第二天,云华郡主却顶着红肿的眼睛来表演自己的宽容大度。 她说,就这么算了,只不过是死了个婢女而已,不必将整个梧州闹得鸡犬不宁。 但真正原因是那件事情越闹越大,闹得梧州上下都沸沸扬扬,甚至两拨人马都水火不容,闹个不休。 大胤的官员不愿意朝廷的郡主受辱。 至于月夷族呢,却是趁着这件事情开始计较起了赵愈娶了阿瑶又娶朝廷郡主的花心。 日子越久,矛盾就越来越大。那么如此一来,到了最后,赵愈也不得不做选择。 可那时候,云华郡主并没有把握赵愈会选择大胤朝廷。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卫帅甚至未曾开始驻守梧州,梧州地方备营力量薄弱,这里甚至典狱司都不能挤进来。 一个人实力不够的时候,那也只能是忍。 忍,所谓百忍可成刚。 云华郡主不是没有愤怒,可是她终究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吞。一个人只有苟下去,才能寻觅到了机会,然后获取真正的成功。 然后就是在那个时候,云华郡主如此退让,忍住了磨在心上的刀尖。 因为她的软弱,那时候她反而替赵愈吸引了仇恨,成为了梧州汉人官员们针对的对象。当大家在为云华郡主的安危跟赵愈计较时候,云华郡主却是对自己丈夫服软,一副跟自己丈夫死心塌地过日子的样子。 这样的姿态又如何不惹人愤怒。 而云华郡主如此解围,所得到的不过赵愈一丝丝的几乎微末的感激,却失去了赵愈的尊重。 甚至阮川兄妹二人都觉得云华郡主是个无能之辈,觉得这位朝廷赐婚的郡主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本事。 可是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那就是前族长一家因为勾结交南欲图叛乱,因而竟然被赵愈灭族。 因为局势是在不断变化的,那时候卫帅已经入驻梧州,甚至因为剿灭海匪因此笼络人心开始在梧州扎根。 再之后,就是任天师也是死了,头颅也被踩得稀巴烂。 等到了这时候,赵愈如若再想投靠交南,那无疑便是个傻子。赵愈自然不是个傻子,也开始渐渐跟前族长一家开始生分,甚至阿瑶也开始失宠,而且赵愈陪伴郡主的时间也是多起来。 无关乎爱情,而关乎前程。 再然后,就是阿瑶黯然神伤离去,就是丧心病狂的阮川有心叛乱,甚至准备背刺赵愈。 传闻这其中,就是有云华郡主的挑拨离间。 据闻云华郡主为了替忠心的侍女复仇,赵愈灭门时候她不但递刀,而且还亲自到了现场。 据说那时候阮川被俘虏了,还苦苦哀求赵愈饶了他性命,还提及从前种种情分,还说什么自己可以离开梧州,再也不回来。 赵愈面慈心硬,他答不答应不知道,云华郡主却不答应。 据说那时候,是云华郡主自己提刀,生生将阿瑶哥哥头颅给割下来。 那么这么一场阿瑶和云华郡主的战役之中,云华郡主最终也是大获全胜。她不但收割了赵愈的全部好处,还顺道将阿瑶一家灭门。 据说,当初阿瑶也不是痴情错付失望离开,而是被赵愈杀人灭口。 在这样凶狠的博弈之中,如果阿瑶这一家子当真有什么幸存者,那么深恨云华郡主也是不足为奇。 林滢心忖,究竟是真有什么漏网之鱼,还是有人借着月夷族前任族长血脉的名义在这儿搞风搞雨呢? 这些事情典狱司弄不明白,林滢也未见得一下子就能弄个明白。 典狱司的效率无疑是十分之高,就像是现在,连最新的消息也是有的。 譬如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描绘李玉珠是怎么样被云华郡主打脸,甚至断出谁是真正神医。 林滢仔细想想,又觉得仿佛是在情理之中。 自己之前都能窥出几许破绽,那么云华郡主又怎么会无知无觉呢?郡主比自己早一些调查,自然也是更有把握。 至于余姑所用之断肠草,其实也是有一些科学依据的。 在林滢看来,那些得了桃花疫的人之所会死,乃是因为这种病会引起免疫力紊乱,甚至发生免疫力自行攻击人体的后果。 断肠草又名雷公藤,此草确实是毒,不过却是一味免疫抑制剂。 138 138 林滢:奇怪的专业技能又增加了…… 断肠草性毒, 女子久服不孕、停经,容颜早衰。男子服用,亦有断子绝孙之险。 因为此药甚毒, 故而用之颇险,分量亦是需要好生斟酌。 若没有医术精湛者调药,便会伤损身体。难怪余姑之前备受争议, 也是因为解疫之药之药性大毒的缘故。 林滢翻阅一番,内心隐隐有些古怪,可究竟为何会生出了这份古怪,林滢也是说不上来。 这一夜, 梧州城虽未闹得沸反盈天,可偶尔城中也会传来打杀喧闹之声,如此零零散散,闹了许久。 林滢偶尔听到一些声音, 仔细分辨时,又好似没有。 那些声音隔得老远,并不像是在近处的样子。 苏炼居住的留园, 却似无人敢来打搅, 倒显得有一种隔出来的清静。 林滢有时候会放下手里卷宗听一听, 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灵姬到底还是现了身,她扮成了小丫鬟样子,给林滢送了热茶和点心。 另一处的李玉珠, 她就没那么舒适了。 她被困于客栈之中,更知晓今日的梧州城中发生了一些大事, 这使得李玉珠一颗心砰砰乱跳,只觉得好似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惜自己却是浑然不知。 暗算赵月未遂, 加上自己又被余姑出卖,如今自己处处不顺,那么李玉珠心内的得意之情也不觉稍敛几分,且平添了几许的不安。 如今全城戒严,自己可巧又被困于客栈之中。她身边除了燕儿,其实还有几个可用的下属,只是如今皆困于此地,并且断了外边消息。 桌上安置一根蜡烛,摆着几个红纸剪的小人,上有生辰八字。 此景甚为诡异,燕儿站在一旁也不敢多问,一颗心只砰砰乱跳。 然后燕儿伸出手,不觉扯了自己衣衫一下,心中甚为不安。 李玉珠让燕儿换上自己的衣衫,改梳自己的发髻,这使得燕儿大感诡异。不过燕儿虽是不愿,如今却不敢违逆。 因为余姑之事,李玉珠心情大为不好,也不像平日里那般温婉可亲。李玉珠眼神里有一些冰冷的东西,让燕儿瞧着便生出了害怕。 然后她见李玉珠将些药材扔入瓦盆之中燃烧,烟雾萦绕间门,李玉珠又划破了自己手臂。她手指蘸着鲜血,在桌面上描绘咒文法阵,然后念念有词,似在恳求,又似在祈祷,更似在诅咒。李玉珠做着这些事情时,面颊之上却流转缕缕冰冷。 燕儿不是很明白李玉珠在做些什么,只她心里却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妙,一颗心更不由得砰砰乱跳。 等过了一回儿,李玉珠似乎完成了一个仪式,然后她方才起身,好似也恢复了正常。 李玉珠温声说道:“燕儿,你素来忠心,经常为我说话,自然是跟余姑那个贱婢不同。你对我的好处,我自然是记在心上。而如今,你自然是知晓我处境艰难,故而甘愿换上了我的衣衫,使我有逃走的机会。” 她这么温温柔柔说话,说完了面色却是禁不住生出了一丝变化:“还是,你居然不愿?” 燕儿自然是不愿意,此刻燕儿心里也禁不住斟酌言辞,只盼李玉珠能放过自己。她想说自己愚笨,只恐怕会误了小姐大事,不如不用她。 可燕儿这么张张口,居然发现自己舌头发僵,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玉珠轻笑一声,且又在火盆里加了一把香草。那焚烧药草的火盆里散发出一股子的药味儿。这嗅到之人便会觉得身软骨酥,此刻竟似不能动弹。 当李玉珠走到了燕儿跟前时,只见燕儿眼中流转了恐惧,这恐惧之外还有一缕厌憎。 这使得李玉珠胸口的怒意不觉又增加了几分。 是,她善良温柔,初次见她之人便会被她吸引,也会不由得对她产生好感,生出一种李玉珠为人十分大方的错觉。 可是但凡是谁,如若跟李玉珠相处久了,并且知晓了李玉珠真面目,那就会被李玉珠吓跑。 因为李玉珠性子决计说不上柔婉,心肠更是冷酷。她为人淡漠,骨子里性情更是十二分的尖酸恶劣。因为她的一生之中,从来并没有真正爱上过谁,她这一生更十分无情。 旁人纵然喜欢她,也不过是爱她扮出来的样子。甚至余姑也是别有所图,方才对李玉珠自私自利的性子忍耐那么久。 一想到了余姑,李玉珠不觉更来几分火气。 她手指头掐着燕儿的下巴,面颊生出了恼怒,语调却是温温柔柔:“怎么了,你现在也是不肯愿意了?也不想想,两年前是谁把你从泥地里拉出来,让你有机会服侍我,将你养得皮肉光润。我这个人,是很少待人那么好的。” 这么说着时候,李玉珠指甲狠狠去划燕儿下巴,也生生划破了燕儿的肌肤,给她皮肤掐出了血痕。 她说道:“我待你千好万好,可是你却意欲对不住我,你这根舌头,是不是准备告密,出卖于我?我为人不好又如何,我还没对不起你呢,你却这么一副眼神。” 李玉珠这么说时,她一双眸子闪烁一缕异光,面颊上也不觉透出恶毒红晕。 烟雾缭绕下,李玉珠一张面孔竟似有些阴冷,这才是她被余姑出卖了后气疯了的样子。 燕儿喉咙发出低微的啊啊声,此刻竟说不出话来。 李玉珠:“你不说,我当你认了。” 她手指一根根松开,又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这样抽出来。 这把匕首寒光闪闪,李玉珠用这把匕首比上了燕儿的嘴唇。 然后一蓬鲜血撒落在地面之上。 直至三更时分,梧州城内骚动方才平息。 林滢喝了两盏浓茶,一直未睡。直到听到外边有动静,她方才匆匆赶过去。 三更夜凉,染血的铁甲更冷。灯火下,林滢眼见着苏炼等人归来,沾染一身血腥沙发之气。她只觉苏炼双眸光辉闪烁,宛如两盏妖火,一股子战意杀意勾勒出的逼人凄艳之意扑来,竟使得林滢好似喘不过气来。 她不由得顿住脚步。 这一瞬间门,林滢心尖儿顿时生出了一缕陌生之感。 苏炼在她面前温文尔雅,可在别人面前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苏司主这副模样,林滢也不是没有见过。曾经在鄞州,她就见过一次。 林滢并不是很喜欢苏炼的修罗之态,倒是更怀念他温温柔柔样子。 不过人家是典狱司司主,若无几分杀性,只怕是不能镇得住场子。 这些念头在林滢脑内一闪而没。 然后林滢纤足定在了原地,不知怎的,心里面竟不觉生出了一抹惆怅之感。 这缕心思十分微妙,恐怕林滢自己也是未能真正察觉。 苏炼下了马,随手扔了缰绳给一边侍卫。他似心思重重,一张极俊美的脸孔沉得似水,令周围之人也倍感压力。 林滢瞧着他面上神色,心里禁不住想,难道这次并不顺利吗? 她却不知苏炼性情一向如此,哪怕是极为顺利,他也不会笑一笑,极吝啬对下属和颜悦色。 苏炼对一旁小晏说道:“还有五队消息未曾送来?” 小晏赶紧说道:“若有不妥,必有烟花示警,想来也没什么不妥。城中其他各处交南密探据点皆已拔出,逃走的也是不多。” 苏炼只轻轻一点头:“五更时分,你令梧州卫所头领皆前来此地。” 林滢听着苏炼跟下属说了会儿话,然后才见苏炼踏入室内,到了书房之中。 她想苏炼五更开会,却不知会不会休息一会儿。 小晏等人也不知晓,几个头领随小晏入内,静等苏炼吩咐。 苏炼手指擦了一下扳指,微微一默,然后说道:“我等各自整修,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下去吧。” 苏炼受伤之际,向来就是自己独自疗伤,从不曾留旁人。他从前拒绝李玉珠,并不是因为李玉珠多特殊值得他特别提防,而是因为他一贯如此。 林滢并不知道这个规矩,故而并未随小晏等人一并退下。 苏炼下意识就准备让她出去。 可话到唇边,他瞧着林滢那盈盈杏眼,这样的话儿也都吞回去了,并未说出口。 但苏炼不说,林滢会察言观色,也意识到自己留下了似有不妥。 所以她虽比旁人要慢一些,却也准备退出去。 可这时候,林滢却听到苏炼说道:“替我把门关上。” 也就是让林滢留下来的意思。 他似强忍伤势,说话嗓音也微微有些怪异。 林滢自然也听出来了,故而顺应留下。 她替苏炼关上门,却不知此刻门外有秘卫暗暗把守,此地并不是可以随意逗留地方。 没人跟林滢提及,林滢也并不知晓苏炼平时是什么样行事作风,故倒也并不觉得特别古怪。 她听着苏炼说道:“替我倒杯茶。” 林滢赶紧倒了一杯温茶送过去,送至苏炼面前。 苏炼伸手接过,他蓦然咳嗽两声,唇中却咳出了点点鲜血,落在了这茶杯之中。 林滢想给苏炼换上一杯,苏炼却摇摇头,将这一杯清茶一饮而尽。 林滢注意到苏炼嘴唇发干,于是将盛了热茶的瓷壶取过来,给苏炼倒了几杯,让他喝够解渴。 然后林滢说道:“苏司主,不若唤个大夫给你瞧瞧。” 苏炼盯着她:“你不也懂些医术?” 林滢:“我只会些粗浅医术,更多学的还是验尸之技。” 苏炼说道:“好,等我身体略好些,我就请人跟我看看。” 林滢粗粗听苏炼这么说话,只觉得这话仿佛有些没逻辑,可细品也就能品出苏炼的逻辑了。 那就是苏炼虽不会讳疾忌医,却不会让人在自己极虚弱时候近身。便算是请大夫开方,他也要有足够判断力。 惹得林滢内心好一阵的感慨,只觉这位苏司主果真是个提防心极重的一个人。 此刻苏炼双颊、嘴唇都生出了一缕不正常嫣红,直勾勾的看着林滢。 林滢心中一动,伸手按住了苏炼的额头,只觉得苏炼额头一片滚热,热得极不正常。 一瞬间门,苏炼眼波轻轻一颤,流转一抹异色,一闪而没。 林滢不觉皱眉:“苏司主,我当真是医术粗浅。” 苏炼嗯了一声:“上次你给我吃的药,好似也不错。” 林滢上次给苏炼吃的不过是寻常消热退烧的药,并无特别作用。 苏炼这么说,她隐隐觉得苏炼是向自己调笑。 可苏炼这么说了,她也只好从香囊里取了一丸药,送去给苏炼吃了。 明明对方心思极重,防备心极强,是个多疑之极的人。不知为何,林滢也谈不上如何讨厌他。 卫小郎可能觉得苏炼豪气干云令人心折,可林滢却觉得这不过是他善于相人。如若苏炼真是个轻托性命的人,只怕他也活不到现在。 苏炼十分知晓如何驱使旁人为他做事,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可能苏炼始终对她温和客气,故而她自然是难以生出讨厌之意,可这似乎也不是全部。 究竟是什么原因,林滢自己也说不明白。 苏炼吃了药后,就闭目养神。林滢不是很放心,过了会儿就轻轻唤他两声,却不见苏炼应答。 她内心吃了一惊,手指捂着苏炼的额头,只觉得掌心下的额头果然是滚烫一片,热得出奇。 而苏炼面颊和颈项也生出汗水。 若不赶紧给苏炼消热,只怕高热会损害他的身躯。 此刻苏炼还未卸甲,但林滢解其衣衫是专业的。毕竟身为仵作,验尸之前必定要将尸体衣衫尽去,好一览无遗。有时候遇到尸体发生了尸僵,这衣衫剥下了就会更为困难。 林滢脱得多了,剥这个就很娴熟。 139 139 美丽却危险 苏炼发了一个梦。 他头很热, 四肢百骸有一股被人拉扯后的痛楚。高热令他全身发烫,更令他想起多年前的经历。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一双手死死的卡住了他脖子, 宛如铁箍一样,将他颈骨捏得咯咯做响。 那双手曾握剑挽弓,不知晓沾染多少鲜血。这么一只手掌,如若要取人性命,仿佛也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可这样一只手,曾经也教导他读书写字, 甚至给他喂药擦汗。 有些人就像是蝙蝠,既像是兽, 又像是鸟。 可能他本就有两幅面容,只是世间之人本不知晓他真面目是哪一种罢了。 当年别人都说,苏家有个病美人儿, 这病美人并不是个女子,反而是个男儿身。 那时苏雪初何等俊美秀雅, 可谓艳冠京城。可惜他生来有不足之症, 乃是个病秧子, 故而只挂了个闲职, 当个富贵闲人也便罢了。 而如此体弱, 据闻也是承袭其父,苏家男丁皆是有不足之病便是。 苏雪初模样好,性子和温和,又与当今陛下是表中之亲。可惜如此芝兰玉树, 却未能活得长久。 也因如此,陛下方才心存怜惜,将年幼的苏炼接入皇宫抚养, 和皇子们一块儿长大。 只因苏炼母亲云月卿与夫君情意甚笃,丈夫故去不久,她也因为伤心过度,因而随之而去。 这样一对恩爱夫妻双双而去,偏偏这夫妻二人又皆是人中龙凤,品貌皆是上上之选,又做得如此恩爱夫妻。 那么谁听不心生惋惜,生出凄凉之叹呢? 可是偏偏有些事情,却并不能从表面上来看。 就好似苏雪初和云月卿夫妻二人未必恩爱,而苏雪初也未必体弱。 有些故事听上去是哀婉绝伦,但实则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想当初大胤太祖皇帝打江山时候,彼时是陈川王云爵知情识趣,甘愿弃了王位,依顺归降,后来云氏麾下的陈川军更在太祖麾下出了不少力。 之后历代云氏子孙都是对大胤忠心耿耿,十分受大胤器重,恩宠极盛。 就连云月卿,也是六岁被封为异姓公主,身份极是尊贵。 其实她们夫妻二人,是自行相爱,再由陛下赐婚。当今陛下善于笼络人心,也不介意成人之美。 一开始云月卿是十分欢喜开心,只觉得人生事事如意,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渐渐的,云月卿就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 婚前她以为苏雪初性子温和恬淡,淡泊名利,对自己更是爱重体贴。 可婚后她才发现,有些事情恐怕并不似云月卿所以为那样。 苏雪初十分痴迷于云月卿的血脉,在他看来,云月卿不单单是大胤所封异姓公主,还是从前陈川之地的王族血脉。 云月卿年轻、貌美,又十分聪慧,加上她本出身王族,气度高贵不凡,这使得苏雪初十分想跟她生一个孩子。 成婚之后生儿育女本是寻常事,可云月卿心里却隐隐有些别扭,只觉得有些事情显得十分古怪。 当然这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乃是苏雪初隐藏着一个十分可怕的秘密。 这位苏翰林体弱多病,常年告假,每年要离京半日,去温暖的地方去温养身躯。他年年如此,从来没有怀疑。 直到苏雪初有了一个聪慧伶俐的妻子。 除开体弱,旁人都道苏雪初是个极好夫君。他温文尔雅,细致体贴,且爱妻情深,家中并无小妾通房。 他也十分爱惜自己的儿子,对这孩子悉心教导,手把手教他写字,对炼儿有极深的期待。 可当云月卿知晓了自己夫君的秘密时,她便决意要杀夫。 因为一旦苏雪初的秘密给露出去,彼时两家人皆是会名声扫地,诛灭九族。 那是一个很冷冬天,花园里堆了雪,红梅幽幽生香。 因为这是一桩秘密的事情,云月卿调的是自己私兵。她这个妻子将自己心思掩饰很好,将这一切隐秘进行。 那时候苏炼生了病,发着烧。 然后有一人戴着面具入内,挟持了他。 那张面具在打斗中已被划破,四分五裂裂开,接着就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来的是他父亲苏雪初,父亲一向很疼爱他,对他教导也很用心。 苏雪初的样子很狼狈,眼神也很凶狠,最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 他一向很疼爱这个孩子,对这个孩子教导也很用心。可是,现在苏雪初却想要活下去。 因为这个孩子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云月卿的孩子。 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个很好的筹码。 于是苏雪初劫持了自己孩子,然后对自己妻子厉声言语,说如若妻子上前,他就亲手将苏炼杀死。 那天天在下雪,雪落到了结冰的池塘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冷风吹到了苏炼的面颊之上,拂过了他发烫的额头和双颊。 他嗅到了红梅的花香,可是脖子上那只手却令他几乎喘不过起来,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苏雪初当然并不是做做样子,他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也对这个孩子很是上心。可是如若让这个孩子跟他自己的性命相比较,那么他便会毫不犹豫将这个孩子舍弃,以此保全自己。 云月卿身后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这样弓拉满,对准了苏雪初。 此时此刻,事情就到了一个两难境界。如若她下令将苏雪初诛杀,就会伤及自己的孩子。可如若她不这样做,那么也许就会毁去苏、云两家,更会连累天下苍生! 那么现在这个问题,就成为了一个十分困难的选择题。 苏雪初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自己妻子,他知晓云月卿一向温婉善良,他也给自己精挑细选了这么一位出身高贵气度不俗的妻子。他想自己妻子会怎么样做选择呢? 小雪纷纷如絮,雪落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周围安静下来,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了云月卿的身上。 此刻就连一丝呼吸,都是显得紧张的。 然后云月卿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空中凝结了一片白雾,她眼睛里也流转了一抹精光。 然后她说道:“雪初,我不了解你,可你也并不了解我。” “今时今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是要留下你,我绝不会容你走。” 云月卿说到了这儿,其实也不过是做了一个选择。 但却不止于此。 “可在动手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并不知晓的事。” 那是个隐匿在云月初心底的秘密,如今云月初却要说出来。 这一天,苏炼实在经历了太多。 他被亲生父亲掳劫,又被亲生母亲放弃。可这一切一切,都抵不过云月卿接下来要说过的话。 云月卿接下来说的那个秘密,方才是他此生最为刺痛的伤疤。 那些记忆在苏炼脑海里凝聚,像一场梦一样重新刷过了苏炼的脑海。 然后他蓦然睁开眼,从梦里回到了现实。 自己身子是赤着的,一片手掌握着帕子沾水替他擦拭。 他的衣衫被褪去—— 宛如条件反射一般,苏炼蓦然伸出手,娴熟灵巧的卡住了面前之人颈项,就如猛兽要一下子咬住猎物的咽喉一样。 那张俊美无匹的面颊之上红晕未褪,一双眸子尚未回神,只有纯粹的,近乎苍白的兽性与杀意。 他娴熟的扣住了对方要害之后,只要手掌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将对方喉骨生生捏碎! 林滢一瞬间顿时感觉呼吸不顺,脖子处传来了一股子锐痛! 下一刻,苏炼手掌却是已经送开,一股空气顺着林滢的鼻腔流入了肺部,使得她大口大口喘气。 这一刻林滢充满了埋怨,却是在埋怨自己。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忽而觉得自己十分作死。 苏炼乌黑发丝已经吹落,轻掩在胸口。 他已经回过神了,蓦然伸手将林滢扶助,沙哑问道:“你怎么样?” 林滢只觉得喉咙发疼,暂时说不出话,只冲着苏炼摇摇头。 她记得方才苏炼面颊泛起的那种冷酷神色,竟不觉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苏炼将一颗药丹送至林滢唇边,林滢略一犹豫,嚼到嘴里。 她慢慢咀嚼,只觉得一股凉丝丝的清凉之意润入自己喉咙,嗓子也没那么发疼。 然后苏炼扯了一下自己衣衫。 他此刻已经意识到自己衣衫被褪到了腰间,一瞬间面色僵了僵。 苏炼闭上眼,轻轻的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匆匆将衣衫穿好。 此刻苏炼气色稍顺了些,也不似方才那般高温不退。 然后他起身,抽开架上一枚匣子,挑了一盒药膏。 他凑上前,去看林滢脖子上的伤。林滢颈项间一片瘀红,还可看出自己指印。苏炼呼吸蓦然窒了窒。 接着苏炼就打开了药匣子,两根手指轻轻沾了药膏,然后抹在了林滢的颈项上。 他动作倒是很细致体贴,然后他对林滢说道:“是我不好,我方才发了个噩梦,对不住。” 林滢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灯火微明,如此轻轻的映在了苏炼的面颊之上,使得他那一张面孔宛如琉璃生辉,显得十分俊美。 可林滢却想,苏司主虽生得十分俊美,可是确实也是太过于危险了。 苏炼虽生得漂亮,却是个危险物品。 一旦苏炼恢复了神智,他在林滢面前又是那般熟悉的温文尔雅姿态。 他瞧着林滢眼下青紫,方才刚醒时候不觉得,可如今倒依稀仿佛记得自己半睡半醒时,是林滢认真照顾他。 他从前没人照顾,是因为他从不愿别人在自己虚弱时候近身。如今自己容林滢靠近,这种滋味倒是十分微妙。 接着苏炼就看到了林滢脖子上红瘀,心中蓦然一跳,生出几分心疼,以及奇妙的酸楚和心软。 苏炼禁不住说道:“下次我定不会如此。” 林滢抬起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苏炼不知晓林滢心里真实想法,林滢人前总是沉润温和,发脾气时候也不多。 可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轻轻抬起,映着灯火。那一双杏眼盈盈,这张脸落在了苏炼眼里更是说不出的俏丽。 苏炼心里蓦然微微一跳。 他这一生总是在厮杀,南来北往,征战无数。可如今,凝视着眼前少女这张面孔,他竟生出了一丝柔情。 这缕温柔之意于他而言殊为难得。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对林滢会生出这样感觉。 从前他对林滢关怀备至,是因为瞧她才华出众,十分难得,自己又一直对这般人才敬重礼遇。 那时候他并没有这些绮丽之心。 他不知晓自己这种感觉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如今细细一嚼,略含酸楚,可也有些甜甜的温柔之意。 若换做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譬如卫珉那种,此刻必定会结结巴巴,十分无措。 可苏炼犹自神色自若,倒未曾失态。 他只是侧过头一下,面颊上一片潮红一闪而没。 待他回过头来时候,又恢复如初。 苏炼说道:“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儿。” 他这书房本来就大,而且设置了休息之所,绕过屏风后,就有一处碧纱橱,十分洁净干净。 “这处每日都会有人换床单被褥,还算整洁。” 林滢点点头,看着苏炼绕过屏风,回到了案几之前。 苏司主似是个加班狂,如今人清醒了些,大约也不准备休息。 林滢也并没有打算解衣睡,只轻轻靠着眯一会儿。 她原本以为自己定然睡不着,可没一会儿,一股子浓浓倦意就用来。 感觉浓浓困意,林滢忽而十分佩服自己的心态,居然能如此的淡定。 她想起自己方才解开了苏炼衣衫时,看见了苏炼后背处的一朵血莲。 林滢迷迷糊糊想,苏司主难道不准备杀人灭口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