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反派怎么可能傻白甜》 1 第1章 她亲手将两个孩子调换了。…… 黄昏的天空中堆满了层层叠叠的阴云,天色灰蒙蒙的。 点点雪白的柳絮从半敞的窗口飘入屋内,洒了一地,如雪似霜。 “唔……”微弱的呻|吟声自天青色的纱帐内传出,断断续续。 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安静地躺在榻上,双眸紧闭,那鸦羽般浓密的青丝披散在枕上,肌肤吹弹欲破,眉若柳稍,琼鼻朱唇,那精致的五官组成一张令人惊艳的容颜。 此时,少女光洁的额头上敷着一方白巾,面色潮红,樱唇发干。 一只洁白纤长的玉手自榻边探进纱帐中,慢慢地抚着少女白皙柔嫩的面庞,动作轻柔,那双幽深的眼眸似要将少女的面庞铭刻下来。 “这一眨眼,燕飞都长这么大了。” “嬷嬷你瞧,她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还挺像夫人的?”崔姨娘低低一笑,冰凉的手指抚过少女的下巴。 “姨娘,小心隔墙有耳。”施嬷嬷吓得心脏一缩,警觉地看了看榻上昏迷不醒的萧燕飞。 “放心,都这么多年了,不会有人知道的。”崔姨娘紧紧地盯着榻上的萧燕飞,悠然自得道,“夫人害得我只能为妾,那我就换了她的宝贝女儿,让她的女儿成为卑贱的庶女,这辈子都要屈居于我的鸾儿之下。” “这很公平。” “燕飞,鸾飞。燕何以与鸾争锋,我的鸾儿必会扶摇直上!” 崔姨娘的眸中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得意地勾了勾唇。 屋内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周围的光线暗了不少,衬得崔姨娘的表情有些阴沉,有些晦涩。 轰隆隆! 一阵惊雷声轰然炸响天空,打断了崔姨娘的话。 “我记得,那天好像也打了雷……”崔姨娘自语道,眸光深邃如古井无波,语气中飘出一股莫名的冷意。 十五年前,她亲手把两个孩子调换的那天。 崔姨娘优雅地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尊袅袅吐烟的三足紫铜香炉,淡淡道:“走吧……快下雨了。” 她带着施嬷嬷一起从内室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了睡在榻上的萧燕飞一人。 壶漏发出轻缓的水滴声,时间流逝,窗外的天色也愈来愈暗沉。 忽然,天空中劈下一道巨大的闪电,这一瞬发出的光芒把这昏暗的屋内照得亮了一亮。 纱帐内的少女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眼眸如黑宝石般流光四溢。 萧燕飞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酸软无力,头痛欲裂,仿佛有锤子在反复捶打着后脑似的,连喉头都是灼痛无比。 她记得一大早她和科室主任一起下乡义诊,可路上他们不幸遇上了山洪暴发,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们乘坐的小巴车转瞬就被山洪冲下了山崖,她只记得她的身体随着小巴车从高空坠落,一直往下,往下………… 对了,主任呢? 还有车里的其他同事呢? 她忍着痛楚,艰难地环视周围,微微睁大了眼。 她所在的地方不是昏迷前的那辆小巴车,而是一间古色古香的闺房,雨过天青色的纱帐上绣着一朵朵小巧的粉桃,房间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黄花梨的梳妆台、衣柜、多宝阁、桌椅,以及一座四扇折叠绣花屏风…… 闺房内空荡荡的,她的身边也没有熟悉的主任和同事们。 这是什么地方? 萧燕飞心里咯噔一下。 她的头更疼了,下意识地抬手去揉太阳穴,跟着一愣,怔怔地看着自己莹白如玉的手。 这是一双属于少女的手,根根如玉,纤细葱白,娇嫩如花,粉粉的指甲闪着珠贝般的光泽,左手的掌心有一个如朱砂般鲜艳的月形胎记。 这双手很陌生,这不是自己的手。 萧燕飞的瞳孔一阵收缩,下一刻,一段混乱的画面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如电影般快进着,某个糟心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穿越了! 还穿到了一本她只随手翻过几页的古早宠文中。 的女主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女萧鸾飞,而原主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 原主也叫萧燕飞,是武安侯最宠爱的侍妾崔姨娘的女儿,府里上下都说,崔姨娘把原主捧在了手心里,放在了心尖尖上。 可事实上呢,崔姨娘不过是把原主当作了一件工具。 开心的时候夸上一句,原主就乖乖奉上份例。 不开心的时候哭上一声,原主会日日陪着哄她开心,为她布菜、侍疾,伏低做小。 原主对生母掏心掏肺,可既便如此,也没有换来崔姨娘的半点真心。 后来,太夫人做寿,大皇子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在花园的凉亭中小歇,崔姨娘让原主去给大皇子送一盏醒酒茶。 原主觉得不妥,但崔姨娘说“大皇子是你未来大姐夫,又是贵客,怠慢不得”,原主就听话地去了。 本来,原主放下醒酒茶后就要走的,结果大皇子突然拉住了她,嘴里唤着她长姐的名字,把原主吓坏了,而下一刻,武安侯太夫人和一些女眷出现了,太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知检点,连长姐的未婚夫都敢“勾引”。 怒火中烧的武安侯命人狠狠打了原主一顿,在一个暴雨的夜里,她被生父从族中除名,赶出了家门。 而从头到尾,崔姨娘没有为原主说过半句情。 原主甚至还注意到崔姨娘在笑…… 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萧燕飞的脑子里混乱地翻滚着,挤得她头昏脑涨。 淡淡的熏香萦绕鼻尖,挥之不去。 她抚着抽痛不已的额头,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丫鬟轻快的行礼声: “三少爷!” 一道小小的紫色身影屁颠屁颠地冲了进来。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团子,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干净,唇红齿白,穿了一件紫色仙鹤衔灵芝刻丝锦袍。 “二姐姐,我来看你了!”团子对着萧燕飞露出灿烂可爱的笑容,轻轻一跳,坐到了榻边。 他走得有些喘,雪白的脸颊染上一片绯红,胸膛微微起伏着。 这是原主的嫡母武安侯夫人生的嫡子萧烨,今年才六岁。 “我本来昨天就想来看你的,可乳娘说,你病了,怕过了病气给我,不让我来。”萧烨微微喘着气,“我可担心你了,刚刚一下学,就赶紧跑来了。我是不是对你很好?” “二姐姐,你病了,就要好好休息,乖乖吃药才行。” 小团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奶声奶气,最后一句话明显在学他娘说话的口吻,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露出其中一颗颗玉米粒大小的糖粒。 “这松仁糖很香很甜的,我从前吃药的时候,娘都会给我吃一颗,就不苦了。” 他用肉嘟嘟的小手拈起一颗松仁糖,献宝似的塞进了萧燕飞的口中,又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颗,美滋滋地笑了。 “甜吧?”他歪着小脸看着萧燕飞,眼睛大大的,睫毛又黑又长,眨巴眨巴。 “甜。”萧燕飞含着糖干巴巴地说道,咽喉因为发烧有些灼痛。 出口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只是略带几分病时的沙哑,这个声音很陌生。 萧烨得意洋洋地挺起了小胸膛,“这可是鼎食记的松仁糖,我吃过好多家铺子的松仁糖,最喜欢的……就是这家的。” 说话间,他喘了一口大气,小手抚了抚起伏不已的胸膛。 萧燕飞感觉到萧烨的状态有些不对,小家伙在这边坐下后,喘息非但没缓和,反而愈来愈急促,脸色也有些泛白。 “快把糖吐出来。”萧燕飞连忙道,担心萧烨会被糖粒噎到。 萧烨觉得气闷,乖乖地把糖给吐了出来,不舍地嘟了嘟嘴:“二姐姐,你这里好闷……我去开窗户。” 他从榻上一跃而下,但脚下一软,反而踉跄地跌坐在地上,“哎呦”地低呼了一声,连带手里包着松仁糖的油纸也掉在了地上。 一粒粒松仁糖滚了一地。 萧燕飞吓了一跳,赶紧掀被下榻,也没穿鞋就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 “烨哥儿!”萧燕飞蹲下身去扶地上的萧烨,对上萧烨苍白的小脸时,心瞬间一沉。 萧烨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喘息明显,双手按在喉头上,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瘦小的身子抖如筛糠。 萧燕飞眉心微蹙,立刻就想了起来,小萧烨自小患有哮症,也就是西医说的哮喘。 他这是……哮喘发作了!? 对了,里好像提过一笔,武安侯唯一的嫡子是夭折的,说是这孩子在看望生病的原主时哮症发作,等乳娘赶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后来府里上下都说,是原主害死了嫡母的亲子。 哪怕原主一次次地解释,也是徒劳,别人只会先入为主地怀疑她为了替姨娘争宠,竟然连亲弟弟也下得去手,实在是个蛇蝎美人! 原主在侯府的日子变得举步艰难。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始了~更新时间在中午12点。 2 第2章 芳华少女带着几分纤弱娇楚之姿…… 萧燕飞心口一沉,暗道不妙:萧烨若真出了事,那自己就会像中的原主一样,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萧烨小小的身体缩成了一团,漆黑的瞳孔变得暗淡无光,犹如一头风雨中的幼兽般颤抖不已。 萧燕飞紧紧地蹙眉,要是现在有气雾剂就好了…… 这念头方起,她就觉得左手掌心的红月胎记突地一片灼热,接着,就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箱子,上面的那个红十字标记是那么鲜艳夺目。 这分明是她在车祸前还死死地抱在怀里的那个急救箱! 萧燕飞心尖一颤,左手掌心更烫了。 难道说,急救箱和她一起穿越了?! 萧燕飞的心跳不由怦怦加快。 萧烨那粗重的喘息声钻入耳中,将她唤回了神。 对了,急救箱里有气雾剂! 萧燕飞直觉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那个急救箱若隐若现地漂浮在半空中,左掌心的红月胎记更烫了。 萧燕飞又试了试,这一次,她很轻松地用意念从急救箱里取出一支小巧的蓝色气雾剂。 下一瞬,那支气雾剂就出现在了她的左手中,掌心那真实的触感告诉她,这不是她的幻觉,也不是她的梦。 萧燕飞的眸子里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赶紧将地上的萧烨扶坐起来。 小团子的呼吸越来越艰难,那惨白的小脸微微泛着青,就像一尾被甩上岸的鱼。 “没事的。” “别怕。” 萧燕飞柔声安抚着萧烨的情绪,飞快地打开了气雾剂的盖子,上下摇晃了几下,跟着让他含住气雾剂的吸嘴。 “吸气!”萧燕飞简明扼要地说道,一手按压起气雾剂。 当她数到“五”后,就将气雾剂移开,又道:“屏住呼吸,我数到十的时候,你再缓慢地呼气。” 有些懵的萧烨乖乖地依言行事。 待吸入了两次气雾剂后,他的呼吸渐渐地平复了下来,瘦小的身体也不再颤抖了。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朝萧燕飞抓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口,紧紧地攥住,仿佛有了依靠似的。 萧燕飞取出了一个小巧的血氧仪,悄悄夹在了萧烨垂在身侧的手指上,注视着上面不断变动的数值。 直到…… 心率正常。 血氧饱和度99。 她取下血氧仪,笑道:“没事了。” “没事了?”萧烨傻乎乎地重复着萧燕飞的话,慢慢地眨了眨眼,黯淡的双眼又有了灵动的光彩,还有些不敢置信。 刚刚他还以为他要憋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 可现在,他居然不难受了! 既没有扎针,也没有喝药,他就好了! 萧烨用空闲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咽喉和胸口,又深吸了好几口气,再长长地吐气,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二姐姐,我好了!”他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睁得浑圆,亮晶晶地看着萧燕飞。 软糯糯的团子露齿而笑,笑得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小脸上写着满满的崇拜。 萧燕飞莞尔一笑,揉了揉他乌黑柔软的发顶。 她原来是个孤儿,无牵无挂,一朝穿越,倒是多了个便宜弟弟。 萧燕飞把地上的小团子重新抱到榻边坐下,孩童软乎乎、暖烘烘的身体熨帖着她冰冷的肌肤,缓缓蔓延到她心窝。 萧烨噘着小嘴,心疼地看着地上的那些松仁糖,“我的糖……” 萧燕飞的目光也落在那些糖上。 哮喘突发一般都会有诱因,刚刚萧烨进来时跑得不快,也就与她说了几句话,更没有受惊……怎就会突然就喘不上来了呢? 是过敏吗? 萧燕飞俯身从地上捡了一粒松仁糖,放到鼻端嗅了嗅。 莫非是松仁? 念头才起,就被萧燕飞否决,方才小团子说过,他常吃松仁糖,那就应该不是松仁的问题。 萧烨还以为萧燕飞是要吃这粒松仁糖,眼睛瞪得更圆了,连忙按住了她的手。 “娘说了,糖掉在地上,就脏了,不能吃,不然会肚子疼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声音软软糯糯,“你别难过,我明天再给你买……” “二姐姐,你要听话。” 他用白胖小馒头般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萧燕飞的手背,仿佛在哄孩子似的。 萧燕飞:“……” 她很想在小团子软乎乎的面颊上掐上一把。 “三少爷!”这时,外面堂屋的方向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来人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焦急,“三少爷是不是……在这里?” “锦娘来找我了。”萧烨小声嘀咕道。 萧燕飞伸指点了下小家伙的鼻头,“你是偷偷来的?” “我厉害吧!”萧烨笑得古灵精怪。 话音未落,门帘被人刷地掀起,一个身形丰腴的蓝衣妇人心急慌忙地跑了进来,脚步匆匆。 看到坐在榻边安然无恙的萧烨,锦娘悬在半空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 府里规矩严,平日里三少爷在前院的家塾上课时,不许她跟过去伺候。 她只能每天准点去接他下学,谁料,今天一去,先生就说三少爷已经走了。 想到三少爷从昨天起就一直念叨着要来找二姑娘,锦娘就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这一路上,可把她吓得不轻,万一三少爷没来二姑娘这里,万一三少爷磕着碰着了,或者不小心掉进池塘里,那她可担待不起啊。 幸好,三少爷好端端的。 锦娘缓了两口气,走到了姐弟俩跟前,先给萧燕飞见了礼。 接着,她就转向了萧烨,无奈地叹道:“三少爷,您怎么能不等奴婢就一个人跑来这里呢,奴婢担心坏了。” “我说了,我要来看二姐姐。”萧烨理直气壮地说道。 “……”锦娘欲言又止,犹有几分惊魂未定。 三少爷年纪小,自小体弱,又有哮症,平日里她们这些下人服侍起三少爷都是小心翼翼,既怕小祖宗冷着,又怕他跑太快,还怕他闻到了什么不该闻的…… 咦? 锦娘面色微微一变,鼻尖嗅了嗅,看向了角落里那尊吐着青烟的麒麟纹香炉。 侯府里常用的熏香大概也就五六种,但萧燕飞屋里点的香似乎不太一样,隐约间,仿佛夹着一股子绿萼花香,清新典雅。 不会吧。 府里上下都知道三少爷闻不得绿萼花,二姑娘应该不会这么大胆吧? 锦娘又仔细闻了闻,又觉得好像不是,一时有些犹豫。 她下意识地去看萧烨,见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紧张地问道:“三少爷,您还好吧?可有哪里不舒坦?” 萧烨忙不迭摇头,“我很好啊!” 他还特意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心里想的是:刚刚的事绝对不能说,不然,他以后更不能来找二姐姐玩了。 锦娘松了一口气。 饶是如此,她也还是不敢大意。 二姑娘毕竟是崔姨娘的亲女儿…… 三少爷是瓷器,是夫人的命根子,自己可不能心存侥幸。 锦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躬身看着坐在榻边的萧烨,软言哄道:“三少爷,夫人刚回来了,正找您呢。” “娘回来了?”萧烨惊喜地瞪大了眼,从榻边轻快地跳下,这才刚站稳,就被锦娘一把抱了起来。 “二姑娘,奴婢就先告退了。”锦娘抱着萧烨草草地对着萧燕飞福了一礼,头也不回去走了,好像有什么猛兽在后面追赶者她似的。 萧烨从锦娘的肩膀探出了头,欢乐地对着萧燕飞挥了挥手,“二姐姐,你乖乖的,我明天再来看你啊……”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被锦娘匆匆抱出了内室。 门帘簌簌地摇晃不已,与窗外的风拂枝叶声交错在一起。 “明天见。” 这三个字萧燕飞等于是说给自己听的,说话时,喉头呼出了一口热气。 呼—— 萧燕飞的头晕沉沉的,整个人头重脚轻,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身上很烫。 就算没有量体温,她也可以确信自己是在发烧,而且比起刚醒时,体温攀升得更快了。 别说是在古代,就连医学发达的现代世界,发热也是有可能致死的。 不过,好在她的急救箱还在! 这里头的东西都是她为了这次的下乡义诊亲手准备的,有各种外伤类的药品、器具,静脉注射的用药,还有常用的消炎、退热、感冒药物等等,不能说应有尽有,但也能应付大部分突发疾病或者外伤了。 萧燕飞轻轻地抚摸着左掌心的红月胎记。 殷红的胎记鲜艳得如朱砂。 她心念一动,那个印有红十字标记的急救箱就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用意念把血氧仪和气雾剂放了回去,又从里面取出了感冒药。 用水吞服了感冒药后,不多时,萧燕飞就觉得一股浓浓的倦意涌了上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掀开锦被,又躺到了榻上,双眼一合,很快就被睡意吞没,外面哗哗地开始下起了大雨。 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雨已经停了,天也亮了,她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身体轻快了不少。 萧燕飞弯了弯唇,拿体温计给自己量了体温,体温36.7℃。 她才刚收好体温计,一个四十来岁、身着酱紫色暗纹褙子的妇人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了,圆盘脸,三角眼,下巴微抬,眉宇间透着一丝倨傲之色。 这是这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孙坤家的。 “二姑娘,你可算醒了。”孙坤家的蹙着眉头,语气冷硬地说道,“太夫人让你现在就去荣和堂。” “姑娘的身子既然好了,就赶紧洗漱吧,别在太夫人跟前失礼了。” 说着,孙坤家的对着后方的两个丫鬟做了个手势,以眼神催促她们动作快点。 这两人是原主的贴身大丫鬟,丁香机灵活泼,海棠温和沉稳。 “姑娘,奴婢服侍您梳洗。”丁香笑道,绞了方温热的帕子给萧燕飞先擦了脸。 海棠从衣柜里挑了一件簇新的青莲色衣裙,可孙坤家的只扫了一眼,就否决了:“不行,颜色太艳。” 孙坤家的抬手朝衣柜里某件淡青色的衣裙指了指,“就这件吧。” 海棠唯唯应诺,又改拿了这身淡青色的襦裙,与丁香一起服侍萧燕飞更衣、着袜、穿鞋、梳头。 屋内只剩下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个丫鬟配合默契,一连串的动作熟练流畅,倒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服侍的萧燕飞浑身不自在,要不是她实在不会穿这些复杂的古装,更不会梳那种复杂的发型,她已经忍不住想要自己来了。 萧燕飞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呆呆地看着镜中的少女,不由露出惊艳之色。 原主的这张脸实在是漂亮。 下巴尖尖的瓜子脸上,猫一样的大眼弧度优美,眼尾微微上挑,乌黑的瞳孔犹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明亮润泽。 鼻子挺直秀气,那微微翘起的仰月唇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只是,她的脸色因为生病依然有些苍白。 芳华少女身姿娇小玲珑,带着几分纤弱娇楚之姿,让人瞧着便心生怜爱。 “姑娘,”海棠从匣子里取了一支嵌红珊瑚珠的蝴蝶金钗,在萧燕飞的鬓角比划了两下,“奴婢给您戴这支金钗怎么样?” “不行。”孙坤家的抢先一步再次否决了,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萧燕飞,“姑娘长得本就妖娆妩媚,这支金钗太招眼了,不够端庄。” “还是这支吧。”孙坤家的又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支素雅的梅花银簪,“姑娘家家还是庄重点好,别跟个勾人的狐狸精似的。” 3 第3章 她绝不忍气吞声。 随着孙坤家的声声斥责,屋内的气氛有些僵硬。 “姑娘已经犯了大错,惹得太夫人不快,以后更加应该谨言慎行。”孙坤家的继续数落着萧燕飞,“哎,太夫人罚姑娘跪祠堂,姑娘既然领了罚,就当善始善终,可姑娘你呢,这没跪一会儿,就晕了过去,娇气得不像话。”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太夫人怎么苛待你呢!” “姨娘怜惜姑娘,总跟奴婢说,姑娘年纪小,为人处世难免有所不及,慢慢学就是了。可是姑娘,姨娘体谅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多为姨娘考虑考虑……” “若是让夫人找了由头,姨娘岂不是又要受罪?这些年,为了姑娘,姨娘这日子过得委实艰难。” “姑娘若是爱惜姨娘,一会儿见了太夫人,就当好好认错。” 孙坤家的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 萧燕飞眉头一挑。 因为太夫人大寿在即,原主便在小佛堂里抄写《地藏经》为祖母祈福。前日,崔姨娘给她送点心,不慎打碎了太夫人最珍爱的观音玉像。 原主心疼生母,为崔姨娘背了锅,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直到高烧晕厥。 当时这孙坤家的就在小佛堂伺候,瞧得一清二楚。 “孙妈妈,那观音像是我打碎的吗?”萧燕飞冷不丁地问道,眸光清冷。 孙坤家的先是一愣,接着眉头皱得更紧,问道:“姑娘想说什么?姑娘莫不是说太夫人冤枉了你?” 她有点心虚,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 萧燕飞透过镜子看着后方的孙坤家的,浓黑的眼睫颤了颤,淡声道:“我烧得有些迷糊了,随口问问,孙妈妈这么急做什么。” 孙坤家的莫名就有种被萧燕飞主导的感觉,又怀疑是自己多想了,多训了一句:“姑娘,你都这么大人了,说话别不经脑子。” 萧燕飞抬手接过孙坤家的刚挑的那支梅花银簪,信手把玩着:“这簪子倒是挺适合孙妈妈的。” 几缕灿烂的晨曦自窗口照进内室中,簪头堆着三朵梅花的银簪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梅花以莲子米大小的珍珠为花蕊。 孙坤家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萧燕飞又道:“不如就送给妈妈,当作方才失言的赔罪。” 萧燕飞拿着银簪起了身,抬手给往对方的发髻插去:“我给妈妈簪上。” 孙坤家的知道这银簪是出自京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子之一金玉堂,面露贪婪之色。 这么好的簪子,与其戴在庸碌无能的二姑娘头上,还不如给她呢! 下一刻,左太阳穴一阵锐痛。 她不由皱眉,立刻就意识到是银簪的簪尖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那冰冷尖锐的簪尖微微陷进了她的肌肤,沿着太阳穴徐徐向下滑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匕首抵在了她的头上。 孙坤家的吓得脚底升起一股寒气,一动也不敢动,手指微微发着抖,道:“快拿开!” 她的嗓音因为惊恐而有些尖利。 耳边传来萧燕飞略带惋惜的声音:“嬷嬷不喜欢?” “可惜了。”萧燕飞随手一抛,把银簪丢在了梳妆台上。 孙坤家的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就见那支银簪尖锐的簪尖上沾着一点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她抬起左手一摸太阳穴,指腹上也染了米粒大小的血渍,瞳孔顿时收缩。 萧燕飞又坐了回去,温温柔柔地歉然道:“妈妈勿怪,我病了,身上没力气,刚刚手不小心抖了一下。” “幸好,只是不慎划破了一点,上回我被裁纸刀割破了手,妈妈也说过,一点小伤,抹点香灰就没事了,哪有那么娇气。” 萧燕飞俯首看了一眼左掌心的红月胎记旁一道寸长的细疤。 原主当时流了不少血,吓得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胆战心惊,却只得了孙坤家的那轻描淡写的一句敷衍。 孙坤家的用惊疑不定地看着萧燕飞,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萧燕飞在报复自己。 可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像白兔似的人畜无害,和原来的一般无二。 不知道为何,孙坤家的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压下心头的不适感,孙坤家的在心里对自己说:待会儿非得找姨娘告这丫头一状。 “孙妈妈,你是姨娘给我的,姨娘那么疼我,应该不会怪罪我不小心伤了你的。”萧燕飞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孙坤家的哑口无言,感觉自己被架了起来。话都说到这份上,她要是去告状,岂不是让姨娘难做? 孙坤家的一口气梗在了胸口。 “妈妈赶紧去包扎一下伤口吧,免得血流不止。”萧燕飞体贴地又道。 孙坤家的连忙用帕子捂住伤口,真怕自己要失血过多了,心里暗骂声晦气,丢下了一句:“那奴婢先下去了。” 孙坤家的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丫鬟也有些局促。 萧燕飞指着海棠挑的那支蝴蝶金钗道:“就这支钗吧。” “是、是姑娘。”海棠赶忙应了,把那支金钗插到了萧燕飞的发髻上,又给她配了一朵青莲色花瓣、黄色花蕊的并蒂莲绢花。 萧燕飞满意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看着这张精致得笔墨难描的脸孔,她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一边起身,一边道:“走吧。” 侯府的格局复杂精妙,各种院门、回廊、甬道、建筑环环相扣又彼此贯通,亭台楼阁更是古朴雅致,十步一景。 荣和堂位于侯府的西路,庄重典雅,端的是气派非常。 在荣和堂的小丫鬟引领下,萧燕飞一路穿过穿堂、一间小厅往上房方向走去。 上房堂屋的正中挂着一副青地匾额,上书“荣和堂”三个金漆大字,匾额下是一幅莲卧观音像。 萧燕飞远远地就看到,上首的紫檀木雕夔龙纹高背大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玄色仙鹤纹刻丝褙子的老妇,鬓发间零星夹了几丝银发。 老妇的左下首和右下首分别坐着一个妇人,两个三十来岁的美妇形貌迥异,皆是气质高贵。 萧燕飞知道上首的老妇是侯府的太夫人,左下首那丹凤眼的妇人则是侯夫人殷氏。 而右下首那眉飞目细的妇人则眼生得很,应该不是侯府的人,十有**是访客。 萧燕飞跨过门槛走到了堂中,动作略显生疏地分别给太夫人与殷氏屈膝行了礼。 “祖母。” “母亲。” 看着几步外的芊芊少女,太夫人不快地捻动着佛珠手串,心里有些不耐烦:这丫头做事总是这般磨磨蹭蹭的,这性子真是上不了台面。 殷氏对着萧燕飞微微点了下头,眼神平和,看不出喜怒。 “卫国公夫人,这是老身的二孙女,闺名燕飞。”太夫人转头面向右下首的妇人,唇角噙着一抹亲和的笑容,“燕飞,还不给夫人见礼。” 萧燕飞微微侧身,对着卫国公夫人福了福:“见过卫国公夫人。”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卫国公夫人勾唇一笑,态度亲热地问道,“好孩子,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萧燕飞乖乖地答道:“回夫人,我平日里也就喜欢看看书、养养花。” “这姑娘家是文静点得好。”卫国公夫人又打量了萧燕飞一番,唇角的笑容似笑非笑,似讥非讥,从手腕上取下一个金镯子给萧燕飞当见面礼,“这镯子你收着吧。” “谢夫人。”萧燕飞温温柔柔道,尽量表现得中规中矩。 “国公夫人太客气了。”太夫人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接着对坐在另一侧的殷氏道,“阿婉,你带燕飞去准备些茶点。” 侯府上下那么多丫鬟婆子,哪里需要堂堂侯夫人去准备茶点,太夫人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她有话要私下和卫国公夫人说,让殷氏与萧燕飞暂时回避。 殷氏笑着应了,与萧燕飞一起从堂屋退到了西次间。 丫鬟们也安静地退了出去,只留了王嬷嬷一人在堂屋服侍着。 太夫人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茶叶,浅啜了口热茶。 卫国公夫人看了一眼萧燕飞消失的方向,语声淡淡地赞了一句:“太夫人,我瞧着令孙女秀外慧中,知书达礼,太夫人实在是好福气。” 她在夸萧燕飞,语气温和,言辞得体,眼神却相当淡漠。 “夫人谬赞了。”太夫人谦虚了一句。 卫国公夫人抚了抚衣袖,幽幽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哎,外子这段日子每况愈下,病中还一直念叨着阿池,放心不下。阿池这都弱冠了,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 她摸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拭了拭眼角。 卫国公夫人说得意味不明,可太夫人像是听明白了,温声又道:“老身曾请白云寺的圆净大师给老身这二孙女算过命,大师说了,这孩子八字好,福泽深厚,能旺家。” 两人的目光定定地对视着,寥寥数语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般。 卫国公夫人又叹了口气:“我现在只盼着这喜事能够冲掉煞气,国公爷能好起来。” “国公爷吉人自有天相。”太夫人唇角含笑,又道,“老身瞧夫人有些憔悴,夫人也要保重身子……” 萧燕飞一个庶女能去国公府冲喜,哪怕是当个妾,那也是她的福分了! 4 第4章 崔姨娘对原主没有半点真心。 “啪嗒!” 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撞击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太夫人的话。 在与堂屋一墙之隔的西次间里,一盏青花瓷茶盅翻倒在如意雕花小方几上,茶汤流淌而出,沿着方几的边缘滴落,还有一个木雕果盘被打翻在地,一颗颗金黄色的枇杷在地上滚来滚去…… 茶壶里的水恰烧开了,水沸声自抱厦方向传来,嘈嘈低吟。 “夫人,您的手没被茶水烫到吧?”大丫鬟关切地问道,神情紧张地一把搀住了殷氏。 方才夫人忽然头晕,不小心打翻了茶盅,手肘又撞到了果盘…… “我没事。”殷氏低声道,一手抚着冷汗直冒的额头,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着,虚弱得仿佛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 “母亲。” 萧燕飞过去扶住殷氏的另一侧胳膊,与大丫鬟一起把人扶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同时不着痕迹地在殷氏的脉搏上探了探。 她学的是临床医学,也因着兴趣选修了几年中医。 结合殷氏的脉象,再看她现在面色苍白、出汗、手抖又头晕的样子,萧燕飞心底大致有了判断:“母亲,您是不是还没用过早膳?” 殷氏微微一怔,惊讶地对上了萧燕飞清亮的眼眸,点了点头。 “这里有糖吗?”萧燕飞环视着周围问道。 “有有有。”小丫鬟立刻把某个盛着玫瑰糖的荷叶盘端了过来。 萧燕飞对殷氏道:“吃一颗吧,含着吃。” 殷氏应是低血糖了,含一颗糖,再吃点东西就会好。 殷氏静静地注视着萧燕飞,眼眸深似幽潭。 耳边响起锦娘昨天禀的话:“夫人,二姑娘屋里点的熏香里头似乎加了绿萼花……” 府里上下都知道烨哥儿闻不得绿萼花,那一年还差点没了性命。 这个庶女自小性子内向,不怎么爱说话,见到自己时总爱低着头,柔弱羞赧,像娇花般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她会有这胆子在熏香里做手脚? 殷氏慢慢地抬手拈了一颗玫瑰糖含入口中。 一股香甜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 萧燕飞温声道:“母亲,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殷氏接过了大丫鬟递来的帕子,轻轻拭去额角的冷汗。 随着口中的玫瑰糖一点点地融化,她发现那种心慌头晕的感觉渐有缓解,只是手脚依然无力。 等殷氏稍微缓过来了一点后,萧燕飞善意地提醒了一句:“母亲,您本就气血两虚,以后早上切不可不用早膳。” 按照中医的理论,低血糖是气血两虚导致的。 你怎么知道的?!殷氏的大丫鬟璎珞差点就脱口而出。二姑娘是怎么知道夫人没用早膳,又是怎么知道夫人气血两虚的?! “我记下了。”殷氏应了,目光沉静地看着笑容浅浅的萧燕飞,“燕飞,你在看医书?” “久病成医。”萧燕飞含糊其辞道。 原主在十二岁的时候,得了一场严重的风寒。 当时京中正有疫症流行,死了不少人,原主这一病,侯府中流言四起,不少下人都说原主是得了疫症,那段时间,人人对原主的院子避之唯恐不及。 后来,是崔姨娘顾全大局,主动向太夫人提出把原主送去庄子里养病。 原主离府的前一晚,崔姨娘抱着原主哭得悲悲切切,说府中流言四起,万一大姑娘和三少爷染上疫症,夫人怕是会迁怒到原主身上,她只是一个妾,护不住原主,不得已只能送走原主。 原主这一去就是两年多,直到去年五月才回了侯府。 殷氏倒是提醒了她,她最好是买些医书回来,一来是装样子,二来也得好生钻研一下中医,否则光靠急救箱里的那些药可撑不了两年。 萧燕飞默默地在心中琢磨着,为自己的居安思危点了个赞。 “夫人,喝点茶水吧。”璎珞给殷氏重新上了盏温茶,忍不住多看了萧燕飞两眼,也很诧异性子柔弱寡言的二姑娘竟然还看起了医书。 殷氏浅啜了几口温热的茶水,苍白的唇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萧燕飞又道:“母亲,您再吃块甜口的点心垫垫胃吧,别吃得太急了。” 殷氏便拈了一块好克化的枣泥山药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细嚼慢咽。 丫鬟们则在一旁收拾起掉落在地的果盘、枇杷,不一会儿,屋内又变得整整齐齐。 殷氏吃了一块糕点,又喝了半杯温茶,语气温和地与萧燕飞闲话家常:“我记得我那里也有两本医书,左右在我那儿也是堆灰尘,晚些我让人把书还有松仁糖一起给你送去。” “松仁糖?”萧燕飞一愣。 殷氏轻轻笑了一下,“烨哥儿说他昨天给你带了鼎食记的松仁糖,不小心弄洒了,他昨儿回去到今早都一直跟我嘀咕着,说他要去鼎食记给你买糖。” 想到小团子,萧燕飞的眼底也漾起了浅浅的笑意:“母亲与烨哥儿说,等他休沐时,我的身子肯定也全好了,到时候我带他去买。” 少女一派泰然,那双明眸清澈澄净,似天上晴空,纯净得不带一点杂质。 “夫人,”王嬷嬷从堂屋走了进来,福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问道,“太夫人让老奴来问问茶点准备得怎么样了?” 意思是,太夫人与卫国公夫人已经谈完了。 殷氏恰好吃完第二块糕点,以帕子拭了拭嘴角,觉得原本空荡荡的肠胃暖了起来,不仅手脚有了些力气,连身上也不再冒冷汗了。 感觉自己恢复了,殷氏就起了身,带着萧燕飞一起返回了堂屋,后方的璎珞以及另外两个小丫鬟则端上了几碟精致的茶点。 茶点再好,卫国公夫人也根本没吃上一口,又客套地道了几句家常,就提出告辞了。 殷氏就道:“我送送夫人吧。” 殷氏与卫国公夫人一走,萧燕飞就被太夫人随口打发了。 萧燕飞低眉顺眼地应了,转身退了出去。 就算没听到她们私下谈了什么,她也心里大致有数,太夫人特意让她过来这一趟,应该是和卫国公夫人有关。 原主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又有什么值得堂堂卫国公夫人惦记呢? 萧燕飞一路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当她回了月出斋,孙坤家的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直接走往东稍间。 东稍间里,被一座六扇酸枝木雕花卉屏风隔成了两间,一间内室,另一间则是小书房,三个高高的大书架靠墙而立,各种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得整整齐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浓浓的书香味。 原主喜欢看书,尤喜欢读史,收集了一整套的《太史书》、《七国志》、《大盛通志》等等。 萧燕飞扫视着书架上的那些书籍,很快从左侧的书架中抽了一本《典故杂编》。 这本《典故杂编》是本朝一个文人写的琐闻笔记,据说此人出身官宦世家,对本朝史事烂熟于胸,书中既有确凿的史料,也有道听途说的传闻轶事。 这是原主十二岁生辰时,殷氏给她的生辰礼,但原主没能看完,就被崔姨娘送去了庄子“小住”,这本书也就搁置在了这里。 萧燕飞捧着书回了内室坐下,慢慢地翻阅起来。 书是以艰涩的文言文书写的,也没有标点,乍一看就跟天书似的,幸好她有原主的记忆,读起来没有太大的障碍。 她聚精会神地看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看了三分之一,总算对本朝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 大景朝是一个历史上没有的年代。 前朝末年藩镇割据,朝廷**,以致民不聊生,六十五年前,□□皇帝揭竿起义,引得无数英豪追随麾下,经历十几年的混战,终于一统天下,建立了大景朝。 在大景朝的一众开国公卿勋贵中,卫国公府地位超然。 第一代卫国公顾然随太|祖皇帝起兵,位列开国四公之一,历代卫国公皆是将才,助朝廷安邦定国,战功赫赫,在大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经历两代的积累,大景朝到了先帝时期进入盛世,不仅疆域辽阔,百姓安乐,而且繁荣昌盛。 海棠进来奉茶奉点心,又悄无声息地出去。 屋子里,茶香袅袅。 萧燕飞耐着性子继续一页页地往下看,一直看到了关于今上的这几页,读得更仔细了。 先帝在世时,今上唐弘诏这个二皇子既非嫡,也非长,在一众皇子中不甚受宠,今上在潜邸时娶了卫国公府的嫡长女顾氏为原配皇子妃。 二十三年前,原太子被罢黜,先帝决定改立太子,今上凭借卫国公府的助力在夺嫡中胜出,被封为太子,于先帝驾崩后继位。 可惜的是,今上登基后不久,顾皇后就得了重病,缠绵病榻,没一年就薨了。 一年后,柳贵妃成了继后,母仪天下。 萧燕飞捏着书页,停了一会儿,才又翻了几页,再后面写得都是一些传闻轶事了。 她正要合上书册,却被右下角某个段落吸引了注意力,眸光一凝:“咦?” 作者写了一段短短的轶事,说的是某县城的一个秀才。 那秀才二十来岁,颇有读书的天份。 有一次,在淋了一场大雨病倒后,秀才就突然性情大变,先是非要纳了妻子的陪嫁丫鬟,还当众扬言她与妻子“不分大小,两头一样大”;没过几天,他又想强娶守寡的长嫂,言之凿凿地声称贞洁是封建的枷锁,腐朽的产物,他的长嫂羞愤自尽。 那之后,秀才消停了数月。 直到科考落榜,他卷走了家中的钱财说从此弃文从商,口口声声地要研制□□火炮,让大景朝称霸全世界。 家里人觉得秀才要么疯了,要么就是被妖孽附身了,把他扭送到了官府,最后被活活烧死了。 “……”萧燕飞不由咽了下口水,默默地告诉自己:她要低调,要谨慎,要潜移默化,万万不能被周围的人当作妖孽了。 5 第5章 姐妹俩同一天出生,却是天壤之…… 风透过窗口钻进萧燕飞的后脖颈,让她觉得背后发凉。 外面忽然响起轻微的喧嚣声,似有脚步声朝这边而来,渐行渐近。 “孙妈妈。” 小丫鬟局促中透着几分怯意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 下一刻,孙坤家的就刷地撩开帘子,形容焦急地闯进了小书房。 她面色凝重,眉头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额头与太阳穴的位置包着两指宽的白布,还夸张地包了好几层,显得病恹恹的。 “二姑娘。”孙坤家的甚至没给萧燕飞行礼,就问道,“昨天三少爷来这里看您,有没有发生什么?” “没有呀。”萧燕飞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脑子里想的是小萧烨突发哮喘时的样子。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的语气娇娇柔柔,不愠不火,一如往日。 孙坤家的心急如焚,一时也顾不上去计较早上的事,忧心忡忡道:“锦娘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使,居然在夫人那里胡说八道,非说姑娘昨天点的香里有绿萼花粉!” 绿萼花粉?萧燕飞眼睫一颤。 莫非……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角落里那尊三足麒麟纹紫铜香炉,香炉里的香早已经燃尽了。 孙坤家的继续道:“姑娘,我们月出斋的香用的都是府里的份例,怎么会有问题!” “老奴估摸着,夫人这一回明着说我们月出斋,暗地里怕是冲着姨娘来的。” “姨娘为人本分,夫人找不到姨娘的错处,就想借题发挥地来冤枉姨娘呢!” 孙坤家的说着就用帕子去抹了抹眼角,叹道:“哎,谁让姨娘生了姑娘和二少爷呢。” 她眼中闪着泪光,浑浊的双眼也略发红,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这说哭就哭的演技真是把萧燕飞给看呆了,暗道:厉害了,还真能装! 孙坤家的抽噎地用帕子拭泪,哭哭啼啼地喊着“姨娘不容易”。 萧燕飞看着她演,心如明镜。 昨天,她就觉得萧烨的哮喘发作得有些奇怪,只是她那会儿发着高烧,整个人病得糊里糊涂的,又刚刚穿来这里,根本没有精力多思多想,只隐隐想过屋里是不是有过敏源什么的。 现在,孙坤家的这番半真半假的言辞等于告诉了她,有问题的是她屋里熏香。 而且,十有**,还是**! 萧燕飞静静地坐在那里。 孙坤家的哭着哭着,就往前逼近了一步,俯视着坐在椅子上比她矮了一截的萧燕飞。 她长长的影子投在萧燕飞身上,无形中释放出一种压迫感,道:“姑娘,你一向孝顺,也只有你能帮姨娘了。” 萧燕飞:“……” 呵,这孙坤家的兜了个大圈子跟自己说这么多,心思也是昭然若揭。 还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啊! 萧燕飞又垂下了脸,一手把玩着腰侧的梅花络子,将络子的大红流苏缠在纤白的手指上,声音不轻不重:“那我要怎么做?” 孙坤家的没有听出萧燕飞语气中的漫不经心,只以为这事成了,就跟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她压抑着心头的喜悦,理所当然地说道:“姑娘,你去跟夫人认错。” “这就这一个法子了,你立刻去夫人那里,就说这香是你从外头买的,不知道里面有绿萼花粉。” “只要姑娘认了错,这件事自然就解决了,夫人也就找不到由头来怪罪姨娘了。”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果然啊。萧燕飞暗叹,心底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种类似的对话,在原主的记忆中发生过无数次,每一次,但凡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原主的错,需要认错的永远是原主。 就跟那个被打碎的观音像一样。 头顶上方传来孙坤家的略带不耐的催促声:“姑娘,这件事拖延不得,等夫人发作姨娘,那就可来不及了!” 萧燕飞起身,拂了拂裙摆,柔声道:“妈妈说得是,这件事确实拖延不得。” “姑娘,我们快去吧。”孙坤家的连忙附和,心中大喜,“奴婢打听过了,夫人已经回了正院!” 她心里想的是,等萧燕飞请了罪,不管夫人信不信,都不重要了。夫人也不会把萧燕飞怎么样,最多也不过笞几下手心,或者,去祠堂再跪上几晚。 只要这件事能揭过去,那也算不上什么。 孙坤家的脚下步履生风,一路上,不断地催促着萧燕飞。 萧燕飞住的月出斋位于侯府的东北侧,得先走过一段七拐八绕的回廊,再横穿过一片竹林,才到正院,约莫也就一刻钟的路程。 经过大丫鬟璎珞的通禀,萧燕飞就与孙坤家的一起进了西暖阁。 门帘被掀起时,里面传来少女如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娘,我看这笔账好像有些不对……” “我看看。”第二个女音明显属于殷氏。 萧燕飞随璎珞绕过了一道多宝阁,就看到殷氏与一个红衣少女肩并着肩地坐在紫檀木雕花罗汉床上,旁边还堆着一摞账册。 红衣少女身材纤细,五官明丽,穿着一袭火红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双平髻,鹅蛋脸,肌肤赛雪,笑容灿烂,整个人的气质如骄阳般耀眼,鬓角戴的那支嵌红宝石赤金步摇映得她的眼眸熠熠生辉。 “二妹妹。”红衣少女捧着一本账册,笑吟吟地唤道。 “母亲,大姐姐。”萧燕飞福身行礼,目光凝在了萧鸾飞的脸上。 这就是女主了吧?侯夫人所出的嫡长女萧鸾飞。 与原主同一天出生,只比她大了一个时辰,姐妹俩却是天壤之别。 萧燕飞怔怔地看着萧鸾飞,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一丝丝不知是羡慕还是憧憬的情绪。 就像一个躲在黑暗中的人仰望着阳光。 明知可望而不可及,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这是属于原主的情绪。 “娘在教我看账册,二妹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萧鸾飞笑道。 “鸾飞,你这长姐是怎么当的?”殷氏亲昵地伸指点了点萧鸾飞的额心,“你妹妹病刚好,要多休息。” 萧鸾飞抿了下唇,对着萧燕飞嫣然一笑:“二妹妹,那你先好好休养,下回我再教你。” “咳!”孙坤家的干咳了一声,向萧燕飞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说。 殷氏睃了孙坤家的一眼,主动问道:“燕飞,你找我有事?” 萧燕飞从萧鸾飞的身上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 萧鸾飞合上手里的账册起了身,含笑道:“娘,我去碧纱橱把这些账册看完。” 她带着大丫鬟书香走了,还带走了罗汉床上的那摞账册。 西暖阁内一下子空了不少。 殷氏温和道:“燕飞,坐下吧。” 但萧燕飞没有坐,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 孙坤家的下意识地屏气敛声,紧紧地盯着萧燕飞。 终于,萧燕飞开口了:“母亲。” 孙坤家的目光灼灼,在心里默念:我昨天换了屋里的熏香。 结果—— “孙妈妈让我来跟母亲说,月出斋燃的熏香是我换掉的。” 萧燕飞的声音在孙坤家的耳边响起,吐字清晰。 什么?! 孙坤家的脸上的表情瞬间僵掉了,难以置信地瞪着萧燕飞。 萧燕飞看也没看她,接着道:“孙妈妈还让我来跟您认错。” 孙坤家的不由掐了自己一把,身子微不可见地颤动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怒多,还是惧多。 殷氏蹙着眉峰,才刚端起的茶盅在半空中一顿,随即就放回到了茶几上。 她来回看着萧燕飞与孙坤家的,眼底是深深的沉思。 在锦娘禀了萧燕飞屋里的熏香气味有些不对后,殷氏立刻去问了萧烨有没有哪里不舒坦,萧烨笑嘻嘻地拍着胸膛说,他晚上想吃两碗饭。 他那精神奕奕的样子,完全不似哮症发作时的虚弱。 可殷氏也不敢大意,立刻着人从内院库房取来了这一季采买的熏香查看,库房的熏香没有问题的,和往常一样。 若月出斋点的熏香真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萧燕飞那里。 殷氏的耳边不由响起了锦娘和赵嬷嬷的话: “夫人,二姑娘是崔姨娘的女儿……” “二姑娘和三少爷毕竟不是从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夫人还是提防着点得好。” “再退一步说,就是二姑娘是个老实的,也没准被崔姨娘拿来当枪使……” 殷氏本想着等今天萧烨下学了,再细问他昨日在月出斋的细节,没想到萧燕飞竟然自己来了。 所以,又是谁把正院的事透露出去的?! 萧燕飞毫不躲闪地迎视殷氏探究的目光,眼眸清澈。 和之前在荣和堂时一样的坦然。 殷氏的心弦仿佛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想到了萧烨看着自己的样子,心口有种莫名的柔软,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辞形容。 殷氏问道:“那你有换吗?” 她的声音暖融融,正如一杯暖茶般,沁人心脾。 “没有。”萧燕飞乖巧道,“可孙妈妈说,我要是不认下这件事,母亲会借题发挥,怪罪到姨娘身上。” 孙坤家的实在听不下去了,怒声斥道:“姑娘,您怎么可以在夫人跟前胡说八道!”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已,不敢相信平日里如白兔般无害的少女竟狠狠地反咬了自己一口。 她感觉到左太阳穴的位置一阵尖锐的刺痛,就像是早上被银簪扎的时候一样。 这痛感仿佛在提醒她,从前的小白兔变了。 变得跟一尾毒蛇似的,冷不丁就会露出那口毒牙。 孙坤家的狠狠地瞪着萧燕飞,目光冰冷凶狠像把染血的刀子似的,令人生寒。 殷氏抚了抚衣袖,不咸不淡地反问道:“孙坤家的,你是觉得侯府的姑娘会冤枉你这个下人?” 她微眯凤眸,一股逼人的威仪在她的眉宇间凝聚,不怒自威。 连带周围的气氛也变得肃然。 “……”孙坤家的心中一震,一时语结。 忽然间,她就有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的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孙妈妈,”萧燕飞又道,“母亲一向公正严明,一定会查清楚的,不会冤枉了我和姨娘的。” “孙妈妈,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萧燕飞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是轻轻柔柔的,可每个字都像一根尖针刺在孙坤家的的心口。 6 第6章 开撕~完胜! “……”孙坤家的差点没呕出一口老血来,当着殷氏的面,却又无法反驳。 屋内寂静无声,只听窗外传来风拂竹叶的沙沙声。 殷氏半晌没动作,沉默地注视着孙坤家的。 她膝下几个庶女中,萧燕飞打小就乖,是个省心的孩子。 从来不见她故意惹是生非,也不似其他庶女那般,伏低做小地讨人欢喜,她甚至完全不亲近自己。 这孩子平日里见了自己,也总是低着头,时间久了,自己几乎连她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这样一个孩子,今日会说出那样一通话来,想必是被逼急了。 这孙坤家的当着自己的面都敢这般张狂,怕是私底下在月出斋更是跋扈。 安静了片刻后,殷氏又问道:“燕飞,你那里可还有昨天烧剩下的香灰和没用过的熏香?” “有。”萧燕飞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一派坦荡,“母亲尽管派人去查。” 怦怦!孙坤家的不禁心跳加快。 她早上就想收拾掉香炉里的香灰,却被萧燕飞用银簪刺伤了,那会儿她急着去处理伤口,就忘了这事。 刚才她急着哄萧燕飞来认错,也不好当着她的面处理香灰。 萧燕飞向来好拿捏,孙坤家的本来觉得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没想到…… 殷氏招了下手,赵嬷嬷就过来待命。 “你去燕飞的屋里取香灰和剩下的熏香,一起拿去给田大娘看看。” 田大娘一家子都是殷氏的陪房,田大娘的丈夫田信诚在外头帮殷氏管着嫁妆铺子,夫妇俩都很得殷氏的重用,田大娘擅制香,平日里夫人以及三少爷这里用的香都是由她特制的。 孙坤家的也知道田大娘懂香,吓得心脏猛然收紧。 这下可麻烦了! 她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褪去,却不敢阻拦赵嬷嬷离开。 殷氏将孙坤家的神情间的异样收入眼内,心中有了猜测,眸底掠过一道冰冷的光芒。 她抚了抚衣袖,语气温和地又一次让萧燕飞坐下。 “谢母亲。” 这一次,萧燕飞乖乖巧巧地应了,在下首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孙坤家的控制不住地朝赵嬷嬷离开的方向又望一眼,额角的冷汗渐渐地变得更密集了,汗液顺着鬓角淌下。 哪怕她极力掩饰,藏在她心底深处的那种忐忑与不安还是从她的神态间显露了出来。 孙坤家的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在心里劝慰着自己:从烧剩下的香灰里,应该发现不了什么的。 此时此刻,时间仿佛被放慢,她的各种感官也被无限放大。 她能听到萧燕飞与殷氏的交谈声,碧纱橱里偶尔发出的瓷器声,门帘外丫鬟的脚步声与私语声,甚至于壶漏的水滴落到水缸的细微声响…… “滴答……” “滴答,滴答……” 仿佛过了半辈子,又仿佛没过一会儿,她听到了门帘被掀起的声响,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赵嬷嬷捧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纸包疾步匆匆地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衣着干净整洁的老妪。 走到孙坤家的身边时,赵嬷嬷冷眼斜了她一眼,直看得孙坤家的心底一寒。 “夫人,这是老奴从二姑娘屋里取的香灰,”赵嬷嬷一边说,一边将纸包解开,里头赫然是一团香灰,一股若有似无的余香也随之飘了出来。 那头发花白的老妪田大娘接着禀道:“老婆子刚才仔细看过了,也比对过了,这肯定不是这一季从逸香斋采买的香,里头掺了绿萼花粉。” 心底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刹那间,殷氏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尖绷紧,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如利箭般射了过去。 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冷。 一滴冷汗缓缓地自孙坤家的的下巴滴落在地。 “怎么会这样?”萧燕飞惊讶地看向了孙坤家的,声音有些沙哑,“孙妈妈,你不是说,这香没问题吗?!”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孙坤家的射去。 孙坤家的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背后的中衣都湿透了,脸色苍白得好似一个死人。 她的脑子里混乱一团,思绪如潮涌,第一反应是否认:“夫人,奴婢不知,是奴婢失职。” “不知?”殷氏唇角微微一挑,“你管着二姑娘院里的大小事,要么是你监守自盗,要么就是你失察。” 殷氏在浅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眼眸如波澜不兴的寒潭般深不见底,看得孙坤家的脊背一寒,一颗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这一刻,孙坤家的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既然已经被夫人给盯上了,这回怕是没法全身而退了。 不能让夫人再继续往下查了。 不然的话…… 她暗暗地咬了咬舌尖,直咬得口中一片咸腥味,如壮士断腕般艰难地说道:“是奴婢。” “是奴婢贪心,把二姑娘份例里的熏香卖了,又买了劣质的香换给二姑娘。”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冷硬的青石砖地面上,重重地对着殷氏磕了几个头。 “奴婢有错,还请夫人责罚!但奴婢真的不知道熏香里头有绿萼花粉。” 孙坤家的将额头抵在地上,卑微地趴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赵嬷嬷杀气腾腾地瞪着孙坤家的,真恨不得冲过去甩这老虔婆几个耳刮子。 殷氏的目光又深沉了几分,黑沉沉的,让人瘆得慌。 她语气平静地反问道:“你不知道香里有没有绿萼花粉,偏还赶不及地叫二姑娘来顶过?” 孙坤家的用双手撑着地,保持着伏地的姿态,干巴巴地答道:“奴婢听说夫人在查熏香,怕夫人发现奴婢偷卖二姑娘的份例,才会一时鬼迷心窍。” 她说完后,屋内一片死寂。 殷氏不语。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过分的沉寂反而令孙坤家的觉得更难受,忍不住晃了晃身子。 孙坤家的心一狠,又重重地磕了下头,紧跟着又道:“奴婢是心虚,从奴婢进了二姑娘院子后,这些年来,奴婢克扣了二姑娘不少东西,除了香,还有一半的月例,以及茶叶、布匹、针线……” “奴婢生怕夫人再查下去,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所以才想大事化小……”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低若蚊吟。 她已经给了交代,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不管夫人信不信,也挑不出漏洞。 心里是这么告诉自己,但冷汗还在持续地从她的额角、后背溢出。 又过了一会儿,殷氏冰冷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把人给我拖下去打三十板子,再赶到静修庵服侍老姨娘去。” 孙坤家的丰腴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连连磕头求饶:“夫人,奴婢知错了,请夫人莫要赶走奴婢。” 她本以为殷氏也就责打她一顿,夺了她的差事,以示惩戒。 最多是把她给发卖了,她不怕,自会有人把她买回去的。 却不想,殷氏竟然要把她赶去静修庵! 静修庵是萧家的家庙,在那里“静修”的女眷全都是萧氏族里犯了错的女眷,那个地方天天吃斋念佛,日子相当清苦。 孙坤家的也曾经去过一次,亲眼看到当年那位风情万种的老姨娘在那里待了几年就苍老了十几岁,看着比太夫人还要老了。 孙坤家的重重地连连磕头,原本整整齐齐的发髻也磕得散了一半,形容狼狈。 那“咚咚”的磕头声听得屋里服侍的小丫鬟们心里发毛。 殷氏不为所动,腰背笔挺地端坐在罗汉床上,又道:“带下去。” “是,夫人。”赵嬷嬷毕恭毕敬地应了,轻鄙地又扫了孙坤家的一眼。 这孙坤家的贪心如此,放肆如此,她肯定还有所保留,没有全招供,可她现在一口咬死,不肯再说旁的,也只能先这样了。 “那个人”毕竟有子傍身,又有侯爷和太夫人的偏宠,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连夫人也只能忍。 赵嬷嬷越想越不甘,心疼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殷氏,高喊了一声:“来人,把孙坤家的带下去。”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鱼贯地进来了。 “孙妈妈,得罪了。”她们粗鲁地把跪在地上的孙坤家的拖了起来,又用一团抹布堵上了她的嘴,像拖死猪一样把人给拖了出去。 萧燕飞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看着门帘被人粗鲁地掀起又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摇晃不已。 赵嬷嬷与田大娘也都退了出去。 殷氏沉默地坐着,静静地注视着下首的萧燕飞。 少女半低着头,唇角微抿,那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在微微潮红的面颊投下浅浅的阴影,不惊不怒,娇娇柔柔,有种安静淡然的气质。 乖顺得像只毛茸茸的小奶猫。 周围一片静谧。 这持续的安静让萧燕飞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回想她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忍不住心里叹气:其实今天这件事她做得还是急了点,多少有点偏离了原主的人设。 但是,殷氏已经在查熏香了,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 原主对殷氏这个嫡母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在那本里,因为萧烨的早夭,殷氏得了失魂症,几近疯癫,从此诸事不理,足不出户。 也因而,自己完全不知道殷氏的为人,可总不能什么也不干,等着看殷氏会不会“明察秋毫”吧? 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把铡刀架在她头顶上方似的,萧燕飞不喜欢。 孙坤家的既然一心想推她出去顶锅,那必是与这件事牵扯颇深,萧燕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孙坤家的推给殷氏,一口气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燕飞,你过来。”殷氏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 她不轻不重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萧燕飞想到了《典故杂编》里那个被当作妖孽烧死的穿越种马男,不由咽了咽口水,后颈微寒。 事已至此,要扳回人设,就唯有…… 萧燕飞乖顺地起了身,走到罗汉床前,正要坐下,那纤弱如柳枝的身躯忽然踉跄地晃了晃。 她两眼一闭,身子一软,无力地往罗汉床上倒了下去。 萧燕飞原本只是想装晕来拉拉人设的。谁想,眼睛一闭上,无边无际的黑暗就汹涌而来。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个关于原主的梦。 原主被武安侯从族谱除名并驱逐出了侯府,不久后,她求了一个商队,以帮他们洗衣做饭为代价,求他们带着她去了冀州。 她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在冀州活了下去,花了几年时间,给自己挣下了一份家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绣坊,她也心满意足了。 本来,原主的生活终于安定了下来,不想,她竟偶遇了怀着身孕的萧鸾飞。 萧鸾飞说:“大皇子要纳妾了,他曾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就与他和离了,就算没有大皇子,我也可以带着这孩子自己活下去。” 念着姐妹一场的情分上,原主收留了萧鸾飞。 再后来,大皇子找了过来,这对有情人你追我逃,拉拉扯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被一伙反贼发现了。 大皇子在侍卫的护送下带着萧鸾飞跑了,但倒霉的原主却被那伙反贼拿下了,还被他们拿来威胁大皇子拿出百万白银赎回原主。 关键时刻,萧鸾飞站了出来,大义灭亲。 可怜原主被万箭穿心而死! 甚至于在死后,世人都轻蔑地斥原主不知检点,说原主为了报复侯府驱逐了她,和反贼勾搭在了一起,称赞大皇子妃萧鸾飞公正严明。 原主死不瞑目! 萧燕飞的心口一阵阵的抽痛,紧闭的眼角不由淌下了一行泪,滚滚而下。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原主的泪,还是她在为原主而哭泣。 黑暗彻底将萧燕飞淹没,她沉沉地睡去了…… 7 第7章 怎么就这么茶呢? 安顿好了昏迷不醒的萧燕飞,殷氏与萧鸾飞母女俩在东次间里坐下。 大丫鬟璎珞在一旁禀着话:“夫人,李老大夫今天正好过府给太夫人请平安脉,王婆子已经过去请人了。” 殷氏点点头,转头心有余悸地对女儿说道:“幸好烨哥儿没事。” 方才在听说香灰里真有绿萼花粉的时候,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吓得差点没失态。 萧鸾飞抿了下唇,沉声道:“孙妈妈贪心不足,竟然敢私下调换二妹妹的香,幸而烨哥儿福大命大,没酿成大错。” 殷氏抬手做了个手势,屋里伺候的其他下人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璎珞。 殷氏眸底掠过一道利芒,道:“赵嬷嬷把你二妹妹那里没用过的那些香也搜罗了,让田大娘看了,田大娘说,那些都是逸香斋的安息香,与香炉里残留的香灰不一样。” 侯府这一季的份例是从逸香斋采买的,就安息香和沉香这两种。 这一点,最近时常跟在殷氏身边学着如何主持中馈的萧鸾飞也是清楚的。 萧鸾飞不由掩唇,惊诧地说道:“那孙妈妈岂不是在胡说?” 殷氏一时沉默。 显而易见,孙坤家的要是为了谋利暗地里私卖萧燕飞的份例,不可能只卖了一份,毕竟她都胆大到贪了主子那么多东西。 “娘。”萧鸾飞有些紧张地拉住了殷氏的袖子,手心微凉。 殷氏轻哼了一声:“你娘不傻。” “这件事无凭无据,孙妈妈又一力咬死,我就是再往下追究,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只会和侯爷闹僵。” “前些日子,皇上在早朝上让各公侯府上折请封世子,现在满京城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各府呢……” 殷氏继续教导女儿:“只要人在,账可以慢慢算。等你弟弟的世子册封下来,再清算也来得及。” 说着,她又唏嘘地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你二妹妹,真是被欺负惨了。” 萧燕飞从小到大都躲着自己,而崔姨娘又总做出一副生怕自己会害她们母女的样子,所以殷氏也就没去管萧燕飞的事,毕竟崔姨娘是萧燕飞的生母,总不会亏待自己的女儿。 不想,萧燕飞竟会在一个刁奴的手底下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殷氏摇了摇头。 “孙妈妈是拿准了二妹妹绵软,这才愈发张狂了。”萧鸾飞顺手给殷氏递了茶。 殷氏浅啜了口热茶,又道:“你二妹妹这软性子,是得板板。她也及笄了,等定下了亲事,将来在婆家能否立起来,也得靠她自己。” 她放下茶盅,摸了摸萧鸾飞柔软的额发,看着女儿的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鸾儿,这世道,女子一生艰难,以后到了夫家更是不比如今在家中……” “娘希望你……还有你几个妹妹都能找个好人家,以后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说话间,殷氏的表情愈发柔和,可眼底却又透着一丝丝的苦涩,一闪而逝,转瞬就恢复成平日里的娴雅端庄。 “鸾儿,你以后多带你二妹妹出去走走,你外祖母就说过,女孩子家,不能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容易被人欺负。” “好啊。”萧鸾飞亲昵地依偎在殷氏的肩头,把玩着手里的帕子,“我和宁舒郡主她们说好了,三月十五一起去翠微山踏青,到时候,二妹妹的身子也应该养好了,我带她一起出去透透气。” “要不要我给你们准备什么?”殷氏慈爱地看着女儿。 萧鸾飞抱着殷氏的一只胳膊,撒娇地甩了甩:“我要用您的马车。您的马车坐着最舒坦不过了。” “好好好。”殷氏笑着应下了,“我再让小厨房那边给你们俩做些拿手的点心带着。” “娘,您真好!”萧鸾飞甜甜地说道,笑容明媚。 少女亭亭玉立,宛若大红色的牡丹,艳丽似霞又优雅端庄。 看着她引以为傲的长女,殷氏心中一片柔软,神情温和慈爱。 “夫人。” 静谧温馨中,有丫鬟在外头禀道:“夫人,李老大夫来了。” 萧鸾飞就起了身:“娘,我也去看看二妹妹。” 鹤发童颜的李老大夫很快过来给殷氏见了礼,就随殷氏母女一起来到了西暖阁的碧纱橱。 原本在萧燕飞榻边服侍的小丫鬟就识趣地退到了一边,把位置让给了李老大夫。 “老夫先给二姑娘把个脉。”李老大夫提着药箱走到榻前。 老者苍老沉着的声音也钻入榻上闭着眼的萧燕飞耳中。 萧燕飞眼皮沉甸甸的,想睁眼,又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间,她感受到丫鬟掀开薄被一角,露出她的一截手腕,接着大夫略显粗糙的手指搭在了她腕间的脉搏上。 周围静了片刻,跟着就听那李老大夫慢悠悠地说道:“贵府的二姑娘是风寒入体,以致卫阳郁闭,加之她本就体弱,气血不足,肾虚脾弱……” 老大夫拖着长调的声音就跟念经似的,听得萧燕飞更困了。 萧燕飞意识远去,很快又睡去了…… 等她醒来都是黄昏了,她是被饿醒的,不仅是肠胃空荡荡的,连心口也觉得空落落的,梦里的那些画面太真实了,仿佛她附身在原主身上经历了一遍似的。 殷氏也没让萧燕飞回去,使人给她送了好克化的粥与鸡汤,还留了她在正院过夜。 萧燕飞老老实实地养病,她不想继续沉浸在那种负面情绪中,干脆把急救箱里的那些东西整理了一遍,重新摆放,尽量把常用药放在上层,方便取用。 当看到那盒包装完整的感冒药时,她愣住了。 她确信自己打开了包装盒,从其中一板药中取了两粒吃,但现在…… 她再次拿出了感冒药,将盒子打开,赫然发现里面的两板胶囊都是完完整整,一颗不少。 它又变成了完整的一盒药,仿佛从来没人动过。 怦怦! 萧燕飞心跳不由加快,不是紧张,而是因为激动。 她留了个心眼,又拿了两粒感冒药吃,还喝了点止咳糖浆。 当晚,放回急救箱的药盒和药瓶没有丝毫变化,可过了一天一夜后,感冒药和止咳糖浆全都又变成了完整未拆封的样子。 这真是见证奇迹的一刻! 萧燕飞心情大好,真恨不得把她的宝贝急救箱抱在怀里狠狠亲上几口。 她心情好,又好吃好喝的,休息了两天,身子已然康复,直到萧鸾飞兴冲冲地来了,说是要带她去翠微山踏青。 见到萧鸾飞的那一刻,梦中的那一幕幕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萧燕飞脑海里。 在那个梦中,若是没萧鸾飞的突然出现,原主哪怕是被赶出了侯府,也可以在冀州好好生活下去的。 是萧鸾飞毁了原主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而最后,又是她得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这怎么就这么茶呢!? “二妹妹?”萧鸾飞见萧燕飞不语,便唤道。 萧燕飞正愁没机会出门呢。她收拾好情绪,温温柔柔地应下了。 翠微山就在距离京城十几里的西郊,山脚是一片湖水,山清水秀,风光秀丽。 阳春三月,正是繁花盛开的季节,郊外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们的马车抵达翠微山时,还不到巳时,山脚已经有两辆马车等在了那里。 两个容貌娇美的芳华少女朝她们走了过来,满面春风。 “鸾飞,可你算来了!”宁舒郡主亲昵地挽住了萧鸾飞的胳膊。 她气质高贵,顾盼间,带着几分天之骄女的傲气。 萧鸾飞亲亲热热地与她们打了招呼,落落大方地为介绍双方:“郡主,三娘,这是我家二妹妹燕飞。” “二妹妹,这是宁舒郡主和陆三姑娘。” 宁舒郡主与陆三娘只是淡淡地扫了萧燕飞一眼,客气得体地见了礼。 两人眉眼含笑,却又眼神疏离。 她们知道武安侯夫人膝下只得一儿一女,也就是说,萧燕飞定是庶女。 在京城的贵女圈,嫡女与庶女泾渭分明,存在一层不可磨灭的隔阂,双方可以往来,但往往不会深交。 “鸾飞姐姐,你今天居然比我还迟!”陆三娘稀罕地叹道。 宁舒郡主没好气地撇撇嘴,娇声道:“三娘,你还好意思说,十次迟到九次就是你了!” 萧鸾飞含笑解释了一句:“我二妹妹大病初愈,我怕她晕车,就让人把车赶得慢些。” 宁舒郡主斜睨了萧燕飞一眼,嘀咕道:“真是娇气。” 萧燕飞抿唇笑了笑,柔柔弱弱的样子。 她是第一次坐马车,委实有些不太习惯。 “快巳时了。”宁舒郡主娇声娇气地催促道,“我们赶紧上山吧,听说西林寺香火好得很,寺里的平安符有怀远大师加持,特别灵验,去晚了,可就求不到了。” 陆三娘问道:“我们不等顾悦吗?” 宁舒郡主摇了摇头:“不等了。她昨天使人来与我说,今天不来了。”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头,嘀咕着:“这里到处飞着柳絮和草屑,虫子也多,这些和尚也太不讲究了,怎么就择了这么个地方建寺庙呢。” 说着,她嫌弃地用一把绣着蝴蝶戏花的团扇挡了挡口鼻,拿着玳瑁扇柄的玉指上染着嫣红的蔻丹,与她鬓发间戴的红珊瑚珠花交相辉映。 “她现在哪有心思出来玩,听说卫国公这几天病得更重了……”萧鸾飞唏嘘地叹道,耳垂上坠的那对长长的珠翠流苏耳环轻轻摇曳。 听到她们谈论“卫国公”,原本正仰望着翠微山的萧燕飞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 卫国公都重病了,卫国公夫人还来专程来府里“看她”? 8 第8章 你居然不怕?你好厉害啊!…… “都说卫国公重病……”陆三娘问出了她的疑惑,“卫国公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宁舒郡主道:“我父王说,卫国公征战沙场几十年,早有陈年旧伤在身,这些年身子本就不好,上个月淋了雨后就开始发烧,高烧不退,咳嗽不止。” “卫国公府差不多把京城的大夫都请遍了,连几位太医也去过了,针灸、汤药、食补都试了,可半点没起效,卫国公还是每况愈下,病得越来越重。” “我父王找太医院打听过,太医令说,卫国公表面看似体魄强健,内里实则已是千疮百孔,正气不足而内虚,才会感风寒郁而化热,成为痈脓。这几日,卫国公已经喘不上气,还咳血不止,完全下不来榻了……再这么下去的话,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是太医说得委婉,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等于是太医给卫国公判了死刑。 萧燕飞听着,眉头动了动。 淋雨后发烧,咳嗽……到后来,患者喘不上气,咳血不止。 咦,难道卫国公是感冒引发了肺炎? 若肺炎久治不愈,演变成重症肺炎,以古代的医疗水平,还真挺难治的,也难怪卫国公的病会日益加重。 萧鸾飞叹道:“顾悦这些天怕是担心坏了。” “是啊。国公府现在乱着呢,偏偏顾非池领了差事,不在京城。”宁舒郡主随口道,“否则这……” 拿父王的话来说,正因为顾非池不在京,才由得卫国公夫人瞎折腾,一会儿请道士、神婆去国公府做法,一会儿又把冲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冲喜”两个字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轻咬樱唇。 母妃总说她嘴快,嘴上没个把门的。 “别提那个顾罗刹了!”陆三娘光听这个名字就觉遍体生寒,咽了咽口水道,“我们快上山吧,我听说,巳时前求的平安符最灵了。” 卫国公世子顾非池十三岁时在大景与西戎人的战役中不幸毁了容貌,自此,终日以半边面具示人,且性情大变,以冷血狠辣闻名京城,也得了个“顾罗刹”的外号。 原主不仅知道顾非池这个人,还曾见过他一次。 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原主那会儿还住在庄子里,一伙逃难的流民在附近占山为王,他们在周边好几个村子庄子烧杀抢掠,为祸乡里,闹得人心惶惶。 原主吓坏了,派人给崔姨娘捎信接她回侯府,可是石沉大海。 再后来,原主住的庄子也被那伙流匪放了火。 大火蔓延得很快,原主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恰好遇上了顾非池带兵前来剿匪。 马上的顾非池戴着遮住半边面孔的黑面具,浑身上下都染着血,杀气腾腾地一剑割断了一个匪徒的脖子,下一瞬,他的右小臂被一支羽箭穿透。 那锋利的箭头血淋淋的…… 即便是在记忆中回顾这一幕,萧燕飞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定很疼。 萧鸾飞笑盈盈地招呼她道:“二妹妹,我们快走吧。” 小郡主不喜欢一群人跟着,嫌烦,就把丫鬟婆子全留在了山下,就她们几个沿着山间那条蜿蜒的石阶往山顶方向走去。 山路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密密匝匝的树荫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浓荫匝地,绿意盎然。 这西林寺的香火确实不错,一路上,人来人往,上下山的人都有。 大景朝民风开化,比起风气保守的前朝,无论是律法还是民风,都对女子更为宽容,不会把女子拘在家里不让出门。 往来的香客中也不乏与她们一样结伴而行的少女。 萧燕飞兴致勃勃地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欣赏着周围的景致。 山风习习,一片片如火如荼的杜鹃花、桃花、杏花等等在风中摇曳不已,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一簇簇娇艳的花朵开满枝头,风一吹,花瓣颤颤巍巍,散发着淡淡清香。 萧燕飞喘了两口气,在某阶石阶上稍作停留,又继续往上,就看到路边的宁舒郡主被一段桃枝勾住了发丝。 她正用力扯着那撮被缠住的头发,桃枝随之晃动不已,整个人释放出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萧燕飞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段桃枝上爬着一条绿油油、毛茸茸的的毛毛虫。 毛毛虫扭动着胖乎乎的身子沿着树枝朝宁舒郡主慢吞吞地爬了过来,一扭一扭,越来越近…… “啊——”宁舒郡主花容失色地尖声喊了出来,双眼浮现淡淡的水汽,简直快哭出来了。 她更为用力地扯着那撮头发,然而,心急之下,越扯头发反而勾得越紧。 “别动。”萧燕飞赶紧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将尖端凑到了毛毛虫前。 “……”宁舒郡主紧紧地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条毛毛虫慢悠悠地转而爬上了萧燕飞手里的那根树枝。 萧燕飞歪着小脸,嫣然一笑,又随手把那根树枝往不远处的花丛一抛,利落地拍了拍手。 解决了! 宁舒郡主双眼瞪圆,一时竟忘了被树枝勾住的头发,瞳孔里直白地写着: 你居然不怕?你好厉害啊! “噗嗤。”萧燕飞轻轻地笑出了声,又顺手帮宁舒郡主把那撮缠在桃枝上的发丝解了下来:“好了。” 宁舒郡主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头发,干巴巴地问道:“你……你笑什么?” 萧燕飞下巴一抬,学着对方之前的口吻道:“真是娇气。” 宁舒郡主:“……” 她噘着小嘴跺了跺脚,一甩头,气鼓鼓地迈着大步走了。 没走几步,她又偷偷转头看,一不小心就和萧燕飞的目光对上了。 她赶紧撇过头,发出一声轻哼,装作是在欣赏风景。 萧燕飞失笑,有些忍俊不禁。 走走停停,等到了山顶,几个人皆是气息微喘,霞飞两颊。 宁舒郡主昨日就提前派人通知了西林寺,因此早有一个五六岁的小沙弥翘首引颈地等在了寺庙的大门口。 “小僧净悟见过几位女施主。”胖乎乎的小沙弥笑眯眯地上前打了招呼,又把她们迎了进去。 寺中,古树参天,一座座巍峨的殿宇错落有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烟味,幽静肃穆。 “净悟小师父,”跨过寺庙大门高高的门槛,宁舒郡主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今天的平安符没求完吧?” “有的有的。女施主,这边走。”小沙弥净悟咧嘴一笑,“施主要顺便求支签吗?今天敝寺的住持怀远大师亲自给香客解签呢。” 小沙弥一边说,一边领着她们往大雄宝殿走去。 宁舒郡主与陆三娘皆是眼睛一亮。 “太好了。我们今天的运气可真好。” “我们也帮顾悦求一道平安符吧,待会儿我给她捎去。” “……” 说说笑笑间,她们在小沙弥的引领下到了大雄宝殿,每个人都求了平安符,连萧燕飞也不例外。 从前萧燕飞兴许不信鬼神之说,可现在连穿越都发生了,她还能有什么不信呢? 她小心翼翼地把平安符放在了腰侧配的荷包里,又跟着她们一起去排队进殿、上香拜佛,就像出来旅游似的,样样都是兴致勃勃。 她还学着她们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摇着签筒,求了一支签。 然而,其他三人求的签签文都挺喜庆的,到了她,这签文就成了: 桃李谢春风,西飞又复东,家中无意绪,船在浪涛中。*1 萧燕飞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一支下下签。 她心里默默地叹气,但还是在净悟小和尚的指引下,拿着签随萧鸾飞一起往正殿西北角走去。 “住持,这两位女施主要解签。”净悟恭敬地对着一位坐在角落里的白须老僧道。 怀远大师年逾古稀,眼皮微微下垂,相貌清癯,身披一袭大红袈裟,周身有种超然于凡尘的气质。 “二妹妹,你先来。”萧鸾飞说道。 萧燕飞也没跟她客气,落落大方地把竹签递向老僧,“劳烦大师了。” 怀远大师接过竹签,扫了一眼签文,叹道:“去向漂流不定,家中亦有风波……” 说话间,他抬头看向了萧燕飞,却是一怔,噤声不语,静静地凝视起她来。 老僧的这双眼睛睿智深沉,仿佛能洞察世间的一切,令萧燕飞有种自己似乎里里外外被人看透的感觉。 怀远大师盯着萧燕飞看了一会儿,似在思索,又似不解,低语道:“你这命似乎不该如此啊。” “乾坤颠倒,该在上的在下了,而该在下的却在上了……” 萧鸾飞的尾指僵了一下,手里的那支签掉在了地上,口中叹道:“大师果然佛法精湛,所言句句高深。” “二妹妹,”她拿起那支放在案上的竹签,用帕子掩住口唇,似是受不了殿内萦绕的香烟,“这里的檀香味有点浓,我们出去吹吹风吧。” 她微微转过了脸,避开了怀远大师的视线,一把拉住了萧燕飞的手腕,紧紧捏着,似要攥住些什么。 “走吧。”萧鸾飞拉着萧燕飞径直走出了大雄宝殿,一直走到殿外的菩提树下,郁郁葱葱的树冠如一把大伞笼罩在上方。 树枝上挂满了数以百计的红绳,一条条悬挂在半空中,彷如开了满树鲜花般。 “二妹妹,你别太在意签文了。”萧鸾飞拿着萧燕飞求到的那支竹签,柔声安慰道,“祖母说,若是抽到的签不好,那就以香火焚化之,霉运就会散了。 说着,她把那支竹签抛进了前方那尊正在焚烧纸钱的铜鼎炉中。 那支细细的竹签眨眼就被炉中的烈火吞噬,火焰窜起。 这辈子,萧燕飞只能是“庶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百度的诸葛神数签文 9 第9章 开开心心地“追妻火葬场”…… “簌簌……” 习习山风拂过,炉中的火焰随风晃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萧鸾飞的面孔上。 风吹动着菩提树葳蕤的枝叶,连那些挂在树枝上的红绳都在风中摇曳不已,轻轻飞舞。 红绳的两端分别系着一块块木牌,木牌与木牌相互碰撞在一起,发出“砰啪”的声响,像是挂着无数的风铃。 萧鸾飞仰首看着那些红绳与木牌,道:“二妹妹,你还不知道吧,这棵菩提树就是皇上与先皇后的结缘树。” “结缘树?”萧燕飞顺着对方的话尾道。 她确实不知道,原主除了住在庄子里的那两年外,几乎从不出家门。 萧鸾飞含笑道:“皇上十七岁那年在这棵结缘树下遇上了刚及笄的先皇后,一见钟情,恳请先帝下旨赐婚。” “当时,先皇后就是在这里抛的祈福牌。” “帝后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十分恩爱,天下人无不赞。只可惜,先皇后红颜薄命,皇上悲痛不已……” 伉俪情深?萧燕飞听归听,心里在默默吐槽:也不见得吧,今上要是真对原配这般情深义重,又怎么会在原配死后不到一年就立了继后呢。 山风吹过,那些木牌又彼此碰撞在一起,咚咚作响,似在悲叹着什么。 宁舒郡主与陆三娘解了签后,言笑晏晏从大雄宝殿出来了。 见萧鸾飞姐妹俩在看菩提树,宁舒郡主用手肘撞了撞萧鸾飞的胳膊,笑问:“你要不要也投一个祈福牌?” 她笑盈盈地凑到萧鸾飞耳边,低声耳语:“我母妃说,皇后娘娘正要给大皇子堂哥挑皇子妃呢。” 萧鸾飞微咬樱唇,顾盼间,透出一丝羞赧与甜蜜。 “别闹。”萧鸾飞娇嗔道。 “郡主,鸾飞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陆三娘一脸好奇地凑过去。 萧鸾飞笑了笑,扯开话题道:“我们在说,这西林寺的斋菜很不错,掌勺的大师是御厨的后人,一手素菜堪称绝活。” “真的吗?”陆三娘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提议道,“那我们去吃斋菜吧。” “斋菜有什么好吃的,左右不过些青菜豆腐。”宁舒郡主娇声说道,把嫌弃写在了脸上。 “就尝尝鲜嘛。”陆三娘吐吐舌头,轻快地小跑过去挽住宁舒郡主的胳膊,“郡主,去嘛去嘛。” 宁舒郡主拗不过陆三娘,懒洋洋地应了:“去就去吧。” 陆三娘笑得乐开了花。 “女施主不会失望的,敝寺的斋菜很有名的。”小沙弥净悟颇为自豪地说道,笑呵呵地指了个方向,“女施主,这边走。” 他领着几人往位于寺西的厢房走去,这一路,一张嘴就没空闲过。 “敝寺有三绝,一是平安符,二是斋菜,三就是藏经阁。” “敝寺的历任住持大师都擅长岐黄之术,也收罗了不少珍贵罕见的医书,连京城的大夫也时常来藏经阁拜读。” “……” 听到医书,萧燕飞眼睛一亮,立刻开口道:“大姐姐,我不饿,就不跟你们去吃斋菜了,我想去藏经阁看看。” 她眉眼含笑,神色间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萧鸾飞有几分意外地看着萧燕飞,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颔首道:“你想去,就去吧。等我们用完了斋菜,就去藏经阁找你。” 末了,她又特意叮咛了一句:“不过,你可千万别出寺。”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应了。 于是,净悟招呼了另一个面容清秀的小沙弥给萧燕飞领路。 净玄带着她在寺中绕来绕去,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就到了一栋挂着“藏经阁”匾额的殿宇前。 藏经阁位于寺庙的西北角,位置有些偏僻,附近没什么香客,也没几个僧人,环境幽静,只有清脆的鸟鸣声盘旋在半空中。 “吱呀!” 大门一推开,就有一股浓浓的书香味扑面而来。 正前方挂着一幅有些陈旧的圆光观音像,观音法相庄严,温婉的唇角隐隐噙着一抹慈悲的浅笑。 殿宇的两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排排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摆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一眼望去,有种书山书海的恢弘感。 净玄昂着小下巴,神采飞扬地说道:“整个京城,我们西林寺的藏经阁藏书是最多的,有很多手抄本,还有不少珍贵罕见的孤本。” “这可是几代住持百年的心血!” 小沙弥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令人听着不由会心一笑。 “真是厉害!”萧燕飞相当配合地赞了一句,又问,“医书在哪儿?” “在那边。”净玄指向藏经阁的西侧,带着她走到最西侧的那排书架前。 藏经阁内没有点蜡烛,因此光线有些昏暗。 萧燕飞飞快地将书架上的那些医书扫视了一遍,其中有一些熟悉的书名,比如《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脉经》等等,但更多的是她从没有听说过的,像是《林氏针灸》、《本草集成》、《金匮选方》…… 萧燕飞随手抽了一本《圣公本草》,想看看这个世界的草药是否与她的那个世界一样。 “这本《圣公本草》可是孤本。”净玄骄傲地说道,“原本是残本,是怀远大师花费了五年功夫才补全的。” 孤本?那书铺里是肯定买不到了。萧燕飞慢慢地翻了两页,心道:看来她也只能先去书铺买点大路货,凑活着装装样子再说。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夹着凌乱的步履声,朝这边而来。 一个苍老沙哑的男音客客气气地说道:“大皇子殿下,这是敝寺的藏经阁。” 十几个身穿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簇拥着一个身着杏黄色蟒袍的青年出现在藏经阁外,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正是住持怀远大师。 最前方的青年唇角噙着一抹平和的微笑,深目薄唇,剑眉挺鼻,相貌俊朗非凡,正午的阳光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色,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高贵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萧燕飞一愣,好嘛,才穿越过来几天,男女主角就都见到了。 他们一个逃,一个追,开开心心地“追妻火葬场”,到头来,倒霉的就只有原主。 大皇子的目光轻飘飘地在萧燕飞的身上掠过,没有丝毫的停留,并不在意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荏弱少女。 “搜!” 大皇子不轻不重地吐出一个字。 一声令下,那些锦衣卫齐声应命,不客气地四下搜查起来,动作粗鲁,一副凶神恶煞的做派。 “住持。”小沙弥净玄不安地走到了怀远大师的身边,小圆脸绷得紧紧的。 怀远大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无事。” 锦衣卫们在藏经阁内仔细地搜查着,甚至连那幅圆光观音像都被掀起,确信画像后没有暗格,才又让画像归位。 “砰!” 角落里的高脚花几被一人推倒,连带花几上的盆栽也摔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泥土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这藏经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半盏茶功夫,就有两个锦衣卫挎着绣春刀往萧燕飞这里搜来。 “你,让开!”其中一个方脸锦衣卫趾高气昂地对着静立在书架前的萧燕飞道。 萧燕飞从善如流,往另一边挪了几步,半垂着小脸,目不斜视。她既不看那些锦衣卫,也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搜什么。 书架与书架之间大概隔着四尺的距离,能否躲人,一目了然。 但那方脸锦衣卫还是往里面走了一个来回,接着昂首阔步地走到了大皇子跟前,抱拳道:“禀殿下,此间没有发现。” 大皇子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就率先从藏经阁里走了出去,不冷不热地丢下一个字:“走。” 其他锦衣卫呼啦啦地跟上,怀远大师与净玄两个僧人走在了最后。 藏经阁内剩下了萧燕飞一人。 高高的书架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大门口的那些人,只听门口的大皇子语气平静地问道:“住持,后寺还有哪些地方?” 怀远大师就道:“那边是观音殿,还有药师殿。西北方是几座佛塔……” 怎么还不走啊。萧燕飞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抬手又往书架抽书。 那本书才抽出一半,就听“滴答”一声,什么液体从上方倏然滴下。 手边放的那本《圣公本草》上赫然多了一点不明的红色液体。 萧燕飞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又是一滴殷红的液体滴落,书册上又添了一点红渍,红得触目惊心。 这是血?!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赫然间,她明白了刚刚那些锦衣卫在搜什么。 “杀人灭口”,“一刀封喉”,“惨死当场”等等的词在一瞬间疯狂冲入了大脑,萧燕飞压抑着抬头去看的冲动,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把抽了一半的书又塞回了书架,假作什么都没有看到,转身就往外走。 可才迈出一步,就见眼前有一道鬼魅的黑影从上方高高的房梁轻盈地一跃而下。 落地时,悄无声息,仿佛一头矫健敏捷的黑豹。 完了! 萧燕飞的瞳孔猛地收缩。 下一瞬,她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直抵过来,长剑轻轻巧巧地架在了她的颈侧。 锋利的剑身微微地陷进了她柔嫩的肌肤,脖子上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这是示威,也是警告。 萧燕飞颈后汗毛倒竖,脊背更是绷紧,从这人的眼中看出了冰冷的杀意,刚才那不吉利的签文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还不想死!!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求生的本能让她当机立断地用意念打开了她的急救箱,接着左掌心的月形胎记一热,手中就多了一个褐色玻璃瓶的咳嗽药水。 她一言不发地举高左手,让眼前的黑衣人看到她手里这小小的玻璃瓶,定定地直视着对方。 挡在她身前的是一个二十上下、长身玉立的青年。 他比萧燕飞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神色冷峻。 那鸦羽般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剑眉如墨,目似寒星,鼻梁高挺,那线条明晰的脸庞俊美无俦,令人神为之夺。 这是一个相貌极为出众的男子,哪怕他穿着一身极为简单的玄色素面胡服,袖子还破了一道口子,略显狼狈,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通身那种矜贵的气质。 萧燕飞抬起小巧的下巴,如点漆般的眸子毫不躲避地与青年四目对视。 谁也没说话,但两人都是心中了然。 以青年的身手,固然可以让萧燕飞在一个呼吸间殒命,但她在死前,至少也能把手里的玻璃瓶砸在地上。 玻璃碎裂声也足以惊动藏经阁外面的大皇子与锦衣卫了。 萧燕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没有丝毫的偏移。 她将她的心思直白地表露了出来,要么让她活,要么他们俩一起死…… 10 第10章 国公爷的病,我能治!…… “滴答。” 又是一滴鲜血自上方的房梁滴落,听在萧燕飞的耳中,这细微的声响像是无限放大。 萧燕飞依然没有动,更没有抬头,心里却是明白了:对方还有一个同伴,而这个同伴十有**受了伤,伤得还不轻,所以两人才会冒险躲在这里。 一比二。 这意味着,自己的胜算又多了一筹。 “呵。”俊美的青年轻笑了一声,喉结微动,唇角绽出一抹绝艳的笑容,可笑意不及眼底,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无波无澜。 下一刻,他将手中的那柄长剑稍微移开了半寸。 萧燕飞顿时感觉快要僵掉的脖子上舒服多了,却也不敢放松警戒,左手依然紧紧地捏着那个玻璃瓶。 她很清楚,对方对她的杀心犹在,不过是投鼠忌器,让自己苟延残喘一会儿,只要外头的人一走远,对方就再无顾忌了,她十有**还是会死。 当然,她也可以现在闹个鱼死网破,大喊大叫,那么,她必死无疑。 毕竟剑就架在她脖子上,对方只需轻轻一划,恐怕不用一秒,就能割断颈动脉,要了她的命。 她该怎么办?! 萧燕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从容自若的玄衣青年。 给自己寻求一线生机。 从他的面庞,到他的肩膀与胸膛,到他右袖上那道被刀剑划破的口子,再到他腰间系的丝绦…… 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在那里,彼此都在审视着对方。 此时此刻,时间像是被放缓了几倍。 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连外面的风似乎都停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又传来了大皇子平稳不失威仪的嗓音:“住持,贵寺的后山有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回殿下,后山倒是有一个山洞,是从前过冬时窖藏食物用的,已经弃用几年了。”怀远大师语调平缓地答道。 “领我过去看看。” 这句话后,殿外的那些人就往后山方向走去,很快就走远了。 玄衣青年的唇角缓缓地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看着萧燕飞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抓着剑柄的右腕微转…… 萧燕飞再不敢迟疑,当机立断地喊了出来: “顾世子,我可以救国公爷。”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对方右袖上那道被刀剑划破的口子,落在了他右小臂上那个铜钱大小的箭疤上。 青年抓着剑柄的右手僵住,瞳孔猛然收缩。 殿内,一片死寂,仿佛时间停止了般。 殿外,阵阵劲风倏然吹起,将茂密的树枝刮得摇曳不已,周围明明暗暗,那斑驳的光影透过窗纸晃在青年俊美绝伦的脸庞上,映得他的表情更冷。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迸射出幽冷的锋芒,似剑光,如刀芒,锐不可挡。 哪怕他极力克制,也难以掩饰他的动容,那危险无比的眼神似在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非池眯眼看着距离他不过一步远的萧燕飞。 直到此刻,这个陌生的少女才算真正地映入他眸中,有了与他一谈的资格。 纤弱的芳华少女悠然而立,顾盼之间流露出来的淡定从容,与她荏弱的外表完全不合,绝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能比的。 萧燕飞笑盈盈地由着他打量,唯有那紧紧攥着玻璃瓶的左手透露出她心底的紧张不安。 “你?”顾非池一挑剑眉,似笑非笑。 他的声音清冷悦耳,似山涧流淌的清泉。 虽然对方只说了一个字,但萧燕飞能感受到他手里的那把长剑又往外挪了一些,脖颈的肌肤终于感觉不到那冰冷的剑锋了。 萧燕飞微微笑着,笑得嘴角都快僵了,知道自己终于打动了这位凶名赫赫的顾罗刹。 “顾世子,国公爷这病起初是因淋雨诱发风寒,发热,咳嗽,有痰且痰色略黄,不过两三日,发热、咳嗽加重,痰液增多,呼吸发憋,心跳也开始增快。” “风寒久治不愈,演变为肺痈,如今国公爷可是咳嗽气喘,痰中带血,胸闷胸痛,卧位时呼吸困难,夜里难以入睡,必须端坐起来,症状才能稍微缓解?” 一开始,顾非池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神情中带着一丝慵懒,可随着萧燕飞的一字字一句句,他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深邃,眼角眉梢透出几分凛冽的寒意。 父亲夜里必须坐起才能喘上气的事应该连太医都不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萧燕飞一直留心着对方的表情变化,知道自己应该都说对了。 卫国公既然已经到了咳血和端坐呼吸的地步,就意味着肺淤血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的肺炎已经很严重了。 萧燕飞心里有数了,吐字清晰地道:“顾世子,我能救国公爷。” “这个世上,除了我以外,无人能救。” “不出三日,国公爷的咳血量还会赠大,引发脓毒症,口唇、指甲发绀,到了那个时候,他就神仙难救了。”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一眨不眨地看着顾非池。 她不知道在宁舒郡主口中出京办差的顾非池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林寺中,更不知道他为何会被锦衣卫追缉,但很显然—— 最倒霉的人是她,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藏经阁,看到了不该看的! 事关生死,那也唯有以命换命才有可能打动心狠手辣的顾非池,毕竟眼前这个方及弱冠的青年可是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她得让顾非池看到她的诚意才行。 顾非池的目光又在萧燕飞的脸上转了转,终于徐徐地放下了执剑的那只手。 架在脖子上的剑没了,萧燕飞觉得自己踏进鬼门关的一只脚终于平安地收了回来,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垂着头,抚了抚袖口,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顾非池,见他利落地把长剑插回了鞘中,心神稍定。 萧燕飞打起精神,微笑着说道:“顾世子,我姓萧,是武安侯的次女。只要世子需要,我随时可以随世子去救国公爷。” 萧燕飞特意自报家门,是为了让顾非池知道她的根底,那么一旦她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以卫国公府之能,要拿她来抵命也不难。 顾非池若想要救卫国公的话,今天就不能杀她,只能让她走,这样她才能去救人。 末了,萧燕飞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世子放心,我很惜命的。” 所以,她是绝对不会冒生命危险去出卖他的。 “与姑娘这种聪明人说话,真是令人舒心。”顾非池又是一笑。 笑起来时,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些许,瞳深如夜,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漂亮却危险。 萧燕飞维持着脸上的僵笑,眉眼弯弯,把这话当作了对自己的夸奖。 殿外忽然响起了阵阵喜鹊的鸣叫声,两长一短,两长一短。 顾非池朝殿外望了一眼,眯了眯眼,淡声道:“萧二姑娘,三天内,我会来找姑娘的。” 话音未落,顾非池轻轻一跃,抓住了一道从房梁上垂下的黄色帷幔,身子灵活地荡起,三两下就又回了高高的房梁上。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萧燕飞就发现藏经阁内只剩下她一人了,周围只有一排排书架。 她没有抬头,一点也不想知道房梁上除了顾非池,还藏着什么人。 这种麻烦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萧燕飞把手里的那瓶咳嗽糖浆收回急救箱内,擦去那本《圣公本草》上的几点血迹,把书册放回了书架上。 然后又从急救箱里摸出了一盒阿莫西林分散片,用意念把里头的药片一片片地取了出来,再用素白的帕子裹好,放在了书架上。 做好这一切,她对着空荡荡的四周说:“世子,你的朋友若是高热不退,可以让他服用这种药,一次两片,早晚各服用一次。” 话刚说完,殿外就传来了一个活泼清亮的女音:“前面就是藏经阁了吧。” 是陆三娘的声音。 萧燕飞整了整衣袖,检查了自己一番,确定身上没沾染到血渍,这才迈步从书架后走出,迎面对上刚走进藏经阁的萧鸾飞她们。 “二妹妹,你没事吧?”萧鸾飞关切地上下打量着萧燕飞,问道,“你刚才有没有遇上锦衣卫?” 萧燕飞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道:“锦衣卫来过,没什么发现,就走了。” 她没有多说,更没有回头或抬头,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像是蛰伏于黑夜中的狼,透出一股子令人胆颤的寒意。 她要是敢乱说话,第一个死的人就是她。 以顾非池砍人脖子就跟割豆腐似的身手,她们四个人恐怕都要死。 “手。”宁舒郡主冷不丁地对萧燕飞说道,塞了个油纸包给她,“给你的。” 她傲娇地仰起了小下巴,“本郡主觉得这梅菜笋干包子味道不错,随手给你带的。” 她嘴里说是随手带的包子,却是双眼灼灼地盯着萧燕飞,似在期待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古代用药片的问题,后文会有解释哒。 治病用药全都来自百度,别深究,也别信~ 11 第11章 那人是谢无端。 “多谢郡主。”萧燕飞不由轻笑,打开了油纸包。 里面那雪白蓬松的包子还热气腾腾的,诱人的麦香扑面而来。 萧燕飞就当着宁舒郡主的面先咬了一口包子,包子皮口感松软,一股子梅菜笋干特有的咸香味萦绕在口齿之间,香鲜至极。 “好吃。”萧燕飞只觉满口留香,眸中盈满了笑意。 “本郡主说好吃的,那还有假!”宁舒郡主自得地小脸一歪,声音脆生生的,双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她挥了挥手,招呼众人道:“走啦。” 出了藏经阁,外面愈发安静了。 周围早就看不到大皇子以及那群锦衣卫的踪影,空荡荡的一片。 萧燕飞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 她在心里暗暗叹息,这西林寺求的签太准了。 萧燕飞顺手摸了摸那个藏在荷包里的平安符,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嗯,这平安符也挺灵的,她得好好收着。 从后寺到前寺的这一路,她们都没遇上什么人,直至来到大雄宝殿附近,周围形形色色的香客才逐渐多了起来。 香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喧喧嚷嚷,嘈杂不堪,他们的目光大都望着那些守在寺庙大门口的锦衣卫。 山风徐徐,送来一些香客忐忑不安的交谈声: “锦衣卫拦着不让我们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们可都是身家清白的良民。” “喂,你们知不知道锦衣卫到底是在寺中搜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再等等吧,寺里的大师说了,等锦衣卫查完,就会放我们走了。” “……” 附近的香客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躁不安。 所有人都被锦衣卫拦在了寺庙中,不准他们离开,锦衣卫铁面无情,任谁去说情都不给面子,就连宁舒郡主也不例外。 宁舒郡主平日里素来娇生惯养,如意顺遂惯了,今日被锦衣卫损了颜面,心里憋着一口气。 她气鼓鼓的脸颊圆得跟包子似的,不开心地用足尖在地上画着圈圈,画了一个又一个…… 画烦了圈,她又开始绷着脚尖画兔子…… 萧燕飞闲着无事,就咬着包子,看宁舒郡主瞎画,她画的兔子勾线简单,憨态可掬,还挺可爱的。 宁舒郡主瞟见萧燕飞在看着自己,小脸一歪,心情又稍微舒畅了一点。 嗯,再画个猫儿给她看看。 宁舒郡主三两下又画了一只胖嘟嘟的小猫,越画越娴熟。 等她画好了猫,而萧燕飞也吃完了第二个包子,不远处的香客们骚动了起来,有人喊道:“那……那是大皇子殿下吧?” 男子的声音既敬畏又带着几分亢奋。 萧燕飞这才抬起头,也不用问,顺着周围其他人的视线望了过去。 几十丈外,一行人迎面走了过来。 那些锦衣卫皆是两手空空,上方似是笼着一层阴云般,任谁都能看得出,他们没有搜到他们想要的人或者物。 一身杏黄蟒袍的大皇子背着手闲庭信步地走在了最前面,面沉如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卓尔不凡的贵气,是人群中当之无愧的焦点。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菩提树下,眼睛蓦地一亮,脸色也好转了起来。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锦衣卫就停下,周围的香客看着锦衣卫,全都谨慎地往后退了又退,避得远远的。 无论是大皇子,还是锦衣卫,都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惹不起的。 大皇子大步流星地走向了菩提树下的萧鸾飞。 “鸾儿。”大皇子双目灼灼地盯着萧鸾飞,视线在她明艳的小脸转了转,语声柔和,“你怎么来了?” 萧鸾飞眼波轻转,绽出春花一笑:“我们是来求平安符的。” “大堂哥,”宁舒郡主也不再画了,不满地娇声问道,“你带着锦衣卫这是在搜什么啊,怎么还拦着不让我们走!” 她半是抱怨,半是质问,颇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 怡亲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宁舒郡主是怡亲王的嫡女,皇帝钦封的郡主,自小进出宫廷,与大皇子这位堂哥也相当熟悉。 大皇子目光一凛,淡淡道:“宁舒,与你无关的事就别管。” “……”宁舒郡主的脸瞬间就垮了,不开心的嘟起了嘴。 见郡主神情恹恹的样子,萧鸾飞默默地用手肘推了推大皇子,娇嗔地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真的不能说吗? 大皇子对上了萧鸾飞的眼眸,狭长的眸子里柔情似水。 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说。 他轻轻地干咳了一声,这才道:“谢无端。” 宁舒郡主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萧鸾飞若有所思,道:“谢无端本该在今早被押解进京的吧?” 谢无端要进京受审的事已张了布告,昭告了天下。 “大堂哥你在搜端表哥……端表哥跑了?!”宁舒郡主震惊地微微张大了小嘴。 谢无端是金鳞军大元帅谢以默之子,其母是昭明长公主。 曾经,谢家满门英烈,谢以默父子深受先帝与今上的重用,多年来镇守在北境,战功显赫。 然而,去岁腊月,谢以默父子谋反,与北狄人勾结,里应外合,导致北境连失三城,金鳞军十万忠魂覆灭,北境百姓更是死伤无数。 皇帝雷霆震怒,谢家满门抄斩,昭明长公主羞惭难当,自刎于公主府,血溅三尺。 锦衣卫在北境拿下了谢无端,并千里迢迢地将其押至京城受审。 萧燕飞:“……” 哪怕她刚才在藏经阁里没抬头,此刻也约莫猜到了另一个躲在房梁上,身上还在滴血的人是谢无端。 她今天还真是死里逃生了! 陆三娘咽了咽口水:“这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劫囚!” 谢无端身份特殊,犯了通敌叛国罪,若是被他逃脱,那可是一桩天大的笑话,皇帝肯定是龙颜大怒。 大皇子没有多说谢无端的事,对着萧鸾飞温柔一笑,尽显柔情:“鸾儿,我让人送你们下山吧。” “不用了。”萧鸾飞落落大方地摇了摇头,“我和郡主还要去逛庙会呢。” “没错没错。”宁舒郡主用力地直点头,两眼亮晶晶的,“我期待很久了。” 大皇子便没有勉强,亲自送她们出了西林寺,转头又吩咐锦衣卫:“把这里的僧人与香客全都再查问一遍。” 锦衣卫继续围着寺庙的周围,而姑娘们则兴致勃勃地提前下了山。 等到了山脚,她们却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山脚空荡荡的,听路人说,因为锦衣卫过来搜查,这里的庙会半个时辰前就收摊了。 没了庙会,又被扰了兴致,她们也就只能提早回京。 宁舒郡主不开心地上了她的马车。 为了哄她高兴,萧鸾飞就唤了萧燕飞、陆三娘也一块儿上了那辆马车,说大伙儿路上玩会儿叶子牌。 宁舒郡主有些意兴阑珊,可一听到萧燕飞说她不会,立马来了精神,兴奋道:“我教你啊!” 生怕萧燕飞不肯学,她豪气地拍了拍胸脯,忙不迭地又道:“你输的,都算我的。” 打叶子牌要四个人才好玩,陆三娘也跟着一起撺掇道:“一起玩嘛,玩玩就会了。” 宁舒郡主眼巴巴地盯着她,大有一副“你不玩,我就不跟你好了”的架式。 谁能拒绝这样的目光?反正萧燕飞不能。 “好!” “来来来,我先教你认牌。”宁舒郡主这下高兴了,立刻化为了严师,手把手地教。 只是,这徒弟让她很失望,才玩了一次,就像模像样,第二轮更是渐入佳境。 “咦?萧燕飞,你运气不错,赢了!” “怎么又是你赢了!” “我不管,我们再来一局!” “……” 宁舒郡主十赌九输,偏还赌性坚强,等到了京城的西城门时,她已经把一匣子的绢花全都输光了。 她噘着小嘴,略带几分撒气地把牌一推,引得萧鸾飞与陆三娘笑作一团。 这次输掉的是她最喜欢的络子。 “你要天天戴着,听到没?!” 在萧燕飞下马车的时候,宁舒郡主不舍地把络子往她手里一塞,娇气道:“下回我们再玩!” 话音未落,车轮滚动,马车飞速地离开了。 萧燕飞跟着萧鸾飞上了侯府的马车,等姐妹俩回到侯府时,她手上除了赢的那些绢花与络子外,又多了几本从书铺买的医书,可谓满载而归。 此时临近申时,太阳逐渐西斜。 姐妹俩一起去了一趟正院,给殷氏请了安,萧燕飞这才慢慢悠悠地返回月出斋,一只手时不时地把玩着赢来的那个蝴蝶络子。 这蝴蝶络子十分精致,其中还穿着一颗颗红珊瑚珠子又缠着些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刚走进院门,就听丁香笑吟吟地禀道:“姑娘,姨娘来了。” 萧燕飞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放下了络子,随丁香进了屋。 崔姨娘就坐在靠东墙的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佛经,慢慢地翻动着。 她瞧着才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青碧色绣芙蓉花褙子,那细腻如瓷的肌肤白得好似在发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听到动静,崔姨娘放下手里的佛经,抬头朝萧燕飞看来,露出眉目如画的面庞。 那双柳叶眼中欲说还休,蛾眉轻蹙,柔柔弱弱。 而这一刻,出现在萧燕飞脑海中的画面,却是原主在那个暴雨夜里被武安侯用鞭子抽得遍体鳞伤,崔姨娘一边捏着帕子按眼角,伤心欲绝,一边高高地翘起了嘴角。 萧燕飞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12 第12章 要她去冲喜? “姨娘。” 萧燕飞轻轻唤了声,缓步走到了崔姨娘跟前。 “燕儿,你回来了啊,快到姨娘这边来。”崔姨娘亲亲热热地拉着萧燕飞在罗汉床上坐下,随手放下手里的佛经。 注意到萧燕飞手上捧了几本书,崔姨娘的目光在书封上转了转,“这是医书吗?” 萧燕飞点点头。 “你在看医书?”崔姨娘秀美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姨娘知道你聪明,什么事都是一学就会。” “以后我有个头疼脑热,燕儿还可以给我看看。” 崔姨娘柔柔一笑。 萧燕飞抿唇浅笑,一言不发,既没应,也没说不好。 萧燕飞那略带疏离的样子,让崔姨娘在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少女有些陌生。 崔姨娘小心翼翼地问道:“燕儿,你是不是还在为了孙妈妈的事怪我?” 她柔美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眸中急速地升腾起一片浓浓的水汽,仿若那雨打梨花,楚楚可怜。 也不等萧燕飞说话,崔姨娘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孙妈妈服侍你十几年,一直尽心尽力,没想到她现在竟然变了个人……燕儿,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的心肝宝贝,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我一定好好惩治孙妈妈,哪里会让你平白受了这么些年的委屈。” 她的眼中是满满的慈爱,仿佛对萧燕飞这个女儿珍若性命。 “……”萧燕飞不由寒毛直立。 崔姨娘这三两言语就把她自己给撇清了,也难怪从前把原主哄得恨不得为她掏心掏肺,死而后己。 压下心头的异样,萧燕飞学着原主的语调,温温柔柔地说道:“我不怪姨娘。” “那就好。”崔姨娘释然地笑了。 她拉过了萧燕飞的右手,温情脉脉地又道:“燕儿,下一次我好好地给你挑个新的管事妈妈。” 萧燕飞垂下眼帘。 在所有人看来,崔姨娘爱护她,疼爱她,事事为她这个女儿考虑周全。 可实际上,崔姨娘除了说着“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姨娘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之类的话外,萧燕飞从记忆里压根翻不出一件崔姨娘真正维护过原主的事。 甚至从她穿过来后,崔姨娘都没有来看过她一眼。 就连正院都打发人送来了各种燕窝、雪耳、果子等等的吃食补品。 萧燕飞看着崔姨娘的脸,就感觉对方就像戴着面具一般,满是虚假。 她慢慢抽回了手,轻声道:“母亲说,会给我挑一个管事妈妈。” 崔姨娘的笑容僵了一下,只有短短的那么一瞬,若非萧燕飞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几乎发现不到。 “燕儿,”崔姨娘动作轻柔地拨了拨萧燕飞鬓角的一缕碎发,眼神晦暗迷离,“幸好你现在长大了,太夫人给你找了门顶好的亲事,如今,就连夫人也开始看重你了。” 亲事?萧燕飞微微睁大了眼,心思从崔姨娘的身上抽了回来,不由想到那天太夫人特意让她去荣和堂见卫国公夫人的事,还有卫国公夫人那种仿佛在打量着货物的眼神。 她登时像是被闪电击中般。 不……不会吧?! “是……谁?”萧燕飞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心里浮现出一张俊美而又危险的男子面庞。 “是卫国公世子。”崔姨娘拧着细细的柳眉,忧心忡忡地说道。 萧燕飞口中发干,几乎是出离震惊了。 这是什么糟心的运气啊! 她不由强调了一句:“我是庶女。” 顾非池堂堂卫国公世子,再怎么也不至于娶一个庶女吧? 崔姨娘叹道:“国公爷最近重病,卫国公夫人想给世子挑个八字好的姑娘来冲喜。” “世子爷出身显贵,凤骨龙姿,乃人中龙凤,太夫人说这是门好亲事,可是,你究竟只是庶女,国公府又岂会让世子爷娶个庶女为妻呢。” 好嘛,不止是冲喜,还是去给人当妾。萧燕飞已经不知该如何吐槽了,总觉得她的脖子凉飕飕的,仿佛有把剑抵在那里。 施嬷嬷在一旁跟着说道:“姨娘最是明白这当妾的是如何不容易,哪里舍得让姑娘去受这等委屈,一辈子被人压一头,连带姑娘未来的子女也要像姑娘与大少爷这般低头做人!” 崔姨娘拧着好看的柳眉,幽幽道:“再说了,万一国公爷……没了呢?” “自你祖父当年战败后,侯府就被皇上不喜,连你父亲都多少被迁怒了。这些年,皇上一直冷着你父亲,侯府处境委实艰难。” “太夫人一心想你嫁过去为国公爷冲喜,就是想为侯府铺路,有了卫国公府的助力,能为你父亲谋个好差事。” “可姨娘琢磨着,若是卫国公活了,那还好说,你勉强得了个‘福星’的名头,国公府上上下下应该多少会念着你的功劳。” “就怕国公爷万一死了,岂不是要怪到你头上?!” “燕儿,这门亲事你万万不能答应。” “太夫人与夫人心里只有侯府的将来,却要牺牲你的将来……” 说话时,崔姨娘发间插的那支赤金点翠蝴蝶步摇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晃,映得那幽深的瞳孔闪烁了两下。 她双手攥紧了萧燕飞的小手,眼底隐隐蒙上了一层水光,表情是那么真挚,似乎一心一意在为女儿考虑。 屋内静了一静。 “我明白。”萧燕飞深深地凝视着崔姨娘。 崔姨娘展眉而笑,笑颜如花,温柔道:“那就好。”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勾勒着她的轮廓,映得她眉目柔和。 崔姨娘语声更柔:“燕儿,只要你不愿意,姨娘立刻就去找夫人,怎么也要求夫人回绝了这桩亲事。” “就算为此被夫人不喜,被夫人为难,也无妨的,姨娘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 “只要你能过得好,姨娘无论做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说完,她又捋了捋萧燕飞颊边的一缕青丝,目光盈盈地看着她,似期待,又似不安,泪水欲坠不坠。 这种眼神让萧燕飞有种莫名的熟悉,她差点就说出了“我去跟母亲说”这句话。 从前,每一次只要崔姨娘说类似“只要你好,姨娘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为了你,姨娘死都不怕”之类的话,原主就会义无反顾地把任何事扛在自己的身上。 不管是前不久崔姨娘打碎观音像,还是三年前原主生病时被崔姨娘送去庄子,又或是,十岁那年的严冬,崔姨娘哄得原主把一半的炭火孝敬给了她,原主却因为着凉而大病了一场…… “有些事”从小到大发生了太多次,几乎快成了这具身体的本能。 萧燕飞抿住了唇,强行把那句到了嘴边的话改成了一个字: “嗯。”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似乎连人的呼吸声都停止了。 萧燕飞半垂着小脸,绞着手指,清晰地感觉到崔姨娘搭在她左肩上的那只手有些僵。 她顺着刚才崔姨娘的话尾又道:“辛苦姨娘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左肩一紧,崔姨娘的那只手微微加重了力道,捏住了她纤细的肩头。 萧燕飞心中一片清明,抬起了小脸,再接再励道:“姨娘,我刚刚回来时,去给母亲请过安,母亲还在正院呢。” 她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宛如两颗闪闪发亮的黑宝石,似在说,姨娘现在可以去了。 “大姐姐也在,我看母亲今天心情不错。”她又补了一句,意思是,今天的时机正好。 崔姨娘:“……” 她婀娜的身子僵在了那里,宛如一尊石雕似的。 和煦的春风透过窗口吹起了她身边的那本佛经,“哗哗哗”地飞快翻着页。 片刻后,崔姨娘只能缓缓地从罗汉床上起了身,又缓缓地往外间走去,步履放得极慢,身姿摇曳。 她似乎在等着什么,走得越来越慢,步伐越来越小。 走到门帘前时,身后终于响起了萧燕飞的呼唤声:“姨娘。” 才刚撩起门帘一角的崔姨娘立刻收住了脚步,红润的唇角一翘,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喜意。 她转过了脸,就见罗汉床上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樱唇微启: “姨娘走好。” 萧燕飞只说了这四个字而已,再没有别的话。 “……”崔姨娘掀着帘子的手一抖,迈步出去了,那道帘子随即重重地落下,剧烈地摇晃着。 施嬷嬷也回头看了萧燕飞一眼,忙不迭追着崔姨娘出了屋。 庭院里,绿柳轻垂,槐树成荫,点点柳絮随风飞扬,风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崔姨娘一言不发地缓步徐行,穿过了春意盎然的庭院。 “姨娘慢走。”海棠直把人送出了月出斋。 崔姨娘又往前了走了一会儿,忽地侧脸,轻轻掸去了一簇飘在肩头的柳絮。 当她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温情与柔弱全数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施嬷嬷,”崔姨娘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慢慢地往前走着,“你说,燕飞在想什么?” “姨娘,二姑娘许是吓到了。”她身后的施嬷嬷好生好气地说道。 崔姨娘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眸中阴晴不定。 方才萧燕飞对她一直是温柔恭敬的样子,可崔姨娘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从前,无论自己说什么,萧燕飞都会听。 但今天…… 崔姨娘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萧燕飞的那双眼睛,清澈明净得仿佛能倒映出一切似的,让她感觉很不自在,既心虚,又心慌…… 沿着青石板小径穿过一片竹林后,崔姨娘停下了脚步,转而朝荣和堂的方向望去。 她低声道:“太夫人对卫国公府的这桩亲事很重视,轻易不肯松口,可夫人却是个蠢的,只要燕飞去求她,她必会去回绝太夫人的。” “那么,太夫人只会怪夫人不识相,坏了这么桩好亲事。” “没想到……” 没想到萧燕飞那丫头居然没有接话。 往常,但凡自己哽咽着落点眼泪,萧燕飞定会心疼她这个姨娘,恨不得替她扛下一切。 “姨娘,”施嬷嬷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旁人,这才提醒道,“刘小公公还等着姨娘回话呢。这事儿,拖不得。” “是啊。”崔姨娘轻嗤了一声,“难得这丫头入了高公公的眼。” 说着,她的表情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彷如乌云当空。 施嬷嬷观察着崔姨娘的脸色,推心置腹地说道:“刘小公公说了,只要高公公能抱得美人归,必会投桃报李。” “姨娘且放心,有了高公公的周旋,大姑娘的亲事肯定能成!” 崔姨娘眸光转了转,用力攥着手里的帕子,轻声道:“但愿如此。” 皇后看不上侯府,迟迟不肯下懿旨赐婚,侯府也没人在君前说得上话,可高公公就不同了。 高公公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只要他肯美言几句,那么大姑娘与大皇子的亲事就十拿九稳了。 崔姨娘漆黑的眸子里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 太夫人既重利,又重名,以她的为人,更倾向于从国公府的亲事能得到的好处。可若是萧燕飞非要闹,闹得亲事泡汤,那么太夫人恼怒之下,肯定会答应高公公那边。 左右不过是个庶女,到时候,把人往高公公那里一送,对外就说是“病逝”也就行了,既讨好了高公公,又不会堕了侯府的名声。 至于一个庶女是真死,还是假死,又有谁会在意呢! 施嬷嬷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姨娘,要不要您再去劝劝二姑娘,把‘顾罗刹’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事迹跟姑娘好好说一说,二姑娘自然就知道怕了。” 崔姨娘慢慢道:“……容我再想想。” 她微咬下唇,在拐弯的那一瞬,忍不住回头朝月出斋的方向看了一眼,眸色阴鸷。 13 第13章 他是为了遮掩住自己的容颜。…… 院子里静悄悄的,海棠目送崔姨娘和施嬷嬷走远,又返回了屋内。 门帘静垂,屋内屋外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海棠走到东次间没看见人,就转而进了小书房,对着站在书架前的萧燕飞禀道:“姑娘,姨娘走了。” 萧燕飞把那摞医书一本本地放进书架里,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其实并不明白,崔姨娘这会儿怂恿她去求夫人回绝卫国公府到底出于什么意图。 萧燕飞反复地想着刚才崔姨娘的每一个反应,她可以肯定的是,崔姨娘没安什么好心。 就跟记忆里,崔姨娘对原主做的那些事一样。 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局,得到好处的是崔姨娘,倒霉的总是原主。 原主当局者迷,依赖着亲娘,可是自己,旁观者清…… 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崔姨娘既然这么想让自己去,那自己还就偏不去了。 萧燕飞把其它几本书全都放进了书架里,只留下了一本《伤寒论》,打算这两天先慢慢地看完这本。 她转过身,就见海棠端来了一盅刚沏好的热茶:“姑娘,奴婢给您沏了碧螺春。” 萧燕飞本想吩咐海棠把茶盅放到书案上,目光掠过了那张花梨木书案,却是一愣。 书案中间摆着一个小巧的碧玉睡狐镇纸,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风一吹,那纸条如蝶翅般轻颤不已。 萧燕飞心头一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书案前,若无其事地将手头的这本《伤寒论》压在了镇纸上,藏起了纸条。 待海棠上了茶,萧燕飞就随意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看会儿书。” 海棠依言退了出去,萧燕飞一个人坐在了窗边的圈椅上。 书案前的窗户开了一扇,窗扇在风中发出吱嘎的摇晃声。 窗外的庭院空荡荡的,唯有那开得正艳的大红茶梅在夕阳的余晖中轻轻摇摆,云蒸霞蔚。 萧燕飞看了看窗外,一手拿开了那本《伤寒论》,露出其下的镇纸与纸条。 她记得她走进小书房时,这扇窗户就开着,只是她没在意,也就没注意到这个本来不属于这里的镇纸。 她垂下眼睫,拿起那张压在镇纸下的纸条。 纸上写了八个字:明早辰初,万草堂见。 笔力虬劲,有几分穿云裂石之气。 哪怕上面没有落款,萧燕飞也猜到了这张字条的主人。 “哎——” 萧燕飞盯着那张纸条愣了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早就知道顾非池武艺高强,不过侯府的这围墙少说也有三米高吧,府内还有不少护卫在巡视,他居然还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给她留了这条子。 萧燕飞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 那剑锋的寒意仿佛再次抵在她的颈项上,令她不寒而栗。 该来的,躲不过。 明天就明天吧,早点治好他爹,她的小命也能多一层保障。 烧了字条后,萧燕飞把那个碧玉镇纸装进了荷包里,就翻起了那本《伤寒论》,古语艰涩无比,不过幸而原主从小读过五经,也读过史书,让她很容易理解医书上的文字。 也难怪古语有云:秀才学医,笼中捉鸡。 人还是得多读书啊。 萧燕飞觉得,人的焦虑大多源于对事件的不确定性,收了顾非池的字条,她反而安心了,该看书就看书,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 心静自然眠,她夜里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到天亮,次日一早就按着约定的时辰出了门。 原主从前成天闷在侯府里,足不出户,也就是昨日,萧燕飞才知道她只需要跟夫人报备一声,就可以出门。 字条上写的“万草堂”就在距离侯府两条街的地方,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 打发了海棠去附近的点心铺子买糕饼,萧燕飞提着新买的小木箱独自进了万草堂。 医馆的伙计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道:“姑娘是来看诊,还是抓药?” “看诊。”萧燕飞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那个小巧玲珑的碧玉睡狐镇纸,对着伙计晃了晃。 伙计先是一愣,接着笑容变得更灿烂了:“姑娘请随小的往这边来,公子正在里头等姑娘。” 那伙计跟另一个伙计招呼了一声,就带着萧燕飞穿过了前堂,掀开一道毡帘走向后堂。 后堂的窗户紧闭,光线略显昏暗。 屋里点着淡淡的熏香,和空气中的药味混合在一起,有种沉闷的的感觉。 顾非池就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茶盅,正在饮茶。 他今日穿了一件玄色直裰,料子上织着繁复的银色鲲鹏纹,腰束嵌玉绣云纹锦带,玄色的衣料衬得他肤白如玉。 他冷峻的脸庞在杯口袅袅升起的白气中显得柔和了几分,少了昨日在藏经阁时的冰冷无情,眉目如画。 顾非池像昨天一样没有戴面具,那如冠玉般俊美的面庞毫无瑕疵,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 传闻中,顾非池十三岁在战场上毁容,从此就以面具示人,而现在,她看到的顾非池根本就没有毁容,那么顾非池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显而易见,他是为了遮掩住自己的容颜。 顾非池清冷的目光朝萧燕飞望了过来,萧燕飞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问候,而是: “顾世子,你那位受伤的朋友昨天发烧没?” 看着眼底藏着戒备的少女,顾非池淡淡一笑:“你的药很管用。” 一句话让萧燕飞如同吞了半颗定心丸。 她特意在藏经阁留下了那些阿莫西林药片,就是想让顾非池知道她不是在忽悠他,她的药很有效的。 “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她就是一只好猫! 医患关系的基石是信任,有了这成功的先例,想来她今天的出诊也会顺利很多。 萧燕飞也不废话,当即进入正题:“令尊呢?” 顾非池优雅地起了身,掸了下衣袍,轻描淡写地说道:“跟我来吧。” 他带着萧燕飞沿着一道楼梯上了二楼,隔着门,就听到了某间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咳咳咳……” 走在前面的顾非池加快脚步来到走廊尽头,推开了房门。 一股子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那垂着月白床帐的榻边,站着一个年过三旬、着一袭青色直裰的瘦高男子,躬身从榻上的中年人手上接过一个茶盅。 中年人病恹恹地背靠一个大迎枕半坐半躺,身上盖着锦被,露出白色中衣的领口。 他相貌清癯,儒雅俊逸,只是脸色十分苍白,脸颊瘦得微微凹陷了进去,形容枯槁。 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动静,原本闭着双眼的中年男子睁开了眼,那双与顾非池十分相像的狐狸眼透着久经风雨的睿智,面容祥和。 “阿池……咳咳。”卫国公喊了声顾非池的名字,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低头用帕子捂着嘴,肩膀抖动不已。 那青衣长随紧蹙着眉头,连忙轻轻地去拍卫国公的背。 顾非池也顾不上身后的萧燕飞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榻前。 卫国公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当他拿开那块白色的帕子时,帕子赫然一滩血痰,触目惊心。 一股令人不适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长随接过那块帕子,忧心忡忡地说道:“世子爷,国公爷还是在发烧,太医开的药真的先不喝吗?” “我没事。”卫国公的声音在咳嗽后显得分外沙哑虚弱,面皮也咳得发紫。 任谁都能看得出,他深受病魔的折磨。 卫国公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长随不必扶着自己。 顾非池眼底露出哀痛,用一方干净的帕子帮卫国公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 长随往后退了一步,注意到了跟在顾非池后方进屋的萧燕飞,若有所思地轻轻蹙眉。 世子爷是悄悄回府的,带国公爷出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说是请了一个大夫给国公爷看一看,却不曾想这位大夫竟然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仿佛在验证他心里的猜测,就听顾非池对卫国公道: “爹,大夫来了。” 榻上的卫国公也看向了渐行渐近的萧燕飞,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惊讶。 他的表情十分的淡然,豁达,满面病容掩不住那种岳峙渊渟的气度。 他征战沙场近三十年,经历过太多生死存亡的磨砺,也见过身边不知多少同袍战友身陨,他早就看破了生死。 病来如山倒,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无药可治,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他几次想要交代后事,可儿子一直不死心,四处寻医问药。 他这次答应过来,也是为了不让儿子失望,不想给儿子留下遗憾。 14 第14章 这个叫药片,是师门的禁方。…… 卫国公既便并不认为这个小姑娘能治好自己的病,脸上也并无轻慢之色,语气温和地问了一句:“敢问姑娘贵姓?” 他在看萧燕飞,萧燕飞也在观察他的症状,还特意瞥了一眼帕子上的血痰,眸色微凝。 与此同时,她落落大方地答道:“我姓萧。” “见过国公爷。”她对着卫国公拱了拱手,算是见礼,又转而问顾非池,“顾世子,令尊的脉案有吗?” “利叔。”顾非池对着长随喊了一声。 利叔就取了一叠脉案过来,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透着一丝质疑。 这么个最多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算会医术,又能看过多少病症,她真的能治好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吗?! 利叔转头又朝顾非池看去,欲言又止。 萧燕飞低头看起了那叠绢纸。 这里面不仅有太医院、万草堂的脉案,还有他们开的一些方子。 萧燕飞一张接着一张地往下看,看得飞快,心里不得不感慨宁舒郡主的记性真是不错,郡主昨天转述的关于卫国公的那些症状都对,只是脉案上写得更详细,还提到了卫国公舌苔薄黄,脉数而实,浊唾涎沫,咳嗽喘满等等。 等看完这些脉案,她已是大致有数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给卫国公号了脉,做出一副凝神探脉的样子。 其实她压根把不出什么。 中医需要专科专学,她这种选修生,也就会摸个浮脉、沉脉、滑脉什么的,最多只能算是三脚猫功夫。 也因而,对她来说,如今最麻烦的就是断症。 单单是肺炎与肺结核在发病时就有不少相似的症状,像是咳嗽、发热、血痰等等,这两种疾病很容易混淆。 若是在现代,可以验血、验痰并结合影像学检查来断症。 但这里是古代,这些都没有! 幸好,古代不乏高明的中医,太医院的太医自是各种翘楚,尤其是那手号脉的手法,让萧燕飞只有仰望叹服的份。 她不会把脉,却可以看脉案! 这一刻,萧燕飞特别感谢教授对他们这些选修生也是要求严格,盯着他们背方子,看脉案。 她不能说精于脉案,七七八八总是有的。 结合卫国公的症状和手头的脉案,萧燕飞可以确定,卫国公得的就是肺炎没错。 而且,已经快要演变到了重症肺炎。 倘若真到了重症,那可是会导致呼吸衰竭,甚至造成多器官功能衰竭的,就不是单单吃些药就能好的了。 她来得正是时候。 断了症后,萧燕飞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眉眼含笑。 她用意念从她的宝贝急救箱里取了莫西沙星、扑热息痛还有止咳药,假装是从她随身带的那只小木箱里取的,又让人取一杯温水来。 她特意避开了难以解释的胶囊和止咳糖浆,只拿出了药片,用三个瓷瓶分装。 “这暗红色药片是消……咳,消脓的,每日一片,都要在这个时辰服用。” “这是退烧的,每次一片,一天三次,必须间隔两个时辰以上,最多不可超过四次。” “最后这种是止咳化痰的,每次一片,一日三次。” “这些药只要以水吞服就可以了。” 利叔没想到她只是简单地给国公爷搭了脉,甚至没有开方,居然就直接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成药。 他低头看着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片,不禁锁紧了粗眉。 这是药? 哪有药是长这个样子的?! 医馆药铺里的药丸大都是黑褐色的,散发着药香。 但是,瓷瓶中的这些药不是白色,就是暗红色,药片的形状也很怪异,怎么看怎么可疑。 再说了,大夫开药都得对症,像这位萧姑娘这样随便拿出的药片,能对症吗?! 利叔心里对萧燕飞的怀疑更浓了,面沉如水。 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吧,从未见过有大夫是这么治病的!! 这不会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吧!! 萧燕飞心知肚明她拿出的药片稍微有点出格,但已经比那些个胶囊啊,吊瓶什么的,容易让人接受了。 她用早就想好的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叫药片,是师门的禁方,就跟那些蜜丸一样。” 那些“人参养荣丸”,“安宫牛黄丸”什么的都属于蜜丸,是药材细粉用蜂蜜粘合制成的丸剂。 在古代,中医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关键就在于传承,可以说,历代名医大多数都是父子、师徒传承,一代传一代。每一家都有自己独门的秘密医方,称之为禁方。 这禁方是不轻易传授给他人的。 《灵枢经》中就有一句话:“此先师之所禁,坐私传之也,割臂歃血之盟也。” 但凡说到“禁方”,只要不是太过出格,不会有人不识趣地继续追问。 哪怕信口胡说,萧燕飞也是半点都不心虚,笑盈盈地看着顾非池。 少女那双猫一样的大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仿佛夏夜的满天星辰都倒映在她眸中,自信满满。 顾非池从桌上拿起了其中一个药瓶,嗅了嗅,又取出一粒白色的药片看了看。 这白色的药片与昨天萧燕飞在藏经阁里给的另一种药片有些相似,又不太一样,且同样地看不出是何种药材。 在昨天以前,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药,在藏经阁时,他心里其实对萧燕飞的医术持有□□成的怀疑。 直到昨夜,谢无端突发高烧,昏迷不醒,汤药、针灸、冷敷都试了,怎么也退不了烧,他才冒险试了她留下的那种药片,没想到凌晨时,谢无端的烧就开始退了,还醒了一次…… 而父亲…… 顾非池看着榻上憔悴虚弱的卫国公。 太医说了,父亲怕是撑不过三五日,若是烧再不退,随时可能会昏迷。 这一旦昏迷,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顾非池将手里的白色药片捏在指尖,转了转。 他问道:“这药需要服几天?” “就先吃三天吧,三天后再复诊。”萧燕飞又执笔把每种药物的服用量都写了下来,就怕他们把药的分量搞错了。 “还有,服药期间,暂时先把别的药都停了。” 萧燕飞心道:有些草药是不能和抗生素混用的,索性就先别吃了。 听到这里,忍了又忍的利叔终于忍不下去,略显僵硬地问道:“萧姑娘,只服这么几个药……药片就够了?” 太医以及京中名医用了那么多名贵的药材,都治不好国公爷,若是现在擅自停药,国公爷岂不是更撑不住了?! 面对对方的质疑,萧燕飞并不恼。 她从从容容地说道:“《洛医汇讲》有云:用方简者,其术日精;用方繁者,其术日粗。” “用药如用兵,将在谋而不在勇。” 意思是,用药贵精而不在多。 卫国公听着一愣,再看萧燕飞时,淡然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另眼相看的赞赏。 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很有趣。 他展眉笑了笑,道:“好一句‘将在谋而不在勇’,这用药与用兵的确都是关乎生死之事。” 他这一笑,就引发了咳嗽,又连连咳了好几下,利叔连忙给他抚背。 等气息平稳后,卫国公喝了几口温水润嗓,就示意利叔把药给他。 利叔目露游移,可卫国公眼神坚定。 他自知命不久矣,也能坦然赴死。 死去的人无牵无挂,而活着的人却会因为自责、遗憾而悔恨余生。 就是为了让儿子心安,他也愿意试一试。 卫国公很爽快地服下了第一次的剂量。 对此,萧燕飞颇为满意。 作为医生,她最喜欢的就是听话配合的病人了。 “国公爷,您吃了药后,大概一炷香到半个时辰内就会退烧。服药期间切不可饮酒,也不能吃辛辣油腻的食物。” 虽说以卫国公这病况,多半也喝不下酒,也没什么胃口,但她作为医生,这是她必须给出的医嘱。 抗生素真是个好东西啊,以卫国公的身体,从来没有接触过抗生素,药效肯定好,三天内,他的肺炎肯定能有一定程度的缓解。 卫国公活着,国公府自然就不需要她去冲喜了!她也能保住小命。 一举两得。 想着,萧燕飞的笑容深了三分,眼睛像猫儿似的亮晶晶的。 不知为何,顾非池总觉得她的笑容像是在说,她很能干的。 他剑眉一挑,冷峻的眉眼也舒展了开来,这些天蒙在心底的阴霾突然间就被驱散了一些。 15 第15章 萧姑娘真是神了! 萧燕飞没急着走,吩咐利叔点了炷香计时。 患者初次使用抗生素是有可能会发生过敏的,所以她还得观察一下卫国公服药后的反应。 万一卫国公出现了急性过敏,这里的大夫又不知道该怎么急救的话,那么她今天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萧燕飞温声道:“国公爷,您先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守着。” “等您退了烧,我再走。” 萧燕飞在心里估算着,等卫国公退烧,他要是还没什么异状发生,那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卫国公点点头,维持着半卧的姿势,阖上了眼。 屋内便安静了下来,只偶尔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萧燕飞百无聊赖,时不时地抬眼去看那炷用来计时的香。 等待的时间无趣得很,她干脆又把旁边的脉案与方子都拿了起来,把它们全都给背了下来,这些可是外面的书铺买也买不到的宝贝啊。 她背到一半时,原本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顾非池忽然就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窗边。 萧燕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手里的那叠绢纸中抬起头。 “得得……” 外面的街道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马蹄声,铁蹄重重地踏在内城的青石板街道上,分外响亮,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锦衣卫”、“赶紧避让”之类的词此起彼伏,喧闹不已,夹着一个高亢的男音:“听说,这些锦衣卫是在搜查谢无端的下落吧?” “肯定是。”另一个苍老的女音信誓旦旦道,“谢以默父子谋反,害死了这么多人,罪该万死,就该凌迟,挫骨扬灰!” “没错。绝对不能让谢无端就这么跑了!” 这两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二楼的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非池薄唇一抿,将一扇窗户推开了一条缝,从二楼望了下去。 那浓密纤长的乌睫半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暗影,眼睛的线条显得格外秀长,透着几分冷然,满身肃杀之气。 锦衣卫怎么来了!?这也太巧了吧!萧燕飞心头警铃大作,悄悄地朝顾非池看去。 察觉她的目光,顾非池转头,视线准确地投向了萧燕飞。 萧燕飞忙不迭地举起双手,澄清道:“不是我。” 她可没出卖他! “我知道。”顾非池莞尔一笑,注意到她下意识蜷起的纤白手指,仿佛缩起爪尖的猫爪。 他周身那种凛冽的气息随着这一笑褪去,犹如冰雪消融。 从对方的表情与语气,萧燕飞瞧出来了顾非池的确没误会自己,放心了,眉眼微弯。 萧燕飞也大着胆子凑过去看,下方街道上,两个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吁”地停在了万草堂的大门口。 “两位大人,不知有何指教?”伙计诚惶诚恐地朝那两个锦衣卫迎了上去,笑得有些勉强。 其中一个虬髯胡锦衣卫翻身下了马,强势地问道:“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可有什么受了刀伤的人来看诊,或者来买金疮药的?” 伙计恭敬地答道:“回大人,我们医馆也就今早治了一个被家里的菜刀割伤的小孩,别的就没了。小人昨天也在医馆,肯定没错。” “这几天不许卖金疮药。”虬髯胡锦衣卫高高在上地吩咐道,“若是有受了刀伤的可疑人士来求诊,立刻上报到官府!否则就是包庇凶徒,一并治罪!” “听明白没?!” 伙计连连应声,表示“知道”,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走!” 那两个锦衣卫又策马离开了,嚣张的马蹄声沿着街道渐渐远去。 街道上又响起了小贩的吆喝声,热热闹闹。 “退烧了!”利叔忽然激动地喊了起来,“世子爷,国公爷退烧了。” 顾非池连忙走回到榻边,抬手试了试卫国公的额温,面上一喜:“爹,您的烧退了。” 对上儿子欣喜的眼眸,卫国公心头复杂:他有多久没看到这孩子这么高兴了?! 利叔两眼放光,高兴得眼睛都红了。 之前萧燕飞说卫国公一炷香左右就会退烧时语气相当笃定,当时利叔是存疑的。 可现在,利叔再看萧燕飞,眼神就大不一样了,少了质疑,多了敬意。只要她能救国公爷,就是让他把人供起来也行。 哪怕不用体温计,萧燕飞也能看得出卫国公的脸色没之前那么潮红了,他的烧确实退了,而且,他也没有过敏。 不过,卫国公虽然暂时退了烧,却只是因为退烧药起了作用,只有等抗生素起效,肺部的炎症得以控制,他才能真正退烧,逐步康复。 萧燕飞执笔写了一张自制电解质水的方子,叮嘱道:“国公爷,发烧患者大量出汗,可能会导致脱水,所以您除了要多喝水外,还得每天喝上两三杯这种糖盐水。” “您现在是退了烧,但切不可大意,两个时辰后,等药效过了,估计又会再烧起来。治病也不是一蹴而就,您别担心,也别急躁,记住药千万不可以多吃,是药三分毒,过犹不及。” “本公记下了。”卫国公颔首应了,利叔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那……”萧燕飞笑盈盈地起身告辞,“国公爷,顾世子,我就先走了。” “若是国公爷有什么不妥,世子知道该去哪里找我的。” “我三天后再来给国公爷复诊。” “我送送萧姑娘。”利叔亲自送萧燕飞下去了。 隔着房门,那“蹬蹬蹬”的下楼声远去。 外面的风从那扇开了一道缝的窗户吹了进来,带来几片从树梢掠来的粉色花瓣。 顾非池又朝下方的街道看了看,目送萧燕飞离开,随即就将窗户合拢,严丝合缝。 他转过身,给卫国公递了杯温水,轻声道:“爹,您要睡一会儿吗?” 卫国公一口气饮下了一杯温水,最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拿着空杯子的右手,表情有些复杂。 他已经连续烧了好些天,起初太医开的药还有用,到后来,哪怕吃再多的药,他的烧也一直降不下去。 可现在,他竟然退烧了?! 高烧时,他身子乏力,头晕头痛,而现在,他的头不晕了,手也明显比之前有力气了。 难道,那个小姑娘真的能治好他呢? 卫国公如死水般的心荡起些许涟漪,心底升起了一丝希望。 能不死,他当然不想死。 他若是死了,儿子在这世上就真的孤立无援,只有这孩子一个人了。 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他不能让儿子一个人扛着! 他不忍心,更舍不得…… 卫国公提起了一股劲,满是老茧的手捏紧了空杯子,沉声问道:“阿池,子渊那边,你可安顿好了?” 谢无端,字子渊。 他是卫国公看着长大的,连表字“子渊”也是卫国公所取。 “爹,您放心,我都安排好了。”顾非池给他掖了掖被角,“子渊会好起来的。” 卫国公闭了闭眼,眼眶微红,透着难掩的悲痛:“谢家几代忠良,你谢伯父竟落了个如此下场。” 谢以默出身将门,十八岁中了武状元,此后便为大景朝征战沙场。 他运筹帷幄,用兵善出奇策,在过去二十几年间,先后参与大小战事数百次,无一败绩,打得北狄人十年不敢来犯,从此名震天下。北境百姓全都感念谢以默的恩德,几乎家家户户都为其立了长生牌位。 若非本朝自开国后再未封公侯,谢以默的功绩足以封侯,可现在他却死得如此不堪。 “若是……”顾非池只说了两个字,就抿住了色泽浅淡的薄唇,瞳孔是泼墨般的黑色,浓稠得化不开。 若是这两个月他在京城的话,或许还来得及救下谢无端的母亲,昭明长公主。 可这世上没有假如,人已经死了。 而世人还要赞叹皇帝仁慈,恩准昭明长公主的棺椁入了皇陵。 卫国公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眼角发红:“当年我们四人……如今只剩下我了。” 他、妹妹、谢以默和昭明从小一起长大,既是知己,也是亲人,可现在故人已去,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很快,卫国公就稳定了心绪,对顾非池道:“你能救下子渊,他爹娘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他清瘦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悲怆,痛极,哀极。 “爹,忧则伤肺,您先好好休养要紧。”顾非池接过了父亲手里的那个空杯子,安慰道,“一切有我呢。” 卫国公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他手把手带大的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头羽翼丰满的雄鹰。 卫国公唇角逸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再次闭上了眼。 这一次,他的表情很安详,没再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又过了一会儿,房间内就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鼾声,在这静谧的屋内分外清晰。 背靠着迎枕半坐半躺在榻上的卫国公睡着了,鼾声平稳,睡得很熟。 “国公爷睡着了。” 房门口传来利叔蓄意压低的声音,沙哑颤抖的声音中压抑不住的激动。 利叔利索地关上了房门,快步走到顾非池身边,看着榻上酣眠的卫国公,眼眶发红。 国公爷几十年征战沙场,这人又不是钢筋铁骨,身上留了不少旧伤暗伤,去年秋天,国公爷在战场上又受了一次重伤,这才奉旨回家休养,伤是养好了,身子却大不如前。 这次国公爷淋雨后得了风寒,久治不愈,竟然演变为肺痈,每况愈下,甚至有相熟的太医私底下告诉夫人,国公爷怕是活不过半月了…… 这段日子,国公爷的状态确实越来越差,夜不能寐,晚上不是被咳醒,就是喘不上气,许久没睡过一个踏踏实实的安稳觉了。 利叔哽咽道:“世子爷,国公爷不让小人告诉你,这两天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已经两晚上没睡着了。” “现在国公不仅退了烧,也不咳了。” “这位萧姑娘真是神了!” 利叔喜出望外地看看卫国公,这些天压在心头的忐忑与惶恐此刻被喜悦所取代,神采飞扬。 这位萧姑娘开的药虽然与常见的药不太一样,可现在看,的确有效。 16 第16章 竟把卫国公从鬼门关给拉了回…… 顾非池勾了勾唇,吩咐利叔道:“利叔,去熬点鸡汤粥,煨在炉子上。” 利叔这才收敛了心绪,连连点头:“是是,是该熬点粥,好克化。” 这段日子,国公爷夜不能寐,饮食不安,被折磨得形容枯槁,自己看着也是心疼,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国公爷的烧终于退了,也不咳嗽了,等睡了一觉后,那食欲肯定会恢复一些。 利叔刚进来,又匆匆地出去了。 顾非池一直静静地守在卫国公的身边,等卫国公下午睡醒,又让他服下了这一天的第二份药,喝了些粥。 卫国公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吃了粥后,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顾非池继续守着卫国公,一直守到了三更天,中间卫国公的烧在过了药效后曾反复过,等再次服药,烧才又被压了下去。 他的咳嗽缓解了不少,只零星咳了几次,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无论是顾非池,还是利叔,都能看得出来,萧燕飞开的药确实对卫国公的病症有效。 见父亲的状况越来越好,顾非池也放下了心,半夜又把人送回了卫国公府,这才悄悄地独自离开。 门开了,又关上,没有惊动任何不必要的人。 夜已深了,繁星点点,京城安静得像一潭死水,惟有夜风呼啸不止。 次日,卫国公府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人进出,引来京城不少人的关注。 又过了一天,卫国公府依然闭门谢客。 国公府连续三四天都是这般,那些亲朋故交的心都提了起来,有人亲自登门拜访,却被拒之门外,门房语焉不详。 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满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暗暗揣测着卫国公府不知何时会挂白,甚至也有一些府邸提前准备好了奠仪。 没想到在第五天的上午,传言中命垂一线的卫国公出现在了早朝上。 卫国公头戴乌纱帽,身穿一袭绣麒麟窄袖绯袍,腰环玉带,这一身朝服与往日一样,只是身形明显清瘦了一些,面上略带病容,精神也有几分不济。 金銮殿上一片寂静。 明明谁都知道卫国公病得快要不行了,可现在,那个理应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卫国公竟好生生地站在了金銮殿上。 就连皇帝也震惊不已,问了一句:“延之,你的病好了?” 卫国公朗然一笑,抱拳道:“谢皇上关心。臣偶然间请到了一名神医,给臣开了几味药,臣不过吃了几剂,已是大好。” “想来再吃上几日,就能完全康复了!” 满朝哗然,热闹得仿佛菜市场般。 这世间竟有如此神药?!众臣不由交头接耳。 他们中也有人去国公府探望过卫国公,当时卫国公不仅形容枯槁,而且时不时就咳血,任谁都会觉得他已经是油尽灯枯。 而且,国公府请遍了京中名医,每个大夫都是摇头叹气,连太医院都委婉地说,卫国公府不出这个月必然要操办白事。 这名神医竟然把卫国公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周围群臣鼓噪不已,而皇帝充耳不闻,深沉的目光从高高的金銮宝座上俯视着下方的卫国公。 皇帝微微一笑,叹息地说道:“如此,朕就心安了。”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宝座的雕龙扶手,手背的线条绷紧。 卫国公一派坦然地抬头仰视着皇帝。 他也一样在笑,眼尾笑得露出几条笑纹,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君臣言笑晏晏,金銮殿上的气氛却陡然变得紧绷,似有看不见的火花跳跃在空气中。 接下来的早朝,大半朝臣都无心议朝事,众人的目光不住地往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的卫国公身上瞟去。 其中也包括同在武官队列中武安侯萧衍。 萧衍心不在焉地在朝上熬了一个时辰。 下朝后,就匆匆地回了侯府,跟太夫人把事情说了。 “卫国公好了?!”太夫人手一抖,手里的佛珠手串差点没脱手,难以置信地说道,“卫国公竟然好了?” 东次间内的下人们全都被遣退,只有太夫人与萧衍母子两人。 萧衍点点头,端起茶盅喝了两口:“人是还有些虚,但肯定是无大碍了。” 回想着早朝上皇帝与卫国公之间的机锋,萧衍的眼神沉了沉,浮躁的心也开始静了下来。 太夫人用手指摩挲着佛珠串,幽幽叹道:“可惜了。” 卫国公既然痊愈,那么自家和卫国公府的亲事怕是要不成了,以卫国公府的门第,若非为了冲喜,是怎么也不可能看上一个庶女的。 这也太不凑巧了。 若是卫国公晚几日好,等自家先把那丫头嫁过去了,到时卫国公再有所好转,自家岂不是给卫国公府施了恩! 卫国公怎么偏就这时候好了呢! 太夫人的眉目间露出几分愠色。 萧衍瞧出了太夫人的不快,往罗汉床那边坐了过去,又给太夫人递了茶:“娘,您消消气。” 太夫人哪里有心思喝茶,接了茶,又放了回去。 萧衍揉了揉两眼之间的鼻根,定定神,方又道:“儿子琢磨着,这桩亲事不成,兴许还是一件好事。” “如今的卫国公府啊,一时看着春风得意,怕是如烈火烹油……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您想想,若是皇上真的念着先皇后的好,这些年也就不会把顾非池当作一把刀在用了!” 世人皆说今上对先皇后顾氏情深义重,说今上与卫国公不是兄弟却似兄弟,今上重情重义,登基后这么多年,也一直念及卫国公当年支持他夺嫡的情分,与卫国公君臣相宜几十年。 今上的英明宽厚为人称道。 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今上如今分明是把各种阴私的事都交给了卫国公世子顾非池,以致顾非池凶名在外。 像是前年兖州水患,一伙流民逃到了冀州沦为流匪,为祸一方,朝中对流匪是该剿灭还是招安争执不休,吵了两天,最后皇帝把这差事交给了顾非池,让他便宜行事。 顾非池大开杀戒,足足杀了几千流匪,朝中就有人弹劾他杀良冒功,杀戮太重云云。 如今更是人人谈及他,都是四个字:心狠手辣! 萧衍点到为止,没有多说,但太夫人活了大半辈子,经儿子这一点拨,也能看得明白这一点。 但是…… 她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手串,道:“本来想着左右也不过是舍了个庶女,卫国公府至少可以帮着你谋了神枢营副统领的空缺。” “哎!” 她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萧燕飞摔了她那尊观音像的事,越想越气,重重地一拍茶几:“这丫头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晦气!” 太夫人的这声“晦气”,让萧燕飞原本安稳悠闲的日子突然就不好过了。 在看到当天的晚膳全是青菜豆腐腌黄瓜时,她还没有意识到。 但接二连三,吃了三顿全素宴,她也不傻。 “晦气?”萧燕飞扬唇笑了。 海棠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家沾上“晦气”的名头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太夫人实在是不讲道理,卫国公康复的事怎么能怪到姑娘身上呢。 萧燕飞转头看向窗外的茶梅,信手折了一枝,放在鼻端嗅了嗅花香,又问:“我让你去打听何妈妈近日可有什么不适,打听了没?” “打听了。”海棠点点头,“奴婢去厨房提早膳时看到何妈妈脸色有些白,厨房的钱婆子说,何妈妈是月事来了。” 说着,海棠圆圆的面庞上露出几分赧然、局促之色,“何妈妈来月事时次次会痛。” “痛得厉害吗?”萧燕飞插嘴问了一句。 “厉害。”海棠同情地唏嘘道,“何妈妈昨晚痛得彻夜没睡着,钱婆子还说,去年还有一次,人还痛得晕了过去呢。” “从前,奴婢的娘和祖母都跟奴婢说,女子只要生了孩子后,再来月事自然就不会痛了,可是何妈妈明明都生了两儿一女了。” “有人说,何妈妈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才报应到了这辈子上。” 萧燕飞听着只觉得一言难尽:“胡说八道!” 这些人啊,怎么什么都往女子的过错来推演呢! 痛经分为原发性痛经以及继发性痛经,如果是前者,大部人在生完孩子后,就不会再痛经了;可如果是后者,像是何妈妈,生几个孩子也没法缓解的。 这种时候,最有效的那自然是—— 布洛芬。 17 第17章 这也就是有人逢高踩低罢了。…… 萧燕飞相当娴熟地用意念取出了急救箱里的布洛芬,把药片全都一粒粒地抠了出来,数了三粒放进一个小瓷瓶里。 她招招手,对着海棠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通。 海棠连连点头,把那个小瓷瓶藏在了袖袋中,快步离开了月出斋。 她熟门熟路地去了内院厨房。 厨房里一向热闹,各房的下人都来这里提膳,进进出出,根本就没人多看海棠一眼。 海棠问了一个相熟的粗使丫鬟,就独自去了茶水间。 炉子上的水壶中发出细微的烧水声,厨房的管事妈妈何家的就坐在一把老旧的椅子上,捂着肚子唉声叹气,圆润的面庞煞白煞白的,眉心更是皱成了“川”字。 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一股子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白气氤氲的茶水间里。 海棠凑过去,关切地问道:“何妈妈可是葵水来了,肚子不舒服?” 何家的抬起头来,神色恹恹地斜了她一眼,心里清楚得很,海棠这般殷勤地凑上来自然是有所求。 “老毛病了。”何家的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连嘴唇都泛着白。 海棠就从袖袋里掏出了萧燕飞给的那个小瓷瓶,递给了何家的:“何妈妈,我们二姑娘听说妈妈身子不适,让我给妈妈送了药过来。” “这药是我们姑娘在庄子上时,一个洋人大夫给的,特别管用,妈妈只要吃上一片,人就会舒坦的。” 何家的一愣,眼神游移一下。 二姑娘这是来示好了? 何家的将信将疑地接过了瓷瓶,打开看了看,见瓶子里有几粒白色的药丸。 这是药吗? 不会是面粉团子或者明矾粉揉成的吧? 何家的正想着,腹中的坠痛感突然加剧。 原本是痛,像是肚子被人重重地捶打着,而现在,仿佛肚子里有把刀在翻来覆去地绞动似的,痛得她恨不得昏死过去。 她的脸色更白了,嘴唇剧烈地抖动了两下,连眼角都隐隐渗出了泪花。 “妈妈你还好吧?又疼了吧?”海棠察言观色,去给何家的倒了杯恰好入口的温茶,“何妈妈,快把药吃了吧。” 这才短短几个呼吸间,何家的就觉得自己似乎在鬼门关走了一回。 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冷静地思考,让她只想快点解脱。 试试吧,左右不会是什么毒药的。 以二姑娘那软趴趴跟棉花团子似的性子,不过是吃了几天青菜豆腐,怎么也不可能有胆子害人的。 何家的破罐子破摔地想道,一咬牙,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药塞进嘴里,又接过了海棠递来的温茶水吞服。 “骨碌”一声,小小的药片就沿着喉咙入腹。 “妈妈再忍忍,这药一炷香就起效。”海棠含笑道,“我再去给妈妈倒杯茶。” 何家的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吃了药后,她又有些后悔。 她从前也看过几个大夫与神婆,吃过一些药,可都治不了她这二十多年的老毛病,就这么粒还没指头大小的药,又能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二姑娘是哪里弄来的偏方,万一非但没起效,反而更严重了…… 何家的喝着海棠给她倒的温水,胡思乱想着。 她心中忐忑,与海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会儿聊最近当季的果子,一会儿聊厨房下个月的新菜式,一会儿说起近来盐贵,每月的用盐都被掐得死死的…… 何家的无奈地叹道:“这不,最近我连咸鸭蛋都不敢让厨房做了,就为了少用点盐……咦?” 说着,何家的忽然直起了上半身,一手捂着肚子,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不痛了,我的肚子不痛了。”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在茶水间来回走了两圈。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像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 不仅肚子不疼了,手不抖了,也不出虚汗了,甚至都不恶心了,她感觉自己似乎又活了过来。 “海棠,好了,我真的好了。这真是神丹啊。”何家的喜出望外地看着海棠,急忙去拿茶几上的那个小瓷瓶。 海棠笑了笑:“何妈妈吃了管用就好。” “我们姑娘说了,这药至少能管三四个时辰,要是之后又疼了,妈妈就再吃上一片,但至少要相隔两个时辰。” “妈妈千万记清楚了。” “我记下了。”何家的点头如捣蒜,小心翼翼地抓着手里的瓷瓶,仿佛这是什么稀罕的宝贝。 这小小的一片,居然就救了她的命。 这实在是太神了! 可偏偏只剩下了两粒药了。 她表情局促地清了清嗓子,想问海棠下回能否再找二姑娘讨药,话还未出口,一个婆子进了茶水间,对何家的说道:“何妈妈,晚膳好了。” 何家的便随那名婆子过去看那些备好的食盒。 内厨房送出的这些食盒都要由何家的检查过,才能送去各房各院,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第一个受到问责的自然也是管事妈妈。 何家的先是打开了第一个食盒,里面摆放着四菜一汤,胭脂鹅脯、清蒸桂鱼、醋溜白菜、茄鲞以及一碗口蘑炖鸡汤,旁边还有两小碟干净漂亮的凉拌菜。 她看了看,就把盖子盖了回去,又打开了第二个食盒,这个又比前头那个多了一盅干贝水蒸蛋。 当第三个食盒打开时,何家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里面赫然摆放着三道菜,白灼青菜,木耳豆腐羹和一碟凉拌黄瓜。 三道素菜干干净净,没一丁点荤腥,与前面的两个食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给哪院的?”何家的明知故问,眼里有些心虚,避开了海棠的目光。 婆子如实答道:“这是二姑娘那边的。” “这种菜怎么能给二姑娘?!”何家的义正言辞地斥道,“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婆子一头雾水地看着何家的,想说这不是何妈妈你的意思吗? 不给婆子说话的机会,何家的赶紧又道:“还不去换了。就换成和……和大姑娘那边一样的。” 大姑娘萧鸾飞是嫡长女,她那里的份例自然是府里姑娘们中最好的。 婆子也不敢得罪何家的,于是唯唯诺诺,又赶紧去给萧燕飞换了一个新的食盒。 这食盒还是由何家的亲自交给海棠的: “要是哪里不和二姑娘的口味,你下次尽管与我说。” 海棠还特意学着何家的那种谄媚的口吻,把这句话复述给了正在用膳的萧燕飞听。 “就猜到了。”萧燕飞用筷子夹了块腌的胭脂鹅脯送入口中,鹅肉嫩滑入味,鲜香咸甜,十分开胃。 她满足地眯眼。 这侯府厨娘的手艺不错,回忆起从前不是吃食堂就是点外卖的日子,她觉得穿来古代也算勉强有了个福利。 海棠给萧燕飞盛了一碗口蘑炖鸡汤,送到了她手边,好奇地问道:“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她之前还以为是太夫人故意为难二姑娘,却不想竟然是厨房那边擅自为之。 萧燕飞咽下鹅肉后,慢慢悠悠地喝了两口汤,才道:“太夫人再怎么不满,都不可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来故意折腾我。” 太夫人若真想要折腾她,有的是法子,没必要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青菜豆腐……这也就是有人逢高踩低罢了。” 那一句“晦气”让府中的下人们觉得她讨了太夫人的厌,便趁机暗地里克扣了点她的份例,认为她只能哑巴吃黄连,没胆子去向太夫人或夫人哭诉。 这不过是点小事,萧燕飞确实觉得没必要求人,她自己就能解决。 但凡是人,这年纪一点点上来,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毛病。 尤其这古代人啊,大部分的毛病都是靠熬靠忍,内院的管事妈妈们大都四十以上了,从前落下的病根绝对不会少。 只需要给一点小恩小惠,对方自然也就不会为难她了,甚至于以后还会有求于她。 海棠被萧燕飞这么一点拨,恍然大悟:“姑娘真聪明!” 自孙妈妈的事后,姑娘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就仿佛被神仙给点拨了一般。 真好! 萧燕飞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又道:“你再去打听一下陶妈妈、褚妈妈、邹妈妈……” 于是,萧燕飞接下来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每天厨房那边送来的一日三餐加夜宵全都是比着萧鸾飞的份例给的,荤素搭配,还时不时地多送上一碟小菜。 针线房的陶妈妈亲自带人给萧燕飞试下一季的夏装,还热情地给了她一些帕子、布头与针线。 浆洗房那边收了月出斋的衣裳总是当天就浆洗、晾晒,第二天一早就把熏好的衣裳第一时间送回去…… 零零总总的这些事自然也瞒不过侯夫人殷氏。 殷氏笑着对身边的赵嬷嬷说道,“燕飞这丫头性子变活络了不少,小姑娘家家果然还是得多出门走走。” 本来她还想把何家的叫来敲打几句的,没想到萧燕飞自己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夫人说的是。”赵嬷嬷正在给殷氏捏肩颈,心里感慨夫人还是如从前在闺中那般心善。 殷氏方才看了一会儿账册,肩颈正酸痛着,微微抬头,又示意赵嬷嬷给她捏捏另一侧。 仰首看着上方暗沉的屋顶,殷氏叹道:“这人啊,还是要放开眼界。若成天闷在府里,抬眼就是四方天,自然是谁亲近自己,就听谁的。” “可只要走出去,就会发现这天地很大……” 说着,殷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怀念的微笑。 曾经,她梦想着可以走遍大江南北,见识不同的风土人情。 只可惜…… 赵嬷嬷是殷氏的乳娘,自小看着她长大的,自是心疼她,暗叹:夫人太不容易了,这些年困在侯府内宅,外人只看她是风风光光的侯夫人,又岂会知道她的艰难! 太夫人、侯爷、崔姨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嬷嬷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夫人,二姑娘的事太夫人自有主张,老奴以为您还是别管这闲事了。” 殷氏的目光沉了沉。 今早,她去太夫人那里晨昏定省时,恰好崔姨娘也在。 她还未踏进门,就听到崔姨娘与太夫人在闲聊,说起初一那日太夫人带侯府女眷去皇觉寺上香时,偶遇宫中贵人的事,又说贵人赞侯府的二姑娘漂亮。 施嬷嬷还笑着说什么满京城的姑娘里都找不到比二姑娘模样更好的了,难怪得贵人青眼。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觉得布洛芬起效慢的,就去试试司百得,主要成份是布洛芬,五分钟起效哦~~ 18 第18章 我,才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 “不是闲事……”殷氏淡淡道。 她怎么能看着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被人往火坑里推。 赵嬷嬷还想再劝,外面忽然有小丫鬟行礼道:“侯爷!” 接着,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 一道颀长健硕的身形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正是武安侯萧衍。 萧衍穿了一件宝蓝色蝙蝠暗纹直裰,鬓发如裁,浓眉大眼,英朗阳刚的面容上似是覆着一层寒霜,一看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下人们在殷氏的示意下低着头退了出去,只留下赵嬷嬷在旁边服侍着。 萧衍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地在罗汉床上坐下,沉声对着殷氏道:“如儿对你一向恭敬,从不逾矩,你今天在母亲跟前那般责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衍铁青着脸,横眉冷目地看着殷氏。 “我是训了她几句。”殷氏一挑柳眉,轻飘飘地瞥了萧衍一眼。 崔姨娘跟太夫人跟前说的那叫什么话,简直就跟鸨母似的,殷氏半点面子也没给,进门就把崔姨娘训斥了一通,崔姨娘就哭哭啼啼地走了。 看来,这是找侯爷告了状啊。 殷氏优雅地抚了抚衣袖,眉宇间含着愠怒,语气却很冷静平稳:“侯爷这般来兴师问罪,到底知不知道地崔姨娘要把燕飞给谁?” “高安,高公公!一个阉人,侯爷也愿意?!” 萧衍一时语结。 他也觉得这件事不妥,他们武安侯府如今再落魄,也是堂堂侯府。 庶女是低微,也是姓“萧”的,他可丢不起这个脸啊。 萧衍当下也数落了崔姨娘一句,崔姨娘委委屈屈地说:“侯爷,妾也是不知该怎么办,这才去请示太夫人……妾又怎么敢私自做主呢。” “哎,都是妾的错。” 相比崔姨娘的言辞恳切,萧衍只觉得殷氏简直浑身是刺,总是这般的咄咄逼人,话中带刺,完全没有女子该有的温顺婉约。 殷氏现在是在斥责他吗?! 萧衍心口的怒火节节攀升,恼羞成怒地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震得茶几上的茶盅都跳了跳。 “啪!” 萧衍没有回答殷氏的问题,只是冷冷道:“燕飞是如儿生的,她的事不用你管。” “……”殷氏一愣,微微眯眼。 这不是萧衍第一次说这句话,十二年前,他也曾说过一次。 当时,萧燕飞才三岁,崔姨娘就教她学舞,殷氏看到女童小小的身体被磕得到处是淤青,这才知道崔姨娘的打算,殷氏觉得不妥,女子习舞,有以色侍人之嫌,容易被人轻看。 她为此呵斥了崔姨娘几句,当晚,萧衍就怒气冲冲地来找她,说了这句话。 想起这件往事,殷氏看着萧衍的眼神变得愈发疏离,唇角多了一抹讥诮。 犹如火上浇油,萧衍更怒,双眉斜飞,只想发泄心头的怒火:“总之,燕飞的事就让如儿作主!” “你不要多管闲事!” 萧衍的声音冷得像要掉出冰渣子来,目光阴鸷,那眼神、那表情不容置疑。 此时此刻,他只想压制殷氏,让殷氏知道他才是一家之主。 屋里的气温在陡然间下降,从三月阳春转为腊月寒冬,寒风瑟瑟。 “多管闲事?”殷氏低笑了一声。 殷氏的唇角压了下去,目光一点点地变冷,似是覆上了一层寒冰,徐徐地反问道:“敢问,侯爷是不是打算宠妾灭妻?” “崔氏是妾,是半个仆,主仆有别,燕飞是这府里姑娘,崔氏得称她一声二姑娘,仆有什么资格做主子的主?” “我是燕飞的嫡母,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打她的主意。” “我,才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 最后一句话的音量并不大,却是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似重重地敲打在萧衍的心口。 萧衍觉得面皮火辣辣的,殷氏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息越来越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 他霍地起了身,不小心将茶几上的茶盅撞倒,茶水流淌而出…… 可他浑不在意,怒火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也殷氏,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直呼其名道:“殷婉,你不过是个商户女,倒是在本侯跟前端起侯夫人的架子了,没有本侯,你连如儿都不如!” “你别忘了,你是靠着什么才就嫁进了侯府!” 萧衍重重地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只留下一道决绝冷漠的背影。 茶水沿着茶几“滴答、滴答”地往下流,茶几与罗汉床一片狼藉。 坐在罗汉床上的殷氏脸都白了,白得几乎毫无血色,婀娜的身子气得颤抖不已。 “夫人。”赵嬷嬷哽咽地唤道,更心疼殷氏了。 殷家是江南第一富商,到了殷氏这一代,只殷氏这一个独女,殷家本是想为她招赘继承家业,精挑细选地定下了一门亲事。谁想,十五岁的殷氏意外落水,竟恰好被武安侯世子萧衍救起,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少损及殷氏的闺誉,殷氏因此被退亲。 不久后,老侯爷亲自登门为儿子求亲,殷氏这才三媒六聘地嫁进了侯府。 殷老夫妇爱女心切,给女儿陪嫁了殷家的一半家产,千里迢迢地从江南运到了京城,据说,第一抬嫁妆抬进侯府时,最后一抬才刚从码头被人抬下来,可谓十里红妆,如此盛况几乎轰动了整个京城。 世人都暗暗地议论殷氏为了嫁进侯府不择手段,区区一个商户女能成为堂堂的侯夫人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夫人,”赵嬷嬷把殷氏从罗汉床上扶了起来,搀着她到旁边的圈椅上坐下,又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柔声劝道,“二姑娘是崔姨娘的亲女儿,崔姨娘都不在乎了,您又是何必呢。这吃力不讨好的……” “况且,三少爷还没有册封世子……” 赵嬷嬷实在是替主子不平,但话说到一半,就被殷氏打断了:“乳娘,就算燕飞不是我生的,我也看不得一个小姑娘一辈子就被这么毁了。” 殷氏的目光清明,语气也十分的平稳,身姿又坐得笔直。 本来为了烨哥儿能顺利册封世子,她也不想和侯爷闹翻,可是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她没法装聋作哑,更见不得这种腌臜事! 赵嬷嬷知道殷氏的性子一向倔强,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了。 哎—— 屋子里响起一声复杂的叹息声,再无人语。 自萧衍怒气冲冲地从正院离开,夫妇俩就冷战了足足两天,他才又踏进正院。 没有多久,正院里下人们就听到了夫人怒火中烧的一句:“滚!” 19 第19章 你还出价吗? “不知所谓!”萧衍气冲冲地从正院里疾步而出,额角一片血红,肩头也有一滩茶渍,头发湿哒哒的,狼狈不堪。 这一次离开,萧衍就再也没回过正院,一连几天都宿在崔姨娘那里,甚至四月初一也是如此。 夫妇俩持续冷战,府中上下也都受到了这股低气压的影响,也不乏好事者在暗地里探听侯爷夫妇到底在争执些什么,可殷氏把正院管得跟铁桶一样,谁也打探不到原因。 身在月出斋的萧燕飞也同样不知道侯爷夫妇是为何争吵。 在中,小萧烨因为哮症过世后,殷氏悲痛欲绝,这时应该卧病在榻……没过多久就得了失心疯,被武安侯送去了家庙。 再后来,原主在那个暴风雨夜被武安侯逐出了家门。 反倒是崔姨娘成了侯府实际的女主人,风光无限。 这么想来,原主与殷氏还真是同病相怜。 萧燕飞悠悠叹气,抱着两册医书走出了书铺。 “萧燕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女音,娇滴滴的。 萧燕飞转头看去,就见路边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宁舒郡主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你会打架吗?”宁舒郡主嫣然一笑,目光看到萧燕飞腰侧配的那个蝴蝶络子时,笑容更深,面颊上酒窝浅浅。 打架?萧燕飞有些懵。 见她没否认,宁舒郡主就权当她会了,一把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走去,兴奋地说道:“走啦走啦,我可就指望你了。” 萧燕飞多少被挑起了些好奇心,左右无事,就随她走了,顺口问了一句:“到底什么事?” “去买琴!”宁舒郡主嫣然一笑,笑得很是甜美,凑过去对着萧燕飞撒娇道,“她们都不肯陪我去。燕燕,还是你好。” 称呼一下子就从连名带姓的萧燕飞变成了亲昵的燕燕,声音甜丝丝的。 萧燕飞眼角抽了抽:这世道,买琴还得会打架?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上了条贼船。 宁舒兴冲冲地拉着萧燕飞来到了大荣街尾,抬头可见黑漆底的牌匾上“绛云阁”金漆大字,右下角一个小小的兰花印记,这是靖王府的标记。 京中人皆知,凡是靖王府的产业,匾额上都有这么个同样的兰花印记。 宁舒郡主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立刻就有个小二乐呵呵地迎了上来:“郡主,里边请。” “‘绿绮’还在吧?”宁舒郡主一边走上台阶,一边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小二笑道,“郡主放心,我们绛云阁一向讲诚信,说好了今天巳时竞价,就是巳时。” 小二领着两人进了大堂。 大堂中央摆着一张红漆雕花琴案,案上放着一把琴,通体黑色,隐约泛着幽绿,乍一看,宛如绿藤恣意地缠绕其上。 宁舒一看到这把琴就舍不得移开眼了,对着萧燕飞炫耀道:“看,这‘绿绮’漂亮吧?这可是绛云阁收藏的珍品!” 确实漂亮。萧燕飞点了点头。 宁舒朝周围看了一圈,愉快地笑了:“看来柳朝云是不会来了。” “燕燕,你不知道,她太讨厌了,就爱跟我抢东西。” “她要是敢来,我们二对一,你得站在我这边。买好琴,我请你看戏。” 柳朝云又是谁?萧燕飞正想着,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就见一个十五六岁、容貌娇艳的黄衣少女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是不是她?” 唔,这好像不是二对一,这是二对五!会挨打吧!? “三千两。”黄衣少女肤白如玉,身段有些丰腴,她眉心一点红痣鲜艳夺目,有种珠圆玉润的贵气。 “这琴,我要了。” 她朝宁舒看了一眼,轻哼了一声,顾盼之间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趾高气昂。 “就是她!”宁舒拉着萧燕飞往前了一步,抬起下巴,与柳朝云一行人面面相对。 这个柳朝云什么都要跟自己抢! 无论是自己看上的首饰,骏马,还是衣料,胭脂,她都要横插一脚,真是讨厌! 哼,她不过仗着是皇后的侄女,有皇后护着,样样都要压别人一头。 别人怕她,自己不怕。 “四千两!”宁舒昂着小下巴娇声道,压过了对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接,火花四射。 柳朝云咬了咬牙道:“那本姑娘出五千两!” “六千两。”宁舒财大气粗地再次出价,挑衅地看着柳朝云。 随着两人寥寥数语,气氛陡然间紧绷起来,空气中似在噼里啪啦地作响。 连宁舒拉着萧燕飞的右手都不自觉地微微用力,萧燕飞觉得小郡主的掌心都湿了。 不会真要打吧!?萧燕飞扳着手指数了数,觉得自己这小身板,一个打两都勉强。 琴案后的史掌柜满面堆笑地看着这两位姑娘,由着她们出价,反正价高者得,于绛云阁有利无害。 他们绛云阁每月都会拿出一两件罕见的珍品由客人竞价,这把“绿绮”是绛云阁的珍藏,早就有人询问了好几次,其中对它最志在必得的就是宁舒郡主与柳大姑娘。 史掌柜瞥了一眼琴边的沙漏,沙漏里的沙子所剩无几了,按照规矩,等沙子漏完,就由价高者得此琴。 宁舒嫣然一笑:“柳朝云,你还出价吗?” 她的面颊像是闪着光,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燕燕,你放心,咱们赢定了!” “我大哥二哥三哥把他们的银子全给我了,让我放心大胆地花!” 萧燕飞觉得宁舒的通身似乎都漾出了一层闪耀的金光。 柳朝云微咬下唇,编贝玉齿陷进了饱满的唇瓣。 这要是再出价,那可就是七千两的天价了。 她当然拿得出七千两,可若是让娘知道她为了与宁舒郡主斗气,花了这么多银子买一把琴,非要断她半年的月例不可。 她今天特意喊了几个手帕交一起过来绛云阁,就是为了让京中的贵女们都知道她柳朝云得了这把名琴“绿绮”,要是“绿绮”最后让宁舒郡主得了去,那么她的脸可就丢大了。 柳朝云下巴一昂:“宁舒,你敢抢我的琴,皇后姑母自会为我做主!” 宁舒郡主脸色一沉,似是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她小嘴一噘,反而更强势了,指了指案上的沙漏对史掌柜道:“时间快到了,掌柜赶紧给我准备一个琴盒包起来了吧。” 她就不信了,皇后又会因为一把琴为柳朝云出头! 史掌柜正要吩咐侍女去取琴盒,这时,一道尖细的男声拖着长调自二楼的雅座方向传来:“七千两,我出七千两。” 就见二楼的雅座开了一扇窗,窗户后,一个四十几许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一只胳膊悠闲地搭在窗槛上。 他穿了件宝蓝色祥云团花织银丝直裰,乌黑的头发以一支和田玉簪簪住。长眉细目,面容平凡,明明笑容满面,却有一种既殷勤又倨傲的矛盾感。 “高……”柳朝云惊喜地喊了出来,喜出望外。 见对方一身便装,便把“公公”两个字吞了下去。 这是今上的贴身大太监高安,今上身边的大红人,是连后宫嫔妃也会争相示好的对象。 高安没有下楼,随意地透过窗口对着宁舒和柳朝云作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郡主,柳大姑娘,有礼了。” 宁舒郡主抿着唇,一脸的不开心。 “郡主……”高安笑了笑,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来,瞥见了站在宁舒身旁的萧燕飞,眸中一亮。 少女身着一袭丁香色绣忍冬纹褙子,鬓发边插了一排茉莉花,清丽动人,像那不曾沾染红尘的空谷幽兰,让人忍不住就想将她折下…… 自上个月在皇觉寺见了她一面,就让他始终难忘,弄得他心痒难耐,茶不思饭不想。 高安贪婪的双眼几乎是黏在了萧燕飞的身上,嘴里说的是:“郡主,我今日是奉皇后娘娘口谕,来买此琴,还请郡主割爱了。” 他这番言辞还算客气,但再客气,也掩不住话中的强势。 宁舒郡主面沉如水。 20 第20章 这口气她可忍不了! “时间到了!” 沙漏里的沙子终于漏完了最后几粒。 “价高者得,那这把琴就以七千两的价格卖于这位高老爷了。”史掌柜笑容满面道。这把琴能卖出这个高价,主子一高兴,连她都可以从中获利不少。 高安慢慢悠悠地从二楼走了下来,直走到史掌柜跟前。他从袖中掏出了三张银票,递给史掌柜:“这是京城大通钱庄的银票。” 高安心里多少有些肉痛,但也只能狠下心拿出这笔银子。 外人皆不知道皇帝抱恙,他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人却清楚,皇帝这两年被头疾所困,龙体每况愈下,怕是没几年了。 以他的身份,现在是风光无限,可将来皇帝驾崩后,必是要去守皇陵的,下半辈子凄凉地了此残生。 帝后一向恩爱,这些年,新进的嫔妃没一个能压过皇后的。 大皇子必会是新君。 只要大皇子念着自己的好,他的地位也会稳固不变! 史掌柜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一张五千两和两张一千两的银票,只飞快地扫了一眼,就确信这些银票没有问题,笑道:“这把琴就是高老爷您的了。” 高安呵呵一笑,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下。 琴声淙淙,清越如泉。 “好琴!”他转而看向了柳朝云,“柳大姑娘,皇后娘娘口谕,将这把名琴‘绿绮’赠与姑娘作为生辰礼。” 柳朝云脸上的笑容更深。 她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斜了宁舒郡主一眼,连腰板都挺得笔直,娇声道:“你先代我谢过姑母,我明日就进宫谢恩。” “……”宁舒郡主心里憋着一口气,脸颊气鼓鼓的。 高安侧过身又朝宁舒郡主看去,没什么诚意地笑道:“今天让郡主割爱,真是委屈郡主了。等郡主生辰,皇后娘娘也必有赏赐。” 他敷衍地说了两句好听的空话,再次看向了萧燕飞,笑得细目眯成了两道缝儿,一派亲和地与她搭话:“这位姑娘眼生得很,是哪府的?” 他那充满贪欲的目光再一次黏在了萧燕飞漂亮精致的小脸上,黏黏糊糊,就跟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似的,直看得萧燕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燕飞平静地反问道:“这也是皇后娘娘的口谕?” “就是就是。”宁舒郡主点头如捣蒜,觉得萧燕飞说话实在是一针见血。哼,就不告诉这个可恶的阉人! 高安笑容一僵,只是那么一瞬而已,很快就掸了掸衣袍上莫须有的尘土,对着柳朝云与宁舒郡主拱了拱手:“柳大姑娘,郡主,我就先告辞了。” 来日方长,他还是先静待武安侯府那边的佳音吧。 只要侯府想让萧大姑娘坐上大皇子妃的位置,也不愁他们不舍得弃了一个庶女。 这但凡公侯府邸,庶女不过是巩固家族的工具罢了,早晚他都会如愿。 高安唇角露出一抹笃定的笑容,又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史掌柜很快就把那把“绿绮”装进了琴盒中,亲手交给了柳朝云。 柳朝云对着宁舒郡主抛了一个示威的笑容,道:“等宫里的千芳宴时,我会让这把‘绿绮’大放异彩。” 说完,她招呼上她的朋友们,也走了。 大堂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许多。 史掌柜瞧宁舒郡主还在气头上,也不敢招惹她,对着身边的侍女们做了一个手势,都退了出去,还贴心地给萧燕飞与宁舒郡主关上了门。 宁舒郡主愤愤道:“这口气我可忍不了!” “要不是高安这阉人横插一脚,这琴必是我的!” 萧燕飞眉头一动,恍然大悟:难怪她听着他的声音不太对,又尖又细的,原来是宫里的内侍啊。 回想到高公公方才那意图明显的目光,萧燕飞更是寒毛直立,打了个哆嗦。 宁舒郡主心口的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狐假虎威,高安明明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给皇后传什么口谕!” “分明就是在信口胡说。” 但明知高安信口胡说,宁舒郡主也拿他没办法。 可想而知,哪怕她去求见皇后,皇后肯定也会包庇亲侄女,假的也说成真的。 父王私下说过,这高安就是个墙头草,见风使舵,皇帝还没死,他就急不可待地开始站队了,简直目光短浅。 像今天这件事,那七千两银子怕也是高安自己出的私房银子,借此向皇后的娘家示好。 宁舒郡主跺跺脚,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气死了!” 萧燕飞望着高安上楼的背影,说:“他好像是一个人。” “对呀,还穿着便服,肯定没在当差。”宁舒郡主娇声道,也看着高安。 说话间,两人目光相对,福至心灵,皆是两眼一亮。 宁舒郡主挥了挥小拳头:“我们……”去揍他? 萧燕飞却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宁舒郡主失望地撇撇嘴。 萧燕飞勾勾手指,宁舒郡主就把脸凑了过去。 萧燕飞温温柔柔地说道:“明着揍,会给人落话柄。” “我们去套麻袋。” 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抿唇一笑,笑得如一缕柔和的春风。 “套麻袋啊?”宁舒郡主瞪圆了双眼,那震惊的表情似是有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她眼前徐徐地打开了。 她还从来没想过可以这么做! “这个主意好!”宁舒郡主两眼放光。 萧燕飞的这个提议简直说到她心窝窝里了。 妙!简直太妙了! 寥寥数语之间,两个小姑娘一拍即合,默契地相视一笑。 两人匆匆地出了绛云阁。 宁舒郡主连忙吩咐贴身丫鬟去找一个麻袋来,贴身丫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但还是依命行事。 她不但找到了麻袋,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高公公今天之所以来绛云阁是约了承恩公喝酒的。 “我就知道,他就是为了讨好皇后,才来抢我琴的!”宁舒郡主的嘴巴翘得简直可以吊油瓶了。 套麻袋的决心也更强烈了。 两个小姑娘守在了距离绛云阁不远处的一条胡同里,等高安醉醺醺地从绛云阁出来,就悄咪咪地尾随其后。 在大景朝,这些个有权有势的内侍在京城里大都是有府邸的,是皇帝赏赐的,代表着皇帝的恩宠。 显然,高安今天休沐,正要回自己的宅子呢。 她们很耐心,谨慎地与高安保持了一段距离,直到对方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子,这才动了手。 麻袋是由宁舒郡主亲手套上去的,又快,又稳,又准。 “谁?!”被麻袋套住了上半身的高安感觉眼前一黑,吓到了,扯着嗓门尖声质问,“你可知道咱家是什么人?!” 对此,宁舒郡主的回应是,隔着麻袋往对方的脸上狠狠地招呼了一拳。 “哎呦!” 高安吃痛地尖叫了一声,声音有些闷。 他愤然叫嚣着、威胁着:“要是让咱家知道你是谁,你就死定了!” 对于高安的威胁,萧燕飞与宁舒郡主只是相视一笑, 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片坦然,亮晶晶的,仿佛那展露尖爪的幼兽,跃跃欲试。 她宁舒可不是被吓大的!宁舒郡主发出无声的嗤笑,又准确地对着高安的小腿胫骨踢了一脚,踢得他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一拳接着一拳,一脚接着一脚。 每一下都揍得结结实实。 萧燕飞也跟着踹了两脚,带着几分泄愤的情绪,两人齐心协力,直揍得高安像一尾死鱼似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时,巷子外头的大繁街传来路人的说话声: “这天到底还下不下雨了,刚刚还阴了一阵,现在太阳又出来了。” “还是早些回家吧,万一淋雨得了风寒,那可就不划算了!” “说的是……” 说话声往这边靠近,越来越清晰。 萧燕飞朝巷子口望了一眼,当机立断地拉住了还想冲过去再揍上一拳的宁舒郡主,用唇语说:差不多了。 她们悄咪咪地给高安套麻袋确实是痛快,可要是被发现,那还是挺麻烦的。 宁舒郡主侧耳一听,巷子外的那几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也只能把高举的拳头给放下了。 萧燕飞又使了个手势,指向了巷子的另一头,意思是,我们走。 宁舒郡主果决地点点头:走! 两人无声地交流着,从给高安套麻袋的那一刻起,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就连呼吸声都控制着,不敢哼,也不敢笑。 两人不再耽搁,手牵着手跑了,一口气冲出了这条阴暗逼仄的巷子。 萧燕飞跑得气喘吁吁,而宁舒郡主却是游刃有余,脸不红气不喘。 萧燕飞羡慕不已,心道:这娇滴滴的小郡主打牌不行,身手真是不错! 她以后也得好好锻炼,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等两人跑到巷子口时,先前说话的那几个路人已经走远了,应该没发现这边的动静。 她俩暂松一口气,在巷子口右拐,朝停在不远处的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跑去。 街道前方的路口忽然拐出了一匹骏马。 一个红衣青年策马朝这边飞驰而来,两个小姑娘根本连躲也没处躲,正好与前方的来人面面相对。 时间似乎停止了一瞬,连周围的景致都仿佛变成了黑白灰的背景。 “吁——” 来人一把拉住了缰绳,那匹红马就停在距离她们五六丈外的地方,口鼻喷着粗气,马蹄不住地踱着。 高高的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着大红蟒袍、腰环玉带的青年。 青年的脸上戴着一方黑色的半边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边脸,露出色泽浅淡的薄唇与轮廓优美的下巴。 面具后那双幽魅的狐狸眼比夜色还要深,还要黑,无边无际,自高高的马背上俯视着萧燕飞与宁舒郡主。 “顾……”宁舒郡主双目圆睁,吐出了一个字,就赶紧咬住了唇。 萧燕飞同样惊呆了,也认出了马背上的顾非池,与原主的记忆中一样戴着面具的顾非池。 这是什么见鬼的运气,怎么哪哪都能遇上他啊! 顾非池拉了拉缰绳,那高傲的红马打了响鼻,朝两个小姑娘踱了几步…… 21 第21章 世子爷回来了。 “快跑!”宁舒郡主如临大敌,拉着萧燕飞的手腕,忙不迭地逃。 这一次是真的逃! 逃命的逃! 顾非池似笑非笑的目光定在了落荒而逃的萧燕飞身上。 他□□的红马兴奋地恢恢叫着,似在问,不追吗? 然而,顾非池没有追过去的的意思,目光慢慢地从她们的背影移向了她们刚才跑出来的那条巷子,目光一顿。 他翻身下了马,朝巷子口走去,俯身捡起了地上的一枚耳珰。 这是一枚普通的珍珠耳珰,约莫红豆大小的粉色珍珠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泽。 顾非池将那枚珍珠耳珰捏在拇指与食指间,转了转。 他目光微微一转,回想起萧燕飞的右耳垂上空荡荡的,而另一个耳朵上却戴着珍珠耳珰。 顾非池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地上一个头上套着麻袋的蓝衣男子,衣袍上沾了不少尘土,皱巴巴的,上面还沾了好几个脚印。 “唔……”被麻袋束缚住的男子好像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嘴里骂骂咧咧,“谁?!你别想逃,咱家就是掘地三尺,也会把你给挖出来的……” 他想把那个套在头上的麻袋扯掉,可浑身都疼,动一下,口中就不由地发出吃痛的倒抽气声。 顾非池一挑眉,即便隔着麻袋,也认出了这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安。 而高安头上的麻袋到底是谁套的,显而易见。 巷子的高墙在顾非池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衬得他瞳色更深。 他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唇角,解下佩剑,慢慢地朝地上的高安走去,在对方快要把麻袋挣脱的那一瞬,剑鞘重重地敲击在了对方的后脖颈上,又狠又准。 高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晕厥了过去。 顾非池吹了声口哨。 他的坐骑从巷子口闻声而来。 顾非池三两下就把高安套在了麻袋里,像米袋似的丢到了马背上,红马打了个响鼻,似有几分嫌弃。 顾非池安抚地摸了摸修长的马脖颈,飞快地朝巷子里扫视了一圈,确信周围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就翻身又上了马。 双腿一夹马腹,红马拔腿就跑,马蹄飞扬,很快就离开了巷子。 顾非池换了一条路走,带着昏迷的高安悄悄地出了城,把人连麻袋往某个草丛一丢,这才又回了京。 这一次,他策马直接返回了位于朱雀大街的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是□□皇帝御赐的府邸,距离皇宫也不过四五条街。 国公府绵延五十几年,代代出名将,各代国公爷皆得圣宠,府邸几经扩建,如今已是京城一众勋贵宅邸中占地最广的府邸。 今日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大敞,下人们一个个激动地喊着: “世子爷回来了!世子爷回来了!” 一道道声音一路从大门往内院方向传去,整座府邸为之震动。 世子爷年前就奉旨离京前往青州,至今方归,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在下人们的恭迎声中,顾非池策马进了国公府。 一名青衣小厮立即迎了上来,一手抓住了红马的缰绳,禀道:“世子爷,国公爷和夫人都在正院。” 顾非池略略点头,直接去往正院,步伐沉稳矫健。 早有人去通传了卫国公夫妇,顾非池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左次间。 屋子里点着珍贵的龙涎香,袅袅地飘在空气中,异香扑鼻。 地上铺着光滑如鉴的金砖,屋内的桌椅案几是清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次间立着一个多宝阁架子,摆着铜镀金盆红珊瑚盆景、紫檀木座羊脂白玉云蝠灵芝纹如意、色彩绚烂的琉璃瓶等各式各样的古玩摆设。 所有的布置都十分讲究,错落有致,却在无形间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绕过一道紫檀边座嵌染牙五百罗汉插屏,顾非池就看到了卫国公闲适地斜歪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身上穿了一件家常的天青色绣竹叶纹道袍,松松垮垮。 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卫国公夫人坐在罗汉床的另一边,穿了一件姜黄色宝相花缠枝金丝纹刻丝褙子,周身上下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雍容高贵。 她上下打量着顾非池,面上看不出喜怒,举手投足似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丝不苟。 “爹,娘,我回来了。”顾非池给两人问了安后,就自己在下首坐下。 养了十来天,卫国公此刻的精神不错,双眸若神,只是形容依然清瘦,微笑着问道:“阿池,这次的差事怎么样?” “爹爹放心,差事办妥了。”顾非池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伙在青州、徐州近海以及沿岸作乱的倭寇实则由十几伙海匪组成,彼此互为盟友,看似有四千人之众,其实不过一盘散沙,乌合之众。” “经此一战,余下的人不足为惧,青州、徐州沿岸应该可以太平两年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神情平静,却又隐隐透着几分睥睨天下的骄矜。 “办得不错。”卫国公眉眼慈爱地看着这个令他骄傲的长子,含笑道,“你这次没在京城过年,好不容易回京,尽量多待些时日吧。” 顾非池一年中就没几个月在京城,大半的日子都领着差事在外头天南海北地奔波,为皇帝办差。 “皇上说了,会让我在京城多留两个月,”顾非池淡淡道,带着几不可查的讥诮,“还说您抱恙在身,让我在您跟前好好尽孝。” 卫国公的一只手屈指叩动了两下,连句谢恩什么的客套话都懒得说。 卫国公夫人正容而坐,来回看着这对父子,轻轻蹙眉,突然开口道:“阿池,你巳时应该就从宫里出来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不会又去哪里惹祸了吧?!” 她直视着顾非池,表情有些复杂,夹着不满和愠色。 顾非池一早回京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卫国公夫人得了消息后,就立即派了小厮去宫门口等他,可还是迟了一步。小厮抵达宫门时,就听说顾非池已经走了。 算算时间,顾非池本该在半个多时辰前回国公府的。 说话间,小丫鬟从抱厦过来给顾非池上了茶,也给卫国公夫妇分别换上了热腾腾的新茶,空气里的茶香味更浓了。 顾非池慢条斯理地端起了白瓷浮纹茶盅。 茶盅里是上好的龙井新茶,汤色嫩绿鲜亮,茶香四溢,升起的缕缕白气氤氲在他黑色的面具上。 卫国公夫人当他默认了,唇角一有瞬间的绷紧,眼神沉了沉。 她轻叹了口气:“阿池,你年纪不小了,做事别总这么冲动,让你爹为你操心。” “你爹的身子这两年也不比从前了……” 旁边上茶的小丫鬟形容局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恰好撞上了夫人训世子爷,低眉顺眼。 看着顾非池一言不发的样子,卫国公夫人就心里来气,她保养得犹如少女般的玉白手指整了整袖口,眸色深幽。 她话锋一转,肃然道:“阿池,你都二十岁的人了,像咱们这这样的勋贵人家,如你这般年纪的,膝下早就儿女成群了,可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我有时候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回你爹病重,太医都束手无策,你远在天边,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个可以商量的人,担心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幸而玄清真人为我指点迷津,真人算过了,只要你成亲为你爹冲喜,你爹就能转危为安。” “我就给你挑了一个……果然有用。” “冲喜?!”卫国公紧紧地皱起了浓眉,震惊地看着卫国公夫人。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冲喜的事,形容间露出几分不赞同,“夫人,你……”糊涂啊! 卫国公坐直了身体,把到了嘴边的训斥之语咽下,正色道:“不行,阿池的婚事万万不可如此儿戏,得慢慢挑。” “国公爷,这怎么能叫儿戏呢!”卫国公夫人语重心长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请玄清真人算出来的与阿池八字相和的姑娘。” “你看,她人还没过门,就福及了国公府,把你的煞气冲走了,短短几天,你就康复了!” “可见真人算得准极了。” 卫国公夫人劝着劝着,神情愈发笃定。 顾非池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并不着急。 “惜文,”卫国公柔声唤着夫人的名字,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哄道,“你这是病急乱投医,我能好是因为有神医为我诊治,与冲喜又有什么关系。” 在他重病不起的那段日子,夫人时常在他榻边为他侍疾。 有时候,他半夜被咳醒,就迷迷糊糊地看到夫人拿着帕子抹泪,哽咽地与嬷嬷说起,她已经遍请名医,四处求药,又求神拜佛,恨不得折寿十年来换卫国公的康健。 夫人这般情深义重,卫国公自然也是感动的,不忍再苛责。 “国公爷,玄清真人很灵验的,”卫国公夫人紧紧地握住了卫国公骨节分明的手,“之前永平伯府的四姑娘高烧惊厥,就位是喝了真人的符水才好的;李大将军府的小公子丢了魂儿,也是真人施法唤回来的!” 说着,卫国公夫人的眼眶红了,“国公爷,你信我一回吧。玄清真人说了,那萧二姑娘八字好,福泽深厚,既能旺家,也能旺夫,绝对错不了的。” 武安侯府的萧二姑娘?! 顾非池一愣,手里的茶盅停顿了一下,面具后的剑眉微扬,这才被卫国公夫人的话挑起了注意力。 22 第22章 顾世子,可要和我做个交易?…… 卫国公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萧二姑娘?” “是啊。”卫国公夫人只以为他是在问,唇角浮起一抹端庄的笑容,“我亲自去侯府相过人了,那的确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姑娘。” 温柔贤惠的萧二姑娘?顾非池强忍笑意,想起西林寺的藏经阁内她无视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剑与他讨价还价,又想起方才在那条巷子里她套麻袋揍了高公公一顿。 顾非池摸了摸腰侧配的荷包,清晰地感受到荷包里的那枚珍珠耳珰。 卫国公看了儿子一眼,若无其事地轻咳了一声:“惜文,我都好了,就别整这些事了。” “让一个姑娘带着个冲喜的名义嫁进来,又不是什么好名声。” 卫国公夫人沉默了。 卫国公知道他这夫人素来倔强,打算私下再劝劝,就对顾非池道:“阿池,你娘是关心则乱,你的亲事也不急在这一时,慢慢挑就是了。” 卫国公夫人淡淡道:“那宫里呢?” 这一次,卫国公无言以对。 宫里头对儿子的婚事早有插手的心思了。 气氛一沉,半晌后,卫国公才沉声道:“只要我在一日,皇上就不至于越过我,总要问过我的意思……” 他这句话既是说给卫国公夫人听的,也是说给顾非池听的。 只要他在一日,就是卫国公府的顶梁柱。 “阿池,你刚从青州回来,这一路奔波,也劳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爹,娘,那我先回去了。”顾非池当即起了身,作揖又行了一礼,感觉到母亲幽深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面具上。 他转身离开了正院,回了他自己的住所。 小厮已经把浴桶和热水准备好了,顾非池匆匆地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玄色素面直裰,就带着满身的水汽从后门出了院子。 外面已是黄昏,夕阳落下了大半,余晖给整个京城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黄色。 顾非池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国公府,又一个人悄悄地潜进了武安侯府,按照上次的路线来到了月出斋。 对他来说,想要避开侯府的这些护卫,轻而易举。 顾非池轻轻松松地越过最后一道青砖围墙,来到了月出斋的后院,远远地就看到萧燕飞正坐在小书房里专心致志地执笔写字。 顾非池负手朝她的方向走去,步履矫健,认真地打量着屋内这个看似乖巧的少女。 她半垂着小脸,身上还穿着之前的那袭丁香色褙子,肤光如雪的面孔上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猫眼格外引人注目。 那乌黑的青丝挽了个双平髻,耳垂上的珍珠耳珰赫然少了一枚。 顾非池让人查过萧燕飞,她是武安侯的庶女,一个很普通的闺阁女子。 十二岁时,萧燕飞曾被送去冀州妥县的一处庄子,一待就是两年多。 当查到这些信息时,顾非池也就知道她是怎么认出他的了,前年他曾经去冀州妥县一带剿匪,右腕上的箭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走到窗外,见她写完了一行字,才轻轻地叩了叩窗框。 萧燕飞闻声抬头,与窗外的顾非池四目相对。 第一反应就是,他怎么来了?! 她明明已经把卫国公接下来三天的药都送去万草堂了。 “顾世子。”萧燕飞脸上露出客套的笑容,放下了手里的狼毫笔。 顾非池长眉微挑,从荷包里摸出了那个粉珍珠耳珰,随手抛给了萧燕飞。 “接着。” 小巧精致的耳珰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稳稳地落入了萧燕飞的掌心。 这个耳珰实在太眼熟了。 萧燕飞:“……” 她连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又摸了摸右耳垂。 果然,是她掉的。 一定是掉在了大繁街,才会被顾非池捡到。 而且,十有**,顾非池还发现了巷子里头被套了麻袋的高安。 萧燕飞长翘的羽睫颤了颤,眼眸游移了一下,不由有些心虚。 那种心虚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反正她知道他的秘密,他也知道她的,扯平了! 她笑了,真心实意地道了谢:“多谢顾世子。” “世子真是帮了大忙了。” 这虽是个平平无奇的耳珰,可万一落入了高公公的手里,弄不好他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幸好是被顾非池捡到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安,笑容璀璨。 窗外的顾非池闲适地倚在窗框上,将她从惊讶到心虚到理气直壮再到安心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内。 小姑娘的心思直白地写在了脸上,一目了然,显得十分的生动。 顾非池望着她淡淡地笑,眉目好似月光般的柔和,道:“姑娘救了家父的命,我早就该来道谢的。” 父亲是他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 “世子多礼了。”萧燕飞捏着那枚耳珰,笑容真挚了几分,“世子可要进来小坐?” “那就叨扰了。”顾非池利落地一手撑了下窗槛,灵活地纵身一跃从打开的窗户进去了,那玄色的衣袂如雄鹰般飞起。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漂亮干脆。 顾非池在书案边的圈椅上坐下。 窗口的风一吹,吹起了他束发的黑色发带,连书案上的那张宣纸也被轻飘飘地吹离了案头…… 萧燕飞赶紧倾身去捞那张纸,但是,她的动作哪里快得过顾非池。 顾非池信手一捏,两根手指已经夹住了那张飞起的宣纸。 定睛一看,宣纸上写着:“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 这是《皇帝内经·素问》的第一篇。 有趣的是字体一开始软趴趴的,就像是一个刚刚学写字的幼童用笔十分生疏,慢慢地,笔势越来越娴熟,有了笔锋与风骨,就像是执笔者一点点了开了窍似的。 他还从未见人在一张纸上如此进步飞速的。 “多谢世子!”萧燕飞赶紧去夺顾非池的手里的那张宣纸。 她动作太急,手背不小心擦过了他的发丝,发丝冰冰凉凉,犹带着些许湿气。 萧燕飞这才意识到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得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地往她鼻中钻,香味清冽如雪落青竹。 顾非池无声地笑了笑,任由她抢走了那张宣纸,狭长的眉眼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转瞬又是一派清冷的样子。 萧燕飞把那张宣纸放到了书案的另一个角上,生怕它再被风吹走,拿过一方小小的碧玉睡狐镇纸压住了那张宣纸。 对于这个镇纸,顾非池非常眼熟,眼底又掠过一丝笑意。 萧燕飞转过脸时已经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问道:“顾世子,你的朋友好了没?” 她问的是谢无端的伤势。 顾非池点了点头:“没有大碍了。” 谢无端在退烧后,又连续服用了三四天的药,伤口就不再红肿,也不再渗液。军医说,谢无端恢复得很好,最难的一关已经熬过了,接下来慢慢养着就是了。 对于那种药的药效,军医叹为观止,恨不得掰碎了研究个彻底,可偏偏药的数量太少了,只够谢无端一个人服用。 “那就好。”萧燕飞看着顾非池的眼睛,落落大方地含笑道,“顾世子,军中受伤的将士应该也不乏会出现高烧不退吧?” 但凡受伤,就有一定伤口感染的机率。 有的时候,哪怕是开膛破肚样的重伤,也能好。 但有的时候,即便只是一道划伤或者擦破点皮,若是出现感染,也能夺走人的性命。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直到有了盘尼西林,才大大地降低了伤员的死亡率。 中医虽有神,但对伤口感染却并没有特效药,大都听天由命。 顾非池原本波澜不兴的眼眸泛起了些许涟漪,微微颔首:“伤重不治者不知凡几。” 他长年在军中,经历过数之不尽的战役,看过无数伤兵因为伤口溃烂演变为高烧不退,最后马革裹尸还。 “我有药。”萧燕飞微微一笑,眉宇间流露出来的自信让她顾盼生辉,明丽动人。 这是萧燕飞一早就想好的。 她要在这个世界过上好日子,就不能指着侯府。 这侯府里,有一个不把庶女当人的太夫人,还有一个满怀心机不知在想什么的亲娘,让她的日子简直如芒在背。 她只能靠她自己。 在古代,尤其在军中,这阿莫西林可是宝贝啊。 当然,她也有盘尼西林,只是盘尼西林需要注射,用起来有些麻烦,而阿莫西林可以口服,也更容易让古代人接受。 萧燕飞笑吟吟地斟茶倒水,又给顾非池递点心碟子:“我的药有没有效果,世子也亲眼见过了。” “世子要不要换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过敏的问题在下一章。 23 第23章 药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 顾非池慢慢地品着萧燕飞递来的花茶,神情平静。 他本就有意向萧燕飞再买一些药用在军中,不想,他还没提,萧燕飞竟然会主动提。 顾非池的唇角在茶盅翘了翘,眼角的余光瞥着侃侃而谈的萧燕飞。 在他跟前能这般从容自若的人,这满京城怕是也找不到几个。 她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 此刻再回想起藏经阁内的初次相见,顾非池忽然就对眼前的少女升起了一丝好奇心。 他是父亲手把手亲自带大的,父亲教他习武强身,教他读书,教他兵法谋略,教他律例刑案,教他如何看人识人,教他如何带兵冲锋…… 父亲对他付诸了心血。 可眼前这个少女养在闺阁中,从不曾亲自游历过这片广阔的天地,不曾目睹过世间万象,她又是怎么变成现在的她的?! 她到底是跟何人学的医? 她还真是有趣,身上像是藏着无数的谜团。 顾非池眸底掠过些微笑意,又浅啜了几口茶水后,就放下了茶盅,问道:“你要换什么?” “金银,又或者别的……” 萧燕飞笑望着顾非池,一双翦水明眸比那春晖还要明媚几分。 她刚启唇,却见顾非池转头往门帘那边望去。 嘘! 顾非池将修长的食指轻轻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唇语道:“有人来了。” 几乎下一刻,小书房外响起了海棠的声音:“姑娘,大姑娘来了,在堂屋等着您。” “你去招待大姐姐,我收拾一下就过去。”萧燕飞娴熟地用意念从急救箱里摸出了阿莫西林,一粒粒地把药片都抠出来,足足二十粒。 她装作是从袖袋里拿出来,把这二十粒药片都放到了一张绢纸上:“这些药片就当作样品,你可以找更多发烧的伤兵试验药效。” 说着,她神情一肃,“但是,是药三分毒,极少数的人可能会对这种药产生不适,像是皮疹、哮喘、腹泻、呕吐等,这种人必须立即停药。” “反应最严重的人也许会死,这样的人十万人中大概有一人。” “若是有伤患在服药后产生不适,还请世子立刻派人来找我。” 萧燕飞很难跟古代人解释何为“过敏反应”,就只能笼统地用“是药三分毒”来搪塞,左右中医里也时常以毒入药。 “我记下了。”顾非池言辞简洁地应道。 这世上本就没有包治百病的灵药,药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 在战场上,将士们以血肉之躯拼死作战,但凡因为伤口溃烂高烧不退的,往往十死无生。 而这药,却能为他们在死路中搏得一线生机! 别说十万人里有一人可能会死,哪怕是十人中会死一人,那也有九人可以活下来。 顾非池的表情慢慢变得端凝,双目明亮如星,湛然有神。 萧燕飞把药片用绢纸包上,推给了他,弯唇笑了笑:“我这边有客,就不招待世子了,世子请自便。” 她起身抚了抚衣裙,就匆匆地打帘走了。 穿过两道门帘,一身绯红衣裙的萧鸾飞站在堂屋中央,身材高挑,明艳照人,正抬眼望着前方那幅《莲卧观音图》。 海棠与丁香在一旁伺候着。 萧鸾飞听到动静,转身望来,嫣然一笑,犹如一朵华贵娇艳的牡丹花。 “二妹妹,这幅观音图画得可真好,雍容慈悲,妙相庄严,我看着喜欢极了。” “我刚才听丁香说,这是腊月时崔姨娘为了给你祈福亲手所绘?” 萧燕飞看了看那幅观音图,点点头:“是姨娘画的。” 腊月时,原主也得过一次风寒,连续高烧,咳嗽不止,可崔姨娘从不曾来探望过原主,在原主好得七七八八时送来了这幅画,口口声声说,她为了给原主祈福,精心绘了这幅《莲卧观音图》,幸好观音菩萨保佑,原主康复了。 当时原主感动不已,就把这幅观音图挂在了堂屋中。 “崔姨娘真是心疼二妹妹你。”萧鸾飞感慨道,明眸清亮灵动。 萧燕飞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 “大姐姐,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她若无其事地话锋一转。 萧鸾飞笑盈盈地过来挽上萧燕飞的胳膊:“娘叫你过去正院用晚膳,我正好顺路,就来找你一起过去。” 萧燕飞看了看壶漏,现在也差不多是她给殷氏定省的时间了。 她就随萧鸾飞出了月出斋,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朝小书房的方向望了望,心道:顾非池应该走了吧。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就听萧鸾飞兴致勃勃地又道:“再过些日子就是千芳宴了,宫里应该马上就会赐下千芳帖,二妹妹,到时候你和我一块儿去吧。” “千芳宴?”萧燕飞凝眸想了想,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夕阳落下了大半,天空中彩霞漫天,在两人的身上洒下一片柔和的光彩,衬得少女肌肤莹润如玉。 萧鸾飞眼波流转,笑道:“皇后娘娘每年春天都会举办千芳宴,邀请京中及笄的贵女去西郊的行宫清晖园,赏花游玩。” “若是谁能在千芳宴上有幸得了皇后娘娘的夸奖,自是受益无穷。” 萧鸾飞说得委婉含蓄,言下之意也很明确,姑娘家一旦得了皇后夸奖,能受益的自然是亲事。 皇后娘娘的千芳宴?萧燕飞心中的某个开关被触动。 对了,今天柳朝云在绛云阁提过她要在千芳宴一展琴艺。 所以说,这是古代的相亲大会? 萧鸾飞笑容明媚,接着道:“明天金玉斋会把娘给我们打的首饰送来,到时候我们一块儿去试。” “听说这清晖宫的牡丹花是一绝,娘就特意让师傅给我们打了牡丹金钗,我看过金玉斋送来的图纸,可好看……” “咦,二妹妹,那里好像是崔姨娘?” 萧鸾飞蓦地停下了脚步,也同时拉住了萧燕飞,又指了指右前方的紫藤花廊,花廊中站着一道婀娜纤弱的倩影。 崔姨娘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浓密的青丝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颊畔散落着几缕碎发,风一吹,头蓬鼓起,衬得她愈发纤细,荏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飘似的。 她正望着萧燕飞与萧鸾飞的方向,一双美目似秋水盈盈。 萧燕飞:“……” 萧鸾飞语气温和地问道:“二妹妹,你是不是很久没去看过崔姨娘了?” 萧燕飞没有说话,萧鸾飞就当做她默认了。 萧鸾飞轻轻叹了口气:“崔姨娘近日总是忧思忡忡,今早我在祖母那里看见她,她的脸色就不太好,似是抱恙……” “崔姨娘一向待你好,你生病时,她还亲自为你绘观音图祈福,吃斋念佛,一片慈爱之心。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若是有什么误会,你们赶紧说开了就好,别让误会变深。” 说话间,崔姨娘拢了拢斗篷,犹豫地朝姐妹俩这边走近了两步,随即又停下,形容间难掩忐忑不安。 “二妹妹,”萧鸾飞放开了萧燕飞的胳膊,轻轻地将她往花廊方向推了一下,“我先进去了,我们等你来用膳。” 萧鸾飞走到正院门口时,又往萧燕飞那边望了一眼,瞟见崔姨娘自花廊那边袅袅走来,温情万千地唤道:“我的燕儿,你是在生姨娘的气吗?” 轻缓的女音似春水般柔软、缠绵,让人闻之心中一荡。 萧鸾飞立刻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去,裙摆在黄昏的微风中如蝶翻飞。 在正院,萧鸾飞就是半个主人,从来不需要下人通禀,一路通畅地来到了西暖阁。 “鸾儿。”坐在罗汉床上的殷氏看到女儿,展颜一笑,随即往萧鸾飞身后望去,“你二妹妹呢?” 萧鸾飞步履轻盈地走到了殷氏身边,挨着她坐下,亲昵地把小脸偎在殷氏的肩头。 “我们刚在路上遇上了崔姨娘,二妹妹心疼崔姨娘穿得单薄,就过去和她说话呢。”萧鸾飞双手绞着一方帕子,目光盈盈,“二妹妹素来孝敬崔姨娘,什么都以姨娘为先,她们母女之前因为孙妈妈的事闹得有些不快,可今日瞧着亲密无间,似是比从前又好了几分。” 赵嬷嬷在一旁给母女俩侍候茶水,闻言,眉头拧成了结,心下不禁为自家夫人不平:二姑娘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夫人为了她不惜与侯爷闹得这么僵,到现在还没和好,而二姑娘倒好,一转身又跟崔姨娘亲亲热热了! 白费了夫人的一片真心! 萧鸾飞秀气的眉头轻蹙,迟疑着又道:“娘,我听说,崔姨娘给二妹妹挑了门亲事,为了这件事,您和爹到现在还在置气,我看着心里也难受,但是……” “但说不定二妹妹自己是愿意的呢?”她咬了咬唇,“娘,您又是何必呢……” 萧鸾飞的话尾化作一声心疼的叹息,温情脉脉地劝着殷氏。 24 第24章 从此,她变得一无所有。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亲事?”殷氏将才端起的茶盅又放下了,目光清明地看着女儿,讥诮地说道,“这哪是什么亲事啊。鸾儿,你可知崔姨娘的打算?” 都是为人母,殷氏实在不明白崔姨娘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萧鸾飞摇了摇头,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我只是看着爹娘为此不快……” “从前娘为了二妹妹去庄子养病的事,也和爹爹大吵了一架,冷了好几个月才和好。” “娘,我想您和爹爹能和和美美的。” 萧鸾飞一手捏住殷氏的衣襟,形容间充满了孺慕之情。 殷氏:“……” 殷氏叹息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想说什么,听到门帘外响起一些动静。 “二姑娘,三少爷,”大丫鬟璎珞温婉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打断了母女俩的对话,“夫人和大姑娘在里面等着呢。” 毡帘被人轻轻地撩起,萧燕飞和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小奶猫的萧烨一起进来了。 “母亲。”萧燕飞盈盈一拜。 自穿来后,这个行礼的动作她已经做了很多次,如今就像是身体的反射性动作,优雅如画,流畅自然。 萧烨笑嘻嘻地说道:“娘,雪球太调皮了,我都抓不住它,幸好二姐姐帮我抓住了!” 小团子肉嘟嘟的小脸红扑扑的,鬓角的发丝略有几分凌乱,忙拉着萧燕飞在旁边坐下。 萧烨的乳娘锦娘歉然地接了一句:“倒是雪球似乎吓到崔姨娘了……” “雪球才没吓崔姨娘呢。”萧烨噘了噘嘴,又对着萧鸾飞抱怨了一句,“大姐姐,你把崔姨娘叫来干嘛啊!” 一时间,屋内其他人的目光都朝萧鸾飞看了过去。 “……”萧鸾飞脸色一僵,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白,感觉到殷氏逼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萧烨摸着怀中的小奶猫,墨玉般的大眼亮闪闪的,骄傲地一抬下巴:“我下学时看见的!” 屋内静了一静,气氛陡然变得凝滞,唯有萧烨毫无所觉。 萧燕飞对此并不意外。 她若无其事地打破了沉寂:“母亲,姨娘说,她给我挑了门亲事,已经与母亲提了,但母亲迟迟没个说法,就让我过来问问母亲。” 她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容,泰然自若。 她不是在质问,也不是在试探,仅仅只是坦然地在陈述一件事。 她不知道萧鸾飞把崔姨娘引来见她到底是出于好意,还是别有用心。 但她只是个庶女,在这侯府里,头上是夫人管着,坦诚是一种诚意。 设身处地想,要是自己刚刚帮别人解决了一个麻烦,转眼间那人就又和罪魁祸首亲密无间,自己肯定也会不舒坦的。 “燕飞,那你是怎么想的?”殷氏端容凝视着萧燕飞,无形间就露出一股威严的气势。 萧燕飞唇角轻抿,优雅地将双手相交叠在裙上。 耳边犹回响着方才崔姨娘那哽咽的倾诉声:“燕儿,卫国公好了,冲喜的事应该也不成了,可有一就有二,为了侯府,太夫人怕是又会给你挑别的亲事。哎,都怪姨娘没用,姨娘这些年身子一直都不利索,一日日地衰败,怕是日后也看顾不了你了。” “姨娘想趁着身子还好,给你挑门好亲事,欢欢喜喜地送你出嫁,可夫人怎么也不肯同意。” “燕儿,你的亲事是大事,夫人怎么也不该因为厌了姨娘就不管你了,无论如何,你也叫了她十几年的母亲。” “哎,都是姨娘连累了你啊!” 这若换作从前,崔姨娘这样一哭,一说,原主肯定会心疼,会说她去找夫人问问的。 萧燕飞如崔姨娘所愿这么说了。 她也就真来问了。 只是问。 单纯的问。 至于到底怎么做—— “我听母亲的。” 萧燕飞粲然一笑,笃定地说道。 她这一笑,弯弯的眸子里光华流转,清丽的五官如天边晚霞般,光彩照人。 屋里的气氛又舒缓了起来,黄昏的晚风带着馥郁的芳香徐徐地拂了进来,几片残花落在窗槛上,茶几上……萧鸾飞的手背上。 萧鸾飞浑然不觉,怔怔地看着萧燕飞,片刻后,又慢慢地转头去看殷氏。 殷氏的眉宇间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委婉道:“燕飞,你的亲事,母亲会给你好好挑的。” 她说得点到即止,并不想让那等腌臜事污了两个小姑娘的耳朵。 两个丫头才刚及笄,正值芳华,本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萧燕飞一直盯着殷氏的眼睛,她的目光清正泰然,看着自己时,不曾有片刻的躲避、犹豫与心虚。 相比较之下,她在那个口口声声喊她“心肝宝贝”的崔姨娘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真心。在那个梦中,当原主被除族时,崔姨娘在笑;当原主被逐出侯府后,崔姨娘也从不曾对原主伸出援手。 萧燕飞坚定地点点头:“好!”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夫人更值得信任。 “好孩子。”殷氏不由笑了,笑容柔化了她雍容的眉眼。 她一直心疼燕飞这孩子。 幸好,这孩子长大了,如今自己也能看明白了。 只要她自己有主心骨,将来也必然能过得好。 两人相视一笑,带了点无言的默契,又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与熟稔。 萧鸾飞静静地凝望着殷氏与萧燕飞,眸色一点点地变得幽深起来,深不见底,似要把周围的光芒全都吸进去般。 “大姐姐,”萧烨唤了一声,道,“你的帕子掉了。” 他的手一个没抓紧,怀里的小白猫就从他怀中跳了出来。 小奶猫三两下就跳到了窗槛上,“喵喵喵”地连叫了好几声,直把枝头停着的那对喜鹊惊飞。 萧烨喊着“雪球”,赶紧屁颠屁颠地去抓猫。 萧燕飞看着活泼的萧烨,唇角一弯,温温柔柔地说道:“母亲,姨娘说她病了,方才又吹了这么久的冷风,还得劳烦母亲给她请个大夫看看。” 殷氏低低一笑:“是该赶紧请个大夫,也免得小病拖成了大病。” 殷氏招手让赵嬷嬷去请李老大夫过府,接着又吩咐大丫鬟道:“璎珞,你去一趟崔姨娘那边,跟她说,既然身子不适,就好好在她自己的屋里待着,闲来无事就多抄抄佛经,别出来走动了,免得惊忧了府中的姑娘们。” 言下之意,就是禁了足。 赵嬷嬷与璎珞纷纷应命,退了出去。 “摆膳吧。”殷氏又喊着萧烨,“烨哥儿,快放下雪球,该用膳了。” 因为多了两位姑娘与殷氏、萧烨一起用膳,今天的晚膳尤其丰盛,足足五菜一汤一羹,还有两碟点心以及一盘水果拼盘,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 半个时辰后,用完了晚膳的萧燕飞就率先告退了。 让乳娘带着萧烨回屋后,西暖阁内又只余下了殷氏与萧鸾飞母女。 “娘……”萧鸾飞想说什么,却见殷氏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鸾飞,你回去吧。”殷氏罕见地对着萧鸾飞板起了脸,“这几天也别出门了。” 殷氏对这个长女视若珍宝,自小都不曾疾言厉色地训斥她,可此时此刻,她看着萧鸾飞的表情难掩失望,语气也变得异常的严厉。 萧鸾飞的指甲掐进了柔软的指腹,留下一个个月牙形的印记。 她停顿了一下,终究乖乖地福身应道:“娘,我先回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长翘浓密的眼睫垂下,掩住眸底的情绪。 赵嬷嬷亲自送萧鸾飞出去,走到堂屋时,她才轻声道:“大姑娘,您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若非三少爷随口提及,赵嬷嬷怎么也没想到崔姨娘竟然是大姑娘特意叫来这边等着二姑娘的。 萧鸾飞明艳的脸庞低垂,上方的屋檐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衬得她神情暗淡。 她低声道:“嬷嬷,我看着爹娘不睦,心中实在忐忑。” “而且,二妹妹有些变了,如今对着崔姨娘不闻不问,我是生怕……” 萧鸾飞欲言又止,形容间难掩忧色。 虽然萧鸾飞说得隐晦,但赵嬷嬷听明白了:大姑娘是觉得二姑娘的性子多少太过凉薄,生怕夫人付出真心,到头来却会吃亏。 赵嬷嬷自小看着萧鸾飞长大的,自是偏爱她的,忙柔声劝道:“大姑娘,您不用多想,这崔姨娘的心思重着呢,您还小,经的事少,看不明白。” “老奴瞧着二姑娘如今似乎是开窍了,明白好歹了,哎,也是崔姨娘太过狠心。” 顿了顿后,赵嬷嬷又道:“大姑娘,您先回去吧,老奴会好好劝劝夫人的。” 萧鸾飞点点头,又朝西暖阁方向望了一眼,这才离开了正院。 夕阳彻底落下,天色昏暗,府内各处已经点起了一盏盏灯笼,宛如点点萤火在夜色中闪烁着。 夜风习习,拂在人脸上夹着一丝丝寒意,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萧鸾飞魂不守舍地返回了她的院子。 她心情烦躁,平日里睡前都会翻几页书,可今晚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躺下去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这一夜,她睡得很浅,不停地做梦。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她身世的秘密被揭开…… 从此,她变得一无所有!! 她成了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再也无法在京城、在侯府立足…… 半夜时,萧鸾飞满头大汗地抱着锦被坐起,惊醒了。 25 第25章 她,绝不能像上一世那样了。…… 不可以。 她,绝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了! 萧鸾飞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深深地柔嫩的掌心中,呼吸急促。 阵阵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地回响在内室中。 缓过神后,萧鸾飞干脆下了床,铺纸、研墨,坐在书案前,全神贯注地抄写起《心经》来。 接下来的日子,萧鸾飞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屋里,闭门不出。 她每天鸡鸣而起,斋戒沐浴,在小书房内抄着《心经》,每日茹素。 足足抄了三天的经,四月初五,闭门思过的萧鸾飞才第一次走出了屋,拿着刚抄好的《心经》和她亲手给殷氏做的一道抹额去了正院。 “娘,是我错了。”萧鸾飞略带忐忑地看着殷氏,将那叠绢纸与抹额亲手交到了殷氏手里。 三遍《心经》抄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字迹柔美清丽,这一手很漂亮的簪花小楷,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 那一指宽的紫色抹额镶着两条金边,上面绣着精致的忍冬纹,中央还缝了一颗莹润的珍珠。 殷氏看着抹额与那叠抄好的《心经》,心下一暖,端庄的眉眼也柔和了一分。 “娘……”萧鸾飞伸手捏住了殷氏的袖口,像年幼时那般撒娇地晃了晃,眸子里黯淡无光。 对于与她骨血相连的女儿,殷氏又怎么可能真狠得下心,心里自然也是心疼女儿的。 可女儿这一次确实错了…… 殷氏正容道:“鸾儿,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萧鸾飞的眼睫颤了颤,低声说道:“是我急躁了。” “您和爹爹为了二妹妹的亲事,好些日子都没说过话了。” “那天我在荣和堂遇上崔姨娘,她的模样瞧着实在可怜。她说,二妹妹许久没有理她了,求我让二妹妹与她见一见。” “我就答应了。” “我想着,只要她们母女和好,无论那桩亲事成与不成,让崔姨娘自个儿和二妹妹说。您也不会为此操心了。” “是我不对,关心则乱,以为二妹妹也是想和崔姨娘和好的……” 殷氏轻轻地叹了口气,谆谆教诲道:“鸾儿,“你是长姐,关怀你二妹妹是对的,可关怀也要你二妹妹接受,自以为是的好,对于对方而言,也许是伤害。” “你要记住,为人处世,切不可听信一人的片面之言,偏听偏信。” “今天你在娘家,还有娘亲帮你收拾残局,等你将来嫁了人后,夫家的那些人可不会像娘家人那般怜惜你。” “鸾儿,你明白吗?” 殷氏把萧鸾飞拉到了身边坐下,温柔地揽着女儿纤细的肩膀。 赵嬷嬷进来时,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心下不由释然。 母女俩自是没有隔夜仇,本也没必要为了崔姨娘伤了母女的情分。 “夫人,大姑娘,”赵嬷嬷笑眯眯地禀道,“宫里的郑姑姑来了,说是替皇后娘娘传口谕给夫人和大姑娘。” 原本温馨的气氛被打破,母女俩惊讶地面面相看。 宫里竟然突然来人了?! 殷氏当即吩咐赵嬷嬷去把人领到了正院。 皇后命亲信来传口谕自然是不能轻慢的,殷氏与萧鸾飞全都整了整衣装,又再换了更适合待客的首饰,这才去堂屋迎客。 不一会儿,赵嬷嬷就领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来了,身后还跟着四个穿着一色青蓝色宫装的宫女。 那郑姑姑穿了一件酱紫色织锦褙子,长相平凡,体态丰腴,步履闲适,气定神闲得仿佛她在自己家散步似的。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像郑姑姑这种宫里的女官,又是皇后的亲信,自然是没人敢怠慢的。 殷氏携女起身相迎,郑姑姑慢悠悠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堂屋。 “武安侯夫人,萧大姑娘。”郑姑姑先是福了福,与殷氏母女见了礼,嘴角挂着一抹亲和的笑容,可眼底却很冷淡。 “郑姑姑多礼了,姑姑请坐。”殷氏客气地与郑姑姑寒暄,请对方在下首坐下,“不知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郑姑姑就不客气地坐了下去,道:“奴婢是来为皇后娘娘给贵府下千芳帖的。” 旁边一名身穿青蓝色宫装的宫女双手把一个写着“千芳帖”的大红洒金帖子呈给了殷氏。 看着这鲜艳如火的帖子,萧鸾飞眼波流转,红润的唇角微微翘起。 千芳帖素来是由小内侍送至京城各府,鲜少会由郑姑姑这等品级的女官领这样的差事,自是代表皇后的另眼相看。 殷氏双手接过千芳帖,屈膝向着皇宫的方向行了一礼,谢了皇后的恩典。 “璎珞,还不给郑姑姑上茶。”殷氏吩咐大丫鬟道。 不想,郑姑姑笑着道:“侯夫人客气了。这茶就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得走,还得去英国公府和燕国公府呢。” “不知萧大姑娘可认识英国公府的程大姑娘和燕国公府的严三姑娘?” 说着,郑姑姑忽地转头问坐在她对面的萧鸾飞。 萧鸾飞心里咯噔一下,还是优雅地颔首道:“有过数面之缘。” 郑姑姑抚了抚衣袖,含笑道:“前日,两位姑娘一起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瞧着端庄娴熟,温婉大方,性子又大方,娘娘很是喜欢。” “娘娘有意在今年的千芳宴上为大皇子殿下择大皇子妃,娘娘对殿下寄予重望,这大皇子妃的人选自当精挑细选,非公侯、封疆大吏之女不可。” “那两位姑娘勉强也算配得上大皇子殿下了。” 郑姑姑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皇后看不上萧鸾飞,更属意这两位国公府的姑娘作为未来的皇子妃。 英国公府和燕国公府都有兵权在握,又是国公府,当然不是区区一个落魄侯府可以相提并论的。 萧鸾飞的瞳孔微微翕动。 殷氏也听明白了,面沉如水。 郑姑姑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一会儿赞那两家国公府的姑娘“容得下人”,一会儿又让萧鸾飞以后与她们“姐妹相称”,这话里话外所透出的意思再明确不过,皇后觉得萧鸾飞不配成为皇子正妃,勉强也只能当个侧妃,与正妃姐妹相称。 萧鸾飞的脸色泛白,右手紧紧地攥住那张千芳帖,只觉手里的这张帖子在顷刻间变得像是一个烫手山芋。 殷氏自然能注意到女儿的失态,心中叹息。 齐大非偶,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她本来也没想女儿当皇子妃,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宁可为女儿好好找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女儿去给皇子当妾的。 殷氏眸光渐冷,含笑道:“郑姑姑,这差着辈分呢,以姊妹相称怕是不妥。” 郑姑姑一愣。 殷氏若无其事地对萧鸾飞道:“鸾儿,程大姑娘与我家也算是亲戚,论辈分,她还要叫你一声表姨呢。” 武安侯的二妹嫁去了信康伯府,而信康伯府与英国公府又结亲,京城的勋贵宗室人家中多的是这种拐着弯儿的亲戚,其实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郑姑姑在皇后身边服侍多年,对京中的这些姻亲关系也知道个七七八八,眼珠子微微一转,就想明白殷氏的搪塞之意。 她倒也不恼。 若是萧家大姑娘真的甘心当一个区区的皇子侧妃,那么她今天就白走这一趟了。 “原来是这样啊。”郑姑姑又笑了,笑得眯起了眼,眼底掠过一道利芒。 “侯夫人,听闻贵府的二姑娘也及笄了,这帖子也是给二姑娘的。” 殷氏一脸错愕地动了动眉梢,不懂郑姑姑怎么会问到萧燕飞,照理说,两人素不相识,皇后更不可能知道一个侯府庶女。 郑姑姑露出淡淡的笑容:“素闻萧二姑娘貌若天仙,是个难得的绝色佳人,连高公公见过一次后,都念念不忘。” 郑姑姑轻轻地抚了抚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指甲。 高公公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从前她只愁着与对方攀不上关系,这下机会终于来了。 高公公答应了她,若是这件事成了,就保她侄儿今科中举。 郑姑姑眼底炽热,意味深长地笑道:“夫人,高公公一向得圣心,他说一句话,顶旁人十句百句,若是侯府能同高公公交好,定会受益无穷!” “高公公什么都不缺,只缺佳人在伴,就看夫人愿不愿意让高公公得偿所愿了。” “我多嘴劝夫人一句,这人啊,要想得明白,得了实际好处才是真的……” 郑嬷嬷笑容满面,话语中却难掩轻蔑之色。 武安侯府没落多年,如今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徒有个侯府的名头罢了,侯府能不能出个皇子妃可就在此一着了。 皇后娘娘虽然更满意英国公府和燕国公府的姑娘,可若是高公公能劝得皇上应了,娘娘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就看这武安侯府识不识相,能不能攀住高公公这根高枝。 “郑姑姑慎言!”殷氏冷冷地打断了对方,脸色瞬间变了。 把一个好好的姑娘家送给一个阉人,亏她说得出口! 郑姑姑:“……” 郑姑姑难以置信地看着殷氏,表情僵硬。 殷氏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送客!” 郑姑姑脸都黑了。 她是皇后的亲信,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自来都是被人捧着敬着的对象,像现在这样被人当面驱逐还是头一回。 她自是不会赖着不走,立即就起了身,重重地拂袖而去。 哼,不识抬举! 那四个宫女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赵嬷嬷看了一眼殷氏的脸色,就连忙出去送客了。 堂屋里一下子空旷了起来,只留下了母女二人。 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鸾儿,”殷氏的目光落在萧鸾飞失魂落魄的小脸上,神色一凝,抬手摸了摸女儿微微发凉的面颊,语重心长道,“大皇子不是良配。” 26 第26章 娘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萧鸾飞的脸色又白了三分,但还是强自镇定地摇了摇头:“娘,他肯定不知道。肯定不知道皇后娘娘要为他挑选……”正妃。 她相信他对她的心意。 殷氏轻叹了口气:“自来婚配都讲究‘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是有道理的。” 齐大非偶,更何况,皇后显然看不上武安侯府。 当年她嫁入侯府还是老侯爷亲自登门提亲,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商户女,嫁进侯府后可谓举步艰难。 殷氏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一晚萧衍不屑的声音: “你别忘了,你是靠着什么才就嫁进了侯府!” 殷氏又何尝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在背后说她一个区区商户女为了攀高枝不择手段云云的话。 若可以选择,她又何尝愿意嫁进这侯府。 萧鸾飞美目含愁,轻咬下唇:“我们萧家是侯府。” 萧氏自前朝就是世家大姓,到了本朝,更是得封武安侯,晋升勋贵,为何配不起皇家?她与大皇子如何不是门当户对! 殷氏到底心疼女儿,将女儿揽在自己的肩头。 “鸾儿,我们武安侯府虽是勋贵,但自你祖父起就已经败落。” “当年你祖父在西北战败,皇上雷霆大怒,收回了他的兵权,还想夺了侯府的爵位。你祖父不得不四处请托,请亲朋故交面圣求情,可皇上正在气头上,又有谁会去触这个霉头。” “还是礼亲王点拨了你祖父,侯府变卖家产筹了百万两白银以兵员抚恤的名义捐给朝廷,这才平了圣怒,摆平了这件事,可那之后侯府就已经被掏空了……” 武安侯府只是勉强保住了爵位,不仅没有实权,连产业都不足曾经的三成。 如今,这朝堂之上,从上到下,谁又把萧家当作“侯府”,京城人人皆知侯府的这个爵位其实就是花钱保住的。 殷氏接着道:“鸾儿,你爹如今只有一个闲差。” “你的几个叔父至今没有差事,就是在帮着家里操持庶务。” “你的几个堂弟甚至进不了国子监……” 殷氏揭开了武安侯府的遮羞布,将侯府残酷的现状一层层地剥开,将真实的侯府展露在萧鸾飞的跟前。 她说得越多,萧鸾飞的脸色就越白,纤长的手指在细微地发着抖。 殷氏心疼不已,但还是将现实说了出来,盯着萧鸾飞的眼睛道:“门当户对在哪里?” “鸾儿,我对你和大皇子的事,从来就是不看好的。” 而今天皇后的态度不过是证明了这一点。 萧鸾飞握住殷氏的手,急切地说道:“娘,可是,大皇子对我是真心的,他说过,他会娶我当他的皇子妃,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 “我相信他!” “他的真心在何处?”殷氏并没有动容,平静地反问道,“他若是真心,高公公怎么会……又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你二妹妹头上?” “一会儿崔姨娘,一会儿郑姑姑,轮番上阵地劝着侯府把你二妹妹送给高公公!” “鸾儿,那是你妹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愿意牺牲你妹妹来成全你自己?” 殷氏一双凤眼半眯,那锐利的眼神中带着一点困惑,又渐渐地转为失望。 她不懂她的女儿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在殷氏迫人的气势下,萧鸾飞心跳不由加快,慌了,怕了,忍不住就想:娘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尝到了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娘若是知道了真相,那么,她就会变成庶女,她就会像前世一样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恐慌的情绪几乎将她占据,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娘,我怎么会呢!”萧鸾飞赶紧摇了摇头,略显激动地反驳道,“我怎么会拿二妹妹为我铺路呢!大皇子也不会这样的……” “娘,你相信我!” 萧鸾飞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一阵穿堂风猛地刮了进来,庭院里的花木随风摇曳,廊下的少女的衣袂也随之飘起。 萧燕飞在廊下把母女俩的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全身僵直,遍体发寒。 她如醍醐灌顶,这一瞬,高公公与崔姨娘的脸在她脑海中交错着闪过。 她终于把那些碎片拼在了一起。 崔姨娘的种种行径、崔姨娘说过的每一句,此刻想来全都有了解释。 此刻再回想起绛云阁中高安看着自己时那黏黏糊糊的眼神,萧燕飞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只恨不得那日在巷子里给高安套麻袋时没多踹上几脚。 崔姨娘真的是原主的亲娘吗? 她这分明是要毁了原主的下半辈子。 为什么? 这件事对谁才最有好处? 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名字—— 萧鸾飞。 萧燕飞闭了闭眼睛,她没有进屋,默默地转过了身,又默默地离开了正院,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四月阳光明媚,芍药、丁香、海棠花等春花竞相开放,姹紫嫣红,暗香浮动,一只蝴蝶停在萧燕飞鬓角的绢花上,可她似是毫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神略有些飘乎,似乎心神早已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喵呜~” 一只小白猫在萧燕飞的裙边跑过,鸡毛掸子似的长毛尾巴愉快地一甩一甩。 “雪球!雪球!” 萧烨屁颠屁颠地追着猫跑了过来,脸色红润健康,嘴里喊着:“二姐姐,快帮我逮住雪球!” “……”萧燕飞一时没反应来,呆立在一树杏花下。 但小白猫自己停了下来,两眼发亮地盯着停在萧燕飞绢花上的那只蝴蝶,愉快地绕着她的裙裾打转转,跑了一圈又一圈…… 当它跑到第三圈时,萧烨也跑了过来,俯身一把将小白猫抱在怀里。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萧烨一歪脑袋,“发呆吗?” 萧燕飞向前倾身,温柔地摸了摸萧烨怀中那只毛绒绒的小白猫,道:“我在想,当娘的是不是一定会自己的孩子很好……” “那当然!我娘对我就很好的!”萧烨用力地直点头,双手托住白猫的腋下高举到萧燕飞跟前,童言童语地说道,“雪球的娘也对它很好的,每天都给它舔毛呢,舔得干干净净的。” 被竖着举起的白猫发出不舒服的“喵呜”声,四只爪子在半空中乱舞。 “是啊。”萧燕飞低低道,似是自语,似是叹息。 “娘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可崔姨娘这个母亲为何对原主抱有那么大的恶意呢?! 她不仅要把原主推进火坑去成就另一个人的幸福,而且在那个梦中,还轻而易举地舍弃了原主,不念一丝一毫骨肉亲情。 莫非…… 怦!怦!怦! 萧燕飞一时心跳如鼓,浑身血液都往脑子里涌。 小白猫挣扎着从萧烨的手里挣脱,纵身落在了地上,于是萧烨又喊着“雪球、雪球”地跑去追猫了。 看着这嬉戏的一人一猫,萧燕飞一度混乱的眼眸又渐渐地沉淀了下来,表情沉着静谧,目光望向了东南方。 她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地朝崔姨娘的院子走去。 走过一段七拐八绕的回廊,再横穿过一片竹林,她一路来到了崔姨娘的听雨轩。 “二姑娘,您是来探望姨娘的吧!” 萧燕飞的到来令听雨轩上下喜出望外,一个丫鬟领着萧燕飞来到了宴席间。 “二姑娘,还请在这里稍候,姨娘刚歇下,奴婢这就去叫姨娘起来。” 丫鬟恭敬地请萧燕飞坐下,就急匆匆地去通禀崔姨娘,片刻后,她又出来道:“姨娘病着呢,让姑娘稍等,奴婢去给姑娘奉茶。” 萧燕飞便在宴席间等着,环视着四周,角落里摆着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鼎式炉,线香已然熄灭,只笼着一抹若有似无的余香。 再往西是一座四折紫檀木雕花绣缎屏风,还有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落地大花瓶、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掐丝珐琅长方盆石榴盆景……华贵而不失雅致。 她穿过来后,还是第一次来到崔姨娘的屋子。 这些摆设件件精美,件件奢华,随便拿出一件几乎就抵原主一屋子的摆设。 偏就这样,崔姨娘还总在原主面前摆出一副她日子艰难的样子。 萧燕飞在心里低嘲了一声,慢慢地喝着茶。 茶喝了一半时,施嬷嬷从里头出来了,亲自出来把萧燕飞迎入一间布置雅致的内室。 内室的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羊毛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步履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崔姨娘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罗衫,病恹恹地斜卧在垂着秋香色软烟罗床帐的架子床上,乌黑松散的头发衬得肌肤苍白如纸,额头上戴着一根两指宽的抹额。 27 第27章 果然是为了萧鸾飞! “我的燕儿,你来了啊。”崔姨娘见萧燕飞来了,喜不自胜。 施嬷嬷搀扶崔姨娘坐了起来,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柔软的大迎枕。 “来,快过来。”崔姨娘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燕飞,纤白冰凉的手指一把抓住了少女的皓腕,拉着她在榻边坐下。 “姨娘,你的身子怎么样了?”萧燕飞柔声问道。 崔姨娘的面色与唇色都很白,白得没什么血色,身上那宽松的罗衫衬得她白腻的脖颈修长纤细。 萧燕飞微微眯眼,目光落在崔姨娘下颌缘的位置,流连再三。 “燕儿,姨娘无碍的,你别担心。”崔姨娘柔柔一笑,因为生病而发红的眼角似是染了一抹胭脂,我见犹怜。 施嬷嬷用帕子抹着眼角,唉声叹气道:“二姑娘,姨娘她病得很重,这些天胸口一直痛得厉害,昨晚更是痛得整夜都没睡着,李老大夫的药吃了好几剂也不见好转,奴婢们可真是担心坏……” “嬷嬷!”崔姨娘轻斥了一声,打断了施嬷嬷。 她轻蹙蛾眉,抬手捂住胸口,下巴尖尖的小脸上露出痛楚之色。 “姨娘,快含一粒保心丸。”施嬷嬷连忙从一个小瓷瓶里掏出一粒珍珠大小的褐色药丸,送入崔姨娘口唇之间。 施嬷嬷不住地为崔姨娘抚背,崔姨娘锁紧的眉头渐渐地又舒展了开来。 榻边的萧燕飞用一种冷静的目光旁观着,看着崔姨娘线条明细的下颌线上,下巴与脖颈的色差明显;看着施嬷嬷的左袖口偶然擦过崔姨娘的下巴,袖口便沾上了些许白色的粉末。 果然是在装病!萧燕飞在心里暗道,可惜啊,崔姨娘的这点伪装比起现代出神入化的化妆术差远了。 萧燕飞吩咐小丫鬟去沏了一杯温茶水,递向了刚缓过来的崔姨娘,温声道:“姨娘,喝点茶水吧。” “我的燕儿真是孝顺。”崔姨娘柔柔一笑,小心地浅啜了一口杯中恰好入口的温茶水。 萧燕飞坐在榻边,紧挨着崔姨娘,两人近得她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睫毛。 “燕儿……”崔姨娘看着萧燕飞的眼睛,试探道:“上回你是怎么跟夫人说的,夫人没生你的气吧?” “姨娘这两天都很担心你,可夫人禁了姨娘的足……咳咳。”说着,崔姨娘不适地轻咳了两下。 萧燕飞一脸无辜地垂下小脸:“就是姨娘让我问的啊。” “那夫人怎么说?”崔姨娘略显急切地追问。 萧燕飞道:“母亲说她有数。” 崔姨娘拢了拢眉头,似蹙非蹙。 她还想再问,就听萧燕飞又道:“姨娘,我方才去给母亲请安,听闻宫里来了一位郑姑姑,在与母亲说话。我就先过来瞧瞧姨娘。” “郑姑姑?”崔姨娘手一抖,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白瓷茶杯,那双微红的柳叶眼一亮,“听说郑姑姑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女官,十分受娘娘的器重。” 她凝眸盯着萧燕飞,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郑姑姑是来送千芳帖的。”萧燕飞如她所愿,接着说道,“我听那郑姑姑说,皇后娘娘打算在千芳宴上定下大皇子妃,想来届时一定很热闹吧。” “听郑姑姑说,皇后娘娘很喜欢英国公府的大姑娘……” 崔姨娘一听皇后要定大皇子妃的消息,先是眸中一亮,可听到后一句时,又瞬间僵住了。 旁边的施嬷嬷也同样面露忧色。 若是皇后定了英国公府的大姑娘为皇子妃,那自家大姑娘又该怎么办?! “姨娘,你说,母亲会不会让我也和大姐姐一起去千芳宴?”萧燕飞歪着小脸,面露期待之色,既欢喜,又忐忑。 崔姨娘纤细的手指捏紧了白瓷茶杯,轻叹道:“燕儿,若是姨娘没有被夫人禁足,定是会去跟夫人求情的。” “可是现在……哎!” 崔姨娘幽幽叹了口气,把那白瓷茶杯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她嘴唇刚沾了茶水,原本的敷粉被洗去了一些,苍白的双唇显得有些斑驳,隐隐露出些许红润的唇色。 她怔怔地看着萧燕飞,眼底浮现淡淡的水光,哀哀戚戚地又道:“我的燕儿长得这般好,国色天香,这京城中就没有谁比得上我的燕儿的……本该有个锦绣好前程的。” 萧燕飞眼底掠过一抹讥诮,很快掩住。 “燕儿,是我连累了你。”崔姨娘冰凉的手抚着萧燕飞柔软滑嫩的脸颊,动作温温柔柔,充满了怜惜之情,“若是你也失了夫人的欢心,那可怎么办?” 施嬷嬷在旁边帮腔道:“二姑娘,姨娘这两天忧思忡忡,就没好好睡过觉,就担心夫人不管你的亲事,耽误了您下半辈子。” “这女子的立身之本终究还是夫君,只要夫君尊贵,谁都会高看你一眼,你在侯府才能直得起腰板。”崔姨娘一脸真挚地谆谆教诲道,泪眼朦胧,“你才不会像姨娘这般,需要仰人鼻息,燕儿,你明白吗?” “我听姨娘的。”萧燕飞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姨娘,清丽的小脸上满是孺慕之情,“我这两天仔细想过了,姨娘肯定是为了我好。” “我不应该那么不懂事的,还累得姨娘为我操心……” “燕儿,姨娘不为你着想,还有谁会为你着想呢。”崔姨娘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经过方才的一番试探,她那颗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了地,心底轻嘲:这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好拿捏。 她又顺了顺萧燕飞鬓角的头发,情真意切地又道:“你放心,姨娘给你挑的那户人家再好不过,男方位高权重,将来等你过门以后,看在他的份上,不仅谁也不敢欺你,而且人人还要求着你、敬着你。” 随着崔姨娘的描述,萧燕飞的眼前划过高安的脸,对方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令人作呕。 这世上又会有哪个母亲把这么一个阉人当作女儿的良配? 崔姨娘到底有没有想过,若萧鸾飞真的如愿嫁给大皇子,那么堂堂的大皇子妃岂能有一个被送给太监的妹妹? 到时候,原主的下场会是如何? 怕是侯府会对外宣称原主“暴毙”了吧。 怕是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萧燕飞”这个人吧。 至于一个侯府庶女是真死还是假死,谁又会在意呢?! 她的名字、她的存在会被轻轻巧巧地抹去,从此成为一个阉人的禁脔! 萧燕飞垂下眼睫,掩饰眸底的冷笑,一派天真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崔姨娘笃定地说道。 萧燕飞又问:“连大姐姐也是吗?” “连大姐姐也是要求着我,敬着我吗?” “……”崔姨娘的鼻翼急速地翕动了两下,双眼微微睁大。 萧燕飞咬着唇,又道:“我从小就羡慕大姐姐,府里的人都敬着她,捧着她,连祖母、父亲都对她最好。” 她眼底的憧憬羡慕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出来,眼珠子亮晶晶的,仿佛小孩子一脸渴望地描述着她念念不忘的糖果。 崔姨娘的眸色愈来愈幽深。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是的。” 表情中带着一种腊月寒冬般的冷意,仿佛在说“不自量力”。 可她的语气却十分柔和:“但燕儿,你和你大姐姐是姐妹,你们两个应该相互扶持才对。” “等到你大姐姐当上了大皇子妃,她日后的前程贵不可言……” 原本低垂着小脸的萧燕飞猛地抬起头来,再一次对上了崔姨娘的眼睛,莹润的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得似乎能倒映出所有的秘密。 “姨娘,可是听郑姑姑的意思,皇后娘娘相中的是英国公府的大姑娘,大姐姐怕是当不上大皇子妃的。”萧燕飞幽幽叹了口气,“郑姑姑说,大姐姐也只能给大皇子当个侧室。” 崔姨娘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樱唇剧烈抖动了一下,急忙道:“可以的!” “只要你肯帮扶你大姐姐一把!” 萧燕飞凝视着崔姨娘的眼睛,缓缓说道:“所以,姨娘给我挑这门亲事,就是为了帮扶大姐姐?” 从崔姨娘的这两句话,萧燕飞终于肯定了—— 果然是为了萧鸾飞! 从这件事中唯一能到好处的人是萧鸾飞,崔姨娘一心要把原主送给高公公果然是为了萧鸾飞! “……”崔姨娘嘴唇微张,眼神闪烁不已,萧燕飞的每一句话都令她无言以对。 萧燕飞霍地从榻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的崔姨娘,她的影子投在崔姨娘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呵,姨娘这么一心为大姐姐打算,莫不是大姐姐才是姨娘亲生的?!”萧燕飞轻轻一笑,犹如雪落冰河。 话落后,内室中一片死寂,仿佛瞬间进入了寒冬。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明天v,今天和明天在书评区留言都有红包。 过了0点更新,万更。 28 第28章 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的!! 崔姨娘喉头发紧,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脏如擂鼓般,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 她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点, 连鬓角都渗出了冷汗。 萧燕飞将崔姨娘脸上的细微变化都看在了眼里,清晰地铺捉到她的脸上闪过了几乎可以称为恐惧的情绪。 是的,是恐惧。 不是气愤,不是惊愕, 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就像是一个身怀藏宝图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冷不丁地被扒得干干净净,无所遁形, 更无处可躲。 萧燕飞一手猛地攥成了拳头,心如明镜。 对方的这些反应代表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说中了! 萧鸾飞才是崔姨娘的女儿! 萧燕飞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丝丝缕缕的寒气在她的体内急速蔓延着, 连指尖都冰凉一片…… 虽说她早就有所感觉, 所以才会来这里找崔姨娘说了这些话,可此刻真得了答案后,她又觉得胆战心惊。 萧燕飞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想, 又好像理所当然。 记忆里, 崔姨娘自小就贬低原主,说她只是庶女,就跟半个下人似的; 让原主不可出头, 学什么都要慢一拍; 让原主不可以抢长姐的风头, 不要往夫人跟前凑; 更甚至还把原主送去了冀州的庄子,不闻不问地让她在外头待了两年多; …… 崔姨娘对待原主的种种不堪, 在这个“真相”的基础上,似乎全都合情合理了。 只可怜原主一无所知,把崔姨娘当成了她的天, 自小就在崔姨娘的刻意而为下,被洗脑,被流放,被作践,被利用…… 原主实在是太可怜了! 崔姨娘的失态也只是在霎那间,很快就恢复了。 “燕儿,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不敢置信地对着萧燕飞低呼道。 施嬷嬷心跳差点停了,下意识地拔高了音量,斥道:“是啊,二姑娘,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这不是伤姨娘的心吗?!” “姨娘最在乎的人当然是二姑娘你,你才是姨娘十月怀胎生下的。” “是吗?”萧燕飞平静地说道,“姨娘若是在乎我,心疼我,那么,能不能为了我,让大姐姐当不成大皇子妃?” 这丫头是疯了吗?!崔姨娘的脸色又沉了三分,斥责之语到了嘴边,却被她生生咬住了。 萧燕飞笑了。 她也不管崔姨娘是何反应,径自起了身:“姨娘,我先走了。” “二姑娘!二姑娘,您真的误会姨娘了……” “二姑娘,姨娘昏倒了!” 这句话一出,前方的毡帘被人粗鲁地掀起,一道高大颀长如冬柏的蓝色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屋外冲了进来,在萧燕飞的肩膀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萧燕飞:“……” 萧燕飞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身体,又继续往外走去。 “如儿!” 武安侯萧衍喊着崔姨娘的小名,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了榻边。 崔姨娘软软地卧在榻上,双眸紧闭,脸色煞白,似是失去了意识。 “如儿,你怎么样?”萧衍柔声问道,心疼地将昏厥的崔姨娘揽在他宽阔的胸膛中,一手揽着她纤弱的肩膀。 崔姨娘一动不动,脖颈无力地垂下,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雪白的面颊上,那么纤细,那么脆弱。 看着爱妾,萧衍既担心又心疼,与此同时,一股心火蹭蹭地往上冒。 “萧燕飞,站住!”萧衍对着萧燕飞的背影怒吼道,脸色一片铁青。 然而,萧燕飞头也不回,径自往门帘方的向走去。 萧衍更怒:“来人,给本侯把二姑娘拦下!” 说话的同时,他一把抓起了床头柜上那个热气腾腾的茶杯。 门帘边的小丫鬟连忙拦住了萧燕飞的去路,无措地喊着:“二姑娘。” 萧燕飞转头朝榻边的萧衍看去,打量着她这一世的父亲。 “孽女,跪下!”萧衍面上如疾风骤雨,将手里的那个茶杯高高举起,威吓地摆出了投掷的姿态,“你把你姨娘气成这样,就没一点反省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洪亮,如雷鸣般回响在屋中。 屋内的丫鬟婆子们全都敛气屏息,噤若寒蝉。 萧燕飞却是从容地微微一笑,望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问道:“父亲想不想知道姨娘为什么会晕?” “……”萧衍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地顿了顿,狐疑地挑眉。 萧燕飞眼角触及萧衍怀中“昏迷不醒”的崔姨娘,见她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似笑非笑道:“父亲,我今天发现了一件事,原来姨娘很喜欢大姐姐,原来大姐姐她是……” “侯爷……”崔姨娘适时地发出了发出低低的呻\吟声,那么痛苦,那么虚弱。 她掀了掀眼皮,缓缓地睁开了眼,抬臂拉住了萧衍的衣襟,艰难地说道:“您别怪燕儿,不关她的事。” 被这么一拉,萧衍执茶杯的左手一抖,那杯中滚烫的开水从杯口猛地洒出,“哗啦”地洒在了崔姨娘的左臂上,浸湿了一大片衣袖。 萧衍却是浑然不觉,担忧地俯首去看自己怀中的崔姨娘,宽慰道:“如儿,你别急。别为了这个孽女气坏了身子……” 崔姨娘:“……” 胳膊上热气腾腾的开水急速地透过衣料渗到了她的肌肤上,又烫又痛,痛得她秀美的脸庞刹那间的扭曲。 可她只能咬牙强自忍下,一脸感动地看着萧衍,柔声道:“侯爷,放下杯子吧,你吓到我了……” 萧燕飞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她轻轻一笑,毫不避讳地笑出了声,似在为这出精彩的好戏叫绝。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小丫鬟看了看萧衍,见他不说话,也就没有再拦。 外面的天空中比之前阴沉了不少,日头被厚厚的云层遮蔽。 迎面吹来的风闷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口浊气堵在了她的胸口。 萧燕飞迎着风往月出斋的方向慢慢地走着,双腿像被灌了铅似的,小脸上一时晴,一时阴,思绪翻涌。 如果说,萧鸾飞是崔姨娘生的,那么,原主呢? “萧燕飞”又会是谁的女儿呢?总不会是捡来的吧…… 等等! 萧燕飞蓦地停步,感觉仿佛有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中了自己,浑身一震。 一个个狗血的剧情涌入她的脑海中,什么狸猫换太子啊、梅花烙啊、蓝色生死恋、真假千金啊等等的片段把她震得魂飞天外。 艹 若真像她猜的那样,那么原主的这一生太悲哀了。 过去的这十几年都活在一场可怕的骗局中。 亲娘就在眼前,却一无所知。 由着旁人在亲娘的眼皮底下,肆意作践她、欺辱她,让她们母女日日相见,却此生不得相认。 人生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此。 萧燕飞微微转过脸,遥遥地望向了正院的方向,抬手捂住了胸口,攥紧了衣料。 她的胸口酸酸的,隐隐作痛,连眼角都有些湿润。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泪水止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此时此刻,她的身体似乎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自己,另一半是原主。 属于她的一半极其理智,而属于原主的残留情绪从刚刚起就一直很悲伤,直牵动着她的心脏也一抽一抽的,似有股寒意直沁入心脏。 那是一种极度的悲怆,深入灵魂深处。 原主的人生被颠覆,被否决,她活着就像是一个笑话,一个被人摆布命运的提线木偶。 这就像是原主存在的价值被彻底抹去了。 萧燕飞轻轻地在胸口上拍了两下,默默地安抚着: 放心。 这两个字既是说给原主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萧燕飞只是略作停留,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里唏嘘地叹息。 古代没有DNA技术,根本没办法准确判断亲缘关系,即便她自己有□□成的把握,别人会相信吗? 一个是从小被当作庶女养,平平无奇,无才无能的自己。 一个是教养出众,容貌端丽,和大皇子情投意合的嫡长女,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从侯府的人来说,就算他们相信自己的话,可他们的心里,会更愿意谁当这“嫡长女”呢? 答案显而易见。 在这偌大的侯府里,怕是只有侯夫人会真的在意自己吧…… 所以,萧燕飞刚刚对着萧衍时没有把话说完。 她知道,有些话,只要她一天没说出口,崔姨娘就会投鼠忌器,会有所顾虑。 可一旦把话给说破了,反而会把崔姨娘逼到绝境上,人若选择了鱼死网破,行事只会肆无忌惮,更难以预料。 萧燕飞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返回了月出斋。 进屋后,她随口打发了海棠和丁香,打算一个人去小书房里待一会儿。 她得一个人,静静。 仔细想想。 不想,当她绕过一座四扇绣梅蓝竹菊的屏风后,却一眼看见小书房的窗边坐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 萧燕飞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玄衣青年发如乌墨,肤白似雪,气质如冰雪般清冷寒冽。 他身姿笔挺地坐在窗边,高挑的身躯哪怕坐着也如山岳般巍峨,右手拿着本书,拿书的手指根根分明,白皙如玉。 窗口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粉,有种如梦似幻的光彩,俊美不似凡人。 明明眼前的青年只不过是一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可此刻在萧燕飞的眼里,他的出现竟然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安心,如同在满天的云雾阴霾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眼前就有把利刃可以借。 再看窗外那灼灼的灿日,萧燕飞登时觉得豁然开朗,这才迟钝地发现外面阴沉的天气不知何时又转为晴朗。 碧空白云,清风朗朗。 她心下也隐隐有了主意。 顾非池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那本《伤寒论》,抬眼朝她看了过来,墨黑的狐狸眼幽深如古井,斜眼看人时,犹如勾魂夺魄的狐狸精。 “萧二姑娘,坐。”顾非池平静地说道。 淡淡懒懒的音色敲击在人的耳膜上,格外的清冷悦耳。 他这是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吗?萧燕飞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但对上顾非池的脸时,笑容绮丽如晨曦。 “顾世子忽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随口问了一句,礼貌周到地先去给顾非池倒了杯花茶。 等她端着茶水、点心与蜜饯走到书案前时,不由面露尴尬之色。 她这两天在整理崔姨娘送给原主的东西,和文房四宝一起全都堆在了书案上,有《女戒》、《女训》、绢花帕子、银镯、摩喝乐等等,书案上凌乱不堪,连放茶盏的空隙都没有。 萧燕飞一手拿着托盘,另一手随意地推了推案上的几朵绢花,绢花下的一串红玛瑙手串一不小心从书案上滚落。 “哗啦”一声,串珠子的红绳倏然断裂,那十几颗指头大小的红玛瑙珠子一下子散落在地面上,滚动着,弹跳着,惊得原本停在窗外枝头的三四只雀鸟惊飞,“叽叽喳喳”地叫着,几片羽毛从半空中飘落,鸡飞狗跳。 萧燕飞傻眼了,两眼圆睁,呆愣地看着一片羽毛飘进了屋。 她很快就回过了神,笑靥如花:“喝茶。” 她把茶水、点心和蜜饯放到了顾非池手边,也不去管地上还在零星滚动的那些玛瑙珠子。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顾非池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从怀中摸出了几张绢纸,放在了那本《女戒》上,“我找了五个伤患试药,这是他们的脉案。” 萧燕飞眼睛一亮,连忙抓起了这叠脉案。 这一看,却是呆住了。 她勉强可以认得出脉案上的人名、年纪,可后面就……云里雾里,一窍不通了。 写脉案的人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草书,简直就跟鬼画符似的,她瞪得眼球都要凸出来了,只识得零星几字,看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燕飞睁着眼盯着那份脉案良久,又不死心地去翻了第二页,入目的又是那手熟悉凌乱的草书。 她无力地放下了那叠脉案。 刚喝了口茶的顾非池疑惑地挑眉。 萧燕飞蔫蔫道:“这草书也太任性了。” 顾非池一愣,明白了。 徐军医的字确实是草了点。 顾非池失笑地伸出了手:“给我吧。” 萧燕飞就那叠脉案递还给了他,本想问问大致的情况,就听顾非池已经对着脉案念了起来:“孙大康,男,二十一岁,右肩砍伤……”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冷白的指尖捏着绢纸,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比纸还要白皙,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纸张。 他有把好嗓子,语调低缓,音色很独特,像是山巅的雪,清清冽冽,明明只是平铺直述,并无情绪,却有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凡是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萧燕飞凝神听着,对着这位军医的字不太满意,但是,他描述病情的遣词造句可比太医文绉绉的脉案可要直白多了,也更容易理解。 比如第二位伤患断三指,伤口化脓,面热高烧,阳热亢盛以致灼伤阴液,脉象见洪…… 顾非池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念着脉案,萧燕飞给他添了茶,并在心中默默地记下要点,心道:这顾罗刹凶起来要命,可体贴起来,也还真是令人感觉妥帖得不得了。 随着顾非池一张张地往下念,萧燕飞的眼睛越来越亮,忽闪忽闪的,好像两枚熠熠生辉的黑宝石。 这是五份脉案,不过其中两个伤患是昨晚刚开始服药,到现在还没完全退烧,另外三个伤患大致是从三天前开始服药,全都已经退了烧,伤口恢复良好。 顾非池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 少女大大的眼睛像猫似的,眼珠子明亮又有神。 她很高兴,而不是意外。 她早就确信她的药有奇效,就像她当初确信这种药可以治疗谢无端的伤一样。 那些药已经把三名高烧不退、性命垂危的伤兵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徐军医直呼这简直是当代药王、扁鹊再世,拉着他的手问他: “世子爷,研制出这种神药的大夫到底是哪一位,莫非是江南那位何神医,还是苗疆那边的苗医?” “这真是位奇人啊!” “有机会我定要与这位老前辈切磋……不,讨教一番!” 若是徐军医知道他心目中的老前辈原来是这么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顾非池念完了最后一份脉案,莞尔一笑,刹那间仿佛冰雪消融,连窗外的骄阳也为之黯然失色,看得萧燕飞不由呼吸一窒。 放下那叠脉案后,顾非池的右手置于书案上,指节屈起,漫不经心地叩动了两下,再一次问了萧燕飞上次的那个问题: “萧二姑娘,你想要换什么?” 她,想用那些药换什么? 四目相对,萧燕飞心脏蓦地一跳。 顾非池看人时很专注,眼神清而亮,专注得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眼睛弧度极美,双眼皮很深,外眼狭长,眼角如凤尾般挑起,勾勒出令人怦然心动的魅惑。 两人相距不到两尺,她忽然注意到他右眉间有一点小小的朱砂痣,鲜艳欲滴,似染了点血珠。 萧燕飞不由有些手痒痒,很想给他擦去…… 等等。 她手痒个什么劲,这关她什么事啊! 萧燕飞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弯唇一笑。 顾非池上次问她时,她原打算要些金银傍身的。 可今天,情况又不一样了,她发现了崔姨娘隐藏的那个秘密。 她改变了主意。 萧燕飞道:“顾世子,我想请你帮我去查查我的姨娘,崔映如。” “查所有跟她相关的事。” “所有。” 当萧燕飞提到“崔映如”这三个字时,语气十分的平静。 应该说,太过冷静,也太过淡漠,其中不含一丝的感情,不像一个人在说自己生母时的语气,也不像他之前查到的那个对生母百依百顺的萧燕飞。 她到底想查什么,又在怀疑些什么? 顾非池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看着萧燕飞的目光变得异常幽深。 他不说话,萧燕飞也不说话。 她只是执起另一个茶杯,对着顾非池做出敬酒的姿态。 顾非池低笑了一声,脖颈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他的声线很清冷,但笑声却十分轻柔,像一根羽毛在萧燕飞的心口轻轻地撩了撩,又似是带着钩子,在她心弦上轻轻地勾了一下。 顾非池也执起了茶杯,对着萧燕飞敬了这一杯,一饮而尽。 “成交。” 顾世子真是爽快人!萧燕飞也颇为豪气地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灿然一笑。 无论顾非池能查到什么程度,也比她一个人瞎子过河要好。 萧燕飞心头暂时放下了一块巨石,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把这些天她存的阿莫西林交给了顾非池。 “这里有六十粒药片,三五天后,我可以再提供差不多的数量。” 顾非池微微颔首。 “对了!”萧燕飞想到了什么,把脸往顾非池的方向凑了凑,“顾世子,可以麻烦你跟那位涂大夫说一声,让他把脉案写得……稍微端正点吗?” 萧燕飞靠过来时,顾非池突然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初闻是清雅的龙井茶香,再闻又像是芬芳的兰香,又带着少女独有的香甜气息,与军营中的气息迥然不同。 更柔软,也更…… 他第一次意识到姑娘家与他是不一样的。 顾非池乌黑的眼睫微颤,轻轻垂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他表情古怪地朝脉案上的落款“徐”字看了一眼。 涂大夫? 顾非池的薄唇轻扯了一下,若有若无地露出些许笑意,柔化了他的眉目。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收下了那些药片,接着就起了身,右手在窗槛上一撑,轻盈地从窗户中纵身飞出。 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让他做得优雅至极,赏心悦目。 春日的午后,屋里屋外静谧无声,风吹过树枝的哗啦声不绝于耳,显得安静详和。 顾非池飞檐走壁地离开了武安侯府,从来到走,他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不必要的人,也只有萧燕飞知道他来过。 之后,他就策马直接返回了卫国公府,把调查崔姨娘的事交给了国公府的暗卫。 当夜,京城飘起了细雨,连着几天细雨绵绵。 顾非池依然早出晚归,成日不见人,引得卫国公夫人又对着卫国公抱怨了一通。 春雨淅淅沥沥连下了三天还没停,这一日夜晚,被派出去的暗卫顶着发梢的湿气回来禀话。 屋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世子爷。”暗卫影七悄无声息地走到顾非池身后,黑暗丝毫不影响他的穿行。 “查到了什么?”脸上戴着黑色面具的顾非池语气淡然地问道,他背着手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望着窗外在风雨中婆娑起舞的梨树,身姿挺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混合着湿润的水气。 影七往前两步,将一份绢纸放在书案上,跟着又退了回去。 他恭敬地半低着头,抱拳禀道:“回世子爷,武安侯府的那崔姨娘闺名映如,是太夫人的幼妹小任氏之女,小任氏生崔映如时难产,早早地撒手人寰,其父没半年就续了弦,崔映如自小就被继母磋磨,八岁就来侯府投靠了太夫人,在侯府长大,与武安侯萧衍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十六年前,老侯爷在西北战败,皇上雷霆震怒,老侯爷为了赎罪,变卖了不少家产,才筹了百万两白银献给皇上,侯府也自此败落。没多久,老侯爷就为萧衍迎娶了江南富商殷家的独女殷婉为正室。” “崔映如不愿外嫁,委身萧衍做了妾,于十五年前生了侯府的二姑娘萧燕飞,五年前,又诞下了武安侯的庶长子萧烁。” “崔映如对儿子疼爱有加,但对女儿并不上心,最近还打算把女儿送给高公公。” 说话间,几滴水滴自影七的袖口慢慢地滴落,落在下方的青石砖地面上,那细微的滴答声被外面的风雨声淹没。 旁观者清,就是影七也能从查到的这些讯息中看得出崔姨娘对萧燕飞这个女儿完全没一点真心。 顾非池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侯府还有一个长女?” “是。”影七立即答道,“长女萧鸾飞由侯夫人殷氏所出。” 顾非池面具后的剑眉微挑,又问:“姐妹差几岁?” “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影七道。 一阵风倏地刮过,细如丝的雨被风吹散,点点雨滴自窗口落了一地。 几滴水晶般的雨水落在顾非池的面具上、纤长的羽睫上,还有几滴从衣领钻进他的脖颈,凉丝丝的。 顾非池:“……” 顾非池眯了眯眼,眸光锐利深邃,如寒潭似利刃。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头,忽然间,他就明白了,明白萧燕飞到底是想让他查什么了…… 他信手拈住了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手指轻轻地捻动着,那被雨滴沾湿的雪白花瓣微微颤颤,宛如美人垂泪,楚楚可怜。 屋内一片静谧,屋外的落雨声越发清晰。 又过了片刻,顾非池吩咐道:“去查当日,侯府这两位姑娘出生时,是在京中,还是在别处,稳婆如今在哪儿,周围还有旁人吗?” 影七也是聪明人,瞳孔翕动了两下,一下子也猜到了什么,不由抬头去看顾非池,随即又低下了头,恭声应诺:“是,世子爷。” 影七步履无声地退了下去,只留下地上的那一滩水迹。 顾非池依然站在窗口,望着皇宫的方向,外面的天空中水汽更浓郁了,如雾似烟。 前两天,他进宫时,皇帝说到了皇后要在千芳宴给大皇子择妃的事,话里话外,对他的婚事旁敲侧击。 他随口搪塞了过去。 他身上不能为人知的秘密太多了,娶一个妻子,就等于是往府里放一枚钉子。 那他行事就太不方便了,甚至一个不小心…… 顾非池随手把那朵洁白无瑕的梨花丢到了窗外,拿起了刚刚影七呈上的那份绢纸,又看了看。 雨停了,顾非池拿着绢纸,又亲自跑了一趟武安侯府。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萧燕飞就在小书房里看到那个碧玉睡狐镇纸下压了一张绢纸。 窗口的书案被雨水溅湿了一片,但是萧燕飞混不在意,近乎急切地拿起了那张绢纸,细细地看过了。 不过是一页纸,她没一会儿就看完了,失望地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了。 这上面写的那些都不是什么秘密,她大都知道,对于崔姨娘交换两个孩子的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哎! 想想也是,这才三天,这又是十五年前的旧事,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的! 这是古代,也不是信息发达的现代……就是在现代,想查十五年前的事也没那么简单的。 萧燕飞耐心地又将那张绢纸看了一遍,目光在十六年前的那一段流连了一番。 十六年前,侯府因为老侯爷战败而败落了,殷氏嫁进了侯府,成了世子夫人,为此,崔姨娘只能委身为妾。 莫非崔姨娘觉得是殷氏抢走了她正妻的位置,才会这样对待原主? 想着,萧燕飞将绢纸一角放到油灯的火苗上。 橙红色的火苗急速地吞噬了纸张,余下一片灰烬。 风一吹,灰烬就散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当海棠捧着一套簇新的衣裙进来时,隐隐闻到了空气中的烧焦味,环视屋子一周,却没发现屋里有什么东西烧着。 萧燕飞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将手指上残余的灰烬一点一点地拭去。 “姑娘,”海棠犹豫了一下,还是禀道,“今天听雨轩那边又请了光裕堂的王老大夫过去。崔姨娘的手腕不慎烫伤了,还烫得起了好几个大泡……” 听到这里,萧燕飞终于有了点反应,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她自然记得崔姨娘的手腕是怎么烫伤的。 海棠还在说着:“姨娘夜里睡觉时,又不慎压到了水泡,现在伤口化了脓,崔姨娘从昨天开始就在发烧,吃了好几剂药,烧都没退。” “侯爷听说光裕堂擅治烫伤,就派人请王老大夫给姨娘看了,王老大夫说姨娘的伤口愈合不好,化了脓,瞧着十有**要留疤。” “姨娘听到时,晕厥了过去……” 海棠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燕飞,嘴角翕了翕。 崔姨娘一身肌肤赛雪欺霜,白皙无瑕,在整个侯府也是出了名的,也是崔姨娘引以为傲的,这次身上留了疤,对她的打击怕是不小。 “姑娘……”海棠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想问姑娘是不是该去听雨轩瞧瞧崔姨娘,但终究没问出口。 自家姑娘对崔姨娘素来孝顺,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姨娘,这些她们这些丫鬟也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哎,也不知道是崔姨娘到底做了什么,伤透了姑娘的心。 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狼来了”的把戏可要不得,这不,原本装病变成真病了。 海棠心中暗暗叹气,将手上的那身妃色衣裙朝萧燕飞那边凑了凑,话锋一转:“姑娘,针线房刚把千芳宴要穿的衣裳改好了,您要不要先试试?” “陶妈妈说,要是您还有哪里要改的,她今晚一定让人给您改好了。” 自打萧燕飞给的药缓解了陶妈妈的足痹之症,陶妈妈简直把她奉若神明,新衣、鞋袜等等都先紧着月出斋,连带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因此得了好处。 萧燕飞点点头,海棠就把丁香也叫了进来,两人一起服侍萧燕飞试衣裳。 千芳帖上要求赴宴的闺秀穿骑装,因此这身新衣是合身的胡服,版型尺寸恰到好处,衬得萧燕飞身段纤长,也就是衣裙的腰身略大了半寸,于是海棠又将这身衣裳送去针线房小改了一次。 等次日出门时,萧燕飞就穿上了这身新衣。 这身簇新的妃色胡服很漂亮,衣摆上绣着彩蝶戏兰花,蝴蝶翩跹,兰花疏朗别致。 水红色的襽边上绣了色彩亮丽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有种清新淡雅的韵味,衬得萧燕飞愈发娇柔明丽。 “二妹妹,这身衣裙穿在你身上可真好看!” 上了马车后,萧鸾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毫不吝啬的赞美,“不过,还差了点什么。” 她上下打量了萧燕飞一番,从匣子取出两朵妃红的绒花,戴在了她头上的那支牡丹金钗旁,又拿了面菱花镜给她看。 镜中的少女多了这两朵小小的绒花的点缀,犹如夏花绽放,更加令人惊艳。 “谢谢大姐姐。”萧燕飞笑道。 不一会儿,马车就摇摇晃晃地驶出了侯府的大门。 萧鸾飞又亲自给萧燕飞斟了茶,动作优雅无比,眼角的余光瞥着萧燕飞。 “二妹妹,喝茶。”她把斟好的茶推到了萧燕飞的跟前。 萧燕飞姿态闲适地倚靠在车厢上,由着萧鸾飞打量,一会儿喝茶,一会儿编起了络子。 比起绣花、纳鞋、缝制衣裳,萧燕飞觉得还是编络子有趣多了。 马车一路疾驰,车厢内一片静谧。 萧鸾飞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一杯茶凑到唇边几次,却没喝几口,目光依然不受控制地飘向萧燕飞。 书香说,郑姑姑来送千芳帖的那日,萧燕飞也去了正院,可是没进屋,那之后,也不见萧燕飞露出什么异样,也不知道那天她有没有听到了什么。 应该是听到了吧?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闪而过,萧鸾飞手腕上的镯子恰好碰到小桌子上的另一个茶杯,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萧燕飞便抬眼朝萧鸾飞的手腕瞥了一眼,那是一个赤金累丝蝶戏花嵌红宝石手镯,衬得少女的手腕纤细莹白。 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萧鸾飞将一根手指在镯子上凸起的花纹上轻轻摩挲着,半垂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这是大皇子送给我的。” “你是我妹妹,跟你说说也无妨。”萧鸾飞大大方方地扬唇一笑,“我和大皇子相识于九龙山,那年,我与宁舒郡主她们一起去狩猎,恰好遇上了微服的大皇子。大皇子不慎被毒蛇咬伤,中了蛇毒,幸好我带着各种药丸,救了他的命。”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皇子,与他彼此倾……” 她微咬饱满的下唇,声音越来越轻,娇羞得像朵花似的,透着一种独属于少女的妩媚。 马车疾行,车厢规律性地摇晃,马车外传来各种嘈杂的人声、车轱辘声、马蹄声。 萧鸾飞解下了那个手镯,轻声道:“二妹妹,我会成为大皇子妃,我会让娘亲为我骄傲,以我为荣耀的。” “娘自小最疼我了,待我如珍宝,我生病时,她衣不解带地守着我;无论我想要什么,她都会让我如愿,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她会比谁都高兴我有个好归宿。” “娘曾跟我说过,其他人不过是她生命中过客,没有任何人能与我相比,我是她的骨血,她生命的延续……我是最重要的。” 说着,她抬眼朝萧燕飞看来,那华丽闪亮的赤金镯子映得她的眸子熠熠生辉,异常的明亮。 萧燕飞直直地看着距离她不过三尺的萧鸾飞。 萧鸾飞这话听得让人很不舒服,这一字字一句句皆是意味深长,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像是在对着自己示威,是在暗示自己离殷氏远些? 还是萧鸾飞想告诉自己,为了她后半辈子的幸福,殷氏终究会向高安妥协…… 萧鸾飞一直盯着萧燕飞,眸子半眯了起来,徐徐地又道:“二妹妹,你说是吗?” 萧燕飞:“……” 萧燕飞抿着嘴不说话,置于桌下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那个编了一半的络子。 有意思。 萧鸾飞在怕。 也在慌。 她是嫡长女,是什么让她没有自信,认为殷氏会偏向自己而不顾她? 除非是她心虚。 她知道那个秘密! 萧燕飞长而卷翘的眼睫颤了颤。 马车这时开始缓了下来,随行的丫鬟在外头喊道:“大姑娘,二姑娘,清晖园到了。” 萧鸾飞漫不经心地掀开窗帘,瞟了眼外头。 清晖园位于京城西郊的云山一带,自云山到附近的安山有九湖,这一片山清水秀,满目葱郁,风光秀丽。 马车外是一条蜿蜒的长龙,一辆辆华丽雅致的马车全都停在了清晖宫外,等着排队入园。 也唯有那些宗室王亲、公主府的马车得了宫人额外的优待,优先入了园,大部分的车马都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待着。 周围一片嘈杂,马儿的嘶鸣声、喧哗的人声、马鞭声交织在一起。 一眼望去,那一辆辆熟悉的马车令萧鸾飞觉得安心,这是属于她的世界。 萧鸾飞红润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撩着窗帘的手一松,手上的那只赤金嵌红宝石手镯不小心从马车的窗户掉出去了。 “哎呀。”萧鸾飞低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萧燕飞,“我的镯子掉了,二妹妹,帮我捡一下吧。” 马车停稳了。 萧鸾飞俏脸一歪,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萧燕飞,微微笑着,无声地给她施压。 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宣示。 上一世,她把属于她的一切都让了萧燕飞。 这一世,她不会了。 29 第29章 她只是一个庶女! 萧鸾飞漫不经心地将窗帘又挑高了一些。 马车内一片寂静,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 萧燕飞瞟了眼窗外,突然起了身, 自己推开车厢的车门, 也没等丫鬟放好马凳,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萧鸾飞抿唇浅笑,定定地看着马车外的萧燕飞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个地上的赤金累丝嵌红宝石手镯, 一眨不眨,眼底掠过一抹轻嘲。 萧燕飞还是那个萧燕飞。 就算母亲这几日对她诸多维护,可她依然是卑贱的庶女。 自己让她低头她就得低头, 让她折腰她就得折腰! 她不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她得认命, 乖乖地被自己踩在脚下。 几缕阳光透过马车的窗户把萧鸾飞的的脸分成了两部分, 一半光洁如玉,一半在阴影中讳莫如深, 那双眼睛幽深如潭,静静地注视着萧燕飞, 骄傲、笃定且居高临下。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终于可以摆脱前世的阴影, 改变自己的命运…… 见萧燕飞走到镯子前, 马车里的萧鸾飞唇角翘得更高了,笑容又深了三分,优雅端庄, 温婉大方, 而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 就等着萧燕飞屈膝为她捡起镯子。 下一刻,萧鸾飞唇角的笑容瞬间门冻结了,就见萧燕飞缓缓地抬起右脚,一脚准确地踩在了地上的那个镯子上,将它践踏于足下。 时间门似乎静止。 萧鸾飞双眼睁大, 感觉自己的心似琉璃般,碎了一地。 这可是大皇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是独一无二的,是她最珍爱的镯子。 萧燕飞她竟然……她竟然! 这一瞬,萧鸾飞感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像是又回到了前世,她再一次被萧燕飞踩在了脚下,如尘埃般无人在意。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看着萧燕飞转过脸,透过马车的窗户准确地望向了自己。 两人的目光静静地在半空相交。 空气中似乎有一根看不到的弓弦在骤然间门被拉紧了。 马车外的萧燕飞迎风而立,对着萧鸾飞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漆黑的瞳孔在阳光下亮如星辰。 她在笑。 这是一种挑衅的笑容。 萧鸾飞:“……” 这是萧鸾飞完全没有想到的状况,嘴角翕翕。 这的确是挑衅。 萧燕飞竟然在挑衅自己。 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怎么敢!! “萧、燕、飞,”萧鸾飞一字一顿地喊着萧燕飞的名字,脸色微青,“你怎么敢!!” 盛怒之下,萧鸾飞失控地攥了下窗帘,“嘶啦”一声,窗帘被生生地撕出了一条口子。 对此,萧燕飞的回应是,右脚更为用力地朝鞋底下的那个镯子碾了下去。 “咔嚓。” 镯子上嵌的一粒红宝石从上面脱落,骨碌碌地在满是沙尘的地面滚了出去…… 这一瞬,时间门像是无限放慢,每一个细节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萧鸾飞觉得她的心似乎也在那肮脏的地面上滚了一回,脸色一时青,一时白。 “喂,你们还走不走!” “不走的话,也别拦着别人的路啊。” 马车的后方传来一声声不耐烦的吆喝声与催促声。 此时此刻,各府的马车都在排队等着进清晖园,武安侯府的马车在这里纹丝不动,自然也影响了排在后方的其他马车。 后方的喧嚣声渐响,周围渐渐鼓噪了起来。 有一些马车的窗帘也被撩了起来,从车厢里探出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全都朝武安侯府的马车看来。 就看到一个身穿妃色衣裙的小姑娘站在侯府的马车外,忐忑地看着马车里的萧鸾飞。 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方帕子,轻轻地在眼角按了按,清澈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自眼角淌下,楚楚可怜。 这到底是怎么了? 周围那些打探的目光在萧鸾飞姐妹俩之间门扫视着,揣测着,思量着。 他们不认识这陌生的小姑娘是谁,但她既然站在武安侯府的马车外,那么十有**也是侯府的姑娘。 不都说武安侯府的大姑娘端庄贤淑吗,怎么在大庭广众下把自家妹妹逼下马车了?! 周围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多的人朝萧鸾飞、萧燕飞这边看来,还有人吩咐自家下人前去打听一二。 “燕燕。” 一个娇滴滴的女音打破了这片古怪的气氛,语调亲昵得像是含了蜜糖般。 随着这声喊叫,一辆华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驶过,鲜艳的金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富丽张扬,招摇得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无视它。 华丽的窗帘上不仅绣着朵朵牡丹花,还钉着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宝石,被掀起一半的窗帘后,露出一张娇丽的面庞。 正是宁舒郡主。 “燕燕,你怎么了?”宁舒郡主双手扒在窗框上,蹙眉看着捏帕子抹眼泪的萧燕飞。 萧燕飞用帕子又拭了拭眼角的眼药水,对着宁舒郡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抿了下唇,对萧鸾飞道:“大姐姐,我知道你是长姐,我该敬着你,让着你,我会乖乖的。”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像是软绵绵的云朵,风一吹,就会散似的。 “你胡说什么!”萧鸾飞脸都黑了,脱口斥道。 这话一出,她便注意到宁舒郡主微微地皱了下眉,就赶紧咬住了牙关。 一想到被萧燕飞踩在脚下的手镯,萧鸾飞心如刀割。 萧燕飞瑟缩了一下,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梨花带雨地颤声道:“你别生气……” “我以后都听大姐姐的,大姐姐别赶我走。”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吐字清晰,周围好几辆马车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宁舒郡主来回看了看萧燕飞与萧鸾飞,不知道这对姐妹之间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萧燕飞被赶下了马车。 无论是什么事,萧鸾飞也不该在半途把人赶下马车啊。 “燕燕,你过来和我一起!”宁舒郡主亲昵地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 眼眶犹湿的萧燕飞捏了捏帕子,犹豫了一下,才问萧鸾飞道:“大姐姐,我可以去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萧鸾飞,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眉眼微弯,笑容十分笃定。 萧鸾飞:“……” 萧鸾飞想说不能,可在触及宁舒郡主不以为然的眼神时,理智回笼。 一步错,步步错。 她若是继续与萧燕飞犟下去,只会落个咄咄逼人的印象。 萧鸾飞强忍着心头的憋屈,柔声说道:“二妹妹,你去吧。” “谢谢大姐姐。”萧燕飞优雅地福了福,把礼数做主,还不忘用帕子擦干眼药水,这才快步朝宁舒郡主走了过去,转而上了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车门关闭后,王府的车夫动作娴熟地挥起了马鞭,郡主的马车堂而皇之地越过了萧鸾飞的马车。 萧鸾飞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底染上一抹浓重的阴影。 她不懂,明明宁舒郡主是她的朋友,明明像宁舒郡主她们这样的贵女最不喜庶出了,从来都不与庶女往来的,可为什么宁舒郡主竟然会对萧燕飞另眼相看呢? 为什么? 她们也才见过两次面而已,而自己与宁舒郡主可是五六年的交情了,自己却被抛下了! 明明待在马车里,萧鸾飞却仿佛感觉到了刺骨的寒风,指尖冷得发麻。 这一切似是在嘲讽着她。 嘲讽她哪怕是占了这个嫡女的身份,却还是比不上萧燕飞。 大丫鬟书香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赶紧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把地上那个手镯捡了起来,也包括那粒脱落的红宝石,一并放在一方素白的帕子上。 “姑娘。”书香用帕子包着镯子,透过马车的窗户交给了萧鸾飞。 镯子上全是泥土,少了一粒红宝石的小小坑洞异常的刺目。 萧鸾飞死死地盯着那镯子,眼角隐约发红。 书香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送去金玉斋修一修,肯定能修好的。” “……”萧鸾飞面沉如水,手几乎快把窗帘给拽了下来,脑子里反复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定格在萧燕飞踩踏手镯的那一幕上。 就算镯子能修好,肯定也与原来不一样了,必然会留下细微的瑕疵。 有些裂痕一旦存在,就算再怎么修补,也回不到过去了…… 想起前世种种,萧鸾飞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慢慢地放下了窗帘。 帘子完全落下的那一瞬,眼角瞟见前方百来丈外宁舒郡主的那辆八宝车优先被宫人们迎进了行宫中。 春日的晨曦暖暖地自碧空倾洒下来,给周围的山水、建筑、马车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进了八宝车的萧燕飞才刚坐稳,口中就被宁舒郡主塞了一粒玫瑰糖。 “这是鼎食记新出的玫瑰糖。”宁舒郡主也没问她刚刚出了什么事,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吃吧?” 香甜的滋味弥漫在萧燕飞的口腔中,带着一股玫瑰特意的芬芳。 “好吃。”萧燕飞弯起嘴角。 “燕燕,你今天就跟我一起玩。”宁舒抬手轻轻抚了抚萧燕飞的耳鬓,“别怕。” 这小郡主真体贴。萧燕飞朝着宁舒云郡主微微一笑:“好。” 她的笑容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而出,灿烂,明媚,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三分。 心底因为萧鸾飞带来的那点阴霾烟消云散。 真乖!宁舒郡主也是笑。 翠盖珠缨八宝车在进了第一道宫门后,稳稳地停住,马车外头传来宫女恭敬的请安声:“宁舒郡主安。” 车门被打开,外面的阳光也随之照了进来。 “燕燕,我们下车吧。”宁舒郡主探出了手,搭着一个圆脸宫女的手,优雅地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萧燕飞紧随其后,也下车。 负责招待两人的圆脸宫女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礼后,看向了萧燕飞,正想请教她的身份,就听后方传来一个男子骄矜淡漠的嗓音: “你是鸾儿的妹妹?” 萧燕飞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着杏黄刻丝蟒袍的青年,长身玉立,丰神俊朗,那夹着金丝的蟒袍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皇子殿下。”圆脸宫女连忙福身给大皇子行礼,垂眸俯首,不敢直视贵人。 宁舒郡主挥了挥手,轻快地唤了声:“大堂哥。” 大皇子唐越泽信步朝两人走了过来,举手投足之间门,尽显皇子的优雅矜贵,令人不敢轻慢。 他对着宁舒郡主微微颔首,轻飘飘地又扫了萧燕飞一眼,骄傲而又疏离,问道:“鸾儿呢?” “还在外头呢。”宁舒郡主在一旁代萧燕飞答道。 唐越泽神情淡淡地又看了看萧燕飞与宁舒郡主,眼底隐约浮现一抹疑惑。 他不理再理会她们,大步流星地朝行宫的正门方向走去,极目远眺,在外面长长的车队中搜寻着武安侯府的马车,眉眼含笑,神情中难掩期待之色。 唐越泽一走,那圆脸宫女就放松了下来,对着宁舒郡主与萧燕飞了笑了笑:“郡主,萧二姑娘,请随奴婢往这边走,先去水榭小憩。” 圆脸宫女领着两位姑娘一路往东行。 清晖宫是皇家行宫,格局恢弘,园子里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山石花木美轮美奂。 四月是京城最好的季节,牡丹、芍药、紫藤、蔷薇、石榴花等等在春风中盛放,园子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争妍斗芳。 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一条姹紫嫣红的花廊前。 圆脸宫女指着那花廊道:“郡主,萧二姑娘,这花廊中不仅有真花,还挂了不少绢花,两位姑娘可以随便挑一朵,绢花里藏了字条。” 她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这倒是有点意思。宁舒郡主的眼睛瞬间门就亮了,步履轻盈地拉着萧燕飞走进了那条花廊中。 风一吹,花廊中那数以千计的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乍一眼看去,根本就分不出哪些真,哪些假。 宁舒郡主兴致盎然地在花廊中漫步,目光搜索着混在真花里的绢花,笑盈盈地说道:“燕燕,这些绢花是皇后娘娘让针工局做的,惟妙惟肖的,好看吧?” “好看!”萧燕飞点点头,也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道花廊。 设计这花廊的人还真是费了一番心思,这里的花至少有十几种,繁而不乱,密而不杂,花团锦簇。 “燕燕,”宁舒郡主神秘兮兮地凑在萧燕飞耳边,又道,“一会儿我们开个庄,好不好?” “开庄”这两个字在萧燕飞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才反应过来:小郡主这是想当庄头,开赌局? 宁舒郡主头头是道地分析道:“皇后娘娘后头肯定有别的安排,从先帝起,年年的千芳宴都是这样的,去年是投壶,前年应该是捶丸……” “听说,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是在千芳宴上相识,当时皇后娘娘得了机会在先帝跟前献艺,凭借一曲《广陵散》名动京城。” “今天皇后娘娘既然让我们穿胡服骑装,我猜测十有**是骑射或者马球。” 萧燕飞:“……” “燕燕,”宁舒郡主笑得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要多娇俏有多娇俏,撒娇地甩了甩萧燕飞的胳膊,“既然有比赛,当然有输赢了。” “放心,庄家是怎么也赔不了的!”小郡主得意洋洋地笑了。 萧燕飞:“……” 萧燕飞蓦地想起宁舒打叶子牌时一家独输,输光了一匣子绢花。 还真是位赌性坚强的小郡主! “呀!”宁舒郡主的目光落在了萧燕飞的头顶上方,灿然一笑,“我找到了!” 她踮起脚,从花廊上拈下了一朵大红色的绢花。 “我也找到了!”萧燕飞信手摘下一朵紫藤绢花,摇了摇,一簇簇紫色的花朵像是一个个小巧的风铃,精致好看。 两人分别从各自的绢花中抽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展开一看,两人的字条上都写着同一个字:“乙”。 “恭喜两位姑娘。”圆脸宫女笑容满面地过来恭贺两人,“皇后娘娘稍后安排了一场马球赛,唯有抽中了‘甲’和‘乙’的人可以上场。” “名额一共也才十八个而已。” “两位姑娘的运气可真好!” 说话间门,圆脸宫女领着两人穿过那条花廊,继续往东走。 “那是!”宁舒郡主得意得不得了,一手扬了扬手里的字条,一手则亲昵地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往前走,娇滴滴地说道,“我们抽的都是‘乙’,应该是一组,待会儿比赛时,有我罩着你,你听我的就准没错。” 宁舒郡主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好,都听你的。”萧燕飞乖巧地附和道。 侯府是武将,就算原主再不受宠,从小也是和其他姑娘们一起学过骑马的,马骑得还不错。 古代的马球呀。一定会挺有意思的! 萧燕飞忽然间门就充满了期待。 “郡主,萧二姑娘,天一水榭到了。”拐出一条抄手游廊后,圆脸宫女笑容可掬地指了个方向。 迎面是一片湖光水色,湖面上架着一座九曲桥,连接着一座湖心亭与一间门飞檐翘角的水榭。 水榭的三面挂着一片片半透明的薄纱,天青色的薄纱随风起舞。 萧燕飞与宁舒郡主到得不早不晚,不少人已经在水榭里了,一眼望去,里面人头攒动,珠光宝气,二三十位年纪相仿的公子姑娘们说说笑笑,有人举杯共饮,有人寒暄家常,有人赏花喂鱼……一片语笑喧阗声。 宁舒郡主知道萧燕飞与这里的人都不熟,热情地与她介绍了起来:那位与陆三娘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翠衣姑娘是她的表妹,赵大将军府的二姑娘;在窗口喂鱼的粉衣姑娘是靖王府的五姑娘,还有门外那位刚到的紫衣姑娘是英国公府的程明月…… 说说笑笑间门,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走到了水榭外。 萧鸾飞一袭红衣,纤细婀娜,明艳照人。 她一进水榭,就有一道柔和的女音唤住了她:“萧大姑娘。” 萧鸾飞寻声望去,就见靠东窗的程明月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程大姑娘,”萧鸾飞抬步朝程明月款款走去,嫣然一笑,“不知你可抽中了没?我是甲组。” 她笑容浅浅,表情亲切,一派长袖擅舞的样子。 陆三娘不由联想起最近的一些传言,悄悄地拉了拉宁舒郡主的袖子,低声道:“我听说,皇后会在今日给大皇子择妃,看上了程明月和严吟夏……”这是真的假的? 水榭内,静了一静。 周遭的好几个姑娘都竖起了耳朵。 他们大都也听过这个传言,听说皇后更属意英国公府的程大姑娘与燕国公府的严三姑娘为大皇子妃。 “我没抽到。”程明月笑了笑,摇了摇头,也是落落大方。 “那真是可惜了。”萧鸾飞叹道,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得体的笑容,仿佛并不在意程明月是皇后内定的皇子妃人选。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水榭外,一个小内侍拖着声音高声喊了起来。 周围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瞬间门消失,水榭中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一道道目光转而投向了水榭外。 一个明黄色的华盖在半空中摇曳而来,在习习春风中飞舞。 华盖下方,身着明黄色的龙袍的皇帝与一袭燕居冠服的皇后在众人的簇拥并肩而行,缓缓往这边走来。 皇帝看着四十来岁,浓眉长目,眼窝略微凹陷,面颊潮红,人中与下颌处蓄了短须,容貌与大皇子有四五分相似。 虽身形略有几分单薄,但颀长挺拔如松柏,信步走来时,自有一股帝王的高贵威仪。 帝后两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水榭中的众人纷纷起了身,前往水榭外恭迎圣驾,后方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顾罗刹怎么也来了……” 帝后的后方簇拥着好几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袭大红蟒袍的顾非池夺去。 他面上戴着半边黑色面具,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形状优美,那泼墨似的眼瞳闪着凌厉的锋芒。 那旖旎的阳光染在鲜艳的红色长袍上,映得他那冷白的肌肤莹润细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风姿无比。 顾非池薄唇含笑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清贵似高山流川,锐利如寒气四溢的长刀,冷峻中自有一股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的气势,让人无法无视他的存在。 大皇子唐越泽就站在顾非池的身边,却被衬得黯然失色,光彩完全被他所掩盖。 唐越泽背手而立,紧锁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扫视着四周,已不见了刚刚的神采奕奕。 当他的目光看到人群后方的萧鸾飞,霎时间门眼睛一亮。 鸾儿! 唐越泽想上前,又收住了步伐,直勾勾地望着萧鸾飞纤秾合度的倩影,眼神是那么炽热,那么专注,仿佛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人。 而萧鸾飞却是飞快地撇开了脸,避开了唐越泽的目光。 人群中的好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之间门那微妙的气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皇子对萧鸾飞情真意切,一片深情,而萧鸾飞对大皇子却是冷冷淡淡,似是有意避嫌。 唐越泽薄唇微动,身子绷得紧紧。 方才他特意出行宫去接萧鸾飞,可是萧鸾飞拒绝了他,宁可在外头等上半个时辰。 她说:“殿下,我们还是算了吧……” “您可知道,郑姑姑前几天去了一趟侯府,说皇后娘娘更属意英国公府与燕国公府的姑娘,她还说,只要我娘把我那二妹妹送给高公公,高公公就会去皇上跟前为我美言……” “殿下,我家是落魄,配不上堂堂大皇子,可是,您也不要这样来折辱我!那可是我的妹妹!” “现在,我娘在怪我……二妹妹也怪我,也和我翻了脸。” 萧鸾飞悲痛欲泣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唐越泽的脑海中,让他觉得心脏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击了一下,心如绞痛。 他知道,他的鸾儿并非是真的不愿意接受他,只是她必须顾及侯府的亲人。 唐越泽面无表情跟着皇帝与皇后进了天一水榭隔壁的澹碧水榭,待众人见过礼后,便坐在了帝后的下首。 他灼灼的目光一直粘在萧鸾飞的身上,一刻也不曾偏移过。 茶水刚奉上,柳皇后唇角含笑地抚了抚衣袖,转头问郑姑姑道:“明月呢?” “娘娘,程大姑娘在那边,奴婢这就去唤她过来。”郑姑姑就指了指另一边的天一水榭,随即就领命去隔壁宣程明月。 柳皇后艳丽的红唇抿了抿,又低声对皇帝耳语道:“皇上,明月是程绍的长孙女……” 程绍是现任英国公,程明月是英国公与安惠大长公主的嫡孙女,足以为大皇子妃。 柳皇后牵引着皇帝的目光望向了水榭外,郑姑姑正领着程明月往这边走。 帝后之间门的耳语被唐越泽听得一清二楚,刹那间门下定了决心。 他霍地起了身,在程明月迈水阁前,朗声道:“父皇,儿臣已经有意中人了,求父皇为儿臣赐婚!” 唐越泽对着皇帝躬身作揖,声音清亮,响彻整间门水榭,周遭的其他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绝对不会放弃鸾儿的! 30 第30章 “想赢还不容易吗?”…… 水榭外的程明月瞬间收住了步伐, 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四周一片死寂。 大皇子有意中人并非什么秘密,一时间,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萧鸾飞。 “不行。”柳皇后的声音瞬间变冷。 萧鸾飞的心头顿时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般, 一阵轻颤, 低下头,不言不语。 柳皇后侧脸柔声道:“皇上, 泽儿的亲事, 臣妾还在看呢。” 就算不是程明月, 也还有燕国公府、清阳长公主府或者徐首辅家的姑娘。 绝对不可以是武安侯府的那个萧鸾飞! “母后,为什么?”唐越泽抬头看向了柳皇后,两眼写满了不甘与受挫的情绪,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儿臣对她真心相付, 就像当年您和父皇一般情投意合。” “为了父皇, 您委曲求全地等了那么多年……” 唐越泽实在不明白,照理说, 他的母后应该是最能体会他的人才对,她与父皇等了那么多年, 一直等到父皇登基, 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只想动之以情地说服皇后, 却没注意到旁边的皇帝变了脸色。 皇帝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折扇的扇柄, 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 眼底隐约透出了难堪之色。 长子的寥寥数语让皇帝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当年为了得到卫国公府的相助,他不得已才娶了那个女人。 哪怕他如今贵为九五之尊, 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可卫国公依然在他的头顶作威作福。 旁人依然会说, 是卫国公护住了大景的半壁江山,没有卫国公,他这个皇帝连这把龙椅都坐不稳。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如同铁板一块,冷冷地打断了儿子:“闭嘴!” “你的婚事自有你母后做主,不用再说。” 皇帝低沉冷硬的声音听起来压迫感十足,不容置喙,其中的怒意显而易见。 周围的低气压使那些宫女内侍全都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唐越泽梗着脖子迎上皇帝逼人的目光,不肯退也不愿退:“父皇,儿臣不愿,儿臣只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皇帝与柳皇后夫妻恩爱,大皇子是两人唯一的儿子,皇帝打小宠他,时常把他抱在膝头,哄着玩耍,甚至在他三岁之前,每晚都和帝后睡在一块儿。 到了开蒙的年纪,皇帝更是手把手地教他识字读书习字,骑射御剑,哪怕在御书房处理政事,也不避着他。 因为这份偏爱,唐越泽素来对皇帝只亲不畏。 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三分,目光阴沉地盯着儿子的眼睛,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气氛因为皇帝父子的对峙变得愈发紧张。 萧鸾飞死死地攥紧了帕子,指尖发白,皇帝的反对无异于重重地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告诉她,她不配! “皇上息怒,”头戴三山帽、身穿一袭蓝色蟒袍的高安适时地劝道,“您不是常说,大皇子殿下少年意气,一片赤子之心吗?” 其实皇帝后面还有一句话:大皇子像朕。 高安察言观色道:“殿下生性率直,对皇上一片孺慕之心。” 被高安这么一劝,皇帝也想起平日里对这位皇长子的重视与宠爱,而且,长子越是像他,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怒意渐缓,神情也平复了些许,淡淡地挥了挥手:“阿泽,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稍微给了一点余地,当作安抚长子。 “父皇……”唐越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眸子里迸发出孤注一掷的情绪。 柳皇后心下一惊,赶紧打断了儿子:“阿泽,母后有些胸闷,你去给母后取一下护心丸好不好。” 区区护心丸哪里需要劳烦堂堂大皇子,任谁都能看看出皇后这是在给大皇子台阶下,试图缓和父子间的关系。 郑姑姑在柳皇后的示意下,轻轻地拍了拍唐越泽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别再和皇帝犟下去了。 唐越泽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了半晌,终于恭声应诺:“是,母后。” 三个字压抑着心头的不甘。 唐越泽又揖了一礼,就退出了水榭。 他一走,这里的气氛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萧燕飞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茶盅的浮纹上缓缓摩挲着,冷眼旁观着。 在方才这短短半盏茶功夫,她看到了大皇子的迫切,也看到了萧鸾飞的难堪,更看到了高安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高安很得皇帝的信任,他一句话抵旁人十句百句,不过是寥寥数语就让皇帝冷静了下来。 也难怪高安胆大包天到敢跟一个侯府开口要人,哪怕只是一个庶女,他倚仗的不过是皇帝的宠信与看重,才会令他膨胀至此! 气氛虽然缓和,但空气还是有些沉闷,众人依然不敢大声说话,只默默地喝喝茶、吃吃点心。 萧燕飞喝了口茶,看着高安俯身与皇帝说笑,直说得皇帝再度开怀。 她拉了拉宁舒郡主的袖口,小声问道:“那是谁?” 宁舒郡主压根没受低气压的影响,正兴致勃勃地往两个篮子上系丝带,一个篮子系黄色丝带,代表甲队,另一个篮子系上红色丝带,代表乙队。 听到萧燕飞的声音,她抬起头来,顺着萧燕飞的目光望去。 一个三十五六岁、白面无须、着鸦青色斗牛服的太监正端着一盅茶朝皇帝走去,可高安一个侧身就挡住了他的去路,手肘还在对方的托盘上撞了一下。 托盘上的茶盅一震,滚烫的茶水自杯口溢出,洒在了那名太监的手背上。 他顿时变了脸色,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御前失仪。 高安不动声色地斜了那太监一眼,以背挡住了对方的身形,含笑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瓶,取了一颗赤红的丹药给皇帝服用。 皇帝服了丹药,眉眼渐渐地舒展开了,似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那是梁公公,”宁舒郡主也学着萧燕飞的样子,小小声地说,“也是御前伺候的。他是前年才升到御前的,高公公是御前总管,他是殿前总管,这两年正和高公公争锋呢。” “我父王说,这梁公公也不简单,才七八年就从一个内侍做到了殿前总管。” 宁舒郡主最喜欢听八卦、说八卦了,从她父王、母妃还有太妃那里听了不少宫廷秘闻。 萧燕飞“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看着那梁公公忍着痛把那洒了一半的茶水又端了下去,心道:果然是能人,这么能忍! 能忍、会忍的人,大多不会淡薄名利,更不会甘愿被人压制。 宁舒郡主往篮子上系好了丝带,就拎着一个篮子起了身,把另一个篮子递给萧燕飞,笑道:“走啦。” 萧燕飞挑眉:“去哪儿?” “收银子啊。”宁舒郡主理所当然地说道,慧黠一笑,晃了晃手里提的那个小篮子。 萧燕飞:“……” 这小郡主还真要开赌局啊!? 宁舒郡主兴高采烈地拉着萧燕飞往澹碧水榭那边走。 “皇伯父,”她轻快地走到了皇帝跟前,娇滴滴地说道,“待会儿的马球赛,侄女打算开个庄,您要下一注吗?” 宁舒郡主是皇帝的亲侄女,自小出入宫廷,很得太后与皇帝的喜爱,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恃宠而骄的胆色。 皇帝的正在揉太阳穴的手顿住,原本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被小姑娘逗笑了。 他一手展开了折扇,慢慢地摇了摇扇子,亲切地颔首道:“好,那朕就下一注。” 一旁高髻丽容的柳皇后闻言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就见皇帝笑着随手解下一块羊脂玉佩,抛给了宁舒郡主。 “好,朕就押……”皇帝凑趣道,“押你胜。” “多谢皇伯父。”宁舒郡主乐了,接着又去请皇后也下注。 柳皇后神色淡淡,随便拔了个玉镯当作押注,押了甲队胜。 有了帝后起头,宁舒郡主接下来讨银子的过程顺利极了。 “宝安,下一注吧,凑个热闹,待会儿看起比赛也带劲。” “李三公子,这次还押玉佩吗?” “押我吧,押我赢准没错。” “……” 在她的舌灿莲花下,她与萧燕飞没一会儿就收了不少赌注,有玉佩珍珠、金银锞子、手镯戒子等等,两个篮子里琳琅满目。 萧燕飞一边帮着收赌资,一边做记录,记下谁押了哪队,又押了什么赌注,忙得不亦乐乎。 她收获颇丰,不仅手里提的篮子沉甸甸的,她还顺便把在场的这些人记了个七七八八,连他们的亲属关系也记下不少。 走了大半圈,如鱼得水的宁舒郡主突然停下了脚步,萧燕飞不由一愣,手里那个系着红丝带的篮子差点没撞上她的背。 “……”萧燕飞疑惑地顺着宁舒郡主的视线望去,一丈外,顾非池姿态闲适地倚在窗边,在面具的衬托下,侧脸轮廓分明,宛如一幅名家笔下的古画,静谧而又危险。 宁舒郡主咽了咽口水,低声与萧燕飞咬耳朵:“要不……他还是算了吧。” 她可不敢找顾罗刹讨银子。 听说,这家伙一刀下去可以把一个人拦腰截断,肚破肠断,血流满地,可人还留有最后一口气,宛如恶鬼哀嚎,足以把看到的人吓得做三天三夜的噩梦。 可她要是不去,他会不会误会他们是在故意孤立他? 这万一因此让顾非池记恨上了她,她怕是睡觉都会做噩梦的。 宁舒郡主纠结了,看着萧燕飞的眼神变化十分精彩。 萧燕飞与她对视,小脸一歪,璀璨的眸子熠熠生辉:“要不,我去?” “好好好。”宁舒郡主点头如捣蒜,娇滴滴地说道,“回头我请你吃糖……鼎食记最难买的粽子糖!” “那粽子糖每天只卖一十盒,好看又好吃,样子做得就跟一粒小粽子似的,晶莹剔透,糖里面夹有玫瑰花和松仁碎,吃起来松松脆脆,满口生香。” “吃了还想吃!” “一言为定。”萧燕飞抬手与她互相击掌,眉眼弯弯。 在宁舒郡主灼灼的目光中,萧燕飞提着小篮子步履轻盈地走向了窗边的顾非池。 “顾世子,”萧燕飞停在了顾非池的茶几旁,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要押一注吗?” “押大押小都行,我们什么赌注都收。” “你押了哪边?”顾非池的声音如秋日细雨,字字都仿佛带着淡薄的凉气。 他随意地转了转手里的白瓷酒杯,一股清冽的酒香随风散开,夹着丝丝花香,钻入萧燕飞的鼻尖。 这好像是荷花酒。萧燕飞小巧的鼻头动了动,品着酒香,同时抬手指了指自己:“我自己。” “不过……” 她看了看左右,微微倾身,小声地告诉他:“我不会打马球。” 萧燕飞弯了弯眉眼,嫣然一笑,清澈的眼里一派坦然。 这小丫头,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顾非池轻轻扯了下嘴角,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清雅无比的熏香味,若隐若现。 这是姜记香铺的九珍香,适合用来熏衣,也不是什么昂贵稀罕的香,可在熏在她身上时,这香的气味却变得更柔软,更清新,更淡雅,让人闻了心绪宁静。 顾非池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金锞子,往她的篮子一抛,只吐出了一个字:“跟。” 跟什么?萧燕飞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顾非池这是要“跟”着她押注。 萧燕飞笑得格外灿烂,收下了那个金锞子,又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你说不定会输钱哦。” 顾非池优雅地饮着酒水,唇角一扬,在酒盏后弯出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萧燕飞放心了,拎着小篮子往回走。 “燕燕,”宁舒郡主连忙迎上,对着萧燕飞投以敬仰的眼神,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小声地说道,“你真的从他手上讨到银子了!?” 她也太厉害了,胆子太大了!难怪不怕毛毛虫。 “这是他给的。”萧燕飞摸出那个金锞子给宁舒郡主看,两人头挨着头。 说话间,她忽觉如芒在背,抬眼对上了水榭外一道阴戾的目光。 唐越泽薄唇紧抿,直直地注视着萧燕飞,眼神越来越晦暗,也越来越阴鸷,心头暗潮汹涌。 凭什么,她凭什么乐在其中,凭什么他与鸾儿却要那么煎熬!! 唐越泽迁怒地想着,耳边再次响起了之前萧鸾飞的那番话,看着萧燕飞的目光又是一变,如利箭般寒光凛冽。 “……”萧燕飞不是木头,自然能感受到对方不善的眼神,笑了笑。 他莫非是在怪她不肯牺牲自我,成全他们吗?! 他们想要谈恋爱,自己当然管不着。 但是为了他们的爱情,想要牺牲别人,那可不行! 尤其那个被牺牲的人还是自己! 萧燕飞毫不退缩地望着唐越泽,一派泰然无惧。 “皇上,球场已经安排好了。”后方响起了梁公公的禀报声。 唐越泽收回了目光,大步流星地朝皇帝与皇后那边走去。 皇帝含笑道:“那就开始吧。” 梁公公恭声应诺。 皇帝蹙眉又揉了揉太阳穴,转而对高安闲话道:“高安,你年轻那会儿,马球也打得好。” 皇帝喜欢打马球,高安年轻时就是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马球入了皇帝的眼,因此被提拔。 “皇上过奖了,奴婢如今年纪大了,早不如从前了。”高安含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奴婢这义子还颇有几分奴婢从前的风采。” 高安指了指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那小内侍稍微谦虚了两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皇帝似有几分感触,幽深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顾非池,“向阑,当年朕与你爹也时常一块儿打过马球。” 皇帝喊的是顾非池的表字,顾非池,字向阑。 “你的马球也打得不错,有你父亲往昔的风采,要不要也上去玩一把?”皇帝随口问了一句。 即便在皇帝深沉的目光下,顾非池依然闲庭自若,手里的酒杯转了转。 他眼角瞟向了对面水榭中正与宁舒郡主头靠头笑得欢的女孩子,想起刚刚她说她不会打马球,生怕他会输钱吃亏的样子。 想赢还不容易吗? 顾非池秀长的剑眉在面具后扬了扬,颔首道:“好。” 水榭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气氛变得相当微妙。 在顾非池回答前,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都以为他不会应。 毕竟对于久经沙场的顾非池而言,这马球就像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可是顾非池竟然应了。 周围更静了。 甚至有人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脱手掉在了桌面上。 还是皇帝第一个笑出了声:“难得向阑你这么有兴致。” “向阑,你打算加入哪一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又有一个青衣小内侍走到了顾非池身边,手里分别拿着一红、一黄两根抹额,请顾非池自行选一根。 顾非池低低一笑,从小内侍手里勾起了那根大红抹额:“自然是臣押注的那一方。” 大红色的丝带夹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他又瞟了对面水榭系着大红抹额的萧燕飞一眼,随意地将丝带在指间缠了两圈。 柔软鲜艳的丝带缠在那冷白的手指上,红与白的对比,平白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暧昧来。 不远处所有戴着红色抹额的人皆是一惊,心尖乱颤,差点没脚软。 顾非池那可是个罗刹啊,而且此人素来好胜心强,这要是他们在比赛中失误的话,顾非池说不定会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一个青衣的公子哥打了个激灵,机灵地说道:“哎呀,我的脚好痛,刚刚扭到了,怕是骑不了马。” “我就不参加了吧。” 他的表现委实是浮夸至极,任何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装的,引来周围一众鄙视的目光。 好几个束着大红抹额的公子哥都有些懊恼,他们的反应太慢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个机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比赛开始没开始,两队都感受到了那种如泰山压顶般的巨压,简直快喘不过气来。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在小内侍的催促下,这些人慢慢吞吞地骑着马进了场,之前商量的战术全都忘得一干一净。 “铛!” 球场边的铜锣被重重地敲响,意味着上半场比赛正式开始了。 站在马球场中央的内侍奋力地把一个如拳头大小的黑色皮鞠往上一丢,将之高高地抛起。 宁舒郡主确实没吹牛,她的马球打得果然好,一夹马腹,就策马冲在了最前方,敏捷地挥动鞠杖,最先抢到了这一球。 “宝安,接着!” 她高喊了一声,一杆挥出,将那皮鞠打向了不远处的宝安县主…… 然而,唐越泽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抢在宝安县主之前,挥杖打中了鞠球。 “咚”的一声,黑色的皮鞠被他一杖传向了萧鸾飞。 “鸾……” 从前他与萧鸾飞配合默契,无需言语,他只需要一个眼神,萧鸾飞就会心有灵犀地明白他的意思,接过他传的球。 可今天,萧鸾飞没有接他的眼神。 唐越泽身形一僵,像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般。 球场上瞬息万变,唐越泽只是一个愣神,宁舒郡主就眼明手快地把皮鞠抢了回去。 这一开场,两队之间就是火花四射,你争我抢,没一会儿,宁舒郡主就势如破竹地拔得头筹,助乙队先进了一球。 “进了!郡主进了第一球!” 马球场旁的水榭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如雷声般连绵不绝。 以大皇子唐越泽为首的甲队也不愿落了下风,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在唐越泽的主攻下,进了第一球。 凌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马球场上,骏马奔驰,疾如雷电,衣袂飘飘。 整个马球场被所有人近乎沸腾的欢呼声所包围,鼓掌声、鼓舞声此起彼落,场上场下的气氛可谓热火朝天。 很快,皮鞠再次回到场中,被内侍抛起,又一轮新的进攻与防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 本朝尚武,不仅皇室子弟个个擅长骑射,包括这些勋贵子弟也全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一个个骑术非凡,他们手里那宛如月牙的白色鞠杖灵活得仿佛身体的一部分。 众人如百鸟朝凤般策马追逐着场上那小小的皮鞠,额头上或红或黄的长长抹额随风飘扬。 唯独萧燕飞有些格格不入。 她骑的那匹小红马是宁舒郡主亲自给挑的,这是一匹矮脚母马,性情温和。 她不会打马球,所以就等于只是在场中骑马而已,皮鞠往哪儿飞,她就盲目地拎着鞠杖往哪儿追,显得有些莽,有些憨。 萧燕飞对自己的要求很低,别给同队的其他人添乱就好,反正她就是个凑数的。 上场不过一盏茶功夫,萧燕飞的骑术已经娴熟了不少,乐颠颠地策马在顾非池身边驰过。 “红霞,你真乖!” 萧燕飞毫不吝啬地称赞着□□的坐骑。 顾非池听得清楚,忍俊不禁地勾了下唇。 果然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不会玩马球,只是在骑着马遛弯罢了。 有意思极了。 顾非池大臂一横,看也没看,就轻轻巧巧地一杆打中了半空中急速飞来的皮鞠。 皮鞠转了个方向,如流星般朝萧燕飞疾驰而去。 这一球的角度极好,几乎等于是送到了萧燕飞跟前。 萧燕飞随手一挥鞠杖,“咚”的一声,准确地击中那个拳头大小的皮鞠,将之直直地击入了球门中。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居然能进球,不禁瞪大了眼睛,乌黑的瞳孔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进了!”萧燕飞愉快地挥了挥手里的鞠杖,对着远处的顾非池比划了两下。 他方才这一球传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一双弯弯的眉眼皎皎如弦月般,与天上的骄阳交相辉映。 顾非池看着萧燕飞灿烂的笑靥,不知道为何心情莫名就觉得非常的好,就像是小时候喝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似的,直甜到了心里。 有种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喜悦。 “燕燕!” 一道粉色的身影如疾风般在顾非池的眼前掠过,风风火火。 宁舒郡主策马来到了萧燕飞身边,抬手与她轻快地一击掌。 “啪!” 一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宁舒郡主娇声赞道:“你太棒了!”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皆是霞染双颊,小脸粉莹莹的,宛如两朵春日盛放的娇花。 “郡主,你的抹额有些歪了。” 萧燕飞这么一说,一向爱美的宁舒郡主急了,连忙道:“快,快给我正正!” “你别动。”萧燕飞就抬手给宁舒调整了下抹额的位置,还顺手给她正了正发钗,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亲昵的感觉。 宁舒郡主对着萧燕飞甜甜一笑,又挥着鞠杖去追球了。 看着这一幕,不远处的唐越泽勾出一个冷笑,来回看着萧燕飞、宁舒郡主与另一边遥望着两人的萧鸾飞。 最后,他灼灼的目光落在了萧鸾飞秀美的侧脸上,难掩心疼之色。 他的鸾儿就是太善良了。 鸾儿与宁舒素来交好,可自打鸾儿好心带着她那个庶妹认识了宁舒后,宁舒的心就偏了,竟然亲近起萧燕飞这个庶女,反而远了鸾儿。 不仅是宁舒,连鸾儿的母亲武安侯夫人都因为这个庶女责备起自己的亲女,明明高安的事根本就与鸾儿没有一点干系! 鸾儿这庶妹还真是心机深沉!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鸾儿却要被逼着与自己分开…… 真是碍眼,像这等碍眼的人,就不该存在! 唐越泽策马朝场中疾飞的皮鞠驰去,不知道第几次地挥动了鞠杖,对着皮鞠奋力一击。 那皮鞠就如一道流星急速地划过马球场的上空,凌厉至极地射向萧燕飞的方向,带起一阵令人心惊的破空声…… 唐越泽拉住了缰绳,微微扬唇,眼看着那飞驰的皮鞠距离萧燕飞越来越近,萧燕飞拉了拉缰绳,□□的红马不安地踱着步子,反应不及。 “燕燕小心!”宁舒郡主惊呼道。 水阁中以及马球场中的其他人也全都变了脸色。 唐越泽的唇角又翘得更高了一些,他只是给这丫头一个小小的教训。 一道如火焰般的红影忽然间迅如雷电地奔驰而过,快得几乎化成一道虚影…… 如弯月的鞠杖顺势挥出,又稳又准地打在了距离萧燕飞不足一尺的皮鞠上。 又是“咚”的一声,皮鞠瞬间被高高地弹飞,划破天际,直飞向了唐越泽。 皮鞠重重地击打在唐越泽的心口,让他感觉犹如遭受了一击重拳,又像是被人往心口捅了一刀似的。 唐越泽闷哼了一声,从高高的马背上摔了下去,在马球场的草地上连滚了好几下…… 他的坐骑也受了惊,不安地发出嘶鸣声,甩着马尾在原地转了一圈。 “大皇子殿下!” 其他人也都顾不上马球比赛了,旁边的几个内侍连忙朝他跑了过去,高喊着“快去宣太医”。 “殿下!”萧鸾飞花容失色地惊呼着,整个人不住地发着抖,急忙下了马,也往唐越泽那边跑去。 萧燕飞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着顾非池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刚刚她要是被那一球撞得摔下马,怕是轻则摔折了手脚,重则头破血流兼内脏出血再兼脑震荡。 幸好啊…… 更好的是,机会来了。 她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唐越泽,反而望向了澹碧水榭的皇帝,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一…… 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31 第31章 天赐良机! “阿泽!” 柳皇后惊呼着, 脸上端丽的妆容已遮掩不住底色的惨白,眼底急速地浮起朦胧的水汽。 她无助地看向皇帝,表情哀婉, 楚楚动人。 皇帝心尖一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与皇后的初遇, 彼时她满含泪光地望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忍不住就想保护她, 安慰她, 将她揽在他怀中。 “莲儿别急。”皇帝柔声安抚柳皇后道, “朕看阿泽坠马时卸了力,应该没大碍的。” 说话间, 马球场中的唐越泽已经被内侍扶了起来, 整个人狼狈不堪, 头上的玄色翼善冠掉在了草地上, 头发上、衣袍上都沾了尘土与草屑,右额角有些擦伤。 看着平日里光鲜亮丽的儿子此刻这副样子,柳皇后心疼极了,两眼发红,咬了咬饱满的下唇, 一手攥住了皇帝的袖口,颤声道:“皇上,是顾非池。” “顾非池一定是故意的!” “卫国公真是欺人太甚,他们父子的气焰也未免太嚣张了吧!” 她的双眸中噙满泪水,形容间带着一点柔弱无助,宛如风雨中被雨水打湿的娇花。 刚才看到皇儿坠马的那一瞬,她简直感同身受,肝胆欲裂。 皇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遥遥地望着马球场中央的顾非池,眸色阴沉了下来。 每每看到顾非池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皇帝就会觉得心头不适,这双眼睛不仅像卫国公,也很像死去的顾明镜,让皇帝不由想起当年他为了大业不得不娶了顾明镜。 卫国公与顾明镜兄妹就像是深埋在皇帝心头的两根刺,时不时就会在他心口扎上一下。 而如今,连顾非池都敢光明正大地欺负到堂堂皇子头上了。 皇帝心头的怒火节节攀升,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卫国公、顾明镜、顾非池、唐越泽、柳皇后……这些人影与往事混乱地在脑子里闪现,令他昏沉沉的头仿佛有锤子在反复捶打似的,头痛如裂。 皇帝紧紧地捂住头,脸色煞白,额头爆出根根青筋。 他很痛苦,这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柳皇后吓得六神无主,后面还没说完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失声喊道:“皇上!” 旁边服侍的高安、梁公公等太监宫人们皆是冷汗涔涔,都有些慌了神。 水榭内,霎时间乱了。 柳皇后手足无措,又不敢随意搬动皇帝,只能一边催促地问“太医来了没”,一边心疼地吩咐内侍扶着皇帝在短榻上先躺下。 “啪!” 一阵重重的碎瓷声骤然响起。 茶几上的茶盅、碗碟被皇帝一臂尽数扫了下来,碎瓷片与茶水撒了一地,吓得众人皆是心头一颤。 不一会儿,水榭外有人高喊着:“曹太医来了。” 不远处,满头大汗的曹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往这边赶来,跑得是气喘吁吁。他本来是被宣来给坠马的大皇子看诊的,不想中途却被告知皇帝的头疾又发作了。 曹太医快步走了进去,而澹碧水榭中的其他人则被内侍遣了出去,要么在外头张望着,要么去了隔壁的天一水榭。 有宫女飞快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还有两个内侍搬来了一座六折屏风,挡在了皇帝的前方,也挡住了水榭外那一道道窥视的目光。 曹太医刚给皇帝行了礼,就听皇帝不耐地咆哮道:“快!朕的头很疼……” 曹太医唯唯诺诺地应了,就没给皇帝搭脉,直接上手施针。 皇帝这头疼的宿疾已经有近两年了,太医院的太医们隔三差五地进宫为皇帝治疗,皇帝不耐烦太医次次都要望闻问切,例来都是让他们快点给他针灸止痛。 长长的银针一根接着一针地被插入皇帝头部的穴位,曹太医虽然在冒汗,但是下针的手依然很稳,没一会儿,皇帝的头颅就扎满了根根银针。 “皇上,你觉得怎么样?”柳皇后关切地问道。 皇帝斜卧在短榻上,痛苦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的缓和,甚至于眉心皱得更紧了。 “庸医!真是庸医!”皇帝怒斥道。 从前他只要扎过针后,头痛就会舒缓一些。 可这一次,他的头疾非但没缓解,还在一点点地加剧,似有无数尖锐的锥子在不断地钻着他的头颅。 “是臣无能。”曹太医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惶地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汗如雨下,背后很快湿透,身子更是哆嗦个不停。 从前皇帝的头疾每月只会发作一两次,但这一年来,皇帝的头疾日渐频繁,变成了七八天就会发作一次,起初单用针灸就很管用,几针下去,接下来可以太平好几日,而最近这两三个月,针灸的时效越来越短。 到这一次,针灸竟然完全没效了。 四周的空气瞬间好似凝结住了一般,宫人们皆是敛息屏气。 皇帝咬牙忍着痛,直咬得牙关咯咯作响,急切地吩咐高安道:“丹药……快给朕丹药。” 也只有丹药可以带给他片刻飘飘欲仙之感,令他如临仙境,暂时忘记头疼的困扰。 高安面露迟疑之色。 皇帝刚刚已经吃过一枚了,无量真人曾经说过,一天只能吃一枚丹药,再一枚可就过量了。 “高安!”皇帝喉间发出不耐的催促声。 高安唯唯地应了,连忙又掏出了那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了一枚丹药,亲自喂进了皇帝口中。 皇帝以温茶水将丹药吞服了下去,然后就闭上了眼,安静地斜卧在短榻上。 曹太医轻手轻脚地收了皇帝头上的那些银针,高安用帕子给皇帝擦拭着额角、鬓角的冷汗,又小心翼翼地给他按摩几个止痛的穴位。 水榭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皇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哼一声。 高安一直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变化,却见皇帝额角的汗液越来越密集,密密麻麻,渐渐地,鬓角全湿了,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父皇……父皇怎么样了?”方才坠马的唐越泽也顾不得整理行装,顶着这一身的草屑尘土,在内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过来了。 皇帝见儿子这副狼狈的样子着实心疼,他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道:“阿泽……你先下去……上药。” 柳皇后忙不迭附和,使唤人把唐越泽带下去。 唐越泽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再惹皇帝不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皇帝抚着额头久久不语,脸色愈来愈难看……突然间,他又是横臂一扫,把茶几上新上的茶盅给扫到了地上,一地狼藉。 “疼,朕的头……还是好疼……”皇帝大汗淋漓地呻|吟不已,一会儿痛苦地去揪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捶着自己的头,五官有些狰狞扭曲,痛不欲生。 瞧他这副煎熬痛苦的样子,像是比之前更不好了。 柳皇后更慌了,泪眼朦胧,忙下令道:“快……去备龙辇,赶紧摆驾回宫。” “再宣无量真人立刻进宫!”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跪在的曹太医这时抬起了头来,劝道,“皇上的病情未明,不可擅动,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变数,怕是……” “……”柳皇后迟疑地看着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办,两颊潮红,气息微喘,眼眶中的泪水欲坠不坠。 高安瞥了犹豫不决的柳皇后一眼,对皇帝提议道:“皇上,不如还是把太医和无量真人宣来行宫觐见吧。” 皇帝痛得简直目眦欲裂,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只想快点摆脱病痛,点点头:“快,让他们快来!” 高安转过了身,面向梁公公时,就换上了一张高高在上的面孔,颐指气使地吩咐道:“梁公公,没听到皇上的话吗?!” 梁公公脸色一僵,看了看榻上的皇帝,心知这是高安不想自己留在皇帝身边,而皇帝正病着,这个时候的皇帝是听不得一句推脱之语的。 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了利害,梁公公只能恭声应诺:“皇上,奴婢这就去遣人快马加鞭地去请人。” 梁公公揖了一礼后,就慢慢地从水榭中退了出去。 只留下高安独自服侍在皇帝身边。 高安一会儿给皇帝按摩穴位,一会儿吩咐曹太医试着给皇帝艾灸,一会儿令宫女去端盆温水过来。 澹碧水榭中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里的混乱也影响到了马球场,所有人都多少有些不安,有些慌乱,面面相看。 皇帝病了,这马球自然也打不下去了,众人稍待了片刻后,就纷纷策马往天一水榭的方向慢慢地踱了过去。 萧燕飞望着澹碧水榭中那些进进出出的宫人,顺手摸了摸□□那匹红马的脖颈,自言自语道:“果然。” 她的音量很轻,也只有在她身旁的顾非池听到了。 “嗯?”一声低低的轻哼声自青年的喉底逸出,尾音上挑,说不出的勾人。 顾非池挑眉朝萧燕飞看去,眼底跳动着细细碎碎的笑意,宛如不远处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方才他听得清楚明白,当萧燕飞口中数出“十”的时候,皇帝就应声倒了下去。 就仿佛她对着皇帝射出了一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箭。 萧燕飞拉了拉缰绳,驱马朝他那边稍微挪了挪,悄声道:“我方才看到皇上在服食丹药。” 这若是对着旁人,萧燕飞自然不敢随便非议皇帝,可顾非池不一样,这可是一个连朝廷钦犯都敢劫的主。 顾非池微微颔首。 皇帝信道,尤其对归元观的无量真人十分推崇,日日都在服食无量真人炼的丹药,甚至还会赠与近臣亲信一起服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朝野中,有不少人知道。 萧燕飞接着道:“我猜,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邪火热毒上冲于脑,则发头痛,皇上刚又服了丹药,无异于饮鸩止渴,这不,头痛反而加剧了。” 之前她在水榭时看到高安给皇帝喂丹药,就仔细地观察了皇帝,发现皇帝的脖颈透出一片红色的疹子。 这应该是由于长期服食丹药导致了重金属中毒,从而引起痈疽,又名丹毒发疽,往往从患者的背部开始发作,皇帝身上的痈疽都延伸到了脖颈,说明体内的积毒不少。 丹药看似令人龙精虎猛,实则对人体毫无益处,还会像白蚁蛀空树干般一点点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现在的皇帝就是那株外强中干的枯树。 从方才起,皇帝就时不时地揉着太阳穴,显然有头疾,他的头疾便是丹毒上冲于脑导致的。而他不知丹药是毒,反而以服食丹药的方式去缓解头痛,简直是在慢性自杀。 萧燕飞幽幽地叹了口气:历来帝王都指望着可以长生不老,今上也同样不能免俗。 她记得,她在现代看的那些历史书籍以及中医随笔就提到历史上不乏喜欢嗑丹药的帝王,这些帝王大都短命,最年轻的东晋晋哀帝司马丕不过才活了二十五岁而已。 顾非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眼底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她现在说得这般笃定,也就是说,从方才皇帝出现起,她就已经注意到了皇帝身上的不对劲。 就像是那日在藏经阁,她一下子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一样…… 两人很快就策马出了马球场,迎面看到梁公公缓步从澹碧水榭走了出来,转头对着一个细眼睛的青衣小内侍吩咐着什么。 那小内侍一脸义愤,似在为梁公公抱不平,却被梁公公抬手阻止,一边回头朝澹碧水榭望了一眼,那精明的眼眸中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有不甘,有愤懑,也有取而代之的勃勃野心。 捕捉到对方的眼神,萧燕飞弯了弯唇,又凑过去问顾非池道:“梁公公这个人怎么样?” 顾非池是卫国公世子,时常出入宫廷,肯定对这位梁公公有所了解。 “他啊……”顾非池几乎一眼就瞧出了她的意图,简单地说了一句,“狠,对人狠,对自己更狠,野心也不小。” 他低笑了一声,赞赏地点点头。她的眼光不错,挑对了人。 很好。萧燕飞满意地一笑,翻身下了红马,对着顾非池抛下两个字:“回见。” “回见。”顾非池低声道,眼底闪着洞悉的光芒,目送她朝梁公公那边走去,步履轻盈而不失飒爽。 “梁公公。”萧燕飞含笑对着前方身着鸦青斗牛服的太监唤了一声。 梁公公闻声望来,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位姑娘的身份,口中吩咐那细眼睛的小内侍道:“快去吧。” 这行宫与京城毕竟有一段距离,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所以梁公公打算两手准备,一方面派人去京城请太医和无量真人,另一方面打算令下属就近看看有没有什么民间的名医。 小内侍急忙领命退下,与萧燕飞交错而过。 萧燕飞笑盈盈地停在了三四步外,开门见山地说道:“皇上这头疾,我有药可以治。” 梁公公上下打量着她,着妃色衣裙的少女肌肤细腻白皙,在阳光的映衬下如山茶般清雅美丽。 “萧二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梁公公不屑一顾,唇角依然噙着一抹亲和的笑容,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一个丫头片子凭什么以为她可以主治好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 再说了,皇帝的身体那可是龙体,就算不是毒药,万一对龙体有碍,自己是一百条命都不够。 梁公公轻轻地掸了一下衣袖,不欲与萧燕飞多言,继续往前走去。 对于对方一言道出她的身份,萧燕飞既有些意外,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位梁公公十有**是把今天赴宴的所有人都记下了吧。 一个有能耐又能忍又有野心的狠人,但凡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搏上一搏。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愈发笃定,她挑上这位梁公公果然没错。 萧燕飞弯唇一笑:“公公是想止步于殿前总管的位置吗?” 这句话让本来不以为然的梁公公停住了脚步,恰好停在了萧燕飞的右肩旁。 萧燕飞不轻不重地接着道:“被排挤,被欺辱,上不了高位。” “只要‘那个人’在一天,你就只能永远屈居于他之下,没法再更上一层楼。” 梁公公:“……” 他的表情一僵,像是被踩中了痛脚般,嘴唇颤动了两下。 “只要‘那个人’在一天,就像是有一把刀子抵在你的背心,不知何时会狠狠地捅你一刀。” “公公真的甘心如此吗?”萧燕飞的语气清清淡淡,表情漫不经心,但字字句句都说到梁公公的心坎里。 梁公公唇角的笑容凝固了,面沉如水,整个人的气质在这一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从来笑脸对人的梁公公。 他当然还想再进一步,可是太难了,皇帝对高安的信任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而高安对他更是对他百般提妨,不轻易让他近身伺候皇帝。 萧燕飞从梁公公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自袖中摸出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瓷瓶,晃了晃,瓷瓶中轻轻作响,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滚动、撞击着。 “这里面有两颗药丸,可缓解头痛。”萧燕飞又笑了笑,在心里默默地补充着:虽然布洛芬治标不治本。 她看着梁公公踌躇的眼眸,用笃定的口吻说道:“梁公公应该有在给皇上试药吧?” 梁公公的后脖颈也是一片红疹,十有**是也是痈疽症。 “这药到底是用还是不用,由公公自己决定。” 说着,萧燕飞把手里的那个小瓷瓶递向了梁公公,笑盈盈地看着他,由他自己做出选择。 梁公公看着那个小巧的瓷瓶,迟疑了片刻后,还是伸手接了。 毕竟这药到底用不用,在他。 萧燕飞给了药,就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朝天一水榭那边走去。 梁公公停留在原地,望着萧燕飞离开的背影良久良久,打开了那个小瓷瓶的瓶塞,往掌心倒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 梁公公盯着那药丸许久,闻了闻,又舔了一下,却完全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药。 要不要吃呢? 梁公公只犹豫了几息功夫,一狠心,就把那粒药丸吞了下去。 富贵险中求,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皇帝服用的丹药都会有人试药,这试药的差事虽险,但也能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梁公公就自告奋勇地接了这差事。 后来,他也是以此才又升了一级,坐到了殿前总管的位置,成了高安之下的第二人。 这几个月,梁公公的头也经常隐隐作痛,可服侍皇帝的人身上不可有药味,他只能忍着,最多求太医院给他针灸。 方才皇帝头疾发作时,梁公公一着急,也头痛了,到现在太阳穴还在一抽一抽的疼,像针扎似的。 梁公公慢慢地转过身,又朝澹碧水榭的方向望去,隔着水榭中的那座屏风,他根本就看不到皇帝,只能阴约看到屏风后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高安忙进忙出,一副脚不沾地的样子。 梁公公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安,任由风吹乱了他的衣袍。 片刻后,他抬手正了正头上的三山帽,又抚了抚衣袍…… 忽然,他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有些不敢置信。 他的头不痛了。 他忍不住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大腿的疼痛告诉他,他的头是真的不痛了。 梁公公低头看着手上的那个小瓷药,神情一肃,眸子里越来越炽热。 这是他的机会! 像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梁公公一咬牙,毅然地拿着刚刚萧燕飞给的小瓷瓶又返回了澹碧水榭,步伐坚定。 32 第32章 她是动不了高安,但,有人可…… 绕过屏风, 梁公公就看到躺在短榻上的皇帝痛得身子都缩了起来,面部的肌肉微微痉挛, 如被甩上岸的鱼一般张大了嘴吸气呼气, 气息粗重。 皇帝的脸色极差,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声,隔一会儿便焦躁地问道:“无量真人来了没?太医令呢?” 柳皇后就守在旁边, 一手捏着一方帕子抹着泪, 心急如焚,更心痛难当。 梁公公低眉顺眼地继续往前走, 与高安撞了个四目相对。 高安勾出一个轻蔑的冷笑, 正想把梁公公打发走, 但梁公公先一步对着皇帝道:“皇上, 奴婢有一事禀,前些日子有人前来献丹。” “献丹?”皇帝抬起头来, 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连旁边的柳皇后也投来了目光。 梁公公连忙又道:“皇上,是专治头疾的丹药。” 他为了投皇帝所好,故意说成是丹药。 “胡闹!”高安蹙起了眉头, 以高高在上的口吻插嘴斥道, “梁公公,这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你怎么敢给皇上吃!” “皇上的龙体最是贵重。” 他摆出了上官的架势,谆谆教诲着,一副以皇帝为尊的做派。 梁公公维持着作揖的姿势,手里捧着那个小瓷瓶, 正色道:“皇上,奴婢最近也犯了头痛症,方才自己已经先服过此丹了。” “这一丸下肚, 药效立竿见影。” 他的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在告诉皇帝自己提前试过药了。 “真的!?”脸色惨白的皇帝勉强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急切地看向了梁公公,“拿来,快把那丹药给朕拿来。” 皇帝已经被头疾折磨得死去活来,根本就顾不上其它细枝末节了,只想快点好起来。 一旁垂手而立的曹太医面色一变,也不敢让皇帝吃那种来路不明的丹药,劝道:“皇上万万不可拿龙体涉险啊。” 他不劝还好,他这一劝,皇帝仿佛被踩到了痛脚,勃然大怒:“那你行?” 皇帝平时脾气还算温和,可一旦头疾发作,就会特别的暴躁易怒。 曹太医:“……” 曹太医一下子好像是哑巴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高安皱眉看着梁公公手里的那个小瓷瓶,忍不住想道:万一这里面的丹药真的可以有奇效,那岂不是…… “皇上……” 高安也想劝,然而,此刻的皇帝就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般,根本什么也不想听,不耐烦地对着梁公公催促道:“快拿来。” “……”高安识时务地往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 梁公公便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那个小瓷瓶呈了上去:“皇上。” 他面上带着笑,其实心里非常紧张,心跳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 怦!怦!怦! 这是一场豪赌。 若是那位萧二姑娘给的药有用,自己应该可以借此翻身,压高安一筹,可若是药对龙体有损,那么自己保管得送命。 想到这里,梁公公的身形不由绷紧,眼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这两年,他被高安压制得够惨了,除了试药外,其它时间几乎都没办法在皇帝跟前露脸。 若再不搏上一搏,他不但再无出头之日,更是会死,高安这个人睚眦必报,心眼小得跟针眼似的,是容不下他的,从前,在养心殿侍候的内侍但凡威胁到了高安的地位,一个两个都被高安暗中下了绊子,不是丢了命,就是半死不活地被丢去守皇陵。 到了这一步,他也没别的选择了。 梁公公默默地垂首,把那个小瓷瓶亲手交到了皇帝手中。 柳皇后红艳的嘴唇嗫嚅地动了两下,想拦,可皇帝已经急切地把小瓷瓶里的白色药丸倒了出来,直接吞了。 柳皇后便改了口:“皇上,您觉得怎样?” 皇帝一言不发,又抚着额,闭目躺了回去。 过了半盏茶,都没有声响。 柳皇后心下略松,低声吩咐一个宫女道:“去端盆温水来,给皇上净面……”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皇帝再次睁眼,猛地又坐了起来,脸色难看至极,甚至把头往旁边的扶手上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皇上!”柳皇后吓坏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皇上,您怎么了?” 看着皇帝这副痛苦的样子,柳皇后感同身受,又惊又怕又心疼。 高安赶紧过去扶住皇帝,不让皇帝继续撞头,又对着梁公公厉声斥道:“梁铮,你到底给皇上吃了什么?!” 他这一句立刻把柳皇后的目光牵引向了梁公公,柳皇后怒火高涨,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梁铮,你竟敢谋害皇上!把他给本宫拖下去杖责五十!” 杖责五十也足以要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了。 “皇后明鉴,奴婢绝无谋害皇上之意!”梁公公“扑通”地跪了下去,胆战心惊地解释道,“这丹药要一刻钟到一炷香功夫才会有效,奴婢是亲身试过的,还请皇后娘娘再等等。” 皇帝一手紧紧地攥住了高安的手,手指狠狠地掐进了他的手背中,冷汗大滴大滴地自额角落了下来,他奋力地又想捶自己的头…… 柳皇后连忙使唤宫人给皇帝按摩止痛的穴道,可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皇帝的症状非但没减轻,看着还愈演愈烈,吓得皇后简直肝胆欲裂,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声道:“拖下去!” “给本宫把梁铮拖下去杖毙!” 皇后这一声喊,立即就有两个小内侍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地钳住梁铮的双臂,说了一句“得罪了”,就粗鲁地把人往后拖去。 梁铮还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就听另一道男音突然抢在他前面说道:“等等!” “……”柳皇后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字是皇帝说的。 柳皇后以及跪在地上的梁公公都朝短榻上的皇帝望去。 皇帝被另一个内侍又扶坐了起来,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不痛了,朕的头不痛了。” 皇帝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梁铮如释重负,试图挣脱钳制着他的两人,那两个小内侍不由去看柳皇后。 可柳皇后哪里还有心思关注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原本眼中的不安被喜悦所替代,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皇上,您真的觉得不痛了?”柳皇后喜形于色地问道,又坐回到了榻边,抓住了皇帝略显冰冷的手。 皇帝坐直了身体,不敢置信地抬手在两眼之间揉了揉,肯定地说道:“这丹药的确有奇效。” 明明前一刻他还痛得生不如死,这服药后才一盏茶功夫,疼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铮,这丹药是何人进上的?”皇帝略显急切地问道,两眼灼灼。 两个小内侍战战兢兢地把梁铮从地上扶了起来,还给他掸了掸膝头的尘埃,这才默默地退下。 梁铮早在进献丹药前,就思量好怎么答了,于是有条不紊地回道:“回皇上,因为皇上近来被头疾所扰,奴婢忧心忡忡,私底下走访了京城周边的各道观,寻觅仙师,求丹问药,偶然间遇到一位云游的仙长,这才得了此丹。” “本来奴婢该多找些人试药,可方才皇上龙体欠安,奴婢看着心里着实着急,就索性一试,发现此丹确有奇效,这才斗胆进献给皇上。” “奴婢始终是莽撞了,还请皇上恕罪。” 梁铮恭敬地将上半身又伏低了一些,躬身作了一个长揖。 皇帝周身正舒坦着,哪里会为这点事责怪梁铮,甚至心里还觉得他实在是有心了,为了自己简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位仙长实在是仙术超凡,此丹贵不可言。” 他抬手又揉了揉额角,确信自己的头真的一点也不痛了,刚刚那种仿佛被刀剜般的疼痛仿佛是一场噩梦。 见皇帝与梁铮和乐融融地说着话,一旁的高安身形绷紧,眼底闪着嫉妒和愤恨。 他垂眸去看自己的手背,手背上还有皇帝方才头疾发作时留下的掐痕,几乎掐出血来。 高安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请示道:“皇上,可要摆驾回宫?等回宫后,再宣太医好好瞧瞧,免得……”免得这药有差池。 他的最后半句话没说出口,皇帝已经抬手晃了晃,示意高安不必再说:“不必了。朕现在精神好得很,回什么宫。” “皇上说的是。”梁铮连忙附和道,笑容满面地往右走了一步,恰好挡在了皇帝与高安之间,“皇上刚刚流了不少汗,可要喝些水?” 皇帝点了点头:“来盅碧螺春吧。” 梁铮转过头,慢条斯理地对高安道:“高公公,劳烦您了。” 他说着劳烦,其实表情淡漠,带着一种回敬的味道,借着皇帝的威势使唤起了高安。 高安从潜邸就跟着皇帝,这二十多年来,可谓混得风生水起,何曾这样被人打压过,又何曾被人使唤去端茶倒水过。 可现在…… 高安咬牙应命,退出去备茶。 梁铮又道:“皇上,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皇帝刚出了一身汗,尤其背后的中衣被汗液浸湿,身上也确实有些不舒服,微微颔首:“还是你细心。” 梁铮便又步履无声地从水榭中退了出来,吩咐下头的宫人去为皇帝更衣做准备。 宫人们忙忙碌碌,来来去去,梁铮交代完后,本想再回水榭去,就见大皇子唐越泽朝这边快步走来。 唐越泽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头上戴了一顶簇新的乌纱翼善冠,恰好遮住了他额角的擦伤,身上的蟒袍也换了一身新的。 梁铮眸光一闪,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指轻轻捻动了两下,迎了上去,对着唐越泽行了一礼:“大皇子殿下。” “梁公公,父皇现在可好?”唐越泽问道,身形微微绷紧,满是担忧。 “殿下宽心,皇上已经好多了。”说话的同时,梁铮不动声色地朝另一边的天一水榭望了一眼,就见萧燕飞正与宁舒郡主几人言笑晏晏地说着话。 高安色迷心窍地看上了萧家二姑娘,旁人可能不知道,却瞒不过同样身在内廷的梁铮。 梁铮心里对高安很是不屑,一个阉人蒙皇上恩宠,才能在京城有个府邸,也在府里养了不少人了,居然还敢觊觎勋贵家的姑娘,未免也太过得意忘形! 这位萧二姑娘的确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与这种人交好,自是与自己有利。 尤其是那种对头疾有奇效的药丸,以后还得仰仗萧二姑娘了。 她给的两粒药丸已经吃完了,而皇帝的头疾再过上六七天怕是会再发作…… 只是转瞬间,梁铮已是心思百转,心里有了打算。 唐越泽听闻皇帝无碍,松了一口气,正打算进去,就听梁铮幽幽又道:“哎,太医说过,皇上这头疾是万不能生气的,一动气,就容易火上浇油。” 唐越泽表情一凝,收住了步伐,忍不住想道:父皇是因何而怒,是因为他坠马的事,还是因为他坚持与鸾儿在一起…… 唐越泽再次朝隔壁的天一水榭望去,望向了凭栏而坐的萧鸾飞。 两人缠绵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相交,只一瞬,萧鸾飞就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唐越泽的眼底涌起浓浓的痛惜。 他知道鸾儿是在意他的,方才他坠马时,她明明比谁都要心急…… 梁铮也顺着唐越泽的目光看着萧鸾飞,好言好语地劝道:“殿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殿下又何必急在一时,不仅令皇上不快,也让萧大姑娘为难……” “殿下应该徐徐图之才对。” 唐越泽并不喜欢旁人置喙他与萧鸾飞的事,起先不快,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但听到后来,感觉梁铮似有相帮之意,便缓和了神色。 梁铮在御前的地位虽然不如高安,可也说得上话,现在他显然是有意对自己示好,自己也没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梁铮见唐越泽神情间有松动之色,接着道:“皇上那边可以慢慢劝,殿下与萧大姑娘还是得先一条心拧成一股才行,否则……” 唐越泽不由地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是啊,若是父皇松了口,可鸾儿却继续跟他赌气,非要拒婚,父皇必是会雷霆震怒的。 “谢公公指点。”唐越泽的神色又缓和了一些,看着梁铮的眼神中也透出了亲近之意。 “哪里哪里。”梁铮含笑揖了揖手,“那奴婢就斗胆多说两句。” “殿下,您怕是想岔了。” 唐越泽挑眉。 梁铮慢慢道:“有道是,长姐如母。萧大姑娘这等人品,端庄大方,温柔娴静,自是爱惜下头的妹妹,才会因为高公公……而迁怒了殿下。” “哎,此事说来也是高公公的不是,非要觊觎萧大姑娘的妹妹,这不是存心让殿下为难吗?” “萧大姑娘心疼妹妹,也难怪气极。” 唐越泽心头一跳,脑海里,不由地回想起了萧鸾飞隐忍的声音:“殿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是我妹妹……我不能为了自己牺牲了妹妹的幸福。” 唐越泽眉心拧成一团。 是啊,鸾儿素来待她这妹妹好得很,那日去西林寺的时候也带着妹妹一块儿,可见姐妹之间亲密无间。 莫非……真是他想岔了?! 梁铮谨慎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目露懊恼之色,这才继续往下说:“殿下,皇上对您是寄予厚望的。” 皇帝虽有三个皇子,可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谁都不能跟大皇子相提并论,日后这至尊之位必然属于大皇子的。 “若真让高公公得了逞,皇上怕是更不能答应您和萧大姑娘的亲事了。”梁铮以一声唏嘘的长叹作为收尾,目光一直在注意着唐越泽的表情变化。 唐越泽的心口一紧,脸色瞬间沉了三分。 他的心里只有鸾儿,就像父皇的心中只有母后一样。 鸾儿会是他的太子妃,会是他的皇后,将来定会母仪天下,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可高安却…… “……高安,真是胆大妄为!”唐越泽满含怒意的声音像是从牙关之间挤出。 高安明明知道他爱慕鸾儿,还要盯上鸾儿的妹妹,又何尝把他放在眼里! 梁铮又叹了口气:“萧大姑娘会生气,也是自然的。” 唐越泽深以为然地暗道:是啊。鸾儿怎么能不生气呢? 梁铮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点到为止地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又对着唐越泽揖了一礼,就轻飘飘地离开了。 唯有唐越泽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许久许久。 他真是想岔了。 鸾儿恼的并不是她的二妹妹,而是高安那个目中无人、色胆包天的阉人。 是高安令侯府的人失和,令鸾儿气极,还令鸾儿无颜面对她母亲与她妹妹。 这下,鸾飞怕是连自己也迁怒上了,气自己没有阻止高安的妄为,也气自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唐越泽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心下懊恼不已。 此时再回想方才他差点一杖把鸾儿的妹妹打下了马背,他的心脏猛然一缩,心惊肉跳。 难怪他刚才摔下了马,鸾儿也不肯过来,定是怨上他了……甚至于觉得他是活该。 幸好,幸好他没有铸成大错! 唐越泽心中一阵后怕,赶紧做了个手势,招来了他的贴身内侍田守直,让他去备份重礼。 于是,一炷香功夫后,身在天一水榭的萧燕飞就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大礼。 “萧二姑娘。”唐越泽的贴身内侍田守直客客气气地当众对着萧燕飞作揖行礼,目光还特意瞥了瞥倚栏而坐的萧鸾飞,那不高不低的音量足以让萧鸾飞听得清清楚。 “奴婢是代表大皇子殿下来向姑娘赔不是的,方才在球场上,殿下不慎差点伤到了姑娘,心里实在是内疚。” “这些,是殿下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说话间,他带来的那些宫人就把那些赔罪的礼物一一放下了。 萧燕飞扫了一眼他带来的这几支百年老参,挑了下柳眉。 田守直又笑着对萧鸾飞说道:“殿下还说了,让大姑娘不要急,若是二姑娘惊了神,您可遣人去柳枝胡同唤李太医过府。” 萧鸾飞心里一头雾水,看着萧燕飞的眼神惊疑不定,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会让大皇子的态度在短短半个时辰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心里莫名的有些慌,像是心脏空了一大块似的。 和上一世一样,萧燕飞总能得到很多人的喜欢,明明自己才是娘亲一手养大的,承欢膝下,可是一朝事变,娘亲却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萧燕飞,弃了自己。 萧鸾飞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眼底微冷,似是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阴影中。 田守直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息着:哎,萧大姑娘果然是在生殿下的气! 萧燕飞看了看萧鸾飞,又瞥了一眼对面澹碧水榭中透过窗口眼巴巴地望过来的大皇子,“噗嗤”笑出了声,笑容明媚娇俏。 她就想嘛,大皇子怎么会突然冲她动手。 想必是她这位好姐姐说了些什么。 左右不过是些“二妹妹定是因为高公公怨上了我”,“娘亲也因为二妹妹的事生了我的气”之类的话吧。 也就是她自己是无辜的,错都在别人,脱不开这个套路。 只不过—— 这话但凡说得弯弯绕绕,那正着听是一回事,换个角度理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皇子一下子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许是有人“点拨”了他一二。 有趣。 萧燕飞心里像是有个小人在翻来覆去地打着滚,面上不露声色。 别人给她送礼,那她自然是要收下的。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看着萧鸾飞,语调轻快地道:“大姐姐别生气了,我相信,大皇子殿下一定不是故意的。” 萧鸾飞以指甲掐了掐掌心,回过神来,眸中翻涌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思量再三。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能说的也只有—— “妹妹无碍就好。” 萧鸾飞维持着端庄温婉的笑容,满心满眼地看着她。 真是姐妹情深。田守直心中暗叹,含笑告辞:“萧二姑娘肯收下礼物,奴婢就放心了。奴婢这就回去复命……” “我送送公公。” 萧燕飞落落大方地起了身,把田守直送到了水榭外,贴心地悄悄说道:“公公,你告诉大皇子殿下,大姐姐气得不是他。” 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 “是高安不知分寸!”田守直立刻咬牙切齿地接口道。 他一定会回禀殿下的,萧大姑娘到现在还在为了高安的事生气,就算萧二姑娘求情也不管用。 “公公慢走。”萧燕飞站在水榭门口,笑容甜美地目送田守直带着宫人走了。 待对方进了澹碧水榭,她脸上的表情从乖巧变成了狐狸般的狡黠,柔美的五官也瞬间有了锋芒。 她是动不了高安,但,有人可以! 33 第33章 解决高安。 春风轻柔地吹拂着萧燕飞的头发, 几缕鬓发抚着她弯弯的眼角。 萧燕飞目送着田守直进了澹碧水榭,与拎着药箱的曹太医交错而过。 紧接着,那座六折屏风被两个内侍合力抬走了,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那把紫檀木雕花短榻上, 虽然脸色比之前略有那么一分苍白,但是双目炯炯, 看着精神尚可。 布洛芬的止痛效果确实不错。萧燕飞愉快地心想。 也不知道皇帝说了什么,他身旁的柳皇后莞尔一笑。 帝后之间门有说有笑, 之前那种紧张的氛围感也自然而然地淡去, 澹碧水榭中又逐渐热闹了起来。 梁铮在一旁殷勤地给皇帝斟茶倒水, 忙前忙后, 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而从前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的高安却被挤到了角落里, 表情愤恨地望着梁铮,眼神阴鸷。 萧燕飞感觉像是看了一场大戏似的, 心情相当得好。 对于这个结果,她也并不意外,或者应该说, 早在意料之中。 令她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梁公公不仅能忍, 有心计,连情商都相当不错。 他得了好处后,不仅立刻顺势踩了高安一脚,还记得对她投桃报李。 唔。跟聪明人合作,就是让人愉悦啊。 下一刻, 就见梁铮抬眼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对着她笑了笑,态度十分的亲切。 萧燕飞微微颔首, 抿唇一笑,就慢慢悠悠地转过身,又返回了天一水榭。 隔壁的梁铮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 看来萧二姑娘对他方才的安排很是满意。 一山容不得二虎,皇帝身边最贴身的位置也只能有一个人,只要高安占着这位子,那么自己就永远没有机会,永远只能避高安的锋芒。 这件事只要办成,对萧二姑娘,对他自己,都有莫大的好处! 梁铮定了定神,俯身请示皇帝道:“皇上,不知这马球赛可要继续?” 皇帝还没说话,高安就忙不迭地插嘴道:“皇上,您的龙体还未完全康复,不宜太过喧闹。”他一脸关切,一副忠心耿耿、一心为龙体着想的样子。 “高公公言重了,皇上龙体无碍,何必因噎废食。”梁铮淡淡反驳道。 “朕很好。”皇帝当然觉得自己身体无碍。 只要头不痛,他就觉得整个人都有力气了,别说是坐在这里看比赛,让他去马球场里跑三圈都行。 皇帝眉眼含笑,轻轻摇了摇折扇,朗声道:“让他们继续吧,别扫了这些小子们的兴致。” 极目望去,铜锣边的一尊三足小鼎中插的那根粗香堪堪燃尽,意味着上半场比赛结束了。 梁铮似笑非笑地斜了高安一眼,就吩咐亲信小内侍道:“阿良,你去隔壁告诉宁舒郡主、宝安县主他们,下半场比赛在一盏茶后继续。” 细眼睛的小内侍匆匆领命,去了隔壁的天一水榭传话。 不一会儿,天一水榭就再度热闹了起来。 众人全都精神一振,气氛热烈,宛如满树含苞的花枝在瞬间门含笑吐蕊,春意浓浓,连皇帝都被感染了这种勃勃生机,笑容更深,与皇后一起回忆起当年。 “铛!” 一盏茶后,又一声重重的敲锣声响彻云霄。 三足鼎中又燃起了一炷香,那些系着红、黄抹额的少年少女们又开始策马在球场上飞驰起来,追逐着那颗玄色的皮鞠。 下半场顾非池没再上场,但之前摔了马的大皇子唐越泽还是坚持上了场,脸上已没有了上半场时的阴戾,也没有落马的颓废,整个人似是醍醐灌顶般,显得英气勃发。 下半场比上半场还要精彩,众人在马球场中风驰电掣般恣意飞驰,挥洒自如地一次次挥动鞠杖,比分你追我赶,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门都没有。 萧燕飞依然如上半场一样,满场的遛弯,东跑跑,西绕绕,眼看着鼎中的那炷香即将燃尽,她却连球都没碰到一下。 萧燕飞并不在意,玩得眉飞色舞,目光始终追逐着场中那飞来飞去的皮鞠。 她拉了拉缰绳又一次驱使马儿转了弯,就见一球蓦地自左侧被人打了过来,疾如闪电。 这一球的角度、力道、速度全都恰到好处,就仿佛特意送到她眼前似的。 眼角瞟见了不远处传出这一球的唐越泽,萧燕飞心里有些错愕,却也不会跟好运作对,想也不想地挥出了手中的鞠杖。 “咚!” 那拳头大小的皮鞠被她精准地击飞,干脆利落地直飞进了前方的球门中。 萧燕飞顺利地打进了今天的最后一球。 几乎是同时,一声震耳的锣声再一次响起,下半场比赛结束了。 “赢了!燕燕,我们赢了!” 宁舒郡主挥舞着鞠杖欢呼,与萧燕飞击掌后,又乐呵呵地与宝安县主等其他队员也一一击掌,或者彼此敲击鞠杖致意。 系着红色抹额的几人全都振臂欢呼着,神采飞扬。 萧燕飞望着球门的方向,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她第一次打马球,就进了两球呢,简直完美! “萧二姑娘,恭喜。”唐越泽策马悠然踱到了萧燕飞的身边,即便输了比赛,形容间门却不见半分不悦,反而眉眼含笑,语调亲和地对萧燕飞道,“你这匹马不好,过几日京郊会开马市,马都是从辽东和西北运来的,届时,让你大姐姐给你挑一匹。” 萧燕飞骑的只是行宫里养的马,自然是比不上别人的。 “鸾儿,”说着,唐越泽柔情款款地望向两丈外的萧鸾飞,一脸温柔地问道,“好吗?” 他这话里话外已经做出了一副大姐夫的架势。 萧鸾飞眸光一滞,不自觉地抓紧了缰绳,她的坐骑敏锐地感受到主人那种焦虑的情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萧鸾飞能清晰地感受到不仅是唐越泽在看着她,马球场上的其他人也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说不,只能说:“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萧鸾飞神情温和地对着萧燕飞笑了笑,看向唐越泽时,笑意更深,目光盈盈,眸中似是盛着春日的骄阳般。 唐越泽心尖一颤,悟了。 这次他做对了! 他耳边不由响起了田守直复命时说的那些话,心里更加肯定鸾儿真正嫌恶的人始终是高安。 不是萧燕飞,也不是自己。 唐越泽终于放了心,轻快地策马来到了萧鸾飞的身边,压低声音认了错:“鸾儿,是我错了。” “你这般疼爱你的妹妹,我既然是她未来的姐夫,也应当把你的妹妹当作我的妹妹一般。” “你放心,高安的事,我会解决的,不会让你难做的。” 唐越泽一脸真挚地说道,盯着萧鸾飞的目光是那么深情,那么坚定,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辰哄佳人展颜。 萧鸾飞:“……”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了这样,偏又对着唐越泽说不出一个不好来,甚至还得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子。 微风习习,轻轻地吹起她的裙摆,猎猎作响,衬得她的身形越发纤细,她的裙摆与他的衣袍彼此交缠,纠纠缠缠。 萧燕飞几乎全程憋着笑,乖顺地抿着唇,就像一只温驯无害的小白兔。 “殿下,大姐姐,你们聊,我们先走。”萧燕飞温温柔柔地跟两人道别,熨帖地说道,“大姐姐,你与殿下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要说清楚得好。” 此话一出,唐越泽对她投以颇为赞赏的目光,觉得他之前确实是误会了,还迁怒了她。 其实小姑娘还是很懂事的,一心盼着他与鸾儿好。 萧鸾飞胸口的这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压抑而憋屈,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继续做出长姐的风范,谆谆叮嘱道:“二妹妹,这行宫比皇宫还大上一倍,你小心点,别乱走,免得待会儿找不到路……” 鸾儿果然关心她的妹妹。唐越泽温柔地凝视着萧鸾飞。 哎,是他之前完全想岔了,幸好还不晚,来得及补救。 他得让鸾儿没有后顾之忧。 “大姐姐,我知道了。”萧燕飞点了点头,脆生生应道。 她一夹马腹,就驾着马朝水榭那边小跑了过去,身子随着马儿的步伐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起伏着。 等走远了,避开了唐越泽与萧鸾飞的视野,她才轻声笑出来,笑得乐不可支。 好玩,实在是太好玩了。 萧燕飞一手捂着嘴,笑得纤瘦的肩膀抖动不已,连她□□的红马也愉快地“恢恢”叫了几声。 “咳咳。”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萧燕飞像是被冻结似的僵了一下,赶紧收住了笑,转而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转头一看,就见三四丈外的梧桐树下倚靠着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形,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层层叠叠的过滤后,在他身上、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萧燕飞清晰地看到他面具下方的薄唇含着戏谑的笑容。 风一吹,上方的枝叶随风轻轻摇曳,连顾非池身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晃,宛如一幅细心勾勒、设色浓丽的古画。 “呼——” 萧燕飞登时松了口气,脸上那种乖巧可人的表情在眨眼间门又散去,恢复成慧黠灵动的样子。 顾非池就看着她在短短几息之间门表情变了好几变,不由莞尔。 明明他素来不喜别人在他跟前装模作样,可现在看着她这翻脸像翻书的样子,却令他觉得有趣,令他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她就像是开在泥潭中的一朵野花,即便土壤贫瘠不堪,但她依然恣意地生长,只要一点阳光,就会从泥泞中探出头来,开出娇艳无比的花朵。 “很顺利?”顾非池的声音轻而缓,如春雨飘来,又似珠玉轻轻落在玉盘上。 他的那匹汗血宝马就在树干边低头吃草,偶尔甩动着长长的马尾,油光水滑的红色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嗯。”萧燕飞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美滋滋地与他分享起她的小秘密,“而且……还有了点意外的收获。” 萧燕飞笑得不能自己,左脚踩了踩马镫,确定自己踩实了,就打算下马。 她下马的动作十分生涩,实在是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二次下马,上一次,还是宁舒郡主和宫女合力扶着她下来的。 没了旁人扶她一把,她心里就有些发虚,突然觉得这匹矮脚马还是有些高。 是谁说,一回生,两回熟的? 她努力勒住缰绳,让马儿别乱动,可小红马反而不安地踢了踢蹄。 “别动。”顾非池道。 他这么一说,萧燕飞就不敢动了,虚虚地坐在马背上,身子绷得紧紧的。 顾非池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小红马的缰绳,温声道:“呼气。别紧张,你紧张,只会传递给马。” 顾非池很高,抬眼望来时,恰好与马背上的萧燕飞平视,两人面面相对,离得比那日在藏经阁还要近。 近得萧燕飞几乎能数清他纤长浓密的眼睫,看到他的鼻翼微微翕动,金灿灿的日光下,肤白如雪。 萧燕飞听话地放松身体,开始调整呼吸,而小红马也在顾非池一下下的安抚下放松了下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即便顾非池也没扶她一把,有他牵着马,萧燕飞便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觉得安心了不少,她大着胆子抬腿腾空,翻身下了马。 这一次,动作流畅了不少。 然而,右脚落地时,她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度,身子因为冲力踉跄了一下,而她的左脚还踩在马镫上。 萧燕飞轻轻地“呀”了一声,身子往小红马上歪了过去…… 下一刻,她感觉腰身上一紧。 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稳稳地托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青年掌心的温度,不由全身僵硬,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仿如雪落竹林般的清冽气息。 萧燕飞忙不迭将踩在马镫上的左脚也放了下来,这下,双脚总算脚踏实地了。 她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见她站稳,顾非池就收回了手,白皙修长的右手不自觉地握了握,粗糙的掌心似还在留恋着少女柔软的触感。 她的腰很细,细得他几乎一掌就能整个握住。 谢了!萧燕飞愉快地对着顾非池嫣然一笑,眉眼弯弯。 顾非池淡淡一笑,提醒道:“马镫的位置稍微高了点,下一回调好了马镫再骑。” 受教了!萧燕飞乖顺地直点头。 顾非池面具后那优美的狐狸眼翘起,漆黑的瞳孔中一点点地漫上了笑意。 “顾世子。” 细眼睛的小内侍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给顾非池行了礼,目不斜视,“皇上请世子过去说话。” 顾非池对着萧燕飞略一颔首,就随那内侍信步往澹碧水榭的方向走去。 萧燕飞把那匹小红马交给了马球场边的另一个内侍,去了天一水榭。 一进门,她不用找,就一眼看到了人群中心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宁舒郡主。 宁舒郡主正忙着在给那些押了乙队胜出的人兑现。 赔率是三比一,押了一两银子就可以赢三两。 赢了的人很高兴,而坐庄的宁舒郡主更高兴,她不仅赢了赌金,还赚了庄家的那一份,赚了两头。 “燕燕!”宁舒郡主也看到了萧燕飞,对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两人合力,两盏茶功夫后,才差不多发完了钱。 下一步,就是她们俩庄家分赃了。 “燕燕,我们就二一添作五。”宁舒郡主眉开眼笑地把一半赚头分给了萧燕飞,笑眯眯地与她咬耳朵,“我还从来没赢过这么大一笔钱。过两天,我请你去看戏。” “京城最近新开了一家戏园子,听说戏唱得很不错,曲目也很新……他们的花旦还特别漂亮!” 宁舒郡主说是她俩赚了一大笔,其实大伙儿都是赌着玩的,也就押一些金锞子银锞子什么的罢了,皇帝押的玉佩已经是最值钱的一件了。 “皇伯父,这是您赢的!”宁舒郡主乐颠颠地去皇帝那里献宝,把皇帝赢的那一份交了出去,“您押侄女胜,那就押对了!” 皇帝被小侄女逗得龙心大悦,凑趣道:“朕这回倒是沾了你的光了。” 皇帝也就是玩笑地逗一下自家侄女,紧接着,就相当大方地说道:“今日你们赢了比赛,朕就赏你们一人一匹良驹、一杆鞠杖。” 众人皆是眼睛一亮,喜笑颜开,皇帝赏的马可是御马。 皇帝背靠着一个大迎枕慵懒地坐着,轻轻一个招手,高安就带着两个中年内侍过来了,内侍的手里捧着一杆杆雪白的鞠杖,还有一块块代表御马的木牌。 高安亲自把这些赏赐一样样地交到众人手中。 等走到萧燕飞跟前时,他笑得分外亲切暧昧,目光也异常的灼热。 小姑娘家家稍稍打扮一番,就比平日里更美了,肌肤细腻无瑕,吹弹可破,哪怕近看也看不到一点瑕疵,直看得高安心痒难耐,很想掐上一把。 “萧二姑娘,这是你的。”高安把弯月形的鞠杖递向萧燕飞,一只手往她嫩白的柔荑探去,想顺势摸上一把。 但是萧燕飞早有提防,动作很快,不仅避开了他的手,还抓着鞠杖“不经意”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啪!” 这声响不清不重,高安只觉右手背一痛,赶紧收回了手。 他的眸色瞬间门就阴鸷了下来,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丫头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早晚能到手。 但凡是他看上的,这京城还有谁敢与他争! 高安目露贪婪狂妄之色,那猥琐的样子,几乎让萧燕飞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 那天在巷子里还是揍少了!萧燕飞差点就一脚又踹了过去,但抬眼瞥见皇帝身边的大皇子唐越泽时,心念一动。 她抓着手里的鞠杖,“受惊”地往后退了半步,缓缓垂眸,一副似哭未哭的样子,又咬了咬唇,有些怕的小心翼翼地看了高安好几眼。 她后退的动作让唐越泽一眼就注意到了,不由蹙起了剑眉。 唐越泽眼神沉了下去,差点没拍案而起。 他才刚刚跟鸾儿保证了,不会让高安再打萧二妹妹的主意,可现在高安当着他的面就敢对萧二妹妹不恭,还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唐越泽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凝眸想了想,就笑着对皇帝道:“父皇,那您给儿臣什么赏赐?” 皇帝一愣,抚掌笑了,语气亲昵地调侃儿子道:“你输了比赛,还想要赏赐?” 皇帝笑容满面地与柳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慈爱地问道:“阿泽,你想要什么?” 他心里还以为皇儿也是想要一匹良驹,不想,唐越泽慢慢地抬起了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高安: “要他!” 这两个字清晰地响彻整间门水榭,原本喧闹的声音瞬间门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望着同一个方向——高安。 皇帝有些意外地挑眉,一手抓紧了短榻的扶手,眸色深沉如海。 这个皇长子是他与皇后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从小得宠,和他不同——先帝有七个皇子,他既非嫡,也非长,是从一众兄弟中杀出来,才登上了如今这位置。 因为皇儿从来不需要去争去夺,性情中总少了几分杀伐果决的血性。 可现在,皇儿竟然敢开口问他要他的大太监高安了。 同样的事,同样的话,若是放在别人那里,那就是觊觎君位。 看着三步外的唐越泽,皇帝却是心情不错地笑了,眉目舒展。 这是好事,皇儿就应该要这样。 他的皇儿必须变成一头猛虎,那么有朝一日他继位后,才能镇得住各怀心思的满朝文武,镇得住各州的封疆大吏。 皇帝低低地笑了,目光变得异常的明亮,片刻后,才徐徐地点了点头:“好。” 什么?!高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大变。 高安下意识地去看唐越泽,唐越泽的眼神似一潭寒水般深不见底,漠然、平静而又幽深,不知怎么的,让高安心里毛毛的。 34 第34章 呵,贪生怕死? “……”高安嘴唇翕动不已。 虽然他早就有意对着皇后与大皇子示好, 给将来留一条后路,可是,他没打算现在就跟着大皇子啊。 他现在是正四品的御前总管, 是宫中内宦第一人。 一旦去了大皇子那里, 大皇子身边的内侍品级最多也就是六品的掌事太监,和现在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 他又怎么可能放着好好的御前总管不做,屈尊去当一个区区掌事太监呢! 他连忙躬身上前了两步,恭声道:“皇上,奴婢自潜邸时就跟着皇上, 这都二十几年了, 奴婢只想侍奉皇上跟前……” 他做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 试着用那段潜邸的往事来打动皇帝。 皇帝轻轻一振袖,淡淡道:“高安,大皇子讨了你是你的福气。” 皇帝的声音不轻不重, 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慢。 知皇帝如高安一听就知道皇帝心意已决,伴君如伴虎, 他也只能躬身做了一个长揖, 应道:“奴婢遵旨。” 四个字说的无比艰难。 接着他又往另一个方向的大皇子唐越泽走了两步, 行了一礼。 也好,来日方长, 等到大皇子登位, 他依然会是内廷第一人的御前总管,梁铮之流依然会被他踩于脚下。 不想, 他的头还没抬起,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了唐越泽平静的声音: “来人,把他拖下去。打。” 高安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面容上的血色在刹那间急速褪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皇子特意讨了自己,就是为了打自己一顿? 这是哪出啊! 高安慌张地转头看向了皇帝。 皇帝挑了挑眉,依然慵懒地倚靠在短榻上,姿态不曾改变分毫。 他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置喙。 不过是一个奴婢,既然给了大皇子,就是大皇子的人,打杀也由他。 几步外的梁铮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对着两个亲信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内侍立即上前,动作利落地把高安钳制住了,粗鲁地把人往外拖,其中那个细眼睛的内侍还皮笑肉不笑地对高安说:“高公公,得罪了。” “殿下……”高安颤声惊呼,想求饶,但才一张嘴,立刻就被堵上了。 “打完了,就把人送去撷芳殿。”唐越泽又补了一句,心道:要是萧二妹妹还不消气,照三餐打也行! 想着,唐越泽目露希冀地朝隔壁的天一水榭望去,热切地搜寻着萧鸾飞的倩影。 他这事办得这般漂亮,鸾儿一定会高兴的,也不会再怀疑他对她的心意了吧。 萧燕飞望着像死猪似的被拖出了水榭的高安,弯唇浅笑,悄悄地竖了个大拇指。大皇子这事办得真是稳、狠、准! 宁舒郡主同样觉得大快人心,谢了恩后,就愉快地拉着萧燕飞退出了澹碧水榭。 皇帝没在意其他人,目光深沉地看着唐越泽,道:“高安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 “以后,你好好当差。” “父皇,儿臣会的。”唐越泽爽快地应了,眉眼舒展,眸光明锐。 父子之间其乐融融。 旁边的柳皇后看着父子俩,数次欲言又止。 来行宫之前,她就和皇帝商量好的,今天要给大皇子挑个皇子妃,哪怕不是正妃,侧妃也成,可是,这一来二去的,都被搅和了。 “皇上……”柳皇后低唤了一声,特意转了转手里的金镶玉镯子提醒皇帝。 这个镯子是她为皇子妃准备的,本是打算在皇帝赐婚后,就把这个镯子赏赐给未来儿媳妇的。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天皇儿被他当众拒婚,已经扫了颜面了,若现在他再强行赐婚,皇儿怕是又要闹起来。 皇儿是未来的储君,岂能被当着众人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压,失了皇长子的威仪。 闹得太过的话,怕是有一些人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妥。 “……”柳皇后迟疑了一下,艳丽的红唇抿了又抿,终究没有说话。 但皇后提到赐婚的事,倒是让皇帝心念一动。 今天他会来这千芳宴,也不止是为了皇儿,更是为了…… 皇帝眸底波澜暗涌,转头望向了独自坐在东窗边的顾非池,顾非池手里拿着一个酒杯,正在悠闲地小酌着,身形挺岸,如松柏似青竹。 那个身姿,让皇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卫国公;那明亮魅惑的狐狸眼,又似是当年的顾明镜。 皇帝下意识地捏紧了茶盅的底托,看似不经意地问皇后道:“朕听说,朝云得了把好琴?” “那的确是把好琴。”柳皇后笑着颔首。 不远处,柳朝云闻声站了起来,落落大方地对着皇帝说道:“皇上姑父,侄女也是运气好,偶然间得了名琴‘绿绮’。” “这‘绿绮’实在名不虚传,琴声清越,音色绝妙,有余音绕梁之感,也难怪位列传世名琴。” 柳朝云优雅地笑着,眉心那颗鲜艳的朱砂痣衬得她越发端庄,发型、衣衫、首饰皆是一丝不苟,完美无瑕。 “朝云,可带了琴?”皇帝放下了茶盅,笑着提议道,“弹一曲朕听听。” “那侄女就献丑了。”柳朝云眼睛一亮,忙不迭应了。 她特意把“绿绮”带来行宫本就是为了在帝后跟前一展琴艺。 两个宫女飞快地搬来了一张琴案,摆在了水榭中央。 旁边放上一尊三足香炉,熏香袅袅。 柳朝云亲自把“绿绮”琴放在了琴案上,净手,焚香,然后才将双手在置于琴弦上,试了试弦。 不一会儿,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在水榭间幽幽响起。 柳朝云动作娴熟地抚着琴,纤纤十指在琴弦上舞动,姿态优雅无比,周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指下的琴声清澈如山涧清泉,又似春风徐徐拂来,一点点地洗去众人身上疲倦的尘埃,让人觉得仿佛看到了春暖花开的一幕幕。 众人沉醉在这优美的琴音中,水榭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舒缓惬意。 清越的琴声从春季、夏季、秋季一路走到了冬季,最后又回归春季,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一曲罢。 琴声止,众人却觉得他们的心弦似乎随着琴声持续震荡着。 余音绕耳,犹有余韵。 柳朝云自得地收了手,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等好琴果然只有她配拥有,要是落了宁舒的手,那就是好琴蒙尘! 柳朝云眉眼含笑地去看宁舒郡主,难掩自得之色。 结果,宁舒郡主根本看也没看她,正和萧燕飞头碰头说悄悄话,萧燕飞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柳朝云只是一个愣神,就听前方的皇帝连连抚掌,赞道:“好!” 皇帝满意地看着柳朝云。 柳朝云论样貌,论人品,都不错,想必卫国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更重要的是,柳朝云是皇后的亲侄女。 “向阑,”皇帝看向另一边的顾非池,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觉得朝云这一曲弹得如何? 顾非池的指节漫不经心地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语声淡淡地说道:“回皇上,臣不懂琴。” 刹那的沉寂后,皇帝朗声一笑:“向阑谦虚了,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自周朝起,君子六艺便是勋贵王室的男子必学的技艺,顾非池可是堂堂卫国公世子,在卫国公的精心教养下长大,他怎么可能不懂乐呢! 顾非池气定神闲地说又道:“祖父曾言,顾家孩儿只需能上马,能提枪,能读兵书便可。” 顿了顿后,他语调放缓,又补了一句:“姑母也不懂琴。” 他说的姑母是先皇后顾明镜。 顾非池不近不远地迎视着皇帝的目光。 “……”坐在主位上的皇帝表情有一瞬僵在了那里,瞳孔翕动。 顾明镜。 这个名字在皇帝的心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伴着一道英姿勃勃、明艳照人的倩影。 顾明镜能提枪,能领兵,还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曾以一介女流之身率领几万大军亲上战场,于两百步外一箭射杀了敌军主帅,令得敌方军心溃散,溃不成军。 可是,对于女子所应该会的琴棋书画,却不甚精通,连首曲子也弹不全,更别说女红。 这样一个女子,粗鲁、骄横、霸道……一点也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温雅娴静。 水榭内静了一静。 “顾明镜”这个名字不仅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更是深埋在柳皇后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 柳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心里很是不痛快。 顾明镜是皇帝的元配,哪怕她今天已经是堂堂皇后之尊,也只是继后,顾明镜也依然压在她的头顶,甚至于,将来皇帝驾崩,与皇帝合葬的人也会是元后顾明镜。 顾明镜就是成了鬼,也依然横在自己与皇帝之间,阴魂不散! 皇帝很快回过神来,见柳皇后神情不佳,一手温柔地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中指更是在她指缝间缱绻地摩挲了一下,安抚着她的情绪。 柳皇后的唇角终于又弯了起来,妩媚地斜了皇帝一眼,柔情似水。 美人如玉,看得皇帝心头一荡。 顾明镜太傲了,仗着卫国公府以及从前的那点子战功,事事都要争个对错,盛气凌人,不似他的莲儿,小意温柔,体贴备至。 水榭中其他人的目光在帝后与顾非池之间扫视着,几乎都遗忘了坐在中间琴案后的柳朝云。 原本热闹的气氛这会儿又有些僵了。 连隔壁天一水榭的众人也能感觉到皇帝这边的氛围不太对,大部分人都噤了声。 宁舒郡主凑在萧燕飞耳边与她咬耳朵:“我从前听母妃提起过,先皇后长得可好看了,还能干,她十六岁时跟着老国公爷在西北的时候,一次老国公爷率兵出征,西戎人突袭围城,当时是先皇后带着满城老弱妇孺,硬生生地把人给打了回去。” “还有一次,老国公在战场上受了伤,是先皇后亲自带兵与敌军作战。” 哇!萧燕飞露出惊叹的表情,心中赞叹不已:那位先皇后原来这么厉害啊,不愧是将门虎女! 也不知她生前是怎样的惊鸿绝艳! “我们正是生不逢时啊,无缘一睹先皇后的风采。”宁舒郡主唏嘘惋惜的声音钻入萧燕飞的耳中。 萧燕飞忍不住去打量皇帝身边的柳皇后,三十五六的女子柔美婉约,楚楚动人,如那依水而生的莲。 柳皇后很美,这种美,柔弱温婉,与传闻中英姿飒爽的先皇后截然不同。 萧燕飞正胡思乱想着,就听皇帝又道:“向阑,你已经弱冠了,朕给你赐婚可好?” 此言一出,两边的水榭都听得一清二楚。 气氛再次发生了些许变化,不少人手中的茶杯都停顿在了半空中,像是时间被人施法停住似的。 “哇!”宁舒郡主小嘴微张,眼睛圆睁,表情是言辞难以形容的微妙。 她用下巴顶了顶顾非池的方向,贴着萧燕飞的耳朵继续与她说悄悄话:“顾非池这人脾气坏,京城中根本就没有姑娘乐意嫁给他。” “而且,长得也不好看!” “他十三岁时在战场上毁了容,面具下头有好长的一条刀疤,就根那赤红的蜈蚣似的吓人得很。” “燕燕,我告诉你,找夫婿就要找个好看的,”宁舒双手合十,一脸憧憬地说着,“否则,这夫妻日日夜夜相对,若找个丑的,岂不是吃不好、睡不香?” 不好看吗?萧燕飞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顾非池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庞,轮廓深邃,面如冠玉,如黑曜石的瞳孔流光四溢。 萧燕飞认真道:“长得挺好看的。” 顾非池这般绝艳的姿容还叫丑的话,那这世上可就没有美人了! 宁舒郡主:“……” 宁舒惊呆了,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手帕交的审美有问题,可怎么办?! 萧燕飞半眯着眸子,遥遥看着隔壁水榭中的顾非池,不过…… “也挺可怜的。” 连婚姻大事都被当作利益给惦记上的感觉,还真是很不舒服。 萧燕飞对着顾非池投以同情的眼神,感觉顾非池似乎往她这边望了一眼,两人的目光有霎那间的交集。 顾非池薄唇微启,淡淡地对着皇帝说道:“臣不急。” 玄色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幽深不见底,即便在面对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依然是不卑不亢,闲庭自若……或者说,有恃无恐。 两人的态度都很平静,却令人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有火花闪现。 皇帝又道:“向阑,婚姻乃人生大事,你怎么能不急?” 顾非池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语声清冷:“臣瞧不上。”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神色一冷。 顾非池的这句“瞧不上”,乍一听似是在说,没有合适的人选。 但其实分明是在说,皇帝挑的,他瞧不上。 简直无目君上! 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沉寂。 话说到这个地步,柳皇后也看明白了。 皇帝就是想把自家侄女许给顾非池。 她的侄女是承恩公府的嫡长女,端庄优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顾非池这种性情乖戾、弑杀好战之人,早晚都是要满门尽诛的命,哪里配得上她的侄女! 这顾家人啊,一个两个还都心高气傲得很! 柳皇后不想对着皇帝发脾气,就把矛头对准了顾非池,温和地说道:“顾世子,卫国公年纪也大了,本宫听说他近来身子不适。” “顾家向来子嗣不丰,这诺大的国公府,这一辈也就你一个儿郎。” “你这些年四处征战,辗转沙场,也是不易,可总得为顾家留个后,别像是谢家那般,子嗣断绝,再无承继香火之人!” 皇后这番话让在场的有些人心里一跳,暗暗地面面相看。 什么叫留个后?! 顾非池也就刚及弱冠,才二十的人,皇后这话说的,似是他早晚会战死沙场,而国公府会后继无人,在他这一辈断了香火似的。 皇帝也觉得皇后这话不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心里幽幽叹息:莲儿素来没什么心眼,只是因着顾明镜,这些年来,一直对卫国公府梗了一根刺。也是卫国公府太过蛮横了…… “啪!” 顾非池将手里的白瓷杯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也衬得他的声音愈显清冷:“子嗣再旺,该绝后还是得绝后。” “听闻柳家二郎,四郎,五郞,接连重病,怕是难治。” “真就是可惜了。” 寥寥数语宛如一刀子一刀子狠狠地扎在了柳皇后的心口。 柳家人虽子嗣颇丰,却多是体弱多病,这是皇后心头的痛。 “顾非池,放肆!”皇帝心疼皇后,勃然大怒,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顾非池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迎上皇帝暴怒的眼眸:“皇上,承恩公怯战逃跑,乃是逃兵,该如何处置?” “谢家通敌,满门皆诛。那柳家呢?” 承恩公至今借病躲在公府,柳家满门都不曾因他之罪而受到牵连,日子照样过得奢靡惬意。 顾非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尖锐无比,把那层盖在帝后身上的遮羞布狠狠地撕开,让其下的脓血暴露于众人眼前。 “……”柳皇后脸色发白,樱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睛里又含满了泪水。 顾非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逼皇帝将柳家满门抄斩不成?! 柳朝云僵着身子坐在那里,只觉得周围众人或轻蔑或狐疑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她与大哥,面皮火辣辣得疼,不由朝不远处的承恩公世子看了一眼,承恩公世子面沉如水,脸色比柳皇后还要难看。 顾非池说的承恩公就是他们兄妹的父亲柳汌。 周围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连萧燕飞也不自觉得屏息,小小声地问宁舒郡主道:“柳家是什么事?” 宁舒郡主是个百事通,样样都知道,贴着萧燕飞的额头小小声地答道:“皇后一直想提携柳家,来取代卫国公府和谢家在军中的地位。” “皇后的长兄柳汌奉旨去北境镇守兰山城,结果不敌敌军,竟然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大开城门逃了。他自己逃回了京城,可怜兰山城满城百姓死于敌手。” “可直到现在,皇上都迟迟没有处置此事,不表态,不作为……” 宁舒郡主唏嘘地摇了摇头。 去岁末,柳汌弃城而逃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在朝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群臣上奏请皇帝严惩柳家,以儆效尤,可皇帝拂袖而去,为此连着一个月没开早朝…… 关于柳家的处置至今都还压着,悬而未决。 环视周围骚动的众人,承恩公世子气得脸都青了,青了白,白了红,浑身抖如筛糠。 顾非池冷笑着又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柳家,来祭奠兰山城满城怨魂?” “顾、非、池!”承恩公世子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抬手直向了顾非池,两眼冒火,“你血口喷人!” “分明是谢以默和谢无端父子贪生怕死,被北狄人吓破了胆,才会依附了北狄,叛国谋逆,谢家犯的是足以诛九族,遗臭万年的大罪,谢家人理该挫骨扬灰。” “你如今还想颠倒黑白地给谢家翻案不成!!” 顾非池斜眼朝承恩公世子冷睨了一眼,清清淡淡。 黑色的面具映衬下,那双眼睛深邃冰冷宛如一把寒光四溢的冰剑,散发出幽幽的寒气。 只这一眼,就让承恩公世子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盯上了似的,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再说一个字,这头凶兽就会伸出尖锐的爪子,令他血溅当场。 承恩公世子心里咯噔一下,双腿一软,踉跄地跪坐在地,狼狈得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顾非池轻笑了一声:“呵,贪生怕死?” “顾非池!”皇帝右掌重重地拍案,额角的青筋根根乱跳。 35 第35章 把萧燕飞许配给顾非池。 “臣在。”顾非池不轻不重地应道, 没起身,没作揖。 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毫无退缩之意。 皇帝满脸阴翳, 早就气得四肢冰凉。 好一会儿,他的右手微动, 想指向顾非池,想让人把顾非池拖下去治罪, 可手臂才抬起了一寸, 又硬生生地控制住了,握成了拳头, 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梁铮一直在观察着皇帝的表情变化,心头一紧。 皇帝的头疾往往因为情绪激烈变化而发作, 万一今天皇帝雷霆震怒, 导致头疾又发作,那么皇帝怕是会觉得那药无效,也就意味着,自己好不容易赢来的这点优势就要没了。 梁铮一咬牙,顶着皇帝怒意高涨的目光, 硬着头皮打圆场:“皇上, 奴婢看外头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无量真人说过, 皇上多散散步,对龙体有益。” 皇帝没说话, 依然绷着脸。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 梁铮的心一点点地提到了嗓子眼。 静默了半晌后,皇帝动了,猛地自短榻上起了身, 甩袖而去。 那颀长的背影绷得笔直,周身似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云中。 可顾非池全然不受影响,又执起酒杯,悠然喝了一口酒。 面具遮掩了他的神色,但是,一双眼睛格外的锐利。 那眸中的张扬,唇边的浅笑,那么招摇,那么旖丽,萧燕飞一时有些失神,再一次与顾非池四目相对。 萧燕飞默默地抬手执起白瓷酒壶,斟了杯酒。 这是一杯荷花酒,酒液清透,带着微微的淡绿色,杯中飘着一片片指甲大小的粉色花瓣,散发出一股清雅柔和的香味,淡淡的酒香恰到好处。 她捏起小巧的酒杯,笑盈盈地对着澹碧水榭那边的顾非池抬臂举杯。 顾非池勾唇笑了,也执起酒杯回敬。 下一刻,就见萧燕飞举杯遥对着北方,掷臂一挥,“哗啦”一声,将那杯荷花酒洒向了地面,酒液泼洒,在阳光下仿佛颗颗珍珠挥洒而出。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优雅不失大气,隐隐透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顾非池不由捏紧了手里的酒杯,怔住了,突然就明白了。 左手执杯是在祭祀时用的,不是敬给活人的。 萧燕飞刚刚的这杯酒敬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在北境死去的英灵,敬谢家人,敬十万金鳞军忠魂。 她知道。 她竟然知道!! 他的心头翻起一股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感伤,有悲哀……他的心弦似乎被她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久久不能平息。 萧燕飞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 她再次对着他把酒杯举高,这第二杯以右手执起,敬了他。 她微一抬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几乎同时,顾非池也仰首将杯中之物饮尽,举手投足间,很是洒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矜贵。 他将空酒杯的杯口朝下,微微一笑,眸底似染上了这璀璨的春晖,满园的春色不如他这舒然一笑。 萧燕飞:“……” 萧燕飞莫名地联想到了那魅惑众生、慑人心魂的的狐狸精,有一瞬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耳边传来宁舒郡主的低唤声:“燕燕。” 宁舒郡主屈起手肘在萧燕飞的胳膊上轻轻地撞了撞,嘀咕道:“你在想什么呢?” 她又抬手在萧燕飞眼前晃了晃,似在说,你的魂儿飞了吗? “怎么?”萧燕飞笑了笑,梨涡浅浅,平添几分明媚风韵。 宁舒郡主就把手往澹碧水榭的某个方向一指:“你瞧。” 她憋着笑,纤细的食指遥遥地指着承恩公世子的方向。 承恩公世子正在两个宫人的合力搀扶下,微微颤颤地爬了起来。 “大哥。”柳朝云疾步走到了长兄身边,面皮涨得通红通红。 承恩公世子两腿战战,全身发软,身子还有些站不直,感受到周围那一道道嘲讽轻蔑的目光,有点无地自容。 当他再次看向顾非池时,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然而,顾非池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承恩公世子才刚站起来的腿又软了,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鬓角狼狈地散下了一缕碎发。 “噗哧。” 宁舒郡主捂嘴笑了出来,毫不掩饰音量,笑声清清脆脆。 一时间,周围更安静了。 除了柳皇后和柳家人的脸色更糟外,其他人也有些憋不住笑了,只是多少还有点掩饰,要么捂着嘴,要么低下头,没有小郡主这么大胆恣意。 “这柳嘉讨厌死了。”宁舒郡主压低声音对着萧燕飞耳语,娇滴滴地抱怨道,“哼,皇后还想把我嫁到他们家。” “我都拒绝了,他还要纠缠不休,后来被我狠狠抽了一顿。” “柳家人都讨厌!” 柳朝云讨厌,柳嘉也讨厌,承恩公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着说着,红润饱满的小嘴噘了起来。 “抽?”萧燕飞挑眉,眸光一亮,想到了小郡主给人套麻袋时那利落的身手。 “我的鞭法是我母妃教的。”宁舒郡主得意地炫耀道,“我母妃说,她还没出阁时,就爱往卫国公府跑,跟着先皇后蹭武课。” “母妃说,姑娘家要是养得娇娇弱弱,那这一生,只会生死由人。燕燕,你知道宁王吗?宁王已经娶了四任妻子了,都说他前头的任妻子全是被他给活活打死的,哎,也不知道那些人家是怎么想的,还把自家姑娘往宁王府嫁!” “这女子啊,还是要自己拳头够硬!”说着,宁舒郡主示威地捏着小拳头挥了挥,那支赤金步摇上垂落的串金珠流苏摇曳不已,映得她的眼睛明亮如晨星。 牛逼!萧燕飞对着小郡主竖起了大拇指。 宁舒郡主虽然看不懂萧燕飞的手势是何意,但隐约可以猜出这应该是在夸奖自己,得意地一歪小脸:“你要学?我教你呀!” “好好好!”萧燕飞点头如捣蒜。 她当然要学,骑马射箭,拳法鞭术,那可是保命的功夫。 两个小姑娘越说越高兴,与周围那种僵持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皇子唐越泽心头复杂,看了看皇帝的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气得抖如筛糠的柳皇后,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去劝皇后。 他也离了座位,匆匆地追着皇帝去了。 出了水榭后,皇帝大步流星地沿着湖畔疾行,双手负于背后。 唐越泽一言不发地跟在皇帝的身后,与他只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岸边的垂柳轻轻拂在水面上,远处青山翠峰,层层叠叠,流云缭绕在山峦之间。 皇帝遥望着前方,眉头深锁,眸中阴晴不定,许久许久,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唐越泽见皇帝神色间也似略有一分缓和,这才劝道:“父皇,您不要为了顾非池那厮伤神,卫国公府自恃功高,素来都是这般猖狂无状。” “从卫国公到顾非池,一个个都是这样!” 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长子时,神情间露出慈爱之色,语声沉沉地叹道:“朕当然知道。” “阿泽,朕都是为了你啊!” “儿臣明白。”唐越泽心里有些暖,也有些酸酸的。 他知道父皇是真心疼爱他,从来都对他有求必应,也唯有他的亲事…… 这时,皇帝突然打开了手里的那把折扇。 其上赫然是一副山水图,重重叠叠的青山在纸上连绵不绝,江水滔滔,以浓淡适宜的水墨挥洒自如地成就了一幅气势恢宏的画面。 “阿泽,你要记得,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皇帝郑重地将这把由他亲手所画的折扇交给了唐越泽,语重心长道,“为了你的将来,朕得给你留一个安稳的江山。” 即便是皇帝,也不意味他就可以为所欲为,皇帝要考虑的更多的是大局,是制衡之术。 无论皇帝有多不喜卫国公父子,为了江山大局,他也会先忍着,静待来日。 唐越泽自小都是皇帝亲自教导的,也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点了点头。 他双手接过了皇帝递来的那把折扇:“儿臣明白。” 看着心爱的长子,皇帝露出几分欣慰、慈爱之色。 这把轻巧的折扇入手,唐越泽只觉得沉甸甸的,神情凝重。 皇帝背着手站在湖畔,眸露精光,以谆谆教诲的口吻又道:“阿泽,顾非池此人性情乖张,肆意张狂,却如其父,是个天生将才。” “不管是顾非池还是卫国公,现在的大景都少不了。” 北有长狄,南有南蛮,皆是虎视眈眈。 西戎人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几年,但也在休养生息,暗中蛰伏着,只要大景朝有卫国公父子一日,那些西戎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从前北境还有谢以默、谢无端父子坐镇,而现在大景如断一臂,不能再折断另一臂了。 想着,皇帝的眸色也变得深沉了几分,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也是柳家不争气。” 湖面刮来的微风将皇帝的话尾吹散。 当时皇帝是看着前方战事和缓,这才将承恩公柳汌派去了北境镇守兰山城,有意送他个军功,将来也能顺理成章地从谢家手上接过兵权。 谁知道柳家人实在是不争气…… 现在反而被顾非池拿捏了把柄。 想到顾非池刚刚的当众挑衅,皇帝心头就冒出一股子邪火。 顾非池简直就是一根长满了尖刺的荆棘,不把他身上的那些尖刺给拔干净了,将来握在皇儿的手上,怕是会伤了皇儿的。 “父皇息怒。”唐越泽柔声又劝了一句,心里多少也觉得舅父家实在是不堪大用,还要父皇为柳家收拾烂摊子。 皇帝略显烦躁地说道:“朕本是想着,若是顾非池娶了你表妹,待来日生下顾家的世孙,卫国公府也可以传给世孙。” 世孙流着一半柳家的血,这兵权自然而然也能回归到皇儿手里。 唐越泽默默地听着。 他这柳家表妹傲气得很,顾非池本就个桀骜不驯主,就算父皇强行把表妹嫁去卫国公府,也拿捏不住卫国公府。 唐越泽想了想,道:“父皇,顾非池骄横,还是得挑一个温婉乖顺的才好,以柔克刚。” 此话一出,唐越泽心念一动,目光闪动了一下。 论家世,卫国公府是堂堂国公府,地位超然。 论前程,顾非池是世子,将来迟早要接过卫国公手中的天府军。 论相貌,呃……相貌不重要。 从各方面来说,顾非池其实都是一个极佳的夫婿人选! 唐越泽心动了,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开口道:“父皇。柳家表妹不好,可以换一个人。” 唐越泽盯着皇帝的眼睛,阳光下,眸色烈烈。 “谁?”皇帝挑眉,随口问道。 唐越泽慢慢地说道:“武安侯府的萧二姑娘。” “萧二姑娘?”皇帝一怔,浓眉挑得更高,脸上不免露出惊讶的表情。 萧二姑娘不就是皇儿瞧上的那个姑娘的妹妹? “不错。”唐越泽一派坦然地迎视皇帝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 皇帝背着手想了想,因为皇儿看上了萧鸾飞,皇后之前跟他抱怨过武安侯府几句,勉强从记忆中想起武安侯好像只有一个嫡女。 皇帝蹙了蹙眉:“庶女?” 唐越泽又点了点头。 皇帝抬眼望着右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凝眉静静地沉思着,手指无意识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下又一下。 静默了片刻后,他再看向唐越泽时,深沉的眼神中带着点思量。 皇儿竟然会提了这样一桩亲事,倒是让皇帝有些意外。 “父皇,”唐越泽努力说服皇帝,“萧二姑娘虽是庶女,但姿容不凡,性情温顺和善,孝顺嫡母,友爱长姐。” 皇帝停下了转玉扳指的动作,正色问道:“阿泽,你是真的想娶萧家大姑娘?” 唐越泽愣了一下,不知皇帝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但还是忙不迭应是:“父皇,儿臣是真心的。” 他对鸾儿的心意天地可鉴! 皇帝深深地凝视着唐越泽,忽然间,笑了,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欣慰,叹道:“阿泽,你懂事了。” 虽然皇帝时常把大皇子像他挂在嘴上,说大皇子文武双全,说这孩子有他年轻时的风采,但皇帝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小太宠这孩子了,以致大皇子有时候过于任性,行事只随着性子来,却不曾想连他这个天子也没法随心所欲。 从今天看,皇儿倒是开窍了几分。 不管是不是为了那个萧大姑娘,至少皇儿懂得思考大局了。 若是皇儿娶了萧大姑娘,又把妻妹嫁进卫国公府,那么他与顾非池就成了连襟,也算是拐着弯地和卫国公府成了姻亲。 “儿臣是想为父皇分忧。”唐越泽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 也是为了他的鸾儿。 鸾儿那般爱护妹妹,他若是能给萧二妹妹找一门好亲事,那么鸾儿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们姐妹关系很好?”皇帝沉吟着问道。 “好,好得很!”唐越泽连连点头。 鸾儿为了这个妹妹差点和自己翻脸,萧二妹妹也体帖姐姐,不仅丝毫没有怪自己差点伤了她,还在鸾儿面前给自己说情,真是姐妹情深。 皇帝微微颔首,又转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 萧鸾飞当不了皇子正妃,但当个侧妃还是可以的,若是萧家这两姐妹感情深厚,那么倒是比让顾非池娶了柳家女,更好。 毕竟卫国公素来厌恶柳家…… 卫国公又不是一个会忍气吞声的人,顾明镜也是这样,倔强傲气,油盐不进。 想着,皇帝用力抿紧了嘴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 对于顾明镜的死,他没有后悔过。 但午夜梦回时,他也曾想过,若是顾明镜肚子里的孩子能生下来,那现在的局面应该会更好。 至少他和卫国公之间,有了个可以互相牵制的人。 这些日子来,皇帝已经把京城上下的所有人家都考虑过一遍了。 本来,柳朝云作为承恩公府的嫡女是最合适的。 可现在,就算他下了圣旨,卫国公怕是也会把圣旨给撕了,届时只会闹得收不了场。 皇帝紧紧地握拳,直握得指关节咯咯作响,眼底冰冷如凝结的河面。 呵,顾非池自视甚高,他既然瞧不上自己给他挑的名门贵女。 那就给个他庶女,看他以后还傲不傲气。 只是…… “顾非池这脾气……”皇帝恼火地咬牙道。 卫国公府只怕也不会接受一个庶女当世子夫人,还是会再闹起来。 看皇帝没立刻否决,唐越泽心下一喜,眸露异彩,再接再励地劝道:“父皇,前阵子卫国公重病,卫国公夫人曾经去武安侯府求娶萧二姑娘,想为卫国公冲喜,不久后,卫国公的病就好了……儿臣以为,有这喜兆在前,卫国公府想来是愿意的。” 他生怕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急忙又道:“方才也是因为儿臣差点一球打到了萧二姑娘,顾非池才会……” 唐越泽这么一提,皇帝怔了怔,随即就回想起马球场上那个身穿妃色衣裙的少女,丰颊雪肤,五官精致,相貌可谓清丽绝伦。 原来那位姑娘就是武安侯府的二姑娘。 少年慕艾,武安侯府的那个庶女也确实生得国色天香,倘若顾非池真的对她有那么点心思,那么,这门婚事最大的障碍倒是没了。 就是卫国公不喜,以顾非池恣意的性子,也不见得会听卫国公的。 春风吹动着岸边柳枝,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一圈圈地朝远处荡漾了开去…… 一个庶女! 呵。 皇帝的心里有种隐隐的痛快:他顾延之的嫡长子,堂堂卫国公府的继承人也只能娶一个区区的庶女! 将来,卫国公府只会成为满京城的笑话。 皇帝薄唇微微向上翘起,透出一丝冷笑。 “皇上。” 梁铮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了过来,停在了四步外,恭敬地作揖禀道,“顾世子刚刚走了。” 走了?!皇帝好不容易才有所缓和的脸色又一下子沉了下去。 顾非池这是在给他这个皇帝甩脸子吗?! “顾非池这无状的竖子!”皇帝不快地斥道,一拳重重地捶在柳树上,枝干纷摇,落下一地柳叶,簌簌作响。 一片片数柳叶洒在湖面上,随着湖面的涟漪一点点地飘向远处。 顾非池的确是走了。 他一路回京,但没有回国公府,而是去了城西一间名为香茗斋的茶馆,一直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雅座中。 雅座靠窗的一张桌子上,静静地摆着一盘残局。 黑白棋子在淡黄色的榧木棋盘上星罗棋布,占据了一半棋盘。 顾非池棋盘边坐下,凝神看了棋局一会儿,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上角。 接着,他又从另一个棋盒中拈起了一枚白子,很快又落下。 一个人自顾自地下着棋。 雅座内,很是静谧,唯有那清脆的落子声时不时地响起。 过了一会儿,雅座的房门被敲响,“笃笃笃”声后,一身黑衣的影七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禀道:“世子爷,大皇子向皇上提议把萧二姑娘赐给您当世子夫人。” “……”顾非池原本拈在指尖的黑子停顿在了半空中,阳光透过临街的窗户洒在他的指尖,那枚黑子闪着莹润的微光。 即便脸上的那半边面具,也挡不住他眸中的惊愕之色。 他脑海中浮现萧燕飞清丽的小脸,想起刚刚她洒下那杯酒一敬万千英灵的样子…… 影七把事情的始末重复了一遍,又表情复杂地又补了一句:“皇上……似是心动了。”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了自家世子爷一眼,却发现世子爷露在面具外的耳垂竟然有一点点红,在那如雪凝般白皙的肌肤上分明艳丽。 咦? 他怎么看着世子爷,也像是心动了? 36 第36章 晋江首发 顾非池沉默地挥了挥手, 影七就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雅座内,又只剩下了顾非池一人,以及他眼前的这局残局。 顾非池把玩着手里的这枚黑子,黑子灵活地从拇指一节节地翻滚到无名指与尾指之间, 又重复了一遍, 手指翻飞, 灵巧敏捷。 “萧二姑娘……是那位给了你药的姑娘吗?” 一道温润清雅的男音打破了雅座内的沉寂, 声音温和如水, 语调安宁。 雅座的暗门打开,一个身着白色道袍的青年从暗门后走了出来, 二十出头的青年长眉如墨, 目似朗星,鼻梁高挺,薄唇优美,整个人的气质皎皎如云间明月。 一袭宽松的白色道袍衬得他修长的身形清瘦如竹,重伤初愈的青年脸色与唇色皆是略显苍白, 显得有些病弱。 谢无端含笑在顾非池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气质大相径庭的红衣青年与白衣青年同处一室, 就像是两幅风格迥异的画作被摆在了一起。 “表哥。”顾非池抬眼看向了白衣青年, 轻轻地唤了一声,同时将手里的那枚黑子夹在了食指与中直指之间, 准确地落在榧木棋盘上的某个位置。 谢无端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 他唇角噙着一抹温和如春风的浅笑, 优雅从容, 可周身总萦绕着那么一股子若有似无的悲伤忧郁的气息。 “咳咳咳……” 棋子一落下,谢无端就垂首咳嗽了起来,清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连续咳了好几下,他才缓过神来, 收起了素白的帕子,面颊如雪。 顾非池亲自斟了杯温茶水递给了谢无端,目光沉沉地看着谢无端以苍白而细瘦的手指接过茶杯。 在这次的事前,他与谢无端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前年的事了,犹记得当时的谢无端器宇轩昂,意气风发,浑身上下带着一种霹雳闪电般的力度。 京城中那些年轻子弟全都敬畏自己,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却都崇拜着谢无端,赞他惊才绝艳,赞他是五十年难得一出的奇才。 彼时的谢无端,就宛如天上的骄阳般璀璨夺目。 可现在,骄阳被一箭射落了…… 茶水氤氲的热气冒了上来,形成一片朦胧的水雾,袅袅散开,眼前的谢无端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显得十分遥远。 谢无端浅浅啜了一口热茶,又平稳了一下气息,才缓缓地问道:“阿池,赐婚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因为咳嗽而添了几分沙哑,更添病弱。 顾非池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拿着白瓷茶壶的右手不由握紧,用力到指节开始发白,眼角发涩。 上个月,当他从囚车中把谢无端救出来时,谢无端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满身都是伤,虚弱不堪,消瘦得几乎皮包骨头。 可以看得出,他从北境押往京城的这一路在锦衣卫手中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即便是养了近一个月,谢无端的伤差不多无碍了,但他依然清瘦无比,大夫曾私底下跟顾非池说过,谢无端几乎是个废人了,再不可能提刀上马,而且还变得体弱多病,像这一回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折磨了他大半月,到现在也没好全。 要知道从前的谢无端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睡,追赶敌军,依然精力充沛,冬天只需一件薄薄的单衣就可以过冬,自他七八岁后,就从来没有得过风寒。 顾非池放下茶壶,神色突然冷冽起来,指节屈起,在桌面上轻轻叩动了两下,慢慢道:“我的婚事一日不定,皇上是不会消停的。” 早在去岁,皇帝就已经几次试探过,想要给他安排婚事,后来还是因为父亲突然重病,皇帝大概以为卫国公府要办丧事了,这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他与父亲只要活着一日,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想用卫国公府,却又对卫国公府的存在如芒在背。 顾非池在棋盒里随手抓了把棋子,又放开,棋子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犹如玉石相击。 他幽深的目光望向了西面的一扇窗户,遥遥地望着西方清晖园的方向,想起方才在澹碧水榭中的一幕幕。 顿了顿后,他才淡淡地又道:“把一个小姑娘卷入到这件事中,不妥。” 说着,顾非池终于又往棋盘上落下了一枚黑子。 谢无端漫不经心地将一枚白子捏在指尖,摩挲了几下,眉眼温和地看着自家表弟:“不如去问问人家?” “听闻萧二姑娘在武安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以我之见,萧二姑娘冰雪聪慧,机智果敢,许是也不甘愿被困于内宅。” 谢无端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眉眼柔和地弯了弯。 那日在西林寺的藏经阁中发生的事,当时身受重伤,躲在房梁上的谢无端也是看在眼里的,面对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顾非池,生死一线之时,少女凛然无惧。 谢无端还是第一次看到,年少老成的顾非池被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三言两语地牵制住了。 当时,他就有种莫名的想法,那位萧二姑娘与他的表弟顾非池是一类人,明明他们的气质与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契合的感觉。 而且…… 谢无端勾了勾唇角。 他看得出来,他这个铁石心肠的表弟动了心。 若是从前,顾非池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各种方法让皇帝打消了念头。 不像现在,顾非池说的是“不妥”,而不是“他不想”。 他考虑的更多的是,生怕将萧燕飞卷入到这趟浑水中…… 谢无端垂眸,掩去眸底微闪的光亮,继续道:“阿池,行与不行,光你一个人纠结也不好,若人家姑娘不愿,这件事是该快刀斩乱麻,免得拖太久,对她不好。” 世人总是对女子分外苛刻,尤其是以萧燕飞在武安侯府的处境,可谓腹背受敌,她更是一步也走错不得。 说话间,谢无端含笑将手里的白子落下,他落子的动作无比温柔,可手下的棋风却判若两人,像是一把出鞘的长剑,寒气四溢,闪着杀伐之气。 为了胜利,他会毫不犹豫地挥刀将挡在他前方的一切荆棘尽数斩断! 顾非池轻轻地“嗯”了一声,垂眸盯着那杀气腾腾的棋局,面具后的眼神更加幽深复杂。 谢无端的棋风变了。 谢家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变不仅摧毁了谢家,也同时将谢无端折磨得面目全非,不仅是外在,也同样包括内里。 顾非池心中一阵钝痛,但面上分毫不露,又道:“前两天,李御史弹劾柳汌的奏折又被皇上压下了。” “李御史昨天出京访友,在路上被人推到了河里,差点没了性命。” 说话间,顾非池抬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窗户,往窗外俯视了下去。 隔壁是一家戏园子,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好不雅致。 一个挺着将军肚、穿了一件宝蓝色织锦直裰的中年男子坐在戏园中的一间水阁里,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左拥右抱。 谢无端眸光一冷,如冰棱般的目光直直地朝中年男子的背影射去,嘲弄地淡淡道:“有我们这位皇上护着,柳家自是越来越无所顾忌了。” 谢无端是昭明长公主之子,从前他都是称皇帝为舅父的,而如今谢氏满门被诛于皇帝之手,曾经的旧情自然也不复存在,他提起皇帝时,语气中只有嘲讽。 “国公爷,您不疼我,”依偎在承恩公左侧的红衣戏子娇滴滴、脆生生地抱怨着,“只对姐姐好!” “小美人,这是醋了啊。”承恩公哈哈大笑,在那红衣戏子脸上亲了一口,“本公两个都疼!” 轻浮的嬉笑声自水阁那边传来,惊叫声,撒娇声,还有往池塘掷果子的落水声,交错在一起,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谢无端一瞬不瞬地盯着承恩公,又道:“明知仇人就在眼前,却莫可奈何。” “柳家只要不动,我们就抓不住他们的把柄。”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甚至有些嘶哑。 他当然可以一刀杀了承恩公柳汌,可是杀一个人容易,却无法洗清谢家人身上的冤屈。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叔父们、他的堂弟们……他们为大景抛头颅洒热血,为大景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守护一方疆土,他们不该背负着莫须有的污名死去,他们不该被世人唾骂,更不该遗臭万年。 谢无端的眸子瞬间红了,那双眼睛仿佛燃烧着雄雄烈火般,又似是染上了鲜血的颜色,恨意翻涌。 顾非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无端拿起了一旁的弓箭,表情平静,但温润的眸子中多了一抹锐气,慢慢道:“柳家不肯动,那就让他们动一动好了。” 他的语气十分轻柔,十分笃定。 谢无端慢条斯理地开始搭箭,拉弓,箭尖瞄准了窗外的承恩公,可是弓弦只拉开了一半,就停滞了…… 谢无端依然在笑,脸上却露出了一股子凄凉的情绪。 曾经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开三石弓,而现在他连区区一石弓也拉不开了。 顾非池一言不发地接过了谢无端手里的弓箭,动作娴熟地搭箭、拉弓,再放箭。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连片刻的凝滞也没有。 “嗖!” 那支羽箭如流星般自窗□□出,带起一阵凌厉的破空声…… 一箭准确地射中了承恩公手中的杯子。 瓷质的酒杯在他手中爆裂开来,杯中的酒水“哗啦”地泼洒在他身上,无数细碎的瓷片飞溅开来,甚至有一片飞溅到了承恩公的脸上,划出一道寸长的血痕。 羽箭“铮”地钉在了不远处的圆柱上,箭杆以及箭尾的羽翎轻颤不已。 “啊!” 两个戏子花容失色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浑身瑟瑟发抖,旁边的长随惊呼起来,喊道:“刺客,有刺客!” 两个戏子更是吓得抱头蹲在了地上,一定也不敢动。 “国公爷,您没事吧?!”长随连忙把两腿战战的承恩公从窗口扶到了里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警惕地看看窗外羽箭射来的方向。 承恩公恍然未闻,也顾不上脸上的伤口,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支钉在房柱上的羽箭,喃喃地说道:“雕翎箭。” 那褐色的尾翎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是……谢家的雕翎箭。”承恩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音。 极品的雕翎箭是用金雕的羽毛所制,谢家人用的就是这种箭。 长随一惊,连忙走过去想把那支雕翎箭拔出来,可羽箭钉得太深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之拔了出来,呈给了承恩公。 承恩公急切地去看箭身,在箭尾看到了刻在上面的一个“谢”字。 也就是说,谢无端就在京城。 这个认知,让承恩公全身不住地颤抖着,连嘴唇都在轻颤不已。 他整个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倾在椅子上,不小心将果盆撞翻在地,一个个果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谢无端在被押送往京城的路上被人劫走了。 承恩公虽然担心,但他知道谢无端的伤极重,伤口溃烂,手筋脚筋尽断,几乎不可能活下来,就算万分之一的几率活了下来,也是个废人了。 这一个月来,锦衣卫一直没有搜到谢无端,谢无端也再没有动静,承恩公就渐渐地放了心,觉得谢无端肯定是死了。 承恩公拿着手里的这支雕翎箭,全身抖得更厉害了,惶恐地看着四周,总觉得随时会有另一箭射过来。 “快!”承恩公连忙吩咐长随道,“让最近的西城兵马司赶紧把这一带围起来,就说附近有朝廷钦犯!” “还有锦衣卫,派人去通报锦衣卫!” 承恩公咬牙切齿地下令道。 不消一盏茶,一队西城兵马司的官兵声势赫赫地赶到了,把这条街和附近的两条街都封锁了起来,呼呼喝喝地不许路人离开原地。 街道上,人心惶惶,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 承恩公留在戏园的水阁内,背着手来回踱着步,拧眉深思,心神并不安宁。 他的眼神阴晴不定,一抹浓浓的阴云涌在他额头。 脑子里又浮现去岁在北境兰山城的那些事,彼时三万北狄大军挥兵城外,城内就只有区区一万人马。 敌军扎营城外,不间断地发动突袭,城内城外尸骸遍野,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 那个时候,他简直寝食难安,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他可是柳家家主,是皇后的哥哥,堂堂的承恩公,他怎么能跟着那些贱民士兵一起死呢! 后来,兰山城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给他捎了一封书信…… “啪!” 远处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碎瓷声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唤醒,他的心脏猛地收紧成一团,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几个锦衣卫出现在对面的茶馆中,那鲜红色的飞鱼服尤为醒目。 锦衣卫气势汹汹,在各处搜查着,撞门,翻找,抓人,审问……各种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那种不安的气氛更浓郁了。 承恩公又继续在水阁内踱起步来,目光时不时地望向了那支被放在桌上的雕翎箭,脸色越来越阴翳…… “国公爷,不好了!”尖锐的男音忽然从外头传来,很快,一个青衣小厮惊魂未定地跑到了水阁外,“不好了!” 连续两个“不好了”让承恩公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差点没朝那小厮踹上一脚。 或者说,承恩公的一脚已经冲他抬了起来,只是那小厮及时禀道:“国公爷,国、国公府被人给砸了!” 什么?!承恩公因为酒色而浑浊的双眼瞪得老大。 这下,承恩公也顾不上这里的事了,一甩袖,怒气冲冲地下令道:“快,快备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早就等在了戏园门口,在承恩公的反复催促中,车夫不管街上的那些人群,一路快马加鞭,把原本需要一炷香的路程缩短了一半时间。 当承恩公心急慌忙地下了马车时,惊呆了。 正前方,写着“承恩公府”几个字大红匾额歪斜地摔在了地上,一支以金雕羽毛制成的雕翎箭就射在匾额的中间,将匾额一分为二。 承恩公心如绞痛,就仿佛这一箭射中的是他的心脏。 大门旁,国公府的门房与下人们全都噤若寒蝉地缩在那里,不敢上前触承恩公的霉头。 “谢无端,一定是谢无端!”承恩公盯着那支雕翎箭,满面怒容,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口。 长随赶紧扶住了承恩公的胳膊,劝着国公爷息怒云云的话。 承恩公恍若未闻。 在最初的惊怒后,紧接着,恐惧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承恩公的眼神阴鸷异常,胸口更是起伏不定。 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地想着:谢无端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若是谢无端还活着的话,那么他肯定会回来找自己的…… 承恩公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生怕下一箭会从哪里射出直取他的头颅。 就跟谢以默死时的那样…… 他瞳孔猛缩,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飞快地拔腿冲进了国公府中。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严丝合缝。 这一关上,承恩公府的大门就再也没打开过,直到夜幕降临,依然纹丝不动。 夜凉如水。 偶有鸟鸣声打破夜晚的沉寂,一只信鸽“咕咕”叫着,从国公府飞出,没入浓浓的夜色。 当灰色的信鸽飞出西城门附近高高的城墙时,一头白鹰如闪电般劈开夜色,凶猛地朝那只灰鸽袭来。 在鹰这种猛禽跟前,温驯的鸽子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就被鹰爪一把钩住了。 白鹰在夜空发出得意而嘹亮的鸣叫声,盘旋了一圈后,展翅朝西北方飞去,一直飞到了距离城门四五里的一处庄子。 又一声鹰啼响起,白鹰朝庄子外的几棵桦树俯冲了过去,双翅划过之处,带起一阵劲风。 白鹰稳稳地落在了树下顾非池的肩头。 顾非池取下了鹰爪上的那只灰鸽,又从鸽腿上解下了一支细细的竹管,取出一张折成了细条的绢纸。 他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绢纸后,就顺手递给了谢无端。 白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灰鸽,灰鸽在顾非池的手里可怜兮兮地“咕咕”叫着,表情怯怯,缩着脖子往顾非池的掌心蹭。 “阿池,”半晌后,谢无端温润的嗓音在夜晚的凉风中徐徐响起,“我明天一早就走。” 顾非池摸着那只油光水滑的鸽子,转过头,对上了谢无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平静而坚定,闪着灼灼的锋芒。 顾非池静静地与谢无端对视了片刻,颔首道:“我送你。” 表兄弟俩相视一笑,一股无言的默契萦绕在两人之间。 夜更深了,只有夜空中的星月静静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月落日升,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谢无端就收拾了好东西,顾非池站在庄子口目送谢无端离开。 他振臂一挥,又弹指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蹲在树梢的白鹰立刻意会,一边鸣叫着,一边展翅飞翔云霄,跟上了谢无端。 直到看不到谢无端的身影,顾非池这才上马,返回了京城。 旭日高悬蓝天,阳光明媚。 京城的街道上已经十分热闹,两边都是吆喝的小贩,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 而身着一袭黑衣的顾非池就像是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与这繁华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静静地迈入了万草堂,穿过前堂,掀开了通往后堂的门帘,径自往后院那边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药香味。 穿过后堂,顾非池远远地就听到另一个伙计热情的声音:“萧姑娘,您要的药材都在这里了。您还要别的药材吗?” 循声望去,郁郁葱葱的的香樟树下,石桌上、石凳上、地上摆着一个个筲箕、箩筐,盛着各式各样的药材。 萧燕飞正坐在树下挑选药材,缕缕阳光从繁茂的枝叶间洒下,落在她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光晕。 似乎是听到有人来了,萧燕飞抬头朝顾非池的方向望来,嫣然一笑,笑容如夏花般绚丽,剪水双眸明媚动人。 周围的景致似乎在少女出现的那一瞬有了色彩。 “萧姑娘,您慢慢挑。”青衣伙计识趣地走了,与往这边走来的顾非池交错而过。 顾非池走到了香樟树下,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萧燕飞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在石桌上推向他:“这回的药。” 接着,她又继续慢慢悠悠地挑起药材,从筲箕中拈起一片淡黄色的姜半夏看了看,又嗅了嗅。 她在几天前就来过万草堂一趟,提前订了一些药材,约好了今天给顾非池带阿莫西林,也顺便取她订的这些药材。 对于中医,她只是选修,但经过最近这一个月的一通恶补,对于一些常见的药材也识得了七七八八。 她急救箱里的那些药着实可疑,对外怎么也得做出一些采买药材的行为,不然,这一颗颗药拿出来,她自己都心虚。 萧燕飞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移了一下,又拈了片柴胡。 “柴胡、半夏、黄芩、党参、甘草……”顾非池漫不经意地扫了一圈,随口问道,“这是要治少阳病的?” 萧燕飞拈药材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惊愕地看着顾非池。 她配的方子是小柴胡汤,方子出自被后世的中医奉为金科玉律的《伤寒论》,顾非池竟然懂医术,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不是武将吗? 她眼底显而易见的惊愕取悦了他。 顾非池轻轻地扯了下嘴角,也从筲箕拈了一片炮制过的柴胡,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平静地说道:“几年前,西戎大军突袭西北,死伤数以千计,我也受了点伤……” 说起当年的事,顾非池的眸色变得格外的清冷深沉。 “军医给伤兵用了药,但是伤兵十有**不治身亡,调查后,才发现那一次朝廷给的那批药材有问题,药材霉变,被草草处理了一下,就送到了军中。” 那一次,连顾非池都差点在西北丢了性命。 “后来我就学乖了,找了位退下的老太医,跟着他学了半年医。” 这些年,顾非池得闲时也持续在研读一些医书,还跟着军中的军医也学了一点,他会认草药,会处理外伤,也看得懂脉案、方子。 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 萧燕飞盯着顾非池此刻没戴面具的面庞,他的脸干干净净,并没有宁舒说的那条宛如蜈蚣的疤痕。 直觉告诉她,顾非池说他只是受了点伤,应该不是“一点”伤那么轻微。 传闻中让他毁容的伤会不会就是那次呢? 萧燕飞偷偷地盯着他,冷不防地,他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相对,她就这么撞进一双漆黑幽邃的眼眸。 那双眼睛如一泓明澈幽泉,又似夏夜的浩瀚星空,广袤无垠,深不可测。 他眸中的亮光闪动了一下,笑了。 洒在他脸上的晨曦让他的五官更加柔和,俊美。 他的睫毛又浓又密,眼睛的弧度美得好似一笔一画精心勾勒,到了眼尾微微上翘,漂亮极了。 萧燕飞看得有些挪不开眼,这么漂亮的人却成了宁舒郡主口中的“不好看”。 她心头不免又有些复杂。 真是可怜啊。 萧燕飞摸出一包粽子糖,打开了油纸包,递向了顾非池:“吃吗?” 不过珍珠大小的粽子糖似琥珀般剔透,能看到里面夹有点点玫瑰花和松仁碎,样子十分精致。 丝丝缕缕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与这周围的药香味竟然有种意外的和谐。 顾非池凝视着萧燕飞。 两人相距不过两尺,顾非池可以清楚地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歪着脸对着他笑了笑,鬓发如云,白皙细腻的肌肤茜色素面褙子的映衬下如栀子花般清纯美丽,玉雪生艳,明丽绝伦。 耳垂上戴的那对珊瑚珠耳坠轻轻地晃来晃去的,清雅中透着几分活泼。 当她望着他时,那双大大的猫眼黑白分明,明亮有神,十分专注,仿佛直直地看进了他的心底,比漫天的霞光还要璀璨耀眼。 “不吃吗?”萧燕飞以为顾非池不想吃,正想收回手,可顾非池突然就动了,左手迅速地捏住了她纤细的右腕。 “萧燕飞,”顾非池的右手依然捏着她的手腕,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旁的少女,吐字清晰地问道,“你愿意做我的世子夫人吗?” 骄阳高高地悬挂在空中,阳光倾泻而下,庭院中变得愈发明亮,风一吹,斑驳错乱的树影摇曳,那些细碎的光点映得顾非池乌黑的眸子熠熠生辉。 37 第37章 晋江首发 什么?!萧燕飞简直不相信她的耳朵。 她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眼睛瞪得大大的, 双唇微启, 目瞪口呆,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你愿意做我的世子夫人吗? 恍然间,他的话仿佛重播一样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 他,他, 他这是在向她求婚吗?! 可是, 顾非池怎么会向她求婚呢?! 她与他才见了一、二、三、四……最多五六回吧, 他总不会是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三见定终身吧? 顾非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惊讶之色。 单纯只是一种意外的情绪, 并没有躲闪他的目光,或者露出一丝被冒犯的不快。 这是个不错的开端, 不是吗? 顾非池的心情瞬间变得明朗了起来,信手从旁边的花枝上拈下一朵大红色的海棠花,簪向了萧燕飞的左耳后。 一阵暖风吹过,海棠花的花瓣轻轻颤动,轻抚着少女乌黑如墨的鬓发,人比花娇,说不尽的鲜妍明丽。 顾非池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我的姑母是先皇后顾明镜, 当年皇上还是二皇子时, 以‘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为誓求娶姑母。后来,因着卫国公府的助力,皇上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登上了帝位。” “可在皇上继位后的次年,姑母薨了……” 他的声音清冷如涧中流水,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似乎在陈述着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萧燕飞被他这番话吸引了注意力,微微睁大眼。 以她前世看了那多的经验,这剧情莫不是皇帝他…… 见小姑娘听明白了,顾非池坦然地继续往下说:“卫国公府如今的处境,犹如烈火烹油。” “皇上忌顾家,畏顾家,恨不得夺爵抄家,但又不敢动手。” 顾非池低低地轻嘲一笑,“咔嚓”一声,右手又折下了一朵海棠花,将花拈在修长的指间转了转,大红色的花朵开得正是娇艳。 “我顾家自第一代卫国公顾然追随太|祖皇帝,世代从军,如今军中近半都是顾家的旧部,皇上赌不起。” “而且,皇上这两年龙体每况愈下,精力不济,无心朝事……” 萧燕飞不禁想起皇帝在澹碧水榭头疾发作的事,忍不住插嘴道:“皇上是中了丹毒。” 历史上,服食丹药的帝王鲜有长寿的。 尤其皇帝背上的痈疽已经蔓延到了后脖颈,代表他中的丹毒已经很深了。 丹毒上冲于脑导致了头疾,而皇帝还在不知节制地继续服食丹药,只会令头疾不断加重,就算她给的布洛芬能暂时止痛,也不能治本,最终丹药只会提前耗尽他的生命。 顾非池看着她的目光不曾有片刻的偏移,微微地笑,颔首道:“皇上服食丹药已有多年……如今他更是不敢动卫国公府了。” 皇帝不敢拿的江山去赌,更承担不起这万里江山溃于他手的风险。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皇上这是有心无力。” 是的,有心无力。 朝堂上的武将本来以顾、谢两家为首,现在谢家满门覆灭,皇帝一心想扶的柳家又扶不上来,大景朝若再没了卫国公府,那就是腹背受敌的下场。 等于主动丢下手中的神兵利器,赤手空拳地面对四方蛮夷。 就算皇帝一时昏了头,满朝文武也不会坐视皇帝如此。 将卫国公府的情况说完后,顾非池略一停顿,缓缓地逼近她清丽的面庞,正色道:“顾家如今确有险,皇上拿顾家当刀用,时刻等着抓顾家的错处……也许有朝一日,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也可能落得跟谢家一样蒙冤惨死的下场。但是……”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又让人感觉到一种岳峙渊渟般的坚定:“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不会让你落入险境的。” 终其一生,唯你一人。 “你愿意吗?” 顾非池认真地凝视着她,那白皙的脸庞在晨曦中好似上了釉的白瓷,整个人仿佛莹莹生辉般。 萧燕飞:“……” 这一刻,她明白了他的和盘托出是一种坦承。 坦承以待。 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但凡她接受,那么接下来,她可能会有危险。 可他又告诉她,他不会让她陷入险境的。 明明他的这番话是有些矛盾的。 萧燕飞却觉得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漾不已。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拒绝的。 她不该去蹚卫国公府的这趟浑水的。 然而,面对顾非池的坦诚,面对他灼灼发亮的眼眸,她久久说不出一个“不”字。 话到嘴边,却莫名地变成了—— “侯府其实也挺糟心的。” 崔姨娘不安好心,太夫人把她当作利益的筹码,武安侯眼里根本不缺她这个女儿…… 在古代最麻烦的就是,女子的一生不由己,只由人。 就算她想收拾包袱跑路,没有路引,没有户籍,她哪儿都去不了。 这么一想,卫国公府真不算太糟。 而且…… 萧燕飞直直地看着顾非池距离她不足两尺的面庞。 那昳丽的五官俊美得令人叹息。 他也挺好的,她再没见过比他更赏心悦目的男子了。 那双乌黑的眸子宛如夜空的星子,深深地望着自己,仿佛能直击人的灵魂。 他的表情那么真挚,那么诚恳。 萧燕飞根本就无法移开眼。 她相信他。 相信他既然这么许诺,就会竭尽全力去做。 他答应的事,就一定能做到,不管是在顺境还是逆境,就像他不顾危险,只身一人从锦衣卫的手里救谢无端逃出生天。 只要他觉得那是对的,他就会一往无前地去做,哪怕粉身碎骨。 被他护住的人很幸运,如果她…… 当这个念头浮现心头时,萧燕飞的心跳再次失控地加快。 她笑了,眉眼弯弯,红润的樱唇如娇花般娇艳。 这轻快的笑容让顾非池本来有点紧绷的心略略地放下了一些,那双狐狸眼愈发明亮,浅浅的笑意在他眼底流淌。 “为什么?”萧燕飞忍不住脱口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以顾非池的阅历,走遍了大江南北,肯定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子,漂亮的,高贵的,活泼的,才学出众的,长袖善舞的…… 所以,为什么是她呢? “因为……”顾非池的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因为你最合适。 因为你不怕我。 因为你知道我的秘密。 …… 顾非池灼灼的目光定在了面前这个微侧雪腮的纤弱少女身上。 他可以说出无数个理由,但是,抵不住那一个。 “因为我想。”他只说了这四个字,眸中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芒。 由心而发,他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而已。 明明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 可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萧燕飞莫名地有点脸红心跳。 她看出了他的真挚,也看到了他眸中为她所绽放的光芒。 然而…… 她心中犹有一丝迟疑。 卫国公府的水太深了,不仅是顾非池刚才说的这些,还有他与谢无端在筹谋的东西,以及顾非池对外从不揭开的那半边面具……这些宛如一道道天堑横亘在她的前方。 她若是嫁过去,扪心自问,她有那个能力迈得过那一道道天堑吗,她有那个能力与他一同并肩作战吗? 她相信,顾非池说他会护住她,但过日子并非那么简单。 水一旦淹到了人的脖子,虽然不会死人,却会令人觉得呼吸困难,人一旦长时间处于这种状态,不免会觉得烦躁。 她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萧燕飞一手托着腮帮子认真地思考着,表情很严肃,严肃得顾非池不由有些失笑,想起那日她在藏经阁时理智思考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对自己并非没有动心。 只是,还不够。 他所做的那些,还不足以让她放下所有的顾虑,倾心相付。 所以她在踌躇,在衡量,在思虑,在审时度势…… 早晨的微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上方香樟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树影与光影交错,透着几分和煦的暖意。 顾非池笑了,弯了弯眸子,笑容俊极雅极。 愉悦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心口一片柔软,甚至泛出了一丝丝的甜。 他忽然起了身,朝萧燕飞走了过去,倾身靠近坐在石凳上的她,他的影子把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就仿佛将她拥在了怀中。 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近在咫尺。 鼻尖快要碰到鼻尖。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耳尖红了,红晕从耳尖泛至脸颊,再到修长的脖颈,继续往下直没入霜白色的小竖领…… 他还能听见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燕燕。”顾非池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平日里清冷的声音此时低哑醇厚,近乎呢喃,热热的气息吹拂在她鬓角、耳垂。 萧燕飞耳尖一颤。 他不是第一个叫她燕燕的人,可是这个小名由他念来,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旖旎。 青年优美的薄唇微弯,低声哄着小姑娘:“若是将来,你后悔了,可以随时反悔。” 他是不会让她后悔的。 或者说,他不会给她任何后悔的可能! 这一刻,顾非池看着她的眼眸分外的真挚。 押了注,原来还可以反悔的?萧燕飞眼睛一亮。 顾非池的这句话宛如最后一个筹码压在了她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天平瞬间往某个方向倾斜。 她的心头也有了答案。 “真的?!”萧燕飞双眼晶晶亮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非池,仿佛一缕阳光打破阴霾,投射进他的眼底。 顾非池:“……” 他努力地憋着笑,眸底的笑意止不住地溢了出来,点了点头。 真的。 “好!”萧燕飞也是点头,眉眼弯弯,身后似有条毛绒绒的猫尾巴,愉快地摇啊摇。 她抬起一只小手,轻快地往他的手击去,“那,我们说好了啊?” “啪!” 击掌盟誓,一言为定。 青年的手几乎有她的手两倍大,两只手大相径庭,一刚一柔。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筋骨匀称,如玉竹;她的手指纤细秀长,柔软无骨,似葱白。 击掌的那一瞬,他能感受到她手掌的柔软和温暖。 她的手很软,就像她的腰也同样很软,怕是他稍稍用力,便能折断。 顾非池唇畔的笑意更深,眉眼生辉。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萧燕飞一时被美色闪到了眼. 怦!怦!怦!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骤然加快,失了控,心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每天用面具遮挡着,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问道,“糖还吃吗?” 她又把那包粽子糖拿了出来,递向他,“很甜很好吃的。” 顾非池抬手从她掌心的油纸包上拈起了一粒糖,可没有自己吃,反而是将那糖粒凑向了她的唇间。 萧燕飞下意识地张嘴,含住了糖粒,红润的樱唇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略显粗糙的指腹,身子一僵,连拿在手里的油纸包都忘了收回。 顾非池又从油纸包中拈了一粒糖,这一回,塞入了他自己口中,长翘的睫毛半垂,乌黑浓睫衬得他眼尾的肌肤雪白,像是那山林深处专以美色惑人的狐狸精。 “确实很甜。”顾非池微微一笑。 粽子糖香香甜甜,那股子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中,混合着一种浅淡的玫瑰花清香,一直甜到人心里去。 勾人得很。 萧燕飞差点又被晃了眼,感觉嘴唇忽然间就烫了起来,这股热意急速地蔓延直面颊和耳垂,脑子里乱哄哄的…… 她想也不想地将她需要的那些药材一包,往篮子里一放,飞快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 她一手拉着裙裾,一手提着小篮子一溜烟跑了,完全没给顾非池再说话的机会。 暖熏熏的春风吹拂着香樟树以及旁边开得正艳的海棠花,端的是一副春光明媚的好风景。 顾非池遥望着小姑娘匆匆而去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俊美的面孔浮起浅浅的笑意,犹如春季的暖阳一点点地染暖了他冷峻的眼角眉梢,整个人都绽放出璀璨的光彩。 萧燕飞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万草堂,连伙计跟她打招呼的声音也没听到。 走到街道上,对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她才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 她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发热的面颊,又摸了摸耳根,心跳还在持续加快。 吹了一会儿风,口中的糖粒完全融化,她的心绪才平静了下来,品味着口中的余香。 宁舒郡主说这粽子糖好吃,果然又甜又香又脆。 唔,烨哥儿肯定也喜欢! 萧燕飞顺路去了一趟鼎食记,给小萧烨也买了一包粽子糖才回了侯府。 她亲自把粽子糖送去了正院后,就回了月出斋,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今天刚买的那些药材,又拿出了新买的医典。 接下来的两天,她都窝在院子里,除了晨昏定省外,足不出户。 她每天忙着研读医典,尝试按照医典上的方子试着制作丸剂,一次次的失败,再一次次的重头来过,月出斋里一天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熬药。 浓浓的药味挥之不去,侯府上下都在传,说是二姑娘又病了。不少下人生怕被过了病气,全都避而远之。 月出斋里分外清静。 直到这天中午,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月出斋,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二姑娘……二姑娘!” 小丫鬟喊声高亢而激动,打破了庭院里原本的静谧。 海棠不由侧目,正要责怪一句,就听那小丫鬟喘着大气又道:“海棠姐姐,有圣旨到了!” 圣旨?海棠一惊。 “快去通传二姑娘,请二姑娘去外仪门接旨。”小丫鬟急急地催促道,“让二姑娘快些。” 侯府已经十几年没接过圣旨了,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外仪门,太夫人这才想起没有让人通禀二姑娘,这会儿怕是要来不及了。 海棠火急火燎地去小书房,将这件事禀了萧燕飞,萧燕飞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狼毫笔,将笔搁在笔架上。 她只略略地整了整衣裙,又让海棠给她戴了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就悠闲地出了门,随那来通报的小丫鬟一起去了外仪门。 远远地就看到,侯府各房的众人簇拥着太夫人与武安侯全都候在了那里。 王嬷嬷第一个看到了萧燕飞,对着太夫人低声说了一句,太夫人锐利的目光就朝萧燕飞射了过来,皱起了眉头,目露不满。 这丫头做事总是磨磨蹭蹭的,让她快点,还走得慢慢悠悠! 真真是庶女,再怎么养,这丫头也是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上不了台面。要不是脸蛋长得好,简直一无是处。 太夫人自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孙女,只看了萧燕飞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头和颜悦色地对萧鸾飞叮嘱道:“鸾儿,待会儿接旨时,你跪到最前面去。” 太夫人刚才特意命王嬷嬷打点了一个随行的小内侍,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今天这道圣旨是赐婚圣旨。 显而易见,这道圣旨必然是给她的大孙女萧鸾飞的! 她的大孙女马上就要成为尊贵的大皇子妃了。 想到这里,太夫人那浑浊的老眼绽放出灼灼的光芒,看着萧鸾飞的眼神也愈发慈爱了。 萧鸾飞眼波一转,面颊泛起胭脂般的红晕,听明白了太夫人的言下之意,也唯有接旨的那个人可以跪在最前方听旨。 这道圣旨是给她的! 武安侯萧衍扫视了众人一圈,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对着来传旨的中年太监揖了揖手,道:“梁公公,人都到齐了。” 今天来侯府传旨的太监是梁铮。 梁铮望着前方渐行渐近的萧燕飞,笑吟吟地说道:“萧二姑娘到了,是可以宣读圣旨了。” 他特意对着萧燕飞露出一个分外亲切的笑容,暗示她别慌,是好事。 她知道。萧燕飞回了一个从容的浅笑。 梁铮从小内侍的手里接过了一道五彩云龙纹锦绫圣旨,喊道: “请萧二姑娘接旨!” 什么?!侯府众人皆是瞪大了眼,连萧鸾飞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萧燕飞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越过了萧鸾飞,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率先跪了下去。 紧接着,其他人也似是回过神来,呼啦啦地跪在了青石砖地面上,全都矮了一截。 容不得他们深思,上方又传来了梁铮那尖细阴柔的声音,音调拖得长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武安侯萧衍之女萧氏燕飞温良敦厚,人品贵重……” 就跪在萧燕飞右后方的太夫人听着听着有些不太对,这圣旨怎么听着像是要给萧燕飞…… 太夫人皱起了花白的眉头,难道皇帝是要把萧燕飞这丫头给哪个贵人当妾? 可区区一个妾需要动用圣旨吗? 侯府已经十几年没有接过圣旨了,太夫人一时也有些混乱。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梁铮慢条斯理地接着念道:“今卫国公世子顾非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 原本垂首的太夫人猛地抬起了头,满面惊疑。 不对。 不是妾吗? 这是正而八经的赐婚?! 太夫人又转头去看跪在最前面的萧燕飞,死死地盯着阳光下少女那莹润如玉的侧脸。 皇帝竟真的给一个庶女赐了婚?! 而且,还是赐婚给了堂堂的卫国公世子! 不是妾,不是平妻,而是堂堂正正地以圣旨册封了她为世子夫人。 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通常情况下,都是在世子夫妇俩成婚后,再由世子为其妻请旨册封诰命的。 还从没有赐婚圣旨直接册封的先例! 38 第38章 晋江首发 当最后的“钦此”两个字铿锵有力地落下, 萧燕飞高举双手,接过了梁铮递来的那道五彩云龙纹锦绫圣旨,圣旨的玉轴还颇有分量。 萧燕飞从容不迫地脆声道:“臣女接旨, 谢皇上恩典,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是没想到顾非池的动作这么快! 谢恩后, 萧燕飞捧着圣旨站了起来, 笑着对梁铮道:“有劳梁公公了。” 她还按着惯例,亲自给梁铮递了个红封。 而后面的萧家其他人还呆呆地跪在地上, 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二姑娘何必与咱家这般客气。”梁铮笑容可掬地接过红封, 飞快地用手指捏了一下, 确定红封里放的那些颗粒的形状是药,放心了,暗道:这位萧二姑娘真是上道。 梁铮的笑容更深,双手对着萧燕飞揖了揖,又道:“咱家在此恭喜萧二姑娘了。” 他神情亲切,与萧燕飞交换着唯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眼神。 萧燕飞微微一笑。 梁铮甩了甩手里的银色拂尘, 指了下旁边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嬷嬷,笑眯眯地介绍道:“萧二姑娘, 这位是祝嬷嬷。” 祝嬷嬷体型消瘦,大饼脸上五官平平无奇, 穿着一件铁锈色暗纹褙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圆髻, 眉宇间透着一丝倨傲之色。 “萧二姑娘,”祝嬷嬷走上前两步,略略地对着萧燕飞福了福,态度很是随意, “奴婢是奉旨来教姑娘规矩的。” 她蓄意在“奉旨”这两个字上加重音量,颇有几分先声夺人的味道。 梁铮压低声音,用只有萧燕飞一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这祝嬷嬷是皇后娘娘给的。” “姑娘先留她几日,姑娘放心,咱家会想办法把她弄走,不会扰了二姑娘的。” 萧燕飞盯着那祝嬷嬷看了一会儿,想起在清晖园时的确在柳皇后的身边见过她,得体地说道:“劳烦公公了。” 梁铮笑了笑:“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先告辞了。” 后方的武安侯萧衍也站了起来,此刻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吩咐大管家道:“彭大,替本侯送送梁公公。” “公公这边请。”侯府的大管家彭大便笑着去给梁铮引路,也给梁铮等宫人们塞了红封。 梁铮自然收下了,潇潇洒洒地走了。 那些陆续起身的萧家人全都出离震惊了,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在了手捧着圣旨的萧燕飞身上,交头接耳。 武安侯萧衍冷冰冰地斜睨了萧燕飞一眼,招呼着几个弟弟去了外书房说话。 太夫人雍容的面庞上面无表情,没有一丝喜气。 但目光瞥过旁边的祝嬷嬷时,按捺住了,笑着吩咐大丫鬟先带着祝嬷嬷下去安顿,又把其他几房的女眷也都打发了,只留下了殷氏。 众人一走,周围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就消失了,分外的安静。 太夫人瞬间翻了脸,面色铁青地看着萧燕飞手里的那道圣旨。 锦绫中夹的那丝丝缕缕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简直要晃瞎人的眼。 “萧燕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夫人语声如冰地发出质问,“说,你那天在清晖园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对于这旨赐婚并不满意。 萧燕飞既没瞎,也没聋,自然也能品出来,笑眯眯地歪了歪小脸,笑意不达眼底:“见不得人的勾当?” “祖母是说,我在行宫与大姐姐、大皇子殿下、宁舒郡主一起打马球见不得人,还是与帝后同席见不得人?” “……”太夫人被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 她的脸色更难看了,硬声道:“你别给我避重就轻,这无缘无故地,皇上怎么会给你和顾世子赐婚?!” “祖母,您不是答应了卫国公夫人,让我去冲喜吗?”萧燕飞含笑反问道。 “……”太夫人的眼角抽了抽,保养得当的手指攥紧了伽楠佛珠手串。 是啊,她本来是想把萧燕飞许给顾非池为妾,好给卫国公冲喜的。 一个区区庶女,可以用来交好兵权在握的卫国公府,何乐不为呢?! 哪怕将来卫国公府的荣光不再,他们萧家也大可以把这么个庶女给舍了。 反正也只是一个妾,顾、萧两家算不上正经亲戚,哪怕有朝一日卫国公府被皇帝治罪,也牵连不到一个侍妾的娘家。 可世子夫人就不同了。 若是萧燕飞成了卫国公世子夫人,那么势必就会将他们武安侯府与卫国公府绑在一起。 太夫人宁愿把萧燕飞送去当妾,也不愿意这丫头去顾家当个有诰命的嫡妻元配。 太夫人越想越是不快,周身释放出一股阴沉的气息,冷声道:“晦气!” 这丫头真真是晦气! 晦气?萧燕飞心中冷笑,太夫人上一次说她“晦气”传得阖府皆知。 侯府的下人惯会逢高踩低,谁都恨不得往她身上踩一脚。 现在还来? “哎!”萧燕飞幽幽叹了口气,平静地与太夫人四目对视,“祖母也是糊涂了,怎么能说圣旨晦气呢!” 她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楚楚可怜地说道:“祖母这话说的,莫不是要我们阖府上下吊死不成?” “……”太夫人心头一跳,目光瞬地锐利起来,如凛凛寒冬般。 见状,后方的下人们皆是心下惴惴,好几人都缩了缩身子。 太夫人捏着佛珠的指关节有些发白,厉声道:“晦气的是你!” “那天就不该让你大姐姐带你一起去清晖园,你这无状的丫头就会给侯府招祸!” 这丫头从前还算听话,可自打出去认识了外头贵人后,人就飘了,变得轻狂起来!也不想想,她自己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 殷氏蹙眉劝道:“母亲慎言……” 一个姑娘家传出“晦气”、“无状”的闲言碎语,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萧燕飞放下了手里的帕子,那漂亮的眼角干干净净,不见丝毫泪痕。 她微微颔首,叹道:“祖母说的肯定没错。” “方才梁公公说了,孙女随后还得进宫谢恩呢。哎,孙女可得禀告皇上,祖母说孙女太过晦气。也不知道皇上怎么会想到给孙女赐婚呢……” 萧燕飞的语调轻轻柔柔,慢慢悠悠。 太夫人身后的几个丫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平日里素来文静柔弱的二姑娘,她居然敢要挟太夫人! “……”太夫人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墨来,一股心火直冲脑门。 她是侯府的老封君,连长子武安侯都对她恭恭敬敬,从来不敢对她这个母亲说一句重话,萧燕飞一个庶女居然敢顶撞她这个长辈! “萧燕飞,你给我跪下!”太夫人抬手指着几步外的萧燕飞,全身筛糠般颤抖不已。 “祖母莫气。”萧燕飞笑得更温柔了,两眼笑得微微弯起,好声好气地劝道,“皇上仁慈,若是皇上知道,祖母因为赐婚而不满,进而病倒,皇上也会于心不忍的。” “哎——” 她笑吟吟地又长叹了口气,似笑非笑,似讥非讥。 “你……”太夫人半天说不出话来,指着萧燕飞的那只手抖得更剧烈了。 萧燕飞凝眸看着太夫人,一本正经地又道:“祖母,我听闻锦衣卫有纠查百官之责,是不是真的?” 太夫人:“……” 太夫人的心脏猛地一跳,浑浊的老眼中又添了一丝不安与慌乱,面色一时青,一时白。 众所周知,锦衣卫的耳目遍布京中大小官员的府中,哪怕她现在是在侯府里,在她自己的家里,也并不一定保证这里就是密不透风的。 现在,她若是敢不高兴,那就是对皇帝的这道赐婚圣旨不满。 当年老侯爷战败,自家爵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若是皇帝追究起陈年旧账,谁又会替侯府说情呢。 太夫人只觉如芒在背,赶紧收敛了怒意,但目光依然死死地钉了萧燕飞的脸上。 萧燕飞坦然地与惊怒交加的太夫人对视着,唇畔始终噙着一抹浅笑,浅笑盈盈。 她将手里的玉轴圣旨往太夫人跟前凑了凑,故意问道:“祖母高兴吗?” 太夫人差点没捏碎手里的佛珠,咬牙切齿地说道:“高……高兴。” 说着,她的眼神又沉了三分,身形僵在了风中。 那天从清晖园回来后,她曾经问过大孙女萧鸾飞行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萧鸾飞曾在不经意时提起皇帝有意给顾非池与承恩公府的柳大姑娘赐婚,却被顾非池当众回绝了,把皇帝气得不轻。 这才几天,皇帝怎么就会把主意打到他们武安侯府头上呢! “那就好,那就好。”萧燕飞拍了拍胸口,一阵“后怕”地说道,“真是吓坏我了呢。” 太夫人:“……” 抓着手里的这卷圣旨,萧燕飞忽然就明白了狐假虎威的快意,这旨圣旨简直就是尚方宝剑啊。 她不由朝太夫人身后的殷氏看了一眼,殷氏对着她笑了笑,笑容温婉,与太夫人的激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燕飞弯了弯眼,半点没有因为太夫人的疾言厉色影响了她的好心情。 “母亲,”殷氏上前一步,走到了太夫人的身边,含笑提议道,“难得母亲这般高兴,不如给燕飞添些妆吧?” 殷氏说的是添妆,不是嫁妆。 萧燕飞的嫁妆会由侯府公中置办,但添妆用的却是太夫人的私房银子。 “……”太夫人额角暴起了青筋。 殷氏平静地又道:“母亲,燕飞蒙圣旨赐婚是侯府的荣耀,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这孩子是不是?我看一万两银子差不多了。” 一万两?!太夫人双目瞠大,看着殷氏的眼神似在说,你是疯了吗,竟然替一个庶女出头? 按照侯府的惯例,庶女的嫁妆是三千两银子,嫡女是一万两,她若是拿出一万两添妆,那萧燕飞一个庶女的嫁妆岂不是还要压萧鸾飞一筹?! 太夫人阴鸷的目光在一旁浅笑盈盈的萧燕飞扫过,心口一阵绞痛。 她还不能不高兴。 她必须得高兴! 太夫人咬着牙,用还算温和的语气对殷氏说道:“阿婉,你说的是,这是难得的喜事,我就拿一万银给燕飞……添妆。” 最后两个字太夫人说得艰难无比,心似在流血。 哇!萧燕飞平白进账一万两,眼睛一亮,美滋滋地福身谢过了太夫人:“孙女谢过祖母。” 不一会儿,王嬷嬷就取来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表情复杂地呈给了萧燕飞。 “燕飞,这银票你仔细收好了。”殷氏温声对着萧燕飞叮嘱道,“先赶紧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我们还要进宫谢恩。” “祖母,母亲,那我先回去了。”萧燕飞从善如流地福了福,落落大方地离开了,完全不在意太夫人嫌恶的目光。 她又不是银子,又怎么可能人见人爱呢。 萧燕飞弯了弯唇,揣着怀中的一万两银票,颇为快意。 得了这桩赐婚最好的一点是,她可以借着赐婚而“猖狂”一番,不用再委屈自己了。 这么一想,萧燕飞的心情变得更愉悦了,步履轻快地往前走着。 回月出斋的这一路上,不时有侯府的下人停下步子,对着萧燕飞躬身行礼,喊着“二姑娘”,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跟在她后方捧着圣旨的海棠昂首挺胸,眉飞色舞,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喜气洋洋。 春天的侯府,绿树成荫,花团锦簇,清风送爽。 一进院子口,大丫鬟丁香就快步迎了上来,脆声禀道:“姑娘,奴婢已经令人收拾了西厢房,把祝嬷嬷暂时安顿在那里了。” 说到祝嬷嬷,丁香就有些紧张,有些局促。 这宫里来的教养嬷嬷根本就不算奴婢,就是一尊无处安放的大佛,得敬着,得供着。 萧燕飞淡淡地“嗯”了一声,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进了内室更衣。 半个时辰后,她就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了殷氏的马车上。 她换了一袭绯红色绣蜻蜓点莲的褙子,水红色的挑线长裙,周身依然没有太多的首饰,只重新挽了个百合髻,那鲜艳的衣料衬得她光华璀然,雪莹润白的面庞愈发细腻无瑕。 殷氏怔怔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萧燕飞,似是心事重重。 马车里,久久无人语。 只听外面传来规律单调的车轱辘声,偶尔夹着车夫的挥鞭声。 不一会儿,马车就驶出了武安侯府,车速越来越快,而外面也越来越嘈杂热闹。 萧燕飞亲自给殷氏斟了茶,能清晰地感受到殷氏还在打量着自己,目光复杂。 “母亲,喝茶。”萧燕飞把茶杯递向了殷氏。 殷氏慢慢地接过了茶杯,道:“燕飞,那一万两银子,你就放在身上,当作压箱底,女孩子还是得有些傍身银子。” “嫁妆的事,你不必操心,我会给你安排的。” 为了进宫谢恩,殷氏也换了一身衣裳,身着侯夫人的大妆,雍容华贵,气派非凡,显得端重又不失优雅。 萧燕飞乖巧地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谢谢母亲,我记下了。” 看着这孩子这般信任自己的样子,殷氏的心头忍不住有些惆怅,有些伤感。 殷氏轻声问道:“燕飞,这桩赐婚……你愿意吗?” 萧燕飞正给自己倒茶,闻言,斟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里是有些熨帖的。 这道赐婚圣旨下来后,武安侯萧衍给了她一个冷眼,太夫人恶狠狠地训了她一通,也只有殷氏是唯一一个问她是不是愿意的人。 萧燕飞眉眼含笑,继续将茶水斟满。 殷氏又道:“若是你不愿……” 殷氏面露郑重之色,神情端凝。 她一时冲动这么问了,是很想告诉萧燕飞,若是不愿,她可以为她做主。 可她心里也清楚,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她又能做什么呢? 别说是圣旨了,他们殷家是江南大户,三代皇商,当年都无法拒绝侯府的提亲,而现在皇帝已经下了圣旨赐婚,萧家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拒绝呢。 回忆起十六年前的那些往事,殷氏的心底升腾起一种无力的情绪,亦有几分愧疚。 她抬手摸了摸萧燕飞粉扑扑的脸颊,想说抱歉。 燕飞的年纪和她的鸾儿一样大,殷氏也曾仔细考虑过这孩子的亲事,对方不必出身公侯世家,她打算从寒门中挑那些有天份的读书人。 只要夫婿争气,将来也能给燕飞挣个诰命。 他们武安侯府虽然如今落魄了,可对于那些以科举入仕,没有根基的人来说,依然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有侯府在,她未来的夫婿也不敢欺负了她。 而现在…… 哎! 殷氏又如何能不担心呢。 萧燕飞只是庶女。 皇帝的这道圣旨实在太莫名、太突然了,让殷氏心里有些慌。 尤其是想到刚刚才被满门问罪的谢家。 卫国公府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把他们萧家的一个庶女赐给了卫国公府当世子夫人,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愿意的。”迎上殷氏忧心忡忡的眼眸,萧燕飞正色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心。” 这丫头总是这般贴心。殷氏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又帮她调整了一下蝴蝶簪的位置。 萧燕飞冲着殷氏又是浅浅一笑,想让她放宽心。 咦? 萧燕飞眯眼盯着殷氏看了一会儿,瞥向殷氏的大丫鬟璎珞,用近乎笃定的语气问了一句:“母亲是不是没吃午膳?” 璎珞忙不迭地点点头。 没错,夫人忙着看账,处理中馈,又把午膳给耽误了。 她就知道!瞧着脸色都白成这样了。萧燕飞连忙从袖袋中掏出了一包粽子糖:“母亲,快含一颗。” 在小姑娘逼人的眼神下,殷氏只能听话地拈了一颗糖,原本凝重的心情随着口腔中那股子香甜的滋味稍稍散去。 “母亲,您这般不听话,我回去可要告诉烨哥儿了。”萧燕飞俏皮地噘了噘嘴,逗得殷氏不由失笑。 这丫头的性子最近真是活泼了不少。殷氏终于展颜:“放心,我没事的。” 马车的气氛轻快了起来。 殷氏还想说什么,侯府的马车停下了。 女眷进宫走的都是西华门,凤仪宫的小内侍早就候在了那里,领着两人去了凤仪宫拜见柳皇后。 进了宫,即便萧燕飞是今日的主角,她也不过是一道影子,从头到尾,她除了行礼与谢恩,根本就连说一句话的资格也没有。 基本上就是柳皇后在训话:“萧燕飞,燕燕于飞,好名字,瞧着倒是个乖巧柔顺的孩子。” “以后要好好地跟着祝嬷嬷学规矩,祝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礼仪样样都好,最擅长调|教人了。” “来日,你嫁去了卫国公府,要时刻记得祝嬷嬷的教导,好好孝敬卫国公,好好服侍世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进宫来告诉本宫。” “萧二姑娘,你可莫要辜负了皇上与本宫的一片心意!” 柳皇后的这几句话句句是意味深长,就差明说让萧燕飞以后给皇帝当探子了。 萧燕飞听懂了,殷氏自然也听懂了。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更加凝重。 殷氏心神不宁地蹙着眉头,一言不发,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她们的马车回到侯府时,还不到申时,萧燕飞先跟着殷氏去了正院。 殷氏有心留了萧燕飞在正院用晚膳,也有些体己话想说,可人还没坐下,就有一个婆子喜滋滋地来禀道:“夫人,廖妈妈来了!” 殷氏登时喜形于色,连忙问道:“那我爹娘呢?可是到了?” 廖妈妈是殷老太太的亲信,是伺候她多年的管事妈妈。 婆子笑眯眯地答道:“听说亲家老爷太太还在路上,怕夫人您挂心,就先打发了廖妈妈过来给您报信。 “赶紧让廖妈妈进来吧。”殷氏眉眼含笑,面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打发了那婆子后,殷氏又对萧燕飞道:“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要来京中定居了。” “三月初他们就从江南出发了,这一路舟车劳顿,他们的年岁也不小了,我一直在担心着……” “那真是恭喜母亲了,等两位老人家到了京城,以后就可以阖家团圆了。”萧燕飞笑道。 殷氏的心情出奇得好,又吩咐人去唤萧鸾飞过来。 屋内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不一会儿,身形丰腴的廖妈妈就在大丫鬟璎珞的指引下来了正院。 “见过大姑奶奶,见过大姑娘。”廖妈妈眉开眼笑地给殷氏与萧燕飞行了礼,整个人精神抖擞,毫无旅途的劳顿。 殷氏不由一愣,连忙道:“廖妈妈,这是二姑娘燕飞,鸾儿还没来呢。” “……”廖妈妈惊讶地瞪大了眼。 自打大姑奶奶嫁来京城后,她只在十五年前来过一次京城,却也知道大姑奶奶膝下只一儿一女,唯一的闺女就是大姑娘萧鸾飞。 可是…… 廖妈妈上下打量着坐于下首的萧燕飞。 可是,这位二姑娘怎么和大姑奶奶故去的祖母长得这么像?! 这眉眼,这轮廓……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39 第39章 晋江首发 廖妈妈傻愣愣地看着萧燕飞, 一眨不眨,越看越觉得她实在很像过世多年的老太太。 殷氏让人搬了一把小杌子过来,请廖妈妈坐下。 廖妈妈就半坐在了小杌子上, 又忍不住去看萧燕飞, 耳边传来殷氏关切的声音:“廖妈妈,我爹和我娘到哪儿了?他们走的应该是水路吧?” 她是从江南远嫁到京城,两地相隔数千里,她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双亲了, 心中分外思念。 廖妈妈这才回过了神, 转而望向了上首的殷氏,答道:“大姑奶奶, 老爷和太太走的是运河,坐船是慢了点, 不过胜在稳当。” “奴婢是在冀州临青城下的船,先坐马车赶过来通报您一声, 老爷、太太打算在临青城休整些日子, 探亲访友。” “有大爷陪着老爷、太太, 这一路走水路也太平得很。” 廖妈妈口中的大爷指的是殷老爷夫妇在殷氏出嫁后,从族中过继的嗣子殷焕。 想到再过些日子就可以见到爹娘了, 殷氏满心欢喜,眸露异彩, 又问道:“我爹我娘这一路可都安好?” “太太一切安好。”廖妈妈有一瞬的绷紧,迟疑地慢慢道,“老爷他……他……” 察觉廖妈妈的神情不对,殷氏心中一紧,收敛起了笑容,急忙追问道:“我爹可有不妥?廖妈妈, 你可别瞒我啊!” “……”廖妈妈沉默了,目光游移不定。 殷氏脸一板,沉声喊了一声:“廖妈妈!” 廖妈妈捏了捏拳头,一咬牙,还是说了:“大姑奶奶,老爷他在路上突然晕倒了……昏迷了一天后,才被救醒,那之后,老爷就有点认不得人,口眼歪斜,半身不遂。” “大夫说,老爷这是中风了。” 她暗暗叹气:他们家老爷三十几岁才得了大姑奶奶这一女,如今也到花甲之年了,自去岁起,老爷的身子就不太好了,只是一直瞒着大姑奶奶,往来的书信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这回北上京城一路走水路,前半程也挺顺利的,没想到七八天前老爷突然就在船上中风了,到现在还有些神志不清,也因为这个变故,他们的船才在临青城停下了。 老爷重病,太太早就慌了手脚,廖妈妈从临青城启程来京城前,大爷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别说老爷中风的事,就怕姑奶奶难做。 中风?萧燕飞若有所思的地想着,中医的中风就是西医的脑卒中,西医治疗脑卒中主要是以溶栓治疗为主,还需要有各种仪器辅助检查,才能做诊断和评估。 哎,现代医学还是太注重仪器了。 别说她手上了,就连整个医院都没什么一颗下肚,就能让中风病人立刻好转的神药。 在这古代,还是中医对于治疗中风更靠谱。 “大姑奶奶,您别急。”廖妈妈急忙宽慰殷氏道,“老爷用过药了,大夫还给老爷辅以针灸,老爷会好的,只是会在路上耽搁几天。“ 她心里其实没太大的底气,就是听大爷是这么宽慰太太的。 殷氏哪里能放心,担忧得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这临青城又能有什么好大夫。 那里的大夫就算开了药,也不知道对不对症。 这中风之症可拖延不得,得早早地对症下药才行。 殷氏雷厉风行地下了决定,沉声道:“京城的济世堂和李氏医堂的老大夫都擅长治疗中风,赵嬷嬷,你去取侯府的名帖,还是请大夫去临青城给我爹看看更妥当。” “让人赶紧备车,我也一同去。” 赖妈妈、赵嬷嬷以及屋里的其他人都惊住了。 赵嬷嬷略带几分结巴地问道:“夫人,您也要去?” 夫人可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她若是走了,这诺大的侯府,里里外外的又该交给谁? 殷氏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 她神情坚毅,宛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本来她是能在爹娘膝下尽孝的,现在却嫁得这么远,令爹娘这十几年都这么孤单。 现在爹爹重病,她又岂能安生在这里等着! “……”赵嬷嬷心中复杂,哪怕不太赞同殷氏的决定,也不再劝了。 赵嬷嬷是殷氏的乳娘,是看着夫人长大的,对夫人的性格再了解不过,夫人性子坚韧,越是身处逆境越是百折不弯,当年孤身一人远嫁到侯府,被人看轻,被人慢待,但她咬牙撑下去了,靠着自己的本事在侯府站稳了脚跟。 璎珞领命后,心急火燎地跑出去找人备车,又有两个丫鬟赶紧去了内室收拾东西,还有一个婆子急匆匆地奉命去往荣和堂,跟太夫人知会一声。 原本静谧的正院一下子变得忙碌了起来。 看赵嬷嬷忙得脚不沾地,萧燕飞突然问殷氏道:“母亲,京城的医堂药铺可有安宫牛黄丸?” 安宫牛黄丸对于中风有奇效,尤其是添加了犀牛角的老药,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现代的安宫牛黄丸用水牛角代替犀牛角,疗效也大打折扣。 “安宫牛黄丸?”殷氏一头雾水地念了一遍,直觉地去看赵嬷嬷。 “……”赵嬷嬷摇了摇头。 她也不曾听过这种药。 萧燕飞一愣,从她们的表情中看出了答案,心道:难道现在还没有安宫牛黄丸吗? 她便解释了一句:“我这些天在研读医典,在医书上偶然看到了这味丸剂,说是治疗中风的神药。” 殷氏就对刚取了名帖的赵嬷嬷说道:“你去医堂请大夫时,顺便问问他们可有这安宫牛黄丸。” 赵嬷嬷又是连连应声,急匆匆地走了。 萧燕飞也默默地过去帮着殷氏一起收拾东西。 殷氏心里着急,只让丫鬟稍微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准备了一个箱子的东西,就催促着下人打算离开。 但才走到正院的院子口,就看到荣和堂的王嬷嬷朝这边疾步走来,拦住了殷氏的去路。 “夫人。”王嬷嬷对着殷氏屈膝福了福,客客气气地说道,“老奴是奉太夫人之命来传话的,太夫人说了,夫人您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岂能随随便便一走了之呢?” “夫人,您就别任性了。” 王嬷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顿了顿后,音调拔高了三分,“太夫人说了,您要是敢自做主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了!”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殷氏唇角勾出一个冷笑,眼神犀利如刀。 心知太夫人这是记恨自己为萧燕飞讨了那一万两银子的添妆。 迎上王嬷嬷皮笑肉不笑的圆盘脸,殷氏不客气地冷冷道:“王嬷嬷,你回去告诉太夫人,我是嫁来侯府的,不是被抵债押来侯府的。” “若是太夫人看不惯的话,就把我的嫁妆还来,我们一拍两散。” “真当我稀罕这侯夫人不成!” 殷氏铿锵有力地说道,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哇!萧燕飞听得心潮起伏。 她记得当年老侯爷是花了百万两银子才保住了这侯府的爵位,后来殷氏一个商户女因为在众目睽睽下落水被侯爷所救,不得已嫁了进来,成为了侯夫人。 如今,这武安侯府看着吃穿用度都不比别的勋贵差,其实已经落魄到了靠儿媳的嫁妆填补家用了? “娘!” 刚刚才赶到这里的萧鸾飞也听到了殷氏的这番话,脸色微微一变,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殷氏身边,亲昵地搀住了殷氏的胳膊,柔声劝道:“出了什么事?您先别急。” “……”王嬷嬷两眼瞪大,也惊到了。 本来她也只是奉太夫人之命为难一下夫人而已,只要夫人跟她去荣和堂找太夫人认个错、求个饶,再把一万两银子补上,让太夫人出了这口恶气也就罢了。 若是为了这点事,真闹到殷氏与侯府“一拍两散”,那她可担待不起! 王嬷嬷眼神闪烁不定,放下了身段,好声好气地说道:“夫人,太夫人只是担心夫人不在,侯府会乱,哪就到这份上了呢。” 对此,殷氏只是给了王嬷嬷一个冷笑,懒得与她虚以为蛇。 “鸾儿,”殷氏转头对萧鸾飞道,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你外祖父中风了,我要离开几天,去一趟临青城。” 说完这句话后,殷氏也不管萧鸾飞是何反应,立刻就绕过王嬷嬷往前走去。 萧燕飞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后方的廖妈妈不由地朝萧鸾飞看了过去,目光在她秀美的面庞上转了转。 原来这一位才是大姑娘啊。 萧鸾飞没在意廖妈妈,甚至没多看她一眼,温和地对王嬷嬷说道:“嬷嬷莫见怪。” “我娘是担心外祖父的病情,一时心急,才会怒而失言,不是故意对祖母无礼的,你让祖母别气坏了身子。” 萧鸾飞拧了拧柳眉,觉得殷氏过于冲动了,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把“一拍两散”挂在嘴边。 王嬷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姑娘,老奴明白的。” “晚些我亲自去和祖母解释。”萧鸾飞丢下这一句后,一转头,就见殷氏她们已经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前方游廊的尽头。 “娘亲!”她心里着急,赶紧拎着裙裾去追殷氏。 赵嬷嬷已经在外仪门备好了两辆马车,婆子们手脚利落地把殷氏的行装往第二辆马车上搬。 殷氏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第一辆马车,很快抬手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对着窗外匆匆赶到的萧鸾飞道:“鸾儿,我这趟出去,应该七八天就可以回来。” 她看着萧鸾飞因为跑动而绯红的双颊,眸光闪了闪。 本来,侯府的中馈她是想让鸾儿来的,毕竟鸾儿也跟着她学了两三年了。 但话到嘴边,殷氏临时改了口:“鸾儿,你带着你二妹妹一起来管几天内务吧。” “赵嬷嬷,你留下吧,给大姑娘、二姑娘帮把手。” 无论是萧鸾飞,还是赵嬷嬷,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怎么也没想到殷氏会叫上从来没接触过内务的萧燕飞帮着萧鸾飞一起主持中馈。 萧鸾飞抿了下唇,只犹豫了一瞬,就乖顺地应道:“娘,您放心,我会和二妹妹一起好好操持好侯府的。” “您早去早回。” 窗帘放下,遮住了殷氏略有几分心神不宁的面庞。 车夫吆喝着挥起马鞭,驱车从西角门出去了,廖妈妈所乘坐的殷家马车跟在了最后面,赵嬷嬷亲自送马车出去。 萧鸾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马车离开。 “砰!” 不一会儿,侯府的西角门就重重地关上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喧嚣远去。 此时已临近酉时,夕阳落下了大半,天空中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如火如荼,染红了周边的一切。 萧鸾飞慢慢地转过了身,背光时,双眸分外的暗沉,仿佛没有星月的夜空,不见一丝光。 “二妹妹,方才你是怎么了?”她蹙起优美的柳眉,低低地叹道,“娘这般生气,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萧燕飞歪了歪小脸,不解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劝?” “外祖父病了,娘着急去瞧外祖父,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黄昏的晚风柔柔地拂起,吹拂着少女鬓角的几缕碎发顽皮地撩着她的眼角。 “大姐姐,”萧燕飞顺手撩了下头发,“你也真是太八面玲珑了。” “只是啊,这八面玲珑,倒是显得你冷心冷情。” “若是情真意切,只会顺从本心,而不会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唯有一切从利益出发,才会算计分明。” 萧鸾飞:“……” 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翕动了两下,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她就隐隐感觉到殷氏投过来的目光似乎透着一种审视,夹着一丝的不满。 母亲是在怪自己没站在她那边吗?! 几片残叶在晚风中打着转儿,其中一片摇摇晃晃地落在了萧鸾飞的肩头,而她浑然不觉。 “二妹妹,你不懂。”萧鸾飞无奈地说道,“祖母嘴硬心软,娘这样不管不顾地顶撞,只会把关系闹僵,一发不可收拾。” “我当然不懂啊。”萧燕飞理所当然地笑了笑,看着没心没肺的,“太夫人可从来没有对我心软过。” 无论是对原主,还是对自己,太夫人都从不曾心慈手软过,“萧燕飞”这个人在太夫人眼里,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个物件—— 一个长得好看,可以拿来为家族谋取利益的物件。 “机关算尽……大姐姐,你可真像太夫人。”萧燕飞叹道。 萧鸾飞:“……” 她一时语结。 太夫人对于这道赐婚圣旨颇为不满,这件事在侯府也不是什么秘密。太夫人接旨后返回荣和堂后,砸了一地的茶杯碗碟。 萧鸾飞长长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与萧燕飞柔声解释道:“二妹妹,你不要怪祖母,这桩赐婚面上看起来是荣耀,可其实不尽然。” “你不要这般……哎!” 萧鸾飞目光幽深地看着面前与从前几乎判若两人的萧燕飞,想起萧燕飞在清晖园外一脚踩烂了她的镯子。 这才几天,先是结识了郡主,现在又有了这桩赐婚,萧燕飞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日渐猖狂了起来! 半晌后,她忽然朝萧燕飞走近了一步,用一种说不上是悲悯还是怜惜的口吻劝道:“你还是拒了这桩婚事吧。” “顾非池不是良配。” 两人明明一般高,但此刻,萧鸾飞看着萧燕飞的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萧燕飞:“……” 萧鸾飞接着道:“顾非池生性残暴,心狠手辣,卫国公府此刻看着荣耀显贵,手握兵权,可居功自傲、不知收敛,日后迟早会被清算……” “大姐姐,慎言!”萧燕飞语声渐冷,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有些痛,有些酸。 她盯着萧鸾飞的眼神仿佛一头倔强的猫儿,亮出了利爪。 她不喜欢别人这么说顾非池。 顾非池十几岁起就征战沙场,这些年来保家卫国,护一方百姓,用的是他的血肉之躯! 这一瞬,萧燕飞的脑海中浮现出顾非池的右臂被羽箭一箭射穿的那一幕,血淋淋的……至今,他的手腕上仍然留着那个去不掉的疤痕。 他不该被人这般非议! 她萧鸾飞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顾非池! 看着萧燕飞此刻l略带桀骜与倔强的小脸,萧鸾飞的眼神似悯非悯,似叹非叹道:“二妹妹,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我们是亲姐妹,我不会害你的。” 萧鸾飞柔美的声音被晚风吹散了些许,几片残叶飘荡着落在两人之间。 萧燕飞忍俊不禁,似听了什么笑话般,笑靥浅浅。 “这话说的……你信吗?” 也不等萧鸾飞回答,萧燕飞就自己答道:“我不信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燕飞不欲多言,越过萧鸾飞走了。 萧鸾飞安静地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萧燕飞纤细婀娜的背影。 她劝过了萧燕飞,是她不听的。 萧鸾飞的双眸在夕阳下闪烁不定。 上一世,卫国公顾延之在上个月就病故了。 之后顾非池以弱冠之龄承了卫国公的爵位,此后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重病,才展露了他的狼子野心,他结党营私,诛杀忠臣,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朝中人心惶惶。 像顾非池这样心机深沉、追逐权势的人,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娶一个庶女! 这道赐婚圣旨刚来时,萧鸾飞也曾不解,也曾疑惑,反复地思考了这件事。 她不知道皇帝为何会选了萧燕飞为卫国公世子夫人,却可以肯定顾非池接受这旨赐婚肯定是为了麻痹皇帝。 可想而知,萧燕飞嫁去卫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她根本不听自己的劝。 她被眼前的富贵权势迷花了眼,一心只想着要压自己一头,自己好心劝她,说不准她还以为自己是看不得她得了一门好亲事。 这样也好,自己劝过了,欠萧燕飞的,自己也算是还了。 以后也不需要再愧疚了。 这都是萧燕飞她自己选的路。 萧鸾飞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已经预见了萧燕飞的将来。 顾非池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萧燕飞嫁给他,也只会万劫不复…… 萧鸾飞优雅地转过了身,正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却又被后方的萧燕飞出声叫住了: “大姐姐。” 萧鸾飞便停下了脚步,转头再次朝萧燕飞望去,还以为她反思了。 萧燕飞嘴角含笑地站在四五丈外,不近不远地望着萧鸾飞。 “刚才那个管事妈妈,大姐姐可认得?”萧燕飞笑吟吟地问道。 萧鸾飞心念一动,此时才想起跟在殷氏身边那个脸生的管事妈妈,那人瞧着风尘仆仆。 “廖妈妈是从外祖家来的。”萧燕飞似是闲话家常,“方才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还把我错叫成了大姐姐。” 什么?!萧鸾飞不可抑制地双眸微张,心头狂跳不已,原本唇角的笑意瞬间就僵在了那里。 不远处的萧燕飞细细地留意着萧鸾飞的表情变化,漫不经心地又继续道:“许是外祖父、外祖母太想念大姐姐了,时时念叨着大姐姐,廖妈妈才会见着我把我错认成了大姐姐吧。” 说着,她随手抚了抚衣裙,含笑道:“大姐姐,我先走了,这身衣裳有点重,我先回去换了。” 萧燕飞的身上还穿着进宫前特意换上的那身新衣,挽着漂亮的发髻,好看是好看,考究是考究,就是沉得慌。 萧燕飞走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而萧鸾飞却像是整个人冻结在了晚风中,宛如一尊石雕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 怦!怦! 怦!怦!怦! 萧鸾飞的心跳持续加快,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心里七上八下的。 萧燕飞刚刚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她只是无意中这么随口一说?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萧鸾飞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在侯府中、在京中再无立足之地,她成了一个笑话,曾经敬她的人、与她交好的人全都疏远了她,以她为耻。 她还记得,在外祖父的白事上,外祖母抱着萧燕飞哭得昏天黑地,说是萧燕飞长得很像她的外曾祖母,说若是外祖父能亲眼见见她就好了…… 萧鸾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唇抖如筛糠,瞳孔更是惊恐得仿佛缩成了一个点。 不可以的。 绝对不可以! 她拼尽全力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在京中那么多贵女中有了立足之地,她为什么要让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夺走她的一切! 仅仅因为对方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吗?! 40 第40章 晋江首发 顶着刺目的夕阳, 萧鸾飞沉默地往前走着。 面无表情,内心却是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息。 她不知道萧燕飞刚刚那些话到底是有心, 还是不经意地随口一言。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到了掌心的软肉里,蓦地停步。 不, 不会的。 想到萧燕飞这一朝得志就猖狂的样子, 萧鸾飞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会的。 萧燕飞要是知道了真相,以她一味想压自己一头的心思, 怕是会立刻宣扬出去,至少也会去跟娘亲告状, 让自己难堪。 所以, 萧燕飞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的。 萧燕飞被远远地送去了冀州的庄子两年多, 早就错过了上一世的契机,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 但是,殷家人马上要到京城了, 既然廖妈妈都能看出来,那么外祖母他们呢? 这件事是她疏忽了。 上一世, 外祖父死在了来京城的路上, 随后外祖母也在外祖父的灵堂上因心悸发作,随夫而去。 她没想到, 在他们抵达京城前竟然会有廖妈妈这个患祸出现! 几簇花枝打下的阴影斜斜地覆在她的脸上, 瞳色深如黑夜,指甲掐得更深了。 她加快了步伐,脚下往右拐了个弯,去了前头的家塾。 远远地, 就听到学堂里幼童们拖着长调的朗朗读书声。 金红色的阳光在屋檐上的青瓦、墙头、树梢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庭院里,种着好几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密密匝匝,绿荫笼于上方,给人一种静谧之感。 此刻还在上课时间,萧鸾飞走到了学堂外,透过那一扇扇窗户,可以看到最前面的教案后,一个发须花白、身穿青色直裰的老夫子背手而立,闭目拈须。 下方课堂坐了五六个不超过八岁的男童,正摇头晃脑地背着书。 萧烨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绣仙鹤夹袄,梳着垂髫,脸颊红扑扑的,背得十分起劲,全然没注意窗外的萧鸾飞。 庭院里有一座八角亭,萧鸾飞就在亭子里坐下了,大丫鬟司琴去给她沏了茶。 她就一人慢慢地饮着茶。 梧桐绿浓,茶香缭绕。 茶喝了半盏,听到守在亭子外的司琴轻唤了声“崔姨娘”,一抬眼,就见一袭挑银线若草色妆花褙子的崔姨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庭院里。 一双盈盈美目望着亭子里的萧鸾飞,脸上露出几分意外,几分欢喜。 “大姑娘,”崔姨娘款款地走进了亭子里,寒暄地问道,“您是来接三少爷的吗?” 萧鸾飞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崔姨娘坐下:“崔姨娘,待会儿你和二弟就不用去正院请安了,娘要离府几日,最近二弟的功课还要姨娘多盯着些。” 她口中的二弟是崔姨娘的亲子萧烁,今年刚十岁。 崔姨娘面上一喜,喜形悦色。 萧烁已经十岁了,自前年就搬去了前院,她除了每天接儿子下学时,能与儿子说上几句话,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儿子相处。 如今夫人不在府中,她就是把二少爷接回听雨轩小住,侯爷与太夫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等等…… 崔姨娘眉梢一动,此刻才领会到了萧鸾飞话中之意,问道:“夫人出门了?” 说话间,司琴给动作利索地崔姨娘上了茶,亭子里碧螺春的香气又浓郁了两分。 萧鸾飞点点头,眉宇间显出几分忧心忡忡,低声道:“是外祖父家的廖妈妈来了,说是外祖父他中风了,娘担心外祖父的身子,就赶去了临青城。” “希望外祖父他老人家可以转危为安。” 她优雅地端起粉彩珐琅茶盅,慢慢地浅啜了一口热烫的茶水,才又放下了茶盅。 “对了!”萧鸾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崔姨娘笑了笑,玩笑似的道,“廖妈妈见着二妹妹时还惊了一跳,私下里悄悄跟我说,二妹妹长得很像殷家的外曾祖母。” “莫不是姨娘家里的长辈也有江南那边的人?” “啪嗒!” 崔姨娘手中才端起的茶盅摔回到了石桌上,茶盅中滚烫的茶水洒出了一些,一半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崔姨娘花容失色地痛呼了一声,急忙去捂手背。 “崔姨娘,你没事吧?”萧鸾飞连忙凑过去看崔姨娘的手,只见她白皙的左手背被茶水烫红了一片。 “姨娘!”崔姨娘的丫鬟急得眼睛都浮现了泪光,小心翼翼地将崔姨娘的袖口撩起了些许,拿着一方帕子去擦拭她略微发红的手背,心疼地说道,“您上次被烫伤的地方才刚好呢。” 若草色的袖子被撩起一寸后,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皓腕,只是,腕上赫然有一块淡褐色的疤痕,约莫龙眼大小,宛如白玉有了瑕。 崔姨娘急忙拉下了袖口,挡住手腕上的那个疤痕,脸色不太好看。 萧鸾飞也看到了,关切地问道:“崔姨娘,你的手怎么会……” 崔姨娘涩声道:“之前不小心烫伤了。” 上一次,侯爷手里端的茶杯不小心洒下热水烫了她的手腕,那天为了安抚侯爷,她就没请大夫,只随便涂了点烫烧膏。 不想,夜里睡觉时,她不慎压到了手腕上的伤处,烫伤的部位就开始化脓,溃烂,她又连忙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给处理了伤口,说是十之七八会留下点疤。 伤口结痂后,肌肤上果然留下了这点比皮肤颜色略深了几分的印记。 如今,每每看到左腕上的这个疤痕,崔姨娘就觉得心如刀割,黑眸里闪过一丝阴鸷,似在思忖,又似在犹豫什么。 萧鸾飞默默地垂下了眸子,看着茶盅中那沉沉浮浮的茶叶,茶汤的水光映得她眸底闪烁不定。 上一世,她与萧燕飞的身世真相大白后。 崔姨娘的心里只有萧烁,任由自己去面对身世曝光所带来的难堪。 就算是现在,崔姨娘想守住这个秘密,恐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这个大皇子妃不落空,指望着自己日后可以扶持萧烁吧。 十有八|九,等来日大皇子妃的赐婚圣旨一下,崔姨娘就会主动跑来跟自己说出这个秘密吧,就为了拿捏自己。 萧鸾飞心里暗暗冷笑,手指在茶盅上摩挲了两下,若无其事地温声道:“崔姨娘,我那里有祛疤霜,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你可以试试。” “那就多谢大姑娘了。”崔姨娘对着萧鸾飞勉强笑了笑,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右手忍不住隔着袖子去摸左腕上疤痕。 司琴在一旁笑道:“我们姑娘的祛疤霜是宫里御用的舒痕霜,上个月,姑娘打马球时不慎擦伤了手背,大皇子殿下特意问太医要来的。” “姑娘用了这舒痕霜后,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大皇子对我们姑娘可好了。” 萧鸾飞娇嗔道:“司琴。” 她微咬下唇,美目流转,露出一点娇羞之态,艳光照人。 崔姨娘眼睛一亮,含笑道:“大皇子殿下对大姑娘还真是细致周到。”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萧鸾飞明丽的面庞,眸中闪着灼灼的亮光,满是希冀。 后方那朗朗的读书声这时停了下来,萧鸾飞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下课了。” 崔姨娘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朝学堂的方向望去,就听到里头的孩子们正大声跟夫子道别:“夫子慢走。” 确实是下课了。 很快,那发须花白的老夫子背着手慢吞吞地从学堂里走了出来。 孩子们跟在了夫子的后面,有说有笑,叽叽喳喳,好似麻雀般热闹。 与萧烨并行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紫袍少年,正是萧烁。 兄弟俩都是白白净净,乌溜溜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嘴唇,漂亮精致得好似观世音座下的仙童。 两人肩并着肩走到了亭子外。 萧烁抿着唇浅笑,对着崔姨娘和萧鸾飞分别行了一礼。 十岁的少年身材开始抽高,比萧烨高了近两寸,生得俊美单薄。 萧烨拉了拉萧烁的袖口,灿然一笑,活泼地对着亭子里的萧鸾飞说:“大姐姐,我要和二哥一起做功课。” 萧烨的意思是,他就先不跟萧鸾飞回去了。 “烨哥儿,那你可要好好做功课,回头我要检查的。”萧鸾飞含笑应了,又叮嘱道,“娘要离府几日,你做完功课后,就赶紧回正院,别到处玩了。” 小萧烨未满七岁,如今还是跟着殷氏住在正院里。 “娘出门了?”萧烨惊得双眼瞪得浑圆,不舍地嘀咕道,“娘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萧鸾飞从亭子里走了出来,摸了摸萧烨柔软的发顶,很有长姐风范的安抚着弟弟的情绪:“外祖父病了,娘走得急,来不及跟你说。” “这两天你要乖乖听话,别让娘出门还要为你担心。” 萧鸾飞让司琴取来了食盒,又道:“我给你和烁哥儿准备了糕点,你们俩先在这里吃点糕点垫垫胃,再去做功课。” 萧烨精神抖擞地应了,拉着萧烁一起在亭子里坐下了。 一个身形娇小的青衣小丫鬟过来给两位小少爷也上了茶水,然后,就默默地退了下去。 亭子里一片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青衣小丫鬟朝亭子那边又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家塾。 不多时,她就出现在了月出斋,只待了半盏茶功夫,又匆匆地离开了。 “姑娘,方才绢儿来了。”海棠对着萧燕飞禀道,“她说大姑娘刚刚去了家塾接三少爷下学,崔姨娘也在。” “大姑娘和崔姨娘还在亭子里说了一会儿话……” “不过,绢儿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绢儿是海棠的表妹,就在家塾那里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之前绢儿她娘得了风寒后,咳嗽不止,痰黄胸闷,是萧燕飞给的药治好了绢儿她娘,绢儿为此对萧燕飞感恩戴德。 海棠细细地把绢儿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目光忍不住就落在了萧燕飞的身上。 萧燕飞正坐在书案后执笔写字,神情专注恬静。 她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罗衫,发髻也散开了,只用一根月白丝带将头发半披半束在脑后,乌黑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散在了背后,衬得她的脸庞更为娇小白净。 腰上细着一根银色的丝绦,纤腰盈盈,清丽动人。 等那海棠禀完后,萧燕飞就放下了狼毫笔,让海棠去拿包玫瑰糖赏给绢儿,就打发她下去了。 小书房里,只剩下了萧燕飞一人,屋里屋外沉寂如水。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萧鸾飞知道自己的身世,可崔姨娘却不知道这点,不然,崔姨娘肯定会把那天自己在听雨轩威胁她的那番话告诉萧鸾飞,那萧鸾飞对自己也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态度了。 这对母女还真是有趣,真不愧为亲母女啊! 问题是—— 萧鸾飞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若不是崔姨娘告诉她的,她又是从何人口中得知这个秘密…… 总不能她和自己一样,也有什么奇遇? 萧燕飞一手托腮,另一手随意地把玩着书案上的睡狐镇纸,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件事太久了,很多证据怕是都消失在了过去这十五年漫长的岁月中。 要是单靠查十五年前的人证、物证也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总得有个突破口才行。 现在,萧鸾飞就是这个“突破口”! 萧燕飞懒洋洋地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又去看她身前的那张绢纸。 牛黄、犀牛角、郁金、黄芩、山栀子、雄黄、黄连、朱砂各一两。 她正在默写“安宫牛黄丸”的方子。 萧燕飞又执笔,沾了沾砚台上的墨水,继续往下写。 梅片、麝香…… 安宫牛黄丸出自《温病条辨》,不是秘方,方子也不复杂,她从前背过。 包括方子和制药手法,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萧燕飞从容书写,这一次,一口气把方子写完了,收了笔。 绢纸上的这手簪花小楷已经练得十分娴熟漂亮了,简直就可以当字帖了。 萧燕飞喜滋滋地欣赏着自己这手漂亮的字。 “笃笃。” 书案前的某扇窗户忽然就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隔着半透明的窗纸,隐约可见窗外站在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长身玉立。 来人的身形是那么熟悉,萧燕飞只是看着轮廓,就认了出来,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来。 她“吱”地推开了窗户。 顾非池就站在窗外,与她隔着窗四目相对,金红色的光线温柔地流淌在他乌黑的头发与衣袍上,英挺的眉目间有种光影流离的俊美,如琢如磨。 青年姿态惬意地倚靠在一侧窗框上,神情疏懒。 那么随性,那么优雅,那么赏心悦目。 “顾非池。” 萧燕飞连名带姓地叫着他的名字,连眼皮都懒得抬了,就仿佛这是一件见怪不怪、稀疏平常的事情。 圣旨今天刚下,萧燕飞心中早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顾非池今天十有八|九会来。 他果然来了! 萧燕飞唇角扬起,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撒娇,娇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 顾非池莞尔一笑,淡淡浅浅的,仿如冰河乍融。 他的心情不错,顺毛儿捋:“我错了。” 萧燕飞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也不用她请,他就一点也不见外地一手撑着窗槛,纵身跃进了小书房里。 萧燕飞继续说道:“今天上午,我收到了皇后赐的祝嬷嬷;下午我和母亲进了趟宫,皇后还让我以后要听话,给他们通风报信呢。” 虽然是在抱怨,但她的眉眼间丝毫不见沉郁之色,反而表情生动,顾盼之间,神采奕奕。 “真是麻烦极了。”萧燕飞认真地强调道,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清澈悦耳。 顾非池忍着笑,自在地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眉目舒展,目光柔暖,煞有其事地颔首道:“确实很麻烦。” 对对对。萧燕飞直点头。 常言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她因他受了什么委屈,自然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否则,这水淹脖子的滋味熬得久了,可是会喘不过气来的。 萧燕飞又吐槽了一句:“别人还知道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皇后倒好,连甜枣都省了。” 这皇后也太不会收买人心了。 “那我给吧。”顾非池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酸枝木匣子,约莫就手掌大小,置于书案之上,推向了她。 给她什么?甜枣吗?!萧燕飞好奇地接过那匣子,打开了匣盖,里面赫然是一叠厚厚的契纸,压得严严实实。 她快速地翻了翻这叠契纸,这其中有地契、房契、银票等等,每一张银票都是五千两的面额,房契有京中的宅子,也有几处铺面,甚至还有一处在京郊的温泉庄子…… 她小嘴微张,瞠目结舌。 本来,她还以为自己今天刚得了一万两的添妆当体己银子,已经相当富有了。 结果下一刻,就发现了更大的一笔财富—— 这些契纸银票加起来,至少也得价值好几万两吧? “这些都是我的私产,不记在公中的。”顾非池执起酒壶斟酒,缓缓道。 荷花酒清雅馥郁的酒香在屋子里渐渐地弥漫开来。 萧燕飞鼻尖动了动,一脸艳羡地抬眼望着他:他居然有这么多私产,可真是有钱啊! 看着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顾非池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安适,就仿佛漫步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他不需要提防,也不需要伪装,惬意而自在。 他微微一笑,又道:“我十二岁起就随父亲上战场,父亲说,我既然上了战场,那就不再是孩子了,男儿若是要使点银子,还要问家里伸手,不妥。” “从那时起,父亲就让我自己留下属于我那一份的战利品。” 回忆起往事,顾非池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以后这些就由你收着吧。” 这匣子里的东西他大概攒了七八年,连这一次他去青州剿倭寇刚分到的一万两也在里面了。 萧燕飞忍不住问道:“你确定这些……都给我?” 她垂眸往顾非池藏在袖子中的右臂瞟去,忽然就觉得手上的这叠契纸沉甸甸的。 这些都是顾非池征战沙场,以血肉之躯拼来的。 她若是日后反悔,似乎好像会有点心虚呀? 顾非池凝视着她,眸色深深。 女孩肌肤温润如玉,半披半束的青丝柔顺地披散下来,黑白分明的双瞳中情绪多变,一会儿艳羡,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又犹豫,一会儿又心虚,娇态毕露,明丽无双。 让他不禁想起他从前在东北深山雪岭中打猎时遇到了一头白狐,它周身的皮毛雪白无瑕,一双蓝眼在阳光与雪光的映照下剔透如水晶。 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白狐如流星般纵身飞驰,自由自在,狡黠灵活,显得生机勃勃。 当时,他手中的长弓已经拉满,箭尖也遥遥地对准了它,箭在弦上。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一箭拿下它,但终究还是没有放箭,望着它消失在雪野之中。 顾非池很快回过神来,目光依然看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而她呢? 他想把她留在他身边。 这个念头明确地浮现在顾非池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顺着萧燕飞的目光去看自己的袖口,顾非池剑眉一挑,心中一荡,立刻就明白她在看些什么了,眸子里光彩洋溢。 他将袖口往上拉了拉,露出了右臂上的疤痕。 前年冀州的那支流箭一箭贯穿了他的右小臂,羽箭被拔出后,留下了两个微微凸起的肉疤,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是醒目。 萧燕飞的目光不由凝固在了那箭疤上。 只是这么看着,她就觉得很痛,又想起他的手臂被一箭贯穿的血腥场景。 那个时候,顾非池也一定很痛吧。 他征战沙场那么多年,不知道还受过多少次类似甚至是更严重的伤。 他明明是在保家卫国,明明是在护卫百姓,却还要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评价什么“顾非池生性残暴,心狠手辣”云云,他在战场上杀的明明都是该杀之人。 那些残杀普通村民的流匪不就地全杀了,难不成还要把他们招安后,再给那些个凶残无道的匪徒送个官当当! 简直可笑! 萧燕飞突然感觉到指下那凹凸不平的触感,肌肤温热,肌肉的线条流畅有力。 下一瞬,她的身子僵住了。 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在伸手在顾非池的手臂上摸了一把,而顾非池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这这……算不算占人便宜? 萧燕飞仿佛触电似的,飞快地缩回了自己不规矩的手,指尖滚烫,似留有他肌肤的余温。 她又垂眸去看手里的那叠契纸。 耳边传来青年低低柔柔的嗓音:“帮我管着,免得我乱花,打仗没银子用。” “好吗?” 他平日里清冷的声线此刻比春风更温柔,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说不出的勾人。 41 第41章 晋江首发 “好!” 萧燕飞一不小心就被那魅惑的声线蛊惑了, 点了点头。 等点完头,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她竟然又给自己揽了新活, 又是一阵懊恼。 哎—— 萧燕飞默默叹气,但又有些喜滋滋、甜丝丝的。 外面的天空中传来了一阵嘹亮的鹰啼声,庭院里的几只麻雀被吓得扑棱着翅膀乱飞,几片灰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下。 顾非池支肘往窗外望去, 萧燕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彩霞似锦的天空中一头雪白的雄鹰展翅翱翔, 在庭院的上方悠然地绕着圈儿, 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傲气风范。 好帅!萧燕飞看得目不转睛。 雄鹰落在了树梢, 萧燕飞两眼亮晶晶地去看顾非池:“你的?” 顾非池莞尔一笑,颔首道:“下回带来给你玩。” 好好好!萧燕飞点头如捣蒜,又去看那头漂亮得不得了的白鹰。 “我先走了。”顾非池起了身, 轻快地翻窗出去了,身形敏捷如鹰。 落地后, 他稍微一个停顿, 丢下了一句:“在你院子里, 有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叫知秋, 会些拳脚功夫。” “有什么事, 你吩咐她便成。” 说着, 他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有些微妙。 萧燕飞眨了眨眼,又慢慢地眨了眨眼,很快就从记忆中搜出了这个叫知秋的小丫鬟。 知秋好像是不久前出现在她院子里的。 也就是说, 在西林寺藏经阁的事后,顾非池就立刻往侯府安插了眼线,就为了暗中看着自己会不会泄密? 但凡她对外说出半个字, 那会儿怕是小命就呜呼了。 动作挺快的啊! 萧燕飞看着顾非池的眼神中染上了那么一丝丝危险的气息,眉眼在笑。 白鹰只在树梢停了片刻,就又展翅高高飞起,发出催促的啼鸣声,似在对顾非池说,你怎么还不走! 顾非池望了眼空中的白鹰,清了清嗓子道:“我走了。” 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了,纵身一跃,就踩着枝头借力使力地跃上了高高的墙头,那头白鹰在他身边擦身而过,似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这一人一鹰的身影是那么协调,敏捷,孤傲,英姿飒爽,宛如名家笔下的水墨画,令人—— 心驰神往。 萧燕飞眯着眼,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夕阳下,轻快的笑容让她清丽精致的脸庞光彩熠熠,明媚灿烂如五月天。 她愉快地把玩着顾非池给的那个小匣子。 古往今来,打仗都是挺花银子的,这些是要好好攒着才行。 萧燕飞又取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新匣子,把太夫人给的那一万两银票放了进去,把两个匣子锁进了同一个箱子里。 锁好后,萧燕飞就走出了小书房,可东次间里空荡荡的,没看到人。 她又继续往外走,嘴里喊着:“海棠,帮我去把院子里洒扫的那个知秋叫来。” 她掀帘走到堂屋,这才看到了身形僵立的海棠与丁香。 “姑娘,奴婢这就去。”海棠神情局促地福了福,匆匆出去了。 萧燕飞定睛一看,才发现祝嬷嬷不知何时坐在了下首的圈椅上,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的茶盅,悠然自在地饮着茶。 祝嬷嬷掀了掀眼皮,朝萧燕飞的方向看了过来,用略带挑剔、倨傲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的打扮。 从萧燕飞脚上那双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到她身上这袭绣着玉簪花的月白罗衫,再到她耳垂上小巧的珍珠耳珰,一直看到她那半披半散的头发。 祝嬷嬷眉头紧皱,先声夺人地斥道:“萧二姑娘,你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怎么可以出内室,成何体统!”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只是一个侯府庶女,就算有什么不得体,丢的也是你自己一人的脸面,从今天起,你代表的可是卫国公府的脸面,是顾世子的脸面,再不可有任何行差踏错!” 祝嬷嬷语气强势,说得一派冠冕堂皇。 衣冠不整?!萧燕飞垂首看了看自己,她的领口、衣襟整整齐齐,没露一丝不该露的肌肤。 以为萧燕飞被自己说得自惭形秽,祝嬷嬷的语气更强硬了:“顾世子是卫国公嫡长子,先皇后的内侄,将来迟早要继承卫国公的爵位,身份尊贵无比,如果说世子是天上的云,那你就是地上的泥,世子娶你这么个小小的庶女,那是纡尊降贵,委屈他了。” “姑娘本就配不起世子,就越发该谨言慎行,严于律己,时刻约束自己,明白了吗?!” “姑娘能有这福气嫁进卫国公府,是皇上、皇后娘娘的恩典,你要知道感恩!” “萧二姑娘,你别怪奴婢说话直接,奴婢是为姑娘好,才好心提点姑娘!” 祝嬷嬷字字句句犀利无比,明明坐着,明明是从下而上地看着萧燕飞,却像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萧燕飞:“……” 听着听着,她一时有些闪了神。 祝嬷嬷的这话术真是熟悉啊,疯狂地用言语打击自己、贬低自己,让自己自卑自厌,认为自己处处都不如别人,却又口口声声地说什么为了她好。 这不就是那啥吗?! 祝嬷嬷这一句句丢出来的话,字字诛心,若是人的意志薄弱些,岂不是要开始自我怀疑了吗? 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得体,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 这些宫里的教养嬷嬷还真是深谙“调|教”的路数啊。 有点意思。 萧燕飞微微地笑。 见萧燕飞一言不发,祝嬷嬷觉得她是无言以对,唇角一勾,又道:“皇后娘娘既然让奴婢来教姑娘你规矩,姑娘你就要听话,跟着奴婢好好学,免得将来嫁进国公府后,撑不起世子夫人的风范,被人看轻了!” “奴婢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了。”萧燕飞乖乖巧巧地点头,顺从地说道,“嬷嬷真是字字珠玑。” “刚刚听嬷嬷这一番提点,我真是如醍醐灌顶,今后有了嬷嬷提点我、教导我,我心里也就有底气了。” 萧燕飞努力笑得温顺柔婉,一副没有主见的样子,仰望着祝嬷嬷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般,只恨不得把她高高地供奉起来。 被打断了话的祝嬷嬷鼻翼翕动了两下,一时间,有些接不下去了。 她还藏了一肚子话想要继续训诫,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顺从,还这么敬重自己。 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要说什么呢? 萧燕飞笑得更温柔了,又道:“嬷嬷今天该乏了吧?” 是挺累的。祝嬷嬷今天奉旨出宫,一整天都绷得紧紧的,也确实有些疲乏。 萧燕飞体贴地建议道:“嬷嬷早些休息吧,若是累着了身子,可不好。” “萧二姑娘真是思虑周全。”祝嬷嬷不走心地赞了一句,腰板挺得更直了,心道:也是,也不急在一时,等她休息好了,明天再开始也是一样的。 像这种庶女还真是上不了台面,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皇后娘娘还真是多虑了。 祝嬷嬷起了身,朝着堂屋外走去。 “嬷嬷走好。”萧燕飞敷衍地随口道。 祝嬷嬷捏着帕子,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萧燕飞笑吟吟地对着正候在门口的碧衣小丫鬟招了招手:“知秋?” 萧燕飞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她。 这小丫鬟相貌清秀,身形娇小,梳着很平平无奇的丫髻,只束以碧色的丝带,通身上下没有一点首饰,乍一看,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粗使丫鬟。 “奴婢正是。”知秋屈膝福了福,动作轻巧爽利,落落大方,有种普通丫鬟没有的飒气。 萧燕飞指了指堂屋外祝嬷嬷丰腴的背影,笑眯眯地说道:“去,给她的门上上把锁。” “……”知秋一愣,小嘴微张。 萧燕飞一本正经地说道:“祝嬷嬷从宫里‘纡尊降贵’地来侯府也是辛苦了,哎,你姑娘我是个体贴的,就让她在屋里好生歇着,没事就别出来了,免得累着。” “不过,祝嬷嬷怕也是个劳碌命,咱们上把锁也是‘为她好’。对不对?” 知秋柳眉一扬。 刚才看着祝嬷嬷趾高气昂地数落萧燕飞,知秋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她家世子夫人是谁都能训的吗?! 当时她拳头都痒了,想着是不是半夜悄悄潜进厢房里,教训这不知死活的祝嬷嬷一番,他们国公府的暗卫多的是伤人却不留痕迹的法子。 迎上萧燕飞狡黠的眸子,知秋心头压的火气一扫而空,眸光烈烈。 她差点就想习惯性地抱拳,但在最后一刻,换成了福身的姿态:“是!” “姑娘说得有理!” 知秋步履无声地跟上了祝嬷嬷,宛如一道幽灵,人在那里,又仿佛根本不在那里。 天空中的夕阳快要彻底落下了,只余下天际的最后一抹暗红色,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晦暗的昏黄色,连绵不绝的云层暗沉沉的,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海棠和丁香看了看知秋的背影,又去看萧燕飞,神情惶惑,略带几分不安。 萧燕飞闲庭自若地说道:“圣旨赐了婚,我是要嫁去卫国公府的。这点无庸置疑。” “那么,你们呢,是要当陪房,还是留在这里守空院呢?” 海棠和丁香闻言不由肃然。 对于她们这些贴身丫鬟来说,姑娘出嫁后,她们最好就是跟着一起嫁过去,将来由主子安排嫁个国公府的管事,再当个管事妈妈。 两个大丫鬟不禁环视着前方的庭院,那些粗使婆子、小丫鬟忙忙碌碌。 不止是她们两个,这院子里的丫鬟和婆子都是如此。 要是当不了姑娘的陪房,要么留在这里守着空院子,要么就会被打发去做其他粗使的活,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就像这侯府中的许许多多粗使婆子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对她们呼来喝去。 萧燕飞含笑道:“我可以把你们都带走。” 海棠和丁香若有所思。 萧燕飞也望着庭院里的其他人,平静地说道:“你们去问问她们,到底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去当陪房?” 上方的屋檐上在萧燕飞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的小脸分成了两半,半边脸如玉白皙,半边脸藏于阴影中,衬得她的双眸仿佛发光的宝石,熠熠生辉。 萧燕飞刚刚的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 她会带人走,但她只会带那些听话的。 “是,姑娘。”海棠与丁香齐齐地屈膝应声,两人低眉顺目地退下,一起下去给萧燕飞传话了。 两人与知秋交错而过,忍不住都看了步伐矫健的知秋一眼,全都有了种地位不保的危机感。 知秋步履轻盈地走到了檐下的石阶前,欢快地对着萧燕飞屈膝禀道:“姑娘,事情办妥了。” “祝嬷嬷进屋后,奴婢就悄悄在外头上了一把大铜锁,屋子周围的那几扇窗户也都锁上了。” 她抬手做了个上锁的手势,笑得活泼而狡黠。 “漂亮。”萧燕飞满意地笑了,眼角朝不远处的海棠和丁香睃了一眼。 两人正把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全都聚集在一起,众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了看萧燕飞这边,又立刻缩了回去。 萧燕飞抿唇浅笑。 她既然决定暂时先关着祝嬷嬷,总是会闹出些动静的,所以,这院子里头的人必须听话。 让她们听话的前提,得明确地告诉她们利弊。 接下来,就看她们的选择了。 萧燕飞很快收回了目光,又望向了正前方的知秋,笑问道:“哪个‘知秋’?” “一叶落而知秋深的‘知秋’。”知秋眉开眼笑地答道,两颊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酒窝浅浅,那张清秀的脸庞平添几分生动活泼。 “以后你就在屋里伺候吧。”萧燕飞道。 知秋毫不犹豫地屈膝应命。 世子既然把她给了未来的世子夫人,那么她以后就是世子夫人的人了。 萧燕飞心里也清楚,在自己今天那番话后,萧鸾飞既然主动找了崔姨娘,那么崔姨娘迟早会动。 萧燕飞自认是个惜命的,第二天起就时刻把知秋带在了身边,连去正院跟着主持中馈也一样。 她过去没接触过这些事,没想到料理一个府邸,居然有这么多琐事,都堪比管理一家大型企业了。 不过,她都来了古代,这些该学的还是要学起来的。 她可是连五年医科、三年规培生的日子都熬过来的呢! 有什么学不会的。 她精神抖擞地去,头昏脑涨地出来,又赶紧跑了一趟万草堂,请韩老大夫按着方子把安宫牛黄丸做出来。 尽管方子和制法要点她都记得,可是,这种中药的丸剂,但凡手法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功效就会大打折扣。 这种专业的事,自然得交给有着几十年经验的专业人士。 在外仪门下了马车,萧燕飞本来是打算回月出斋睡个回笼觉的,却被两个男孩逮了个正着。 “二姐姐!”萧烨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萧燕飞跟前,脸蛋儿红润得像苹果,抬手晃了晃他手里的小弓,美滋滋地炫耀道,“你看你看!” “这是娘请人给我专门定制的弓箭,我和二哥一人一把,今天我和二哥刚去铺子里拿回来的,怎么样?” 那簇新的牛角弓在阳光下闪着微微的清光。 后方不远处,一袭紫色衣袍的萧烁从另一辆马车下来,动作优雅。 十岁的萧烁唇红齿白,眉目隽秀,身姿如一丛挺拔的青竹般,一言不发地站在了五六步外。 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把弓,静静地望着萧燕飞。 萧燕飞淡淡地看了萧烁一眼。 萧烁是崔姨娘生的,是武安侯萧衍的庶长子。 只是原主对这个弟弟也没多大的印象,记忆中,崔姨娘似乎总是防着这个弟弟和原主亲近,自原主从庄子里回来后,姐弟俩就更疏远了。 迎上萧烨的笑眼,萧燕飞抬手与小家伙击掌,赞道:“棒!” 萧烨笑得乐不可支:“二姐姐,我们一起去演武场试弓吧。” 还不等萧燕飞应下,萧烨就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往侯府东路的演武场走去。 萧烁就静静地跟在姐弟俩的身后,不近不远地保持了三四步的距离,仿佛一道安静的影子。 一路上,萧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二姐姐,我告诉你,我这把弓可好了,是娘请制弓的师傅按照我的体型专门定制的。” “你看,这弓身是牛角,弦是犀牛筋。” “这家铺子是京城最好的制弓铺子了,这把弓足足等了两个月才制好!” 萧烨两眼发光,抬手轻轻地拉了下弓弦,弓弦震动不已,发出嗡鸣的声响。 姐弟三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内,静悄悄的,西侧摆着两个兵器架,插着刀剑、红缨枪、长戟、流星锤等武器,北面则是一排整齐的箭靶子,周围只有一个看守这里的小厮。 “二姐姐,快看我,快看我!” 萧烨取了一支羽箭,拿着弓箭走到了某道五十步的靶子前,就开始搭箭、拉弓、瞄准,接着就放箭。 他的动作姿势都像模像样,有了几分飒爽之气,一看就学了一段时日了。 “嗖!” 羽箭离弦而出,射中了正前方这道五十步的靶子,震得靶子簌簌作响。 这一箭虽然没有中红心,但相距只差一寸了。 “中了!”萧烨乐坏了,拿着小弓在原地蹦了蹦,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能干吧?” “我才学了三个月呢,连武师傅都夸我有天分!” “厉害!”萧燕飞很配合地热烈鼓掌。 她是真的觉得萧烨厉害,这孩子还不满七岁呢,她这个年纪时还在幼儿园玩呢。 萧烨满足了,又乐滋滋地转头招呼不远处的萧烁道:“二哥,你也来试试你的弓啊。” “好。”萧烁微微一笑,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俊美的少年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 他也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羽箭,走到了萧烨的身边。 弓箭是量身定制的,所以他的这把弓比萧烨的大一些,又比成年人用的弓小上了一号,抓在少年的手里恰到好处。 他面向着箭靶,很快开始搭箭,拉弓,动作明显比萧烨更娴熟,流畅,只一眨眼,他手中的那支箭已经如流星般射出。 于五十步外,正中靶子的红心。 “漂亮!”萧烨毫不吝啬地鼓掌,对着萧燕飞道,“二姐姐,二哥可厉害了,他现在已经能射中一百步了!” 他一手拉萧烁,一手拉萧燕飞,带着两人来到了百步的位置,又取了支箭递给萧烁:“二哥,你来!” 萧烁就接过了萧烨递来的那支箭,一边慢条斯理地又去搭箭,一边扭头看向了萧燕飞。 “二姐姐,”萧烁斯文地浅浅一笑,眼眸漆黑,似是无意地,手中的那支箭的箭尖对准了萧燕飞,“你为什么最近都不理姨娘?” “姨娘自小疼爱姐姐,对姐姐的事最是上心,你为何要伤姨娘的心,让姨娘日日为你伤心伤神?” “姨娘偷偷哭了。” 萧烁慢慢地将弓弦一点点地拉满,被拉开的弓弦发出“呲”的细微声响,那箭尖依然对着萧燕飞,再最后拉紧弓弦的那一瞬,猛地转身,同时放箭。 羽箭“咻”地离弦,比上一箭更快,也更锐利,带起一种明显的破空声。 这一箭射中了百步外的箭靶,箭尖擦着红心的边缘。 萧烁慢慢地扭过头,再次看向了萧燕飞,背光下,俊美中犹带稚气的五官有些模糊,一双漆黑的眼眸显得尤为深沉,徐徐地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最近都不理姨娘?!” 这一句是质问,也带着威胁的气息。 小小的少年依然笑容清浅,给人一种月白风清之感。 42 第42章 晋江首发 小萧烨来回看着萧燕飞和萧烁, 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小家伙蹙了蹙眉头,往前迈开了一步,双臂张开, 护卫性地挡在了萧燕飞跟前,质问道: “二哥,你做什么?” 萧燕飞安抚地摸了摸小家伙柔软的发顶,看着正前方仅仅比她矮了半个头的萧烁,重复着他的话道:“姨娘自小疼爱我,对我的事最是上心……” “谁告诉你的?” 萧烁唇角轻轻扬起, 含着润透的笑意, 瞳色极深:“府里上下都这么说。” “姨娘待你的好, 府里上下都知道。” 上回姨娘病时, 二姐惹了父亲不快,父亲差点想罚二姐去跪祠堂,还是姨娘在父亲跟前为二姐百般求情, 这也是他亲耳听到的。 萧燕飞从兵器架拿了一张竹弓,这张弓是供府中的女眷使的, 比男子用的一石弓更轻巧, 也更秀气一点。 她用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弓身, 动作慢条斯理,连名带姓地唤着萧烁的名字:“萧烁,府里是不是还说, 我什么也不会,但是姨娘不嫌弃我, 把我捧在手心,嘘寒问暖,连你这个二少爷都比不上?” 说话间, 萧燕飞自箭筒里抽了一支羽箭,随手转了转,搭在了弓上。 萧烁凝眸看着萧燕飞,眼底又冷了分,少年清澈的声音依然温和:“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伤……” 说话间,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竹弓被萧燕飞拉满,弓开如秋月行天,下一瞬,那支羽箭已然飞射而出,射在了靶心上。 一箭红心。 “……姨娘的心。”萧烁的最后四个字一下子弱了下去,话尾被风吹散,只听到那支正中靶心的羽箭在风中发出了微颤声。 “我什么也不会?”萧燕飞动作潇洒地拉起了弓弦。 萧烁:“……” 萧烁微微睁大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靶心那支微微颤动的羽箭。 无论是父亲,还是武师傅都说他有天赋,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在百步外射中过靶子的红心。 萧燕飞笑道:“你这阖府寄予希望的二少爷,原来连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也不如啊。” 原主自小也是学过骑射的。 记忆中,原主天资聪颖,哪怕因为崔姨娘时不时地缺课,学得断断续续,功课依然极好,只是后来原主被崔姨娘送去了冀州的庄子,这才彻底把这些都搁置了。 但骑马也好,射箭也罢,都是靠身体记忆的,学会就不会忘记,她只是前些天私下里多多练习了几次就找回了手感。 “啪啪啪!” 萧烨再次热烈地鼓掌,只拍得柔嫩的掌心都红了:“二姐姐可厉害了,才不是什么都不会!” 萧烨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二姐还会医术,厉害到救过他的命。 这可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萧烁唇角的笑意僵了僵,小小的少年终究尚且青涩,掩不住眼底的郁色,硬声道:“巧合而已。” 小萧烨背着手,在一旁唏嘘地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萧燕飞慢悠悠地又从箭筒里执起一支羽箭,在指间随意地转了转,又把箭搭在弓上。 “他们说,我琴棋书画女红,样样不精。” “他们说,侯府女儿个个会骑射马球,唯有我懦弱无能,每天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他们说,我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萧燕飞骤然将弓弦拉满,回过头,似是不经意地把箭尖对准了萧烁,就像是刚才萧烁那般。 “你说,他们说得对不对?”萧燕飞笑问。 弓已经拉满,弦已经绷紧,箭在弦上。 萧燕飞嫣然一笑,眉眼弯弯,肤光胜雪,凝视着萧烁的乌眸专注而又明亮。 似在问他,你觉得我会不会,敢不敢呢? “你不敢。”萧烁低笑了一声,笃定地说道,“他们说,你胆子小,要不是姨娘……” 话没说完,就见前方的那支箭毫无预警地离弦而出,朝他直射而来。 他的身体僵住了。 那冰冷的箭极速地擦着他的头发丝飞过,左脸感受到了一股被风刃刮过的痛意。 “铮!” 羽箭精准地射在了后方香樟树的树枝上。 树枝“簌簌”地摇晃着,洒下一大片落叶,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洒落下来,随风起舞…… 其中一片香樟叶被风恰好吹到了萧烁的头上。 萧烁:“……” 萧燕飞拖长语调,慢慢地又问了一遍:“萧烁,你说,他们说得对吗?” 少女在笑,笑容很温柔,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萧烁瞳仁收缩。 他僵硬地摇了下头。 不对。 他们说得统统不对。 萧烁如玉石般皎洁隽秀的脸庞上,唇角扬起,瞳仁里的温度却是凉的,清瘦稚嫩的少年宛如一尊风中的冰雕。 萧燕飞又笑了笑:“乖。” “你有眼睛,就用眼睛去看,不然,留着这眼睛有什么用呢?” “二弟,你说呢?” 她一边说,一边还抬手指了指萧烁的眼睛。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唤萧烁为二弟,无论她的笑容,还是她的神态,哪哪都是温柔的模样,和萧烁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说出来的话、她的行为,却令人害怕,令人觉得陌生。 萧烁:“……” 这会儿,他的眼睛都痛了。 “啪啪啪!” 萧烨又热烈地鼓起掌来,翘首望着那支射在香樟树上的羽箭,小脸红扑扑的,骄傲地说道:“二哥,我就说二姐很厉害的!” 不听萧烨言,吃亏在眼前! 萧烁依然看着浅笑盈盈的萧燕飞,左耳根发热,一手紧紧地抓着他手里的那把牛角弓。 心底暗潮汹涌,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就仿佛他珍藏已久的一幅画忽然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似乎从来没认识过他的亲姐姐。 那么,姨娘知道吗? 这个念头在心头浮现,萧烁转过了身,大步流星地往演武场外走去。 才走出几步,后方又响起萧烨激动亢奋的欢呼声:“射中了!二姐姐,你又射中了,你太厉害了!” “第二箭了!” 萧烁闻言不由驻足,扭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箭如闪电般从萧燕飞手中的弓弦上射出,再一次射中了箭靶的红心。 靶子上,支羽箭皆是正中红心,唯有之前他射的那支箭险险地擦着红心的边缘,相形逊色。 要是说,第一箭正中靶心是运气的话,那么第二箭、第箭……连续箭正中靶心,那就是绝对的实力。 萧烁凝望着那支正中靶心的羽箭,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瞳色漆黑。 今天以前,他是真的以为他的亲姐姐一无是处,府中的所有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错了…… 大错特错! 萧烁怔怔地看着几丈外的绯衣少女,她一手持弓,悠然而立,微风一吹,那长长的乌发随风起舞,不施脂粉的面庞在阳光下似是潋滟着春光,黑眸明亮璀璨。 眼前的少女明明离得不远,他却有种对方离他很远很远的感觉。 一颦一笑,光彩夺目,熟悉而又陌生。 萧烁觉得左耳际被那支羽箭擦过的位置在隐隐地痛,又继续往前走去。 后方的萧烨兴奋地说着:“二姐姐,你教我,你快教教我!” “教你还不简单吗?”萧燕飞爽快地一口应下,“你得听话才行。” “听话听话,烨哥儿最听二姐姐的话了!” “……” 姐弟两个嬉笑玩闹。 走到演武场出口的萧烁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仿佛没有听到后面传来的欢呼和笑语声,眼神黑沉沉的。 明明他和萧烨都是她的弟弟,她却用弓箭指着自己,她未免也太差别待遇了吧! 萧烁的心口莫名地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憋着一口气,越走越快。 哼,他才不稀罕她呢! 萧烁从演武场离开后,就径直去了听雨轩。 “二少爷安。” “二少爷,姨娘在宴息间。” 萧烁在听雨轩自然是不用等通传的,一路上,都有下人给他行礼,给他指路。 穿过一道珠帘,萧烁就来到了宴席间,一阵清雅的熏香味扑鼻而来。 进屋后,他的唇角就多了一抹浅浅淡淡的笑容,一如平日般斯文秀雅。 恰好听见屋内一道粗糙的女音恭敬地禀着:“……奴婢就看到二姑娘的箭……” “烁哥儿!”崔姨娘略显激动地打断了那个女音,心疼地朝刚进宴息间的萧烁看来,“你快过来!” 萧烁就朝罗汉床上的崔姨娘走去,对着同样坐在罗汉床的武安侯行了礼:“爹,姨娘。” 崔姨娘一把拉住了萧烁的手腕,上下打量着他,目光落在他的左耳根,脸色有些发白,颤声道:“烁哥儿,你的耳朵伤了!” 那洁白如玉的耳廓上有一道半寸的擦伤,渗出些许殷红的鲜血。 “不妨事。”萧烁随手往左耳摸了一下,耳际有点点刺痛,左手放下时,就看到中指的指腹上沾了点绿豆大小的血渍。 萧烁相当平静,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以后是要上战场的,哪里会因为流这么点针扎似的血就大惊小怪的。 要是怕受伤,又何必学什么骑射! “怎么会不妨事!”崔姨娘心疼地看着儿子流血的左耳。 那双平日里温柔似水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怨恨、愤怒、震惊……皆而有之。 “……姨娘?”萧烁轻唤了一声,有些意外地看着崔姨娘。 崔姨娘眼睫一颤,下一瞬,她眼中的恨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雾气朦胧的眼泪。 她眼帘半垂,一行清泪从眼角倏然滑下莹润如玉的面颊,眼睫沾了几滴细细的泪珠,楚楚可怜。 “姨娘,只是些许擦伤而已,没事的。”萧烁柔声安抚道,凝眸紧盯着崔姨娘,忍不住怀疑刚刚那一瞬是不是他看错了。 “烁哥儿……”崔姨娘泪如雨下,她没有抽噎,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这么静静地流泪,噙满泪水的双眸柔婉动人,神情悲切难过,而又压抑。 萧衍看着心疼极了,连忙给崔姨娘递帕子:“如儿,你别哭了。” 一想到伤了萧烁的那个罪魁祸首,萧衍心里有股火冒了上来,怒而拍案道:“来人,去把二姑娘叫过来!” 上回这逆女惹如儿为她生病,现在还敢动手弄伤自己的亲弟弟,真是越来越无状了,不孝不悌! “不要!”崔姨娘伸手一把按住了萧衍着茶几的手,袖口滑下些许,露出她手腕上的烫疤。 她按着萧衍的左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语气更柔和了,软声求情道:“侯爷,燕儿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一时失手……对,是一时失手。” “他们俩都是我生的,若是姐弟和失,可怎么办。” “都是我的错。 ” 崔姨娘说的越多,萧衍的脸色就越难看,眉角棱骨凌厉森然。 萧烁:“……” 他一直定定地看着崔姨娘的脸,双眼蕴着深而重的墨色。 不知为什么,姨娘说的这些话,他听着有些刺耳。 这一刻,萧烁觉得自己心中的那幅画上的那道口子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扯得更大了…… 萧烁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眼角注意到崔姨娘低低地叹了口气,垂下了螓首,唇角在萧衍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勾起,似是笑,似是讥。 “罢了罢了。”萧衍挥手把刚进屋的婆子又打发了,神情间对萧燕飞的怨气更浓了,冷声道,“如儿,你对这逆女这般疼爱,可她根本一点也不体恤你这一片慈母之心。” “真真是个白眼狼!” 萧衍差点又要拍案,但手被崔姨娘按着,也就没动。 他对着萧烁招了招手:“烁哥儿,过来。” 萧烁就依言过去了。 萧衍抬头看了看萧烁耳际的那道伤口,多少也有些心疼长子,宽慰道:“烁哥儿,爹那里有上好的金疮药,一会儿,爹让人拿过来给你。” 压下心头复杂的心绪,萧烁浅浅一笑,濯濯少年郎秀如春月柳,容颜俊秀,气质清雅。 “爹爹,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萧烁随手把牛角弓放在一边,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轻轻擦去指腹上的血渍,眸底似也染上了些许血色,控制着自己没再去看崔姨娘。 萧衍发出一阵朗然大笑,眉目舒展,抚掌赞道:“好,很好!” “昨天武师傅又跟我夸你了,说你在弓射、刀剑上都很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不同凡响。” “李先生也说你书读得好,都开始读《史记》了。” “这侯府的将来,要靠你。” 萧衍越看这个长子越满意,萧烁长得像崔姨娘,能文能武这点像他,这孩子将来一定可以一飞冲天,在军中有所作为的。 崔姨娘眼睛一亮,纤纤玉指不由在萧衍的手背上柔情款款地摩挲了两下。 “烁哥儿。”萧衍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拍了拍萧烁的肩膀,满怀寄望地说道,“这世子理应是你的。” “日后,你要扛起这侯府!” “爹,你在说什么?”萧烁蹙了蹙眉,笑容微敛,理所当然地说道,“世子是弟的!” “……”萧衍惊愕地挑起剑眉。 “烁哥儿,你别胡说。”崔姨娘瞳孔猛地一缩,脱口而出地斥道。 她的音量不自觉地拔高,引来萧烁带着探究的目光。 崔姨娘心尖一颤,目光游移了一下,赶紧收敛住了神情,细声细气地说道:“烁哥儿,侯府自你祖父起,就风雨飘摇,这些年你父亲撑得很不容易。” “为了侯府,需要有一人扛起侯府的担子,你弟年纪还小,才六岁而已。” 崔姨娘放软了语调,循循善诱,看着儿子的眼神温柔慈祥,一如往日。 萧烁心中失望,一片冰凉彻骨,面上却分毫不露,将右拳中那方染着血渍的帕子揉成了一团,淡淡道:“我可以帮衬弟的。” 崔姨娘的右手剧烈地一抖,鬓角甚至隐约暴起了青筋,在她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分外清晰。 “……”萧烁有些不想再待下去了。 往日里温馨的屋子,此刻憋闷得难受,让他觉得喘不过气,耳边似乎隐约听到了细微的撕裂声,那幅画快要彻底一分为二了…… “爹,姨娘,儿子还有功课要做,就先回去了。”萧烁作揖告退。 “你去把。”萧衍点了点头,挥挥手,一边给了崔姨娘一个安抚的眼神。 施嬷嬷忙不迭地打帘。 萧烁不急不缓地跨出了宴席间,听到后方传来父亲意味深长的声音:“如儿,放心。” “侯爷。”崔姨娘依恋地依偎在萧衍的肩头,柔声道,“烁哥儿实在是太懂事了,他越是懂事,我看着就越是难受。” 萧衍眉心紧皱,道:“是委屈烁哥儿这孩子了。他二姐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一日日地越加猖狂。” “燕儿原来不是这样的。”崔姨娘欲言又止道,“原来她很乖的,若不是……” 想到萧燕飞,萧衍便是一脸的嫌恶。 说来说去,这丫头会这般猖狂,想是觉得自己能够嫁进国公府,就高人一等了。 也不想想,一个庶女罢了!若真是好亲事,还轮得到她?! 崔姨娘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萧衍的表情,微咬下唇,悠悠叹道:“也只怪燕儿长得太好了。” “若是没有这绝色的姿容,又岂会让皇上动了赐婚的念头!” “也不会让侯爷您为难,哎——” 萧衍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她那张脸就是祸患。” 两人的这番话清晰地传入外头正要离开的萧烁耳中,萧烁不由脚步顿了顿。 他忍不住往后斜了一眼,就看到父亲的脸色阴戾,如疾风骤雨般。 “你有眼睛,就用眼睛去看,不然,留着这眼睛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萧燕飞那比春风还温柔的声线又一次回响在萧烁耳边。 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地泛起一种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似有所悟,又觉得有些悲哀……瞳孔中的墨色像是掺了水般荡漾了开去。 他何止没认识过他的亲姐姐,连他的姨娘也不曾看清过。 萧烁加快了脚步,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听雨轩。 接下来,一连几天,萧烁一下课就与萧烨一起往正院那边跑,目光一直在观察着萧燕飞。 看她算账飞快,还是心算。 看她随便开了张方子就治好了陶妈妈的眼疾。 看她在演武场里陪着萧烨骑马射箭,就连奔射也能一箭射中靶子,箭箭不落空。 他还打听了,才知道萧燕飞几乎每天会在演武场里待上许久,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于是,萧烁也按着她的时间每天早晚地去演武场。 她练射艺,他也练射艺。 她练骑马,他也练骑马。 只是两人往往各自占据演武场的一头,从来不打招呼,也不同练,甚至很少有眼神的交际,就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萧烁策马在演武场上奔驰,潇洒自如地在马背上开弓拉弦,“嗖”地射出一箭。 这一箭意外地射中了靶心。 这还是第一次! 萧烁双眼发亮,在心里告诉自己:勤能补拙,他再勤快些,肯定能赶得上二姐的。 二姐也不是天生就会的! 想着,萧烁就忍不住用目光搜索起萧燕飞的踪影,就见演武场西南方的兵器架旁,萧燕飞正和一个碧衣丫鬟说着话。 他拉了拉缰绳,本想继续练习奔射,目光又顿住,敏锐地注意到萧燕飞的手里的那把弓有些不对。 弓弦在阳光下有点闪。 萧烁瞳孔一缩,心下一惊,一夹马腹,急速地朝萧燕飞那边飞驰了过去,失态地喊道:“二姐!” 他从高高的马背上俯身,一把去抓萧燕飞手里的那把弓,连忙提醒道:“这弓……弓有问题!” 少年清越的声音中透出一丝隐约的颤意,带着难掩的后怕。 话才说完,就见萧燕飞莞尔一笑。 她笑得如那日般温温柔柔,可此刻看在萧烁的眼里,却如春风拂面。 萧燕飞歪着头看着马背上如明月般朗朗的少年,眼眸清亮。 她自然知道这把弓有问题。 她已经等好久了!! 43 第43章 晋江首发 见萧燕飞浅笑盈盈, 萧烁只以为她不信。 少年俊秀的面庞一片正色,道:“弓弦是以牛筋线制成的,两根搓为弓弦,在阳光下呈现半透明。” 他从高高的马背上倾身, 将那把竹弓抵在阳光下, 另一手指了指弓弦的中央, “你看,这一段不太对劲,好像抹了什么东西,不然不会发亮的。” 萧燕飞动作轻柔而又坚定地将萧烁抓着弓的手挥开了,又笑了笑。 笑容止不住地从她眼底流淌出来, 灿烂, 明媚, 而又狡黠。 “萧烁, 你不是想要看吗?”萧燕飞缓缓道, “那现在就睁大你的眼睛, 好好地看。” 她的笑、她的话轻轻淡淡,别有深意。 萧烁一愣。 萧燕飞试了试弓弦, 就取了一支羽箭,气定神闲地对着正前方的箭靶子拉开了弓弦…… “二姐,等等!” 回过神的萧烁急忙翻身下马想阻止, 已慢了一步,脚还未落地,就听到弓弦崩断的声音。 “铮!” 那声响不大,但听在萧烁耳里,就像是霹雳轰鸣般。 “姑娘!” 那碧衣小丫鬟尖声惊呼起来,手里端的茶水“啪”地摔落在地, 茶杯四分五裂,碎瓷片与茶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萧烁脸色一白,心乱如麻地丢掉了手里的缰绳,大跨步地走向了几步外的萧燕飞。 就看到她用右手紧紧地捂着右脸,殷红的鲜血自她柔细均匀的手指间渗出…… 纤纤少女脸色惨白如纸,似是惊魂未定,连她的领口和胸口都沾染了两三滴血渍,触目惊心。 这个意外发生得实在太快了,旁边的碧衣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姑娘,您的脸……您的脸……”小丫鬟急得手足无措,在原地直打转。 “二姐!”少年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温雅如玉的气度,紧紧地抿住了嘴,俊雅的脸庞绷着,难掩焦灼担忧之色。 他俯身把地上的那张竹弓捡了起来,原本完好的弓弦已然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弓弦上还沾了血,血珠顺着弓弦淌落…… “我都……”我都跟你说了! 萧烁原想这么说的,又觉得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少年绷紧的脸庞微微涨红。 不远处,看守演武场的小厮抱着两个箭靶子往这边走来,见萧燕飞伤了脸,吓傻了,呆立原地。 “你!”萧烁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了那小厮,果断地扬声吩咐道,“快去请大夫来!” “是……小人这就去请大夫。”小厮连惊慌地应声,飞快地往演武场外跑去。 “姑娘,你的脸……”六神无主的碧衣小丫鬟两眼泪汪汪,慌忙地想去查看萧燕飞的脸,又不敢乱动,最后摸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捂住了萧燕飞右颊上的那道血痕。 那素白的帕子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浸染,宛如点点红梅。 “回月出斋!” 又是在萧烁忍无可忍的催促声中,那碧衣小丫鬟才慌慌张张道:“姑娘,奴婢扶您回去吧。” 三人就匆匆地从演武场回了月初斋,萧燕飞以帕子捂着脸的样子实在太过醒目,一路上,引来下人们一道道探究的目光。 等他们回到月出斋时,犹如冷水浇进了滚烫的热油锅,院子里外一下子炸开了锅。 萧燕飞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扶进了左次间,有人吩咐去取干净的温水,有人催促大夫来了没,有人问是不是要去禀一下太夫人与崔姨娘…… 萧烁抓着那把断弦的竹弓,心事重重地坐在了外面的堂屋里,少年单薄的身子始终挺得笔直,优雅、矜贵,而又透着几分少年独有的倔强感。 不一会儿,就看到丫鬟端着一个铜盆进了东次间。 “姑娘,您手上、下巴上都是血,先洗洗手吧。” “奴婢给您换一方帕子包脸吧。” “姑娘,您流了好多血……” “……” 整个月出斋上下都因为萧燕飞的受伤人心浮动,骚动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发须花白、身形清瘦的灰衣老大夫在丫鬟的引领下提着药箱匆匆赶到。 “韩老大夫,这边走,我家二姑娘就在里面。” 那道绣着大红色海棠花的门帘被掀起又落下,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萧烁怔怔地看着那道晃动不已的门帘,良久良久,才收回了视线,又垂眸去看手里的那把竹弓。 断开的弓弦垂落,摇摇晃晃,宛如没有根的浮萍。 他摸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在另一截没有血的断弦上轻轻地捋了一把,再看帕子,就见洁白的帕子上留下了点点黄色的污渍。 他凑到鼻下嗅了嗅,一股酸溜溜的气味钻入鼻端。 有人用醋抹在了牛筋弓弦上,腐蚀了弦,所以弦才会在猛然受力后崩裂。 萧烁压了压眼尾,小脸板得紧紧的,泼墨似的瞳孔中泛起一点点委屈的情绪:他明明就说了,这弓不能用。 今天要是烨哥儿这么说,她会信吗? 会的。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萧烁的心头。 他感觉有些酸溜溜的,酸泡泡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上冒: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弟弟。 好几种滋味在他心中来回翻转一圈,最后化为了担忧—— 她的脸不会有事吧? 萧烁不由蹙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柔美的女音喊道:“烁哥儿。” 萧烁便寻声望去,正前方,身着柳色褙子的崔姨娘带着施嬷嬷出现在堂屋的大门口,惊讶地望着自己。 在看到崔姨娘的那一刻,萧烁忍不住想起了那天他从听雨轩的宴息间出去后听到的那番对话,父亲的那句“她那张脸就是祸患”更是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了心头。 明明是五月初夏,天气和暖,可萧烁却觉得屋子里弥漫起一股严冬般的寒意,几乎浸透了他的骨髓。 萧烁不愿去相信这种可能性,但这一切又实在太巧了。 他薄唇微张,想说什么,喉头像是被烈火灼烧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中那座早就岌岌可危的大厦溃不成军地崩塌了…… 萧烁的眼睛发涩,发疼,动作比思绪更快,想也不想地抓过一件斗篷,盖在了他左手边的竹弓上。 “烁哥儿?” 站在堂屋外廊下的崔姨娘又喊了一声。 她只是一个短暂的愣神,就拎着裙裾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裙角下露出的一双蝴蝶落花鞋,精致华丽。 崔姨娘袅袅娜娜地朝着萧烁走来,柔柔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萧烁回答,那道绣着大红海棠花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打起,一袭灰色直裰的韩老大夫踩着慢悠悠的步伐从东次间里出来了。 走在前面给他领路的人是海棠。 “姨娘,”海棠一看到几步外的崔姨娘,恭敬地福了福,介绍道,“这位是万草堂的韩老大夫。” 崔姨娘一时也就顾不上萧烁了,目光迎上韩老大夫满是皱纹的脸庞,关切地问道:“韩老大夫,不知二姑娘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韩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姨娘,萧二姑娘的右脸被弓弦划伤,留下了一道两寸长短的伤口,出了些血……” 萧烁也朝韩老大夫望去,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灼灼:她的脸不会有事对不对?! “那二姑娘的脸上会不会留疤?”崔姨娘又问,攥着帕子的指尖略微发白。 “姨娘放心。”韩老大夫拈须一笑,“弓弦细,只是小伤而已,老夫这就给萧二姑娘开些药,只要好好地敷药,用不了几天,萧二姑娘的伤就会好的,不会留疤的。” “这姑娘家的容貌自是得小心,姨娘也请叮嘱萧二姑娘这伤口千万不可乱碰水,更不可沾染脏东西。” “那就好,那就好!”崔姨娘连连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萧烁同样松了口气,但优美的唇角才刚扬起,又压了下去,目光朝刚刚被他藏在斗篷下的那把断弦的竹弓看去。 少年乌黑的瞳仁突然间变得深不见底。 眼底深处透着一种悲凉而又坚毅的情绪。 二姐说,让他睁大眼睛,好好地看。 他再次看向了前方的崔姨娘,崔姨娘正笑吟吟地指着西次间对韩老大夫说:“韩老大夫,请来这边开方吧。” 柔美婉约的女子犹如弱柳扶风,袅袅婷婷,捏着帕子的右手尾指微翘着。 萧烁的目光凝固在了崔姨娘翘起的尾指上,这个小动作意味着崔姨娘的心情极好。 二姐的脸伤了,姨娘的心情却极好。 萧烁闭了闭眼,全身微颤,不寒而栗。 随之汹涌而起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 可他随即就睁开了眼,眼底黑沉沉的。 他必须睁开眼才行!! 萧烁暗暗咬牙,颊边的肌肉咬得紧紧,飞快地用斗篷将那断弦的竹弓一包,就大步流星地往堂屋外走去,没有和任何人道别。 崔姨娘招呼着韩老大夫到了西次间,又吩咐人铺纸磨墨。 待韩老大夫开了方,她又打发了人去抓药,自然而然地把周围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了施嬷嬷在门帘那边看着。 施嬷嬷警觉地往外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二少爷也已经走了,就对着崔姨娘笑了笑,点点头。 崔姨娘抚了抚袖口上精致的镶边,慢条斯理道:“二姑娘刚刚才许了门好亲事,过些天,姑爷家就要来下定了,大夫,她这伤三五天能好吗?” 她上下打量着韩老大夫,这大夫打扮得极其普通,身上的灰色直裰半新不旧,腰侧配着小印与荷包。 咦?崔姨娘的目光落在了他腰侧的那方尖塔状小印上。 这小印呈半透明的灯辉黄色,温润细腻,色泽鲜明,窗外的一缕阳光恰好照在小印上,半透明的印石灿若灯辉。 “三五天?”韩老大夫连连摇头,“不可能,这当然不可能。姨娘还是……” “韩老大夫,”崔姨娘温柔地打断了对方,从袖中拿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瓷罐,放在了茶几上,“这是宫里的舒痕霜,是治伤祛疤的圣药。” “劳烦大夫给二姑娘用上吧。” “这……”韩老大夫蹙了蹙眉,没去接那个小瓷罐。 “哎,”崔姨娘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还望大夫不要与外人说起。二姑娘一向心气高,如今得了一门好亲事,又能记在侯夫人的名下,如今这孩子也不愿意和我有太多的接触。” “我一个姨娘而已,也不能碍夫人的眼,非要跳出来出头,大夫你说是不是?” 崔姨娘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笑盈盈地塞给了对方,又看了看他腰上的青田石小印。 这可是青田石中的极品灯光冻,普通的大夫可配不起这种印石。 崔姨娘唇角的笑意更深了,神情中瞬间多了几分气定神闲。 “这……”韩老大夫面露迟疑之色。 崔姨娘从容地又加了一张银票。 不怕你贪,就怕你不贪。 韩老大夫终于犹犹豫豫地拿起了那个小瓷罐,咽了咽口水:“姨娘,这药膏……” 崔姨娘从容地笑道:“大夫放心,那是我亲生的,我不会害她的。” 说话间,她豪气地又给出了第三张银票。 韩老大夫双眸大亮,赶紧将三张银票收好,冠冕堂皇地说道:“姨娘对萧二姑娘真是一片慈爱之心,这件事包在老夫身上。” “韩老大夫,药都抓来了。”外面的堂屋传来了海棠喘着大气的声音,步履匆匆。 施嬷嬷掀开门帘,让海棠进了西次间。 海棠急急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准备了一盆凉水,是把沸水放凉的。” “大夫,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海棠激动的催促下,韩老大夫又返回了东次间,而施嬷嬷则在崔姨娘的示意下,默默地跟在了两人后方。 韩老大夫一边走,一边对海棠叮嘱道:“待会儿,你先用凉水把你们姑娘脸上的血迹擦掉,清理下她的伤口,我刚才开的那些药磨成粉做成药糊,敷在脸上,一天敷一次。” “我这里还有一罐药膏,这个药膏也是一天一次。” “这两种药一种白天涂,一种夜里抹。” 说话间,韩老大夫与海棠就一前一后地迈入了东次间。 施嬷嬷步履无声地直跟到了门帘外,侧耳倾听,就听门帘的另一边响起萧燕飞紧张不安的询问声:“韩老大夫,我这脸是不是真的不会留疤?” “姑娘放心,这道伤口不深,只要姑娘每日再涂抹上我这祛疤膏,肯定不会留一点疤痕的。”韩老大夫笃定地安抚着。 施嬷嬷谨慎地挑开了门帘一角,朝罗汉床的方向望去,瞟见海棠正打开那个小瓷罐,以干净的毛笔沾了点药膏往萧燕飞脸颊上的那道血痕抹去,动作轻柔小心…… 成了! 施嬷嬷满意地勾了下唇角,放下了心。 她又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门帘,神情轻快地回去找崔姨娘复命。 门帘后的东次间安静了下来,悄无声息。 方才一度混乱的月出斋又开始慢慢地归于平静。 院子里的丫鬟们婆子们各司其职,庭院里的那些鸟雀偶尔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扰得树梢落下几片零散的树叶。 “沙沙沙……” 又过了一会儿,一袭碧色褙子的知秋就再次进了东次间,径直走到萧燕飞跟前,笑吟吟地福了福:“姑娘,崔姨娘和施嬷嬷已经走了。” 知秋的声音清脆如喜鹊,小丫头灿然一笑,双颊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活泼灵动,与她之前在演武场那六神无主的样子判若两人。 萧燕飞沉默地点了点头,勾唇一笑。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犹如黎明的启明星般绮丽,眼底闪着期待的光芒。 “姑娘,您别动。”海棠有些紧张地说道,拿了一方沾湿的帕子,飞快地帮萧燕飞擦拭着脸上的血渍和药膏。 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去,渐渐地,露出了下方莹润如玉的脸蛋。 萧燕飞的面颊上没有一点儿伤痕,白皙的肌肤宛如上了釉的白瓷,光滑细腻,完美无瑕。 红唇一抿,那白玉般精致的面庞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萧燕飞捏着帕子又擦了擦脸,漫不经心地问一旁的韩老大夫道:“韩老大夫,这祛疤膏有什么问题?” 韩老大夫是万草堂的,顾非池告诉过她,这万草堂是他的私产,里头的大夫伙计都是他的人,是可信的。 现在这万草堂的屋契都还在顾非池给她的那个小匣子里收着呢。 韩老大夫一手拿着崔姨娘给的那个小瓷罐,用小药匙舀了一匙黄绿色的药膏,仔细地看了看,又闻了闻,蹙了蹙花白的眉头。 “这药膏里掺了火碱,会让伤口溃烂化脓,扩大,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皮外伤,用了这药膏,可就要伤到肉了,伤口久治不愈,就会红肿、溃疡,弄不好半张脸就毁了!”韩老大夫唏嘘地说道。 对于一个正值芳华的小姑娘来说,毁容简直等于要了她半条命。 最毒妇人心啊! 韩老大夫只觉得背脊冒出一股寒意。 海棠和丁香闻言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崔姨娘可是姑娘的生母,她为何会对亲女这么狠心?! “这一次多谢韩老大夫了。”萧燕飞缓缓道,眼尾稍稍勾起。 在场所有人中,她反而是最冷静、最平静的一个。 那日萧燕飞故意刺激了萧鸾飞后,就知道,她必会有所行动。 或是对廖妈妈杀人灭口,或是从自己这里下手。 “杀人灭口”的可能性被萧燕飞率先否决了。 从廖妈妈的态度看,显然自己应该是长得很像殷家的某个长辈,若是这样的话,殷家人马上就要进京了,哪怕萧鸾飞够心狠,也应当知道,光除掉廖妈妈是没用的。 那么她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自己了。 只要自己的脸毁了,哪怕再像,也不会有人认得出来了。 萧燕飞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吩咐海棠道:“帮我缠上纱布,再弄些朱砂伪装成血,别露馅了。” 萧燕飞嫌弃地皱了皱鼻头,感觉自己的脸上似乎到现在还留有猪血的腥味。 “奴婢这里有朱砂。”知秋早有准备,立即就笑眯眯地取出一小盒朱砂。 海棠用朱砂兑了点水,弄到了纱布上,然后就把纱布一圈圈地包在萧燕飞的右脸上。 “萧二姑娘,”韩老大夫放下了那小瓷罐,对着萧燕飞作揖道,“那安宫牛黄丸已经制好了,因为陈年犀角难得,又失败了几次,所以,只制了三丸。” “世子爷今早已经从万草堂拿走了……” 萧燕飞微微颔首。 她已经托了顾非池,拿到安宫牛黄丸后就派人尽快送去殷氏那里。 她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知秋,帮我送送韩老大夫。”萧燕飞吩咐道。 知秋就帮韩老大夫提起药箱,把人送了出去,直把人送到了侯府的西角门。 “韩老大夫,过三天您再来复诊,我们姑娘的伤就麻烦您了!” 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到了一更天,月出斋被熄灭的灯就又亮了起来。 韩老大夫再一次被婆子匆匆请进了侯府,直到二更天才走。 这事自然是瞒不住侯府众人的耳目,不过短短一晚上时间,阖府上下就都知道了—— 二姑娘的脸毁了! 他们二姑娘姿容绝色,可谓国色天香,这才刚刚被圣旨赐婚给了卫国公府,还没几天,二姑娘竟是容貌大毁。 听说,二姑娘的脸都溃烂化脓了,把大夫都吓到了。 听说,二姑娘受不了刺激,摔了一屋子的杯碗茶碟。 听说,二姑娘命人去京城各大医堂求医问药,自己躲在屋子里哭得泣不成声。 这种种传言自然也传到了萧鸾飞的那里。 “真的吗?” 原本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的萧鸾飞震惊地坐了起来。 “是真的。”大丫鬟书香微微颔首,“原本二姑娘只是不小心被弓弦伤了脸,留了道口子,大夫也开了方子。” “哎,许是二姑娘太着急了,用错了药,昨晚伤口突然肿了,就又请了大夫上门,听说二姑娘的伤是不太好,这才一晚上的功夫,伤口就开始溃烂了……” 萧鸾飞的唇角翘了翘,眸子里流光溢彩。 这是她这些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崔姨娘下手果然够狠。 萧鸾飞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起了身,又抚了抚自己的衣裙,含笑道:“我这做长姐的,也该去关心看望一下妹妹。” 萧鸾飞说去就去,只是,她才刚进月出斋,就被挡在了廊下,连堂屋的门槛都没能跨过去。 “大姑娘,我们姑娘不想见任何人。”门槛另一边的海棠为难地对着萧鸾飞屈膝福了福,“大姑娘还是请回吧。” 萧鸾飞优雅地站在廊下,身姿笔挺如松柏,温声道:“我听说二妹妹伤了脸,实在是担心她,还是让我进去看看她吧。” “大姑娘……”海棠勉强笑了笑,“请不要为难奴婢了,我们姑娘……大姑娘!” 萧鸾飞直接跨过了堂屋的门槛,越过海棠,自顾自地朝东次间那边走去。 海棠想去拦萧鸾飞,可萧鸾飞一把推开了她,步履如飞地冲进了东次间,嘴里关切地喊着:“二妹妹!” 她一进去,就看到坐在罗汉床上的萧燕飞匆匆地戴上了一个帷帽,帷帽周围的青纱落下,挡住她的脸。 那一刹那,萧鸾飞清楚地看到,帷帽底下萧燕飞的右脸包着一圈圈的纱布,雪白的纱布渗出一片刺目的红。 那是血! 太好了。萧鸾飞凝眸望着前方戴着帷帽的萧燕飞,眸光璀璨,压在心口好几天的那口郁气一扫可空。 颇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畅快。 这下,哪怕萧燕飞再像殷家那位外曾祖母,也不会有人看得出来了! 44 第44章 晋江首发 “二妹妹, 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鸾飞款款地走向萧燕飞,宛若出水芙蓉般温婉端庄, 宽慰道:“你不要急, 这京里头好的大夫不少,不止一个万草堂,像冯氏医堂擅外伤,仁心堂的养肤膏也是有名的。” “晚些, 我就派人把冯氏医堂的冯老大夫和仁心堂的张老大夫请来给妹妹看看。” 她的神情恳切, 语气柔和, 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头戴着帷帽的萧燕飞一言不发, 帷帽边缘垂落的轻纱遮了她的面容, 透过朦胧的轻纱,只有一个秀丽的轮廓若隐若现。 萧鸾飞眸底掠过一道讽刺的暗芒。 上一回两人对峙时, 萧燕飞还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 而现在,她毁了容颜, 没有了最大的倚仗, 也就又原形毕露。 说穿了, 萧燕飞始终是那个唯唯诺诺、软弱乖顺的庶女。 萧鸾飞心中大定,她微微一笑,又道:“二妹妹,你好好休息, 我就不叨扰你了。” “我先走了。” 萧鸾飞抚了抚衣袖,转过身, 裙角随之飞起,翻飞如蝶。 她不紧不慢地在海棠身边走过,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二姑娘。” 接着, 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月出斋。 旭日高升,天光大亮,空气中暗香浮动。 萧鸾飞仰首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坦。 一切终于拨乱反正了! 当萧鸾飞在一炷香后拿到了对牌时,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心头。 “大姑娘,二姑娘既然都把对牌送过来了,应该没心思管内务了吧。”书香笑盈盈地将一个小匣子呈给了萧鸾飞,眉飞色舞。 萧鸾飞取出一张对牌,漫不经心地以指腹摩挲着对牌上的刻痕,脸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这对牌终究还是到了自己的手上了。 说来说去,都怪娘太偏心了,明明自己才是一直养在她膝下的女儿,十几年的母女情分,娘却对自己这般严苛,但凡有什么不顺她的意,就会狠心施以惩戒。 在娘的心里,自己始终是可有可无的。 上辈子是如此,这辈子依然如此…… 萧鸾飞唇角在笑,眼底却渐渐地冷了下来,周身似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霾中。 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屋子里。 她不出声,书香也不敢随便出声,低眉顺眼。 静默了片刻后,萧鸾飞才又道:“书香,你亲自走一趟,去库房里拿些药材给二妹妹,若是二妹妹需要大夫,就赶紧派人请了来。” 她一副长姐风范地细心叮嘱道,书香连连应诺。 于是,当天下午,各种各样的药材都送往了月出斋。 这些药材的品质极佳,都是好东西,萧燕飞自然不会客气,全都收下了,然后就悠哉地窝在了月出斋,任凭府中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她不动如山,足不出户。 在足足闲了三天后,萧燕飞有些闲不住了。 她翻着话本子随口问了一句:“祝嬷嬷怎么样了?” 在一旁给萧燕飞打扇的海棠停顿了一下,便去看另一边的知秋。祝嬷嬷这个人交给了知秋,海棠平日里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知秋欢快地回道:“她啊,开头两天还闹腾过,叫嚣说等她回宫后,一定要禀明皇后,让皇后狠狠地惩戒姑娘,还说什么慢待她,就是慢待了皇后,侯府满门都会因此被治罪的……翻来覆去,说得大概就是这些陈腔滥调的话吧。” 知秋皱了皱小鼻头,“按姑娘的吩咐,谁都没有理她,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萧燕飞掰着手指数了数,已经快十天了,也差不多了,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去把祝嬷嬷带过来吧。” 知秋脆生生应诺。 可萧燕飞的右脸才刚用纱布包了一半,知秋就又倒了回来:“姑娘,二少爷来了。 ” 知秋挑眉看着萧燕飞,意思是,要不要把人拦下? 萧燕飞略一迟疑,才道:“让他进来吧。” 知秋应诺,海棠动作麻利地给萧燕飞包好了右脸,做好了伪装,又帮她把那沉甸甸的帷帽给戴上了。 不一会儿,一袭竹青直裰的萧烁就信步进来了,身型单薄的少年行走间颇有几分君子如竹颜如玉的气度。 右手还拿着那把断弦的竹弓,握得紧紧。 一进屋,他的目光就紧紧地盯着前方头戴帷帽的萧燕飞,锐利的眸光似要刺穿那薄薄的青纱。 半晌,萧烁微启薄唇,郑重地将手里的那把弓放在了罗汉床上,涩声道:“弓弦上被动了手脚,所以才会突然崩断……” 顿了一下后,他无比艰难地说道:“可能是爹做的。” 他直直地看着与他相隔不过三四尺远的萧燕飞,看着她帷帽上垂落的青纱在窗口拂来的微风中泛起水一般的涟漪。 他也听说了这两日侯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说萧燕飞毁容了,可那天他听得分明,那位韩老大夫明明很笃定地说,她脸上不会留疤的。 萧燕飞:“……” 萧燕飞隔着朦胧的薄纱也望着萧烁,轻挑的柳眉扬出一个惊讶的弧度,心头也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滋味。 萧烁深吸一口气,脸上愈发凝重,继续说道:“我……我去问过了,你受伤的那天和前一天去过演武场的人也就爹爹、三叔、四叔、大哥、我和三弟这么几人,只有爹爹曾经在前一天把这张竹弓拿走过,当天又还了回去……” 他紧紧地抿了下薄唇,似是有些委屈,嘴角有些向下撇,一副“你别不信我”的倔强。 萧燕飞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束发的绯红丝绦,卷了一下又一下,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少年青涩的俊脸上转了转。 阳光照在他脸上,光洁的面颊上那细小的汗毛近乎透明,漆黑的眼珠子既明亮又锐利。 原主对于萧烁这个弟弟并不熟悉,崔姨娘平日里总说她和萧烁是亲姐弟,萧烁好,她将来才能有依靠,侯府的人才不敢欺了她,崔姨娘时不时地叮嘱原主要照拂她二弟,却又从不给两人亲近的机会。 在原主对萧烁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这个二弟时不时地会偷偷看着她。 像是去年原主从冀州的庄子回侯府时,进门时恰好“偶遇”了正要出门的萧烁,最后萧烁没有出门,而是陪着原主一起去了荣和堂。 萧燕飞隔着薄纱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 当时的少年也是这副表情,紧抿着唇,嘴角有些向下撇,还别别扭扭地嘀咕了一句:“你不是应该上午就到了吗?” 是了,这还是个孩子呢。 别看他只比她矮了大半个头,又时常有点阴阳怪气的,但这孩子也不过才十岁,在他们医院里,还得住儿童病房,盖小白兔被子,当护士姐姐打完针后,还得嘴甜地夸上一句“真乖”。 她一不小心就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噗哧”一声笑出了声,笑得眉眼弯弯。 原本屋子里那股子凝重压抑的氛围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 点点金色的阳光轻快地在树梢、在屋内跳跃着,带来一种闲适温馨的感觉。 萧烁:“……” 他清秀漂亮的面庞瞬间涨红,有点恼羞成怒,那恶狠狠的眼神似在说—— 你又不信我! 眼看着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毛样,萧燕飞忙不迭道:“信。” “我当然相信你。”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掩不住愉悦的笑意。 萧烁一愣,惊愕地脱口道:“为什么?” 他忍不住就这么问了。 他在问萧燕飞,其实他真正想问的人是父亲,是崔姨娘。 他不懂为什么父亲狠心到要毁二姐的容颜。 他也不懂为什么姨娘竟然这么憎恶二姐,憎恶她的亲女儿…… 他既无法去面对父亲,也无法面对崔姨娘。 明明他们对他是那么慈爱,那么温和,为何他们对二姐会如此狠心?! 这一切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观念,让萧烁感觉过去的这十年,他就像是一个眼瞎耳聋的傻子一样。 直到现在,他还没消化掉那种复杂的心情,像是他的内心时刻有一头愤怒的野兽在咆哮,在怒吼,在哀鸣…… 萧烁握着双拳,骨节凸起,如鲠在喉,硬声又道:“你……不生气吗?” 她那轻快的语气,那松弛的姿态,甚至也没有一点意外。 就仿佛…… 仿佛他方才鼓起勇气说的这些话,是她早就心知肚明的。 可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呢? 如果是他的话…… 萧烁眸光一沉。 “弟弟。”萧燕飞轻轻唤道。 轻薄的青纱半遮半掩,看不清她的表情,全身上下透着淡淡的疏离之气,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乖张。 萧烁莫名地脊背发寒,打了个寒战。 “旁人说的,都不算数。”萧燕飞那娇美的声线如天空中的流云那般温柔,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晰,且意味深长,“要自己看才行。” “懂吗?” 尾音带了一个温柔的钩子。 话音落下,她的小脸歪向了不知何时静立于萧烁右后方的知秋。 “姑娘,人带来了。”知秋福了福,指了指外头的堂屋。 萧燕飞悠然起了身,随意地抬手掸去了肩头的一片残花,去了外头堂屋。 萧烁一头雾水,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祝嬷嬷一动不动地站在堂屋中央,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地押着她,见主子来了,就无声无息地退到了廊下。 留祝嬷嬷一人呆呆地站着。 她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酱色褙子,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此刻凌乱不堪,神情略显呆滞地垂首,就像是那种路上乞讨的乞丐婆子,形容狼狈,失魂落魄,与曾经倨傲的嬷嬷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是……”萧烁上下打量着祝嬷嬷,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人给认了出来。 那天赐婚圣旨送到侯府宣读时,萧烁也在,曾见过祝嬷嬷一次。 这是皇后赐下的教养嬷嬷? 可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烁忍不住去看萧燕飞。 她到底对人家做什么了?! 这一瞬,萧烁的脑海中又浮现了那支朝他疾射来的羽箭,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 萧燕飞优雅地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了,也在看着祝嬷嬷,唇角在轻纱后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姑娘。”知秋把一本册子递到了萧燕飞的面前。 萧燕飞随手翻了翻册子。 这册子里记录着祝嬷嬷这些天的情况: 第一天,祝嬷嬷在屋子里趾高气扬地又是怒骂又是威胁,又是摔东西,除了床榻,能砸的东西几乎都砸了; 第二天,祝嬷嬷号称要绝食,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半点没动,歇斯底里地骂了一整天; 第三天,连骂了两天的祝嬷嬷嗓子哑了,也没力气了,悻悻然地吃起了东西; 第五天,祝嬷嬷开始苦苦哀求放她出去; 第六天,祝嬷嬷安静了,每天乖乖地吃,乖乖地喝,乖乖地就寝,刻板得好似庵堂的尼姑。 第七天…… 头戴着帷帽实在是不太方便,萧燕飞将册子翻得飞快。 看完后,她就随意地把册子往长案上一丢,笑吟吟地唤道:“祝嬷嬷。” 神情呆滞的祝嬷嬷仿佛触电般打了个寒战,抬头去看萧燕飞。 渐渐地,她浑浑噩噩的眼神变得清明了起来,仿佛从一场可怕的噩梦中醒转过来,眸中迸射出凌厉凶狠的光芒。 “萧二姑娘,你好大的胆子……”祝嬷嬷咬牙切齿地喊道,大跨步地上前,那厚实的大掌高高扬起,想好好教训一下萧燕飞。 这个小贱人,她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作践自己?! 这笔账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萧燕飞懒懒地靠在了椅背上,又顺手调了下帷帽,托了托,叹道:“祝嬷嬷,我的脸毁了。” 话落之后,屋内静了静。 啊?祝嬷嬷有些懵,扬起的右臂停顿在了半空中,后面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萧燕飞撩起了帷帽边缘的青纱,将之挑起一角,露出小半张右脸,可见右脸上缠着一圈圈白纱布,纱布上隐约透着点点刺目的红色。 祝嬷嬷的眼珠子几乎都快瞪出来了,仿佛这一刻才明白萧燕飞所说的“脸毁了”是何意。 萧燕飞从知秋手里接过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刃寒光四溢,刀锋犀利。 她低低叹气,语声柔柔道:“我快要成亲了,脸却毁了,现在我心里难过极了,若是一时伤神做出些什么来,皇后娘娘怕也是会体谅的吧。” “嬷嬷,你说是不是?” 她一笑,一双眼尾上挑的猫眼被雾气般的轻纱挡了一半,那匕首的寒光映在她眸底,闪着凛凛清光,透出一种既温柔又张扬的矛盾感。 祝嬷嬷:“……” 她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那股气一下子瞬间泄了。 她呆呆地看着萧燕飞包着纱布的脸,傻了。 “哎!”萧燕飞长叹了一口气,又放下了手,垂落的青纱再次遮住了面颊。 “嬷嬷为了我从宫里来,实在是辛苦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嬷嬷若是差事办不成,皇后娘娘会不会怪罪了嬷嬷?” 祝嬷嬷:“……” 祝嬷嬷哑口无言,心脏猛地一缩。 她奉皇后之命来侯府当萧二姑娘的教养嬷嬷,这便是她这次出宫的差事。 当日,皇后的交代犹在耳边:“祝嬷嬷,你去了武安侯府,务必要让那个庶女听话,要让她为本宫所用,不管是现在,还是,日后她嫁进卫国公府……” “本宫要让她成为本宫养的一条狗,本宫说一,她就绝对不能说二!本宫让她在卫国公府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祝嬷嬷,你明白了吗?!” “你能做到吗?!” 祝嬷嬷自然是应下了,甚至还在郑姑姑的激将下,在柳皇后跟前立下了军令状,说她一定会把这件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 就跟她平日里在宫里调教那些不听话的宫女们一样,只要打压她们,贬低她们,多挑挑她们的错处,多用用戒尺恩威并施。 不听话,就打上几顿,再饿上几顿,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跟狗一样忠诚,卑躬屈膝地对着她摇尾乞怜。 她让她们吠,她们就不敢学人说话。 这个萧燕飞同样也不会例外。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根本就来不及施展她的那些手段,才刚来到侯府,就被萧燕飞三言两语给哄了去,等她回过神,她的房间就被锁得严严实实。 过去的这些天,她一直被关在那间厢房里,四方方的一间小屋子,从窗户到房门都被封住了,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她一个人。 孤零零的一个人。 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她,又仿佛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似的。 那种孤独的感觉太可怕了。 连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从第三天开始,祝嬷嬷的耳鸣旧疾就又发作了,耳朵里嗡嗡嗡地作响,折磨得她既不能好好坐着,更不能安眠。 祝嬷嬷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 那间四方方的小屋子简直比下狱还可怕! 只是回想,祝嬷嬷就觉得浑身战栗。 萧燕飞低低地叹道:“嬷嬷你瞧,你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将来皇后娘娘怎么还会再信任你?” “宫中能人辈出,皇后娘娘怕也不会再重用嬷嬷了……哎!” ”我听说,这些贵人从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办不好差的人只会被弃之如履。” “嬷嬷,是不是这样?” 萧燕飞在面纱后扬起了唇角,微微地笑。 贬低她,打压她,让她时时刻刻的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这做起来其实并不难。 “是这样吗?”祝嬷嬷喃喃自语,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早就没了从前的倨傲与深沉。 几天的禁闭生活让她精神恍惚,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思绪不由自主地被萧燕飞的寥寥数语所牵引,心里有了答案: 确实是这样啊。 皇后让她来侯府可不是为了听她回去告状的,是为了让萧燕飞听话的。 她回去说差事没办成,只会让皇后对她失望,觉得她无能。 看着祝嬷嬷惶惶不安的眼神,萧燕飞又叹了口气:“哎,大概也只有我知道嬷嬷的辛苦,嬷嬷的不容易了。” 还要让对方把自己当作唯一的依靠! 下一瞬,她就看到祝嬷嬷深以为然的目光朝自己看来,有种看到知己的感动。 萧燕飞唇畔笑意更深,温温柔柔地又道:“嬷嬷,你说是吗?” 祝嬷嬷:“……” 祝嬷嬷发白发干的嘴巴张张合合,心头还有一丝丝的犹豫。 “哎。”萧燕飞又一次幽幽叹气,“我看嬷嬷还是回去好好想想。” “知秋……” 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到那间一片漆黑的小黑屋,祝嬷嬷的脸上露出了近乎惊恐的表情,脸色苍白如纸。 她想说等等,但是,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点头。 她是皇后的人。 只这么一迟疑,就听知秋击掌两下,廊下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又进来了,一左一右地钳制住了祝嬷嬷,强势地把人望屋外带。 “……”祝嬷嬷失魂落魄,像是三魂七魄散了一半似的,没有任何的挣折,反抗,就被人带走了。 萧烁一直静静地看着,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祝嬷嬷就这么被带远了…… 他慢慢地转而望向了头戴帷帽的萧燕飞,她手里还抓着那把匕首,指腹在刃线上轻轻摩挲着。 姐弟俩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交。 须臾,萧燕飞才淡淡道:“我要嫁进卫国公府了,皇后娘娘让祝嬷嬷来教我听话,在国公府当她的内应,她的探子……” “你觉得可以吗?” 当然不行!萧烁眼锋如刀,单薄清瘦的身形宛如一杆红缨长枪。 他又不傻,要是二姐真这么做,将来被卫国公父子发现的话,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一个女子与夫家两条心,又怎么可能过得好! 皇后这是想把他的姐姐当成一把刀使啊,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萧烁在笑,眼底却是掠过一道阴戾的光芒。 “若是想办法把人退回去,那皇后必然会再派别的人来侯府。”萧燕飞轻轻一笑,接着道,“与其如此,不如就把祝嬷嬷留着,你说对不对?” 对。萧烁依然没有说话,但他那微微下撇的唇角又等于做出了回答。 真乖!萧燕飞从他倔强的小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孺子可教也。 “所以,光看是没用的。”萧燕飞漫不经意地以匕首撩开了脸上的青纱,露出了完好的左半边脸,一根食指轻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要用这里……” 人活着长了个脑袋,就是用来思考的。 “二弟,你说是不是呢?”她唇角弯起,笑得十分温柔而又娇美,面颊几乎快要碰到匕首锋利的刀刃。 匕首冰冷的刀锋与她柔软细腻的肌肤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萧烁:“……” 萧烁眼角抽了抽,她都伤了脸了,还玩什么匕首啊,不怕划到脸吗?! 她就不能乖乖地把匕首放下吗? “姑娘……姑娘!” 萧烁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了丁香略显激动的声音。 丁香小跑着从院子口进来了,喜气洋洋地屈膝禀道:“姑娘,夫人刚派人回来了,说殷家老爷身子好转,夫人打算三天后启程回京。” 临青城离京城也就三四天的路程。 顿了顿,丁香笑着又道:“大姑娘想让二姑娘您到时也一块儿去接码头接人。” 呦!萧燕飞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眉眼弯弯如月牙。 萧鸾飞还真是等不急了呢! 45 第45章 晋江首发 “弟弟, 还有事吗?” “没事的话,我要午睡了……这包粽子糖送给你吃,很香很甜的。” 萧燕飞三言两语像哄孩子似的用一包糖把萧烁给打发了。 萧烁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月出斋, 手里捏着那包粽子糖, 临走还被塞了那把断弦弓。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由晴转阴, 重叠的云层沉沉地遮蔽了日光。 萧烁慢慢地往前走着,想一个人回前院冷静一下。 天上阴沉沉的,乌云压顶,连风中也带着一分阴冷,看样子将有一场风雨欲来。 “二少爷,二少爷!” 施嬷嬷颠着肥胖的身子跑来,半途拦下了萧烁,笑道:“真是巧了, 姨娘正好在那边。” “……”萧烁驻足, 身形一僵。 顺着施嬷嬷指的方向, 他遥遥地望去, 就见池塘边的菀柳阁里坐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 她只是那么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就自有一股柔婉恬静的气度。 这菀柳阁就在月出斋到前院的必经之路上, 崔姨娘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的。 萧烁抬步朝崔姨娘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般, 走得并不慢, 却有种安然徐行的味道。 二姐说,让他用眼睛看,用脑子想。 他的眸色越来越深沉,一缕诡魅的幽光在眸底流动,优雅地一撩袍裾, 迈入阁中。 “姨娘,”不待崔姨娘问,萧烁就主动说道,“我刚才去月出斋看望了二姐。” “……”崔姨娘一愣,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屋内的光线因为阴沉的天气略显昏暗,丫鬟连忙去点油灯。 “你二姐姐……怎么样了?”崔姨娘柔声问道,招呼着萧烁过来坐下。 “二姐脸上的伤很重……”萧烁半垂着眸子坐下。 他眼角清楚地看到崔姨娘翘了翘唇角,只一瞬,她就压下了唇角,笑意一闪而逝。 “你二姐姐真是命苦……”崔姨娘捏着一方帕子轻拭眼角,眼睫微颤,叹息道,“哎,烁哥儿,你二姐近来因为脸伤一直心情不好,大夫说,伤得静养。” 静养?萧烁听出了崔姨娘的言下之意,她在委婉地劝自己别再去“打扰”二姐。 尽管他调查的结果是爹爹在弓弦上动的手脚,可是,那天分明就是姨娘轻描淡写的那几句话撺掇了爹爹,事情才会走到这个地步。 萧烁微微地笑,笑得云淡风轻,却是眸光幽冷,似在崔姨娘的心底窥见了一头潜藏已久的怪物。 轰隆隆! 远处忽然炸响一记震耳的轰雷声,天色变得更暗沉了。 “姨娘,母亲就要回来了。”萧烁若无其事地话锋一转,“我想和先生请一天假,随大姐姐、二姐姐一同去码头接母亲。” 说着,他将右手抓的那把断弦弓放在了身前,断弦摇摇晃晃地垂落。 “夫人要回来了?”崔姨娘脱口道,惊诧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把断弦弓上,瞳孔猛然收缩。 她攥了攥帕子,几乎是有些坐立难安,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烁哥儿,你怎么拿了把断弦弓?” “我在二姐那里看到的,想拿去帮她修一修。”萧烁淡淡道。 崔姨娘目光游移,好一会儿,才又道:“烁哥儿,我瞧着这把弓不吉利,还是弃了吧,重新再给你二姐姐弄把新弓。” 萧烁不置可否。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这把弓是伤了二姐脸的那把,可见姨娘果然是知道的。 一阵夹着湿气的风从大门口刮了进来,油灯的灯火在风中忽明忽暗,那摇曳不定的灯光照着崔姨娘婀娜的身形,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头狰狞的怪兽。 萧烁垂眸看着地上那扭曲的影子,静默了一瞬,才又抬起头来,说了句:“好。” 便起身,对着崔姨娘行了一礼:“姨娘,我还有功课,先回缀云苑了。这天色瞧着要下雨,姨娘也早些回去吧。” “好孩子,功课要紧,你赶紧去吧。”崔姨娘温温柔柔地叮嘱道。 萧烁温雅一笑,应诺,随即就离开了菀柳阁,步伐优雅,显出一种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安静,温雅而坚定。 望着少年清隽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崔姨娘突然低低地问道:“施嬷嬷,烁哥儿是不是和我生分了?” 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慌乱,一丝无措,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少年,舍不得移开眼。 “怎么会呢!”施嬷嬷急忙安慰崔姨娘道,“姨娘,奴婢看二少爷只是记挂二姑娘的伤。” 顿了顿后,她又委婉地提醒崔姨娘道:“他们终究是姐弟……” 崔姨娘抿住了樱唇,眸中惊疑不定,总觉得似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良久,她终于缓缓地点了头。 崔姨娘转过头,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户,遥遥地望向了乌云遍布的南方…… 待这次之后,她也可以安心了。 崔姨娘翘了唇角,温婉的柳叶眼中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自言自语地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我这么期盼夫人早点回府。” “曾经……” 崔姨娘冷漠的声音戛然而止,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那一年,殷氏十里红妆地嫁进了侯府,从此成了崔姨娘心头的一根刺,扎进去后,就再也不曾拔出来过,还时不时会深深地再扎上两下。 是殷氏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男人,自己的诰命! 她让自己屈居于她之下,此生此世,都只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 崔姨娘心头一阵钝痛,声音冷如寒冰:“可惜了,难得这丫头长得这般国色芳华,这张脸就这么没了。” “也怪她不听话……” “若是之前听我的话,乖乖跟了高公公,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轰隆隆!” 屋外的天空又响起了一阵震耳的轰雷声,压过了崔姨娘的话。 这雨一下就是两三天,中间门稍微停过几次,没多久就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细雨绵绵。 府里上下都沉浸在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氛围里,所有人各司其职,一切还算井然有序。 直到殷氏回京的前一夜,雨才彻底停了。 从京城到码头有几十里路,因此天才蒙蒙亮,萧鸾飞就来了月出斋。 萧燕飞由着她在外头等,悠闲地吩咐丁香与知秋伺候她梳妆,然后,她又戴上了那顶累赘至极的帷帽。 帷帽边缘垂落的青纱再次遮住了容颜。 萧燕飞顶着这硕大的帷帽像游魂一样飘了出去,今天实在起得太早,她忍不住就躲在青纱后打了个哈欠。 “二妹妹,我已经让人备好马车了!”萧鸾飞亲亲热热地迎了上来,挽住了萧燕飞的胳膊,神采飞扬地笑道,“你可用了早膳?” “我让厨房那边一大早先做了些点心,咱们可以带在车上吃。” 就算萧燕飞从头到尾不怎么搭理她,萧鸾飞也毫不在意,径自挽着萧燕飞往荣和堂那边去了。 禀明行程后,带着太夫人那句不太痛快的“早去早回”,姐妹俩出了内院的内仪门,遥遥地看到萧烁早早就在仪门处的马车边等着了。 姐弟三人也没有寒暄太久,两辆马车就一前一后地驶出了侯府的东角门,一路往东而行。 天色尚早,京城的街道上没什么人,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春草的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这一路马不停蹄,不曾停歇,直到午后才匆匆赶到了码头。 码头自是热闹非凡,不仅有停靠的往来商船,也有像萧燕飞他们一样是特意来此接亲友的,熙熙攘攘。 “船来了!” 赵嬷嬷忽然间门激动地高喊了起来,抬手指着河上一艘三帆大船,“殷家的船来了!” 十几丈外的河面上,一艘簇新的三桅沙船朝这边驶来,三道以竹子编制成的席帆高高扬起,船上还挂着一道写着“殷”字的旗帜,迎着风猎猎飞舞。 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那艘沙船缓缓地靠了岸。 萧家众人纷纷上了船桥去接人,船桥是以一艘艘船只搭建起来的一条浮桥,踩上去时,脚下微微摇晃,前几日下过雨,直到现在船桥的船板还有些潮湿。 “是娘!”萧鸾飞翘首张望着那艘雄武的三桅沙船。 殷氏缓缓地从船舱走上了甲板,又在婆子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块摇晃不已的长木板,下了船。 “娘,您瞧着瘦了!”萧鸾飞上前了两步,亲昵地挽住了殷氏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她,“这一趟累了吧?” “外祖父的病如何了?” 殷氏穿着一件豆绿色暗纹褙子,只简单地挽了个纂儿,戴了一支碧玉簪,整个人看着略有些憔悴,眼圈微微发青,显然这几天没休息好。 但她的神态平和了许多,拍了拍萧鸾飞的手:“我很好,别担心。” 萧燕飞正要和萧烁一起迎上去,脚下步伐一顿,目光越过殷氏,落在了后方的沙船上。 一道颀长的红色身影躬身从船舱里走出,阳光下,青年的大红袍子如血般鲜艳,袍裾被河上的劲风卷起,浑身散发着一种恣意的飞扬。 他的脸上戴着半边玄色面具,映衬着他肤白如玉。 青年从高高的甲板上俯视下来,狭长的狐狸眼斜挑,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慢与轻狂。 顾非池?!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燕飞瞪大眼,小嘴微张,只是帷帽上垂落的轻纱挡住了她目瞪口呆的表情。 她怔怔地仰首望着甲板上的顾非池,差点没掐了自己一把。 很快,她隐隐猜到了什么,眸光流转。 顾非池面具下淡色的薄唇翘了翘,闲庭自若地踩着长木板下船,举手投足间门,矫健有力。 “这一回,多亏了顾世子专程送来的安宫牛黄丸,”殷氏回头看向顾非池,感激地笑道,“你们外祖父用过三丸之后就醒了过来,身子还虚弱,不过意识已经清醒,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什么?!萧鸾飞惊愕地瞪大了眼,搀着殷氏的那只手也有几分僵硬,怔怔地望着顾非池。顾非池救了外祖父,外祖父他没有死?! 殷氏没注意萧鸾飞的异状,来回看了看前方的萧燕飞和萧烁姐弟两个,心里奇怪萧燕飞今天怎么戴了个帷帽出门。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可自由行走于大街小巷,不似前朝的女子大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也要戴着帷帽遮挡容颜。 “萧二姑娘。”顾非池一步步地走向萧燕飞,颔首致意,那清冷的嗓音中藏着几不可查的笑意,尾音如呢喃,带着一个旖旎的腔调。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只望着萧燕飞,仿佛她身边的萧鸾飞与萧烁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多谢顾世子了。”在周围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顶着帷帽的萧燕飞规规矩矩地对着顾非池行了一礼,心底泛起一丝丝难以言说的甜意。 她的每个字都含着笑意,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是托了顾非池送药,却不曾想他居然亲自跑了这一趟。 今天以前,萧燕飞一直在琢磨着下回见面非得告诉他,那个祝嬷嬷给她惹了多大的麻烦,可现在,她心底那一簇乱翘的发丝被他轻轻巧巧地抚平了,像是被顺毛捋的猫儿似的。 心底分外的妥帖。 她唇角逸出一朵笑花,梨涡浅浅。 帷帽周边垂落的轻纱随风起舞,似是泛起了一圈圈的笑纹。 大大的帷帽遮住了少女的面容与神情,但顾非池却像是看出了她的愉悦,斜飞的剑眉在面具后勾了勾。 那眼神似在说,晚些我去找你。 殷氏看着这对璧人,也觉得欣慰,眉眼舒展,唇畔含笑。 本来对于皇上所赐的这门亲事,殷氏心里一直不舒坦,这桩赐婚的根源是来自帝后的恶意,她怕萧燕飞太乖,日后会吃亏,更怕卫国公府瞧不上这孩子。 在卫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前,萧燕飞一个弱女子就像是蝼蚁,可以轻易被碾压。 但是,顾非池让殷氏看到了他的真心。 堂堂卫国公世子能亲自跑一趟临青城给她的父亲送药、送轮椅、送大夫,又亲自来接他们回京。 这无疑是一种诚意。 是他对要娶他们家姑娘的一种诚意。 一度混乱的萧鸾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来回看着周围的其他人,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里的氛围跟她有些格格不入。 她主动带回了话题,问道:“娘,外祖父和外祖母呢?” “我都好些年没见过他们两位老人家了。” 她仰首又朝沙船那边望了望,目光充满了孺慕之情。 “他们还在船上,”殷氏指了指船舱,“你外祖父现在行动不便,需要坐轮椅,我先下来给他们安顿好马车。” “燕飞,”殷氏微微一笑,温声问萧燕飞道,“你怎么戴着帷帽?可是哪里……” 说着,殷氏抬手想去撩萧燕飞的面纱,却被萧鸾飞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娘,我们先上船吧。”萧鸾飞开口打了岔,带着几分撒娇地晃了晃殷氏的手,“我想外祖父、外祖母了,这几日我一直没睡好,就担心外祖父……” 她咬了咬饱满的樱唇,显得忧心忡忡。 萧燕飞一言不发地听之任之,笑吟吟地隔着面纱看着萧鸾飞。 见萧燕飞怂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萧鸾飞唇角翘了翘,只以为萧燕飞是不想让她脸上的伤被顾非池看到。 赵嬷嬷很快笑着过来禀道:“夫人,马车备好了。” “那我们上船吧。”殷氏招呼众人一起上了船。 这艘三桅沙船从下面看着雄武,上了船后,更是令人觉得大气。 甲板上的殷家下人们纷纷给他们行礼,不一会儿,船舱的方向就传来了轮椅推动的声响,声音沉沉。 伴着一个中年人紧张的声音:“父亲,您觉得还好吧?” 一个沉重笨拙的轮椅被一个中等身形的锦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甲板被轮椅压得吱嘎作响。 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过花甲、面容苍白的老者,半黑半白的头发扎在网巾里,额头眼角布满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面颊清瘦得微微凹陷。 他歪着头,虚弱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浑浊的老眼却是异常的锐利、精明。 轮椅旁是一个六十来岁、慈眉善目的玄衣老妇,她年纪大了,一双凤眼的眼角下垂,但看得出来与殷氏有四五分相似。 萧鸾飞快步走上前,优雅地对着轮椅上的老者以及旁边的老妇屈膝行了礼:“外祖父,外祖母。” “这是鸾姐儿吧。”殷太太看到萧鸾飞很是高兴。 轮椅上的殷老爷也是眸子一亮,断断续续地喊着:“鸾……姐儿。” 殷太太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萧鸾飞,“长大了,长大了!上回见你还是四五岁时候,现在都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 她深深地看着萧鸾飞,眼眶渐渐地有些湿润,望了她良久,声音微微哽咽。 “外祖母,您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萧鸾飞笑盈盈道,又垂眸去看轮椅上的殷老爷,“就是外祖父……瘦了。” 后方的萧燕飞仔细地观察着殷老爷的样子,他的面色依然有些苍白,不过听他说话的样子,还认得人,代表他的意识清晰,大致上看着,他应该是已经脱离危险。 这安宫牛黄丸对于治疗中风果然有奇效! 殷太太以帕子拭了拭眼角,随即目光就投向了站在殷氏身边头戴帷帽的萧燕飞,“这是……” “娘,这是鸾儿的妹妹燕飞。”殷氏忙道,又指了指萧烁,“这是烁哥儿。” 殷太太来回看了看萧燕飞与萧烁,立刻从这对姐弟的年纪猜到了什么,忍不住皱眉,心道:这对姐弟不就是那个崔姨娘生的吗?! 武安侯萧衍的屋里有好几个侍妾通房,膝下还有好几个庶女,唯独那矫揉造作、恃宠而骄的崔姨娘实在让殷太太看不惯。 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殷太太也没有把对崔姨娘的不喜迁怒到一个小姑娘身上,只是微微颔首,淡淡地道了声:“好孩子。” 她是长辈,第一次见萧燕飞与萧烁这两个晚辈自然是要给见面礼的,分别给了二人一人一块玉佩。 萧鸾飞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对着萧燕飞嫣然一笑,道:“二妹妹,这都已经在船上了,你还戴着帷帽做什么?” “快点把帷帽拿下来吧。” 她深深地看着与她相距不过三尺的萧燕飞,笑容格外的明亮,目光灼灼。 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快点把帷帽拿下来,让他们看清楚你的脸。 她要彻底打断萧燕飞的脊骨,让她这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庶女;她要彻底把萧燕飞踩进泥潭里…… “二妹妹。”萧鸾飞催促地唤了声,心跳得很快。 怦!怦!怦! 站在萧燕飞身边的萧烁蹙了蹙眉,凝眸望向萧鸾飞。 大姐明明知道二姐伤了脸,为何还要…… 这一细看,萧烁敏锐地注意到了萧鸾飞面上的潮红,以及眼底藏着一抹不易捕捉的亢奋。 萧烁下意识地往前了一步,恰如其分地挡在了萧燕飞与萧鸾飞之间门。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如松似柏,做出了护卫的姿态。 “没事。”萧燕飞慢慢地摇了摇头,帷帽上垂落的青纱也随之摇曳。 她抬手抓住了帷帽的帽檐,接着慢慢拿下了帷帽…… 被萧烁隔开的萧鸾飞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心跳持续加快,一眨不眨地看着,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她整个人紧张得绷紧,眼底充斥着不可抑制的狂喜,疯狂地溢了出来…… 轻薄的青纱在半空中飞起又垂落,那顶帷帽完全拿了下来。 萧鸾飞直直地注视着萧燕飞的脸,双眸在一瞬间门瞠大到了极致。 少女小巧的瓜子脸光洁无瑕,细腻如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说不出来的清丽动人。 半张烂脸呢?萧鸾飞呆若木鸡。 “这是……” 殷老爷与殷太太看着萧燕飞的脸庞全都像是被闪电劈了似的,惊住了。 46 第46章 晋江首发 “好像!”殷太太脱口道, 喃喃自语,“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像什么?唯有殷氏有些懵, 来回地看着殷老爷与殷太太震惊的面庞。 萧鸾飞怔怔地站在原地, 整个人像是瞬间冻结似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不止是萧鸾飞, 连萧烁也惊住了,凝眸望着手里还捏着帷帽的萧燕飞。 既然二姐的脸上没有受伤, 那么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假装受伤,假装毁容, 骗了阖府的人?! 萧烁睁着眼, 心跳加快, 感觉像是有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渐渐地从一片弥天大雾中显现出了轮廓…… 这一刻, 周围的时间似乎停滞般。 船上的劲风将众人的发丝与衣衫吹乱, 一阵比一阵更强劲。 “孩子……过来!”还是轮椅上的殷老爷率先有了动静, 吃力地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声音微微发颤。 他苍老如老树枝的手指更是抖如筛糠。 萧鸾飞简直快疯了,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 慌忙道:“娘, 我们是不是该启程回京了?这里风大, 外祖父大病未愈,吹久了风不好……” 萧燕飞看着乱了心神的萧鸾飞, 微微一笑, 一贯的温柔和顺, 点头道:“风是大了点,正好我带了一件斗篷……知秋。” 知秋随叫随到地捧着一件黑色斗篷出现了,俏生生地笑了笑。 萧燕飞又对着萧鸾飞劝道:“大姐姐莫急, 时候尚早,今天肯定赶得及进京的。” 萧鸾飞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无言以对。 殷氏皱了下柳眉,注意到了萧鸾飞今天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她好像很急,又好像很慌,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端庄沉稳。 自己不在侯府的这十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燕飞接过知秋递来的玄色斗篷,向着轮椅上的殷老爷走了过去。 “……”萧鸾飞樱唇微张,想阻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僵立原地。 殷老爷艰难地抬着眼,盯着萧燕飞的脸良久,仿佛想在她的身上寻找谁的影子似的,浑浊的眼珠子有些湿润。 “你叫……燕飞?”老者沙哑的声音竟有了一点点的哽咽,胸膛起伏不已。 萧燕飞点点头,俯身将那件斗篷披在了老人的身上,动作麻利地系好了斗篷的系带。 而殷老爷始终紧紧地盯着萧燕飞。 “阿婉,”殷太太笑着抓住了女儿的手,“这丫头生得好似你祖母。” 殷氏:“……” 殷氏已经不太记得祖母的样貌了。 在她四五岁时,祖母就去世了。 她对祖母的记忆就停留在一双温暖的手经常把年幼的她抱在膝头,慈爱地喊着“乖囡囡”、“我们囡囡真好看”。 殷太太眼眶微酸地盯着萧燕飞的脸左看右看。 萧燕飞与过世的婆母殷老太太真的很像,也不是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这双猫一样的眼睛,这柔美的仰月唇,至少像了五六分。 乍一眼,她就想起,当年她刚嫁进殷家给公婆敬茶时,抬眼去看婆母的那一幕,彼时婆母大概是三十出头。 婆母是个绝色美人,被老太爷疼了一辈子,怜了一辈子。 “真像啊。”想着年轻时的母亲,殷老爷苍老的眼底焕发出了一种奕奕的神采,怀念地说道,“母亲总惋惜……她没能生个像她的女儿……” 说着,殷老爷忽然怔住了,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头看了看萧鸾飞,又再去看萧燕飞,心头疑云翻滚,一度混乱的眼神慢慢恢复了精明,思绪飞转。 等等!这个名叫“燕飞”的丫头不是庶女吗? 还是那个崔姨娘生的,可这孩子为什么会长得像自己的亡母?! 萧燕飞离得近,也能瞧出殷老爷眼中的疑惑和震惊。 殷家是江南第一富商,是到殷老爷这一代才走到这个高位的,像殷老爷这样能够掌握着这么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老人,不可能单纯如白纸。 萧燕飞浅浅地抿唇笑着,泰然自若地由着殷老爷打量自己。 真的太像了!殷老爷全然移不开目光,直看得眼睛都发涩、发酸,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瞳仁中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 他的身体因为中风而虚弱,手脚多少有些不听使唤,但神智很清醒,不仅清醒,而且思维依然敏捷。 他活到这把年纪,曾走遍大江南北,耳闻过千奇百怪的事,也目睹过无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萧燕飞这张脸代表着什么,其实并不难猜测。 他心头有一个可怕的揣测呼之欲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真相未免太残酷了! 殷老爷的手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心头的怒火节节攀升。 “外祖父,莫急。”萧燕飞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安抚着对方的情绪,“别伤了神。”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犹如一阵和煦的春风拂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妙力量。 她生怕殷老爷有高血压,毕竟他才刚中了风,还没完全康复呢,绝对不能再受刺激了。 “只要‘正本清源’,一切总是会好的。”萧燕飞转过头,引导着殷老爷的视线朝萧鸾飞望去,温温柔柔地说道,“大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她的眉眼弯出狐狸般的弧度,似笑又似讥,像在说,是她的,终究都会还到她手里。 “正本清源”这四个字像刀子般狠刺在萧鸾飞的心头。 萧鸾飞死死地盯着萧燕飞,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萧燕飞知道!她竟然都知道! 怦怦! 萧鸾飞心如擂鼓,喉头如火烧,忍不住就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一无所有。 难道这一世她又要重蹈覆辙,坠入无底深潭吗?! “你说什么!”萧鸾飞无意识地拔高了音量。 “我说,一切总会好的。”萧燕飞轻笑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劝道,“大姐姐,做人不要太悲观了。” 她歪着小脸,表情很是无辜,乌黑的瞳仁闪着点点清光,在阳光下乖得令人心怜。 殷老爷睿智的目光轻轻地扫过了萧燕飞与萧鸾飞这对姐妹花。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站在一起,妹妹从容恬静,相比之下,姐姐却心浮气躁。 他按下胸口翻涌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千言万语就在唇边,却没说出口。 面对殷老爷这双精明锐利的目光,萧鸾飞不由倍感压力,似乎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透似的,脊背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耳边忽地听到萧燕飞“咦”了一声:“大姐姐,你的帕子掉了。” 她清脆的声音不轻不重,又恰好让这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都朝萧鸾飞望去。 连萧鸾飞自己都下意识地低头,看到她的帕子不知何时掉落在甲板上。 萧鸾飞脑子很乱,根本没法冷静思考,直觉地蹲下身去捡,可风一吹,那方帕子就连着旁边的一片残叶被风吹走了…… 萧鸾飞再一次僵住了,此时才意识到捡帕子应该是丫鬟的事,慢慢地又直起了身。 大丫鬟书香赶紧跑去捡萧鸾飞的帕子。 萧燕飞莞尔一笑,眼角恰好对上殷老爷审视的目光,于是,她笑得更乖巧了。 那可爱得好似雪白狮子猫的样子看得殷老爷不由心头一松,被她逗笑了。 这一笑,心头那翻滚的情绪才算缓和了下来。 他又深吸了口气,觉得方才抽痛的额角也没有那么痛,眼前也不再一阵一阵的发黑。 冷静之后,殷老爷倍感妥帖,知道这丫头孩子是在担心自己。 这是个好孩子。 殷老爷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平静,暗暗地在心底叹气,告诉自己:燕飞说得是,他不能急。 他更不能再倒下了。 他得活着,他得看着! 若是事情真是他想的那样,那么,女儿还得靠着他们这老两口撑腰呢。 哪怕商户是下九流,比不上堂堂侯门勋贵,也不能让女儿这般被人算计,被人作践啊! 殷老爷终于稳定住了情绪,哑着声音道:“先下船吧……” “是啊,要不是赶不上今天进京,可就麻烦了。”殷太太心神不宁地附和了一句。 殷氏点点头,这会儿心绪也有点乱了,像是一个线团在心中乱滚,一时理不清楚,她时不时地偷瞄着萧燕飞。 周围的气氛愈发怪异了。 殷家的两个护卫抬着殷老爷的轮椅下了沙船,再抬过了船桥,几辆华丽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岸边待命。 众人各自上了马车,殷家与侯府的下人们也纷纷把行李抬上后头的马车。 不过一炷香功夫,一行车马就离开了通县码头,一路往西,朝着京城的方向驰去。 只是,萧鸾飞再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一路上,心不在焉。 她那垂下的眸子里,汹涌地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愤懑,有恐惧,有绝望,同时又夹杂着深切的不甘。 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萧燕飞在船上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萧燕飞真的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殷家外曾祖母的事。 萧燕飞故意演了这场毁容的戏码欺骗了自己,她实在是卑鄙,不择手段地非要抢自己的东西! 萧鸾飞浑浑噩噩,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听到马车外传来下人们的声音:“京城到了!” “老爷,太太,大爷……京城到了!” 萧鸾飞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拉开了窗帘,望向了后方的几辆马车。 因为顾忌到殷老爷大病未愈,他们这一路回京,马车行驶得比上午去时慢了不少。 此时都快酉时了,天空的太阳已然西落,在后方的一行车马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殷氏就坐在后方那辆最华丽、最恢弘的马车中,这辆双马平头马车是殷家专门在江南定制的,比普通的马车大了一半,描以金漆,嵌着七彩琉璃窗,车顶的四角缀以珠缨,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就连侯府最奢华的马车都不如这一辆。 上一世,殷氏的这份家当最后全都给了萧燕飞。 东城门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他们这行车马也全都放缓了速度,排队等着进城…… “鸾儿。” 东城门方向,响起了大皇子唐越泽明快的声音。 一袭蓝袍的唐越泽纵马朝萧鸾飞这边驰来,马蹄飞扬,颇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潇洒。 一人一马停在了萧鸾飞的马车旁,唐越泽朗然一笑,神情温和地说道:“鸾儿,跟我进城吧。” 深目薄唇的青年身材高大修长,身穿一袭湖蓝色绣青竹直裰,腰系玄色锦带,看上去风姿绰然,贵气非凡,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透过窗户看着阳光下的矜贵青年,萧鸾飞笑了,扬唇喊道:“殿下。” 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般,萧鸾飞心中大定。 她昨晚就特意命人带信给大皇子,告诉他娘亲要回来了,就是想着大皇子能来接他们,好给她长脸。 唐越泽神采奕奕地笑道:“鸾儿,你信里说你外祖父中风了,太医院的卢太医……”擅长治疗中风。 话说了一半,却注意到萧鸾飞双眼含泪,晶莹的泪水欲坠不坠,那么委屈,那么楚楚可怜。 “鸾儿,怎么回事?!”唐越泽眉头一蹙,急忙问道。 是谁!是谁欺负了他的鸾儿?! 唐越泽心疼不已,看着萧鸾飞抬手用玉指轻拭眼角,悲切地说道:“二妹妹她……” “进城。”不远处,一个清冷的男音打断了萧鸾飞的话。 这声音实在耳熟,唐越泽不由一愣,循声望去,就见右前方骑着一匹红马的顾非池正望着自己,面具底下的薄唇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青年的姿态随意之极,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不羁的气息,傲气如霜。 一个清淡的眼神斜睨过来,把唐越泽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唐越泽身形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抚摸那日父皇在清晖园给他的那把折扇。 萧鸾飞:“……” 萧鸾飞来回看了看顾非池和唐越泽,捏着窗帘的手攥得紧紧,差点没将窗帘给扯下来。 顾非池一声令下,车队就继续往城门内驶去。 有了顾非池随行在旁,守城门的士兵甚至没有查殷家人的路引,二话不说就直接把人给放了进去。 一行车队进城后,继续往西,直到了城西葫芦胡同的殷宅才停下。 一排马车全都停在了葫芦胡同中,一下子把这原本空荡荡的胡同挤得分外拥挤,也引来一些邻居路人在胡同口张望。 唐越泽身为大皇子早就习惯了被人关注,对于周围的那些目光全不在意。 他翻身下马后,殷勤地搀扶着萧鸾飞下了马车。 萧鸾飞对着唐越泽微微一笑,转而朝着后方刚下马车的殷氏轻轻地唤道:“娘。” 萧鸾飞独自走到了殷氏跟前,咬了咬唇,才接着道:“前些天,二妹妹在府中练习弓箭时,不慎被弓弦伤了脸,后来二妹妹用错了药。听大夫说,妹妹的伤一度溃烂了,府中就又请了好些大夫给二妹妹看了……” “所幸二妹妹无碍。”萧鸾飞幽幽叹了口气,小脸微抬,眼睫轻颤,要哭不哭。 她知道自己这样子,最容易让大皇子心怜。 殷家只是商户,有了大皇子给她撑腰,他们肯定也会敬着她的! 有大皇子在,不但可以扶持武安侯府,也能成为殷家的靠山。 她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将错就错,不好吗? 殷氏一言不发,神情沉静地看着萧鸾飞,那双凤眼宛如一汪深潭。 殷太太跟在殷氏后下了马车,温和地说道:“阿婉,先进屋再说吧。” 说话间,一个高大威武的护卫小心翼翼地把殷老爷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再把人重新放回到轮椅上。 萧鸾飞连忙又往殷老爷那边去了,嘴里叮嘱护卫道:“小心点……别磕着了。” 殷太太微微摇头,以只有殷氏才能听到的音量在她耳边低语道:“这孩子,你怎么养成了这样?” “面上肚里弯弯绕绕的……” “……”殷氏的心头猛地一跳,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她隐约也觉得女儿的性子越来越偏。 可是女孩子长大了,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也并不奇怪,只要自己耐心引导一下,女儿会懂的。 可是—— 殷太太对萧鸾飞的这句评价却警醒了她,的确,她的女儿不知何时说话做事竟然变得“弯弯绕绕”的…… 殷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忽然间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胡同上方,那密密匝匝的树冠挡住了阳光,向着斑驳的墙头投下一片摇曳的树影,也投在了殷氏的脸上,映得她的表情尤其复杂。 很快,众人就簇拥着轮椅上的殷老爷往宅子的大门方向走去。 唐越泽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才走出了几步,却见顾非池悠然一横臂,拦住了他的前路。 “……”唐越泽蹙了蹙剑眉,俊朗的眉目冷了下来。 顾非池淡淡道:“殿下,二姑娘的脸伤了。殷家还有事要忙,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什么,萧二妹妹脸伤了?!唐越泽一愣,锐气全消,下意识地往萧燕飞的马车望去,恰好看到头戴着帷帽从马车上下来的萧燕飞。 唐越泽不由想到刚刚萧鸾飞在城门口时美目含泪地对着他提了一句“二妹妹”。 所以,鸾儿是想告诉他萧二妹妹伤了脸的事? 定是如此。唐越泽觉得自己真相了,急忙追问道:“谁……谁干的?” 谁敢欺负了鸾儿的妹妹?! “武安侯。”顾非池冷冷道,声音中带着霜雪一样的寒意,“这武安侯府还真够胆大的。” “这是瞧不上……我们卫国公府呢。” 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在脸上那诡异的黑色面具映衬下,整个人显得阴恻恻的,看得唐越泽打了一个激灵。 唐越泽下意识地偏开了视线,目光沉沉地去看萧燕飞,释放出一股不快的气息。 他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武安侯为何要这么做。 武安侯这是对这门赐婚不满意呢,以为只要伤了萧二妹妹的脸,就会让卫国公府主动提出退亲,而侯府也就不用冒抗旨的风险了! 武安侯这哪里是看不上卫国公府,这是把圣旨赐婚当儿戏呢! 尤其,这门亲事还是自己亲口在父皇跟前保的媒。 连父皇都觉得好,他武安侯凭什么不乐意!?有什么资格不乐意! 想到这里,唐越泽周身的气息愈发冷厉,宛如覆了一层寒霜。 难怪刚刚鸾儿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一定是因为夹在爹娘之间左右为难,心里又内疚没有看顾好妹妹吧! 毕竟鸾儿一向疼爱萧二妹妹。 唐越泽越想越是心疼萧鸾飞,缠绵的目光又急切地去追逐她的倩影,就见她正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的侯夫人殷氏。 那白皙秀丽的面庞是那么纠结,那么心痛。 唐越泽像是针扎般心痛不已,心口一簇火苗蹭蹭地冒了起来。 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武安侯岂不是还要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惹鸾儿伤心! 殷家只是商户,怕是也不能给殷夫人和鸾儿撑腰。 还是得靠自己! “顾世子,这件事我知道了。”唐越泽对着顾非池拱了拱手,立即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腹,从芦苇胡同离开了。 清脆的马蹄声在狭窄的胡同里分外响亮。 萧燕飞回头朝唐越泽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她没有听到顾非池到底和唐越泽说了些什么,却又隐约猜到了什么,不近不远地与顾非池对视着。 顾非池扬唇一笑,肯定了她的猜测。 萧燕飞抬手撩起了帷帽上垂落的轻纱,露出半边精致的面庞,眉眼狡黠如狐,弯了弯,无声地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随即,她就转过身,跟着殷氏、殷太太他们进了殷宅。 顾非池站在原地,目送她步履轻快地迈过了殷宅的门槛。 他当然放心。 他的小姑娘从来都不是会依附任何人的菟丝花,她是一头山林间的狐,狡黠聪慧,心思通透,会狐假虎威……还漂亮! 顾非池微微地笑,看着小姑娘在跨过门槛后,回眸朝自己又望了一眼,青纱飞起,如雾似岚,少女只露出了薄纱下那圆润白皙的下巴和优美饱满的樱唇…… 她又对着门外的他挥了挥小手。 “燕飞!” 殷氏在前头温和地唤了萧燕飞一声,这一次,萧燕飞再也没有回头地走了。 这处殷宅闲置十几年了,是当年殷氏嫁到京城的时候,殷老爷夫妇特意添的这宅子,这么多年来,只有几个仆人在此看宅子。 这次因为二老来京城定居,殷氏提前半年就让人重新修缮了一遍,又好好地收拾了一番。 宅子焕然一新,连花草都是请人重新添的。 萧燕飞随殷氏与殷家人来到了正厅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庭院的景致,耳边突然听殷太太语声慈和地说道:“你们先坐坐。” 殷氏亲自推着殷老爷的轮椅往正厅左侧的西偏厅去了。 殷家大爷殷焕心知殷老爷夫妇怕是和殷氏有事谈,就随意地找了个借口,笑着对殷太太道:“母亲,我这就遣人叫个大夫上门给父亲看看,再让人备些热水好给父亲洗漱。” 殷焕招呼着妻子,识趣地退下了。 西偏厅的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将声音与视线全都隔绝。 看了眼闭合的房门,殷太太对着殷氏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单刀直入: “阿婉,当年你生下鸾儿的时候,可记得有什么不妥吗?” 殷氏看着坐在圈椅上的殷太太,微微睁大了眼。 这一路上,她也是懵的。 脑子无比的混乱,她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此时殷太太的这句话仿佛一击重锤敲打在了她心口上。 殷氏动了动嘴唇,艰涩地说道:“难道鸾儿……鸾儿她不是我生的?” 47 第47章 晋江首发 如果说鸾儿不是她的女儿, 那么……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殷氏就觉得心口似被狠狠地扎了一刀,痛得她难以呼吸。 女儿出生后的这十五年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走了一遍, 无数的回忆在脑子里翻滚, 让她的头昏沉沉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轮椅上的殷老爷疲惫地闭了闭眼,病态难掩。 殷太太按住了殷老爷发颤的手,目光依然看着殷氏, 正色道:“阿婉, 是与不是,你要细细地想清楚。” 殷氏调整着自己不稳的气息, 稳定着纷乱起伏的情绪。 冷静。 爹爹素来教导她, 遇事要冷静。 她努力地回忆着那段往事,颤声道:“十五年前,老侯爷突然病故……” 老侯爷当年战败不仅差点丢了侯府的爵位,连自己也落得旧伤缠身, 一场冬日的风寒就要了他的命。 殷氏的思绪回到了十五年前,表情略有几分恍惚:“……太夫人携全家扶灵回兖州老家, 我那会儿已是怀胎八月, 也一同上了路……” “途中,我们遭遇了一伙流匪, 两面包抄,太夫人本想舍些财物破财消灾, 可是那伙匪徒实在凶残, 不仅求财,还想掳掠妇孺,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 护卫、家丁死的死,伤的伤,我与太夫人、弟妹们、崔姨娘等女眷在残余的几个护卫护送下,侥幸逃脱,却与萧衍他们在逃亡路上走散了……” “我们逃了大半天,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了一处安全的村落暂时投宿。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又一路跑得急,我动了胎气,竟提前发动了。” 越来越多的记忆汹涌而来,本来以为早已忘记的一些事也逐渐地回想了起来。 “当时我是头胎,又难产,不仅周围人生地不熟,连原本备好的稳婆也死在了那伙流匪的手中,我完全慌了神,幸好还有赵嬷嬷陪在我身边……” 殷氏不由朝站在她身旁的赵嬷嬷望去,赵嬷嬷眼眶湿润,想着当年那惊险的一幕幕也是心有余悸。 自殷氏嫁人后,对着双亲从来报喜不报忧,殷老爷与殷太太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禁一阵后怕。 “那后来呢?”殷太太定了定神,温声问女儿道,“后来是谁帮你接生的?” 殷氏凝神想了想。 十五年了,有些记忆已然模糊,而且当时殷氏是头胎,早就六神无主,根本无暇分心注意其它事。 片刻后,她才道:“是侯府的人临时找了村子里的稳婆帮忙。” “可我还是生得艰难,足足痛了三个多时辰,最后脱力晕厥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隐约听到了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以及稳婆笑说是个女婴。当下,她松了口气,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就看到女儿的襁褓已经躺在我身边了。” 大红的襁褓包着一个小小的女婴,小家伙的脸颊红扑扑的,浓密长翘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落在面颊上,睡得香甜。 只是看着女婴,殷氏的心口就是一片柔软。 那段记忆久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也唯有女儿安详的睡靥在她记忆中依然清晰。 殷氏脸色苍白,良久,才沙哑着嗓音道:“后来,我听说崔姨娘也诞下一个女儿,只比鸾儿小一个时辰。” 赵嬷嬷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满头大汗地补充道:“当时夫人难产力竭,孩子一直生不下来,奴婢也急得团团转,那稳婆说夫人不太好,告诉奴婢隔壁村有个老大夫,奴婢实在担心夫人,就赶紧去请大夫了。” “奴婢也知道夫人身边离不开人,可那会儿太乱了,下人们死的死,伤的伤,走散的走散,实在是无人可用。” “等奴婢带着老大夫回来找夫人时,大姑娘已经出生了……” 那一回,侯府不少人都死在了那伙嗜血的流匪手中,众人皆是愁云惨雾,因为两个女婴的降生冲淡了原本压抑的气氛,很快萧衍和其他人也找来了。 太夫人因此觉得萧鸾飞是福星,对这个大孙女自小就疼爱有加。 殷太太听着,心渐渐地凉了下来,一手抓紧了殷老爷的手,只觉得他指尖冰凉。 也就是说…… 虽然心头煎熬,但殷太太还是把那个问题问出了口:“当年你生下孩子后,孩子并没有不错眼地一直留在你身边,对吗?” 这句话一针见血。 偏厅内的气温似陡然从初夏进入了瑟瑟的寒秋。 “……”殷氏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片模糊,双手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好一会儿,她嘶哑如砂石磨砺过的声音才从唇齿间逸出:“胎记。” “我生下孩子时,在昏过去前,隐约听到稳婆说,孩子的脚心有个胎记。我醒来后,也抱着孩子特意看了,确实有胎记。” 当年,兵荒马乱的,殷氏的身边也没几个认识的人,她也担心会出意外。当她看到女儿脚心的胎记时,才彻底安心了。 殷氏睁着一双泪意朦胧的眼,无助地望着双亲,仿佛想要证明着什么。 但此时此刻,谁都看得出连她自己都动摇了,信念摇摇欲坠…… 殷氏心里憋着一口气,脸色愈来愈苍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四肢更是冰凉,整个人临近崩溃的边缘。 她想告诉自己,也许没有错。 可是,万一错了呢? 殷氏心头又觉一阵锐痛,喘不过气来。 殷太太看着女儿这副样子心疼极了,知道女儿这口气几乎要回不过来了。 殷太太无措地轻拍着殷氏的后背,连忙看向了殷老爷。 “哎!”殷老爷幽幽地叹了口气,压下了心头汹涌的情绪,额间的皱纹愈发深刻,“你呀,还没那孩子沉得住气。” 殷氏一愣,慢慢地抬头看着他。 殷老爷还病着,有些力不从心,语速缓慢却十分清晰地说道:“廖妈妈上回去侯府见你的时候,可见过燕飞?” 见过的。殷氏点点头,有些失魂落魄地回想着。 她当时一心牵挂着爹爹的病情,也没怎么注意其它……对了! “当时廖妈妈把燕飞认作了鸾儿,唤了她大姑娘。”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殷氏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仿佛在瞬间想明白了什么。 仅仅在只是廖妈妈一时的失态以及一句失言,燕飞这丫头就敏锐地判断出了自己的容貌肖似殷家人? 迎上女儿复杂的双眸,殷老爷沉声道:“那孩子这段日子在侯府里,怕是不得不用‘毁容’来保护自己。” 才躲过了有心人的算计。 “阿婉,她一个孩子还能这般坦然面对……你呀!”殷老爷唏嘘道。 好一会儿,厅堂内就只剩下了殷氏浓重的呼吸声,窗外叽叽喳喳的喜鹊声此起彼伏,听着刺耳至极。 殷氏两眼通红地看着双亲,眼神悲凉,但气息却逐渐平缓下来,一口气又回了过来。 “那孩子,应该早就发现自己身世存疑……”殷老爷深深叹道,接着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对着殷氏招了招,把她叫到了身边。 “阿婉,”殷老爷慈爱地拍了拍女儿,语重心长地提点道,“有些事是不能逃避的。” 殷氏紧紧地攥住了拳头,一时想起萧燕飞乖巧地对着自己笑,一时想起她柔顺地对自己说“我听母亲的”,一时又想起她与萧烨头挨着头的样子…… 今日之前,她从来不曾都怀疑过萧鸾飞的身世。 萧鸾飞生得像萧家人,身材高挑,柳眉星眸,眉目端秀,与萧烨在眉眼间也有几分相似。 殷氏眼角干涩,想哭又哭不出来,牙根紧咬,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反复地碾压着。 好一会儿都无人说话,气氛很是压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殷氏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眸渐渐沉淀了下来。 她不愿去相信那个残酷的可能性,但是父亲说得对,这件事是不能逃避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最苦的人不是她,最无辜的人也不是她,而是燕飞! 殷老爷看着女儿悲怆却通透的眼眸,心情更沉重了,又拍了拍她的手,才道:“让人去把那三个孩子都留下来,就说,留他们多住几日。” 殷老爷与殷太太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哪怕无凭无据,两个老人的心里其实都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 殷太太很快就把廖妈妈叫了过来,吩咐了两句。 廖妈妈神情复杂地睃了一眼疲惫不堪的殷氏,就退了出去,耳边还听到殷太太柔声宽慰殷氏道:“别怕……” “爹娘都在,我们陪你一起过去。” 廖妈妈放下了门帘,加快脚步往正厅那边走去。 正厅内沉寂如水,落针可闻。 廖妈妈一眼就看到萧燕飞与萧鸾飞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萧燕飞在看书,萧鸾飞在喝茶,姐妹俩谁也没说话。 寂静的环境中,一点细微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明显。 正在喝茶的萧鸾飞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是殷氏他们回来了,下意识地放下茶盅站起身来,却看到了廖妈妈丰腴的身形。 “廖妈妈,”萧鸾飞微微一笑,看了眼外头落下了大半的夕阳,故作平静地说道,“太阳都快落了,眼看着快宵禁了,娘呢?我们也该回府了。” 廖妈妈早就收拾了心情,笑呵呵道:“老爷和太太都十年不见姑奶奶了,想念得紧,想留姑奶奶还有两位表姑娘和表少爷在这里多住上一晚,好好说说话。” 萧鸾飞唇角的笑意一僵,轻蹙着柳眉,犹豫道:“可是府里,祖母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表姑娘,”廖妈妈恰如其分地打断了萧鸾飞,“老爷说,亲家太夫人定会体谅老爷和太太好些年没见外孙和外孙女了。” “老爷这回中风,感觉身子大不如前,只想好好享受几天天伦之乐。” 廖妈妈搬出了孝道,萧鸾飞根本想不出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樱唇紧抿。 但是,她真的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了。 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太难受了,就像是有一把铡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方,她能感受到铡刀那股子森然的寒意,却又无法预料它何时会落下来…… 萧鸾飞脖颈后的汗毛倒竖。 廖妈妈笑着招来了一个殷家的婆子,吩咐道:“王二牛家的,你赶紧叫几个丫头一起去给姑奶奶和表姑娘他们仔细地收拾一下院子,老爷太太这都盼了这么多年了……” 那王婆子急忙笑呵呵地领命。 “可是,”萧鸾飞朝偏厅的方向望了望,不过从她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殷老爷三人,“娘这十来天一直没回去,祖母已经生气了,祖母说……” “扑哧!” 少女如黄鹂般的轻笑声骤然响起,打断了萧鸾飞的话,让这厅内原本沉凝的气氛一下子轻快了不少。 萧燕飞笑靥如花,笑吟吟地道:“大姐姐,你太失态了。” 萧鸾飞:“……” “我们是在外祖家,祖母怎么会不喜呢?”萧燕飞温温柔柔地纠正道,唇畔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祖母一向明理,对晚辈又慈爱。” “廖妈妈快去忙吧。大姐姐许是一路奔波有点累了,这才失言了。” “不妨事。”廖妈妈豁达地笑道,“奴婢已经让人去收拾院子了,一会儿功夫就能好。老爷还盼着能一家人一起用晚膳呢。” 说着,廖妈妈忍不住就多看了萧燕飞两眼,上回来京城时,她只觉得萧燕飞像已经过世的殷老太太,但人的容貌像的多着呢,也没当一回事。 直到今天,廖妈妈从主子们的反应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心头沉甸甸的。 廖妈妈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朝正厅西北角的那道屏风看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正厅内又只剩下了她们姐弟三人,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萧鸾飞心不在焉地端起了茶盅,心里琢磨想着是不是让人带个口信回侯府去。 樱唇才碰到茶盏的边缘,就听萧燕飞轻笑道:“大姐姐别急。” “你这样,外祖父和外祖母会不开心的,他们会想,这亲生的与非亲生的,终究不一样。”萧燕飞的声音轻轻柔柔,却是绵里藏针。 “……”萧鸾飞猛地转头去看萧燕飞。 萧燕飞悠哉地端起了茶盅,茶盖轻轻地拨去茶汤上的浮沫,悠然自在。 萧鸾飞原本就烦躁的心变得更躁动了,像是有无数马蜂在心头乱撞。 萧燕飞的这句话刺痛了她。 上一世,在身世曝光后,祖母和爹爹都怜她,不忍她受委屈,唯有娘亲一意孤行,非要各归各位…… 娘亲对她根本没有半分怜爱…… 就因为她不是娘亲生的,十几年的母女情就像是假的一样! 萧鸾飞双眸漆黑如幽潭,烦躁地起了身,走到了窗边想吹吹风。 夕阳差不多完全落下了,天边那抹最后的残红似鲜血般染红了周围的彩霞,天色昏暗一片,宛如萧鸾飞此刻的心情。 “大姐姐。” 萧鸾飞闻声回头,迎上了几步外萧燕飞弯如皎月的眉眼,笑靥清浅。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萧燕飞道。 “……”萧鸾飞瞳孔微缩。 她下意识地想到,莫非是因为廖妈妈? 萧燕飞抚了抚衣袖,眼角的余光看向了厅堂西北角的那道屏风,屏风后露出一双绣着兰草的绣花鞋。 她勾了勾唇,朝萧鸾飞走近一步,不让她看到那道屏风。 “不是廖妈妈。”萧燕飞似是猜透了萧鸾飞的心思,波澜不惊地说道,“千芳宴前,我就知道了。” 千芳宴前?萧鸾飞又是一怔,直直地盯着萧燕飞。 萧燕飞道:“那天,你故意在清晖园外扔下了镯子,让我去捡。” “从小我都让着你,不能与你争锋,不能越过你,可是,明明你才是庶女,却又想让我低头?” “我怎么能低头?”萧燕飞朝萧鸾飞又逼近了一步,影子笼罩在她的身上,“大姐姐,你说是吗?” 萧燕飞在笑,笑得和风细雨,可萧鸾飞却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仿佛要窒息的压抑感,前世就是这样,萧燕飞宛如一道越不过去的阴影般压在她上方,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一脚踩了上去。”萧燕飞小脸一歪,乌黑的瞳孔中现出一点凉薄之意。 这一瞬,萧鸾飞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手镯破碎的声音,不由去摸左手那个赤金累丝蝶戏花嵌红宝石手镯,心绪被萧燕飞的话所牵动着。 难怪萧燕飞那天一反常态地不肯再低头。 难怪她敢踩坏自己的镯子。 难怪她那般的有恃无恐…… 原来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吗?! 这些日子来,她还把自己当作傀儡般戏耍,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的失态。 “大姐姐,你占了我的位置这么久,也该还了。”萧燕飞轻轻一挥袖子,一个龙眼大小的银铃铛就从她袖中滚出来,“咚”的一声掉在光滑如鉴的大理石地面上,“叮叮咚咚”地滚到了萧鸾飞的脚下。 “叮叮……” 小巧精致的银铃铛撞在萧鸾飞的绣花鞋上,还骨碌碌地绕着她的鞋子又滚了滚…… “只要你帮我捡起来,一会儿,我就给你说情。”萧燕飞笑盈盈地看着她,双眸灿如星辰,“让母亲不要把你这个庶女赶走。” “大姐姐,好不好?” 说话间,萧燕飞唇畔的那对梨涡又深了一分,故意“庶女”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她的笑,她的嚣张,深深地刺痛了萧鸾飞的眼睛和心,让萧鸾飞又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上一世的自己沦为了一个卑微的庶女。 从此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从此再也没人在意她的喜怒哀乐…… 萧鸾飞双目赤红,只觉一股心火直冲脑门,这一刻,她理智被彻底焚烧,想也不想地对着萧燕飞高高地抬起了手…… “住手!” 后方,一道温婉的女音斥道。 一道豆绿色的身影从后方的屏风后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萧燕飞纤细的身体,紧紧地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爹爹说的对,不能逃躲,要亲眼去确认。 唯有这样,才会知道,什么是真,什么假。 “燕飞。”殷氏颤声唤道,已然哽咽,气息急喘,两行清泪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淌落。 “……”萧鸾飞面白如纸。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犯的错。 自己完全被萧燕飞牵着鼻子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去否认“庶女”这两个字。 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萧鸾飞整个人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还在不断地下坠,再下坠…… 她忍不住就后退了一步,绣花鞋碰到了脚边的那个银铃铛,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下子把殷氏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萧鸾飞与殷氏四目相对,瞬间僵住了,忍不住喊道:“娘!” “……”殷氏嘴唇微动,一颗心在短短一炷香内就像是在冰火之间走了一遭,此时她全身发寒,冷意直蔓延到心底。 她直直地看着萧鸾飞,唇角渐渐地泛出了冷笑,眸色沉凝。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这段日子来,萧鸾飞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为人处世变得弯弯绕绕,有一次还说什么崔姨娘给燕飞挑了一门亲事,劝自己别管这事…… 难怪自己苦口婆心地一番劝诫,告诉她,齐大非偶,她与大皇子并不般配,也不见她有丝毫省悟。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她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是在为她自己谋后路呢! 殷氏那千疮百孔的心像是又被狠狠地扎了一刀,唇角的冷笑慢慢地又变成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凉。 过去的这十五年来,自己就跟个笑话一样,一个天大的笑话! 殷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不要叫我娘!” 48 第48章 晋江首发 不要叫我娘!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了萧鸾飞的脸上。 她的脸颊火辣辣得疼, 通身的力气似乎被抽走似的,身子摇摇欲坠,目光死死地盯着被殷氏抱在怀里的萧燕飞。 对于萧鸾飞而言, 这一幕宛如噩梦重演,上辈子和这辈子在这一刻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就像现在这样, 殷氏搂着萧燕飞哭得不能自已,而自己傻傻地站在一旁, 手足无措, 她的天地陡然间颠倒了过来。 又是萧燕飞,萧燕飞再一次偷走了自己的一切! 萧鸾飞神思恍惚,一时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了。 她咬了咬银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许久许久, 宛如一尊冰雕。 “燕飞。”殷氏整个人还在不停地颤抖着,鬓角散乱的发丝被冷汗粘在颊边,手紧紧地抱着萧燕飞,眼死死地盯着萧燕飞,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小心翼翼地颤声道:“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萧燕飞:“……” 萧燕飞也看着殷氏,喉头哽咽,这一瞬, 她的心几乎被原主的情绪所淹没, 原主对生母的孺慕之情,原主的不甘, 原主的悲伤…… “娘……”萧燕飞轻轻地唤道。 这一声是代替原主叫的。 喊出口的同时,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原主的释怀和喜悦。 “燕儿!”而殷氏瞬间就泪如雨下,哭得肉肠寸断, 面色惨白,心底深处似有一道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哀鸣着:怎么就会这样呢! 眼前这母女情深的一幕让萧鸾飞觉得眼睛像是被刺痛似的,完全无法直视。 她突然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厅外走去,头也不回,只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 是殷婉先弃了自己。 第二次弃了自己! 她们之间曾经的那点母女情分已经彻底被磨灭了! 萧鸾飞像一阵风似的在廖妈妈身边走过,廖妈妈连忙朝西偏厅的门口看去,殷太太推着殷老爷的轮椅站在那里。 殷老爷虚弱地摆了摆手:“让她走!” 在短短半天内,发生了那么多事,简直是翻天覆地,饶是殷老爷一向性子沉稳,心情也没完全平复,整个人觉得疲惫不堪。 萧鸾飞更觉心凉无比。 殷家人全都冷血冷心,不念一点亲情。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大门方向冲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她走得太急,恰好与抱着竹弓进来的萧烁撞了个满怀。 萧鸾飞有些慌,猛然刹住步伐,身子摇晃了一下,萧烁反应极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胳膊。 两人突然停下,导致跟在萧烁后方的萧烨差点撞上他二哥的背,小小地低呼了一声:“哎呦!” “大姐姐。” 萧烨从萧烁身后探出头,好奇地去打量萧鸾飞,而萧烁则若有所思地来回扫视着萧鸾飞以及后方的其他人,抿了抿唇。 萧烁刚到这里时,就吩咐小厮回侯府去拿那把断弦弓,方才他一直在大门那边等着小厮取弓来。 没想到来的不仅是弓,连萧烨也一起跟来了,口口声声说要来看望外祖父与外祖母。 “大姐姐,小心点。”萧烁顺手扶了萧鸾飞一把,目光在她晦暗不明的脸庞上转了转。虽然他不知道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却在第一眼就敏锐地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萧鸾飞的慌乱与决绝,殷氏的悲痛,殷老爷的沉重,殷太太的失望……还有萧燕飞的沉静,在场所有人的反应都被他一一收入眼底。 萧烁是个聪明人,早在通县码头,就已经猜到了一二。而现在,众人之间那种极度微妙的气氛更是像验证了他的猜测。 “我没事。”萧鸾飞只一个愣神,就猛地挣开了萧烁的手。 她眼神沉沉地斜了他一眼,表情晦涩莫名,根本看也没看萧烨,就拎着裙裾急匆匆地继续往外跑去。 这一次,她再也没停留。 “这是怎么了啊,大姐姐怎么跟急惊风似的。”萧烨回头望着萧鸾飞的背影,小脸一歪,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萧烁却是目光遥遥地望着正厅内的萧燕飞。 黄昏的天空更暗沉了,正厅内点起了一盏盏灯笼,照得厅堂内亮如白昼。 而外面的天色晦暗,乌云低垂,就仿佛她与他身处于两个世界。 习习晚风轻轻地卷起少年的衣摆。 少年温文尔雅,挺拔如竹。 萧烁一手紧紧地抓着竹弓,在乌云的笼罩下,眸色异常幽深,觉得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他居然还有脸去质问二姐为什么不理姨娘…… 他居然对二姐说出那样的话来。 此时再回想那天崔姨娘在听雨轩挑唆父亲的那些话语,萧烁犹如醍醐灌顶,过去那些他觉得不合理的地方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难怪姨娘对二姐不念一点骨肉亲情…… 可笑的是,他曾经竟深信不疑地以为姨娘把二姐当心肝宝贝。 他,果真是个睁眼瞎。 萧烁在心里自嘲,飞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气息,径直走到了萧燕飞与殷氏跟前,将那把断弦弓举在众人眼前。 当着殷老爷夫妇的面,他就直接对殷氏道:“母亲,是这把弓的弦断开时,伤了二姐的脸。” “后来,侯府里就传出了二姐毁容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萧烁平静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把弓递向了殷氏。 “这弓弦应该是父亲做的手脚……”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艰难无比。 说完之后,他静立在那里,隽秀中透着三分青涩的面庞上微微笑着,灯光温和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衬得他眉目如画,眸底幽幽暗暗。 从小到大,人人都夸他天资聪慧,又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心里也是自得的,一直自恃聪明,以为世人皆愚蠢,以为自己把其他人的那点小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今日,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妄自尊大,意识到他过去不过是管中窥豹……意识到自己还太弱小了! 十岁的他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他怕了。 怕夫人会因为姨娘所为厌了他…… 萧烁直直地看着殷氏,僵立原地,脑海中想起小时候殷氏是怎样手把手地给他启蒙,教他识理。 殷氏望着那把断弦弓,温婉地笑了,语气温和地对萧烁道:“好孩子!” 她的眼睛微微红肿,眼底犹有点点泪光闪动,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萧烁:“……” 少年自打七岁搬去外院,就不许人这样摸他的头了,但此刻他没有抗拒,也没有躲避,就这么凝望着殷氏。 感受着她掌心温暖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 他的唇角微微地翘了翘,笑容如春风和煦。 “他啊,蠢着呢。”萧燕飞低低一笑,接过了萧烁手里的那把断弦弓,对着殷氏耸耸肩。 “蠢?”厅外的萧烨闻声而来,撒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谁蠢了?” “谁蠢了!”萧烁的声音恰如其分地与萧烨的重叠在了一起,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 周围静了一静。 所有人都望着萧烁,萧烁眼角抽了抽,把刚刚心底的那点惆怅忘得一干二净,又道:“我才不蠢!”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萧燕飞笑得更欢快了,笑容绮丽。 周围原来有些憋闷的氛围随着她轻脆的笑声稍稍缓解了些许。 后方不远处,轮椅上的殷老爷默契地与殷太太对视了一眼,莞尔一笑。 他喜欢这样的萧燕飞,就仿佛一朵恣意地开在山野间的野花,不仅漂亮,而且有种让人精神一振的勃勃生机。 这件事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有的只他们猜测,做不得数。 但殷老爷的眼睛何等毒辣,早在通县码头时,就看出了萧鸾飞的心虚。 想要彻底打破女儿心中对萧鸾飞那点点残余的希冀,就必须让她亲耳听到,亲眼看到。 哎,燕飞这丫头实在聪明通透,又沉得住气。 只让廖妈妈稍稍点拨了一下,她就明白了,知道她娘就躲在屏风后。 这孩子的机敏沉稳倒是像自己。 殷老爷的眉眼不由柔和起来,心情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殷太太推着殷老爷的轮椅往他们那边走去。 萧烨听到轮椅声,好奇地朝二老看去,活泼地问道:“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吗?” 他快步走到了二老跟前,也不等殷氏应声,就笑盈盈地行了礼。 “外祖父,外祖母,我是烨哥儿。”他一点也不认生地自我介绍道,逗得二老又是一阵开怀,也给了他见面礼,越看这孩子越是欢喜。 殷氏微微翘起了唇角,一手始终紧紧地拉着萧燕飞的小手,不舍得松开,眼角更是时不时瞥向她的小姑娘,似乎只要一错眼,萧燕飞就会不见似的。 就跟十五年前一样,要不是她晕了过去,也不会让女儿从她身边离开。 她在呢。萧燕飞冲着殷氏笑了笑,想让她宽心。 不想,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的殷氏再一次抽泣了起来,眼泪刷刷地往外流,脖颈中的青筋更是激动得时隐时现。 殷氏两颊潮红,气息微喘,悲伤难以自抑。 萧烨接了二老的见面礼,本想给娘亲看看的,却见殷氏哭了,急了:“娘,您怎么哭了?” 萧燕飞扶着殷氏的身体,一只手慢慢地抚着她的背心,拿着帕子轻柔地给她擦拭着泪水,轻快地安慰着:“娘,小心烨哥儿笑话您。” 听女儿又唤她娘,殷氏心口一阵激荡,那双经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显得愈发的清亮,依然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萧燕飞。 “我才不会笑话娘呢。”萧烨急急纠正道,抬着小脸道,“娘,您是不是因为看到外祖父和外祖母,所以……喜极而泣?” “……”殷氏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萧烨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对殷家二老道:“外祖父,外祖母,我给你们备了礼物的,就在马车里……你们等等我啊!” “二哥,你陪我一起去拿!” 萧烨一把抓起萧烁的手,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引得屋内众人又是一笑。 看着小萧烨活泼的背影,殷老爷只觉疲惫一扫而空。 这几个孩子,幸好不似他们的父亲。 殷老爷暗暗唏嘘了一番,右手的食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摩挲了几下,平静地说道:“武安侯喜好追名逐利,好脸面,把名声与利益看得极重。” 殷老爷客观地评价着女婿萧衍,不带一点个人情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气用事。 殷太太点了点头。 虽然她也没见过女婿几次,但从萧衍平素的作风,也不难窥见。 静默了片刻后,殷老爷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实非良配。” 他只有殷婉这一个独女,原本是打算招赘的,他的女儿会接掌殷家,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件事”。 既便是那样,他也是不愿的。 齐大非偶。 对于侯府的提亲,他是拒绝的。 但是…… 仕农工商,他们商人天然就低人一等,侯府就算落魄了些,那也是超品的勋贵。 当年先是原来看好的入赘的那户人家为难地上门,委婉地说侯府找上了他们; 后来,他们殷家的产业时不时有衙差以各种名目找茬; 再后来,殷家从海外回来的船只被扣押在市舶司…… …… 想起这些往事,殷老爷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后悔过。 当年,他真该舍了这份家业不要的! 殷老爷眼眸晦涩,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半晌后,才问道:“阿婉,若是把这两个孩子换回来,武安侯会同意吗?” 殷氏:“……” 不会。殷氏艰难地摇摇头。 不管是为了外头可能会有的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皇子妃…… 萧衍是不会同意的。 不但他不会同意,连太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们会说都是萧家的孩子,是嫡是庶没有分别。他们会让她的孩子将错就错地过一辈子。 这怎么可以呢!! 殷老爷再问道:“那和离呢?” “不能和离。”殷氏艰难地摇了摇头,紧紧咬着苍白干裂的下唇。 刚刚最激动的那一刻,她也想过和离。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行。 这个世道对女子是不公的,若是和离,按律法,她的两个孩子燕飞和烨哥儿,她是不能带走的,他们毕竟姓萧。 燕飞快要出阁了,又是高嫁,未来姑爷现在瞧着还好,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燕飞不能连个母家都没有。 而烨哥儿才六岁,她也不能让烨哥儿以后在继母的手下讨生活。 她做不到! 天边的夕阳慢慢地坠了下去,迎面拂来的晚风透着凉意。 “我知道了。”殷老爷叹道。 女儿这十几年所受的苦,还有侯府当年的威逼利诱,当然也不是一个“和离”就能够还清的。 女儿是萧衍明媒正娶的嫡妻元配,武安侯这爵位该是烨哥儿的。 殷老爷又想了想,对廖妈妈说道:“让金升去侯府说一声,就说,我想把他们几个多留下来住几日。” 廖妈妈连声应诺,从西偏厅退了出去。 殷老爷微微一笑,眼角露出几道深刻的笑纹,温和又慈爱地说道:“燕飞,你放心。” “外祖父会给你讨回公道的。 ”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是有些虚浮,却透出了一种铿锵有力的力度,从容而笃定。 萧燕飞定定地看着轮椅上的这个老人。 他大病未愈,憔悴不堪,病弱得甚至无法挺直他的脊背,但是他的眼神沉稳坚定,仿佛屹立不倒的磐石,只是一个从容的笑,就能给人以底气,让人浮躁的心变得沉淀下来。 萧燕飞心头一暖,微微倾身,凑过去对着殷老爷乖巧地笑道:“外祖父,莫急莫急。” “我们有的是时间。” 小姑娘柔软的尾音故意拉长,又有些上扬,活泼而又狡黠。 殷老爷拈须一笑,哄着小丫头道:“好,外祖父不急。” 该急的是他们萧家! 天边的最后一抹红若隐若现,夜幕快要降临了。 趁着还没宵禁,殷家的金大管家亲自跑了一趟侯府,可是连侯府的门都没能进,就被门房拦下了。 “金管家,烦你在这里稍等,我这就派人去禀太夫人。”门房看着笑呵呵的,却是掩不住的轻慢之色。 金大管家:“……” 殷家是侯府的姻亲,金大管家又是殷老爷的亲信,通常情况下,门房不该把人拦在这里,应该把人领进去,同时命人去禀太夫人。 压下心头的不痛快,金大管家面上不露分毫,笑容满面地把殷老爷打算姑奶奶他们在家里住几天的事说了。 门房的一个婆子匆匆地跑去荣和堂传话了,只留金大管家吹着夜里的冷风在这里候着。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今夜星月黯淡无光。 门房婆子也不用打灯笼,就熟门熟路地在侯府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就在荣和堂的东次间见到了太夫人。 一进屋,婆子就看到了大姑娘萧鸾飞两眼通红地伏在太夫人的腿上,轻轻抽泣着。 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凝重。 婆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头,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恭敬地把殷老爷的话转述了一番。 周围的空气霎时间一冷。 太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火冒三丈地拍案道:“呵,一个商户女还敢摆起架子了,不想回来就别回来!” 短短一句话压不住的火气。 婆子听明白了,太夫人是不打算见金大管家了,就低眉顺目地退下去了。 帘子被打起又落下,簌簌摇晃着。 “我的鸾儿,”太夫人心疼地抚着萧鸾飞的青丝,柔声道,“你别怕,别慌,有祖母在呢。” 看着萧鸾飞时,太夫人满眼的慈爱,满心的喜欢。 鸾儿可是她的福星,当年她差点以为要失去长子了,但鸾儿的出生把长子和老侯爷的灵柩都平安地带回到她身边,那之后,他们一家人平安地扶灵回到了老家。 萧鸾飞眼眶有些发潮,用指尖拭了拭眼角,但泪水很快又从眼角淌落下来,抽噎出了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原来都好好的。” “今天大皇子还特意去东城门接娘亲和外祖父呢,可是大皇子连殷家的门都没进去……” “娘亲她……她……” 说到“大皇子”时,萧鸾飞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观察太夫人的脸色。 果然—— 太夫人脸上一喜,那双浑浊的眼眸绽放出灼灼的光彩,声音更柔和,也更坚定了:“放心。” “鸾儿,有祖母给你撑腰呢。” 萧鸾飞又垂下了沾着泪珠的眼睫,一颗心终于安稳地归回了原位,眼睫下的黑瞳中流光溢彩。 大皇子是她的底气,更是她为自己找的退路。 太夫人蹙眉想了想,转头对着王嬷嬷道:“你去把烨哥儿接过来,万万不可让殷氏把烨哥儿也接走了。” 萧鸾飞的眼睫颤了颤,低声道:“祖母,我在殷家看到了烨哥儿……” 殷氏已经把烨哥儿接走了?!太夫人的脸瞬间就青了,差点没把手边的茶盅给砸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又对王嬷嬷道:“你去把这件事告诉侯爷。” 于是,武安侯萧衍当晚就知道了这件事,不屑地冷笑,觉得殷氏是在闹别扭所以带着儿子住在娘家不肯回府。 他打从心底里瞧不上殷家,因而压根儿也没想过去拜见岳父母。 当年若不是迫不得已,他又怎么会去娶一个满是铜臭味的商户女为正室! 而且,殷氏这趟出门去临青城,都没有征得他的允许,甚至还对母亲无礼,萧衍本就有冷着殷氏的意思,想让殷氏自己低头,自己灰溜溜地回侯府。 可是,萧衍在侯府等啊等,一天,两天,三天……不止殷氏母子没回来,连他的烁哥儿也没回府。 萧衍不由怒火中烧,越来越焦躁。 崔姨娘比萧衍还要着急,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姑娘从殷家回来后就跑去跟太夫人哭了一场,那之后就一直躲在她的院子里闭门不出。 崔姨娘心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焦虑到了夜不成寐的地步,等了三天后,她终于耐不住了,忧心忡忡对萧衍说: “侯爷,烁哥儿这都三天没回府,也没派人回来捎个口信,烁哥儿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这孩子一向孝顺,从来不会这样夜不归宿的。” “侯爷,您说夫人和殷家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一直扣着烁哥儿他们,不让他们回来。” “我听说殷老爷有了嗣子,这次连嗣子也一起来京城了,这嗣子会不会对当年……” 崔姨娘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却也足以让萧衍浮想联翩。 十六年前,殷氏十里红妆地嫁进了侯府,殷老爷夫妇把近半的家业给了独女压箱底,可现在不同了,他们有嗣子,嗣子会坐视殷氏分走那么一大笔家业吗?! 崔姨娘一番话让萧衍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沉了三分。 他这几年在銮仪卫任副指挥使,一直不上不下。 最近他得了消息,指挥使傅川很快就要调去金吾卫了,那就意味着指挥使的位置要空出来了。 萧衍知道傅川腿上有旧伤,时常去冀州泡温泉,想起殷氏有一个京郊的温泉庄子,就趁着殷氏不在,拿了地契去送给了傅川,求了傅川在皇帝跟前为他美言几句。 傅川狮子大开口,还要一处马场,他想起殷氏的嫁妆里有,却一时找不到地契,殷氏又一直不回来。 萧衍面沉如水,赶紧令人招来了大管家,不耐地吩咐道:“彭大,你去殷家亲自接夫人回来。” “跟夫人说,要是她再不回来,那侯府也就只当没她这个侯夫人了。” 萧衍语含威胁地说了一通,等着殷氏低头。 有本事殷氏就一辈子别回来! 可她舍得下侯夫人这个位置吗?! 彭大唯唯应诺,也只能硬着头皮领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萧衍一个人关在外书房里,烦躁地背着手来回走动着,眉头紧锁。 半个多时辰后,大管家彭大匆匆地回来了,表情古怪地禀道:“侯爷,殷家派人来了。” 萧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撇了撇嘴,眼神笃定。 殷家人这是代殷氏来低头的吧。 静了一瞬后,彭大把头垂得更低了,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回道: “侯爷,殷家是来拖嫁妆的!” “他们还去了傅家,说您要与夫人和离,您送给傅指挥使的温泉庄子是夫人的嫁妆,要、要讨回去!” 49 第49章 晋江首发 萧衍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脸黑如锅底。 这送出去的礼哪有要回来的! 把他的脸面往哪儿放,而且, 傅川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耍他?! 傅川这个人一向锱铢必较, 自己得赶紧去解释清楚才行。 萧衍不假思索地从外书房大步冲了出去。 “侯爷……”大管家彭大本想拦着萧衍问这殷家的人怎么办,结果没喊住人,萧衍似是没听到他的声音, 心急火燎地在外仪门上了马,策马往东角门而去。 东角门附近, 一片嘈杂的喧闹声。 门内是门房以及几个侯府的护卫,严阵以待。 门外是被拦下的殷家人以及几辆马车。 门内外的两帮人彼此对峙着, 显得泾渭分明,气氛凝滞。 “侯爷。”殷家的金大管家一看到萧衍策马出来,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笑容亲切得仿佛他是上门来送礼的, “小人是来拉姑奶奶的嫁妆的……” 萧衍面上犹如疾风骤雨。嫌恶地斥道:“滚!” “咦?不是父亲说的,要和母亲和离的吗?”萧燕飞随手托了托头上遮面的帷帽,声音犹如春风拂柳般,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就是就是。”金大管家笑呵呵地附和着, 毫不畏惧地对上萧衍怒意充盈的眼眸, “这都要和离了, 还不让我们姑奶奶把嫁妆带回去吗?!” 被殷家的一个下人这般当众质问,让萧衍觉得丢脸极了,脸上一时白, 一时青,眼神阴鸷。 殷家人这是想用拖嫁妆来吓唬自己呢。 殷氏怎么可能真的跟自己和离,她能放得下侯夫人的尊荣吗?! 萧衍心中不屑,不想跟一个下人在这里争执, 降了他的身份,冷冷道:“本侯何时说过不许!?” 丢下这句话后,萧衍扬臂一甩马鞭,鞭尾重重地抽在了马臀上。 “啪!” 黑马嘶鸣了一声,加快速度从角门冲了出去…… 急促的马蹄声很快远去。 萧燕飞柔声道:“你们看,父亲也答应了。” 门房和护卫面面相觑,犹豫着让开了路。 “这才对嘛。” 萧燕飞大大方方地带着金大管家等人进了侯府,往正院而去。 一行人所经之处无不引来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仿佛一粒石子坠入原本平静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萧燕飞今天是带着嫁妆单子来的。嫁妆单子都是一式两份的,一份会留在娘家。 说句实话,她万万没想到,殷氏的嫁妆单子竟是这么厚的一本。 她早知殷家是江南富商,早知殷氏当年是十里红妆,直到如今亲眼看到嫁妆单子,才知道这“十里红妆”有多么的离谱,那些压箱底的不算,光是明面上的这些嫁妆,怕是都有上千万两银子了吧。 不愧是江南首富,壕无人性。 “金大管家,你对比着嫁妆单子拿。”萧燕飞把嫁妆单子给了金大管家,自己则拐了个弯回了月出斋。 本来殷老爷打算只让金大管家来的,她正好也想回来一趟,就跟着一起来了。 几天没回来,月出斋依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萧燕飞对此颇为满意,先回小书房揣上了她的宝贝匣子,就带着知秋一起去了西厢房。 也该关照一下那位祝嬷嬷了! “吱呀!” 关闭了几天几夜的房门再一次打开了。 金灿灿的阳光从拉开的门缝一点点地透进了漆黑一片的屋内。 呆若木鸡地坐在榻边的祝嬷嬷听到动静,慢慢地抬起了头,顺着光的方向,看到了站在房门口的萧燕飞和知秋。 她呆滞的眼珠子转了转,就像是一个扯线木偶突然间被人拽了一下。 那刺目而来的阳光很快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眼睛。 在光芒中,看到了一道婀娜的倩影朝她走来,璀璨的金光柔柔地勾勒着少女的轮廓。 “祝嬷嬷,”萧燕飞微微一笑,取下了头上的帷帽,背光下,她的五官略显模糊,“你一个人在这里还好吧,我来看看你。” 她的唇畔噙着一抹如清风明月般的浅笑,犹如一缕暖意融融的春风迎面拂来。 祝嬷嬷心里就觉得熨帖极了。 自从第二回被关到这里,已经又过了六七天。 最开始,祝嬷嬷还奢望着皇后也许会想起她,会派人来侯府找她,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祝嬷嬷绝望了,她像是被人彻底遗忘了。 就像萧二姑娘说的那样吧? 在皇后的眼里,自己就如尘埃般卑微,哪怕自己消失了,皇后恐怕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只有萧二姑娘还会念着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 “萧二姑娘。”祝嬷嬷恭敬地唤道,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度晦暗无光的眼眸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那种眼神,看起来就仿佛一个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艰险跋涉,受尽了千辛万苦,几乎以为终其一生会沉沦在黑暗与泥潭中时,却在最绝望、最颓丧的那一刻,突然看到了属于她的救赎。 又仿佛一个绝望的祈祷者终于看到那天上的神女降临人间! “奴婢想明白了!”祝嬷嬷激动地说道,“请姑娘让奴婢跟着姑娘吧!” “奴婢知道唯有姑娘才是对奴婢好的人。” 祝嬷嬷连滚带爬地从床榻上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一片狼藉的地面上,仰望着萧燕飞,满心满眼的依赖与信任。 她想好了,她早就想好了! “哦?”萧燕飞为难地说道,“我是有心想把嬷嬷留在我身边的,可嬷嬷你看,我身边的丫鬟婆子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留着,嬷嬷说是不是?” 萧燕飞气定神闲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祝嬷嬷,微微地笑着。 祝嬷嬷有些慌了神。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像萧二姑娘这样尊贵的人,身边肯定有很多人等着伺候。 自己一个外来的,要怎么才能挤得进去! 这么一想,她更急了。 要是姑娘不要自己,自己还能去哪儿? “奴婢有用!”祝嬷嬷忙不迭道,“奴婢比他们都有用。” 知秋搬了把椅子过来,萧燕飞就在椅子上坐下了,漫不经意地抚了抚袖口上的镶边,等着祝嬷嬷自己往下说。 祝嬷嬷心中大喜。 这说明姑娘对她还是有几分另眼相看的! 萧燕飞温温柔柔地说道:“嬷嬷莫急,慢慢说,我还有些时间。不过一会儿我就要走了,暂时就不在侯府。哎,我真是放心不下嬷嬷。” 走了?祝嬷嬷急了,不行不行,她得让姑娘把自己也带走! “奴婢会、会……”祝嬷嬷搜肠刮肚,忽然眼神一亮,忙不迭地说道,“奴婢会花木!奴婢九岁进宫,因为侍弄得一手好花草,得了先皇后的赏识,从前还在坤宁宫服侍过呢。” “像奴婢这般服侍过两任皇后的可不多了。” 先皇后顾氏是住在坤宁宫的,后来柳氏封后,不愿去住坤宁宫,就把她原本住的景仁宫重新修缮,并改名叫了凤仪宫。 先皇后就是顾非池的姑母顾明镜吧。萧燕飞来了兴趣,挑眉问道:“你还服侍过先皇后?” “是是。”祝嬷嬷连连点头,见姑娘听着欢喜,也跟着笑了,接着道,“先皇后那可真是一个大美人,文武双全,英姿飒爽,只可惜这性子太硬,过刚易折,非要和皇上斗气,一点也不肯服软,为了卫国公府几次与皇上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自己封了坤宁宫。” 想起这段往事,祝嬷嬷憔悴的脸庞上露出几分唏嘘之色。 当时她并不懂这其中的深意,也就是后来,才听皇帝和柳皇后愤恨地说着:“若非她当年自封坤宁宫,与朕决裂,朕迫不得已饶过了卫国公府,现在又岂会落得这般不上不下的境地。顾明镜简直可恶至极。死都死了,还非要让朕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萧燕飞眸色一凛,听得认真。 帝后的这段姻缘,不管外界是怎样的传颂的,赞帝后乃天赐良缘,说皇帝对元后情深义重,但从萧燕飞所知道的那些事看来,这件事再明确不过了,就是皇帝哄了人家姑娘,又利用了人家的家族,帮着自己登上皇位,最后—— 卸磨杀驴。 这种事古往今来再常见不过了……咦? 除了先皇后已死这点外,倒是跟武安侯府做的那些事可谓异曲同工啊! 不愧是君臣啊!这么说来,皇帝和武安侯肯定聊得来。 萧燕飞讥诮地勾了勾唇,适时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祝嬷嬷陷入在二十年前的回忆中,咽了咽口水,接着道:“封宫半年后,先皇后就薨了。” “那时候,奴婢只是坤宁宫里一个侍弄花草的三等宫女,也进不得正殿,只知道那一晚皇上命人砸开了宫门。” “没多久,丧钟响了,足足二十七下。先皇后薨,一尸两命,还是一个小皇子……哎,可怜先皇后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就这么香消玉殒……” 祝嬷嬷忍不住舔了舔发干发裂的嘴唇,目光略有几分游移之色。 萧燕飞一眼就看出祝嬷嬷有所隐瞒,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接收到了萧燕飞的手势,知秋适时地轻哼了一声:“姑娘,这种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听的?!咱们去看金大管家和赵嬷嬷清点嫁妆吧。听说夫人的嫁妆当年可是轰动了整个京城的,本朝就没有过这样显赫的嫁妆……” 祝嬷嬷嗓子眼一紧,心跳也随之加快。 这个心眼多的小蹄子就是想跟自己争! 祝嬷嬷一急,咬了咬道:“当年太医院的太医令还是孙大人,奴婢当时正巧听到孙大人跟另一位太医悄悄说,先皇后的唇色发黑,分明是中了毒……” 祝嬷嬷一双老眼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暗芒。 听到这里,萧燕飞眼底难以抑制地露出了些微动容之色。 原来先皇后的死因并非外界所传的难产,而是中毒!? 那么,顾非池知不知道这件事?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她在心头,顾非池想必是心知肚明的。 单单看顾非池那日在清晖园对着皇帝的态度,他就不可能不知情。 祝嬷嬷紧张地抬眼又瞥了萧燕飞一眼,见她抿唇不语,就继续往下说:“先皇后薨逝后,奴婢就被调去了尚仪局,花了十年才从女使做到了员额,皇后娘娘见奴婢会调|教人,教出来的宫女们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就把奴婢调到了凤仪宫。” “平日里,凤仪宫里新晋的宫女都是奴婢亲自调|教的……” 是啊,她最会调|教人了,她最有用了! 祝嬷嬷越说越起劲,口沫横飞道:“上回宁王太妃就进宫找皇后娘娘借了奴婢,宁王爷的第四个王妃是个不乖的,非闹着要和离,奴婢就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宁王府,把那宁王妃好生调|教了一番。” “不消半月,人就乖了,如今啊,就是被打得胳膊都断了,也不敢再说什么和离了。” 祝嬷嬷骄傲地昂起了下巴,那过分亢奋的老脸在这昏暗的房间内透着些诡异的狰狞。 “……”萧燕飞皱了皱柳眉,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上回小郡主好像说过,宁王的前头三个王妃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知秋察言观色,上前了半步,笑吟吟地催促萧燕飞道:“姑娘,正院那边还等着您呢。” 说话的同时,知秋掀了掀眼皮,斜睨了跪在地上的祝嬷嬷一眼。 这一眼是挑衅,是轻蔑,是讽刺。 看在祝嬷嬷眼里,像是在说,凭你,还想在姑娘跟前得脸! 像这样的眼神自祝嬷嬷进宫后,就见过许许多多回了,她能在凤仪宫有如今的地位,不仅要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更要时刻防着别人爬起来,爬到自己的头上。 祝嬷嬷急了,忙又道:“皇后娘娘这回派奴婢来,表面上说是让奴婢教姑娘规矩,其实是为了调|教姑娘,降服姑娘,让姑娘以后乖乖为娘娘所用……” “这样,等姑娘嫁进了卫国公府,才好当娘娘的耳目,为皇上和娘娘通风报信。” 说着,祝嬷嬷有些羞愧地红了脸,眼眶酸涩难当,几乎无法直视萧燕飞。 萧二姑娘这么好,处处提点她,想着她,简直就是她的明珠,是她的救赎,可她却是怀着恶意来的。 这一瞬,祝嬷嬷简直恨不得以死谢罪。 她闭上了嘴,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怦!怦!怦! 祝嬷嬷只觉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紧张得近乎屏息……萧二姑娘会不会怪罪她,会不会就不要她?! 少顷,萧燕飞轻叹道:“嬷嬷若是真心想留在我身边效力,就要多想想,能为我做什么。” “能不能把握住,就看嬷嬷自己了!” 祝嬷嬷细细地咀嚼着萧燕飞的这番话,两眼放光。 萧二姑娘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暂时留在她身边,她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 太好了! 祝嬷嬷赶紧表忠心道:“姑娘,奴婢以后会乖乖听话的,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萧燕飞微微一笑,欢快的笑意荡漾在小脸上,眉目流盼间,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清气,犹如明珠生晕。 “那走吧。”萧燕飞丢下这三个字,就起了身。 把祝嬷嬷赶走容易,可是,皇后必会再派下其他的嬷嬷……与其防着被人算计,还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上呢。 跪在地上的祝嬷嬷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喜形于色。 生怕姑娘又不要自己了,祝嬷嬷完全不敢久留,顾不上脚还跪得发麻,就小跑着追着萧燕飞的背影跑出了屋,目光一直追逐着她。 仅仅是看着萧燕飞,都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明亮起来,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不再孤独,是被人理解,被人需要的…… 好多天没见外面的阳光,祝嬷嬷不适地直眯眼,眼眶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只见知秋回头嫌弃地扫了她一眼,似是觉得丢脸。 祝嬷嬷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不修边幅,赶紧用手指整了整头发,又草草地抚了抚衣裙,这才继续追了上去。 这一路上跌跌撞撞,完全没看路,等来到正院门口,祝嬷嬷才稍微找回一点神志。 探头一看,就见正院的庭院里以及前面的堂屋内都堆满了一个个樟木箱,几乎每个箱子都装得满满当当。 金大管家正拿着那份嫁妆单子站在某个樟木箱前清点东西,对着一个婆子点点头:“这个箱子可以锁上了。” 箱盖合拢,“卡嚓”一声,扣上了铜锁,箱子盖得严严实实。 正院有自己的库房,可是殷氏的嫁妆实在太多了,光正院的库房根本不够放,就把隔壁清竹苑的库房也一并拿来用了。两边库房加上她屋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要把这些东西全收好,没大半天是收不完的。 刚刚这不到一个时辰,下人们收拾出来的这些东西还只是其中的小部分。 金大管家笑了笑,正要去看下一个箱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刚走到院子门口的萧燕飞,便暂时放下手头的活,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姑娘,”金大管家没称萧燕飞为表姑娘,而是亲切地直接称了姑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里有些乱,您小心脚下。” 他一面说,一面又给旁边的婆子使了个手势,示意她们赶紧把箱子挪开,别挡了姑娘的道。 “收拾得怎么样了?”萧燕飞与他一起往堂屋方向走,随口问了一句。 “收了差不多有一成了吧。”金大管家笑道,“这还得费些功夫。姑娘到里头坐下等吧。” 他还殷勤周到地招呼着小丫鬟给萧燕飞上点心、茶水。 这么多东西居然连嫁妆单子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萧燕飞环视周围,不由咋舌。 两人说话间,旁边的那些婆子、丫鬟们全都没闲着,该收拾的收拾,该清点的清点,该搬的也还在搬…… 光是那些田契、屋契就装了好几个匣子,堆在了堂屋的长案上。 壕! 萧燕飞心道,又顺手摸了摸被她揣在袖袋里的小匣子,美滋滋地想道:不过,她也有。 她和顾非池两个人的家当。 虽然现在小了点,不过还有成长的空间是不是? 萧燕飞弯了弯唇,正要端起刚被丫鬟奉上的查茶盅,外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局促的请安声:“太夫人。” “太夫人安。” 循声望去,就见院子口着一袭酱紫色褙子的太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满脸铁青,浑浊的眼眸中燃着熊熊怒火。 太夫人一路横冲直撞地冲到了堂屋内,怒目而视,看到萧燕飞的第一句就是一声冷冷的“晦气”。 “又是你!” “我一看就知道了,是你在这里头搅风搅雨呢。” “非要搞得你父亲与母亲和离了,才开心吗?!” 太夫人咬牙切齿地说着,气得脸几乎变形了,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是浓浓的不喜与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这都是第三次“晦气”了呢。面对怒气冲冲的太夫人,萧燕飞但笑不语,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手里的茶盅。 这可不就是机会!祝嬷嬷简直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指着太夫人的鼻子斥道:“大胆!” 嘶哑的声音透着一种亢奋的尖利。 祝嬷嬷这段日子憔悴了不少,人瘦了,脸白了,黑眼圈也深了,与从前判若两人,太夫人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在王嬷嬷的提醒下,这才想起这老妪是皇后娘娘赏的嬷嬷。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哪怕这不过是宫里头的奴婢,那也是皇后的奴婢,是有品级的,不是普通人可以怠慢的。 尤其像武安侯府这样的落魄勋贵人家,更是得罪不起。 太夫人仿佛当头倒了桶凉水似的,态度一下子缓和了下来,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原来是祝嬷嬷。”太夫人客客气气地笑了笑。 太夫人还想好言再说几句,祝嬷嬷却不想听,又摆出了从前那种倨傲的脸孔,下巴一昂,冷冷道:“在二姑娘面前大呼小喝的,你算什么东西!” 祝嬷嬷的眸中迸射出过分明亮的光芒,暗道:她算是听出来了,这武安侯夫人殷氏是要与武安侯和离呢,所以殷家人都来收拾嫁妆了。 她可算是等到了露脸的机会了! “……”太夫人被祝嬷嬷这番斥责给弄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祝嬷嬷仿佛斗志高昂的公鸡似的,眼角小心翼翼地去看萧燕飞的反应,见她面上带笑地浅啜着茶水,精神一振,仿佛服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容光焕发起来。 祝嬷嬷嗤笑了一声,高高在上地掸了下袖子:“这都要和离了,太夫人还非巴着殷夫人的嫁妆不放。” “若传扬出去,怕是人人都要吐太夫人您一口唾沫,说上一句——” “晦气!” 50 第50章 晋江首发 堂屋里一片死寂。 明明此时艳阳高照, 但太夫人身后的丫鬟婆子们却觉得四周冷飕飕的。 太夫人脸上的笑容再也绷不住了,这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众指着鼻子骂。 而祝嬷嬷还没说够, 下一刻, 还真轻蔑地对着太夫人的脚边呸了一口。 “呵,这都什么人啊, 不仅眼皮子浅, 还不懂一点礼数,哪有当婆婆的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到儿媳的院子里颐指气使的?!” “奴婢出入宫廷几十年,见过的贵人不知凡几, 还是头一回见太夫人这般的……奴婢记得太夫人娘家是姓任吧?” 祝嬷嬷看着太夫人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乡野粗妇, 一脸的失望与轻鄙。 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刺痛了太夫人。 让太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十年前,她刚嫁入侯府的时候,她的婆母吕氏挑剔地打量着她的样子。 她曾亲耳听到婆母对亲信感叹:“一门三代三进士也不过是寒门,任家根基太浅, 这老大媳妇啊,终究是差了点。” 那一刻,当时才年方十六的太夫人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几十年前的往事宛如昨日般清晰地浮现眼前。 祝嬷嬷摇头叹道:“这任家的家教实在是堪忧啊!” 太夫人:“……” 太夫人脸都涨红了,嘴巴张张合合。 萧燕飞低低地轻笑出声。 她又赶紧憋住了,强力忍着,轻快的笑意不可自抑地荡漾在眼底。 她转过脸, 一派泰然地对金大管家吩咐道:“先抬吧。” “东西太多了, 要是都理完, 怕是要宵禁了。” 她慢慢悠悠地环视着周围的这些箱子,神情间带着一种闲庭自若的悠然。 “是,姑娘。”金大管家笑眯眯地对着萧燕飞作揖, 接着故意面向了太夫人,笑得好似狐狸般,朗声吩咐婆子们道,“把这几箱封好的箱子先抬走了。手脚利索点!” 殷家的婆子们纷纷应了。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抬起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箱子很沉,从她们的动作与表情就能显而易见地看出这一点。 瞧在太夫人的眼里,就仿佛自己的东西被人生生抢走了般。 太夫人双眸睁大,回过神,脱口道:“等等。” 堂屋外,太夫人带来的那些丫鬟婆子面面相看,挡在了大门口。 “哎!”祝嬷嬷撇了下嘴,“奴婢记得任家这才出了三四代的进士吧……难怪了,总是差了点。” 一门子弟中若是能出三四代的进士,那是一种光耀门楣的事,可在祝嬷嬷的嘴里,却是贬低了又再贬低。 祝嬷嬷从下而上地打量着太夫人,露出挑剔的表情,训诫道:“太夫人,仕女就当‘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太夫人这礼数实在不行啊。” 太夫人鼻翼翕动了两下,下意识地把脚缩进了裙下,又把持佛珠串的手往下放了放。 祝嬷嬷轻蔑一笑:“你既然嫁进了勋贵府邸,就该时刻注意举止,严于律己,才配得上你头上的这诰命。” “萧太夫人,你说是吗?” “……”太夫人的脸色精彩变化着,先是羞愤,再是恼怒,又是犹疑不定。 她紧紧地咬着牙,几乎将牙齿牙碎,想说什么。 祝嬷嬷冷眼看着太夫人,拿出了一把戒尺,示威地敲了敲掌心:“这……是皇后娘娘赐的戒尺。” 说话间,祝嬷嬷举着戒尺朝太夫人逼近。 太夫人一惊,生怕这戒尺下一瞬就要打过来,张口不过脑子地脱口道:“是。” 话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张老脸瞬间憋得血红,紧紧地抿住了唇,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祝嬷嬷哪里看不出太夫人的不甘与羞恼,摇头又叹气:“看来太夫人还不知错。” “真是不堪教也。” 萧燕飞在一边看了一出好戏,嘴角翘起,仿佛夏夜的一弯月牙儿。 她默默地给了祝嬷嬷一个赞赏的眼神,只这一眼就让祝嬷嬷精神大振,腰板挺得更直了。 萧燕飞放下茶盅,淡淡道:“搬吧。” 那些抬箱子的殷家婆子们就昂首挺胸地动了起来,抬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从堂屋穿过庭院,往府外的方向而去。 一抬抬嫁妆连续不断地从侯府抬了出去,抬上了殷家的马车,尤其是那些房契地契、金银细软等等值钱的物件都要先搬走。 金大管家笑眯眯地朝太夫人斜了一眼,此刻太夫人浑身僵直,羞恼交加,那心痛难当的目光忍不住就朝那些被抬走的嫁妆上瞟去。 金大管家撇了撇嘴,又想起方才萧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很是轻蔑。 贪着殷家的钱,享着殷家的好处,却又在骨子里瞧不上殷家。 可笑! 按下心头沉闷的情绪,金大管家对着萧燕飞笑道:“姑娘,您不如先回去吧,这边怕是要忙到夜里。” 环视周围这凌乱不堪的屋子与庭院,萧燕飞点了点头,又对祝嬷嬷吩咐道:“嬷嬷留下吧。” 留祝嬷嬷在这里镇场子也好,省得太夫人又使出什么幺蛾子。 “姑娘放心,奴婢会在这里看着的。”祝嬷嬷愈发亢奋,双目灼灼。 这是姑娘对自己的看重,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姑娘的! 萧燕飞起了身,抚了抚衣裙,就往堂屋外走。 “萧燕飞……”太夫人眉头紧皱,本想叫住萧燕飞,但祝嬷嬷一个闪身,挡在了她与萧燕飞之间。 萧燕飞仿若未闻地往前进去,不紧不慢,还听到后方的祝嬷嬷滔滔不绝地说道:“太夫人,奴婢是为你好,才好心指点你。” “奴婢从前在尚仪局十几年,太后、皇后娘娘都对奴婢的规矩礼数赞不绝口,这普通人想让奴婢指点一句,奴婢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回皇后娘娘遣奴婢来侯府指点贵府的规矩礼数,奴婢就多与太夫人说几句,太夫人啊,你这御下的本事也不行啊,你看你带来的这个婆子,一个劲儿往屋里睃,成何体统!” “还有……” “……”太夫人有些懵,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而堂屋外的萧燕飞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心道:皇后的招牌还是挺管用的,镇得住场子! 萧燕飞笑得不能自抑,步履轻快地离开了侯府。 除了萧燕飞亲手拿着的这些地契房契的契纸外,所有的嫁妆、帐册等等都会送到殷氏在京城的一处陪嫁宅子。 这是一个三进的宅子,在城西的安德街,距离葫芦胡同不过才三四条街的距离,地段不是特别好,但宅子很是雅致。 这是殷老爷的意思。 兴许是为了避免自己多想,殷太太私下里跟萧燕飞说了一番体己话:“燕儿,如今我与你外祖父名下有了嗣子,未免嗣子对你娘的这份家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分开得好,也免得时间久了,攀扯不清。” “我和你外祖父就你娘这一个独女,只想她能过得好,当年为她准备的嫁妆加上那些没有上嫁妆单子的压箱底足有殷家一半的产业。” “财帛动人心啊。” 萧燕飞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自古以来,兄弟姐妹间为了分家不均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不再少数。 萧燕飞跟着殷家的马车先顺路去了一趟安德街,遥遥地看了眼那栋宅子,就怀揣着契纸回了葫芦胡同。 结果一到殷家,她就发现,顾非池也在。 他正陪着殷老爷在一个八角凉亭里下棋,一袭鲜亮的紫色直裰那么夺目耀眼。金色的阳光从亭子一侧透了过来,半边面具下,挺拔的鼻峰与薄唇如山峦般迤逦。 榧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占据了半边棋盘,显然他们俩应该下了有一会儿了。 殷老爷依然坐在轮椅上,眉眼含笑,但人还很虚弱,那执起白子的手指微微颤动着。 落下白子后,殷老爷抬眼看向亭子外的萧燕飞,慈爱地笑道:“燕儿,回来了?” 面对这失而复得外孙女,这位平日里素然精明沉稳的老人总是分外的慈爱温和,努力弥补着过去十五年的遗憾。 萧燕飞嫣然一笑,乖乖巧巧地说道:“外祖父,金大管家还在侯府忙着呢,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回来了。” 顾非池信手在棋盒里抓了枚黑子,眼睛瞄了她一眼,便胸有成竹地落下了黑子,动作优雅好看。 那黑玉般润泽的瞳仁流光溢彩,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眼线秾丽,漂亮得让人心悸。 真是双漂亮的眼睛!萧燕飞由衷地叹道,唇畔笑意氤氲。 她继续往亭子里走,往旁边一坐,静静地看着他们下棋。 因为中风的原因,殷老爷的思维有些慢,每一次都要想很久,才能决定下一步棋,落子的动作也不太爽利。 顾非池也配合着殷老爷放慢了动作,总是停顿一下,才拈子,再落子,举手投足间有种淡然自若变的惬意。 一下下落子声间或地响起。 萧燕飞托着下巴,斜睨了坐在她左手边眉开眼笑的殷老爷一眼。 心里幽幽叹气,外祖父就是个臭棋篓子,连她都看出来了,刚刚这十来子至少有一半在自寻死路。 本来她看外祖父下得这么认真这么开怀,还以为他很厉害呢。 “啪!” 顾非池不紧不慢地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很客气地只吃掉了一枚白子。 不容易啊,明明可杀一片的。萧燕飞心道。 殷老爷死死地盯着棋盘,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落了一子。 不对,不该下这里的。殷老爷皱起了花白的眉头,急忙朝旁边的萧燕飞瞟去,眨了下右眼,暗暗地使着眼色。 萧燕飞立刻心领神会,也默契地眨了下右眼,眉眼弯了弯。 她换了只手托腮,笑眯眯地问另一边的顾非池道:“你怎么来了?” 顾非池执起茶壶亲自给她倒了杯花茶,递给她,平静地说道:“我来提亲的。” 啊?!萧燕飞有些懵,怔怔地看着顾非池。 殷老爷也是一愣,接着笑容就越来越大,从唇角直蔓延到眼角眉梢,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对于顾非池这般有心,殷老爷很是高兴。 有圣旨赐婚在前,这门婚事应该算是板上钉钉,可顾非池还这般有心亲自来殷家提亲,这是对外孙女的重视。 这位卫国公世子全然不像传闻中的跋扈恣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在显示着他对这门亲事的诚意。 萧燕飞眨了眨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唇畔显出俏皮的梨涡:“趁我不在,来提亲?” 顾非池微微地笑:“外祖父答应了。” 他也不见外,直接唤起了外祖父,睁眼说瞎话,似笃定了殷老爷不会拆他的台。 这个外孙女婿有点意思!殷老爷在一旁越看越乐,偷偷摸摸地把那枚刚刚落下的白子往旁边挪了挪。 萧燕飞把殷老爷的小动作都看在了眼里,赶紧抬手去接顾非池手里的那个茶杯,宽大的袖口顺势垂落,贴心地帮殷老爷挡了挡顾非池的视线。 外祖孙俩配合得相当默契,而顾非池只作不知。 他又拈起了一枚黑子,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咦”了一声:“方才这一子是下在这里的吗?” “对对对。”殷老爷忙不迭道。 对对对。萧燕飞睁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点头如捣蒜,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顾非池暗自闷笑,从容地落子。 落子声清脆爽利,透出了他的好心情。 看着顾非池落子的位置,萧燕飞眼睛一亮,忙道:“外祖父,快快,十七星,三。” 好!殷老爷自然是听外孙女的,二话不说地依言行事。 “十二月,五。”萧燕飞又对坐在另一边的顾非池道,”你下那里。“ 顾非池:”……“ 小姑娘半点也不心虚,歪着脸笑,眸光如同一泓清泉,笑起来唇红齿白。 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过去,顾非池就听话地把黑子落在了她指定的位置上。 殷老爷瞬间心里有谱了,从从容容地继续落子,一派仙风道骨。 而萧燕飞则继续指点着顾非池: “十四雉,五。” “十三闰,七。” “……” 如此来回了几遍,渐渐落于下风的黑子投子认负了。 “外祖父,你赢了!”萧燕飞笑眯眯地看着殷老爷,轻轻鼓掌。 同时,斜斜地以眼角去瞟顾非池,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愉悦让她顾盼生辉,犹如这初夏的娇花般明媚。 殷老爷拈须一笑,容光焕发。 他这都几十年没赢过棋了,连老妻都不愿意与他下棋了,总说他是个臭棋篓子。 臭棋篓子怎么了,臭棋篓子也能赢棋。 殷老爷一时棋瘾发作,就笑道:“再来,再来一局。” 连虚浮的声音似乎都多了一分底气。 “不行了。”萧燕飞二话不说地摆摆手,“这个时辰,您该午睡了。” 殷老爷犹觉意犹未尽,想跟外孙女打个商量,却见顾非池起了身,微微一笑:“外祖父,明天再来陪你下。” 他一个跨步走了过来,轻轻松松就抬起了那沉重笨拙的轮椅,连人带轮椅地推出了凉亭,不给殷老爷一点耍赖的机会。 萧燕飞立即跟上,接手了殷老爷的轮椅,软声哄着老人家道:“外祖父,您放心,他明天一定来。” 这年纪大了,就跟老小孩似的,要人哄着。 萧燕飞亲自把轮椅推回了殷老爷的屋子,又盯着他吃了药,等他歇下了,这才从他的屋里出来。 她的心情不错,想着顾非池刚帮她哄了外祖父,就更高兴了,心口泛着一丝甜。 “我请你喝梨花白好不好?”萧燕飞笑吟吟道,“外祖父家的梨花白是我外祖母亲手酿的,好喝极了……” 比起荷花酒,可谓各有千秋。 萧燕飞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好酒,可才走出几步,就感觉头上一紧,发髻上的紫色丝带被人用手指勾住了。 她停下了脚步,疑惑地回头看向顾非池。 青年修长如玉的手指略微一勾,那原本打成蝴蝶结的紫色丝带就一下子散开了,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抱歉。”顾非池轻声道,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没什么诚意,唇角微微弯起,右手握了握。 那带有薄茧的手掌再展开时,那条紫色丝带不见了,掌心躺着一条绞着金线的大红丝绦,两端串着几颗小指头大小的红珊瑚珠子,那夹在丝绦中的根根金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这是给她的?萧燕飞眨了眨眼睛。 纤长浓密的睫毛又卷又翘。 顾非池垂眸看着她巴掌大小的小脸,乌黑浓睫也跟着忽扇了两下。 萧燕飞慢慢地抬手把那条大红丝绦抓在了手里,晃了晃,鲜艳夺目的大红色衬得她的手指如雪凝般。 这么漂亮精致的丝绦不仅可以用来束发,也可以缠在手腕上。 萧燕飞愉快地把丝绦往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比了比,忽然又是一怔。 视线瞥过顾非池的鬓角,一条大红丝绦自那乌黑如墨发间垂落,同样绞着根根金线,同样末端缀有红珊瑚珠子。 与她手上这条一模一样的丝绦。 萧燕飞情不自禁地弯唇,心中甜滋滋的,像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糖,又仿佛被春风拂过似的飞扬起来。 她又把那大红丝绦放回到了他手上,同时朝他微微倾身,理所当然地说道:“给我系上吧。” 顾非池默默地接过丝绦,柔软的大红丝绦缠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红与白的对比,莫名的暧昧。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系在了少女的发髻上,动作轻而柔,一手拨开她颊畔一撮柔软冰凉的发丝,指上的薄茧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 那洁白如玉的耳垂慢慢地浮上了一抹浅浅的粉色,粉莹莹的。 两人靠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衣衫窸窣摩擦的声响。 萧燕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凝固在他白皙修长的喉间,喉结微微凸起,线条流畅优美。 “好了。”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那脖颈上的喉结随着说话微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看得萧燕飞凭空生起一股冲动,很想抬手摸一摸,口唇发干。 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面颊微红。 “姑娘。” 远处的喊声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姑娘,林管事回来了,还带了祝嬷嬷。” 林管事是今天和金大管家一起去侯府拉嫁妆的一个殷家小管事,萧燕飞也是知道的。 “一起?”萧燕飞转头问顾非池,小脸一歪,那大红丝绦顺势垂在肩前,圆滚滚的红珊瑚珠子在胸口轻轻晃动,闪着莹润的微光。 好。顾非池略一颔首。 两人一起去了正厅,厅内不仅站着林管事和祝嬷嬷,殷氏也在。 “姑奶奶,”林管事笑容可掬地禀着话,“大部分嫁妆都已经拉去安德街的宅子了,时间赶,就把贵重的部分先给收拾了。” “金大管家还说,对比着嫁妆,发现还少了一个铜镀金盆红珊瑚盆景、一座紫檀木嵌象牙屏风、一件羊脂白玉云蝠灵芝纹如意……” 殷氏听得漫不经意,一眼看到了厅外朝这边走来的萧燕飞和顾非池,心里欢喜极了。 “姑娘!”祝嬷嬷激动地对着萧燕飞唤道,神采奕奕。 殷氏:“……” 殷氏忍不住多看了祝嬷嬷两眼,心道:刚才见这祝嬷嬷呆呆木木的,和那天随圣旨来侯府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她差点还以为这祝嬷嬷是病了呢。 可现在…… 殷氏心头涌现一种古怪的感觉。 “二姑娘,”祝嬷嬷眼里只有萧燕飞一人,根本就不在意林管事才说了一半,自顾自地禀道,“刚刚奴婢‘说服’太夫人拿出了一个庄子,一家铺子,还有百亩良田,给姑娘您添妆。” 祝嬷嬷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既倨傲又忠诚的矛盾感,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的执拗,那眼神似在说,她办得漂亮吧? 就仿佛一头等着主人临幸宠爱的忠犬,她甚至没多看顾非池一眼。 林管事表情微妙地看了看祝嬷嬷。 他当时就在场,眼睁睁地看着太夫人怎么被祝嬷嬷说得晕头转向,就仿佛太夫人不拿出自己的私产给姑娘添妆就是对赐婚不满,对皇上不满,逼得太夫人拿出了这份不薄的添妆。就算太夫人拼命说她已经拿了两万两白银都没用。 萧太夫人最后都快哭出来了。 “真的吗?”萧燕飞悠然在窗边坐下,托腮看着祝嬷嬷,一手撑在窗槛上,几缕青丝与大红丝绦飘在袖上,那层层叠叠的袖口如水纹般垂落,露出一截细腻如白玉似的手腕。 她饱满的唇形优美,在阳光下的照射下色泽嫣红,如海棠般艳丽,偏偏眼神冷清清的,似缀着清晨雾气般凉薄。 娇美,乖巧而又张扬。 “真的!”祝嬷嬷连连点头,热切地说道,“萧太夫人惭愧极了,说是从前她没有好好待姑娘,是她做祖母的不是,理应在嫁妆上弥补姑娘一份。” 说着,祝嬷嬷又恭恭敬敬地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就放着太夫人给的那些地契、房契。 林管事在一旁也点了点头,似在附和着祝嬷嬷的话,脑子里想的却是太夫人在拿出这些东西后悔得恨不得没来过正院的表情。 萧燕飞浅浅一笑,没走心地赞了一句:“嬷嬷辛苦了。” “这是奴婢应当的。”祝嬷嬷精神抖擞,满心熨帖,从前她给柳皇后办事,就是办得再好,也不过得皇后一个颔首,或是一句“退下吧”,哪有萧二姑娘这般体谅她们奴婢的。 殷氏表情怔怔地看着女儿和祝嬷嬷,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 萧燕飞纤细的手指在那小盒子上摩挲了两下,心情不错地笑得更开怀了:这下她的小匣子里又可以添上点家当了。 “匣子不够用的话,我再送你个新匣子好不好?”一阵温热的气息吐上了萧燕飞的耳垂,伴着一旁青年清冷醇厚的嗓音。 萧燕飞觉得耳际痒痒的,像羽毛挠过似的,下意识地去捂了捂耳朵,指尖却是碰到了一样温暖柔软的东西……指尖一颤。 她正要转头,堂屋外恰好传来一个婆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姑奶奶,侯爷求见。” 那婆子的鬓角有些凌乱,匆匆跑进了屋,形容局促地禀道:“奴婢本想拦下的,可侯爷不管不顾地非要冲进来……” “侯爷”指的当然是武安侯萧衍。 殷氏温婉的脸庞一下子就蒙上了一层阴影,胸口一阵憋闷,似是被什么东西塞在了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51 第51章 晋江首发 殷氏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本想下令让家丁把萧衍赶出去的,话到嘴边,却听萧燕飞含笑道:“娘, 见吧。” 殷氏咬了咬唇, 深吸了好几口气,气息才平复了些许,眼睛依然还有几分潮红。 “由他进来吧。”殷氏对着婆子点了点头,随即对着萧燕飞微微一笑,想告诉她, 自己没事的。 那婆子又匆匆跑了出去。 萧燕飞连忙遣退了祝嬷嬷, 又一把拉起顾非池的手一起躲到了厅堂一角的屏风后头,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对着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示意他噤声。 “……”顾非池眼睫轻颤,慢慢地垂眸,视线随之下移, 她的左手正攥着他的右手。 两人掌心贴着掌心。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掌心上的那些薄茧,手指强健修长, 与她娇嫩的小手迥然不同。 下一刻, 他反客为主, 从从容容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整个手掌包覆在了他的大掌中。 他的掌心是那么灼热, 那么有力。 萧燕飞不由心跳加快,转头对着他笑,樱唇微微向上翘,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灵动地眨了眨,耳垂上那对小巧的珍珠耳坠摇来晃去, 清丽中透着几分活泼。 看着她笑,顾非池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侯爷!” 屏风外,殷家下人的行礼声唤回了萧燕飞的注意力,她飞快地探出头往外面睃了一眼,瞟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疾步走来。 “殷婉!”萧衍大步流星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脸色铁青,目光如刀子般射向了坐在窗边的殷氏。 殷氏双目通红地看着萧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衍憋了一肚子的火,一进来就先对着殷氏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傅川那里胡说八道?” 上午从侯府离开后,萧衍就急匆匆地去找銮仪卫指挥使傅川,想跟傅川解释温泉庄子的事,可傅川比萧衍预料得还狠,不仅晾了他两个时辰才肯见他,还直接罢了他的职…… 萧衍心如刀割,继续朝殷氏逼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殷氏,“你现在害得我丢了銮仪卫副指挥使的差事,你满意了吗?!”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毁了我的前程,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花了十几年才一步步地走到了銮仪卫副指挥的位置,这是他十几年的心血,一朝就被殷氏这蠢女人毁于一旦。 萧衍差点没去写休书,但终究压下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得从殷氏这里拿回那温泉庄子,再加上一个马场一并送去给傅川,也许可以让傅川回心转意。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萧衍脚下走得更快,大步逼近殷氏,却见殷氏额角迸出一条青筋,突然抓起一个茶盅就向他砸了过来。 两人相距实在太近,不过四五尺而已,萧衍来不及躲闪,被那茶盅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肩上,口中发出一记闷哼声。 “啪!” 那茶盅随即摔落在地上,碎瓷四溅,滚烫的茶水与茶叶洒了一地,弄湿了他的皂靴与袍裾。 殷氏成功地打断了萧衍那喋喋不休的质问。 萧衍如石雕般呆立原地,惊住了。 满室寂静,气氛冷凝。 迎上萧衍震惊的眼神,殷氏勾出一个冷笑道:“萧鸾飞回去没跟你们说?” “说什么?”萧衍皱了皱眉头。 他一向瞧不上殷家,要不是殷氏这次做得实在太过份了,他也压根儿懒得去猜殷氏到底是在为什么闹别扭。 哼,这妇道人家左右不过是争风吃醋,争那么点蝇头小利罢了。 殷氏的表情出奇的平静,望着一身狼狈的萧衍,道:“说崔映如把燕儿和她对调了!” “说她是崔映如生的。” “说崔映如整整作践了我的燕儿十五年!” 殷氏越说越慢,恨得咬牙切齿,压抑了好些天的怒火在面对萧衍的这一刻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萧衍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眼神复杂难言。 很快,他唇角泛起一个淡漠的冷笑,随手掸了掸刚才被茶盅砸过的肩头。 他将左臂背于身后,站得笔挺,理直气壮地看着殷氏,嗤笑道:“你闹了半天,就为了这件事?” 殷氏:“……” 殷氏微微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十六年的丈夫。 眼前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殷氏这副受伤的样子让萧衍感觉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方才在傅川那里受的气终于得到了些许的宣泄。 萧衍又朝殷氏逼近了一步,一脚踩在地上的碎瓷片上,接着道:“鸾儿和萧燕飞都是我的女儿,到底是谁生的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是嫡母,女儿们都是叫你母亲的,有什么区别?” “要是你觉得萧燕飞过得不好,那也是你这个嫡母没有当好,没有一视同仁地对待其他孩子。”萧衍越说越觉得是这样,冷笑连连,“你还有脸在这里撒气?!” 萧衍不快地俯视着几步外的殷氏,他高大的影子有一半笼在了殷氏的身上。 “……”殷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怒意在眸底翻江倒海地叫嚣着,气得浑身发抖。 萧衍眼神如刀地刺在殷氏的脸上:“殷婉,为了这点小事,你非要闹得满城风雨,毁了我的差事……” 果然是商贾之女,只图一时痛快,重利忘义! “娘。”一个清脆的女音打断了萧衍的话。 萧衍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就见萧燕飞从屏风后信步走了出来,不由一愣,后面还没说完的话也忘了。 萧燕飞径直走到了殷氏身边,解下腰间的长鞭递了过去。 “娘,给。”萧燕飞微微地笑。 这鞭子是宁舒郡主给的,说是让她先熟悉下手感,下回就教她耍鞭。 “又是你在搅风搅雨!”萧衍很快回过了神,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充满了嫌恶与不喜,咬着牙道,“你姨娘这些年来有没有亏待过你,可你呢,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非要让她伤……” “啪——” 一阵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殷氏霍地起身,同时手腕一抖,手里的鞭子甩出一个鞭花,狠狠地朝着萧衍抽了过去。 这些天来积压在殷氏胸口的那股恶气仿佛经由这一鞭宣泄了出来,那长长的黑色鞭影飞速地抽向萧衍的面庞…… 萧衍是习武之人,根本没将这一鞭放在眼里,冷冷一笑。 他猛地往前跨出一步,打算一手夺过殷氏手里的鞭子,可下一刻屏风后飞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茶盖,又狠又准地打在了萧衍的膝窝上。 萧衍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膝头一软,脚下便是一个踉跄。 长长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萧衍的脸上,“啪”,这声响明明不大,可他却仿佛听到一声震耳的雷鸣声。 萧衍俊朗的面庞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红的鞭痕,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足足有三寸长短。 “你!”萧衍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一股心火直冲天灵盖,面容狰狞地瞪着殷氏,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般。 她竟然敢打他! 殷氏双目赤红地看着萧衍,犹不解恨,紧接着再次扬鞭,连续又抽了两鞭子。 “啪!啪!” 鞭子甩在皮肉上的脆响连续炸响。 萧衍慌忙横臂去挡,第二鞭和第三鞭重重地抽在了他的胳膊上,鞭子抽破了丝绸的袖口,他的双臂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殷婉,你够了没!”萧衍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双目喷火,左脸上那道血红的鞭痕触目惊心,衬得他的脸愈发狰狞。 几滴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淌落,滴在下方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滚!”殷氏厉声道,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鞭子,鞭尾垂落在地。 萧衍气息微喘地看着殷氏与萧燕飞母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鬓角的头发凌乱地散出了几缕,被血液与汗水糊在了颊边。 他重重地甩袖,只愤愤地丢下了一句:“殷婉,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侯府!” 萧衍身形僵硬地迈出了堂屋,被茶盖砸过的膝盖窝还在作痛,导致他的脚步不复往日的沉稳矫健,显得踉跄。 破损的袖口耷拉在身侧,平日里光鲜亮丽的武安侯此刻狼狈得好似落荒而逃。 殷氏:“……” 殷氏怔怔地望着萧衍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前方。 忽然,她的手一松,手里的鞭子坠落在地。 两行泪水汹涌地自她眼底溢出,划过她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颊。 殷氏抽泣地哭出了声,周身颤抖不已,泪水仿佛无止尽般不断地涌出……似乎要把她这十几年的悲苦与压抑都发泄出来。 哭出来就好。萧燕飞没有劝殷氏,只是默默地轻拍她的后背。 先前萧燕飞就听外祖父说了,殷氏乍闻这件事时激动得差点回不过气来,殷氏的这口气憋得太久太久了,这其中也有过去这十几年她在侯府受的委屈,咽下的血泪…… 所以,得让她见萧衍,让她把这口气宣泄出来,不然会郁结于心,会生病的。 还有…… 萧燕飞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心口隐隐泛起了那种酸楚苦涩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原主的心里也是有不甘,有疑惑,有委屈的…… 忽然,萧燕飞觉得头顶一暖,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在她上方。 一只厚实的大掌在她柔软的发顶揉了揉,轻轻地,柔柔地,似在碰触着什么珍宝。 她转头看去,这才发现顾非池不知何时从屏风后走到了她身边,对着她浅浅一笑,眼眸温暄明亮。 萧燕飞无声地对着他摇摇头,抿唇笑了笑。 她没事,她不是原主。 真正伤心的人是原主,还有殷夫人。 想起萧衍刚刚说的那番话,萧燕飞挑眉问顾非池道:“他的差事没了?” 萧燕飞心知肚明,外祖父特意派人去傅川那里讨回温泉庄子,就是为了让萧衍丢了銮仪卫的差事。 “然后呢?”应该不会仅止于此吧。 顾非池低低一笑,对着萧燕飞时,笑容温和,“……幽州匪乱,皇上命承恩公柳汌带兵前往剿匪,如今朝中不少勋贵都盯着,想让家中的年轻子弟随军出征好练练身手,能挣个军功那自是最好。” “武安侯接下来,必是会设法谋这件差事,跟着柳汌一起去幽州白捡军功。” 说到“白捡”两个字时,他唇角逸出一声轻笑,赞道:“世人瞧不起商贾重利,可商道即人道,唯有察人心,观利弊,谋大局,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萧衍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只会被外祖父他老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顾非池的目光望向了萧衍离开的方向,面具后的狐狸眼中出浮现锐利的锋芒。 一墙之外,萧衍翻身上了马,抬手摸了把脸上的血,眼神阴鸷。 他愤愤地高举马鞭,正要抽下,后方殷家大门传来一个急促的男音:“侯爷!” “侯爷,既然来了家里,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殷家大爷殷焕急匆匆地追着萧衍来了,脸上赔着笑,试图解释,“大姐只是在……” 萧衍憋着一肚子火,理都没理殷焕,马鞭重重地抽下,马屁嘶鸣着冲了出去。 只留下殷焕尴尬地站在原地,望着萧衍离开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地变得阴沉。 殷婉实在糊涂任性,她这般得罪了武安侯,只会害了殷家! 前方的萧衍策马从葫芦胡同离开,马鞭反复抽响,快马加鞭地返回了侯府。 然而,等他回府才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空落落的,府里几乎被搬空了大半。 外仪门内的致远厅像是被洗劫一空,原本居中悬挂的前朝画圣沈道贺那幅水墨《万马图》不见了,金蜼彝、红珊瑚狮子……甚至于外头池塘里的太湖石都凭空消失了。 他不过是出去了一趟,这个侯府就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一处久无人居住的宅邸。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萧衍站在致远厅外,更懵了,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他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大管家彭大惊疑不定地看着萧衍脸上的那道血痕,在一旁讷讷地提醒道:“侯爷,今早夫人就派人来拉嫁妆,就……” “彭大,你就放任他们把侯府给掏空了?”萧衍不快地打断了彭大的话,额角根根青筋暴起,脸上和胳膊上被殷氏抽过鞭子的部位还在一抽抽的疼。 彭大满头大汗,连忙解释道:“侯爷,他们搬走的那些都是夫人的嫁妆,全都是写在嫁妆单子上的,像那幅《万马图》还是当年为了迎侯爷您袭爵的圣旨,夫人特意开了自己的库房里取出来的。” 这幅画一挂上去,就是那么多年,挂着挂着,所有人也都忘记了这幅画是殷氏的嫁妆。 “池塘里的太湖石是几年前为了太夫人大寿修缮府邸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山石,夫人命人从她陪嫁的宅子里搬来的。” “还有佛堂的那尊碧玉佛像也是夫人……” 彭大后面还说了什么,羞恼交加的萧衍根本没听进去。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滚动:这些全是殷氏的?? 不会吧! 恍惚间,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六年前…… 当时为了保住侯府的爵位,父亲几乎变卖了大部分家当,才勉强凑出了那百万两白银。 那个时候,府里就和现在一样空落落的,值钱的东西全都被拿去变卖了。 侯府一朝跌落谷底。 往事清晰地闪现眼前,萧衍整个人犹如乌云罩顶,加快脚步去了荣和堂。 荣和堂中,气氛压抑,一片愁云惨雾,下人们全都夹起尾巴做人,噤若寒蝉。 “侯爷。” 在下人的请安声,萧衍快步走进了东次间,就见太夫人捂着胸口虚弱地歪着美人榻上。 王嬷嬷坐在一旁给她按摩着穴位,柔声道:“太夫人,已经遣人去请李老大夫了……” 太夫人心口一阵阵的抽痛着,脸色苍白至极,只要一想到被祝嬷嬷软硬兼施拿走的那些东西,就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被剜掉了一大块血肉。 那些可是她的私房! “阿衍!”太夫人看到萧衍来了,本想告状的,下一瞬却看到了儿子脸上那道三寸长的血痕。 她一下子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心疼极了,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是谁伤了你?” “我去了一趟殷家。”萧衍在一旁坐下,冰冷的声音似是从紧咬的牙根中挤出来般,“殷婉这泼妇!” 太夫人先是怒极,接着又露出了迟疑之色。 王嬷嬷极有眼色地令屋内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她一人守在门帘边。 见下人都退了出去,太夫人慢慢地吸了口气,终于问出了口:“阿衍,殷婉质疑崔姨娘把鸾儿与燕飞这两个孩子调换了……” “这事是不是真的?” 这话一出,太夫人就注意到萧衍的表情僵了一下。 太夫人心里有数了,紧紧地抓住了长子的手腕,表情复杂地说道:“是真的?!” 知子莫若母,很多年前,太夫人其实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萧衍自小不喜萧燕飞这丫头,虽说这丫头晦气,性子阴沉又不讨喜,可以长子对映如的爱惜,就算没爱屋及乌,也不至于这般厌恶这丫头才对。 从前,这个念头也只是偶尔在太夫人心中一闪而过,反正鸾儿也好,萧燕飞也罢,她们都是萧家的女儿,是自己的孙女,又不是从外头换进来的,其实也无所谓。 虽说有嫡庶之别,但殷婉区区一个商户女,也不见得比映如高贵。映如怎么说,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家世清白。 家和万事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太夫人也从来没有往下深思过。 那日听萧鸾飞哭诉了一番后,太夫人心里其实是信了的。 不过,这件事无凭无据,只能算是殷氏有所怀疑,太夫人也没想到殷氏只凭一点疑心就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五年前。”萧衍有些烦躁地抱怨道,“那个稳婆有贼心没贼胆,拿了银子,又怕出事,就悄悄告诉我了。” 一时屋内冷了下来,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太夫人没想到长子居然这么早就知道了,表情更加复杂,想斥几句,却听萧衍突地话锋一转:“娘,我刚刚……被免职了。” 这句话他说得无比艰难,拳头紧捏。 “什么?!”太夫人如遭雷击,简直惊住了,捏着佛珠的手剧烈地一抖。 十六年前的噩梦再次滚滚袭来。 先是老侯爷战败,后来他被罢了职,再后来,宫里传出了侯府要被夺爵的风声,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曾经的亲朋故交对侯府避之唯恐不及。 萧衍摇了摇头,语声沉沉地说道:“傅川说,我得罪了大皇子。” 傅川还警告他,说大皇子让他好好自省,否则就不仅仅是罢职那么简单。 “大皇子?”太夫人震惊地脱口道,“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萧衍也是一样的想法,牙齿咬得吱吱响,恨恨道:“我看,这只是傅川找的借口罢了,定是因为殷家拿走了那处温泉庄子,傅川恼羞成怒,又怕外人说他贪心,这才拿大皇子当借口。” 太夫人想想也是:“是啊,大皇子一心恋着我们鸾儿,怎么可能为难你呢! ” 为了鸾儿,大皇子还当众忤逆皇帝,这份情意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 若是鸾儿能顺利成为大皇子妃…… 太夫人心跳加快,目露异彩,跟着又忍不住蹙眉,斥道:“殷婉终究是目光狭隘,实在太不懂事、不知分寸了。” “她既然嫁到萧家,就是萧家人,就该事事以萧家为重,以萧家的利益为优先。她也不想想,只要鸾儿成了大皇子妃,这也是她这个当娘的荣耀。母以女为贵,有朝一日,大皇子登上大宝,那……” 那鸾儿就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太夫人的眸中迸射出异常亢奋的神采,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他们萧家翻身的时候了! 太夫人再次抓住了萧衍的手腕,断然道:“阿衍,为了大皇子妃,也不能让殷婉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柳皇后不满意武安侯府,觉得侯府不如英国公府和燕国公府,所以看不上萧鸾飞,若是萧鸾飞成了庶女,那就更没指望了。 萧衍面沉如水地坐在那里,久久不语。 王嬷嬷见母子俩似乎是谈完了,就赶紧招呼一个小丫鬟给萧衍上了茶。 “侯爷,喝些茶水润润嗓吧。”王嬷嬷道。 萧衍端起青花瓷茶盅,以茶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浮叶,先嗅了嗅茶香,接着浅啜了一口…… “噗!” 萧衍才喝了一小口,就把口中的茶水吐回了茶盅中。 “这是什么茶叶?”萧衍嫌恶地重重放下了茶盅,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口中还留有那些粗茶苦涩的余味。 平常这个时候,侯府喝的应该是明前龙井才对,莫不是哪个刁奴把茶叶偷偷调换了? 萧衍危险的目光朝那奉茶的小丫鬟瞟了过去,吓得小丫鬟脸色一白,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侯爷,从前府里的茶叶都是夫人陪嫁的茶园里所出,刚刚都被殷家人给带走了。” 侯府的茶叶分好几等,从前侯府的主子们喝的上等茶叶全是出自殷氏在江南的茶园,每年都会千里迢迢地送来京城,而现在那些上等茶叶被殷家人拿走了,她就只能暂时用管事们喝的第二等茶叶给侯爷沏了茶。 “……”萧衍绷着脸,耳边似乎再次回响起了那刺耳的挥鞭声,脸上的鞭伤也更痛了,直痛到了他的心坎里。 屋内的气氛骤然发寒。 太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僵硬,丰腴的手指紧攥着佛珠,只递了一个眼神,那小丫鬟就低下头飞快地退了下去。 “阿衍,”太夫人心疼地看着儿子脸上的伤,犹豫再三,还是干巴巴地劝道,“你要不把殷婉哄回来吧?好好跟殷家人说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萧衍沉默地起了身,快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个来回,神情凝重,举手投足间,掩饰不住的浮躁。 十六年前他已经委屈自己娶了殷氏这么个商贾女,如今他实在不想再对着殷家低头,区区商贾有什么资格让他低头! 萧衍蓦地驻足,转过身又看向了坐在美人榻上的太夫人,铿锵有力地说道:“幽州上郭郡失守,是司州的一伙子流匪所为,皇上想让承恩公领一万神枢营前去剿匪。” “娘,我想争一争这个机会,也随军去幽州拿这军功!” “只要娘给我一万两就够了。” 一万两?!太夫人的心脏猛地一抽,仿佛被剜了一刀似的,反射性地脱口道:“不行,我没银子!” 萧衍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眸底浮现一片如浓墨般的阴影。 52 第52章 晋江首发 气氛一冷, 陡然如春寒料峭。 太夫人也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略带几分局促地解释道:“阿衍, 战场上危机四伏,瞬息万变, 娘是担心你, 是为了你好。” “若是你跟你爹当年一样……”又败了的话。 说着说着,太夫人也是真怕了, 脸色白了几分, 当年老侯爷战败的阴影再次袭上她的心头。 萧衍眸底的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如常,正色道:“娘, 您放心,儿子已经调查过了,这回作乱的只是千来个流匪, 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成不了气候。” “您看, 皇上还打算让承恩公去呢, 皇上这样宠爱皇后,若是凶险,又怎么会让承恩公亲自带兵?您说是不是?” “谢家这一倒下, 军中留出了不少空缺, 皇上这是存心给柳家送军功, 好让柳家有机会去北境接过谢家从前残留的兵力。” 照萧衍看,这谢以默也是个蠢的,谢家早就功成名就,他又是驸马, 要是早几年就乖乖交出兵权,回京荣养,也不会落个满门尽诛的下场。 ”……“太夫人垂下了眸子,游移不定。 “娘,”萧衍又走到了太夫人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试着动之以情,“我现在没了差事,又得罪了傅川,想再等合适的空缺,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走走门路,这件事肯定能成。” 萧衍越说越是激动,双目灼灼,将太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是他从殷家回侯府的路上就想好的。 没有温泉庄子与马场,让傅川回心转意是不行了,自己必须得另谋出路才行。 他们萧家以武谋生,想要再崛起,当然只能靠军功。 被儿子一番劝说,太夫人略有几分意动,拇指在佛珠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可一想到那一万两,又犹豫了,目光瞥向了放在旁边的一箱账册。 殷家人把殷氏的嫁妆拖走后,就把这堆账册丢了过来,方才太夫人让王嬷嬷对了账册,发现公中只有不到一千两现银了。 也就是说,这一万两唯只有自己能拿得出来。 萧衍盯着太夫人犹豫不决的眼眸,接着道:“娘,等我立了军功,我们萧家就能恢复先祖时的荣光,再不会有人瞧不上我们了,也不会让区区商贾在我们跟前耀武扬威。” 太夫人又开始慢慢地捻动起佛珠串,久久不语。 萧衍热切地又道:“到时候,那殷家自然又会巴上来了,我让他们十倍还给您。” 以殷家的财力,区区十万两也算不上什么。 许久许久,太夫人终于咬了咬牙,对着王嬷嬷吩咐道:“去取我的匣子来。” 王嬷嬷心领神会,赶紧去取那个放银票的匣子。 “娘,这次全靠您了。”萧衍如释重负,好言好语地又恭维了太夫人几句,哄得她稍稍展颜。 哪怕下定了决心,但太夫人还是心痛这笔银子。 她出生寒门清流,嫁妆本就不丰,手上的这些家当都是过去这十几年一点点地攒下来的。 今天上午才刚被萧燕飞讹走了一大笔“添妆”,现在又拿了一万两给长子,这已经去了太夫人大半的压箱底了。 一夕之间,回归赤贫。 太夫人本想叮嘱萧衍几句的,可萧衍拿到了银票就急着去办事,立刻就告退了:“娘,您在府里等我的好消息。” 转过身时,萧衍的眼底有些阴沉,薄唇紧抿:娘还说什么是为他好,连区区一万两都推三阻四。 他揣着银票匆匆出门,在荣和堂的院门口,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棵柳树下的崔姨娘。 崔姨娘身着一袭月白罗衫,纤腰婀娜,风一吹,裙摆与柳枝一起随风飞舞,三十岁的妇人依然楚楚动人,柔弱如丝,看得萧衍心中一荡。 脑海中浮现十几年前芳华正茂的崔映如也是这般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她的天,她的地。 “侯爷。”崔姨娘徐徐地迈出了一步,又收住了步伐,惶惶不安地看着萧衍,眸子里水波盈盈,欲语还休地咬了咬下唇,“都是我的错,是我……” “不是你的错。”萧衍温柔而坚定地打断了崔姨娘,“我知道,你也是想让鸾儿过得更好。” 当年兵荒马乱,他与如儿走散,他差点就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如儿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也难怪如儿会铤而走险地换掉了两个孩子。 毕竟万一自己死了,如儿和孩子从此就得由着殷婉磋磨。 萧衍眉目柔和地看着崔姨娘,心中怜惜不已,又道:“不过是殷婉心胸狭隘。” “侯爷。”崔姨娘感动地看着萧衍,眸中水光更浓。 “如儿,你放心。”萧衍一手轻轻搭在崔姨娘纤细如少女的腰身上,深情款款地说道,“我早就答应过你,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的。” 萧衍用眼神安抚着崔姨娘,告诉她,没事的。 “侯爷,我知道的。”崔姨娘哽咽道,那明丽清婉的面孔上,双眸满是泪水,如明月般皎洁。 她将面庞轻轻地靠在了萧衍的肩头,可心底却犹有几分不安。 萧衍的手掌在崔姨娘的纤腰上温柔地摩挲了两下,这才将她推开,又道:“如儿,你在府里等我的好消息。” “我们的鸾儿这次受了不小的委屈,你多去哄哄她,一切都会好的。” 崔姨娘温顺地点点头:“侯爷,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在崔姨娘的发顶温柔地吻了一下,萧衍这次大步离开,再次赶往外仪门,匆匆地策马离开了侯府。 他这一出门,便是一天天的,走门路,攀关系,满心满眼只有这桩去幽州剿匪的差事,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一万两几乎全花完了,萧衍好不容易才买通了关系,把自己塞进了神枢营,就安心地等着开拔,好跟着承恩公捡军功。 可是,承恩公在去岁北境兰山城的那一战后,就对领兵有了阴影,在京城里拖了又拖,嘴上忠心耿耿地说着,他要等万寿节,为皇上拜过寿,过后再启程。 满朝文武一再上折,要求承恩公立刻出兵,都被皇帝一一压了下去。 眼看着幽州的那伙流匪继占领上郭郡后又一举攻下了奉普城,陆续有逃难的百姓到了京郊,以乞讨为生,很快就连民间、士林中也有开始有了些议论。 “承恩公迟迟不肯出兵剿匪,这分明是怯战畏战。” “不错,眼看着我大景疆土和百姓被一伙流匪肆虐,承恩公却无动于衷,实在可恨!” “贪生怕生,何以领军?” “……” 京城的某间茶楼内,一众身穿襦衫、头戴纶巾的读书人聚集在大堂中,一个个义愤填膺地各抒己见,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衣学子激动地扯着嗓门道:“自古以来,外戚专权,乃祸国之害!”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胡说八道!”二楼厅堂中的柳朝云不快地拍了下扶手栏杆,满面怒容,额心的朱砂痣娇艳欲滴。 “大哥,”柳朝云抬手指着下方大堂那些大放厥词的读书人,愤愤地对着承恩公世子柳嘉道,“你让人把这些刁民抓起来!” 八月秋闱,近来一些学子陆续地抵达京城,提前备考,今日便有学子自发地在这四方茶楼举办辩会。 柳嘉听闻了这件事,这才带着友人与妹妹来此看辩会,不想竟然会听到有人在此唾骂他们的父亲。 柳嘉面沉如水地抬手做了个手势。 旁边的两个柳家护卫立刻拔剑,寒光闪闪的长剑出鞘一寸,杀气腾腾…… “呦,这是把自己当成京兆尹了?”一个娇滴滴的女音似笑非笑道,“就算京兆尹也没有无缘无故抓人的。” 柳朝云那弯弯的新月眉一皱,朝右前方望了过去,眉眼一冷。 两三丈外,宁舒郡主悠闲地抱胸而立,笑眯眯地迎上柳朝云不善的目光,娇声道:“贪生怕死就是贪生怕死,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吗?” “宁舒,你不要欺人太甚!”柳朝云再次重重地拍了一下二楼的栏杆,理直气壮地怒道,“这朝堂大事又岂是什么人都能妄议的!” 旁边的青衣小二一脸无措地来回看着两帮人,满头大汗。这两帮人都是贵人,全都要争那唯一一间雅座,他们区区一家茶楼那是谁也得罪不起。 宁舒嗤笑了一声,正想再说什么,旁边的另一个少女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了一件水绿色绣百蝶穿花的褙子,秀美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瑞凤眼,乌黑的瞳孔中透着一丝清冷的光华,端庄矜持。 “宁舒姐姐,不要吵了。”少女的声音清冷而平静,“我们可以打。” 这个提议甚得宁舒之心,只是…… “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宁舒郡主小小声说。 “蹬蹬蹬……” 楼梯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夹着另一个小二热情的声音:“姑娘的朋友就在楼上,也只比姑娘早到了一刻钟。” 一袭绯红襦裙的萧燕飞信步跟着小二迈上了二楼,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在鲜艳的料子映衬下如花树堆雪般清纯美丽。 原本喧闹嘈杂的茶楼也似乎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眼前一亮。 柳嘉目光灼灼地看着来人,暗叹:真是个美人!……不过,这小美人瞧着似乎有些眼熟。 “燕燕,这边。”宁舒愉快地招了招手,“过来过来。” 萧燕飞依言走了过去,随意地环视了一圈,自然也注意到了柳朝云和那两个作势拔剑的柳家护卫,隐约嗅到了空气中那股子浓重的火药味。 是宁舒约她来这里的,说是有热闹可以看。 这“热闹”总不会是柳朝云吧? 这也说不准,小郡主爱瞧的热闹总是有点与众不同。 胡思乱想着,萧燕飞步履轻快地走到了宁舒跟前,对着她和她身边的陌生少女嫣然一笑。 “燕燕,这是顾悦。”宁舒指着那身姿笔挺的少女介绍道。 顾悦?萧燕飞眉头一动。 那不是顾非池的妹妹? 小姑娘身形娇小玲珑,可那身姿却比寻常的闺秀更笔挺,秀美的小脸上,唇角微抿,表情严肃,眸光沉静。 萧燕飞看着顾悦,顾悦也在看她,却是眉头轻轻蹙了蹙。 “可惜了。”顾悦一脸认真地叹道。 萧燕飞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顾悦又道:“你长得这么好看。” “对呀。”宁舒深以为然地直点头,悄咪咪地凑到萧燕飞耳边说:“顾非池长得不好看。” 萧燕飞捂着嘴笑了出来。 一想到顾非池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波如秋水般潋滟。 宁舒歪了歪头,不由地叹了口气:对哦,自家手帕交的审美不太好,怎么办? 宁舒心里头更愁了。 三个小姑娘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与此同时,下方大堂那些学子对承恩公的讨伐更激烈了,说他是靠着皇后飞黄腾达,说他贪图军功,祸乱朝政,害得兰山城满城百姓和万千将士成了枉死冤魂云云。 下方的议论声以及宁舒她们的轻笑声听在柳朝云耳中,犹如往她心头添了把火,认定了宁舒她们是在耻笑她爹爹。 “宁舒!”柳朝云恼怒地直呼其名,拔高了音量,“你别以为有怡亲王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大放厥词!” “怎么回事?”萧燕飞看了看柳朝云,疑惑地问宁舒道,“不是说来喝茶看热闹吗?” “是啊。我听说这里有学子辩会,才叫你来看热闹的。”宁舒不开心地噘了噘小嘴,“谁知道又遇到柳朝云了。” 她怎么会这么倒霉,早知道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 宁舒的小嘴翘得更高了,娇声抱怨道:“燕燕,柳朝云还非要跟我们抢雅座,明明就是我先订的。” “柳家最讨厌了。” 四方茶楼的老板是个风雅之人,二楼总共才六间雅座,分别以君子六艺为主题。宁舒特意提前几天定了代表“乐”的“琴室”,不想,柳朝云又来跟她抢了。 青衣小二额角的冷汗更密集了,想说掌柜的已经去看能不能再腾出一间雅座了,可不等他开口,就见柳朝云霍地往前迈了一步,目光冷冷地直射向宁舒郡主:“你再说一遍!” 两个少女目光相交之处,火花四射,气氛愈发紧绷了起来。 承恩公世子柳嘉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别人也许会敬柳家三分,但宁舒才不怕呢,小巧的下巴昂得更高了,理直气壮道:“你们柳家素来霸道,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抢别人的琴,抢别人的雅座……还抢别人的军功。 “哼,他们……”宁舒指的是楼下的学子们,掷地有声道,“他们说得没错。柳家人就是贪生怕死!” “这流匪在幽州猖狂一日,就有数之不尽的无辜百姓枉死在流匪手中。这些人命都该算在承恩公的身上!” “也不知道承恩公晚上睡觉时会不会有冤魂索命?”宁舒转头看顾悦,双眸尤为清亮。 “肯定有。”顾悦在一旁频频点头,表情端肃,“我祖母说,冤魂皆是死不瞑目,没人超度,就没法去投胎的。他们会游荡人间,四处寻找害他性命之人,连夜里都要在仇人的枕边吹气……” 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着,只听得柳家兄妹耳边凉飕飕的,柳朝云下意识地捂了下耳朵。 萧燕飞抬手把玩着那条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将那末端的红珊瑚珠子抓在指间摩挲着。 幽州流匪的事,她还是从顾非池那里听说的。 顾非池说,幽州本是由谢家旧部镇守,谢家出事后,旧部死的死,罢免的罢免,降职的降职,幽州那里就调上了承恩公柳汌举荐的人。 这次上郭郡的那伙流匪虽不过千人,只是乌合之众,可这群人极度凶残,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甚至在一些县城村落有屠县屠村之举,惨无人道。 萧燕飞在原主的记忆中曾经亲眼见识过匪患的可怕,前一天还与原主言笑晏晏的那些人惨死在流匪的刀下,鲜血横流,变成了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些平民百姓的命也是命! “怎么?你们柳家干得出来,还不许人说吗?!”宁舒的声音更高亢了,甚至有不少楼下大堂的人也听到了二楼的动静,越来越多的目光闻声望来。 “他们是不许你说而已。”顾悦正色道。 咦?宁舒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是这样吗?” 顾悦抬手指着下头大堂的那些学子,又道:“这要是他们说,就能都抓起来了。” 可宁舒就不一样了,无论宁舒再怎么数落承恩公,柳家人也不敢把她拿下。 宁舒乐了,笑得不可自抑,频频点头。 柳朝云气得一张面庞涨得通红,浑身直发抖,脱口怒斥:“大胆!” 她们怎么敢这般羞辱她们柳家,她的姑母可是堂堂皇后! 宁舒不屑地嗤笑道:“你个无品无级的臣女,也胆敢在本郡主面前放肆,谁大胆啊!” “当然是你。”萧燕飞相当配合地与宁舒唱起了双簧,抬手指向了柳朝云,还给了宁舒一个赞赏的眼神:厉害了,小郡主就是棒棒哒。 有了萧燕飞的赞许,宁舒的下巴骄傲地抬得更高了。 柳朝云急忙去看她家大哥,气得直跺脚。 柳嘉给了妹妹一个安抚的眼神,动作潇洒地打开了一把画着幅《仙鹤戏水图》的折扇,悠悠然地扇了扇,一派风流倜傥。 “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他讥诮地叹息,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宁舒三人,一副妇孺无知的轻蔑。 柳嘉轻轻地扇着折扇,用一种超然的语气冠冕堂皇道:“柳家从不怯战,是厌战。” “这打仗可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你们小姑娘家家买个胭脂头花,战场上是会死人的,将士战死沙场,只会带来山河飘摇,国家动荡,百姓更是会流离失所,不得不颠沛流离。” “明逸,”说着,柳嘉侧脸看向了右手边的一个蓝衣少年,“你说呢?”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袭湖蓝绣竹叶纹直裰,相貌英朗,身形不高不矮。 闻言,少年的眼神略有几分游移,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是、是啊。” 宁舒心知萧燕飞不认得明逸,悄声道,“这是明将军的幼子,明将军与长子明述镇守兰山城多年,去岁明逸去兰山城探亲……城破之后,明家在兰山城上下几十口人也就他一个人还活着!连他嫂子和三岁的侄儿都死了。” 她似乎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语气中却是难掩嘲讽之色。 除了逃走的承恩公外,北境兰山城战将士全都战死,就连满城百姓也都被屠杀,几乎无一幸免。 宁舒又看向了明逸,故意问道:“明逸,你最近可有梦到你爹和你大哥?” 宁舒可不管明逸是怎么在兰山城逃过一劫,光是明逸和害死明将军父子的柳家人混在一起,就让她不喜。 明逸:“……” 明逸神情恍惚,脸色白了白。 “明逸,谢以默已死,令尊令兄在天之灵也会瞑目的。”柳嘉安抚地拍了拍明逸的肩膀,冷冷道,“这谢以默滥造杀孽,满门尽亡,还连累了这么多的将士陪他们一起葬送了性命。要是没有谢以默叛国谋逆,又岂有明家的悲剧!” 柳嘉唏嘘地叹了口气,灼灼的目光却是落在萧燕飞那清丽绝伦的小脸上,终于想了起来。 难怪他刚一见面觉得这小美人眼熟,千芳宴那日,她就和宁舒郡主在一起,顾非池还为了她把大皇子打下了马。 后来,柳嘉找妹妹打听过,这小美人是萧家二姑娘——皇帝赐给顾非池的未婚妻。 只是这么看着萧燕飞,柳嘉眼前就再次浮现那日在水榭中顾非池当众羞辱他的一幕幕,几乎是把他践踏于足下。 柳嘉眸光阴鸷,又收起了折扇,朝宁舒郡主、萧燕飞与顾悦那边走去,不急不缓地说道:“柳家不似顾非池好战,暴戾,嗜血……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 “萧二姑娘,顾非池的残暴只会让将士们流血捐躯,血流漂杵。” “你们懂吗?” 柳嘉停在了距离萧燕飞不过三步远的地方,抬手将那把并拢的折扇轻佻地挑向了少女小巧的下巴…… “啪!” 萧燕飞飞快地用团扇往柳嘉执扇的右手重重拍了一下,毫不留情。 被敲了个猝不及防的柳嘉手指一颤,那把折扇就脱手掉在了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柳嘉的手背也被敲红了一片,脸庞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萧燕飞莞尔一笑,手里那把湘妃泥金柄水红色绣蝶恋花的团扇轻轻地摇了摇,乍一看,漫不经意,再一看,又似带着几分挑衅。 这动作由她做来,说不出来的明媚动人,芳华少女周身上下透着一种既乖巧又乖张的矛盾气质,让周围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落在了她身上。 “柳世子,您这话说得再漂亮,骨子里还不就是贪生怕死!”萧燕飞轻摇着团扇,嘴角撇了撇:哼,偷换概念什么的,谁看不透啊,这位柳世子是把别人都当傻子吗?! 就是就是!宁舒郡主与顾悦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萧燕飞接着道:“我能怕死,郡主能怕死,百姓更能怕死……这世上,谁都能怕死,但前线的将士不能,领兵之人不能,朝廷官员不能,皇上更不能。” “柳世子,你堂堂将门子弟不但畏战、怯战,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置百姓于何地!” 想起那日柳嘉在澹碧水榭中口口声声说什么谢以默和谢无端父子“贪生怕死”、“理该挫骨扬灰”云云,萧燕飞唇畔慢慢地勾出一个冷笑,眸光清冷,“你还有脸说谢家,谢家满门浴血奋战,死战不退,直至最后一个子弟,而你们柳家弃城而逃。” “弃满城百姓于不顾!” 萧燕飞字字带着刀子,句句逼进,明明她没有靠近分毫,可柳嘉却感觉到了一股逼人的压迫感,差点被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眼神游移不定的柳嘉,萧燕飞唇角微翘,学着那天顾非池在澹碧水榭的样子轻笑了一声:“贪生怕死?” “睁眼说瞎话的人是你吧!” 萧燕飞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一脚踩在了地上的那把折扇上,脚下不客气地碾压着折扇,笑容温温柔柔,可眼神却似那雪山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般清冷。 53 第53章 晋江首发 柳嘉一惊, 瞳孔微缩。 这一次,他忍不住就往后退了一步,后腰不小心撞到了后方尖锐的桌角, 吃痛地叫了一声。 “说得好!”后方响起一阵响亮干脆的击掌声。 循声望去,只见那间名为“弓室”的雅座不知何时打开了门。 雅座内坐着六七人, 击掌的是一个满头银丝的玄衣老妇,雍容威仪,眉眼含笑。 老妇的身边坐着一袭靛蓝色云纹直裰的皇帝,皇帝的脸色极为难看, 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萧燕飞默默地用团扇挡住脸, 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心想:皇帝这不知是在生她的气, 还是为了别的? 唔, 多半是在生她的气? “是华阳大长公主。”宁舒红润的小嘴微张,惊喜地低呼出声。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只有她身边的萧燕飞与顾悦两人能听到。 宁舒目光灼灼地盯着雅座中的玄衣老妇, 一双眼睛都亮了,一手拉着萧燕飞, 一手拉着顾悦, 兴奋地晃了晃两人的手。 大长公主?萧燕飞默默地在心里算着辈分,那岂不是皇帝的姑母? 萧燕飞以团扇遮面, 朝雅座内扫视了半圈,窥见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连忙装乖地对着顾非池弯着眉眼笑。 “丫头,”华阳大长公主定定地望着外面的萧燕飞,语声淡淡地问道,“我问你, 应不应该打仗?” 她威仪的面容上皱纹纵横,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喜怒,双眼彷如平稳无波的千年古井般。 坐在华阳身边的皇帝眼神阴晴不定,一手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皇帝今日会来这四方茶楼的原因和宁舒、柳嘉他们一样,也是因为听说这里有辩会才来看看。 正好华阳前两日刚回京,皇帝也想让她看看自己治下的这片盛世。 谁料来此后,先是下头的学子们痛斥什么外戚专权乃祸国之害,听得皇帝闹了一肚子火,紧接着,又是萧燕飞与柳嘉兄妹起了口舌之争,话里话外地贬柳家褒谢家,字字句句都打在自己这个皇帝的脸。 方才萧燕飞的那几句话,比那些学子们的妄言还要让皇帝不快。 “姑父!”柳朝云在看到皇帝的那一刻,眼睛一亮,腰板一下子挺得笔直,得意洋洋地笑了。 哼,有了皇帝姑父给他们柳家撑腰,萧燕飞肯定再不敢妄言了。 一楼的气氛略有几分凝滞。 连楼下的大堂都安静了一些,不少学子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一个接着一个朝一楼这边望来,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萧燕飞慢慢地放下了那把蝶恋花团扇,在雅座内这一道道或探究或审视或不快的目光下,一派泰然自若。 无论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她刚才都已经说了,现在她就是说那些话不是她说的,也没人会信。 罢了罢了,反正皇帝都已经生气了。 萧燕飞从从容容地看着华阳道:“流匪不除,死的是百姓。” “边境不定,死的是百姓。” “倭寇不平,死的是百姓。” 皇帝紧紧地盯着雅座外的萧燕飞,眸底暗潮汹涌,头在一抽一抽地痛,心里愈发不快。 顿了顿,萧燕飞的目光对上了顾非池面具后那双含笑的狐狸眼,似在对她说,尽管说,有他在,无妨。 萧燕飞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烁着碎金般璀璨的光芒,徐徐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简明扼要的十个字似乎带着一种雷霆霹雳般的力量,掷地有声。 雅座内的众人皆是一静,都惊住了,没想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令人振聋发聩的言辞。 “啪!啪!” 华阳再次鼓掌,这一次,掌声比上一次还要响亮,那雍容的面庞上也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含笑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她说得这句话出自《礼记》,意思是说国君、卿大夫以及士大夫都要与国家共存亡。天子坐拥这万里江山,享尽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富贵与权势,自当誓守国门、死于社稷。 像这么个小姑娘都懂得国门之重、社稷之重,能说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样的豪言,心怀天下,可皇帝呢? 皇帝也被萧燕飞的这句话一惊,随即脸色更阴沉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怀疑是不是有人教萧燕飞说的这句话,心头似有一头暴怒的野兽在咆哮着。 他的右掌猛地抬起,差点没拍桌子,可眼角斜了华阳一眼,右手终于又缓缓地放了回去,似在顾忌着什么。 “父亲,您莫要动怒。”坐在皇帝另一边的大皇子唐越泽连忙给皇帝顺顺着气,好声好气地劝道,“萧一妹妹年纪还小,有口无心。” 说着,唐越泽还抬头对着雅座外的萧燕飞笑了笑,示意她宽心,一副好姐夫的作派。 雅座内再次静了一静。 皇帝的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满口的咸腥味,觉得这个儿子的脑子简直是坏掉了。 若非这里还有外人在,皇帝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这个蠢儿子了。 华阳斜眼冷睨着皇帝,质问道:“一郎,连个刚及笄的小丫头都懂的道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被那柳氏迷昏了头?!” “……”皇帝咬紧了牙关,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脖颈间浮现根根青筋。 自先帝驾崩后,这世上,大概也唯有华阳大长公主敢叫皇帝一郎,敢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皇帝了。 除了华阳外,也没有人会直呼皇后为柳氏,语气中还带着一种浓浓的厌恶和嫌弃。 这人竟然敢这般数落她的皇后姑母!外面的柳朝云气得差点没骂人,往前迈了一步,斥责之语已到了嘴边,却听皇帝干巴巴地附和道:“姑母说得对。” “……”柳朝云傻眼了。 面对华阳,连皇帝都不敢回嘴,更别说屋内的其他人了。 众人都像是耳聋口哑似的,一言不发,要么作势喝酒,要么透过窗口去看楼下大堂的那些学子们,要么偷偷去瞟角落里的承恩公。 承恩公柳汌的脸色时青时白时紫,脸色精彩变化着,同样不敢反驳华阳,只能默默咬牙。 气氛沉闷至极。 华阳傲然又道:“幽州之乱,不平不管,一郎,你是打算放任百姓被屠吗?” “还是要等到那些流匪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地打到京城,逼得你帝位不保,你才会怕?” 华阳的话越来越犀利,越来越直接,每个字都像一记巴掌般重重地甩在皇帝的脸上。 这些话别人不敢说,但华阳敢说。 其他人大都敛息屏气,雅座内更安静了,也衬得楼下大堂愈发嘈杂。 皇帝僵声道:“姑母言重了,我心里有数。” 因为今日微服出宫,皇帝便以“我”谦称。 “心里有数?”华阳轻嗤了一声,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凌厉地射向角落里的承恩公柳汌,携着雷霆之势,吓得柳汌身子一缩,惶惶地垂下了眼眸。 “这姓柳的若是不敢去,那就让阿池去!”说着,华阳又转头看向了另一边正信手执杯的顾非池,“阿池……” 顾非池放下了酒杯,朝华阳和皇帝望去,唇角一弯,似要应下。 “不可。”皇帝面色一变,抢在顾非池之前厉声反对。 北境兰山城之战后,朝中对柳汌颇多质疑。皇帝这次属意柳汌去幽州,一来是为了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一来也是为了让柳汌去收拢谢家的那些旧部。 若是现在让顾非池去幽州,岂不是平白把谢家的旧部全都送到卫国公府的手里,那岂不是养虎为患,平白让卫国公府再坐大?!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皇帝冷冷地瞪着柳汌,眼神森寒,满含警告之色。 “……”柳汌那张肥胖的圆脸紧紧绷着,这会儿只恨不得凭空消失才好。 他藏于桌下的双腿如筛糠般轻颤不已,垂下的眼眸中浮起一片浓浓的阴霾。 去年兰山城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仿佛那挥之不去的阴影般萦绕在他鼻端与眼前,午夜梦回间,他时常被噩梦惊醒。 他不想再上战场了。 还有谢无端…… 像起被一箭射落的承恩公府的匾额,柳汌心头一跳。自从被人劫走后,谢无端就不知所踪,神出鬼没的,要是自己离开京城的话,被谢无端找上来该怎么办?! 可是…… 柳汌的耳边不由响起柳皇后语重心长的声音:“大哥,你信我,幽州那只是一伙不成气的流匪,这军功是皇上有心白送给柳家的。” “机会就在眼前,只用你俯身去捡。” “花无百日红,你总该为嘉哥儿留下一份家业吧。” 皇帝对于卫国公府的忌惮,柳汌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势必会让皇帝对他彻底失望,那么…… 柳汌犹豫了,狠狠地咬了咬牙。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爷,”柳汌义正辞言地向皇帝请旨道,“您放心,我明早就即刻率军前往幽州剿匪,必会将那伙流匪一网打尽,待我凯旋,便以那匪首的首级为爷您贺寿。” 柳汌一如既往地把话说得十分漂亮,一副精忠报君的架势,恨不得为了皇帝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可皇帝刚才被华阳数落了几句,心情正不佳,面上毫无动容之色,淡淡地颔首道:“就如此吧。” 这四个字与其说是允了柳汌,不如说是在告诉华阳,他意已决。 皇帝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华阳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就让皇帝把剩下的话全都憋了回去,颇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屈。 皇帝紧紧地捏着酒杯,差点没把杯子给捏碎了,却只能隐忍着,压抑着。 华阳微微地笑了笑,悠然执起酒杯,浅啜了一口酒水。 她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威仪,宛如坐在云端,那迫人的气势轻而易举地把皇帝给压了下去。 “爷放心,我定会好好办差的。”柳汌郑重地俯首作揖,又暗暗地以袖口擦了一把冷汗,从头到尾,他看都不敢看华阳,中衣早就被汗水浸湿。 外头的萧燕飞把方才雅座内的这场较量都看在了眼里,又用团扇遮面,嘴唇藏在团扇后翘了翘,感慨着:……厉害了! 这位大长公主三言两语就训得皇帝一个字都不敢回嘴,太飒了! “丫头,你过来。”华阳展颜一笑,神情亲和地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你是哪家的姑娘?” “姑祖母,这是我未来的媳妇。”顾非池慢悠悠地说道,“是……爷赐的婚。” 华阳扬了扬花白的长眉,满含深意地看着顾非池。 顾非池半边面具下的薄唇弯了弯,随即就归于原位。 华阳心灵神会,也笑了。 她看出来了,这虽是皇帝赐婚,但显然顾非池是十分乐意的。 也是,阿池这孩子若是不愿,总能搅和得皇帝赐不了婚。 阿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华阳脸上的笑意变得愈发柔和、慈爱。 萧燕飞落落大方地迈入雅座中,对着华阳福身行礼:“夫人,我姓萧,叫我燕飞就行了,燕燕于飞的‘燕飞’。” 华阳看着眼前这清丽动人、眼神明亮的少女,越看越满意,赞道:“不错。” 华阳地位崇高,鲜少夸人,哪怕只是一句不错,也足以让雅座内的好几人侧目了。 华阳上下打量着萧燕飞,从她的发髻发簪看到腰间的马鞭,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丫头,这是见面礼。” 这匕首以金为鞘,鞘上嵌着几颗碧绿的猫眼石,精致华贵。 “谢殿下。”萧燕飞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那把匕首,欢喜地把玩了一下。这匕首可真好看。 宁舒也跟着萧燕飞一起过来了,笑吟吟地给皇帝与华阳请安,“伯父,姑祖母。” 宁舒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那把金鞘匕首,眼里那浓浓的羡慕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丫头,你和宁舒在这里做什么?”华阳含笑看着两人问道。 萧燕飞就笑眯眯地把柳家兄妹抢她们雅座的事说了一遍,光明正大地告了这对兄妹一状。 她在告状,言辞间夸大其词了一番,还一点也不避讳地对着宁舒使了个眼色,但模样乖乖巧巧,看着像是一只纯白无瑕的白兔。 宁舒与萧燕飞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摸出一方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可怜兮兮地唤道:“姑祖母,您可要给宁舒做主啊。” 华阳被两个丫头逗得莞尔一笑,玩笑地提议道:“要不,你们坐在这里,跟本宫坐一块儿?” 宁舒可不傻,眼角瞟了瞟旁边脸色阴沉沉的皇帝。 她果断地摇头,娇滴滴地撒娇道:“姑祖母,那间雅座明明是我先订的,万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为什么要让给柳朝云!” 宁舒还故意斜了承恩公柳汌一眼。 柳汌面色一僵,生怕华阳借题发挥地教训自己,连忙对着柳朝云呵斥道:“朝云,快给郡主赔不是!” “不过是间雅座,何必闹得大家心里不快,朝云,你和你大哥坐外头也是一样的。” 柳汌额角冷汗涔涔,汗水浸湿了鬓角,这会儿就跟耗子见猫一样。 柳朝云扁扁嘴,忍不住去看华阳,哪怕她心里再不甘心,现在看她爹这副样子,也知道这里由不得他们多嘴,委委屈屈地应了。 华阳挥了挥手,淡淡道:“宁舒,你们姑娘家自个儿玩去吧。” 宁舒仿佛打了一场胜仗般,招呼着萧燕飞从雅座中出去了,还不忘志得意满地朝着柳朝云哼了一声。 柳朝云心里不痛快,但又不敢说什么,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真恨不得冲过去挠烂宁舒的脸。 宁舒信步从柳朝云身边走过,神清气爽地对外头的那个青衣小一道:“小一,领我去我订的那间雅座!” 那小一不知道她们刚刚在里头说了些什么,见终于有了个了断,松了口气,笑呵呵道:“三位姑娘,这边请。” 小一就带着三人去了隔壁的“琴室”,室如其名,雅座的一角摆了一张琴案与琴作为装饰。 坐下后,宁舒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窗户,看向了楼下的大堂。 方才一度安静的大堂又渐渐地热闹了起来,那些学子们已经为了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而争了起来,你来我往,口沫横飞。 宁舒的眼珠子转了转,小小声地对萧燕飞与顾悦道:“肯定是有人猜到皇上在这里。” 萧燕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方才他们这边闹出的动静其实也不小,自然会有机灵的人瞧出端倪来。 顾悦语气平平地叹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读书人再如何自诩清高,大多也难逃追逐功名利禄,他们自然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口才。 宁舒郡主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萧燕飞道:“快快,燕燕,把殿下赏你的那把匕首给我玩玩。” 萧燕飞就将被她配在腰侧的那把匕首解了下来,递了过去。 宁舒兴奋地将匕首拔了出来,那窄窄的刀身闪着森冷的寒光。 “这应该是寒铁所制,华阳大长公主赏的东西果然都是宝贝!”宁舒如获至宝地把玩着,手指摩挲着鞘上的猫眼石。 瞧着小郡主这副崇敬的表情,萧燕飞好奇地问道:“大长公主很厉害吗?” 方才皇帝对着华阳也是毕恭毕敬的,这脸都黑成这样了,都不敢说个“不”字。 “厉害着呢!”宁舒用一种“你怎么连这不知道”的眼神看着萧燕飞。 华阳敢训皇帝自是有这底气的。 “殿下是太|祖的三女,自幼就养军中,年岁渐长后,随太|祖南征北讨,征战沙场,才识胆略过人。当年太|祖初建国,西南动荡,是殿下率十万大军镇守西南,还打下了益州,为我大景开疆辟土。” 可以说,大景朝能有今日的安稳,华阳居功甚伟。 这位大长公主真是好厉害啊!萧燕飞听得兴致勃勃,两眼亮晶晶的,可以想象年轻时的华阳定是如天边的骄阳般明艳飒爽,是最璀璨、明亮的存在。 宁舒又道:“我听父王说过,卫国公和先皇后从小就被老国公爷送去了殿下那里,是由殿下教养长大的,“还有死去的谢以默和昭明姑母……” 说着说着,宁舒神色间也有几分感伤。 哎,为了谢家的事,最难过的说不定就是华阳大长公主了吧。 顾悦突然倾身凑了过来,把一根细细的头发丝往那把匕首的刃上一吹,那根发丝就被寒光闪闪的刀刃劈成了两半。 “吹毛断发。”顾悦端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果然,这是华阳大长公主当年从西南滇国收剿来的!” “真的吗?真的吗?”宁舒连声问道,眼睛更亮了。 “真的。”顾悦指了指那把金鞘匕首,对着鞘上充满异族风情的花纹以及匕首刀刃的构造侃侃而谈。 “你们看,这刀脊的弧度与我们中原不同,是滇国特有的,还有这血槽……” 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一会儿说起滇国的武器,一会儿又说起从前华阳镇守西南的那段历史,如数家珍。 真不愧是顾非池的妹妹。萧燕飞心道,眯着眼睛笑。 底下大堂,那些学子们的声音更加激越:“天子守社稷,至死不退,实乃君王气节,足令流芳百世,传颂千古。”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满朝文武都当如此,守国门,死社稷!” “若天子、朝臣、将士皆能以社稷为重,宁死不降,我大景国门才能牢不可破。” “大景江山方能稳固,千秋万代……” “……” 下面的学子们越说越热烈,宁舒忍不住笑出声,忍俊不禁。 可怜啊,这些学子本想拍皇帝马屁的,却偏偏拍到了马腿上,可怜,可叹! 宁舒拍了拍萧燕飞的小手,与她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这时,隔壁再次响起华阳严厉的声音:“一郎,这些士林学子都能懂的道理,你难道还不懂吗?” 华阳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训斥、几分告诫,不怒自威。 皇帝的脸更黑了,将指下的酒杯捏得更紧。 听着底下的那一声声的“君王死社稷”,皇帝的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扇得生痛。 柳汌等其他人再次垂下了头,哪哪儿都不自在。 宁舒不由竖起了耳朵,对着萧燕飞与顾悦招了招手,招呼她们凑过来听。 三个姑娘头挨着头凑在窗口,悄咪咪地往隔壁雅座的窗口张望着。 这一张望,萧燕飞的目光恰好对上了同样坐在窗边的顾非池,赶紧对着顾非池做了个“嘘”的手势。 这么有趣的热闹既然碰上了,她可得看仔细、听仔细了。 顾非池的眸中闪着点点笑意,举杯对着她遥遥敬酒。 萧燕飞也笑着去举杯,眉眼弯如新月,饶有兴致地支着耳朵听。 隔着两个窗口,华阳的声音不甚清晰,但也能听个大概:“谢家三代镇守国门,几十年来,谢家儿郎为我大景抛头颅,洒热血,谢家多少人战死沙场,乃至谢家几代子嗣不丰!” “可你呢,完全不念谢家为我大景立下的不世功勋,不审不问不查,说杀就杀,谢家何罪?!昭明何罪?!” “哼,我看北狄人现在怕是在举国欢庆,不日就要挥兵南下了!” 华阳最后这句话极度讽刺,仿佛在说皇帝是北狄人的内奸,仿佛在说一旦两国再次开战,这一切都是皇帝的罪过。 被她这样指着鼻子训,皇帝的脸都青了,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这一刻终于忍不下去了。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直拍得桌上的酒杯、酒壶、茶壶等都震了一震。 气氛骤然发寒。 皇帝铁青着脸道:“够了!谢以默父子谋逆叛国,理应伏诛。我给过昭明机会的,是她冥顽不灵,非要陪着谢家父子一起去死。” “是啊。你给过她机会?”华阳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嘲讽道,“你是让她做证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叛国,这是给她机会?” 皇帝分明就是在逼昭明去死! 华阳苍老的眼眸中浮现浓浓的悲怆。 她自己没有孩子,一直把谢以默、昭明他们当自己的孩子来疼的,临老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过去这半年,午夜梦回时,她常会想当时她怎么就不在京城呢! 虽然她也知道,悔之无用。 “昭明为何会死,你不知道吗?”华阳冷冷道,两眼通红,“她和明镜一样,是被你逼死的。” 54 第54章 晋江首发 皇帝的太阳穴跳动了两下, 不由想到了顾明镜。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身红衣的顾明镜死在了坤宁宫,双眼紧闭,仿佛不过是安眠一般。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那段回忆, 此刻想来, 仿如昨日, 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 华阳沉声道:“若是谢家无罪,皇上,你可愿意背负这千古骂名?” 她忽然间从二郎改称了皇上,字字铿锵有力,形容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仪犹如滔滔烈火席卷而来。 皇帝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咬牙切齿道, “谢家有罪。” 华阳与他四目对视,毫不退缩地逼问道:“若是无罪呢?” 皇帝:“……” 皇帝想说绝不可能,可面对气势迫人的华阳,却是如鲠在喉, 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雅座内, 一片死寂,空气中似有零星火花噼里啪啦地炸响。 除了皇帝与华阳外,无一人敢说话。 直到另一个清冷的男音云淡风轻地打破了这对姑侄的对峙:“若是谢家无罪,皇上可愿下诏罪己?” 这道声音犹如那乌云遍布的夜空骤然间劈下了一道闪电,将这天地一分为二。 皇帝猛地看向了坐在窗口的顾非池,目光如刀。 这间小小的雅座内, 空气陡然间变得剑拔弩张。 顾非池无畏地迎上皇帝威逼的目光, 狐狸眼一挑,朗声道:“谢家几代为国捐躯,如今满门被诛, 若谢家无罪,就是皇上错了!” 周围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此时此刻,连大皇子唐越泽都不敢随意插嘴,好几人都暗暗地为顾非池的大胆咋舌。 唯有华阳勾起了唇角,带动脸上的皱纹。 顾非池的语气更缓慢,也更冷厉了:“既然错了,皇上难道不该下诏罪己吗!” 皇帝那冰冷的眼锋死死地钉在了顾非池身上,脸上犹如疾风骤雨般激烈,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僵硬的气氛持续着,似是山雨欲来。 许久许久之后,皇帝才艰难地说道:“好。若是谢家无罪,朕会下罪己诏。” “皇上,记住你的话。”华阳淡淡道。 “可是姑母,”皇帝字字如冰,“若是谢家有罪,那姑母可愿放下十万阳焱军?!” 皇帝挑衅地抬了抬下巴,目光森然,整个人释放出一种阴戾的气息。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这华阳与皇帝姑侄俩的身上。 今日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天子近臣,几乎人人都知道皇帝正变着法地往柳家人手上送兵权。 先是让承恩公柳汌镇守北境兰山城,如今又让他前往幽州接手谢家旧部,这会儿皇帝竟又瞧上了华阳的阳焱军,看来是想往西南伸手了。 气氛更加凝重,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是皇帝与华阳的一场博弈,一场关乎大景朝堂格局的博弈。 其他人都低调地躬身坐着,全都绷得紧紧。 “放下?”华阳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给你?” “还是给这姓柳的?”她用下巴指了指大汗淋漓的承恩公柳汌。 柳汌脸上的肥肉抖了一抖,嘴唇也颤了颤。 “那是太|祖赐予本宫的阳焱军,也配?”华阳轻而缓地又道,语气中傲气森森。 这句话乍一听仿佛是在说柳汌不配,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华阳这说的是,皇帝不配惦记她的阳焱军。 皇帝脸色一僵:“皇姑母……”慎言! “太|祖曾言,阳焱为烈日之焰,会焚尽这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华阳目光灼人,那双年老却不浑浊的眼眸凝望着皇帝,眉眼间浮现一抹极为清傲的表情。 面对雷霆震怒的皇帝,她的依然高傲,依然正气凛然,气势丝毫没有被压下。 皇帝只觉得眼前似有一股灼灼烈焰迎面袭来,满面灼痛,原本就隐隐抽痛的头更痛了,额角青筋乱跳。 他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丸丹药,以酒水将丹药吞下,喉结滚动了一下,丹药随着酒液咽入腹中。 皇帝闭了闭眼。 华阳暗暗摇头,垂首去执酒杯,却是眉头皱了皱,抬手捂住上腹。 不一会儿,皇帝苍白的面庞就泛起了些微的潮红,唇角扬起。 当他再次睁眼,眸中也重新有了神采。 皇帝霍地起了身,看也不看华阳,语气淡淡地转了话锋:“幽州的军报也该到了,摆驾回宫。” 皇帝大步流星地朝雅座外走去,可才迈出两步,又停下,冷冷地回头叫上了顾非池:“你,也随朕回宫!” 这句话皇帝说得咬牙切齿。 “是,爷。”顾非池就优雅地起了身,轻轻掸了下袖子。 那半边面具下的优美薄唇似笑非笑地翘起,在那线条诡魅的玄色面具映衬下,这抹浅笑半是嘲讽半是幽冷。 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格外的明亮,格外的锐利,锋芒毕露。 这一瞬,皇帝又想起了顾明镜,想起她傲然掸袖的样子,想到了那个时候: “唐弘诏,我顾家自祖父起就效忠太|祖皇帝,位列凌霄阁十大名将,配享太庙,太|祖言,顾家在,则西北安。” “你想让我顾家交出西北兵权,凭什么?!” 彼时,顾明镜目光厉烈如剑,傲气似骄阳。 这两双无比相似的眼睛穿过二十年的岁月重叠在了一起,皇帝感觉自己的眼眸像是被刺痛了,又仿佛被灼伤了。 皇帝瞳孔一缩,重重地拂袖出了雅座,决然而去的背影似乎被阴云笼罩。 这一回,皇帝再也没回头。 顾非池一点也不着急,还对着隔壁的萧燕飞笑了笑,算是道别,又抚了下衣袍,这才闲庭信步地跟上。 萧燕飞也对着顾非池抿唇一笑,随即就被宁舒按着头躲回了雅座中。 三个小脑袋都缩了回去,生怕被人看到了。 耳边依稀能听到华阳所在的那间雅座传来一阵阵椅子和地板的碰撞声,以及其他人陆续离开的脚步声,下楼的脚步声渐远。 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对视了一眼。 眼神里都写着同样的赞叹:厉害。 很快,隔壁就安静了下来, 当萧燕飞她们再次往窗外张望时,皇帝一行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茶楼的大门口。 一楼的大堂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音。 那些学子们要么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口,要么面面相觑。 疑似“皇帝”的大人物不快而去,学子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会儿不约而同地都噤了声。 三个小姑娘又往隔壁望了一眼,弓室内头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华阳一个人。 华阳一手执杯,慵懒地倚靠在窗边,笑吟吟地对萧燕飞三人招了招手:“过来。”另一手又在上腹捂了捂。 左右皇帝都不在了,三个小姑娘也就乐呵呵地往隔壁雅座去了,轻快地喊着“殿下”和“姑祖母”,卖乖地直笑。 只是看着这宛如春花般朝气蓬勃的三个女娃娃,华阳的心情就变得很好,笑得异常慈爱,全无此前面对皇帝时的盛气凌人。 华阳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可刚执起酒杯,就听萧燕飞道:“别喝。” 华阳挑眉。 “殿下,您可是胃不舒服了?”萧燕飞问道。 她从方才就注意到华阳面露不适,又两次在上腹胃部的位置捂了捂。 这桌上除了酒以外,只有几碟蜜饯、干果,没有别的食物。 萧燕飞再问:“您是不是在空腹饮酒?” “喝了半杯而已。”华阳笑了笑,对于萧燕飞的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姑祖母又不听话。”顾悦板着小脸道,“爹爹说了,您最不听话,总爱空腹喝酒,三餐不济。” 果然是胃不舒服了。萧燕飞确信了。 她假装去翻腰侧配的那个荷包,其实用意念打开了左掌心那枚胎记里的急救箱,从里面拿出了一片达喜。 她把小小的药片包在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里,递给了华阳,含笑道:“殿下,这药得嚼服。” 华阳直直地看着浅笑盈盈的萧燕飞。 她知道顾非池最近弄了一些奇形怪状的“药片”,用在军中治疗疮疡,疗效相当显著。 莫非那些“药片”都是这丫头给的? 想着,华阳扫了眼帕子上那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白色药片,将它拈起放进了口中,饶有兴致地嚼了嚼。 口中的药味道微甜,伴着些薄荷叶的涩味。 她嚼了几下,就将药片咽了下去。 萧燕飞又给华阳倒了杯温水,试了试杯身的温度,这才把茶杯递给她:“多喝点温水可以养胃。” 温水可以中和胃酸,所以能缓解胃部的不适。 华阳就听话地又喝起了温水,温和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萧燕飞。 寥寥数语间,楼下的大堂又恢复了热闹,那些学子们喝茶的喝茶,辩论的辩论,闲话的闲话…… 一听萧燕飞说喝温水养胃,宁舒赶紧招呼小二又上了一壶温水,亲自给华阳又添了杯,殷切地递给她,要多体贴有多体贴。 华阳慢慢地喝着温水,连着喝了两杯后,就发现抽痛的胃部舒缓了些,没有那么难受了。 咦? 华阳扬了扬眉,这药片倒是相当神奇,确实管用,而且还方便得很。 看华阳的表情,萧燕飞就知道她的胃好多,含笑劝了一句:“您以后别空腹喝酒,那伤胃。您还可以多喝些红茶水,红茶也养胃。” 她心中暗道:华阳年轻时肯定就不好好吃饭。 这胃病啊,十之**都是拖出来的。 华阳一眼就看出小丫头在想什么,笑而不语。 年轻时,她频征于沙场,时常日夜颠倒,三餐不济,她的胃一直不好,多年为胃疾所扰,曾让太医开方子调理了好些年,针灸、药膳什么的也都试过,胃也还是这样,不好不坏的。 后来她也懒得管了,反正她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也没几年了。 借着荷包为掩饰,萧燕飞又偷偷地从急救箱里拿出一板药,把药片抠出来装在了一个空的小瓷瓶,大方地递给了华阳。 “这药不用天天吃,若是您觉得胃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嚼一片或者两片。” “不过……”她再次叮嘱了一句,“别再空腹饮酒了,胃是要靠养的。” 茶楼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嘹亮的鹰啼声。 萧燕飞循声望去,就见那碧蓝的天空中一头雪白的鹰展翅翱翔,在空中悠然打着转儿,一派俯视众生的狂傲不羁。 好熟悉的鹰啊!萧燕飞眼睛一亮,熠熠生辉。 华阳也朝茶楼外的那头白鹰望去,一眼就注意到鹰的左爪上绑着一个手指大小的细竹筒,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她收起了萧燕飞刚给的那小瓷瓶,含笑道:“我也该走了,这间雅座就给你们三个丫头吧,比隔壁可宽敞多了。” “你们三个好好玩。” 在白鹰不耐的催促声中,华阳匆匆离开了。 雅座内只剩下了萧燕飞、宁舒和顾悦三人。 宁舒目光灼灼地追随着华阳的背影,直到她在茶楼大门口上了马车,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燕燕,你还会医术啊。”宁舒惊叹道,觉得她这手帕交除了审美不太好外,哪哪都好! “那是。”萧燕飞小巧的下巴一扬,“我买了一书架的医书呢!” 一句话引来宁舒惊叹佩服的眼神,她看到书就头疼,就想打瞌睡。 宁舒忍不住叹道:“燕燕,我母妃肯定喜欢你。” 说话间,下方大堂又逐渐喧哗起来。 那些学子们也不再说承恩公柳汌了,话题改到了这次幽州的匪乱上,说起这次匪乱是源于去冬雪灾,幽州百姓深受其害,房屋被积雪压塌,牛羊、庄稼被冻死,饿殍遍野,朝廷赈灾迟迟不到,不少难民南下逃难,其中一伙流民渐渐成了匪。 有人斥幽州官员不作为,赈灾不利,也有人说幽州卫军无用,居然让一伙流匪坐大至此…… 学子们各抒己见,二楼雅座内的三个女孩子靠在窗口继续看热闹。 萧燕飞饶有兴致地听着,努力从他们的对话中撷取有用的信息。光凭她买的那些杂书,她对这个大景朝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宁舒贴着顾悦的面颊,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悦悦,你说他们是不是以为皇上还派了人留在这里听着呢?” “没什么建树。”顾悦点评道。 这些学子虽然论了幽州的现状,却也无一人提出任何有建树的建议。怕是因为之前激怒了皇帝,导致他们现在不敢再直抒胸臆了吧。 宁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我来这里的路上看到隔壁街的青鸾坊出了新首饰,待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珠花好不好?然后,我们再叫上陆三娘一起打叶子牌。” 漂亮的首饰和叶子牌是宁舒的两个心头好。 不想,顾悦却是纠正道:“先打牌,再看珠花。” 萧燕飞与宁舒一起朝顾悦看去,齐齐地挑眉,表情相当一致,似在问,为什么? 顾悦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总输。” “她”指的当然是宁舒郡主。 萧燕飞秒懂,努力地忍着笑。 顾悦的意思是,她们先打了牌,就可以拿着从宁舒那儿赢的钱,去青鸾坊买珠花了。 宁舒:“……” 宁舒瞬间站起身来,简直要掀桌了,重重地跺了跺脚:“顾、悦。” 我不跟你好了! 她白皙红润的脸上赤|裸裸地写着这六个字,两边的腮帮子鼓得跟金鱼似的,只等着顾悦来哄她。 “吵吵嚷嚷的,这是在聚众闹事吗?!” 下方茶楼的大门口忽然间暴起一个不怒自威的斥责声,如轰雷般响起,一下子吸引了宁舒的注意力。 宁舒连忙凑到窗口去看,连自己还在生气的事都忘了,招呼着萧燕飞与顾悦一起看。 一队黑压压的西城兵马司官兵出现在了四方茶楼的大门口,一道道高大威武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使得大堂一下子暗了不少。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人中与下巴留着短须,腰侧挎着一把长刀。 中年男子昂首挺胸地迈入茶楼的大堂,大堂内的声音瞬间消失,万籁俱寂。 短须的中年男子趾高气昂地抬手指着那些学子,扯着嗓门喊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一个个不在家里好好念书,跑来这里嚼舌根,简直不知所谓!” “走走走!全都回家去!” 说话间,他带来的几个西城兵马司官兵也走了进来,一个个拿着刀鞘粗鲁地驱赶大堂中的茶客们,而茶楼的小二根本就不敢阻拦。 “砰砰啪啪”的碰撞声、粗鲁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在大堂中响起,喧喧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那些学子们也大多神情惶惶,忐忑不安。 “凭什么赶我们走,我们在这里喝茶,怎么能叫聚众闹事呢!”一个年轻的学子不服气地想与对方理论,却被友人拉走了。 “快走快走。”友人急忙使着眼色,意思是,民不与官斗。 宁舒俯视着喧闹不已的大堂,目瞪口呆,忍不住嘀咕道:“是皇上?” 不会是皇帝派西城兵马司的人来驱散这些学子的吧? “不会。”萧燕飞笃定地摇了摇头。 皇帝再怎么都不可能这样蠢,对他来说,也没有必要如此。 “是承恩公。”顾悦接口道,“我爹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是柳家的人。” 萧燕飞以手托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大堂,似笑非笑道:“但,不知有多少人会觉得这是皇上所为呢。” 说穿了,还是柳汌仗着有柳皇后撑腰,仗着皇帝宠爱皇后,所以才行事肆无忌惮,他知道皇帝不会为了这等“小事”责怪柳家。 皇帝这锅背的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活该,说不定他还“甘之如饴”呢。 “砰!” 雅座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粗鲁地一脚踹开了,打断了她们的话。 两个官兵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了雅座的门口,颐指气使地说道:“你们三个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全都回……” “滚!”宁舒冷冷地打断了那名官兵,娇滴滴的声音比他还要傲慢。 她的小脸都气红了,从袖中掏出一面金色的令牌,往桌上重重一砸,硬是砸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 她好好地在这里看热闹,这柳家人就跟打不死的蟑螂似的,一次次地跑来恶心她。 看着宁舒手里的那块令牌,西城兵马司的官兵脸色顿时变了。 这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是王亲贵族,这些西城兵马司的人也都是有眼色的人,一眼认出了那块金色的令牌是郡主令牌。 凡是能封郡主的大多是宗室女,个个身份显贵。 这些官兵可不敢惹堂堂郡主,翻脸像翻书似的变了一张热情的面庞,忙道:“原来是郡主。” “原来郡主也在这里啊。”另一个似笑非笑的男音接上,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紧接着也走进了雅座中,对着宁舒拱了拱手,“哎呀,真是得罪了!” 宁舒眯眼看着那青衣男子,认出来了,这人不是承恩公世子柳嘉的长随徐利吗! 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柳嘉是特意等着华阳走了,才叫这些个西城兵马司的人进来找茬呢! 徐利皮笑肉不笑地又拱了拱手:“打扰了郡主和两位姑娘雅兴,我们世子爷也觉得过意不去呢。” 说着,徐利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银锞子,随手往桌上一抛。 “这是我们家世子爷赔偿三位姑娘的!” 那银锞子滴溜溜地在桌上滚动了好几圈,直撞到了一个白瓷酒壶才停下。 宁舒差点没拍桌,感觉袖口一紧。 “看。”顾悦轻轻地拉了拉宁舒的袖口,抬手指了指外面。 萧燕飞和宁舒一起顺着顾悦指的方向朝街对面的龙泉酒楼望去。 一阵若有若无的琵琶声自酒楼二楼的雅座传来,夹着歌伎妩媚动人的歌声,因为隔着一条街道,乐声断断续续。 酒楼的某间雅座内,承恩公世子柳嘉正懒懒地倚在栏杆上,一手执白瓷酒杯,一手拥着一个妖娆动人的歌伎,嘻嘻哈哈地与旁边的明逸说着话,一手还偶尔捏一下怀中美人的面颊,神情轻佻而嚣张。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底下街道上的那些官兵们像赶羊似的驱逐着那些吵闹的学子们,一片鸡飞狗跳。 忽然,明逸注意到了宁舒三人的目光,凑过去对着柳嘉说了一句。 柳嘉掀了掀眼皮,抬眼望了过来,对着宁舒、萧燕飞三人露齿一笑,笑得很是得意,很是张扬。 “和我们柳家争,你们还不配!!”柳嘉故意慢慢地以口型说道,笑容更深。 柳嘉这是在宣战,似在说—— 他们柳家可是皇后的母家。 你们又是什么东西,那些学子又是什么玩意,刚刚在皇帝面前竟然敢让柳家没脸! 不自量力! “他……”宁舒气得小脸鼓鼓,紧紧地攥着小拳头。 宁舒差点拿起酒壶朝柳嘉那边抛了过去,却见萧燕飞蓦地起了身,朝西墙那边走去,抬手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用作装饰的弓箭。 萧燕飞随手试先拉了拉弓弦,扯了扯嘴角。 这把弓差了点,只是样子货,不过呢,也够用了。 萧燕飞遥遥地望向了对面酒楼的柳嘉,搭好了羽箭,轻轻松松地拉开弓,对准了龙泉酒楼中的柳嘉…… 对面的柳嘉自然也看到了萧燕飞拉弓瞄准的样子,很是不屑地笑了。 这两栋楼之间距离这么远,她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片子还想用弓箭来吓唬自己,她以为她是谢无端吗?! 哼,一个空有张漂亮脸孔的丫头片子而已! 55 第55章 晋江首发 “嗖!” 萧燕飞从容地放开了弓弦, 那支白翎箭就离弦而出,凌厉至极地破开了空气, 朝着对面的酒楼射去, 疾如流星,迅如闪电。 柳嘉立即感觉到萧燕飞射出的这一箭速度比他预想得更快,气势更凌厉, 但依然没放在心上,推开了怀中的美人,往旁边的栏杆靠了靠。 羽箭从他的脖子边急速地擦过, 他隐隐能感觉到一股刀锋般的锐利, 皮肤生疼。 不过没有射中他! 柳嘉顿时松了口气, 额角隐隐渗出几滴冷汗。 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一个丫头片子就该去玩玩投壶,拿什么弓啊!” 话音未落,却听“咚”地一声, 那支羽箭直接射中了他背靠的栏杆,栏杆猛地随之一震。 跟着, “咔擦”的断裂声钻入他的耳中。 怎么回事?! 柳嘉还没反应过来,他身后靠的栏杆已经彻底断裂了,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啊!” “世子爷!” 在明逸与歌伎尖锐的喊声中,两眼瞠大的柳嘉后仰着身子从二楼坠落,形容狼狈地从楼梯上一阶一阶地滚了下去,直滚到了一楼的大堂, 柳嘉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了柜台的柜角上,又是“砰”的一声重响,一地狼藉。 “世子爷……世子爷昏过去了!” “快,快去请大夫!” “……” 惨叫声、惊呼声与碰撞声此起彼伏地从对面的龙泉酒楼传来。 酒楼中一片鸡飞狗跳。 萧燕飞愉快地晃了晃手里的那把牛角弓, 弯着眉眼笑,慧黠灵动似狡狐。 “活该!”宁舒一手扒在窗框上,笑得是前俯后仰。 望着酒楼里柳嘉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小郡主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彻底出来了,愉快地连连鼓掌,直拍得掌心都红了。 徐利神情惶惶,嘴巴张张合合,难以置信地瞪着萧燕飞。 他们承恩公府因为皇后娘娘,一向地位超然,从来他随世子爷在外头行走,旁人对世子爷都是恭恭敬敬,不敢说一句重话。 眼前这萧家二姑娘看着温温柔柔,乖乖巧巧,可这行事未免也太张扬,太肆意了! 她竟然敢对他们世子爷动手! 徐利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外强中干地丢下了一句:“萧二姑娘,你……你敢伤了世子爷,我们世子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话音未落,徐利已经仓皇出逃,生怕萧燕飞下一箭就朝他射来。 那两个西城兵马司的官兵面面相看,不想遭这池鱼之殃,默默地也退了出去。 宁舒的目光从对面的酒楼收回,又转过头,对着徐利踉跄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呵呵,狠话谁不会放啊。” 顾悦凑过去看萧燕飞手里的那把牛角弓,端详了一番后,点评道,“这弓还是差了点,也就只是个装饰品。” 确实。萧燕飞点点头,这把弓的弓弦乃蚕丝所制,瞧着漂亮,但的确是差了点,只能拿来玩玩而已。 她把牛角弓递给了知秋,知秋就把弓挂回了墙壁上。 “我大哥那里有很好几把不错的弓,”顾悦一本正经地说道,“回头,我去‘顺’一把给你。” 萧燕飞看着顾悦那张秀美温婉的小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小姑娘为什么能把顺手牵羊的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和认真呢。 顾非池知道他的私藏被他妹妹惦记上了吗? 萧燕飞轻笑出了声,下巴微扬,梨涡浅浅,笑容如明月一般清亮皎洁。 “我们还打叶子牌吗?”顾悦看着萧燕飞与宁舒,眸子里笑意盈盈,可依然端着一张小脸,一派斯文矜持的样子。 “不打了不打了!”宁舒挥了挥小手。 她现在哪里还静得下心打叶子牌啊。 宁舒一左一右地挽起了萧燕飞与顾悦,豪爽地娇声道:“走了走了!我们到青鸾坊买珠花,我今天带了可多的银子呢。” 宁舒拉着萧燕飞两人快步下了楼梯。 茶楼一楼的大堂空荡荡的,一些桌椅歪七扭八地横在地上,仿佛狂风过境般,除了掌柜和小二外,那些读书人以及看热闹的茶客们都被赶走了。 而对面的龙泉酒楼依然喧闹不已,明逸、柳家的下人们以及酒楼的掌柜、小二和歌伎等全都围在地上的柳嘉身边,纷纷地喊着“世子爷”、“世子爷醒醒”云云的话。 顾悦和萧燕飞一前一后地先上了马车。 落在最后的宁舒兴致勃勃地想让人过去看看柳嘉摔得有多惨,话还没说完,酒楼那边就传来了柳嘉恶狠狠的声音:“快,快去把她们三个都给本世子抓起来!” 还能说话,说明摔得还不够。小郡主有点惋惜地想着。 三个小姑娘齐刷刷地循声望了过去。 柳嘉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身上的直裰凌乱不堪,头上的翼善冠掉在了地上,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一半,额角还鼓了一个红肿的大包,形容狼狈,与之前的光鲜亮丽判若两人。 “王世鹤,”柳嘉面容狰狞地指向了街对面还没上马车的宁舒,咬牙切齿地对着那短须的中年男子下令道,“你还不赶紧去拿人!” 说着,柳嘉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五官扭曲了一下,又转头质问起长随徐利,大夫怎么还没来。 “……”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王世鹤头也大了。 “谁敢!”宁舒也不急着上马车了,小胸膛一挺,傲娇地望着街对面的柳嘉以及王世鹤等人,娇滴滴地说道,“本郡主倒要看看谁敢抓本郡主。” “这是要抓我吗?”马车里的萧燕飞信手拨开了一侧窗帘,露出清丽的半张小脸,“我刚刚只是玩了下弓射,失手把箭射歪了一些。”她抬手比了一寸的手势。 “我可没有伤人啊。《大景律》有云:不慎毁坏他人财物者,按市价赔偿,若私闯民宅,则罪加一等,加笞三十。” 《大景律》对于私闯民宅且毁坏他人财物的处罚极重,但对于意外,则相对宽容,只需按价赔偿,最多再补偿点医药费。 萧燕飞刚才“不慎”弄坏了酒楼的扶栏,肯定攀扯不到私闯民宅上,也就是负责维修损坏的扶栏罢了。 “知秋。”萧燕飞对着知秋做了个手势,笑容单纯又乖巧。 知秋立即意会了,对着萧燕飞福身领了命,目不斜视地朝街对面的龙泉酒楼走去。 “掌柜的,”知秋径直走到了龙泉酒楼的胖掌柜身前,笑吟吟地掏出一个金锞子抛给了对方,“我家姑娘不小心弄坏了你家酒楼的扶栏,这是赔偿。” “够了吧?”知秋脆生生地问道。 她丢出的这金锞子足有二两,那可是足足二十两白银。 修个栏杆怕是花不了一两银子。 胖掌柜一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连忙收下那枚金锞子,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知秋又朝另一边衣衫不整、额角红肿的柳嘉走去,唏嘘叹道:“哎呀,我家姑娘‘不慎’损坏了酒楼的扶栏,没想到柳世子竟然‘不小心’摔下了楼梯,实在是不幸。” “虽然世子爷这伤也不重,但我家姑娘心善,这个……就给世子爷去看大夫吧。“ 说着,知秋又掏出了一枚金锞子,随手往柳嘉那边一抛。 那金锞子被丢在了大堂的地面上,骨碌碌地在光滑的青石砖地面上滚动着。 徐利面颊**辣的,想起方才自己在茶楼里朝她们丢出的那枚银锞子,那滴溜溜的声响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 “这是我家姑娘给的诊金。” 丢下这句话后,知秋又顺脚踢了那金锞子一下,金锞子滚了半圈,精准地滚到了柳嘉的短靴前。 轻蔑之意在她这举手投足间显露无疑。 知秋也不管柳嘉是何反应,转身就往回走。 柳嘉的脸都青了,气愤难抑,胸口似有一团火焰在烧灼心肺,尖声对着右前方的明逸喊了声:“明逸!” 他的头顶几乎在冒烟,喊得嗓子都有些破音了。 连区区一个侯府贱婢也敢对他无礼了! 明逸脸色一僵,还是依言动了,急忙跨出了两步,亲自去拦知秋:“贱婢,没听到世子爷……哎呦!” 明逸只觉右小腿一阵剧痛,脚一软,差点没踉跄地跪了下去。 知秋冷不丁地出脚狠踹了明逸一脚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去,连衣袖都没被人沾到。 “世子爷……”明逸面有窘色地试图跟柳嘉解释。 “啪!” 一记重重的掌掴声响彻酒楼大堂,打断了明逸的话。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住了。 明逸的脸被柳嘉这一掌掴得甩向了一侧,白皙的面颊上浮现一道清晰的掌印。 他的脸颊一下子浮肿了起来,掌印鲜红。 柳嘉语含深意地提醒道:“明逸,这做人啊,最忌左右逢源!你们明家是出了个宁王妃,但谁知道你长姐这个宁王妃可以当多久!!” 他这番话分明是认定了明逸刚刚是在放水,因为有了宁王这新靠山,所以就不听话了,故意放走了知秋。 “世子爷,您误会我了……”明逸想解释,但柳嘉却不想听他废话。 “你可别忘了,你是靠着谁才能活着从兰山城回到京城……”柳嘉轻蔑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掌,“要不要本世子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柳嘉倾身凑到了明逸的耳边,用充满恶意的声音徐徐道:“你那小侄儿的尸骨可还沉在井里呢。本世子记得,他才三岁吧?” 明逸:“……” 明逸的双眸瞬间睁到极致,脸色苍白至极,也衬得左脸上那鲜红的五指印愈发明晰。 他垂首捂住了红肿的左脸,一声不吭,但垂下的眼帘下,阴沉的眼底掠过一抹浓重的心虚和怨毒,一闪即逝。 柳嘉却是笑了,低声警告着:“你要听话。” “懂吗?” “像狗一样听话……” 他薄薄的嘴皮上勾起一丝阴冷而轻蔑的笑意。 明逸僵立在那里,仿佛被人狠狠地掐住了脖子似的,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迈出酒楼的知秋很快就横穿过街道,来到了马车边,又忍不住回头朝明逸的方向望了一眼。 马车里的萧燕飞隐隐察觉到知秋对明逸的在意,挑了下眉梢。 知秋盯着明逸,嫌弃地摆摆手,小小声地对萧燕飞说道:“这个人阴森森的,身上有股子‘腐臭味’。” “从前奴婢在战场上收尸时,闻到过这种味道……” 战场如坟场,尸骸遍野,当他们清扫战场的时候,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狂风一吹,黄沙就夹带着血腥与尸臭铺天盖地而来,令人闻之欲呕。 唯有那战场上食尸的秃鹫如鱼得水! 这时,宁舒也上了马车,在萧燕飞身边坐下。 见萧燕飞在看明逸,宁舒撇撇嘴道:“明家真是倒霉,出了这么个儿子!” “明将军父子战死兰山城的时候,随军的亲眷也一并惨死,明家上下包括下人近百口,也就明逸一个人活了下来。” “明大公子的儿子才三岁,还是个奶娃娃呢,连尸骨都没找到。” “要不是明将军父子惨死,明芮姐姐也不至于热孝期间就被她那个继母硬嫁去了宁王府!” 宁舒皱了皱小鼻头,又叹了口气:“宁王就不是个好东西,都打死过三个王妃了。明芮姐姐那么英姿飒爽的一个人,我上回见她,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瞧着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宁舒又是惋惜,又是唏嘘,又有几分怜惜之意。 实在是没天理! 宁舒又瞪了明逸一眼,就放下了窗帘,对着车夫吩咐道:“老李头,走了!我们去青鸾坊!” “燕燕,悦悦,待会儿你们看上什么,随便挑!”宁舒财大气粗地说道,只想花银子发泄心头的那股子郁结之气。 车夫老李头忙附和了一声。 华丽的翠盖珠缨八宝车载着三个小姑娘沿着街道一路往东,不一会儿,就到了隔壁街的青鸾坊。 青鸾坊这两天刚出了夏季的新品,这一季的主题是“莲”,这些珠花、簪子、发钗、分心等等全都是莲花形的。 有的清新,有的娇艳,有的雅致,有的高贵……直看得姑娘们目不暇接。 宁舒兴致勃勃地给她们俩挑首饰,给萧燕飞挑了一支白玉嵌石榴石莲花如意钗,又给顾悦挑了朵粉玉莲花珠花,花瓣以一片片薄薄的粉玉攒成,清雅别致。 等她们神采飞扬地从青鸾飞坊出来时,发髻上全都戴上了新首饰,笑靥如花。 萧燕飞意犹未尽,又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宁舒与顾悦继续去逛街,连续逛了绣庄、布庄、琴铺、点心铺子……三人皆是满载而归。 直到黄昏,萧燕飞才回到了殷家。 少女弯起的唇角止不住地笑着,心道:这女孩子啊,无论从古到今果然都喜欢买买买呀。她也一样! “外祖父,外祖母!” 萧燕飞先去了殷老爷与殷太太那里,给两位老人家请安。 屋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温馨,角落里还摆着一尊掐丝珐琅三足香炉,袅袅地吐着百合香。 殷老爷闲散地歪在罗汉床上,一手支着个大迎枕,另一手拿着一张拱花精印的契纸。 他的精神又比之前刚抵达京城时好上了不少,眉眼含笑。 萧烨坐在一旁美滋滋地喝着果子露,殷家嗣子殷焕在另一边陪着,手里拿着本账册,他的媳妇佘氏端茶倒水,一会儿又亲自去给殷太太摇扇子。 “燕飞回来了啊。”殷焕笑容满面地招呼着萧燕飞。 萧燕飞也给殷焕夫妇行了礼:“舅父、舅母。” 她笑盈盈地把刚才从点心铺子买来的几匣子点心拿了出来。 “外祖父,外祖母,我刚在鼎食记买了几样糕点,特意拿回来,让你们也尝尝味道。烨哥儿,也有你的份。” “这点心是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考虑到两个老人家的牙口不太好,萧燕飞特意买了些软和的糕点,像是桂花小米糕、山药枣泥糕、茯苓糕什么的。 屋里服侍的大丫鬟笑容满面地接过了那些点心匣子,连忙去拿碟子盛这些糕点。 “燕儿,好不好玩?”殷老爷乐呵呵地问道,随手把契纸放在了茶几上。 殷焕看着那份契纸,眼底阴沉难明,很快就将情绪敛下,微微笑着。 萧烨则有些委屈巴巴地扁扁嘴,姐姐也不带他一起去玩。 “好玩极了呢!”萧燕飞嫣然一笑,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和宁舒郡主她们一起去四方茶楼看了学子们的辩会,那里真是热闹极了,后来我们还去青鸾坊买了珠花。” 因为殷焕夫妇俩在,萧燕飞就没详说四方茶楼发生的事,简单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抬手指了指戴在头上的那支白玉嵌石榴石珠莲花如意钗。 “这支发钗也是在青鸾坊刚买的,好看吧?” 发钗上嵌的大红石榴石流光四溢,映得少女眉目生辉。 “好看好看!”殷太太连连点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越看外孙女,越是觉得好看。 萧燕飞把那首饰匣子打开,把她刚在青鸾坊买的那些珠花一样样地取出来,显摆给殷老爷夫妇看……没一会儿,那些漂亮的珠花就摆了一桌子。 “外祖母,您看这支莲花簪好不好看?”萧燕飞笑吟吟地拈起一支发簪给殷太太看。 “好看好看。”殷太太又是连续点头。 “我给外祖母簪上。”萧燕飞朝殷太太凑了过去,亲手把那支镶碧玉的莲花簪插到了老妇那花白的发髻上。 这支簪子做得很精致,那赤金镂空莲花底座上镶着莲形碧玉,边缘镶着数颗绿松石。 殷太太平日里总是穿得老成持重,衣料总是鸦青、栗紫色、铁锈色之类的深色,簪子也只戴些线条简单的碧玉簪、白玉簪。 此刻戴上这么一支鲜亮精致的发簪,映得殷太太整个人一下子亮了不少。 “真好看!”萧燕飞端详了殷太太一番,含笑赞了一句,又转头问殷老爷,“外祖父,您说呢?” “好看,真是好看!”殷老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眯了眼。 佘氏也在旁边笑呵呵地恭维了一句:“母亲戴着这发簪看来年轻了好几岁,我们燕飞真是好眼光,还孝顺!” “外祖母,”萧燕飞又给殷太太调整了下发簪的位置,越看越满意,“下回我带您去青鸾坊看看,这家的首饰做得特别新颖好看。” 殷太太被外孙女哄得高兴,笑得合不拢嘴,招呼廖妈妈道:“你去开箱子,把我那条西洋来的红宝石项链拿来。” “那项链我可压不住,但肯定适合我们燕儿。” “太太,奴婢这就去。”廖妈妈笑眯眯地应了,赶紧往内室那边去了。 什么?!佘氏双眸微张,笑容登时僵在了唇角。 她也见过婆母的那条红宝石项链,居中镶嵌的那颗红宝石足有鸽子蛋大小,华丽异常,是去年殷家的商船不远万里地从西洋带回来的。 当时她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得不得了,觉得可以给女儿当嫁妆,想着殷太太这一把年纪也撑不起这种首饰,心里只以为殷太太会留给自己的女儿或者未来的儿媳。 没想到…… 佘氏的眼底掠过一抹嫉妒以及不甘,飞快地朝茶几上的契纸睃了一眼,这么个温泉庄子给这丫头当压箱底还不够吗?! 她摸出帕子,装模作样地拭了拭嘴角,再抬眼时,面容已恢复如常,笑容亲和地说道:“母亲这是在给燕飞添妆呢。” “咱们外甥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马上就要出嫁了!” 是啊,这丫头都快出嫁了。殷太太慈爱地看着萧燕飞,心里有些酸楚。 之前萧鸾飞及笄礼的时候,自己与老爷虽然不能亲自赶到京城,但还是让人给萧鸾飞送了份重礼,听说萧鸾飞的及笄礼办得风风光光。 可燕飞却一无所有。 殷太太私底下问过女儿,阿婉说那个时候燕飞被崔姨娘留在庄子上,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只是想想,殷太太就觉得心疼,胸中的一阵阵难过压抑不住。 外孙女的笄礼是补不上了,可这丫头的添妆,她与老爷一定要添上一份重重的,绝不能再委屈了这孩子。 “这不够……”殷太太抬手摸了摸萧燕飞清丽的面庞,眼底泛着点点泪光,“燕儿,外祖母一定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添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让这京城的姑娘都羡慕你的十里红妆!” “……”佘氏笑得更干了,眼底又是一沉,阴影渐浓。 她想到了当年殷婉的十里红妆,直到现在,江南那边还时不时有人提起,听说其中的一抬嫁妆全都是银票,每一张至少是五千两面额。 她的夫君殷焕是二老的嗣子,将来是要给二老送终的。于情于理,这份偌大的家业都该是属于他们这一房的。 姑奶奶殷婉这都出嫁那么多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公婆始终惦记着这位姑奶奶,如今竟连外孙女也要一并照应上,分明没把他们这一房当一家人。 再这么下去,这对老不死的会不会把家里剩下一半的家业也给掏空了,全都贴补给外孙和外孙女?! 想到这里,佘氏觉得心口像是被剜下了一块血肉,痛得她呼吸一窒。 她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指节发白,突地感觉到袖口一紧,瞟见身旁的殷焕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又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接收到殷焕递来的眼神,佘氏微微点头,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 她很快又抬起头来,状似不经意地笑问:“父亲,不知卫国公府什么时候来给外甥女下定礼?” “我想着,姑奶奶和外甥女也该提前回侯府去准备准备,这小定礼可是姑娘一生中的大事。” 佘氏那圆润的脸庞上带着笑,眉眼柔和,神情与言辞皆是温和体贴的样子。 殷老爷把殷焕夫妇暗地里的那些眉眼官司看在了眼里,嗤笑了一声,眼神锐利而清醒。 “怎么?你们是想赶阿婉走?”殷老爷根本就懒得与殷焕夫妇兜圈子,一句话就狠狠地撕开了这虚伪的表象。 56 第56章 晋江首发 “怎么会呢!”殷焕忙不迭地否认, 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三分。 “父亲,我们都是为了外甥女考虑。”佘氏露出一个温和体贴的笑容,与他一唱一搭道, “外甥女的这桩亲事可是圣旨赐婚, 嫁的又是堂堂卫国公世子, 再显耀不过了。” “这小定礼非同小可,燕飞再怎么也是姓萧的, 哪有让卫国公府来殷家下定的道理。” 说着,佘氏又转头去看萧燕飞,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燕飞,你说呢?” 这小姑娘家家脸皮薄, 知道害臊, 自己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这丫头怎么也该主动带着她娘回侯府去吧! 这出嫁的姑奶奶带着儿女成天住在娘家成何体统! 萧燕飞看着佘氏抿唇微笑,乖乖巧巧,双眸都笑成了月牙儿。 然而,她像是听不懂佘氏在说什么似的, 一言不发。 佘氏心里有些急了,那种急切不由自主地表露在了脸上。 殷老爷靠在迎枕上的上半身慢慢地直了起来, 见状, 殷焕急忙起了身, 体贴备至地亲自去扶殷老爷。 “啪!” 殷老爷不快地挥开了殷焕搀扶他的那只手,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殷焕的神情与动作皆是一僵。 “阿焕,我还活着呢,”殷老爷用轻缓却坚定的口吻说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做主。” “父亲,您真的误会我们了。”殷焕急得满头大汗, 满面堆笑地说道,“我们真的是为了外甥女好……” 殷老爷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一手成拳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叩动了几下:“我虽然中了风,行动不便,可还是一家之主。” “三天前,你在大门口追上了武安侯,跟他说了什么?” “……” “父亲,我……”殷焕一惊,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想到殷老爷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心底骤然发寒,脊背的汗毛也竖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猛禽盯上的猎物似的。 殷老爷又转而看向了殷焕身边的佘氏,目光愈发凌厉:“昨天,你在永福寺见了萧太夫人,又跟她说了什么?” 佘氏怯怯地移开了视线,无法直视殷老爷锐利的眼眸。 夫妻俩皆是心口发寒,仿佛他们的那点小心思在殷老爷跟前根本无所遁形。 周围的空气似要凝固,寒意森森。 殷老爷冷哼了一声,语气更冷:“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给你们听听?” 殷焕心虚地咽了咽口水,急急地解释:“父亲,您听我说,我们殷家刚来京城定居,自当八面张罗,才能和气生财。” “燕飞被调包这件事,都是崔氏那贱妾所为,大姐这样跟侯爷赌气,那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殷焕试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着说着,他心头的那一点心虚被压了下去,渐渐地,变得理直气壮。 没错,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殷家! 商贾谋利,本就不该到处得罪人,更何况武安侯府再落魄,那也是侯府贵胄。 殷婉真是没点自知之明,她一个商贾之女,当年能嫁进侯府,那已是殷家祖上烧了高香。殷婉也不想想,若非她嫁到侯府,今天她的女儿怎么可能被赐婚给卫国公世子! 终究只是个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一味地揪着那些个陈年往事不放,只为了泄一时之愤。 照他看,她应该趁着这个关口,早早回侯府去,逼武安侯尽快立萧烨为世子,那才是正经事。 “……”殷老爷的眼神又冷了几分,心如明镜。 殷焕这番话听着冠冕堂皇,说穿了,就是不想殷婉在殷家久住,想赶她走。 还有烨哥儿…… 殷老爷转头看向了萧燕飞身边的萧烨,小家伙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把圈椅上,他个子太小,双腿悬于半空,却没有晃来晃去,身姿坐得笔直,一双清澈的眼珠子活泼地转动着,一会儿看他姐姐,一会儿看蹲在椅子边的奶猫。 殷老爷的目光落在了小家伙掌心才刚结痂的伤口上,昨天萧烨在花园时,被殷焕之子殷皓用彩鞠砸到,摔了一跤,这才磕破了掌心。 外孙只跟他娘说是不小心在花园里摔倒了。 这看似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推搡,可殷老爷却从中窥见了更多,一口气梗在了胸口,指尖发凉。 他突觉手背一暖,殷太太温柔地将温暖的掌心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安抚着他的情绪。 殷老爷给了老妻一个宽慰的眼神,意思是,他没事。 心底却是无比的失望,他是万万想不到,殷焕竟容不得女儿在家里小住几天,就迫不及待地要赶人了。 “殷焕,”殷老爷又看向了殷焕,语气冰冷地直呼其名,眉宇间略有几分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道,“十三年前,我答应族中过继,就说得明明白白的。” “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独女,任何人都比不上阿婉。” “我辛苦几十年攒下的这家当,是给阿婉和她的儿女的,你能够继承的,只有其中两成的家产,另一成则会分给族里作为族产。” 殷家在江南几代行商,也是大户大族了。 殷老爷是天生的行商奇才,从其父手里接过这份家业后,短短二十几年就将家业扩大了十几倍,后来更是成了江南首富。 哪怕是这份家业的两成也远超当年殷家老太爷时的产业,更何况,殷老爷还自愿将一成产业赠与族里当作祖产了,那可是惠及全族的事,族长、族老们全都心动了,没人反对。 殷老爷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几步外的殷焕脸上,一字一句地又道:“其它的,都与你无关。” “我当时说得清清楚楚,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 殷老爷的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殷焕与佘氏夫妇皆是抿住了唇角,面沉如水,却是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这些的确是当年说好的。 可他们夫妻在殷老爷夫妇膝下尽孝十几年,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殷家二老再也没提过这事,殷焕还以为他们把二老的心给捂热了,却没想到这两个老不死的如此冷心冷肺…… “父亲……”殷焕讷讷唤道,细密的冷汗自鬓角渗出。 “殷焕,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说那些个场面话。”殷老爷抬了抬手,苍老的嘴角泛出一个冷笑,“我只问你,十三年前,你当着阖族的面满口应允,可有半点不愿?” 当年也有人劝他从族里挑个年幼的孤儿养大,但他和老妻商量了一番,还是作罢。 他们夫妻当时已是知天命之年,年纪大了,没有心力去教养一个幼童,而且,人都是有感情的,若是把一个幼童从小养在身边长大,女儿又在千里之外,他们难免会有所移情。 既然要过继,就干脆过继个年纪大的,不用他们老两口看顾,这才选了彼时刚十七岁的殷焕。 二老都商量好了,待他们驾鹤西去后,就把当初答应的共三成家业给出去,全当赠与族里的族产。 左右这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父亲,我当然没有半点不愿!”殷焕急忙道,冷汗倏然自鬓角滑至下颔。 他怎么可能会不愿,这么大一笔家业拱手送到跟前,谁又会不愿! 毕竟殷婉都嫁出去了,等到两老一死,难不成殷婉一个出嫁女还敢回来跟他争财产?!光是族里就不会答应的。 他才是姓殷的,他有儿子!他能为二老继承香火、扶灵送终,这份家业本就该是他的。 殷婉一个出嫁女,出嫁都十六年了,居然还厚颜巴着家里的钱财不放,现在更是放着好好的侯夫人不当,非要赖在娘家不走,害得他行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殷焕眸中阴晴不定,心中又慌又恨。 殷老爷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语声淡淡道:“该你的都会给你。” “不该你的,也别惦记。” “你要是觉得委屈了,大可以走,我不缺一个殷焕。” 最后一句话冷酷无比,像是冰雹似的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殷焕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点。 如果殷老爷真的决定重新从族中挑选一名嗣子的话,恐怕阖族上下没一个会反对的,更会有数之不尽的族人想要顶替他嗣子的位置。 殷老爷一直紧盯着殷焕,老辣如他,从殷焕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把对方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他心头略有几分悲凉,他活到这把年纪,叱咤商场,做过无数个决定,这辈子让他后悔的决定唯有两个,一是十六年前让女儿嫁去武安侯府;二就是过继了嗣子。 财帛动人心,无论过继了谁,想必都会容不下阿婉继承自己大半的家产吧。 殷老爷的胸膛微微地起伏着,气息略有几分不稳。 佘氏也是一惊,连忙赔笑打圆场:“父亲,您千万莫要误会了我们,我们绝无异心,只想孝顺好二老的。” “大爷,赶紧给父亲赔个不是。”佘氏焦急地拉了拉殷焕的袖子,同样面色青白,汗如雨下。 “外祖父莫气。”见殷老爷的脸色不对,萧燕飞连忙走了过去,轻轻地给他拍背抚背,又给他按了按手掌上的穴道,“你忘了韩老大夫的叮嘱了?” 外孙女的温言软语听在殷老爷耳里,分外的受用,老者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殷焕这才回过神来,忙道:“父亲,您莫要动怒,我……” “呵。”殷老爷一个冷笑打断了殷焕的话,轻柔地拍了拍小丫头的手,“凭他,还不值得我生气。“ 他是老了,但他还活着呢,这个家还由不得一个嗣子做主。 殷老爷唇角的笑意更冷,回想起十几年前族里劝他过继时,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湛堂弟,你膝下就阿婉这一个独女,将来你和弟媳西去,阿婉就孤身一人了,有个兄弟在,阿婉在娘家还能有个依靠。侯府也不至于欺阿婉娘家无人!” 当时殷老爷心里就觉得可笑,之所以会应下,也是因为宗族的再三相劝,不想与宗族彻底撕破了脸,如今回想起来,他更觉得荒唐。 几百万两的家业拱手送人,却也依然填不满人的那颗贪欲之心。 指望殷焕给女儿撑腰?!怕是女儿落魄,最先踩上一脚的人就是殷焕! 殷焕嘴巴张张合合,一颗心急坠直下,直坠向了无底深渊,浑身发冷。 佘氏见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便急急道:“父亲,您是真的误会我们了,我们是为了燕飞好……” “滚!”殷太太忽然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 平日里笑容慈和的老妇这一刻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殷焕夫妇,目光如电,语声如冰。 佘氏:“……” 佘氏嫁入殷家十几年,自从与丈夫过继到殷老爷膝下后,殷太太素来是个和气人,从不立规矩,也不曾红过脸,说话待人永远是温温和和,慢条斯理。 这还是佘氏第一次看到殷太太发火。 殷老爷却是笑了,看着老妻的眼神中不由露出几分怀念。 殷太太冷冷又道:“怎么?还要我让人‘请’你们出去?!” 殷焕心口一颤。 这要是被家里的仆妇拖出去,那他的脸面何在! 他连忙道:“母亲,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殷焕拉着佘氏一起往堂屋方向退了出去。 “太太,”廖妈妈捧着首饰匣子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将那条红宝石项链奉到了殷太太手里,“是这条项链吧?” 一颗颗闪烁的金刚石环绕着中心那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组合成了玫瑰花的形状,那“鸽血红”的红宝石色泽深邃亮丽,浓艳璀璨。 只是这么将项链拿在手里,就仿佛这间屋子随之亮堂了起来。 “燕儿,你看,这条项链不错吧?”殷太太的脸上又有了笑意,与方才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笑容满面地对萧燕飞献宝道,“这是西洋来的,在这京城可是独一份。” “哎,就是没有配套的发钗、耳环和镯子……” 说着,殷太太又有几分惋惜,却听殷老爷笑道:“简单,我那里还有些红宝石和金刚石,不如请金玉斋的师傅上门,配一整套头面出来。” 老两口兴致勃勃地聊起了首饰,完全没给萧燕飞插嘴的余地,你一言我一语,言笑晏晏,似乎已把方才殷焕夫妇带来的那点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殷焕夫妇近乎落荒而逃地走出了正院的堂屋,走到廊下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殷老爷愉快的说笑声以及少女清脆的撒娇声。 “真是个老不死的,都中了风了,竟然还能醒过来!”殷焕磨着后槽牙,恨恨地骂了一句。 “怎么就没死呢!” 佘氏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左右,确信没有下人在,这才松了半口气,又一把拉住殷焕的袖子,摇了摇头。 意思是,小心隔墙有耳,万一话传到了那老东西耳中。 “……”殷焕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直冒火,又恨又怨。 这两个老东西根本没拿他们当成家人,他不过就是在大门口跟侯爷说了两句话,这都能传到老东西的耳里,肯定是暗地里派眼线天天盯着他们夫妻两个呢。 佘氏又拉了拉殷焕的袖子,低声道:“大爷,这都五月下旬了。” “算算日子,这海船应该快回来了,这账……” 佘氏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唇,头大如斗。 殷婉母子几个要是再不走,实在不方便! 殷焕眼底的阴霾愈来愈重,宛如暴风雨前的海面,面色阴鸷。 他小心地瞧了瞧四周,几乎是凑在佘氏耳边道:“如今那丫头还没有下定礼,他们早晚得回去。” “再忍忍吧,忍几天就好了。” 殷婉把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看得这么重,肯定不会拿她的婚事冒险,一旦激怒了卫国公府,这桩赐婚怕是要给折腾没了! 佘氏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殷婉必不敢拿这门御赐的婚事去赌。 佘氏与殷焕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数着日子等着盼着。 不想,没等到殷婉他们回去,两天后,卫国公夫人就亲自登了门。 提前一天收到拜帖的殷氏紧张得一夜没睡好,那天便有些精神不佳,只能用脂粉遮掩了黑眼圈,强自振作起精神。 出乎殷氏意料的是,卫国公夫人虽然没有那么热诚,一贯的端庄,却也不似殷氏原本所担心的冷淡。 从头到尾,卫国公夫人一个字也没问为什么殷氏会离开侯府,连旁敲侧击也没有,只是说:“阿池前天离京去猎雁了,应该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 “我本来让人算的良辰吉日是五月二十五,现在瞧着他怕是来不及回来了。” “接下来,最近的吉日是六月初一,我打算在那天过来下定,不知亲家意下如何?” 当听到顾非池竟然亲自去猎雁时,殷氏先惊后喜,喜的是他的用心。 因为活雁难得,时下大都用木雁代替作为贽礼,顾非池愿意做到这份上,殷氏是挑不出一点不好,心下万分的妥帖,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殷氏亲自送了卫国公夫人出去,还目送对方上了马车。 今天之前,殷氏也担心过,考虑是不是暂时搬去安德街的那栋陪嫁宅子,更想过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带着女儿先回侯府,等国公府这边下了定再议其它。 现在,殷氏悬了好几天的心彻底放下了,精神一振。 等回正院,殷氏心情大好地在萧燕飞面前大夸特夸了顾非池一番,说顾非池有心,说他再知礼不过,感慨从前那些说顾非池桀骜冷血的流言真是不可信。 殷氏心里认定了,肯定是顾非池从中周旋,才会让卫国公夫人同意来殷家下定。 手里捧着本账册的萧燕飞听得喜滋滋的,笑容如清风晓月般明快。 殷家老两口心情也不错,笑容可掬。 “阿萤,”殷老爷笑呵呵地与殷太太商量着小定礼的事宜,“既然卫国公府会带活雁为贽礼,我们这边是不是也当以古礼来准备?” “给燕儿做身曲裾深衣吧,她穿着肯定好看。” 殷太太深以为然,可萧燕飞却是皱了皱小脸,曲裾深衣通身紧窄,长可曳地,好看是好看,但穿着就跟戴了副镣铐似的,委实行走不便。 她这一分神,就感觉手背被殷老爷用戒尺轻轻拍了下。 萧燕飞捏着账册的手下意识地往回一缩,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大眼水汪汪的。 她其实不疼,殷老爷举的这把戒尺上包了好几层布,这么轻轻地拍一下就跟蚊子叮一下似的,不为惩戒,只是为了提醒。 “喵呜!”萧烨养的那只白色小奶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也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猫眼看着殷老爷。 任何人看着这一人一猫,都会不由自主地心口一软。 殷氏凑过去对着女儿小声说:“我小时候,你外祖父盯着我学看账、珠算、心算时,他也拿着这么把戒尺。” “是啊是啊。”想起这段往事,殷太太笑道,“他又不舍得真打你,就让我在戒尺上又是缠棉花又是包丝绸的,生怕把你真打疼了。” 母女俩抱头笑作一团。 殷老爷也有些绷不住,瞪了萧燕飞一眼,意思是,快看账。 萧燕飞乖乖地收回一度飘走的心思,又继续垂眸看账,一页接着一页…… 屋子里好一会儿静谧无声。 直到她差不多翻了半本账,殷老爷突然问道:“看明白没?” 从昨天起,殷老爷就开始教萧燕飞看账。 他想着外孙女从小没有人教,如今她要出嫁了,得赶紧学着怎么主持中馈,怎么管账,这才自高奋勇地提出给外孙女补补课。 萧燕飞:“……” 她好歹是理科生,数学自然学得不错。 只不过,外祖父给她看的这本账册是关于海贸的,对于海贸,她实在是一窍不通。 她只能看出这账册中的数字算对还是算错,看出在海船出海前,船队先在大景采购了一批货物,有瓷器、茶叶、丝绸、漆器等等,这批货物会运去西洋销售,再用赚来的银子从西洋采购一批货物回大景。 海外贸易是暴利,最大的风险就是在海上可能遭遇的意外,无论是天灾还是**。 “外祖父,”萧燕飞本着学习的精神,翻着账册中的某几页,“这部分可是买船、雇船员的账?” “我瞧瞧。”殷老爷拈须一笑,凑过去看。 殷老爷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太好了,眯着眼去看账册,还没看清,外头就有一个小丫鬟急惊风似的打帘进来了,用一种异常兴奋的口吻道:“老爷,太太,太医院的王太医来了!” 太医?!殷家二老以及殷氏不由面面相看。 他们没叫过太医啊。 而且,殷家只是白身,也根本就没资格叫太医,连武安侯府也没这资格。 萧燕飞第一个开口道:“先让王太医进来吧。” 小丫鬟就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发须花白、中等身形的青衣老者来了。 后面还跟着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 王太医客客气气地拱手对着屋里的众人团团行了一礼,笑容满面地说道:“卫国公让老夫来给殷老爷看看,开一副调理身子的平安方。” 药童在后方昂首挺胸,他们王太医那可是太医院里最擅长治疗中风、温病的圣手。 “那真是劳烦王太医了。”殷氏露出喜色,心里更欢喜了:卫国公能这般有心,自然是为了顾非池才爱屋及乌。 虽然殷老爷的身子在抵达京城后已经好转了不少,但至今还无法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平日里稍微看会儿书,就会觉得疲乏。 殷氏作为女儿,看着老父体弱也是心疼。 药童很快取出了一个脉枕,给殷老爷枕在腕下,王太医坐下后,就凝神给殷老爷探起脉来。 众人不由屏息,也包括萧燕飞。 须臾,王太医就收回了手,眸光闪了闪,拈须笑道:“养得不错。老夫这就给殷老爷开个方子。” 萧燕飞便笑着吩咐丫鬟笔墨伺候,亲自跟着王太医去了隔壁。 殷氏望着王太医的背影,眼神深邃,想起身,但终究是坐着没动,笑盈盈地与二老说着闲话。 到了隔壁稍间后,王太医胸有成竹地执笔沾墨,一气呵成地写好了方子,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下了笔:“照这方子抓吧,每日一剂,分三次煎服。先服上五日。” 萧燕飞拿起那方子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她看了好几个月的医书药书,把从前丢下的中医一点点地捡了回来,而且还有了些长进,这一看,就敏锐地察觉到这方子中的几味药有些不寻常。 外祖父是中风,病因是闭证,痰瘀痹阻,蒙覆清窍。照理说,应该开些化痰祛瘀、补气活血的药才对,可这方子中有几味药却是大补脾胃的。 萧燕飞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方子,突然抬头问道:“王太医,我外祖父真的是中风吗?” 57 第57章 晋江首发 面对萧燕飞的发问, 王太医再次拈须,但笑不语。 他们这些太医平日里出入宫廷,都是给宫中贵人以及王公贵胄看诊的, 见惯了各种阴私, 太医们早就学会了不听不说不问,更不追根究底, 以免惹祸上身。 反正太医只负责看病, 少说少错。 萧燕飞一看王太医这讳莫如深的样子,就懂了。 她想了想,斟酌着说道:“外祖父刚病倒时是突然跌倒晕迷,牙关紧闭,喉中有痰鸣,脉案上说他是脉象弦而滑,治当疏通。” “确是阳闭证。”王太医点了点头。 导致中风的原因有好几种, 殷老爷这是中风在里的症候。 从殷老爷的脉象所现, 老爷子当时应是瘀血内阻,壅滞脏腑气机,乃至血行不畅, 属于中风危急重症,以王太医行医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十之**昏迷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而现在, 殷老爷这般神志清醒, 口齿清楚, 王太医也有些意外,不免感慨这位殷老爷委实是运气好。 萧燕飞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罐,递了过去:“王太医,此药名为安宫牛黄丸, 有清热解毒、镇惊开窍之效,可治中风阳闭证。外祖父在服下一颗后,一个时辰后就苏醒了;服下第一颗后,便能坐起……” 王太医听着脸上逐现惊容,犹有几分惊疑不定,慢慢地接过了萧燕飞递来的小瓷罐。 他家世代行医,从前朝起就是太医,家传了不少治疗中风、温病的秘方,也是以此在太医院立足,他可从来没听过世间有哪种药丸有如此奇效的。 萧燕飞又道:“海棠,你去取外祖父的脉案,给王太医一观。” 海棠应了声,很快就取来了几张脉案,呈给了王太医。 王太医接过脉案,细细地翻了起来,越看表情越是肃然。 行家看门道,只是从这脉案上的寥寥数语,他就能看出殷老爷子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简直就是往鬼门关走了一回。 老爷子的病情简直是九死一生啊! 这种情况他居然能死里逃生,还恢复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实在是闻所未闻。 王太医放下脉案,近乎急切地打开刚刚萧燕飞给的那小瓷罐。 如果说,殷老爷能康复,真的是因为这所谓的安宫牛黄丸的话,那么这种药简直是神药啊。 王太医把那小瓷罐凑到鼻尖嗅了嗅,试图判断这药的成分。 从药香看,里面应该有牛黄、雄黄、栀子…… 他正眯眼凝神,却听萧燕飞云淡风轻地笑道:“这颗可以给您。” 为了治疗殷老爷,万草堂那边第一批只加急做了三丸安宫牛黄丸送去临青城救急,之后,万草堂又弄到陈年犀角后,就又制了一批药丸出来。 现在萧燕飞的手头上还有十颗。 真的?王太医差点没脱口说出这两个字,但还是及时抿住了唇,勉强维持住了老太医超然的风度,右手死死地捏紧了那小瓷罐,双目灼灼,哪里肯再撒手。 王太医眯了眯眼,沉默了半晌后,沉声问道:“老爷子在中风前,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妥的东西?” “还请王太医明示。”萧燕飞微微蹙眉。 王太医朝隔壁的宴息间望了一眼,拢了拢衣袖,徐徐道:“从脉象来看,老爷子痰浊壅塞,瘀血内阻,是以气血失调,痹阻经脉。” “急性中风发病多因气机逆乱,营卫失常,或因正气亏虚,脏腑气化失常,许是老爷子吃了些引发气血逆乱之物,这才导致了中风。” 王太医是老太医,说话间用了不少中医的专有名词,但萧燕飞还是大致听懂了。 在中医里,常有在医食同源之说。 若是殷老爷不慎吃错了什么,可能就会造成气血逆乱,正气亏虚,导致痰浊瘀血,最后引发了中风。 萧燕飞心口一颤,定了定神,又道:“中风易复发,也不知道平日里在饮食上可有什么忌讳的?” “老爷子现在就挺好。”王太医淡淡笑道,没有再多说。 距离殷老爷发病都一十几天了,从他现在的脉象,就是华佗再世,那也是诊不出来的。 兴许只是不慎吃坏了东西,也可能……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无论殷老爷当时吃了什么,都这么久了,早就不留一点痕迹了。 萧燕飞也明白,按照人体的代谢,大多数的药物经过七到十天也该排出体外了。除非像皇帝这般常年服食丹药,导致慢性中毒。 “多谢王太医指点。”萧燕飞又笑了笑。 意思是,这颗安宫牛黄丸归他了。 “哪里哪里!”王太医如获珍宝般收下,笑得双眼眯成了缝儿。 这位萧一姑娘行事实在是大气啊。 王太医心里暗暗感慨,完全没想到冲着卫国公的面子跑这一趟居然会有这么的收获,乐得简直快找不到北了,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占了萧燕飞的便宜似的。 他想了想,再次执起那支搁在青瓷笔架上的狼毫笔,蘸了蘸墨,笑道:“萧一姑娘,老夫再写一张药膳方子给你。” 他挥笔而书,飞快地又写了一张药膳方子,笔迹龙飞凤舞,掩不住的好心情。 收笔后,他又好声好气地宽慰了萧燕飞一句:“萧一姑娘,你放宽心,老爷子恢复得不错,只要继续调理、好好休息就行了。” “慢慢养着,老爷子应该能恢复七七八八的。” 就算王太医这么说,萧燕飞的心口还是闷闷的,鼻端也有些呼吸不畅。 这次殷老爷平白遭了这么个大罪,差点连命都没了。 就算现在恢复得还算好,可是,他至今还是不良于行,就是拿着茶盅手都会发抖,更是写不好字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殷老爷再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中风前的状态了。 也就是他老人家心态好,一直乐呵呵的,从不在他们跟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沮丧。 上辈子,萧燕飞在医院见过太多中风的病人,因为半身不遂而导致性情大变的病人不在少数,连带病患的家属也时常被迁怒。 “多谢王太医。”萧燕飞再次谢过了王太医,含笑道,“我送送您吧,请。” 王太医吩咐药童收拾好了东西,就随萧燕飞往屋外走去。 “萧一姑娘,”王太医撩袍迈出了门槛,一边说,“老夫五日后再来给老爷子请脉。” 萧燕飞正要应下,目光掠过王太医撩袍的右手,不经意地注意到他的衣袖有些脏。 “海棠,给王太医擦擦。”萧燕飞指了指王太医的右袖,袖子上赫然有一块脓黄色染着血的污渍,大概铜钱大小。 方才萧燕飞就隐约觉得王太医身上有股子淡淡的**的气味,此刻从屋里走出来,周围的光线亮了,这才发现异味的来源。 王太医接过了海棠递来的素帕,擦了擦袖口,很快就想了起来,随口道:“老夫刚刚去了趟明将军府上。” 明将军府?萧燕飞一愣,心道:该不会是那个明家吧? 宁舒郡主告诉过她,明将军父子战死在北境兰山城,皇帝为了显示他对明家的恩德,给明逸封了个銮仪卫的闲差。照理说,明家再无将军,这将军府的匾额是要被卸下的,可承恩公为明家求恩,皇帝就保留了明家“将军府”的名头。 明逸那张略显几分阴郁的面庞紧跟着浮现在萧燕飞的脑海中,她记得那天知秋说过,明逸的身上有股子腐臭的味道。 王太医也就是顺口说了一句,也没有说他去明将军府到底是为什么,萧燕飞也不便多问,笑容可掬地把人送了出去,之后就又返回了正院。 她走到庭院里时,看到廖妈妈正站在廊下,就招招手,把人给招了过来。 “廖妈妈,你这里可有你们这一路上京的膳食清单?晚些我想找人去开几个药膳方子。” 廖妈妈愣了愣。 萧燕飞一看廖妈妈的表情就明白了,看来是没了。 本来她是瞧着侯府里的每个院子都有膳食单子,萧太夫人那里更是造了册,厨房会根据册子来定太夫人每一季的膳食,她还以为古代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呢。 原来不是啊。 “燕儿。”宴息间里传来了殷氏温柔的呼唤声。 萧燕飞就笑着对廖妈妈说:“妈妈去忙吧。” 说完,她便掀开帘子走进了宴息间,对上了三张和气的笑脸。 “外祖父,外祖母,娘,”萧燕飞笑道,“王太医给开了一张调理的方子和一张药膳方子,我都看过了,这太医院的太医果然是杏林圣手,手段非凡,这开出的方子用药精准。” “王太医刚还说,外祖父恢复得很好,让外祖父继续保持,好好将养着。” 萧燕飞说着还故意斜了殷老爷一眼,意思是,她平日里劝他多休息、饮食清淡,那都是为了他好。 她在笑着,心口却有些发紧,耳边反复回响着方才王太医说的那番话。 殷老爷只是对着外孙女呵呵地笑。 殷氏如释重负,笑容满面地叹道:“多亏顾世子当时送来的安宫牛黄丸。” “这孩子实在是太有心了,还特意自己跑了一趟临青城。” “卫国公也是有心,专门请太医过门,给你外祖父看诊。” 殷氏越说越高兴,眉飞色舞。 萧燕飞觉得殷氏的满意度简直都快破表了。 她坐到了殷氏的身边,若无其事道:“娘,刚刚王太医说,外祖父这病尤其要注意饮食,既不能太油腻,又得保证荣养。” “我琢磨着,可以给外祖父整理一份膳食册子……” 殷氏深以为然,觉得女儿考虑得实在是周到,正想说话,门帘外传来了小丫鬟的行礼声:“大奶奶。” 下一刻,绣着仙鹤戏水图的锦帘被人从外头打起,一道丰腴的身影捧着个红漆木托盘走了进来。 “父亲,母亲,大姐,”佘氏笑容满面地说道,“儿媳命厨房给炖了几盅燕窝,是上好的血燕,大家试试味道。” 佘氏亲自把那几盅燕窝放在茶几上,谈笑自若,仿佛三天前的龃龉完全没发生过似的。 殷太太一看到佘氏,表情就冷了下来,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自那日闹得不欢而散后,殷太太至今对佘氏不冷不热的,连寒暄都懒得寒暄。 佘氏的脸色僵了一瞬,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父亲,母亲,大爷今天去了趟京城的商会,商会那边说最近幽州匪乱,不少幽州流民逃难逃到了京城,商会提议各家一起出点银子赈灾。” “刚刚大爷派人回来捎话,让我过来问问父亲,我们家要不要也出点?” 这是好事。殷老爷点了点头,吩咐廖妈妈道:“你去拿五万两银票出来。” 廖妈妈正要应命,却听萧燕飞先一步开口道:“一万两就够了。”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去,也包括佘氏,佘氏的双眸微微睁大,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萧燕飞嫣然一笑:“外祖父,您初来乍到,京城里的那些商户大部分不是后头有靠山,就是哪个权贵名下的。” “您这回还是别出头得好。” “不如晚些在私下里给受灾的百姓施粮施米。” 殷老爷也是聪明人,自然也明白很多人捐善款不是真的为了行善,而是求名。 自己没必要去出这个风头。 殷老爷捋了捋山羊胡,改口道:“那就拿一万两。”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几个字:“给大管家吧。” 廖妈妈福身应命,而佘氏的脸色又沉了三分,身子僵直。 萧燕飞优雅地端起了茶盅,不动声色地望了佘氏一眼,浅啜了口热茶。 佘氏几乎有些坐立不安了,正想出声告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萧燕飞右侧的茶几,上面摆着一本靛蓝封皮的账册。 这是…… 佘氏心头猛地颤了颤,忍不住就朝茶几那边迈出了半步,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收回了脚。 佘氏抚了抚衣袖,脸上又挤出了一个笑容:“父亲,您是在教外甥女看账吗?” “我记得大姐年轻的时候,可真是厉害,但凡这账上有一点点不妥,大姐只要看一眼就能瞧得出来,族中人人都夸大姐像父亲年轻时一样,是天生经商的奇才。”佘氏讨好地恭维了殷氏了一番,一派八面玲珑的样子。 萧燕飞放下了茶盅,但笑不语地看了佘氏一眼,顺手整了整袖子,才在佘氏近乎焦灼的目光中慢慢悠悠地拿起了那本账册。 “……”佘氏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眸光闪烁不定,却又不能当着殷家一老的面说什么。 这里根本就没人理睬她,一个个都当她不存在似的。 眼看着去取银票的廖妈妈消失在另一道门帘后,佘氏的脸色急速地变了好几变。 她终究没久留,干巴巴地说道:“父亲,母亲,大姐,那我先告退了。” 佘氏讪讪地走了,这里根本也没人留她。 离开正院后,佘氏就步履匆匆地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整个人心神不宁的。 一进屋,据说人还在商会的殷焕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双目灼灼地盯着佘氏:“银子呢?” 佘氏抿了下干燥的嘴唇,讷讷道:“只给了一万两。” 殷焕不由蹙眉,却听佘氏接着道:“……老爷子让大管家去办。” 什么?!殷焕一下子变了脸,血色瞬间自脸上褪去。 那岂不是说,佘氏一点银子也没拿到! 殷焕差点没破口大骂,但很快内心的焦虑压过怒意,烦躁地低语道:“这要是拿不出五万两的话,那人说不定会跟老爷子说……说……” 说着,殷焕忍不住朝自己的右袖口摸去,指尖碰触到了藏在袖袋中的一封信。 一早他出门时,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就强塞了他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殷焕亲启”,摆明就是特意给他。 殷焕打开一看后,才发现这是一封勒索信,写信的人说,他知道殷焕悄悄挪用了五十万两海贸银子的事,若是不给五万银子作为封口费,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殷老爷。 “不能让老爷子知道……”殷焕喃喃自语着,一颗心沉至谷底,脑子里混乱如麻。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要是老爷子死在了临青城,那这份家业早就是自己的了,区区五万两也算不上什么,九牛一毛而已。 要是殷婉没赖在家里不走,自己早就找到了再次下手的机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殷焕很确信,要是让老爷子知道自己挪用了那五十万两的话,以老爷子的狠心,肯定会把这件事当作由头,把自己赶走。 想到这里,殷焕恨得牙痒痒,磨着牙道:“都是这老不死的错!” 这老不死的坐拥这么大的一片家业,明明这般豪富,对待他这个嗣子却这么抠抠搜搜的。若非自己实在弄不到钱,也不会想到去挪用海贸的那笔银子。 殷焕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目光落在了佘氏的脸上:“你的嫁妆呢?” 嫁妆?佘氏的眼角急速地跳了两下,声音低了下去:“我哪儿来的嫁妆……” 当年她嫁给殷焕的时候,殷焕还没过继呢,她也只是小门小户出来,嫁妆加起来也就五百两,也就这十来年才稍微攒了些家当。 可就算她都拿出来,那也不够五万两的一个零头的。 殷焕急促地又在原地转了一圈,狠狠地一咬牙,道:“那就先把手头上的庄子和那些良田先给卖了。” 那还是当年他们刚刚过继来时,老爷子给的见面礼。 佘氏心如刀割,觉得一阵窒息。那些可都是最好的良田啊,别人就是想买,那也买不到。 “快!”殷焕对着她伸出了手,“快把地契拿来!” 哪怕佘氏再不甘愿,也只能拿着钥匙去开了她收藏地契的匣子,而殷焕揣上这些地契就匆匆出了门。 殷焕本打算出京的,想远远地找个中人把这庄子和良田卖的,却不想城门守卫森严,除了原本的守兵外,金吾卫又添了一倍的人手,严格盘查进城的人。 也就是说,今天殷焕只是想出城,不难,但是等他回京时,就会被金吾卫严查。 殷焕便找人打听了一番,方知因为幽州匪乱,愈来愈多的流民陆续从幽州逃到了京城。流民的存在难免会造成一些隐患,为了京畿的安全,皇帝干脆下令金吾卫严守城门,防止流民再进城。 可就算是有金吾卫在京城的四道城门口严防死守,也难以阻止那些流民在京城附近流连徘徊…… 看着城外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殷焕怕了,终究没出城,咬牙又下令车夫往城东去了。 之前殷焕没注意,现在一留心,才发现近来京城的街上多了不少沿途乞讨的乞丐,有人坐在街边摆着空碗乞食,有人自卖其身,有人可怜兮兮地缠着路人不放,甚至还看到有乞丐夺了路人的包袱就跑的…… 短短数日,京城越来越乱,往日繁华的京城一下子变得萧索了不少。 又过了两天,京城里陆续有一些人家在城门附近摆摊施起了粥。 连小郡主也兴冲冲地跑来了殷家:“燕燕,皇觉寺的大和尚打算为京郊那些流民施米施药,我想去捐些银子,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这是好事。萧燕飞一话不说地应了:“好啊!” “那我们现在就去。”宁舒行事一向风风火火,见萧燕飞答应了,就赶紧拉着她上了马车,往皇觉寺那边赶。 马车一路疾驰,外面的街道上比平时安静了不少,少了那些沿途吆喝叫卖的小贩,多了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 宁舒已经被怡亲王妃关在王府好几天了,憋得她简直快长毛了,今日好不容易可以出来放放风,她一张小嘴好似麻雀似的没停过:“燕燕,我告诉你,我本来计划好了的,打算把银子捐给永福寺的。” “皇觉寺那些大和尚装模作样的,说话办事不如永福寺的和尚实在。” “可我母妃不许!” “母妃说,那些流民虽然可怜,但更危险,让我时刻记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哎,皇觉寺就皇觉寺吧。”宁舒无奈地叹了口气。 “乖。”萧燕飞抬手揉了揉小郡主毛茸茸的发顶,就像摸小萧烨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忍不住笑了笑,“我只去过一次皇觉寺,还没好好逛过,待会儿你带我逛逛?” 怡亲王妃说得没错,流民之可怕,之危险,深深地刻在了原主的记忆中,萧燕飞也会引以为戒。 宁舒精神一振,笑嘻嘻地说道:“你去过皇觉寺后寺的聚秀山吗?” “那是一座假山,是从前建寺时,请江南的工匠堆的,堆叠手法十分考究,是皇觉寺一绝。在假山上可以俯视整座皇觉寺乃至整条街的风光,从前我和鸾飞她们……常去。” 说到萧鸾飞,宁舒的表情有些郁郁,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突然话锋一转:“燕燕,你近来见过鸾飞吗?” 没有。萧燕飞摇了摇头,浅笑盈盈。 自从那日萧鸾飞从殷家匆匆离开后,就再也没来过,萧燕飞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宁舒噘了噘嘴,瓮声瓮气道:“前两日,她和柳朝云一起牵头,号召京城的一些贵女捐钱,听说她们是打算在城中设摊施粥……” 她一双小手绞着帕子,有些气闷,又更有些委屈,眼角发涩,“这件事本来是我跟皇后提的,却被皇后一言否决了。” “这一转眼,柳朝云倒是大张旗鼓地给京中的贵女送起帖子,筹集起善款来!” “还特意略过了我……我还是从我母妃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小郡主扁扁嘴,越说越委屈。 瞧宁舒气闷的样子,萧燕飞又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地安慰她:“别气别气,我们也不稀罕跟她们一块儿玩!” 就是!小郡主傲娇地昂起了下巴,她就是把银子捐给皇觉寺,也不给柳朝云。 萧燕飞眯着笑,心如明镜:柳朝云和萧鸾飞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京城筹集善款,应该是柳皇后默许的。 说不定就是小郡主这么一提,才让皇后想到有这样一个绝妙的机会。 为臭名昭著的柳家挣些盛名。 58 第58章 晋江首发 宁舒娇滴滴地哼了一声。 她会生气, 倒也不是为了名。 她一开始也根本完全没有想过名,只是有了这个想法,就跟母妃提了一嘴, 母妃说, 这事太过出风头,还是得禀明了皇后才行。 结果,她兴致勃勃地一禀,就被皇后一桶冷水浇得透心凉。 宁舒抱着萧燕飞的胳膊, 娇滴滴地又抱怨了起来:“燕燕,我跟你说, 皇后她还把我训了一顿, 说我不要一时风一时雨的,成天就想着出风头。” “说流民的安置、赈灾的事宜自有皇上和朝臣们去思虑,我在那里瞎掺和什么。” “还说我有这个心思, 还不如乖乖在家里多做做女红, 抄抄《女训》,省得我母妃为我操心。” 柳皇后当时态度十分严厉,一通训斥,把宁舒都说懵了, 也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莽撞。 结果回来没几天, 就听母妃说起了柳朝云往京城各府发帖子筹集善款, 救助流民。 宁舒的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粗话,简直炸毛了。 “是皇后太不地道了!”萧燕飞顺毛儿捋。 宁舒黏黏糊糊地在萧燕飞的肩头蹭了蹭,又蹭了蹭, 嘀咕道:“燕燕,还是你和悦悦好。” “我以后就跟你们玩。” 她美滋滋地掏出她的小荷包,给萧燕飞看, “你看,悦悦给了我三百两银票,这都是她用月例银子存的,可惜她不能来。” 宁舒本来是想叫上顾悦一起的,可是顾悦说,卫国公叮嘱她这几天少出门。 顾悦说得委婉,但宁舒约莫也能猜到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卫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地位太过特殊,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不合适招摇。 “下回我们去国公府找她玩。”萧燕飞哄着小郡主道。 宁舒的眼珠子突然亮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可以去国公府的演武场跑马!” “国公府的演武场可大了,跑起马来特别痛快!” 说话间,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外头传来了车夫老李头的声音:“郡主,皇觉寺到了。” 皇觉寺的位置极好,闹中取静,一整条街上都种着郁郁葱葱的菩提树,有种静若千古的庄严与肃穆。 小郡主的马车十分华丽,这辆马车的到来引来周遭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却无人敢围过来。 萧燕飞往大门的两边多看了几眼。 皇觉寺那明黄色的围墙附近,聚集了不少人,或坐或躺或倚靠墙边,全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知秋道:“皇觉寺一日施粥两次,他们应当是在等皇觉寺施粥。” “是啊。”宁舒亲昵地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往寺内走,“皇觉寺、永福寺、白云寺这些寺庙最近天天在施粥,所以我才琢磨着不如把银子捐给寺庙吧,就不用我自己操持了。” “反正我也不是为了名,不需要‘大张旗鼓’的。” “张嘴。”听宁舒话中又染上了几分恼意,萧燕飞顺手喂她吃了枚糖,又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枚。 宁舒含着糖,感觉口中清清凉凉的,憋在心头的那股子心火霎那间烟消云散。 咦? 这味道可真别致。 酸酸的,甜甜的,凉凉的。 抿一下嘴,一股凉意就直冲天灵盖,口腔中都是凉飕飕的清甜味。 “我做的薄荷糖!”萧燕飞自得地炫耀道,“好吃吗?” 薄荷糖最适合夏天吃了。 “好吃!”宁舒又抿了抿唇,双眸都被那股薄荷的凉味刺激得眯了起来。 简直太爽了! “这包都给你。”萧燕飞大方地把一整个荷包的薄荷糖都塞给了宁舒。 “燕燕,你真好!”宁舒乐了,满足地把那个荷包揣在了自己的袖袋里。 皇觉寺内,一墙之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静谧而安宁。 宁舒是皇觉寺的熟客,她一来,就有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迎了上来,笑呵呵地喊着:“郡主。” 宁舒瞧周边有些百姓进出,就顺口问道:“今天是觉明大师开坛讲经吗?” 皇觉寺是皇家寺庙,寺内的香客大都是官员的亲眷,平日里普通百姓是不可以入内的,也唯有初一、十五以及住持等几位高僧开坛讲经的日子,才会允许百姓入寺听经,以宣扬佛法。 “是啊。今天住持在大殿讲经呢,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小沙弥笑着施了一个佛礼,“郡主,这位女施主,请这边走。” 小沙弥领着两人一路往东而行。 小沙弥的时间算得很准,领着她们穿过一片金镶玉竹竹林抵达大殿时,讲经仪式恰好结束。 那些刚听完经的香客三三两两地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有人赞住持大师佛法高深,有人说皇觉寺的大师们都是慈悲心肠,好心救助流民,也有人感慨说:“哎,光凭皇觉寺、永福寺几家寺庙,还是杯水车薪啊。” 萧燕飞闻声望去,就见四五个学子走在形貌各异的香客们,那股子文绉绉的气质显得鹤立鸡群。 青衣学子表情肃然地附和道:“不错,还是要由官府设法安置这些流民才对。” “唯有让那些流民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才不至于从民沦为匪。”走在最后的褐衣学子语重心长地说着。 学子们各抒己见,宁舒掏掏耳朵,不屑地对着萧燕飞附耳嘀咕道:“说的都是些空话……这谁不知道啊。” 问题就在于具体的措施该如何落实,要安置这些流民,要房屋,要食物,还得让他们有谋生的手段,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而且流民还在越来越多,安置完这些,后面的那些又该怎么办? 萧燕飞柳眉一挑,问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多学子?” 小沙弥就笑着解释道:“这些学子是听说了敝寺的碑林,特意来此拓印的。” “敝寺的碑林很有名的!” 皇觉寺的碑林中有不少前朝以及本朝的书法名家在石碑上留下墨宝,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朝圣。 说话间,大殿里的住持觉明大师也看到了宁舒,笑着迎了上来:“郡主好些日子没来了,今日可要和老衲手谈一局。” “不要不要。”宁舒摆了摆手,又转头对着萧燕飞悄声说,“他就是个棋痴。” “觉明大师,我们今天是来给你送银子的,我们俩还有顾家姑娘一起凑了些银子给你。” 宁舒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把她和萧燕飞、顾悦一起凑的两千两银票全都给了觉明大师。 她十分豪爽地笑了笑,“这些银子你就用来给流民施粥吧。” “郡主真是仁心。”觉明大师一手持佛珠,一手对着宁舒和萧燕飞施了个佛礼,又对小沙弥说,“记得记下郡主、这位女施主还有顾家姑娘的名字,给她们在寺内各点一盏长明灯。” 宁舒拉了拉萧燕飞的袖子,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瞧瞧,她说得没错吧,这大和尚够装模作样吧? 萧燕飞努力地绷着脸,差点没笑出来。 觉明大师自然也看到了两个小姑娘之间的眉眼官司,只当没看到,神情慈和地又道:“郡主,最近还急缺药材,不知是否能用这笔善款购买些药材?” “大师,”萧燕飞心中一动,问道,“外头的流民都是生了什么病?” 萧燕飞想着刚刚在外头看到的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很多人几乎都皮包骨头了。 这些人营养不良,免疫力容易下降,眼看着马上就六月了,天气越来越热了,这些人怕是最容易患病,像中暑、细菌性胃肠炎甚至是疟疾等等,尤其疟疾不仅会传染,而且致死率极高。 觉明大师蹙着花白的眉头,正色道:“这几日,寺外好几个妇人、老人、孩子在烈日下晕倒,多是中暑,幸而寺内有僧人略懂些医……” “住持……住持!”不远处,一个年轻的青衣僧人边喊着,边快步朝这边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也顾不上行礼,附耳对着觉明大师说了两句。 觉明大师脸色一变,把原本说了一半的话也忘了。 他又对着宁舒行了一礼,歉然道:“郡主,有贵人莅临敝寺,老衲要怠慢郡主和这位女施主了。” 贵人?小郡主嘟着嘴,也不见外地对着觉明大师嘀咕道:“多贵?还能有本郡主贵?” 她与觉明大师是老熟人了,她父王怡亲王时常会来皇觉寺找觉明大师下棋,小时候,她也常常跟着一起来,可以说,觉明大师是看着她长大的。 也因此,觉明大师只迟疑了一瞬,就低声告诉她了:“是皇后娘娘。” 他匆匆施了礼,赶紧随那青衣僧人离开了,往皇觉寺的大门方向走去。 皇后?!宁舒小脸一僵,压低声音,悄悄地对萧燕飞抱怨道:“真倒霉。” 她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走到哪儿都躲不开姓柳的。 “确实。”萧燕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挺倒霉的。 一想到上回被皇后斥责的事,宁舒就觉得晦气,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皇后没事不在宫里待着,烦不烦?” “这下,走不了了。” 不管皇后是不是微服私访,皇后一来,这皇觉寺肯定得封寺,至少也得等皇后走了,才会再开寺门。 “走!”宁舒一把拉起了萧燕飞的手,匆匆往大殿外走,“我们到别处去。” 她可不想去跟皇后见礼,何必没事找骂呢,皇后护短得很,总是不管不顾地偏帮柳朝云。 走出大殿,就看到外面的那些香客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正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萧燕飞的目光穿过前方的金镶玉竹林,往大门的方向望了望。 果然—— 皇觉寺的三道朱红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严丝合缝。 一个个高大威武、身穿宝蓝色曳撒的銮仪卫挎着长刀,或是守在大门附近,或是在寺中各处巡查,又或是吆喝着开始清道,从寺庙大门到大殿的这一路,十步一岗地站成了两排。 寺内的香客们没有被驱散,甚至于,还有更多的香客从寺内的各个角落闻声而来。 他们的脸上非但没有因为被封在寺内而生出恼意,甚至还觉得自己运气好。 一个四十来岁、圆盘脸的丰腴妇人激动地说道:“母亲,我刚刚进寺时,恰好看到了皇后娘娘,听说娘娘今天是为了替灾民祈福来的,娘娘真是心善,而且还是一个美人!” “这位大姐,你的运气可真好,亲眼得见皇后的尊容!”旁边有人艳羡地看着那丰腴妇人。 被那丰腴妇人称为母亲的干瘦老妇却是一脸的从容,轻嗤了一声,掸了掸袖子道:“没见识!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先皇后?!” “那才是一个绝色美人呢,灼灼似骄阳。” 老妇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面露怀念之色,“当时老国公爷进京献俘,先皇后就骑马跟在老国公爷身边,一身大红骑装,美得举世无双,真是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还记得,周围好些人都给先皇后抛了花呢,连状元游街都不如那会儿热闹。” 不知不觉中,附近的一道道目光都朝那老妇望了过去,全都安静了下来,听着老妇追忆往昔。 宁舒也听得入神,感慨道:“我母妃也说先皇后长得可好看了。” “才不是柳皇后那种娇娇柔柔,走路都要人扶的模样呢!” 宁舒皱了皱鼻头,小声地与萧燕飞咬耳朵。 “皇后娘娘来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低呼了一声,那些香客的目光又转而朝大门方向望去。 今日天气正好,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 头戴九龙四凤冠的柳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地朝大殿方向走来,华丽的凤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一眼便注意到了柳皇后。 萧燕飞远远地就看到柳皇后身后有好几道熟悉的身影,大皇子唐越泽、宝安县主都在其中,更多的是萧燕飞根本就不认识的生面孔。 “燕燕,是明芮姐姐。”宁舒悄悄拉了拉萧燕飞的袖口,另一手指了指就走在宝安县主右手边的少妇。 那是一个最多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子,身姿高挑,穿着一件老气的辰砂色暗八仙褙子,玄色的马面裙,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着,连走路的步子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不多不少,乍一看就像是个假人一样。 她看着很安静,端庄优雅,可身上没什么生气。 宁舒望着明芮,神情间露出几分悲伤,轻声道:“她原来不是这样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悄悄告诉萧燕飞:“明芮姐姐本来有未婚夫的,是三年前的武状元韩景煜,后来也战死在了兰山城,听说还被敌军五马分尸……” 宁舒的声音越来越低,话尾消失在风拂枝叶的声响中。 柳皇后经过之处,周围的那些声音全都消失,一片寂然。 香客们灼灼的目光追随着皇后的身影,直到这一行人随着觉明大师一起迈入大殿中。 皇觉寺的僧人们已经在大殿内摆好了一个个蒲团。 走在最前面的柳皇后第一个跪在了蒲团上,紧接着,跟在她身后的大皇子、宝安县主等人也都纷纷地跪了下去。 柳皇后双手合十,仰望着前方高大的释迦牟尼金漆佛像,一脸虔诚地徐徐道: “佛祖在上,信女诚心祈求,望佛祖能保佑我大景国运昌隆,护佑我大景百姓平安和乐。” “若能如愿以偿,信女愿给佛祖重塑金身!” 柳皇后对着佛像郑重地祈福之后,就从蒲团上起了身,走到了佛像前,在香炉中插了香。 后方随行的其他人也纷纷对着佛祖的金像行跪拜之礼,全都恭敬虔诚。 觉明大师慈悲地喊了句“阿弥陀佛”,朗声道:“娘娘慈悲心肠,老衲代大景百姓谢过娘娘,佛祖定会让娘娘如愿以偿的。” 这番言辞听得柳皇后颇为受用,红润优美的嘴唇勾了勾。 柳皇后问道:“大师,不知道寺里什么时候施粥?” “本宫也去煮上一锅粥,也为灾民尽一份心。” 柳皇后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不可能真去煮粥,约莫也就是拿着锅勺往铁锅里搅两下,那就算是她煮的了。 觉明大师露出感动不已的样子,又单手施了佛礼:“老衲代那些流民谢娘娘的恩典!敝寺会在半个时辰后开始施粥。” 说话间,觉明大师陪着柳皇后出了大殿。 柳皇后唇角噙着一抹端庄柔美的笑容,漫不经意地扫视了周围一圈,落在了不远处的柳朝云身上。 一袭丹红衣裙的柳朝云就站在三四丈外的一棵菩提树下,旁边还有七八个学子望着皇后的方向连连点头,神情激动亢奋。 柳皇后满意地微微颌首,向着柳朝云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正要收回目光,眼角瞟到了混在人群中的宁舒和萧燕飞。 两个小姑姑娘正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笑得肩膀抖动不已。 真是两个疯丫头!柳皇后的眼底掠过一抹不喜,表情依然雍容高贵,目不斜视地随觉明大师继续往前走。 走到那棵最粗壮、最茂盛的菩提树下时,一声柔美的女音忽地自右前方响起:“皇后娘娘。” 这一声喊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那些学子也都循声望去。 柳朝云与萧鸾飞一起从人群中走出,在众人那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中走到了柳皇后的跟前,两人皆是优雅地微微拎了拎裙裾,就直接跪在了地面上,跪在了距离柳皇后不过四步远的地方。 一时间,柳皇后和跪在她跟前的这两个少女成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 “呦!”宁舒眼睛一亮,再次攥住了萧燕飞的袖子,小声说,“这是闹得哪出?!” “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呗!”萧燕飞也学着小郡主的样子小小声地说道。 两人相视了一眼,皆是了然一笑,目光熠熠生辉。 目光的尽头,柳朝云仰着秀美的小脸看着柳皇后,眉心那粒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鲜艳欲滴,衬着她的脸庞越发端庄。 柳朝云大义凛然地说道:“娘娘,臣女听闻京郊有数千流民聚集,这些流民不得已流落异乡,实在是可怜,臣女亦深有所触,这几日总共募集了九千两白银,愿献于朝廷,救助这些可怜的流民。” “还请娘娘成全臣女的一片心意。” 柳朝云重重地对着柳皇后磕了下头,额头伏在地上。 她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寺内的那些香客与学子们不由哗然,全都有所动容。 九千两白银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能有此魄力,心怀大义,也实在是难得,这笔银子可以救助很多灾民。 柳皇后自是能感觉到周遭那一道道满含赞赏的目光,勾唇笑了,和蔼地赞道:“大善。” “柳姑娘此举实在是大善!”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有善心,又何愁流民难抚!” 柳皇后的话铿锵有力,清晰地传入周围众人的耳中。 那些香客与学子们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意动,不少人都连连点头,心头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一个学子激动地说道:“皇后娘娘所言不差,若是人人都为灾民尽点绵薄之力,哪怕是一碗米、一杯水,又何愁流民难抚!” 旁边的学子们也纷纷出言附和。 见状,柳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深,眼底却是微冷。 他们柳家也不过是不小心犯了一点点小小的过错,明明连皇上都没说什么,偏就这些学子们揪着不放,口诛笔伐个没完,说承恩公贻误军机,也得为幽州匪乱负责,更有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要联名上书朝廷请皇帝治罪承恩公。 现在由她们柳家女起头,为了这些个卑贱的流民募集了足足九千两,这件事由在场的百姓和学子们亲眼见证,今日之后此事传扬出去,定能得到民间的不少赞颂,也多少可以弥补柳家这段日子的恶名。 世人都会说他们柳家大仁大义! 柳皇后微启红唇,还想说些鼓舞人心、褒奖柳家的话,却听跪在柳朝云身边的萧鸾飞冷不丁地开口道:“皇后娘娘,臣女这里有五万两,想全部捐赠给朝廷,用于赈灾抚恤。” 萧鸾飞的声音不轻不重,圆润悦耳的音色在这略有几分嘈杂的环境中尤其清晰,如山涧的清泉汩汩流淌着。 周围瞬间静了一静。 不止是柳皇后,连原本跪伏在地的柳朝云都忍不住抬起头,惊诧地看着萧鸾飞,她额头沾染了些许地上的尘土,显得狼狈不堪。 那双瞪大的眼睛似在说,萧鸾飞,你说什么?! 萧鸾飞从容不迫地说道:“皇后娘娘,臣女等出身勋贵,自幼锦衣玉食,享受朝廷的庇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理该为了朝廷分忧解愁。” “臣女只望我大景百姓都可以平安和乐!” 她这番话是那么大义凛然,言辞凿凿,目光是那么明亮逼人。 周围的那些人全都被镇住了,目光如潮水般集中在了萧鸾飞的身上,只见萧鸾飞一身七八成新的月白素衣,身上连一点金银玉饰都没有,通身素净,只以竹簪挽发,与身边丹红衣衫、满头珠翠的柳朝云形成鲜明的对比。 虽然萧鸾飞没有说这五万两是哪里来的,但众人都忍不住想:必是这位姑娘变卖了锦衣玉簪,加上所有的积攒凑出来的吧。 忽然间,人群中暴起一声激越的喊叫声:“此乃大善!” 四个字犹如一声龙吟直冲云霄,出声的那名学子重重地抚掌,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抚掌,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此起彼伏。 柳皇后的脸都黑了,如同蒙了一层阴云。 人群中的萧燕飞咯咯地笑出了声。 皇后不惜拉下脸来,抢了宁舒的功劳给自己的侄女。 这功劳还没捂热呢,就被萧鸾飞给截胡了! 这下刺激了! 59 第59章 晋江首发 “这位姑娘的义举实在让人钦佩!”方才第一个称赞萧鸾飞的蓝衣学子从人群中走出, 一派慷慨激昂。 其他学子与百姓们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赞道:“不错,小小女子心怀苍生,实在是难能可贵!” “整整五万两白银, 怕是京城那些高门大户也没此等魄力。” “那些受益的流民定会记住这位姑娘的恩典。” “……” 一道道亢奋的称颂声四起,掌声不绝于耳, 气氛也随之越来越热烈。 在众人赞许的目光中,跪在地上的萧鸾飞腰杆挺得笔直, 双手高举着那个装有五万两银票的小匣子。 她精致的下巴微扬, 显得脖颈的线条尤其修长,看着是那么优雅, 优雅中又透着几分超然。 柳皇后如石雕般僵立当场,目光沉沉地瞪着萧鸾飞,周围的各种称赞声听在她耳中,每一个字都似带着刺。 她费心为了侄女、为了柳家所安排了这一切,特意选了皇觉寺开坛讲经的日子莅临,创造了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就是为了给柳家造势。 只差一步,眼看着一切如她所料发展……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让这萧鸾飞给截了胡! 这个萧鸾飞实在是心计太过深沉! 柳皇后再也笑不出来,心中怒极, 也恨极,瞳孔中阴霾重重, 却是有苦难言。 “母后,”大皇子唐越泽往前走了一步,眉眼含笑地对柳皇后道,“萧大姑娘能有此善举,实在是朝廷之幸。” 唐越泽一脸欣慰地看着萧鸾飞, 深情款款,心里一时感动于他的鸾儿这般真性情,一时又心疼她为了攒这五万两银子,竟然把自己的首饰都卖了。 柳皇后慢慢地转头看向儿子,感觉心口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喉头一片咸腥味。 唐越泽却是毫无所觉,反而笑容更深,郑重地对着柳皇后作揖道:“还请母后嘉赏萧大姑娘的义举!” “大皇子殿下所言甚是!” 听唐越泽口称“母后”,便有学子猜出这位贵气无比的青年必是当朝大皇子,一个热切的声音高喊道。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如海浪般一浪还比一浪高,一派众望所归的架势。 “……”柳皇后耳朵嗡鸣作响,眼神阴沉得宛如疾风骤雨,既心痛又失望地看着儿子。 大皇子拿着刀在逼她,所有人都拿着刀在逼她,逼得她进退不能。 柳皇后周围的空气陡然紧绷,她身后的宫女内侍全都感觉到了她的怒意,连大气也不敢出。 “母后……”唐越泽又唤了一声。 这一刻,柳皇后恨不得立时甩袖而去,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让自己太过失态。 她徐徐地深吸一口气,徐徐道:“确实如此,萧大姑娘确该嘉赏!如此‘蕙质兰心’的姑娘实在是罕见!” 她让郑姑姑去接过了那个匣子,又道:“本宫就赐你一道‘蕙质兰心’的匾额!” 柳皇后的语速极缓,那声音仿佛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眼底的阴霾更浓重了。 本来,她都跟皇帝说好了,讨了一个县主给朝云,可现在这县主的尊荣怎么可能给萧鸾飞呢! 这道匾额就算是便宜她了! 萧鸾飞落落大方地一笑,迎上皇后阴沉的双眸:“谢皇后娘娘赏赐。” 她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还优雅地抚了抚衣袖,娉婷而立。 唐越泽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母后把他的婚事一压再压,每每他在母后跟前提起鸾儿,母后就会错开话题,若是这次能够趁势让母后答应下来…… “母后,”唐越泽又往前走了两步,直走到了萧鸾飞的身边,意气风发的年轻公子与芳华少女并肩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他再次作揖道,“萧大姑娘蕙质兰心,仁心仁义,儿臣心悦已久,非卿不娶,请母后为儿臣聘萧大姑娘为正妃!” 他的声音明朗而坚定,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萧鸾飞眼帘轻轻颤了颤,惊讶地朝唐越泽望去,眸子里波光盈盈,看得唐越泽心中一荡。 “你……”柳皇后双眸猛然瞪大,只觉插在她心口的那把刀子被儿子拔出,又狠狠地再刺了一刀。 她的左手扶住了一旁郑姑姑的手,长长的指甲死死地掐进了郑姑姑的手背,直掐得郑姑姑脸色发白。 良久良久,柳皇后才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唐越泽,僵声道:“皇儿,婚姻大事不可冲动。” 她目露警告之意,声音似是被砂砾磨过似的,嘶哑难当。 皇后递了台阶,然而,唐越泽不愿意顺着台阶下,更不愿退让,眼神没有丝毫的闪烁,语气坚定地又道:“母后,儿臣心意已决,还请母后为儿臣做主!” “啪!” 不远处,那名蓝衣学子重重地抚掌,方正的脸庞上满是感动之色,“大皇子殿下与这位萧大姑娘实在是郎才女貌,真是一则佳话啊!” “萧大姑娘性情如此高洁,也难怪得大皇子倾慕!” “这实在是一段金玉良缘!” “……” 对于那些百姓来说,能看到堂堂大皇子亲口向皇后请求赐婚,这实在是可遇而不求的事,一个个目露异彩,自然是希望柳皇后能亲口应下。 而他们作为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人,也足以吹嘘大半辈子了。 柳皇后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头像是要炸开似的。 她右手抚额,婀娜的身形摇晃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 “母后!”唐越泽脸色一变,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柳皇后虚软的身体,失声道,“母后,您怎么样?” “娘娘。”宁王妃明芮就站在柳皇后的后方,距离她不过两步之远,也从后方扶了她一把。 柳皇后正在气头上,又不能冲儿子发火,重重地一振袖,甩开了明芮。 明芮猝不及防地被皇后推搡了一下,低呼地往后踉跄了一步,摔倒在地。 她的发钗在鬓发间摇晃不已,一只手的袖口略略地扬起,露出一段白皙的皓腕,只是那手腕上伤痕累累,布满了一道道淤青、烫伤、鞭痕,新旧伤痕交织在一起,甚是可怖。 柳皇后厌恶地蹙了蹙眉,冷冷地斜了明芮一眼。 明芮浑身剧烈地一颤,惶恐地移开了目光。 她赶紧把袖口拉下遮住了手腕,又改为跪地的姿势,惶惶不安地对着皇后伏拜道:“娘娘恕罪!请娘娘恕妾身失仪之罪!” 她的额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皇后。 觉明大师这会儿也缓过了劲来,清清嗓子,连忙打圆场道:“皇后娘娘许是中暑了,老衲的师叔空了大师擅歧黄,老衲这就命人去请他来给娘娘看看。” “是,住持。”一个小沙弥惊慌地应命,拔腿就跑。 “劳烦大师了。”郑姑姑客气地谢过了住持,心里暗道:这位觉明大师果然是个通透的人,先发制人地说皇后这是中暑了,否则,万一有人瞎传什么大皇子气坏了皇后,那可就不好了。 觉明大师施了个佛礼,又道:“皇后娘娘,老衲已经备好了厢房,娘娘不如去厢房小憩,您意下如何?” “劳烦大师带路了。”唐越泽代皇后应下了,一手仔细地扶着柳皇后的胳膊,俊逸的面庞上忧心忡忡。 “殿下这边请。”觉明大师伸手做请状。 众人就簇拥着皇后浩浩荡荡地往皇觉寺的西北方向走去。 柳皇后一走,跪在地上的明芮这才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抚平了衣裙。 她转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平静的目光定在了人群中的萧燕飞身上,只看了一会儿,没久留,就随着皇后一行人离开了…… 没一会儿,大殿前就变得空旷了不少。 刚才的事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那些围观的百姓、学子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渐渐地,周围的人群就一点点地散了开去。 有人涌去大殿上香,想去跪一跪适才皇后跪过的那个蒲团,好沾沾贵人的贵气;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着方才大皇子当众求亲的事;也有人钦佩地看着萧鸾飞,赞不绝口,“蕙质兰心”这四个字时不时地从他们口中飘出。 这些赞颂声听在柳朝云的耳朵里,嘲讽至极。 “姑娘。”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跪在地上的柳朝云搀扶了起来,满脸的心疼。 此刻的柳朝云通身上下狼狈极了,不仅是额头沾了地上的尘土,连衣裙都因为久跪又皱又脏,与她那之前的光鲜亮丽、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鸾飞,”柳朝云怨毒的视线投诸在萧鸾飞脸上,一股恶气和怒火全都冲着萧鸾飞去了,“你可真是厉害!” “我还真是低估你了!” 过去这几日,萧鸾飞帮着她去各府游说以筹集善款,筹来的银子也全都给了自己。柳朝云便以为萧鸾飞是在讨好自己、讨好柳家,安心收下了。 她见萧鸾飞今天素衣荆钗,原本还以为她乖觉,没想到她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狠狠地踩了自己一脚! 萧鸾飞,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柳朝云咬着一口银牙,真恨不得手撕了她。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萧鸾飞从容地抚了抚衣裙,又抬手撩了撩发丝,云淡风轻地嫣然一笑:“柳姑娘过奖了,我哪似柳姑娘这般好命,有人把姑娘捧在手心呵护,事事为姑娘考虑周全。” 说着,萧鸾飞的目光从柳朝云身上移开,转而望向了不远处与宁舒言笑晏晏的萧燕飞,原本无波无澜的眼神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不像萧燕飞那般会投胎,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都有殷氏这生母护着,有殷家的那一片家业作为后盾。 她不同,她能靠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就算她今天得罪了皇后,得罪了柳家,那又如何呢?! 现在这当口,幽州危急,流民纷至而来,正是民心动荡的时候,皇后绝对不敢动她,而皇帝没几年能活了,他既要安稳民心,也要为大皇子造势,那么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只要她能成为大皇子妃,这一时的失与得并不重要。 至于柳家,不足为惧…… 萧鸾飞笃定地笑了,一派从容自在。 “萧大姑娘,”一个青衣小内侍疾步匆匆地从朝萧鸾飞这边跑了过来,看也没看柳朝云一眼,“大皇子殿下命奴婢来唤姑娘过去。” “姑娘放心,娘娘无碍的。”小内侍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劳烦公公带路了。”萧鸾飞对着那小内侍浅浅一笑,随意地一振袖,含笑走了。 只留下了柳朝云一人呆立原地,风一吹,吹乱了她的鬓发和裙裾,也把周围那些私议声送入她耳中。 “她姓柳,是不是承恩公府的姑娘?”一个老妇目露轻蔑地指着柳朝云道,“表面上说是要为了灾民筹集善款,却穿得这般奢华,装模作样。” “何不食肉糜!”一个读书人摇头晃脑道,“柳家的家风一贯如此,奢靡张扬。” “哼,九千两?说不定只是柳家的一顿饭,她还好意思拿出来。” “……” 不少百姓与学子都对着柳朝云指指点点,柳朝云只觉如芒在背,越听越气,心火不断地往上窜。 忽然,她眼前一暗,一道阴影笼罩在她前方。 柳朝云一抬头,就看到宁舒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三步远的地方,下巴微抬地看着自己。 宁舒上下打量了柳朝云一番,咯咯一笑。 “活该。” 宁舒傲娇地丢下了这两个字。 也不等柳朝云反应,宁舒一把拉起萧燕飞步履轻盈地走了,心里乐颠颠的。 柳朝云心口本就憋着一股火,被宁舒这么一说,更是好像火上浇油般。 轰! 她的心火瞬间泛滥成了一片汪洋火海,狠狠地跺了跺脚,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 “宁、舒!” 早就走出了好几丈远的宁舒只当没听到,乐呵呵地拉着萧燕飞往东南方走去,一蹦一跳的。 宁舒两眼亮晶晶的。 她不该吐槽自己出门没看黄历的,这要是没出门,哪有现在这样的热闹看,足够她乐上好几天! “燕燕,你说皇后是不是要气死了?”宁舒小声地说道,“怎么办怎么办?” 可是,她好开心啊。 “要不,你把薄荷糖给她消消火?”萧燕飞被小郡主这副翘着尾巴的小模样逗乐了。 “才不要!”宁舒小脸一歪,又往之前萧鸾飞离开的方向望了望,“鸾飞居然这么有钱,能一下子拿得出五万两白银!” 是啊,那可是足足五万两啊。 对于这些宗亲公侯之间,五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问题在于大部分人家一口气拿不出那么多现银。 “……”萧燕飞摸了摸下巴,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 据她所知,在殷氏离开侯府后,侯府的生活水准大降,各院各房的月例砍半不说,连一日三餐的份例都缩水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都快要变卖家产了。 就连太夫人也拿不出五万两给萧鸾飞搏那些个虚名。 “哈哈,”宁舒笑得开怀,愉快地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步履轻盈得简直快飘起来了,“谁让柳朝云非要抢我的东西,什么都要抢我的,这下踩到火了吧。也合该让柳朝云尝尝这滋味了。” 这些天来,宁舒憋闷得难受,偏又被她母妃拘在王府里出不来,直到今天看到柳家倒霉,她就痛快了,颇有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振奋,眉目生辉。 宁舒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往前走,“我带你去聚秀山逛逛,来了皇觉寺不逛逛皇觉寺三绝,那可就白来了!” 宁舒的兴致不错,带着萧燕飞先去逛了后寺的聚秀山,接着又去了皇觉寺第二绝的碑林。 碑林中,一道道高高低低的石碑密密麻麻地林立其中,黑压压的一片,乍一看有种坟场般的压抑。 两人走到碑林时,恰好看到一队巡逻的銮仪卫走过。 宁舒不由蹙了蹙眉,嘟囔道:“皇后还没走啊!” 只要皇后不走,这皇觉寺的几道大门就得封着,她们也就不能离开。 宁舒最讨厌被人拘着了,她已经被母妃拘在王府好些天了,难得出来一回,又要被皇后拘着! 宁舒噘了噘嘴,左右她对这些碑林其实没一点兴趣,就笑嘻嘻地说道:“燕燕,你先看碑,我去找大和尚打听一下,看皇后什么时候走,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大和尚胆子小得很,人多了,他就装糊涂,啥都不肯说了。”宁舒口中的大和尚指的正是住持觉明大师。 去吧去吧。萧燕飞挥挥手,示意小郡主赶紧去吧。 宁舒就拎着裙裾跑了,动若脱兔。 萧燕飞含笑目送宁舒远去,便一个人在碑林中闲逛了起来。 这些石碑都是历代书法大师的留的墨宝,自然是各有千秋,要么雄浑奇伟,要么清健俊逸,要么爽利挺秀……难分伯仲。 萧燕飞沿着一排排石碑,慢慢悠悠地往里走。 碑林中,还有七八个直裰纶巾的学子也在那里走动,有的在赏碑,有的在拓印,有的聚在一起侃侃而谈。 “那位萧大姑娘实在是高义,视金钱如粪土,整整五万两说捐就捐!”二十出头的蓝衣学子高声叹道,一脸的崇敬之情。 “的确大善。”另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灰衣学子摇晃着手里的折扇,用一种超然的语气点评道,“一个小女子有此胸襟实在不易。试想,若是幽州官员早能像萧大姑娘这般慷慨解囊,安置灾民,那些幽州灾民又何至于变成流民,甚至于沦落为匪类!” “这些流匪也只是为求饱腹,但凡幽州百姓多拿出一些米粮来,他们又岂会杀人屠村!” 什么?萧燕飞不由停下了脚步,凝眸朝这几人望去。 所以,被杀被屠,还是百姓自己的错?!这种受害者有罪论真是够恶心的! “不错。”灰衣学子又摇了摇折扇,口若悬河地继续道,“去岁北境兰山城也是如此,这明知不敌,明将军还死守城池,这才会触怒了北狄人,以至屠城,令满城百姓一同殉葬。” “这谢家父子镇守北境几十载,可北境多年来依然战乱不断,可见其无能,死得不冤!” “……” 旁边的几个学子也是纷纷摇头,颇为不屑。 “呵。”萧燕飞眼底渐冷,嗤笑出声。 他们还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学子们闻声齐齐地朝她看过来,瞧出了她眼中的轻蔑之意。 灰衣学子皱了皱眉,轻蔑地说道:“我们说的是关于黎民百姓的大事,你这小丫头不懂也就罢了,还嗤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见识,居然还敢在瞧不起他们!他们都是有功名的。 “笑你们蠢。”萧燕飞又是一笑。 她懒得理他们,直接要走,但学子们被她这句话气到了。 “等等,不许走!”那青衣学子不服气地抬手想拦,脸色发青,“姑娘,你怎么骂人?!” 她骂了吗?!萧燕飞在心里检讨了一番。 她说的都是实话啊。 迎上那几个学子愤愤的眼眸,萧燕飞似笑非笑道:“若没有那些‘无能’的将士们在战场上流血杀敌,又岂能有你们在这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几个学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俱是露出不快。 那灰衣学子“啪”的收起了折扇,冷冷道:“姑娘慎言!” 萧燕飞徐徐地环视着这些学子,眼角眉梢却透出几分凛冽。 她本来都要走了,是他们拦着她,不让她走的! “一个个只会在这里指手划脚,纸上谈兵……说别人无能,可你们又有什么?” “三寸不烂之舌吗?” “你们可要带着三寸不烂之舌去幽州,说服那伙流匪退兵,还地方安宁,还百姓安乐,让天下人看看你们的义举?” 这些学子们脸色又是一变,其中一人忍不住梗着脖子反驳道:“前方战场又不是我们想去就能去的!” “为什么不能去?”萧燕飞含笑道,“朝廷年年都发征兵令,你们怎么就不能入伍、不能为国效力呢?” 学子们哑然无声。 的确,朝廷年年都发征兵令,只不过,他们有功名在身,是可以免除兵役、徭役的。 “怎么?不敢?”萧燕飞在笑,笑容温和如春风,眸光却是又清又冷,锐利得似乎能看透他们的内心。 “不敢就承认啊!” 她的眼神似在说,她知道,他们不敢。 其中几个学子已经被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 他们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有朝一日站在庙堂之高,当然不会去入行伍,这不是自贬其身吗?! 那青衣学子愤愤地拂袖:“妇人之见,不知所谓。” “几位兄台,为妇人与小人难养也,我们走!” 其他几个学子也都甩袖走人,一副不屑与妇人论长短的样子。 走在最后的蓝衣学子忍不住轻嘲了一句:“几位兄台,咱们莫要为了个小女子坏了心情,依小弟之见,这姑娘不过是看不得萧大姑娘出风头,心生嫉妒罢了。” “小小女子,不求上进,却只会争那些花团锦绣的东西!” 他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轻蔑,更有一股子郁郁不得志的怨气。 “争?” 一个似嘲非嘲的女音突地响起,仿佛在这碑林中陡然吹起了一股阴冷的寒风。 一道高挑挺拔的倩影不紧不慢地自一块一人高的石碑后走出。 那是一个身穿辰砂色褙子的年轻少妇,梳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妆容素淡,打扮十分老气,但面容秀美,目光明亮如火。 明芮?萧燕飞眨了眨眼,她何时在那里的? 明芮徐徐地扫视着这些学子,言辞犀利地说道:“科举取士,万中择一。要是不争,你们还不如回家种田。” “不对,就算种田,那还得争个种子、争片良田,不然空手种什么?!” “不如躺平饿死好了。” 她轻蔑一笑,冷冰冰的声音似是寒冬那凛冽刺骨的寒风朝这些学子们迎面拂来,刮得他们面皮生疼。 他们的脸色更差了,既有被说穿了心思的窘迫,也有被戳中要害的无力,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 明芮的那些话是说给这些学子听的,可目光却没看他们,似乎这些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幽深的眸光一直深深地望着萧燕飞。 萧燕也在看着明芮。 几步外,这个身姿高挑、眼神明亮如骄阳的年轻女子与方才跟在柳皇后身后那个毫无生气,仿佛假人般的宁王妃完全不一样。 和传闻里那个不敢哭、不敢笑的宁王妃不一样。 和祝嬷嬷口中那个被她彻底驯服的宁王妃不一样。 对方的目光清明,身形笔挺,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飒爽的英气。 眼前这个女子有着无比坚强的灵魂,有着坚定的信念,不会被苦难与挫折轻易压倒。 萧燕飞不由抿唇一笑,露出颊畔浅浅的梨涡,心口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激荡不已。 所有人都被明芮给骗了! 60 第60章 晋江首发 萧燕飞和明芮彼此对视着, 彼此审视着,探究着。 至于那些个学子则骂骂咧咧地走了,嘴里说着“别与妇人一般见识”、“妇人只会胡搅蛮缠”云云的陈腔滥调, 灰溜溜地离开了碑林。 碑林中渐渐沉寂了下来,只有她们两人面面相对。 “宁王妃?”萧燕飞笑吟吟地唤了一声。 “我叫明芮。”明芮纠正道,“先父昭武将军明赫, 我夫名为韩景煜。” “我是明家女,是韩景煜的未亡人。” 明芮身姿笔挺,语气中傲气森森,犹如那傲雪凌霜的寒梅, 不畏风霜, 丰姿俊妍。 宁王名唤唐豫, 明芮并没有把宁王当作夫婿,却嫁给了宁王。 明芮满面悲愤地惨然一笑, 接着道:“去岁,北境兰山城被北狄大军所围,先父率满城将士驻守兰山城足足一月。后来承恩公柳汌擅自开城门突袭敌军,反而不敌, 柳汌率几千残兵弃城而逃,只留先父以区区五千兵马誓死守城。” “面对几万敌军,先父既没等到援军,也没等到粮草,又苦撑了半月, 兰山城终究被攻破。” “城破之时,先父被敌军砍下头颅,挂于城墙之上;我兄明述死在敌军铁蹄之下,尸首难寻;我夫韩景煜被五马分尸, 死无全尸……” “全军将士力竭而死,满城百姓被屠!” 明芮的嗓音中透着暗哑,胸口隐痛,眼前又浮现父兄如山峦般高大的身影。 有时候,她时常后悔,后悔当时她为什么要离开兰山城来京城,她宁可与他们死在一起! 话语间,又是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了明芮宽大的衣袖,露出她布满伤痕的手腕,其中一道血红色的割伤延伸至袖子深处,触目惊心。 她抚了下左袖子,碰到左臂刚愈合的伤口时,轻轻地皱了一下眉。 微风吹得树冠摇曳不已,四周一时寂然,静得有些压抑,空气中似有股子肃杀之气。 明芮又是一笑,目光遥遥地望着北方,似乎穿透了数千里的距离,落在了那遥远的北境,双眸一点点地变得深邃。 “明家从前五十几口人,如今只余我一人了。” “萧二姑娘以为,我是当为父为夫,守孝守贞,还是……”说到这里,明芮唇畔的浅笑消失了,收回了遥望的视线,又转而看向了萧燕飞。 “还是应当为了兰山城满城百姓和将士……复仇。” 缕缕阳光穿过上方那浓密的树冠在明芮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让女子白皙的脸庞上透着几分阴冷。 微风习习,忽闪忽闪的光影摇曳在她脸上,深黑如墨的瞳仁里迸射出凌厉的锋芒。 她的信念如磐石般坚定,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 看着眼前眸光烈烈的女子,萧燕飞一时移不开眼。 宁舒曾说过,明芮是在热孝时,被她继母强行嫁给了宁王,成了宁王的第四任王妃。 但现在看来,以明芮的心志,她若是不愿,怕是无人能强迫她。 这么说来,她是顺势而为? 萧燕飞在心里咀嚼着明芮刚说明家只余她一人这句话,嘴上立刻改了称呼:“明大姑娘。” 明芮莞尔一笑,朝萧燕飞又走近了两步,抬手往小姑娘水嫩的脸颊上轻轻地掐了一把:“乖。” 萧燕飞被她掐了个猝不及防,略有几分懵。 明芮深深地注视着萧燕飞。 她如今像断了翅的鸟儿,不得自由,身边总有人跟着,就算拿到了东西,也交不出去。 她没有机会见到卫国公府的人,而其他人,她不知能不能信,根本不敢去赌。 她也没有豪赌的资本。 直到那天…… 明芮忽然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是那天宁王从四方茶楼回来时,带着嘲讽说给她听的。 宁王还说:“简直胆大包天,什么‘君王死社稷’,这是让皇上与京城共存亡吗?!简直可笑!” 当时,明芮默默地听着。 她知道,他在打了她后,心情会好,总会喝上几杯酒,半醺半醉时,嘴巴便不严。 那次,她故意挨了一顿打,套到了一些话。 当她得知说这句话的是卫国公世子的未婚妻萧二姑娘时,心里就起了会一会的想法。 那之后,她把握住了每一次外出的机会,心想着见到萧二姑娘,总比见卫国公父子要容易。 一次又一次。 终于,让她在今天遇上了传说中的萧二姑娘。 耳边回响着方才萧燕飞对那些学子说的话,明芮的眼眸愈发锐利,一缕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在她的眼眸里,眸光如剑。 明芮的视线定定地锁在萧燕飞的小脸上,不急不缓地问道:“萧二姑娘,我可以信你吗?” 她的声音出奇得平静,没有一丝起伏。 萧燕飞但笑不语。 明芮依然看着她,萧燕飞不偏不倚地迎视对方几乎是带着几分压迫的目光,从容自若。 时间似是静止了片刻。 碑林中一片死寂,微风不定,树欲静而风不止。 静默了半晌后,明芮扬唇笑了。 她从左腕上解下了一个金镶玉的镯子,递给了萧燕飞:“劳烦姑娘将它转交给卫国公世子。” “很重要。” “告诉他,谢大元帅无罪!” 她咬字清晰地说道,眸中一片通红,似是染着血。 萧燕飞接过了那金镶玉的镯子,莫名地想到了西林寺藏经阁中突然滴在医书上的那一滴血,心口莫名地发紧。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明芮那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微微蹙眉:“你的伤?” “无碍。”明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道道淤青、焦痕、鞭痕以及刀伤,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唇畔露出一抹轻嘲,“他已经打死了三位王妃,京城未出阁的姑娘人人畏之如虎,他可‘舍不得’打死我。” 萧燕飞听宁舒唠叨过宁王府的那些事,说宁王太妃与宁王素来好脸面。 宁王的“舍不得”不是真的舍不得明芮,是怕把人打死了,今后只能聘小门小户的女子,甚至庶女,宁王府在脸面上过不去。 所以宁王打明芮,暂时是不会往死里打。 只是—— 萧燕飞的目光落在明芮惨不忍睹的手腕上,这还只是她能看到,明芮的身上不知道还藏了多少伤。 这些伤光是看看,就知道有多痛了。 听说宁王死掉的三任王妃全都死状惨烈,第一任原配被他打得从二楼摔下,头破血流;第二任王妃满身伤痕地睡下后,就再也没醒过;第三任王妃则是自缢而亡,三任王妃死时都未超过二十岁。 想着,萧燕飞几乎要磨牙了,这宁王真不是个东西! “明大姑娘……”萧燕飞想拿药给明芮,但又想到明芮身上的所有东西怕是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以至于她想递出这个镯子还要通过自己,就算自己给了药,她也不会要,更不能用。 明芮突然抬手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萧燕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后方碑林外传来了宁舒清脆娇软的声音:“明芮姐姐。” 萧燕飞循声望去,宁舒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在四五丈外,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郡主看着明芮的表情有些复杂,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怜惜。 明芮的表情在小郡主出现的那刻又有变成了之前那副呆板的样子,嘴角微微下垂,眼神暗淡无光,空洞洞的,似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木讷地对着宁舒点了点头,又对萧燕飞福了福,道:“谢谢。” 萧燕飞自然听懂了这声“谢谢”为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意思是,镯子她会转交给顾非池的。 明芮略略地停顿了一下,似是那种许久没有说话的那停滞感,语调干涩地说道:“……谢谢你刚才扶了我一把。” “我、我走了。” 话落之后,明芮就走了,身姿笔挺如修竹。 阳光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衬得她纤细的身形格外孤独。 宁舒没有留明芮,直直地目送她渐渐走远,久久没有说话。 微风吹起小郡主的刘海以及鬓角的几缕青丝,发丝抚着她的嘴角与眼角,平添了几分哀伤。 “明芮姐姐太可怜。”宁舒攥着小拳头,低叹道,“谁不知道宁王是个什么东西,皇后还非逼着她,不让她和离。” 当怡亲王妃与宁舒说起这件事时,紧紧地搂着宁舒,告诉她,倘若将来她的仪宾敢对她动粗,让她千万不能忍着,一定要告诉自己与她父王,他们怡亲王府不怕皇后。 唐家女儿,堂堂郡主绝不受这等委屈! 说穿了,皇后敢这般有恃无恐地为宁王府做主,不就是吃准了明将军父子战死,明芮娘家无人吗?! 望着明芮高挑纤瘦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拐角,萧燕飞问道:“宁王和皇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皇后还特意让祝嬷嬷去宁王府替宁王调教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总该有个原因吧?否则,堂堂皇后不至于那么闲管别人的家务事吧。 “宁王太妃姓柳。”宁舒想到了什么,皱了皱小巧的鼻头,“我母妃说,柳皇后年少时就是在宁王府与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皇上相识的,皇上那时候隔三差五地就去宁王府,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谁。” “后来,京城都传,皇上在西林寺的菩提树下对先皇后一见钟情,没多久,先帝就把先皇后指给了皇上。” 宁舒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皇上大婚后,柳皇后迟迟未嫁,皇上一登基,就把当时已经双十年华的柳皇后迎进宫中册封为贵妃。” 宁舒的耳边不由响起了她母妃的谆谆叮咛声:“囡囡,男人的嘴说得越甜越美,就越不可信!” 宁舒忍俊不禁,笑得眼里闪现了点点泪光。 萧燕飞:“……” 她完全不知道小郡主到底是在乐什么。 须臾,宁舒总算止了笑,清清嗓子道:“我刚找大和尚打听过了,他说皇后凤体不适,已经让空了大师给她把过脉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明明周围没人,宁舒还是把声音压得低低,悄咪咪地说:“我看啊,肯定是被大皇子气的。大和尚还非要在我跟前顾左右而言它……” “咕噜噜……” 一阵肠胃蠕动声打断了宁舒的话。 宁舒有些赧然地捂了捂肚子,噘嘴道:“我本来还想带你去绛云阁试试他们新出的几个点心的。罢了罢了,皇觉寺的斋饭也凑活。” “走,我们用膳去!” 宁舒又挽起了萧燕飞的胳膊,像阵风似的拉着她去了位于寺庙西北方的厢房,令小沙弥给她们送了斋饭。 用了斋饭,又喝了消食的热茶,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一个胖乎乎的小沙弥笑呵呵地跑来禀道:“郡主,萧二姑娘,皇后娘娘要起驾了。” 宁舒笑容一敛,皇后起驾,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当不知道,也赖不过去,只得与萧燕飞一起怏怏地出了厢房。 柳皇后所在的厢房就在距离她们这间十几丈外的地方,厢房所在的院子外有銮仪卫守着,闲人勿进。 一盏茶功夫后,就见柳皇后一行人终于姗姗地从那处院落走了出来,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一众銮仪卫再次开始清道,免得香客们冲撞到了皇后与大皇子。 当柳皇后自萧燕飞与宁舒身边走过时,轻飘飘地朝两人瞥了一眼,瞟见垂首而立的萧燕飞正以指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左腕上的金镶玉镯子。 庶女就是庶女,仪态学得实在马虎。柳皇后讥诮地想着,目光正要移开,又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咦? “萧二姑娘,你这镯子是哪儿来的?”柳皇后蹙了蹙秀美的弯月眉。 这累丝金镶玉镯子好像是明芮的? 萧燕飞福了福,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了下来,指尖在镯子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才将镯子捧在掌心,低下头乖顺地答道:“回皇后娘娘,方才臣女在碑林见宁王妃快摔倒了,就顺手扶了王妃一把,王妃赏给臣女的。” “臣女可是该还给宁王妃?” 萧燕飞不太确定地抬眸看了柳皇后一眼。 真是个小家子气的庶女,顾明镜的侄子也就配娶这么个庶女!柳皇后心中暗暗喟叹,优雅地抚了抚衣袖上的刺绣镶边,淡淡道:“既然是宁王妃赏你的,那你就拿着吧。” 萧燕飞就笑盈盈地把那金镶玉的镯子又戴回了腕上,对着柳皇后再次福了福。 明芮低垂着头,唇角几不可见地扯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她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是在旁人眼皮底下的,少了个镯子必会被发现。而现在,这金镶玉的镯子就算是过了明路了。 这位萧二姑娘果然是个一点即通的聪明人。 自己没有找错人。 当柳皇后的目光朝明芮这边看来时,明芮早已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阿泽……” 柳皇后回头是想叫上大皇子,却发现他不在她身后了。 柳皇后刚想问郑姑姑,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一棵菩提树下的唐越泽,他正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向了萧鸾飞。 萧鸾飞接过帕子,璀然一笑,双瞳秋水潋滟。 柳皇后的脸瞬间又沉了下去,一口气又梗在了喉头,对着郑姑姑道:“去跟大皇子说,该起驾回宫了。” 短短一句话,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熄灭的心火又滋地被点燃了,胸口一阵憋痛。 郑姑姑连忙领命,以最快的速度把大皇子给叫了回来。 皇觉寺的三道朱漆大门再次开启,銮仪卫从寺内一直延伸到寺外,把寺外等着施粥的那些流民全都驱赶开去。 寺内的众人对着凤驾齐齐地行礼,高呼着:“恭送皇后娘娘,大皇子殿下!” 喊声如雷霆万钧,响彻了整条街,气势惊人。 銮驾中的柳皇后恍若未闻,铁青着一张脸。 她今日是满心欢喜地出宫,不想,竟憋了一肚子火气回宫。 回宫后,柳皇后就把自己关在凤仪宫里,伏在美人榻上,“嘤嘤嘤”地抽泣不已。 内侍连忙去通禀了皇帝,没一会儿,皇帝就闻讯而来,瞧着美人伏榻垂泪,不禁心疼极了。 “莲儿!” “皇上!”柳皇后自美人榻上站起,犹如乳燕归巢般飞扑到了皇帝的怀里,婀娜的身子柔弱无骨地依靠在皇帝的胸膛上,眼角凝了一滴泪珠,宛如珍珠莹润。 她咬了咬饱满的红唇,委屈地抱怨着:“皇上,那个萧鸾飞实在卑劣!像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我们的皇儿!” “她的心计未免太过深沉,您今天是没看到啊,臣妾苦心为柳家营造的一切都被她抢走了。” “皇上,这桩婚事,臣妾绝对不同意。” 柳皇后以手指抹去眼角的泪花,咬牙切齿道,在皇觉寺憋的那口火气,至今还没宣泄出去,忍不住跺了跺脚。 三十几岁的妇人梨花带雨,此刻竟然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见皇帝不说话,柳皇后急忙抬头去看皇帝,正想再说什么,却注意到皇帝的面色有些不太对,眉头轻蹙,现出眼角的一道道皱纹。 “皇上,您是不是又头痛了?”柳皇后一下子把身子直了起来,忧心道,“要不要臣妾给您揉揉?” 皇帝蹙眉揉了揉眼角。 他的头倒是不痛,梁铮献上的那种药很管用,每每吃上一片,头疾就会舒缓。 但皇帝这些日子来一直有些精力不济,往往看了一会儿奏折,就会感觉两眼模糊,看不清字,这会儿他的眼睛就又模糊了起来,而且眼角干涩。 像是现在,皇后离他明明很近,不过咫尺,可他看着皇后的脸,却似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 “皇上?!”柳皇后有些慌,花容失色地盯着皇帝,“臣妾扶您坐下。” 皇帝便是她此生最大的依靠,她的尊荣全都来自于皇帝,皇帝可不能有事。 柳皇后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帝到前方的罗汉床上坐下,双眸一直盯着他:“皇上,您觉得如何?” 皇帝坐下后,甩了甩头,很快,他的眼睛就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笑道:“朕没事。” 许是因为近来夜里没睡好,眼睛疲乏了吧。 无量真人新奉上的丹药灵着呢,他服下后,一下子就容光焕发,龙马精神,打完一整套拳,还精神抖擞的,就像他二十出头时那般。 皇帝抬臂搂住了柳皇后,温和地含笑道:“朕打算在万寿节那日,立皇儿为太子。” 真的?!柳皇后眼睛一亮,之前的憋闷一扫而空。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些年,皇帝顾及卫国公府,一直让她先忍忍,这一忍就忍了快二十年,儿子眼看着就要及冠。若非知道皇帝对儿子的心意与她一致,她怕是要惶惶不安了。但只要皇帝一天没有立储,她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的儿子就要坐上那至尊之位,而顾明镜就算是皇帝的元后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就连顾明镜腹中那个孽种也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吧。 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问题是柳家……”一说到柳家,皇帝就忍不住蹙眉叹气,面露烦躁之色,“让你大哥领兵去幽州剿匪,朕给了兵马,给了粮草,又让许知恭作为副将助他领兵,幽州卫也在樊阳城待命,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可是你大哥到了幽州后,就窝在尚古城,迟迟不肯出兵……” 许知恭是扬州总兵,也是个将才,恰好月初进京述职,皇帝灵机一动,就让他作为柳汌的副将一起去了幽州剿匪,说是副将,也是存着让许知恭帮柳汌打军功的意思。 如今尚古城与樊阳城已经对那帮匪军形成两头夹击之势,只要柳汌肯配合幽州卫一起出兵,此战必胜。 皇帝越想越是不快,抬手又揉了揉眉心。 这些年,他一直有心抬举柳家,偏偏柳家就是扶不动,非但不能为皇后与大皇子增色,还要带累了他们母子,但凡柳家有顾家的一星半点…… 皇帝那略有几分浑浊的瞳孔中掠过一抹阴鸷的光芒。 “怎么会呢?!”柳皇后不快地蹙眉,原本飞扬的心又沉下些许,有些恼,也有些怨,“臣妾在大哥出兵前,明明特意叮嘱过他的。” 当时,她都把话给柳汌说得明明白白了:皇帝给了他一万神枢营精锐,又有幽州卫协助作战,而那伙流匪最多也不过三千人,且不过乌合之众,柳汌此去幽州完全没有风险,皇帝这是在把军功往他手上送。 他只需要带这一万人马过去,再一并接管了幽州卫,然后命人去剿匪,只需偶尔在城墙上露个脸就行了。 柳汌不过是一道活的兵符,一个象征而已,领兵的事完全可以交给许知恭和幽州卫指挥使。 像这么简单的事,大哥他怎么就办不成呢?! “你大哥这个人啊,实在是不堪大用,枉费了朕一次次地给他机会,想委以重任,可是他呢?” “一次次地让朕失望……” 皇帝越说越气,急躁地从罗汉床上猛然站了起来。 他心口憋着一团气,本想四下走走,可才起身,就觉得眼前一黑,黑暗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 他浑浑噩噩地朝右前方的花几一角撞了过去,耳边传来了柳皇后略显尖利的喊声: “皇上!” 那花几被皇帝撞得震了一下,一个雪白的梅瓶自上面摇晃着坠下,重重地砸在了皇帝的头上。 梅瓶瞬间四裂。 鲜血滴落在地。 61 第61章 晋江首发 “皇上?!” 柳皇后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 赶紧蹲下去查看倒地的皇帝。 昏迷的皇帝两眼紧闭地歪在了地上,额头一角被梅瓶的碎瓷片割伤,留下一道半寸长短的血痕,一行鲜血顺着脸颊滑落。 “滴答。” 鲜血滴落在那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凌乱的碎瓷片散落了一地。 柳皇后脸色发白, 尖声喊道:“来人!快宣太医!” 从皇觉寺一回来, 柳皇后就屏退了所有的宫人, 此刻这间偏殿里只有帝后两人。 很快,郑姑姑和几个宫人急匆匆地闻声而来,有宫女连忙跑出去传太医, 两个内侍合力把昏迷不醒的皇帝从地上抬到了美人榻上。 凤仪宫内, 一时骚动了起来, 宫人们都因为这场意外有些不安。 “皇上,皇上……”柳皇后连连唤着皇帝, 眼里又浮现了泪光, 可美人榻上的皇帝一动不动,依然昏迷不醒。 郑姑姑在一旁安抚着柳皇后。 不一会儿,殿外响起了宫女气喘吁吁的声音:“曹太医,这边请。” 曹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诚惶诚恐地先给皇帝把了脉, 又仔细地清理了他额角被碎瓷划破的伤口,用一根白布条包扎好伤口。 一团殷红的鲜血自白布后渗出, 触目惊心。 “曹太医,皇上怎么样?”柳皇后忧心忡忡地问道。 曹太医半垂着头,恭敬地答道:“皇上没有大碍,待臣给皇上扎上两针,皇上就会醒来。” 皇帝早就丹毒入体, 因此导致背部痈疽,且头疾一日日地加重,而这一次,丹毒开始影响皇帝的眼睛了。 这些病症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曹太医在心里无奈地叹气,该劝的,太医们全都劝了,可是皇帝不听,他们说多了,皇帝还会迁怒,觉得是太医无能。 丹毒入体者,因为毒热难忍,往往脾气变得喜怒无常。 曹太医现在也只能说皇帝无碍,定了定神后,又道:“臣这就给皇上施针。” 曹太医说是两针,就是两针。 第二根银针才刚刺下,皇帝就悠悠转醒,唇间逸出一声低低的□□。 “皇上,您觉得怎么样?您真是吓坏臣妾了!”柳皇后惶惶不安地看着皇帝,连声音都带着些微的哽咽,就担心皇帝真有个万一。 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犹有几分恍惚,目光落在了柳皇后的脸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的额头被梅瓶砸得生疼,整颗头颅都在一阵阵的抽痛,眼前变得更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柳皇后的脸,只隐约看到一双秋水般的乌眸。 这双眼睛满含依赖与无助。 美人榻上的皇帝心口一荡,心底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仿佛又回到了往昔两人年少之时。 二十几年前的那日,他在宁王府第一次见到她。 她的蝴蝶纸鸢飞到了高高的树梢上,她一脸的无助,双目含泪,当她楚楚可怜地朝他看过来时,皇帝就心动了,一眼万年。 可是那个时候,他为了大业,不得不娶了顾明镜。 就算这样,莲儿也在等他。 从十五岁等到了双十年华,苦苦等着他一人。 莲儿才是他最爱的女人,她的眼里与心里只有他一人,与那个傲慢跋扈、无君无夫的顾明镜完全不同! “莲儿,放心。”皇帝抬起右手抓住了柳皇后的红酥手,一如二十几年前那般,心中一片柔软,“约莫是刚刚一时气急,起得急了,所以有些头晕。小事。” 他的声音还有几分虚弱,但瞧着确实无碍,周围的宫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 皇帝摆了摆手,曹太医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皇帝略显浑浊的眼睛,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与那些宫人一起退了出去。 柳皇后紧紧地抓着皇帝的手,目光盈盈,心疼地说道:“皇上,您千万别为了臣妾那不争气的大哥气坏了龙体。” “您若是不高兴,大不了就下一道圣旨去幽州,斥他一顿便是。” “这天大的事都抵不上您的龙体。” 柳皇后看着皇帝额头那圈被血染红的白布,心如刀割,眼角又滑下一行晶莹的泪水。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看在皇帝眼里,听在皇帝耳里,只觉分外的熨帖,心口淌过一股暖流。 在莲儿的心里,柳家这娘家再重要,也抵不上自己。 自己才是她的天,她的地。 而自己,总要为他们母子安排好一切的。 皇帝眯了眯眼,眼前的这张丽容还是模糊不清,心头凝重。 他温柔地抚着皇后柔嫩如少女的手,深深地叹道:“阿泽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朕得为他考虑。” “只靠柳家,朕怕他将来坐不稳这个位置……” “所以,卫国公府……” 听到卫国公府,柳皇后的眼睫一颤,白皙柔软的玉指在皇帝的手上摩挲了两下,与他十指交缠。 皇帝自然知道柳皇后对卫国公府一直有心结,柔声安慰道:“莲儿,卫国公府受太|祖大恩,不会反,也不敢反。” “阿泽的根基太浅……” 大皇子还太年轻,文武皆不足以震慑朝堂。 皇帝原本都想好了,要趁自己尚有余力,尽快为大皇子铺好路,先除谢家,再除了卫国公。 而柳家作为皇后的母家,是辅佐大皇子最好的人选,可偏偏柳家实在扶不起,根本接不起谢家余部和兵权。 自谢家覆灭后,北境军军心不稳,北狄人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又会来犯。 这个时候,自己绝对不能再动卫国公府了,否则,西北亦危矣! 既然不能动卫国公府,就得让卫国公府忠心于新君才行。 皇帝眉宇深锁,又道:“武安侯府的二姑娘如今赐婚给了顾非池,阿泽说,她们姐妹俩关系一向很好,亲密无间。” “只要阿泽娶了那位萧家大姑娘,他与顾非池就是连襟了。” 柳皇后一听到萧鸾飞,脸色就沉了三分,饱满的红唇紧紧抿住。 皇帝知皇后心思,将她的手握在双掌之间,接着道:“武安侯府这些年虽然败落,但也是开国功勋,在军中也多少有点根基……” “皇上,您是打算……”扶持武安侯府? 柳皇后猜到了皇帝的打算,皇帝也没避讳,点了点头,肯定她的猜测。 哎,柳家实在扶不起来的话,他也只能扶萧家了。 皇帝眼眸深邃,意味深长地说道:“莲儿,等卫国公府有了世孙,朕会安排好的。” 到时候,只要卫国公和顾非池父子一死,世孙就是卫国公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能顺理成章地接过兵权。 “这两姐妹感情好,想来都会乐见其成。” 皇帝说的这些,柳皇后也都明白。她更知道,皇帝这些年龙体每况愈下,如今是在为他们的皇儿铺路。 为了皇儿的大业,她也不能不识大体。 柳皇后终于点了头,低声道:“皇上,臣妾明白。” 她的语气依然有些勉强,透着藏不住的不甘。 皇帝哪里听不出她的心思,吃力地支肘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 “皇上。”柳皇后急忙扶了皇帝一把。 皇帝的脸色犹有几分苍白,将柳皇后揽在怀中,温柔地在她的发顶吻了一下,深情地说道:“莲儿,一切有朕在,朕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朕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当年朕就答应过你的。” “皇上,臣妾知道的!”柳皇后缱绻地依偎在皇帝的肩头,柔声道,“臣妾一直是信皇上的!” 对于她,他从来没有失信过。 他让她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让这天下女子都艳羡她,都要跪伏在她跟前。 “不过,萧家那个二姑娘……”皇帝揉了揉疲惫的眼角,定了定神,“莲儿,你还得费心好好调教,免得将来嫁进了卫国公府,心大。” 皇帝低哼一声,想起那日萧燕飞在四方茶楼那番大放厥词的妄语,便蹙了蹙眉。 “皇上您放心。”柳皇后自信满满地笑了,随手把玩着皇帝拇指上的玉扳指,“臣妾已经把祝嬷嬷派过去了,祝嬷嬷调教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假以时日,那萧二姑娘定会规规矩矩的。” 皇帝本想问问皇后是何时将人送去萧家的,就听柳皇后笑着又道:“皇上,您看明芮经祝嬷嬷教了几个月,现在就乖顺多了。” “三五天就臣妾这里请安,规矩得很。” 皇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哪里会留心明芮,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左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皇帝抬手抚了抚额角,额头至今还在一阵阵地抽痛着,眼前似乎更模糊了,仿佛蒙了好几层纱似的…… 静默了片刻后,皇帝淡淡一笑:“萧二姑娘的小定礼快到了,你派人送份礼过去。” 柳皇后应下了,又把郑姑姑给叫了进来。 半个时辰后,郑姑姑就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先去了一趟武安侯府,不想跑了趟空,郑姑姑又火急火燎地转而去了城西葫芦胡同的殷家。 “姑娘,郑姑姑来了!” 当海棠匆匆来禀时,萧燕飞正在正院陪着殷老爷、殷太太说话,说起她在皇觉寺外看到的那些流民,说起皇后今天带着大皇子莅临皇觉寺,说起皇后有意抬举柳家,却被萧鸾飞截了胡……逗得二老忍俊不禁。 听说皇后派了人来,萧燕飞只能慢吞吞地起了身,跟二老说好“去去就回”,就带上祝嬷嬷一起往前头的正堂去了。 远远地,就看到正堂外站着两排着一式衣裳的宫人,身姿笔挺,而殷家的下人们似是被这些宫人的气势震慑,只敢站在院子口,一个个目光灼灼,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宫里来的人。 空气中有种既紧张又亢奋的气氛。 萧燕飞不紧不慢地迈入正堂,目光对上了坐在下首的郑姑姑。 郑姑姑悠闲自在地端着茶,吹了吹了茶汤上的浮叶。 郑姑姑自然也看到了萧燕飞,却没起身见礼,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斜了她一眼,堂而皇之地对祝嬷嬷招了招手:“祝嬷嬷,皇后娘娘有话问你。” 祝嬷嬷直觉地想去看萧燕飞,但硬生生地按捺住了,只略略地一个停滞,就若无其事地朝郑姑姑走去,唇角噙着一抹倨傲的笑容。 “祝嬷嬷,你出宫也好些日子了,这萧二姑娘可教好了?”郑姑姑单刀直入地问道。 对方的嗓门实在太大,萧燕飞难免听到了,眼角抽了抽。 她乖顺地在末端挑了个座位坐下,由着她们自己说去。 祝嬷嬷特意压低了声音,可郑姑姑却没有,声音尖利,萧燕飞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一点交谈声。 呀,还真是不避讳她呀。萧燕飞优雅地自茶几上端起了一个粉彩珐琅茶盅,也不急,自顾自地喝着茶。 等她喝了半盅茶,郑姑姑与祝嬷嬷总算是说完了。 郑姑姑起了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燕飞一番,一脸矜持地说道:“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来这里给姑娘添妆。” 话语间,正堂外的几个宫女捧着东西鱼贯地走了进来,有几卷料子、有碗碟器皿、有珊瑚盆栽,瞧着花团锦簇的。 萧燕飞乖巧地收下了,口称“谢皇后娘娘恩典”云云,礼仪标准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位就是宫里来的郑姑姑吧!”一个略显亢奋的女音这时自正堂外传来。 佘氏人未到,声先到,扭着腰身快步走了进来,鬓发间插的那支步摇随着她的步履摇来晃去。 她对郑姑姑笑得十分殷切,近乎谄媚地问道:“郑姑姑可要留在舍下用顿便饭?” “我还要回宫复命,就不留了。”郑姑姑神情冷淡地扫了佘氏一眼,根本不屑与个商户家的媳妇周旋。 “那我送送姑姑吧。”佘氏却完全不在意郑姑姑的冷淡,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了出去,殷勤极了。 一行人走出正堂外,还能听到佘氏讨好的声音,说着“郑姑姑辛苦了”、“皇后娘娘真是有心”、“受宠若惊”云云的话。 郑姑姑这行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很快,正堂里就变得空荡荡的。 前一刻还神情倨傲的祝嬷嬷转过脸面对萧燕飞时,一下子就换了张讨好的面庞,也不等萧燕飞发问,她就谦卑地表忠心道:“姑娘,是皇后娘娘让郑姑姑过来问奴婢,姑娘可有乖顺。” “这样啊。”萧燕飞语焉不详地叹道,眸色深黑如夜,直视着祝嬷嬷的眼眸,看不出喜怒。 祝嬷嬷登时有些紧张,生怕萧燕飞误会,赶紧解释道:“姑娘放心,奴婢没乱说话,奴婢跟郑姑姑说,姑娘很听话,表现得很好。” 萧燕飞抿唇一笑,给了祝嬷嬷一个鼓励的笑容。 祝嬷嬷这才继续往下说:“她还问起,姑娘为什么会随侯夫人住在殷家?” “奴婢就说,因为殷老爷不久前中风,病得厉害,侯夫人与姑娘孝顺,回殷家照顾殷老爷。” 她紧紧攥拳,死死地盯着萧燕飞,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也怕姑娘不满意。 “不错。”萧燕飞又是一笑,抬手拍了拍祝嬷嬷的肩膀。 适当的鼓励可以增加对方的信心,轻轻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可以让对方更信任自己,对自己更放心,也更有依赖感。 萧燕飞一瞬不瞬地看着祝嬷嬷,笑容更深。 祝嬷嬷感动得两眼放光,满心依赖地看着萧燕飞,眼里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只一心想讨姑娘欢心。 她接着道:“郑姑姑还问起,国公府那边有没有说何时来下定礼,又叮嘱奴婢务必要好好‘服侍’姑娘。” “说……说皇上对这件事十分关心。” 祝嬷嬷心知肚明,郑姑姑特意提起皇帝,其实不过是在敲打自己,让自己好好办差罢了。 祝嬷嬷心口一阵憋闷,可当她对上萧燕飞含笑的双眸时,又瞬间精神了,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两眼发光地看着萧燕飞。 这世上也唯有姑娘是她的知音,她这一生都要为了姑娘效力! 萧燕飞慢慢地以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浮沫,浅啜了口茶水后,突地话锋一转:“嬷嬷是不是很会调教人?” “那是当然,奴婢最是能干。”祝嬷嬷抬了抬下巴,骄傲地笑了笑,“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奴婢就是!” 在宫里时,那就没有她调教不好的宫女! 萧燕飞又饮了一口茶水,唇角在茶盅后翘了翘,飞快地往屋外睨了一眼。 佘氏又拎着裙裾步履匆匆地回来了,满脸堆着笑。 从前她在江南时,见过身份最高的大人物也不过是知府夫人,没想到这回刚来京城不久就能看到宫中的贵人。 还有…… 佘氏的眼睛不住地往郑姑姑刚刚带来的那堆赏赐上瞄,满是羡慕之色,叹道:“真不愧是宫里的东西,样样贵气,不同凡响!” 这佘氏的眼皮子可真是浅!祝嬷嬷暗暗地撇嘴。 照她看,皇后赏的这些东西虽然还算拿得出手,但是根本没花心思,都是些用不上的东西,像这料子看着是贡品,可这暗沉的颜色怕是只能给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又像这麒麟珊瑚盆栽,过于刚猛,更适合作为男子居所的摆设。 统统华而不实! 论起来,殷家乃江南首富,这处宅子里的摆设件件都是考究的精品,比皇后赏的这些东西好的多得是。 “我这回可真是开了眼界了!”佘氏笑得眉飞色舞,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这些赏赐,越看越觉得这宫里的东西就是好,每一件都像是冒着金光般。 “燕飞,”佘氏两眼发亮地看向了萧燕飞,一脸的热切,“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可以作为传家的宝贝的,可得供奉起来才好。” 萧燕飞微微一笑,神情温和地说道:“我刚刚听郑姑姑说这些东西都是内造之物,件件不凡……嬷嬷说是不是?” 她这最后半句话是转头问祝嬷嬷的。 但凡是萧燕飞说的,祝嬷嬷就没有觉得不好,连连点头:“那是!” 祝嬷嬷一样样地指着那些赏赐,侃侃而谈道:“这两卷料子是云锦,这云锦便是因为美如天上云霞而得名,世人皆知寸锦寸金。” “这盆麒麟珊瑚盆栽乃是造办处所制,工匠都是家传的手艺,从前朝起就专门为皇家服务的。” “还有这一整套的琉璃器皿……” 祝嬷嬷在宫廷当差几十年,对于宫里的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倒背如流,说得是天花乱坠。 佘氏闻所未闻,听得入了迷,只恨不得把每个字都记下来。 佘氏围着那套绚丽的琉璃器皿走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摸了摸,眼睛更亮了,艳羡地叹道:“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进一趟宫,亲眼目睹皇后娘娘的凤仪,得皇后娘娘的赏赐,我这辈子也就死而无憾了。” 佘氏又走到了那麒麟珊瑚盆栽前,正想摸上一摸,就听萧燕飞道:“也可以呀。” 真的?佘氏的手瞬间顿住了,连忙朝萧燕飞看去,却见少女又抿住了唇,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仿佛说错话了。 “燕飞,我真的可以进宫吗?”佘氏连忙追问,快步急朝萧燕飞那边走去,心口被萧燕飞适才那句话挠得痒痒的。 他们殷家只是商户,她真的能进宫吗?! 萧燕飞放下了茶盅,犹豫了一下,才道:“今年先有大灾,后又有匪乱,这段日子,流民纷至京城,朝廷为此是焦头烂额,若是民间能为朝廷分忧解愁,皇上知道了,必会有所嘉赏以示鼓励,也是安抚民心。” “说不定万寿节时,皇上会宣那些有功之人进宫。” 萧燕飞的声音轻轻柔柔,犹如一股和煦的春风吹进了佘氏的心中。 “……”佘氏双眸睁大,心潮起伏,但又有些将信将疑,半晌没说一个字。 这可能吗?! 这丫头不会是在蒙自己的吧? 萧燕飞将佘氏的意动看在眼里,唇角勾了勾,状似不经意道:“今天我在皇觉寺看到萧鸾飞捐赠了五万两给皇后娘娘,用于救助那些流民。刚刚郑姑姑还告诉我,皇后娘娘赞她‘蕙质兰心’,打算立她为大皇子妃呢。” “还是正妃。” “……”祝嬷嬷听着一愣,蹙了蹙眉,心道:咦,郑姑姑说过这话吗?好像没有吧。 不过,二姑娘说郑姑姑说过,那就肯定说过。 二姑娘是不会错的,肯定是自己听岔了。 “燕飞,你说着真的!”佘氏的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灯笼似的熠熠生辉,容光焕发。 萧鸾飞用五万两就可以成为大皇子妃,那若是自家捐…… 不对!五万两?! 这个数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佘氏两眼瞪得浑圆,一下子就想到了殷焕刚刚被人勒索走的那笔银子。 不多不少,正好五万两。 佘氏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脑子里像是有无数只无头苍蝇乱撞似的,乱哄哄的。 萧燕飞抚了抚衣袖,自言自语道:“娘亲这一走,听说萧家现在已经都快要变卖家当了……” “萧鸾飞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呢?” 佘氏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这五万两银子,难不成是…… 自己家的?! 62 第62章 晋江首发 五万两! 勒索他们的是萧鸾飞?! 一想到那些不得已才卖掉的良田庄子, 佘氏心如刀割,脸色霎那间变得有点难看,但面上还是干笑着, 干巴巴地说道:“鸾飞能有这福气真是好事。” 说这句话时, 佘氏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 喉头灼痛。 “好吗?”萧燕飞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嘴角, 微微叹气,乌黑的羽睫如蝶翅般轻颤。 她这一叹气,佘氏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想到了这两姐妹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有些讪讪的。 也是啊。佘氏自以为懂了萧燕飞的心思, 略带几分唏嘘地看着她。 萧燕飞本是好好的侯府嫡女,本该被人捧在掌心上长大,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庶女,被个姨娘作贱了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身世大白, 可那个抢了她身份的萧鸾飞就要成为堂堂大皇子妃了, 又要压她一头, 萧燕飞又怎么可能高兴呢! 从出生起,就被萧鸾飞压在头顶, 将来也依然要被萧鸾飞压着! 对上佘氏近乎同情的眼眸,萧燕飞又叹了口气, 话锋骤然一转:“不过,她应该成不了大皇子妃。” 佘氏一愣, 脱口问道:“为什么?” “大皇子妃绝对不能是一个庶女,皇后娘娘可丢不起这个脸。”萧燕飞微微一笑,声音如月绵绵春雨,清清凉凉, “除非……” 萧燕飞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除非她能把娘哄回侯府去。” 佘氏若有所思。 以殷婉的性子,软硬不吃,萧鸾飞想哄她,怕是没那么容易…… “娘现在已经不喜欢她,我可不担心。”萧燕飞娇娇地笑,笑容明丽,“是不是,舅母?” “那是自然。姑奶奶的心里只燕飞你一个!”佘氏满口应是。 这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就想着要娘只宠她一个人。 不过,她说得倒也不无道理,皇后怎么会立一个庶女为大皇子妃,那岂不是说,萧鸾飞花了五万两银子等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五万两啊! 一想到自家被讹走的那五万两,佘氏的心就抽痛不已,指甲不由掐得更深了。 “舅母可真好!”萧燕飞一脸欢喜地看着佘氏,“舅母想进宫吗?回头我劝劝娘,让娘在万寿节时带你进宫就是。” 她可以进宫吗?!佘氏被转移了注意力,双眼一亮,急切地问道:“可以吗?” “娘总拿得出银子的。”萧燕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精致的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唇角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亲和无害。 顿了顿后,她又道:“这段日子,我住在外祖家,也给舅母添了不少麻烦了。” “真的?”佘氏忍不住问道,神采焕发地笑了,激动得差点没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要是殷氏肯代他们出面拿银子捐给朝廷,那简直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好事啊! 萧燕飞笃定地点点头,眉眼含笑。 佘氏更高兴了,对着萧燕飞露出亲和的笑容,讨好地说道:“燕飞,一会儿舅母让人给你送些好吃的,舅母亲手做的桂花藕……”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话,就听萧燕飞略带犹豫地又道:“只是……” 两个字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瞬间勒紧了佘氏的心脏。 佘氏气息一窒,脸色微僵,连忙追问:“只是什么?” 这丫头不会要反悔吧? “舅母,你没有学过宫中的礼节。”萧燕飞上下打量着佘氏,从她的鬓发一路往下审视着她的妆容、衣裳、腰侧佩的玉佩,直到裙下的绣花鞋。 明明萧燕飞没说一个挑剔的字眼,可佘氏却有种自己哪哪儿都不对的感觉。 佘氏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俗语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便是看那些戏文就知道了,进宫的礼节繁杂,若是有哪里不得体,轻则被取笑,重则就是御前失仪。 萧燕飞轻轻蹙眉,似有些犯难。 就在佘氏以为萧燕飞是在故意推脱的时候,萧燕飞指了指一旁的祝嬷嬷,迟疑地又道:“舅母,这位祝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是皇后娘娘赏的,最是懂宫里的规矩礼数了,就先给舅母吧。” 见萧燕飞抿了下唇,似在犹豫犯难,佘氏急切地应下了:“那敢情好!” “燕飞,那我们就说定了?你放心,我肯定跟着祝嬷嬷好好学,不会让大姑奶奶丢脸的。” 萧燕飞沉默了一下,这才转头去看祝嬷嬷:“劳烦嬷嬷了。 ” 祝嬷嬷立时挺直了腰板,淡淡地瞥了佘氏一眼,矜持地说道:“姑娘放心,这件事就交由奴婢。” 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觉得自己实在太有用了,她一定要办好这件差事,才不负姑娘的信任与看重。 萧燕飞抚袖起身,笑道:“舅母,我还要去看外祖父,就先告退了。” 佘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让萧燕飞自便,生怕她反悔,笑得要多殷切有多殷切。 等萧燕飞走出了正堂,佘氏就转身对着祝嬷嬷福了福,谦卑地说道:“烦劳嬷嬷了。” 她仰望着祝嬷嬷的眼神就像是之前仰望着郑姑姑般,暗自感慨:这宫里出来的嬷嬷委实不凡,简直比起知府夫人还要威风! 祝嬷嬷倨傲地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说道:“舅太太,姑娘让我教你,那就得从‘坐卧行走’教起,舅太太可要认真学。 ” “当然当然,我一定会认真学的。”佘氏点头如捣蒜。 能被宫里的嬷嬷指点礼仪,那可是别人一辈子求而不得的机会。 “那就从‘行’学起吧。”祝嬷嬷淡淡一笑,又从袖中摸出了她那把皇后赐的戒尺,戒尺在手心里轻轻地敲打了两下。 佘氏忙不迭地应是。 话音才刚落,祝嬷嬷手里的那把戒尺已经毫不留情地朝她挥了过来。 “啪!” 那把窄窄的戒尺重重地打到佘氏的后背上,伴着祝嬷嬷一声厉喝:“挺直腰背。” 佘氏被打得差点一个踉跄,呻|吟出声。 “吚吚呜呜的,成何体统!仕女当荣辱不惊,悲喜不乱。”祝嬷嬷又是一声斥,倒是没打脸,一戒尺打在了佘氏的小腹上。 佘氏赶紧收腹,才走了两步,又被祝嬷嬷一戒尺打在了小腿上。 “行不露足。” “步宽要一致。” “头上的步摇不许晃动。” “下次记得佩上压裙的禁步。” “……” 几乎佘氏每做一个动作,就能被祝嬷嬷挑出不足来,偏又句句点出了要害,让佘氏惭愧不已,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从正堂到她院子这短短的一段路,平时她只要走一盏茶功夫,可今天她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等回到屋子的时候,人几乎累瘫了,浑身上下又酸又痛。 佘氏揉了揉酸痛的腰背,才刚在罗汉床上歪下,就听到了一声傲慢而淡漠的嗤笑声。 迎上祝嬷嬷挑剔的眼神,佘氏立刻挺直腰背坐好,整个人瞬间绷得紧紧的,唇角弯出了一个得体的浅笑,疲惫地暗道:要进一趟宫可真是不容易啊。 祝嬷嬷来回地在屋内走动着,慢条斯理地数落起方才佘氏这一路犯过的错。 她一手拿着戒尺节奏性地在掌心轻轻敲打着,一下又一下,而佘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祝嬷嬷手里的戒尺上,心跳也跟着加快,“怦怦”地回响在耳边。 佘氏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闷压抑起来,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祝嬷嬷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注意佘氏的表情变化,这时,蓦地转身直面佘氏,勾唇笑了:“姑娘心善,体贴舅太太辛苦不易,这才让我来帮舅太太一把。” 从刚才起,祝嬷嬷一直不苟言笑,此时难得给了一个笑,让佘氏登时觉得受宠若惊。 佘氏深以为然,眼眶微红。 是啊,她这些年确实挺辛苦的。 她和大爷是过继来的,殷太太不是她的亲婆母,她愈发要小心伺候着,不敢有半点怠慢,甚至于大爷根本无法帮她从中周旋。 她这些年夹在中间做人,太难了! 大爷从来没说她一句好话,反倒是萧燕飞这个外甥女记得她,还惦记着带她进宫见见世面。 “大奶奶,”小丫鬟这时掀帘走了进来,恭敬地请示道,“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摆膳了?” “大爷呢?”佘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想着她还得跟他说说萧鸾飞与五万两银子的事。 小丫鬟紧张地把头低了下去,回道:“大爷去了汪姨娘那里。” 佘氏:“……” 佘氏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恨得牙痒痒。 当年他们还没过继来的时候,殷焕可没这些个花花心肠,也就是后来他手头有银子了,就一个姨娘接着一个姨娘地抬进门,通房更是养了好几个。 “下去吧。”祝嬷嬷挥挥手,就把那小丫鬟给打发了,跟着语重心长地对佘氏提点道,“舅太太,你都有儿有女了,日后应该依靠的是儿女。” “这个家里做主的人是老爷和太太,舅太太是儿媳,只要讨好了老爷和太太就够了。 ” 听出祝嬷嬷好心提点自己,佘氏心下感动不已,却是神情怏怏,无奈道:“可是,公公和婆母都恼我。 ” “恼的是舅太太你吗?”祝嬷嬷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佘氏不禁肃然,蹙眉想啊想,答案浮现在心头: 好像……不是吧? 暗中挪了五十万两海贸银子的人是殷焕,在赌场一掷千金的是殷焕,害怕殷老爷发现他挪用银子的是殷焕,在殷老爷的膳食里做手脚的是殷焕……连悄悄卖了良田与庄子筹银子的人也是殷焕。 所有的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佘氏的眼神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又变,心情也像是在一叶小舟在暴风雨夜的江面经历了一番大风大浪,慢慢地又平静了下来。 她不太确定地看着祝嬷嬷:“那……那我是不是应该去正院请安?” 说话的同时,她抬头一看外头,发现外面的夕阳落下了一半。 啊,都这个时辰了啊。 佘氏忙不迭地起了身,整理了下衣装后,就赶紧往正院那边去了。 黄昏的天空中彩霞漫天,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照来。 佘氏顶着刺目的阳光快步往前走去,心里有些发慌,这一路,心里七上八下的。 自那日殷家二老大发雷霆地赶走他们夫妇后,最近殷焕无事都不去正院,有什么事也只打发她去面对二老的冷脸。 这几日她每每去正院请安,二老都不怎么理会她,基本上五次里有四次不会见她。 从前不是这样的。 佘氏在心里默默叹气。 等她来到正院时,果然被丫鬟拦在了廊下:“大奶奶稍候,奴婢这就去禀老爷、太太。” 佘氏只能候在了廊下,她心里烦躁,下意识地就想转圈,可又怕被祝嬷嬷说她不够端庄,忍不住就嘟囔了一句:“嬷嬷,我看婆母怕是不会见我的。” 祝嬷嬷对着佘氏笑了笑:“奴婢瞅着殷家太太为人很和善啊,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啊。”佘氏点头附和道。 殷太太确实是很和善,这十几年来,一直对自己很好,从没红过一次脸,唯有那天…… “想必是大爷惹恼了殷太太。”祝嬷嬷幽幽叹道。 对对对。佘氏频频点头,觉得祝嬷嬷真是个通透之人。 没错,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殷家家大业大,又不似小户人家艰难,会容不得姑奶奶回来小住。 赶走殷婉本来就不是她的主意,分明是大爷…… 那道通往宴席间的门帘被丫鬟打起,佘氏的思绪被打断,急切地朝那边望了过去,就见萧燕飞从门帘后款款地走了出来。 少女的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泛着春日湖光山色般的明媚,看得人暖融融的。 “燕飞。”佘氏亲热地唤道,再见萧燕飞感觉亲近了不少。 “舅母,”萧燕飞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外祖父现在心情不太好,我看舅母还是回去吧。” “……”佘氏刚刚才被祝嬷嬷说得鼓起了劲,这会儿就像是被刺破的皮鞠似的,泄了气。 萧燕飞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海棠就意会,立刻就屏退了周围的那些丫鬟婆子。 廊下只剩下了她们人。 萧燕飞朝佘氏走近了两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外祖父不太高兴,好像是海贸的账有点不对……他老人家正在查账。” “舅母还是先回去吧,舅母的孝心我会告诉外祖父的。” 佘氏的心跳猛地加快,注意到萧燕飞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忽然就意识到了一点:殷老爷不止是在查账,他知道了,他绝对是知道大爷挪用了海贸银子! 恐惧与不安占据了她的心脏。 明明他们都已经按照那封信要求,给了那五万两银子封口,为什么还是会被老爷子发现? “舅母,”萧燕飞一边说,一边又对着海棠招了招手,“我娘今天出门,买了几盒点心回来,还热乎着呢,舅母带去尝尝。” 海棠就端着一个食盒过来,亲手交给了佘氏的大丫鬟。 佘氏脑子乱极了。 姑奶奶今天出门了?该不会是去见萧鸾飞了吧! 看着食盒上的“鼎食记”个字,佘氏双眸猛然瞪大。这家铺子她知道,就在武安侯府的附近! 一定是萧鸾飞。 是了,萧鸾飞一个庶女,哪有资格成为大皇子妃啊,肯定是要哄了姑奶奶回去把她记在名下的。 姑奶奶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可若是萧鸾飞告诉了姑奶奶,大爷挪了海贸银子,甚至说出了是大爷害得老爷中风,差点没了性命。 那姑奶奶说不定会念在十几年的母女情份上,应了萧鸾飞的所求! 难怪下午姑奶奶刚一回来,老爷子就开始查账! 佘氏只觉得心头发寒,如坠冰窖般,从头到脚皆是一片冰寒。 萧鸾飞竟然两头吃! 这心也太黑,太狠了! 佘氏心乱如麻,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她的大丫鬟捧着食盒跟上。 萧燕飞对着祝嬷嬷笑了笑,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就转过身,悠然地又进了屋。 “燕儿!” 宴息间里的殷氏笑眯眯对着女儿招了招手,随口说道,“你理她做什么!” 萧燕飞笑而不语,精致的眉眼如春花盛开。 殷老爷似乎从萧燕飞那狡黠灵动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捋须直笑,笑得双眼眯成了狐狸眼。 “燕儿,”殷老爷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笑着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燕飞坐到了老者的身边,把脸凑过去跟他说着悄悄话:“前年,我在庄子上住的时候,看到有两只狗儿。它们俩一个看着大门,一个守着果园,平日里时常一起嬉闹玩耍,亲热得很。” “有一天,一个孩童往它们中间丢了一块好大的肉骨头……” “您猜怎么着?”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也唯有殷老爷一个人能听到。 狗咬狗呗!殷老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笑得不能自抑。 殷氏没去追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笑吟吟地对着女儿招了招手,兴致勃勃道:“走吧,我们回你那儿试衣裳去。” 这段日子,殷氏几乎是报复性地想弥补萧燕飞,亲手给她缝制了小定礼的礼服,足足熬了几个夜晚,紧赶慢赶地才赶出了一身曲裾深衣,配套的绣花鞋也一并做好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萧鸾飞在及笄礼上穿的礼服就是殷氏亲手绣的。 原主很是羡慕,一个姑娘家的及笄礼这辈子也只有这一次,错过了,也就错过了,这是原主心中的一个遗憾。 这应该也是殷氏的遗憾吧。 萧燕飞压抑着心中那种淡淡的酸楚感,高高兴兴地与殷氏一起回了她的院子试新衣裳。 这曲裾深衣层层叠叠,十分复杂,不过幸好有海棠与丁香伺候她着衣,饶是如此,还是花费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换好了衣裳。 一袭修身的曲裾深衣包裹着少女玲珑的身段,精致的绣花腰带将她的腰身束得纤细,盈盈一握。 在萧燕飞看来,这身衣裳已经很完美了,完全挑不出一点不足,可殷氏还是觉得不满意,以吹毛求疵的态度指出了一堆的毛病: “袖子还是长了点,得再改短半寸才恰到好处。” “袖口的云纹应该用银线来绣才对。” “领口、腋下这里还不够服帖。” “……” 殷氏与赵嬷嬷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通,一等萧燕飞换下来,殷氏就急匆匆地抱着衣裳拿去改了。 萧燕飞简直是如释重负,感觉自己上回去清晖园打了两场马球都没试衣裳那么累,整个人懒洋洋地歪在了圈椅上,一动也不想动。 “笃笃!” 右边前方的一扇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 原本闭眼的萧燕飞又懒懒地睁开了眼,寻声望去。 半敞的窗户外,一袭玄色直裰的顾非池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正抬手叩响窗框。 他脸上没有戴那半边面具,整个人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眸中泛着点点的金光,举手投足间随意洒脱,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矜贵的气度。 萧燕飞从皇觉寺一回家,就让知秋去递话了,知秋是卫国公府的暗卫,由她去,才不会惊动任何不必要的人。 进来吧。萧燕飞笑盈盈地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好似一头慵懒从容的波斯猫。 顾非池也不与她见外,一手往窗槛上一撑,轻轻松松地翻窗进来了,动作一如往日般利落干脆。 他身上风尘仆仆的,似乎才刚从外头回来。 萧燕飞抬手拈起了他肩头的一片残叶,跟着才摘下了左腕上的那个金镶玉镯子,亲手交到了递他手中。 “这是今天明芮给我的。” 萧燕飞大致把她在皇觉寺的碑林中偶遇明芮的事说了一遍,也复述了明芮的那番话,包括那句“谢大元帅无罪” 。 顾非池一言不发地将那个金镶玉镯子看了看,指腹在镯子的纹路上摩挲着。随后,他用一根银针在镯子的某个缝隙轻轻一挑一按,轻轻松松地把镯子上赤金的部分拆了下来。 他如玉竹般的手指修长,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有种说不出来的灵巧和敏捷,没一会儿,他就从那赤金的空管中取出了一张折成了细条的绢纸。 一张染着暗红污渍的白色绢纸。 即便萧燕飞没细看,也没凑过去闻,心中却隐隐有数了:这是干涸的血渍吧。 顾非池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薄薄的绢纸,飞快地将上面的内容看完了。 他不言不语,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狭长的眼睑半垂,瞳孔中隐约有血色暗动,汹涌起伏着。 一股哀痛的情绪无声无息地萦绕在他周身,夹着几分慑人的寒意。 萧燕飞就坐在顾非池的身边,而顾非池也没避着她的意思,连她也把那张绢纸看完了,感觉胸口似压了块巨石般,有种沉甸甸的痛楚。 萧燕飞执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了顾非池。 屋内静了片刻,顾非池忽然动了,将食指与拇指成圈,放在唇边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下一刻,窗外立刻响起了嘹亮的鹰啼,仿佛在回应顾非池的召唤。 一头矫健的白鹰展翅而来,急速地自高空朝窗外的庭院俯冲了下来,翅膀一收,鹰爪稳稳地落在了窗槛上。 白鹰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高高在上地向人类扫来时,冷漠平静得仿佛没有一点感情。 萧燕飞的眼睛瞬间亮了,精神一振。 难得白鹰离她这么近,她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伸手在白鹰的身上撸了一把。 雪白的羽毛油光水滑,触感极好,简直比小萧烨养的那只小奶猫还要好摸。 真是好啊! 萧燕飞眯眼笑了。 然而,白鹰从不是奶猫那等子宠物,转过鹰首,那尖锐的鹰喙毫不留情地朝萧燕飞的手背啄去,却被顾非池轻轻地拍了拍头。 “乖。”青年淡声道。 于是,白鹰就不动了,咕哝了两声,那冷冰冰的鹰眼中硬是透出了几分小委屈的样子。 萧燕飞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又顺手撸了一把。 很快,顾非池就把那张绢纸又折了起来,藏在一支手指粗细的竹筒中,将之封好,然后才把细竹筒绑在了鹰脚上。 顾非池掏出一块肉干,随意地抛给了白鹰。 白鹰看也不看,那浅黄色的鹰喙就准确地一口叼住了肉干,抓在窗槛上的一双鹰爪纹丝不动。 “乖,去找谢无端吧。”顾非池轻声道,清冷的声音中隐约有些沙哑,音调依然平稳。 不过是极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方才的哀痛与愤怒中缓和了过来。 白鹰咽下肉干后,蹭了蹭顾非池的胳膊,就展翅飞起,直冲云霄,口中又逸出一阵雄浑的啼鸣声,惊飞了庭院里的一片鸟雀。 白鹰很快就飞远了,翱翔于碧空之上…… 真是帅气! 萧燕飞痴痴地遥望着空中白鹰远去的身影,就听旁边顾非池冷不丁地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燕飞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顺着顾非池的目光去看她自己的书案。 红木雕花书案上,凌乱不堪,堆着竹条、白纸、匕首、刻刀、笔墨等等。 她一早就被宁舒郡主叫去皇觉寺玩,走之前特意叮嘱了丫鬟别收拾,之前做了一半的东西全堆在这里了。 萧燕飞慧黠地一笑,双眸亮如晨星,道:“顾非池,你相信做贼心虚吗?” “这人哪,要是做了亏心事,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63 第63章 晋江首发 “隆隆, 轰隆隆!” 外头雷声阵阵,仿佛万马奔腾般不断地响起,夹着“哗哗”的落雨声。 躺在榻上的佘氏辗转难眠。 这都三更天, 佘氏还是没睡着, 忍不住就在床上又翻了身。 “咳咳。”内室外响起祝嬷嬷提醒的轻咳声。 佘氏的身子僵住了, 这才意识到,祝嬷嬷几番叮嘱过,睡觉时是不能翻来覆去的。 祝嬷嬷掀帘走进了内室,径直走到了佘氏的榻前,挑了挑花白的眉梢:“睡不着?” 榻上的佘氏抱着被子坐了起来,有些难堪。 祝嬷嬷就又道:“那就起来看书吧。” 佘氏顺着祝嬷嬷的目光看向了那几本放在床头的佛经,最上面那本封皮上赫然写着《佛说善恶因果经》。 这几天, 佘氏一直在看佛经。祝嬷嬷说她性子急躁,要她多读佛经,还特意给她找来了几本浅显易懂的,让她一遍遍地读出来。 一遍,两遍……读的遍数多了,有些句子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像什么“短命者从杀生中来为人”, “今身破塔坏寺反戾师僧不孝父母者,死堕入阿鼻大地狱中”云云。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一世犯下的这些罪孽不仅会报应在自己的身上,连儿女子孙后代的福运都会受到影响。 祝嬷嬷还天天在她耳边说:“舅太太,今生孽,来世报;今世缘,前世修。可见你我能有这缘法, 那也是前世的缘分。” 今生孽,来世报。 这些话像是深深地铭刻在了佘氏心头,挥之不去。 心里存着事,佘氏这几天夜里就一直睡不好。 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殷老爷中风倒下的那一幕,在梦里,殷老爷倒下后就再也没醒过来,家里很快就办起了丧事,没多久,婆母殷太太也没了。 大爷殷焕自此当了家。 没等三年孝期满,她的儿子殷皓死了,是被汪姨娘推下河淹死的;女儿殷妍被许给了汪姨娘表兄的儿子,被生生磋磨死了;而她自己一次染了风寒后,暴毙而亡。 梦里,她和一双儿女全死了,当她被黑白无常押到阎罗殿时,阎王判她堕入阿鼻大地狱。 跟着,佘氏就从噩梦中惊醒了。 连着两天,她都在做这个噩梦,每每想到这个噩梦,她就觉得胆战心惊,近乎无声地惶惶自语道:“不是我做的。” 给老爷子喝的那“药膳”是大爷亲自“求来”的方子,当时大爷是想让她去熬的,可她不敢。 大爷还为此骂了她一通,说她无用,说她胆小。 大爷就躲在船上的房间门里亲手熬,再悄悄替换了老爷子的药膳,连续吃了五天,到了第五天,老爷子就中风了…… 祝嬷嬷看到佘氏的嘴唇动了动,其实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但看她心虚的样子也能猜到不过是那些个乏善可陈的推搪之语。 祝嬷嬷拿起那本《佛说善恶因果经》就往佘氏手上塞,淡淡道:“不过是打雷而已,舅太太有什么好怕的。会遭天打雷劈的,那都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滋啦啦!” 她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炸起一道亮白色的闪电,伴着隆隆的闷雷声,那巨大的闪电宛如一道利剑劈开阴云密布的夜空,把外头的院子照得亮了一亮。 那闪亮的光芒直照进了内室中,亮如白昼。 闪电与闷雷声惊得佘氏差点没跳起来。 怎么这么大的雷?!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惶惶地往窗外的夜空看去。 雷声不止,且越来越响。 佘氏捂着左胸口,不由攥住了胸口的衣料,只觉得掌下的心跳越来越快。 “大奶奶!”内室外响起了大丫鬟尖利的声音,又把佘氏吓了一跳。 佘氏蹙起了眉头,就见大丫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佘氏不由瞥了祝嬷嬷一眼,觉得大丫鬟这急惊风的样子实在是丢脸极了,正要斥上几句,大丫鬟颤声禀道:“大奶奶,涵青轩方才被雷劈了!” 涵青轩是大爷殷焕在外院的住处。 殷老爷打算在京城开几家茶铺,这几天吩咐殷焕整理下京城最有名的几家茶铺的资料,比较优劣,再为殷家的茶铺择址,强令他必须在三天内做出来,为此,他这几日都在前院熬夜,累了也直接在书房睡下。 大爷被雷劈了?! 佘氏的脸色更白了,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忍不住垂眸去看她手里的那本《佛说善恶因果经》。 天打雷劈?! 殷焕这是遭报应了?! 佘氏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丫鬟见佘氏迟迟没有反应,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奶奶,您要不要去涵青轩看看?” “隆隆!” 外头又一次响起了沉闷的雷鸣, 佘氏惊了一下,连连摇头:“不去,我不去。 ” 她不想被雷劈! 佘氏魂不守舍地朝窗外看去,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水如瀑布般落下。 “下去吧。”祝嬷嬷随口打发了呆若木鸡的大丫鬟,唇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佘氏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目光一直望着窗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那本佛经捏得更紧了,仿佛抓着她的命根子。 佘氏几乎一夜没合眼,一会儿坐起,一会儿又躺下,等到天刚亮,她就起了身。 下了一夜的雨渐停,佘氏就匆匆地去了前院的涵青轩,地面湿哒哒的,没走一会儿,她的裙裾已沾染了一片泥水污渍。 涵青轩内,一片狼藉。 书房的屋顶直接被雷劈掉了一半,一侧的墙体也坍塌了不少,砸到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树上被压折了一段粗壮的树枝,一地的碎石、尘埃以及落叶。 空气中还隐约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烧焦味。 这一眼望去,眼前的这一幕颇为骇人。 佘氏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惊骇地想道:这……这一定是大爷的报应吧! 不孝子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涵青轩的一个婆子犹有几分后怕,对着佘氏禀道:“大奶奶,您放心,大爷没大碍,就是昨晚雷劈下来的时候,书柜倒了,正好砸在了大爷的胳膊上,大夫看过了,说大爷也就是右臂骨折,养上月余就会好了。” “这书房的屋顶被雷削掉了一半,也只能重修了。” 说话间门,一阵凉风吹过,点点雨水从摇曳的树枝间门滴落,仿佛又下起了一场雨。 那残缺的梧桐树梢挂着一个破损的蝴蝶纸鸢,随风飞舞着,猎猎作响。 那婆子嘀咕道:“也不知道哪个丫头玩纸鸢时断了线,这纸鸢昨晚好像就挂在那里了。” 不过是一个纸鸢而已,院子里的下人们也都没在意。 佘氏同样没在意,只扫了那破损的蝴蝶纸鸢一眼,就走进了堂屋。 “大奶奶,大爷就歇在东暖室里。”婆子指了下东边的屋子。 佘氏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着,脑子里很乱,也很害怕,她想告诉殷焕,老爷子已经知道了他挪用海贸银子的事。 想劝他收手,免得再遭报应。 这一回,雷劈得偏了,殷焕才能逃过一劫,只伤了胳膊,可下一回呢? 守在东暖室外的丫鬟对着佘氏福身行了一礼,又为她打帘。 佘氏便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汪姨娘就坐在榻边,而殷焕躺在榻上,脸色略有几分苍白,右臂包着几圈白布。 汪姨娘正在慢悠悠地给他包扎伤臂,娇生娇气地说着:“大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啊,妾身这还不满三个月呢,您若是有个万一,让妾身和这孩子可怎么办啊!” 说着,汪姨娘停顿了一下包扎的动作,一手捂了捂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殷焕感动极了,没受伤的左手覆在了汪姨娘的手背上:“倩儿,有我在,一定不会亏待你和孩子的,你们都是我的命根子!” 刚走到多宝阁后的佘氏瞬间门顿住了脚步,透过多宝阁的空隙望着屋内的一男一女,原本惶惶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 佘氏咬了咬牙,没有继续往屋内走,而是决然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又往外走去,后方传来殷焕宠溺的声音:“倩儿,你没惊着吧,待会儿我让大夫给你请个平安脉。” 佘氏走出了屋子,后面殷焕还说了什么,她就听不到了。 她的眼眸越来越冷。 除了她生的一双儿女外,殷焕膝下还有两个庶子三个庶女,从前他对那些庶子庶女也就那样,还从没见他这样小心翼翼。 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果然不一样。 从汪姨娘被抬进门后,殷焕大部分的时间门都歇在她那里,可以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等来日汪姨娘诞下麟儿后,自己和一双儿女会怎么样?! 这一瞬,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又浮现在佘氏的脑海中,她的儿女死了,她也死了! 佘氏不由打了个寒战,感觉似有一把铡刀高高地悬在了她头顶,脚下越走越快。 祝嬷嬷好言安慰道:“舅太太莫急。” “舅太太生的是长子嫡孙,可不是区区庶子能比的。” 佘氏倏地停下了脚步,转头朝祝嬷嬷看去,苦笑道:“殷家只是商贾……” 商贾人家哪有官宦人家那么讲究,素来就没有嫡子才能继承家业这样的规矩。 要么看几个儿子谁更优秀。 要么就是谁能讨人喜欢。 “舅太太,我瞧着老爷子挺喜欢皓少爷的,应该不会看着大爷乱来。”祝嬷嬷道。 说起儿子,佘氏终于展颜笑了,频频点头:“对对对,老爷子喜欢皓哥儿,也没有因为我和大爷恼了他。这趟怕耽误皓哥儿的学业,连先生也一起从江南带到了京城。” 只要老爷子在,她的皓哥儿地位肯定稳稳的…… 可要是有朝一日老爷子没了呢? 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佘氏的心突然间门就冷了,浑身发寒,彻骨的寒。 先前,殷焕要害老爷子,口口声声地对她说,是生怕老爷子发现他偷挪了那五十万两的海贸银子,可真的是这样吗? 若是没了老爷子,日后可就没人帮着她的皓哥儿了,那么,殷焕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家业全传给汪姨娘生的贱种?! 汪姨娘这一胎都快三个月了,到底是什么查出喜脉的,是不是他们在江南到京城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却唯独瞒着她一人。 但凡有了一点点的疑心冒出头,就再也压不住了,一个又一个念头控制不住地涌上了佘氏的心头。 祝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舅太太,庶子这种事,防是防不住的。跟个小妾似的,整天想着法争宠是没用的。在这个府里,老爷子才是家主。老爷子但凡说上一句,大爷可敢争辩?” “您可不要因小失大啊。” 没错没错。佘氏连连点头,思维完全被祝嬷嬷所牵引。 “那、我该怎么做呢?” 她讷讷道:“父亲母亲最近都不待见我……” 祝嬷嬷放下语速,提点道:“如今,老爷子和太太最内疚、最想补偿的人就是姑娘了。” 佘氏眼睛一亮,激动地抚掌道:“嬷嬷我懂了!” “马上就是外甥女的小定礼了,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她一定要让老爷子和老太太看到她的诚意! “舅太太明白就好。”祝嬷嬷一脸欣慰地颔首道。 “全赖嬷嬷了!”佘氏感动而依赖地看着祝嬷嬷,一度惶惶不安的心又有了主心骨。 幸好自己能得遇像祝嬷嬷这样的贵人提点自己,否则自己怕是现在还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怕是有一天真会落得梦里的那个下场! 想明白后,佘氏当下就行动了起来,跟着殷氏忙前忙后,就算殷氏对她不冷不热,也毫不在意,天天用热脸去贴。 反而弄得殷氏一头雾水,不知道佘氏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私下里,殷氏不免就与女儿和双亲嘀咕两句,得了女儿俏皮的一句安抚:“娘,您别管她,有什么事,尽管让舅母去忙吧。” 这些天,殷氏看着女儿和老爷子爷孙俩总是偷偷摸摸的,有的时候是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有的时候是在一块儿偷笑,有的时候指着天空比划来比划去的。 这一老一小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见他们爷孙俩这么投缘,殷氏最是高兴了,莞尔一笑。女儿这么说,殷氏也就听女儿的,不再理会佘氏,由着她帮忙。 小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殷氏也越来越忙碌。 她不仅要修改萧燕飞的礼服,还要准备下人们当日要穿的新衣,以及布置正堂,装饰宅子…… 殷家的下人们也都一个个忙得喜气洋洋。 直到这一日,一个婆子神情激动地跑来禀说:“老爷,太太,皇上有赏赐来了!” 上回皇后只是派了个姑姑。 可今天却是正正经经地由宫中的大太监带着赏赐而来。 殷家的大门敞开,下人们紧张地迎接一众天使的到来,生怕有哪里礼数不够得体的。 宫里来的这一行车马将整条葫芦胡同占满,一箱箱的赏赐被宫人们抬进了殷家,从金银玉器,到药材香料,到丝绸锦缎,到古董字画,到器皿摆设等等,看得人目不暇接。 “恭喜萧一姑娘了!” 今日奉皇帝口谕来送赏赐的人是梁铮,梁铮面对萧燕飞时,客气殷勤得不得了,连连拱手,还对着萧燕飞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些赏赐都是皇上对姑娘的看重。” 梁铮带来的一箱箱赏赐堆满了正厅以及外面的庭院,每个箱子都沉甸甸的。 “劳烦公公走这一趟了。”萧燕飞大大方方地也对着梁铮拱了拱手,交换着唯有他知她知的眼神,又把装着布洛芬的红包塞给了梁铮。 梁铮满意极了,既然办完了差事,就笑着告辞了,殷氏连忙吩咐金大管家送一送梁铮。 如今殷家的中馈都是由殷氏帮着殷太太打理的,殷氏连一个侯府的内务都管得井井有条,更何况小小的殷家了,下人们都被管事妈妈约束了起来,没人敢跑来围观。 从梁铮来,到他走,整个过程不足一炷香时间门,一切顺顺堂堂的,礼数周全。 梁铮一走,佘氏就迫不及待地环视起周围这些华贵不凡的赏赐,眼睛都快挪不开了,讨好地对殷氏说道:“大姐,皇上给的这些赏赐正好给燕飞添妆。” “到时候,就连国公府都会高看我们燕飞一眼。” 佘氏越看越羡慕,目光流连再三,她正想自告奋勇地帮萧燕飞把这些东西造册入库,却听一个支支吾吾的声音: “姑奶奶,萧大姑娘来了,正好在大门前撞上了梁公公他们。” 厅堂内,静了一静。 萧鸾飞来了?佘氏神色微变,转头朝堂中禀话的婆子看去。 坐在上首的殷氏深深地蹙眉,眼神一沉,淡淡道:“我不是说了,不见侯府的人,让她走!” 来禀话的婆子有些为难地说道:“萧大姑娘不肯走,还在大门口跪下了,说是要跟一姑娘赔罪!” 婆子也是头疼。萧大姑娘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姑娘,他们只是殷家的下人,哪里敢冲撞了侯府的姑娘。 末了,婆子又支支吾吾地补了一句:“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殷氏浑身绷紧,一手紧紧地握住了太师椅上的扶手,手背上凸显根根青筋。 萧鸾飞早不来,晚不来,这么巧“正好”掐准时间门堵那些宫人,又跪得这般大张旗鼓,引人注目,分明就是谋划好了,想“借力使力”地逼迫自己回侯府去呢! 殷氏感觉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梗在了心口。 “娘,莫急。”萧燕飞走到殷氏身边,一手轻轻覆在了她紧绷的手背上,浅笑盈盈地看着她。 少女的笑容犹如拨开乌云的晨曦,璀璨明丽,弯弯的眉眼仿佛银月一般清亮皎洁,透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气度,仿佛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值得她忧虑动容。 只是看着女儿,殷氏心口的那股郁塞之气就消散了不少,平和了不少,对着女儿微微一笑:“我不急。” 她的燕飞那么好,她又何必因为别人的女儿心梗。 殷氏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沉淀了下来,毅然地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娘,我跟你一起去。”萧燕飞笑吟吟地挽上了殷氏的胳膊。 看着殷氏母女离开的背影,佘氏一时没动,心神还乱着,就听祝嬷嬷提醒道:“舅太太不去吗?” 佘氏如今对祝嬷嬷唯命是从,对方这么一说,佘氏就忙不迭地点头:“是该去。” 没错,她这几天一直忙里忙外,就是为了要让老爷子和太太念着她的好,现在出事了,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佘氏赶紧去追前方的殷氏与萧燕飞。 越靠近大门,周围就越是喧嚣,鼓噪的声音自大门外传来。 殷氏提了下裙裾,迈出高高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大门外的萧鸾飞。 眼神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不免有些复杂。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 周围各种嘈杂的声音刹那间门远去,此时此刻,殷氏的眼里只看到了萧鸾飞一人。 一袭月白罗衫的萧鸾飞就跪在大门前方台阶下的青石板地面上,腰杆笔挺,仰首看着正前方的殷氏,那秀美的小脸嵌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如上空的烈日般明亮。 梁铮等几个内侍的车驾还停在胡同里没有离开,马车里的梁铮挑开窗帘一角,打量着萧鸾飞,似乎是在审视着什么。 整条胡同里都十分喧哗,住在附近的百姓、周边店铺的客人以及经过的行人都闻声而来,聚在胡同口往这边看热闹,一眼望去,人头攒动。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投诸在跪在地上的萧鸾飞身上。 “这位姑娘是谁啊?”有人好奇地问周围的其他人,“我瞧着眼生得很,不像是住在附近的。” “确实不认识。” “这殷家是这个月刚搬来的吧?” “……” 人群中的人大都摇了摇头,全都不认识跪在殷家大门口的这位姑娘。 直到后方一个一十几岁长眉细目的青衣学子站了出来,激动地喊道:“是萧大姑娘!” 几个直裰纶巾的学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方,他们奋力地拨开人群往前走去,其他围观的百姓都朝这几个学子看了过去。 那青衣学子崇敬地叹道:“萧大姑娘为了流民一掷千金,乃奇女子也,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这些学子本来在不远处的清泉茶楼开诗会的,其中一人之前经过时看到了跪在这里的萧鸾飞,就去清泉茶楼告诉了其他学子。 那些学子们听闻那位不惜变卖首饰家当捐出五万两白银的萧大姑娘在这里,就动了心思,一起过来了,好几个没见过萧鸾飞的人都想一睹芳容。 “这位就是萧大姑娘啊,”另一个三十来岁留着短须的蓝衣文士将折扇在掌心反复敲击着,含笑道,“果然生得国色天香啊,人美心又善!” 其他好几位学子也都赞叹不已,那细目的青衣学子又道:“可萧大姑娘怎么跪在这里呢?” 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看,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娘!”萧鸾飞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凝望着站在石阶上的殷氏与萧燕飞,哽咽道,“我错了!” 说话的同时,一行晶莹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她柔嫩的面颊淌了下来,脸色清淡如雪,泪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娘,您随我回去吧,娘喜欢一妹妹,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一妹妹争了。”萧鸾飞神情真挚地说道,寥寥数语说得语焉不详。 “一切都是女儿的错。” 萧鸾飞半句话没为自己辩解,可她这楚楚可怜、忍辱负重的态度,又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殷氏的心口扎了一针,殷氏的眼神越来越冷。 胡同里的无数道视线都朝大门口的殷氏与萧燕飞望了过去,也包括那几个学子。 有学子道:“我记得这萧大姑娘是武安侯府的贵女。” 过去这几天,萧鸾飞在皇觉寺的义举经由学子们、香客们口耳相传,不少人都听说过,也知道了这位慷慨解囊的萧大姑娘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女。 这么说来,站在台阶上的这位夫人就是武安侯夫人? 一众学子上下打量着殷氏与萧燕飞,也有几个去过皇觉寺的学子认出了萧燕飞,那细目的青衣学子以折扇指着萧燕飞惊呼道:“是她!” “那个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姑娘!” “原来她也是萧家姑娘!” 青衣学子以及旁边的三四个学子曾在皇觉寺的碑林中见过萧燕飞,想起那天她当面指着鼻子骂他们蠢,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长姐如此大义,这妹妹却如此……哎!”那青衣学子眯了眯那双细眼睛,轻蔑地摇了摇头。 这话一出,自有一些人好奇地找这几个读书人打听起来。 胡同里的众人骚动不已,而前方的殷氏依然一动不动,深深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萧鸾飞,几乎都气笑了。 这是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女孩子,她在这孩子的身上付诸了那么多心力,给她启蒙,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可现在,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是那么陌生! 记忆中那个捏着她裙摆喊她娘的女娃娃仿佛只是浮光泡影的一场梦。 风一吹,梦就散了。 她也该彻底醒了。 萧燕飞悄悄地拉了拉殷氏的袖子。 “……”殷氏这段时间门也渐渐与女儿有人默契,把几乎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在唇间门发出了一声冷笑。 殷氏的冷面相对,萧鸾飞的委曲求全,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相对比,便显得殷氏有些不近人情。 那些学子本就先入为主,觉得萧鸾飞如此大义,定是个心善之人,不由对萧鸾飞露出几分同情之色。 “这位武安侯夫人为何这般疾言厉色地对待自己的女儿?”那细目的青衣学子有些不平地说道,“萧大姑娘多好的人啊!” 话语间门,胡同口围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的一片。 “一妹妹,”萧鸾飞抬手以白玉般的手指抹过眼角的些许泪花,又对着站在殷氏身边的萧燕飞道,“你也劝劝娘吧。” “姨娘她病了……病中也一直惦念着一妹妹。一妹妹就半点不……” 萧鸾飞抬眸时,泪珠再次滚滚落下,眼圈发红,那秀丽的面孔上满是泪水,如明月般皎洁,显得那么高洁。 青衣学子看着萧鸾飞的眼神愈发心怜,上前了两步,激动地说道:“萧大姑娘高义,萧一姑娘,你有此等长姐为楷模,应该心向往之才对!” 萧大姑娘品性如此高洁,大善大义,为了流民,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而这位萧一姑娘没学到长姐一分仁义,反而惯会颠倒黑白,不明事非。 在皇觉寺里,她就不见不得长姐受人崇敬,如今想必也是如此,趁着萧大姑娘为流民奔波之际,在侯夫人这里争宠呢。 又有另一个学子接口叹道:“五万两白银不知能帮助多少流民,侯夫人有女如此,也该庆幸才是。” “侯夫人可别因着一时喜恶,就大义不分啊。” 萧鸾飞在皇觉寺的义举,早就传遍了京城上下,这会儿有了这些学子起头,不少人也纷纷议论了起来。 人群中时不时地飘来“五万两”这个词,犹如一把把刀子射来,直把站在殷氏后方的佘氏刺得心口抽痛不已。 佘氏停在了大门的门槛后,目光恨恨地盯着门外的萧鸾飞,眼睛几乎在冒火。 那五万两是自家的! 是自家的!! 本来就算大爷被一老逐出家门,以老爷子的心胸,肯定不会收回当年给的这份见面礼的,这庄子和良田足够自己的儿子读书科举娶妻生子了。 这本该是自家余生的仰仗! 祝嬷嬷忽然往前走了半步,轻轻地给佘氏抚平了袖子上的折痕,佘氏下意识地站得笔挺,挺胸收腹。 祝嬷嬷轻轻叹道:“哎,姑娘受到这样的委屈,老爷和太太必是要伤心的。” 佘氏下意识地朝殷氏与萧燕飞母女看去。 萧燕飞浅浅一笑道:“五万两银子很多吗?” “能有多少功德?” 瞧她这副“何不食肉靡”的态度,就有学子气不打一处来。 “五万两足够让这京畿的上万流民,不用挨饿了!那可不是一条命的功德,那是上万条性命!” “像萧大姑娘这等大善之人实在是小生生平罕见,有朝一日,小生也要像姑娘一样为这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呵,拿着勒索来的五万两银子做好事,这就是叫大善了?” 勒索?!不少人都狐疑地瞪大了眼,寻声望了过去。 佘氏提着裙裾从高高的门槛后跨了出来,腰背挺得笔直,道:“那这善心也太不值钱了。” 殷焕犯下那等弑父大罪,这因果是要报应到她子女身上的! 要是她自己拿着这五万两去做功德,菩萨说不定就会免了她儿女的报应。 都怪这萧鸾飞! 64 第64章 晋江首发 跪在地上的萧鸾飞的脸色发白, 难以置信地仰首瞪着佘氏。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爆炸了似的,嗡鸣作响,惊骇、恐惧、不解、愤懑等等的情绪, 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她每一步都计算好了,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会选择今天过来,并非是一时冲动。 无论是几天前在皇觉寺献上五万两银子给自己扬名, 还是提前让人鼓动学子们在附近的清泉茶楼办诗会,今天又特意把他们引到这里,全都是她提前计划好的。 这段日子,她在仕林中颇具盛名, 读书人都信她,敬她。 今日,只要她往这里一跪,这局棋就已经胜了。 哪怕萧燕飞再狡辩,也不会有人信的。 明明一切都向着她所期盼的方向发展,这些读书人也全都站在了她这边。 她才是众望之所归! 萧鸾飞双眼瞪得更大,眼眸如刀般射向了佘氏。 就只差一步而已了…… 本来, 只要她再哭一哭, 再作势地往门口的石獅子上一撞,这些读书人口诛笔伐之下,萧燕飞百口莫辩。 别人只会以为萧燕飞奸猾, 哄得殷氏连自己这个亲女也疏远了! 为了萧燕飞的名声,殷氏只能妥协, 只能乖乖地跟她回侯府去。 可为什么佘氏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跳出来横插一脚?! 不该是这样的啊! 萧鸾飞周身的血液几乎凝结成冰。 这个意外来得太突然,让她一时间无法冷静思考。 巷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望向了佘氏,目光惊疑不定,连殷氏也愕然地朝佘氏瞟去。 “萧鸾飞, 你那五万两哪里来的,你没点数吗?!”佘氏厉斥道,“你不就是勒索了我家大爷,才得了那笔银子吗!” “呵,慷他人之慨,为你自己挣了大善的名声,还能嫁给大皇子殿下,那可还真是够风光的!” “整整五万两银子啊,你这副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居然还好意思跑到我家来滋事!” “你莫不是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了!” 佘氏一字比一字响亮,一句比一句有力,清晰地响彻整条胡同。 这寥寥数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瞬间哗然,连后方大门内的殷家下人们都听得傻眼了。 “舅母,你胡说什么?!”萧鸾飞厉声斥道。 明明上一世,是他们夫妻俩先后毒死了殷老爷和殷太太,想要独占殷家这份偌大的家产。 可现在佘氏为什么会站出来为萧燕飞出头?! 就算佘氏与殷焕猜到是自己写了那封信,讨走了那五万两,他们不应该灰溜溜地吃下那个哑巴亏吗?! 他们就不怕自己把事情说出来,他们会被殷老爷子赶出家门吗?! 佘氏这是疯了吧。 萧鸾飞面容苍白,气息微喘,脖颈中根根青筋时隐时现,心潮翻滚。 佘氏方才掷地有声地说了一通,把那五万两银子的恶气出完后,就下意识地去转头看祝嬷嬷。 祝嬷嬷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还笑了笑。 自己做对了!佘氏如释重负,心也定了。 方才这番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可能再咽回去。 而且,嬷嬷说得对,在这个家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老爷子和太太,讨好了二老,才有她和一双儿女的好日子。 就算没了大爷,只要老爷子和太太还认她,她的儿子殷皓依然会是嗣孙,那么她也可以留在这大宅子里。 更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哪一日殷焕把这份家产都留给那些小娘养的。 就像那个噩梦中发生的一切。 见萧鸾飞口称舅母,围观的众人都猜出了佘氏应该是殷家的媳妇,眼看着这两人互相指责,一时也不知道该信谁好。 这殷家大奶奶竟然口口声声说堂堂侯府嫡女勒索自己的舅父,这未免也太怂人听闻了吧。 一部分人渐渐倒戈,对萧鸾飞产生了一些质疑,各种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位殷家大奶奶说得不会是真的?” “不好说。” “我看殷家大奶奶是胡说八道,在往萧大姑娘身上泼脏水呢。这要是我真勒索到了五万两,怎么舍得捐出去呢。” “说不得人家就是为了名呢。” “……” 嘈杂的议论声充斥在周围,越来越响亮,整条胡同就像是一锅煮沸的沸水般喧哗不已。 殷氏终于回过神来,不由看向了身边的萧燕飞,萧燕飞从袖中伸出一根食指,悄悄地摇了摇食指。 殷氏立即明白了,对着女儿默契地微一颔首。 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殷氏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气定神闲地静观其变。 萧鸾飞却是如芒在背,面颊更是火辣辣的。 她摸出一方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又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 接着,她直直地对上了正前方石阶上的佘氏,与她面面相对。 短短的时间内,萧鸾飞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混乱的心情,冷静了下来。 “我这五万两是祖父生前留给我的,加上我卖了首饰,才勉强筹来的银子。”她面上露出悲切的表情,咬了咬下唇,晶莹的泪珠似是凝在了眼眶中。 那楚楚可怜、委屈柔弱的样子看得人不由心生怜意,几个学子连连点头,暗道:原来如此。 萧鸾飞死死地盯着佘氏的眼睛,语速放得极缓:“舅母非说是我勒索您和舅父,那敢问我勒索二位什么了?” 萧鸾飞用强势的眼神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一丈外的佘氏。 她笃定,佘氏不敢说的。 佘氏怎么敢大庭广众下说出殷焕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这对夫妇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萧鸾飞心里讥笑,面上不显,依然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又慢慢地转头望向了萧燕飞,欲言又止地叹道:“二妹妹,你与舅母素来亲厚……你知道吗?” 她说得委婉,却让人不由浮想联翩。 “必是这萧二姑娘嫉妒了萧大姑娘,才在这里搅混一池水,”那长眉细目的青衣学子昂首阔步地从人群中走出,心里对惨遭亲人诬陷的萧鸾飞充满了怜惜,“萧二姑娘,你一个小小女子偏爱……” 他想说“争”,却又想起了那日在皇觉寺被另一个少妇怼了一通,又改口道,“偏爱闹得家宅不宁!”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 佘氏闻言快步从门前的石阶走了下来,不客气地低头对着那青衣学子啐了一口:“呸!” “你才是被五万两蒙了心窍的糊涂鬼!” 当她看向萧燕飞时,又换了一张护短的笑脸:“我这外甥女最是心善!” “而你,萧鸾飞,你一向心胸狭隘,容不下人,总想欺负她!”佘氏不客气地指着萧鸾飞的鼻子斥道。 她深吸一口气,一口气往下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我家大爷背着公公偷偷地挪用了一笔银子,拿去赌,输了五十万两,这窟隆太大,实在填不住了,就只能做假账瞒住公公。” “萧鸾飞这阴险小人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就匿名写了一封信来勒索我们,逼得我们又卖良田,又卖庄子,才堪堪筹了那五万两。” 佘氏朝萧鸾飞逼近了一步,冷冷道:“要不要我把那封勒索信背给你听听?” “殷焕,你在去年年中偷挪了五十万两海贸银子,在江南四方赌庄一掷千金,结果不仅输得分文不剩,还欠下一笔巨款。为了不被殷老爷子知道,你就买通王管事,采购了劣质的瓷器和绸缎,又在账册上做了假。”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三天内,准备好五万两银票,埋到永福寺后寺的功德箱下方。” “否则,后果自负!” 佘氏曾将那封勒索信翻来覆去地读过好几遍,虽不至于一字不差,但也能背个大概了。 “……”萧鸾飞藏在袖中的手不住颤抖着,唇色惨白,深黑色的眼珠此时竟有些发灰。 疯了,佘氏竟然自曝其短,她是真的是疯魔了! 若非理智犹存,萧鸾飞已经一巴掌甩在了佘氏的脸上,想要打醒她了。 周围再次哗然,爆发出一阵唏嘘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殷家大奶奶连这样的事情都敢说出口,我看,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是啊是啊,不然,她再怎么喜欢萧二姑娘这外甥女,也不至于往自己男人身上泼脏水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萧大姑娘看着这般漂亮,人品竟然如此卑劣!” “不错。她敲诈了舅父的银子,还跑来外祖家又跪又闹的,这唱的又是哪出戏?” “……” 这些围观者全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议论纷纷,说起萧鸾飞时,语气中再无崇敬之意,只剩下了轻蔑与不屑。 这些话全都向刀子似的一刀又一刀捅在了萧鸾飞的身上,她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 恍然间,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一无所有的的时候…… 佘氏不屑地又朝那青衣学子以及其他几个学子啐了一口,嘲讽道:“还读书人呢!” 几个学子的面皮涨得通红,其中那名留着短须的蓝衣文士恼羞成怒地说道:“说不定,你就是为了偏帮萧二姑娘才会编排你的丈夫!” “最毒妇人心,古往今来,这妇人恶毒起来,连杀夫的都有。” “没错,这妇人分明就是趁着殷家大爷不在,不能为自己申辩,这才有恃无恐,信口雌黄。” 佘氏简直快气疯了,一时间也忘了祝嬷嬷教的那些礼仪,恨恨地跺了跺脚,脸颊气得通红。 造孽的人明明就是殷焕,凭什么她要被人骂,死后还要下阿鼻地狱! 凭什么她的一双儿女要为了殷焕那样的父亲遭报应!! 佘氏昂着脖子,高声道:“当初,我们给了萧鸾飞的那五万两银票里,有四张一万两,一张五千两,其它五张都是一千两。” “那四张一万两银票是大通钱庄的,五千两和其它一千两的银票是嘉和钱庄的。” 佘氏越说心越痛,心如刀绞。 那些良田和庄子卖得急,只能卖出原本七成的价格,勉强凑到了四万两,剩下的一万两是她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私房钱,那几张银票她每隔两三天都要拿出来看看、数数的。 “萧鸾飞,我告诉你,别说是什么钱庄了,就连银票上有几道折痕,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佘氏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萧鸾飞,“对了,其中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背后还有我不小心留下的胭脂印,大概指甲大小。” “萧鸾飞,你要不要跟我去皇后娘娘跟前对质?!” 说到最后一句时,佘氏心里其实有些底气不足,但输人不输阵,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硬气的样子。 反正她说的全是真的! “……”萧鸾飞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眸子里阴晴不定。 当时她拿到那叠银票的时候,也就数了数,发现数目对了,也不是假银票,就放心了,根本没仔细看过。 不过就是几张银票而已,谁会想到,竟然有人连银票上的折痕都说得出来! 那几个学子更是傻了眼,脸色红了青,青了又紫,紫了又白。 就连刚刚义正言辞地斥责萧燕飞与佘氏的几个学子也有些懵了,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了萧鸾飞。 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更是认定了佘氏所言不假,斥责萧鸾飞的声音越来越多,人群沸腾不已。 听到这些声援的声音,佘氏的眼睛又明亮了几分,昂首挺胸,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似的。 佘氏嗤笑了一声:“你拿这种来路不正的银子搏善名,萧鸾飞,你也不怕把罪孽带给那些可怜的流民。” “佘氏!”萧鸾飞简直要疯了,咬牙切齿,再也做不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声嘶力竭道,“你别想冤枉我!” 没错! 反正银票已经献给了皇后,早就用于抚恤流民,佘氏说的这番话全都是空口无凭。 她完全可以不认,可以咬死了是佘氏冤枉她! 佘氏不过一个商贾媳妇,根本没资格进宫面见皇后。 “她冤枉你了吗?” 突然,一个僵硬的男声犹如瑟瑟秋风般自后方拂来。 宛如一桶冰水当头倒下,萧鸾飞整个人僵掉了,双手在袖中攥得紧紧的,僵硬地、缓慢地转过了身。 不远处,胡同口的人群被拨开,一袭湖蓝直裰的大皇子唐越泽朝这边徐徐走来,难掩震惊地看着萧鸾飞,修长的身形略有几分僵直。 “……”萧鸾飞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可怕至极的噩梦。 为什么大皇子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刚才的事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只是想想,萧鸾飞就觉得可怕,心中似有一座高塔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殿下。”萧鸾飞下意识地对着唐越泽喊了一声,朝他走近了一步。 而唐越泽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 他看着萧鸾飞的眼神复杂至极,失望,惊疑,陌生,犹豫……更多的是—— 难以置信。 他的鸾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梁铮这时也从马车上下来了,面向了唐越泽,恭恭敬敬地作揖行了礼:“大皇子殿下。” 胡同里瞬间寂静如死,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惊呆了,一个个像是哑巴似的望着唐越泽。 这、这个贵气非凡的青年竟然是堂堂大皇子殿下! 唐越泽根本没在意周围的这些目光,也没看到梁铮,满眼都是眼前的萧鸾飞,心口发紧。 萧鸾飞在皇觉寺奉上那五万两银票后,他一回宫,就自告奋勇地从父皇那里接过了抚恤、安置流民的差事。 他知道鸾儿是变卖了首饰家当才筹到了这笔银子,很是不易,希望这笔银子能够用到实处,不仅流民受益,还可以为他的鸾儿积德。 他领了差事后,那五万两的银票就顺理成章地到了他手里,他根本就没舍得用,暗地里把这些银票留了下来,又自己补进去了五万两,用于赈济京郊的那些流民。 这几日,唐越泽很忙,每天都在忙着这件差事。 为了他的鸾儿,他要把这件差事办好了,才不辜负了她的一片善心。 那五万两的银票此刻就收在他的荷包里。 过去这几天,他曾反复地把它们拿出来看过,尤其是那张一千两的银票背面的确有一枚大红色的胭脂印……他一直以为是萧鸾飞的。 以为是她不小心沾染的一半唇印。 唐越泽忍不住就去看不远处的佘氏,瞥见她那张大盘脸上的点点褐斑以及干燥起皮的嘴唇,他像是被雷劈似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晚,他还拿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偷偷亲过一下上面的胭脂印! 这一刻,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瞬间自喉头涌了上来。 唐越泽差点没吐出来,又往后退了第三步。 “不是这样的……”萧鸾飞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格外清亮,目光潋滟,衬着她发红的鼻端,楚楚动人,“殿下,你听我解释……” 她想要解释,而唐越泽根本就不想听。 “你不用再说了!”唐越泽沙哑着声音打断了她。 他的鸾儿应该是善良的,她美好,她高洁,她爱慕他,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与他的身份地位全无干系。 可现在,唐越泽的信念被刚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摧毁了,就仿佛天地陡然崩塌了一般。 唐越泽抬手示意萧鸾飞不必再说下去,几乎无力地说道:“‘你的’那几张银票我都看过了。” 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宝蓝色绣蜻蜓点莲的荷包,捏在手里晃了晃,“就在这里。” “你要看吗?”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慢,看着萧鸾飞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失望。 “……”萧鸾飞一动也动弹不得,喉头如烈火灼烧般,发不出声音。 她感觉自己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下一个大浪打来,就会彻底毁灭,四肢更是冷得发麻,直寒到了骨髓里。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大皇子他又不是没钱,谁会特意把几张银票那么珍而重之地留下来,还专门收在了她给他的荷包里。 不该是这样的! 从萧鸾飞那双惶惶的眼睛中,唐越泽得到了答案,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所以,这些银票真的是她从殷焕那里勒索来的! 唐越泽再也留不下去了,再也没法面对萧鸾飞。 眼前这个萧鸾飞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就仿佛他从来没认识过她。 这还是他爱的那个鸾儿?! 这一瞬,唐越泽迷茫了。 他恍惚地转过了身,一把拉住坐骑的缰绳,翻身上了马,整个人失魂落魄。 “殿下。” 见他要走,萧鸾飞急急唤了一声,缠绵悱恻。 可声音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可怕,掩饰不住的颤音。 马背上的唐越泽艰难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一眼,眸底浪潮汹涌。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一夹马腹,纵马跑了。 一人一马飞快地从胡同里冲了出去。 “殿下!”萧鸾飞想追他,可人哪里追得上马,她没走两三步,唐越泽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胡同口。 那些围观的百姓又自动合拢,把胡同给堵得严严实实。 胡同里在安静了一段时间后,再次喧闹起来,百姓们讨论得更热烈了,之前的争执在这一刻全都有了结论。 方才大皇子的态度和他的那几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萧鸾飞在皇觉寺中献出的那五万两银票的确有问题。 “刚刚殷大奶奶说的竟然全都是真的!” “这勒索来的银子捐出去,也能算功德吗?” “我听说,皇后娘娘还为此嘉奖了萧大姑娘一块‘蕙质兰心’的匾额呢。” 人群如暴风雨夜的海浪般喧嚣不已。 萧鸾飞的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浑身如风雨中的娇花似的轻颤不已,额角的鬓发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短短一炷香功夫,她就仿佛从高高的云上跌至了谷底,眼前一片晦暗无光。 萧燕飞默默地看了一出**迭起、一波三折的好戏,两眼亮晶晶的,想到了某句名言:有时候现实比更加荒诞。 太好笑了! 她努力地憋着笑,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温柔乖巧的人设不能崩! 不能崩,不能崩。 她憋得实在是太辛苦了,默默地垂首把小脸埋在殷氏的左肩上,还得空悄悄得问了她一句:“娘,好玩吧?” 她笑得不能自抑,唇角一对梨涡轻陷。 殷氏:“……” 殷氏一手揽着萧燕飞的肩膀,表情复杂。 她知道殷焕变卖了名下的庄子和那些良田。 他们殷家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殷家名下的东西被变卖,那些中人与买家怎么都会来问一声,生怕是殷家的下人偷了契纸私下里贱卖。毕竟这些产业价值不菲,万一后续闹出事端,闹上公堂反而不美。 但是,这佘氏竟然会为了对付萧鸾飞,选择当众曝光殷焕的那些龌龊事,对她来说,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很显然,佘氏这么做,得利的是不是她自己,而是—— 殷氏若有所思地垂眸去看埋头在笑的小丫头。 显得这丫头已经快憋不住笑声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丫头啊!殷氏心口一片柔软,似是化成了水般,忍不住轻拍着女儿的肩膀,一下接着一下,就像是安抚着一个小婴儿。 母女俩这亲昵的动作引来胡同里好些人的注意,看在他们的眼里,只以为萧燕飞是委屈得哭了,而殷氏是在安慰女儿。 是了。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家脸皮子薄,方才被那么多人指着鼻子骂,也难怪她觉得委屈了。 佘氏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第一个反应就是:老爷子若是知道外甥女哭了,肯定要心疼坏了。 耳边响起了祝嬷嬷语重心长的声音:“如今,老爷子和太太最内疚、最想补偿的人就是姑娘了,姑奶奶也最看重姑娘。” “姑娘的事才是这殷家最大的大事。” “姑娘待舅太太最好,舅太太可不能忘了姑娘的好,别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意。” 祝嬷嬷说得话实在有理,现在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总算有机会回报外甥女了!! 佘氏一手叉腰,另一手指向了花容失色、魂不守舍的萧鸾飞,趾高气昂地斥道:“萧鸾飞,你一个小娘养的,还真是不要脸!” “咱们家姑娘都已经事事让着你了,这都避到外祖家了,怎么着,还碍了你的眼不成?!” “你莫不是还是想逼死我家姑娘,给你腾位子?” “想得美!!” “再怎么样,你都只是个贱妾生的贱种!” 65 第65章 晋江首发 佘氏的声音尖利, 如回声般反复地回响在众人的耳边。 “小娘养的?!”那青衣学子眯了眯细长的眼眸,疑惑地重复道,实在说不出那句“贱妾生的贱种”。 “不对啊。”留着短须的蓝衣文士不解地蹙眉, “萧大姑娘不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女吗?!” 这位殷家舅太太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当着自家姑奶奶的面, 骂姑奶奶亲生的姑娘是贱种吧? “侯夫人,”马车边的梁铮缓步走了过来,对着石阶上的殷氏拱了拱手,“侯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明示!” 梁铮一边说,一边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萧鸾飞,目光深沉如水。 他是聪明人,在宫中几十年,见惯了太多的阴私, 但方才发生的这些事还是让他惊了一跳,这萧鸾飞真是人不可貌相, 倘若皇上知道了的话…… 殷氏动作温柔地又拍了拍萧燕飞的肩膀, 小心地替女儿挡住笑, 目光则望向了不远处石阶下的萧鸾飞, 淡淡道:“萧鸾飞……” “娘!”萧鸾飞颤声唤道,情真意切地看着殷氏, 以祈求的目光看着她。 双目一眨不眨, 剪水双眸水汪汪的, 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般。 从前,但凡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娘亲,娘亲就会纵容她,呵护她, 将她捧在掌心,宠溺地唤着她:我的鸾儿! 殷氏语气平静地往下说道:“……是武安侯侍妾崔姨娘所生。”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一丝起伏,看着萧鸾飞的眼神淡漠得似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句话犹如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在了萧鸾飞的脸上。 这不对吧。梁铮则是微微一怔。 自打高安被大皇子讨走后,梁铮如今可以说是御前第一人。对于大景朝那些个勋贵官宦人家,他虽也不敢说烂熟于心,但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尤其萧鸾飞是大皇子的心上人,因此武安侯府的情况,梁铮也是大致了解过的,免得皇帝问起时,他一无所知。 他记得清楚分明—— “萧大姑娘不是侯夫人所出吗?!”梁铮单刀直入地问出了口,表情郑重。 萧鸾飞明明是侯府的嫡长女,怎么会有错?! 这一问,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唯有胡同上方的树枝在微风中簌簌作响。 众人震惊的目光全都投诸在了殷氏身上,敛息屏气。 殷氏优雅地迎风而立,清楚明了地又说了一遍:“萧鸾飞是府中崔姨娘所出。” 停顿了一下后,她接着道:“她是庶女。” 殷氏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直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 “……”萧鸾飞的眼前一片模糊,紧紧地咬着干裂的下唇,呼吸粗重,一脸的受伤与难堪。 就仿佛她周身的衣裳被人当众扒光似的,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遁形。 “那二姑娘呢?”梁铮再问道。 其实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某种猜测,可又觉得太过离奇……不会吧,不至于吧。 “燕飞才是我的亲女。”殷氏将萧燕飞纤瘦的肩膀又揽得更紧了一点。 这才是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女儿。 “呵!”佘氏连忙凑了过来,在一旁冷笑地补充道,“崔氏那贱妾可恶至极,把我家外甥女和萧鸾飞这小娘生养的调了包。” “可怜了我家外甥女小小年纪就被一个贱妾作践,打压,自小过得是苦不堪言……” 佘氏捏着一方帕子不住地按着眼角,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另一手又愤愤地指了指几步外的萧鸾飞,“这小娘养的自小就是个容不下人的,总要压我家外甥女一头,现在好不容易真相大白了,还不肯罢休,非要跑来这里往我那可怜的外甥女身上泼脏水,存心坏她的名声。” “哎,这世上竟有这等不要脸的人!” 周遭更安静了,连上方的树枝似乎都因为这番话而停止了摇晃。 时间似乎静止了。 在亲耳听到真相的那一刻,梁铮感觉他仿佛被雷劈了一道似的,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 围观的那些百姓也同样像是被敲了闷锤似的,惊呆了。 梁铮一时思绪纷乱。 他是在御前伺候的,帝后的很多决定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耳朵,他知道,帝后已经商量好了,会把萧鸾飞许给大皇子为正妃。 也是因此,今天皇帝才吩咐他来殷家给萧燕飞送这些赏赐,希望她们姐妹和乐,让萧二姑娘帮持她长姐,将来卫国公府能与大皇子一条心。 可是现在…… 梁铮朝萧鸾飞既狼狈又憔悴又心虚的脸庞望了一眼,觉得自己需要静静。 而且,这件事得赶紧回禀皇上才行。 梁铮定了定神,对着殷氏拱了拱手:“殷夫人,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告辞了。” 梁铮匆匆地上了马车。 “梁……”萧鸾飞的嘴巴张张合合,很想唤住梁铮,可理智告诉她,没用的。 梁铮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就意味着帝后很快也会知道…… 萧鸾飞不敢再想下去,心脏似被绞动般,痛得她的身体几乎要缩了起来。 “娘!”萧鸾飞眼下一片青白,凄婉地哀声道,“我叫了您这么多年的娘,您就半点不顾及母女情份,非要毁了我才甘心吗?!” 明明当年调换了两个婴儿的是崔姨娘,她只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把仇恨转嫁到她的身上。 “明明一切都是崔姨娘做的,为什么……为什么您要对我这样的残忍!这样毫不留情!!” 喊到最后一个字时,萧鸾飞的声音已是嘶哑不堪,似要把她两世的不甘与悲苦都呐喊出来,泪水再次从她眼角滑落。 上一世也是这样。 十三岁的她得知了真相,陡然间,天地倒转,她从此一无所有……她何其无辜! 这一世,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距离大皇子妃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了,她也没指望殷氏为她掏心掏肺,仅仅是希望她不要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而已。 可殷氏为何这么狠心,非要毁了自己! 少女哭得凄楚动人,梨花带雨,气息微喘,看得不远处的那几个学子又心生怜惜与同情。 的确,调换孩子的也并非这位萧大姑娘。 那长眉细目的青衣学子忍不住帮腔道:“殷夫人,你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就算萧大姑娘是庶出,嫡母也是母,揭人不揭短。” 这位武安侯夫人非要在大庭广众下这样羞辱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一点。 殷氏看也没有看那些学子,目光定定地投在萧鸾飞的脸上,微微昂起了头,语声寒冽地反问道:“是我让你来的吗?” 萧鸾飞没有资格指责自己“毫不留情”,是她自己非要跑来这里又跪又闹的。 殷氏的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萧鸾飞一人听的,也同时是说给那青衣学子听的,细目的青衣学子不禁脸色一僵。 “娘,我只是想让您回家。”萧鸾飞神情黯淡地看着殷氏,那么委屈,那么柔弱。 殷氏早晚都要回侯府,自己给她递个台阶,她顺着台阶下来不好吗?! 自己又不是要害她! 殷氏却毫不动容,冷冷道:“你自己跑来这里闹,还要怪我不放过你?!” “你拿刀子捅了我一刀,难道我还该谢谢你吗?!” 殷氏的内心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目色凛然。 早在知道真相的那个时候,她就想告诉所有人,她的燕飞才是她的女儿。 她已经错过燕飞十五年了。 可是,爹爹说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爹爹的深意。 “娘,您怎么能这样误解我……”萧鸾飞颤声道,似被殷氏生生捅了两刀,苍白的面颊涨得通红,眸中一片凄凉。 悲痛、愤懑之余,一种无力感与挫败感在心底急速地蔓延,身子似是摇摇欲坠。 殷氏凝望着萧鸾飞,心寒如冰。 曾经她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女儿”有多喜爱,现在她的心就有多冷。 萧鸾飞口口声声地指责自己半点不顾及母女情份,可她呢,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还坐视崔姨娘磋磨燕飞;她明知殷焕要害爹爹,也没想过告诉自己;她为了当上大皇子妃,不惜兴师动众地闹上这么一场…… 殷氏冷冷地扫了一眼旁边的那些学子,心如明镜:恐怕这些读书人的在场也不是什么巧合。 萧鸾飞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母亲,也从不曾惦记过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与她的生母一样,唯利是图! 殷氏的语气愈发冰冷,也愈发凌厉:“萧鸾飞,你的亲娘偷走了我的女儿,作践了她十五年,你倒是委屈上了?” “萧鸾飞,没有人对不起你。” “你锦衣玉食的时候,我的女儿被你的生母克扣用度,粗茶淡饭。” “你学着琴棋书画,我的女儿天天被你的生母要求抄佛经,抄了一遍又一遍。” “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我的女儿自小一直生病,几次差点性命不保。” “我把你当成掌上明珠般呵护,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你跟前;可你生母呢,不仅磋磨我的女儿,还时不时地让我的女儿替她顶过,为她领罚。” “……” 殷氏不像萧鸾飞那样语焉不详,总试图引人遐想,她把每句话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这个过程中,萧鸾飞一次次地喊着“娘”,一次次地想要打断殷氏的话,可殷氏根本不想听萧鸾飞再说那些个似是而非的推搪之语,自顾自地往下说。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字正腔圆,并无渲染之处,情真意切,每一句都让萧鸾飞的脸色白了一分。 而原本在憋笑的萧燕飞渐渐地敛了笑,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泛起一股浓浓的酸涩感,眼圈发热发潮。 她知道,这是藏在原主心里的委屈,无人可说,也无人理解,人人都觉得崔姨娘对原主极好…… 原来,殷氏已经都知道了。 萧燕飞眼前一片朦胧。 殷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有微微的潮意,知道是女儿在哭,她的心口不由随之一阵绞痛,将女儿又揽得紧了一点。 “萧鸾飞,”殷氏看着萧鸾飞的眼神沉淀了下来,语气坚定地强调道,“没有人对不起你!” 燕飞才是最无辜的一个! 她们所有人对不起的人是燕飞! 萧鸾飞的面庞已经白得没有一点点的血色,宛如一个死人般。 围观的百姓都被殷氏这一番倾诉所感动,渐渐地,他们又一点点地安静了下来,心潮澎湃。 此时此刻,当他们再次看向伏在殷氏的怀里抽泣的萧燕飞,又是另一番心情了,满是怜惜之情。 “这萧二姑娘实在是可怜!”人群中一个与殷氏差不多年纪的丰腴妇人心疼地感慨道,“她顶多也就及笄吧,自襁褓时被一个姨娘从生母的身边偷偷抱走了,这姨娘肯定也不会比后娘好多少!” “是啊,是啊。”立刻就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点头附和,“方才那位萧大姑娘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娘喜欢二妹妹,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二妹妹争了’的话,装模作样的,这不是存心让我们以为萧二姑娘在她和侯夫人之间挑拨离间吗?!” “她这是意图败坏萧二姑娘的名声啊,太恶毒了!” “卑劣无耻!!”又有一人摇头叹息道,“这位萧大姑娘的心计实在是太深了!!” “这侯夫人实在是可怜啊,母女分离十几年,相见不相识!” “……” 但凡心中有那么一点良知的百姓,多多少少都被这真相激起了一些义愤、悲痛之情,尤其是那些有孩子的妇人,更是眼圈都红了。 一个母亲要养大一个孩子是那么不易,不仅怕小孩子体弱容易夭折,还怕孩子被拍花子拐走,怕自己的孩子被人蹉跎作践…… 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这都是一件最最痛苦、煎熬的事。 整条胡同再次沸腾哗然了起来,那些“鸠占鹊巢”、“无耻小娘”等等词不断地从人群中飘来。 更有人指着萧鸾飞的鼻子义愤填膺地说她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母女俩一样的卑鄙无耻”! 这一刻,萧鸾飞感觉到了那种万箭穿心的痛楚,又仿佛光着身子被世人反复鞭挞,哪怕是上一世她也不能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就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不,”萧鸾飞秀丽的小脸上泪痕纵横,几缕凌乱的青丝被冷汗粘在鬓边,连连摇头,声音颤动不已,“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把您当成我的亲生母亲!” “在我的心里,唯有……” “你这是哄谁呢。”佘氏冷笑地打断了萧鸾飞,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冷哼声,重重地呸了她一口,“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家姑奶奶含辛茹苦地养育你这白眼狼十五年,把你捧在心尖尖上疼,可你回报她什么了?好听的空话谁不会说啊!” “你勒索了我家五万两银子,捐出去给自己赢了善名,偏还贪心不足蛇吞象,又跑来这里一哭二闹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三上吊了?!” “呵呵,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现在可好了,大伙儿都亲眼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你这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佘氏越说越是痛快,越说越觉得《佛说善恶因果经》真是诚不欺她,做了亏心事,果然是会有报应的。 “说得好!”一个老妇重重地一拍大腿,学着佘氏的样子对着萧鸾飞呸了一口,“真是条白眼狼。” “你娘真是白养你十五年了。” “就是就是。”好几道激越的附和声响起,“我养条狗,给口饭吃,都会对我摇尾巴呢!” 那些百姓全都对着萧鸾飞指指点点,愈发不齿她的行径,每个人都恨不得往她身上吐一口唾沫星子。 这些怒斥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烈,宛如拍打着礁石的怒浪,声声不止。 马车上的梁铮慢慢放下了窗帘,帘子后,隐约传来一句:“走。” “啪!”驾车的车夫吆喝着挥起了马鞭,随行的一队禁军立刻开始开道,胡同里的人群很快分出一条道来。 马车徐徐地前行,沿着狭窄的胡同往前行去。 萧鸾飞呆呆地望着前方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周身的血液似乎全都涌向了心脏,通体生寒,四肢僵硬颤抖。 很快,皇帝就会知道了,而她无力阻止这一切。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黑暗中的一个失足者不慎从悬崖跌落,身体在不断地下坠,再下坠……直坠向了无底深渊! 一种无边的绝望占据了她的心。 她明明这么努力了,她拼尽全力地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为什么上天眷顾地却只有萧燕飞?! 上一世是,这一世又是这样! 上天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萧燕飞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因为她是母亲生的,所有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帮她,所有的一切都会拱手送到她的手里。 而萧燕飞只需要像现在这般哭哭啼啼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就可以了。 她除了会投个好胎,还会做什么! 两世的记忆在萧鸾飞眼前交叠,如走马灯般反反复复地闪现,一遍又一遍。 她不甘,她好恨! 她的喉头充斥着一片浓浓的咸腥味,几乎要呕出血来。 伏在殷氏肩头的萧燕飞以帕子轻轻地拭了拭眼角,这才从殷氏的肩上抬起头来,直起了身。 她刚哭过,眼睛微红,鬓角的几缕青丝也有些凌乱,瞧着温顺、婉柔,楚楚动人。 盛夏璀璨的阳光洒落在萧燕飞的身上,那精致的小脸看着又柔美了几分,犹如一朵沾着露珠的兰花般,带着几分清新的气息迎而扑来。 真是个美人! 偏偏命运多舛,幸好如今真相大白,她终于苦尽甘来了! 围观的好些百姓不由发出同情的感慨声,觉得这位萧二姑娘实在是可怜。 萧燕飞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轻轻地拉了拉殷氏的衣袖,道:“娘,我们进去吧。”声音清脆又不失婉转。 殷氏点点头,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萧燕飞挽着殷氏的胳膊,视线轻轻扫过那些学子们,其中有好几张熟面孔都是在皇觉寺见过的。 她的目光顿了顿:“人是该有怜悯之心的。” “只是……什么时候,能把你们那点可怜的同情心给该给的人,比如幽州那些死难的百姓。” “而不是堂而皇之地苛责他们是因为没有给流匪提供足够的食物,才活该被杀。” 她的语气很平淡,可听在其他人耳里,却颇有五雷轰顶之效。 什么意思?! 谁在同情流匪? 百姓们面面相看,一道道目光投向了以青衣学子为首的几个学子,怀疑有之,鄙夷有之,愤慨有之。 萧燕飞接着道:“只有幽州的百姓才有资格,决定要不要原谅。” “而你们,不配。” 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陡然一凛,似有凛冽寒风扑面而来。 青衣学子等人脸色发白,有人干巴巴地说道,“我们只是,只是……” 他想狡辩,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目光游移不定。 那细目的青衣学子却是梗着脖子,嘴硬地反驳道:“我又没说错,你们懂什么,那些流匪也是普通的百姓,若非没东西吃,被逼到了绝路上,饿极了,他们也不会落草为寇,犯下那些罪行……” “幽州百姓该怨的是天灾,而不是和他们一样的苦难人,他们但凡能给那些人一口吃食,也不会……”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后头忽然冲出了一个身形伛偻的中年汉子,拎着拳头,一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左眼上,也打断了他的话。 细目的青衣学子闷哼了一声,被这拳打得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吃痛地捂住了左眼,他身后的几个友人赶忙扶住了他。 打人的那中年汉子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骨瘦如柴,显然是个逃难来京的流民。 他两眼发红地瞪着那左眼淤青的青衣学子,嘶吼道:“你说我爹娘是没给流匪吃饭才被杀?” “你说我媳妇是活该被欺负?” “我打死你!” 中年汉子越说越是气愤,拼尽全力地又往青衣学子脸上揍了一拳。 “……”青衣学子吃痛地惨叫一声,被揍得脸一歪,口中吐出了一颗带血的大牙。 鲜血与牙齿落在了地上。 没人同情他,反而引来几个百姓的鼓掌与叫好声。 萧燕飞轻叹地摇了摇头:“幽州百姓所受之苦,岂是你们在安逸的京城吃饱喝足之余,能高高在上指点的。” 这些日子,殷家每天都在街边施粥,这会儿正是流民来领粥领粮的时辰,不少流民会到这里来领上一个馒头,一碗粥。 这几个读书读呆了的学子有胆子指点江山,那有没有胆子亲口把他们的这些谬论说给流民们听呢?! 又有一个流民模样的灰衣老妇也从人群中走出,义愤填膺地看着青衣学子几人,悲痛地说道:“我丫头才十二岁啊。” “可他们叫她二脚羊。” “你说他们是饿了,所以我家丫头就是活该吗?” 灰衣老妇咬牙切齿,两眼通红,说起那些可恶的流匪时,真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后方围观的普通百姓听着也都感同身受,眼睛也开始泛红,但凡有什么灾难兵乱,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个普通老百姓。 萧燕飞的目光又看向了另一边的萧鸾飞,意有所指道:“幽州百姓的苦难,更不该成为扬名的工具!” 萧鸾飞:“……” 萧鸾飞的脸色都青了,又羞又慌又愤,一股心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她理智全无,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都怪萧燕飞! 萧鸾飞扬手向着萧燕飞冲了过来。 66 第66章 晋江首发 眼看着萧鸾飞扬手朝自己推来, 萧燕飞后退了一步。 “萧、燕、飞!”萧鸾飞头脑发热地冲向萧燕飞,右脚不慎被一级石阶绊了一下,身子便踉跄地跪摔在了石阶上。 她的鬓发随之散开了些许, 发钗歪斜,衣衫也有些凌乱,狼狈不堪。 好痛! 萧鸾飞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只见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磕破了皮,鲜血与砂石尘土混在一起。 殷氏蹙了蹙眉, 拉着萧燕飞又退了一步, 把她护在身后。 萧燕飞安抚地摸了摸殷氏的胳膊,表示自己没事,目光则看向了那几个被流民暴打的学子,有的抱头乱蹿, 有的歪倒在地,有的惨叫连连…… 不远处,还有五六个学子远远地避在一边,惊惧不定地看着这一幕,在萧燕飞的目光扫来的时候, 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萧燕飞轻轻一笑:“科举为官?” “造福一方百姓?”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们这些人连百姓的疾苦都能当作闲暇的谈资,日后为官, 只会是百姓之祸。 不远处, 一个二十出头、形貌斯文的方脸青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句“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片刻后, 对着萧燕飞的方向郑重地作了长揖:“姑娘所言,极是。” 他又看了看那几个被流民打得鼻青脸肿的学子,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与他一同来的几个学子口中喊着“赵兄”也陆续跟着走了。 周围一道道惨叫声此起彼伏。 就连旁边那些的京城百姓都在唾弃他们白白读了那么多书。 流民皆苦,这些幽州流民背井离乡地逃到京城,可谓家破人亡,能活下来的已经是九死一生。在京城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们一无所有,每天为了不饿肚子就要拼尽所有的力气。 他们的心头也都有怨气,有愤懑,有委屈……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萧鸾飞依然狼狈地跪坐在石阶上,仰望着前方的殷氏,眸中泪水盈盈:“娘!” 她就像是陷在了泥潭深处,只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希望有人可以拉她一把…… 萧鸾飞对着殷氏抬起了手,手指眼看着快要碰到殷氏的裙裾,可殷氏猛地一拂袖,拂在了她的手背上。 “啪!” 那细微的声响无限放大地回响在萧鸾飞耳边。 佘氏跟在殷氏母女的身后也迈过了门槛,还特意吩咐门房赶紧把门关上。 “吱呀”一声,那道朱漆大门就在萧鸾飞的前方重重地关闭了,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前的灰尘都被震飞了起来,一阵尘雾扑面而来。 严丝合缝的大门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般把她挡在了外面。 萧鸾飞脸色惨白地跪坐在那里,全身像是灌了铅,挪不动一丝一毫。 她的双眼一点点地变得阴鸷,神情冷厉得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决意拼死一搏的野兽。 都是他们逼她的。 是他们不肯让她好好过日子。 上空的烈日升至最高,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但萧鸾飞只觉遍体生寒,连心都凝结成了冰。 她默默地站起来,转头朝那闭合的大门看了最后一眼,就毅然地转过身,朝胡同外的方向走去。 她挺直腰背,穿过骚乱的人群往前走去,身姿如傲然挺立在寒风中的梅。 胡同里,流民还在追打着青衣学子等人,有人每打一下,就要为自己的亲人叫屈;有人哭喊着亲人的名字;有人捶胸捣足地倾诉着他们这一路的艰辛…… 附近的百姓们大都听得红了眼圈,人群如海浪般涌动着。 萧鸾飞恍然未闻地走出了葫芦胡同,来到了胡同外的安德街。 她慢慢地转头朝右边望去,就见二十丈外一行禁军正护送着梁铮的马车一路往东而行,往着皇宫的方向驰去…… 前方马车里的人似有所觉,掀开一侧窗帘,回头望了一眼,恰与萧鸾飞四目相对。 只看了她一眼,马车里的梁铮就收回了视线,又放下了窗帘,心事重重地蹙起了眉头。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宫,半个时辰后,梁铮就来到了养心殿的东暖阁。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弥漫在空气中,气味甘甜柔和,恰到好处。 一名小内侍进去通禀后,梁铮这才轻手轻脚地往里走,步履无声。 穿过几道门帘,又绕过一个多宝阁,他就看到皇帝懒懒地歪在靠窗的美人榻上,额头包着一条雪白的纱布,那纱布还隐隐地渗着一点点血,显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憔悴。 柳皇后就坐在美人榻的边缘,姿态优雅,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正对着奏折不急不缓地读着:“……自四月下旬起,荆州南部天气干旱,久不下雨,臣恐今秋粮食歉收,粮价势必上涨,难以为继……” 她温婉柔和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窗外微风习习,风吹着片片花瓣自枝头飘落,气氛恬静。 对于这样的场景,梁铮早就习惯了。 近来皇帝犯了眼疾,时好是坏,几个太医都让皇帝尽量少用眼多休息,因而都是由柳皇后为皇帝读奏折。 梁铮停在了一丈开外,恭敬地禀道:“皇上,赏赐已经送到了殷家……” 歪在美人榻上的皇帝两眼紧闭,本想直接挥退梁铮的,不过是去送个赏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一刻却听梁铮接着道:“奴婢在殷家听说了一些事,要禀于皇上。” 说着,梁铮对着东暖阁内服侍的那些宫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下。 皇帝意识到了梁铮语气中的慎重,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什么事?” 他眯眼看向梁铮,眼前模糊一片,梁铮仿佛站在朦胧的浓雾中。 梁铮早就整理好了思绪,从萧鸾飞在殷家大门口跪着说起,有条不紊地把刚才看到、听到的事全说了。 这一连串的事把皇帝与柳皇后也都快听懵了,觉得脑子仿佛都有些不太好使了。 东暖阁内,沉寂如死。 久久,皇帝硬声问道:“萧鸾飞不是武安侯的嫡女?” “对。”梁铮维持着作揖的姿势,简明扼要地答道。 皇帝再问:“萧鸾飞几天前献上的那五万两银子是勒索来的?“ “对对。”梁铮又应道。 “还是向她的舅父勒索的?”皇帝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对对对。” 皇帝抬头捂住了缠着白纱布的额角,额角的青筋一抽一抽的。 好一会儿,皇帝支肘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直视着两步外的梁铮,继续道:“这么说,武安侯府真正的嫡女,其实是萧家那位二姑娘?” 那位赐婚给顾非池的萧二姑娘?! “对。”梁铮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再次点头。 皇帝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急促而粗重,喘息明显,眉头皱起。 他的头又在隐隐作痛了。 “啪嗒!” 柳皇后手里拿的那份奏折脱手而出,掉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她姣好的面容上写满了震惊。 在方才那短暂的混乱后,柳皇后这会儿已经把萧家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给理顺了,樱唇气得抖如筛糠,丰盈的胸口更是起伏不已。 “皇上,”柳皇后略显激动地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转瞬间,双眼就雾气蒙蒙,“这桩婚事臣妾不同意。” 柳皇后轻咬着饱满的下唇,一口气梗在了喉头。 上次皇帝跟她分析了这么多,她和皇帝多年夫妻,自然能听得出皇帝的心意。 只要萧燕飞嫁入卫国公府后诞下了世孙,卫国公和顾非池就将命不久矣。 卫国公父子一死,皇帝便能顺理成章地把卫国公府的一切全都交给襁褓中的世孙,这个流着顾氏血脉的孩子也足以安抚顾家的那些旧部。 幼主登基都得有辅国大臣呢,世孙这么一个小娃娃自然执掌不了西北兵权,届时,无论是让武安侯扶持世孙,或者皇帝另外派人辅佐,都不会有人置喙什么,更不会再有人妄议皇帝卸磨杀驴。 而她,也能出了这口被顾明镜压制多年的恶气! 一想到顾明镜,柳皇后的心口就宛如有虫蚁嗫咬般,疼痛难当。 她无时无刻不想让卫国公府跟谢家那样,满门尽亡。 是皇帝告诉她,日后卫国公府会成为皇儿的附庸,为了皇儿而生而死。 这番话说服了柳皇后。 只是想到这一幕,她心底便生出一股快意,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答应让萧鸾飞成为大皇子妃。 可她没想到—— 萧鸾飞竟只是一个庶女。 一个鸠占鹊巢的庶女。 一个胆敢拿自己当猴耍的庶女! “皇上可忍心我们的皇儿娶个庶女?”柳皇后眼眶发红,眸中的泪光更浓了,娇躯轻颤不已,“皇上可忍心?!” 这话一说,两行晶莹的眼泪就哗哗地从她眼角淌下了面颊,柔弱无助,哭得那么娇媚动人。 她心里简直要气疯了:她的儿子可是堂堂的皇长子,是未来的储君,他怎么可以纡尊降贵地娶这么一个小贱人!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见皇后哭得不能自抑,皇帝心疼不已,先是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泪,又温柔地亲吻着她柔嫩的面颊,柔声安慰道:“莲儿,别哭了,你哭得朕心都痛了。” “朕怎么舍得委屈了我们的皇儿。你先容朕想想……” 大皇子不仅是皇后的心肝,也皇帝最看重的嫡长子,皇帝对这个儿子寄予了重望。 本来,皇帝所看中的是萧家那对姐妹的关系,她们一个嫡出、一个庶出,天然上,嫡女的地位就高于庶女,庶女习惯服从于嫡女。 嫡女为大皇子妃,庶女为卫国公世子夫人,再合适不过了。 但现在,这对姐妹的身份反过来了。 更麻烦的是,给顾非池的那道赐婚圣旨已下,名份已定,等于箭在弦上…… 圣旨不是儿戏,他不能朝令夕改地收回成命,那就唯有—— “或许,可以让武安侯夫人把萧鸾飞记在名下。”皇帝迟疑道,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对姐妹的身世是他此前完全料想不到的一个变数,谁又能预料到武安侯府的内宅混乱至此! “不行。”柳皇后娇声道,连连摇头,抱着皇帝的左臂,身子娇弱无骨地蹭了上去,“纸是包不住火的,满京城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的……” 让大皇子娶一个庶女为皇子妃,岂不是让他成为满京城的笑话! 柳皇后这么一说,皇帝的头更疼了,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眸色阴鸷。 这才是最麻烦的。 倘若,这件事只是武安侯府的家务事,倒也不难处理,只要他一道圣旨下去,这桩丑闻可以轻而易举地压下来,绝对不会多一个人知道。 武安侯府早已败落,侯夫人殷氏的娘家也不过是下九流的商贾,还敢抗旨不成! 但是,以现在的状况,怕是过不了今天,满京城上下都会知道。 就算他开口非要让武安侯夫人把萧鸾飞认在名下,那也不过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罢了。 “皇上,”柳皇后见皇帝不说话,发红的眼眶中又开始浮现泪光,“皇儿要是娶了那萧鸾飞,臣妾就怕满朝文武都会误以为您厌了他。” 柳皇后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阴沉,冷肃如铁板,皇后的这句话正好说中了他心中的顾忌。 武安侯府的那点破事压根不重要,但是他苦心谋划好的一切,给大皇子铺好的路,就因为萧鸾飞的身世全都毁了。 这才是让皇帝动怒的地方。 他不止大皇子一个儿子,若是他给大皇子娶了一个庶女,还是一个为了搏善名,勒索了舅家的庶女,怕是朝野上下都会心思浮动。 柳皇后又柔柔地唤了一声“皇上”,可是皇帝恍然未闻般握紧了拳头,绷紧的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 这种仿佛被掣肘的感觉,让他感觉胸口仿佛有一团灼灼的火焰在烧灼着心肺,直冲向头顶。 痛! 皇帝的头更痛了,似有无数钻子在撬着他的脑壳般,头疼欲裂,眼前更是明一阵暗一阵。 他抬手扶着额头,眉宇深锁,脸色惨白。 “皇上,您可是头疾又犯了?”梁铮立刻就发现皇帝的神色不太对劲,担忧地问道。 柳皇后的脸色也变了,忘了抽噎,催促道:“梁铮,你快伺候皇上服药。” 梁铮赶紧把袖袋中的小瓷瓶拿了出来,从中倒出一片药,送到了皇帝跟前:“皇上,药。” 皇帝急切地一把夺过那小小的药片,往嘴里一送,又从梁铮手里接过一杯茶,喝了一大口温水,把药片吞了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药片就顺着咽喉滑入腹中。 梁铮又躬身接过了那杯茶,此刻他与皇帝相距不过尺余,近得几乎可以看到皇帝脸上的汗毛,梁铮不由暗暗心惊。 距离千芳宴这才多少日子,皇帝就更消瘦了,下巴的轮廓显得更加瘦削和锐利,脸色呈现暗黄色,还有…… 梁铮复杂的目光落在了皇帝额角的那道伤口上。 这道伤口是皇帝那天被花瓶的碎片割伤的,伤口不算大,可都已经过了五六天,却一直没有愈和,甚至于伤口还有些溃烂化脓。 曹太医和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天天来给皇帝清创换药,见伤口久治不愈,前天就又换了种药膏,可瞧着也没什么效。 梁铮也不敢多看,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发现,心下惴惴不安。 他随手把那个杯子交给一个小内侍,就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皇上,您觉得好些没?”柳皇后紧张地看着皇帝,乌睫上犹沾染着几点泪珠,“臣妾扶您躺下,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太医都让您多休息,这些奏折都不急的。” 柳皇后起了身,亲自扶皇帝又在美人榻上躺下了,又吩咐内侍把那些没看过的折子暂且拿了下去。 皇帝闭着眼躺在美人榻上,久久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头痛随着药效生效渐渐地有所缓解。 但皇帝依然满脸的疲态,觉得周身乏力,提不劲来。 他想换个姿势躺,才稍稍一动,就感到额头的伤一阵刺痛,似乎连头皮被牵扯到的痛。 皇帝的额头跳了跳,露出不适之色。 “皇上,臣妾给您揉一揉头吧。”柳皇后小心地替皇帝揉起了两边的太阳穴,动作轻柔。 闻着皇后身上那股子淡淡的馨香,皇帝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一度绷紧的唇角也有了笑。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熏香袅袅散开。 “莲儿,”还是皇帝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依然闭着眼,“柳嘉还没定亲吧?” 柳嘉是承恩公世子,皇后的侄儿。 柳皇后一愣,连忙点头,唇角一弯:“还没呢。” 柳皇后想去捏捏皇帝的肩膀,可右手的无名指不小心擦过了他额角的纱布,感觉指下有些黏腻。 她轻轻蹙了蹙优美的弯月眉,取出一方帕子重重地擦去了那指尖上的脓液,又顺手丢下。 目光在皇帝额角的纱布上扫了两眼,纱布下渗出鲜血与脓液,伤口似乎溃烂得更厉害了。 “莲儿,把宁舒许给柳嘉如何?”皇帝这时又睁开了眼,朝柳皇后看去,那略有些浑浊的眼眸幽深了几分。 “好!”柳皇后美目一亮,视线自皇帝额角的伤移开,喜不自胜地说道,“皇上您想通了?” 柳皇后的唇角愉悦地勾了起来。 她之前也跟皇帝提过一次,想把宁舒许给侄儿柳嘉,可这丫头非闹着不肯答应,还在皇帝跟前数落了侄儿一通,皇帝对宁舒这个侄女还颇为纵容,就由着她了,没应下。 可现在,宁舒这丫头还不是要嫁进他们柳家! 哼,她的侄儿可是堂堂承恩公世子,家世、人品哪样拿不出手了,大景又没有异性王,宁舒到哪儿去找一个比她的侄儿更好的仪宾。 皇帝嘴唇紧抿,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捻动了两下,形容间还有些迟疑。 怡亲王是皇帝同母所出的亲弟弟,他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嫡女而已,从前就跟皇帝提过要给女儿挑一个她喜欢的仪宾。 这道赐婚圣旨一下,怡亲王府那边怕是要闹起来……也确实委屈了宁舒这丫头。 一旁垂首而立的梁铮皱了皱眉,眸底掠过一抹不以为然的情绪。 承恩公世子柳嘉已经二十二了,至今未娶,内院乱得很,就连他在宫里都有所耳闻。 这嫡妻还没进门,柳嘉膝下的庶子就有个了,最大的一个已经有五岁了,上个月还折了两个通房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庶女,听说都是溺死的。 承恩公府的那些莺莺燕燕且不说,柳嘉还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包养戏子,荤素不忌。 别说宁舒郡主,京城里但凡好一点的人家都不会愿意把好好的嫡女嫁给像柳嘉这样的人。 宁舒郡主……哎,实在可惜了。 “笃笃。”皇帝的右手成拳,在一旁轻轻地敲击了两下,犹豫不定。 殿外突然炸响一阵激动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幽州急报!幽州急报!” 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地往这边靠近,如海浪拍打而来,伴着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青衣小内侍很快进来禀道:“皇上,幽州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到了。人已经到了午门了!” 皇帝神情一凛,连忙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急声道:“快,快传!” 那小内侍又匆匆而去。 皇帝目光灼灼,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上回他送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去幽州喝令柳汌尽快出兵,算算日子,这区区千流匪也该剿灭了吧。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铜盔铁甲的年轻将士步履凌乱地走进了东暖阁中,风尘仆仆。他单膝下跪,双手呈上了一封军报。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皇帝心一沉: “皇上,尚古城危!” 什么?!皇帝脸色大变。 那年轻将士接着禀道:“承恩公迟迟不肯出兵,樊阳城遭那伙流匪夜袭,幽州卫全灭,樊阳城沦陷匪手,承恩公匆忙派五千神枢营驰援,也被流匪全灭。如今那伙流匪已有四千余众,自称‘白巾军’,又围了尚古城,截断了粮草。” “承恩公和武安侯被困尚古城,十万火急,请求驰援!” 柳皇后闻言眼前一阵发黑,花容失色,娇躯一阵摇晃。 “皇上!”旁边的梁铮惊慌失措地惊呼道,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皇帝。 皇帝的一侧鼻孔赫然淌下一行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滴答、滴答!” 那纤尘不染的地面上赫然多了两滴血渍,红得刺眼。 67 第67章 晋江首发 “滴答。” 又是一滴殷红的鼻血滴落在地。 柳皇后呆若木鸡地看着鼻血直流的皇帝, 惊住了。 “快,快传太医!”梁铮惊慌地高喊道。 有内侍结结巴巴地应了声,步履慌乱地领命而去。 整座养心殿都骚动了起来。 皇帝接过了梁铮递来的一方帕子,擦了擦鼻血, 眼眸阴鸷, 先挥退了那名来传军报的年轻将士, 才慢慢地说道:“去传大皇子,徐首辅, 兵部尚书潘轶……” 在说了几个名字后, 皇帝停顿了一下, 抿了下唇,这才带点不甘地又道:“以及顾非池,觐见。” “是。”梁铮恭敬地应了一声, 往后退了几步,正要着下头的人去传皇帝口谕,却又被皇帝叫住了。 “等等, ”皇帝沉声道,眸色幽深,“梁铮,你亲自跑一趟怡亲王府……” “就说,朕有意封怡亲王次子唐竣为益郡王。” 此话一次, 连梁铮也是一惊,双眼微微睁大。 太|祖皇帝登基之初,就定下了袭封制,皇子封亲王,亲王嫡长子立王世子,亲王的其余诸子等多也就封个辅国将军, 领一份宗室俸禄。 皇帝封唐竣为益郡王,等于多给了怡亲王府一个爵位,这不仅是莫大的恩宠,更是巨大的利益,足以打动怡亲王府很多人的心。 “是,皇上。”梁铮垂下头躬身应命,心里暗暗叹息:皇帝这是已经下了赐婚的决定。 皇帝是宁舒郡主的亲伯父,郡主也一向亲近皇帝,皇帝原本许是还有点犹豫不决,舍不得把这个侄女许给承恩公世子柳嘉的。 可现在,承恩公在幽州大败…… 梁铮回忆着这段时间时不时传回来的那几道幽州军报,心知肚明皇帝已经给了柳家一次次机会,但柳家实在是扶不起来,承恩公竟然连这样简单的差事都办不成,逼得皇帝不得不另谋他选。 怡亲王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先帝晚年时,为了让两个儿子相互扶持,令怡亲王为京营总督,执掌禁军三大营,负责京城内外的守卫与门禁。 为了给大皇子铺路,皇帝只能选择用联姻的法子把怡亲王府绑到大皇子这条船上。 柳皇后终于回过神来,染着大红蔻丹的指尖一把捏住了皇帝的袖口,脸色犹有几分苍白,低声道:“皇上,不如直接赐婚吧。” 皇帝却是摇摇头,一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梁铮,你先去透点口风。” 不能逼得太紧了,得让怡亲王府先有点心理准备,等万寿节再赐婚,免得到时候闹得不好收拾。 “也是给宁舒的一点体面。”皇帝疲惫地叹道,揉了揉眉心后,又道,“莲儿,改日你把承恩公夫人宣来,提点一下她,好好教教柳嘉。” “让他以后安分点。” 柳皇后温顺地满口应下,又道:“皇上,阿嘉年岁还小呢,自然难免爱玩了一些,有道是,先成家后立业,等到日后他与宁舒成了婚,也就好了。” 柳皇后将皇帝的袖口又捏得更紧了,心中不太舒服:皇帝这话里话外,好似这门亲事多委屈宁舒似的。 她的侄儿柳嘉相貌出众,文武双全,也不过是多养了几个通房侍妾罢了,又不似宁王那般性子暴戾。 反倒是宁舒这丫头娇气又刁蛮,要不是身份尊贵,还配不上侄儿呢。 这门亲事当初是大哥柳汌亲自求到她跟前,如今婚事能成,柳皇后本该很高兴的,可一想到被困幽州尚古城的大哥,她就笑不出来,心口沉甸甸的。 “皇上,您一定要派兵救救臣妾的大哥啊……” 梁铮从东暖阁退出去时,还听到柳皇后带着几分抽噎的声音,疾步匆匆地出了养心殿。 带上了大堆的赏赐,梁铮在一众禁军的护卫下再次出了宫,与他一起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龚磊。 龚磊是带着锦衣卫出宫去找大皇子的,大皇子没有开府,现在人既不在宫中,也不在衙门,龚磊只能下令锦衣卫在京城到处找人。 锦衣卫是皇帝的眼线,在京城耳目众多,消息一道道地传下去,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激起一层层涟漪,一圈圈地向外扩散…… 半个多时辰后,一个便服打扮的锦衣卫力士在城西的锦盛酒楼找到了醉倒在二楼的大皇子唐越泽。 “殿下。”留着小胡子的锦衣卫力士凑在唐越泽的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 唐越泽的身上一身浓浓的酒气,烂醉如泥。 那“小胡子”小心地把人给扶了起来,道:“大爷,属下扶您回……去吧。” “不回!”醉醺醺的唐越泽一把挥开了那“小胡子”,耍起酒疯来,“我不回去!” 他像烂泥似的又趴到了酒桌上,俊朗的面庞上潮红一片,已经醉得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喊着:“鸾儿,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鸾儿……鸾儿!” 他的右手中还死死地捏着那个宝蓝色绣蜻蜓点莲的荷包,念到萧鸾飞的名字时,那嘶哑的声音中满含失望、痛苦、不解……以及深情。 右前方的某间雅座,好几道好奇的目光从窗户后探出,寻声看向了醉醺醺的唐越泽。 其中一人调侃地对着酒友道:“这年轻人怕是情场失意才来买醉的吧。” “真是年轻人啊。”雅座里的另一人含笑附和了一句,在看清唐越泽面容的那一刻,不由愣了愣。 这不是大皇子吗?! 殷焕眼睛一亮。 虽然他只在进京的那天见过大皇子一次,却把对方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 可大皇子怎么会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 殷焕疑惑地挑眉,正琢磨着是不是出去看看,这时,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蹬蹬蹬地沿着楼梯走上了二楼,目光扫视了半圈后,对上了殷焕的脸。 “殷兄?”那中年男子挺着将军肚朝殷焕走来,表情古怪地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没回去吗?贵府都出这么大的事了!” 中年男子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大事?什么大事?”殷焕一脸茫然地问道。 那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表情更复杂了:“我刚在前头香茗茶楼听人在说,你媳妇在殷家大门口,当众说你偷偷挪用了你家老爷子百万两银子。” 什么?!殷焕瞪大了眼。 那中年男子接着说:“还有人说,你不仅把那百万两全赌输光了不说,还借了一大笔印子钱才凑了笔银子填账上的窟窿。” “他们还说,你又卖田又卖铺子,到现在都没还上那笔印子钱,现在追债的人都找到你家去了!” 说着,那中年男子以及雅座里的其他几个酒客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殷焕的右臂,透过那宽大的袖口,他们都能看到殷焕的右臂以白色绷带包扎着。 众人暗自揣测着:这莫非是被追债的人打断的? 殷焕听得都懵了,左手拿的那个酒杯脱手而出。 “砰!” 那白瓷酒杯直落在地板上,砸得碎瓷横飞,酒水四溅。 怒火瞬间在他心头熊熊燃烧,阴沉的眼眸中迸射出两道厉芒,真是杀了佘氏这蠢婆娘的心都有了。 “这娘们竟然敢……” 她竟然敢大庭广众下胡说八道…… 殷焕先是怒极,跟着恐惧疯狂地在他心头滋长。 不行! 他不能坐以待毙。 殷焕急忙起了身,也顾不上与这些酒友道别,慌慌张张地冲出了雅座。 他得赶紧回江南老家,找族里做主,只要委以好处,族长、族老们肯定会愿意帮他劝住老爷子…… 他心里着急,就顾不上看路,一不小心撞上了正搀扶大皇子要下楼的小胡子锦衣卫,随口道:“喂,借过……哎呦!” 殷焕吃痛地惨叫一声,只觉左小腿胫骨传来一阵剧痛,腿脚一软,踉跄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原本就没痊愈的右臂撞在楼梯的棱角上是真疼,疼得他发出一阵阵杀猪似的惨叫声,整个人沿着楼梯一路滚到了一楼的大堂。 还是酒楼的小二扶住了他,关切地问道:“客官,你没事吧?” 殷焕的小厮也匆匆从二楼跑了下来,口里担心地连连喊着“大爷”。 大堂里其他的酒客们也好奇地朝殷焕这边看来,还以为是有人醉酒闹事。 殷焕痛得连五官都有些扭曲,想要骂人,可才一抬头,眼角就看到了酒楼的大门口有几道眼熟的身影—— 金大管家带着几个殷家的家丁往这边来了。 “大爷在这里!”金大管家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堂里的殷焕,后方的那些家丁应和着朝大堂走来,气势汹汹。 此时此刻,金大管家的脸在殷焕看来,简直就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般。 殷焕很想逃,可他刚刚摔下楼梯时,不慎崴了左脚,左脚一落地,就疼得钻心,根本就站不起来。 “阿海,你赶紧回江南,去告诉族长,就说……”殷焕一咬牙,对着身边的贴身小厮道,“就说,老爷子要把殷家的家产给外姓的外孙女,还想要我们一家子命呢!” “快,快走!!” “大爷,那小的先走了。”小厮阿海干巴巴地应道,看了看大堂外的金大管家等人,不敢再留,拔腿就往大堂的后门方向跑去。 大堂里,人声鼎沸,阿海趁乱跑了。 而倒在地上的殷焕则很快被殷家的五六个家丁团团地围了起来。 “把大爷带回去!” 金大管家一声令下,两个身体健壮的家丁就一左一右地把殷焕从地上拖了起来,粗鲁地把人往外拖,直拖进了停在酒楼外的一辆马车里。 殷焕狼狈地倒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只听“咔哒”一声,车厢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马车很快开始驶动,殷焕呆坐在那里,心烦意乱,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可任他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头绪。 整个人心魂未定,浑浑噩噩……当他被家丁押到殷家正院的堂屋,看到佘氏那张熟悉的圆盘脸时,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佘氏的眼神不由游移了一下,不敢直视殷焕的眼睛。 “佘氏,你这个贱人!”殷焕咬牙切齿地唤道,两眼充血,步履踉跄地朝佘氏冲去,抬起左臂就想要去拽她的领口…… 就坐在佘氏身旁的萧燕飞抚了抚衣袖,温温柔柔地说道:“呀,舅父,你吓着我了。” 吓着姑娘了?!这可不行,祝嬷嬷眉头一皱,利落地抽起她那把戒尺,就狠狠地往殷焕的左手上抽去。 “啪!” 殷焕痛呼着收回了手,左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通红的戒尺痕。 萧燕飞一手轻拍着胸口,好像真的被吓了一跳,叹道:“你这一回来就对着舅母喊打喊杀的,闹得又是哪出。” 说着,她转头往坐在她旁边的佘氏看了一眼,目露怜惜。 这一眼看得佘氏热泪盈眶,两眼泪汪汪,感觉萧燕飞与自己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而几步外对着她们怒目而视的殷焕则站在她们的对立面。 殷焕这会儿才迟钝地注意到,老爷子殷湛和殷太太就坐在上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殷焕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口的火一下子熄灭了,心脏在胸口怦怦地狂跳不止。 “父亲,母亲,我没有!”他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抬手指向了佘氏,恨恨道,“是她在胡说八道,也不知道这贱人存着什么心!” 萧燕飞盈盈一笑,犹如明珠生晕,柔柔地说道:“舅母胡说什么了?” 殷焕两眼喷火:“她说……” 才说了两个字,殷焕突然就哑了,喉头干涩无比。 无论是抓他回来的金大管家和家丁,还是刚刚,都没有人说把他抓回家是为了什么事,他总不能不打自招吧。 殷焕的嘴巴张张合合,有些懵,结巴道:“不……不是。” “您与舅母夫妻十几年,有什么事张嘴不能说的,您二话不说就动粗,未免让人寒心。”萧燕飞对着殷焕摇了摇头,看向佘氏时,柔婉一笑,下颔微收,“舅母,您说是不是?” 佘氏听着感动极了,双眼闪现点点泪光,不由自主地也收起了下颔,点了点头。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体谅自己,在意自己的意见,明白自己的不容易。 还是外甥女最好,自己真没白白心疼她。 有外甥女子站在自己这边,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方才还有些底气不足的佘氏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打起了精神,那点点心虚瞬间抛到了脑后。 佘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三四步外满身酒气的殷焕,连名带姓地怒骂道:“殷焕,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发酒疯!” “你敢做,还怕我说呢?” “赌是你要赌的,输是你输的。” “假账更是你做的!” 佘氏的嗓门越来越大,气势也越来越高昂。 凭什么要她们母子三人代他遭报应! 殷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佘氏,一时给吓懵了。 “不……不是这样的。”殷焕支支吾吾道,脸庞涨得通红,差点没一巴掌朝佘氏甩过去。 殷湛淡淡地问道:“那是怎么样的?” 殷焕慢慢地转头朝老爷子望去,对上一双年老却不浑浊的眼眸。 老者定定地凝视着自己,这双眼睛睿智如星海,眼神沉静而锐利,直刺穿了自己的灵魂。 让殷焕觉得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眼前这个虚弱的老者看穿了,无所遁形。 殷焕不由连连摇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佘氏会突然倒戈对付自己,把什么事全都说了! 他若是倒霉了,佘氏会好过?! 佘氏这是被鬼附身了吗?!她到底在想什么。 殷焕再次看向了佘氏,恶狠狠地瞪着她。 两人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佘氏被他这么一看,不免又开始心虚了,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萧燕飞。 “舅母心善,”萧燕飞给了佘氏一个鼓励的笑容,梨涡浅浅,笑容亲和,同时顺手把手里的一本佛经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方几上,“大爷一错再错,也难怪舅母看在眼里,煎熬在心。” 萧燕飞不再称呼殷焕为舅父,而改称了“大爷”,亲疏立现。 佘氏甚是受用,眼眶更热了,看了看萧燕飞放在茶几上的那本佛经,觉得自己又和外甥女亲近了几分,她们都是信佛的心善之人。 她心善,燕飞也知道她心善,偏就殷焕这没良心的不知道。 十几年前,她刚给嫁他的时候,他一穷二白,当年她为他洗衣做饭、整理家务,还要纺纱织布,贴补家用,那时候怎么不嫌她生得不好看。现在日子好过了,这两三年,他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姨娘通房一个接着一个抬进门,庶子庶女生了一个又一个,还成天嫌弃她一碗水没端平,觉得她亏待了庶子庶女。 呸! 她凭什么要把别的女人生的儿女当成自己的?! 佘氏越想对殷焕的怨气就越重,尤其想到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更是觉得殷焕就跟萧鸾飞一样,就是一头白眼狼! 殷湛慢慢地拈须,看着外孙女直笑,笑容慈爱。 他自认擅洞察人心,但是燕飞这丫头比他更懂心术。 殷湛心情极好,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庆年十九年五月二十日,你借口采购海贸的瓷器、绸缎,从账上支取了六十万两,可你联合王管事一起做假账,实际上只买了价值十万两的劣等商品。” “其中的五十万两,你在四方赌庄里一夜之间就挥霍一空,还欠了赌庄老板二十万两,答应他两年后加倍还清。” 老爷子说的每一句都让殷焕心头大乱,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口跳出。 他整个人差点没瘫下来,满头大汗,脸上白得像是涂了蜡似的。 那惶恐呆滞的表情像是在说,老爷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其中很多细节连佘氏都不知道,像是他欠了四方赌庄二十万两的事。 “二十万两,你竟然还欠了二十万两!”佘氏也听得惊呆了,殷焕这没良心的只说他输了挪用的五十万两海贸银子,没想到他竟然还瞒着这么大一笔。 他还答应还人家四十万两,也难怪他要铤而走险地偷偷调换了老爷子的药膳。 “闭嘴!”殷焕近乎气急败坏地对着佘氏斥道。 殷湛冷冷一笑。 殷家这么大一份家业,他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地都去管,主要就是把控大局,其他一些事都会交给几个大管事。 三年一次大盘账。 这几年,他精力不济,有些地方也就得过且过,但并不代表,他已经老眼昏花了。 在发现殷焕做贼心虚后,殷湛很快就查到了问题出在海贸的这笔银子上,又往江南那边飞鸽传书托人查了查,就发现了殷焕赌博的事。 “父亲,你听我解释。”殷焕面对老爷子时,又换了一张卑微的面庞。 殷湛摆了摆手,不想听他废话,眸光又锐利了几分:“殷焕,你总是怨我不把一些要紧事交给你去办。” “我问问你,你配吗?” 殷湛随手把一本蓝色封皮的账本朝殷焕丢了过去,扔在了他的鞋面上。 “这都一整年了,你竟然连个五十万的窟隆都填不上,你还能干点什么?!” 殷湛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可这字字句句听在殷焕耳里,却是字字带刺。 “……”殷焕无言以对,额头的点点冷汗更密集了,鬓角彻底被汗水所浸湿,几乎无法直视老爷子的眼睛,两腿战战。 殷湛嗤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还盼着海船会在海上出事呢?” 停顿了一下后,老者的声音更深沉了:“还是说——” “等着我赶紧死了,就能一了百了?” 最后一句说得极慢,就仿佛一道天雷劈在了殷焕的身上,惊得他差点没魂飞魄散。 难道佘氏这恶毒婆娘连“这件事”也说了?殷焕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连忙去看佘氏,恨不得掐死她。 他自认待她不薄。 佘氏这个婆娘长得丑,家世又不好,且无才无德,简直一无是处,而他可是殷老爷子的嗣子,这份庞大产业未来的继承人,以他的人品便是娶县令家的姑娘也娶得。 念在佘氏给他生了一双儿女,又跟了他十几年的份上,他一直没有嫌弃她,也没要休她,可她呢,竟然在背地里捅了自己一刀! 不,她这哪里是捅他一刀,是想把他推落万丈悬崖要他的命呢!! 殷焕盯着佘氏的眼神似是淬了毒般,如同那阴暗中的毒蛇随时都会发出致命一击。 那凶狠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一样。 “……”佘氏双眼瞪大,再次回想起了那个噩梦,梦里的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飞速闪过,自己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也死了,一切实在太真实了,仿佛是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一样。 佘氏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寒。 她下意识地去端方几上的茶盅,想喝点茶水润润嗓、暖暖身子,可端起茶盅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着。 那滚烫的茶水自杯口溢出,飞溅在她的手背上。 好烫! 佘氏眉头紧皱地痛呼出声,赶忙又放下了茶盅。 祝嬷嬷拿着帕子给佘氏轻轻地擦了烫红的手背,以唯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叹道:“哎,舅太太您多好的人呐,可惜要被大爷这样的人连累了。” 萧燕飞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左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方几,方几上的那本佛经落下,恰好掉在了佘氏的身上。 佘氏下意识地垂眸去看那本《六祖坛经》,一时也忘了手背上的灼痛感。 这段时日跟着祝嬷嬷读的那些佛经又在佘氏眼前闪过,“忏者,忏其前愆,从前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今身破塔坏寺反戾师僧不孝父母者,死堕入阿鼻大地狱中”…… “看什么看!”佘氏一下子鼓起了勇气,迎上殷焕那双阴毒的眼眸,狠狠地瞪着殷焕,“给公公的药膳里下毒的是你,又不是我!” 殷焕犯下这等会遭天打雷劈的罪孽,她和一双儿女可不能跟着他这没良心的人一起遭报应,她已经诚心在佛前忏悔过了。 “贱人,住嘴!”殷焕简直要气疯了,凶猛地朝佘氏扑了过来,宛如一头凶狠的野兽,两眼发红。 佘氏咬了咬牙,梗着脖子厉声道:“殷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但要毒死老爷子,连太太你都不放过!” “你是要让他们俩一块儿去死!!” 妇人的声音尖利得似要掀翻屋顶,近乎歇斯底里。 68 第68章 晋江首发 “胡说八道!我没有!” 殷焕抬手指着佘氏的鼻子, 从胳膊到周身都在不住颤抖着,大汗淋漓得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佘氏一手紧紧地捏着手里那本《六祖坛经》, 脸色因为激动而潮红, 气息急促地说道:“扬州徐氏医堂,你毒害老爷子的‘药膳’单子就是从那里求来的,一共两张。” “你就是想要害死公公和婆母, 然后独占这家业。” 说着,佘氏望向上首的殷家二老, 高昂的气势又弱了下去, 多少愧对二老,嗫嚅道:“他说了,只要海船一回来,他做的那些事……就瞒不过去了。” “他说,公公死在……来京城的路上,可以当作一路长途劳累,导致中风。” “他说,婆母死在灵堂上, 可以视为……为夫殉葬,悲痛至极, 贞洁无双。” 这番话佘氏说得断断续续, 既觉得羞愧,又感到恐惧。 当她与殷焕站在同一边时,殷焕做的那些事, 她可以缩着脖子躲在龟壳里, 可现在,当她站在殷焕的对立面,在大庭广众下把这些阴私说出口时, 就感觉一阵深深的后怕。 殷焕太可怕了,今日他可以害死二老,来日他就可以像梦中般害死自己与一双儿女。 那个梦一定是上天神佛在警示她。 佘氏再次抬手指向了殷焕,嘶哑着声音道:“殷焕,这些都是你亲口说的!” “胡说,你在胡说!”殷焕的脸色青青紫紫地变化不已,干巴巴地一味否认,“我问心无愧!”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即便是太医,也瞧不出老爷子哪里不对的。 自己只要熬到族长他们来了,就可以坚称是老爷子逼迫佘氏诬赖自己。 “大爷,你的右臂还痛吗?”少女慢慢悠悠的声音倏然响起,娇中带着几分柔,清脆而又婉转,与殷焕夫妇的歇斯底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殷焕下意识地摸了摸包扎过的右臂,转头看向了萧燕飞。 少女|优雅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纤长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清亮有神的乌眸定定地望了过来,嗓音略略压低:“那一晚,闷雷阵阵。” 闷雷?殷焕怔了怔。 他不由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夜雨很大,天际闷雷不断,他在书房中伏案…… 殷焕咽了咽口水,就这么看着萧燕飞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她的语速依然平和:“突然间,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夜空落下,那么闪亮,那么刺眼,就对着你的方向劈了过来,跟着——” “轰!” 萧燕飞轻轻地随手击掌,惊得殷焕不禁打了个哆嗦。 “闪电劈在了书房的屋顶上,半个屋顶瞬间都塌了……” 随着萧燕飞的娓娓道来,那可怕的一幕在殷焕的脑海中再次袭来。 他惊惧地抿紧了唇,瞳孔几乎缩成了一点,直裰里的两腿抖如筛糠。 当时,半个屋顶都塌了,高高的书柜整个朝他倾倒过来,与那些残瓦断砖一起朝他砸来,他差点以为他要没命了。 幸好他命大,只是右臂被书柜压得骨折…… 殷焕摸了摸右臂上包扎着一层层绷带的部位,那里一阵阵的锐痛,痛的直入骨髓。 “大爷,你认我外祖父为嗣父,那是跪过祠堂,天地为证,祖宗认可的。” “弑父大罪,天打雷劈。” 从头到尾,萧燕飞的语气都是轻轻柔柔的,却有种令人信服的震慑力。 殷焕的眼神愈发惶惶,双腿像被浇铸在地上般,一动也动弹不得,只觉得少女那乌黑的眸子宛如一潭波澜不兴的寒水冷彻人的心肺。 他的胃不由紧缩了起来,感到了一种绝望的窒息感,一个反驳的字眼也说不出来了。 周围的空气沉闷得似乎在挤压着他的心肺。 看吧。作贼是会心虚的。萧燕飞微微一笑,璀璨的阳光下,那清丽的小脸上似晕着一层淡淡的金粉,巧笑倩兮,带着一种芳华少女独有的慧黠灵动。 殷湛不由会心一笑。 他的外孙女唬人还真是有一套,像他! 殷湛忍不住与身旁的老妻交换了一个眼神,用炫耀的眼神说,看,我外孙女! 殷太太失笑,笑得眼眸眯起,愉悦的笑意荡漾在脸上。 “啪!” 一阵响亮的掌掴声突然响起,殷氏不知何时冲到了殷焕跟前,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掌几乎用尽了殷氏全身的力气,直打得殷焕的身子踉跄地歪向了一边,跌跌撞撞地摔坐在地。 看着这一幕,坐在圈椅上的佘氏往后缩了缩,又缩了缩,这会儿,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仿佛像抓着一根救命稻似的,捏着手里的那本佛经不撒手了。 而殷氏犹不解恨,死死地盯着殷焕,眸子里怒意如火,似要灼烧眼前的一切。 那一天,她匆匆赶到临青城时,爹爹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她握着爹爹的手,彻夜守在他榻边,反复地唤着爹爹,可是爹爹一点反应也没有。 当时,她从京城请去的大夫以及临青城的大夫都暗示她可以开始准备操办丧事,她差点就以为爹爹再也醒不来了。 要不是顾非池带着药快马加鞭地从京城赶到了临青城,而她咬牙决定冒险一试,爹爹也许真的就…… 还有娘亲。 若是爹爹真的“病逝”,那时候,她悲痛欲绝,神伤之下,无暇顾及一些细节,说不定真的会让殷焕这狼子野心的阴险小人找到机会再对娘亲下手。 只是想想,殷氏的心就像是被一把刀子反复绞动般,一阵锐痛,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殷焕,他该死! 殷氏的眸中一片血红。 瘫坐在地的殷焕惊惧地缩了下身子,留有一枚清晰掌印的左脸颊迅速地肿了起来,鬓发凌乱,整个人惊魂未定,狼狈不堪。 他深吸了两口气,支支吾吾地试图解释:“大姐,你听我说……” “啪!” 殷氏根本不想听殷焕废话,神情冰冷地扬起手,对着殷焕的右脸又重重地甩了一巴掌。 这一掌比前一下还要响亮,直打得殷焕嘴角流血,身子再次狼狈地歪倒在地。 殷氏再也不理会殷焕,直扑向了殷湛,跪在了他跟前,牙根紧咬,气息急促。 “爹爹,”殷氏哽咽地唤道,泪流不止,激动得脖颈中青筋隐现,一手握住了老父苍老如松枝的手,“我不该远嫁的!” 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女,从小,她都会听到有人叹息的声音飘入耳中:“哎,可惜了,殷老爷这偌大的家产都要便宜别人了。” “殷老爷怎么就不纳个小妾,生个儿子呢。” 再等殷氏年纪渐大,这些议论声就变成了:“她她她,就是殷老爷的独女,只要娶了她,那日后就能吃绝户了。” “好男人谁会上门给人当倒插门,还不都是为了吃绝户!” “……” 别人越是这么说,她越是努力,她不想输给任何男人,她想让旁人羡慕爹爹有她也不比有儿子差。 当年侯府来家里提亲,她不愿,咬牙不从,后来家里的生意受损,可即便如此,双亲也不从。谁想,之后意外接踵而来。 一日爹爹出门,被楼上掉下的花盆砸到肩膀,然后爹爹差点被一辆马车撞到,为此还崴了脚…… 爹爹连续几天都有祸事,小则蹭破点皮,大则流血骨折。 殷氏怕了,只能应下了亲事。 而她错了! 若是她没有远嫁京城,爹娘也不至于过继殷焕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玩意儿,差点就没了性命…… 看着女儿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老爷子心疼极了,从老妻的手里接过一方帕子,给女儿拭去脸上的泪水,慈爱地说道:“没事,阿婉,不怕。” “爹爹在这里。” 他微微一笑,温和的神情与声音就跟殷氏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小时候,爹爹也是这样安慰她,给她擦眼泪。 那时候的爹爹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般守护着她,而现在,他老了。 殷氏忍不住又迁怒起自己来,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淌落,悔不当初地颤声道:“要是十六年前的那天,我没有出门,就好了……” 那一日,她要是不出门,就不会“落水”,更不会“被人救”了。 殷湛失笑,又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就像从前那样,叹道:“阿婉,哪有千日防贼的。” 他们家既然已经被惦记上了,那么再防也是没用的,哪怕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总会被有心人找到机会的。 殷太太走了过来,把跪地的殷氏扶了起来,在她鼻头轻轻勾了下,戏谑道:“你啊,都是当娘的人了,你再哭,燕飞可要笑话你了。” 殷氏慢慢地转头去看萧燕飞,隔着眼里那朦胧的雾气,看着一丈外的萧燕飞朝她款款走来,弯着眉眼笑,娇美如花。 “娘。”萧燕飞温柔地抚了抚殷氏的背,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刚刚弄乱的衣裙,嫣然一笑。 那笑容似在说,她在呢。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犹如拨开阴霾的晨曦,直照进了殷氏晦暗的心中,让她感觉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 只是看着这孩子,殷氏就觉得勇气倍增。 是啊,连燕飞都没有怨天尤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输给燕飞呢。 燕飞长成了自己所能想象得最好的样子! 燕飞可以,自己也可以。 殷氏看着萧燕飞,含着泪光笑了,心中的压抑也缓解了些许。 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人,她有爹爹娘亲,有燕飞,还有烨哥儿呢。 一切都会好的! 殷氏紧紧地握住了萧燕飞的手,腰板又挺得笔直,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 “殷焕。”殷湛看向殷焕时,眼神突转锐利,尖锐地划过殷焕的脸。 只这一声,就吓得跪坐在地的殷焕差点没跳起来,他把额头抵在了地上,跪地求饶:“我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 他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袍裾下方渐渐地渗出一滩可疑的水渍,一股古怪的骚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殷湛冷眼看着殷焕不断地磕头,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他的沉默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殷焕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四肢冰凉,只觉如芒在背,心脏像是龟裂出了无数道裂纹般,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临近崩溃的边缘,继续求饶:“父亲,我错了!” “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 “咚咚”的磕头声中,一个粗使婆子从外头匆匆而来,直走到了堂屋外的廊下,与守在廊下的大丫鬟低语了几句。 大丫鬟神情一肃,转身走进了堂屋,从殷焕的身边经过时,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老爷,太太,”大丫鬟屈膝行礼,笑着对着老爷子禀道,“卫国公世子来了。” 一句话令堂屋的气氛刹那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顾非池来了?!殷家二老与殷氏三人含笑交换了一个眼神。 殷氏用帕子又擦了擦眼角,柔声对萧燕飞道:“燕儿,你去招呼一下顾世子吧。” 萧燕飞落落大方地对着几个长辈福了福,就往外走。 跪在地上的殷焕眼神游移不定,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狠狠地咬了咬牙根,仰起头:“父亲,母亲,把我送官吧。” 他的额头磕得青紫,两边脸颊都留着清晰的掌印,两眼直直地望着二老。 乍一看,一副诚心认罪伏法的样子。 刚走到他身边的萧燕飞朝他瞥了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他一侧的唇角撇了撇。 萧燕飞略一顿足,若有所思,这个表情代表讥笑或者得意。 咦? 莫非送官对他反而更好? 萧燕飞凝神想了想,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大景律》,似乎是有点明白外祖父为何迟疑了。 殷焕意图弑父,就算老爷子没死,那也是“恶逆”,属十恶不赦之罪,有罪的不仅仅是殷焕一人,还会连累族中子弟,三代不得科举。 殷焕这是笃定了,族里为了子侄们的前程,会为他做主,让老爷子忍下这口气吧?! 在这古代,宗族的权威是不容小觑的。 萧燕飞微微眯了眯眼,漆黑的眼珠闪着狡黠的微光,若无其事地向着缩在一旁的佘氏走了两步。 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安慰道:“舅母,您别急,谁对谁错,外祖父是知晓的,只是……可惜了皓表弟了。” “皓表弟的前程怕是会被影响。” 想要攻破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就要从她最在意的人或者物的着手。 在佘氏的心中,最重要的人早就不是这个与她离了心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 古时讲究“母以子为贵”,唯有儿子好,佘氏才能过得好。 “我的皓哥儿。”佘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心疼地唤着儿子的小名,眼圈又开始发红。她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偏有这么个爹! 萧燕飞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水绿色帕子,亲手给佘氏擦了擦眼角以及脸上糊了的胭脂,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不过,表弟年纪还小呢,将来总会有法子的,到时候,我们再托人想想法子,也就成了。舅母且宽心。”萧燕飞又安抚了一句。 宽心?佘氏怎么可能宽得了心呢,胸膛剧烈起伏着,阴狠的目光猛地射向了殷焕,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殷焕若是被送官,定下了弑父大罪,那她的皓哥儿怎么办?他这辈子的前程怕是都要毁了,甚至不会有哪家好姑娘愿意嫁给他!! 殷焕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萧燕飞三言两语地用几句瞎话哄住了佘氏,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心头像是劈过一道雷似的,心头雪亮,恍然大悟—— “是你!原来是你!” 殷焕咬牙切齿地瞪着萧燕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眸子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下身传来的湿意更是让他羞恼交加。 他就说,以佘氏这胆小如鼠的性子怎么敢出卖他,原来是这个小贱人在背后撺掇! 萧燕飞轻飘飘地斜了殷焕一眼,甚至懒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她将手里那方帕子温柔地塞到了佘氏的手里,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舅母,皓哥儿还有我们呢。” 说完,她才继续往堂屋外走去。 殷焕捶胸捣足地骂道:“佘氏,你个蠢妇,你被人当枪使了!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娘们!!” 在他的怒骂声中,佘氏的眼神愈来愈冷。 她一咬牙,抓着萧燕飞给的那方水绿色帕子冲到了殷焕的身边,“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砖地面上。 “父亲!”佘氏郑重地对着殷湛磕了下头,哀求道,“别送官。” 她不能让殷焕这种狼心狗肺之人连累了她的宝贝儿子! 佘氏转头恶狠狠地看着鼻青脸肿的殷焕。 为母则强。 她想过了,只要把殷焕拿来药老爷子的那“药膳”,熬得浓浓的一碗给他灌下去。 大不了她伺候他一辈子。 怎么也不能让他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 反正那药也是他自己“求”回来的。 听着这对夫妻狗咬狗地叫骂不休,萧燕飞的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信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出了堂屋。 下午的阳光灿烂明亮,上头茂盛的梧桐树冠伸展着枝叶遮蔽住烈日,庭院里静悄悄的。 萧燕飞迎着夏日的暖风,闲庭自若地往前走着,只听后方堂屋隐隐约约地传来殷焕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你这毒妇,我早该休了你的……” 萧燕飞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只随手把一缕吹乱的鬓发捋到了耳后。 她心知肚明,佘氏会对殷焕做些什么。 挪用那五十万两海贸银子的事兴许与佘氏与关,可是殷焕给老爷子下毒,佘氏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她装聋作哑,不阻拦殷焕,也不告诉二老,十有**她还暗自期待过。 要是老爷子和老太太性命不保,那么佘氏,会是这件凶案的既得利益者。 佘氏并不无辜。 “姑娘,这边走。”粗使婆子走在前面给萧燕飞领路,带着她向右拐了个弯。 萧燕飞突地驻足,望着前方游廊的梁柱上一只以金漆勾勒而成的鸾鸟,目光凝固在那展翅欲飞的鸾鸟上。 殷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江南,殷焕夫妇只在当年刚刚过继时来过京城一趟认亲,萧鸾飞也只在小时候去过江南殷家一次。 她怎么知道殷焕挪用海贸银子的细节? 甚至…… 萧鸾飞是不是连殷焕会对殷家二老下杀手都知道?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萧燕飞心头时,她眼睫一颤,下意识地以手指卷了卷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 上方一阵嘹亮的鹰啼声唤醒了萧燕飞,她直觉地循声望向天空中翱翔的白鹰,雄鹰展翅滑翔,落在了一座八角凉亭的亭顶。 亭子里,一身大红直裰的顾非池就坐在一张石桌后,乌黑的眼眸透过那半边面具遥遥地望着自己,薄唇勾出一道清浅的弧度。 璀璨的阳光洒在亭子旁的池塘上,水面泛起丝丝金光,倒映在青年的瞳孔中,让他的目光平添一丝暖意。 萧燕飞一下子就把萧鸾飞抛诸脑后,步履轻盈地朝他走了过去。 一看到顾非池,她就忍俊不禁地露出一对梨涡,笑眯眯地说道:“顾非池,下回再帮我扎个鹰纸鸢吧。” 那个蝴蝶纸鸢还是他帮她扎的,他扎纸鸢的手艺可比她要高明多了,她花了几个时辰才削好竹条,他一接手,半个多时辰就把蝴蝶纸鸢给扎好了。 也只有纸鸢上的那个蝴蝶图案是萧燕飞自己画的。 他扎得纸鸢飞得可真高啊! 萧燕飞愉快地笑,那对梨涡似是盛了蜜般,笑得要多甜有多甜。 顾非池面具后的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弧度,笑着颔首道:“好,等我从幽州回来就给你扎。” 他一手支起脸,微仰着头,凝视着站在亭子口的萧燕飞,墨玉般的狐狸眼如澄净的湖面般倒映着少女的影子。 幽州?萧燕飞一愣,抿了下樱唇,突然就意识到顾非池今天是特意来辞行的。 “什么时候启程?”她在顾非池的身边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给她斟的一杯花茶。 “今晚。”顾非池道。 他也没卖关子,把刚才皇帝接到幽州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又宣他进宫的事大致说了。 顾非池不会替承恩公柳汌隐瞒什么,也不觉得这幽州这军报是什么不能告人的机密,直接把柳汌如今被白巾军困于尚古城的事全都说了。 最后,顾非池淡淡道:“皇上让我带三千天府军驰援尚古城,助承恩公剿匪。” 天府军是卫国公府的亲军,每一个都身经百战,是从西北战场的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自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都行啊!”萧燕飞听得是瞠目结舌,一万神枢营将士加上幽州卫竟然打不过三千乌合之众的流匪,承恩公这是白白给流匪送人头吗?! “的确,”顾非池低低一笑,唇角一挑,有意放慢了语速,“这都行。” 他虽面带微笑,可那漆黑的瞳仁中隐约有血色涌动,闪现一种久经战场的杀伐之气。 停在亭子顶部的白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鸣了一声,抖了抖羽翅。 萧燕飞也以手支起脸,轻轻地问了一句:“那武安侯呢?” 哪怕是原主的亲生父亲,对于武安侯萧衍,萧燕飞也实在喊不出“父亲”这两个字。 顿了一下,萧燕飞语气平缓地接着道:“他……好不好?” 清脆的嗓音微压,尾音上扬,语气显得意味深长。 她目光期待地凝视着顾非池,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 69 第69章 晋江首发 萧燕飞弯着粉唇笑, 狡黠如狐。 武安侯不过拿了区区一万两,压根撬不开承恩公府的大门,是外祖父他老人家暗地里花了整整五万两银子, 才把他给塞了进去。 可不能让外祖父失望呀。 顾非池哂然失笑:“他和承恩公在一块儿, 性命暂且还保着。” “粮草本该在**天前送到尚古城, 半途被白巾军劫走,现在尚古城的粮草怕是所剩无几了, 一伙人被数千白巾军围着, 连水源都被截断了。” “再没有援军, 他们要对着这几千流匪开城投降了。” 顾非池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冷笑。 萧燕飞也支肘托着雪腮,另一手的手指在茶杯轻轻摩挲了两下。 “对了。”顾非池忽然引颈朝萧燕飞那边凑了凑, “武安侯大概会……”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很轻, 近乎呢喃, 是凑到她耳边说的。 萧燕飞眼睛一亮。 耳畔听到顾非池低声问她:“好不好?” 他的声线醇厚, 热乎乎的气息缠绕在她耳际、脖颈, 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冷香,萦绕在她鼻端。 好好好。萧燕飞点点头, 感觉耳际痒痒的,热热的, 连带头皮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顾非池说完后,就若无其事地退了回去。 他身上那股子如雪落青竹般的熏香味也随之远去。 萧燕飞忍不住捏了捏自己发红发烫的耳垂,长而浓密的眼睫半垂,眸中闪着细碎的微光,仿佛万千星斗坠入眼底。 亭子边的池塘栽了半池的荷花,碧叶田田,小荷尖尖。 风一吹, 连绵的荷叶轻轻摇曳,一阵清雅的荷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萧燕飞一口气灌了大半杯温茶水,才觉得耳朵渐渐地又冷却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又把话题转了回去:“皇帝让你去给承恩公收拾烂摊子。” “不会是要抢你的功吧?” 皇帝也真是想不开啊。 这人呐,要真扶不起来,哪怕倾全国之力硬扶也是没用的,不过是平白让无数将士与幽州百姓流血牺牲。 “那……”顾非池扬唇一笑,语速更缓更柔,“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他那双幽邃的狐狸眼中波云诡谲,灼灼的锋芒锐不可挡,寥寥数语间,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傲气。 战场,是在属于他的领域。 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放任不羁。 这样的他,就像是天边最璀璨的启明星,看得她移不开眼。 萧燕飞放下茶杯,对着他伸出了右手,尾指略微勾起,看着他笑:“那我们说好了,等你回来,你给我扎个鹰纸鸢。” 听在顾非池的耳里,她的这句话似在告诉他—— 她会等他回来的。 她会在京城等他的。 顾非池深深地凝视着她,半边玄色面具后的眼眸变得更清更亮,似那流光溢彩的黑玉,光华璀然。 他也伸出了右手,勾住了她的尾指。 她的手指纤细柔美,纤如柔荑,柔若无骨;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而有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指尖、指腹有层薄茧,以及他手指灼灼的温度。 “好,说定了。”顾非池勾着她的尾指,轻轻地晃了晃。 青年挑起的唇角满是缱绻,嗓音愈发低沉醇厚,短短四个字说得荡气回肠。 萧燕飞抿了嘴笑,巴掌大的小脸隐隐发光。 “二姐姐!” 后方突然传来一道男童亢奋的喊叫声。 一道湖蓝色的小小身影像一阵风似的朝这边冲了过来,身旁还如影随形地跟着一只毛绒绒的白团子,“喵喵喵”地叫着。 萧烨飞一样地在知秋身边跑过,一口气冲到了亭子里,跑得面颊红彤彤的,两眼晶亮地看着顾非池。 “你就是未来二姐夫吗?”小萧烨兴奋极了,“我是烨哥儿,二姐姐的弟弟。” 之前他每次都不凑巧地和顾非池擦身而过,就没一次见到人的,刚刚他一听说顾非池来了,就火速跑来了。 幸好,这回总算逮着人了。 萧烨上下打量着顾非池,注意到他与萧燕飞的尾指勾在一起,小脸一歪,兴冲冲地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二姐姐,你和姐夫在商量什么,是要一起出去玩吗?” 小萧烨身后似有一条狗尾巴在疯狂地摇摆着。 不想,萧燕飞摇了摇头,叹气地指着顾非池道:“他要去幽州‘玩’,不带我。” 萧烨用谴责的眼神看着顾非池,似在说,姐夫你怎么可以这样。 说话间,跟在萧烨后方的萧烁也走到了亭子外。 相比急惊风似的萧烨,萧烁的步伐不紧不慢。 他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暗八仙直裰,腰间束以黑色丝绦,笔挺似一丛青竹的身姿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爽。 萧烁自打那天后,也没有回过武安侯府,才不过十岁的少年郎,在短短的时间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黑漆漆的眸子幽沉幽沉。 萧烁迟疑地握了握拳,又往前走了两步,彬彬有礼地对着顾非池拱了拱手,言辞得体:“姐夫,我可不可以也跟你去幽州?” 午后有一道幽州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了京城,经由无数流民口耳相传,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没过多久,皇帝就下诏令顾非池要领兵驰援幽州。 很显然,幽州危急。 萧烁眸光清亮地直视着顾非池,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当个小兵就行了。” “我也要去!也要去!”萧烨的眼睛更亮了,兴奋地举手道,“上阵兄弟兵!” “你不许。”萧烁一把按下了萧烨举起的右臂,以长兄的姿态语声淡淡道,“小屁孩就乖乖待在家里。” 萧烨闻言,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了,昂着脖子道:“你也是小屁孩!” 萧烁揉了揉萧烨柔软的头顶:“我是你哥。” “你才比我大四岁!”萧烨噘嘴反驳道,“就是小屁孩!” 顾非池闲适地一手撑着脸,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几步外的萧烁,萧烁瞬间把腰杆子挺得更直了,正色道:“姐夫,骑射我都会,也跟着先生读过几本兵书。” “你的骑射还比不上二姐呢。”萧烨撇撇嘴,在旁边嘀嘀咕咕地吐槽。 顾非池不置可否,既没答应,也没断然拒绝,只转头看向了萧燕飞,挑了下剑眉,似在询问她的意思。 顾非池的这个态度让萧烁一下子觉得看到了希望,眸底一亮。 他也看向了萧燕飞,心底有些别扭,他从来不求人的,可现在…… “二姐,”萧烁睁着那双墨玉似的眸子,努力地露出乖巧的微笑,放柔嗓音祈求道,“你帮我求求姐夫吧。” 他试图学萧烨的样子撒娇,可这话说出口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少年那白皙清隽的面庞一下子涨红。 萧燕飞更是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会撒娇的“萧烨”一个就够了,他还是当他的“萧烁”吧! 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如斯的少年,萧燕飞抿了下唇,叹息地问道:“真要去?” 在她看,萧烨也好,萧烁也罢,这对兄弟俩都是小屁孩。 十岁的萧烁也才是个小学生。 “要!”萧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双拳在体侧紧紧地攥在一起,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眼神幽深而又坚定。 姨娘犯下了弥天大错,对不起嫡母和二姐,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弥补。 这段日子,他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建功立业。 给她们撑腰,为她们遮风挡雨。 而且,他不想再留在京城。 他知道,只要他留在京城,姨娘就会想不开,非要他去争当世子,明明世子是三弟的。 十五年前,姨娘可以偷偷调换了大姐与二姐, 十五年后,为了掩盖这个真相,姨娘不惜撺掇爹爹,让二姐“毁容”, 那现在以及将来,姨娘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呢?! 萧烁不敢去深思,他劝不了姨娘,就只能去做他认为对的事。 少年的眼神无比的坚毅,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能捎上他吗?”萧燕飞转头问顾非池。 顾非池微微一笑,颔首道:“让他跟着我。” “不入军籍,不记军功。”第二句话则是对着萧烁说的。 年纪小不是什么问题,顾非池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就八岁,当时他跟在父亲身旁,从小卒做起,无论大仗小仗都不记军功,直到他十三岁那年可以独当一面,父亲才开始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交到他手中。 没有人是天生的将才,全都是在战场上一次次的生死较量之间成长起来的,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 萧烁跟在他身边,性命自是无忧,可相应地,他不会有任何军功。 顾非池清清淡淡地睃了萧烁一眼,那清冷的眼神似在告诉少年,别以为可以白拿功劳。 “好!”萧烁急切地应道,生怕顾非池又改变主意,眸子熠熠生辉。 “我也去!”萧烨跺了跺脚,清脆的声音拔高了三分。 “不行。”萧燕飞笑靥如花,抬手揉了揉萧烨的头,“等你长到你二哥这年纪再说。” 萧烁微微勾了下唇角,垂下了眸子,敷衍地拍了拍萧烨的肩膀,意思是,你还太矮了。 “……”萧烨委仰首看看萧燕飞,又看看萧烁,屈巴巴地扁了扁嘴,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二姐最喜欢的烨哥儿了。 他俯身把他的猫抱了起来,小脸埋在猫背上蹭了蹭。 嘤嘤嘤,只有他的雪球不会抛弃他! 奶猫不适地在萧烨的怀中挣扎着,蹭了他一身的猫毛,“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顾非池也弯了弯唇,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茶杯,又道:“萧烁,你若是要去,一会儿就和我一起走,今晚就要随军启程前往幽州。” 战场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他等于是在给萧烁最后反悔的机会。 “一炷香。”他就在这里等萧烁一炷香时间。 “好!”萧烁毫不犹豫地应了,“姐夫,我这就去禀明母亲。” 萧烁优雅地对着顾非池揖了一礼,赶紧走了。 他既然要跟顾非池去幽州,临行前,自然要去跟嫡母禀一声。 萧烁一走,亭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萧烨抱着猫依依不舍地看着萧烁离开的背影,扁扁嘴。 方才还不觉得,当周围安静下来时,萧燕飞突然就觉得心口有些空落落的,感受到了些许离别的失落。 今晚萧烁就要走了,顾非池也要走了…… 顾非池执起茶壶,慢慢地又给她斟满了茶。 他放下茶壶时,萧燕飞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左手。” 顾非池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左手伸了过去。 萧燕飞从自己的左腕上解下了一条编织的大红手绳,往顾非池的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幸好,她编的是那种可以调整大小的手绳,稍微放开一些,就可以套进顾非池的手腕。 那串在手绳上的红珊瑚珠子衬得他的肌肤如初雪般白皙,竟平白就生出几分艳丽。 他戴着很好看! 萧燕飞满意地笑了:“这是平安绳。” 平安绳,顾名思义,当然是保平安的。 顾非池将左手抬起了些许,隐约嗅到这平安绳上还带有少女淡淡的馨香。 暖暖的,甜甜的,属于她的香味。 顾非池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平安绳上的红珊瑚珠子,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莫名地透出一丝缱绻的味道。 “我很喜欢。”顾非池笑了,笑容柔和。 他冷峻的眉眼也随着这一笑变得旖旎起来,心情极好。 “真好看!”小萧烨爬上石凳,双眼灼灼地盯着顾非池手腕上的平安绳,“二姐姐,可以给我也编一个吗?” 小家伙把头凑到了两人之间,一下子将原本有些旖旎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萧烨当然不会跟萧燕飞见外,自顾自地往下说:“二姐姐,给我编个蓝色的吧,可以像编络子似的,编个猫咪头进去吗?” “你会骑马吗?”还是顾非池打断了他。 小萧烨一愣,连连点头:“会会会!” 姐夫是改变主意,打算带他一起去幽州了吗? 就听顾非池又道:“我送你一匹小马驹好不好?见面礼。” 马驹!萧烨瞬间笑得见牙不见眼,再次连连点头:“好好好!” “姐夫,你太好了!” 萧烨乐坏了,殷勤地拿起茶壶,亲自给顾非池斟茶。 他的姐夫实在是太好了,天下第一的好姐夫! 萧烨的好心情也只维持了一炷香功夫,当他看到萧烁拎着个最多只放了套换洗衣裳的包袱出现时,心情又变得闷闷的。 连马驹也安抚不了他受伤的心。 “姐夫,你真的不捎上我吗?”当他们把顾非池与萧烁送到殷家大门口时,萧烨忍不住又问了马上的顾非池一句。 “好了,你在家好好照顾母亲,还有外祖父、外祖母。”萧烁又揉了揉小家伙的头,也上了马。 萧烨扁着嘴,点了点头。 “燕燕。”顾非池轻唤了一声,突地从高高的马背上倾身,高大的影子朝萧燕飞压了下来,将她娇小的身子笼罩其中…… 萧燕飞:“……” 萧燕飞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头顶传来一个柔软温热的触感,带着一股子怜惜。 一触即逝。 矫健的红马帅气地打了个响鼻,顾非池策马从胡同里飞驰而出,萧烁紧跟而上,没一会儿,两人就没影了。 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胡同口,萧燕飞有些魂不守舍地站了一会儿,才和小萧烨一起往宅子里面走。 萧烨还抱着他的猫,一边走,一边闷闷不乐地说着:“姐夫太偏心了,怎么就不肯带我一起呢?” “我也可以不记军功的。” “哎!” 萧烨就这么一路唉声叹气地与萧燕飞来到了正院。 堂屋里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静了。 萧燕飞也没问殷焕去了哪儿,在殷氏的身旁坐了下来,随手从点心碟子上拈了一块茯苓夹饼。 那茯苓饼雪白的外皮薄如纸,入口即化,桂花红豆馅香甜味美,恰到好处。 萧烨见殷氏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好奇地凑过去看:“娘,您是不是在给二哥准备行李?” 说着,他的小嘴又翘得可以吊油瓶了,“姐夫不让我去!” 殷氏点点头:“一会儿我让人把东西送去卫国公府,你二哥刚刚只带走一身换洗的衣裳。” 殷氏拿了一块茯苓夹饼塞进萧烨喋喋不休的小嘴,堵了他的嘴。 跟着,她又拿起了狼毫笔,犹豫地想往单子上再添些什么,又怕东西太多带着不方便。 “娘,那您可要赶紧了。”萧燕飞咽下最后一口茯苓饼,手又摸了摸发顶,那里似乎还留有余温,“我刚听顾非池说,他们黄昏就会直接去军营,今晚拔营。” “这么急吗?!”殷氏蹙了蹙眉,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 这就意味着,幽州的军情怕是十万火急。 萧燕飞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过了殷氏手里的那份单子,直接执笔删了好几条,就交给赵嬷嬷去准备了。 “赵嬷嬷,我跟你一起去。”萧烨自告奋勇地说道,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神采奕奕。 他得早些学起来,等以后他跟着姐夫出征时就可以自己准备行李了。 嘿嘿! 萧烨捂着嘴窃笑不已,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笑话二哥长不大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行李都要娘给他备,还不如他这个弟弟呢。 萧烨又兴冲冲去当赵嬷嬷的小尾巴。 殷氏却有些犹豫:“就这么些够吗?” 从前萧衍出门当差,那可至少要带上几车的东西。 “够了够了!军营里有吃有喝的。”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拍了拍殷氏的脊背安抚她的情绪,“而且,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幽州离京城也不远,流匪才四千多人,不过乌合之众。” “怕是连皇上都想不到,这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承恩公还能被伙流匪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吧。” 皇帝的确是想不到。 他本来也压根不想让顾非池去,更不想让顾非池踩着柳家再搏盛名。 但华阳大长公主当着内阁阁老的面,对着皇帝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差点没拽着皇帝去跪太庙。 皇帝也不蠢。 他心里当然知道,若是这次再派去幽州的人不能力挽狂澜的话,那伙“白巾军”的士气只会更高涨,如此下去,还会有更多的鸡鸣狗盗之辈加入到白巾军,再让他们坐大的话,这白巾军怕要直逼京城了。 幽州离京城太近。 这跟承恩公柳汌被围尚古城不同,事关京城危机,势必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只会让他会成为后世的笑柄,后人都会笑他年老昏庸,差点没保住京城云云。 皇帝这才终于下了旨,着卫国公世子驰援幽州尚古城。 当天夜里,顾非池就带了三千天府军精锐从京城启程前往幽州,天府军皆为骑兵,连夜奔袭。 顾非池一走,卫国公府跟着就紧闭大门,不再待客。 本来想仗着“姻亲”的关系,去国公府打听幽州军情的萧太夫人被无情地挡在了大门外,她没胆子硬闯国公府,也只能无奈地离开了。 一路上太夫人眉头紧锁,愁眉苦脸。 她已经连续三天试着拜访卫国公府,可连大门都进不去,很显然,卫国公府是压根没把他们武安侯府当姻亲对待。 太夫人在马车里幽幽地长叹了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武安侯府。 她一回到荣和堂,崔姨娘就第一时间闻讯而来,几乎是和她前后脚进了荣和堂。 “太夫人,您可有打探到什么?”崔姨娘亲自扶着太夫人在罗汉床上坐下,忧心忡忡地问道,“侯爷在幽州到底怎么样了?” 太夫人眉心紧皱,疲倦地摇了摇头:“我没能进去。” 因为担心儿子,太夫人连着几晚都没睡好,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今早她先去了一趟承恩公府,接着又去了卫国公府,结果都没能进门。 她是侯府的太夫人,现在还要厚着脸皮四处去求人,明明这种事应该殷婉这个侯夫人去做的。 只要殷婉愿意拿出些银子去打点一二,怎么可能什么也打听不到呢。 “太夫人,那该怎么办?”崔姨娘的眼眶瞬间红了,捏着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要是侯爷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夫人怨的是妾身,恨的也是妾身,只要妾身用这条命向夫人悔过,夫人应该就能消气了吧?” “夫人她怎么能置侯爷于不顾呢!” 崔姨娘两眼含着泪,泪珠滚滚而下,三十来岁的妇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太夫人揉了揉太阳穴,觉得额角一阵阵的抽痛。 “太夫人,烁哥儿才十岁啊,”崔姨娘的声音低柔哀婉,如泣似诉,“您说,夫人让他随军去幽州,这……这是想害死他吗?” “太夫人,您一定要为我们烁哥儿做主啊!” 崔姨娘的心里是又恨又怨。 明明她与表哥才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当年分明就是殷婉横插一脚,才会让她沦落为妾的,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连她的儿女都要永远被殷婉的儿女压一筹。 她所做的不过是在为自己讨回公道而已! 崔姨娘咬了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纤长的眼睫垂下,瞳孔闪过一道阴鸷的光芒。 殷婉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恶毒了,连烁哥儿也不放过。她分明是要让烁哥儿去死,然后萧烨就是侯爷唯一的儿子,自然就能继承侯府的爵位了。 “容我想想。”太夫人被崔姨娘说得越来越心烦,皱着眉。 萧鸾飞默默地端起了茶盅,茶水沉沉浮浮的茶叶倒映在她眸中。 上一世,她的身世比这辈子揭得早了两年。 殷氏也同样是一气之下带着一双子女离开了侯府。 然而,殷氏只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在京城也没有人给她撑腰,侯府以萧燕飞与萧烨的将来要挟,殷氏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回来了,只是从此和父亲萧衍彻底决裂,各过各的,互不干涉。 上一世,没有顾非池与萧燕飞的这桩赐婚,自然也没有萧烁随军去幽州的事。 但幽州之乱没有变。 白巾军如上一世般出现了! 这意味着,哪怕京城有了一星半点的变数,这大景朝的大局还是没变。 萧鸾飞放下了茶盅,压下眸底的汹涌暗潮,抬眼时,表情一如往日般,平静地说道:“祖母,我想去幽州。” 一句话令屋里静了一静。 太夫人与崔姨娘皆是震惊地看向了坐在下首的萧鸾飞。 “鸾儿,别胡闹。”太夫人微微蹙眉。 “祖母,我从大皇子那里知道,幽州之战很快就会结束,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萧鸾飞抚了抚衣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看着太夫人的眼神却是疏离淡漠。 自她从殷家回侯府后,太夫人第一次对她动了家法。 萧鸾飞心里清楚得很,若非后来承恩公战败的消息传出来,太夫人怕也不会这么轻易饶了她。 “哦?”太夫人慢慢地转着手里的佛珠串,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儿子萧衍临行前也信誓旦旦地跟她说那帮子流匪不过乌合之众,可现在呢? 迎上太夫人冷漠的眼眸,萧鸾飞却是面不改色,浅浅地笑了笑:“方才祖母出门的时候,大皇子殿下让人给我捎来了信,让我放心。” “真的?!”太夫人捏住了佛珠串,疲惫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的笑意。 当然不是…… 萧鸾飞在心里发出嘲讽的轻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真挚,诚心诚意。 “真的。” 她借口大皇子,就是要让太夫人相信,大皇子对她并没有移情,她还是有价值的。 萧鸾飞抿了抿唇,委婉地说道:“祖母,顾世子带兵去了幽州,也不知道二妹妹跟他说了什么,他竟连二弟也一并带上了……我……我真是担心爹爹和二弟啊。” 她的言下之意是,顾非池被萧燕飞给迷住了,说不定会故意害死萧衍、萧烁父子。 这话一说,太夫人的脸色又是一变,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难掩慌乱之色。 萧衍是她的嫡长子,是她最心爱的儿子。 太夫人犹豫道:“你一个女孩子,外头都是流民……” 万一萧鸾飞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大皇子…… 最终,太夫人还是摇了摇头,柔声劝道:“鸾儿,你别多想了,好生在家里待着。” “祖母知道你有孝心,你爹与你二弟吉人自有天相。” 最后这句话其实连太夫人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可在她看,萧鸾飞就是去了幽州,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根本也于幽州乱局毫无助益,她还是别去添乱了。 萧鸾飞眼帘轻颤,片刻后,乖顺地应道:“祖母,我知道了。” 她的话说得很好听。 可第二天一早,她就留下了一封书信,独自悄悄地出了京。 大皇子唐越泽得到消息后,心急如焚,也跟着出京,去追萧鸾飞。 70 第70章 晋江首发 当天下午, 萧燕飞就从知秋口中知道了大皇子追着萧鸾飞去幽州的事。 她登时觉得手里的话本子也不香了,随手把话本子丢在一边,问道:“萧鸾飞去了幽州, 大皇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岂不是要气死了?! 萧燕飞越想越有趣, 从旁边的碟子上拈了一枚雕成菊花状的雕梅送入口中。 雕梅清脆爽口,酸中带甜, 正适合夏天吃, 含在口中,让人精神一震。 夏日的下午有些炎热, 屋里放着一个冰盆,海棠在一旁拿着一把蒲扇慢悠悠地给萧燕飞打着扇, 也好奇地看着知秋。 知秋笑眯眯地回道:“萧大姑娘今早独自离京,离京前,让贴身丫鬟书香给大皇子送了一封书信。” “书香进不了宫, 就一直在宫门口等着, 从太阳初升一直等到了中午, 大皇子的内侍才出来接了信。也不知道萧大姑娘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反正大皇子收了信后,很快就从宫里出来了,一副悔恨莫及、痛不欲生的样子,还在宫门口咆哮了一番, 质问书香为何不拦着萧大姑娘。” 哦豁!萧燕飞一双眼笑成了两弯新月。 这还真是刺激了! 萧燕飞抿了抿口中酸酸甜甜的雕梅, 不由想到了那个梦境。 梦里,也是这样。 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萧燕飞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 面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那清脆的笑声如山涧流淌的清泉般回响在屋内。 “……”知秋一头雾水,虽不知道姑娘是在笑什么,但见姑娘在笑,她也跟着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萧燕飞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直笑得肚子都疼了。 海棠放下蒲扇,忙不迭地给萧燕飞抚背顺气。 笑完之后,萧燕飞又拈了一枚金黄色的雕梅吃,轻轻地叹了口气,半垂的眼睫颤了颤。 那是她刚穿越来时做的梦,可直到现在,也依然记忆犹新。 梦里,萧鸾飞娇妻带球跑,大皇子追妻火葬场,这对有情人上演了一出古早又狗血的绝美爱情,结成了一段所谓的金玉良缘。 而倒霉的只有原主。 原主被万箭穿心而死,死后还要被世人指责、唾骂! 想着,萧燕飞的心脏不由缩紧,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绞住了心脏,唇角敛了笑意,又问道:“然后呢?” 知秋是卫国公府的暗卫,自有卫国公府的消息源,听萧燕飞问,就又接着往下说:“后来大皇子立刻让金吾卫封了城门,想拦下萧大姑娘,但已经晚了,萧大姑娘早就从北城门离京,大皇子就又追着出京。” “因为金吾卫兴师动众地又关城门,又搜城,惊动了满京城的百姓。 大皇子前脚离京,后脚御史的弹劾折子就送到了皇帝跟前,皇帝这才知道大皇子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气急攻心,还传唤了太医。” 萧燕飞:“……” 连海棠都听得瞠目结舌,忘了继续给萧燕飞打扇,一不小心就轻声嘀咕了一句:“这都行啊!” “啧啧。”萧燕飞唇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上回顾非池好像说过,皇帝命大皇子负责抚恤安置京畿一带的流民,现在幽州流民还在不断地往京城这边涌,若是不能安抚好,指不定又会成为一伙流匪,祸乱京城。 而如今,大皇子就不管不顾地丢下这一大摊子,跑了?! 她真的很难理解恋爱脑的想法。 萧燕飞摇了摇头,低笑道:“也难怪皇帝气得都传太医了!” 有这么个恋爱脑的儿子,皇帝的心里该愁死了吧。 萧燕飞还想再问,门帘外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夫人!” 那道门帘被人从外头打起,殷氏笑吟吟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溜的丫鬟,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腰带以及绣花鞋。 “娘。”萧燕飞对着殷氏嫣然一笑,乖乖起身。 她一看就知道,殷氏这又是来带衣裳给她试的。 顾非池奉旨去了幽州,归期不定,但是小定礼有没有他都不重要,前天卫国公夫人特意又来了一趟后,和殷氏商定,小定礼的时间门不变。 殷氏一心想要弥补那缺失的十五年以及萧燕飞的及笄礼,这段日子,简直精益求精,把小定礼那日要穿的衣裳改了又改,力图尽善尽美。 连萧燕飞也不记得这是第几遍了。 她配合地去了屏风后,由海棠与丁香伺候着把这身绯红的曲裾深衣穿上了,层层叠叠,从第一遍不知道该怎么穿,试到现在,萧燕飞其实一个人也能穿,只是总不如海棠她们弄得更服帖,更合身。 “燕儿,你转个圈我看看。” “腋下服帖了,腰身也合适了。” “衣裙的长度也恰好了。” 殷氏仔细地端详了萧燕飞片刻,这一次,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心情好,就兴冲冲地拉着萧燕飞去了正院,让老爷子殷湛与殷太太看看她亲手为女儿做的这身新衣。 “娘,您觉得怎么样?” 殷氏与殷太太不愧是亲母女,母女俩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对着萧燕飞身上的衣裙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殷太太说起衣裳首饰来,头头是道:“这丝绦不好,还是换条金线的吧,我们燕儿撑得起来。” “这蝴蝶落花鞋上的蝶翅应该用轻纱才对……可惜了,如今我的眼睛不行了,我年轻时可是能连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绣得惟妙惟肖的。” “还有这裙摆……” 殷太太说得投入,殷氏听得全神贯注,还令大丫鬟记了下来。 萧烨也在,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煞有其事地频频点头:“二姐漂亮,衣裳也漂亮!” 一句话逗得殷太太与殷氏都笑了。 殷太太宠爱地把粉雕玉琢的外孙抱在怀里,在他鬓角亲了亲,含笑道:“我们烨哥儿也漂亮!” “让你娘也给你做一身新衣裳。” 萧烨眼睛一亮,乐了:“也给我做一身绯红的,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和二姐是亲姐弟!” “外祖母,姐夫送了我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我穿上绯红袍子,再骑上小红马,肯定威风凛凛!” 小家伙的童言童语逗得殷太太母女又笑了,殷太太笑得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说话间门,廖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看着这祖孙和乐的一幕,也被感染了笑意。 她定了定神,径直走到上首的殷湛跟前,语气平静地禀道:“老爷,涵青轩那边刚派人去叫了大夫过门,大爷中风了。” “大夫给大爷看过了,说是凶险得很,就是大爷能醒来,下半辈子怕也要瘫在床上下不来了……” 坐在上首的殷湛闻言连眼角眉梢都不曾挑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拈须道:“我知道了。” 他也就说了这四个字而已。 萧燕飞透过半敞的窗口朝涵青轩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日殷焕从酒楼被带回来时,他的小厮阿海就不见了,萧燕飞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殷焕派他回江南找族里求救。 照她看,嗣子过继什么的,压根儿不靠谱,这就等于是赌过继来的孩子有没有良心。 财帛动人心,人心更是易变。 就算嗣子起初是个好的,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一定能够维持初心吗? 外祖父的年纪大了,不可能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面面俱到。 这件事还是一劳永逸才好呢。 也免得族里总盯着外祖父的这份家业…… “燕儿。”殷氏温柔的声音把萧燕飞从思绪中唤回了神。 殷氏拍了拍女儿的手,问道:“小定礼那日的帖子写好了没?” 写了写了!萧燕飞忙不迭地直点头。 按照大景朝的风俗,女方在小定礼这天要有最要好的姐妹或者闺中好友陪着的。 论姐妹,先不说她和萧鸾飞的关系实在连好的边都沾不上,再说了,萧鸾飞离京到现在都没找到。 论朋友,原主从小就被崔姨娘管束着,身边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 从萧燕飞穿过来到现在,也就跟宁舒郡主最是要好。 “娘,我早就和宁舒说好了,小定礼那天,她会来的。”萧燕飞微微地笑,说起宁舒,心情就变得很好,如同五月明媚的好天气。 殷氏也喜欢宁舒,觉得这位小郡主娇里娇气,可爱得很,最重要的自然是与女儿那么投缘,这种闺中的手帕交真是可遇而不求的。 “既然写好了,那就早些把帖子送去王府吧。”殷氏谆谆叮咛着,生怕女儿后面几日忙忘了。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应了。 等回院子后,她就招来了知秋,让她亲自跑一趟怡亲王府送帖子。 不想—— 黄昏,太阳西斜时,就有门房婆子来禀说,怡亲王府那边有个姓刘的嬷嬷来求见萧燕飞。 萧燕飞就让人把那刘嬷嬷请进了东次间门。 “萧二姑娘,”那是一个形容枯槁、身形削瘦的老嬷嬷,头发花白,穿了一件檀色暗纹褙子,只略略地对着萧燕飞福了福,板着脸道,“郡主那天不方便过来。” 说着,刘嬷嬷就随手把手里的那张大红洒金帖子放在了茶几上。 她没有将这帖子交由这屋里的丫鬟转呈萧燕飞,就这么直接把帖子放下了,姿态随意得很,而这个行为本身就有些失礼。 海棠不由蹙眉,觉得这位王府的嬷嬷实在是礼数欠佳。 “刘嬷嬷,”萧燕飞看了眼那张帖子,关切地问道,“郡主不能来可是有什么事?” 刘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郡主贵人事忙,最近忙得很!” “那……”萧燕飞才说了一个字,就见那刘嬷嬷又屈膝福了福,自说自话地告退了:“萧二姑娘,老奴还要回去复命,就告辞了。” 刘嬷嬷完全不管萧燕飞是何反应,直接转身就走,只留下一道笔挺倨傲的背影。 海棠把茶几上的那份大红洒金帖子拿了起来,嘟囔道:“郡主怎么这样啊,这都要来不及了。” 这可是他们姑娘的小定礼,早就和宁舒郡主约好了的,所以也只给她一个人送了帖子。要是宁舒郡主不来,那还要重新请人。 萧燕飞从海棠手里接过了那张帖子,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这帖子的外封是光滑的大红丝绸,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丝绸被磨花了些许,上面还留下了几枚看着像是有茧的指纹。 她又将帖子打开看了看,帖子内里的绢纸干干净净,几行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唯有居中夹的那根金色丝绦稍微沾染到了一些墨渍。 这是她写帖子的时候不小心沾染到丝绦上的。 而现在,这条丝绦的位置不曾有过一点偏移,还在原位。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心里就有数了:这张帖子由她这里送去怡亲王府后,怕是根本就没被打开过。 也就是说,这帖子十有**根本没到过宁舒的手上。 是啊。 以宁舒的性子,就算真的有什么要紧事来不了自己的小定礼,也会亲自上门跟自己说一声的。 萧燕飞屈指在茶几上轻轻地叩动了几下。 方才那位嬷嬷,梳着再简单不过的圆髻,头上只戴了一支碧玉簪,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尺子量过似的,没有分毫的偏差,说话时,总是抬一抬下巴,一副用鼻孔看人的样子。 萧燕飞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叩动的手指停下,转头对海棠说道:“海棠,刘嬷嬷应当还没走远,你让祝嬷嬷去送送她。” 海棠连忙应命,匆匆地出去把萧燕飞的话转告了西厢的祝嬷嬷。 “这事交给我!”祝嬷嬷一听说姑娘又有差事给她,就像是打鸣的公鸡似的神采奕奕,略微整了整衣裳,就疾步匆匆地追人去了。 一阵紧赶慢赶后,祝嬷嬷在仪门附近终于把人给追上了。 咦? 祝嬷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连连,定睛一看,从前方那老妇的背影与步伐,认出了这是老熟人。 想起海棠方才说来人是怡亲王府的嬷嬷,祝嬷嬷表情古怪地挑眉,高喊道:“刘嬷嬷!” 祝嬷嬷快步朝刘嬷嬷走了过去,笑容客套。 前方的刘嬷嬷闻声也停下了来,慢条斯理地转过了身,“祝嬷嬷。” “我刚才听说来了位刘嬷嬷求见萧二姑娘,模样听着就像姐姐你,没想到还真是。”祝嬷嬷笑眯眯地试着套话,“老姐姐怎么会去了怡亲王府?” 这位刘嬷嬷明明是凤仪宫里伺候的嬷嬷,而且还是皇后身边的亲信。 刘嬷嬷抚了抚衣袖的镶边,似笑非笑地叹道:“你我都是做奴婢的,还不是主子让我们去哪儿就去哪儿。” 祝嬷嬷听出了对方的语外之音,是皇后让她去怡亲王府伺候宁舒郡主的。 祝嬷嬷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这姓刘的,从前在皇后跟前总是跟自己争功,找机会就要踩上自己一脚。还好皇后没让这老东西来姑娘这里,不然,她定是又要和自己争了。 想着姑娘交代的差事,祝嬷嬷脸上笑得更亲和了,又唤了声“刘姐姐”,打算再打探几句。 然而,刘嬷嬷不欲多言,随口敷衍道:“我还有事,今天就先走了,改日回了宫,我再与妹妹叙旧。” 说完,刘嬷嬷就踩着马凳上了一辆青篷马车。 马车缓缓地驶出了殷家大门,刘嬷嬷挑帘朝站在仪门那边的祝嬷嬷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就放下了窗帘。 刘嬷嬷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又返回了怡亲王府。 在内仪门处下了马车,刘嬷嬷一眼看到了前方停着一辆熟悉的黑漆描金平头马车,车盖四角各垂着精巧的铜铃。 这不是…… “承恩公府来人了?”刘嬷嬷眼睛一亮,连忙抓了婆子问。 那婆子点点头。 刘嬷嬷又问了两句后,便拎着裙裾快步去追,总算在宁舒的院子口追上了承恩公夫人的肩撵,上前又是问安,又是行礼的,奴颜婢膝地换了一张殷勤的笑脸,全然不复在殷家时的不苟言笑。 “国公夫人,这边请。” 刘嬷嬷殷勤地给承恩公夫人指路,直接就把人带去了宁舒的院子里。 庭院里安安静静,那些丫鬟婆子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见刘嬷嬷带着人进来,一个个头也不抬,只当没看到。 承恩公夫人没说什么,只是略一顿足,攥了攥手里的帕子。 刘嬷嬷瞧出她的不快,忙赔笑道:“国公夫人,郡主就在里面。” 屋子的门大开着,廊下站着两个小丫鬟,目不斜视。 看着堂屋里空荡荡的,宁舒并没有出来迎自己,承恩公夫人蹙了蹙眉,不满地心道:没规矩! 承恩公夫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故意微微拔高了音量,以里头的宁舒能听到的声音道:“刘嬷嬷,皇后让你来教导郡主,你可万万不能懈怠了。” 刘嬷嬷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满口应了:“这是奴婢分内的事。” 她亲自给承恩公夫人打帘,把人引进了右次间门,又绕过一道五折屏风,对着里头的宁舒郡主道:“郡主,承恩公夫人来了。” 刘嬷嬷也是提醒宁舒赶紧给承恩公夫人见礼。 身着一袭粉色衣裙的宁舒懒懒地靠在一个真红色大迎枕上,目光淡淡地朝二人扫了过去。 明明坐着,目光由下自上地望来,却给人一种她仿佛自云端俯视这两人的傲气,自有一股王府郡主的矜贵。 宁舒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娇声质问: “我的帖子呢?” “拿来!” 宁舒睁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对着刘嬷嬷伸出了手,无视了她身旁的承恩公夫人。 承恩公夫人便转头问刘嬷嬷:“郡主要出门?” 她长了张慈和的圆脸,语气平和,似是随口一问,手又攥了攥帕子,指尖略有几分绷紧。 刘嬷嬷肃然起敬,忙道:“夫人莫急,帖子奴婢已经退了。” 承恩公夫人点点头,唇角噙着一抹和善的笑容,以婆母的口吻谆谆教诲道:“郡主,你一个马上要出阁的人了,当下应该好好备嫁才是,别成天在外头晃悠。” “一个姑娘家,自当娴静优雅,不要学那等子寒门出身的丫头毛毛糙糙。” 承恩公夫人在笑,可打量宁舒的目光却满是挑剔,心中更是不喜。 宁舒这丫头太疯癫、太没规矩了。偏偏国公爷一意要为儿子求娶宁舒,皇帝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承恩公夫人也只能认了。 承恩公夫人说话的同时,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落在茶几上的一个青花瓷大碗上,碗里装着大半碗的绿豆与黑芝麻。 她微一挑眉,又去问刘嬷嬷:“这可是郡主要捡的?” 刘嬷嬷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这碗东西是刘嬷嬷去殷家前给宁舒准备的,让她把绿豆与黑芝麻一一分开,为了磨磨她的性子。 这种手段不仅是宫里的教养嬷嬷常用来调教宫女,也是不少勋贵家中磋磨庶女的法子,承恩公夫人也了解得很。 她定睛一看,见青花瓷大碗旁的一个盘子里干干净净的,连一颗豆子也没有,就知宁舒定是偷懒了。 这丫头的性子必须好好磨一磨才行,否则将来嫁进他们承恩公府还得了! 想着,承恩公夫人又朝宁舒走近了几步,指着那个青花瓷大碗,理所当然地说道:“郡主,你怎么不捡?” “捡?”宁舒笑了,似笑非笑地把那个青花瓷大碗拿了起来,随手晃了晃,一手在碗里芝麻豆子间门抓了一把,碗里的那些绿豆与黑芝麻彼此撞击发出沙沙的声响。 承恩公夫人微微颔首。 突然,宁舒掷臂一挥,就将这一大碗的绿豆与黑芝麻朝满头珠钗的承恩公夫人脸上泼了过去…… “哗啦——” 那数以千计的绿豆与黑芝麻如一片暴雨般当头洒了下来,落在了承恩公夫人的鬓发间门、发钗上、衣裙上,又“哗哗”地滚落地面…… 宁舒唇角勾出一个傲娇的冷笑,下巴一昂,脆声道: “你,真当本郡主是剪了爪子的猫儿吗?!” 71 第71章 晋江首发 承恩公夫人猝不及防地被宁舒倒了一头的绿豆与芝麻, 甚至还有几粒黑芝麻挂在了她的眉梢、人中,显得滑稽又狼狈。 “放……”肆!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气得满头珠钗簌簌乱颤, 心头的怒火不断地攀升着。 今天一大早,她就被皇后宣进宫去, 皇后说, 皇帝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为宁舒与世子赐婚, 叮嘱她好好管束世子, 让世子这段日子务必安分点,千万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她当时就觉得不服气,她的儿子有什么问题?!她都没嫌宁舒娇气呢。 从宫里出来后,承恩公夫人就立刻来了怡亲王府,打算给宁舒一个下马威, 好好立立规矩。 没想到这个宁舒没说上几句话竟然就泼她一身豆子、芝麻。 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郡主,”承恩公夫人压着心中的怒意,腰板挺得笔直, 义正词严地训道,“你我两家马上就要结亲, 我是你未来的婆婆, 你应当孝敬我, 尊重我。” “你身为儿媳,对长辈这般无礼,还有没有一点尊卑礼仪了?!” “尊卑礼仪?”宁舒讥诮地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大碗,碗撞击在茶几上的声响分外响亮。 “我是朝廷钦封的郡主。”宁舒优雅地坐在罗汉床上,目光清亮,有种无所畏惧的从容, 既骄傲,又娇气,更有种天之骄女高高在上的尊贵气度,风姿卓越。 “我为尊,你为卑。”她傲慢地抬起了小巧的下巴,“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本郡主面前大吵大闹!” “跪下。” 宁舒理所当然对着地上一指。 地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绿豆与芝麻还在滚动着,一地狼藉。 让她给个小丫头下跪?!承恩公夫人那张保养适当的老脸难看至极,发白的手指紧攥着帕子。 自小姑子被封为皇后,又诞下了皇长子后,他们柳家渐大,自己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称自己一声国公夫人,即便是再显贵的王公贵胄也不例外。 过去这二十年,再也没有人敢在自己的面前颐指气使地说这种话。 宁舒她怎么敢?! 她一个儿媳竟敢大言不惭地开口让自己这个未来婆母下跪,她就不怕折寿吗?! 瞧承恩公夫人绷着脸,想来气得厉害,刘嬷嬷连忙站出来为她帮腔:“郡主您再这般对国公夫人无礼,老奴可是要回宫去禀告皇后娘娘的。” 承恩公夫人缓过了劲,轻笑了一声:“这点小事哪里需要惊动皇后娘娘!来人,去请怡亲王妃过来!” “我倒是要和王妃好好论道论道,她是怎么教女儿的!” “老奴这就去。”刘嬷嬷谄媚地应道,转身就要往外走。 “呵。”宁舒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她拿起放在罗汉床上的马鞭,二话不说就抽了出去,带起一阵凌厉的破空声。 只不过,她抽的人不是刘嬷嬷,而是承恩公夫人,长长的鞭子灵活无比地袭向承恩公夫人头上那支赤金衔珠凤钗。 承恩公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样的光景,吓了一跳,直觉地往后想躲,可地上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绿豆,鞋底一滑,一个趔趄就往前倒去…… “夫人!”刘嬷嬷吓得不轻,赶紧去扶承恩公夫人,却反而被对方庞大的身躯也带着滑倒。 两人惨叫着一起摔了个脸朝下,膝盖和双手都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摔了个五体投地。 “五体投地?”宁舒下巴微扬,娇美一笑,信手收回了鞭子,“这礼也有点重了。” 说话的同时,鞭尾卷的那支发钗就被送入宁舒手中,凤首衔的三串珠穗轻轻摇晃,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彩。 宁舒随手把那支凤钗丢在一边,拍了拍手:“不过,本郡主受得起。” “平身吧。” 摔跪在地的承恩公夫人被噎得脸色发紫,目光自宁舒裙下露出的绣花鞋一点点地上移。 但见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女笑得张扬,宛如一朵阳光下盛放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却又带着尖刺,眉宇间满是傲气,艳丽逼人。 承恩公夫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努力试着站起身来,可地上都是豆子,她还没站稳,脚下又是一滑。 幸好她及时抓住了旁边的茶几,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躬着身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站立着,像是驼背般。 “夫人,您没事吧?”刘嬷嬷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发髻有些凌乱,关切地看向了承恩公夫人。 宁舒一看到刘嬷嬷,就来气,娇声又道:“帖子呢!” 三天前,母妃被皇后宣进了宫,回王府时,身边就多了这个皇后硬塞过来的刘嬷嬷。 这刘嬷嬷一来,就趾高气扬地说要教她规矩。 宁舒心情不好,懒得搭理她,没想到她倒是胆子大了,胆敢擅自偷拿自己的帖子。 见宁舒攥紧了手里的鞭子,刘嬷嬷吓得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地答道:“还、还回去了。” 刘嬷嬷缩了缩身子,赔着笑,生怕小郡主一言不合就挥鞭子,好声好气地劝道:“郡主,您马上要出阁了,皇后娘娘让老奴来教教您规矩,是为了您好。您这规矩没学好,这几天怎么能出门子呢?” “而且,皇后娘娘说了,萧家二姑娘是个没规矩的,郡主您还是少和她往来得……”好! 刘嬷嬷的最后一个字没机会出口,宁舒手里的鞭子再一次抽了出去。 “啪!” 这一次,鞭尾甩地上的那些绿豆与黑芝麻上,宛如掀起一片豆雨,全扫到了承恩公夫人那张铁青的老脸上。 承恩公夫人连忙挥手去挡,还是慢了一步,面颊被那些绿豆、芝麻砸得面皮生疼。 宁舒将乌黑的鞭子一圈接着一圈地卷在手里,动作慢条斯理,透出一种猫一样的傲慢,娇声道:“本郡主连承恩公夫人都敢打……刘嬷嬷,你说,本郡主敢不敢打你?” 少女的眼眸明亮如火,语音清脆,似是警告。 敢敢敢!刘嬷嬷瞬间僵住了,不敢直视宁舒的眼睛,心头发麻。 这真是个活祖宗啊! 她都敢对承恩公夫人鞭子,怎么会不敢打自己呢? 刘嬷嬷两腿战战,简直就要给宁舒跪了,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左右宁舒不高兴,要么抽承恩公夫人,要么就抽自己。 承恩公夫人这时终于把身上的那些绿豆与黑芝麻都抖落了,周身气得直发抖。 “宁、舒。”承恩公夫人抬手指着几步外的宁舒,手指发颤,连嘴唇都在抖,心口的怒火在这一刻犹如火山爆发般彻底失控,再也顾不上国公夫人的风范,“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以为我不能把你……” “滚。”没给承恩公夫人把话说完的机会,宁舒语声娇蛮地打断了她,“我就是欺人太甚怎么着?!” “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小郡主的语调带着一贯的娇气,噎死人不偿命。 “你……你……”承恩公夫人咬牙切齿,直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的帕子早就掉在了地上,指甲掐进柔软的掌心,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像个泼妇般歇斯底里地冲上去。 承恩公夫人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好!” “宁舒,你全然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这是对皇上的赐婚不满呢?” “这是对承恩公府不满呢!” 这几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胸膛剧烈起伏,那丰腴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不想—— “对呀。”宁舒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淡淡道,“不满啊。” “那你呢?” “你是对本郡主不满?” 说着,宁舒笑盈盈地把手里的鞭子示威地又举起了些许,作势欲挥…… “你……不可理喻!”承恩公夫人犹如惊弓之鸟,踉跄地连退了好几步,地上都是细密的绿豆,她差点又滑倒,还是一路扶着茶几与圈椅这才步步艰难地走到了门帘前。 不行!她非要进宫告宁舒一状不可! 承恩公夫人重重地拂袖,又挺直了腰板,忍着身上的酸痛匆匆离开了,只留下一道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 刘嬷嬷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目光游移不定,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下一刻就见宁舒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向自己扫来,吓得刘嬷嬷赶忙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怡亲王府这位小郡主哪是什么娇滴滴的小丫头,根本就是个混世魔王! “嗯?” 宁舒只发出这一个音节,刘嬷嬷再也不犹豫了,步履蹒跚地跟着跑了,脚下跑得飞快,跑到屏风前时还又滑了一跤,又慌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那道绣着山茶花的门帘被人粗鲁地掀起,又刷地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晃动着。 宁舒靠回到迎枕上,把鞭子随手一搁,很不开心地噘起了红润饱满的小嘴。 大丫鬟玛瑙是自小服侍宁舒的,即便宁舒不说,也能看出她身上难掩的疲乏和烦躁感,心中暗暗叹气:自打得知了皇帝的意思后,哪怕赐婚圣旨还没下,这王府上下就没有人心情疏朗过。 玛瑙躬下身子对宁舒道:“郡主,要不要奴婢去一趟殷家跟萧二姑娘解释一下?” 话音才落,另一个大丫鬟碧玺步履轻巧地走了进来。 碧玺走到近前,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低声禀道:“郡主,萧二姑娘派了知秋姑娘过来,求见郡主。” 知秋来了?!宁舒又精神了,直起了身,也学着碧玺的样子悄声问,“人呢?!” 碧玺的表情有些古怪,半侧过身,抬手指了指某个窗口,声音依然压得低低:“郡主,那边……” “人在那边。” 宁舒还有些懵,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这才看到南边的一扇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纤细笔挺的青色身影,就站在一颗葳蕤的梧桐树下。 上方的树冠随风轻轻摇曳,阳光经由树叶层层过滤,在来人的身上投向了一片斑驳的光影,令她平添几分高深莫测的气质。 碧玺心中犹有几分余惊,对着宁舒附耳说:“知秋姑娘是跳墙进来的……” 方才看到知秋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一瞬,碧玺差点没脱口喊贼,还是知秋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真的是知秋!宁舒灿然一笑,对着窗外的知秋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进来。 知秋就过来了,一手往窗槛上撑了一下,如飞燕般敏捷地跃进了窗户,信步朝宁舒走来,步履轻盈而不失矫健,整个人透着一股利落劲。 不等知秋行礼,宁舒就急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知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知秋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地的绿豆与黑芝麻,还有那根被放在罗汉床上的鞭子,不动声色。 她若无其事地福了福:“郡主,我们姑娘身边的祝嬷嬷认出刘嬷嬷是凤仪宫的人,姑娘怕郡主有什么事,就让奴婢过来看看。” 燕燕对自己真好!宁舒愉快地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 她没有多说其它,只是道:“知秋,你回去告诉燕燕,小定礼那天,我一定会去的。” “奴婢会回禀姑娘的。”知秋笑着又福了福。 顿了一下后,知秋又道:“姑娘说,她和郡主您是一块儿套过麻袋的交情,有什么需要她做的您尽管说。” 宁舒笑容更深,眼里漾着愉悦的笑意,这几天憋在心里的郁气似乎也散了一些。 宁舒笑道:“不急,等我去找你们姑娘时再说。” 知秋干脆地应了。 宁舒忍不住又端详起知秋,眼睛又变得明亮了几分。 她之前也见过知秋好几次,可今天才知道这丫头的身手这么好,溜进王府居然没惊动王府的侍卫。 厉害了! 人不可貌相啊,知秋简直就跟话本子里的侠女似的。 “你要走了吗?”宁舒把小脸凑过去,小小声地问。 “嗯。”知秋点头。 宁舒抬手指了指窗外那棵大树与高墙:“翻出去?” “嗯。”知秋又点头 “那你可要小心呀。”宁舒双眼熠熠生辉,关切地谆谆叮咛,“王府的侍卫每半个时辰就要再巡逻一次……” 顿了顿后,她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给你一张王府的巡防图?”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瞳孔亮晶晶的。 “多谢郡主的好意,不必了。”知秋看着宁舒的眼神一言难尽。 连自家的巡防图都能给,这位尊贵的小郡主真不怕她家进贼吗?! 抱着这种微妙的心情,知秋告辞了。 她悄悄来,又悄悄走,飞檐走壁,除了宁舒的两个贴身丫鬟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来过。 黄昏的晚风轻轻拂动着树梢,夕阳金色的余晖点缀着枝头的绿叶,犹如披上一层璀璨的轻纱。 当知秋回到殷家时,夕阳快要彻底坠下了。 知秋简明扼要地事情一禀,最后道:“……奴婢到王府的时候,郡主正好把刘嬷嬷给打出去了。” 萧燕飞莞尔一笑,把手里绣了一半的玄色腰带放在了绣篮里。 小郡主的性子还真是绝不吃亏! “海棠,”萧燕飞对着另一边的海棠招招手,“你去跟我娘说,郡主那天会来的。” 海棠却有些忧心,嗫嚅道:“姑娘,万一……” 刘嬷嬷的事让海棠心里有些不踏实,生怕到时候小郡主出不来王府,那姑娘的小定礼冷冷清清,岂不是在卫国公夫人跟前丢了脸面。 “她会来的。”萧燕飞笃定地说道,眸光璀璨。 海棠也就没再多说,退了下去。 萧燕飞屈指在书案上轻轻扣动了两下,思忖了片后,招呼知秋给她磨墨。 她又拿了一张夹丝绦的大红洒金帖子,打开后,重新给宁舒写了一份新的请柬,让知秋再跑了一趟怡亲王府。 这一次,知秋走的是王府的正门,而新帖子也没再被退回来。 于是,萧燕飞便安心地待在家里准备着小定礼的事。 这段日子,家里最忙的人是殷氏,对萧燕飞来说,唯一需要她做的就是在小定礼前做完一整套给顾非池的衣裳、鞋袜。 萧燕飞从前从来没做过这种古代的男装,一开始看着顾非池的尺寸,简直无从下手,但是原主自小被崔姨娘逼迫着天天做绣活,女红极佳,这已经是一种身体的本能。 除了最开始和针线搏斗了一番后,她很快就掌握了身体的记忆。 从开始裁剪料子,到现在足足花了近一个月,一整套衣裳此刻已做得七七八八。 接下来的几天,萧燕飞足不出户,每天都在自己的院子里赶工,女红绣活也越来越娴熟。 她把时间算得正正好好,恰在小定礼的前一天做好了。 收了针,萧燕飞满意地打量着这条以金线绣着火焰纹又缀以白玉的腰带,抿唇笑了,越看越满意。 感慨自己又开启了新技能! 萧燕飞放下绣活,整了整衣裳,就去了正院,好不容易完工,此刻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一路上在心里琢磨着下回外祖父生辰,她可以给他老人家做一双鞋。 鞋面上绣什么好呢? 咦? 一进正院,就见堂屋内头堆了好几箱东西,有一半的箱子打开了,一袭玄色直裰的老爷子殷湛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燕儿,快过来。”殷湛笑容满面地对着门外屋檐下的萧燕飞招了招手,“这些都是从海外带来的。” “海外?”萧燕飞一愣。 殷焕不是在海贸上做了假账,那些劣等的瓷器、丝绸运去海外怕也卖不出好价钱,又怎么有钱从海外采购? 殷湛似乎看出萧燕飞的心思,朗然一笑,略有几分得意地拈须:“殷家的海船足有十二艘,最近刚回来一艘。” 他怎么可能放心把所有的海贸生意交给殷焕一个人! 哇,这么多船!萧燕飞惊叹地瞪大了眼。 她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殷家是江南首富,直到此刻才有了点真实感,普通的富商可没有实力在海贸上下这么大的本钱,毕竟海贸虽然是暴利,也同时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一场海上的风暴乃至一伙海寇就有可能令商家亏得血本无归。 外孙女惊叹的表情让殷湛颇为受用,拈须道:“燕儿,你也看看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别和外祖父客气。” 殷湛拿着一个嵌着宝石的银制千里眼把玩着,闲话家常地与萧燕飞说着家里的海贸生意。 比如为了防止海上风暴以及其它意外,家里的那些海船都是分批次出去的; 比如海外很大,这十二艘海船去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远的是西洋,去一趟要两三年才能回来,近的是东南、西南的小国,也有一艘船专门去倭国。 一会儿他感慨着太|祖皇帝英明,前朝闭关锁国,是本朝太|祖建国后不久就开了海禁,他们的船才可以远赴西洋彼岸。 一会儿又说起这些从海外带回的东西有一半会放在江南销售,也有三成会运来京城,像现在摆在屋里的这几箱东西是样品,是管事特意从每款商品中挑了一件先送来给老爷子过目,又捎了一点稀罕玩意过来。 萧燕飞在箱子里看到了不少眼熟的东西,觉得颇为亲切,像是珐琅怀表、自鸣钟、万花筒、巴掌大小的水银镜…… 海棠与丁香也从后面凑过来看着,眼睛亮晶晶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殷湛见外孙女喜欢,兴致更高昂了。 他指挥着一个婆子把一个黑漆的小箱子拿了过来,用带着炫耀的口吻道:“燕儿,你不是会点医术吗?何管事说,这回的船正好带了一些海外的医书和药,你要不要看看?” “要要要!”萧燕飞忙不迭地连连点头,随手就把正在把玩的水银镜放在了茶几上,海棠、丁香又乐呵呵地拿着那水银镜去照脸,两个丫鬟都乐得不行。 殷湛从小箱子取出了四五本厚厚的书籍。 当萧燕飞看到封皮上那熟悉的字母时,简直快泪流满面。 太好了,是拉丁语的原版书。 她看得懂! 萧燕飞将每本书都放在手里仔细地摸了摸,还翻了几页,确信书籍没有在海运过程中被损毁,笑得愈发灿烂。 她郑重地放下这些医书,又去看小箱子里的其它东西,里面还有几匣子药,几把简易的手术刀,还有一个堪称简陋的注射器…… 萧燕飞都舍不得眨眼了,眼睛越来越亮。 她小心翼翼地把匣子里的那个注射器拿了起来,动作小心得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 这可是好东西啊! 宝贝啊! 72 第72章 晋江首发 萧燕飞小心地拿着那支小巧的注射器, 看了又看。 它与现代的注射器在造型上相差不大,由金属制成,可以拆卸, 也可以重新安装,便于消毒和反复使用。 这支注射器很简陋, 很粗糙,手术刀也是如此。 萧燕飞又取了把手术刀拿在手上,这是把弯刀, 小巧、轻薄,状如柳叶,从刀柄到刀身, 都和现代的手术刀大不相同。 可萧燕飞半点不嫌弃, 还有种如获至宝的狂喜。 从前,她能光明正大拿出来的也就只有那些药片和颗粒冲剂, 就连胶囊、喷剂也难以编个出处,最多只能忽悠萧烨这种小孩子。 更不用说是急救箱里的那些注射液了, 根本不能拿出来用。 这一箱子里的东西, 对她来说,那可都是买也买不到的宝贝呀! 萧燕飞心中的欢喜掩也掩不住, 愉悦的笑意从眼底荡漾出来,瞳孔晶亮。 殷湛见她这欢喜的样子明显比之前看那些千里眼、自鸣钟、怀表时还要兴奋,便转头问一旁的中年管事:“何老三, 这批回来的货里,还有没有别的医书或者药?” 何管事留着一脸粗犷的络腮胡,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如炭,身形高大矫健,穿了件天青色的杭绸直裰, 衣着打扮干净整洁,一双眼睛精明锐利,整个人瞧着颇为豪爽干练。 他摇了摇头:“老爷子,就这些了。” “那些个洋人看病怪着呢,盛行什么放血疗法,跟我们的大夫往指尖扎几针放几滴血不一样,他们洋人都是用一把刀子去割手臂的血脉,放出一大盆血……是死是活各占一半吧。” “还有什么呕吐疗法,要让病患直吐到黄胆汁为止。” 何管事努力地回忆一番,“这箱东西,我就是瞧着古怪稀罕才带回来的,想让客人瞧新鲜的。” 卖货卖的不仅仅是货,同时也是在卖关于货的故事。 像是这些医书,要不是表姑娘感兴趣,他们就会摆在卖西洋货的铺子里当装饰,弄不好也会有些个有钱没处花的公子哥花重金把这些西洋书籍买去。 “对了!”何管事重重地一抚掌,激动地拔高了音量,“我还买过几幅画,画的就是那什么放血疗法。他们西洋的画与我们中原的画不太一样……” 何管事也不太懂书画,想了想,委婉道:“画得血淋淋,瞧着有些吓人,姑娘想看看吗?我回头就让人捎一封飞鸽传书去江南,尽快把画送到京城来。” 要要要。萧燕飞连连点头,落落大方地说道:“多谢何管事了。” “小事一桩。”何管事豪爽地笑了,络腮胡子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些西洋书、还有箱子里的这些东西,表姑娘可是都认得?” 萧燕飞动作娴熟地持起那个注射器,随意地转了转,银色的筒身在窗□□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注射器,用来把药水注射到人的体内。”萧燕飞慢条斯理地说道。 “注射?”何管事懵了,他怎么就听不懂呢。 萧燕飞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放回一个铺着天鹅绒软垫的长盒中,举了举另一只手里的那把柳叶形小刀,食指抵在刀背上,这个动作衬得她雪白的手指纤长,与那冷硬的刀锋对比鲜明。 萧燕飞简单道:“这是手术刀,不但可以用来放血,还可以开膛剖腹。” 她微微地笑,手术刀的寒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映得她的眼眸愈发明亮。 “开膛剖腹?”何管事以手掌为刃比划了下他的胸腹。 他是负责海贸的管事,每隔一两年就要随船跑一次海外,近的倭国,远的西洋,他都去过,在外头见过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还曾亲眼目睹那些偏远小族的巫医以巫蛊之术为病人治病,怪异荒诞,但开膛剖腹,他还真是闻所未闻。 殷湛在一旁听得有趣,拈须笑问:“燕飞,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萧燕飞从方才看到那些拉丁文的原版医书时,就已经想好了,笑道:“从前,我在冀州的庄子时,偶然遇上了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 “那个传教士不小心被蛇咬了,我让庄户帮他请了大夫,与他聊了一会儿。” “他跟我说了很多西洋那边的事,还送了我一本西洋书呢,可惜了,后来弄丢了……” 这几年时不时会有一些西洋的传教士来大景,对此,何管事倒也不意外,像是他回大景的海船上也捎过一个传教士。 海上几个月,那个传教士靠着比划,跟船员们学了不少大景话,甚至还能用羽毛笔写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何管事恍然大悟地笑了,若有所思的目光朝那几本西洋医书看了看,眼睛一亮,搓着手问:“表姑娘,您莫不是看得懂这些西洋文字?” 何管事心跳怦怦加快,双眸灼灼。 这要是表姑娘能看得懂西洋文字,那可就太好了。 他们买的那些西洋货上不少都印着西洋文字,有的东西摆弄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用,那卖货的洋人就丢给他们一本看不懂的册子,让他们自己看,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何管事气归气,但几年才出来一趟,还是心一狠,买了,总有那么几件东西在库房堆灰尘,干脆改日他也把这些东西都送来京城,拿给表姑娘看看。 “会一点。”萧燕飞笑眯眯地点点头,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说得很是谦虚,灿烂明丽的笑容里藏着一抹狡黠。 谎言的技巧在于九成真,一成假。 原主确实在冀州的庄子遇到过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 萧燕飞早就知道自己的医术经不住细查,所以,穿来了这么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显摆自己的医术,而是尽可能的去重温中医、学习中医。 萧燕飞爱不释手地又捧起了那几本原版书,指腹在封皮上轻轻地摩挲着。 这一箱子的东西可太有用了。 “外祖父!” “二姐姐!” 萧烨清脆欢快的声音自庭院传来,萧燕飞抬眼看去,就见刚下学的小家伙兴冲冲地朝这边跑了进来。 “姐,你在看什么?”萧烨好奇地往萧燕飞的膝头凑了凑,一看那是些根本就看不懂的书,就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小家伙又兴致高昂地去看其它箱子里的东西,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新奇,都见所未见,便去问老爷子: “外祖父,这是什么?” “这个要怎么玩?” “外祖父,快教教我。” 殷湛便耐心地告诉小外孙,这是万花筒,这是怀表,这是千里眼……又一样样地教他该怎么玩。 萧烨越玩越喜欢,每一样东西都能玩上许久,真恨不得把这一箱箱的屋子全都拿回他的屋子去。 然而,殷氏无情地说道:“你只能挑一样。” “娘。”萧烨扁扁嘴,可怜兮兮地盯着娘亲看了一会儿,最后只能无力地耷拉下了肩膀。 小家伙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他又精神了起来,犹豫不决地看来又看去,这些东西都很新鲜,也都很有趣,哪件他都舍不得放下。 看着小家伙为难的样子,萧燕飞不由失笑,从箱子里取出了三支千里眼,银色的外壳上分别嵌着红、蓝、绿宝石。 她挑了一支给萧烨:“这支你拿着。” “这一支就给你二哥。” 萧烨接过属于他的那支千里眼,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乐呵呵地说道:“最后这支给二姐姐!” “这样好!我们三人正好一人一支!” “二姐你真聪明!” 小家伙笑得眉眼弯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一副唯姐姐之命是从的样子。 萧燕飞抿着唇笑。 她的这支她打算留给顾非池。 京城有条“西洋街”,她和宁舒一起去逛过,那一条街的铺子多少都卖些西洋货,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但独独没有千里眼,想必千里眼十分难得。 千里眼可以远眺,在战场上,还是有点用的,顾非池应该会喜欢吧。 萧燕飞漫不经心地把玩起那支嵌着红宝石的千里眼,萧烨也在玩属于他的那支,左眼凑在千里眼上仰着头四处张望着,惊叹声不绝于口。 “哇!好清楚,我连空中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 “二姐姐,那边两只麻雀在打架,连翅膀的羽毛都掉了好几片,哈哈……” 这对姐弟就是投缘,烨哥儿一向最听他姐姐话。殷氏与殷太太笑吟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殷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面庞的皮肤似在发着光,指着其中一座自鸣钟对殷氏道:“阿婉,你看那个自鸣钟,明天把它摆在花厅里怎么样?” “我琢磨着,给国公府备的回礼里可以再加几样东西,这洋人的东西新鲜稀罕,正好给我们燕飞长点脸面。” 殷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娘,您说的是。” 她又忙令赵嬷嬷去取回礼的单子,打算把回礼单子再改改,又说起了花厅的布置:“要是在花厅放这座自鸣钟的话,整座厅堂的布置就得都改改才行。” “说得是。”殷太太回忆着花厅的布置道,“那个落地大花瓶与这自鸣钟不配……” “还有那座象牙屏风也不行。” “……” 母女俩说干就干,当天就把花厅又布置一新,还特意叮嘱萧燕飞夜里早些歇下,明天要早些起来梳妆。 说早,还真的很早,可怜的萧燕飞鸡鸣就被叫醒了。 人还没睡醒,就迷迷糊糊地由着海棠与丁香伺候她梳妆打扮,直到坐在梳妆台前,她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为了今日的小定礼,海棠与丁香简直使出了十八班武艺,给萧燕飞梳了个侧髻,还细心地在鬓角编了好几股小辫子,将一朵朵指头大小的红色梅花形绢花点缀在一缕缕小辫子上,精致得不得了,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梳好。 梳好了发髻后,海棠给萧燕飞戴上了一个镶玉赤金观音分心,满意地打量着水银镜中映出的人儿。 “姑娘,”知秋掀帘从外头进来了,笑着禀道,“郡主刚到了。” 萧燕飞正想转头,被丁香一把按住了:“姑娘别动,就差一点点了。” 丁香仔细地给萧燕飞梳了梳垂在后背上的头发,用大红丝带把这部分的头发束了起来。 “燕燕。”宁舒来得很快,没半盏茶功夫就进了内室。 她来过萧燕飞这里好几次了,对于这里熟门熟路,也不用人带路,就不见外地自己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嫣红色的褙子,映得她肌肤雪白,可脸色略有点憔悴,眼下一片青白之色。 “燕燕,你今天可真漂亮!”宁舒一过来,就亲昵地搂住了萧燕飞的肩膀,蹭了蹭她的脸,笑了。 祝嬷嬷却是皱眉,低声提醒道:“姑娘,您的妆。” 姑娘的妆好不容易化好的,万一蹭花了…… “无妨。”萧燕飞笑了笑。 祝嬷嬷二话不说地闭上了嘴,温顺地退到了一边,看得宁舒“噗嗤”笑了出来。 她更高兴了,将萧燕飞纤瘦的肩搂得更紧了,又蹭了蹭她的面颊,像是撒娇的猫儿似的。 笑意止不住地从她眸中逸出。 那不是平时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她笑得灿烂明媚,宛如徐徐春风吹拂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有种孩子般的纯真美好。 蹭完萧燕飞,宁舒终于满足了,拿出了她准备的添礼:“燕燕,喜欢吗?” 这是一串精致的禁步,以镂刻蝴蝶的羊脂白玉佩作为主体,串着四串粉玉珠子,末端缀以粉色络子与流苏,十分精致。 “喜欢!”萧燕飞重重点头。 “我也有!”宁舒笑得更愉快,也更亲昵了,“瞧,一对的。” 她指了指佩戴在自己裙上的禁步,一手拈起一串粉色的流苏对着萧燕飞晃了晃。 “好看,你的眼光就是好。”萧燕飞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说她眼光好,对宁舒而言,那可是莫大的夸奖。 她挑衣裳、首饰的眼光最好了! “那是!”宁舒下巴一挑,与萧燕飞笑闹在一起,两个女孩子抱作一团。 笑了一会儿,宁舒便招呼着海棠与丁香继续给萧燕飞梳妆,她在旁边给她们参谋,兴致勃勃地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对耳环和一个赤金嵌八宝的项圈。 等萧燕飞梳妆完毕,知秋又来了,恭恭敬敬地提醒道:“姑娘,时辰到了。” 海棠和丁香连忙去看自鸣钟,登时肃然地敛了笑容。 “姑娘,奴婢给您整理一下衣裙吧。”两个丫鬟催着萧燕飞起身,又合力给她整起身上的曲裾,抚平裙子上的那些褶皱。 再三确认萧燕飞的发型、妆容和衣衫,确定没问题,两个丫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好了!” 几个丫鬟便簇拥着萧燕飞往外走,宁舒也跟着她们一块儿出去了。 庭院里、屋檐下、树梢随处都挂着一盏盏喜气的大红灯笼与一条条红缎。 下人们穿着一式的暗红新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 萧燕飞和宁舒到了花厅不久,还没和殷氏说上几句,就有门房婆子步履如飞地来报说,卫国公夫人和礼亲王妃到了。 殷氏早就知道卫国公府请了礼亲王妃当媒人,可礼亲王妃却没想到宁舒会出现在这里。 “宁舒,你怎么……”礼亲王妃本想问宁舒怎么会在这里,但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改了口,“原来你认识萧二姑娘。” 礼亲王妃看着宁舒的表情有些微妙,既慈爱,又透着一丝怜惜。 “是啊,伯祖母。”宁舒笑呵呵地说道,“我跟燕燕最要好了。” 她们俩这一打岔,原本有些生疏的气氛变得热络了不少。 殷氏赶忙请客人们都坐下,丫鬟们动作娴熟地一一上茶。 卫国公夫人一如往日的话不多,脸上噙着一抹端庄矜持的笑容。 不过幸好有礼亲王妃时不时地说着活络气氛的场面话,一会儿赞萧燕飞:“殷夫人真是好福气,令嫒这般相貌真是满京城找不到第二个。” 一会儿又夸起此刻不在这里的顾非池:“哎呀,老身给人做了十几年的媒,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特意送活雁作为贽礼的。” “惜文,这活雁是阿池亲自去猎的吧?这孩子还真是心了。” 国公府送来的纳采礼中,有一对生龙活虎的活雁作为贽礼。单这活雁一样,就足够女方出去吹嘘一番了。 礼亲王妃是个和气人,又身份高贵,常有人请她做媒,也因此她对小定礼的步骤熟知于心,有她引导,仪式很顺利地一步步往下走。 先由卫国公府奉上了纳采礼,紧接着,殷家这边也由几个婆子一一奉上了回礼,其中有一身女方特意给男方做的新衣新帽新鞋。 最后,由卫国公夫人亲自给萧燕飞簪上一支赤金累丝丹凤衔红宝石珠钗,华光溢彩,宁舒郑重地给萧燕飞扶了扶钗,娇声赞道:“真漂亮!” 她还故意转过脸问礼亲王妃:“伯祖母,燕飞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真是漂亮!”礼亲王妃忙不迭地赞道,“哎呀,萧二姑娘与阿池那真是郎才女貌,再般配没有了。” “谢夫人。”萧燕飞郑重地对着卫国公夫人又施了一礼。 至此,纳采礼也就礼成了。 卫国公夫人对着两个女孩子温声道:“燕飞,宁舒,你们无事就去国公府找悦姐儿玩,这孩子总不爱出门。” 萧燕飞与宁舒福了福,都笑着应了好。 两个女孩子一个俏,一个娇,如夏花般明艳,令这厅堂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卫国公夫人的唇角微微勾了勾,又归回原位。 她喝了茶,只闲话家常了一会儿,就主动提出了告辞。 殷氏带着萧燕飞亲自送卫国公夫人和礼亲王妃出去,直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既然定了亲,这桩亲事就算是正式定下了,两家也就成了姻亲。 萧燕飞亲自扶着卫国公夫人上了马车:“夫人慢走。” 宁舒则扶着礼亲王妃也上了马车,礼亲王妃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宁舒的手,似在安抚,又似安慰。 殷氏优雅地站在三步外,唇角含笑。 今天是萧燕飞的大日子,可最紧张的人却是殷氏,直到此刻,她才如释重负,放下了心头的重担。 当初皇帝下的圣旨是给顾非池与武安侯府的二姑娘赐婚,如今却不得不让国公府来殷家下定,多少是有那么点于理不合。 毕竟殷家是勋贵们都瞧不上的商户,又只是女儿的外祖家。 可国公府全然不曾置喙什么,一力配合。方才整个小定礼的仪式都非常慎重,所有的环节都是按着古礼。 对此,殷氏的心里存着感激的。 她与卫国公夫人并没有过多的接触过,就算偶尔在宫宴或者别府的宴会上见面也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卫国公夫人是个寡言之人,面上总是冷冷淡淡的,对谁都不热络,从前殷氏觉得她不好相与,可现在再想,也许人家本身就是性子冷淡吧。 卫国公府的马车和礼亲王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没一会儿,狭长的胡同里就变得空荡荡的,唯有上方的树荫摇曳不已。 宁舒并不急着走,殷氏便笑着打发两个姑娘自个儿玩去。 萧燕飞挽着宁舒又回了她在殷家的院子,留宁舒在她的小书房玩儿,她自己先进内室把那身沉重繁复的曲裾深衣换了下来。 这衣裳好看是好看,但实在是太限制行动了。 一炷香后,萧燕飞面目一新地从内室出来了,连头上的赤金观音分心以及那支赤金累丝丹凤衔红宝石珠钗都被她拆了下来,换了身简单的水红罗衫。 宁舒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子,随手翻着页,一页又一页,短短几息时间,就换了好两次托腮的手势,明显心不在焉。 萧燕飞以手指顺了顺自己乌黑柔顺的发丝,随意地在宁舒身边一坐,第一句就是:“要不要跟我说说,赐婚的事?” 啊?!宁舒翻着书页的手仿佛被冻住似的,顿住了,慢慢地抬眼朝萧燕飞看去。 “你怎么知道?”宁舒惊讶地问道,小嘴微张。 为了这事,父王和母妃已经几次进宫求皇帝,动之以情,还求礼亲王帮忙说项,可皇帝依然没有改变心意。 皇帝的赐婚圣旨还没下,父王和母妃特意在王府内封了口,下令谁也不许对外说一句,也就是礼亲王是宗令,礼亲王妃怕是听到了些风声吧。 至于外头,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吧?! 73 第73章 晋江首发 萧燕飞微微一笑, 笑容如清风晓月,煞有其事地说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真的?宁舒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眸子。 萧燕飞一手轻轻按在宁舒右腕的脉搏上, 随手拿过案头的一本《太素脉秘诀》,道:“我最近在学太素脉,这太素脉灵验异常,与五行八卦相通, 不但可以给人看病, 还能凭借脉搏的变化预测人的贵贱、祸福、吉凶呢。” “我观你最近犯太岁。” 可不就是!她最近真是太倒霉了!宁舒点头如捣蒜,眼睛亮得仿佛发光的宝石, 把小脸凑了过去,“燕燕, 这真是靠脉搏算出来的吗?” “燕燕,那你是不是和无量真人一样有未卜先知之能?” “听说无量真人算的卦准极了, 他说永平伯世子十八岁有一劫,果然, 世子那年一头被人推搡在假山上,头破血流, 昏迷了三日才行。” “还有, 卢大将军府的小公子五岁时听说三魂七魄被吓掉了一半……” 萧燕飞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笑得不可自抑。 那戏谑的笑容,明晃晃地跃于颊上。 好嘛,燕燕居然是哄她的!宁舒噘起了小嘴,挨挨蹭蹭地靠了过去, 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娇滴滴地撕娇道:“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嘛。” 燕燕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萧燕飞默默地抬手做了个手势,原本在一旁伺候的海棠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轻手轻脚地放下了门帘。 门帘轻轻摇曳,似与外头庭院的风声彼此呼应。 萧燕飞不再开玩笑了,凝视着宁舒的眼睛,敛容正色道:“因为承恩公败了。” “而且,还是一场颜面扫地的惨败。” “皇上对皇后的母家一向很好,如今既然塞不了军功、兵权,那就只得把一个有用的人‘塞’给柳家了。” 萧燕飞也是问了知秋后,才知道宁舒的父王怡亲王自先帝起就是京营总督,是个掌实权的王爷。 为了让宝贝儿子以后坐稳皇位,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萧燕飞微微抬眸,视线穿过窗户遥遥地投向了皇城的方向,璀璨的阳光映射下,双眸分外的幽深。 皇帝只是偏心,却不蠢。 这桩赐婚对皇帝来说,是在承恩公惨败后,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为此,他不惜坑到了同胞亲弟弟和亲侄女的头上。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柳嘉是个什么玩意儿,不仅跟他爹承恩公柳汌一样文不成、武不就,还成天就知道厮混在青楼楚馆,动不动就为了那些妓子、戏子争风吃醋,一掷千金,这还未成亲呢,他膝下的庶子、庶女就生了一窝,甚至还有强抢民女的风声传出…… 像这种糊不上墙的烂泥,把小郡主嫁给他,皇帝那根本是把人往火坑里推,推完还要再踩上几脚,全然不念一点伯侄的情分了。 对着柳皇后与大皇子母子俩,皇帝的心很软,可对着其他人,却很硬,很狠,不择手段。 宁舒闷闷地点了点头,信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拈了枚玫瑰香的瓜子嗑,嗑了三四枚后,就歇了。 从前香喷喷的瓜子此时也不香了,淡而无味。 她又摸出一方一角绣着荷花的素白帕子,擦了擦纤白的手指,一下又一下。 “皇上说,只要我同样嫁给柳嘉,他就封我二哥为郡王。” “父王与母妃为了拒婚,进宫三次去求皇上,二哥也说,他宁愿不要这个郡王爵位。”对着萧燕飞,宁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一道来,声音微涩。 窗外是灿烂耀眼的阳光,后院吹来的阵阵清风夹着一缕花香,沁人心脾,宁舒仰首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地涩声道:“但是,皇上不肯。” 她也不再称呼皇帝为皇伯父了,语气中只剩下了疏离、冷淡。 屋里的气氛渐冷,陷入一片沉寂,衬得窗外的花木摇曳声尤为刺耳。 宁舒出身王府,自小就知道皇权至高无上,知道她的皇伯父不仅是伯父,更是君上。可皇帝一向对她很好,好到有时候她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伯父。 直到这些天,宁舒才感觉到在撕下“伯父”这层皮后,皇帝的冷酷。 私下里,母妃好几次搂着她,安慰她说:“宁舒,我与你父王会想法子,你别急……会有法子的。” “哎,早知道……” 虽然母妃的话没再往下说,可宁舒知道她的未尽之言,母妃是想说,要是早知如此,就早些替她定下亲事了。 宁舒微咬下唇,无意识地绞着纤细柔软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直绞成了麻花。 她心知肚明,除非皇帝忽然改了主意,不然,父王母妃就是咬死不同意也没用。 像是前朝的宗室郡主还有远赴北狄、西戎和亲的呢,还就不是一纸圣旨赐下,为人臣者就不得不从命。 这几天,母妃一直忧心忡忡,寝食难安,鬓边都多了好几根银丝,看得宁舒心疼极了。 她知道,为了这件事,父王与母妃比她还要心烦,所以,哪怕她心里直冒火,也没有去哭去闹。 但凡他们有办法,都不会任由她嫁去承恩公府的。 可皇帝这都铁了心了,连父王和宗令的劝都听不进去,自家还能怎么样呢?! 她总不能抗旨不遵,拖着一大家子去找死吧。 宁舒赌气地昂起了小下巴,白皙无瑕的面颊气鼓鼓的,娇声道:“哼,嫁就嫁。” “反正按律,我是有郡主府的!” “以后我就住在我的郡主府里,也不用成天去对着那些个讨厌的柳家人。” 哼哼! 宁舒撇撇嘴,昂首挺胸,那种傲慢的眼神仿佛一只漂亮又霸气的波斯猫,视天下人于无物。 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好日子里去提柳家的破事,便在萧燕飞的肩头蹭了蹭,娇滴滴地问道:“燕燕,我们去马市吧?北城这两天新开了马市,最近可热闹了。” 每年的这个季节,京城都会开马市,大部分是马商从北狄、北境带来的良驹,也有小部分东北马、河东马等。 宁舒亲亲热热地挽起了萧燕飞的手臂,脆声道:“燕燕,你还没去过马市吧?这马市从前都是在城郊的七里坡的,最近幽州的流民太多了,城郊太乱,京兆尹就批准将马市临时搬到了城内。” “我去年就跟马商定好了一匹小马驹,等了足足一年呢。” “你陪我去马市买马驹吧!”宁舒的小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 “行啊。”萧燕飞确实从来没去过马市,被她挑起了兴趣,挑眉问,“什么时候去?” “现在!”小郡主愉快地笑了,挽着萧燕飞的胳膊从美人榻上站了起来。 她行事一向雷厉风行,说是风就是雨,急匆匆地拉着萧燕飞就往外走:“等买好马驹,我请你去洞庭酒楼吃顿好的。” “洞庭酒楼最近出了一种荷花酒,冰冰凉凉的,可好喝了,还不会醉人。” 说话间,两个女孩子就手挽着手出门了,言笑晏晏。 她们俩坐的是宁舒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马车目标明确地直奔北城。 为了准备小定礼,萧燕飞最近几乎足不出户,隔了这些天再次出门,就发现京城的街道上明显萧条了很多,百姓路人少了,叫卖的小贩货郎也几乎快看不到了。 路上的乞丐则又多了些,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神情呆滞地游荡在街头。 连带整个京城的氛围都有些压抑,明明天上日头璀璨,却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沉重。 萧燕飞听外祖父说过,不止是京城的百姓,连那些商家都开始有些恐慌。 她一手挑着窗帘,看着马车外街道上的那一间间铺面,如今多是门庭冷落…… 殷家在京城也是有产业的,近日也有负责京城生意的大管事来家里问外祖父要不要先把一些贵重的东西移转出去,免得……免得那伙“白巾军”打到京城来,尤其是他们在京城的钱庄库房里存了不少金银,万一流匪打进京城,十有**要冲着钱庄来捞银子…… 外祖父没答应,说若是有人来兑银子,钱庄拿不出足够的现银,那他们钱庄几十年的信誉就毁于一旦了。 宁舒也凑在萧燕飞的身边望着窗外那一条条萧条的街道,双手扒着窗槛,下巴压在手背上,叹道:“我父王说,最近京城的这些铺子关了两三成了,还有人借着避暑举家南下。” “咦?怎么连嘉和钱庄都关了……马市不会也不开了吧?” 就在宁舒忧心忡忡的声音中,她们的马车来到了北城。 马市不难找,只要顺着人流的方向过去,就能看到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帐篷、围栏,人群川流不息,人头攒动。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距离马市半条街的地方,两个姑娘就下了马车,手挽着手朝马市步行过去。 马市里头乱糟糟的,熙熙攘攘,周围人声、马声交错着响起,空气中混杂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气味,那是人汗味、马汗味与马粪味等等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宁舒显然不是第一次逛马市了,很有种闲庭自若的风范,领着萧燕飞慢慢悠悠地往前逛。 马商以木杆子修成一道道栅栏,将马群围在里面,一匹匹肌肉结实、油光发亮的骏马甩着长长的马尾,不时发出嘶鸣声,或者偶尔打个响鼻。 围栏外,不少来看马的人对着马圈里的那些马匹指指点点,也有人让马主将看中的马匹拉出,近距离相起马来。 宁舒眉飞色舞地拉着萧燕飞的手往前走,一路走马观花,嘴巴就没停下过:“燕燕,你小心点自己的荷包,这里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二哥说,很多扒手就混在人群里的。” “燕燕,你要是看上了什么马,就告诉我,我帮你相马,我可厉害着呢!” “这里的马好好坏坏的都有,去年宝安在马市挑的一匹马带回府没几天就病了,上吐下泻。” 她们也就是随便看看,在每个马圈外都停留不久。 路过某个摊位时,就听一个头戴刺绣宽檐礼帽的中年男子扯着嗓门吆喝着: “瞧一瞧,看一看,我这里的马匹匹都是难得的骏马,瞧瞧,这可都是千里良驹。” “千里挑一,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那中年马商直把他的马吹得天花乱坠,看到宁舒与萧燕飞时,眼睛一亮,用庞大的身躯拦住了两人的去路,笑道:“两位小姑娘,看看我这里的马吧。” “我这马是这马市里最好的马了,你们看那这匹白马,马隆颡蚨日,蹄如累麴……水火欲分明。” “水火欲分明?”被拦下的宁舒不太高兴地撇撇嘴,“你知道哪里是‘水火’吗?” “……”中年马商登时就跟哑巴似的说不出话来了,掩饰地推了推礼帽的帽檐。 宁舒抬手指了指那匹白马的马首:“水火在马的鼻两孔间。” 中年马商额角滴下一滴冷汗,知道这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是个懂马的,也就不再乱吹他从前听来的马经,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小姑娘也是个懂行的啊。” “姑娘既然懂行,想来也看得出,我这些马可是难得的好马。”他也不尴尬,笑呵呵地套近乎,“你看,这些马全都身躯匀称,肌肉结实,皮毛也都油光发亮,一个个都昂首扬尾的,嘶鸣声也很有力……” 宁舒朝马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小声对萧燕飞道:“不过尔尔。” 他这些马虽不至于是劣等马,却也不过是中等的普通马而已。 萧燕飞的目光落在了马圈中一匹落单的小马驹上,它瞧着其貌不扬,瘦弱的体型娇小如鹿,浑身乌黑,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头大颈短,衬着细瘦的四肢,尤为突兀。 周围的马全都不理它,它一匹马缩在角落里,可怜兮兮的。 萧燕飞本想再多看它两眼,但宁舒晃了晃她的胳膊又往前走,娇声道:“燕燕,我们去别处逛逛,这马市里还卖马鞭、马鞍呢。我去年在这里买了根马鞭,特别好用。” “这里还有几个老师傅特别擅长打马铁,你见过打马铁吗?” 宁舒的小脸上就差写着“你没见过吧”。 萧燕飞还真没见过,如她所愿地摇了摇头。 “哎呦,姑娘果然是懂行的。”中年马商没做成生意,倒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又凑过来与她们搭话,指着右前方的一家摊位说,“那家的马具好,顶顶尖的,用料好,手艺也好,他家的师傅连马铁也打得好。” 宁舒随口应了一声,等走到那家摊位时,才发现那马商在马具上倒是没夸大其辞。 她挑了根缀有大红络子的马鞭,抓在手里掂了掂,又扯了扯,“燕燕,这马鞭确实不错,是北境的制法,鞣制皮子时有他们独家的秘方,制出来的马鞭比普通马鞭轻盈,却更结实,更耐用。” 摊主热情地招呼她们:“两位姑娘,除了马鞭,也可以看看我这的马鞍、马辔,这全是我们自家做的,真材实料。” 宁舒又拿起了一个饰有铜铃与红色流苏的马辔,越看越喜欢,道:“燕燕,我定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它戴这个马辔,应该会很好看吧。” “不过,这马辔的大小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买!”萧燕飞用笃定的语气帮她拍了板,“马驹总会长大的,等它长大了,就能用了。” “说得是。”宁舒深以为然地直点头,觉得这话实在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一次买了两套配套的马鞭和马辔,让大丫鬟付了钱后,又兴冲冲地招呼着萧燕飞继续往东北方向走。 “我看到了,就那家,我定了马驹的那家马商,胡氏马场。”宁舒带着萧燕飞一起来到了十几丈外的一家摊位前。 摊位上方挂着一个相当简陋的匾额,也就是在一块木板上,以黑漆写着“胡氏马场”这四个字而已。 “胡老板!”宁舒笑容满面对着一个留着花白络腮胡、挺着将军肚的马商挥了挥手,“我去年跟你定的马驹带来了没?” 胡老板的脸色一僵,与身旁另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细眼睛的年轻人搓着手,赔笑道:“姑娘,那匹马驹刚被人买走了。” 被买走了?宁舒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笑容一敛,从她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张文书,不快地说道:“胡老板,我去年可是交了足额定金的!” 宁舒心里很是不痛快,如鲠在喉。 去年她来这里看马,看上了一匹三个月大小的白色马驹,是一匹极好看的突厥马,可惜是别人订的,她就和这胡老板说好了,明年给她带匹突厥马的马驹,也要白如初雪的。 当时她还与这胡老板签了文书,付了定金的,日盼夜盼,盼了整整一年,才等到今年重开马市。 胡老板摸了摸下巴上花白的络腮胡子,漫不经心地敷衍道:“不就是二十两银子吗?” “顶多我把定金一分不差地退给你。” “阿七,你去取银子。”胡老板转头吩咐那细眼睛的年轻人。 那叫“阿七”的青年躬身把地上沉甸甸的钱箱拎了上来。 “我才不要定金,我要马!”宁舒攥紧了小拳头,气得小脸都红了,原本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 她才不稀罕区区二十两定金呢,她是为了马驹而来的。 她捏紧了手里的马鞭,娇声道:“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诚信,凭什么把我订的马驹卖给别人?” “今天你要是不把我的马驹给我,我就把这摊子给掀了!” “你敢!”阿七冷着一张脸没好气地瞪着宁舒与萧燕飞,并没有把两个纤弱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这些北境来的马商都是游牧民族,自小是马背上长大的,个个擅骑射,平日里也常和那些个马匪打交道,可还没怕过谁! 胡老板又摸了摸络腮胡,忽然望向了宁舒她们的后方,眼睛一亮。 他从钱箱里拿出了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随手往桌上一丢,一副“你爱要不要”的样子:“定金在这里了。” 说着,胡老板笑呵呵地迎向了几步外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小厮,笑得分外殷勤谄媚,好声好气地说道:“东爷,您来了!” “不知世子爷可满意小的那匹马?那匹马驹是小的挑了最好的两匹突厥马配的种,通体雪白,筋骨精悍,脚力好,有潜力得很,将来定是匹千里挑一的良驹。” 这不是她预定的马驹吗?宁舒微微睁大了眼,攥紧了手里的马鞭。 “世子爷说了,确实是匹好马!”青衣小厮微微一笑,随手掏出一张银票塞给了胡老板,“这是尾款。” 青衣小厮转过身时,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了宁舒身上,一挑眉,仿佛此刻才看到宁舒似的,“惊讶”地喊道:“咦?这不是郡……唐姑娘吗?” “莫非那匹马驹是您看上的?”他眯了眯眼,笑得意味深长。 “……”宁舒咬紧了牙根。 而青衣小厮全然不在意宁舒的黑脸,又道:“不妨事。咱们世子爷说了,他的也就是您的。” “反正世子爷与您很快就是自己人了。” 青衣小厮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朝宁舒走近了两步,表情与语气都相当暧昧,又带着几分示威的味道。 宁舒死死地盯着那小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隐忍心头的怒意压抑不住地节节攀升。 当她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眼角的酸涩时,咬牙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宁舒。”萧燕飞连忙去追。 “呵。”后方的小厮随手掸了下肩头仿佛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故意轻哼了一声。 宁舒沉默地往前走着,身形僵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 萧燕飞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她上了停在马市外的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当车门关闭后,车厢内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咚!” 宁舒重重地一拳捶在了车厢的箱凳上,宣泄着压抑心头的愤懑与不甘。 宁舒咬牙切齿道:“柳嘉肯定是故意的!”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眼圈也红了,泫然欲泣。 从方才那小厮的话里话外的意思,萧燕飞也同样听出来了,柳嘉分明早就知道宁舒在马市里订了一匹马驹,故意抢先一步抢走了宁舒的马,以此示威。 “燕燕……”宁舒哽咽道,嘶哑艰涩。 失控的情绪在这一瞬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不止。 小姑娘垂着头,把额头死死地抵在了萧燕飞的肩膀上,环住她纤细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把脸埋住。 “我……最讨厌柳家人了。” 闷闷的声音自她饱满的红唇间挤出,一行晶莹的清泪自少女的眼角淌落,泪水滚滚而下,滴在了萧燕飞的肩头,浸湿了一片衣料。 萧燕飞轻轻地抚着小郡主的背,温柔地,缓慢地,一下接着一下…… “我真的不想嫁。”宁舒低声道,声音中掩不住的颤意。 “我不想!!” 这一刻,少女身上那种伪装出来的坚强,宛如破裂的盔甲般,统统地卸了下来。 只余下此前一直被她深藏在内心的惶惶,以及对未来的不安。 萧燕飞温柔地又拍了拍小郡主的肩头,笃定地说道:“我算过了,我们小郡主未来的仪宾一定会是一个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萧燕飞的目光从马车那半遮半掩的窗户遥遥地望着马市的方向,眼神渐冷,一字一句道: “柳嘉这么丑。” 74 第74章 晋江首发 宁舒纤瘦的双肩又颤了颤, 细微的啜泣声逐渐停下。 “对对对!”她的额头依然抵在萧燕飞的肩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柳嘉丑死了。” “本郡主才不要嫁给那么丑的人!” 她的声音沙哑哽咽,满眼泪光, 像朵风雨中的娇花, 点点雨滴在红艳娇嫩的花瓣上打滚。 萧燕飞继续轻拍着她的肩膀, 顺着她的话道:“不嫁……也不是没办法。” 宁舒抬头看着萧燕飞, 吸了吸发红的鼻子。 她心里知道这多半是安慰, 却又忍不住睁大了被泪水洗净的明眸望着萧燕飞,带了一点点期待的眼神。 萧燕飞用帕子拭了拭小郡主泪意朦胧的眼角, 道:“皇上不许怡亲王府退婚, 那皇后呢?” “皇后肯定更不许呀。”宁舒理所当然地说道,扁扁嘴。 最开始,还不就是因为承恩公府求到了皇后那里,皇帝抵不过皇后所求,便亲自问了宁舒的意思,虽然当时宁舒拒了, 却也在皇帝的心里埋下了这颗种子…… 萧燕飞意味深长道:“我是说, 若是柳家那边要退婚,皇后会许吗?” “……”宁舒小嘴微张, 若有所思。 萧燕飞接着道:“皇上最宠皇后了, 若是皇后提了,你说,皇上会改变主意吗?” 除非眼盲耳聋心瞎,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柳皇后才是真爱啊。 他不惜逼死原配,为柳皇后腾位子。 他不惜栽赃陷害, 给柳皇后的母家送兵权。 这是爱到骨子里去了吧,简直就是爱江山更爱美人。 宁舒咬了咬下唇,想了又想,以她有限的十几年生命中经历过的人事,揣测了一番,然后断然说了一个字:“会。” 没错,要是柳皇后开口,软磨硬泡,皇帝定是会应的。 宁舒的心底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萧燕飞又给小郡主捋了捋鬓角的乱发,笑着提点道:“听说柳嘉是承恩公的独子,那皇后娘娘岂不是将他当作了心肝宝贝?” 承恩公府长房的庶女一大堆,但儿子只有这一个,连个庶子都没有。其他几房的子嗣也多体弱,这几年夭折了好几个。 宁舒听着,若有所思地托着腮,眼睛越来越亮,犹如夏夜浩瀚星空倒映在她眸中。 萧燕飞挑开马车一侧的窗帘,往马市那边望去,正好看到柳嘉那个名叫东来的小厮昂首阔步地出来了,上了另一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 萧燕飞轻轻地拉了拉宁舒的袖口,示意她朝外看:“我记得,这辆马车在我们到的时候早就停在马市口的。” “柳嘉的确是故意的。” “他知道你要来买马,就让他的小厮在这里等着我们,特意等着你过去那家摊位,才跳出来……羞辱一通。”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宁舒咬着白生生的牙齿,小拳头愤愤地又捶了捶箱凳。 “他们柳家人就是这德行!” 柳朝云是,柳嘉也是! 说话间,就见前方那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往南驶去。 “知秋,”萧燕飞对着坐在车辕上的知秋,招了招手,吩咐道,“你跟过去看看。” 知秋笑了笑,立刻意会。 这小厮既然是奉柳嘉之命在马市候着的,那么肯定会回过头去找柳嘉复命。 萧燕飞将帕子塞到了宁舒手里,又从荷包里摸出她前几日刚从外祖父那里新得的那面小镜子,凑到宁舒跟前给她看。 她柔声道:“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宁舒看着镜子里哭得两眼、鼻头发红的自己,眼睛发亮:“这是西洋来的水银镜吧!” 这水银镜罕见得很,宁舒的母妃怡亲王妃也有这么小小的一面,王妃珍惜得很,总是用红丝绒布罩着。 “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萧燕飞笑盈盈地看着她。 “喜欢!”宁舒捏着那面巴掌大小的小镜子就不肯松手,破涕为笑,颊上浮现浅浅的笑涡。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用绢帕细细地擦去眼角、面颊上残余的泪痕,几乎移不开眼了。 这水银镜照出来的脸可真清楚! 自己长得真好看! 唔,就是妆有点花。 宁舒赶紧擦了擦方才不小心蹭到唇角下的口脂,又取出她放胭脂水粉的匣子,往唇上补了点口脂,又抿了抿唇。 见宁舒终于展颜,萧燕飞又帮她正了正发钗,道:“我刚刚在马市里看上了一匹马,应该是良驹。” “哪匹?”宁舒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小镜子了,眨巴眨巴地看着萧燕飞。 “水火欲分明。”萧燕飞以这句话提醒宁舒,“他那里有匹小马驹……我瞧着像是有蒙古马的血统。” 萧燕飞回忆着之前在那胖马商的马圈里看到的那匹顶多才两三个月的小马驹,其实她也只有□□成的把握。 她不懂马,只是看着那匹马驹很像顾非池送给萧烨的那匹。 宁舒皱着小脸,努力地想了想:“他那里好像是有匹瘦弱的小马,其貌不扬的……” 说到一半,方才去跟踪小厮东来的知秋步履轻快地回来了。 “笃笃。” 她在外头轻轻叩了两下,才对着马车内的萧燕飞禀道:“姑娘,他的马车在前面的恒达街右拐了,往大庆街那边去了。” 宁舒赶紧吩咐车夫道:“快,跟上去,去大庆街。” 放下窗帘后,宁舒又转头对萧燕飞说:“哼,我估计柳嘉就在大庆街的阑珊阁。” 宁舒自小在京城长大,京城里出名的酒楼、会馆、戏园子什么的全都了然于心,对于那些公子哥最喜欢去的几家同样清楚得很。 马车不近不远地跟在柳家的那辆马车后,果然,一盏茶后,就见前方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停在了一家挂有“阑珊阁”匾额的两层酒楼外。 阑珊阁是京城有名的会馆,临街的这栋两层楼是酒楼,后面是一个园子,还有几处小院可供客人租赁小住。 等东来进了阑珊阁的大堂后,宁舒才吩咐车夫把马车驶到阑珊阁外。 马车刚停稳,知秋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马车外,对着车厢里的萧燕飞与宁舒低声禀说:“柳嘉在后园的春迎堂里。” 和秋方才是一路跟踪着那个叫东来的小厮到的阑珊阁,也溜进去看过了。 “姑娘,郡主,和柳嘉在一块儿的是明逸。”知秋顿了顿,才又补充道,“还有几个舞伎、歌伎。” 车厢的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推开,宁舒第一个下了马车,萧燕飞就跟在她身后。 明逸竟然也在?萧燕飞朝阑珊阁内望了望,想起四方茶楼里明逸也跟柳嘉在一起。 阑珊阁的小二见外面停了辆华丽的马车,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殷勤地招呼道:“郡主,您好久没来了。” 这间会馆在京中排得上前四,从前宁舒也常随兄长们以及其他贵女来这里玩,小二也认得她,因此态度格外的恭敬。 宁舒对那小二叮嘱道:“别告诉其他人本郡主来了。”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太出哭过的痕迹,唯有眼角还有一丝丝的红。 “郡主放心,小的肯定不乱说。”小二满口应下。 这种事经常有,有的客人来阑珊阁并不想应酬,就是想单独小酌。 小二又笑着问道:“郡主要不要去老地方坐?” “去夏荷居吧。”宁舒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她对阑珊阁的格局相当了解,她平常常去的冬霜厅与柳嘉所在的春迎堂天南地北,而夏荷居的位置恰在春迎堂的隔壁。 “郡主,这位姑娘,里边请。”小二伸手做请状,领着两人穿过临街的酒楼大堂,又穿过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庭院,来到了一间临着一池荷叶的厅堂中。 宁舒随意地点了些茶水点心,就把小二给打发了。 “燕燕,”宁舒兴致勃勃地把玩着今天新买的一条鞭子,又跃跃欲试地扯了扯鞭子,“要不要现在去抽他一顿?” “先等等。”萧燕飞亲自给她斟了杯冰镇果子露,让她喝两口消消火,“打一顿没用的。” 要是打上一顿就能解决这桩婚事的话,怕是爱女心切的怡亲王夫妇早就这么做了。 柳家贪得无厌,但也不蠢,和宁舒的这桩婚事,关系到的是柳家的将来,不然等到柳皇后没了,大皇子登基,不可能对柳家毫无底线地包容下去。 宁舒背后的怡亲王府对柳家来说就是万不得已时的靠山和退路,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手。 “那就多打几顿。”宁舒活动起她的手关节,咔咔作响,双眼危险地眯了眯,似是猫儿自肉垫间探出了尖锐如钩的爪子。 磨爪霍霍。 萧燕飞摇了摇头:“也没用。” 打几顿,甚至把柳嘉杀了更不成,以皇帝对皇后的百般纵容,只会像宁舒说的那样,拖着王府的一大家子去送死,就算是不死,也怕是会夺爵流放,才能让皇后满意。 为了区区一个柳嘉,赔上怡亲王一家子,不值当! 宁舒噘了噘嘴,仰首一口气饮尽那杯冰冰凉凉的果子露,浑身上下一下子凉爽了不少,可心里依然不太痛快。 那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堵在她胸口。 “咱们先等等……”萧燕飞又给宁舒添了一杯果子露。 放下白瓷茶壶后,萧燕飞推开身边的一扇窗,探头往春迎堂那边望了望,可惜,隔壁关着窗户,什么也看不到,更听不到。 这里的隔音未免也太好了。 萧燕飞摸了摸下巴,转头问知秋:“能去听听隔壁在说什么吗?” “不用。”知秋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您瞧。” 她揭开了挂在墙壁上一幅画,在墙壁上的某个位置按了一下,取出了一块书本大小的木板,露出其下的一个杯状物。 这里居然还藏有机关! 萧燕飞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嵌在墙壁上的杯状物,一眨不眨。 她立刻就猜到这玩意是什么了。 “宁舒。”萧燕飞招呼着宁舒一起把耳朵凑了过去,两人头挨着头,凑在那杯状物上,就听到一阵清澈的琵琶声与琴声悠悠回荡,悠扬婉转,缠绵悱恻,夹着男男女女轻浮的调笑声,从隔壁传了过来。 “世子爷,”一个妩媚的女音拖着长长的尾音撒娇道,“奴家再喂您喝一杯怎么样?” 另一个细声细气的女音接口道:“明公子,你也喝一杯吧!你这都没喝两杯呢,是不是嫌奴家服侍得不好?” “明逸,你一个男子怎么婆婆妈妈的,还不如人家芍药姑娘爽快,不如自罚三杯。”柳嘉轻浮的声音从隔壁清晰地传来。 “世子爷说得是。”那妩媚的女音笑着附和,“必须自罚三杯。” 透过墙壁上的机关,春迎堂那边的嬉笑声、说话声……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燕飞和宁舒下意识地迸住了呼吸,宁舒还特意用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个“嘘”的手势,生怕她们的声音也被隔壁的柳嘉他们听到。 “姑娘,郡主,别担心。”知秋笑眯眯地说道,声音不轻不重,“我们在这里说话,隔壁是听不到的,除非他们也知道机关在哪里。” 似在证明她的话,隔壁响起了明逸拘谨的恭维声:“世子爷真是好酒量!” “怎么?”柳嘉没好气地说道,“你看着不太高兴,嫌本世子灌你酒?” “不是……”明逸试图解释。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臭死了。”柳嘉嫌弃地说道,“离本世子远点,坐到那里去。” 歌伎们展眉扬唇地轻笑。 静了一会儿,明逸压抑而窝囊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您说的是……世子爷。” “哎呀,我们还是喝酒吧。”接着,又是歌伎们柔媚的嬉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萧燕飞听得仔细,指节若有所思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动着。 知秋低笑道:“这阑珊阁是锦衣卫名下的。” 众所周知,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除了那些明面上行走在外的校尉、力士,这京里上下有不少锦衣卫的眼线,这些不为人知的眼线潜伏在各府、在民间,除了锦衣卫指挥使,无人知道这些暗探的身份。 萧燕飞惊讶地抬起头来,和宁舒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这阑珊阁竟然会是锦衣卫名下的。 宁舒嘀咕道:“我从前常来……” 一想到自己在这阑珊阁里与手帕交说悄悄话时,暗地里就有锦衣卫的眼线盯着,宁舒整个人都不好了,后脖颈的汗毛倒竖。 宁舒努力地回想了一番,暗自庆幸自己从前没在阑珊阁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可要是最近的话…… 想着,宁舒咬了咬下唇,不免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要是她这段日子来阑珊阁的话,她可不确定她能管住自己的嘴,不去抱怨皇帝与皇后。 宁舒不由露出罕见的肃容,一本正经地对着知秋允诺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也没问知秋是哪里知道这么机密的事。 知秋莞尔一笑,挥了挥手:“没事,郡主说了也无妨。” 隔壁的丝竹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铿锵作响,宁舒忽然间就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她轻快地笑出了声:“那我回去就告诉我哥哥们。” 萧燕飞同样听明白了,小郡主知不知道都没事,阑珊阁的这个“秘密”用不了多久就会“人尽皆知”了。 那丝竹声在经历了一段**后,又缓了下来,小厮东来那略有几分耳熟的声音传来:“世子爷,小的见到郡主了,郡主知道马被您买走了。” 宁舒唇角的笑意瞬间又僵住了,整张脸都黑了,想起了那匹本该属于她的小马驹,它一定很漂亮,很乖巧,很聪明的。 她都已经在王府给它准备了一间专门的马厩,打扫装饰得干干净净。 她还给它买好了两套马辔…… “呵呵。”柳嘉愉悦的嗤笑声像针似的扎进宁舒的耳朵,慢条斯理地问道,“东来,郡主抽你了鞭子没?” “没没没,郡主一句话没说,直接就走了。”东来笑呵呵地说道,“郡主马上就是您的世子夫人了,出嫁从夫,您要她一匹马怎么了?连她这个人,也是您的!” “一朵带刺的玫瑰,可拔了那些刺,也就是一朵任人□□的花!”柳嘉意气风发地朗声大笑,语气显得高高在上,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意。 “这宁舒啊,性子再高傲又怎么样,身份再尊贵又怎么样?等过了门,就是柳家妇,柳唐氏,从此以后,还不是只能依附于我,我让她笑,她才能笑。” “我让她哭……就得哭!” 柳嘉得意嚣张的声音刺耳至极,听得宁舒身子陡然绷直,右手将手里的鞭子抓得更紧了,双眸中迸射出灼灼的锋芒。 “是是是!”隔着一堵墙,东来谄媚的附和声显得怪腔怪调的,“世子爷您就是那摘花人,您想把花插哪儿,花就在哪儿。” “郡主郡主,郡主又怎么样?”柳嘉冷冷道,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掷杯声响起,“本世子凭什么要迁就她!” 宁舒差点没拍案,手掌离桌一寸,但又慢慢地放了过去,唇畔浮现一抹淡淡的冷笑,握着鞭子的手又渐渐放松,把鞭子也放下了。 她对着萧燕飞笑了笑,脸上淡淡的讽笑在对上萧燕飞的眼眸时转为甜甜的欢笑。 燕燕会帮她的,所以,她不怕。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 “哎呀,原来世子爷好事将近啊,”隔壁的春迎堂又传来了女子妩媚的轻笑声,“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几个。” “是啊是啊,世子爷和郡主成了亲后,也要常来这里啊。” “世子爷,瞧您让牡丹姐姐多难过啊,您得自罚三杯!” 在美人们娇柔的劝酒声中,柳嘉豪爽大笑:“喝,本世子喝!” 隔壁的说笑声、撒娇声不止,偶有几声暧昧的喘息,不堪入耳。 萧燕飞凝眸想了想,对着知秋招了招手,知秋就躬身凑了过来。 萧燕飞小声地对着知秋耳语了几句,知秋连连点头,神采奕奕,立刻快步出去了。 待隔壁一曲终了,知秋就笑眯眯地回来了,轻快地说道:“姑娘,都安排好了。” 宁舒有些好奇,但又没问,给自己的杯子里又添了果子露,也给萧燕飞倒了杯,笑道:“燕燕,这阑珊阁的果子露还是不错的。” 可惜啊,以后她就喝不到了,这阑珊阁她是不会再来了。 宁舒略有几分惋惜地感慨着,一想到锦衣卫,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酒,真是好酒!”夏荷居外,突地传来一个陌生粗犷的男音,声音听着醉醺醺的,却极具穿透力,“这阑珊阁的酒名不虚传啊!” “今朝有酒今朝醉!鬼知道这幽州能不能守得住,没准过几天那伙流匪就要打到……” “王老哥,慎言。”另一个平朗的男音连忙劝道。 粗犷的男音打了个酒嗝,嗤笑道:“李老弟,谁不知道幽州尚古城很快就会落得和兰山城一样的下场。” 一阵散漫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夹着酒客的说话声,吸引了宁舒的注意力。 被称为“李老弟”的男子叹了口气:“哎,幽州百姓也是命苦,这承恩公祸害过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下场。” “……”宁舒下意识转头看向萧燕飞。 萧燕飞微微地笑,对着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笑容慧黠。 宁舒一下子明白了,路过的这两个酒客是萧燕飞让知秋特意安排的,瞳孔瞬间亮了起来。 “承恩公这个窝囊废,先害了兰山城,如今又要害幽州!”粗犷的男音义愤填膺地说道,“可怜明将军满门忠烈,殉城而亡。” “对了,我听从兰山城来的商队说,明小公子的尸骨终于找到了。” “才三岁的小娃娃,说是死了之后,还被人……” 说话声伴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什么也听不到了。 “砰!” 隔壁的坠物声突兀地响起,似是酒杯落地声,把处于夏荷居的宁舒也吓了一跳。 “呵?”柳嘉嗤笑了一声,讥讽的声音透过墙壁上的机关再次传来,“怎么,你怕了?” “不是……我没有。”明逸支支吾吾道,声音中透着三分心虚。 “明家是什么东西,还满门忠烈?!”柳嘉鄙夷地笑了,听他们一再贬低父亲,抬高明家,更是难掩怒意,“这满门忠烈包不包括你这胆小鬼啊?” 明逸沉默了。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柳嘉颐指气使地又道:“明逸,给本世子去把刚刚那两个碎嘴的东西抓回来!” “然后,你亲口告诉他们,你们明家人才是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伴着一下重重的拍案声,宛如一记重锤。 一墙之隔的宁舒不禁蹙眉:“这、这也太……” 她想说,明逸不可能应吧,可下一刻,就听到明逸唯唯诺诺地应道:“好……我这就去。” 隔壁很快响起了开门声,接着,就是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远去,近乎落荒而逃。 而春迎堂的丝竹声变得更欢快了,宛如雀鸟齐鸣。 啊?这也行?!宁舒慢慢地眨了眨眼。 明逸是懦弱,可怎么就能懦弱到这个地步呢?! 宁舒浅啜了一口果子露,想了想道:“明逸……他不会是落了什么把柄在柳嘉的手上吧?” 萧燕飞淡声道:“明家在北境兰山城百来口人,也只有明逸一个人活了下来。” “其后,在承恩公的力保下,明家才保住了‘将军府’的头衔,明逸还得了銮仪卫千户的差事。” “明逸对柳嘉的这态度太不寻常了,可不仅止于……讨好,更像是畏惧和不得已。” “我猜,明逸必是有把柄落在柳嘉手上,而且是致命的。” 比如,明小公子的死因。 宁舒的一只手越过桌面,扯了扯萧燕飞的袖子,似在问,什么把柄啊? 萧燕飞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说,明逸会甘愿被人一辈子当狗一样对待吗?!” 小郡主的这桩婚事,破局难。 但是—— 并非不可能。 75 第75章 晋江首发 宁舒一手托着雪腮, 皱了皱小巧的鼻头,紧盯着萧燕飞,清澈的眼眸明亮又不失润泽,仿佛那黑白棋子不带一点杂质。 萧燕飞觉得小郡主真是可爱极了, 摸了摸她的头。 “知秋。”萧燕飞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转头向着知秋使了个眼色。 知秋灿然一笑,把梳起的头发放了一些下来, 又往额头拢了拢, 摸出一把匕首。 寒光一闪,她利落地削下了些头发, 整齐的刘海正好垂在柳眉上。 知秋微微一笑, 唇间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笑容俏皮可爱, 整个人看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宁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脸上写满了赞叹:哇,知秋也太厉害了,不过是剪了个刘海, 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姑娘,奴婢去了。”知秋随手拨了下刘海, 就蹦蹦蹦跳地出去了, 全然不似平日的稳重利索。 掩上门, 她走到夏荷居外张望了一圈,就在不远处的池塘边等着,手里随意地把玩着一个小巧的沙包,抛起又接住,然后又抛起…… 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 知秋就看到东南方着一袭湖蓝色竹叶纹直裰的明逸心神不宁地朝这边走过来,周身都笼着一层浓浓的阴霾,透着一股子丧劲。 他显然心事重重,半低着头,目不斜视。 终于来了啊。知秋又把手里那个小巧精致的沙包掂了掂,轻轻一抛,突地向着明逸那边掷了过去。 红色的沙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准确地掷到了明逸的左肩上。 “……”明逸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左肩,蹙眉朝沙包掷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抱歉抱歉。”知秋步履轻快地朝他小跑过来,鬓角戴的绢花也随之摇曳。 知秋吐了吐舌头,活泼地笑了笑,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在玩耍的三四个小姑娘,解释了一句:“我家姑娘和表姑娘在那里玩,不小心把沙包砸到公子你了。” “这位公子,没砸疼你吧?” “没事。”明逸一手掸了掸左肩,目光直觉地顺着知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荷塘边的亭子中,几个芳华正茂、锦衣华服的姑娘在那里玩闹,嬉笑推搡,有说有笑,如黄莺般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了过来。 知秋又往明逸那边走了两步,俯身把地上的那个沙包捡了起来。 她本想走开,又蓦地顿住,鼻头动了动,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脱口道:“咦,公子你受伤了?” 明逸的表情微微一变,僵硬地摇头道:“没有,我没事。” 知秋微微倾身,鼻头又往明逸的方向凑了凑,小脸微侧:“可……我明明闻到了。” 此时此刻,看在明逸的眼中,眼前这个小丫鬟瞬间就成了洪水猛兽般,他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身形绷紧。 知秋抬起小脸,盯着明逸的眼睛,慢慢道:“我从前是住在北境的,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的村子被一伙北狄人袭击,当时村子里死了很多人,我的爹娘、哥哥、姐姐全都死了,只一夜,村子里十室九空。我一个人孤苦无依,这才被人牙子卖到了京城来。” “你身上的味道……”知秋的鼻尖又动了动,秀气的眉头蹙得更紧,然后又用手去掩鼻,“和我那时候在村子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和尸体待久了以后,留在活人身上的气味。” “你……胡说什么!”明逸慌乱地又退了一步,声音因为惶恐有些变了调,带着几分尖利。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背光下,知秋的瞳孔漆黑如夜,正色道,“那时候,很多村民都被北狄人杀了,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能和那些血淋淋的尸体躲在一块,几天几夜,才躲过了北狄人的屠杀。” 明逸的心脏疯狂乱跳,当时的兰山城便是这样,他亲眼看到一个被拦腰砍断的伤者拼着最后一口气不断地往前爬,肚肠流了一地……那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耳边传来小姑娘幽幽的声音:“这些活下来的人后来就得了怪病,身上的伤口怎么也好不了,一点点小小的伤口就会溃烂,发臭,就像是‘活死人’一样。” “有一位老道长偶然间路过我们那里,说他们是因为和死人待久了,死人变成了鬼后,就跟在他们身边,一点点地剥着他们的皮。” 说到最后一句时,知秋攥着手里的沙包打了个寒颤,“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无法直视明逸。 “……”明逸瞳孔翕动,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臂。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使了力,掌下的位置有淡淡的血渍渗透了单薄的袖子,殷红的血渍在那湖蓝的衣料上分外刺眼。 “你,你不会……”知秋咽了咽口水,用畏惧的眼神看着明逸,声音轻飘飘的,冷嗖嗖的,“也被鬼给缠住了吧。” 她巴掌大小的小脸一片雪白,眼睛更是瞪得浑圆。 夏风倏然吹起,周围庭院里的花木婆娑起舞,簌簌作响。 明逸心脏一颤,警惕地看了看周遭的那些花木,总觉得那里隐藏着一些他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被鬼缠住了吧……” 这句话不停地在明逸的耳边萦绕,挥之不去,失魂落魄。 知秋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轻轻一挥袖子,悄悄地往明逸的袍角上拍了一些白色的粉末,跟着就调转头飞似的跑了,一溜烟就没影了。 而明逸毫无所觉,将自己的左臂捂得更重了,衣袖上的血渍还在不断地晕开,扩大…… 盛夏灿烂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神情格外的阴鸷。 明逸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明明此刻阳光灿烂,天气炎热,和风习习,但明逸却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后背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湿了中衣,仿佛他又回到了去年,回到了北境的那个井底一样,阴冷,潮湿,孤独。 井底的那几个夜晚,就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总在午夜梦回时找上他,阴魂不散。 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明逸才又迈开了步伐,一步一步慢慢地朝春迎堂方向走去,浑浑噩噩地推门进去了。 迎春堂内,一片歌舞升平。 两个乐伎一个弹琴,一个弹琵琶,中间还有一个身段妖娆的舞伎甩着长长的水袖翩翩起舞。 柳嘉慵懒闲适地坐在窗边,听到开门声,便朝明逸看了过来。 “追到人了没?”柳嘉转了转手里的白瓷酒杯,一手搂着个红衣的妖娆美人,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意的笑容,笑容中三分轻蔑,三分傲慢。 明逸缩了缩身子,讷讷答道:“没,没有。” 他已经第一时间追了过去,可根本就没看到人,他也找小二问了问,小二也说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柳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重重地把那白瓷酒杯敲在桌上,冷笑道,“怎么,见别人抬高你们明家,你很高兴?” 柳嘉眯眼瞪着几步外的明逸,一想到刚才那两个酒客竟然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承恩公是“窝囊废”,心口的怒火就蹭蹭地往上冒,眼神危险,认定了明逸定是故意把人放走的。 “不,不是的。”明逸朝柳嘉走近了两步,慌忙解释道,“世子爷,我是真的没找到人。” “窝、囊、废!”柳嘉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越看这畏畏缩缩的明逸越不顺眼。 明逸唯唯应诺。 他执起酒壶,讨好地一笑,道:“世子爷,我给您添点酒吧。” “滚!”柳嘉还在气头上,不客气地抬脚往明逸的身上踹了一脚,嘲弄道,“你身上这是什么味,怎么还越来越臭了?” “莫不是……”柳嘉故意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尸臭?” 屋里的两个歌伎一惊,靠在柳嘉臂弯中的红衣美人不由掩了掩口鼻,撒娇道:“世子爷,您说这个做什么……” 明逸削瘦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剧烈一颤,小丫鬟那句“被鬼缠住了”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还不到他腰际的男童,小麦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得很像他的大哥明述。 曜哥儿,是他大哥唯一的孩子。 三岁的曜哥儿还那么小,性格很活泼,很开朗,总是拉着他的袍裾,甜甜地叫着他叔父。 “五叔父,这玫瑰糖很好吃的,给你。” “五叔父,我们一起去逛庙会好不好?” “五叔父,我喘……不上气了……” “……” 明逸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抖如筛糠。 “世子爷,”明逸不安地颤声道,眼神游移不定,“方才那两人说,曜哥儿的尸身被发现了……” 见明逸的脸色发白,柳嘉讥笑了一声,接过了美人刚给他斟满的酒杯,冷冷道:“怎么,你怕了?” “你是怕你那见不得人的秘密被发现?” “还是怕你的小侄子变成鬼从枯井里爬出来呢?” 柳嘉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阴冷轻蔑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明逸的脸上。 “别说了。”明逸的声音艰难地从牙关中挤出,感觉到周围那几个歌伎、舞伎都在望着他,目光中透着探究与好奇。 就算明知这些卑贱的伎子哪怕听到了,也绝对不敢在外头乱说话,明逸依然惶惶不安,就仿佛一个羞于见人的隐疾突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曝光,又像是被人粗鲁地扯下了遮羞布。 明逸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已,道:“你答应过不说的。” “当时,你明明答应过的。”他反复地喃喃道,眼底浮起浓浓的阴云。 屋子里,清越的琵琶声与琴声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舞伎身姿轻盈地翩然起舞,旋转,挥袖,下腰,动作飘逸。 “我答应你什么了?”柳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字字清晰,“是答应你,不把你在兰山城临阵脱逃的事说出去?还是答应你,不把你亲手掐死你那侄儿的事说出去?” 柳嘉下巴微抬,高高在上地看着明逸,肆意宣泄着那股压在心头的怒火。 他们明家满门忠烈? 呸! 这些人真是愚昧无知又目光短浅,竟敢还诋毁他们承恩公府。 明逸的脸色更白了,苍白得就像是一个死人般,又惊惶又害怕,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炸得他理智全无。 “够了!” 明逸忍不住激动地喝了一句,声音似从胸腔中迸出,两眼赤红如血染。 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有错吗?! 恍然间,明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耳边又响起了父亲明赫严厉威仪的声音: “明逸,你是明家男儿,体内流淌着明家的血,自当与明家同生死,不能畏战,不能降敌。” “更不能让祖宗蒙羞。” 可他今年也只有十五岁而已。 十五岁,他的人生正在最好的年华,他不想死。有错吗? 就因为他姓明,他就得去死? 明逸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喘息急促而粗重,脱口而出:“世子爷,要是曜哥儿的尸身被发现,说不定兰山城的事就瞒不住了。当时若是国公爷没有截走那批本该送去给谢大元帅的粮草,谢大元帅也不会腹背受敌……” “哗啦——” 柳嘉抬手将手里的酒杯对着明逸一泼,一杯酒水就这么当头泼在了明逸的脸上。 明逸下意识地闭了眼。 “你胡说八道什么!”柳嘉重重地拍桌,气急败坏道,“什么截不截的!当时要是没有那笔粮草,兰山城满城将士与百姓也是会挨饿的。” 明逸呆立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头发上湿嗒嗒的。 酒水“滴答、滴答”地顺着他的鬓角、面颊淌落,连他的肩头、胸前也湿了一大片,狼狈得好似落汤鸡似的。 柳嘉泼了一杯酒,犹不解气,忍不住又抬脚往明逸的小腿上狠踹了一脚:“明逸,你敢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一脚,柳嘉的脚下半点不曾留情,疼得明逸几乎以为他的腿骨要断了。 他惨叫一声,踉跄地屈膝跪在了地上,那半垂的眼帘下,眸中的恨意更甚,汹涌不止。 当时要不是承恩公父子在兰山城瞎指挥,说不定兰山城也不至于被敌军破城,而他也不会害死父兄和侄儿。 这一切都是承恩公父子的错!是他们父子造的孽! 但现在,柳嘉却天天拿捏着这一点掣肘自己。 明逸忍着小腿的剧痛,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面颊上还在滴着酒液,湿哒哒的发髻也散了一半。 他知道为什么…… 不过就是去年在兰山城时,承恩公父子问父兄要兵权,但是父亲不肯给,从此柳家这对心胸狭隘的父子就恨上了明家。 如今明家满门男儿皆亡,只余下了他一人,所以柳嘉就把过去的那些旧怨全都记到了自己的身上。 世人捧明家,贬柳家,柳嘉心里不痛快,就故意当众折辱自己,看自己丢脸……要把自己踩在脚下。 明逸眼里的恨意汹涌得几乎快要溢出,又被他生生地压住了,右手在左臂上那染着血渍的袖子上又按了按。 用伤口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要忍耐。 头顶上方,又传来柳嘉满是鄙夷的声音:“明逸,你只要好好听话就行,我们柳家好了,你就能活着。” “要是柳家完了,你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明白吗?” “是。”明逸俯首躬身站在柳嘉跟前,盯着柳嘉袍裾下露出那对微微上翘的靴尖,唯唯应诺,“我……明白。” 柳嘉轻轻掸了下袖子,冷冷一笑,笃定地说道:“谢以默全家都死光了,不会再有人为谢家翻案的。” “明家也只有你一个人活着,你说黑就黑,你说白就白。” “明逸,别为了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死无对证,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是你亲手掐死了你的小侄儿,明白吗?” 柳嘉倨傲而凌厉的目光尖锐地划过明逸的脸,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抵在了明逸脸上。 明逸颊边的肌肉急速地抽动了两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明白。” 他心里明白得很:万一……万一兰山城的事某天真的事发,柳家肯定会把所有的事都推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承恩公父子才会在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带回了京城。 这一点,就算明逸一开始不知道,经历了过去这几个月,他也早就在柳嘉的一次次羞辱中想明白了。 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明逸事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将头垂得更低了,努力地掩饰着心里的戾气与恨意,满额青筋暴出,鬓角渗出一颗颗的冷汗与脸上的酒水混在一起。 忍耐,忍耐……他现在也只能忍耐。 柳嘉看着明逸这副阴沉的样子就心烦,挥挥手道:“臭死了,你怎么这么臭呢!” “出去把脸擦擦,再去看看成四郎他们来了没。” 柳嘉今天约了些人来阑珊阁小酌的,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来。 明逸:“……” 明逸的身子又是一僵,像这样的小事,柳嘉明明可以吩咐小二或者他的小厮东来的,却非要让自己去。 每一次,柳嘉都是这样使唤自己的,他就是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自己是他柳家养的一条狗。 “是,我这就去。” 明逸动作僵硬地对着柳嘉揖了一礼,就从春迎堂又退了出去。 再亲自合上了门。 门彻底合上后,明逸一动不动地在门口僵立了片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朝东边走去。 进过隔壁夏荷居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明逸下意识地往夏荷居里扫了一眼,本来没打算停留,却瞟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宁舒郡主?! 明逸不由驻足,瞳孔不受控制地翕动了一下,第二眼又看到了坐在宁舒身边的萧燕飞。 明逸的脸色又是微微一变,想起了四方茶楼里她对着柳嘉射出的那一箭。 当时的那一箭虽然是冲着柳嘉去的,但是距离他也不过两尺,阳光下,那闪烁的箭光让他胆战心惊。 可是宁舒和萧燕飞怎么会在这里?! 恰好就在他们的隔壁?! 明逸只是一愣神,就感觉背后传来一股强大的冲劲,有人从他背后用力地推了一把,推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明逸根本没反应过来,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跄地跌了进去。 他还未站稳,就听到后方“吱呀”一声,房门又关上了。 “你……”明逸一头雾水地看着坐在墙壁旁的萧燕飞与宁舒,想问又不知如何问起。 “明五公子,”萧燕飞对着明逸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墙壁上的机关,“听听这个。” 明逸正犹豫,就听宁舒漫不经心地笑道:“明逸,你还怕我们杀了你不成?” 明逸慢慢地走了过去,按照宁舒的指示,慢慢地躬身,把耳朵凑在了嵌在墙壁内的杯状物上。 下一刻,就听到了歌伎妩媚的调笑声:“世子爷,您刚才真是吓坏奴家了,您摸摸看,奴家的心到现在还怦怦乱跳呢。” “来来来,本世子摸摸。”柳嘉心疼地说道,“心跳是有点快,待会儿,本世子让明逸那个蠢货给你赔不是。” “哎呀,那奴家哪里受得起。” “有什么受不起的,不过是本世子养的一条狗而已。” 柳嘉讥诮的声音此刻听在明逸的耳中,就像是一道雷劈在他头上似的。 他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地往心脏涌去,难掩震惊之色。 萧燕飞轻笑道:“掐死了小侄儿?” “把小侄儿扔进了井里?” “没错吧?” “……”明逸整个人如坠冰窖,感觉天似乎都要塌了。 他直觉地朝萧燕飞冲了过去,却见一条马鞭如灵蛇般破空挥来,噼啪作响,明逸只能又收住了步伐。 宁舒笑吟吟地挥了挥鞭子,示威地笑了笑。 萧燕飞伸手做请状,唇边露出了一抹飞扬明亮的笑容: “明五公子,要不要坐下好好聊聊?” 76 第76章 晋江首发 明逸悚然心惊, 失态地僵在了那里,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萧燕飞也不着急, 执壶给小郡主又斟满了果子露。 隔壁的歌伎那娇娇娆娆的说话声不断地传来:“世子爷, 您当然不怕了……但奴家可得罪不起明公子。” “怕什么,就是让明逸吃上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的!”柳嘉讥诮地笑了笑, “他就是个软骨头、窝囊废!” 明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渐渐地,他从混乱中回过了神。 也就是说,刚刚他和柳嘉在隔壁春迎堂说的那些话,这间夏荷居都能听到? 也就是说, 他最大的秘密,被发现了…… 他就说嘛, 让柳嘉别说了别说了,柳嘉还非要说。 哪怕再克制,明逸的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惶惶不安的目光慢慢地看向两人。 萧燕飞浅笑着望着他,精致的眉眼弯成了月牙, 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而宁舒则是一脸的鄙夷。 明逸混身发寒, 四肢仿佛不属于他自己,差点站不住。 他攥紧拳头, 提起最后一口气, 干巴巴地硬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死无对证, 只要他死不承认…… 前方的少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说说你身上的‘鬼剥皮’吧。” 那清脆悦耳的声线听在明逸的耳里,犹如鬼魅在他耳畔低吟。 正欲转身的明逸僵住了, 仿佛瞬间被冻结。 萧燕飞浅啜着杯中酸酸甜甜的果子露,“你身上的伤口久治不愈,请了再多的大夫,用了再多的药都没用,皮肤慢慢溃烂,剥落,伤口永远血淋淋的,渗着血液、脓液……” “是不是?”她轻轻地问道。 样样都对。明逸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你的身上始终散发着臭味,那是一种腐臭味,”萧燕飞的语速越来越慢,伴着她不经意的轻笑声,在这空荡荡的屋子内,显得有些阴森,“而且,还会越来越臭,直到你身上所有的皮肉彻底溃烂、血肉剥离……” 明逸的身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忍不住用手捂住了他的左上臂。 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无异于告诉了萧燕飞,他伤在了哪里。 明逸终于动了,慢慢地转过了身。 目光再次看向了坐在桌边的萧燕飞,惶恐的眼眸中隐隐浮现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你……你能治好我吗?”明逸又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燕飞,就像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后,突逢一线生机。 从去岁冬自北境回京城后,京城的每家医馆他都去过了,大夫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当时他高烧不退,娘为了救他,求到了宁王府。宁王给了他一些保命的药,又给他请了太医。为此,娘把明芮嫁进了明王府。但是,保命药仅仅只是保住了性命,就连太医也治不好他。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溃烂,皮肤连着碎肉一寸一寸地剥落,他能看到那鲜红的血肉和青色的血脉,他几乎能看到血脉中的血液在流淌,在脉动…… 连他自己细看了一次后,都不敢再直视,每次都是让小厮给他包扎的胳膊。 而这位萧二姑娘仅仅只是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没亲眼看过,却对他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么,她会不会也知道怎么治? 萧燕飞微微一笑,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道:“这叫‘鬼剥皮’。” 明逸脊背发寒,寒毛倒竖,方才那个小丫鬟的话犹如回声般反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他们是因为和死人待久了,死人变成了鬼后,就跟在他们身边,一点点地剥着他们的皮。” “我能治。”萧燕飞又道,这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 顿了顿后,她单手托腮道:“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治呢?” 就是就是。宁舒在一旁频频点头,轻蔑地撇撇嘴,小脸气鼓鼓的。 尤其是一想到生不如死的明芮,想到惨死的明家满门,宁舒更是恨不得对着明逸啐上一口。明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玩意! “我、我……”明逸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与这位萧二姑娘往日无仇怨,但也没有一点交情,甚至于因为柳嘉,他们的关系还有那么点点敌对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萧燕飞嘴上在笑,眼眸清冷如一汪深邃的寒潭,泛着幽幽的光华。 明逸直视着她,咬着牙字字清晰地说道:“我会把这里的事全都告诉柳嘉的。” 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他转过了身,抬腿往闭合的房门方向走去。 明逸居然还敢威胁她们?宁舒攥着手里的鞭子,手开始痒了,心道:明芮姐姐应该不会介意自己替她好好教训一下明家这个不忠不义不仁的不孝子吧。 萧燕飞笑而不语,按住了宁舒跃跃欲试的手。 明逸不疾不徐地往外走着,可脚步越来越缓,越来越沉重,到了门前时,步伐停了下来。 后方一片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谁也没有如他所愿地叫住他。 明逸不由竖起了耳朵,却只听到屋外那些酒客们的嬉笑声、脚步声,越发显得室内空寂。 寂静像一张大网将他整个人绞住,越收越紧,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片刻后,他才听到萧燕飞漫不经心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柳嘉知道我们听到了又如何?” “他有说过什么吗?”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 明逸:“……” 此时再回忆方才他与柳嘉的那番对话,明逸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直坠入一片冰冷阴寒的泥潭。 是啊,方才柳嘉有说什么关于柳家的事吗? 柳嘉说来说去,说得全是自己的秘密。 就算自己现在跑去告诉柳嘉,柳嘉会帮自己吗?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明逸的心头—— 不会的。 柳嘉只会置身事外,然后,变本加厉地羞辱自己。 爹爹和长兄都死了。 这个世上,他,孤立无援。 明逸感觉自己深陷在了冰冷的泥潭中,泥水疯狂地涌进了他的口鼻…… 他慢慢地、艰难地转过了身,喉头如火灼烧。 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救我?” 他不要死。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了兰山城那个人间地狱,不惜舍了曜哥儿才活下来,他不要死! 萧燕飞柳眉一挑:“让柳嘉看到你的伤。” 让人看他的伤?明逸双眼瞪大。 左臂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脉里急速流淌。 那血肉模糊的可怖伤口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更不想面对别人看到伤口时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 不,绝对不行。 明逸的眼神阴晴不定,气息粗重,就听萧燕飞平静地又道:“让他知道这伤会过人。” 她的语气毫无起伏,明逸却觉得心口似乎遭受了一记重锤。 “会、会过人?!”他双眼瞪得更大,几乎瞠到了极致,差点想问这是真的吗? 萧燕飞笑而不语,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不置可否。 明逸却从她的这个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喃喃道:“会过人。” 这病居然会过人。 突然间,明逸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种痛快,眼帘垂下,原本晦暗的眸底一瞬间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 萧燕飞一直注意着明逸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铺捉到了他那一瞬的异样。 她说完后,就自顾自地饮着那杯酸甜干爽的果子露,满足地眯了眯眼。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明逸的心像是一叶随浪漂泊的孤舟剧烈地起伏了好几回,心里惊疑不定。 周围的沉寂越久,他的心就越是不安,越是惶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逸才讷讷道:“他……他会把‘那件事’说出去的。” 看着目光游移不定的明逸,宁舒嫌恶地皱了皱眉。 萧燕飞淡淡地笑了笑,面上不带一点情绪,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笃定地说道:“他不会。” “他也是会怕的,怕你……狗急跳墙。” 说穿了,明逸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柳嘉从一开始就打着压服明逸的心态,才会一再地折辱他,就是要踩得明逸不敢有一丝反抗的心思,让他乖顺如犬。 若明逸仔细想了,就会发现,他与柳家是互有把柄的。不仅承恩公父子知道明逸的秘密,而明逸同样也知道承恩公在兰山城犯的事。 但是明逸太懦弱了,只想赖活着,才会被柳嘉牵制到这个地步。 明逸若有所思地抿住了唇,眼神将信将疑,好一会儿,才艰声道:“你真的能救我?” 萧燕飞又是一笑,并没有给他任何保证,反而道:“你会死。” “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死,浑身没有一点完好的皮肤,血肉、血脉、器官、骨头暴露全都暴露出来,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骨架,身上的腐臭味也会越来越浓,就像是一具腐烂的尸身。” “这段时间,你活着,却会比死了还痛苦。” “你会和那些被凌迟的人一样,身上的皮肤一块块地掉下,直到最后一片皮肉掉下,你都会活着……” 明逸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去看自己渗着血的左臂。 当时,曜哥儿只是抓破了他一点皮,只有指甲盖大小,谁能想到,这微不足道的伤口,会不断溃烂。 这几个月来,被剥皮的恐惧每时每刻地盯着他。 一次次的失望让他深陷于绝望的深渊,直到现在…… 听到萧燕飞的这番话,让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希望萧燕飞能明确地告诉他,她能救他。 明逸眼中的期待与渴望浓得几乎溢了出来,萧燕飞自然看出来了,却没有如他所愿,抬手做请状:“明公子,请。” “柳世子不是让你去看看成四公子他们来了没吗?” 明逸苍白如蜡雕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耳边轰轰作响。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方才连柳嘉折辱他、践踏他的那些话,也同样被萧燕飞和宁舒听得清清楚楚。 她们那洞悉的眼神似乎把他里里外外地看透了,让他无所遁形。 明逸拉开了房门,近乎逃难似的冲出了夏荷居。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直到走到了阑珊阁最前面的那栋酒楼,他才停下了脚步,再回头已经看不到夏荷居,可他的心脏依然在疯狂地跳动着,如擂鼓般,久久不能平息。 “明公子?” 还是小二的呼唤声把明逸从纷乱的思绪中唤了回来。 小二关切地问道:“明公子,你身上这是……” 直到此刻,明逸才意识到他身上还残留着柳嘉泼在他脸上的酒液,头发和衣裳都湿哒哒的。 他脸上火辣辣的,故作无事地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脸,敷衍道:“我没事,刚刚洗了把脸。” 下一句,话锋一转:“可看到过成四公子?” 小二闻出了明逸身上的酒味,只当不知道,笑呵呵地答道:“成四公子刚到,他和永安伯世子已经去春迎堂了。” “已经去了?”明逸道。 阑珊阁很大,酒楼后的园子四通八达,很多熟客都是自己进去的,他既然没遇上成四郎,对方八成走的是另一条路了。 明逸也顾不得擦脸,又匆匆地往回走,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春迎堂。 一推门,就听柳嘉一声不耐的轻斥:“明逸,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不是让你去接成四郎吗?” 室内又多了三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 一身靛蓝直裰的成四郎上下打量着明逸,自然没漏掉他那潮湿的头发以及胸口的那片水渍,了然一笑。 “我刚刚……”明逸干巴巴地笑了笑,试图解释。 “哎呀,”成四郎打断了明逸的话,对着柳嘉道,“柳兄,你之前还说,明逸事事不敢违抗你呢?让他去接我们,他都敢阳奉阴违。” “世子爷,你这御下之术还欠点火候啊。”另一个紫衣青年也戏谑地说了一句,三个公子哥一起哄笑。 “……”柳嘉的脸色有些不好。 明逸下意识地朝隔壁夏荷居的方向望了一眼,墙壁上挂着一幅《喜鹊春桃图》,红艳艳的桃花如火如荼地开了一片。 他本想告诉柳嘉隔壁能听到这里的声音,可现在,他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似的,在嘴边的那些话统统咽了回去。 夏荷居的萧燕飞与宁舒怕是还在听吧。 是啊,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明逸只是柳嘉养的一条狗。 明逸死死地咬住牙,咬出满口的咸腥味,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走进了春迎堂。 成四郎蹙了蹙眉,表情古怪地道,“这是什么味道?” 怎么臭哄哄的。 柳嘉嫌恶地撇了下嘴:“还不是明逸,臭得要死。” “我不是让你去洗洗吗?”柳嘉拿起一把折扇,随手打开,悠然扇了扇,“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洗洗干净。” “许是习惯被人伺候吧。”成四郎咧嘴讥笑。 这四个公子哄笑成一团,连带几个舞伎歌伎也掩嘴轻笑。 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话语、他们的笑声像是数以万计的针一样扎在了他心口。 一袭赭石色织金直裰的永安伯世子摇头叹道:“可怜明将军一世英名啊,要是他看到你这窝囊的样子,非要抽死你不可。” “说来明大公子当年也是风采不凡……” 听他们又提起明家,柳嘉不快地冷笑一声,把扇柄在桌上敲了几下,道:“那明将军可是看不到了,他连头颅都让北狄人挂在了城墙上,早就臭了。” “明逸,你身上的这臭味……我看说不定就是那里染上的吧?” 柳嘉微微眯眼,盯着几步外的明逸,唇角扯出一个嚣张至极的笑。 明逸的脸色又变得煞白,脑门一阵发烫,额角的根根青筋藏也藏不住。 “呦!怎么,这还生气了?”成四郎对着明逸嬉笑道,“开个玩笑而已。” “柳兄,我说明逸这也太开不起玩笑了吧。” “他这人啊,就是心胸狭隘。”柳嘉轻蔑地说道,又用扇柄在桌角笃笃地敲了两下。 接着,又转头对明逸道:“做人心胸要开阔!” “别开不起玩笑,来,笑一个。” “说得是。”永平伯世子也抚掌大笑,“给爷笑一个。” 那几个公子哥再次哄笑,嘻嘻哈哈,他们对待明逸的态度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明逸也的确是,明将军和明大公子死后,现在的明家只是空有将军府的头衔,谁不知道明逸根本撑不起明家的门楣,就连明芮这个宁王妃也迟早会被宁王活活打死。 明家已经完了,再无翻身的可能性。 不止是这些公子哥,连那些舞伎、歌伎全在掩嘴笑着。 明逸两耳嗡嗡,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全都是对他的恶意。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他就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踢出了局,与这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一条狗、一个乞丐,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谁也没有把他当回事,谁也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在他们的眼里,他活着,却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明逸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耳边响起了少女幽幽的声音:“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死,浑身没有一点完好的皮肤……” “这伤会过人。” 霎那间,那口在明逸心底压抑许久的怒意直冲向了脑门,宛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 他往前迈了一大步,好似野兽般朝柳嘉飞扑了过去,周围响起了歌伎舞伎们惊诧的低呼声,连弹奏丝竹的乐伎都惊得停了手。 丝竹声倏然停止。 柳嘉压根儿没有想到明逸会反抗自己,脸色阴沉地一脚狠踹过去,毫不留情地踢在了明逸的小腹上。 明逸惨叫一声,捂着小腹摔倒在地。 柳嘉放开了怀里的美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了明逸的领口,粗鲁地把他从地上略略提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 下一刻—— 明逸咧嘴笑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快要瞪凸了出来,嘴角勾出了诡异至极的弧度,像是那种傀儡被扯线拉出来的那种诡笑。 柳嘉看得悚然一惊。 明逸阴森森地笑:“柳嘉,你不是想知道我身上哪里臭吗?” 柳嘉皱了皱眉。 离得近了,明逸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臭味更明显了,气味钻进鼻腔令人油然生出不适。 “我就让你看看!”明逸疯狂道,一把拉扯起了左袖,只见左臂上缠着一圈圈的绷带,鲜血自白色的绷带下渗出,红得瘆人。 这是……柳嘉有些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明逸飞快地将绷带自左臂上一圈圈地解了下来,露出绷带下的伤口。 他的左上臂有半臂没了皮肤,血肉模糊,隐约可以看到青色的血脉和森森的白骨藏在血淋淋的血肉间,还有黄色的脓液渗出……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悚动,看得柳嘉惊呆了,僵立当场。 血腥味与腥臭味混杂的气味钻进了柳嘉的鼻尖。 再看明逸那宛如恶鬼般的笑容,柳嘉感觉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脚底升腾而起。 成四郎等人也全都倒吸了一口气,一个个像是哑巴似的发不出声音。 明逸却觉得痛快了,笑容更加恶劣,把这血淋淋的左臂往柳嘉凑近:“世子爷,您要不要看看,仔细看看?” 他把这血淋淋的伤口直往柳嘉脸上凑,柳嘉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倾,但那脓血还是沾在了他的鼻尖上。 “啊哈哈……”明逸笑得更快意,也更疯狂了,脖颈露出根根青筋,“我告诉你,世子爷,这毛病还会过人呢!” “你碰到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这都是你自找的,自找的!” 明逸仰首疯狂地笑了起来,颇有种快意恩仇的张扬,形容显得更加疯癫。 成四郎等人也都吓到了,连连后退,生怕明逸这个疯子下一刻就冲着他们来了。 明逸狂笑不止:“很快,你也会像我一样。” “皮肤一点点地剥落,溃烂,接着血肉、血脉都暴露出来……变成一个‘活死人’!” 柳嘉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惶失措地一把推开了明逸:“滚……” 这个“滚”字却再无从前的气势,掩不住的颤意。 他的瞳孔翕动不已,看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脓血,看着明逸这副宛如恶鬼的癫狂样子,头皮不由发麻。 柳嘉不住地把手的脓血往身上的衣袍蹭,擦了又擦,面露惊恐之色。 明逸抬着那血淋淋的左臂指着柳嘉,大笑不止:“完了,你全完了!” 他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室内,恨恨的眼神像一条剧毒无比的毒蛇吐着那猩红的蛇信。 77 第77章 晋江首发 明逸这诡异的笑声透过墙壁上的机关也传到了隔壁的夏荷居。 宁舒捂嘴轻笑, 弯弯如月一般清亮皎洁,笑得不可自抑,“燕燕, 你好厉害!” 所有的一切, 都跟燕燕说得一模一样,明逸真的这么做了。 燕燕真是好厉害啊。 那些话本子里说的料事如神, 也不过如此吧! 宁舒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赤|裸裸地流露出崇拜,满心满眼,毫不掩饰。 萧燕飞一手戴着皮手套, 慢条斯理地将一种白乎乎的乳膏抹在了长长的鞭身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 “好了。”抹完后, 她才把那条系有大红络子的鞭子递还给宁舒, 再脱下了皮手套, 收进荷包里。 宁舒接过鞭子, 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着鞭子上的倒刺。 “小心别弄伤了自己。”萧燕飞挑起了宁舒不安分的手指,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是弄破了皮肤,可就麻烦了。” 宁舒:“……” “走了。”萧燕飞笑眯眯地起了身,优雅地抚了抚衣裙。 “去哪儿?”宁舒好似萧燕飞的小尾巴般,立刻跟上。 “打人。”萧燕飞言辞简洁地笑道, “抢马!” “你那匹雪白雪白的小马驹。” 这个她喜欢啊。宁舒高兴了, 一蹦一跳地随萧燕飞出了夏荷居。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温暖的微风轻柔地扑面而来, 庭院里满满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空气中飘荡着馥郁的花香, 让人不饮自醉。 “燕燕,”宁舒信手摘了朵乳黄色的栀子花,好奇地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明逸身上有伤?” 萧燕飞道:“上回在四方茶楼外,知秋就说他身上好像有股子腐臭味。” “嗯嗯。”知秋走在两人后面,连连点头。 萧燕飞边走边道:“前些日子,王太医去家里给外祖父诊的时候,身上沾了一点脓血,王太医说,他刚从明家出来。” 当时,她就意识到,明逸应该有些不妥。 后来皇觉寺里,明芮亲口说明家只余她一人了,她丝毫没有把还活着的明逸视为明家人,明芮会如此绝决地不认这个弟弟,那必是明逸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于是,萧燕飞先是让两个酒客说了那番话,引导明逸和柳嘉谈及兰山城的那段旧事,又让知秋用“鬼剥皮”的事吓唬明逸,还往他身上拍了一些会散发异味的粉末。 明逸就是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只要稍稍推一把,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作贼是会心虚的呢。”萧燕飞低低地笑,瞳孔宛如夜空落下的星子,那般晶亮。 宁舒不屑地轻哼了声:“明逸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 “有一年随驾去秋猎,这小子为了不进猎场,竟然装病,被明芮姐姐逮了个正着。” 说着,宁舒皱了皱鼻头。 “燕燕,他这病真的会过人吗?”宁舒挽住了萧燕飞的胳膊,眨巴眨巴地盯着她,指间的那朵栀子花转了转。 萧燕飞莞尔一笑,梨涡浅浅:“当然……不会。” 宁舒也笑了。 点点金色的阳光在两人雪白的面颊上轻俏地跳跃着,带来一种闲适明快的感觉。 两个小姑娘手挽着手出了阑珊阁,上了停在外头的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宁舒有些兴奋,早就把之前在马市的那点子憋屈忘得一干二净,笑靥璀璨。 她时不时掀开窗帘往阑珊阁大门方向看去,跃跃欲试。 等待时,时间过得分外缓慢。 约莫过了快两盏茶,她终于看到柳嘉在小厮东来的搀扶下出现在酒楼的大堂,脸上掩不住的慌乱,行色匆匆。成四郎三人就跟在后方,小心地与柳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表情复杂。 “世子爷,您这就走了?”阑珊阁的小二笑眯眯地朝柳嘉迎了上去,“下回……”再来。 后面的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柳嘉不耐地打断了:“滚。” 柳嘉的心情糟糕至极,快步迈出了大堂高高的门槛,脑子里明逸那癫狂的样子挥之不去,有点慌,也有点怕。 他得赶紧回府去,找太医给他看看。 柳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脚下走得更快,就瞥见正前方一条乌黑的长鞭撕裂空气,如一道黑色闪电抽向自己,势不可挡。 柳嘉脸色一变,直觉地抬手去挡。 “啪!” 那满是倒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右臂上,尖锐的倒刺割破了衣袖,划开了手臂的皮肤,点点鲜血飞溅而出。 “柳嘉,把本郡主的马还来。”宁舒下巴一昂,一脸骄慢地说道,示威地将手里的长鞭又挥了一下,发出“啪”的声响。 “宁舒,你疯了吗?”柳嘉震惊地怒斥,忙捂住胳膊上的伤口,鲜血自指间溢出。 手臂不过蹭破了点皮,可柳嘉却仿佛受了什么致命伤似的,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以后你只要受了伤,你就会和我一样……再也好不了了!”明逸那癫狂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后方大堂内的成四郎等人看着这一幕,也是一惊。 柳嘉气急败坏地往前跨了一步,出手想去夺宁舒手里的那根鞭子,下一瞬,眼角的余光透过小小的窗口看到车厢内有个人正在缓缓地擦着弓,那刚硬的长弓衬得少女洁白如玉的手指纤长柔软…… 柳嘉的瞳孔不由收缩了一下,想起了那天在龙泉酒楼中朝他射来的那一箭,凌厉似闪电。 只这短暂的一个失神,又一鞭子狠狠地朝他抽过来,干脆地在他的右臂上留下了第二道血淋淋的鞭痕。 柳嘉的脸都青了。 “郡主,你这是做什么?!”成四郎与永安伯世子等人想劝架,上前了几步,又倏然止步,不敢再靠近柳嘉。 成四郎三人咽了咽口水,不近不远地停在了大堂的门槛后。 方才在春迎堂,他们看得清楚,也听得明白,明逸亲口说了这怪病就跟天花、肺痨一样会过人的,只要身上有伤口,就别想好。 万一他们也倒霉地过了这会掉皮的怪病,又不小心被误伤…… 三人只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目光忍不住就往柳嘉手臂上的那两道血痕瞟去。 永安伯世子清了清嗓子,有些发虚地说道:“郡主,有话好好说啊。” 柳嘉的小厮东来紧张地喊着“世子爷”,想上前护卫自家主子,右小腿冷不丁地被一枚飞来的石子击中。 他痛呼一声,一个趔趄从石阶上摔了下来,摔了个五体投地。 “本郡主说了,”宁舒气定神闲地勾唇一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把本郡主的马还来。” “你……”柳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羞恼万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可以想象,今天之内这件事就会传遍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被宁舒这贱人给打了,指不定怎么在背后取笑他呢! 但最让他害怕的还是,万一这鞭伤真的好不了的话…… “马是我买的。”柳嘉恶意地笑了,心头溢满的恐惧让他看着面目狰狞,“很快,我的就是你……” 话没说完,宁舒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了过去,第三鞭严严实实地抽在了柳嘉的腰上,又在他的衣袍上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啪!啪!啪!” 宁舒一鞭子接着一个鞭子地抽着柳嘉,每一鞭都没有留情,一口气抽了个过瘾。 “宁、舒!”柳嘉恨恨地喊着宁舒的名字,怒惧交加,几次想要夺鞭,然而,知秋就在一旁,时不时地抛出石子,每一枚石子都准确地打在柳嘉的膝关节、手关节上。 柳嘉只能一边叫骂,一边躲闪,惨叫不已。 这一幕吸引了路上不少围观的人,很快将酒楼前的空地堵了个水泄不通。 直到大庆街的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吆喝着:“走走走!都聚在这里,是想要聚众闹事吗?!” “哪儿来的,都回哪儿去。” 北城兵马司的七八个官兵吆喝着策马而来,马蹄声清脆。 围观的百姓见官兵来了,如鸟兽散,还有些路人站得远远地,依然望着阑珊阁的大门口。 几个北城兵马司的官兵骑着马停在了几丈外,高高在上地自马背上俯视着闹事的几人。 “你们几……”为首的毛副指挥使本想把这些闹事之人下狱小惩大诫,可才说了三个字,就戛然而止。 他双眼瞪大,翻脸像翻书似的换上了一张殷勤的脸。 被打的是承恩公世子,打人的是堂堂怡亲王府的宁舒郡主,旁边的马车里顾非池的未婚妻也在。 自己区区一个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哪个也得罪不起。 毛副指挥使赶紧下了马,好声好气地问道:“郡主,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的马被他拿走了。”宁舒用执鞭的手指了指前方衣衫褴褛、满是血痕的柳嘉。 “让他还回来。” 柳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她甩了顿鞭子,简直颜面扫地,面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说道:“宁舒,你今日敢揍本世子,来日,等你过……” 他后面没出口的那个“门”字又被宁舒一鞭子抽没了。 柳嘉又惨叫了一声,肩上再添一道血红的鞭痕,鬓发凌乱,那破烂的衣衫上一道道裂口被鲜血染红,简直比路边的那些乞丐流民还要狼狈。 毛副指挥使一个头两个大,既不能强行对宁舒郡主动粗,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承恩公世子继续被抽。 看着毛指挥使等人,浑身作痛的柳嘉心里又羞又怒,既不想再被人看笑话,也不想为了一匹马驹再耽搁时间,更惧怕这些伤口真的不愈,咬牙道:“宁舒,够了!我把马还给你!” 他满额青筋暴起,气急败坏地对摔在地上的小厮东来道:“你……还不去牵马。” 柳嘉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他就不让东来去马市去挑衅宁舒了,宁舒这野丫头竟然疯到了这个地步。 宁舒手里的那条鞭子这才停了下来,长长的鞭子垂落在地,淡淡道:“我数到十。” “一、二……” 听宁舒开始数数,满头大汗的东来急坏了,一把扯着小二亲自去了阑珊阁的马厩,恰在宁舒数到“十”时,把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牵了过来。 “郡主,您的马。”东来笑得卑微。 柳嘉恨恨道:“行了吧?” “我的马!”宁舒看到那匹她足足等了一年的宝贝马驹,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它。 小小的马驹就跟她预想得那般漂亮,通体雪白无瑕,在阳光下宛如白色的丝绸般,大大的眼睛异常温驯,睫毛长而浓密。 “你真好看。”宁舒动作轻柔地在马脖子上摸了几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又娇又憨,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般。 她牵着那匹小马驹就要走,可才走了几步,蓦地又停住,想起了萧燕飞交代的话,笑眯眯地回过头来,看向了摔跪在地的柳嘉。 “柳嘉,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呢?”宁舒恶劣地笑了笑。 臭?这个字像是有形的刀子般捅在柳嘉的心口。 柳嘉面色蜡黄,身子抽搐了两下,连忙去闻自己的胳膊。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鼻端似乎萦绕着一点腥臭味……类似明逸身上的那种腥臭味。 宁舒笑得更欢:“柳嘉,你会死哦。” “你知道什么?”柳嘉猛地抬起头来,眉头深深地拧成了结。 宁舒朝柳嘉又踱了两步,压低声音,以只有她与他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你要是死了,皇上总不至于让本郡主嫁个死人吧。” “你说,是不是?” 她努力学着萧燕飞交代她时的口吻,语速慢慢悠悠,声线清清冷冷,宛如一缕吹过幽谷的夜风,听得柳嘉悚然一惊。 为什么宁舒会知道这个?! 柳嘉死死地盯着宁舒,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身上被鞭子抽过的位置全都火辣辣得疼。 小郡主下巴一扬,唇挑冷笑:“你来求本郡主呀。” “你下跪好好地求本郡主,也许本郡主会‘好心’地指点你一条生路呢。” 她侧过俏丽的面庞,傲然一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柳嘉,瞳孔比头顶的日头还要耀眼。 “你……”柳嘉惊疑不定地仰望着宁舒,鼻翼翕动。 宁舒也不再跟柳嘉多说,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张早就准备好用来买马驹的银票,随手往柳嘉身上一扔,仿佛在施舍一个乞丐似的。 那张银票轻飘飘地打着转儿,慢慢地往下坠……街上风一吹,银票正好吹在了他的眼睛上。 柳嘉烦躁地拨开了那张银票,在小厮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就看到前方宁舒开开心心地牵着那匹马驹走到了那辆八宝车旁,对着车里的萧燕飞炫耀道:“燕燕,我的马驹好不好看?” “好看。”马车里传来萧燕飞笑吟吟的附和声。 “我们再去马市把你看上的那匹马驹也买回来,正好我们俩一人一匹。”宁舒愉快地笑了,声音似百雀羚鸟般婉转清脆。 柳嘉将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宁舒的背影上,眸底溢满了怨毒之色,但终究没去追宁舒。 “走,回国公府!”柳嘉转头对着东来道,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愈来愈浓,像是两头野兽在彼此撕咬着。 自己的伤口不可能好不了的,明逸肯定是在胡说八道,那病不可能无药可医……不,那病也不一定会过人! 没错,明逸定是在吓唬自己! 一想到明逸,柳嘉便觉得鼻端那股子若有似无的腥臭味浓郁了一分,这气味像是泔水桶的异味,又像是尸臭味……就跟明逸身上的一般无二。 柳嘉越想越怕,身子如浸泡在了一片彻骨的冰水中,浑身乱战,抽搐似地喘息不止。 很快,承恩公府的马车在车夫的驱使下来到了阑珊阁的大门口。 柳嘉也不用小厮搀扶,就自己赶紧上了马车,也顾不上成四郎他们了。 “走,快走!” 在柳嘉的声声催促中,马车一路飞驰,根本就不理会景律不许在闹市奔驰的条款,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承恩公府。 又火急火燎地令下人去请太医。 照理说,太医只属于皇家,普通的勋贵人家是不能请太医的,但承恩公府是例外,柳嘉一声令下,包括太医令在内的四五个太医都以最快速度赶来了承恩公府。 “快,快给我看看我身上的伤。”柳嘉指着自己身上那些血红的鞭伤,急切地说道。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被宁舒抽得破烂的衣袍,鬓角散乱,形貌疯癫,表情中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 ,一种仿佛被人宣布了死期的恐惧。 太医令和几个太医把柳嘉团团地围了起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鞭伤。 柳嘉的身上不过就是几条并不严重的鞭伤而已。 就这点伤,怎么柳世子表现得像是人快要死了一样,十万火急地叫了这么多太医过来? 太医们面色怪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医令干咳了两声:“下官给世子爷开点药膏敷在伤口上,很快就会愈和……” 话没说完,就被柳嘉惶恐地打断了:“什么是‘鬼剥皮’?”他的牙齿微微打战。 明逸说,这怪病叫“鬼剥皮”。 太医令一愣,虽然不知道柳世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答道:“‘鬼剥皮’是民间的一种传说,病例极少,听说是活人碰了尸体,尸毒自伤口侵入体内,伤口就会溃烂不愈,还会不断扩散……” “这都是民间的传说而已。” 太医令说话的同时,后方的某个太医掀了掀眼皮,露出微妙的表情。 随着太医令的徐徐道来,柳嘉的气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紊乱,额前冷汗涔涔,那表情像是见了鬼似的,忍不住就浮想联翩: 那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像明逸一样?全身血肉模糊,人不人,鬼不鬼。 柳嘉的心脏猛然一缩,颤声又问:“太医院里可有人去给明逸看过?!” “是下官。”王太医从太医们中走出了一步,作揖应道,“下官给明公子看过两次。” “明公子……得的的确是‘鬼剥皮’,他左臂上的伤口溃烂不愈,还越烂越厉害,皮肤剥离……下官给他开的药也不起效。” 柳嘉的脸上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无比艰难地追问道:“这病……会过人吗?” 鬓角散乱的发丝被冷汗粘在他脸侧,使他显得格外憔悴与狼狈,惶惶不安,似是一头被按在了铡刀下的犯人,只等着最后的宣判。 王太医也不知道,不太确定地答道:“应该不会吧。” “明公子的小厮并没有被传染上这病症。” 这病若是会过人,天天贴身服侍明逸的小厮应该先中招才是。 “真的?”柳嘉再三确认,王太医肯定地点了点头。 柳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绷了许久的心绪略略放松了些。 说得也是! 这病要是真的会过人,不也该先过给他们明家的人吗? 柳嘉忙道:“太医令,快给本世子包扎伤口吧。” 太医令亲自给他上了药膏,特意嘱咐他最近饮食清淡些,莫饮酒,莫吃辛辣的食物等等。 柳嘉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就把太医令和几个太医都给打发了,又吩咐人去把安姨娘唤来。 这一晚,柳嘉搂着这个月才刚抬进门的安姨娘早早地歇下了。 心里琢磨着明天一早他就让母亲进宫一趟,非要狠狠地告上宁舒一状不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稳,噩梦挥之不去,一直梦到春迎堂里明逸那狰狞的面孔,明逸撕下绷带的一幕,以及明逸那血淋淋的手臂朝他一点点逼近…… 不! 卧在榻上的柳嘉骚动不已,双手偶尔在空中虚抓两下,闭着眼,口中呢喃有声。 连喊了数声后,柳嘉被噩梦惊醒,猛地弹坐了起来,大汗淋漓,气息急促,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 他枕边的安姨娘被他吵醒,伸手朝他摸来,娇滴滴地喊道:“世子爷……” “痛……”柳嘉痛得龇牙,倒吸了一口气,一掌拍在了美人的手背上。 安姨娘委屈巴巴地低呼了一声,也坐起了身,点亮了榻边的灯。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内室。 安姨娘侧脸朝柳嘉看去,妩媚地眨眼,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却在看清柳嘉的那一刻,花容失色地惊呼出声:“世子爷,您……血。” 安姨娘的声音带着颤意,明显受了惊。 血?柳嘉连忙垂眸去看自己,惊骇地瞪大了眼。 他的胳膊上全是血,雪白的中衣也被血染得一片一片,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 柳嘉一颗心疯狂乱跳,一股瘆人的寒意在体内急速地流窜。 他身上的这些个鞭伤不过是皮外伤,就跟不小心磕破点皮一样,这种小伤早该止血的,尤其太医给他用的又是宫里头最好的药膏,从前他也不是没受过类似的伤,通常情况下,快则半个时辰,慢则两个时辰就能止血。 再过两天,伤口就能结痂。 “咣!咣!咣!咣!” 远处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为响亮,每一下都仿佛重重地敲打在柳嘉心头。 他慌忙地拉开了中衣,衣衫擦过伤口时,痛得他倒抽了好几口气。 只见胸膛上,一道道鞭痕纵横交错,鲜血自伤口渗出,与涂抹在伤口上的黄绿色药膏混在一起,伤口的周围红肿不堪,非但没愈合,还更严重了。 柳嘉的耳边响起了宁舒幸灾乐祸的声音:“柳嘉,你会死哦。” 接着是明逸恶毒诡谲的叫嚣声:“你会跟我一样!” 在这寂静的夜晚,这两人的声音仿佛某种可怕的诅咒般,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 一缕凉凉的夜风突然透过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昏黄的灯火急速摇曳,在柳嘉的脸上留下了明明暗暗的阴影,衬得他的面庞格外扭曲。 “快,赶紧叫太医!” 柳嘉的一句话把沉睡中的承恩公府唤醒了大半,大半夜,小厮东来拿着柳嘉的令牌亲自出门去请太医令。 灯火直亮到了天明,太医令到次日一早才讪讪离开。 其后三天,承恩公府天天都在喊太医上门,不止是太医,连京城里的各家医馆的大夫都叫了个遍,药用了不少,可柳嘉身上的那一道道鞭伤却没有愈合的迹象。 太医院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宫中,连宫里的皇后都惊动了。 这天一大早,承恩公夫人亲自进了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着柳皇后哭诉道:“皇后娘娘,您可千万别让宁舒郡主嫁过来了。” “不然,咱们嘉儿的命,可就保不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