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使徒》 绗?绔?浜屾ゼ鍖呭帰澶y挅浜戦泦 “彼得潘,你敢阻碍审讯!”雅舒克一把拽住彼得潘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生死一线的时刻,警长彼得潘飞刀出手割断麻绳,救下了使徒。 “雅大人,事关潜林会馆,又关系乌金特使,万一没个轻重把人弄死了,这案子可就成了悬案了。”彼得潘高举双手,任由雅舒克用手肘把自己抵到了墙上,好声好气地说:“要不您受累走个转押流程,我把人送到官邸去,到时候您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你敢威胁我。”雅舒克掐住彼得潘的脖子,“彼得家的弥生子,泥沼里与臭虫苟混的杂碎,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讲话。我捏死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彼得潘态度坚决,与雅舒克面红耳赤的对峙。走廊里传来婉转高贵的女声,“弥生子没有资格,那弥生子的母亲有资格跟你讲话吗?” 滑门推开,一个从帽子到指尖皆是红色的女人步入了包厢。 雅舒克面上阴云瞬间散开,两步迎上前去,支屈一膝作半跪式,低头亲吻了女人的手指,“夫人。” 女人冲着彼得潘轻轻抬手,示意他不必动,慢声细语地说:“中殿会馆承担特使护卫之责,如今出了事,雅大人一时情急,警长莫要见怪。” 彼得潘谦卑的原地弯腰行礼,答了一句“不敢”。 76号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认出了这个气势不凡的女人,麋鹿会馆的创办人——琳达。 据潜林档案所载,琳达年轻时是珀纳河流域最美的高岭之花,是草原战神鲁赫送给弗吉公国德公爵的停战礼物。她十六岁进得弗吉城,浩劫二年开始执掌贵族门阀家族事务,二十年里贵族出生的孩子全部经过了她的手。虽不是贵姓出身,但与德公爵,两任执政官,以及大将军阿尤斯都关系匪浅,是弗吉城里一等一的贵人。 她常年生活在菏泽之野,几乎没有在外露过面。上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还是十九年前在现任执政官尼亚的就职仪式上担任捧冠人。没想到今天的事,竟然还惊动了她。彼得潘应该是看见她的马车进了巷,才出的手。 雅舒克自知说错了话,赶紧卖乖:“夫人怎么下雨天还出了门,有事吩咐我来安排就是了。” “雨声诱出了馋虫,溜达到这儿了。”琳达夫人风姿绰约,飞扬的帽檐下坠着两朵绽放的玫瑰花。她在餐桌前坐下,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对面血肉模糊的死人。拿起菜单随手翻了翻,目光落在了76号身上,“这地上趴着的,就是唯一的幸存者?” 雅舒克随着琳达的移动而动,斟酌着回答:“此人是钦定重犯,如今《互通协定》签约在即,紧张得很。执政官下了令,此案要严惩彻查,必须给乌金特使团一个交代。夫人此时过来,可是有了什么指示?” “暂时没有。”琳达把菜单立起来重新看了看,笑得很和蔼:“厨子还在么,来个樱花雪媚娘。” 彼得潘在一旁勾着腰:“夫人,人早就跑光了。” “真是可惜,要是人能找回来,回头给麋鹿会馆送一批。”琳达遗憾地叹了口气,翻开桌上没人用过的杯子,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执政官说要彻查,人得活着才给得出交代。方才出来的时候,瞧见主教大人赶到了官邸,枢密院的令想来就快要到了。” 雅舒克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深深地皱起了眉,一声不吭地站到了一边。 76号紧盯着琳达,就像盯住了猎物的鹰。 全身殷红的贵妇人像一丛开满猩红花朵的荆棘藤。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蓝色戒指,戒面是由山羊角、长剑、九芒星和繁复花蔓组成的复杂图案。 这图案触目惊心,是使徒一生的噩梦——教令徽印! 每次接取任务,教令徽印都会从火焰中放大升起,使徒只看一眼就会陷入无意识的催眠之中。无知无觉地完成任务,自觉自愿地给自己注射控制药剂。她被这个图案折磨了许多年,还是第一次看清了原貌。76号抿了抿干涸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 枢密院的决议,果然到得很快,传令官朗声宣读: “潜林会馆立馆三十余年,吾城严律遵从《弗吉第一章程》之诺言,尊重潜林行动绝对豁免权利。至今日乌金特使案,潜林之行动已严重破坏吾城与他国邦交,严重影响吾城核心利益。事后多方寻找潜林话事人无果,经由弗吉公国执政官邸府、枢密合议院、大教廷之联合决议,上报德拉诺公爵阁下同意,强制封闭潜林会馆。其城内资产、人员及所行事务,由麋鹿会馆全权调查处置。限期五日内,查清特使被杀一案原委,并以通缉原潜林总领事,生死不计。弗吉城内任何人不得干预调查,有违背者以叛国论处。本决议下达时起立即生效。” 传令官毕恭毕敬地把文书放到琳达手边,包厢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只能听见茶水倒入杯中的响声。 琳达双手捧着茶杯,端详了76号一会儿,微微一侧头,说:“听闻是警司首先发现了现场,是个什么情形,劳烦警长简单说说。” 彼得潘答一声“是”,拘谨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今日是秋例互市的第一天,弗吉城照例在午后开放东城门,放城外难民入城。由于撞上了移民署发放新移民名单的日子,城门查验和瓮城互市全部交由了城卫营负责,警司则是在大沽巷口协同移民署维护秩序。” 彼得潘继续说:“午后一点二十分,人群开始在移民署门口聚集,人数比往常略多;两点整,移民署开门张榜,聚集人群中发生了摩擦,引发了小规模的骚乱;两点十五左右,骚乱逐步升级为暴乱,警司当即进行介入,现场突然发生了两次枪击,人群随即暴动” “谁问你鸡零狗碎的治安问题,让你说特使被杀现场!”一直默不作声的雅舒克突然暴躁地打断了彼得潘的话。 “枪击发生后,警司立即封锁现场,部分乱民向大沽巷内逃窜,警员追着乱民到达了小洋楼日料店,在门口发现多具黑衣人尸体,进而发现特使被杀现场。”彼得潘并不理会雅舒克,兀自说完。 琳达抬眸看着雅舒克,嘴上却问彼得潘道:“你是在说,特使被杀案与今日发生在移民署门口的暴乱有关?” 彼得潘斟酌了一下,回答:“大沽巷紧邻和平大街,是弗吉城内最大的一个移民街区,总长度15公里,分为头巷、中巷和尾巷。巷内家庭小店、手工作坊、餐厅遍布,移民们为了做生意,私下建了些小道,与周边的杂巷相连接,内部道路蛛网横结,从巷口到尾巷,岔路不计其数,逃跑的乱民偏偏一条直路跑到了这里。警员到达时,十一名使徒的尸体全部集中在门口,门外四具,门内七具,除幸存者外,所有使徒身上均没有外伤,怀疑是集体服毒。” 琳达双眸微沉,端起茶杯轻呷了几口,随即褪下了蓝色戒指,持在手上:“任命幸存使徒即刻接任潜林调查领事一职,主理乌金特使被杀一案。”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琳达把戒指托在手掌上递了过来:“使徒,上前接令吧。” 76号呼吸一滞,全身血管像是被烙铁烫过般滋滋作响。她侧过头,不敢去看那双殷红的手。那些日日夜夜出现在脑海里的恐怖画面,那些无辜者血海尸山的嘶喊,还有所有破碎无法被记起的自己,此刻全部凝结在了这枚戒指里,形成一场宏大梦魇。 她以为自己终于见到了教令的主人,多年宿怨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生根之处。陡转之间这个人却变成了她自己! 霎时间,噩梦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狂风,如同狰狞的猛兽,咆哮着向她直面袭来。那风吹得她手脚发麻,几乎要站不住。她不由自主地向旁一躲,竟然没能躲过。狂风化成两掌宽的钢爪,“哐”地踩在她的肩上,直接卸掉了她的左肩。紧接着一只脚狠狠地踹上了她的心口。 这一脚踹得76号从幻觉里回了神,她连忍都未来得及,鲜血夺口而出。一柄猎枪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抵上了她的额头,她闻到了一股来自大海深处的咸苦味。 高大的身影煞神般高高在上,把她踩在脚底。一个声音嚣张跋扈地响起:“接个屁!” 绗?绔?浣垮緬澶t汉鏃犲鍙綊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整个弗吉城都震动了。爆竹般的爆炸声不绝于耳,猩红火光腾空而起。十三号街区,一座七层塔楼在火光中轰然崩塌——使徒的居所,潜林会馆。 半条街都被牵连着烧了起来,路上站满了哭天喊地的人。全身着火的女人在地上不停打滚,终是满身焦黑地停了下来,举着残肢仰面在地;脸皮烧掉的男人一脸是血,披上毯子又冲进了自家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四处都是烧成火球的尸块,人们聚在一起扑打着蔓延的火带;两个孩子牵着手,表情空洞地站在一边,看着炼狱火海。 巷子里空气烫得灼人,彼得潘被通天的火舌晃疼了眼,惊讶得合不拢嘴:“四方诸神我的亲娘,这是潜林会馆被炸了?这是什么场面?大人啊,你到底知道多少?能不能让我死得稍微明白一点。” 76号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弗吉城里的贵人们,果然不会放弃这个让潜林会馆消失的天赐良机。 早在三十年前,弗吉公国被评选为“全球共建末日避难所”的时候,国际多方联合签署的《弗吉第一章程》里,就明确认证了潜林会馆的存在。作为特别事务机关,潜林的行动拥有绝对豁免权,对认定目标执行监视、调查、审判和处置。潜林档案库里装满了西泽大陆上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它是监控着贵族门阀的鹰眼,是平衡各方势力的天秤与利剑,是悬在众人心上的一把刀。 浩劫发生后,人类为了利益分配和阶级稳固所创造出来的所有秩序全部土崩瓦解了。就连伪善的罪恶都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掠夺与厮杀。 德公爵与战神鲁赫联手,从残忍的厮杀中大获全胜,将弗吉城从避难所恢复到了城邦制。从此战神成了执政官,建立了直隶情报机关中殿会馆。德公爵也以解决子嗣繁衍为由,开设麋鹿会馆,将获准搬入菏泽之野的二十七家权贵门阀联系在了一起。 而潜林会馆这个收藏了无数隐秘,砍下过千万人头的利剑,却像是弄丢了主人,背后之人始终不曾露面。 到如今利剑蒙尘,沾了不洁的血,烂透了,谁还能忍受被它高悬于顶? 威名赫赫的会馆在雨后未散的水汽中被炸成了一朵烟花。漫天的大火,宛如一道巨大的伤口,撕裂了弗吉城。鲜血四溅,将天地印得通红。 76号看着街面上零星几个奔走灭火的潜林学徒,哼笑一声,“心够狠。” 她向着赤红的火焰走去,彼得潘伸手想拦又不敢,犹豫着要不要跟上。都是肉体凡胎,就算是使徒也不能不怕火烧啊。 还没纠结出个结果,就听见一声口哨声。 蘑菇二人组一起回头,只见一辆宽大的银色马车停在路边。四角挂着明亮的氙气灯,通体嵌着水晶琉璃幕,车头挂着一对相互纠缠的鎏金权杖;六匹雪白的骏马仰着头,长鬃飞扬气派豪迈。顾临斜靠在马车上嗑瓜子,瓜子皮丢了一地。 顾临:“两位挺忙啊,纵火案也归你们管啊。” 76号没打算理他,巨狼阿獒从车顶一跃而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彼得潘永远是最有眼力见的,赶忙低头过去问好:“大少怎么没去吃酒,这乱糟糟的地方,挨着碰着了可怎么得了。” “来看烟火啊,吃酒哪有看烟火好玩。”顾临歪嘴笑着,指了指“噼啪”作响的潜林会馆。后者也颇为配合,仅剩的建筑全部倾塌了下来,黑烟如浪席卷而出,火花漫天散落了满街。 76号漠然地站在废墟前,滚滚黑烟卷着她的长袍上下翻飞,犹如匍匐在她脚边咆哮的恶鬼。空中飘浮的灰烬带着浓烟与未熄灭的灼热,擦过她苍白脏污的脸,夹杂着肆意妄为的呼啸之声。 “短短几小时内与顾少爷第二次见面,找我什么事?” 逆光里看人,丑八怪也能平添三分颜色。 顾临看她陷在浓郁的黑雾里,恍若地狱归来的魂灵。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他佯装被浓烟呛了一捂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嗓,重新端出个纨绔模样:“守着你呀,你主理我们家特使的案子,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现在连住的地方都被烧了,这天大地大的,让我上哪儿去寻你?” 76号又问了一遍:“找我什么事?” 顾临眯细了眼,双手抱胸:“先说你叫什么?” “使徒无姓无名。” “那我给你取一个。” “我不需要。” “我需要啊。”顾临凑近上来,笑盈盈地看着76号,“看你头挺圆的,不如就叫小—蛋—蛋?” “” 76号觉得胸口憋了一口闷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她做惯了冷月冰霜的独行客,一向能用刀说话绝不用嘴,她耐心有限,觉得顾临是在故意拖时间。 刀从袖口滑进手里,76号准备换个对话方式,就听顾临笑出了声:“怎么还急眼了,我就是想送你一本关于乌金大陆山川风月的书,要写上你的名字。” 彼得潘敏锐地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这些话是自己该听的吗?要不先溜? 76号没给彼得潘尴尬的时间,转身对他说道:“两天内尸检报告、案情汇报、询问记录、现场笔录我都要看,你所说那些人,我要详细资料。”她的左手同时伸出拇指和食指,指着彼得潘:“该放的人,全部放了。” 彼得潘看着那手势面色大变,连常年长在脸上的谄媚笑容都消失了,肃敬说道:“不敢辜负大人信任,我先回警署,大人保重。”说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现场。 “你不喜欢小蛋蛋,你喜欢什么?”顾临凑得更近了,76号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咸苦味,与火焰的气味搅和在一起,好像雪后初霁,大盛的天光。 76号被这味道扑了一脸,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又觉得这味道实在好闻,悄悄地又挪了回去,面上依然毫无表情:“你就是乌金户籍的交易人。” 彼得潘猜得没错,移民署的骚乱的确是她行动的一部分,一切都是为了传说中的乌金户籍交易。 在她恢复神智的第二年,乌金商船出现在了东海岸。不仅为弗吉城带来了食物,也让在西泽大陆深陷了二十年的难民看到一丝新的希望。 弗吉城这些年,税负高得吓人。从申请入城开始,移民每月都要缴纳高额的税金。断供或者延期,前面交的钱都会全部作废。等到了移民署抽签的时间,没抽中接着交钱等下回;抽中的,要一次性全额缴足城内房屋的使用金,才能进城。 进城之后,不但要继续缴纳移民税,还有许多随时冒出来的其他杂税,但凡有一项没能按时缴上,都会被驱离住所成为流民,流浪在城市边缘,直到饿死,冻死,病死,成为乱葬岗上一具腐烂的尸体。大家对此毫无办法,直到有传言说乌金商船私下里做起了户籍交易。 乌金商船每半年满载货物而来,弗吉城会在商船抵达的第二天开始组织互市,让商船销售商品。除了有基础的食品和诸多补给之外,还有许多城中权贵喜欢的奢侈香料和稀罕物件儿。一切都彰显着乌金大陆的富足和繁荣,一张船票一本乌金户籍,成为民间趋之若鹜的传说。 只是这个消息虽然流传已久,却没人知道获取户籍的交易途径。76号一直在用潜林的鹰眼调查乌金户籍买卖的消息,直到两天前,她得到了一句口信“秋例互市上有一本关于乌金山川风月的书,可以写上你的名字。”发信人是大沽巷1112号。 当天下午,她又接到了在大沽巷内护卫会谈的教令。 当时没有察觉,现在想来,这的确太巧了。 顾临笑了起来。 绗?绔?绫虫灄涔嬪 “你还记得我吗?还认识我吗?” 老人捧着76号的脸,一寸一寸地端详着。苍老的目光与明亮的月色缠在一起,似乎打开了一条回溯时光的隧道,装满了尘封已久的过去。眼泪从老人眼角滑落下来,76号感到她的手在颤抖。 “我是格蕾嫲嫲,米林之家,你小时候就在那里,还记得吗?”格蕾把声音放得很轻,好像担心呵口气都会把面前的孩子吓走。 76号无法回应,始终面无表情。老太太看了一阵,哽咽地低下头,“你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没关系。”她扬起了头来,月光给被眼泪清洗过的脸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柔的光,“我记得你,你一点也没有变,是最漂亮,最漂亮的孩子啊。” 老太太牵起76号的手,要拉着她向前走。 “她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76号木讷地想:“如果76号也算是名字的话。” 人类的情感和情绪,对76号来说都很陌生。属于她的有效人生实在太短了,比珀纳河边捡寒蝉的孩子还要稀薄。她只会杀人和被杀,没人教过她别的东西。 格蕾拉着76号一路走到了瓮城,侧门的守卫看见老太太没有丝毫意外,颇为和善地点点头,放她们进了门。 瓮城广场灯火通明。扇形市集以中央高台为轴心,放射展开为八大货区,包括医药、粮油种子、服装鞋帽、纺织品布料、生产机械、生活器具、畜牧动物和能源消耗品。各区货物进出各行其道,买卖交易却一律集中到中央高台。中央高台是一处抬高三米搭建的木平台,长二十米,宽十二米。设有对应八大货区的八个办理台,除了是大宗交易的订提货窗口,还能俯瞰整个市集。高台正中,悬挂着一面金银丝线织成的银色大旗,两把相互纠缠的鎏金权杖端正其中。这是乌金商队的旗帜。 此处便是秋例互市。 按照惯例,在开市日之后,互市每日上午十点开放,下午四点收市。城卫营在瓮城壅门和东城门各设有一道哨卡,进入市集的四个入口,设有商会的查勘处。城内外居民,每日凭身份证件登记换取门券,可在市集出入两次。 今天的开市日,因为突发特使刺杀和移民署暴乱紧急封闭了。乌金商队在特使团的要求下,决定暂停互市。大量货物在瓮城广场上堆积如山,再加上下午的那场暴雨,恐怕损失不小。76号看见不少摊位上还有伙计在清点物资。 老太太一路贴着城墙根儿,飞快地穿过了明亮的广场区域,带着76号来到瓮城西北角的一间石屋。这里光线很暗,空无一人。在漆黑的视线里,76号看见了屋顶的鹿角十字和外黑内彩的玫瑰花窗。 看来这个石屋与教会有关。 弗吉城第14街区新约巷内有一间座堂。座堂的蓝衣主教,既是城中居民的精神领袖,也是枢密院两大派系其一,蓝衣派系的首领。 据潜林档案上记载,蓝衣主教身高近2米。因为担心自己异常高大的身材会让孩童感到不安,所以总是端坐在教座上,很少站起身。 他是个平易近人的领袖,每月总会抽出时间,亲自到告解室听取民众的告解。他在座堂旁边开办了寄宿学校和孤儿院。为了让城外的教众也能聆听福音,在东、北两个瓮城内都设置了布道所,教会会定期安排人员,在布道所内为城外的民众举办弥撒和洗礼。 这处石屋,应该就是东门布道所的所在。 76号跟着格蕾进入北侧耳房,走进去发现是一间值班室。 房间正中并排放着两张书桌,靠墙的位置各摆了一张单人床。正对门的窗户上挂着绿色的纱帘,北墙的小门里是个简单的盥洗室。 格蕾拨亮了书桌上的蒸汽灯,房间慢慢亮了起来。76号这才注意到,这个值班室的墙壁上挂满了照片。 老太太一只手紧抓着76号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在挂满了相框的墙面上不停寻找着什么。 “是这个。”老太太突然激动地拉着76号往前紧走了两步,手指着一张照片不停地点,说道:“我就记得这里是有的,就是这个,这个是你。” 苍老的手指像一支箭头,指向了76号从未触碰过的期待。她茫然地抬起头,顺从地看了过去。 那是一张合照,十二个孩子站在一幢漂亮的粉色建筑前,倒心形的飞檐山花下面,有一幅用彩色马赛克镶嵌的精美壁画,画面上是一栋林间小木屋,树影下有一个小女孩儿的侧影,和一只看不见脸的小麋鹿。壁画的正下方用五种语言书写着“米林之家”。 照片里那个被格蕾称为“76”的女孩儿,一脸漠然地站在人群的第二排,海藻般的黑色长发被编成了长辫放在胸前。 这就是她本来的模样么?从小脸就这么臭?原来,她真的是个孤儿。 “这辫子还是我帮你编的,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发型了。”格蕾温柔地笑着,像是回忆起了许多愉快的往事,“嗯,我记得这张照片是你被领养的那天拍的,米林之家应该还有许多你们小时候的照片。噢,你的蓝色小床也还在,不过现在你应该是躺不下了。” 76号看着她的笑容,不自觉地也弯起了嘴角。 格蕾:“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当年领养你的人家还好吗?” 76号:“” 她曾经被人领养过吗,领养她的人家是谁呢。 格蕾:“这些年过得还好么,都做过些什么?” 76号:“” 要怎么说呢,做了十年怪物一样的使徒杀手么。 “还是不爱说话。”格蕾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了一个苹果,递给一言不发的姑娘。 76号在一个瞬间里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她良久地看着手持苹果的老太太,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将苹果接了过去,轻声说了声:“谢谢夫人。” “真是一点都没变。”格蕾哈哈大笑:“你小时候也总是不说话,我就拿会点什么吃的逗你,一逗保准就说话了。”格蕾笑出了泪,拉着76号坐到了窗边的小床上。 “这里晚上不会有人来的,只有我偶尔出城布施赶不及回去,才会住在这里。这里很安全,就是一个人住怪寂寞的。所以今天,76就陪嫲嫲在这儿睡一晚吧。” 格蕾用目光去寻找76号的眼睛,轻轻地说:“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孩子,不要放弃希望。命运玄妙,没人能事先知道自己会去向哪里。我们可以向神恳求宽恕,但不能把选择的权利都交给天意。” 格蕾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去了另一张小床上,睡前点燃了放在床头的薰衣草蜡烛。 76号轻轻地抬起手,捂住了格蕾留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 笑声和歌声不断从窗外传来,薰衣草的香气弥漫四周。 大草坪上,肤色各异的孩子们围成了一个圈,正做着你跑我追的游戏。草坪的另一端,有一座黑色的尖顶建筑,屋顶的钟楼敲响了幽远的钟声,一群白鸽拍着翅膀,划过淡蓝的天空,落了下来。 她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微风撩起了落地窗前绿色的纱帘,风铃叮铃作响。 “76,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玩呢?” 一个穿着蓝色教袍的中年女子站在明亮的日光里。她戴着细框的金丝眼镜,金粉色珍珠穿成的镜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摇晃,那双灰蓝色眼睛,温柔地看着76号。 “该回来啦。”女子对窗外的孩子们挥了挥手,“天要黑啦。” 76号醒了。 窗外黎明初曦,她坐起身,听着格蕾在不远处平缓的呼吸,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本打算等格蕾睡着以后就离开的,却没想到,做了有生以来最美的一个梦。 “真是托了您的福。”76号轻轻地拉开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屋。 绗?1绔?浣垮緬澶t汉涓庢畫鐤惧皬鍔ㄧ墿 时间指向八点,座堂钟楼敲响了幽远的钟声。虔诚的人们涌上了礼拜堂的台阶,主日敬颂就要开始了。 76号挤在人群里,头上盖着一块黑纱,随着人群缓缓前进。今日城里的戒备明显升了级,几个主要街区的路口都明里暗里的新增了好几处中殿会馆的暗哨,警署也加派了城中巡逻的人手,76号一路过来却非常顺利。 一来,夏奈尔化妆易容的手法高超,谁也不会想到,怪物模样的光头使徒,能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变成一位翩翩佳人;二来,安息日的服装大多都是缁衣长袍的肃穆样式,使徒黑袍恰好可以完美地藏身其中;还有更重要的是 扛着这么个家伙! 76号努力活动了一下难堪重负的左肩。昨日被巨狼踩出的淤青还没散,今天旧伤之上又站了只超重的肥鸟,还怎么赶都赶不走。 就跟它的主人一样,就是个属赖皮糖的。 “女人,不要逞强。” 从东门布道所出来,76号隐藏在未明的天色里寻找着入城的时机。顾临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多年训练的肌肉反应速度惊人,她心念未动刀已在手,回手就是横刀一挥 没人?! 76号打了个空。四下一片安静,哪里有人的影子。 难不成出现了新的幻觉? “咯吱~咯吱~” 使徒闻声抬头,草垛上站着只颜色稀奇的鸟,正对着她扑腾着翅膀。再仔细一看,竟然是顾临的那只胖八哥儿。刚刚是它在说话吗?怎么身上还穿着件金银丝线织成的肚兜? 76号:“你在说话?说什么?” 八哥气势很足,张嘴就喊:“顾临说话!” 76号又往四周看了一圈,没明白鸟的意思。 “咯吱~咯吱~顾临说话,女人,不要逞强。” 什么玩意儿?这是让只鸟来给她带话? “咯吱~咯吱~笨女人,麻烦。”八哥大叫一声,直愣愣地冲着她飞来,一口衔住她的头发就往外扯。 !!! 76号一只手护住头发,另一只手去扑打嘴贱的坏鸟。 “咯吱~咯吱~泼妇!泼妇!“ 这破鸟看着胖,还真是挺灵活的。 76号平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鸟打架,难得被挑起了火,一人一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眼看就要惊了巡防队。 “额少夫人?” 76号顶着一头被鸟抓乱的头发,眼刀飞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一旁观战的商队小厮。 “哎哟喂。”小厮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人虽然没跑,但说话都打着颤,“是少夫人吧?” 昨个儿夜里,商队主管深夜召集开会,说是少东家的未婚妻驾临弗吉城,让大家伙儿都机灵着点儿,如果见着了人,一定要积极、主动、热情似火。 “嘿嘿嘿嘿,我看咯吱大人一直在陪着您玩儿,一定就是少夫人了。”小厮生扯出了一脸笑,“夫人这么早就来巡互市啊,吃了吗?” 咯吱大人?就这破鸟?76号难得有了情绪,一脸烦躁地用手胡乱抓着头发。 小厮多有眼力见儿,立马变出了一面镜子,双手捧到76号面前,挡住自己,方便主子。积极、主动、热情似火。 咯吱溜缝就站上了76号的肩,昂首挺胸地下命令:“要进城!少夫人要进城!” 城门大开,乌金商队现场八十六人四列纵队,加上城卫营的两个巡防队,百十号人浩浩荡荡地恭送顾少夫人入城。 ???说好的不喜欢强买强卖呢! 顾临不在眼前,76号就算是想刀人,也没处使劲儿。好在这样也确实为她省去了不少麻烦,时间紧迫,还是入城要紧。她硬着头皮,扛着咯吱进了城。 昨夜前往潜林会馆,是想抓住四方未动的混乱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档案库。毕竟十二使徒的确是接到了护卫会谈的命令,一切必然事出有因。在鹰眼的往来消息记档里,一定能查到与小洋楼相关的信息,找出与刺杀案真相有关的蛛丝马迹。 再者,以目前的情况,虽然从表面来看,让她活着背锅的利益,大于了让她直接去死。但是像特使被杀案,这种明显是神仙打架的案子。利益的偏差,往往只在执棋者的一念之间。说白了她现在就是个活靶子,谁都能来捅两刀。潜藏暗查,才是她唯一的活路。 昨晚被炸成了烟花的潜林会馆,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潜林档案库,其实并不在被炸毁的七层塔楼里,而是在它下方的地下。所以她才会在爆炸发生之后,还要进入火场。只是被那顾临绊住了脚,错失了直接潜回的时机。 现在那片地方,恐怕早已布满了各方的眼线,入口也已经被完全坍塌的废墟压实。再回去冒险并没有意义,而且潜林的地下,还有别的入口。 关于这个秘密入口的大致方位,76号也是猜的。若不是潜林会馆被炸得塌成了碎末,让背后的钟楼塔尖露了头,恐怕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细节——13号街区的潜林会馆,与14号街区的教会座堂,竟然是背靠背的位置关系,两者之间只隔着一小片浓密的黑松林。 其实昨晚在火场,她也确实没有关注到这一点细枝末节。黑夜浓烟之中,重重树影上,一个朦朦胧胧的塔尖轮廓,实在太不起眼了。要不是她机缘巧合进了东门布道所,又恰好在那面挂满了相框的墙上,看见了一张角度恰好同时拍到了座堂钟楼和潜林塔楼的照片,她也根本不会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所以她猜测,另一个秘密入口,应该就藏在座堂背后的那片黑松林。 “抱歉,圣殿之内禁止携带宠物。”76号随着人流来到了堂座的前廊,穿着蓝色教服的教会人员面容和蔼地拦住了使徒。 “大胆!大胆!大胆!” 咯吱学着尼克的嗓音,昂首挺胸,把肚兜上的纹样挺得老高。银色的肚兜上,两把相互纠缠的鎏金权杖端正其中。可不就是乌金的商旗,弗吉城里谁不认得。顾临这是在鸟肚皮上,缝了个通行证? “啊这”教会人员吓了一跳,一下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拦。 “不得无礼。”76号出了声,伸手把咯吱从肩膀挪到了手上,抬起手臂微微挥了下手指,胖鸟侧着头看了她一眼,心领神会地飞走了。 教会人员长出了一口气,微笑地对着76号点了点头,引她走进了圣殿。 殿内座席已是满满当当,两旁的过道上也站满了人。今日是每月一次的主颂日,从一月到十二月,弗吉城每到主颂日这一天,都会开放宵禁,让各个街区的人可以前往神的圣殿,这一天也被按月称为“一夜”。 76号看了看圣殿的布局,估算了一下黑松林的方位,站到了圣殿左边的侧门前。 银铃摇响,全场肃立。管风琴奏起《进堂咏》。辅礼人员八人,手持乳香炉、蜡烛、花穗、鹿角十字,伴随主祭入场,缓步登上祭台。 主祭: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信众:亚孟。 主祭:愿天父的慈爱,圣神的共融与你们同在。 信众: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执事拉开序幕,蓝衣主教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教座上。苍老的声音传来:“让我们认罪,虔诚地举行圣祭” 说是身影,还真就只有一个影子。巨大的白绢从天顶坠到了地面,挡住了整个教座。温暖的光线从白绢背后透出来,整个祭台被这神秘又明亮的圣光笼罩,蓝衣主教的身影就出现在这片圣光之中。 据潜林档案记载,蓝衣主教身高两米,76号看着面前的影子,觉得恐怕比传闻中还要更加高大。趁着众人低头静默,她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离开了礼堂。 走进黑松林,76号卸掉了眉毛和头发,想着是时候把这个虚假的身份还给顾临了。走了两步,又想到,“他今天这一出又算是什么?超前试用体验吗?”76号嘴角弯了弯,又匆忙地压了下去,“我疯了吗?为什么要笑。” 她甩甩头,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这片黑松林。 这片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有好几个平方公里,人在其中颇有不见天日之感。她花了一点时间,终于在一条干涸小溪的废弃桥洞底下,发现了一处狭窄的隧道,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隧道的高度并不高,76号走在里面觉得有点盖头,按照西泽大陆男子的平均身高来算,似乎是有些太矮了。 隧道里一片漆黑,她伸手沿着道壁摸了摸,摸到了一个带着弧度的塑料壳儿,用食指叩了叩,灯亮了。 竟然是声控灯。 76号闭上眼,感觉了一下隧道两边的气流,都是通的,所以 “啪——啪——啪——” 她拍了三下手掌,左右两边的灯同时亮了起来。 这里竟然只是整条隧道的其中一段,声音分别传向了两侧的最远处,灯一溜烟儿的亮了一串,两个前方都是黑洞洞的,同样的看不到尽头。 灯由近及远的一个个熄灭了,76号站在原地不寒而栗。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潜林会馆在别处还留有其他的秘密入口,这一整条通道,就是潜林会馆的地下密道。要么这里就一定还连着别的地下空间。 如果是前者,自己做了十年的使徒,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个密道的存在,但若是后者难道这座弗吉城的底下,还有隐藏着一座地下城吗? 绗?2绔?浣垮緬澶t汉鍙戠幇灏镐綋 声控灯在脚步声中逐个亮起,四周安静一片,只能听见风灌进隧道的声音。 76号越往前走,越觉得透不过气。空气里好像传来了药剂和腐败的气味,她听见全身血管像是被烙铁烫过般滋滋作响。她的眼前开始发白,手脚不听使唤,全身无法平息的战栗。 梦魇?!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在她完全清醒的时候出现梦魇,昨天是因为琳达手上的徽印戒指,现在又是因为什么?这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昨天是怎么醒过来的”76号急促地倒着气,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噢,是被顾临踹的。” 怎么又想到他了呢,还指望他再来踹一脚吗?他身上的味道还挺好闻的,冷的时候像大海深处的咸苦,热起来像雪后初霁的天光就是人是个混蛋 76号开始感到窒息,几乎是全凭意志力在往前走,连弄亮声控灯的力气都没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自嘲的笑出了声。 真是太可笑了,早知道要这么死,还不如昨天就答应顾临,起码还能在身后留下一条离开西泽的路。 还有格蕾嫲嫲,本想着如果能侥幸活下来的话,要去米林之家看她的。早知道,今早就好好的道别了 对了,还有一直在等她消息的 “啊!!” 76号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下子摔了出去。 血腥味! 灯亮了,地上赫然倒着失踪的潜林总领事,靠坐在一侧的墙壁上,七窍流血,早已气绝。 76号伸手摸了摸,死透了,身体完全僵直,死亡时间应该在十二到二十四个小时。 76号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血液总能刺激起她奇怪的求生欲,噩梦里的尸山血海是,自己吐血的时候是,看见别人一身血的时候更是。此刻总领事流血的七窍,让她从梦魇带来的窒息中喘回了一口气,不过可能是因为血已经干透了,没有顾临的那一脚效果好。 发现了总领事的尸体,案子就有了突破。76号忍着身体的不适,起身查看周围的环境——隧道又矮又窄,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四周地面上也没有滴落的血迹。 这样看来,难道是服毒?自杀? 跑到这里来自杀,烂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临死还要背个畏罪潜逃的名声,她不大相信。 往前看,隧道还很深。76号拍亮了隧道两侧的灯,又发现了新的疑点——刺杀案发生在下雨之后,但尸体两侧的通道里,却没有留下新鲜的脚印。这人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在下雨之前就已经进来了吗? 76号蹲下身,仔细检查着总领事的尸体。 鞋子和裤子上都有泥点,分明是在雨中行走过。鞋底却干净,并没有沾上黑松林内松软的黑泥。身体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从尸体的诸多表现来看,确实很像是服毒。 但潜林会馆不会使用这么低级的毒药,自杀者也没有必要让自己如此痛苦。 她把人翻了过来。尸体一动,身后藏着的一扇小铁门就现了身。76号凝神听了听,外面熙熙攘攘,还有马车经过的声音,好像还是条挺繁华的街。 从这个门可以直接出去,所以这里才是潜林会馆的另一个入口?那黑松林呢? 说来她进入隧道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按理这个距离,早就应该到达潜林会馆了。76号回望着黑洞洞的通道,这个隧道到底是为了通往哪里? 76号沿着总领事的脊柱,从上到下一节一节的往下探查。 “有了。” 手指微微一用力,两根钢针从总领事的皮肤下抽了出来。果然,是中殿会馆的暗杀针。雅舒克就是要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他手里捏着的是什么?” 76号掰开总领事紧握的手,抠出了一张字迹模糊的纸条: “城中有人向乌金私下短波通讯武器有关会馆所察觉不安全,书信不妥,见面详叙。”糊成一团的落款上,盖着一枚红色私印,已经完全被水打湿揉烂了,让人无法看清。 单凭这个用印习惯,这封告密信,应该不是弗吉城内的东西。内容破碎得太厉害了,76号凭借现有的信息,试着还原特使被杀案的始末。 有告密者向潜林会馆密报,弗吉城中,有人向乌金方面私下购买短波通讯设备和武器。这件事可能与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有关。某会馆已经察觉告密者知道了这个秘密,为了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请求潜林会馆的保护,并提出见面后再提供更多的信息。 收到密报的潜林总领事,因此与告密人约定在小洋楼进行会谈。为了保障安全,派出潜林十二使徒到场进行护卫。直到会谈现场被告密对象击破,特使被杀,十二使徒和总领事被全部灭口。 照此推论,告密者应该就是乌金特使,与他会面的是潜林总领事,而被告密的对象则是中殿会馆和某位尚未浮出水面的幕后高人。这样雅舒克执意要全部灭口的原因,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顾临那句钓鱼是指什么?特使是因她而死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多想,小铁门外吵闹了起来,马蹄踏地声不断,外面人数不少。76号把耳朵贴在门上,一个熟悉的声音泼皮似的在叫喊: “你们这群刽子手,野蛮人!我若有罪自有检察院核查,枢密院裁定,中殿会馆无权干涉查案,你们是叛国之罪!我要见琳达夫人!!” “放开我!我是菏泽贵族之后!!你们岂敢这样对我” “雅舒克——!你这个无能的废物!敢做不敢当的孬种!哈哈哈哈,你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一件一件唔!唔唔唔!!!” 不妙,是彼得潘! 76号把铁门隙开一条缝,发现竟是连着一个废旧的大邮筒。她勾着背站起身,通过投信口向外看了出去。 狭窄的视线里,门外已经是9号街区——和平大街。这条地下隧道,竟然穿越了五个街区,直接连通到了珀纳河边,都能看见诺言桥的一角了。 警署就在邮筒的斜对面。彼得潘双手遭缚,被人拽出了警署,绑在马上拖着走。他的手肘和脸皮都已经磨破了,颧骨上还有大片的淤青。对方可能是真担心他喊出点什么话,连嘴也给堵上了。 雅舒克这个蠢货,竟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从76号最后现身到现在,时间不过十二三个小时,各方都还没有动静,只有雅舒克最沉不住气。这人除了没脑子还十分狂妄,就算彼得潘再是烂泥扶不上墙,也是菏泽贵族的后代,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距离菏泽之野一桥之隔的和平大街上,把人绑在马上拖行游街?整个弗吉城恐怕也就只有雅舒克才能干得出来。 彼得潘被抓得这样快,警署里关的人呢?都放了吗? 76号不再多做停留,用总领事上衣袋里的手帕包了钢针,把纸条叠进口袋。悄无声息地打开邮筒的侧门,飞快的闪进了旁边的窄巷里。 麋鹿会馆,乌鳢托着一个漆木匣子,敲开了顾临的房门。 “讲。”顾临好不容易打发了尼克,正在看账本。 乌鳢道:“夏奈尔打探到麋鹿会馆顶层是德公爵的私人会所,馆里的姑娘没人上去过,就连琳达手上也没有钥匙。老板,咱们要找的地方,难道就在菏泽之野吗?” “地理环境不行,不会是在这里。”顾临又翻了两页账目,停笔说到:“不过既然麋鹿会馆里有‘金麋鹿’,咱们来弗吉城就没走错门。城里的消息太乱了,真话都带半句假。还是得有人带路才行。通知所有人,找人的事得抓紧了。” “额说到这个”乌鳢掀开木匣,里面盛了一顶乌黑的长发:“咯吱回来了,人没看住。” 顾临笑了一下,好像早有所料,抬笔记了个数:“可有受伤?” 乌鳢:“咯吱吗?没有,就是不敢来见你。” “免了它的点心,找不到人就别回来吃饭了。”顾临活动了一下颈椎,“哪儿丢的?” 乌鳢:“教会堂座后面的黑松林。” “教会?”顾临眉心微微动了动,抬头问:“它跟不进去?” 乌鳢答:“那片林子好像有点名堂,咯吱进去了也有点转向。” 顾临放下账本,又问:“警署那边呢?” 乌鳢说:“雅舒克带人冲进警署捉了彼得潘,暂时没有其他消息。” “看来人是真丢了,雅舒克找不到使徒,只能抓着彼得潘撒气。”顾临合上账本,正色道:“白夜到和平大街码头待命,把夏奈尔叫回来,不必再呆在菏泽之野了。” 顾临转过身来,脸上看不出是怒还是喜:“去枢密院,是时候收第一网鱼了。” 绗?3绔?浣垮緬澶t汉閬亣鎴潃 大沽巷中,一名便衣男子被使徒一脚踢飞,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哐当”一声砸倒了居民屋前堆放的煤球炉子。紧随其后又杀出一人,纵身一跃跨过了倒地的便衣,手持匕首冲着76号的咽喉猛刺过来。寒光横扫,电光火石之间,76号旋身避过了刺来的匕首,就势使出一记蝎子摆尾,拍在了男人的面门。刹那间厉风和刀刃紧贴着她的身体擦了过去,来人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76号没有丝毫停歇,迅速奔进曲折蜿蜒的杂巷。深巷之中又窜出三人拦路,摆出三角刀阵,裹着剧毒的刀刃直冲使徒连连剁下,刀光密集没有半分空隙,76号脚尖点地疾步后退。 没完没了! 自从出了密道,76号就觉察不对,似乎每个巷子里都埋伏了不少中殿会馆的特工,让她几乎无所遁形,这个雅舒克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 “锵锵锵锵——!” 袖中刀出手,击退了咬到身前的刀阵。76号不退反攻,箭步上前抓住了一人的手腕,“咔”的一声毫不留情地拧断。冲击向上,就着断手调转双刀,用刀背狠狠卸掉了后方二人的手臂,她出手的力量速度惊人,待刀掉在地上,对方才发出了凄厉地惨叫。 屋顶一张大网铺天而下,七八个彪形大汉一拥而上。76号拔出脚踝上的靴刀割破网绳,一个鲤跃龙门,脚蹬墙面冲破了包围,飞快的向巷子深处跑。 双拳难敌四手,但凭她功夫再好,也难独撑太久,更何况她还一直在手下留情。 “砰!砰!砰!” 妈的,他们竟然还用枪。 76号就地翻滚,躲过了贴身而过的子弹,闪身蹲进了一个突出墙角。 追击的杀手越来越近,枪声一刻不停,墙角被打掉了,子弹几乎紧咬着她的身体擦过。76号目光扫了一眼身后的窄巷,俨然是进了一条死胡同。 别无他法,只能决一死战了。 她向后一跃,翻身落地,却突然眼前一花,“咣”的撞到了一面墙上。 墙面轰然闭合,76号被猛地推入了一条狭窄的墙缝。她脚下踉跄尚未站稳,手已做鹤爪状,反手抓向了面前人影。 那人影毫不躲闪,生受这一爪连吭都没吭。一时间时空降速,只得见一双碧海含波的眼,迎着墙缝中只留一线的天光,深邃而幽怨地看着使徒。76号看清眼前人时赶紧松了手,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还不待这股尴尬劲儿走完,就听见刚把推她进来的那面墙上,暴雨般传来“哒哒哒哒”的响声——外面的人在拿枪扫射墙面。76号一把将眼前那人扯到自己身后护住,双手握拳贴到墙根,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呼——” 碧眼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从极度紧绷地状态中脱出身来,淡淡说道:“进不来的,除非雅舒克敢炮轰移民区。”他皱着眉头一把抓起使徒的手,那双手血迹斑斑,指甲都翻了起来。 “米勒!”76号心下一惊,喊出了少年的名字,抽回手藏进了黑袍里。 “怎么弄的?”少年的脸色比寻常人苍白许多,在尘埃浮沉的光线里像一朵透明的白色玫瑰,他说话的语气非常轻,声音微哑,听上去就像在对人撒娇。 76号:“” 米勒目不转睛地盯着使徒:“出了变故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回来?” 76号:“” “给你的信号弹呢?” 76号:“” 少年直接一抬手解开了使徒的外袍。76号猝不及防没有挡住,就这么被他扯了下去。这下脖子上的勒痕,肩上的淤青,手臂上的针眼儿,后颈上的红印子,还有好几处子弹的擦伤,全被看见了。 米勒倒抽一口气,一下子就不吭声了。 76号拉住了衣领,看着眼前的人。什么时候这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就连嗓音都像个大人了。 待她七手八脚重新拢好了外袍,抬头再看那少年已经转身向后走。从背后剧烈起伏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在生气。 76号默默地跟上去,两人在狭长的墙缝中七弯八拐左右穿行,一路都没有说话。走到一面封死的墙壁前,少年伸手抠开了墙面上的一块砖,推开了那道,埋藏着使徒此生最大秘密的暗门 这门口怎么这么多人? 76号: 米勒: “哎呀我的天老妈,可吓死人了,我都听见枪声了,总算是把人接回来了。” “哎哟大人,大人回来了,又受罪了是不是,快快快,让宁婶儿看看。” “莫慌莫慌,先让贫道用粽子叶水给大人洒一遍去去晦” “你那破叶子水有屁用,都躲开,看我老孙的这盆黑狗血” “都快别挤啦,都碰到大人了!” 一见使徒,早已等在门口的众人瞬间炸了堂,七嘴八舌拥了上来,把76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厚重的暗门在他们身后吵吵闹闹的合上了。 暗巷子——76号此生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执意要痛苦活着的唯一理由。 五年前,她还被教令徽印和精神药物所控制,是个无知无觉的催命鬼。那是个普普通通的月黑风高杀人夜,鲜血再一次透湿了使徒的黑袍,耳边凄厉的哭喊,却突然唤醒了76号混沌的神智,她像初生的婴孩般睁开眼,茫然地环顾着这个世界。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双雨后长空般清澈的眼睛。它属于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四周一片漆黑,男孩脸上满是脏污,惟有那双眼盛满月华,潋滟流光,随着它的主人,不哭不笑,无悲无喜的掩埋在乱葬岗死尸的怀抱里。 那是76号重临人间的第一夜,也是使徒没有遵从教令杀人的第一晚。她把米勒从死人堆里抱了出来,带着跪在脚边求饶的宁婶儿母子,一起藏进了三角区的流民里。 从那天起,噩梦夜夜光临,76号慢慢记起了自己曾做过的事,决定为自己的无故杀戮赎罪。 随着救下的人越来越多,她找到了这个在弗吉地图上并不存在的暗巷子,将众人安顿了下来。这些年,噩梦的侵扰从未减退,她觉得自己的罪孽越来越深。就是因为她,才让这些人终生躲在墙缝里,过着老鼠般暗无天日的生活。 直到乌金商船的到来,给了她重新赎罪机会。 她费尽心思想要找到乌金户籍私下交易的那条路,甚至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动用了潜林鹰眼,为的就是能让暗巷子生活里的人们,去一片明媚的新天地,堂堂正正的重启人生。 不管今日之事于她会有什么后果,好在,那条路终于找到了。 今日之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绗?4绔?鏆楀贩瀛愬拰闆汉鏈ㄧ墝 “大人。”大业洪亮的一嗓子,让众人噤了声。 76号对大家点了点头,和大业一同走进了一间石屋。说是石屋,其实更像是一个洞穴,用乳色的泥浆涂了一遍,在烛光下好似温润如玉。 “人都安全回来了?”76号神色淡淡地问道。见到大业,在和平大街上被吊起的一颗心,总算是安放了下来。 大业给她倒了杯薄荷茶,恭敬地回答道:“是,昨晚就都回来了,你放心。” “米勒”76号向屋外瞟了一眼,自从进了暗巷子,那孩子就独自走开了。 大业一听就知道她想问什么,赶紧摆摆手:“小米勒没参与。那小子样貌太出挑,年纪又小,哪敢让他轻易出门。去的兄弟都是一抓一把的大众脸,彼得潘都处理得很干净,你放心。” 76号刚巧正想问这个:“彼得潘为什么会有雪人木牌。他知道暗巷子的事?知道多少?” 大业的眼神闪了闪,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复杂。 暗巷子是因为大人才存在的。潜林会馆的规矩是不死不休,一旦上了死亡名单就不能再在人间出现。大人不仅饶了他们的命,还替他们找到了这处安身之所,但接下来的生存问题,总是需要他们自己解决的。 大沽巷之所以能够让人藏身,就是因为这里是个鱼龙混杂的小社会。一条巷有一条巷的地头蛇,一块地有一块地的规矩。一群老弱妇孺想在这里活下来,也没比逃脱潜林会馆的追杀,简单到哪里去。 这些年,巷子里密道暗门的建设,进出巷子的规矩,做的采购和买卖,甚至与街区各个帮派合纵连横干的仗。对内靠小天才米勒动脑子,对外都是大业挑的大梁。他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过去,把好好的一张小白脸晒得黢黑,身体练得如牛如山,还特意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成了妥妥的糙汉一个。 在大业的带领下,如今的暗巷子,已经不仅仅是接纳大人救下的移民那么单纯了,而是像洋葱一样里里外外分成了许多层,俨然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帮会。真正的暗巷子被层层外围包裹在中心,如今就算是三大会馆,也摸不到这里的底细。 至于彼得潘,不过机缘巧合。 大沽巷这种地方,一般情况下,出什么事警署都不会管的。但是不管,不代表他们不需要掌握信息。所以与警方合作,几乎是每个组织的例行事务,彼得潘手里各式各样的信物和木牌,估计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谁是谁,至于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一块雪人木牌,还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掏出来保命,大概是因为大沽巷里流传的民间传说。 使徒大人每次回暗巷子的时间和路线都是随机的,虽然外围走的密道暗门,与真正的暗巷子之间做了隔离,但保不齐就被人看到了几回。加上使徒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小喽啰又都喜欢夸大其词的吹牛逼,便有了“暗巷子真正的核心是潜林十二使徒”这种民间传言。 大业本来是下了死命令的,不许任何人再提“使徒”两个字。可偏偏在这种事上你遮掩不得,越遮掩,遮掩得越严肃,这事儿也就越真。暗巷子的名号更响亮了,入会申请书雪片似的往墙缝里塞,搞得大业哭笑不得。最后还是米勒说,像这样的民间传言天天都有新花样,没人会太过当真,不去管他就行,大业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平时在外面是说一不二的帮会大哥,到了76号这里就像是个小学生,生怕给她惹一丁点的麻烦。他对使徒大人的敬畏是刻在了骨子里的,一看到那双傲雪寒霜的眼,就会想起五年前那个如见煞神的夜晚,就感觉刀已经架在自己脖子上了。那一夜虽然没在生理上要了命,但绝对是在心理上,要了命了。 这个时候,他就很羡慕米勒了,都是在同一个晚上被捡回来的,怎么米勒就像是得到了使徒的真传,那眉眼神色几乎一模一样。米勒对使徒大人可以说是相当放肆了,很多时候大业都觉得,使徒大人只要对上米勒,常常都是米勒说了算。 “干儿子果然不一样啊。”大业忿忿的想。 大人平日从不过问暗巷子的细节,这些事大业也就没跟她说过。这人的性子是什么事都爱往自己身上揽的,搞不好还会觉得自己把人安置在大沽巷是一种罪过。哎,还是别说那么多了吧。 大业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正色说道:“彼得潘的事儿你放心,他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眼下有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我在警署遇见了一个人,昨晚一起给保出来了,没让他进巷子,就在外面等着。你恐怕得抽空见一见。” “她哪里都不能去。”76号还没说话,米勒提着药箱走进来,一把拉过使徒的手开始清洗伤口。 76号从善如流的任凭他摆弄,拇指安抚性的敲了敲少年的手心,米勒一下子就不动了。 76号转头问大业:“是什么人?” “啊——自称是日料店的伙计,我觉得有点可疑,但他说了一些特使被杀案的细节,就带了回来。”大业瞄了米勒一眼,模模糊糊感觉他的状态有些奇怪。 “那我呃!”76号准备起身,被米勒一把按了下去。别看他个头儿还没赶上她高,手上力气倒是不小。淡绿色的瞳孔紧紧盯着76号,一个字不说,但态度很是坚决。 76号:“” “把人带进来。”米勒仔细地给76号手指涂药,连头都没有抬,说话的声音依旧很轻:“弄瞎了,再带进来。” 76号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米勒正好打开了天幕的卷帘。一轮新月斜斜的挂在天空,满屋子挂的银色星星被夜风一吹,悠悠漫漫的晃荡起来。 这个房间是76号特意为米勒挑的,这孩子从小个头儿就不高,暗巷子地处巷道间的夹缝里,大部分的位置都不见天日,76号总觉得让他多见见天,晒晒太阳,就能长得更高更壮一些。 房间里挂着各种形状的锡纸星星做成的风铃,最老的一串是76号叠的,后来米勒自己慢慢叠出了整整半间屋子,满满当当的挂成了一面厚厚的星星墙。除此之外,这屋里再没什么别的摆设了,只在床头的位置挂着一幅小画,一个雪人背着一个绿色眼睛的小怪兽,在萧萧地落木之中,往月亮的里走,那是米勒童年时代的作品。 76号觉得屋里的星星比上次看到的时候又多出了许多,她每次来暗巷子都是即来即走,已经许久没有进过米勒的房间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位翩翩的少年,心中对他的愧疚又增多了一些。 她至今都无法确认,当时怀抱着这孩子的女尸,是不是死于她的刀下。孩子那么小就被自己带入了不见天日的世界,让她对米勒始终多出了一份与众人不同的亏欠之情。 米勒却从未对她有过半分畏惧,甚至连一般人对使徒的敬畏都没有,总是用那双美丽的绿色眼睛深深地盯着她看。 “以后就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了。”米勒轻声说,微哑的嗓音里带着沉沉的雾气,“就把这里当成是你的家,不行么?” 76号一怔,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那恐怕是做不到的。 暗巷子对于76号来说,是抗在肩上的责任,她期待着这里的人,都能堂堂正正的走出去。如果真要她许愿的话,恐怕是希望这个暗巷子早日消失。 见不到使徒的回答,米勒神色慢慢地沉了下去,下颌线越绷越紧。 “笃笃笃——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76号刚想开口哄一哄这孩子,大业已经在敲响了房门。 米勒长久的盯着使徒离开的背影,银色星星摇摇晃晃,久久不息。 绗?6绔?浣垮緬澶t汉鍐伴洩鑱槑 大业给井里捞出来的男人倒了一杯温热的薄荷茶,既然正式进了门,就要以礼相待,暗巷子里还是有待客之道的。 76号一身月白长袍,身姿挺拔地端坐在石椅上,像是在闭目养神。微弱的烛光中,静坐的使徒就像是远古洞穴中独自修行的僧侣,又像皑皑雪原上凝固的神像,圣洁而宁静。 大业说:“兄弟,先通个姓名吧。” 男人端起茶喝了一口,落盏时答道:“鄙人,戈辉。” 使徒睁开了眼。戈辉望过去的时候,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大业自报了家门,紧接着问道:“昨晚我跟彼得潘对了一下,移民署门前闹事的,估计有两拨人。一拨是我的人,这另外的一拨,是戈辉兄弟的安排吗?” “你这可就是被彼得潘给忽悠了,移民署门口从头到尾只有你们暗巷子一拨人。”戈辉单手撑脸,歪歪斜斜地靠在桌子上,“而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饭馆打工人,如果非要算的话,勉强算是移民苦主吧。” 大业双臂抱胸,话说得开门见山:“尊下能一眼就在乌泱泱的人头里直接找准了我,成功的混进了暗巷子,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怎么能是个普通的打工人。你把特使和雅舒克的私人动向摸了个底儿朝天,孤身一人?不能吧兄弟。” “昨夜里,见到大业兄与彼得潘相谈甚欢,还以为你们私交甚笃。结果他也没把实话都告诉你啊。”戈辉对视着大业,眉角一挑,透着几分挑衅。 这人天生了一弯笑眼,眼睛被蒙住的时候,犀利的下颌连同眉角的伤疤放在一起看,端得一身的匪气。此刻把眼罩摘了,整张脸上反而春风拂面,只剩下了风采灼人的明媚之意,就算语气恶劣表情轻佻,也很难让人生气。 大业回看着戈辉,等待他的耐心赐教。 戈辉也没再端架子,直言说道:“彼得潘心知肚明,所谓让骚乱升级的第二拨人,不过只是些寻常移民,之所以会聚集在移民署的门口闹事,是为了同一件事。”戈辉看了使徒一眼,“儿童失踪案。” 弗吉城里儿童失踪的事件时有发生,每隔几年就会爆发一次。常常是孩子白天出过门,晚上就会莫名其妙的从家里消失,现场什么线索证据都没有,只留下一扇打开的门窗。这些年从没有一个孩子被找回来过,民间逐渐起了妖怪吃人的传说。警署接了案也破不了,慢慢的也就不再过问了。 “来聚集闹事的,都是丢了孩子的苦主。他们也不是为了闹移民署,而是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迫使警署动起来。正因为这件事一定会把警署牵扯其中,彼得潘才会捂着不想说。” 大业:“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戈辉:“我刚刚不是说了么。” 大业:“说了?你说什么了?” “”戈辉无语扶额,一不小心碰到了额头上被砸出来的大包,疼得龇牙咧嘴的,“使徒大人,你把暗巷子交到这么个傻大个儿手里,可真不算是明呃!” 戈辉骤然住了嘴。 76号的刀架在他脖子上,龙神般的双眸之中杀气四溢,看得人毛骨悚然。 大业吓了一跳,除了初见的那一晚,他还从未见过使徒大人对任何人起过杀心。 戈辉只觉得这女人真是喜怒无常,话说得好好的,怎会突然发难。就听使徒语气冰冷地说道:“要论玩心眼,的确比不上你们乌金商队。” 76号用刀尖挑着戈辉的喉咙,像头野兽在选择该从哪里开始下嘴,“一石三鸟,螳螂黄雀,不知道在顾大少的计划里,我算是哪只螳螂镰刀底下的秋蝉?” 戈辉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76号已经把整件事串珠子一样的连了起来。 这个戈辉,是顾临的人。 他一早就以伙计的身份,被安插在小洋楼里。目的是监察乌金特使与雅舒克之间的秘密交易。而这个秘密交易,正是诱使潜林会馆主动入局的关键原因。昨日的小洋楼会面,就是一个单纯的陷阱,当事双方都是被设计骗来的。而后知后觉的雅舒克,确实是匆匆赶来善后的。这是第一件事。 而同一时间发生的移民署暴动,显然是有其他的目标。 不知是因何原因,让顾临将潜林鹰眼调查乌金户籍交易这件事,与传闻中暗巷子背后的使徒,联系到了一起。他刻意释放出交易信息,引诱使徒主动现身。甚至猜到使徒可能会利用移民署放榜,作为行动的契机。提前组织了苦主闹事,把事情闹到警署不得不进场维护秩序的地步,也就将所有人强制留在了原地。戈辉因此获得了近距离寻找和接触暗巷子成员的有效条件,进而在警署顺利接触大业。 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但76号现了身,就成为了打通两个设局的关键。戈辉在前往移民署之前,埋伏在小洋楼到赴约地的必经之路上,将现身的使徒击晕,并送回小洋楼的案发现场入局。 76号觉得,这个做法不仅草率,而且多此一举。 一来,鹰眼的调查和暗巷子背后的使徒之间是否真的有关联,对方并没有把握。甚至对于是否真有这么个使徒存在,也是不能够确认的; 二则,同时布局和操纵这两大事件,一定是预谋已久。必须充分了解所有人的行动动机,掌握乌金特使和雅舒克之间的秘密,清楚三大会馆的势力关系,知道使徒与暗巷子之间的真实联系,从而预判出各方对信息的处理和反应。对事件发起时间、地点,各环节发起的先后顺序,必然是经过了周密而详尽推演。 所以,如果发动移民署暴动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戈辉接近暗巷子,这个结果就显得太过随机了。谁能保证使徒一定会出现,谁又能确定,她不会直接死在小洋楼的乱局之中。做出了最周密的布局,却只能获得一个十分随机的结果,这是赔本的生意,顾临是不会做的。 76号觉得,这两个事件恐怕原本就是独立的两件事。无论是她,还是暗巷子,都只是原有计划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添头而已。之所以要把她送回小洋楼的案发现场,恐怕是另有原因。 这个顾临,难不成真是什么魔神投胎,开了天眼吗?怎么可能把每件事都算得这么清。布下这么复杂的局,闹出的动静已经打破了原本的平衡。如果他只是想在弗吉城里做生意,出手搅动这一潭死水,能有什么利益可言? 戈辉咽了一口唾沫,一动也不敢动,嘴角陪着笑:“看来大人是已经见过老板啦。您真是,早说嘛,看咱这俩弯子绕的。其实我也不是太擅长转着圈说话,我是个老实人呐,啊哈哈,哈哈哈哈” 76号眯眼看着戈辉,刀尖怼着他的脖子,显然很没有耐心。 戈辉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使徒的智力,眼看插科打诨是混不过去的,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使徒,语气变得陈恳而坚定:“我们对暗巷子没有丝毫恶意,十二使徒被灭口并不是计划之中的事,潜林会馆本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件事里,有我们也不知道的人动了手。” “你以为我是为了潜林会馆才在这里听你说废话的么。”76号哼笑一声,狭长的眼泛着琥珀色的光,手指把刀尖轻轻地推了推,鲜血顺着戈辉的脖子流了下来。 “你还有一句话的机会。”76号说,“一句话生或者一句话死。” 戈辉盯着那双龙神般的眼睛,片刻后笃定的开了口:“你是我们万里迢迢来到西泽大陆要寻找的人,就算是你自己不想活,我们也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去送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戈辉的话听在大业耳里是石破天惊。 戈辉迎着刀刃,主动往前走了一步,在使徒的耳边低声说道:“如今弗吉城风云已起,使徒大人既然有创办暗巷子的决心,何不与我们联手,为自己挣出一条命。” 绗?7绔?鏆楀贩瀛愬埌搴曡皝璇翠簡绠楋紵 “阁下从头到尾都在避重就轻,问你特使被杀案的细节你说不出,聊移民署门前的布局你不讲全。全程都在让人猜,就这么个诚意,暗巷子与君,确实言不投机。” 清亮的嗓音传进石屋,米勒一袭月白长衫,从石屏风背后走出来。用眼睛瞟了一眼大业,无声的责问道:说好弄瞎? 大业撇着嘴耸了耸肩,无声的回嘴:大人不让。 76号心下一惊,他怎么出来了。慌忙撤了手里的刀,又因为刀口上染了血,不舍得弄脏米勒特意为她做的月白长袍,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藏。 米勒过来握住了使徒的手,仔细查看过手指的伤处,才从容地接过她手里从不离身的短刀,用手帕细细的擦了血。 “她的死活,也无需你们乌金商队来费心。”米勒对戈辉看也不看,面无表情地说道。 戈辉眼前一亮,这孩子可真是漂亮。 精灵样貌的小少年,大约十四五岁。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五官精致得像被最富盛名的雕塑家打磨过千万遍。淡绿色的瞳孔,浅金色的头发,声音美得像朝雾晨光中待放的玫瑰。轻飘飘的,湿漉漉的,用柔软的嫩刺轻轻地刮着你的耳膜,把露水滴进你的心里去。 戈辉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这要人命的小孩儿是谁啊。 “米勒。”米勒就像是听到了戈辉的心声,自我介绍道,“你是为了暗巷子而来,有什么交易就跟我谈,我家雪人不做局中注。” 雪人?不是使徒么?戈辉定了定神,用探究的眼神打探着眼前的三人。 使徒大人地位崇高,但好像的确不太熟悉暗巷子中的人和事; 这个大业倒是勇武彪悍,也算得上粗中有细。但就那个脑子,一看就是个管杀不管埋的主儿,不像是能把暗巷子做大到弗吉民间第一帮会的水平; 难道暗巷子真正的老大,是这个孩子?他出场不过寥寥数语,句句都在点子上,隐隐已有潜龙在渊之势,可这孩子也太年轻了而且就这小胳膊小腿,两根手指就能给他掰断了呀。 戈辉干笑一声,犹豫地问道:“冒昧一问啊,暗巷子到底谁说了算呐?” 此话一出,对面三人齐刷刷地向他看来,各有各的杀气腾腾。戈辉赶紧摆手:“误会误会,我完全没有要挑拨的意思,那咱们就四方会谈,举手表决。” 米勒没空理他,拽了拽76号的衣角,小声说道:“雪人要去休息了。” 76号本来还有话要说,一低头正对上小米勒朝雾碎金般的眼神。他微皱的眉心轻颤,纤长的睫毛如月牙楣,微嘟的嘴唇缓缓翕动:“雪人,休息。” 76号幽冷的眼神一下子就被冲淡了,这孩子撒娇的水平真是登峰造极,使徒哪受得了这个。她回来的目的,是确认暗巷子众人是否安全。现下既然一切安好,巷子里的事,确实跟自己的联系越少越好。 76号淡淡的“嗯”了一声,捏了捏米勒的手指,转身对着大业重重地点了下头。 大业郑重其事的比了个手势,“有我看着小米勒,大人放心。” 戈辉一看这架势,嚯——还真就是这个小孩儿说了算啊。啊这要不要跟老板汇报一下,重新评估一下合作意向啊。 米勒转头时,对着使徒的那些朝雾月牙全做烟云散,表情阴仄地面对着戈辉。 戈辉瞪大了眼,这个孩子,绝非等闲。 “阁下在我这里没有留下好印象,我希望接下来的谈话可以让我听到你的诚意,以及对我的利益。”米勒打量着戈辉,声音不高,但语速极快:“另外我希望对话足够高效,我家雪人不是个听话的主儿,不能放着她一个人太久。” 戈辉觉得这小孩儿没了大人在身边,真是火力全开,您听听,这像是十五岁能说出的话么。 米勒说:“阁下既然没有异议,那我就长话短说,你只管回答,不用解释。以下有两个问题,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戈辉感受到了来自一个小孩儿的全面压制,尴尬地轻咳了一下,说:“是。” 米勒问:“移民署暴动,不是为了暗巷子专门准备的,而是与你想找暗巷子合作的原因有关,是不是?” 戈辉说:“是。” 米勒又问:“雪人本来不是你们的目标,但是见到她之后,却成为了你们的目标,是不是?” 戈辉回答:“是。” 米勒点点头,像是对戈辉的配合相当满意。接着说:“我还有两个问题,问完之后我提要求,你要是同意,我们就合作,要是不同意我就得考虑一下,是让你活着出去,还是死了出去。” 戈辉歪嘴笑了:“好勒少爷,您问。” 绗?8绔?绫冲嫆鏂欎簨濡傜 “你们凭什么确定,她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戈辉就知道问题一定会转到这里来,简明扼要地回答道:“因为眼睛。那是一双只属于兰屿的眼睛,我们要找的,正是二十年前从兰屿来到弗吉城的人。” “找到之后呢,要做什么?” 戈辉笑道:“就问几个问题。看使徒大人的年纪,过去的事她也未必知道。不过只要能找到人,总能顺藤摸瓜,查到些蛛丝马迹。所以我们不仅不会伤害她,还能帮她找回自己的身世,对她没有害处。我说过了,我们对暗巷子和使徒大人,没有恶意。” 米勒盯着戈辉看了一会儿,悠悠地开口:“很好,接下来我要提出合作要求。” 戈辉感受到这孩子瘦弱的身躯下,深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城府,反问他道:“你就不问问,我们为什么要跟暗巷子合作?也不问问到底要合作些什么?” “那不重要,而且我已经知道了。”米勒将擦过刀的手帕丢给戈辉,“血,擦一擦。” “唷,关心我啊。”戈辉打趣道。 米勒:“滴到地上了,脏。” 戈辉:“” 米勒:“你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第一目标,其实就是移民署本身。” “移民署档案库里,存有自弗吉全球避难所筹办至今,所有移民的档案资料。现任的署长,是菏泽之野的老贵族,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老顽固。你们想查人,他不配合,你们就要想办法把人拉下水。我猜在这次事件之后,移民署署长一定会换成一个贵邦用得上的人。至于找上我们,无非是因为档案库里的资料,未必就能真实有效。时隔多年又经历过动乱,当年的人在哪里,档案库里怎么可能找得到,所以必须双管齐下从民间找起。这也表示,你们要找的人不止一个。” 戈辉一下子握紧了手帕,语气变得紧绷起来:“你就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里,就分析出了这些?”他意识到,这孩子如果不能成为盟友,必然会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米勒把手帕轻轻拽了出来,替他在脖子上栓了个蝴蝶结,凑在他耳边,用那玫瑰花般迷人的嗓音,提出了他的合作要求:“我要,见顾临。” 被米勒点名要见的顾大少,此刻正陷在人声鼎沸的舞池里。 这是一艘刚刚从乌金大陆送来的,超过百米的超级游艇。是高狄认识顾临的第一年签下的订单。两人当时就约定好,有些庆祝仪式,要在新船下水的日子,一同举行。 珀纳河上起了微波,一圈一圈荡漾开来。与菏泽之野总是端着的贵族架子相比,2号街区的纸醉金迷更为狂野自由。人间就是这样,只要一线生机不灭,再大的天灾人祸,也终有抬头的日子1。经历的苦难越深,就越是向往繁华鼎盛的过去,总要抓住一切机会歇斯底里的狂欢。沙滩俱乐部里,乐队演奏着华丽金属,香槟塔架得比舞台还要高。激光照亮了整片水面,就像一层轻纱帐罩着一张黑色的软床。穿着清凉的男男女女在音乐和酒精的刺激下,翻滚着,跳进了这张软榻里,忘情地拥吻在一起。 对于深陷于各自命运的普通人来说,十年百年的大计都是他们所看不到的,惟有当下的意乱情迷才最为真实,那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 乌鳢和夏奈尔站在纸片狂飞的甲板上,眼神和表情都相当一致,连点头的角度和频率都一模一样,跟随着同一个人的节奏。 节奏的源头挤在拥挤的舞池里,十分随性的摇摆着的四肢,一脸的乐在其中。但是很明显,他的四肢都有自己的想法,各挽各的花手,各走各路,同手同脚一瘸一拐。果不其然,一个左脚绊右脚,转圈热舞的男人“啪叽”一声摔进了乱花迷人眼的美人堆,就这么嘻嘻哈哈的躺在了美人肉做的垫子上,还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嘶——”乌鳢摇了摇头,心里跟水烧开了一样的翻腾,回头问夏奈尔:“这事儿咱往家里报吗?” 夏奈尔根本就当没听见,翻着眼皮,抬头看天。 “要你有何用。”乌鳢愤愤地说道,“还有那个倒霉使徒,我看老板是真要管她。我就说你那个捯饬法,就是要出问题。” “人生少年时嘛,就是要轻狂。”夏奈尔的心一向很宽,说话也总是慢悠悠的,他翘起兰花指勾了勾耳边的碎发,说道:“他心里有数。咱们蛰伏三年,第一出手就意外频出,为了拿下移民署,他也能把脸皮都放在地上去踩。” “小泽野的命都扔进去了,这炉火要是还烧不起来,咱就只能打道回府了,你觉得他能甘心?移民署这步棋是非走不可,必须拿下。哎——一说起这个,给联邦中央的请罪报告我还没写呢。”乌鳢眉头皱得都打上结了。 夏奈尔说:“所以这纨绔的人设不能垮,就得这么变本加厉的接着玩。” “我就怕他玩得太走心,到时候有写不完的汇报。”乌鳢对未来的工作量表示担忧,转头看着夏奈尔:“要不你来写4000字的?” 夏奈尔接着抬头看天。 顾临爱与野兽为伍,习性也越发的不像个人,领地意识非常强烈。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其实在心里画了一个圈。圈外人无论是死是活,都是可以放到秤上去称量的。可一旦被他划到了圈里,人家想死想活他都要管。 高狄走过来笑着轰走了众人,从人堆里把顾临扒拉出来,扶到了一边的躺椅上。 顾临早就喝大了,看见高狄大笑着问道:“恭贺费尔家继承人荣升移民署署长之位,高公子如愿以偿,今夜可高兴了?” 高狄永远彬彬有礼,给顾临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我能如愿以偿,全赖顾少的一手高招。今天在枢密院看着那群老狐狸煞白的脸,可真是有趣。” “撒泼打滚啊,我最会玩了。”顾临端起蜂蜜水,喂了好几次都没能喝到自己嘴里,“今后这弗吉城,且看高狄大人风生水起了。” 高狄扶了他的手,帮他找到了自己的嘴,谦逊的说:“能得顾大少这般的好友,是我三生有幸。今日我到了移民署,移民署就有一半姓顾;无论来日如何,必然不负今日的开山之盟。我与大少休戚与共,同船共渡。” 顾临两只手一起指向高狄,笑着说:“我就是喜欢你的这种契约精神。好兄弟,你放心,费尔家族的复兴,我顾临支持到底了。” 高狄笑着点点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明天上了任,我即刻去查你要找的人,恐怕需要花点时间。这二十多年死的人太多了,正经有移民身份的还好,无论是进了城的,还是在城外麻薯地里等着排队的,移民署都有登记。但这也只是个开头,你上次说的民间力量联系好了么,恐怕确实需要用起来了。” 顾临甩甩头,说道:“那家人有点倔,还得用点时间。” “是,在弗吉民间能成势的,都是硬骨头。”高狄接过他手里的杯子,“诶,说起自己人,上次见到的少夫人呢,今天没跟你一起过来吗?” 顾临摇头晃脑的说:“今天这种场合,带着她还怎么玩,她” “老板。”顾临话未说完,乌鳢走了过来,肩上站着咯吱。 “她看来是要找我回去了。”顾临对着高狄无奈的撇了撇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高狄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有爱人看顾的人生,真是让人倍感羡慕。” 乌鳢赶紧上前扶着自家老板,等走到了僻静处,再看顾临哪还有半点酒醉的样子。 “出事了。”乌鳢凑在顾临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暗巷子遭到了袭击。” 绗?0绔?鐐桨 “雅大人,已经第三条街了,没发现使徒,也没有找到暗道的存在,再这么炸下去,恐怕不好交代。” 使徒消失的那面墙,连同周边相邻的几条巷子,全被中殿会馆炸了个底朝天。西装革履的精锐特工们,全都趴在墙灰里一寸一寸的扒土,但除了残垣断壁,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 雅舒克用紫色手帕捂着鼻子,从马车窗里探出了头:“所有墙面都挖开仔细找。周围移民挨家挨户的详细盘查。告诉他们,如果提供不出来潜林使徒的行踪,就是包庇罪,准备好全家一起为乌金特使陪葬吧。查一条街,就炸一条街。我看还有谁敢窝藏钦犯。” 放下窗帘,雅舒克把雪人木牌用力地掷到了彼得潘脸上,一脚踩住了他的脑袋,躬身说道:“三条街了,什么明巷子暗巷子,连一根毛也没有瞧见。警长还有多少不靠谱的童话故事,趁我还有耐心,主动点,说出来。” 彼得潘一脸的鼻青脸肿,一看就是挨过毒打,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咬牙切齿的说道:“10号街区是蓝衣主教的属地,你也敢狂轰乱炸,当真以为执政官就能保得住你的命吗?”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今夜中殿会馆在弗吉城里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配合警长查案。不过是死几个平民而已,只要能把使徒重新找出来。这点小风雨,凭着你那弥生子的身份,还是扛得起的。”雅舒克故作轻松的笑着。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炮轰平民区这种事,怎么可能像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弗吉城就算再不把移民当人看,这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当年弗吉城建避难所的时候,城中土地其实是出让或者出借之后,由投资人建成避难所,再向全球开放申请的。所以弗吉城里的21个大区,实际上是各有其主。而这些避难所的天使投资人们,正是如今枢密院里的四十七个座席。 弗吉城沿珀纳河而建,1号到9号街区,是行政功能区和权贵属地。移民聚集的住宅区,是从第10号街区开始的。 10号至14号街区,是最早,也是最靠近中心区域的移民区,归属于蓝衣主教。而中殿会馆,只是在城市西北部最外沿的第19号街区建了一幢塔楼。 光凭这一点,不管是江湖地位,实力,还是先来后到。雅舒克和蓝衣主教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 而蓝衣主教又是最为慈悲怜悯的领主,对辖区居民采取友善自由的态度,对移民相当亲和,所以在他治下的属地上,才会发展出大沽巷这样的地方。而对于其他许多街区的居民而言,宵禁是永无止境的,甚至连出门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语言,都是不能自主的。 弗吉城里无论是谁,要在街区里动真格,都得在枢密院的会议上获得领主的同意。雅舒克根本就没有在大沽巷里耀武扬威的底气,但他确实没有退路了。 二十年前,战神家族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入主弗吉城,多年来一直稳坐第一把交椅。执政官很早之前就明确表示,未来的家族继承人,将会交给自己的弟弟——大将军阿尤斯。所以这么多年,战神家族一直是铁板一块。 可是从三年前开始,也不知道执政官是被哪块猪油蒙了心,改变了传弟不传子的想法。这两兄弟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风平浪静,但背地里,阿尤斯一直在暗中扩充自己的实力,其中最为冒头的,是两家刚刚进入枢密院的新贵——财阀家族。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顾临。这位财神爷自海上而来,在西泽大陆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带队巡视海防的阿尤斯,两者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交。再等他一脚落地弗吉城,当天就跟财阀集团做上了互市的生意。正因为春秋两季的互市,给弗吉城带来了勃勃生机,德公爵才会将原本属于菏泽贵族的枢密院席位,让出四席,给了财阀。不得不说,几大新贵爬得这样快,绝对有顾临在背后的一份功劳。 行政官去年春天一场大雪生了病,至今还没有好。眼看着各方势力越做越大,为了保证自己的实力,也为了在顾临之外,获得更多一层的保障和选择,哄着顾临送来了乌金特使团,让雅舒克私下跟小泽野联络军火交易的事情。 刺杀案发生在小洋楼,与军火交易就脱不开关系,这事儿就算是瞒不过去,也绝对不能被顾临拿到实锤!合作关系中最大的忌讳,就是被合作对象当成了跳板。 顾临昨日已经因为特使被杀一事,对中殿会馆表达出了足够的不满,一出手就把雅舒克排出了信任人员的名单,绝不允许他过问案子的事。今天又以弗吉弄丢了唯一的嫌疑犯为由,大闹枢密院,硬生生将现任移民署署长当堂罢职,把位置给了财阀世家的那个瘸子,就连德公爵那边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雅舒克觉得,这些都是来自顾临的警告。谁家的生意都可以做,除了执政官,还有很多人选。平衡可以被打破,现有的优势也可以重新分配。 如果再不把使徒找出来,还不知道顾临会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再这么闹下去,就算执政官不拿他的人头去向顾临赔罪,以雅舒克的骄傲,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成为那个毁坏了大局的人。 “雅舒克,你真是头蠢驴”彼得潘舔了一下嘴角干涸的血迹,喃喃地笑出了声。 “你说什么?”雅舒克心里乱成了麻,模模糊糊听见彼得潘嘟哝了一句,正准备再问,就听马车外头有特工来报。 “雅大人,刚才旁边的偏巷里蹿出来了一个黑袍人,往河边的方向跑了。” 雅舒克一把掀开车门,冲了出去:“追!” 雅舒克走后,大沽巷起了夜雾,满街尘土中,响起了踢踏的马蹄声。 一辆深蓝色的马车,坠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摇摇晃晃地从迷雾深处驶来,车帘撩开,车里坐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现场的所有人都向着马车鞠躬行礼。 被人松开手脚的彼得潘,手扶心口单膝跪地,“我已查明,幸存使徒的确具有强烈的抗药性,恐怕早已不受药物控制。另确认,她就是暗巷子的创始人。此人潜伏多年,到底知道多少秘密,怕是很难确定。主上是否” 车厢中的身影一抬手,传来年迈的声音:“让她查。” 那只抬起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蓝色徽印戒指。 绗?1绔?灞卞北 中殿特工追着黑袍人,在形如蛛网的杂巷中快速穿行。雅舒克骑马跟在后头,好多巷子根本就进不去,七转八绕的拐进了一个侧巷。 甫一进巷,雅舒克就觉出了古怪。整条巷子黑漆漆的,像是一个被完全废弃的荒巷。一间间破败的木屋门户大敞,四下悄无声息,连秋燥的鸣虫都没有。在大沽巷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荒废的宅院。 雅舒克回头看了一眼,他的下属一个也没有跟进来。 雾气漫上了街,跨下的马不安地踏着蹄,雅舒克迅速地拔出步枪,枪口冲天。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一道寒光划破漆夜,枪管被一击击弯。一个瞬息间,刀刃已到了雅舒克的脖颈,横刀一划,“唰”地割开了他喉咙上的皮肤。 “咔!” 雅舒克千钧一发之际用枪身挡住了短刃,身体向后一倾,血流下来的时候,他抬眼见到了苦苦找寻的那张脸。 76号罩着斗篷,雪白的脸藏在阴影中,好似地狱归来讨命的厉鬼。 一阵刺耳的“嘶喇”声,枪管卡住了76号的刀。 “潜林的臭虫,终于来了。”雅舒克狰狞地笑了。他上过战场,又经战神家族多年的悉心培养,气力惊人反应极快,抬起手肘,对准使徒的脸一顿猛击。 76号鸽子翻身,脚尖一扫踢折了马腿。雅舒克仰身跌落,抬头时使徒的扑杀已到了面前。躲闪间,刀片沿着雅舒克的面门削过,直削掉了他一块头皮。 使徒单手撑地,刀口向上,保持着扑杀的姿态,凶狠地盯着雅舒克,话声冷意刺骨:“乌金特使不是你杀的,十二使徒也不是你杀的。这个案子本与你无关。你越慌,就越是欲盖弥彰。一步错步步错,总领事你不该杀,小洋楼你不该去,今晚炮轰大沽巷,是你最愚蠢的决定。” 76号刚刚从警署的停尸间里出来,特使刺杀的案子已调查了八九分。雅舒克这个本来不在局中的人,如今成了最大的变数,他还威胁到了暗巷子! 今夜的使徒不再装作无知无觉任人宰割的笼鸟,她露出了獠牙,要咬死雅舒克。 “我该怎么做,还轮不到潜林杂种来置喙。”雅舒克鲜血淋漓,状如瞠目恶鬼。一个猛扑向使徒袭来。 76号唇线紧抿,与他直拳相对。雅舒克这一拳刚猛十足,76号弹飞了出去,落地之时感觉胸口炸裂般的疼。 “哼,还是个娘们。”雅舒克对着右手吹了口气,“难怪都说,潜林会馆是婊子养的。” 巷子前后都响起了脚步声音,中殿特工潮水般涌进了狭窄的侧巷,堵了个水泄不通。雅舒克的那一枪就是用来叫援兵的。 “可真是个孬种。”76号背靠一幢废屋,在重围中站定了脚。 雅舒克从上衣兜里拿出紫色手帕,捂住了脖子上的血,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手枪,一枪打在了76号的膝盖上。 76号闷哼一声,单腿跪了下去。 “我还以为你能在耗子洞里躲多久。”雅舒克一拉手枪,再次上了膛,“看来彼得潘的童话故事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啊,这墙缝还得接着挖才行,得把泥巴里的臭虫全部挖出来。” “你想活命的话,最好离大沽巷远一点。”76号邪性地笑着,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拿无辜的平民做棍,算什么英雄好汉。” “哈哈哈哈哈,我听到了什么?”雅舒克笑出了眼泪,举起了枪,“你们潜林会馆做过什么,你自己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凭什么在这里,给我装出一副大义炳然的样子。” 雅舒克即将再次扣响扳机,使徒背后的废屋里突然丢出了一个闪光弹。刺眼的金光穿破浓雾,众人都用手遮住了眼。 等待金光散去,使徒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摊血迹。 “给我拆。”雅舒克咬牙切齿的说,“把这一片的烂房子,全都给我拆成碎片。” 76号被人拖进了地窖。微弱的光线里,她认出了眼前的人——一个潜林会馆的学徒。 弗吉城三大会馆,并不是官方设置的行政机关,而是以民间组织的形式存在的,表面上都有自己的营生,比如潜林会馆所做的,就是核算赋税。 城中所有的移民家庭,每月都要向移民署缴纳赋税。由于城中的税务十分复杂,每个街区的税额标准都不大一样,再加上还有许多以工抵税的活计。比如兵役,领主家的短工,贵族种植园的栽种工作等等,都需要每月进行发布和统计。赋税的综合计算,就成了一个专业的行当。而之所以被称为会馆,是因为在此间工作的人,最开始都是以学徒的身份。学徒没有工资,只提供食宿。等到毕业出了师,会馆会为学徒颁发会员证书,会员可以在街区里开办行馆,其营收所得的60作为会费,交给会馆。 与其他两大会馆的高门槛相比,潜林会馆是西泽大陆上唯一一个公开招募学徒的机构。可以说是西泽大陆无所依存的流民,改变人生的唯一途径。如果没钱缴纳高额的移民税,又想进弗吉城。要么参军混到足够的军功,要么就只有进入潜林会馆一条路可以走。 正因如此,潜林对学徒的要求非常苛刻。潜林学徒必须有极强的观察力、极佳的计算力、强大的耐心和韧性,专注,临危不乱的反应力,还得有不错的体能。而潜林鹰眼,也多是从学徒里择优选出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76号微微喘着气,她记得这个学徒应该是新一届的潜林鹰眼。 “会馆没了,各处的行馆都被麋鹿会馆接了手。学徒能回家的都回家了,我不是城里的人,没地方可去,以前外出跑税的时候找到的这个巷子。”学徒麻利的替使徒简单包了伤口,“大人能走吗?这里不能久留。” “会馆被烧的时候你在哪儿,档案库还在吗?”76号甩了甩头,被学徒扶着站了起来,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会馆是我炸的,档案库没动,暂时埋了。地下的通道我不知道,从地面上看应该是没塌。”学徒压低嗓音,一字不停地说。 76号:“你炸的?” “对,总领事走前交给我一个按钮,吩咐我如果他晚上没回来就按下去。”学徒竖着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大人有去处吗?” 76号问:“这里能出去?” 学徒:“能。” 绗?2绔?鍊轰富 雅舒克恨得牙痒痒,大沽巷果然是蛇鼠虫蚁生存之地,就是跟他天生犯冲。经此一役,雅舒克对这里的错综复杂,有了深切的体会,行动比之前更为谨慎。一边让人盯着拆房子,一边派人回去把彼得潘叫过来带路,自己则是沿着巷子的走势,查看是否有别的进出口。这次他不敢再独自骑马,叫上了一群小喽啰,迈着双腿往前走。 案发到现在短短30多个小时,那个潜林臭虫竟然已经把案子查到了这个地步。潜林总领事的尸体他都还没有找到,竟然先被这个臭虫翻了出来。从她的言语里,似乎已经查清了所有凶手的身份,也不知道有没有查到军火交易。不过不管她到底查到了多少,此人绝不能留! “雅大人,这里发现了一个地窖,有新鲜的血迹。” “雅大人,这里发现了一条密道。” 说是密道,其实就是个脏兮兮的墙缝,根本也没个遮挡的东西。各种各样的垃圾丢在里面,爬满了水淋淋的老鼠和泛着荧光的虫子。 雅舒克看得头皮发麻,只觉得平生最厌恶的东西全都在这条狭窄的缝里,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拒绝走进去。后面的下属看老大堵在前面没动,也不敢越过他往前走。 中殿特工:“雅大人?” 雅舒克咬着牙,一闭眼,踩了进去。就听“咔吱——”一声,也不知是踩着了什么虫子,还是踩实了老鼠的尾巴,雅舒克全身触电般的一震,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好在这条路不长,很快就到了头。 从又脏又臭的墙缝里钻出来,雅舒克双眼发直地盯着自己的鞋。别说是鞋了,这双脚他都不想要了。缓了老半天,才又抬起头,移民署大门就在几米远的地方,一路之隔的就是和平大街。回头看密道,出口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隐蔽,就这么直直地通向了大沽巷口。 雅舒克看着移民署的大门若有所思。低头看看地面,血迹已经消失了。过了和平大街都是权贵的属地,没个十成十的理由,可不是说查,就能横冲直撞地进去查地。 雅舒克牙根都要咬碎了。 “噢哟——这不是秘书官大人吗?怎么一身灰头土脸的,少见,少见呐。” 夸张而华丽的银色马车沿着和平大街驶来,车顶上灰色的巨狼正半眯着眼打盹,尾巴绵软地垂了下来,掉在车厢外面。顾临蹲在车头,一脸迷离的神色,好像刚刚吐过。 雅舒克一见,赶紧掸了掸头上身上的灰,摸出手帕来擦了擦脸,却忘了这倒霉帕子刚刚擦过血,他脸上的血迹原本已经干了,这一擦反而搓了一脸的血和泥1,样子更加狼狈了。 “怎么还见血了呢。”顾临挥了挥手,乌鳢拿来一条热毛巾,递给了雅舒克。 “今夜中殿会馆正在全力追击潜林使徒行踪,没想到会碰到大少,失礼了。”雅舒克接过毛巾,仔细地擦了手和脸。 “噢,那还真是挺辛苦的呕” 雅舒克把毛巾上下整齐地叠好,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递还给乌鳢。顾临嗅见了他身上的味儿,又呕了两声,好像还要吐,乌鳢赶紧过去给他拍背顺气。 雅舒克脸色苍白地收回了捏着毛巾的手,勉强咧了个尴尬的笑容:“大少这是在哪里喝的酒,喝得这样醉,早些回去休息才是。怎么到和平大街上来了。” “你查我?怀疑我啊?”顾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把推开了乌鳢,勾勾手指让雅舒克走近点儿。 “秘书官的手伸得那么长,我可没有查你呀。”顾临笑嘻嘻地对着雅舒克说,“看在尼克的面子上。” 马车车厢里,76号把学徒挡在了自己身后。顾临走进来,面色沉郁地看了她许久,趴在车顶的老獒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发出了一声长啸。 “把绷带解开,是什么伤?”顾临觉得使徒脸色不对,看着绷带下的出血量却并不大,猜到这伤不大寻常。 “枪”学徒见使徒不说话,从背后探出头来,颤巍巍地回了一句。 顾临脸色沉得愈发厉害,冷冷问道:“你是谁?” 学徒挺有那么点自豪地说:“潜林学徒。” 顾临:“名字。” 学徒:“没有。” 顾临真是开了眼界了,你们西泽大陆的人都不给孩子取名字的吗? “没有他的事,你放他走。”76号此时精神不济,怕顾临要对学徒做什么,才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我不走。”顾临还没说话,学徒先就不干,腾的跳起来,眼泪直转,“我就是个破落流民,家里人早就死绝了。挨着城墙吃垃圾长大,好不容易考进潜林会馆进了弗吉城,这才吃了几天饱饭,现在又什么都没了。” 学徒走到使徒面前,眼泪已经流进了嘴里,抽抽噎噎地说道:“其实潜林大火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你,我看着你进了菏泽之野又去了三角地,进了瓮城去了堂座背后的黑松林。虽然后来还是跟丢了听说你出现在大沽巷,我就在巷子里守了一天,可算是又找着你了。你就让我跟着你,挣碗刀口舔血的饭吃吧,我有用的,真的有用的。” “她自己都没饭吃。”顾临看着76号白得发青的脸,觉得心里膈应得很,拍拍车壁催了催。乌鳢翻着白眼,端了碗黑米粥进来。 顾临冲着使徒一努下巴,鼻间“嗯”了一声。76号伸手去接,但她手脚都是瘫软的,差点直接洒在地上,顾临一把托住了她的手。 旁边的学徒见了黑米粥连哭都忘了,盯着碗不停地咽唾沫。 76号恍恍惚惚就要把自己手里的这碗递过去,顾临“啧”了一声,乌鳢赶紧出门又端进来一碗。 “所以,你是潜林学徒433号,16岁,主要修习匿息功夫,擅长追踪和潜入调查?”顾临双臂抱胸,坐在椅子上。 “嗯,嗯嗯嗯。”学徒顾不上说话,已经吃第三碗了。 76号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安静地坐在地上。她此时头痛欲裂,所有声音听在耳朵里都带着重响。 “这人可信?”她听见顾临问道,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顾临走过来,端起剩下的米粥,蹲在地上,示意她张嘴。 76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顾临说:“你不吃,他就没得吃。” 一扭头是学徒可怜巴巴的脸,76号微微叹了口气,勉强张嘴吃了一口。 顾临得寸进尺,连续喂了好几次。每一勺都是直接怼进嘴里的,一点章法都没有,噎得使徒差点喘不上气。 “山山——”顾临对着学徒喊道。 “嗯,嗯嗯嗯。”学徒含着碗,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顾临看。 顾临对这个反应相当满意,连连点头说道:“以后你就叫山山,每天就负责盯着她。” 顾临又往76号嘴里怼了一口,“把人盯好了,包吃包住,每月再给你1000弗币的零花钱,有什么喜欢吃的,出去跟那个黑衣服的哥哥说。” 顾临喂完了,十分自然地用手指给使徒擦了擦嘴角,接着对山山说:“但要是把人跟丢了,你的饭碗,“啪叽”,没了。” 山山端着碗,嚎啕大哭了起来,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大人呐。吓得车顶的老獒一激灵,伸头就往车窗里拱,乌鳢也伸头进来看了一眼。 76号咳嗽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他答应的,吃、住、银钱,都找他要,我没有。” 顾临一把就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76号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放到了躺椅上。 顾临居高临下,单手撑着躺椅,一脸明算账的表情:“这是跟着你的暗卫,用的钱都得算你欠我的,打今儿开始我就是你的债主。” 绗?3绔?鐧藉鑸埞 76号冷汗涔涔,脸上却依旧面色冷漠。 她看着顾临,知道他就是所有事件的源头。乌金特使被杀案也好,移民署的暴动也罢,包括她的几番生死挣命,都不过只是顾临心头一个小小的算计。这个人天生是为了权利和金钱而活的,明明一点都不值得信任。 “这么盯着我看什么?又不服气啊?”顾临手撑着椅背,垂头看着使徒,眉梢眼角竟然都噙着温柔的神色:“案子查得差不多了吧,对今天的配合还满意么,要不要考虑一下正式合作?” “大少用了我两条命,我只被迫扛了半天鸟,还挺沉的咳咳咳” 76号看着这个无赖,觉得他的温柔里,装的全是居心叵测的野心,却还在满面春风的逗她玩。 76号说:“昨天是一石三鸟,螳螂黄雀顾大少今天这一招,又叫什么?” 顾临笑了笑,伸手不知从何处牵来了一张薄毯,轻柔地搭在了使徒身上。他单手着撑脸,挺认真地想了一下,“嗯——借刀杀人,以逸待劳,趁火打劫,假道伐虢,还有什么” 76号微皱眉心,问:“这些都是什么?” “兵法,三十六计,想学吗?”顾临把头埋低了一点,凑近了看她。76号又闻到了那股深海上的咸苦味。 这股味道,与不值得相信的温柔,和不怀好意的算计在一起,牢牢地笼住了76号。她想躲,可全身上下都在发疼,她一动也动不了。 特使被杀案相关的桩桩件件,都与顾临有关,如果她还想用乌金的移民通道,这桩案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查清的。短短两日之内,潜林会馆以自毁的方式蛰伏了,她暴露了,暗巷子也已经浮到了世人面前。今日她与雅舒克两厢恩怨未了,以后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 她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上顾临的贼船。 顾临还在看她。 这个男人轻易地用人命来做局,将人性和人心控制得如鱼得水,步步为营,为了达到的目的不择手段。眼是多情眼,人却是无情人。 顾临所在的那个世界,真的是充满了阳光和希望么? 76号的眼神迷离,喃喃自语般地问道:“乌金大陆,也会下雨么?” 顾临:“嗯?当然要下雨,不过我们都会提前往云层里发射一些中和剂,这样再下的雨就没有毒了。落到叶子上,被采集到一起。冬天的雪,春天的雨,可以用来泡茶,我们叫它无根水。” 76号双眼无法聚焦,声音越来越轻:“乌金大陆上,小孩子可以上街么?普通的移民可以读书么?十五六岁的还可以进学堂吗” 顾临呵呵地笑出了声,贴着她耳边说:“当然可以,乌金大陆一切为人民服务。” “你这个骗子,我不信你。”他说的每个字都在发烫,76号被烫红了脸,“但是成交。” 不能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命运,就用命运来交换一次选择。 76号睡着了。 顾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解开了使徒膝盖上的绷带,仔细看了看伤口。 右膝盖上方不到两寸的地方,被子弹“犁”开了一道深沟,皮肉向两边翻出,鲜血堆在伤口上凝成了浆。顾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使徒轻轻地哼了一声。 骨头碎了,子弹还卡在膝盖里,这样的伤搞不好是要残废的,顾临突然之间对雅舒克恨之入骨。 他眉头紧锁,对着睡熟的人数落道:“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不要逞强。” 76号脸色绯红,呼吸又短又急,全身剧烈地抖了起来。 顾临眼底一沉,立刻用手指去探她的侧颈——好烫,脉搏好快,这不对! 76号脖颈上全是冷汗,往肩上一摸,整个黑袍都被浸透了。 “疼”76号在梦里说。 顾临用力地锤下了呼叫键。 老獒从车顶上跳了下来,白马在大道上飞驰。月光之下,一艘银色巨轮在黑色的河体上现了身,宛如一座水上的城邦。 那是顾临的航船——白夜。 绗?4绔?涓栦笂鍐嶆棤娼滄灄浣垮緬 梦里飘的都是红色的雪,76号一身的雪沫,在漫无边际的雪海里无尽地行走着。 好冷。 她搓了搓手,发现左手腕上系着一根圆滚滚的红带子。一摸,竟是温热的。76号把带子一圈一圈绕在自己的手上,脖子上,觉得身子越来越暖。 “你扯我的带子做什么?” 76号蓦然抬头。眼前是一个年轻张扬的男人,流光溢彩的眼睛弯弯地笑着,一脸风流佻达的浪荡。他坐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灰色的巨狼趴在他的脚边,肥胖的八哥站在他的肩头。红丝带的另一头,拴着他的手腕。 雪海倒退如潮水,顷刻间天地换了形。76号闻到了来自大海深处的咸苦味。 她走上前去,一脚踏上了他的胸口。 “拉了我的带子,还想踩估我,是什么道理。”男人被踩得半躺了下去,两只手肘撑着地,一双眼睛像两颗闪闪跳动的星星,装着说不尽的挑弄与撩拨。 “还你的。”76号冷冷地说。 男人一把握住了她的脚,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白腻的脚踝,笑得灿烂:“我劝你留着这一脚,以后再来跟我讨。如今你欠我的,可还不起。” 在他的身后,一轮彤红的太阳从海面上一跃而出,整个海洋泛起了金色的光。 76号睁开眼,满窗光亮。风掀开了帘,珀纳河的粼粼波光洒进了屋。 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弱感,这感觉不同于被注射了有毒试剂的极致痛苦,也不同于熟悉的抗药反应,身体虽然也有些排斥,却并不感到疼痛,身子也是暖和的。 看来又死过了一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76号勉力撑了一下,没能坐起来。低头一看,右腿被石膏牢牢绑住,吊在了床架上。左手竟还真拴着一根带子——一根输液管。就算昨夜又捡回了一条命,她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何必还要费心医治呢,76号伸手要把手上输液管拔掉。 坐在一旁的监护医生一把把她按住了:“诶诶,别拔别拔,你知道这药咋来的吗,可精贵着呢,别给浪费了。” “吱嘎——”乌鳢打开了卧室的门,推着顾临走了进来。 76号心下一惊,顾临为什么坐着轮椅?是昨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受伤了?还是病了? 医生一扭头看见顾临进了屋,一下子就蹦了起来,疾步走了过去,嘴里不停叨叨:“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说了吗,你现在不能动,情况可能会很复杂” “哎哟我说蚱蜢姑奶奶。”顾临赶紧伸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这不是谨遵您的医嘱,尽量不动了吗。哪儿也没去,不见外人,清淡饮食,也没喝酒。怎么着,坐轮椅出来透透气也不行啊。” “你最好是出来透气的!” 蚱蜢一脸我信你就是傻子。她顾不上多说话,抓着顾临号脉翻眼皮查血氧测体温,好一顿忙活。直到确认他确实没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吩咐道:“最多二十分钟,完了就回床上躺着去。乌鳢,给他计时!” 乌鳢瞟了顾临一眼,没敢接话,后者嬉皮笑脸地跟医生挥了挥手。乌鳢把轮椅推到床边,自己也退了出去。 顾临盯着使徒看了半天,俩人都没有说话。 “昨天”76号一张口,声音嘶哑得要命。 “昨天?昨天使徒大人可真是神兵再世啊,拿着把水果刀就敢跟人家步枪手雷面对面的火拼,还是以一敌百?真是一腔孤勇,令人感佩。”顾临脸色不好看,话语里也是夹枪带棒。 76号莫名其妙,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漠然地看着顾临。 顾临掐了掐眉心,觉得自己这两日多少有点不太正常。一见到这个倒霉使徒就会觉得心里闷。 这人只用一天就能从头到脚生出一身的伤,一晚上在鬼门关前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没知觉的时候疼了还能哼两声,只要人醒了,就是一张万事不为之所动的脸,一点自我反省的觉悟都没有!顾临看着使徒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心火烧得更旺了。 76号这边确实没觉得自己需要觉悟什么,与其说她习惯了以命换命,还不如说她只会这个,这次没死,下次就接着换。她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阴谋阳谋都没有施展的条件,只能抛弃掉人生所有的主动权,放任自己被命运之轮随意地拨弄,不断用生命作饵,能被利用到什么程度就被利用到什么程度,指望着能尽量多攒些谈判的筹码,为暗巷子换来个好前程。 76号说:“昨天我已经答应了与你合作,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顾临脸色铁青,直白说道:“我要暗巷子为我所用,我说的用,指的是直接下达命令。你明白么?” 76号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一条毒蛇! 走一步挖一个陷阱,在里面摆上最鲜艳的苹果,不停在上面撒满糖霜。等你越陷越深,饿得狠了,真的一口咬了下去,他才露出了獠牙——有毒,想要解药吗? 暗巷子是她荒诞人生中唯一生出的妄念。她在回到人间的第一晚创建了它,活在人间的五年里,她忍耐着常人不能想象的痛苦继续扮演着潜林使徒,日夜活在生与死的边缘,也都是为了它! 想要她把暗巷子交出来,去你妈的吧! 76号猛地大笑起来,笑得瘫倒在了床上,笑得涕泪横流。她扯掉了手上的针,任由血飙了出来,顺着手指流下来,滴在雪白的真丝被子上。 “不可能!” 可真狠呐,第一个要求让她放弃了对人生最后的一点执念,第二个要求斩断了她活着的理由,对未来仅有的期待。 “顾大少现在要杀我吗?不动手的话,我这就告辞了。” 使徒的语气绝望中带着不可靠近的孤独。她歪着头,如癫如痴地看着顾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嘴角弯弯地笑着。 她脸色惨淡,脸上癫狂与隐忍的神情都让顾临心头一惊。 不等顾临有所反应,76号左手成拳敲碎了腿上的石膏。顾临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使徒挣开了他,用手上的针头“嚓”地划开了绑腿。 顾临伸手托住了使徒的伤腿,76号抓紧了顾临的领口。 “好玩吗?”她目光森然,眼角的朱砂痣红得要滴出血来:“我可没时间,陪着顾大少爷玩过家家。” “时间?你需要什么时间?继续查案?还是去向琳达汇报成果?” 顾临将使徒拦腰抱起,死死地压在床面,摁住她,让她与自己几近鼻息可闻。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样?是直接被人打死,还是关进牢房毒哑了自己,等着三天之后成为弗吉城应付我的一个交代?” 顾临气息不稳,说:“逞强有用吗?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76号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仰躺在床上,露出了惨白的脖颈,无力地说:“是啊,我的命本来就是日出前草叶上的残雪,见到阳光就该死。生来是被抛弃的人,活着是无知无觉的怪物。手上什么筹码都没有,一辈子一件事也没做成,一个心愿也没实现,就已经身陷重围,无路可走了。就是这么无能的人,就连灵魂都是破碎的,没有资格陪大少玩游戏。” 76号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暗巷子不是我的,不可能交给你。大少宏图大略,别在没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放过我们,另找他人吧。” “你应了合作就是达成了契约。”顾临俯首盯着她,“想毁约,没那么容易。” “破碎了,就再拼起来。”顾临掰着76号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梁轩星,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潜林使徒。你有什么心愿,使徒达成不了,就由梁轩星来达成,你听懂了吗?” 使徒76号——梁轩星一怔,懂也不懂地看着顾临。 顾临站起身,喊了一声山山。圆眼睛的少年从天花板上倒吊下身来,嘴里还嚼着薯片。 顾临整理了一下衣服,严厉地说:“把人看好了,明白吗?” “明白!”山山掏出一个小本儿,嘴里一字不停地念到:“随时准备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大人醒了就要端过来,通知厨房10分钟后上粥,备注粥要全部喝完不能剩;餐后一小时进行全身按摩;窗户开2小时必须关,关4小时必须开;下午三点吃水果,四点下午茶,五点半吃晚餐,晚饭后推轮椅在船舱里四处转一转,备注不能去甲板吹风;蚱蜢姐姐每天早八午二晚六来查房,晚上八点查完房必须盯着大人睡觉。以上任何一条没做到第二天我都没有饭吃,都记住了!” “以后叫她少夫人!”顾临拂袖而去,“去把蚱蜢叫过来,她刚才的药还没打完。” 滴、滴、滴、滴 顾临躺在治疗椅上,身上贴着生命检测仪的磁片。他的右手背上扎着三支输液针,正在输入药剂。左手臂上插着一根抽血管,连接着的好几台双腔超纯血液透析器。 开关启动,设备高速转动起来,蚱蜢眉头紧锁,时刻关注着顾临的生命体征数据。等一轮操作结束,才出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顾临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他头有些晕,嘴上却说:“没事,够了么?” 蚱蜢把从透析器中取出的血液放进了高速离心机,回头拔掉了顾临手上的针头,说道:“不够也得够,你有多少血能给她做药。而且你的身体也经不起再输入大量的药剂了,我说了,她恢复能力很强,今天的药用下去,只要不再发烧,就不需要再用药了。” 顾临活动了一下左臂,皱眉轻叹道:“她见我的时候,把针头拔了。” “拔针的时候也没剩多少药。”蚱蜢一边摘顾临身上的贴片,一边说道:“她是被基因改造过的,而且是非常成功的基因改造,可说是拥有超人的体质。这次是因为弹头上有烈性麻药,才引发了恶性高热。否则以我的判断,她只要不受外伤不乱用药,基本就是百病不侵,百毒不侵,就连66种末日病毒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膝盖的那个伤,放一般人身上一定是要残废的。但是今天你也看到了,愈合情况惊人。还有胸口,胸骨昨晚还是断的,今天也已经长好了。就这么个怪”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乌鳢站在旁边,听蚱蜢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赶紧出声提醒。 蚱蜢看了一眼乌鳢的眼色,又看了看顾临的脸色,认怂地换了个词:“就这么个怪力少女,你少操点心。” “基因改造,你有多少把握?”顾临被乌鳢扶着坐起来,喝了些葡萄糖。 “百分之三百。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她经历过不止一轮的基因改造,一般的dna测序已经测不到原始基因了,白夜的设备做不了线粒体碱基排列,她到底是不是魏工和梁公的女儿,我不敢说。但是如果她一直都呆在弗吉城里指挥官,这一次我们应该确实找对地方了。” 乌鳢说:“目前只有使徒一个有效线索,如果身份能确认,我们后续的目标会更明确些。” 蚱蜢想了想,又说道:“要不我过几天回一趟永泽岛基地,把基因测准了。” 顾临说:“不行,你留在这里不要动。” 蚱蜢看顾临的样子,分明还是不放心那个改造人,心想合着刚才说那么多都白说了,这个使徒就是个奥特曼好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乌鳢站在一旁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老板,你说这个使徒跟菏泽之野的金麋鹿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顾临想了想,似乎也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现在还是不能确认的。 “咯吱~咯吱~戈辉回来了,戈辉回来了。”咯吱从门外飞进来,站在了窗框上。 绗?7绔?鍏卞悓鍒╃泭 “既然是肺腑之言,有些话就得先说。”顾临把橘子皮丢回桌上,收起了玩闹,“这次行动,有预料之外的人动了手,你只恨我一个,冤枉得很。” 他找借口生事,却并不想掀起巨浪滔天,是这个人的行动,让事件升了级。 “说冤枉未免太过严重,其他人也不过是借了你的东风,并不是只有顾大少才懂得以逸待劳,借刀杀人。”梁轩星原本也猜到了七八分,此刻听到顾临亲口承认自己失了算,觉得还挺解气。 顾临从这话音里听出了“痛快”,哭笑不得地想:“这是多想看我被人按着打?” 梁轩星接着说:“我猜这个预料之外的人,就是潜林会馆的主人。潜林塔楼被炸并非是有人趁机泄愤,而是潜林总领事提前就做好的安排。警署里十一具使徒的尸体我看过了,全部死于潜林特制的神经毒剂。这种毒不仅外面没有,在潜林也只有总领事才有权限拿到。任务分发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自毁,我也没有收到过毒药。彼得潘说发现使徒尸体时全部集中在门口,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总领事在现场下的指令。” “可潜林总领事也死了,这件事就成了死无对证。潜林会馆也已经完成了自毁,彻底潜藏。”梁轩星目光烁烁,“如今再想找出潜林的主人,恐怕比之前更难。” 顾临说:“要不是雅舒克一再捣乱,你安静地潜伏两日,那人必会露出尾巴。毕竟能把琳达推出来当枪使的,就那么两三个人。” 听他这话,这是嫌她没沉住气了?不过话说到此,她倒是看明白了暗巷子为什么会招惹上顾临。 潜林会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所在地点,人员,都不为外界所知,唯一能摸到的一点尾巴,只有大沽巷里漫无边际的民间传说。恰好自己安排鹰眼调查乌金户籍交易的事情,让顾临抓到了蛛丝马迹,这才顺藤摸瓜地把她逮了出来,成为了开局的契机。所以顾临才会说,人就是因她而死的。 看来,这位顾大少想拿到手里的,不光只是一个移民署,还有潜林会馆。 这可就不是一般的野心了。 梁轩星“哼”了一声,说道:“顾大少这么能掐会算,不如去和平大街上支个摊儿,看能不能噢!!” 顾临拾起果盘里的一粒花生,手指一弹,隔着桌子正正敲中了梁轩星雪白的脑门儿,“怎么跟你说的,该叫我什么?” 梁轩星骤然被人弹了一下,脑门儿上顶了一点红,气呼呼地拿眼瞪着他。 可算是有点表情了。 顾临歪嘴一笑,神思突然就走了岔路。女人昳丽的侧颜倒映在珀纳河漆黑的夜里,顾临的目光沿着那轮廓细细勾勒。直挺的鼻子,俏丽的鼻尖,龙神般的眉眼,走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勾人的唇角上。他在初秋微凉的风里感到了燥热,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腹。 米勒拿来一张薄毯,轻轻地搭在了梁轩星的膝头,站起身时挡住了顾临的目光,说道:“拿掉潜林会馆符合我们双方的利益,后续有什么计划,不妨直说。” 顾临转向看了一眼米勒,这孩子面色平静如水,说话的声音轻柔得要命。还真是惯会卖乖。 “我说什么错什么,怎么着都是阴谋诡计。”顾临大咧咧地摊在椅子上,“不如听听咱们家使徒大人有何高见。” 梁轩星没有说话,长久地看着窗外无尽的星空,就像看着血海里无数双死者的眼睛,一时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她不动声色,回望着顾临:“你点了这把火,中途却被人截了胡,根本没能烧起来。” 顾临掀起了眼皮。 “只有彻底把天捅破,才能看清火到底会烧向哪里。”梁轩星眼睛眨也不眨,“不能心软。” 眼下的局面,想要让潜林会馆自己动起来,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使徒当众把所有的秘密全都抖出来,这是一劳永逸,对方一定会出手灭口。 “不成。”顾临立刻说,“我劝你从此打消这个念头,我再说一遍,你的命没那么不值钱。” “那就彻底打破平衡。”米勒悠悠地插话道:“所有的按兵不动,都是为了维持某种心照不宣的稳定。这种稳定一旦被打破,千年的王八也得起来动一动。” 米勒说:“雅舒克既然上赶着找死,不如正好送他一程。” “那就这么办。”顾临站起身,抢先一步推走了梁轩星的轮椅,“她跟我走,小孩子自己睡觉去。” 那日夜里,使徒从噩梦中醒来,看着雪白的天顶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她起身走上了甲板,站在风寒露重的秋风里醒神。噩梦夜夜光临,她本是早已习惯了的,可这两日的梦格外不同。梦里空无一物,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在细微的水声中,她摸着墙壁不停地向前走,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直到出现一个朦朦胧胧的光圈,圈里的人转过身来,是浑身是血的自己。 手掌一阵细密地疼,梁轩星惊醒过来,低头发现自己抓着船舷冰冷的栏杆,那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把她的手冻得通红。 “呜噢——”短促的一声低吟,老獒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毛茸茸的身子紧紧贴着她的腿。梁轩星的手悬在它的头顶,巨狼抬起头用鼻子碰了碰,轻轻咬住了她的衣袖,把她拉回了房间。 潜林使徒从此在弗吉城里彻底销声匿迹,彼得潘也在炮轰大沽巷那一晚之后音信全无。之后的一日,城防军在乱葬岗上发现了潜林总领事的尸体,在尸体上搜出了密告信和毒针。 顾临借此机会轰轰烈烈地再点了一把火。不仅让雅舒克被罢官免职,就连琳达夫人都险些受到牵连。蓝衣主教顺势奏劾中殿会馆炮轰平民区,一大帮西装革履的中殿特工跟着下了狱。 此事未完,顾临撒泼打滚拿下了白夜自由进出弗吉水域的直接豁免权,枢密院甚至同意他在入海口修建专属的港口,方便未来贸易往来船只的停泊与维修。 乌金特使团推选再三,最终选举顾临暂代乌金特使之职,与执政官尼亚重谈《通商协议》。 弗吉城的天阴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十二月初三那一天降下了初雪。 绗?8绔?杞╂槦 高狄派人给会客厅的壁炉里添满了木炭,又张罗着在小餐桌摆上了玫瑰茶和糕点。刚挑好了黑胶唱片,外门就响起了铃。 移民署黑洞洞的大门打开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停着一辆白马迎风的银色马车。 顾临一席笔挺的廓形大衣,风度翩翩地走下车。他一回身,托住了一只纤细的手腕,从车厢里接出了一位身着银色狐裘大氅的女子。伸手拢了拢她的毛领,又给她拉上了斗篷帽,手指趁机在女子的脂玉般的脸颊上偷了个香,又手痒地点了下她的鼻尖。 乌鳢眼观鼻鼻观心,干脆利落地撑开一把蕾丝伞,在漫漫飘雪中遮住了一身银白的女子。顾临又上下看了一圈,确认一点风也吹不着了,才牵住了女子的手,转身往移民署里走。 高狄迎出来时看了个正好,心叹道:“还说什么不被女人牵绊,手上牵得这样紧。就走这么两步路至于如此谨小慎微么。”面上却是笑道,“听闻少夫人初到弗吉就病了一场,如今可算是大好了,赶紧进屋,别再受了凉。” 三人进了会客厅,顾临看了一圈屋中陈设传统得很,啧啧开口说道:“这老掉牙的风格,还以为回到了1874年的雾都,可真难为你能呆得惯。” “那有什么办法,原来都是老头子呆的地方。我现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空闲打理陈设。不瞒你说,这壁炉也是因为你们今日过来,才头一次用。”高狄给顾临和梁轩星倒了热茶。 顾临喝了茶,却挡了梁轩星。乌鳢熟练地拿出保姆包,拎出了一个保温杯。 顾临笑道:“她肠胃娇贵得很,吃点外面的东西就要生病,高兄别介意。” “大病初愈,应该的。”高狄笑呵呵地说道,“顾,真是细心。” 梁轩星抬头环视着会客厅。与10号街区的大部分建筑不同,这幢建筑是非常传统的老别墅,砖红色的外墙,双层重叠的大门,带着非常纯粹的复古腔调。 看了一圈,梁轩星把目光看向了顾临。 “少夫人可是想要参观?”高狄善解人意地问道,“看少夫人一直没说过话,可是不通弗吉的语言?” “一点点。”梁轩星说。 “很标准了。”高狄诚恳地赞许道,又对着顾临说:“今日戈辉也当职,不如就让他带少夫人四处参观参观?” 待梁轩星出了大厅,高狄才揶揄说:“不足一个月,顾大少性格大变,还真成了痴情人设了。” 顾临没接话茬,抬头看着梁轩星上了二楼。 高狄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劳烦你先回回神,如今移民署虽然是到了手,摆在面前的麻烦可层出不穷,今日找你过来是商量对策的。” 顾临回看着高狄,笑着打趣道:“我听说高公子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出一个月已经把堆积如山的移民档案全部整理归档,还重新调整了放榜时间,城外都流民都快给你建庙立像了,这怎么还愁眉苦脸。” “要说的就是这个事。”高狄手扶额头,半是无奈半是焦虑地说:“柴斯家的刁滑奸诈,抓着你当初弹劾移民署尸位素餐,移民积压过多才导致了暴乱的这个由头,撺掇枢密院下令,把半年一次的放榜日改为一季度一次,还提出各街区的税金多年以来都是移民署的私账,从未条陈公布,也应该月月张榜更新。这是摆明了不让我好过。” 顾临说:“你要小心,提防有人故技重施。如果人手不够,我再拨些人来帮你。” “现下还足够应付。”高狄叹了口气,“只是我陷在这里,大将军那边就使不上劲,让柴斯家族钻了空子,就怕耽误了后面的事。” 顾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今柴斯家族只是枢密院里的两席空位,高兄可是得了实权,他们能给阿尤斯什么?扛枪吗?” 高狄说:“毕竟财阀集团的话事人依然是柴斯家族,阿尤斯不会主动越过拉斐来找我谈。” “可是有些事,偏偏不是话事人才有得谈。”顾临端起茶喝了一口,说:“第十二夜就快到了。” 梁轩星上了楼,走到无人处,神经质地掸了掸衣服,力求掸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唷,少夫人这是怎么啦?在哪儿沾了脏东西?”戈辉凑近前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整个顾家除了一个强行正经的老妈子乌鳢,全是吊儿郎当的浪荡子。 梁轩星一记眼刀飞过去,戈辉嘿嘿一笑,赶紧说:“查案,查案。” 梁轩星问:“你来报说在档案里有了新发现,可能与我的身世有关,是什么?” “您还记得我们当初在移民署闹事,是煽动了家里丢了孩子的流民苦主吧。”戈辉说,“能进弗吉城的移民都不简单,想获取移民的信任十分艰难,短时间内根本就不可能办到,这也是我们一定需要暗巷子这样的民间组织合作的原因。” 梁轩星说:“所以?” “我们花了整整一年,找到了三十来个流民苦主。每个家庭的身份信息,都做了详细的存档。这次到了移民署之后,我照着这些身份信息比对了每个家庭的基因测序,有了惊人的发现。” 戈辉打开了档案盒,取出厚厚的一打资料,“我对比手上的身份信息,发现这些家庭丢失的小孩年龄都在0-10岁之间,肤色、性别、各不相同,唯独有一样是一致的。” 梁轩星问:“什么?” “血型。所有的孩子,都是同一个血型——rt。” 梁轩星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跟您的血型是一致的。”戈辉压低了声音,“以此为标准,我查到最近半年仅是有名册记录的移民家庭,rt血型的失踪幼童就超过了200人,而更惊人的是” 戈辉抿了抿唇,手上飞快地翻着档案:“我把这些失踪幼童的信息重新做了分类组合,由此发现了二十年前的一次大规模‘移民家庭集体灭门’。七天内,灭门的移民家庭超过了一千家,这些家庭中也都有0岁-10岁的孩童,只不过这一次什么血型的都有。这是有记录以来,弗吉城里第一次出现集中性的儿童消失。” 二十年前?那不就是浩劫后第一年的疫病大爆发?首任行政官,也就是尼亚的父亲鲁赫,还有德公爵的4个儿子,都死在了那一次大爆发。 戈辉说:“我查过资料,那一年的确是死了很多人,但弗吉城的大疫病,集中爆发期是7月末开始到10月中旬结束,而这一千个灭门记录,时间全部都是11月17日。” 梁轩星眉头紧皱:“所以这看着像是” 戈辉:“一次统一的补录。” 所以在这一千个集体灭门的移民家庭名单里,很有可能藏着秘密。 绗?9绔?澶滈洩 银色马车缓缓地驶过街巷,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响。 街道上,路灯装置着银色的鹿角,绚丽的彩灯星罗密布。数十丈高的赤松枝条上,挂满了璀璨的繁星。一道道网状的光幕之下,形状各异的灯饰仿若钻石项链悬在银河。商铺里播放着新年的音乐,流淌上了街。百货大楼装扮成了红色的礼物,提前挂出了新一年的时间。 作为弗吉城的中央商业区,和平大街努力重现着浩劫之前,世界的繁华。 梁轩星坐在马车里,想象着二十年前浩劫发生的时候,这里也曾经化为了一片废墟。 彼时,刚刚历经天灾的人们,又遭受了末日病毒的毁灭性打击,人类成片死去,幸存者都是万里挑一。那时她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根本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独自存活。 命运齿轮必然是从那个时刻开始,被拨弄到了另一面。 顾临放下手上的账本,看向了窗边安静的人。打从移民署的二楼下来,她就有些心不在焉。 “顾临。”梁轩星突然转头说,“我想下车走走。” 乌鳢摆了梯子,顾临依然走在前面。下了车却没有去握梁轩星的手,而是一把搂住了她的腰,直接将人拎上了人行道。 “路沿边上的雪化了,要是打湿了鞋,腿又要痛的。”顾临提了提女人的大氅,不让她的衣角扫到堆在路边的积雪。 梁轩星的膝盖里嵌了钢钉,还没好全弗吉城就下了雪。伤口刀撬似的疼,碰都碰不得。她从未与人说,顾临却像是知道一切,每日都会给她热敷两三遍,生怕落下一点病根。 “只能给你五分钟。”顾临站在雪地里,在一片茫茫之中显得清晰又深刻。寒风把他平日里的浪荡全都给吹散了,只在眼里留下了化不开的浓雾。 “快下雪了。”他说。 梁轩星懂也不懂的看着他。在白夜的这一个月,顾临的照顾总是事无巨细,常常管得她心里发毛。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懵懂又木讷的使徒,对人间的一切情感都感到陌生和可疑。在她的心里,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两人并肩走过了奢华的橱窗,梁轩星透过玻璃看到了街景的倒影。顾临的身影与她一起陷在光影里,在城市的街道和浮华眩目的布景中摇曳,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这里是整个城市最亮的地方,许多人都会在黑夜里远远地望向这里的光。”梁轩星用手触摸着玻璃,“我过去以为,这条街上的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 弗吉城里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和严格的物理隔离。对每个人能去的地方,可以出门的时间,都有着详细的规定。第9街区——和平大街,就是横在权贵与生民之间的十字路口,这样的地方,并不属于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顾临侧目看着她被风雪吹红的脸,饶有趣味地笑了笑。 梁轩星对着玻璃问他:“你笑什么?” “笑你学得真好,这么快就学会多愁善感。”顾临撑开了伞,伞面向着女人的身侧倾斜着,任由落下的雪打湿了自己的肩。 梁轩星:“” 为了扮演好梁轩星这个角色,她在白夜的时间全部都用在了学习上。学习兰屿的语言,学习乌金大陆的风土人情。她看过了许多的影像资料,为那里的城市所震撼,也羡慕着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的生活。 随着了解的加深,她在庆幸自己为了寻找移民通道而冒险的决定没有做错的同时,也越发会去想,为什么那样的生活,不能属于弗吉城。 顾临从背后揽住了她,使徒愣了一瞬,手肘下意识地向后一击。 “哎哟哎哟,谋杀亲夫了。”顾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肘,嘴上夸张的喊。 梁轩星抽回手,回头看他又要做作什么妖,却感觉顾临把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 “戈辉跟你说了失踪儿童的案子吧。”顾临抓着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你有什么想法?你在担心什么?” 梁轩星:“” 顾临慢慢地呼出一道白气,说:“因为一些原因,我一定要查清你的身份。但是如果你自己并不想知道,以后这些事就不会再来烦你。过了新年,我会安排你跟着商船一同回程,到了兰屿你可以重新开启新的人生。” “等离开了弗吉城,你可以给自己换个更喜欢的名字。”顾临松开了梁轩星,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恢复了狡黠的笑,“要不然,就叫蛋蛋也行。” “为什么这样对我?”梁轩星问,“你根本就不需要做成这样。” “嗯——可能是因为,看不惯你瞎折腾吧。”顾临低头,牵住了使徒的手。谁知道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你的存在和独一无二的经历,从相遇的那一刻起,皆成为了我的命中注定。 “我不想欠你太多。”梁轩星拽住了他,“移民署的调查就是大海捞针,你要查以前的事,米林之家有更确切的消息,我要过去,不能用现在这个身份。” “五分钟到了。”顾临拉着她往回走,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梁轩星甩开了他的手,停在了原地。 “你不能心软!” 顾临回手抓了个空,仓忙地转头看她。 那人一身银白,就像一座孤傲的雪山,和平大街璀璨的银河在她身后熠熠生辉,万物在她印着雪色的双眸中肃穆如许。 “我只给你一周时间,在第十二夜的极夜庆典以前,你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接你。”顾临死死地盯着梁轩星:“不能随便受伤,也不能生病。发现任何情况都不能单独行动,让咯吱马上回来告诉我。” “膝盖,每天都要热敷” “饭,必须按时按顿的吃” “不要以为我看不见。”顾临独自转身,蹬上了银色的马车,“如果你没有做到,在回到兰屿以前,我保证,你再也别想离开我半步。” 绗?0绔?娼滃叆绫虫灄涔嬪 换上了流民的衣服,梁轩星罕见地感到了寒冷。她自嘲地摇摇头,这才过了一个月金贵日子,就被顾临养得娇气了,不禁再次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城府。 她站在一栋公寓的屋顶,对面就是那幢漂亮的粉红色孤儿院——米林之家。 孤儿院的位置在教会堂座的东侧,与座堂共享着一大块绿色的草坪,只是现下草被厚厚的积雪盖住了,上面还搭了一排大大小小的雪人。 正如她在梦中所见过的那样,从孤儿院窗户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这块草坪和堂座钟楼尖尖的塔顶,梁轩星甚至能够猜到她在梦里是站在哪一扇窗户的背后。 这个屋顶的位置正是东门布道所里那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是她专门寻找到的。如果潜林会馆还在的话,塔楼的影子应该就在钟楼的旁边。 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梁轩星已经觉察到了怪异,如今到了具体的拍摄地,才算是得到了明确的答案——这张照片被拍到根本就不可能是巧合,而它出现在东门布道所里,也显得不太自然。 拍摄地所在的这幢公寓,大门是开在十五号街区的。也就是说与孤儿院和教会堂座所在的十四号街区,并不在同一条街。这代表着,这幢公寓的住户,如果想要去到对面的孤儿院,必须绕行整个十五号街区,再从十四号街区进入。 与此同时,十五号街区已经离开了蓝衣主教的属地,它的领主是位规矩森严的菏泽老贵族。所以除了公共的礼拜日和特殊的节庆以外,十五号街区的人,并不能随意前往十四号街区,住在这栋公寓里住的人,不大可能是教会或者孤儿院里的门徒或者修士。 如果说是有普通的信徒,特意来到了这个屋顶,想要拍一张教会堂座的远景照片,那就更加奇怪了。 正常情况下,拍摄建筑物的照片会尽量避开,或用所拍摄建筑的主体尽量挡住,其他杂乱无关的景观。而不会从一个建筑间的缝隙里,刻意露出其他建筑的一角。这样会破坏掉整个建筑的轮廓。更重要的是,就现场这个情况来看,露出这一角,比挡住它的难度要大得多。 但拍摄照片的人又势必是与教会或者孤儿院有关的,否则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出现的东门布道所值班室的墙壁上呢? 上次跟顾临说起遇到格蕾的时间地点,他当下就起了疑心。现下看来,他的怀疑不无道理。 “大人大人!”楼顶的铁梯子上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山山带着厚厚的耳罩手套,呵着白气爬了上来。背上的帽兜里还揣着一只探头探脑的八哥鸟。 山山吸了吸鼻涕,笑咧了嘴:“总算寻着您嘞,真是让我好找啊。” “你怎么跟过来了。”梁轩星看着他爬个梯子都费劲,伸手拉了一把。这人把自己穿成了头熊,行动十分笨重。 山山用袖子揩了揩鼻子,笑呵呵的说:“主子说了,您在哪里,我跟咯吱就在哪里。您要是冻着,我们就跟着冻着,您要是饿着,我们也就跟着饿。” “咯咯~吱~晦~晦气~”八哥鸟说话都分了叉,一个字抖了三道弯。 “裹乱。”梁轩星眉头一皱。 她本打算留在这个屋顶抵近监视,一旦确认格蕾的行踪,随时都可以开始行动。出任务的时候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讲究,又不是出门野餐她脑子里刚闪过”野餐“两个字,就看山山开始从怀里掏各种东西,又是睡袋,又是汽灯暖手袋的。最后还掏出了一壶热腾腾的排骨汤。 嚯——这还真成野餐了,难怪穿得像头熊了,感情里面揣的全都是家当啊。 “大人先喝热汤,下头还煨着面呢。”山山把保温壶往梁轩星怀里一推,转身麻利地搭好了帐篷,把各种取暖设备一开,拉着自己的衣食父母坐了进去,马不停蹄地就开始热敷她的膝盖。 梁轩星:“” 这人真是管得也太细致了。 “大人明天要去孤儿院么?”山山一边热敷一边问,“明天如果不去的话,我就回去再搬点东西过来。不过主子的意思是说,如果您要在这种破地方呆超过三天,他就过来看看要不要把这里买下来。” ??? “去去去。”梁轩星捏着眉心点点头,哪儿敢不去啊。 乌鳢这是第五次探头进来看了。 自从梁轩星单独行动,自家老板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脸色一直是铁青的。乌鳢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面色这么凝重了,那以前做敢死队深入敌营的时候,气氛也没有这么紧张啊。 “怎么着了?”夏奈尔搭着他的肩,躲在身后小声问:“我刚才看见山山背着大包小包的装备,带着咯吱着急忙慌地出了门,你说我准备的流民的衣服会不会薄了点。老板以后不会为了这个事儿找机会削我吧。” “你早就该被削。”乌鳢哼了一声:“我就问你,后不后悔当初那么捯饬那位契约夫人。” “话可不是这样说。”夏奈尔把脑袋缩了回去,“她是自己踩上了指挥官的命门,关我屁事。” 乌鳢低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感觉不报不行,但是报了我又怕挨打。诶,你说我到底人呢?!” 回头一看,夏奈尔又一次装聋跑了。这都是些什么兄弟! “乌鳢,你进来。”顾临在内间喊道。 乌鳢僵着脖子走了进去。 “琳达夫人是不是一直在约我见面。”顾临翻开戈辉送回来的移民署档案,选了几个勾出来。 乌鳢说:“是。她还说德公爵也想跟您约个时间。” “还真让米勒那小子说准了。”顾临哼笑了一声,“千年的王八也要动一动了。你去给她答个话,定下了时间,我去会一会。” “是。”乌鳢又说,“那个,尼克最近也来找过好几次,也都以‘少夫人身体抱恙,您是近身之人不宜见外客’为由打发了。不过今天咱们去了移民署又去了和平大街,这事儿他知道了一定又会过来,要安排着一起见了么?” “尼克么”顾临停下笔,想了一会儿,说道:“尼克是自家兄弟,等梁轩星回来了,请他上船来玩。” 又是梁轩星······乌鳢翻了个白眼,嘴里无声地嘟哝。 “米勒最近怎么没来?之前不是一刻都不放心他的雪人留在船上么?” “噢,自从戈辉那边查到了儿童失踪案的相关信息,暗巷子就开始了筛选工作,这种事情大业心里哪拿得准,米勒只能回去看着。” “他的身世要单独派人查,有什么眉目了?”顾临问。 乌鳢说:“有一个猜测但” 顾临抬起头看着他。 绗?5绔?閲戦簨楣跨殑绉樺瘑 银色马车在雪原上疾驰,游目所及一片皑皑。沿着蓝泽湖一路向东三十公里,穿过守卫般的黑林区,便回到了菏泽之野的中心——圣德拉诺山。 昨夜,暴风雪从泠峰冰川席卷而下,彻底覆盖了整个纳鲁高地。高地下游的菏泽之野水泽成冰,遍地结出了匕首状的冰锥。一排排站在银镜般的冰面上,就像忏悔者祈祷时所穿的白色长袍。 白马喷着白气,焦躁地不停踏蹄,走一步一个打滑,马车寸步难行。 顾临从车上下来,看向远处灰蒙一片,天地的界限模糊不清。廊桥的尽头,一袭鲜红的身影如同一团烈火,立在灰白的世界中心——琳达夫人已经在这里恭候他多时。 “好久不见。”琳达的眼神中带着钩子,话音里含着埋怨:“打从顾大少三年前住进了麋鹿会馆,原本是日日想见日日见的,谁知缘分这般浅薄,一转眼就只能说声——好久不见。”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顾临伸手拢了拢她火色狐狸毛做成的防风斗篷,挑眉说:“菏泽之野的风雪比弗吉城中更盛,何必要迎出来,我又不是认不得去麋鹿会馆的路。” “接一回少一回。”琳达说,“人生中难得几次风雪中的相遇。” 琳达挽上了顾临的手臂,两人一同转身,往着圣山的方向走去。雪花又飘了下来,冬天的菏泽之野几乎终日都在下雪。 顾临抬手接了雪花,歪嘴笑了,说:“抬头不见低头见,该相遇的人总会相遇的。弗吉的每个冬天,都会下很多场雪。” “雪一直在下,人却不一定会再相见。听说顾少夫人就在白夜,今日顾大少在麋鹿会馆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往后便不会再来了。”琳达幽怨的轻叹,含情的眼眶缓缓向上,微微昂着首,抬眸去够顾临的目光:“过去只知顾少是个多情种,难得还是个痴情人。” 顾临只笑:“请夫人到白夜去玩便是了,第十二夜之后我设新年宴,还请夫人赏脸光临。” “雪前听说高狄从你那儿新得了艘超级游艇,你在家称病不出的这一个月,那里已经成为了弗吉上流社会最热门的笙歌之地。”琳达笑道:“看来新年之后,社交场上又要多加一艘白夜航船。我这里的生意可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两人走进了麋鹿会馆。双重旋转门之后,是金碧辉煌的中央大厅,正中是繁华无限的大舞池,舞池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权杖顶着天地,满雕着百灵鸟和玫瑰花。大厅的两侧挂着高达十六米的黑色厚金丝绒隔幕。隔幕拉开,便是挂满了金色镜子和吊灯的阿波罗回廊,各有上下两层,每层道路宽有六米,环绕着整个中央大厅。沿着栏杆是摆有吧台桌椅,往后退进去的便是暗藏了一间间风情万种的客房。 会馆女郎端来两杯热红酒,顾临脱掉被雨雪沾湿的外衣,琳达顺手接了过去。 “我什么都不会带走。”顾临与琳达碰了碰杯,“也没有兴趣破坏菏泽之野的任何规矩。说到底只是个过客而已。” 两人喝干了杯里的酒,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 琳达带着顾临走到玫瑰权杖之下,伸手找他要钥匙。 顾临打开木匣:“你知道我拿到了钥匙?” 钥匙插进了小孔,多年未曾有人触碰过权杖通体发出了金光,直达顶楼的电梯缓缓下降。 “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四十年的光阴,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秘密。”琳达说,“包括你。” 电梯门打开了,琳达侧身让顾临进去:“一切便到今天为止,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顾临带着佻达的笑,转身前向琳达送出了最后的飞吻。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琳达看着顾临的背影,说:“穹顶,不在这里。” 顾临猛地停住了迈进电梯的脚。 琳达低头笑了一下,顾临一伸手把她拉进了电梯,飞快地关上了电梯门。 男人把琳达抵进了墙角,低头压着她的呼吸,头埋得很低。 琳达的背紧贴着电梯壁,抬起脸露出了明媚的笑,说:“我是可以做你母亲的年纪了,顾临。” “我向来很尊重年长的女性,从来不会记得她们的年纪。”顾临吹了吹琳达垂在耳边的发丝,用鼻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角。 “美男计对我毫无意义。”琳达说,“我见过太多男人的眼神,你对我没有任何男人对女人的意思。” “看来是我魅力不够。”顾临夸张地叹了口气,退开身,按下了上升键,电梯稳稳地向上,“那就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不过是找德公爵拿了顶层会所的钥匙,您却直接说出了‘穹顶’,难道所谓的‘金麋鹿’真的与‘穹顶’有关系?” “谁会对一间无人问津的空房间感兴趣呢?”琳达说。 顾临笑道:“不是有金麋鹿么,我就不能是包藏色心?” “三年时间,我跟尼克联手,给你送了多少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哪怕在你房里呆了一整夜,也都是完璧归赵。嘴上浪荡,却守身如玉的人,要么是心里有人,要么”琳达欲言又止,一双美艳的狐狸眼上下打探着顾临,一副‘真是可惜了’的表情。 顾临咳嗽了一声。 琳达“扑哧”笑了,说道:“我知道那些东西是为谁准备的,但是人都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那里根本就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果然是没能完成的计划。”顾临心想,嘴上却问:“是什么停止了?传说中的‘金麋鹿’么?” “不完全对。”琳达说:“严格说起来,那个计划应该被称为——‘良种计划’。” “大疫病期间,人类大量死亡,贵族自然也一样。但凭是凤子龙孙,也逃不出生老病死的人生规律。剩下的老贵族们再想家族联姻,就会面临近亲结婚。而且末日病毒当中,有一大半直接改写了人类基因,这些致病基因一旦感染过,之后都会有遗传,后代致死致病的几率都非常高。贵族们为了优生优育,不得以只能考虑与不曾患病,基因优良的平民通婚。当时国际避难所里所有的移民,在递交移民资料的时候,都做过基因测序,筛选起来倒也方便,所以便定下来了这个‘良种计划’。” 顾临问:“不完全对,什么意思?” “因为后来有人不满足于只筛选优良基因,而是决定进行——进行人体基因改造。”琳达说。 绗?6绔?鑹璁″垝 “大疫病流行后期,基因病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哪怕是从疫病中侥幸康复的人,也或多或少地出现了病征。大家对后续的生存繁衍问题都感到了担忧,这时有人提出研究并改造出超凡基因,以用于后续繁衍风险的对冲。这个提议获得了德公爵的支持,所以‘良种计划’从单纯的优良基因筛选,变成了人体基因改造实验。而被称为金麋鹿,是因为在西泽大陆上,麋鹿是代表着生存与繁衍的森林之神,在弗吉城里,经常会出现麋鹿角的标志,教会的标志也是交叉的鹿角十字。”琳达说。 顾临问:“那为什么会突然停止呢?” “因为‘金麋鹿’的第一受益人死了。”琳达靠在电梯壁上,掏出了一根烟,“而且在那之前,基因改造的研究方向,就被人为地更改了。所以‘金麋鹿计划’其实刚开始不久就已经搁浅了。” 琳达按亮了开门的按钮,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虽然这里并没有你想找的东西,但既然来都来了,你还是看一看吧,我就不奉陪了。” 顾临用脚挡住了电梯,回头问道:“你为什么会猜我在寻找‘穹顶’。” “因为你的年少有为,做事绝不是毫无目的。”琳达轻轻地吐出一口烟,“还因为你是兰屿人,兰屿在浩劫前就已经是全世界最令人向往的国家,除了‘穹顶’,弗吉城还有什么资格,能让你千万里跨海而来。” 琳达说:“当年提出做人体基因改造实验的,好像就是个兰屿人。但他应该并不是参与‘穹顶’建设的人员之一。不过我也不能确定,毕竟以‘穹顶’的机密级别,德公爵也没资格过问。” “那个人还活着?他是谁?”顾临直白的问道。 “我只记得是个矮个子的男人,其他的就不知道。”琳达眯了眯眼:“难道你不是来找‘穹顶’的,是来找那个男人的?” 顾临没有说话,一双瑞凤眼凝视着琳达。 “我确实不知道。”琳达摊了摊手,说:“麋鹿会馆并不是‘金麋鹿计划’的发起人和初代的创始人,你也可以理解,是先有的‘金麋鹿计划’才有的麋鹿会馆。而麋鹿会馆没能把这个计划继续实施的原因,除了‘第一受益人’的死亡之外,也是因为以我们的技术,那些实验根本就做不下去。最开始的那一批人,包括刚才说的那个兰屿的计划提出者,还有首批的实验者,都在浩劫三年,也就是弗吉历02年,一夜之间莫名消失了。也可能是死了,也许是藏起来了。谁能知道呢如果那些人还在我手里的话,金麋鹿也许早就出现了。” 顾临走进了麋鹿会馆神秘的顶层会所。 360度的全玻璃幕墙全部用黑布遮挡了起来,房间里光线很暗。但能看出是一间非常现代化的单层办公室。房间里的陈设不多,全都被白布盖了起来。布上均匀地铺满了灰,地板也全被尘土细细地铺满。细微的光线从黑布的缝隙里射进来,光束中漂浮的全是尘埃。这里的确有十几年没人进来过了。 办公桌背后的墙面上遮着一块巨大的白布,顾临掀开来一看,是一张巨幅的冰川照片。旁边的墙面上有一个暗门,里面是个功能完善的套房——卧室、浴室和衣帽间。 顾临退了出来,仔细查看着办公室里的每一处: 办公室里所有的抽屉都是空的,一张纸都没有。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照片,一二十多岁的英俊男人,典型的精英装扮,拍摄地点就在这张办公桌的后面。桌前的铭牌上写着——会长林安德拉诺。应该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书架上倒是堆满了书,看得出来林安的涉猎很广,顾临甚至看到了兰屿的古籍。书架上错落地摆着许多林安的照片,记录着主人一生中重要的时刻,还有一格摆满了与冰川有关的摄影作品,以及一张家庭的合影。 四个相貌相似,年龄呈阶梯状的年轻男子在薄雾笼罩的葡萄庄园里劳作,林安举着一个竹编的水果筐,看起来是年龄最大的那个。而第五个人——更年轻时候的德公爵,正站在田坎上,手臂上站着一只鹰猎。 五人的眉眼发色,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浅金色的头发,淡绿色的瞳孔。一看就是父子兄弟的关系。 传闻中德公爵的四个儿子全部都死在了大疫病流行时期,这或许就是琳达所说的,人死了。 顾临查完办公室,又走进了套房,里面也都是一些林安的私人用品,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物品。 顾临环顾四周,在楼层的角落一个堆放拖把和杂物的小房间,找到了一扇铁皮门,用手轻轻一按,门弹开了,里面有一个生了锈的手提箱,用手一拎——死沉。 箱子锁眼已经被整个锈透了,顾临从手表里拉出一片锋利的钨合金钢刀片,把锁芯整个切割了下来。一箱子满满当当的档案袋滚了出来,标签上写着同样的日期——浩劫二年七月入舱。 档案袋里装的全是个人的基因档案,没有照片,也没有任何的身份说明,只有编号、年龄、性别、基因测序的详细记录以及死亡时间。顾临大致翻了翻,死亡的时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 顾临打开了所有的档案袋,全部的资料加起来接近一千份。从年龄上看,全是0-4岁的婴幼儿。这些孩子,就是基因改造计划的第一批实验者吗梁轩星,就在这一千名实验者之中吗顾临眉头锁得死紧。 “乌鳢,马上让戈辉把移民家庭灭门案相关的档案资料,全部带回白夜。”顾临从口袋里拿出微型对讲机,“还有”顾临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照片,说:“把米勒叫回来。” “派几个人过去支持山山,二十四小时盯着梁轩星。” 乌鳢:“是。” 绗?8绔?鎴戝幓鎺ュス 米勒没有搭话。他长久地看着那张照片,抬眸时神色淡然。一抬手把照片递了回去,说:“不认识。” 顾临并没有接,紧盯着他的神色:“我翻遍了移民署,查不到关于你的任何信息,这只能证明,你根本就不是移民。” “移民署的信息本来就不可信。”米勒把照片丢到小桌上,满不在乎地一耸肩,“我就是移民的孩子,我的妈妈饿死在了乱葬岗上,攀不上公爵府的高枝。” “那你可以不在乎真假。”顾临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想要铜墙铁壁,这才是最好的捷径。” 米勒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冒充沧海遗珠?弗吉城的亲子鉴定半小时之内就能出结果。” “有时候人会为了一个希望而不去确认真相。”顾临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抱胸:“毕竟真相可能是真,也可能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你可以赌一赌。” “真希望你的天真不会害了你。”米勒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撑着下巴:“也希望雪人永远都不会看到你这张无耻的脸。” “噢?”顾临不解地笑了,“你不是更应该希望她讨厌我么?” “虽然我非常确定她并不会因为看见你的真面目而感到丝毫难过。但是这个丑恶的世界,她已经看得太多,未来的人生就不需要再看到更多了。尽管血腥荒诞的世界,就是现实。”少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深邃的情感,“对我来说,她的需要才是万物的准则,这是我唯一的利益。” 顾临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米勒,后者眼神坚定,与他的目光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虽然怀疑‘米勒是良种计划的同伙’,这种想法本身就太过荒谬了,毕竟以他的年纪根本就不可能参与过这件事。可是米勒实在太过聪明了,拥有完全超过他年纪的成熟,既然弗吉城里已经确认有活人基因改造这回事,就不能掉以轻心。 笃、笃、笃—— 戈辉敲门进来:“老板,数据已经全部比对完毕,这里是结果。” 顾临说:“讲。” “是。”戈辉汇报道:“麋鹿会馆所查资料,一共九百二十份,记录死亡者六百五十四人,生存者二百六十六人,与移民署资料比对的结果是——成功匹配完成度70。” 顾临阴沉着脸,说:“也就是说,灭门案中的大部分家庭,确认就是‘良种计划’的受害人。菏泽之野为了找到合适的婴儿,就灭门了一千个普通家庭。” “不,这个数据的意思是,真正的受害者,远远不只一千个家庭。”米勒轻轻地一抬眼:“有些家庭的档案,已经从移民署的资料库里抹去了。” “没错。”戈辉点点头,“移民署里的档案,可能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价值。” 米勒低头哼笑一声,你看,就说了移民署的信息并不靠谱。 “在不能完全确认之前,移民署的档案还是要查。”顾临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点着:“先把移民署里匹配失败的档案做进一步筛查梳理。已确认身份的生存者,在民间摸一下底,看有没有人活着出现过。” “是。”戈辉退出了房间。 顾临叹了口气,问米勒道:“怎么样小预言家,对“金麋鹿”有什么想法。” “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米勒瞟他一眼,“你的爱好就是给人取外号吗?” 顾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现在可以确认的有两件事。第一,梁轩星确实经过了基因改造,而且是长时间多轮次的改造。所以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相信,她就是当年良种计划的初代试验品。第二,按照琳达给出的信息,第一批试验品在实验开始后不久,被改变了实验的方向。具体改变成了什么,改变的目的是什么,目前都还不知道。只知道这种改变是私下的,而且在被人发现之后,初代的参与人员和所有的试验品,都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在那之后,才由琳达建立了麋鹿会馆。但是很显然,初代试验品的基因改造实验,并没有消失,甚至很有可能已经成功了。所以我有了一个猜测” 米勒抬头,一侧的眉梢轻轻动了一下:“你是想说,潜林会馆可能就是另一个秘密实验室?” 顾临点点头,说:“按照时间推测,麋鹿会馆出现之前就存在的组织,只有潜林会馆。如果潜林会馆就是另一个实验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潜林十二使徒,就是基因改造成功的作品。” “这个世界多的是为了吃口饭出卖灵魂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改造。”米勒觉得这个推测并不合理,“无论是潜林会馆还是实验本身,都是高度的机密,这种人要找死士,用不着这么复杂的方式。”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另一个时间的重合。”顾临脸色很严峻,“在梁轩星出现以后,我派人调查了潜林使徒的传说最早出现的时间。目前能查到最确切的时间点是弗历13年。所以,潜林使徒应该只是改造的结果,而并非是改造的目的” 顾临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就发直了,“不对” “在麋鹿会馆之前还有一个组织。”顾临眼眶发红,耳畔嗡嗡作响,“米林之家” 米勒腾地站了起来。 孤儿院的外围是光溜溜的一圈,不仅连一棵树都没有,地上积着厚厚的雪,风吹大一点都能留下痕迹。山山看了半天,完全没有找到可以靠近的路径。 大人已经进入孤儿院一天一夜,能抵近观察的只有咯吱。但昨晚之后,就连咯吱也再没回来报过信。也不知道是回了白夜,还是留在了大人那里。 山山一直趴在楼顶的栏杆上面,整个人都被雪埋了。他心里不安得很,想回去报信又怕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会发生点什么。正急得抓耳挠腮,一个矫健的身影,轻轻地落到了屋顶——是乌鳢。 “乌大哥,你怎么还亲自来了。”山山吃惊地问,“不用保护老板了么?” “咯吱没回来。”乌鳢简洁地说,“这边什么情况?” “咯吱没有回去?”山山表情严肃了起来,“昨天咯吱第二次进了大人的房间之后,就没有再出现,我一直以为它直接回到白夜了。 乌鳢说:“恐怕是出了问题,我们刚刚发现,米林之家可能有古怪。” “那怎么办?”山山说:“直接冲进去救人吗?” 乌鳢专注地看着对面:“不急,人已经来了。” 话声未落,一辆绿色马车踏雪而来 第23章 白夜航船 76号冷汗涔涔,脸上却依旧面色冷漠。 她看着顾临,知道他就是所有事件的源头。乌金特使被杀案也好,移民署的暴动也罢,包括她的几番生死挣命,都不过只是顾临心头一个小小的算计。这个人天生是为了权利和金钱而活的,明明一点都不值得信任。 “这么盯着我看什么?又不服气啊?”顾临手撑着椅背,垂头看着使徒,眉梢眼角竟然都噙着温柔的神色:“案子查得差不多了吧,对今天的配合还满意么,要不要考虑一下正式合作?” “大少用了我两条命,我只被迫扛了半天鸟,还挺沉的咳咳咳” 76号看着这个无赖,觉得他的温柔里,装的全是居心叵测的野心,却还在满面春风的逗她玩。 76号说:“昨天是一石三鸟,螳螂黄雀顾大少今天这一招,又叫什么?” 顾临笑了笑,伸手不知从何处牵来了一张薄毯,轻柔地搭在了使徒身上。他单手着撑脸,挺认真地想了一下,“嗯——借刀杀人,以逸待劳,趁火打劫,假道伐虢,还有什么” 76号微皱眉心,问:“这些都是什么?” “兵法,三十六计,想学吗?”顾临把头埋低了一点,凑近了看她。76号又闻到了那股深海上的咸苦味。 这股味道,与不值得相信的温柔,和不怀好意的算计在一起,牢牢地笼住了76号。她想躲,可全身上下都在发疼,她一动也动不了。 特使被杀案相关的桩桩件件,都与顾临有关,如果她还想用乌金的移民通道,这桩案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查清的。短短两日之内,潜林会馆以自毁的方式蛰伏了,她暴露了,暗巷子也已经浮到了世人面前。今日她与雅舒克两厢恩怨未了,以后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 她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上顾临的贼船。 顾临还在看她。 这个男人轻易地用人命来做局,将人性和人心控制得如鱼得水,步步为营,为了达到的目的不择手段。眼是多情眼,人却是无情人。 顾临所在的那个世界,真的是充满了阳光和希望么? 76号的眼神迷离,喃喃自语般地问道:“乌金大陆,也会下雨么?” 顾临:“嗯?当然要下雨,不过我们都会提前往云层里发射一些中和剂,这样再下的雨就没有毒了。落到叶子上,被采集到一起。冬天的雪,春天的雨,可以用来泡茶,我们叫它无根水。” 76号双眼无法聚焦,声音越来越轻:“乌金大陆上,小孩子可以上街么?普通的移民可以读书么?十五六岁的还可以进学堂吗” 顾临呵呵地笑出了声,贴着她耳边说:“当然可以,乌金大陆一切为人民服务。” “你这个骗子,我不信你。”他说的每个字都在发烫,76号被烫红了脸,“但是成交。” 不能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命运,就用命运来交换一次选择。 76号睡着了。 顾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解开了使徒膝盖上的绷带,仔细看了看伤口。 右膝盖上方不到两寸的地方,被子弹“犁”开了一道深沟,皮肉向两边翻出,鲜血堆在伤口上凝成了浆。顾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使徒轻轻地哼了一声。 骨头碎了,子弹还卡在膝盖里,这样的伤搞不好是要残废的,顾临突然之间对雅舒克恨之入骨。 他眉头紧锁,对着睡熟的人数落道:“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不要逞强。” 76号脸色绯红,呼吸又短又急,全身剧烈地抖了起来。 顾临眼底一沉,立刻用手指去探她的侧颈——好烫,脉搏好快,这不对! 76号脖颈上全是冷汗,往肩上一摸,整个黑袍都被浸透了。 “疼”76号在梦里说。 顾临用力地锤下了呼叫键。 老獒从车顶上跳了下来,白马在大道上飞驰。月光之下,一艘银色巨轮在黑色的河体上现了身,宛如一座水上的城邦。 那是顾临的航船——白夜。 第24章 世上再无潜林使徒 梦里飘的都是红色的雪,76号一身的雪沫,在漫无边际的雪海里无尽地行走着。 好冷。 她搓了搓手,发现左手腕上系着一根圆滚滚的红带子。一摸,竟是温热的。76号把带子一圈一圈绕在自己的手上,脖子上,觉得身子越来越暖。 “你扯我的带子做什么?” 76号蓦然抬头。眼前是一个年轻张扬的男人,流光溢彩的眼睛弯弯地笑着,一脸风流佻达的浪荡。他坐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灰色的巨狼趴在他的脚边,肥胖的八哥站在他的肩头。红丝带的另一头,拴着他的手腕。 雪海倒退如潮水,顷刻间天地换了形。76号闻到了来自大海深处的咸苦味。 她走上前去,一脚踏上了他的胸口。 “拉了我的带子,还想踩估我,是什么道理。”男人被踩得半躺了下去,两只手肘撑着地,一双眼睛像两颗闪闪跳动的星星,装着说不尽的挑弄与撩拨。 “还你的。”76号冷冷地说。 男人一把握住了她的脚,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白腻的脚踝,笑得灿烂:“我劝你留着这一脚,以后再来跟我讨。如今你欠我的,可还不起。” 在他的身后,一轮彤红的太阳从海面上一跃而出,整个海洋泛起了金色的光。 76号睁开眼,满窗光亮。风掀开了帘,珀纳河的粼粼波光洒进了屋。 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弱感,这感觉不同于被注射了有毒试剂的极致痛苦,也不同于熟悉的抗药反应,身体虽然也有些排斥,却并不感到疼痛,身子也是暖和的。 看来又死过了一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76号勉力撑了一下,没能坐起来。低头一看,右腿被石膏牢牢绑住,吊在了床架上。左手竟还真拴着一根带子——一根输液管。就算昨夜又捡回了一条命,她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何必还要费心医治呢,76号伸手要把手上输液管拔掉。 坐在一旁的监护医生一把把她按住了:“诶诶,别拔别拔,你知道这药咋来的吗,可精贵着呢,别给浪费了。” “吱嘎——”乌鳢打开了卧室的门,推着顾临走了进来。 76号心下一惊,顾临为什么坐着轮椅?是昨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受伤了?还是病了? 医生一扭头看见顾临进了屋,一下子就蹦了起来,疾步走了过去,嘴里不停叨叨:“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说了吗,你现在不能动,情况可能会很复杂” “哎哟我说蚱蜢姑奶奶。”顾临赶紧伸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这不是谨遵您的医嘱,尽量不动了吗。哪儿也没去,不见外人,清淡饮食,也没喝酒。怎么着,坐轮椅出来透透气也不行啊。” “你最好是出来透气的!” 蚱蜢一脸我信你就是傻子。她顾不上多说话,抓着顾临号脉翻眼皮查血氧测体温,好一顿忙活。直到确认他确实没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吩咐道:“最多二十分钟,完了就回床上躺着去。乌鳢,给他计时!” 乌鳢瞟了顾临一眼,没敢接话,后者嬉皮笑脸地跟医生挥了挥手。乌鳢把轮椅推到床边,自己也退了出去。 顾临盯着使徒看了半天,俩人都没有说话。 “昨天”76号一张口,声音嘶哑得要命。 “昨天?昨天使徒大人可真是神兵再世啊,拿着把水果刀就敢跟人家步枪手雷面对面的火拼,还是以一敌百?真是一腔孤勇,令人感佩。”顾临脸色不好看,话语里也是夹枪带棒。 76号莫名其妙,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漠然地看着顾临。 顾临掐了掐眉心,觉得自己这两日多少有点不太正常。一见到这个倒霉使徒就会觉得心里闷。 这人只用一天就能从头到脚生出一身的伤,一晚上在鬼门关前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没知觉的时候疼了还能哼两声,只要人醒了,就是一张万事不为之所动的脸,一点自我反省的觉悟都没有!顾临看着使徒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心火烧得更旺了。 76号这边确实没觉得自己需要觉悟什么,与其说她习惯了以命换命,还不如说她只会这个,这次没死,下次就接着换。她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阴谋阳谋都没有施展的条件,只能抛弃掉人生所有的主动权,放任自己被命运之轮随意地拨弄,不断用生命作饵,能被利用到什么程度就被利用到什么程度,指望着能尽量多攒些谈判的筹码,为暗巷子换来个好前程。 76号说:“昨天我已经答应了与你合作,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顾临脸色铁青,直白说道:“我要暗巷子为我所用,我说的用,指的是直接下达命令。你明白么?” 76号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一条毒蛇! 走一步挖一个陷阱,在里面摆上最鲜艳的苹果,不停在上面撒满糖霜。等你越陷越深,饿得狠了,真的一口咬了下去,他才露出了獠牙——有毒,想要解药吗? 暗巷子是她荒诞人生中唯一生出的妄念。她在回到人间的第一晚创建了它,活在人间的五年里,她忍耐着常人不能想象的痛苦继续扮演着潜林使徒,日夜活在生与死的边缘,也都是为了它! 想要她把暗巷子交出来,去你妈的吧! 76号猛地大笑起来,笑得瘫倒在了床上,笑得涕泪横流。她扯掉了手上的针,任由血飙了出来,顺着手指流下来,滴在雪白的真丝被子上。 “不可能!” 可真狠呐,第一个要求让她放弃了对人生最后的一点执念,第二个要求斩断了她活着的理由,对未来仅有的期待。 “顾大少现在要杀我吗?不动手的话,我这就告辞了。” 使徒的语气绝望中带着不可靠近的孤独。她歪着头,如癫如痴地看着顾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嘴角弯弯地笑着。 她脸色惨淡,脸上癫狂与隐忍的神情都让顾临心头一惊。 不等顾临有所反应,76号左手成拳敲碎了腿上的石膏。顾临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使徒挣开了他,用手上的针头“嚓”地划开了绑腿。 顾临伸手托住了使徒的伤腿,76号抓紧了顾临的领口。 “好玩吗?”她目光森然,眼角的朱砂痣红得要滴出血来:“我可没时间,陪着顾大少爷玩过家家。” “时间?你需要什么时间?继续查案?还是去向琳达汇报成果?” 顾临将使徒拦腰抱起,死死地压在床面,摁住她,让她与自己几近鼻息可闻。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样?是直接被人打死,还是关进牢房毒哑了自己,等着三天之后成为弗吉城应付我的一个交代?” 顾临气息不稳,说:“逞强有用吗?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76号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仰躺在床上,露出了惨白的脖颈,无力地说:“是啊,我的命本来就是日出前草叶上的残雪,见到阳光就该死。生来是被抛弃的人,活着是无知无觉的怪物。手上什么筹码都没有,一辈子一件事也没做成,一个心愿也没实现,就已经身陷重围,无路可走了。就是这么无能的人,就连灵魂都是破碎的,没有资格陪大少玩游戏。” 76号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暗巷子不是我的,不可能交给你。大少宏图大略,别在没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放过我们,另找他人吧。” “你应了合作就是达成了契约。”顾临俯首盯着她,“想毁约,没那么容易。” “破碎了,就再拼起来。”顾临掰着76号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梁轩星,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潜林使徒。你有什么心愿,使徒达成不了,就由梁轩星来达成,你听懂了吗?” 使徒76号——梁轩星一怔,懂也不懂地看着顾临。 顾临站起身,喊了一声山山。圆眼睛的少年从天花板上倒吊下身来,嘴里还嚼着薯片。 顾临整理了一下衣服,严厉地说:“把人看好了,明白吗?” “明白!”山山掏出一个小本儿,嘴里一字不停地念到:“随时准备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大人醒了就要端过来,通知厨房10分钟后上粥,备注粥要全部喝完不能剩;餐后一小时进行全身按摩;窗户开2小时必须关,关4小时必须开;下午三点吃水果,四点下午茶,五点半吃晚餐,晚饭后推轮椅在船舱里四处转一转,备注不能去甲板吹风;蚱蜢姐姐每天早八午二晚六来查房,晚上八点查完房必须盯着大人睡觉。以上任何一条没做到第二天我都没有饭吃,都记住了!” “以后叫她少夫人!”顾临拂袖而去,“去把蚱蜢叫过来,她刚才的药还没打完。” 滴、滴、滴、滴 顾临躺在治疗椅上,身上贴着生命检测仪的磁片。他的右手背上扎着三支输液针,正在输入药剂。左手臂上插着一根抽血管,连接着的好几台双腔超纯血液透析器。 开关启动,设备高速转动起来,蚱蜢眉头紧锁,时刻关注着顾临的生命体征数据。等一轮操作结束,才出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顾临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他头有些晕,嘴上却说:“没事,够了么?” 蚱蜢把从透析器中取出的血液放进了高速离心机,回头拔掉了顾临手上的针头,说道:“不够也得够,你有多少血能给她做药。而且你的身体也经不起再输入大量的药剂了,我说了,她恢复能力很强,今天的药用下去,只要不再发烧,就不需要再用药了。” 顾临活动了一下左臂,皱眉轻叹道:“她见我的时候,把针头拔了。” “拔针的时候也没剩多少药。”蚱蜢一边摘顾临身上的贴片,一边说道:“她是被基因改造过的,而且是非常成功的基因改造,可说是拥有超人的体质。这次是因为弹头上有烈性麻药,才引发了恶性高热。否则以我的判断,她只要不受外伤不乱用药,基本就是百病不侵,百毒不侵,就连66种末日病毒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膝盖的那个伤,放一般人身上一定是要残废的。但是今天你也看到了,愈合情况惊人。还有胸口,胸骨昨晚还是断的,今天也已经长好了。就这么个怪”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乌鳢站在旁边,听蚱蜢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赶紧出声提醒。 蚱蜢看了一眼乌鳢的眼色,又看了看顾临的脸色,认怂地换了个词:“就这么个怪力少女,你少操点心。” “基因改造,你有多少把握?”顾临被乌鳢扶着坐起来,喝了些葡萄糖。 “百分之三百。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她经历过不止一轮的基因改造,一般的dna测序已经测不到原始基因了,白夜的设备做不了线粒体碱基排列,她到底是不是魏工和梁公的女儿,我不敢说。但是如果她一直都呆在弗吉城里指挥官,这一次我们应该确实找对地方了。” 乌鳢说:“目前只有使徒一个有效线索,如果身份能确认,我们后续的目标会更明确些。” 蚱蜢想了想,又说道:“要不我过几天回一趟永泽岛基地,把基因测准了。” 顾临说:“不行,你留在这里不要动。” 蚱蜢看顾临的样子,分明还是不放心那个改造人,心想合着刚才说那么多都白说了,这个使徒就是个奥特曼好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乌鳢站在一旁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老板,你说这个使徒跟菏泽之野的金麋鹿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顾临想了想,似乎也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现在还是不能确认的。 “咯吱~咯吱~戈辉回来了,戈辉回来了。”咯吱从门外飞进来,站在了窗框上。 第25章 组合家庭? 戈辉带着二人来到了白夜二楼的书斋。 书斋名曰“谦豫书馆”,颇具兰屿的古典风情。入门处无中生有地造出了一片园林,叠叠宣石,片片飞雪。曲水流觞,亭台楼阁。轩窗外,松竹梅凌霜傲雪。厅堂内,敞亮开阔纳其间。天顶灯光点亮了北方七宿中的两颗星,刻画着一张古老的星象图。 “此图乃是东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图书之秘府也。” 大业正抬头看得出神,就听话语声响起,乌鳢推着顾临进来了。 “二位暗巷子的当家人,幸会。”顾临打量着对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把目光锁定在那个瘦小的身躯上。 米勒摘下了头上罩的斗篷,满是泥点的破旧大衣下裹着个精灵样貌的小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淡绿色的瞳孔,浅金色的头发,一脸的生人勿近。顾临看着那双雪水朝露般的眼,觉得莫名熟悉。 “老板,这孩子的模样是标准的菏泽贵族。”乌鳢凑在顾临耳边轻声说。 顾临眯了眯眼,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雪人在你这里?”米勒冷静地开口,眼神深邃如海,眼底波涛汹涌。 顾临忽略了那幽暗深长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孩子,出声问道:“什么雪人?弗吉城最近还没下雪呢。” 米勒说:“昨夜荒街发生枪战,有人负了伤,雅舒克通过臭墙缝追到和平大街却没有找到人,紧接着就遇到了你。今天戈辉回到暗巷子找我,这表示昨晚与雅舒克枪战的人,并不是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雅舒克昨晚遇到了雪人。” 顾临:“你叫米勒?” 米勒:“人在哪儿?” 顾临已经从戈辉那里听说了米勒的本事,此刻睨着这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小男孩,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无论相貌或是智力,的确都太过出挑了。想不到大沽巷那脏兮兮的墙缝里,竟然还藏了两块美玉。 两人对视了半晌,顾临唇角一挑,露出了标志性的戏谑笑容,公然承认道:“人是在我这里。不过这位小朋友,我好歹也救了她,还不止一次,你对我的态度是不是应该稍微客气一点?我又不是你的敌人。” 米勒捏了捏手腕上的星星,淡然地开口:“顾先生做的局,虽然不是专门为了钓我们这条鱼,却也是有意让我们落进网里去的。没死是我们命大,救人也是为着你自己的目的。是不是敌人,现在说,恐怕为时过早。” 顾临一抬眉,这孩子确实比他那个只会用刀想事情的雪人,有脑子多了。 顾临问:“我该怎么叫你?米大当家?米小兄弟?” 米勒走进中堂找了把椅子坐下,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意思是“你随意”。 顾临笑了:“戈辉昨天就说你要见我,应该不只是为了找雪人,你还想聊什么?” “你要用暗巷子找人,可以。但是这件事你只能跟我谈。”米勒目光如钩,全然不是孩童的眼神,既阴冷又凌厉,就像个天生的坏胚,“雪人永远不会拿暗巷子跟你做赌做局,你不要去烦她。” 顾临眉心一动,站起来走到米勒跟前,两只手撑着椅圈,居高临下地盯着男孩。 大业看顾临动了,立刻往米勒身后站了站,乌鳢一个飞刀拉住了他的衣领,钉在了墙上。 顾临倏地低下头,高大的身躯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米勒身上:“原来是我一直找错了人,难怪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谈生意总要有来有往,你想要什么,说说看。” 米勒在阴影下向上挺直了腰背,头颅高高地昂起,生逼得顾临往后退了两分,他嘴角上扬,言辞间充满了挑衅:“我要长出铜墙铁壁,你敢不敢。” 顾临感受到了被反将一军的快感,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露出了原本的奸人面孔,他凑在米勒的面前,让两颗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阴仄仄地说:“我喜欢这种确切信实的威胁——成交。” 坏胚和奸人一同笑了起来,两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这事儿就这么办,但不能瞒着女主人。”顾临一伸手,冲着乌鳢打了个响指,一块雕刻着鎏金权杖的银色令牌交到了米勒手中。 顾临说:“要不到时候她得恨我,也得恨你。” 米勒接过令牌看也不看,转手就交给了被钉在墙上的大业,点头赞同道:“是这个理,不知顾先生心里有没有什么章程。” “诶——我才认识她几天,这些瞎话还得由你来编”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厅,只剩下钉在墙上的大业,和没来得及推轮椅的乌鳢。 珍珠白为主色房间,墙面和天顶雕刻着麦穗浮雕。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排满了皮革装订的书。水晶灯悬在深海墨蓝的天鹅绒沙发上,地板铺着掺了金线的羊毛地毯。兰屿风格的乌木漆面屏风,尼斯的水晶镜,麦穗形状的玻璃桌处处透露着华丽与优雅。 落地窗前的餐桌上,毫无关系的“一家三口”总算清清楚楚地坐在了一起。 米勒的目光一刻不歇地粘在雪人身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雪人。发丝如同黑色的河床,狭长的眼眶阴鹫乖张。她坐在那里,用一种极度端正的姿态,似乎永远在直视你的眼睛。 她的眉眼从未如此清晰过,她身上原本总是极冷的,带着潮湿的气息,就像笼罩着珀纳河上的夜雾,极不稳定,又极不完整;她总是漠然的,仿佛夕阳落下前的最后一丝昏光,将光明与世界隔离,用一层既不愿说明,也不愿被看清的光晕。 米勒心里像刀剜般的疼,他的雪人本该如此楚楚动人。 顾临在一边看着,心里感觉有些怪异。戈辉打探到的消息是说,这个米勒跟使徒的关系,好像是教母与教子。但是看着米勒的样子,似乎 “她之后的身份,是我的未婚妻。”顾临在旁刻意说道,“名字叫梁轩星。” “什么?”米勒骤然激灵了一下,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扭头问道:“为什么?” “我有一些成年人总会遇到的烦恼,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了。”顾临夸张的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这也是轩星跟我的约定。而且只有让她拥有一个兰屿的身份,才能杜绝所有麻烦,不是吗?” 顾临又笑呵呵地补了一句,“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叫她雪人,都是一家人了,咱们各令各的。” 化身为梁轩星的使徒,抄着手看他俩磨嘴皮。 刚刚米勒和大业,已经跟她详细讲述了暗巷子与乌金商队合作的相关事宜。其实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工作,只是帮忙在民间找几个二十年前从乌金到西泽大陆的移民。不管是找到蛛丝马迹,还是找到了确切的消息,都可算作业绩。顾临向暗巷子提供了乌金商队的令牌,不管是人员往来,还是需要任何物资资金,拿着令牌或者米勒的签印,都可以直接支取。对暗巷子来说,实在是包赚不亏。 顾临会这么好心?她可不相信。 第26章 组合家庭的第一顿晚餐 “顾大少,你到底想做什么?”梁轩星一脸警惕,她对这个顾临是没有一点信任的,不管他做什么,一定都是别有用心。 顾大少看着梁轩星,还不知道自己的光辉形象在对方心中只有“奸人”这一种。只觉得这女人外表虽然变了,扑克牌一样的脸色可是一点也没变。顾临笑了笑,觉得看着现在的这张脸,就算是面无表情,也能让人心情舒畅。 顾临说:“暗巷子如今都在我的白夜号上登堂入室了,大业手里还捏着我的令牌,你怎么还不放心呐。你要不要出去试试,看看船上有谁敢不听你的命令。” 梁轩星说:“被赋予的权利不属于任何人,随时都可以被收回去。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顾临撑着额,真心觉得赔钱生意做不得,捞不着好不说,还要被人怀疑。所以人就是不能心软,因为软了也没人信。他摆摆手说道:“也罢也罢,等吃了饭,咱们好好交换一下肺腑之言。” 乌鳢推着餐车进来,摆上了四菜一汤。 这个时节,最难得的就是新鲜蔬果。特别是西泽大陆的农业多年来一直没能得到有效的恢复。天气一冷,很多菜蔬就要断供。弗吉城里的居民,全指望着在秋例互市的时候,能囤上一整个冬天的菜蔬。也正因如此,弗吉城里的各种腌菜都做得特别鲜美,成为了城里难得的出口产品。 今晚的菜色是清一色的兰屿风味,遵了蚱蜢姑奶奶的医嘱,一律清淡温补。红烧羊小排、清拌笋丝、鲜芹白果、什锦炒猪肝、清炖鲈鱼汤,顾临还特意吩咐,给米勒多做了一碗牛奶鸡蛋醪糟。 自饭菜上了桌,三人便再不说话,各自专心吃饭。 梁轩星咬了一口羊肉,进嘴就被膻味呛到了,想吐,却还是咽了下去。皱着眉毛扒光了碗里剩下的米饭。 顾临看见了,一伸筷子,把她吃剩的半块羊排夹到了自己碗里。梁轩星看得一愣,旁边的米勒默默地给她盛了一碗鱼汤。 饭后,三人各自用热毛巾擦了手,乌鳢又送来了新鲜的橘子。 顾临剥开一个,分了一半给梁轩星。后者接了却没吃,转手就给了米勒。 米勒用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雪人,笑得那叫一个又纯又甜。 顾临手里的橘子都吓掉了,怎么也想不到下午那个相见恨晚的坏胚,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乖宝宝。再看那个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的女人,看向米勒的时候,温柔都快从眼眶里溢出来了。顾临实在看不下去,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梁轩星转头看他,问:“顾大少的肺腑之言,可以听了吗?” “以一换一。”顾临道,“我先问,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梁轩星摇了摇头,说:“我只有成为使徒之后的记忆,大概是十年左右。” 顾临又问:“那你今年多大了?自己知道吗?” “不确定”梁轩星想了想,又说:“有个地方可能多少能查到一些——米林之家。” “米林之家”顾临喃喃自语,“教会堂座旁边的那个孤儿院?你小时候是在那里?” 梁轩星答:“是的。” “你怎么记得?”顾临问,“还是,有谁跟你提过?” 梁轩星说:“东门布道所,西墙上挂着当年我在米林之家拍的照片,格蕾嫲嫲说那是我被领养的那天拍的。” “格蕾嫲嫲是谁?”顾临:“你什么时候去的东门布道所?” 梁轩星:“前天夜里,从菏泽之野出来,我在珀纳河边遇见的一个老太太,她认出了我,之后就把我带去了东门布道所。” “案发当天的夜里?”顾临一时沉默了下来,皱起了眉,“那天我因为特使被杀案向官邸和枢密院施压,强势关闭了秋例互市,东瓮城里外几道门都上了锁,你们也能被放进去?” 哪里来的老太太这么神通广大,可以在大案发生之后,还能自由出入瓮城。 “教会的人在民间很有声望,如果遇到了,基本上都愿意给他们行个方便。”米勒在旁出声说道:“我更想说的是这个米林之家,传说是高天赋儿童孤儿院。雪人如果真的是出自米林之家,出身来历应该是有记录的。” 顾临呼出一口气,说道:“先把伤养一养,之后我们一起去探一探米林之家。” 梁轩星点点头,片刻后反问道:“那么该我问了,你为什么执意要跟暗巷子合作,如果只是想在民间找人帮忙,以顾大少的本事,应该有很多人选。” 顾临微一偏头,“啧”了一声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顾大少,顾大少的叫,很生疏很伤感情的知不知道。” 梁轩星:“啊?” 顾临:“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叫老公,起码也要叫个顾哥哥。” 米勒在旁边哼了一声,觉得“顾哥哥”要挨揍。 果不其然,梁轩星一听这话“唰”地就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在身上摸了一圈也没找着刀,才想起来自从上了船,刀就全被顾临没收了,只得抓起桌上的橘子皮砸过去。 顾临一把接住了,“好好好,那你叫名字总行了吧,叫名字!”这语气,好像自己吃了多大亏似的。 第27章 共同利益 “既然是肺腑之言,有些话就得先说。”顾临把橘子皮丢回桌上,收起了玩闹,“这次行动,有预料之外的人动了手,你只恨我一个,冤枉得很。” 他找借口生事,却并不想掀起巨浪滔天,是这个人的行动,让事件升了级。 “说冤枉未免太过严重,其他人也不过是借了你的东风,并不是只有顾大少才懂得以逸待劳,借刀杀人。”梁轩星原本也猜到了七八分,此刻听到顾临亲口承认自己失了算,觉得还挺解气。 顾临从这话音里听出了“痛快”,哭笑不得地想:“这是多想看我被人按着打?” 梁轩星接着说:“我猜这个预料之外的人,就是潜林会馆的主人。潜林塔楼被炸并非是有人趁机泄愤,而是潜林总领事提前就做好的安排。警署里十一具使徒的尸体我看过了,全部死于潜林特制的神经毒剂。这种毒不仅外面没有,在潜林也只有总领事才有权限拿到。任务分发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自毁,我也没有收到过毒药。彼得潘说发现使徒尸体时全部集中在门口,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总领事在现场下的指令。” “可潜林总领事也死了,这件事就成了死无对证。潜林会馆也已经完成了自毁,彻底潜藏。”梁轩星目光烁烁,“如今再想找出潜林的主人,恐怕比之前更难。” 顾临说:“要不是雅舒克一再捣乱,你安静地潜伏两日,那人必会露出尾巴。毕竟能把琳达推出来当枪使的,就那么两三个人。” 听他这话,这是嫌她没沉住气了?不过话说到此,她倒是看明白了暗巷子为什么会招惹上顾临。 潜林会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所在地点,人员,都不为外界所知,唯一能摸到的一点尾巴,只有大沽巷里漫无边际的民间传说。恰好自己安排鹰眼调查乌金户籍交易的事情,让顾临抓到了蛛丝马迹,这才顺藤摸瓜地把她逮了出来,成为了开局的契机。所以顾临才会说,人就是因她而死的。 看来,这位顾大少想拿到手里的,不光只是一个移民署,还有潜林会馆。 这可就不是一般的野心了。 梁轩星“哼”了一声,说道:“顾大少这么能掐会算,不如去和平大街上支个摊儿,看能不能噢!!” 顾临拾起果盘里的一粒花生,手指一弹,隔着桌子正正敲中了梁轩星雪白的脑门儿,“怎么跟你说的,该叫我什么?” 梁轩星骤然被人弹了一下,脑门儿上顶了一点红,气呼呼地拿眼瞪着他。 可算是有点表情了。 顾临歪嘴一笑,神思突然就走了岔路。女人昳丽的侧颜倒映在珀纳河漆黑的夜里,顾临的目光沿着那轮廓细细勾勒。直挺的鼻子,俏丽的鼻尖,龙神般的眉眼,走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勾人的唇角上。他在初秋微凉的风里感到了燥热,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腹。 米勒拿来一张薄毯,轻轻地搭在了梁轩星的膝头,站起身时挡住了顾临的目光,说道:“拿掉潜林会馆符合我们双方的利益,后续有什么计划,不妨直说。” 顾临转向看了一眼米勒,这孩子面色平静如水,说话的声音轻柔得要命。还真是惯会卖乖。 “我说什么错什么,怎么着都是阴谋诡计。”顾临大咧咧地摊在椅子上,“不如听听咱们家使徒大人有何高见。” 梁轩星没有说话,长久地看着窗外无尽的星空,就像看着血海里无数双死者的眼睛,一时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她不动声色,回望着顾临:“你点了这把火,中途却被人截了胡,根本没能烧起来。” 顾临掀起了眼皮。 “只有彻底把天捅破,才能看清火到底会烧向哪里。”梁轩星眼睛眨也不眨,“不能心软。” 眼下的局面,想要让潜林会馆自己动起来,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使徒当众把所有的秘密全都抖出来,这是一劳永逸,对方一定会出手灭口。 “不成。”顾临立刻说,“我劝你从此打消这个念头,我再说一遍,你的命没那么不值钱。” “那就彻底打破平衡。”米勒悠悠地插话道:“所有的按兵不动,都是为了维持某种心照不宣的稳定。这种稳定一旦被打破,千年的王八也得起来动一动。” 米勒说:“雅舒克既然上赶着找死,不如正好送他一程。” “那就这么办。”顾临站起身,抢先一步推走了梁轩星的轮椅,“她跟我走,小孩子自己睡觉去。” 那日夜里,使徒从噩梦中醒来,看着雪白的天顶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她起身走上了甲板,站在风寒露重的秋风里醒神。噩梦夜夜光临,她本是早已习惯了的,可这两日的梦格外不同。梦里空无一物,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在细微的水声中,她摸着墙壁不停地向前走,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直到出现一个朦朦胧胧的光圈,圈里的人转过身来,是浑身是血的自己。 手掌一阵细密地疼,梁轩星惊醒过来,低头发现自己抓着船舷冰冷的栏杆,那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把她的手冻得通红。 “呜噢——”短促的一声低吟,老獒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毛茸茸的身子紧紧贴着她的腿。梁轩星的手悬在它的头顶,巨狼抬起头用鼻子碰了碰,轻轻咬住了她的衣袖,把她拉回了房间。 潜林使徒从此在弗吉城里彻底销声匿迹,彼得潘也在炮轰大沽巷那一晚之后音信全无。之后的一日,城防军在乱葬岗上发现了潜林总领事的尸体,在尸体上搜出了密告信和毒针。 顾临借此机会轰轰烈烈地再点了一把火。不仅让雅舒克被罢官免职,就连琳达夫人都险些受到牵连。蓝衣主教顺势奏劾中殿会馆炮轰平民区,一大帮西装革履的中殿特工跟着下了狱。 此事未完,顾临撒泼打滚拿下了白夜自由进出弗吉水域的直接豁免权,枢密院甚至同意他在入海口修建专属的港口,方便未来贸易往来船只的停泊与维修。 乌金特使团推选再三,最终选举顾临暂代乌金特使之职,与执政官尼亚重谈《通商协议》。 弗吉城的天阴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十二月初三那一天降下了初雪。 第28章 轩星 高狄派人给会客厅的壁炉里添满了木炭,又张罗着在小餐桌摆上了玫瑰茶和糕点。刚挑好了黑胶唱片,外门就响起了铃。 移民署黑洞洞的大门打开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停着一辆白马迎风的银色马车。 顾临一席笔挺的廓形大衣,风度翩翩地走下车。他一回身,托住了一只纤细的手腕,从车厢里接出了一位身着银色狐裘大氅的女子。伸手拢了拢她的毛领,又给她拉上了斗篷帽,手指趁机在女子的脂玉般的脸颊上偷了个香,又手痒地点了下她的鼻尖。 乌鳢眼观鼻鼻观心,干脆利落地撑开一把蕾丝伞,在漫漫飘雪中遮住了一身银白的女子。顾临又上下看了一圈,确认一点风也吹不着了,才牵住了女子的手,转身往移民署里走。 高狄迎出来时看了个正好,心叹道:“还说什么不被女人牵绊,手上牵得这样紧。就走这么两步路至于如此谨小慎微么。”面上却是笑道,“听闻少夫人初到弗吉就病了一场,如今可算是大好了,赶紧进屋,别再受了凉。” 三人进了会客厅,顾临看了一圈屋中陈设传统得很,啧啧开口说道:“这老掉牙的风格,还以为回到了1874年的雾都,可真难为你能呆得惯。” “那有什么办法,原来都是老头子呆的地方。我现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空闲打理陈设。不瞒你说,这壁炉也是因为你们今日过来,才头一次用。”高狄给顾临和梁轩星倒了热茶。 顾临喝了茶,却挡了梁轩星。乌鳢熟练地拿出保姆包,拎出了一个保温杯。 顾临笑道:“她肠胃娇贵得很,吃点外面的东西就要生病,高兄别介意。” “大病初愈,应该的。”高狄笑呵呵地说道,“顾,真是细心。” 梁轩星抬头环视着会客厅。与10号街区的大部分建筑不同,这幢建筑是非常传统的老别墅,砖红色的外墙,双层重叠的大门,带着非常纯粹的复古腔调。 看了一圈,梁轩星把目光看向了顾临。 “少夫人可是想要参观?”高狄善解人意地问道,“看少夫人一直没说过话,可是不通弗吉的语言?” “一点点。”梁轩星说。 “很标准了。”高狄诚恳地赞许道,又对着顾临说:“今日戈辉也当职,不如就让他带少夫人四处参观参观?” 待梁轩星出了大厅,高狄才揶揄说:“不足一个月,顾大少性格大变,还真成了痴情人设了。” 顾临没接话茬,抬头看着梁轩星上了二楼。 高狄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劳烦你先回回神,如今移民署虽然是到了手,摆在面前的麻烦可层出不穷,今日找你过来是商量对策的。” 顾临回看着高狄,笑着打趣道:“我听说高公子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出一个月已经把堆积如山的移民档案全部整理归档,还重新调整了放榜时间,城外都流民都快给你建庙立像了,这怎么还愁眉苦脸。” “要说的就是这个事。”高狄手扶额头,半是无奈半是焦虑地说:“柴斯家的刁滑奸诈,抓着你当初弹劾移民署尸位素餐,移民积压过多才导致了暴乱的这个由头,撺掇枢密院下令,把半年一次的放榜日改为一季度一次,还提出各街区的税金多年以来都是移民署的私账,从未条陈公布,也应该月月张榜更新。这是摆明了不让我好过。” 顾临说:“你要小心,提防有人故技重施。如果人手不够,我再拨些人来帮你。” “现下还足够应付。”高狄叹了口气,“只是我陷在这里,大将军那边就使不上劲,让柴斯家族钻了空子,就怕耽误了后面的事。” 顾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今柴斯家族只是枢密院里的两席空位,高兄可是得了实权,他们能给阿尤斯什么?扛枪吗?” 高狄说:“毕竟财阀集团的话事人依然是柴斯家族,阿尤斯不会主动越过拉斐来找我谈。” “可是有些事,偏偏不是话事人才有得谈。”顾临端起茶喝了一口,说:“第十二夜就快到了。” 梁轩星上了楼,走到无人处,神经质地掸了掸衣服,力求掸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唷,少夫人这是怎么啦?在哪儿沾了脏东西?”戈辉凑近前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整个顾家除了一个强行正经的老妈子乌鳢,全是吊儿郎当的浪荡子。 梁轩星一记眼刀飞过去,戈辉嘿嘿一笑,赶紧说:“查案,查案。” 梁轩星问:“你来报说在档案里有了新发现,可能与我的身世有关,是什么?” “您还记得我们当初在移民署闹事,是煽动了家里丢了孩子的流民苦主吧。”戈辉说,“能进弗吉城的移民都不简单,想获取移民的信任十分艰难,短时间内根本就不可能办到,这也是我们一定需要暗巷子这样的民间组织合作的原因。” 梁轩星说:“所以?” “我们花了整整一年,找到了三十来个流民苦主。每个家庭的身份信息,都做了详细的存档。这次到了移民署之后,我照着这些身份信息比对了每个家庭的基因测序,有了惊人的发现。” 戈辉打开了档案盒,取出厚厚的一打资料,“我对比手上的身份信息,发现这些家庭丢失的小孩年龄都在0-10岁之间,肤色、性别、各不相同,唯独有一样是一致的。” 梁轩星问:“什么?” “血型。所有的孩子,都是同一个血型——rt。” 梁轩星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跟您的血型是一致的。”戈辉压低了声音,“以此为标准,我查到最近半年仅是有名册记录的移民家庭,rt血型的失踪幼童就超过了200人,而更惊人的是” 戈辉抿了抿唇,手上飞快地翻着档案:“我把这些失踪幼童的信息重新做了分类组合,由此发现了二十年前的一次大规模‘移民家庭集体灭门’。七天内,灭门的移民家庭超过了一千家,这些家庭中也都有0岁-10岁的孩童,只不过这一次什么血型的都有。这是有记录以来,弗吉城里第一次出现集中性的儿童消失。” 二十年前?那不就是浩劫后第一年的疫病大爆发?首任行政官,也就是尼亚的父亲鲁赫,还有德公爵的4个儿子,都死在了那一次大爆发。 戈辉说:“我查过资料,那一年的确是死了很多人,但弗吉城的大疫病,集中爆发期是7月末开始到10月中旬结束,而这一千个灭门记录,时间全部都是11月17日。” 梁轩星眉头紧皱:“所以这看着像是” 戈辉:“一次统一的补录。” 所以在这一千个集体灭门的移民家庭名单里,很有可能藏着秘密。 第29章 夜雪 银色马车缓缓地驶过街巷,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响。 街道上,路灯装置着银色的鹿角,绚丽的彩灯星罗密布。数十丈高的赤松枝条上,挂满了璀璨的繁星。一道道网状的光幕之下,形状各异的灯饰仿若钻石项链悬在银河。商铺里播放着新年的音乐,流淌上了街。百货大楼装扮成了红色的礼物,提前挂出了新一年的时间。 作为弗吉城的中央商业区,和平大街努力重现着浩劫之前,世界的繁华。 梁轩星坐在马车里,想象着二十年前浩劫发生的时候,这里也曾经化为了一片废墟。 彼时,刚刚历经天灾的人们,又遭受了末日病毒的毁灭性打击,人类成片死去,幸存者都是万里挑一。那时她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根本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独自存活。 命运齿轮必然是从那个时刻开始,被拨弄到了另一面。 顾临放下手上的账本,看向了窗边安静的人。打从移民署的二楼下来,她就有些心不在焉。 “顾临。”梁轩星突然转头说,“我想下车走走。” 乌鳢摆了梯子,顾临依然走在前面。下了车却没有去握梁轩星的手,而是一把搂住了她的腰,直接将人拎上了人行道。 “路沿边上的雪化了,要是打湿了鞋,腿又要痛的。”顾临提了提女人的大氅,不让她的衣角扫到堆在路边的积雪。 梁轩星的膝盖里嵌了钢钉,还没好全弗吉城就下了雪。伤口刀撬似的疼,碰都碰不得。她从未与人说,顾临却像是知道一切,每日都会给她热敷两三遍,生怕落下一点病根。 “只能给你五分钟。”顾临站在雪地里,在一片茫茫之中显得清晰又深刻。寒风把他平日里的浪荡全都给吹散了,只在眼里留下了化不开的浓雾。 “快下雪了。”他说。 梁轩星懂也不懂的看着他。在白夜的这一个月,顾临的照顾总是事无巨细,常常管得她心里发毛。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懵懂又木讷的使徒,对人间的一切情感都感到陌生和可疑。在她的心里,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两人并肩走过了奢华的橱窗,梁轩星透过玻璃看到了街景的倒影。顾临的身影与她一起陷在光影里,在城市的街道和浮华眩目的布景中摇曳,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这里是整个城市最亮的地方,许多人都会在黑夜里远远地望向这里的光。”梁轩星用手触摸着玻璃,“我过去以为,这条街上的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 弗吉城里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和严格的物理隔离。对每个人能去的地方,可以出门的时间,都有着详细的规定。第9街区——和平大街,就是横在权贵与生民之间的十字路口,这样的地方,并不属于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顾临侧目看着她被风雪吹红的脸,饶有趣味地笑了笑。 梁轩星对着玻璃问他:“你笑什么?” “笑你学得真好,这么快就学会多愁善感。”顾临撑开了伞,伞面向着女人的身侧倾斜着,任由落下的雪打湿了自己的肩。 梁轩星:“” 为了扮演好梁轩星这个角色,她在白夜的时间全部都用在了学习上。学习兰屿的语言,学习乌金大陆的风土人情。她看过了许多的影像资料,为那里的城市所震撼,也羡慕着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的生活。 随着了解的加深,她在庆幸自己为了寻找移民通道而冒险的决定没有做错的同时,也越发会去想,为什么那样的生活,不能属于弗吉城。 顾临从背后揽住了她,使徒愣了一瞬,手肘下意识地向后一击。 “哎哟哎哟,谋杀亲夫了。”顾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肘,嘴上夸张的喊。 梁轩星抽回手,回头看他又要做作什么妖,却感觉顾临把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 “戈辉跟你说了失踪儿童的案子吧。”顾临抓着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你有什么想法?你在担心什么?” 梁轩星:“” 顾临慢慢地呼出一道白气,说:“因为一些原因,我一定要查清你的身份。但是如果你自己并不想知道,以后这些事就不会再来烦你。过了新年,我会安排你跟着商船一同回程,到了兰屿你可以重新开启新的人生。” “等离开了弗吉城,你可以给自己换个更喜欢的名字。”顾临松开了梁轩星,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恢复了狡黠的笑,“要不然,就叫蛋蛋也行。” “为什么这样对我?”梁轩星问,“你根本就不需要做成这样。” “嗯——可能是因为,看不惯你瞎折腾吧。”顾临低头,牵住了使徒的手。谁知道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你的存在和独一无二的经历,从相遇的那一刻起,皆成为了我的命中注定。 “我不想欠你太多。”梁轩星拽住了他,“移民署的调查就是大海捞针,你要查以前的事,米林之家有更确切的消息,我要过去,不能用现在这个身份。” “五分钟到了。”顾临拉着她往回走,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梁轩星甩开了他的手,停在了原地。 “你不能心软!” 顾临回手抓了个空,仓忙地转头看她。 那人一身银白,就像一座孤傲的雪山,和平大街璀璨的银河在她身后熠熠生辉,万物在她印着雪色的双眸中肃穆如许。 “我只给你一周时间,在第十二夜的极夜庆典以前,你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接你。”顾临死死地盯着梁轩星:“不能随便受伤,也不能生病。发现任何情况都不能单独行动,让咯吱马上回来告诉我。” “膝盖,每天都要热敷” “饭,必须按时按顿的吃” “不要以为我看不见。”顾临独自转身,蹬上了银色的马车,“如果你没有做到,在回到兰屿以前,我保证,你再也别想离开我半步。” 第30章 潜入米林之家 换上了流民的衣服,梁轩星罕见地感到了寒冷。她自嘲地摇摇头,这才过了一个月金贵日子,就被顾临养得娇气了,不禁再次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城府。 她站在一栋公寓的屋顶,对面就是那幢漂亮的粉红色孤儿院——米林之家。 孤儿院的位置在教会堂座的东侧,与座堂共享着一大块绿色的草坪,只是现下草被厚厚的积雪盖住了,上面还搭了一排大大小小的雪人。 正如她在梦中所见过的那样,从孤儿院窗户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这块草坪和堂座钟楼尖尖的塔顶,梁轩星甚至能够猜到她在梦里是站在哪一扇窗户的背后。 这个屋顶的位置正是东门布道所里那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是她专门寻找到的。如果潜林会馆还在的话,塔楼的影子应该就在钟楼的旁边。 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梁轩星已经觉察到了怪异,如今到了具体的拍摄地,才算是得到了明确的答案——这张照片被拍到根本就不可能是巧合,而它出现在东门布道所里,也显得不太自然。 拍摄地所在的这幢公寓,大门是开在十五号街区的。也就是说与孤儿院和教会堂座所在的十四号街区,并不在同一条街。这代表着,这幢公寓的住户,如果想要去到对面的孤儿院,必须绕行整个十五号街区,再从十四号街区进入。 与此同时,十五号街区已经离开了蓝衣主教的属地,它的领主是位规矩森严的菏泽老贵族。所以除了公共的礼拜日和特殊的节庆以外,十五号街区的人,并不能随意前往十四号街区,住在这栋公寓里住的人,不大可能是教会或者孤儿院里的门徒或者修士。 如果说是有普通的信徒,特意来到了这个屋顶,想要拍一张教会堂座的远景照片,那就更加奇怪了。 正常情况下,拍摄建筑物的照片会尽量避开,或用所拍摄建筑的主体尽量挡住,其他杂乱无关的景观。而不会从一个建筑间的缝隙里,刻意露出其他建筑的一角。这样会破坏掉整个建筑的轮廓。更重要的是,就现场这个情况来看,露出这一角,比挡住它的难度要大得多。 但拍摄照片的人又势必是与教会或者孤儿院有关的,否则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出现的东门布道所值班室的墙壁上呢? 上次跟顾临说起遇到格蕾的时间地点,他当下就起了疑心。现下看来,他的怀疑不无道理。 “大人大人!”楼顶的铁梯子上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山山带着厚厚的耳罩手套,呵着白气爬了上来。背上的帽兜里还揣着一只探头探脑的八哥鸟。 山山吸了吸鼻涕,笑咧了嘴:“总算寻着您嘞,真是让我好找啊。” “你怎么跟过来了。”梁轩星看着他爬个梯子都费劲,伸手拉了一把。这人把自己穿成了头熊,行动十分笨重。 山山用袖子揩了揩鼻子,笑呵呵的说:“主子说了,您在哪里,我跟咯吱就在哪里。您要是冻着,我们就跟着冻着,您要是饿着,我们也就跟着饿。” “咯咯~吱~晦~晦气~”八哥鸟说话都分了叉,一个字抖了三道弯。 “裹乱。”梁轩星眉头一皱。 她本打算留在这个屋顶抵近监视,一旦确认格蕾的行踪,随时都可以开始行动。出任务的时候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讲究,又不是出门野餐她脑子里刚闪过”野餐“两个字,就看山山开始从怀里掏各种东西,又是睡袋,又是汽灯暖手袋的。最后还掏出了一壶热腾腾的排骨汤。 嚯——这还真成野餐了,难怪穿得像头熊了,感情里面揣的全都是家当啊。 “大人先喝热汤,下头还煨着面呢。”山山把保温壶往梁轩星怀里一推,转身麻利地搭好了帐篷,把各种取暖设备一开,拉着自己的衣食父母坐了进去,马不停蹄地就开始热敷她的膝盖。 梁轩星:“” 这人真是管得也太细致了。 “大人明天要去孤儿院么?”山山一边热敷一边问,“明天如果不去的话,我就回去再搬点东西过来。不过主子的意思是说,如果您要在这种破地方呆超过三天,他就过来看看要不要把这里买下来。” ??? “去去去。”梁轩星捏着眉心点点头,哪儿敢不去啊。 乌鳢这是第五次探头进来看了。 自从梁轩星单独行动,自家老板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脸色一直是铁青的。乌鳢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面色这么凝重了,那以前做敢死队深入敌营的时候,气氛也没有这么紧张啊。 “怎么着了?”夏奈尔搭着他的肩,躲在身后小声问:“我刚才看见山山背着大包小包的装备,带着咯吱着急忙慌地出了门,你说我准备的流民的衣服会不会薄了点。老板以后不会为了这个事儿找机会削我吧。” “你早就该被削。”乌鳢哼了一声:“我就问你,后不后悔当初那么捯饬那位契约夫人。” “话可不是这样说。”夏奈尔把脑袋缩了回去,“她是自己踩上了指挥官的命门,关我屁事。” 乌鳢低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感觉不报不行,但是报了我又怕挨打。诶,你说我到底人呢?!” 回头一看,夏奈尔又一次装聋跑了。这都是些什么兄弟! “乌鳢,你进来。”顾临在内间喊道。 乌鳢僵着脖子走了进去。 “琳达夫人是不是一直在约我见面。”顾临翻开戈辉送回来的移民署档案,选了几个勾出来。 乌鳢说:“是。她还说德公爵也想跟您约个时间。” “还真让米勒那小子说准了。”顾临哼笑了一声,“千年的王八也要动一动了。你去给她答个话,定下了时间,我去会一会。” “是。”乌鳢又说,“那个,尼克最近也来找过好几次,也都以‘少夫人身体抱恙,您是近身之人不宜见外客’为由打发了。不过今天咱们去了移民署又去了和平大街,这事儿他知道了一定又会过来,要安排着一起见了么?” “尼克么”顾临停下笔,想了一会儿,说道:“尼克是自家兄弟,等梁轩星回来了,请他上船来玩。” 又是梁轩星······乌鳢翻了个白眼,嘴里无声地嘟哝。 “米勒最近怎么没来?之前不是一刻都不放心他的雪人留在船上么?” “噢,自从戈辉那边查到了儿童失踪案的相关信息,暗巷子就开始了筛选工作,这种事情大业心里哪拿得准,米勒只能回去看着。” “他的身世要单独派人查,有什么眉目了?”顾临问。 乌鳢说:“有一个猜测但” 顾临抬起头看着他。 第31章 潜入米林之家(2) 以往出任务的时候,梁轩星几乎都是不眠不休的。但这一次有山山看着,等对面的孤儿院熄了灯,梁轩星就被赶进了帐。雪簌簌地下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梁轩星拉开了帐篷。 “大人早安!”刚掀帘,山山就笑脸盈盈地把热腾腾的牛肉包子怼到了她的面前。 梁轩星往他背后瞧了一眼。一夜之间,屋顶上多出了好些物件,俨然造了一个功能完善的小营地。地席的布防潮垫、折叠桌椅炊餐具、营灯水桶便携水袋、地上摆着两大箱子的食物、甚至还装了个紧急救生舱。 他这一夜可真没闲着,真够能搬的。这是生怕没人发现这楼顶上有人。梁轩星伸手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你的隐匿是白学的?赶紧把火给我灭了。你拍的胸脯呢?” “您看整个街面,连个鸟爪子都没有。”山山揉着额头:“您放心,我一直看着呢,这些东西是夏奈尔来送了一趟。” 孤儿院里响了铃,窗户陆陆续续地点了灯。天空亮起来的时候,影影绰绰地传来了悦耳的钢琴声。一辆破旧的马车停在了孤儿院,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格蕾。 梁轩星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掠下了楼顶 地上的雪没过了马蹄,马车“吱嘎吱嘎”走得很慢。梁轩星跟着马车,一路从14号街区走到了和平大街,沿着和平大街向东走到底,到达东瓮城门口的时候互市还没有开。 城门前聚着等待开市的民众,可能因为天气太冷,人数并不算多。格蕾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上走下来,轻车熟路地递给守门城防兵一块牌子。值班的卫兵显然是认得她的,温和地点了点头。 她这是要去东门布道所?还是要出城? 梁轩星借着民众遮挡,一溜身钻进了车底,把身体整个儿悬了在车驾上。 城防兵说:“格蕾夫人今日又在瓮城布施吗?我一会儿下了差就过来帮您。” “谢谢你小伙子。”格蕾双手握着鹿角十字,说:“善者神佑。” 城防兵抓了抓头,笑得腼腆:“神我可没见过,我只知道要是没有您施的药,我那可怜的妹妹去年就没了。在咱们东瓮城,您就是活神仙。” 梁轩星躲在马车底下进了瓮城。 瓮城的地面非常干净,显然是有专人扫过了雪。马车往前走了一小段,就听见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如今的她是能听懂兰屿话的,一听便知是到了互市的附近。寒冬已至,等过了元旦就要休市,冬天的弗吉要封城,乌金商船也即将起程回航。 以她与顾临达成的契约,想走想留其实都是行的。可说来也怪,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有一天能活着离开弗吉城。她所期望的,不过是米勒等人能够尽早前往光明和安全的新世界,读书学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只可惜孩大不由人。 叮铃哐当—— “哎哟!” 一声惊呼伴随着物品垮落的声音,格蕾摔倒在地,身侧打翻了一堆锅碗瓢盆。 是个好时机! 梁轩星挽高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从马车上又搬下来一筐土豆,用刀削成小块,丢进了一口大煮锅里。 老太太早上那一跤摔得实,扭伤了脚踝,根本就站不起来。她趁着时机现了身,从一开始忙活就没有停,连午饭也没顾上吃。梁轩星揉了揉痛得没了知觉的膝盖,突然想起了顾临下的“死命令”,她神经质地向四处看了看,果然看见咯吱缩头缩脑地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只剩下一只的金色眼睛目露凶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好孩子,你歇一歇吧。”格蕾递过来一碗土豆汤,“先吃点东西再忙。” 梁轩星接过汤,蘸着盐巴,三两下就吃了下去。 东门布道所门前排着长队,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把布施摊堵得水泄不通。石屋外的空地上铺了些旧棉被,铁桶里点燃了一团团的篝火,坐了一地的老弱病残在寒风中挨在一起。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雪,今早布施旗一挂出去,流民就如潮水般地往里涌,好在要进瓮城都得上交身份文书,人一旦受了牵制,就会懂得规矩。人虽然多,秩序倒还算是井井有条。 过了正午,下了差的城防营兵士都赶过来帮忙,布道所里一时间更是人满为患。 格蕾看她吃得香,很高兴地又给她添了一碗,说:“多亏遇到了你,要不今天的布施全都得作废。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多布施一次,城外就能少死几个人。” 格蕾和蔼地说:“早上没顾上问,那天之后你去了哪里?我在三角区域也没再见着你。” 梁轩星说:“您的脚伤得不轻,得找个医生看看才行。” 格蕾接着问:“是去了城外吗?” 梁轩星喝干了碗里的汤,抓起大铁勺搅了搅刚煮下锅的土豆。 “这是最后一锅了。”梁轩星说:“您的脚动不了,布施完我送您回去。” “76号要送嫲嫲回去吗?”格蕾弯起嘴角,话说得很慢,灰蓝色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那我们今日便早些回去吧。” 梁轩星回望着格蕾,竟被那眼神中的精光吓了一跳。大脑里突地闪现出了巨大的玻璃罩和刺眼的白光。她心下一惊,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锅壁,雪白的小臂顿时红了一大片。 “怎么这么不小心。”格蕾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纹丝未动,“要起泡的,这么漂亮的身体,留了疤可就麻烦了。” 梁轩星立刻放下袖子,挡住了烫红的皮肤。 她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来,抬头再看格蕾,对方一脸和蔼,正在叫人找一找烫伤膏。 雪落下来以前,最后一锅土豆汤终于是发完了。梁轩星把格蕾送上了马车,再与前来帮忙的兵士一起,把布施用的器具挨个儿搬回了东门布道所。 路过上次那间耳房的时候,她隔着窗户特意看了看那面照片墙。相框依旧密密麻麻地挂在上面,却似乎换过了位置。那张十二个小朋友的大合照,以及那张潜林塔楼与座堂钟楼同框出现的照片,貌似都不见了。但她并不能确定。 梁轩星毫无理由地感到了紧张和不安,这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痛苦原本早已令她知觉麻木,现下却无缘无故地重新清晰了起来。那辆破旧的马车看在她眼里,好像突然燃起了看不见的红莲业火,在寒风中烧得呼哧作响。 在蹬上马车以前,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咯吱已经不在树枝上了。 第32章 潜入米林之家(3) “——76。” 那声音忽远忽近。 “——76” 是谁,谁在喊? “叮铃——叮——叮——” 梁轩星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微风撩起了落地窗前绿色的纱帘,风铃叮铃作响。 “——果然是76啊。”走廊深处,穿着蓝色教袍的中年女子站在发白的日光里,灰蓝色的眼睛闪着精光,嘴角好像弯弯地在笑:“你可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窗外孩童嬉笑玩耍的笑声逐渐变了形,尖叫传来,强光暴起 “滋滋滋” “啊!” 梁轩星惊恐地睁开眼。 凌冽的北风“嘭”的一声撞开了老旧的木窗,绿色的窗帘像条垂死的鱼,在空中不停地搅动翻腾。 “——76” “谁!!”梁轩星喘着粗气,猛地回过头。 “我刚刚敲了门没有人应,你睡着了吗?”格蕾出现在房间门口。她坐在轮椅上,膝头放着一本相册,相册的下头还压着一个医药箱。 梁轩星躺在蓝色单人床上,这张床实在有些小,她斜躺在床上,半条腿都搭在了床外头。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 今天下午,她以护送格蕾为名,走进了米林之家。格蕾把她带到了这个,据说是她儿童时代居住的房间,之后就说要去拿相册过来给她看。她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你还好吗?”格蕾一脸担忧地看着梁轩星,递给她一杯温水:“做梦了吗?” 梁轩星接过水握在手里,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时候的事,你是不是都不记得了?”格蕾轻轻地抚上她的手背,“如果感到压力的话,以前的事我就不再提了。你现在叫什么?养父母都怎么叫你的?” 梁轩星沉默而专注地看着格蕾,试图从她脸上找到莫须有的蛛丝马迹,可除了慈爱和关心,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不可以先让嫲嫲看看你的伤?”格蕾小心翼翼地问道。 见她没有拒绝,格蕾轻柔地撩起了梁轩星的衣袖,下午被烫到的地方,果然起了个六七公分宽的大水泡。 “主啊。”格蕾惊呼一声,她抬眸看了看梁轩星,怜惜地说:“这个水泡一定要处理才行,否则一定会感染的。” 格蕾打开医药箱,拿出了一次性针管,手脚麻利的把水泡挑开一个洞,将里面的体液全部抽了出来。 “我为什么叫76。”梁轩星看着她的侧脸,哑声问道。 格蕾一顿,手却没有停,拿出一瓶碘伏沾了药,往伤口上消毒。 “因为你是米林之家收养的第76个孩子。”格蕾轻轻吹了吹梁轩星的伤口,缓缓地说:“那是浩劫之后的第一年,大疫病流行,死的人堆成了山,到处都是无人认领的孩子。教会在座堂旁边开设了布施摊,想尽量给无家可归的孩子提供一处庇护所,后来聚集的孩子越来越多,才有了米林之家。” “那时候大陆的物资已经特别紧张了,我们能力有限,优先收养的都是年龄最小的孩子,你们连话都不会说呢,哪里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呢,我就偷了个懒。”格蕾将食指贴在嘴唇上,比了个‘悄悄’的手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直接按收养的顺序给你们定了名,是有点草率,对不起了呀。”格蕾灰蓝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眉眼翻飞地逗她。 格蕾的手很稳,飞快地给伤处缠上了绷带,还特意用笔在封口处画了个花骨朵,写上了包扎的时间,“好了,这几天都不要沾水,等到这朵花开啦,你的手就好啦。”格蕾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医疗废物袋,把擦过伤口的棉签和针管都装了进去。 “她年轻地时候,一定是个招人喜欢的机灵姑娘吧。”梁轩星心想。 “你想看相册吗?”格蕾拿起了相册晃了晃,问:“小时候的事,你想知道吗?” 梁轩星起身,关严了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窗门,绿色的窗帘被冻得地拧成了一团,空气干燥得让人鼻腔发疼,闻到的全是灰尘的味道。 “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迟早” “如果还没有准备好,就不用勉强自己。”格蕾把相册放到了床头的柜子上,轻轻地拍了拍:“我把它留在这里,等你想好了,再打开。” “这些照片不只装着你的过去,也记录了我的人生。”格蕾的目光穿过了梁轩星,好像透过她看见时光回溯的过去,“那时候的世界一片漆黑,目之所及全是废墟。那是最可怕的时代,亲人,朋友,身边的每个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许多人都死了,不仅仅是因为天灾,因为疫病,还因为绝望。 那时的我也一样,在绝望面前原本不堪一击。但是主让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你们。你们是米林之家的第一批孩子,每个人的调皮,还有各种可爱的小癖好,都让我记忆犹新,是你们让我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格蕾抬手摸了摸梁轩星的头发,说:“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不爱说话,喜欢扎着大麻花辫子,最爱吃甜的东西。” “翻开尘封的过去,对每个人来说都需要巨大勇气,我很想陪着你。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格蕾专注地盯着梁轩星,强调的说:“无论,你想知道的是什么。” “格蕾嫲嫲~晚餐的时间到啦~” 房间门口探头进来一个四五岁的金发男孩儿,笑嘻嘻地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大人,说:“小宝可以来推您了吗?” “好嘞,嫲嫲这就来了。”格蕾回应道。 小男孩走进房间,推走了格蕾的轮椅,刚走出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从格蕾手里接过了什么,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拽着梁轩星的衣角让她低下头,在她耳边奶声奶气地说:“嫲嫲让我告诉你,‘看到你好好地长大了,嫲嫲觉得很幸运呢’。” 小男孩把手里的东西往她怀里一塞,蹦蹦跳跳地跑了回去。 梁轩星站在门口,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苹果,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男孩儿的背影,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条长长的走廊。 这个小男孩除了眼睛的颜色,五官和发色,竟然神似米勒! 第33章 潜入米林之家(4) 在晚餐送到房间的时候,梁轩星翻开了床头上的那本相册。相册里记录了从浩劫二年米林之家创办开始,至浩劫十二年,十年间的照片。每张照片下面,都标注了时间和简要的描述。 第一张照片的主角,就是格蕾。定格的画面里,格蕾比梦中出现的样子更为年轻。穿着白色的隔离服,脸上还留着面罩勒出的印记。头发湿哒哒地粘在额头上,灰蓝色的眼珠里全是忧郁。她跪坐在画面的中央,手上抱着一个哭闹的婴儿。四周围的地面上全都铺着白布,横七竖八地摆满了襁褓。那场景充满了焦虑和忧伤的气氛。照片的备注上写着【浩劫二年六月十一日,收入一百名】 梁轩星看着一地婴儿,知道其中有一个小小的身体就是她自己。 “那时候的世界一片漆黑,目之所及全是废墟。那是最可怕的时代”或许正如格蕾所说,那时候的人间充满了绝望。 她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前期的照片里,并没有专门拍摄与孩子相关的画面,大部分都是工作场景的纪录影像。巨大的婴儿房就像一个无菌实验室,孩子们成排地摆放在白色的长桌面上,穿着隔离服的女修士们在桌前忙忙碌碌。 从浩劫四年开始,陆续出现了一些孩子们长大的照片,有单人照也有合影,还有些孤儿院日常的生活影像。梁轩星却并没有在这些影像中找到自己。 第一张她清晰明确的照片,是在浩劫七年。那也是一张合照,夹杂在一大堆生活照的中间,拍摄地点就在门外的走廊。她与三十多个孩子站在一起,其中的大部分孩子都身患残疾。有的坐着轮椅,有的五官变了形,还有的可能得了皮肤病,脸上的皮肤一块一块地斑驳着。 她站在正中间,一头黑发长发瀑布似的垂着,皮肤在日光下苍白得发光。照片的备注上写着【五年,余三十一名】 她的影像再次出现,是在浩劫十一年。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她出现的频次高了起来,场景各不相同,就好像是突然被人发现了一般。有她站在窗边的背影,备注写着【76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小孩】;也有独自坐在阅览室里看书【76非常热爱学习】;有她坐在房间里蓝色的小床上叠星星的【76有很强的动手能力】。 拍摄者好像突然对她十分偏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拍摄她的单人照片,备注也写得与其他风格完全不同,好像格外带有感情。 梁轩星翻开了最后一页,这一页是空的:浩劫十二年十月七日,备注是【十二人领养日】。 这里原来贴的,应该就是她在东门布道所里看到的那张合影吧。 “笃、笃、笃、笃、笃——” 窗户上传来了啄木鸟一般的动静,一大团黑色的影子出现在窗外。 “咯~咯咯吱吱~冻冻冻死爷了!” 一开窗,咯吱拍着翅膀滚了进来,直落落的就往地上掉,梁轩星一把抓住了它的爪子,“倒拔垂杨柳”地把它提了起来。这一抓一提,发现它一双小爪子已经完全冻僵了。再看看那只养尊处优的肥鸟,金色的眼睛写满了委屈,看着眼泪都快淌下来了。梁轩星赶紧把它板正了过来,用手掌捂了捂它的脚,试图把它揣进怀里。 咯吱一个大蹦就逃了出去,用力抖了抖翅膀,抖掉了一身的落雪。 “臭流氓~臭流氓~你刻意的讨好是没有用的!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鸟生!” 挺活泼的真是多余心疼你一回。 梁轩星挑起了半边眉,也不明白为啥这鸟总能挑起自己的火气。 咯吱清了清嗓,一张嘴发出了顾临的声音。“你犯规了。站立时间超过了六个小时,未按时吃午餐。” 肥鸟蹦蹦跳跳地走到晚餐盘旁边,看了一眼,啄了啄盘里的晚餐,转头又说:“晚餐凉的!也没吃,咯吱~咯吱~晚餐也没吃!” 它一偏头,机械眼罩发出了轻微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这是在拍照? 梁轩星:“” 那鸟又跳到了衣柜上,对着床说:“床,太小!伸不直!” 梁轩星:“”一只破鸟怎么能懂这么多破事呢?机器鸟吧你是。 “顾临问,有什么发现?”咯吱说。 “等明天。”梁轩星没好气地回答。 咯吱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对着她的脸,机械眼罩连着转了好几圈。 “证据拍摄完毕,我明早还会回来的。如果再犯规,就来接你回家。”咯吱昂首挺胸,走到窗口被冷风吹了一激灵,差点没栽出去。 梁轩星:“” 送走了顾大少的眼线,梁轩星又把相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出了怪异。 【浩劫二年六月十一日,收入一百名】 【五年,余三十一名】 【十二人领养日】 第一年,第五年,第十年。五年一个周期,如果这些照片是同一批孩子的话,人数在逐年递减? 还有那张浩劫七年的照片,总觉得每个孩子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古怪。而且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么多残疾孩子呢? 在这张照片之前,相册里没有出现过残疾儿童的照片,之后的好像 梁轩星快速地翻了翻——也没有!! 在她的记忆里,潜林档案中,也没有任何与米林之家相关的信息。而在米勒探听到的民间传说里,米林之家收养的都是高天赋的儿童,这些残疾儿童显然不对。 潜林档案为什么没有米林之家的任何信息呢? “滋滋滋” 什么!梁轩星惊恐地转过头,细微的水声在门外响起。 不,不可能!这个声音怎么会在现实中出现走廊里!是在走廊里! 她把相册飞快地返回了浩劫七年,突然看懂了那张照片上孩子们的眼神,她自己的眼神 那是,恐惧! 她拧开房门,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 孤儿院里已经熄了灯,黑漆漆的走廊就像看不到尽头。梁轩星放轻了脚步,按照照片上看到的方位寻找着。她以窗户为参照物,沿着走廊一步一步向前走,第十三扇窗户,第十七扇窗户 走到第二十三扇窗,突然看见墙面上有微弱的反光,用手一摸,湿的,却没有凝结霜。她把耳朵贴到了墙上,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76。”背后突然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梁轩星倒吸一口气,缓缓过回头。 格蕾站在走廊的尽头,手里拎着一盏煤油灯。 “你在做什么?”她一步一步地走近,窗外的雪色印进了走廊,冷白一片。 老太太嘴角弯弯的,好像在笑,眼睛直直的看着梁轩星,“迷路了么?” “我又睡着了,错过了晚餐。”梁轩星心跳如雷,“想出来找找厨房在哪里,不小心弄断了手链,正在找。” “太黑了,是找不到的。”格蕾说,“先回去吧,明天再找。” “好的。我有点迷路了,您能送我回去吗?”梁轩星暗暗调整了呼吸,主动走向了格蕾。 “当然,孩子。”油灯照亮了格蕾的脸,她目光柔和,她慈爱地笑着。让梁轩星怀疑自己刚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回到房间,格蕾看到了放在床上的相册。 “你已经看过相册了?”格蕾拿起了相册,“真是个勇敢的孩子,怎么不来找嫲嫲一起看呢?” “我想自己看了之后,再来问您。”梁轩星说。 格蕾说:“那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梁轩星伸手把相册拿了回来,说:“我还没有看呢,嫲嫲。” “嫲嫲等着你。”格蕾端走了凉掉的晚餐,“真的凉掉了呢,我去给你做碗手擀面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手擀面吧,不愧是兰”格蕾猛地止住了后话,“不愧是蓝衣主教都喜欢的面呢。” 梁轩星听她这话有些古怪,此刻却不能多问。她余光瞟见,一团黑影又停在了窗台。 “太晚了嫲嫲,不麻烦了。我也没有那么饿。您休息吧。”梁轩星说。 格蕾拍拍她的手,点燃了床头的薰衣草蜡烛,“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梁轩星打开窗,咯吱果然又钻了进来,目露凶光:“你的左手,为什么缠着绷带!” 第34章 菏泽贵族的气派 梁轩星留在孤儿院的这一天,顾临应约前往了德公爵的府邸。 老旧的木窄门之后是华丽宽大的房间。 庞然大物的中央楼梯,繁复雕花的天顶上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精致的墙面上,挂满了巨幅的人物画像。顾临从挂满画像的走廊里穿过,就像穿过了公爵家族冗长的族谱。 抵达挂着绿色金丝绒垂帘的方形会客厅,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一位穿着灰色毛衣的银发老人坐在窗边的圆桌旁。他看了过来,浅绿色的眼睛散发着友善的光,“小顾先生,我喜欢你的狼。”他说。 “我喜欢您的房子,公爵先生。”顾临在桌前落座,桌上摆着粉彩骨瓷,两壶红茶,三层点心,奶盅瓶和糖罐,花瓶里插着一束白色铃兰。 顾临端起茶杯:“伊丽莎白时代的古董瓷器,如同您的庄园一样完美,留存至今真是世界的奇迹。” “家族的荫蔽,也是我的幸运。”德公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我一度认为您常住在德拉诺山神圣的山顶,毕竟那里才是弗吉公国的心脏。”顾临说。 德公爵说:“德拉诺早已不是弗吉的心脏了。我们留在这块土地,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故土。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我们无处可去。” “我看到了您优秀的家族,公爵先生。”顾临说:“我的家乡也有挂祖先画像的习俗,通常有个专门的房间,每年特定的日期还会举行祭祀的仪式。” “祠堂。”老人说,“很好的发明。兰屿人很聪明,懂得仪式感的重要性,又很注意边界,不会让子孙每日行走在血亲的注视之下,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要经受住先祖审视的目光。” 顾临把茶杯放回杯碟上,说:“兰屿最高的信仰便是祖先。公爵先生约顾某到此的意义,我明白了。也请您相信,顾临定然不会辜负公爵大人今日所做出的决定。” “你是个勇敢的人,小顾先生。”德公爵站了起来,手里拄着一根古朴的黑檀木手杖,杖柄上刻着一只金银双色的蜥蜴。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出过海,穿越暴虐的德雷克海峡抵达南极。我儿子也很喜欢动物,我带着他在夏天的冰盖上拍摄企鹅。”老人走到了窗前,肃穆的雪色中,蔚蓝的湖面雾气蒸腾。 “所以小顾先生,你的船到达东海岸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而来。误打误撞是走不到这里的,海上的寒风会刺进你的五脏六腑,滔天的巨浪会一下子把你拍进海底。大海不会管你是谁,大自然面前人人平等,你所带领的就是一只死亡舰队。” 顾临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指。他笑了一下,说:“这对弗吉公国来说,算是件好事。不是吗?” 德公爵:“时代永不停歇,机缘总是突然降临。新的家族会走向新的位置,任谁也无法阻止。” “一切都有边界。”顾临转身面对着德公爵说:“与边界的相遇,就意味着下一个战场。人通过获胜而得到强大,所以争斗永远都不会停止。” “但是您不一样,公爵先生。”顾临说,“在弗吉的世界里,您是边界真正的划分者,虽然您几乎从不出现在任何场合。”顾临停顿了一下,“这是没有人能够走到的位置。” 德公爵转过身:“比起小泽野我更喜欢你,小顾先生。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带上你的小宠物,这园子背后有个小动物园,是二代子爵的杰作,里面有很多乐趣。小时候我就很喜欢在结束了太空入侵者的游戏之后,去摸一摸小老虎的头,可以帮助我回到现实。” 德公爵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木匣子递给顾临,“这是你想要的。” 出了那道窄门,顾临看见自己的马车旁站着一个熟悉的人。要说熟悉,其实也不太算,毕竟这个人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绅士。 “向您祝好,顾先生。”来人一席笔挺的黑色大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将由我负责送您安全地回程。” “彼得长官——”顾临笑道,“好久不见。” “人们都说雅舒克炮轰大沽巷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彼得长官,没想到竟是到了德公爵的家邸,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彼得家本就是公爵府的仆人。”彼得潘侧身随着顾临的脚步,抬手做扶,将顾临送上了马车。一举一动都体现着公爵家族的气派与风度。 “在外摸爬滚打,也只是为了早日回归菏泽之野。”彼得潘微低着头。 “明智的选择,我很高兴能在公爵府中,多拥有一个聪明的朋友。”顾临一抬手,乌鳢取来一个丝绒小方盒递,里面装着一对雕刻着鎏金权杖的袖扣。 “这是一份真诚的礼物。”顾临把方盒递给彼得潘,“总有一天你会需要它的。” “如您所愿,顾先生。”彼得潘收下袖扣,对着马车鞠躬:“欢迎您再次光临蓝泽庄园。” 马车穿过茂密的黑松林,沿着笔直的马路驶出了庄园。 “去麋鹿会馆。”顾临说。 他打开了木匣,里面躺着一把钥匙。 第35章 金麋鹿的秘密 银色马车在雪原上疾驰,游目所及一片皑皑。沿着蓝泽湖一路向东三十公里,穿过守卫般的黑林区,便回到了菏泽之野的中心——圣德拉诺山。 昨夜,暴风雪从泠峰冰川席卷而下,彻底覆盖了整个纳鲁高地。高地下游的菏泽之野水泽成冰,遍地结出了匕首状的冰锥。一排排站在银镜般的冰面上,就像忏悔者祈祷时所穿的白色长袍。 白马喷着白气,焦躁地不停踏蹄,走一步一个打滑,马车寸步难行。 顾临从车上下来,看向远处灰蒙一片,天地的界限模糊不清。廊桥的尽头,一袭鲜红的身影如同一团烈火,立在灰白的世界中心——琳达夫人已经在这里恭候他多时。 “好久不见。”琳达的眼神中带着钩子,话音里含着埋怨:“打从顾大少三年前住进了麋鹿会馆,原本是日日想见日日见的,谁知缘分这般浅薄,一转眼就只能说声——好久不见。”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顾临伸手拢了拢她火色狐狸毛做成的防风斗篷,挑眉说:“菏泽之野的风雪比弗吉城中更盛,何必要迎出来,我又不是认不得去麋鹿会馆的路。” “接一回少一回。”琳达说,“人生中难得几次风雪中的相遇。” 琳达挽上了顾临的手臂,两人一同转身,往着圣山的方向走去。雪花又飘了下来,冬天的菏泽之野几乎终日都在下雪。 顾临抬手接了雪花,歪嘴笑了,说:“抬头不见低头见,该相遇的人总会相遇的。弗吉的每个冬天,都会下很多场雪。” “雪一直在下,人却不一定会再相见。听说顾少夫人就在白夜,今日顾大少在麋鹿会馆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往后便不会再来了。”琳达幽怨的轻叹,含情的眼眶缓缓向上,微微昂着首,抬眸去够顾临的目光:“过去只知顾少是个多情种,难得还是个痴情人。” 顾临只笑:“请夫人到白夜去玩便是了,第十二夜之后我设新年宴,还请夫人赏脸光临。” “雪前听说高狄从你那儿新得了艘超级游艇,你在家称病不出的这一个月,那里已经成为了弗吉上流社会最热门的笙歌之地。”琳达笑道:“看来新年之后,社交场上又要多加一艘白夜航船。我这里的生意可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两人走进了麋鹿会馆。双重旋转门之后,是金碧辉煌的中央大厅,正中是繁华无限的大舞池,舞池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权杖顶着天地,满雕着百灵鸟和玫瑰花。大厅的两侧挂着高达十六米的黑色厚金丝绒隔幕。隔幕拉开,便是挂满了金色镜子和吊灯的阿波罗回廊,各有上下两层,每层道路宽有六米,环绕着整个中央大厅。沿着栏杆是摆有吧台桌椅,往后退进去的便是暗藏了一间间风情万种的客房。 会馆女郎端来两杯热红酒,顾临脱掉被雨雪沾湿的外衣,琳达顺手接了过去。 “我什么都不会带走。”顾临与琳达碰了碰杯,“也没有兴趣破坏菏泽之野的任何规矩。说到底只是个过客而已。” 两人喝干了杯里的酒,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 琳达带着顾临走到玫瑰权杖之下,伸手找他要钥匙。 顾临打开木匣:“你知道我拿到了钥匙?” 钥匙插进了小孔,多年未曾有人触碰过权杖通体发出了金光,直达顶楼的电梯缓缓下降。 “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四十年的光阴,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秘密。”琳达说,“包括你。” 电梯门打开了,琳达侧身让顾临进去:“一切便到今天为止,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顾临带着佻达的笑,转身前向琳达送出了最后的飞吻。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琳达看着顾临的背影,说:“穹顶,不在这里。” 顾临猛地停住了迈进电梯的脚。 琳达低头笑了一下,顾临一伸手把她拉进了电梯,飞快地关上了电梯门。 男人把琳达抵进了墙角,低头压着她的呼吸,头埋得很低。 琳达的背紧贴着电梯壁,抬起脸露出了明媚的笑,说:“我是可以做你母亲的年纪了,顾临。” “我向来很尊重年长的女性,从来不会记得她们的年纪。”顾临吹了吹琳达垂在耳边的发丝,用鼻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角。 “美男计对我毫无意义。”琳达说,“我见过太多男人的眼神,你对我没有任何男人对女人的意思。” “看来是我魅力不够。”顾临夸张地叹了口气,退开身,按下了上升键,电梯稳稳地向上,“那就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不过是找德公爵拿了顶层会所的钥匙,您却直接说出了‘穹顶’,难道所谓的‘金麋鹿’真的与‘穹顶’有关系?” “谁会对一间无人问津的空房间感兴趣呢?”琳达说。 顾临笑道:“不是有金麋鹿么,我就不能是包藏色心?” “三年时间,我跟尼克联手,给你送了多少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哪怕在你房里呆了一整夜,也都是完璧归赵。嘴上浪荡,却守身如玉的人,要么是心里有人,要么”琳达欲言又止,一双美艳的狐狸眼上下打探着顾临,一副‘真是可惜了’的表情。 顾临咳嗽了一声。 琳达“扑哧”笑了,说道:“我知道那些东西是为谁准备的,但是人都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那里根本就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果然是没能完成的计划。”顾临心想,嘴上却问:“是什么停止了?传说中的‘金麋鹿’么?” “不完全对。”琳达说:“严格说起来,那个计划应该被称为——‘良种计划’。” “大疫病期间,人类大量死亡,贵族自然也一样。但凭是凤子龙孙,也逃不出生老病死的人生规律。剩下的老贵族们再想家族联姻,就会面临近亲结婚。而且末日病毒当中,有一大半直接改写了人类基因,这些致病基因一旦感染过,之后都会有遗传,后代致死致病的几率都非常高。贵族们为了优生优育,不得以只能考虑与不曾患病,基因优良的平民通婚。当时国际避难所里所有的移民,在递交移民资料的时候,都做过基因测序,筛选起来倒也方便,所以便定下来了这个‘良种计划’。” 顾临问:“不完全对,什么意思?” “因为后来有人不满足于只筛选优良基因,而是决定进行——进行人体基因改造。”琳达说。 第36章 良种计划 “大疫病流行后期,基因病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哪怕是从疫病中侥幸康复的人,也或多或少地出现了病征。大家对后续的生存繁衍问题都感到了担忧,这时有人提出研究并改造出超凡基因,以用于后续繁衍风险的对冲。这个提议获得了德公爵的支持,所以‘良种计划’从单纯的优良基因筛选,变成了人体基因改造实验。而被称为金麋鹿,是因为在西泽大陆上,麋鹿是代表着生存与繁衍的森林之神,在弗吉城里,经常会出现麋鹿角的标志,教会的标志也是交叉的鹿角十字。”琳达说。 顾临问:“那为什么会突然停止呢?” “因为‘金麋鹿’的第一受益人死了。”琳达靠在电梯壁上,掏出了一根烟,“而且在那之前,基因改造的研究方向,就被人为地更改了。所以‘金麋鹿计划’其实刚开始不久就已经搁浅了。” 琳达按亮了开门的按钮,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虽然这里并没有你想找的东西,但既然来都来了,你还是看一看吧,我就不奉陪了。” 顾临用脚挡住了电梯,回头问道:“你为什么会猜我在寻找‘穹顶’。” “因为你的年少有为,做事绝不是毫无目的。”琳达轻轻地吐出一口烟,“还因为你是兰屿人,兰屿在浩劫前就已经是全世界最令人向往的国家,除了‘穹顶’,弗吉城还有什么资格,能让你千万里跨海而来。” 琳达说:“当年提出做人体基因改造实验的,好像就是个兰屿人。但他应该并不是参与‘穹顶’建设的人员之一。不过我也不能确定,毕竟以‘穹顶’的机密级别,德公爵也没资格过问。” “那个人还活着?他是谁?”顾临直白的问道。 “我只记得是个矮个子的男人,其他的就不知道。”琳达眯了眯眼:“难道你不是来找‘穹顶’的,是来找那个男人的?” 顾临没有说话,一双瑞凤眼凝视着琳达。 “我确实不知道。”琳达摊了摊手,说:“麋鹿会馆并不是‘金麋鹿计划’的发起人和初代的创始人,你也可以理解,是先有的‘金麋鹿计划’才有的麋鹿会馆。而麋鹿会馆没能把这个计划继续实施的原因,除了‘第一受益人’的死亡之外,也是因为以我们的技术,那些实验根本就做不下去。最开始的那一批人,包括刚才说的那个兰屿的计划提出者,还有首批的实验者,都在浩劫三年,也就是弗吉历02年,一夜之间莫名消失了。也可能是死了,也许是藏起来了。谁能知道呢如果那些人还在我手里的话,金麋鹿也许早就出现了。” 顾临走进了麋鹿会馆神秘的顶层会所。 360度的全玻璃幕墙全部用黑布遮挡了起来,房间里光线很暗。但能看出是一间非常现代化的单层办公室。房间里的陈设不多,全都被白布盖了起来。布上均匀地铺满了灰,地板也全被尘土细细地铺满。细微的光线从黑布的缝隙里射进来,光束中漂浮的全是尘埃。这里的确有十几年没人进来过了。 办公桌背后的墙面上遮着一块巨大的白布,顾临掀开来一看,是一张巨幅的冰川照片。旁边的墙面上有一个暗门,里面是个功能完善的套房——卧室、浴室和衣帽间。 顾临退了出来,仔细查看着办公室里的每一处: 办公室里所有的抽屉都是空的,一张纸都没有。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照片,一二十多岁的英俊男人,典型的精英装扮,拍摄地点就在这张办公桌的后面。桌前的铭牌上写着——会长林安德拉诺。应该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书架上倒是堆满了书,看得出来林安的涉猎很广,顾临甚至看到了兰屿的古籍。书架上错落地摆着许多林安的照片,记录着主人一生中重要的时刻,还有一格摆满了与冰川有关的摄影作品,以及一张家庭的合影。 四个相貌相似,年龄呈阶梯状的年轻男子在薄雾笼罩的葡萄庄园里劳作,林安举着一个竹编的水果筐,看起来是年龄最大的那个。而第五个人——更年轻时候的德公爵,正站在田坎上,手臂上站着一只鹰猎。 五人的眉眼发色,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浅金色的头发,淡绿色的瞳孔。一看就是父子兄弟的关系。 传闻中德公爵的四个儿子全部都死在了大疫病流行时期,这或许就是琳达所说的,人死了。 顾临查完办公室,又走进了套房,里面也都是一些林安的私人用品,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物品。 顾临环顾四周,在楼层的角落一个堆放拖把和杂物的小房间,找到了一扇铁皮门,用手轻轻一按,门弹开了,里面有一个生了锈的手提箱,用手一拎——死沉。 箱子锁眼已经被整个锈透了,顾临从手表里拉出一片锋利的钨合金钢刀片,把锁芯整个切割了下来。一箱子满满当当的档案袋滚了出来,标签上写着同样的日期——浩劫二年七月入舱。 档案袋里装的全是个人的基因档案,没有照片,也没有任何的身份说明,只有编号、年龄、性别、基因测序的详细记录以及死亡时间。顾临大致翻了翻,死亡的时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 顾临打开了所有的档案袋,全部的资料加起来接近一千份。从年龄上看,全是0-4岁的婴幼儿。这些孩子,就是基因改造计划的第一批实验者吗梁轩星,就在这一千名实验者之中吗顾临眉头锁得死紧。 “乌鳢,马上让戈辉把移民家庭灭门案相关的档案资料,全部带回白夜。”顾临从口袋里拿出微型对讲机,“还有”顾临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照片,说:“把米勒叫回来。” “派几个人过去支持山山,二十四小时盯着梁轩星。” 乌鳢:“是。” 第37章 米勒第章德拉诺 戈辉接到乌鳢的消息,急匆匆地赶回白夜。刚走到电梯口,就见米勒正从甲板底下的送货通道里钻出来。急忙一脚刹住了车,赶在男孩儿抬头之前,整理了自己的着装,飞快地靠墙,摆了个潇洒荡漾的姿势。 “哟,少爷。” 戈辉吹了个口哨,用单腿支着墙,对男孩比划了个双指敬礼,“大雪天的,怎么穿得这么单薄,看着真让人心疼。” 米勒闻声侧目看他,明澈的绿眸在雪色中更显得空灵冰冷,俏丽的鼻头冻成了粉色。小少年的个头儿又窜高了些,脚腕露出了裤脚冻得绯红,脚上踩着双拉不上帮的破布鞋,看着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破旧大衣的衣摆上满是泥点和冰碴儿。 戈辉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在米勒经过的瞬间搂住了他的肩,将人贴紧了自己的胸膛,不动声色地用大衣挡住了后侧的风:“暗巷子如今是乌金商队的亲弟兄,哥哥可见不得你吃这样的苦。赶明儿给你送一身体面衣服,至少也得裹身保暖。” 米勒用看傻子般的眼光看着戈辉,轻轻推开了他,说:“你们家白夜号周围日夜守着八百个眼线,我一个‘死了’的人,有什么理由体面地出现在这里。” “你等着,哥哥迟早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戈辉咧着嘴,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米勒的目光自下而上,吊着眼梢看他,说:“乌鳢刚刚派人到暗巷子来传话,说是找到了关于移民灭门案的新线索,“是你又发现了什么?” “我的发现还不足以劳动少爷您呐。”戈辉揽着米勒走进了电梯,“应该是老板在麋鹿会馆里发现了什么。” 电梯门开了,夏奈尔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套房二楼的会议室里,到处都贴着“良种计划”实验者的档案。顾临双手抱胸站在投影前,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米勒从地上捡起几份档案,叠在手里翻了翻。 戈辉从背包里掏出电脑,把夏奈尔刚刚交给他硬盘数据导出来。 米勒站在他身后,问:“这是什么?” “笔记本电脑。你没见过?”戈辉说。 米勒闭着嘴,表情迷惑中还带着点不高兴,就好像在说“这是很常见的设备么?” “浩劫以前基本人手一台,怎么你真没见过?”戈辉有些吃惊,“我看移民署那些人用得挺溜的啊。” “高狄的家族是金融投资的世家出身,电脑是他们赚钱的家伙事儿,当然到死都得带着。”顾临转过身,“浩劫时代没网没电,电脑这种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东西,一般的人家哪会带着。如果要说浩劫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让移动通讯这种扰乱人生正常时间进程的发明,彻底从人类世界里消失了。” 戈辉背着顾临,无声地指了指电脑,对着米勒挤眉弄眼:“想要吗?哥哥送你呀。” 米勒压根儿就没看他,对着顾临扬了扬手里的资料,不怎么在意地说:“资料对照的工作不归暗巷子负责,你们筛选好名单,我们派人去调查即可。今天顾先生找我来不是为了看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婴儿档案吧。” 顾临和他对视了一眼,脸上带着少见的凝重:“我怀疑,梁轩星就在这些被基因改造的婴儿之中。” “哪个梁轩星?雪人,还是你要找的那个?”米勒眯了眯眼,怀疑地问道。 “梁轩星只有一个。”顾临说。 “???”米勒仓惶的从地上墙上抓下来多份档案,手里一刻不停地翻着:“死亡死亡全部都是死亡”米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基因改造是什么,很危险吗?”米勒心里知道必定是很危险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死亡案例但是他并不想相信。 “基因改造的手段很多,未出生的可以直接编辑遗传细胞。”小蚱蜢走进会议室,递给顾临一份资料:“活人的话血液注射靶向药物、长期食用转基因食品、刻意感染病毒、与其他物种的生物进行器官移植、电击,还有一些” 顾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蚱蜢话音蓦地一顿,骤然闭了嘴。 米勒脸色煞白,沉重地呼吸着:“雪人被基因改造过,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临看了蚱蜢递交的资料,语气低沉地对米勒说:“这件事我们待会儿再说,跟我进办公室,有事要单独问你。” “凭什么”米勒疾步走向顾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恶狠狠地问:“凭什么待会儿再说。” “诶,你这小孩儿。”蚱蜢一把推开米勒,叉着腰站在他与顾临之间,“上次你那个雪人膝盖中的枪里有麻药,引发了严重的恶性高热,体温一度超过了46度。还好有姑奶奶我在船上,才能赶得上及时发现。” 小蚱蜢连珠炮似的地说:“而且你知不知道,她几乎对所有药物都有严重的过敏反应,任何药物都能要了她的命。我是紧急做了基因测试,才发现她被基因改造过。严重的恶性高热如果不能及时用上特效药,4小时内的死亡率几乎就是100,在这紧要关头,我金枝玉叶的顾大老板,就是被你又瞪又拽的那位,一边抱着她在全身沉在冰水里物理降温,另一边往自己身体里输药,再把吸入了药物的血液抽出来提取细胞,完成体外药物基因转移之后,再重新输入她体内。整整跟死神抢了一夜的人,他全身的血置换了整整三遍,白夜血库里的血浆几乎都全部耗尽了。你知道那有多难受吗!说是以命换命也不夸张,没有他,你的雪人早就死在那个晚上了!所以他说什么你都听,懂吗!” 米勒似乎有些动容,看向顾临的眼神都柔和了很多。 “戈辉正在比对资料,这些婴儿里有没有她,很快就会有答案了,你先跟我进来。”顾临转头就往办公室走。 米勒这回心平气和地跟进了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地对视了片刻,似乎都想从对方眼里得到什么答案。 顾临从书桌上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少年。 照片上,五人面貌相似的男人在一座薄雾笼罩的葡萄庄园里,浅金色的头发,淡绿色的瞳孔。一看就是父子兄弟的关系。最年长的那一位,站在田坎上,手臂驮着一只鹰猎。 “你能告诉我你的全名吗?米勒。”顾临看着少年,眼神沉郁:“或者我应该直接叫你,米勒德拉诺。” 第38章 我去接她 米勒没有搭话。他长久地看着那张照片,抬眸时神色淡然。一抬手把照片递了回去,说:“不认识。” 顾临并没有接,紧盯着他的神色:“我翻遍了移民署,查不到关于你的任何信息,这只能证明,你根本就不是移民。” “移民署的信息本来就不可信。”米勒把照片丢到小桌上,满不在乎地一耸肩,“我就是移民的孩子,我的妈妈饿死在了乱葬岗上,攀不上公爵府的高枝。” “那你可以不在乎真假。”顾临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想要铜墙铁壁,这才是最好的捷径。” 米勒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冒充沧海遗珠?弗吉城的亲子鉴定半小时之内就能出结果。” “有时候人会为了一个希望而不去确认真相。”顾临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抱胸:“毕竟真相可能是真,也可能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你可以赌一赌。” “真希望你的天真不会害了你。”米勒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撑着下巴:“也希望雪人永远都不会看到你这张无耻的脸。” “噢?”顾临不解地笑了,“你不是更应该希望她讨厌我么?” “虽然我非常确定她并不会因为看见你的真面目而感到丝毫难过。但是这个丑恶的世界,她已经看得太多,未来的人生就不需要再看到更多了。尽管血腥荒诞的世界,就是现实。”少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深邃的情感,“对我来说,她的需要才是万物的准则,这是我唯一的利益。” 顾临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米勒,后者眼神坚定,与他的目光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虽然怀疑‘米勒是良种计划的同伙’,这种想法本身就太过荒谬了,毕竟以他的年纪根本就不可能参与过这件事。可是米勒实在太过聪明了,拥有完全超过他年纪的成熟,既然弗吉城里已经确认有活人基因改造这回事,就不能掉以轻心。 笃、笃、笃—— 戈辉敲门进来:“老板,数据已经全部比对完毕,这里是结果。” 顾临说:“讲。” “是。”戈辉汇报道:“麋鹿会馆所查资料,一共九百二十份,记录死亡者六百五十四人,生存者二百六十六人,与移民署资料比对的结果是——成功匹配完成度70。” 顾临阴沉着脸,说:“也就是说,灭门案中的大部分家庭,确认就是‘良种计划’的受害人。菏泽之野为了找到合适的婴儿,就灭门了一千个普通家庭。” “不,这个数据的意思是,真正的受害者,远远不只一千个家庭。”米勒轻轻地一抬眼:“有些家庭的档案,已经从移民署的资料库里抹去了。” “没错。”戈辉点点头,“移民署里的档案,可能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价值。” 米勒低头哼笑一声,你看,就说了移民署的信息并不靠谱。 “在不能完全确认之前,移民署的档案还是要查。”顾临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点着:“先把移民署里匹配失败的档案做进一步筛查梳理。已确认身份的生存者,在民间摸一下底,看有没有人活着出现过。” “是。”戈辉退出了房间。 顾临叹了口气,问米勒道:“怎么样小预言家,对“金麋鹿”有什么想法。” “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米勒瞟他一眼,“你的爱好就是给人取外号吗?” 顾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现在可以确认的有两件事。第一,梁轩星确实经过了基因改造,而且是长时间多轮次的改造。所以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相信,她就是当年良种计划的初代试验品。第二,按照琳达给出的信息,第一批试验品在实验开始后不久,被改变了实验的方向。具体改变成了什么,改变的目的是什么,目前都还不知道。只知道这种改变是私下的,而且在被人发现之后,初代的参与人员和所有的试验品,都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在那之后,才由琳达建立了麋鹿会馆。但是很显然,初代试验品的基因改造实验,并没有消失,甚至很有可能已经成功了。所以我有了一个猜测” 米勒抬头,一侧的眉梢轻轻动了一下:“你是想说,潜林会馆可能就是另一个秘密实验室?” 顾临点点头,说:“按照时间推测,麋鹿会馆出现之前就存在的组织,只有潜林会馆。如果潜林会馆就是另一个实验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潜林十二使徒,就是基因改造成功的作品。” “这个世界多的是为了吃口饭出卖灵魂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改造。”米勒觉得这个推测并不合理,“无论是潜林会馆还是实验本身,都是高度的机密,这种人要找死士,用不着这么复杂的方式。”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另一个时间的重合。”顾临脸色很严峻,“在梁轩星出现以后,我派人调查了潜林使徒的传说最早出现的时间。目前能查到最确切的时间点是弗历13年。所以,潜林使徒应该只是改造的结果,而并非是改造的目的” 顾临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就发直了,“不对” “在麋鹿会馆之前还有一个组织。”顾临眼眶发红,耳畔嗡嗡作响,“米林之家” 米勒腾地站了起来。 孤儿院的外围是光溜溜的一圈,不仅连一棵树都没有,地上积着厚厚的雪,风吹大一点都能留下痕迹。山山看了半天,完全没有找到可以靠近的路径。 大人已经进入孤儿院一天一夜,能抵近观察的只有咯吱。但昨晚之后,就连咯吱也再没回来报过信。也不知道是回了白夜,还是留在了大人那里。 山山一直趴在楼顶的栏杆上面,整个人都被雪埋了。他心里不安得很,想回去报信又怕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会发生点什么。正急得抓耳挠腮,一个矫健的身影,轻轻地落到了屋顶——是乌鳢。 “乌大哥,你怎么还亲自来了。”山山吃惊地问,“不用保护老板了么?” “咯吱没回来。”乌鳢简洁地说,“这边什么情况?” “咯吱没有回去?”山山表情严肃了起来,“昨天咯吱第二次进了大人的房间之后,就没有再出现,我一直以为它直接回到白夜了。 乌鳢说:“恐怕是出了问题,我们刚刚发现,米林之家可能有古怪。” “那怎么办?”山山说:“直接冲进去救人吗?” 乌鳢专注地看着对面:“不急,人已经来了。” 话声未落,一辆绿色马车踏雪而来 第39章 预知的真相 十四号街区到处是遮阴的大树,唯独米林之家这条道路两侧是光秃秃的。可能是因为建造的时间明显晚于其他建筑,别的街道都与建筑直接相接,米林之家的大门却像是临时偏搭出来的,只修了条小路连通到主街,依稀透露出了建造之初的仓促。 绿色马车转了几圈,才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路入口。 戈辉的眼睛不停瞟向米勒。如果说布草朴质的少年已是误入人间的精灵,此刻穿上了华冠丽服,便成了走下王座的天神。 身材修长的少年,一脸含霜履雪无欲无求。他微皱的眉心轻颤,勾在下巴上的发梢微微挡住了小半张脸。星目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浓郁的忧虑。灿若朝阳的金色长发,熨帖地铺在深绿色的羊绒大衣上。手上戴着一副棕红色的鹿皮手套,持着一只鹰头手杖。 “这小孩儿真是太要命了。”戈辉想看,却又不敢看得太仔细,不自觉地挪来挪去,不停地变化着坐姿。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米勒被旁边人的坐立不安所惊动,难得分神来关注了一下对方。 戈辉被那碧波荡漾的绿眸晃了眼,一挥间坐直了身子,喉结微动吞了口唾沫,欲盖弥彰地撩开窗帘往外看。 “前面马上就到米林之家了。”戈辉说,“你真的决定要现身?” “你不是刚刚才说要让我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怎么临到门前还打上退堂鼓了。”米勒看了他一眼。 “我说的正大光明,是扫清了一切危险和邪恶之后的正大光明。不是主动送到阳光下给人当靶子。”戈辉严肃地说。 这孩子与顾临一样,说别人的时候总是头头是道,什么上兵伐谋,什么以身为饵是最愚蠢的行为,落在自己身上就完全正当合理啦? 米勒看他难得一本正经,也出奇地拥有了耐心:“从今天的调查结果来看,潜林会馆、良种计划、米林之家,很有可能是一脉相承的关系。其中原委就连琳达夫人也讳莫如深,背后的主使人,身份应该是比较微妙的。如果不能引他主动现身,我们的危机永远都不会过去。你们想找的东西也始终都会隔着一层迷雾。” 米勒接着说:“顾临是追着‘金麋鹿’的线索查到这里的,而‘金麋鹿’可以算得上是给德拉诺家族和战神家族的献祭。动了祭品还能活到现在,你猜会是什么人。” “我不想猜,我只知道一会儿下了车,你全得听我的。”戈辉神情紧张,把手指关节掰得噼里啪啦地乱响,“最远不能离我超过两米。” 米勒一愣,突然低头笑了。那瞬间,曜日出峰冰川顶,阳光跃满了蓝泽湖。 粉色木屋只有一层,倒心形的飞檐山花之下,是一幅用彩色马赛克镶嵌的精美壁画,树影下有一个小女孩儿的侧影,和一只看不见脸的小麋鹿。壁画的正下方用五种语言书写着“米林之家”。 走入正门,就进到了一个不大的方厅,陈设空旷而简单,光线有些偏暗。在大厅正中,站着一个穿着蓝色教袍的女子,大概三十来岁的年纪,浑身的曲线被宽松教袍所覆盖,手上缠着一条银色的鹿角十字项链。 “神佑善良。”女子向二人行了圣礼,“刚刚才接到高狄大人送来的信,说贵人要来参观米林之家,原以为过几天才会到,没想到却来得这么早,尚无准备,实在是怠慢了。” “您太客气了,本就是我们来的唐突。”戈辉一脸春风和煦。 跟米勒一样,他也换了身像模像样的行头,不仅匪气全无,还端得一副精明的商人之相:“先前就常常看到米林之家在东瓮城里布施的善举,早就想来拜访的。但今年城里太多事,雪又下得格外早,秋例互市的时间紧张,一直抽不出空闲。再忙过几日就要离开弗吉,今日难得休市,这才临时过来看看。” 那女子笑答了一声是,引着二人往里走,“这边请。东侧是我们住区,大小房间加起来,共有二十三间。” 转过侧门进了走廊,沿着走廊有一排落地的大窗,窗户上挂着绿色的纱帘,窗外的雪地发出刺眼的白光,地上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雪人。 “米林之家在浩劫二年,也就是弗历01年创办。是弗吉城在浩劫之后创办的第一家儿童福利院,现在的木屋就是当年的原址。资源和资金都有限,地方是小了些,好在有很大的户外运动空间,而且距离‘神’的更近。”女子顺着米勒的目光也看向了窗外,对着座堂的方向行了圣礼。 “叮铃——叮——叮——” 米勒走过走廊,微风撩起了他的长发,绿色的纱帘被风轻轻撩动,第二十三扇窗户下挂着一个风铃,正在叮铃作响。米勒敏锐地发现,窗户旁边的墙壁上结了冰。 “哥哥。”米勒夹着嗓子,开口叫了声戈辉,走近墙壁摸了摸,眯细了眼,仔细地看着,“这屋里都结冰了呢。” 教会女子赶紧走过来挡在了他面前,说:“米林之家自创立至今已有二十年,弗吉城气候恶劣,木质的门窗早已关不严了,最近天寒地冻都是难免的。” 米勒见状后退了一步,转头看着戈辉,甜甜地笑了:“哥哥,我们赞助孤儿院更换所有的木窗,再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遍吧。” “对对对,是是”戈辉从听见米勒喊的那声“哥哥”开始就有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米勒:“” “两位是兄弟?”教会女子小心翼翼地来回看着两人,目光有意无意地总是落在了米勒身上,“亲兄弟么?” 戈辉向前跨了一步,挡住了女子窥探的眼光,“我们乌金商会四海皆兄弟,不知您为何会一直盯着我这小兄弟看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先生样貌出众,气质高贵,令人不得不看。”女子回了神,笑着说道。 米勒来之前在顾临那里看到了些山山和咯吱发回的照片,大概猜了几个梁轩星可能会在的屋子,趁着戈辉与教会女子谈话,一把推开了一扇房门,那女子一惊,想来阻拦去也来不及了。 第40章 预知的真相(2) “不可推门!” 教会女子见米勒推开了房门慌忙来拦,却是来不及了。 大门敞开,里面是一个单人间。蓝色的小床铺得整洁,绿色窗帘不知为何被冻得拧成了一团。床下的垃圾桶里丢着一团纱布,床头上,一支薰衣草蜡烛已经燃尽了——房间里空无一人。 “虽然孤儿院是集体化管理,但我们都很注重孩子们的隐私,进出都是要敲门的。”教会女子见房间内没人,暗暗地吐了一口气,话语中带着埋怨。 “实在抱歉,请您原谅我弟弟的年幼无知”戈辉上前几步,把米勒拉回自己身边。 “走廊已有许多需要修葺之处。”米勒微低着头,皱着眉头轻轻抬眸,与人目光一触,又慌忙撤开,长长的羽睫微微颤动,碧绿的双眼如含朝露,“我只是想看看房间里的窗户是否也有需要整改维修之处。” 玫瑰花瓣般的嗓音轻轻刷着耳膜,戈辉觉得全身都麻了,这臭小子装起乖来真是横扫千军他立马改口说道:“——我弟弟也是一番好心。” “神佑善良。”教会女子显然也很吃米勒这一套,“那就由我打开房门让两位查看吧。” 那女子连着打开了好几个房间。每间房里的陈设都差不多,但是只有米勒打开的那间是个单人房,而且都是空的 “这个时间孩子们都在座堂西侧的教会学校里上课。”女子主动解释道。 “巴巴莉希,有客人吗?”苍老的声音传来。 米勒微微向后侧身,目光穿过戈辉和女子间的缝隙,看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格蕾手上的金丝眼镜仓惶地摔落到了地上。她就被人突然下了黑魔法,全身僵直的站了起来,整个人一动不动,站在发白的日光下直直地盯着米勒。 “你是”老太太颤颤巍巍,嗓音干涩:“你回来了”她拖着一条残腿,一步一步的魔障似的往前挪。慑人的目光如同一捧即将燃烧成灰的火,拼命发出最后的一丝光热。 这目光传达出的讯息非同寻常,米勒在对视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什么。她在透过自己,看着别的什么人这种猜测让米勒感到毛骨悚然。他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很不舒服,老人越来越近,米勒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戈辉敏锐地感觉到了米勒的情绪变化,身体一移把他完全挡在了身后。 “格蕾嫲嫲,神佑善良。”戈辉感觉到米勒在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角。 格蕾被戈辉健硕的身体挡住了视线,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 “使者戈辉,代表乌金商队向您问安。”戈辉绅士的鞠了一躬,“曾在东瓮城见过您的善举,又常听高狄大人说起您为弗吉的福利事业奉献了二十余年。今日有幸,能当面向您致敬。” “乌金商队”格蕾似乎回过了神,努力地稳住了情绪,再抬头时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 她向戈辉身后探看,米勒把自己完全藏了起来。 格蕾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巴巴莉希,请客人到茶厅休息吧。” 米勒一直拉着戈辉的衣角,后者微微侧身,在他耳边问道:“你还好吗?” “这里的确有古怪。”米勒说:“但是我感觉到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也能感觉得到?你属蛇的吗?”戈辉故意逗他,他看了看自己被扯皱的衣服,坏笑着说:“这么害怕,要不要哥哥牵着你呀。” “牵你大爷。”米勒那眼睛狠狠地瞪他,手却一点也没松开,“人不在这儿,赶紧走了。” “小孩儿。”戈辉轻轻地掸了他的额头,“记得今天是哥哥救了你,以后对我态度好点儿。” 戈辉嘴角挂起半边坏笑,他停下了脚步,身子往后一仰把米勒背了起来。米勒惊呼一声,伏在了他的肩上。 “格蕾嫲嫲。”戈辉朗声叫住了在前方领路的人,“我弟弟突然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今日我们便先行回去了,明日乌金商会便会派人来具体测量统计走廊和房间整修需要的材料,争取在寒冬到来之前,完成修葺。” 格蕾闻言急切地抬头去看米勒的脸,后者却把自己埋在戈辉宽阔的肩上,格蕾只能瞧见他的半侧头顶。 “我我能问问,您的弟弟叫什么名字吗?”格蕾声音颤抖着,“他很像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戈辉用肩膀颠了颠,米勒没有抬头。 “抱歉了嫲嫲,这孩子年纪小,没怎么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容易害羞。”戈辉笑着说:“过几天就是第十二夜,我们也会来参与圣宴,到时候您再问他吧。” “那我能问问,他今年多大了吗?”格蕾继续追问着。 “十四。”米勒没有抬头,声如蚊蝇地回答道。 “十四十四不对”格蕾喃喃地说,“十四不对,不是十四岁十四岁不对” 戈辉背着米勒转身就走,并没有看到老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留下了热泪。 米勒一直趴在戈辉背上,一动也没动。男人什么也没说,走得很稳。 直到走出了昏暗闷人的米林之家,被室外的寒风一吹,背上的人才动了一下。 “还好动了,要不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吓晕了。”戈辉笑着想,“十四岁,真的才十四岁么?” 米勒拍拍戈辉的肩,要他把自己放下来。 戈辉没理他,反而又向上颠了颠,利用完人就想跑,王八蛋吧。 “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样?” 米勒说:“你没有发现么?那些房间墙上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戈辉侧着头问。 “卧室里,墙上的照片都是金发的男孩子。”米勒声音有些抖。 戈辉当然能看出来格蕾的反应奇怪,听到米勒这么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蓦然停下了脚步:“你是说” 米勒深深地颤抖了我要如何面对雪人呢。 绿色马车停在了孤儿院的门口,戈辉发现驾车人已经换成了山山,他把米勒放了下来。 打开车门,梁轩星坐在马车上,膝盖上还放着一只昏睡不醒的胖八哥 第41章 预知的真相(3) 绿色马车沿着来时的车辙印往回走,很快就离开了小路,拐上了正街。 弗吉城中,同一个领主所辖的区域又被称为“领邦”。每个领邦之内,都有一条贯穿全领的主干道,与域内各个街区的正街相连,正街再连接小巷,小巷再连着杂居,在领邦内形成棋盘式的布局。 而不同领邦之间,一般都建着隔墙或高大的灌木丛,人车都是无法直接互通往来的。城中居民日常想要去到其他领邦,都需要在第九街区和平大街进行转换。只有小部分修建了内城门的相邻领邦,在特殊的时间,或者持有通行许可的人才能通过,比如十四号街区和十五号街区之间,就有这样的一道内城门。 一行人从米林之家出来,想要返回白夜,最近的道路自然是通过14街区的正街上领邦内的主干线。可山山却把马车拐往了十五号街区的内城门,打算绕开整个蓝衣主教所辖的领邦。 绿色马车自然要比顾临的银车小了许多,总共只有一个车厢。马车上无人说话,落针可闻。雪人和少年各自垂眸,看着脚下的地面。 戈辉坐在右侧,怀里抱着咯吱。用手虚扇了胖八哥两个耳光,撬开鸟嘴把小舌头轻轻地拽了出来,一松手,如簧的小舌头“哧溜”又缩回去。他笑得得意,正准备再来一遍,突然觉得如芒在刺。一抬头,梁轩星看了过来。 戈辉坐直了腰,用衣角给咯吱盖了盖,放弃了来之不易的报仇机会。 车厢里气压太低,戈辉眼睛左右一看,一大一小两张冰块儿脸。不由心声感叹,虽说不是亲生的吧,就这相同的神情气度,也能算得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从孤儿院里出来之后,米勒和梁轩星之间好像出现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夹着些谁都不想去说明,也不想去看清的东西。 他憋得有点受不了,率先出了声:“嘿嘿,还是米勒与大人心有灵犀。他说感觉您已经不在孤儿院里了,还真就如此。真不愧是使徒大人,神出鬼没的功夫真是如臻化境。” “昨晚上大家伙没收到大人的消息,都急得不行。后来又查到米林之家可能有问题,把咱们米勒吓得,哈哈哈哈哈” “那什么,这小破鸟睡得可真香,它这到底是怎么着了?”戈辉用手指扒拉咯吱耷拉的脑袋,在扒拉一只死鸡。 戈辉独角戏唱了半天,两座冰山没一个理他,遇到这样的同伴,可真够闹心的。 梁轩星看着昏睡不醒的咯吱,想起了昨晚的情形,这次可真是多亏了它。 昨天夜里,梁轩星听见走廊上传来了细微的水声,很像喷瓶喷出的喷雾,也像烧热的水壶里冒出的蒸汽,是那种完全会被大脑主动忽略掉的声音。但这声音对她来说却太过熟悉了,那是每一晚噩梦的开始。 在随后的探查中,她遇到了格蕾只能先回到房间,之后就看见了去而复返的咯吱。咯吱是发现了她手腕上缠绕的绷带,才又回来的。但它刚进屋说完两句话,上一秒还瞪着只剩下一只的金色眼睛声势汹汹地质问,下一秒突然就身子一偏倒下了。 梁轩星吓了一跳,赶紧把它抓在耳边听了听,心跳很平稳,没过多久,胖鸟甚至还说起了梦话。她这才确定,它应该只是睡着了。 在漫长的生物演变史中,小鸟这种弱小的生物,都是非常机敏的。它们是不会躺下睡觉的,睡觉也不会同时闭上两只眼睛。更何况咯吱虽然平常是又嘴贱又娇气,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却是一个非常靠谱的伙伴。哪怕大雪把它的爪子冻掉了,把它整个鸟的冻僵,它也会回到白夜再死,对于这一点梁轩星非常确定。 所以,这间屋子里一定有什么问题。 梁轩星把咯吱小心的揣进怀里,仔细审视着整个房间。她的视觉和听力都异于常人,在黑暗的地方也能正常视物。她没有开灯,就着黑夜找了一圈,突然关注到了什么——床头上正在燃烧的薰衣草蜡烛,正散发着悠悠的香气 蜡烛······对了,东门布道所的那个晚上,格蕾也在睡前点燃了薰衣草蜡烛,香味就跟这一支一模一样。那晚,原本是打算等格蕾睡着之后就趁着夜色离开的,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温暖的梦,第二天醒来也并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妥。 所以这个蜡烛应该是没有毒的,可能只是为了让她睡死一点,晚上不要随意出去? 梁轩星把蜡烛拿到了窗口,今天的这支比东门布道所里的要大上许多,味道也更浓郁一些。她凑近闻了闻,并没有觉得有任何异样,头脑也没有发晕。可咯吱为什么就会那么快的昏死过去了呢。 她把蜡烛留在了窗口的位置,把窗户打开得更多些,让屋里的味道散一散。之后来到了门边,把耳朵贴在了木门上。 走廊里只有寒风吹进变了形的木窗缝隙,发出的呜鸣声。梁轩星就坐在门口,意识到这种安静太过奇怪了就好像,整个孤儿院里,只有她一个活人 刚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门缝处的微光闪了一下外面有人! 她无声无息的向后空翻,伸手拉上了木窗,却没有完全关严。把蜡烛放回了床头,迅速躺回了蓝色的小床,拉过被子盖过了肩,挡住了怀里的胖鸟。 刚做完这一切,就看到门缝的光被什么东西完全挡住了,似乎有人与她刚才一样,正贴着木门听着另外一边的动静,区别只在于,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 “嘎吱——” 老旧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门外走廊里的风追灭了蜡烛,微弱的脚步声停在了梁轩星的床边。 她闭着眼,发出绵长的呼吸 “哎——” 苍老的声音,幽灵般的在她耳边响起 第42章 预知的真相(4) 梁轩星感觉有人坐在了床边,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格蕾伸手,用灯簪子拨了拨蜡芯,烛光更亮了一些。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穿着漂亮的纯棉婴儿衣服,有双黑葡萄一样漂亮的眼睛,总是笑嘻嘻的,对着每个人咿咿呀呀地说话”格蕾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开口。 “你是米林之家收养的第76个孩子,跟其他的20多个孩子一起,从教会的医院送过来。我们无法确定你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那时候无人认领的孩子太多了。跟你一起从医院送来的孩子,在之后的几年里都相继发了病,可能是在医院的时候就感染上了病毒。我们当时的条件根本没有办法提前甄别哪些孩子是健康的,只能不停地给你们做检查,尽量把生了病的孩子进行隔离治疗,在最初的那五年里,有许多孩子离开了我们,还有一些有了终生残疾。好在你一直很幸运,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地长大了。但是在你七岁的时候,也毫无征兆地突然发起了高烧,医生确认你也感染了一种潜伏期很长的末日病毒,传染性很高,致死和致残率也很高,医生建议把你送出孤儿院,但是那就代表着要放弃你的生命,我舍不得” 格蕾伸出冰凉的手,温柔地抚上了梁轩星的额头。 “但是为了不传染给孤儿院里的其他人,我只能一个人把你带到东门布道所,守着你整整一个月,你很乖,很争气,靠着自己挺了过来。只可惜退烧醒来之后,你就没有了之前的记忆,人也变得孤僻,不爱讲话。就好像要把自己同整个世界隔离” 格蕾撤回了手。 “噢对了,你从那时候开始,就厌恶相机,觉得那是摄人魂魄的机器。一见到就会跑开还把自己所有的照片都找出来撕掉了”格蕾的嗓音轻快,带着笑意,“一直等到你再大了一点,在教会学校学习了相关的物理知识,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魔鬼的匣子,不再拒绝拍照,只可惜那时候你都已经十一岁了,那么多可爱的样子都没能留下来”格蕾惋惜地说。 梁轩星听着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儿时的故事,她毫无记忆,就像在听别人的经历。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说这些呢? 格蕾一直在床边讲到蜡烛熄灭东方泛白,才离开了梁轩星的房间 在顾临的套房里,梁轩星把当晚发生的事一一讲述,房间里坐着的人也听得不知所云。这是在讲晚安故事么? “是一种催眠术。”蚱蜢手上拿着一块厚厚的记录板,“我刚刚对咯吱进行了检查,从它的血液里查到了非常烈性的精神诱导类药物,有安眠药的成分,剂量超过了安全剂量的六十倍,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么” 蚱蜢合上了记录板严肃地说:“如果是普通人,这个剂量足够让你长睡不起” 顾临眉头一紧,张口正要问话,就看蚱蜢主动补了一句:“不过对她没什么影响,我猜那个老妖婆并不知道她的抗药性已经到了离奇的程度,基本上所有药物,只要在她身上用过一次,第二次你就算加大到一百倍,也会完全免疫。” “第二次免疫?”顾临眉头皱得更紧了,“那第一次的影响呢?” “上次验血的时候,没有发现异常。”蚱蜢翻开夹板看了一眼,“安全。” “验血?什么时候给我验过血?”梁轩星问。 蚱蜢:“就是上次你” “那我的胖鸟呢,死定了么?”顾临打断了蚱蜢的话。 蚱蜢说:“祸害遗千年,这药对鸟类的影响也就是让它睡一天,明天早上保准生龙活虎,它那个小爪子的冻伤可能还要麻烦一点。” “那没事。”顾临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可以给它换个铁的。” 趴在地上的老獒抬了下眼皮,继续把头放在钢爪上休息。 山山在旁边插话:“大人,那你是怎么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呢。我在楼顶上真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完全没看见你从哪儿出来的,直接就看你在马车上向我招手了。” 梁轩星说:“那天格蕾离开房间以后,我不确定蜡烛的药效应该持续多久,就没有轻举妄动。而且当时已经接近我们在公寓顶楼观察到的孤儿院的起床时间,我想等孩子们起床出门之后,再去走廊上调查,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那是一座空的孤儿院”米勒接话到,他没有抬头,从孤儿院出来,就再也没有去看雪人的脸。 梁轩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是的。到了时间之后,我听见了铃声,房间的灯亮起了,我听见旁边的门一扇一扇地打开了,走廊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门底的缝隙里也见不到一丝光线的晃动然后我的大门自动打开了,外面确实没有人。” “我有个猜测,但是我需要确认,你是否想听。”顾临说:“我说过,如果你不想知道,以后这些事都不会再来烦你。” 梁轩星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不想做个懦弱的人,连咯吱都懂得‘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顾临笑了:“我说什么你就听不进去,对一只鸟说的话怎么就记得这么清呢,真是奇怪了。”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怀疑,‘金麋鹿’、‘潜林会馆’、‘米林之家’,是一脉相承的关系,甚至很有可能背后的主人都是同一个人。” 顾临问:“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梁轩星说:“意味着这个背后之人,只可能是德拉诺家族或者战神家族的成员。” “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米勒接着说。 “——蓝衣主教。” 三人同时说道。 第43章 预知的真相(5) “让我们重新梳理一下整件事情。” 顾临拉出了一块大白板,上面画着整个事件的发展时间线。他在弗吉历01年处画了一个圈,说道:“二十年前,末日病毒带来的疫病,开始导致大量人类死亡,这其中也包含菏泽之野中的各大贵族。为了延续血脉,贵族们资助了最初的‘良种计划’——即在移民署的基因资料中,筛选出‘优良基因’的移民作为生育对象——这是整件事的开端。” 蚱蜢在投影上,投放出了六十六种末日病毒的数据变化图像,补充说道:“随着疫病的快速发展和随之而来的大爆发,人们发现病毒对于人类基因的影响,远远超过发病本身。感染过病毒的人,即使是在治愈之后,依然会将已经产生的致病基因,遗传给后代,婴儿的致病、致死和致残率都非常高,也就是说浩劫二年之后出生的婴儿,很可能都带有明显的基因缺陷。” 她换了一张数据,继续说道:“这让原本筛选出的,所谓的‘优良基因’完全失效。为了人类的后续繁衍,有人提出了新的计划,用活人进行基因改造实验,制造出能够抗御病毒影响的基因改造人——‘金麋鹿’。首批实验对象选择了0-4岁的儿童,为了获取足够数量的实验对象,灭门了超过1000个移民家庭。结合戈辉在移民署发现的信息,新计划最初的实施时间,应该是在浩劫二年十一月之前。” “‘金麋鹿’原本的第一受益人是弗吉城的原地主——德拉诺家族,以及靠军事实力占领了弗吉城的执政官——战神家族。”顾临接着说,“但这个新计划开始后不久,就被人为的改变了方向,并且在被人发现之后,最初的改造团队和第一批‘金麋鹿’集体消失,这里是事件的转折点。” “在此转折之后,琳达在浩劫三年建立了麋鹿会馆,继续原本的‘金麋鹿’研究,却因为技术原因无法完成实验,随着受益人——德拉诺家族子弟的全部死亡而终止了实验;另一边,集体消失的改造团队和第一批‘金麋鹿’也再也没有出现,直到弗吉历13年,也就是‘金麋鹿’计划发起十一年后" 顾临停了一下,与梁轩星目光相对。梁轩星专注地倾听着,沉静如水。 顾临语速放慢,说出了残忍的那个可能:“民间第一次出现了改造人——‘潜林使徒’。如果潜林使徒就是最早的一批‘金麋鹿’,最合理的推测是,潜林会馆背后的主使人,就是‘良种计划’和‘金麋鹿’计划最早的实施者。” 戈辉说:“但是这些都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这个推测。” “她就是最好的证据。”蚱蜢指向了梁轩星,“她是唯一现世的改造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梁轩星的身上。 梁轩星已经猜到了,虽然在今天之前,她并不知道关于“良种计划”或是“金麋鹿”的任何信息。但那些日日来扣门的噩梦,那些零散的没有根基的记忆,还有米林之家里奇怪的声响,都在向她讲述这个现实。 梁轩星缓缓拿出了那本相册,说:“证据,就在这本相册里。” “第一批参与实验的孩子,是0-2岁的婴儿,一共一百名。是以孤儿的名义,收入米林之家。时间是浩劫二年,六月十一日。”梁轩星打开相册的第一页,翻到格蕾坐在孩子中间的那张照片,“原本实验地点并不是现在的米林之家,这些照片所拍摄的应该是原本的实验室。” 梁轩星往后翻了几页,声音有些抖:“从浩劫四年开始,照片拍摄的地点转到了现在的米林之家之内到了浩劫五年,第一批的一百人,应该只剩下了三十一人,其中的二十七人,都有已身患严重的残疾之后也没有再出现” 顾临看见了正中央的披着长发的小姑娘,立刻站了起来。 梁轩星继续往后翻着相册,“浩劫十二年,弗吉历13年,十月七日。十二人被领养这就是十二使徒十二使徒原本各不相同” 顾临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相册从她手里掉了下来。顾临拾起相册交给了戈辉,把梁轩星打横抱了起来。 梁轩星还在说着,“这些都是证据都能对得上” “不说了。”顾临抱着梁轩星离开会议室,往卧室走去。 “这不公平,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梁轩星喃喃自语,“只有我活着所有人都死了”成为使徒之后的记忆,她原本就零星记起了些,只是越往前就越模糊,到今天她已经记起了在最初接受使徒训练的那两年里,她的任务所杀的,全是米林之家里失败的试验品。跟她一样的——试验品。 “不说了。”顾临把梁轩星放在床上,“都过去了你的任务全部结束。” 梁轩星头歪在一边,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顾临拉开了她的袖子,看到了手腕上被烫的碗大的疤,轻轻地吹了吹,温柔地说:“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受了新伤,没按时吃饭,超长时间站立,而且没有按时热敷膝盖,违反了约定,需要接受惩罚。” “明天开始,我会让蚱蜢一直陪着你。你就呆在白夜哪里去不要去,新年之后就去乌金,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情,就回去找你。”梁轩星沉默地躺着,顾临看了她一会儿,说:“那你先休息。” 用手指擦了擦她的眼泪,顾临起身准备离开卧室。 “顾临。” “嗯?”男人回到了她的身边。 “我知道实验室在哪儿了。”梁轩星抬头看他,“今晚,我会把它找出来。” 顾临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我陪你一起去。” 第44章 曝光 顾临把梁轩星抱在怀里,才发现她全身都在发抖,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这个人总是逞强!顾临抱紧了人,快步离开了会议室,往卧室里走。 “我的编号是76号。”梁轩星喃喃自语,“可是只有我活着所有人都死了” 在整个讲述的过程里,被遗忘记忆一刻不停地冲击着她的大脑神经她记起了接受使徒训练最初的那场屠杀,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拿起了刀,亲手杀掉了米林之家里所有失败的试验品,那些残疾的孩子,跟她一样的——试验品。 他们看着她,血海里的人有了眼睛 “这不公平,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着”眼泪从梁轩星的眼角流了下来,滚烫地流过她的脸,留下一道道痕迹,“为什么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去死” “不说了。”顾临把梁轩星放在床上,“都过去了没有76号,没有潜林使徒,他们都已经死了。” 梁轩星哽咽着闭上了眼,剧痛透支了她所有的体力,头歪在了一边。 顾临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用手指擦掉了她的眼泪,轻轻拉开袖子,看见了她小臂上被烫的疤,语气温柔地说:“我怎么跟你说的,如果受了新伤生了病,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热敷膝盖,就是违反了约定,需要接受惩罚。” “没有一次听话,还总想着取消交易”顾临叹了口气。 在见到她之前,顾临寻找神秘使徒,只是为了确认使徒与暗巷子之间的关系并达成合作;直到在日料店见到她的第一眼,顾临就想要通过验证她的身份,追查她父母的行踪消息。所谓的“未婚妻”不过是为了顺便解决菏泽之野一直对他虎视眈眈地联姻,连这个名字都只是他顺口胡取的。 到了今天,她的身世已经非常清晰了,顾临也已经获取她完整的基因信息,暗巷子的合作已经达成,从利益交换的角度看来,她的确已经没有价值了。 顾临坐在床沿,用食指揉散了女人皱起的眉心,说:“从明天开始,我会让蚱蜢一直陪着你。新年过后你跟米勒一起回兰屿,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情,就回去找你。”梁轩星沉默地躺着,顾临看了她一会儿,说:“暗巷子你也不用再操心,我保证把人都带回去。” “顾临。”梁轩星睁开眼睛,“我要找到那个人,我要公布他的罪行,为所有的罪恶赎罪。” 顾临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顾临和梁轩星刚一离开会议室,戈辉就走到了米勒旁边。 自从在米林之家遇见格蕾开始,米勒很不对劲。在马车上的时候,戈辉好几次看见他刻意躲避了梁轩星的视线。回到白夜以后,他也一直没有说话。甚至顾临抱走了梁轩星,他都没有抬一下头。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真有哪儿不舒服?”戈辉在米勒身边蹲下,抬头去看他的脸,“让蚱蜢给你看看?” “没有,没事。”米勒碧绿的瞳孔滑动,睫毛快速的眨了两下。 戈辉说:“你今天在孤儿院里说,房间的照片上都是金发的男孩子,是什么意思。” 米勒把头往旁边一侧,嘴唇微微张了一下,又很快抿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字面意思。” 这慌乱得太过明显,戈辉半眯着眼,正准备再问两句,就听见乌鳢在门框上敲了两下。 乌鳢:“会议暂停,指挥官要安排临时任务,米勒留船支援,戈辉夏奈尔蚱蜢跟我一起去作战室。” 戈辉立刻站起身,答了声“是”,又飞快地低下头对米勒说:“我有任务,这会儿来不及跟你多说,不管你在孤儿院到底发现了什么,不要单独行动,等我回来一起商量,明白吗?” 米勒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 戈辉一看这表情就皱起了眉,觉得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你能不能” 乌鳢又在会议室门上敲了两下,戈辉立即转身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戈辉他们离开之后,米勒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坐了很久,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抬头把顾临画的时间线完完整整地看了两遍。 他点了点桌子上的翻页器,看到了蚱蜢投影之后的内容电脑桌面上,有些关于活人基因改造的文件夹,米勒点了进去里面有上百个不同的实验文档。他随意点进去了一个,画面上出现了细菌室的影像:实验者赤身裸体地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通气孔向内喷射着活体细菌。实验者很快痛苦地卷曲在地,口腔、鼻子、耳朵、眼睛、肛门里都开始渗血,血流了一地,整个人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不停地抽搐 米勒狠狠地打了个颤,捂着嘴就要吐出来。 “诶诶诶,你怎么随便动人家电脑啊”蚱蜢匆匆跑进会议室“啪”地一声关上了电脑,“哎哟这种东西小孩子不能看的” “噢哟——造孽了造孽了,你快坐下快坐下”蚱蜢看着米勒煞白的脸,拿出手指在他面前比划,“来小可爱看这里,这是几?” 米勒不停地干呕,连头都抬不起来。 蚱蜢说:“你坐着别动,姐姐去给你拿片儿药,吃了就会舒服点了,等着啊,别动啊” 米勒推舱门,趴在拉杆上昏天黑地的吐了起来。 “如果雪人真的是‘金麋鹿’的话,是不是也经历过那些”碧绿的眼里噙着泪,捂着胸口的右手抓到了胸前的吊坠。那是米勒从过去的世界里,带走的唯一的东西,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礼物——一枚绿色的徽印戒指。 米勒看着那枚戒指双眼赤红,狠狠地把它从脖子上拽了下来,挂绳在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少年没有犹豫,把戒指套进了自己的手指上 等到蚱蜢拿着药片热水回到会议室,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第45章 第十二夜圣典 作战室里,梁轩星画出了一幅密道地图。 “这就是潜林会馆的地下密道?跟上次潜林总领事尸体所在的那个地道是相接的?”戈辉看着地图说:“上次移尸的时候,我把那条密道前前后后走了个遍,两头都已经被大石板堵死了,但距离并没有这么长看您画的这个入口,位置是在——14号街区?这么远?” “这个入口是座堂背后的黑松林。”乌鳢说,“那片黑松林有古怪,咯吱飞进去也难辨清方向,可能有什么干扰了磁场,那一片的地底下肯定是藏着什么东西。” “我从黑松林的入口进去,原以为会直接到达潜林会馆地底的档案库,可最后却是从和平大街的邮筒里钻了出来。”梁轩星坐在靠椅上,顾临坐在她旁边,紧挨着她的肩。 “那你为什么觉得通过这个地道就能找到背后的主使?”顾临把头轻轻地靠向她,问道。 “因为黑松林入口处的密道,也不是尽头,只是其中的一段。”梁轩星指着图纸比划了一下,“依照我们现在对于潜林会馆和米林之家的推测,这条密道恐怕不止一条直线,而是打通了14号到9号街区内,所有地下空间。” “现在我们已知的地下空间,除了潜林会馆的地下档案库,还有米林之家的秘密实验室。米林之家是单层木屋式建筑,如果东侧住区的墙壁就是通向秘密实验室的入口,这个实验室一定也在地下。”梁轩星补充说。 “潜林会馆在明面上被弃车保帅,地底下的档案室就只有知道黑松林密道的背后主使才能进出。而秘密实验室如果现在还在运营,不管是物资还是试验品,从孤儿院的位置进出都太过显眼,必然还有其他不起眼的入口才对,而这个入口也一定是与这个地下通道相连通的。”顾临单手抱胸,一手撑着下巴,转头问道:“可是你刚刚说上次已经走过了一次,这个通到并没有通往潜林会馆,而是直接通到了9号街区?” “那是因为地道里面有机关。”山山从天花板上倒吊下来,嘴里嚼着麻辣锅巴:“就跟暗巷子的那种机关很像,知道机关点的人可以根据需要开启、关闭或者移动暗道的方位、朝向,以及连接地点。” “你知道暗道里的机关?”乌鳢说,“你要能把哥哥们带进去,赏你三个月的零食大礼包。” 山山“吱溜”下了地,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刚刚入门的鹰眼,唯一一次进暗道,也都是跟着前辈一起进去的,还没资格知道口诀,只知道是有声控和直接拨动两种机关。而且黑松林这一段,我之前也根本就不知道。” “你刚刚说,跟暗巷子的机关很像?”顾临的目光慢慢的瞟了梁轩星一眼。 “就是机械的原理很像。”山山托着腮,“上次跟丢大人的时候,我在大沽巷里徘徊了整整一天,找着了几个暗巷子的外围密道,包括在荒街把大人救出来的那两条,其实都是暗巷子的外围。我当时就觉得这种密道设计跟潜林会馆的暗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暗巷子的密道是谁设计的?”顾临盯着梁轩星。 “米” “嗷呜——”就在此时,老獒在甲板上发出了一声长啸,打断了梁轩星的话。乌鳢闻声赶紧上了甲板。 “老獒一般情况下不会夜啸,特别是冬天。”戈辉皱着眉。 “老板。”乌鳢很快从甲板上回来,“十四号街区有火光。” “报告指挥官”蚱蜢在外着急地敲响了门,“米勒刚刚不小心看到了我电脑里基因改造的影像资料,然后人就不见了” 弗吉城西北焦地的第十山地师,阿尤斯刚准备睡下,就听见副官敲门。 副官:“大将军,收到一封来自高狄先生的信件。” 阿尤斯在幕帐之内,说道:“念。” 副官拆了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写着:“新年将至,诚邀将军出席第十二夜圣典后的迎新舞会。——高狄费尔” 阿尤斯一伸手,副官把信递了过去。 “将军这第十二夜的圣典活动,不是一向都是蓝衣主教主导主办的么,每年的邀请函,也是以教会的名义发出来的,怎么今年是由高狄先生发出的邀请信?” 阿尤斯嘴角扬了扬,坚毅的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财阀家族与蓝衣主教达成了某种协同关系。这是在将我大哥的军。” 副官连忙低头,半鞠着躬,说:“这个高狄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把邀请函送到山地师军营,这是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吗?” “你懂什么。”阿尤斯笑着把邀请函折回了信封,“他这是在向我投诚,也是在告诉我,他比柴斯家族的人有本事,既能打通德公爵,还能联动蓝衣主教。我大哥都病了那么久了,这个冬天能不能熬得过去还不一定呢,执政官的人选必然是在我和尼克那个小毛孩子之间,想在枢密院的投票中拿到足够多的席位,抓的就是在中间当墙头草的财阀家族和菏泽之野的老不死们。” “可是那蓝衣主教”副官狗腿的接过阿尤斯递过来的信封,妥善的放在了书桌上,“那蓝衣主教不是一直跟咱们战神家族不对付吗?高狄既然要巴结您,为什么还要去联动他?” “蓝衣主教年纪比德公爵还大了,一把骨头埋了2/3,再大声望也不足为惧。联动他就能获得民众的支持,我大哥那是格局不够,才会觉得他是个政敌。”阿尤斯脱掉靴子,把脚泡进了热水里,熨帖地舒了口气:“更何况他如今运气不太好,被一个坏小子给盯上了,大沽巷连着出了好几起的大案,连警署都折进去了,最后查出来潜林会馆竟然就在他的辖区,哼哼,就凭这一条,谁也不会保他。” 副官嘿嘿一笑,说:“可不嘛,说起来自从彼得潘失踪,警署实际上就是废了,现在整个弗吉城的安防都在您的手里,说到底,您才是最后的赢家。” 阿尤斯说:“所以说,大哥好端端地惹顾临干什么,给自己找事儿。对了雅舒克呢?” “执政官罚他,在马场养叉马粪呢。”副官低头说。 “找个机会把他给我带过来,人不聪明,打仗是个好手。”阿尤斯抬起脚,副官立马上前拿干布给他擦了个干净。 “报告!”传令官在门外请见。 副官走到门口,小声骂道:“三更半夜的打扰将军休息,有什么天崩地裂的事儿,你找死啊。” 传令官报告:“城防营统领沙威来报,十四号街区,米林之家发生大火,目前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并未发生蔓延,教会座堂未受影响。” “知道了。”阿尤斯说,“还有什么需要特别汇报的吗?” 传令官:“乌金商队顾临的马车,在火灾后,出现在火场附近。” 阿尤斯拉开幕帐,露出了高深莫测地笑容 第46章 第十二夜圣典(2) “这天怕是要下雨。” 黑云压城。十号街区大沽巷口,一个瘦皮猴模样的警员低头哈腰地给警长点烟,“要不您先回?一会儿怕是路不好走。” 警长靠墙站着,盯着移民署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就着点烟的空档看了瘦皮猴一眼,“谁家的,怎么没见过你。” “小人本是菲尔家种植园的,一直仰慕彼得长官,托姨妈在麋鹿会馆求了贵人,才来了您手底下。”瘦皮猴满脸堆笑,皮肉都凹进了骨头里,“移民署放榜这种事本也挨不着警司,哪用您亲自站在这儿盯着,一会儿雨下起来别脏了您的裤子。” 云层里雷光不停涌动,雨丝淅淅沥沥的飘落下来。移民署黑漆漆的大门打开了,聚集的人群推攘着挤了上去,嘈杂声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了嘶吼。彼得潘眯眼盯了一瞬,一道闪电咔的劈了下来,他一把推开瘦皮猴,猛的冲了出去,“妈的,不对劲,快来人” 砰!砰! 两声枪响混着雷声炸裂开来,顷刻间暴雨如注,人群乱作一团 “老大,暴乱现场共抓获乱民二百三十七人,未发现枪支踪迹” “老大,官邸那边回话说忙着接待乌金使臣,治安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让您自己瞧着办” “老大,移民署的意思是,他们只负责放榜,榜已经放完了,别的事情就不归他们管了” 在暴雨里被淋成了落汤鸡。 自从二十一年前发生全球浩劫,西泽大陆的雨就带了毒。虽不至于毒死人,但落在衣服上会鼓包,掉在皮肉上更是痒人。只要是下雨的天,连野狗都知道给自己找个窝棚躲起来。 彼得潘牙根咬得咯吱响,瘦皮猴又不知死活地凑了上来:“长官,抓了这么多的人,警司怕是装不下,也没那么多口粮养活。这些人好不容易进了城,根本也不会跑,不如登个记就放了,大家也早点回去休息,这雨淋久了可要不得。” 彼得潘看着雨地里乌泱泱的人头,男女老少,什么年纪都有。都是些交了高价排队等着进城的正经移民。在各自的国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为了挤进这小小的弗吉城,全家老小风餐露宿。 彼得潘皱皱眉,准备下令放人,副手沙威神色慌张地快步过来:“人先别放。头儿,尾巷的日料店里死了人你得去看一眼。” 瘦皮猴跟紧彼得潘往巷子里跑。路过人群时,他朝人堆里看了一眼,一个眉角带疤的年轻男子在深沉的雨幕中抬起了头。 如果你相信一件事,就要信得义无反顾,绝对真诚。 “兄弟们追着乱民进了尾巷,发现几个黑衣人死在了店门口。”沙威边跑边说,“店内外共计发现十三人,死了十二个。有个穿着灰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看着像是兰屿人。” “什么?”彼得潘陡然停下脚步,雨水扎进眼眶,刺得他双目通红。 掀开日料店门口的布帘,彼得潘险些被一地横躺的黑衣人尸体绊倒。他利落地蹲下,把脚边几个黑衣人的斗篷帽全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张肖似的脸。 “黑衣人的尸体全部集中在门口,门内七具,门外四具。身上都没有外伤,怀疑是事先服毒。”沙威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几个从移民署逃跑的乱民,也有古怪。大沽巷道路复杂,从头巷到尾巷可以跑的岔路有很多,他们偏偏一条直路跑到了这里,像是故意把我们引来案发现场。头儿,这事儿不简单。” 彼得潘把所有黑衣人的斗篷都扯了下来,看着一地相同的面孔打了个激灵,回头飞快地问到,“那个灰夹克呢?活的死的?!” 沙威:“死了,在二楼包厢。” 跳动的火焰像一首宏大的交响乐。真实与虚幻,秘密与证言,恶毒与怜爱,都在这通天的烈火中尸骨无存。另一边,教堂烟囱里一股白色烟雾升腾而起,向西泽大陆宣告新的蓝衣主教已经产生。 米勒转头看向梁轩星,试图从她脸上看到大仇得报的痛快,这是他来此的目的,是他应该得到的报偿。 梁轩星微抬着头,火光印着她的脸,明暗交替的恍惚间,她看见老院长在绿色纱帘的窗边对她点头,“人们崇拜强者,总渴望有英雄出现,拯救掩埋在焦土瓦砾之下奄奄一息的自己。可是参与竞争就不能有同情之心,最后站在废墟之上的,归根到底都不能再称之为人。” 梁轩星走向米勒,低头跪在他面前,双手托起三叠水晶金权杖,“恭请主教大人归位。”她低垂着头,再也无法去看他的脸。 拉开包厢的滑门,正对门的主位上跪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黄种人,体形瘦削。身子还是温的,喉咙上有一道致命伤,一刀毙命。 绝对的高手,身上的衬衫还没被血打透,人就死了。 两副碗筷摆在桌上,显然见过什么人。 “还有个活的在你身后。”沙威伸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角落,彼得潘立刻回头。 房间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笔直的影子,就像个无知无觉的幽灵。风雨吹进屋内,掀开了幽灵的斗篷,露出一张白釉般的脸。光头无眉,男女莫辨。他双目紧闭,眼角的朱砂痣也黯然失色,只有胸膛的起伏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沙威:“这人一直这么站着,兄弟们也不敢去动。” 当然没人敢随意上前。 “通知官邸,他们要忙的乌金使臣,在这里。”彼得潘搓了搓发红的指尖,接着说:“人都撤出去,什么都别碰,来个人给这位无眉大侠打一针lsd,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彼得潘想点支烟,一摸火柴和烟卷都泡透了,又悻悻地揣了回去,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第47章 神秘的地下空间 “嗷呜?” 老獒在灰烬中刨开了一条缝,钢爪用力一踩,一块嵌在黑木炭地下的钢板,“哐当”一声被踩得翘了起来。巨狼傲娇地回头,却看见自家主子正黏在人家身上,只得抖了抖毛趴在了雪地里。 顾临终于放开了梁轩星,用拇指揩去了她唇边的水渍,看了一会儿又往上靠,被梁轩星一把抵住了胸口。 “老獒找到地道了。”梁轩星眼睛不敢看他,推了他一把,轻声说,“下去看看。” 真会勾人。 顾临抬眉看着她,似乎在反思她怎么还有精力走神。 梁轩星转身抬脚,往巨狼的方向走。 顾临跟了上来,从背后一把抄起她的手。 米林之家被烧得只剩下一个乌黑的架子,城卫营的兵士进了火场,正在扑打最后一点未灭的火星。老獒终于等到主子忙完了自己的事儿,原地站起身,抬着鼻头碰了碰梁轩星的小腿。 梁轩星握着巨狼被烟灰弄脏的鼻子,掏出手帕仔细擦干净了它的眼睛。 老獒高兴地用后脚“哐当”一踩,钢板的边缘完全翘飞了起来,被踩塌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喷射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化成了雾,虚虚实实地罩住了梁轩星。 顾临猜到了下面是什么,有些担心地问:“底下的东西,你确定要下去看么?”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梁轩星说,“我的记忆就是他们的罪证,我必须记起一切。为了那些无声无息死去的人,也为了我自己。” 老獒再跺了一下脚,钢板整个塌了下去,露出一段黑洞洞的阶梯。 梁轩星收起了手帕,率先走下了阶梯,顾临紧接其后跟了上去。 阶梯之下是一条密道,与黑松林里狭窄的隧道很像,就连墙上带着弧度的塑料灯罩都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这里的灯是长明的。 “这密道可真够寒碜的。”顾临被这又矮又窄的隧道压得直不起腰,“这是住的鼹鼠还是小矮人?” 梁轩星察觉了什么,侧身问他:“你有多高?” “193,怎么了?”顾临露出大白牙,“突然有兴趣了解我的个人信息了么?” “黑松林的密道也很矮,我走在里面也得低着头。”梁轩星注视着顾临,“你不觉得奇怪么?” “嗯。”顾临一点头,“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讨论,你先站到我后面来。” 狭窄的隧道里,两个身材比例明显大一号的人侧着身子交换着位置。顾临贴紧了道壁,梁轩星也只能擦着他的身子往后挪。顾临被蹭得心猿意马,胸口往前一推,把她抵到了墙上,嘴唇贴着她的额头,说:“你故意的吧,换个位置而已,蹭我干什么。” “是你要换位置的,怎么还倒打一耙。”梁轩星被抵得气喘吁吁,捶了顾临一下:“办正事呢,能不能正经一点,前面还不一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什么事儿也没这事儿正经。”顾临低头吸住了她的唇,很快就放开了:“我看见前面的密封门了。” 一道新的金属门出现在面前,顾临上前看了看,说:“跟刚才那道门一样,是生物实验室专用的蒸汽密封门。这种门的出现,一般代表着之后的空间存在有大量有毒有害的物质、细菌或者射线。这已经是第二道门了,再往前,每道门里都会有消杀装置,每进一层,都需要穿上一层防护装备,出来的时候也得这样一层一层的脱掉。” “我们怎么进去?老獒也进不来。”梁轩星说。 “你怎么老相信动物,不相信老公呢?”顾临叉腰抱怨道。 “你不也相信动物么。”梁轩星嗤之以鼻地笑了一下,问:“谁是老公?” 顾临准备现场让她认识一下谁是老公,就看美人把刀掏了出来。 “你要是不行就把路让开,别挡着我开门。”梁轩星说。 “你以为是木头做的门栓么,用刀就能开。”被怀疑“不行”的顾临从手表里抽出了薄如纸片的合金刀片,三两下让铁门泄了气。 这一层里果然出现了白色隔离防护服。 顾临一边递衣服一边说:“这里是最后的安全区域,再往里进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你对这里有记忆么?” 梁轩星摇摇头。 两人相互穿好了第一层防护服,顾临在戴面罩前对梁轩星说:“进去之后一切都要听我的,出现任何情况,都要以确保自己安全为第一位,这是承诺,你先保证。” 梁轩星戴上面罩:“我保证。” 穿过热烘烘的无菌烘干室,经过一段喷雾走廊,又从上到下淋了一遍不知是什么的蓝色液体,在进入第三道金属门之前,梁轩星终于见到了噩梦中出现过的橙色防护服和巨大的面罩。 没人能在亲身面对梦魇时不会感到丝毫犹豫。梁轩星看着那橙色双眼发直,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呼吸越来越快,防护服的面罩上很快结了一层雾,只觉得手脚开始发麻。 顾临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你还能进吗?不行我们就马上退出去。”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梁轩星突然恢复了知觉。他们的全身都被防护服包裹了起来,彼此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梁轩星抬起头看了一眼顾临。 “是这个眼神,”顾临心想,“当时我看见的,就是这个眼神。” 第三道门背后温度骤降,防护衣手腕处的温度计显示,外部温度只有零下2度。 这里的防御等级超过了顾临的预计,他看了看手表,信号发射已经被完全屏蔽了,看来这里的墙体应该是用特殊金属制作的。 很快前方又出现了第四道门,这道门上出现了一个特殊凹槽,看样子需要密码钥匙。 梁轩星看着那个印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如果把这个凹槽倒模出来看——非常像是徽印戒指的戒面但这个花纹却不太一样。使徒徽印是由山羊角、长剑、九芒星和繁复花蔓组成的;而这个徽印除了这些,在正当中还增加了一枚权杖。 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顾临过去碰了碰她的肩,指了指那道门——门是开着的,有人已经来过了。 第48章 秘密实验室 强光暴起,瞳孔收缩。一声声痛苦的尖叫冲进了梁轩星的耳朵。白色走廊里灌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风,刺眼的白光从四面八方照射着她赤/裸的身体 “蛋蛋?梁轩星——”顾临一把抓住梁轩星的胳膊,强迫她停了下来。 那扇密码门之后,就进入了核心实验区。整个实验区的位置比他们进来的位置,下沉了七八米。站在入口,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核心区域,核心实验区由一条环形走廊连通,并由一条隔离空间隔离成了两个区域——p4实验室和试验区。 这里的空间全部都是纯白色的,照明也都是白色的无影灯。 “白色酷刑。”顾临在心中默默地说,“这是从1951年开始,在特殊监狱开始试验的一种极端精神折磨,是人类社会最具破坏性的心理摧毁手段之一。封闭的白屋子,看不到其他颜色,听不到其他声音,也没有人可交流。通过感官剥夺的手法让人出现幻觉,从而使人的精神受到控制。成年人进入这样的空间,会在三天内经历幻觉、饥饿、不平衡、失眠、颤抖,抽搐,最终导致精神失常。其产生的负面影响,是终生不可逆的。这种酷刑,当年就算是对恐怖分子也是慎用的刑罚!而梁轩星,梁轩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还经受了长达十年的基因改造吗?” 顾临连发起这个念头,都觉得喘不上气。 梁轩星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试验区里空无一人,但那些折磨人的设备还在。她不停地向前走,试图想起来每个实验的细节。 “76号,细菌喷射实验第61次通电完成,准备记录电击次数” “完成躯体倒挂姿态,执行颈髓注射rh神经毒素,三十分钟内清除大脑记忆内存” 噩梦里所有地狱般的画面都成了真,她似乎看见了在那成排的玻璃盒试验室里,非人的折磨每天都在进行,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她记得,那些玻璃都是单面镜,她能清晰地看见每一个在实施在她身上的操作,针从哪里扎进去,从哪里穿出来 她记得,沦为试验品的孩子们有的时候会被分到同一个试验室里,他们全都挤在一起,抱在一起,就算有人死了,也不会放手 她记得,所有的试验品永远都只套着一层薄薄的白布,那是他们的衣服,也是他们的裹尸布他们对一切都没有概念,只知道害怕、疼痛还有死亡,一生唯一见过的色彩,就是试验员身上橙色的防护服,还有血。 梁轩星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不能再让她呆在这里了。 顾临想把梁轩星托起来,她却手脚撑地不停地后退。橙色防护服巨大的面罩完全遮住了她的脸,顾临一点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他越是用力,梁轩星就抵抗得越狠。 顾临骤然领悟到她是回到了孩童时代的记忆,立刻用自己的身体把她包裹起来,紧紧地搂住她。梁轩星几乎是立刻就回抱了过来 在纯白色的空间里,时间是最先消失的东西。顾临没有看表,长久地抱着梁轩星,直到感觉她因为身体乏力而松了手臂。 “你抬头,让我能看见你。”顾临说,“然后你想抱多久都可以。” 梁轩星好像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头望向了顾临。 “真乖。”顾临的眼睛弯弯的,希望她能看见自己在笑。 梁轩星抬起手,想去摸他的脸。顾临抓着她的手贴在了面罩外面,说:“隔着面罩摸有什么意思,出去了,再给你摸。” “出去”梁轩星指了指前方,说:“那边出去。” “你确定还要往前走?”顾临捏着她的手指,“你可以吗?” “可以。”梁轩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两人相互扶持着站起来,挨在一起往前走。 走廊两侧排列着一排bsl-4实验室,再往前走有四间下沉式的空房间。说是空房间,其实说是四个方正的大坑更为合适。空房间在走廊上并没有门,只安装着整面的落地玻璃。 “是栅栏。”梁轩星小声说。 走到转角处,出现了一扇小小的黑色铁门,梁轩星看见的时候明显抖了一下,身体紧贴上了另一边的墙面上。 顾临立刻挡在她前面,他看见了铁门上厚重的烟熏痕迹。 “感染的尸体只能焚烧,看来这个实验室在建设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顾临抓紧梁轩星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转过这个角,墙面的颜色变了,前面出现了气压舱,这代表着可以脱去最外面这层气密性防护服,进入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他们都在前面。”梁轩星声音有些颤抖,却依然稳稳地站着,她突然转过头,对顾临说:“我去杀你等我救你!” 顾临红着眼拍了拍她的面罩:“一起去,要死就死在一起。” 梁轩星听到这句话好像特别开心,点着头说:“要死就死在一起!” 气密门打开,后面是一片办公区域。 从办公区的面积来看,这里能同时容纳超过60名科学家进行科学实验。这已经接近浩劫前一个国际大国的p4实验室人员规模了,而到了如今,就算是兰屿也凑不出这个阵容了。 顾临把每间办公室都推开门看。 果然,有许多办公室都是空的。整个办公区域也已经人去楼空。不过这里的撤退显然很仓促,药剂还成堆的堆在桌子上,资料也好好的放在随手能拿到的档案架上,甚至有些设备电源都还在运作,墙上贴着标语——“为了人类的生存与未来。” 顾临打开了最后一间办公室。光线十分昏暗,就像老电影里临近下班时的图书馆,里面摆满了顶天立地的档案柜,看来是个档案室。计算机房就在档案室的墙壁里,正在发出设备运转的嗡鸣声。书桌上的电脑还开着,旁边还摆着一杯正在冒烟的咖啡。 整个办公室好像前一刻还在运转,就好像大家只是去食堂吃个午餐。 第49章 状态 档案室里的资料价值不言而喻,但分类方式太过专业了,顾临一时之间既看不懂又看不完,只能先退了出去。 办公室尽头的通道已经一道铁墙封死了,以现场的情况判断,必然是在所有人紧急转移之后,有人放下了最后的这道屏障,堵死了追击的通道。顾临看了看表,手表的指针早已经停了。 他们进入实验室的时间不短,外面的沙威想必已经发现他们从火场消失了。此刻若是原路返回,米林之家地下的秘密恐怕藏不住,这一趟如果不能带出有价值的资料,后续再想来查就难了 “咔哒——” 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顾临一转头,发现梁轩星蹲在那个放着热咖啡的办公桌前抠开了什么。 顾临猫下腰,看见办公桌底下竟然还藏着一道暗门,里面有一截向下延伸的楼梯。 “这是出口?”顾临问:“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个出口?” “不知道。”梁轩星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记得。” “真厉害。”顾临拍了拍她的头顶,猫身准备走在前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带上了桌上的那个咖啡杯。 楼梯下面又是狭窄的通道,走了没有几步,梁轩星撒开顾临的手,接连推开了隐藏在墙上的四道门——里面就是刚才核心实验区走廊里见过的那四个空房间。 “我们可以走了。”梁轩星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房间说道。在她的眼里,这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肤色的孩子,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 “跟我一起出去吧。”梁轩星对着每个房间都说了一遍。 沙威发现顾临的巨型宠物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男女主人却不在旁边。他围着火场转了三圈,发现人的确不见了。 马车还停在路边,乌鳢也留在原地纹丝未动。米林之家唯一的大门无人进出过,两个大活人就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原地消失了? 沙威一身的白毛汗。 通商贸易的事情他不懂。他跟着阿尤斯已经三十年,自小吃军粮长大,民间疾苦是见得不少,却终究很难感同身受。只知道顾临与阿尤斯除了是莫逆之交,私下里更是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盟关系。 这几年四方太平,大将军作为原定的执政官接班人,心思早已经从军事逐渐转移到了政事。可是两年前执政官突然改变了自己原定的计划,多次明里暗里地表示尼克才是正统的继承人。虽然并没有在官邸以外的地方正式说过,但看这个风向,怕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自从那时候开始,大将军就在暗中做大枢密院里的新贵势力,也希望通过新贵之手去拉拢菏泽之野里那群见风使舵的老贵族。而这些新贵能够顺利上位,核心的推手便是顾临。 因此对于顾临在弗吉城里闹出的许多事,大将军的态度一向比较暧昧,也没说管,也没说不用管,这个分寸的拿捏就成了沙威自己看着办。 就像今天这种情况,顾临拖家带口的来了八竿子挨不着的火灾现场,到底是不是为了找小舅子来的,沙威不好多问。但此刻人丢了,他的责任可就大了。正急得团团转呢,就听路边长鞭声响,白马长嘶,银色马车动了。 “诶诶诶,乌鳢兄弟且慢。顾少和夫人回来了吗?我怎么没瞧见人?”沙威急忙招呼人拦住了马车,也顾不上什么礼数,探头就往车里看。 乌鳢彬彬有礼地回答:“夫人未能找到幼弟,心中难过忧虑,见此处距离座堂颇近,顺道过去向神明祈求保佑,老板陪着过去了。刚才差人来传信,让我把马车赶到座堂门口去等。” “原来如此,顾少和夫人安全没事就好。””沙威长舒了一口气,顿了顿又说:“如今弗吉城的安防暂由城卫营接管,不知夫人是否带着幼弟的照片?或是有年纪、身材、相貌特征等信息,我派些兵士全城找一找。“ “那可真是感谢沙统领。”乌鳢说,“我回去就把相关资料送到城卫营,劳烦沙统领多费心。” 沙威:“职责所在,应该的。” 马车驶出了偏僻的小巷,驶入了正街。 趴在雪地里的老獒抬了抬眼皮,一动也没动。 乌鳢把马车赶进了贝克街公寓的后院,大业和夏奈尔从楼里出来。 “这马车可真是够气派的。”大业看得眼睛都直了,东摸摸西摸摸,“这都是真银的?” “回头得跟老板说说,这马车实在太显眼了。”乌鳢从马车后备箱麻利翻出了几个真空囊球,急切地问道:“蚱蜢那边怎么样了,能准备好吗?” “条件有限,但是应该也够用了。毕竟脱一级防护服的时候过了一遍气压舱。”夏奈尔帮着乌鳢把囊球放进背包,“还好老板在使徒单独行动的第二天就把这栋公寓买了下来。要不今天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大业说:“一会儿你们怎么回来?米林之家这边走不了,绕行的距离可不近。内城门进出都有记录,顾少和大人还奇装异服的,这也太容易被人发现了,要不用前院的破马车吧,破是破点,起码没这么显眼呐。” “深更半夜的,不是这辆车还真是哪儿都进不去。妈的,不行就让老板再撒一回泼吧。”乌鳢说,“这栋公寓恐怕过了今晚就会被人盯上,之前用的谁的名义?” “能买房买地的只能是城里的移民,戈辉在移民署里已经给暗巷子的所有人都做了新身份,保证天衣无缝。”夏奈尔从车上又卸下来一大圈透明的袋子,“就是要委屈大业兄弟,刚拿了身份就得死一回。” 大业帮着夏奈尔把透明袋子抬到路边,笑呵呵的说:“这么大一栋楼,我死几回都甘愿。” “行啊大业兄弟,这么快就有房啦。”乌鳢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我先去接人,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第50章 黑松林出口 梁轩星带着顾临从密道一路往外走,看到出口亮光的时候,顾临一把拉住了她。 “先别出去。”顾临把梁轩星拉到了自己面前,“我们的出来的时候没有经过全面消毒,就这么出去,可能会把病毒带出去。” 顾临拉着梁轩星往回走了一段,让她坐在原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自己不要出去,能做到吗?” “病毒带出去了,会伤害其他人的,对么?”梁轩星坐在地上仰着头问。 顾临点点头。 梁轩星向后面的通道看了看,咬着唇瓣又退了几步,说:“我就留在这里,一步也不会出去。” 顾临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她七八岁的时候,觉得又可爱又心疼。他蹲在她的面前,说:“就等我一小会儿,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出去。” “你出去就不会有危险么?”梁轩星问。 “嗯——可能会有,但这样就不会伤害到其他人。”顾临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说好的,要死就死在一起。”梁轩星抓着他的衣袖,“一起去。” “这次不行。”顾临握着她的手说:“有危险,但是不会死,还要回来接你呢。” “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梁轩星看着顾临的眼睛说,“你要死在我后面,顾临。” 顾临跪在地上,隔着防护服亲吻了她的额头,“是,死在你后面,我保证。” 顾临往前走了很远,远到梁轩星完全看不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脱掉了身上的防护服。 从亮光处出来,果然就是梁轩星提到过的黑松林入口。 看来是地下实验室墙体里的特殊材质金属,影响了黑松林区域的磁场,咯吱才会在这片林子里辨不出方向。顾临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重新开始走动了,这证明地面上的磁场比地下已经弱了许多,只要离开了这片区域,对讲机和位置发射器就应该都能用了。顾临打开设备开关,用激光在树干上做了不起眼的标记,向着松林的外沿走去。 白雪深掩着黑松林,积雪已经没到了顾临的小腿。进入实验室的时候,为了穿上防护服,他和梁轩星都脱掉了外套,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 四周的一片纯白,让顾临想起了实验室里的白屋子,这是他接受“壹号任务”这么多年以来,最接近结果的一次。 早在四十年前,人类已经发现浩劫将不可避免地到来。在国际社会的纷纷号召下,联合国生物安全研究小组决定,选择一处隐蔽的安全场所,建立全球物种基因种子库——“穹顶”。 为确保种子库不被有心人觊觎和利用,研究小组杜绝了所有政治机构的参与,对“穹顶”的所在位置进行了高度保密,只有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才有资格参与种子库的建设。在长达十年的建设过程中,兰屿曾派出多位生物学专家参与其中,这其中就有顾临母亲的密友——兰屿前首席生物医学家魏芳。 魏芳是最后一批从“穹顶”中撤离的专家,虽然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与“穹顶”相关的信息。但是她在浩劫发生之前,全家移民离开兰屿的这个动作,让所有知情人都明白——她所在的地方,就是离“穹顶”最近的避难基地。 浩劫发生后,兰屿迅速地发起了重建工作,并通过经贸之路把诸多幸存国家关联在一起,成立了邦联联合政府,将整个社会恢复到浩劫前百分之六十的生活水平。但劫后生物物种的缺失实在太严重,环境的崩塌日益严重,淡水资源和粮食安全这两条生命线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和影响。乌金大陆急需找到“穹顶”取出储存的物种基因,重新培植多样性的生物系统。这个寻找穹顶的计划,被称为“壹号任务”,而顾临就是壹号任务的指挥官。 顾临驾驶着白夜,在暴烈的海洋上寻找每一个原本标注在地图上可能存在的地点。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最终到达了西泽大陆。 三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与穹顶相关的信息,以及那些曾经参与过“穹顶”建设的科学家们。他的手上有一份长长的名单,这些人却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在高狄接手移民署之后,已经比对过名单上所有人的资料,竟然没有一个人在弗吉城的档案库中出现。 这些人的缺席,似乎在向顾临说明,他再一次的找错了地方。就连邦联中央政府也提出了相关的抗议,认为顾临在浪费整个乌金大陆人民的生命。 但是顾临相信,有“穹顶”所在的地方,一定会有发达的基因工程,无论是良种计划、金麋鹿,还是米林之家地下的这片庞大的生物基因实验室,都在向他证明,这里已经离穹顶很近了。 而梁轩星的出现,似乎更成为了一种有力的证明。这些从移民署档案中被抹去的科学家们,就藏在这座城市的深处。 “——呼叫指挥官呼叫指挥官,能听到吗?”顾临手表对讲机里传来了乌鳢的声音,“老板,你的发射信号在黑松林,你没事吧?是否需要支援?” “通知小蚱蜢马上到公寓安装高压厌氧除菌室和两间隔离病房,带两套充气隔离服过来,要快!” “是!” “乌鳢,你也要穿一套,明白吗?” “是!” 第51章 高烧 乌鳢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纤细的人影托着一大块人形的物体出现在雪地里,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 虽说作为女子,使徒与男子不相上下的身高绝对称不上娇小。但手捧壮汉在雪地上如履平地,这画面还是足以令人震惊了。 啧啧啧,少夫人的力气,好大呀。 乌鳢赶紧去接,还没到跟前,梁轩星突然站住不动了,似乎在确认来人是敌是友。 为了避免在返回路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乌鳢在防护服外罩了一件宽大的黑袍。身材比往常更加高大,防护服又遮住了脸,黑灯瞎火的野地里,怕是一时之间没认清人。 乌鳢一把抓掉了头上的斗篷帽,快步走向两人,边伸手边说:“老板交给我,咱们赶紧上车。" 梁轩星警觉地向后撤了几步,避开了乌鳢伸来的手,与他拉开了距离。看了看他身上穿的防护服,再向后看见了那辆银色马车。 “那就是,顾临说的马车?”梁轩星问道。 乌鳢:“???”这是什么情况?没认出人就算了,怎么会连车也不认识了? 梁轩星问完也不等答案,健步如飞地托着人上了车。 乌鳢看顾临躺在她怀里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再顾不上想别的,驾车就往贝克街公寓赶。 公寓这边,蚱蜢已经快速地搭建起了一个微型隔离病区。马车到达的时候,连车带人驶入了一个巨大的球形气囊。 “这是怎么了?是受了伤还是什么?”蚱蜢站在气囊中间,看着梁轩星抱着人下了车,觉得这画风走势有点偏。 “不知道,她就一直抱着老板不说话,也不让人靠近。”乌鳢焦急地说,“刚才下命令的时候人分明还是还好好的。” “先杀菌,怎么样也得把防护服脱下来再看。”蚱蜢打开了真空气阀的开关。 梁轩星抱着人,看着蓝色药剂铺天盖地的淋下来。她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觉得面前的这几个人似乎有些熟悉,又好像并不认识。 “好了好了,赶紧进负压高温室。”蚱蜢拉了一把梁轩星,却被一股蛮力甩开。通过面罩,她看见梁轩星惊恐而凶狠的眼神,毫不聚焦地不停向四周看,把手上的男人抱得死紧。 警觉性急剧增高,无意识回避,意识分离性障碍,这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蚱蜢一下子读懂了那个眼神。 这下完蛋了。这个状态下的人,几乎是完全丧失理智的。此时任何的刺激对她来说都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精神失控,引发她做出更加偏执的行为。 蚱蜢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大脑。 眼下指挥官生死未卜,如果梁轩星一直这样死不撒手,以使徒的战斗力,院子里的人加在一起恐怕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这里还有那么多暗巷子的人,想用武力控制肯定是最下策。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看顾临的脸色隔着面罩看都已经灰白,他等不了蚱蜢用心理暗示的手法让梁轩星松手了。 蚱蜢一把掀了自己的面罩,眼睛通红地往前迈了一步,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他快死了,你救救他。他快死了!你救救他!” 梁轩星思维混乱,记忆错乱的交织在一起,眼前的画面不停地旋转,一时是在白色的雪地里,一时是在白色的栅栏中,耳边一直听见顾临在叫她的名字。 “你要保持清醒,梁轩星。”梁轩星对着自己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你救救他” “控制你的身体,梁轩星!” “他快死了” “你这个灾星,所有在你身边的人都会死。顾临也一样,他马上就要死了。”梁轩星在虚空中卡住了自己的脖子,“你快点放手!” “他冷”梁轩星咬穿了自己的嘴唇,满嘴血腥。她难以自抑地不停点头,却目光稳定地看向蚱蜢,“他说好冷” “把他的衣服全部脱掉,要快。”隔离病房里,蚱蜢一边说,一边冲进浴室放水。 梁轩星小心翼翼地去脱顾临已经冻硬的衣服,看着摘掉了面罩之后的那张脸,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蚱蜢回到了病房,用手指摸了摸顾临的脖子,脉搏微弱,全身冰冷,果然是低温症。 “他需要恢复体温。”蚱蜢说,“脱掉所有衣服,把人放心浴缸里,水温要保持在44摄氏度,我去配药。” 梁轩星点点头,把人抱进了浴室。 蚱蜢回到浴室的时候,看见梁轩星在浴缸里从背后抱住了全身赤裸的顾临,低头靠着他的发顶。向来把人体看做组织和血液组成体的医生,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梁轩星闻声抬起头,一脸问心无愧的纯情。 蚱蜢心里啐了自己一嘴,瞧你这肮脏的内心。 蚱蜢拿着测温计放在了顾临的耳朵上,感觉梁轩星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克制住了。 “不到36度,还没有度过危险期。”蚱蜢挂着吊瓶,说:“我要给他补液,这是治疗手段。” 梁轩星看着蚱蜢手里的针,把脸侧向了一边,拳头握得死紧。 “你现在几岁?你能记得么?”蚱蜢一边给顾临输液,一边问梁轩星。她的状态实在太不稳定了,显然一直都处在发病的状态下。 “你如果愿意多跟我聊聊天,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蚱蜢说。 “十一岁。”梁轩星说,“你是谁?” 原来才十一岁,蚱蜢想。 “很明显,我治病救人,是医生,不是坏人。” “他会好起来的,对吗?” “那要看你能不能配合医生一起给他提供好的治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