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 1、第 1 章 十月里,西北一带已稍显萧瑟秋凉。 李玄度缩在笼子里,拢了拢身上那件四处漏风的破麻衣,听牙行的小伙计变着花样的往外吹他这个“滞销货”。 也是难为他们,从大周国都一路吹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北边陲小城武威城,他身边的其他“货”都被吹走了,就剩自己这个“赔钱货”,价格一降再降,始终无人问津。 每个要买奴隶的人看到他都退避三舍,连带着还得骂伙计几句“奸商”!说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还拿出来卖,晦气!两个伙计愁的是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武威城中往来的行商多半已销完货启程回乡了,这时节天气干燥舒爽,赶路最舒适不过。若再晚些时候,天寒地冻,路上也遭罪。 李玄度也发愁啊,再卖不出去恐怕要被两个伙计带回去了,沿途又要再欣赏一遍大周千疮百孔一派亡国之气的山河不说,自己这副破败身子骨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得去。多半是要死在半途,被弃尸荒野,逢年过节也没人祭奠,真是可怜见的~ 三个倒霉蛋对着齐齐叹了口气,相顾三茫然。 突然,李玄度眼睛一眯,他察觉四周有一股异常强大的霉运在游走。缩在破麻衣里的手快速掐算一番,不由咋舌。原以为自己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更倒霉的。何止是倒霉,还是个土埋半截儿的短命鬼,诸厄缠身,到哪儿哪儿晦气。 他也只短暂的动了一下恻隐之心便打算收手。可就在此时,他看到在厚重的霉运之下似乎还有一丁点儿金光苦苦挣扎,若隐若现。李玄度“咦”了一声,想要一探究竟。奈何精力不支,才一触碰到那点金光,便觉头痛难耐,如同无数芒刺刺入其中,当即眼前一黑,瘫软在笼子里。 两伙计见李玄度似要晕死过去,顿如惊弓之鸟,手忙脚乱的掐住李玄度的人中,哭求道:“祖宗,坚强起来!” 李玄度有气无力的拍了拍伙计的爪子,气若游丝道:“死不了死不了,我买主来了。” 伙计闻言立刻收回手四处张望,路上行人匆匆,哪个像买主?自己也是急糊涂了,听一个半死不活的疯子说瞎话。 他双手抄袖,扭头对旁边的伙计说:“明儿再卖不出去,咱也回程吧。” 正说着话,打前头不远走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半大少年,伙计只瞟了眼就收回视线,这看着可不像买家。 谁知道那两个少年人还偏偏在笼子前站住脚了。 强大的霉运罩顶,李玄度一脸新奇的打量着眼前两个少年。两人穿着粗布衣衫,虽破旧但干净整洁,瞧着出身不富贵,但应该是个体面人家。 霉运来源于那个稍大一点的少年,连带着还有一股子呛人的苦药汁儿味。他整个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皮肤暗黄,露在外的一截手臂枯瘦如柴,一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倒霉样儿。不过他骨相生的极好,若养一养长了肉,当是个俊朗男子。 李玄度按他骨相估摸着,这少年大概有十三四岁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最是跳脱时候,但眼前少年却不然,小小年纪就一脸沧桑苦大仇深。虽有刻意掩饰,但深藏在眼底的阴郁森冷还是被李玄度察觉到了。 “你买我吧,包治百病。”李玄度见两个伙计不搭腔,开始自己往外推销自己。 赵珩凉薄的看了他一眼。 笼子里的人没骨头似的栽歪着,一头乌黑长发散乱的披在身上,他身材清瘦,苍白的皮肤仿如蝉翼般轻薄通透,一戳就破。面颊被额前凌乱碎发半遮半掩,但依然能看得出这人皮相不错,甚合他心意。 伙计一听李玄度说话了,忙反应过来,笑眯眯对赵珩说:“公子是要买奴隶?这是最后一个了,公子若瞧得上,咱就便宜出手。” 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三两银,公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您沿途问问,市面上没个七八两可买不到好奴隶呢!” 还不等赵珩说话,他身边那个小少年当即如抱窝护崽的老母鸡把赵珩拉到身后,掐着腰开始喷伙计:“你莫瞧我大哥好唬弄,就把这没人要的病秧子赔钱货卖我们!瞧他这娇娇弱弱的样子,都不用风吹就倒了!买回去是他伺候我们还是我们伺候他啊!” 伙计忙陪笑道:“小公子这说的哪里话,生意人诚信为本,您别瞧他这会儿虚,那是初来西北尚不适应,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当奴隶的命可没那么娇贵,随便给口吃的就养活了。” 李玄度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我皮实着呢。只是沿途没能好好休息,有些食欲不振罢了。” 赵珩冷冷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个人,我买了。” “大哥!”赵琰瞪圆了眼睛惊声道:“那么死老贵呢!买回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们还得养着他!” 赵珩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买回去也用不着他做什么,陪着我就好,一直陪着我,到死也得陪着我。” 赵琰不是很懂他大哥的意思,只是觉得大哥说这话时莫名有些悲凉。他知道劝不住,只好噘了噘嘴,别过脑袋不吭声了。 李玄度却是听明白了,这短命鬼是想给自己买个陪葬的,省得黄泉路上孤单。他嘬了下牙花子,不由得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 钱货两讫,交接好奴隶文书,李玄度成了赵珩的奴隶。 伙计打开笼子把李玄度放了出来。他本就身子虚弱,又在笼子里缩了大半日,双膝酸软无力,还不等站直呢就往旁边一栽,幸好伙计眼疾手快托住了他,咬着牙说:“祖宗,再坚强一点!” 赵琰要气疯了,他弱小的心灵就是觉得自家大哥给人诓骗了,他不敢和大哥顶嘴,就把怒火发泄在伙计身上,狠狠瞪了那两个伙计一眼,啐了一口:“丧良心的遭天谴!” 两伙计:…… 李玄度拄着伙计给的棍子,一瘸一拐的跟着赵珩。赵琰认命似的跟在李玄度身后,好怕他一跟头栽过去起不来,三两银子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就打了水漂。 路过蜜饯铺子时,赵珩站住脚,转身就要往里进。赵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赵珩挪动脚步,当即上前拽住赵珩的腰带:“大哥,天晚了回家吧!” 赵珩笑道:“你们最爱吃的蜜饯,大哥给你们买。” 赵琰飞快的往铺子里瞟了眼,收回视线义正言辞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吃!再说那蜜饯死老贵的,黑了心的商家咱们才不去。” 说完就推着赵珩往前走,当真不再瞧蜜饯一眼,如同老僧入定目不斜视。 赵珩觉着好笑,忍不住掐了掐赵琰气鼓鼓的脸颊:“大哥有钱。” 赵琰就道:“大哥的钱要治病吃药的,不能乱用!” 赵珩把赵琰推给李玄度,道:“看着他,别让三两银子跑了。” 赵琰还没反应过来,赵珩已经进去了。 李玄度斜眼看着小萝卜头,心中暗道:一辈子操心的命,唉~ 武威城地处大周西北边境,与西戎接壤,大周派兵驻守,所以城中住的大半都是军户。也因这地利之便,武威城与周遭西戎小部落互通商业,不少大周商人们往来于此,将中原产的丝绸布帛等物卖与西戎人。所以武威城另一半住的都是商户。 外来的商户一般在秋收之后销完货就赶回中原准备过年了,开春之后再带上春茶销往西北,年年复年年。此时武威城中外地商户基本已经动身离开了,因此城中略显萧条冷清。 赵家住在内城西,是军户。这家的男主人在武威军中任职,是个不大不小的裨将。 李玄度和赵珩回到赵家的时候,男主人并不在家。 赵家院子还挺宽敞,收拾的齐整干净。才一进院门,便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在摆饭。 那小姑娘听见院门响,扭头笑道:“大哥回来啦!”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时不由一愣。 赵琰扭着身子上前跟小姑娘嘟囔:“姐你看看,那是大哥买的奴隶。” 芳唯惊呼一声,略带审视的看了看李玄度,小声对赵琰说:“他看起来可不像奴隶。” 赵琰努努嘴:“可不是,说不定就活不过明天了。” 孟氏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娃,看起来比赵琰小一些。见到李玄度也是一愣。 赵珩冲孟氏行了一礼,道:“母亲,这人是我买回来的,以后都跟着我,给儿子作伴,不论生死。” 孟氏闻言心肝抽痛,眼神一黯。忙扭过头偷偷抹了抹眼泪,道:“你的事你看着办就好,走了大半日都饿了吧,这就开饭了。” 赵珩又行了一礼:“多谢母亲。” 他将蜜饯放在桌上,笑着冲孟氏身边的男娃招手:“阿琮,大哥给买的蜜饯,可甜了。” “阿珩。”孟氏不赞同道:“你的钱自己好好收着,看病吃药哪都需要钱,别尽给弟妹买东西,养的他们嘴刁。” 赵珩笑道:“不碍事,弟妹都是懂事的人。” 芳唯打了盆水过来:“大哥,先洗手吧。”她侧着身子看了眼李玄度,招呼道:“你,你也来吧。” 赵琰掐腰道:“姐,他是大哥的奴隶,他是伺候大哥的,他连饭桌都不能上……” 话还没说完就被孟氏敲了个爆栗,疼的赵琰捂着脑袋“哎呦哎呦”直叫唤。 孟氏柳眉倒竖,厉声道:“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小小年纪倒会作威作福了!” 赵琰鼓了鼓脸颊:“别家奴隶都是这样的,要是给他养刁了,日后欺负大哥怎么办!” 赵珩摸了摸他的头:“阿琰,没人能欺负大哥。” 死人怎么会欺负人呢。 2、第 2 章 李玄度到底还是上桌吃饭了。 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这家人格格不入,便尽量降低存在感,安安静静吃饭,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仿佛没他这个人。不过习惯使然,他喜欢观察别人。 孟氏是赵家女主人,赵家有四个孩子。长子赵珩,次子赵琰,三子赵琮,长女芳唯。这一家子的表现他看在眼里觉得挺有意思。赵珩是赵家长子,他对孟氏尊敬有余但并不算亲近。孟氏对他虽有关切,但又似乎不太敢管赵珩的事。李玄度瞧了瞧赵家人的骨相,心中已然有数。 赵珩并非孟氏亲生。 饭后,孟氏去厨房洗碗,芳唯和赵琮收拾院子。赵琰跑去厨房烧了一锅水,像个陀螺似的来回往东厢房端水。 那是赵珩的房间,屋子里有一个大浴桶。 赵珩身子骨虚,干不来体力活,平日都是赵琰照顾着。他把水添好,又往木桶里扔了一包黑乎乎的药。 “大哥,泡药浴了!”赵琰抹了抹额上的汗,扯着脖子冲院里喊了一声。 还在院子里溜食儿的赵珩施施然的进了屋,将房门关上。 李玄度就坐在饭桌前的矮凳上,拿着手里的棍子百无聊赖的敲打着。 赵琰看他就来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偏娘让他不要管这人的事儿,说大哥自有主张。赵琰心里不服,但大人说的话他还是听得进的。于是裹着一肚子闲气在院子里头叮叮咣咣打木桩练拳脚,那木桩子真是遭了大罪了。 李玄度丝毫没有奴隶的自觉,这会儿倒是不敲棍子,开始仰头看星星了。 西北一带地形空旷,天空辽远,风硬,日头也刺眼。到了夜里,星星也比别处更亮。 芳唯见他仰着脖子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星星有这么好看?” 李玄度轻笑一声,道:“不好看。” 紫微星幽隐,大周气数将尽。皇族式微,世家门阀崛起,星图纷乱,前途渺茫,人间必将限于战火之中。 正当他叹息时,赵珩一身清爽的从东厢房出来,赵琰立马过去收拾洗澡水,动作麻利熟练,老成的一点儿不像个九岁的孩子。 他把废药包丢在院墙角落的破竹篓里,又打了盆清水将大木桶冲了一遍。 孟氏又在厨房烧了一大锅水,站在门口喊:“阿琰,再打一桶水给……给……给你大哥的人洗一洗。” 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莫名脸色一红,仓促的退回厨房里。 赵琰要气死了。平日叫他照顾大哥他自然没有半句怨言,可如今这三两银子买回来的奴隶也得他伺候着了?不是这家里头到底谁是奴隶啊! 李玄度迎着赵琰刀子似的眼神,拄着棍子颤颤巍巍站起来,道:“不劳二公子了,我随便擦擦身上便是,用不着洗。” 孟氏道:“我家阿珩体弱多病,你在外许久,风尘仆仆,还是冲洗干净为好。” 李玄度心梗,这是嫌他脏呢。 赵琰不敢忤逆他娘,又裹着一肚子气去给李玄度端水了。 李玄度泡在热水里的时候,还能感觉木桶上潮湿的水气里氤氲着满腹幽怨。 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李玄度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适了。他喟叹一声,无意识的用擦布擦拭身体,触碰到左胸时微微一顿。 这里空了一块,原本该是他巫骨所在。巫骨是巫的命,他本是巫族最有天赋的巫,可惜了…… 烛火昏黄,李玄度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巫族之地有座摄魂狱,他曾被关在那里很久。灼热的铁链穿透琵琶骨,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巫衣,熟悉的面孔蓦然逼近,让他心头猛然一惊…… 房门被粗暴的推开,赵琰急匆匆的跑进来,手忙脚乱的把粗粝的手指搭在李玄度鼻尖。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喷出,赵琰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就这么死了呢。”赵琰瞪了李玄度一眼,没好气儿道:“洗澡洗这么久,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李玄度恍惚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抬手摁了摁眉心,道:“抱歉,我有些累了。” 他声音低哑却很悦耳,态度又谦卑诚恳,倒让赵琰一时说不出什么了。不由嫌弃道:“赶紧穿好衣服,都这么晚了,我大哥要休息了。” 李玄度撑着木桶边缘准备站起来,蓦地想起自己并没有干净衣服可以换洗,他张了张嘴,一脸赧然道:“可有不穿的旧衣?” 李玄度虽然瘦弱,但身量却很高,比赵珩足足高出一个头。 “阿琰,问母亲拿两套父亲的旧衣给他。”站在门口的赵珩开口道。 赵琰磨了磨牙,剜了李玄度一眼,扭着身子出去了。 李玄度靠回到浴桶里,他适才大概是睡着了,这会儿水温已经凉了。风从门口吹进来,让他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赵珩踱步进了屋,他看起来像是很累的样子,步履沉重,颇有些踉跄的走到黄泥砌的炕上,扶着炕沿上了炕。 这时赵琰捧着衣服风风火火的进来,往浴桶旁的架子上一甩,阴阳怪气儿道:“祖宗,穿衣服可还用小的伺候?” 李玄度忙摆手:“我,我自己可以。” 赵琰翻了个白眼儿,屁颠颠跑到赵珩身边:“大哥,我给你铺床。”说着麻溜儿的蹬掉鞋子窜上炕,从炕橱里掏出被子抖了抖。 “阿琰,我自己可以……” 赵琰眼皮儿都没抬,回道:“你今天走太多路了,耗神呢,还是我来吧,看累着你。” 赵珩无奈的捏了捏没什么力气的手臂,不吭声了。 李玄度没有当人家面遛鸟儿的癖好,兄弟俩在屋里,他也没好意思站起来,就泡在冷水里竖着耳朵听。 “喂,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洗完收拾了上我屋睡觉去,泡个澡还没完没了了!”说完瞪了眼李玄度就飘走了,还不忘顺手关门。 李玄度瞟了眼赵珩,见他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也没好意思打扰人家,转过身拿过干净衣衫,背对着赵珩穿衣服。 听见水声,赵珩微微侧头看了眼。李玄度浑身皮肤苍白,在烛光映射下泛着浅淡幽光,似仙人一般。他身上很瘦,但肌肉结实,线条优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柔和外表的阳刚之气。 最显眼的莫过于这人脊背上对称的两道狰狞疤痕,硬生生破坏了适才的仙人之姿,却又酝酿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赵珩眉头微蹙,收回视线。 李玄度轻舒口气,毕竟被人盯视的感觉不是很好。 赵家男主人应该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这衣服穿在他身上虽长短合适,但有些宽松了。他将腰带系紧,扭头看着大木桶发愁。 叹了好几口气,终于接受了他眼下是赵珩奴隶的事实。他总不能让那个比他还弱鸡的短命鬼给他倒洗澡水吧。怕是这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给赵琰打死了。 李玄度挽上袖子,认命的拎起地上的小空桶,把大木桶里的洗澡水盛出来。头一次干这种活,一时没能掌握好力道,满满一小桶水哗啦啦全都顺着他新换的衣服洒了满地。 赵珩:…… 他干瘦修长的手摁住眉心,压着火气道:“去喊阿琰。” 李玄度忙说:“我可以的,太晚了,小孩子都睡了。” 说着又把桶甩进去往外提水,这回倒是没洒身上,不过他手臂没什么力气,木桶在他手里摇摇晃晃,到房门口时水已洒了大半…… 倒也不是李玄度比不上一个孩子,只是自从被抽了巫骨后,他身体极度虚弱。又被关在摄魂狱多年,未能好生调养。好不容易从摄魂狱出来,又颠沛流离,途中遭了不少罪,换做常人早就吹灯拔蜡了。他能勉强活到今天,不过是因长生骨之缘故。 他倚着门框叹气。 赵珩终于受不了了,拔高声音喊道:“阿琰!” 李玄度严重怀疑赵琰那小子一天什么都不干,竖着耳朵专门等他哥传唤。赵珩这话音刚落,就见赵琰披着外衫趿拉着鞋着急忙慌的跑出来,还叨叨着:“来啦来啦,大哥怎么了么?” 他见李玄度浑身湿透站在房门口,不由眼皮一跳,总觉得没好事儿。果然…… 赵珩有气无力道:“阿琰,劳你把洗澡水收拾收拾。” 赵琰小脸一沉,头顶呲呲往外冒火。 李玄度想替自己辩解几分,赵琰已经怒气冲冲进屋了,李玄度被他撞的原地转了个圈儿。 瞧瞧这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真让人唾弃。谁能想到这是巫族呼风唤雨,最有希望承继大巫之位的巫师玄度呢。 李玄度靠着院墙,仰头望着满天星斗,耳边是赵琰一趟一趟往外拎水的喘气声。 赵琰干活麻利,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收拾好了。临走时阴阴的瞪着李玄度:“我家人和善,你也别蹬鼻子上脸。” 李玄度垂着眼睛看着赵琰,态度诚恳:“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让自己好起来的。” 赵琰哼了一声,扭头回屋去了。 闹了一通,院子里复归安静。晚风一吹,带来断断续续的汤药味儿。李玄度蓦地想起赵珩泡的药浴。 他顺手拿起房门口的棍子,慢慢往墙角挪腾。从破竹筐里捡了些药渣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大概辨认出这药包的配方,多是些活血化瘀之物。 他没有看过赵珩的脉象,但观其行表,有些虚不受补的意思,且死气已现,油尽灯枯。这药对他并没有什么作用。 李玄度拄着棍子踉跄着站起来,对赵珩的身体越发好奇了。 3、第 3 章 赵家院子还算宽敞,孟氏带着小儿子赵琮睡主屋。芳唯睡西厢,赵珩和赵琰睡东厢,兄弟俩各占一个房间。 李玄度进屋的时候赵琰已经躺下了,炕上铺了两床被褥,显然另一个是给自己留的。这孩子虽嘴巴毒了些,但心还是好的。 李玄度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脱鞋上炕,准备睡觉。 按说他是赵珩买回来的奴隶,合该伺候赵珩,在他房里睡的。不过赵琰这么安排,他也没说什么,毕竟自己也不是那会伺候人的主,万一手下没个轻重,给人伺候走了就不好收场了。 西北气候干燥,这让他有些许不适,一时竟难以入睡,胡思乱想了许久。窗外月光清亮,他瞪着眼望着屋顶出神,连什么时候睡去的都不知道。 半梦半醒间,李玄度感觉有一股阴邪之气在周围游走。这气息太熟悉了,他在摄魂狱的那些年,周身充斥着的都是这种令人憎恶的邪气。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摄魂狱,手无意识的搭在胸口之下,空洞之处还隐隐泛着疼。锁链撞击的清脆声,恶鬼兴奋的嚎叫声如泄洪一般冲入脑海,和着穿透骨头的剧痛,撞得他头痛欲裂。 他强迫自己从噩梦中醒来,蓦地察觉到赵家院子不太对劲。赵琰睡的正熟,李玄度也没顾上穿衣服,光着脚下炕推门而出。赫然发现赵家院子上空飘散着层层叠叠的阴邪之气,正是睡梦中摄魂狱的气息。 这邪气全都涌向赵珩的房间。 李玄度眉头一皱,抬脚便往赵珩屋里走。 赵珩仿佛被梦魇住,枯瘦如柴的手紧紧箍着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压抑着痛苦的呜咽和悲鸣。 李玄度觉得奇怪,一个边陲小城军户家的孩子,怎么会招惹这么厉害的东西。他凑近了去,试图去查探赵珩的脉象。 却不料赵珩突然暴起,一把嵌住李玄度的脖颈。他双眸猩红,阴鸷的瞪着李玄度,眼睛好似渗着血一般。脖颈上青筋凸起,隐隐有暗紫的气息不断游走。 李玄度默默念了两句巫咒,赵珩机械的扭动两下脖颈,发出咔咔声响。眼中红光些微褪了一些,手上力道也微微松懈。李玄度趁机脱身,反捉住赵珩纤细的手腕,飞速的将手指搭在他的脉象上。 这一探惊的李玄度浑身汗毛倒竖。 巫可与天地相通,可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即便被抽了巫骨,废了修行,但巫始终是巫。 赵珩的脉象一团乱麻,浑身血脉都被邪气侵蚀。李玄度清楚的看到邪气在抽走赵珩的生机,赵珩似乎有所察觉,他在拼力抵抗。白天李玄度看到的那点金光复又出现,在邪气的冲击下支离破碎,却极度顽强。 “斗转星移术!”李玄度陡然瞪大双眼,巫族禁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珩低吼一声,眼看又要暴起,李玄度顾不得去深究,快速封住赵珩身上几处大穴,邪气无从下手,拉锯片刻,方才不甘褪去。 这一番折腾下来实在耗费不小气力,李玄度本想继续探查赵珩身体,无奈精力难支,握着赵珩的手当即昏睡过去…… 清晨鸡叫了几声,赵珩蹙着眉头醒来。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从他有记忆开始,每一夜他都在噩梦中度过。梦中有数不清的恶鬼撕咬着他的身体,吸吮着他的血液。他拼了命的逃,却始终无法挣脱。他渴望有人能拉他一把,但他清楚的知道,夜晚的他没有理智可言。他曾经差点儿杀了阿琰。 孟氏是他继母,但孟氏待他很好,孟氏生的三个子女对他也很依赖。阿琰从小就爱粘着他,晚上撒泼打滚的要和他一起睡。孟氏拗不过,只好应了。 那时的赵珩并不知道自己会丧失理智做出那样的举动,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回家,也许阿琰会被自己掐死。 那次之后父亲告诉他,晚上只能自己睡,不过让他不用担心,他只是得了病,吃了药就会好。 他以为孟氏会因此厌恶他,阿琰也会疏远他。但事实并非如此,虽然那之后阿琰不再吵闹着和他一起睡觉,但却比以往更关心他。孟氏待他也依旧和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是在那次之后,赵珩的梦里不再仅仅是恶鬼嘶哑着他,他自己也变成了恶鬼,他杀光了所有亲近的人,他喜欢这嗜血的感觉。在他的梦里,他掌控一切,乾坤颠倒,天地倾覆,饿殍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的出生就是罪恶。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受尽折磨,白天的他有多温和,夜晚的他就有多残暴。 但奇怪的是在昨天梦里的后半段,血腥残暴的世界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他漫无目的的游走着,直到强烈的疲倦席卷而来,他竟难得的安睡了片刻。 赵珩动了动有些酸麻的手臂,猛然察觉有什么不对。这一低头,竟发现手臂上枕着一颗黑乎乎的脑袋。 他惊坐而起,只觉浑身血液逆流,然而在巨大惊惧之下,他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赵珩这一动倒是惊了李玄度,他原本睡的挺香,偏被人扰了清梦,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赵珩的腿:“别闹,再睡会儿……” 赵珩双眸陡然瞪大,惨白的唇剧烈的抖着:“你,你你你在说话?” 李玄度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你没死?” “哎呦可不敢死,我死了你弟弟不得心疼死。三两银子呢,死老贵的。”说着,还顺势往赵珩身上拱了拱,蹭了蹭脑袋。 赵珩:…… 他平生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他害怕极了,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说曹操曹操到,有些人就是不经念叨。这刚说到赵琰,就听外头骤然响起一声嚎啕:“娘啊,娘诶,大哥呀!是我不好,我把三两银子看丢了!三两银子跑了!嗷嗷嗷……” 李玄度:…… 他长叹口气,认命的从硬邦邦的炕上爬起来。宽大的里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精瘦的胸膛半遮半掩,泼墨长发随意的搭在肩头,颇有几分暧昧。 赵珩不自在的别开眼,他还是不敢相信:“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我……”李玄度还没有摸清赵家底细,不好据实以告,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笑嘻嘻道:“爬床。” 赵珩从脸到脖子瞬间红了一大片,手指死死的抓着炕沿,骨节都泛着红。一脸如遭雷劈,俨然是被李玄度如此不要脸给震惊了。 慌神也就瞬间的事儿,很快就被阴鸷覆盖。反应过来的赵珩抬手掐住李玄度的脖子,恶狠狠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都看到什么了?” 李玄度拍了拍他没什么力气的手,叹道:“你怕什么?我是你买的奴隶,命都是你的,如果你介意我看到的,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赵珩阴阴的盯着他看,拇指摩挲着李玄度有些病态苍白的脖颈上那道青紫指痕,道:“昨晚我竟然没有掐死你。” 李玄度点头:“亏得是我命大。” 赵珩放开李玄度的脖颈,手指挑开他的里衣,果然在他前胸也有两处狰狞的疤痕,这是贯穿伤,穿透了琵琶骨。 “你究竟什么来路?” 李玄度双臂向后撑着身体,不在意的笑道:“被贩卖的奴隶而已。” 他端详着赵珩,少年人身上戾气很重,这和他体内侵蚀的邪气有关。但他在白天依然可以保持理智,没有成为嗜血杀人的狂魔,这人必定有着远远超乎寻常的克制力和极强的求生意志。 邪气的目的是少年体内的金光,金光被尽数吸收后,禁术的术法便算是完成了。但越往后,术法便需要更多的力量支撑。 巫族禁术斗转星移术的本质是逆天改命,强行将别人身上的天命和运势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赵珩就是那个被偷了天命之人。 巫族禁术绝不会外传,只有巫族嫡系弟子可以掌握。李玄度对此也只有些细枝末节的了解。师傅仙逝后,师兄李玄序发动巫族政变,囚禁了自己,登上大巫之位。 摄魂狱熟悉的气息,巫族禁术的出现,让李玄度几乎可以笃定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他的师兄李玄序。 天地万物有时有序,禁术扰乱天地正法,必将引起浩劫,致生灵涂炭。他必须要弄清楚赵珩身上金光的秘密,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我祖祖辈辈都是行医的,对你身上的病症有些了解。”李玄度忽然开口。 赵珩不以为意。 “当归、生地黄、川牛膝、桔梗、柴胡、红花、枳壳……你泡的药包是活血化瘀止痛的方子。虽然可以缓解胸痛头痛,但治标不治本,而且我敢说不管是口服的药还是泡的药浴,对现在的你来说都没有半分作用了。” 赵珩瞳孔猛地一缩,倾身上前捏住李玄度的肩膀,幽深的眸子盯视他:“你要做什么。” 李玄度坦然道:“治病。医者善为先,何况你还是我主子,你好了我才好不是。” 他见赵珩不应,又道:“反正你也快死了,就算治不好你也不损失什么。可万一被我这瞎猫碰上了,岂不是幸运。” 赵珩凑近李玄度,微微弯起嘴角,在他耳边轻声说:“随便你。不过你得记着,我买了你,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我死了你得给我陪葬……” 4、第 4 章 “大哥!唉,哎呦呦……”赵琰突然推门而入,正撞上他大哥在跟那三两银子咬耳朵,小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别过身子支支吾吾道:“大哥,你俩干啥呢!” 李玄度拿手指支开赵珩,慢条斯理的拢上松垮衣衫,扭头笑眯眯对赵琰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赵琰:…… 不是,他猛然反应过来,气呼呼道:“我找了你一早上,你怎么跑我大哥房里了!” 李玄度道:“伺候你大哥呗,还能干嘛。” “我大哥房里不许睡人!”赵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爹交代过,大哥病了只能自己睡。 赵珩看了眼李玄度,说道:“阿琰,以后他都在我房里睡了。” “大哥!”赵琰小嘴一噘,总觉得自家大哥被美色迷惑了,扭着身子去找他娘孟氏告状。 孟氏一大早就听见赵琰到处找人了,这会儿又听说昨天买的人跑阿珩房里去睡了一晚,着实吓了她一跳。更奇的是那人竟好好活着,便让孟氏更惊讶了。 吃早饭的时候,孟氏悄悄打量一眼李玄度,发现他脖颈处有手指掐出的於痕,不由生了几分警惕。他看起来羸弱,竟能从阿珩手下活命。 饭后,李玄度在院子里晒太阳,孟氏把赵珩叫到一旁,颇有些忧心道:“阿珩,这个人来历不明,不如叫你父亲回来瞧瞧,看当留不当留。” 赵珩虽身体孱弱,素日看起来也很温和,但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他既决定留下李玄度就不会被别人左右。不过孟氏毕竟是为他好,何况父亲也许久不曾回家了,便应了孟氏。 “稍后让阿琰去丁大叔那里使人给父亲传个信儿。” 孟氏遂放下心来,他瞧了瞧赵珩,忽然道:“阿珩今日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有精神了。” 赵珩倒也没瞒着:“昨儿后半夜难得安眠,今日醒来还算清爽。” 孟氏眉头舒展:“是不是换了大夫后药开始起作用了。” 赵珩想到李玄度的话,摇了摇头:“母亲,这些药很早就没效果了。这里的大夫治不好我的病。” 孟氏叹道:“国都的大夫想必是极好的,只可惜家中积蓄不丰……你父亲就快发军饷了,我们攒一攒,往陇西一带再找一找……” “哪里的大夫都是一样的,母亲,以后我的病就交给他了。”赵珩用下巴颏点着李玄度。 孟氏大吃一惊:“他?” “他说他是大夫,昨晚他给我按了按穴位,我才安睡了一会儿。兴许他是犯了什么重罪才被贩卖吧。不过不重要,反正我也快死了,花钱请大夫也是白搭,倒不如让他试试。” 孟氏张着嘴巴,一时哑口无言。 “不如等你父亲回来再做决断吧。” 赵珩没反对。 军户没有田地,全靠这家男主人那点军饷过活,孟氏平日会做些针线补贴家用。赵家几个孩子都还小,顶门立户的长子又是个病秧子,干不了什么。所以饭后大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赵琰人小但整天操闲心,他也不爱出去和邻居家孩子玩闹,小尾巴似的跟在赵珩身边转悠。芳唯性子爽利,又是长女,帮孟氏分担不少家务。赵琮是个万事不愁的,平时和街巷里的小朋友们玩的不错,早饭刚吃完就不见人影了。 李玄度坐在院子里拿棍子东戳戳西戳戳,手上闲不住。 赵珩看他画魂儿似的,还觉得挺有意思:“你这画的什么?” “没什么,我在推演。”李玄度道:“你有多少钱?” 赵珩本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画的东西,听他这么问不由掀了掀眼皮:“问这做什么?” 李玄度学着赵琰的样子翻了个不成熟的白眼儿:“治病不要钱啊!” 赵珩:…… “要多少?” 李玄度:“家中可有纸笔?” 赵珩斜眼看他:“你瞧我家哪个人看起来像是读书识字儿的?” 李玄度一噎。 赵珩喊了赵琰过来,对李玄度说:“阿琰记性好,你要买什么跟他说,待会儿让他出去问价,回来就知道钱够不够了。“ 李玄度:…… 赵珩的病因主要在于经年累月被抽走生机,非实症,自然非寻常药物可医。但常年不得安眠,身子骨也有亏损。干脆开了个补气养血的方子,自己也能跟着蹭蹭养一养身体。 此外他还让赵琰买些兽骨回来,这才是他真正可以用到的东西。 “狼骨虎骨牛骨鹿骨为佳,若买不到或是太贵,就拿羊骨猪骨凑数吧。再买些朱砂和黄纸,不拘品相,捡便宜的买吧。哦对了,还需一包银针。” 赵琰不明白怎么睡了一觉这三两银子就大变样了,竟还是个识文断字儿的,还能开方子! 他一脸恍惚的走出家门,直到跑了一圈回来给赵珩报完价,都还没回过神来。 李玄度冲赵珩夸赞道:“二公子日后在术数方面必有大作为。” 这三两银子还夸他?赵琰瞥了他两眼,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赵珩矜持的点点头:“我家阿琰自然是好的。” 李玄度很会捋杆儿爬:“不读书可惜了。” 赵琰一听就说:“读书有啥用,那缺牙的老先生就知道吊书袋,能学到什么呀,束脩还死老贵的。我爹说了,等我再大一些就入伍,以后当将军。” 李玄度笑了笑:“还是多读些书好,胸中有丘壑。” 赵珩听进去了。 赵琰可没当回事儿,他还惦记买东西呢,遂问李玄度:“你买这些到底有用没用啊,可别诓我大哥银子!” 李玄度捋着细长的手指头,笑道:“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我是相信自己的医术的,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相信我了。” 赵琰撇了撇嘴,反正他是不信的:“你医术这么好,怎么自己反倒像要死了一样。” 李玄度:…… 赵珩从兜里摸出一角银子,摸了摸赵琰的头:“先去买吧。” 赵琰无条件听从赵珩,虽然心疼的小脸直抽抽,还是不折不扣的照办。 这时节山上猛兽尚有踪迹,城中有不少卖野禽的。但虎狼鹿不好猎,价钱也高,牛要耕地,也少有出卖的。市面上多半都是些野猪。赵琰既心疼银子又怕随便买的猪骨羊骨不顶用,集市边上那块砖都快给他鞋底撵出火星子了,最终还是决定买鹿骨。旁边倒是有牛骨卖,价钱稍低,只是那老黄牛是病死的,他嫌晦气。 李玄度拿到鹿骨时不由对这小子另眼相看。 “家里有刀具吧。”李玄度问。 赵琰转身就进厨房拿了把菜刀。 李玄度:…… 赵珩琢磨一瞬,回自个房里拿了把匕首出来:“用这个吧,趁手。” 李玄度接了匕首,开始打磨鹿骨,刀刮骨头的声音惹得赵琰头皮发麻。李玄度见他小脸皱起,逗弄道:“怎么,听不得这声音?那日后还怎么上战场。” 赵琰一听忙撤回捂着耳朵的手,梗着脖子道:“谁说听不得。” 忍着听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了,又不肯让李玄度小瞧了他,正好孟氏喊他,忙一叠声的一边答应一边跑了。 李玄度笑着摇摇头。 赵珩双臂环胸斜倚着墙壁,他低下头看李玄度。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稻草拢起来,些微碎发垂在额前。他身姿修长挺拔,刮骨的动作瞧着也赏心悦目。 “你叫什么名字?”赵珩问。 “李玄度。”他又补了一句:“你若觉着不好听,随便换一个也行。”他得极尽奴隶的本分。 “名姓乃父母所赐,留着吧。”赵珩说:“你家乡在哪儿?” 李玄度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道:“云梦。” “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地方,很远么?” “在南方。” “没去过……” 李玄度吹了吹磨掉的骨粉,道:“以后有机会可以出去云游。”说罢又叹了口气:“可惜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在打仗。” “那真是可惜了……” 院子里只剩下刮骨的声音。 赵琰那小子买的鹿骨分量足,李玄度做了好些卜骨,不过这才第一道工序,还得用火烧制。 “过了时辰了,得明日再烧。”李玄度说。 “我不懂这个,随便你。”赵珩无所谓道。 李玄度有些好奇:“按说你家日子不算富裕,我瞧你花钱倒是大手大脚的,你娘也不管你。” 赵珩也没遮掩:“她是我后母,不过待我很好。我的钱是我生母留给我的。” “那你生母挺有钱,你外祖家也是武威城的?” 赵珩摇头:“不知道,我一出生娘就过世了,我也没见过外祖家的人。” 李玄度便没再继续问,只道:“你爹和后母不错。”起码没私吞这些钱。 赵珩“嗯”了一声。 厨房飘来饭菜的香味,李玄度腹中空空,有些嘴馋了。 “夫人做饭的手艺真好。” “那你可以多吃些。”赵珩道:“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 李玄度叹气:“大公子,病人要相信大夫,治病才会有好效果。” 赵珩道:“大夫要医治病人,起码他得先有命在。今晚你跟我睡,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再说吧。” “那恐怕是难了。”李玄度甩了甩手上的骨粉:“我观天象,明天阴天。” 赵珩:…… 5、第 5 章 赵珩用李玄度开的方子泡药浴,同时李玄度配合银针刺穴,替赵珩打开全身经络。他浑身筋脉尽被邪气所侵,虽寻常药物不可医治,但用巫族特殊行针走穴的法子,可以让血气通达。即便不能彻底克制邪气,也可以阻止邪气进一步蔓延。 行针走穴颇耗心神,一套针法走完,李玄度浑身已被汗浸透。他将用完的银针泡在酒里,嗓音低哑道:“可以了。” 行针过程中赵珩似是睡了一觉,醒来后感觉身上轻盈许多,扭头看到泡着银针的酒已变成黑色,不由吃了一惊。 “唔。”李玄度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平和道:“排毒,是不是感觉舒服一些了。” 赵珩点了点头:“你倒是有些本事。” “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李玄度摇晃着站起来:“出来吧,水有些冷了,仔细着凉。” 赵琰进来收拾洗澡水的时候不由惊呼:“大哥你今天身上怎么这么脏,这水滂臭!” 赵珩脸红了一下,不自在的说:“排毒呢。” 赵琰不是很懂。 赵珩道:“劳阿琰再给玄度烧一锅水。” “大哥这是买回了个祖宗供着呢,我这亲弟弟倒成了伺候人的奴隶了……”赵琰嘟囔两句,撇了撇嘴,不忘凶李玄度:“你若医不好我大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个小娃子凶起来就像炸毛的老母鸡,看着雄赳赳气昂昂,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李玄度好笑道:“若我能医好呢?” 赵琰一脚跨出门槛,闻言扭头说道:“你若能医好我大哥,我赵琰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他眼神执拗,异常认真。 李玄度看他走远,忍不住回头对赵珩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赵珩温和的笑了笑。 李玄度想,赵珩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有疯魔,正是因为他可以得到家人无限的包容和关爱。但也因为这样,他在夜半无人之时受到的折磨也更惨烈。 …… 赵珩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睡,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他极少与人亲近。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他感觉连呼吸都有些尴尬,索性翻过身紧贴着墙壁睡。 李玄度不如赵珩那么敏感,他有些累了,需要尽早休息保存体力。今夜那邪气必会卷土重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夜半之时,浓烈的熟悉气息开始在房间里散开,赵珩蜷缩成一团,牙关紧扣,脖颈上暗紫色的气流快速流转,青筋跳动。 李玄度轻车熟路的封住赵珩身上几处大穴,将手搭在赵珩手腕上探脉。这一夜不似昨晚那样毫无准备,李玄度可以静下心来仔细查探。 但赵珩的脉象太过紊乱,一时间他也摸不着边际。只知道邪气横冲直撞时,那金光会自发护住主心脉。金光包裹之下,隐隐有一丝醇厚苍老的气蕴在,只可惜那气蕴已无法成型,眼看着就要散去了。 每个人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气蕴,这气蕴乃上天所赋,也谓天命。巫族秘术可沟通天地,自然也能看到人的气蕴。斗转星移之术便是偷换气蕴的秘术,此举违逆天道,一直为巫族封禁。 怀有大气蕴之人为主体,接受气蕴之人为受体。只要明确主体,并拿到主体的生辰八字,然后在受体所处之地设下祭坛,烧以符咒。此后不管主体身在何处,只要祭坛不会破坏,气蕴便源源不断的被过渡给受体,直到主体气蕴枯竭而死,属于主体的天命便被成功换给受体。 当然,如果主体半途中死去,气蕴便也终止。所以一般行此法之时,施法之人必会将主体留在身边以保其性命。这些都是师傅曾告诉李玄度的。 如果赵珩是气蕴的主体,那么受体又是谁?就他了解赵珩这些年的用药,赵家人似乎并不知道赵珩病症的根源所在。 邪气再一次败兴而归,褪去之后,房间复归安宁。李玄度收回把脉的手,盘膝坐在赵珩身边兀自琢磨着如何才能确定施法人的位置。不知不觉困意席卷而来,他头一歪,窝在赵珩怀里睡着了。 这一夜没有被噩梦缠身,赵珩醒来时颇有些神清气爽,这是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眠。当然,如果手臂没有发麻或许他会睡的更好。 他揉了揉眉心,稍一偏头就看到拿他手臂当枕头的李玄度。他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闭着眼时面容静谧安和,如一尊神像,让见者敬畏。 赵珩动了动酸麻的手臂,李玄度似有所觉,把头一缩,搭在赵珩胸腔上,双臂一环,长腿一圈,整个人直接挂在赵珩瘦弱的身板上,压的赵珩猛咳了两声。 李玄度被他胸腔震的有些耳鸣,颇有些嫌弃的推了推赵珩,长腿把赵珩身上的被子一勾,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继续睡。 赵珩:…… 西北秋日的早上还是有些凉的,穿着单薄里衣的赵珩没脾气的躺在炕上,双眼盯着屋顶发呆。直到外头有了响动,他方才穿好衣服起身出门。 “大哥醒啦!”赵琰打了盘水搁在石墩子上,道:“刚温的水,大哥洗漱吧。今天变天了,大哥怎不多添件衣裳,看着凉呢。” 赵珩眯眼看着阴沉的天,一大团黑云罩在头顶,略显压抑。 “还真叫他说着了……” “三两银子!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床!”赵琰回屋给赵珩拿衣裳,见李玄度大摇大摆的躺在炕上睡的恁香,这火气噌的就上来了。 “快点儿起来,今天我爹回来,你这么偷懒看他不打死你!” “吵死了……”李玄度打了个哈欠,抬手摁了摁眉心,叹道:“什么时候能睡个好觉啊……” 芳唯早上去集市买了些菜肉,早餐比前两日丰盛,李玄度一不小心把自己吃撑着了。 饭后他在院子里溜食消遣,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让赵琰帮他起火,准备烧鹿骨。 烧制卜骨是巫的基础,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烧制,但依据每个人对火候掌握的不同,烧制出的卜骨品相也有高低。李玄度是巫族公认的烧制卜骨最精致的巫。他烧的卜骨连每一处裂隙都有讲究。以往每次烧制好卜骨后,师弟们都会在他身边连声赞叹,只可惜往昔不可追。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李玄度一边感慨,一边用钩子夹出卜骨,他很满意这次的烧制。 就在他将卜骨捡出来的时候,听到赵琮兴奋的大叫:“爹爹回来啦!爹爹回来啦!” 李玄度从厨房探出身子看了眼,就见一个外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将赵琮抱起来掂了掂:“阿琮又结实了。” 赵琰不像赵琮那么活泼,颇有些腼腆的站在一旁傻笑。 男人拍了拍赵琰的肩膀:“阿琰长高了,更像个男子汉了。” 赵琰挺了挺胸脯,笑的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赵珩对父亲尊敬但也谈不上亲近,反观男人对赵珩的态度也很奇怪。他和孟氏一样,眼中虽有关爱,但更多的是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谦卑和恭谨。 李玄度打量着男人的骨相,茅塞顿开。这人也非赵珩生身父亲。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身上又被种下巫族禁术,赵珩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玄度正兀自琢磨着,突然一道影子逼近,遮住了本就不甚敞亮的天光。他抬头去看,赵家男主人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确切的说,是盯着他手里的卜骨。 赵平都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一把掐住李玄度的脖子将人拎起来,李玄度身体虚,根本没办法和这体格健硕的男人对抗。他被摁在墙上,五脏六腑被撞的生疼,咳了一口鲜血出来。 厨房门敞着,赵琰看到这情景当即惊呼:“爹!” 他急急的扯着赵珩的衣摆:“大哥,爹,爹要杀了三两银子么!” 赵珩眉目内敛,沉声道:“爹在试探他。阿琰,带着芳唯和阿琮回屋去。” 赵琰目露担忧:“三两银子懒是懒了些,人倒不坏的。” 赵珩笑笑:“没事儿的。” 李玄度被赵平都钳制,无法挣脱,忍不住自嘲的笑道:“我这脖子很好掐?” 赵平都冷眼看着李玄度,咬牙道:“你是巫。” 李玄度瞳孔骤然一缩。 赵平都指着地上的卜骨:“只有巫才会用这种东西!说,你是谁派来的,你要做什么!” “我,我是你儿子买回来的奴隶,并非故意接近。你既知道我是巫,想必也清楚赵珩的身体,你不想救他?” 赵平都手上力道不减,恶狠狠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的身契在赵珩手里,你们不相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不犯法。何况,赵珩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是么。” 赵平都一手掐着李玄度的脖子,一手向下抓住他手腕去探他心脉,不由惊奇:“你气息溃散,完全不能凝聚,合该是已死之身。” “巫族总有自保的法子的,不过你既能看得出,定也不是寻常人。” “我们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好。”赵平都放开手,道:“阿珩要留着你,我不会动你。但若阿珩出事,你也别想活。” 李玄度抚着脖颈,丝毫不在意的说:“那我必定夜夜祝祷,祈愿赵大公子长命百岁。” 6、第 6 章 若依赵平都的意思,李玄度这种来历不明的巫合该杀死了事。但孟氏告诉他阿珩似有意留下这人。 赵平都不敢擅作主张。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嶙峋大手紧攥着,又松开,复又攥起来……阴凉的秋天,他反倒出了一身薄汗。 直到阴云散去,一角日光冒出头来,李玄度踉跄着脚步惨兮兮的端着卜骨出来摆弄,赵平都方才转身进了赵珩的屋子。 赵珩呆在家里没什么事儿做,白天或是在屋里补眠,或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觉着身上爽利了,就让赵琰带他去集市走走,瞧一瞧那些行商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听听外地人说的热闹。 边陲小城没什么文风,城中除了军户就是商户,城东的教书先生算是武威城唯一沾点儿书卷气的地方了。但老先生教书忒无聊,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也没能留下几个,眼看着他那小学堂就要倒闭了。 头两年赵珩倒是去学堂读过书的,只不过他夜夜被噩梦缠身,白日里根本没有精力念书。老先生授课又极其催眠,别的不说,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他睡的倒是极好。 那老先生束脩要的死贵,他觉得自己这样太浪费银子了,后来便不去了。以至于到现在他还是个文盲,斗大字儿不识一个。 后来他们家就换了赵琰去读书,那小子去了两天死活就不读了,他说老先生心黑。 可李玄度说多读些书好,胸中有丘壑。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知道很多事。尽管他是自己买回来的奴隶,可观他举手投足,说话行事,却比这满院子的人都高贵,都赏心悦目。 这大概就是读过书的人吧,不像他们这样粗鄙。不知怎么,赵珩心里头莫名就泛起一股酸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再想到自己生来就被恶鬼缠身,命不久矣,心中那些不甘又被勾了出来。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这怨气压下去。 怨气是恶鬼最好的养料。 赵平都在门口敲门的时候,赵珩正躺在炕上叹气。 “父亲进来吧!”赵珩一边应着,一边下了炕。 赵平都进了屋将房门关上,看了赵珩一眼,恭敬的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属下赵平都,拜见小殿下。” ! 赵珩正坐在炕头弯腰拿鞋,一听这话直接滑跪下来。夭寿啊!爹给儿子下跪,这是嫌他活的太长了么! “父亲,你,你你你喝多了?”赵珩惊的嘴巴都要飞出去了。 赵平都抬起头郑重的看着赵珩,道:“小殿下,属下接下来说的事情很重要。” 黄泥抹的地很硬,赵珩觉着膝盖疼,他小心道:“那,那咱上炕坐着说吧,您跪着我不舒坦。” 赵平都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了:“小殿下坐着吧,属下站着就好。” 赵珩屁股仿佛长了钉子,坐立难安。但敏感如他,其实很早就感觉到父亲待他不同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病。 父亲军务繁忙,甚少在家,即便在家他们交流也不算多。小时候父亲对他关爱有加,慢慢长大后,父亲反倒愈发拘谨了。 他忽然有些害怕父亲要告诉他的事情。 赵平都今年三十五了,常年在军营操练,他身姿英武挺拔,身上有种军人令行禁止的严谨和肃杀感。 “……小殿下本姓姬,是大周皇太孙。” 赵平都一开口,赵珩险些给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屁民怎么就成了高高在上的金疙瘩了。 赵平都见他一脸惊愕,叹息道:“小殿下可还记着那块龙纹玉佩?属下叫小殿下务必收好的。” 赵珩一脸懵懵的挪到炕柜旁边,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品相极好的龙纹玉佩。 “这是皇族信物,是太子妃留给小殿下的。” 赵珩呆呆的看着那散着温润光芒的玉佩,很难想象它来头竟然这么大:“大周的皇太孙怎么会在这里呢?” 赵平都叹了口气,道:“十四年前,大周皇室生了一场大乱。有人告发当朝太子以巫族秘术诅咒皇帝,以图逼宫篡位。皇帝信以为真,以谋反罪处死太子,东宫一干人等尽被株连。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 东宫当年的惨烈历历在目,多少次午夜梦回赵平都的心都被刺的生疼。他苍白的唇抖着,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 “殿下礼贤下士,为大周广纳贤才,为国事鞠躬尽瘁,从未生过谋反之心,更遑论弑君篡位这等恶行!不过是那些世家门阀不满殿下变法,攀诬陷害罢了!只叹殿下一片仁孝,误中巫人奸计,这才……” “巫?巫是什么?” 赵珩长这么大连武威城都没离开过,国都的政变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并不能理解赵平都的满腔怨愤,虽然死去的可能是他的父母亲人。反而对他口中的巫族颇感兴趣。 “巫族……”赵平都想了想,说:“巫族是一个很神秘的部落,他们聚居在大周南方一个叫云梦的地方。据说巫的祖先是上古的神,所以巫人都拥有沟通天地的力量,巫族的领袖被称为大巫。太平年景,巫族隐世不出。若逢天地变色,大巫必将现世。太子殿下在读史时属下也跟着旁听过,往前数几个朝代,但凡王朝没落,新政建立之时,必有大巫的影子。” 赵珩点点头:“所以巫族人开始活跃,是不是说明大周朝正在没落呢。” 赵平都幽幽一叹:“世家门阀崛起,大周日薄西山。” 赵珩双手撑着炕沿,微微仰着头,面上一片茫然:“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呢?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赵平都用指尖抹掉眼角的泪,道:“前不久军中大丧,原是皇帝驾崩了。据说如今大周新皇是曾经的三皇子。三皇子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若有人牵头重提当年旧案,太子殿下的冤屈就有平反的希望! “听起来好像不错,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你这样说,是有回国都的打算么?” 赵平都也是不久前才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年东宫事发后,三皇子也备受冷落。今三皇子登基,想来中间也经历不少曲折。现在的国都是个什么光景他也无从得知,自然不会贸然回去。更别说世家门阀势力膨胀,互相攻伐,大周皇室早已岌岌可危。对如今的大周来说,太子殿下的冤屈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些,初闻消息时的满腔热情如同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他泄了气,道:“并没有,是属下冒失了。” 赵平都只是东宫暗卫,当年为保东宫火种,带着赵珩逃离国都,至武威城,隐姓埋名。 “原本想着把小殿下养大,再图后事。可不曾想当年那陷害了太子殿下的巫竟在小殿下身上种了咒,小殿下并非生病,而是中了巫术!” “巫术只有巫族人能解,属下唯恐暴露身份,不敢轻信他人。这些年虽在苦苦寻求解除巫术的办法,奈何收效甚微,实在愧对殿下所托。小殿下带回家中的那个人,他就是巫,属下并不相信他。但听孟氏说,小殿下这两日精神不错……” 事实的确如此。赵珩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我昨夜还算安睡。你刚才打伤了他,我知道你在试探他,虽然我不明白我们家里有什么好被人觊觎的,不过现在明白了。” “那小殿下的意思是……” “我?”赵珩低下头认真想了想,说:“我们在武威城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的,何况那位老皇帝现在已经死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没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了,那我的命也就不值钱了。再说我身上中的巫术,他们图什么呢?图我死?那也如他们所愿,我就快死了。我左思右想,身上当真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你呢?” 赵平都脸色一红,道:“东宫事发,树倒猢狲散,属下为保小殿下安危,不敢同任何人来往。在武威军中行事也十分谨慎,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也并未积蓄多少力量。虽在军中有些人脉,但尚不成气候。” “这不就得了。”赵珩面色坦然:“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还怕他们惦记什么呢?我让李玄度帮我治病,其实也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过李玄度说,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为什么不试试呢。” 赵平都豁然开朗,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道:“小殿下言之有理,是属下局限了。” “你只是顾虑比较多而已,这些年父亲肩上担着这么大的事儿,稍不留神便祸及满门。” 赵平都忙跪倒在地:“前些年事出有因,如今事情既已挑明,再被小殿下喊父亲便是逾矩了。” 赵珩还是不习惯赵平都这样循规蹈矩的,他忙从炕沿上滑下来扶起赵平都:“不管怎么说,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这是天大的恩情。” “为太子殿下尽忠,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赵珩有些头疼:“我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个身份,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赵平都点头应是。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和赵珩说,皇家的事,国家的事,他生身父母的事……但此时他心中亦如乱麻一般,不知该从何说起。也只能将满腹思绪放回心中,独自怅然。 而被迫接受一个完全陌生身份的赵珩,在赵平都走后仿如老僧入定,坐在炕头发呆…… 7、第 7 章 李玄度摆弄好卜骨回房的时候,赵珩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炕沿上。听见门响方才回神过来,将目光落在一瘸一拐进门的李玄度身上。 赵平都在军中多年,手上力气不小,这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也是遭了大罪了。 快到吃晚饭时候,屋中有些昏暗。李玄度点了灯,烛火如豆。他扭头去看赵珩:“怎么没睡一会儿?” “想事情。” 李玄度细细打量着他,蓦地察觉这人身上的气息不太对。他上前去探他脉搏,却反被赵珩捉住手腕。 赵珩倾身上前,鼻息间的苦药汁儿味喷薄在李玄度脸上,他目光凝在李玄度微垂的眼眸上,轻笑道:“你是巫。” 李玄度身份早已被识破,他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脸坦然的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我可以为你治病。” 他迎上赵珩的双眼,发现那双原本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幽深不见底的漩涡簇拥着鬼眼一般的猩红,呼啸之间尽是摄人的戾气。 “收摄心神,别被体内阴气操控!”李玄度低声吼道。 赵珩嘴角弯起凉薄笑意:“我自幼便与恶鬼共舞,十四年间,我在数不清的黑夜里看尽无数黑暗。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也许我才是那只恶鬼。” 李玄度挣扎两下,发现自己这点力气连赵珩都挣不脱,没由来的生出一抹无力感。当年巫族最有天分的巫,文韬武略,受万人敬仰。他这双手也曾是执过刀拉过弓的…… 他叹息一声,道:“你所看到的只是阴邪之气呈现给你的幻象,你越是沉迷这些,就越容易让自己癫狂。” “那我该怎么办呢?”赵珩放开李玄度的手,将双手撑在身后,歪着头笑看他:“你信誓旦旦的说可以医治我,所以你对我身上的巫术很了解,对么?” 李玄度眉头微蹙,犹豫了一下,道:“你所中的巫术是巫族禁术斗转星移术。我对这种巫术并没有深入的了解,所以眼下我只能做到阻止巫术继续蚕食你的气蕴,但还尚不敢保证可以彻底解除它。”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赵珩问。 李玄度叹道:“因为你身上的命格和气蕴是有些人需要的,他们用这种巫术偷走了你的天命。花费这么大力气去偷,你身上的气蕴已非王侯将相可比拟,或许可改天换地。” 赵珩撑在身后的手猛地蜷缩起来,周身戾气更浓,目光也变得阴鸷起来,他声音泛着冷:“你应该知道是谁种下的巫术吧。” 李玄度将手掌覆在胸腔下空落落的位置上,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心中确有怀疑的人选,只不过这些年我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很多年都在摄魂狱中度过,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并不算了解,所以我不敢贸然回答你。” “但不管怎样,你身负我巫族禁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巫族规矩,禁术有违天意,有悖人伦,凡用禁术为祸世间者,巫族人人皆可清理门户。” 赵珩沉默良久,在最后一抹天光隐去的时候,他抬起猩红的眼眸,用近乎恳切却又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李玄度,我想活着。” 十四岁的瘦弱少年,自有记忆起便被巫术带来的恶鬼缠身,经年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甚至会在不自觉中伤害到自己的亲人。他被迫承受着世间所有的恶念,单薄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那些人的贪念。 他或许不甘,或许愤恨,在无数个夜晚也曾质问苍天凭什么!但当晨间熹微的日光洒下来时,他依然用最温和的面孔对待亲人。 可少年人肩上担着的本该是草长莺飞,是鲜衣怒马啊。 “好!有我活一天就保你一天。若此生医不好你,我定给你陪葬!”李玄度认真道:“巫族人,最守信诺。” 他微垂着头,将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抵在额上,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赵珩听不懂的话。而后便见他将手指印在赵珩额上,目光虔诚道:“这是我许给你的诺。” 微凉的指尖,带着些许烟熏味儿,像沾了人间烟火的谪仙。赵珩仰头看着李玄度,这一瞬间他竟对眼前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只要靠近他,就可以填补心中那潭深不见底的黑暗…… 房门被拍的砰砰响,赵琰在门外喊道:“大哥吃饭啦!娘做了好多好吃的!” “就来!”赵珩略显仓促的垂下头,胡乱理了理衣衫,再抬起头时眼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丝毫不见半点阴郁之气。 李玄度:……合着这股阴邪劲儿都留着给他看呢! 赵家男主人回来了,虽然只是多了一个人,但晚饭却吃的很热闹。赵琰和芳唯一左一右围着赵平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琮那小子直接钻到他爹怀里,谁让他是家里最受宠的老幺呢。 孟氏一个劲儿的给赵平都夹菜,脸上笑意怎么都压不住。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赵珩脸上也挂着笑,只是这笑容看在李玄度眼里总有那么几分不是滋味。他筷子举了半天,把盘子里诱人的鸡腿夹给了赵珩。 赵珩一愣,他不解的看了眼李玄度。 “唔,多吃些肉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李玄度盯着鸡腿,眼中还有几分恋恋不舍。 赵平都一听这话,立马将盛着肉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小……阿珩多吃些,看一会儿都给弟妹们抢没了。” 孟氏笑着起身:“我炖了一整只鸡,锅里还有呢,我再去盛。” 关注点突然落到了赵珩身上,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暗暗瞪了眼李玄度,事后又觉得这脾气发的好没道理。纠结着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 李玄度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修长的手指飞快的掐算着,最终将目光落在院子西北角的位置,拿着烧好的卜骨走上前去。 赵珩一脸好奇的跟上去,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玄度拿着烧火棍子在地上画了个圈,圈里是斜着的长方形,菱角很尖,长方形里又是一个不甚规矩的圆儿。从赵珩的角度往下看,那图形很像一只眼睛。 然后就见李玄度沿着图形的轮廓挖了几个不大的坑,把卜骨和事先用朱砂写好的符咒埋入坑中,随后又将适才画好的图形擦掉。 做完这一切,李玄度撑着棍子站起来道:“用这种方法可以阻断邪气继续蚕食你的气蕴,这些卜骨需要在明天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本来我想找个借口的,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巫的身份,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指着地上的图形:“这是按照你的生辰八字写的符纸,镇在这符阵下面,偷了你天命气蕴的人就会以为你死了,我们便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寻求解除巫术的办法。不过……” 李玄度欲言又止。 赵珩就道:“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么?那倒也不必说了,反正我不懂你们巫族的事儿。” 听听,多贴心啊。 李玄度拄着棍子望了会儿天,道:“也没什么不能说。如果种下巫术的人是我想的那个人,那么他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把卜骨转移的原因。那个人虽天赋不及我,但他剑走偏锋,巫术已有大成。他可以根据你的生辰八字确定你所在的大概方位。也许他会派人来找,来查证,这样我们就会很危险。” “我不知道你家中先前经历过什么。按说如果是那个人设下的巫术,他一定会把你抓回来留在身边,在气蕴没有被完全转移之前,他不会让你死。但你却在武威城生活了这么多年……” 赵珩当然知道发生过什么,赵平都带着他逃命,九死一生。 他舌尖抵着唇角,眯缝着眼看李玄度:“你这样说,是不是知道种下巫术的人在哪儿?” 这小子倒是机灵。李玄度瞥他一眼,点了点头:“我这两日推演了一下,他在南方荆襄一带。” 赵珩寻思一瞬,又道:“有没有可能不是你说的那个人,相反,下手的人就在武威城,甚至在暗处盯着我们。” “我最初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种下巫术容易,但经年累月的维持却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很多时候巫术依靠的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武威城没有这个条件。”李玄度把棍子丢在墙根儿,扑了扑手上的灰,道:“回屋吧,今晚你会睡个好觉。” 赵珩没再继续追问,而是道:“你打算把卜骨丢去哪儿?” 李玄度随手指了个位置:“往城东,我听卖我的小伙计闲聊时说城东有条浅河。明儿把卜骨挖出来,烧成灰,扬在河里就成。” 这倒像是把自己火化了,骨灰扬河里一样,听着似乎不大吉利。不过赵珩也没太纠结这个。 “你把那个人引到了东方,而我们却在西北。”赵珩如是说。 李玄度点头。 赵珩觉得巫术之玄奥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问李玄度:“只有巫族人才能修习巫术么?” “巫族术法不外传。”李玄度道。 赵珩可惜了一下。 李玄度以为他不高兴了,不由解释道:“巫者与天地相通,天文地理无一不晓,占卜、占星、观天象,行医、问政、窥天命。若巫族术法外传,使更多的人都具备这些特质,天地之间必将陷入混乱。即便是巫族,除嫡系可修习全部术法外,余者皆选其一进行修习,或为巫医,或为占士。你若感兴趣,我倒可以授你医术,想来对你会更有益处。” 赵珩不过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人竟认真了。他本想拒绝,但脑子里又不由自主的飘出那句话来,读书人,胸中有丘壑。 “好。”他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8、第 8 章 赵珩躺在炕上时心里颇为忐忑。他不知道一整夜的安眠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李玄度设下的符阵究竟有没有用。他无法安下心来,唯恐一旦放松心弦,那些恶鬼会更加疯狂的折磨他。 李玄度察觉到赵珩呼吸紧绷,安慰道:“我设下的符阵没有失手的时候,你安心睡便是,有我在呢。” “我没事儿。”赵珩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对墙壁,不愿被李玄度看到自己紧张软弱的样子。 行吧,男孩子大了总是死要面子的。李玄度也干脆翻了身,背对着赵珩,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身边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赵珩忽然感觉莫名的心安。他犹豫了一下,又轻手轻脚的翻身回来,在黑暗中看着李玄度的背。不知道是不是李玄度连呼吸都具备催眠的效果,总而言之赵珩很快就在那如静水流深一般浅淡的呼吸声中睡着了。 赵珩最终是被胸口压着的大石头憋醒的。 天光大亮,赵珩睁开眼就看到一颗乌黑的脑袋压在他胸口上,怪不得他喘不过气儿。他有些生气,这人睡觉也忒不老实了,个大老爷们儿见天夜里往别人怀里钻是什么道理。浑身还硬邦邦的,当谁稀罕他呀! 赵珩越想越气,扯着被子猛一翻身。就听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跟着李玄度闷哼一声,一脸茫然的捂着脑袋仰起脖子,惺忪的睡眼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委屈。 他见赵珩背对着他,又半眯着眼凑了过去,直往赵珩后背上贴,眼看着就要把赵珩整个人拱到墙上去了。 赵珩:…… 赵珩气的反手推开李玄度:“你干嘛呀!我要给你挤死了!”刚睡醒的少年,嗓音还带着沙哑。 李玄度被他吼了一句,人也清醒了几分,不由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身上比较暖和。” 赵珩更气了,合着是把他当火炉了! 他耷拉着脸坐起来,拍了拍李玄度:“赶紧起来吧,时候也不早了。” 李玄度捏着眉心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他还没睡够啊! “对了,昨晚睡的怎么样?”李玄度问赵珩。 赵珩早上起来光顾着生气了,李玄度一问,他方才后知后觉,昨夜是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安静。没有恶鬼缠身,没有刀山血肉,平静的如一潭静水。就连被压醒都显得那么生动可贵。 他拎着鞋呆呆的看着李玄度,好半响方才开口:“很好,多谢。” 李玄度慵懒的伸了个懒腰,不太情愿的从被窝里爬起来,道:“是好事儿。人啊,睡的好了,精神头自然就足了。精神头好了,心境就会好。心境好了,就不会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少年人肝火旺,还是要平心静气一些,少生气。生气多了就容易生病。” 赵珩:总觉得这人话里有话。 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的时候,就见赵平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拳头一下一下打在手掌上,颇为焦虑。 “爹!”赵珩喊了一声,赵平都差点儿没跪下。 天知道这些年每次赵珩喊他爹,他夜里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朝着国都的方向叩拜赎罪,虽事出有因,但他生受不起啊! 孟氏在厨房做饭,赵琰见他大哥出来,麻溜儿的去厨房打水。院子里这会儿没人,赵平都赶紧走过去就要行礼,被赵珩拦下了。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若你太拘谨,反倒容易被人看出来,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吧。” 赵平都纠结了一下,终是应下了。 “阿珩昨晚感觉如何?” 赵珩浅笑道:“还成。李玄度有些手段,昨夜一切都很安稳。” 赵平都细细观他面色,因常年累月睡眠不足,赵珩脸上总带着些阴郁之气。即便他刻意表现的温和,眼角眉梢总是挂着笑意,脸色依旧不甚好看。这会儿瞧着虽没太大改善,但至少人看起来有精气神儿了。 “虽是如此,但巫族人狡诈,阿珩还要谨慎处之。倘若日后他无二心,且此人当用,阿珩留其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赵珩点头道:“我知道的,你告诉我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讲。”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同别人讲,那些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事。他心里可一点儿不相信自己是什么金疙瘩皇太孙,他也不在意。 “对了爹……” 赵平都心肝又是一抽,忙道:“怎么了?” 赵珩指着院子西北角说:“李玄度埋了卜骨在那里,今天要烧了洒到城东那条小河沟里,有劳爹跑一趟了。” 赵平都忙应下,又问道:“听说李玄度还给你开了方子,我这次拿了军饷回来,药钱上用不着省,吃食上也别苛待自己。” “嗯……” 吃过早饭,李玄度把卜骨烧了,用一块红布包着递给了赵平都。骨灰还是热乎的。 李玄度说:“连着红布一起丢河里就成,没什么讲究。” 说完又喊来赵琰:“从今儿起要给大公子补身子,泡的药浴和口服的汤药还得改一改方子,我说,你记着,去问价。” 赵琰一回生二回熟,李玄度一说完他就一溜烟儿跑了。 赵珩想到什么似的,又折回屋里,去柜子里翻腾了半天,终于在犄角旮旯翻到了一本破旧的书。所幸西北气候干燥,书没有受潮阴湿,保存的还算完好。 他拎着书走到李玄度身边,脸颊微红道:“你瞧瞧,这书能教么?你昨晚说教我医术,但我不识字。” 后面那句话他说的很轻,一种羞耻感莫名充斥着,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李玄度拿过书看了眼:“哦,这是启蒙书,倒正合适。” 他瞥了眼赵珩:“真要学啊?学习贵在坚持,学无止境。” 赵珩捏着手郑重的点了头:“学!” “那成。”李玄度收了书,道:“学习得有章法,我拟个章程,咱们每日按时读书。” 赵珩听完又钻回屋去,拿了一角银子出来搁在石桌上,道:“要买笔墨纸砚吧,听说很贵,这点钱不晓得能买多少,等下让阿琰去问问看。” 正说着,赵琰从外头跑回来了,生怕自己忘了似的,倒豆子一般给李玄度报账,报完还一脸肉疼的说:“今儿这药也忒贵了!” 李玄度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一分钱一分货,虽贵,效果也好。” 赵平都那莽汉下手忒没轻重,他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逮住这机会可不得好好养一养,反正赵平都拿了军饷回来了。 赵家兄弟俩不知道李玄度的如意算盘,倒是赵珩隐约知道李玄度会从配好的药材里捡一些单独留着用来泡澡。这人身子骨不大结实,想来也是趁机给自己调养呢。 赵珩也没拆穿他,而是道:“你尽心为我治病,我也不好亏待了你。你既是大夫,不如也开个方子给自己调理调理吧。万一你死了,我找谁治病去。” 赵琰一听当即炸毛了:“大哥!”他眼神瞥着桌上一角银子,以为这是给李玄度买药的钱,身子一扭,老大不乐意的说:“凭什么呀!” 赵珩道:“他不仅给我治病,还会教我读书。阿琰也要跟着学的,不识字会被人骗。” 赵琰大张着嘴巴,他还没来得及心疼银子呢,就被安排去读书了?他连连摆手后退:“我,我还是算了吧!读书有什么用,我又不指望考状元。” 赵珩眼疾手快的抓住他衣领:“大哥说的话你不听了?” 赵琰委屈的撇撇嘴:“我,我不爱读书。” 赵珩抬手刮了刮他小鼻子,笑道:“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疼买笔墨的钱,有多少次你都去老先生的小学堂蹲墙角!你大哥是病了,又不是瞎了。” 赵琰咕哝一声,想反驳,但触碰到大哥一脸了然的神情便怂了。 “你不是一直觉着大哥买了李玄度回来亏本了么,但他读书识字会医术,我们学他的本事,这岂不是赚了。想想老先生的束脩……” 这么一换算,赵琰立马抖擞起来了!他狠狠点头:“大哥说的对!不光我学,阿琮也得学,大姐也得学,咱们全家都学,不亏!” 李玄度:……他只是病了,又不是聋了。这哥俩当着他的面儿算计他,是不是有些太不知礼了。 他抖了抖身上穿着的短打,想先摆摆架子的,猛然记起自己似乎是赵珩买回来的奴隶…… 李玄度替自己可怜了一把,开口道:“咱们前头倒用不上买笔墨,你们还不识字儿呢,先认字,再书写。再不济就搁院子里拾掇一块沙盘,先用沙子写字,不影响什么。” 这话却是说到赵琰心坎坎上了,他平生最恨那些败家子儿了。 “大哥,三两银子说的有理,我们听他的吧。” 赵珩笑道:“行。不过你也别三两银子三两银子的叫了,听着怪市侩俗气的。他年纪也不小了,现今教我们读书,那便是先生了。我们跟他学学问,得有崇敬之心。当初我在老先生那里读书,老先生就骂我不知尊师重道呢。” 赵琰表示非常理解他大哥,狠狠点头:“老先生也是这么骂我的。” 李玄度:……突然觉得教书之路任重而道远。 9、第 9 章 赵平都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出去了一会儿,家里的风气一下子就变了。搁院门口听见院里有读书声,还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跨步进了院儿刚想问什么,被孟氏眼疾手快的拉到一边儿去,低声道:“别吵,玄度教孩子们念书呢。” “念,念书?!”赵平都干张着嘴巴一脸惊讶。 “阿珩突然想起来要读书,这是好事儿呀,咱阿珩身子骨见好了。” 赵平都跟着使劲儿点头。 赵琮年纪还小,被赵琰从隔壁小伙伴那里拎回来读书的时候他一脸懵逼。他才这么丁点儿啊,二哥怎么忍心不让他玩儿的。他心思没怎么放在读书上,暗戳戳的摸鱼。听着门口有一点动静,立马扭头去瞧。眼泪汪汪的望着他爹,他是真不爱读书啊! 赵平都没有接收到宝贝老幺眼里的委屈,而是专注的盯着赵珩看。他脸庞因瘦削而显得棱角分明,和年轻时的太子殿下很像。微垂的眼眸如一副泼墨画,眼角眉梢的神韵像极了太子妃。 他顿时就想到了太子和太子妃在书房里读书的场景,轩窗半敞,香炉氤氲着满室墨香,太子专注练字,太子妃依偎在太子身旁,轻轻的打着扇子…… 只可惜这样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了。 “读书好,读书好啊……” 早些年赵平都是有意培养赵珩读书的,只不过赵珩精力不济,赵平都为他身体着想,便也没有强迫。如今这样刚刚好。堂堂大周尊贵的皇太孙,怎么能是个文盲呢! 赵琮一听这话,弱小的心脏登时凉了半截。 赵平都见他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明显没有认真在听,当即虎着脸,道:“阿琮,专心。” 赵琮:…… 李玄度抽空瞥了眼赵平都,不大乐意搭理他,复又敛眉垂目,继续教兄妹几个认字。 赵珩身子没大好,李玄度也不愿让他劳累,所以每日安排的课程很稀松。也有意的在教他打拳,可以强健身体。他身体亏空的太厉害了。 赵珩是个省心的病人,李玄度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好奇了就问两句。李玄度爱说不说,他不勉强。 在李玄度看来,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这人脾气有些阴晴不定。当然晴是给赵家人的,阴是留给自己的!特别是早上起床的时候,脾气尤其大。当然,这或许和他多年受阴邪之气折磨有关,即便一时遏制住了,难免会有反噬的时候。只要控制得好,暂时也无大碍。 李玄度又一次在美好的早晨被赵珩粗暴的叫醒了。赵珩简直气急败坏:“你不要总是往我身上拱,还要不要脸!我都给你添被子了,还不够暖么!” 李玄度也不想这样啊,但他控制不住啊!不过自己到底理亏,赵珩发火就随他去吧,反正年轻人火力旺,发泄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这几天日子过的不错,赵平都在家,顿顿都少不了肉吃。再加上汤药的滋补,李玄度觉着自己的身体状态在慢慢向好了。 赵平都暗暗观察赵珩的脸色,也发现这两日他脸上瞧着有些血色了,读书的时间也比往日更长。他始终提着的心算是落回去一半了。 武威军中军务不算忙,赵平都这趟回来可以在家多留些日子,孟氏和几个孩子都很高兴。孟氏还特意和芳唯上街买了布料,这几日在家给赵平都缝冬衣,走的时候带去,刚好入冬,也冻不着。 只是这冬衣才刚开始做,赵平都就被人叫回军中了。 “……那西戎蛮子忒阴险,竟趁着夜半劫掠下面的村子,百姓死伤不少。大都督这次是动了火儿了,让小的传赵将军回去,只怕是要和西戎打一场了。” 孟氏一听差点儿戳断了针,捧着心脏道:“真是造了孽了。” 韩三保双手抄袖,吸了吸鼻子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和西戎虽偶有小摩擦,但还没到动刀动枪的地步,这些年边关一直太平,怎么突然就寻衅滋事了?” 赵平都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看:“西戎部落今年年景不大好,他们得抢粮,否则冬季难熬,只怕这次得拉锯一阵子了。” 韩三保叹气:“眼瞅着就入冬了,这是闹哪样呢……” 赵平都第二天天不亮就启程了,孟氏的冬衣到底没有做完。丈夫要去前线打仗,她面覆愁容,连做的饭都带了一丝愁苦味儿。李玄度吃的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愁闷也就这几天,孟氏紧赶慢赶缝完了冬衣,托人送去武威军中,天气也冷了下来。 往年这时候赵珩总要病上几场,好几次人都差点儿没了。所以一入冬赵家人的心就提了起来。操心的事儿太多,一时竟也顾不上边关打仗的赵平都了。 好在有李玄度把关,赵珩的身子骨倒是一日比一日硬实了。汤药和药浴只是起到基本的辅助滋补作用,真正发挥效果的是李玄度每日一剂的符纸。 赵珩体内几乎遍布阴邪之气,他现在医治的手段是尽力驱除这些邪气,让赵珩可以有喘息之机。不过很可惜,天命气蕴被偷走了便彻底无法恢复了。仅有的那点要散不散的气蕴,是赵珩的生机。保住它,他才有命在。 “如果可以拿到师傅的手札就好了……”李玄度裹着厚重的棉袄坐在窗前叹气,只可惜他现在废人一个,当初在巫族和他关系要好的师弟们都惨遭迫害,死的死,驱逐的驱逐,四散飘零。 也是应景,窗外竟零星飘起雪花来。李玄度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一滴冰凉悄然落在掌心:“又是一年冬来……” 彼时赵珩正在读书,他在读诗经《民劳》,忍不住念出声来:“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绶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 这又惹得李玄度感叹起来。周王室人才凋零,四方门阀大族虎视眈眈,今西戎部落又磨拳霍霍,大周四面楚歌,遭殃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啊。 虽然赵珩并不大相信自己的身份,但读到此篇,他亦有所感触。身处西北边陲小城,这里消息闭塞,他所知道的都是来往行商带过来的消息。他问李玄度:“听说大周国运不济,你在外面行走过,可以给我讲讲大周的事么?随便说些什么都行。” 左右冬日无聊,李玄度拢了拢棉袄,把冻的冰凉的手挪到火炉上烤。他道:“大周立国之初仰仗的是世家门阀,那时结束了天下战乱,国家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君主励精图治,门阀也不遗余力辅佐,国力日渐强盛。” “……所谓饱暖思□□,人一旦安定下来,总会搞些搅弄风雨的事儿。皇室和门阀之间的权力博弈一直是大周的弊病,若君主强势,门阀自然不敢妄动。毕竟谁也不想看到天下大乱。若君主弱势,门阀们便气焰嚣张,国力自然就日渐衰微。” “大周往前数几代君王中,武帝最为强势,他在任时几乎将门阀打压的无反击之力。皇室集权,这往后大周太平了好几代。可惜后头几任君主骄奢淫逸,宠信奸佞,大肆分封,将武帝好不容易扳回的局面一股脑的打回原形。地方上的门阀被喂养的壮大起来,野心勃勃。此消彼长,大周皇室的皇权自然也就被削弱了。” “现如今大周不过是个摆设罢了,我一路从国都而来,周皇室直接统辖的地方也不过区区十数城池。中原沃野千里,却都是门阀的势力范围。门阀之间也为了抢夺土地人口互相攻伐,周皇室根本无力去管,能保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 赵珩不知打哪儿生的一股闷气,他把书重重的往桌上一扔:“君不君,臣不臣,倒不如直接反了来的痛快。战事频发,遭殃受苦的还不都是老百姓!” 李玄度就叹气:“你以为他们不想么?这些做大的门阀哪个愿意屈居人下?谁不想当这天下之主?可即便大周衰微,但名义上这还是大周的天下。谁敢第一个反,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些门阀定会高举义旗,打着勤王的名号去讨伐,事成之后再将掠夺的土地和百姓瓜分,肥了他们的钱袋子,周皇室却是什么好处都捞不到的。” “那大周就要一直在夹缝中生存么?”赵珩道:“总有一日会有人宁愿冒天下之大不违也要灭了大周,自立为王的。” “天欲使其灭亡,谁也拦不住。不过……”李玄度苍白的面颊被炭火烤的微红,像透着火光的灯笼,晶莹剔透。他轻声说道:“若大周再出现一位当年武帝那样文韬武略,杀伐果决的君主,或可继续绵延国祚。” “若如此,那便是大周命不该绝了。”赵珩道。他抬头看李玄度:“你不是会观天象么?可能推测出大周国运?” 说到这个李玄度也有些茫然了。早前他观天象,主星大周日渐式微,客星异常清亮,喧宾夺主。可近来天象却十分紊乱,似大乱之兆,然突破口在哪里却又模糊非常。 “天下之势正在发生剧变,我参不透。”李玄度如是说。 10、第 10 章 第10章 “参不透么……”赵珩呆呆望着窗外飘散的雪花:“那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好坏参半。世事未明,前途茫茫,谁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暗藏杀机,杀机深处又是否存有转机。”李玄度说完挑眉看着赵珩:“怎么,咱们赵大公子读了书之后也开始忧国忧民了?” 赵珩斜睨了他一眼:“不是你常说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先生教的我都记着,我一向都尊师重道的。” 李玄度翻了个颇有灵性的白眼儿。 赵珩轻笑道:“别学阿琰,翻白眼儿可不好看。” 李玄度:…… 转眼冬去春来,一场春雨打破了隆冬的死寂,李玄度来到赵家已经近半年光景了。 西北一带少雨,最近这段日子接连都是晴天。干爽的春风拂面,颇为舒爽安适。赵家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练字。 刚开春的时候,赵珩请了邻居家的木匠打了几张书桌,木材都是山上砍的,不值几个钱。那木匠家的小儿子平时和赵琮玩儿的好,也常来听李玄度讲课,竟也识得不少字儿。这让木匠一家十分感激,说什么都不要手工费。赵珩也只得依了。 边关小城,民风彪悍却也直爽重义。 “……先生,这个字好难写,我的笔画总也写不对……”赵琰举起小手,脸上堆满了笑。 李玄度踱步过去,俯下身握住赵琰的手:“先写这一撇……手腕要沉要稳,下笔才苍劲,还需好好练习,你手上力气不够。” 赵珩扭头看了赵琰一眼,他瘦小的身子被李玄度圈在怀里,嘴角是怎么都压不下去的笑意。 那人长发泼墨一般垂下,微风轻拂,发丝飘然若仙。如山峰般笔挺的鼻梁上透着一缕阳光,柔成一道优美的线条,赏心悦目。 赵珩有些看不下去,他冷哼一声,扭回头继续专注笔下的字,可无论怎么凝神,眼中始终都会掠过李玄度那头乌黑长发…… “先生!”赵珩情不自禁的开口。 李玄度闻声过去:“怎么?有难处?” 赵珩喊完人就后悔了,他眉眼纠结着,一时怔怔,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玄度见他耳郭微微泛红,便想起这人一向死要面子不肯示弱,便主动道:“是有哪里我没有讲明白么?” 赵珩立马捋杆爬:“下笔的力道不同,写出字的风骨也不同。先生只说下笔苍劲,这力道如何把控却也没说清楚。” 李玄度垂着眼盯着赵珩的脑瓜顶,笑道:“是我疏忽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着赵珩的手,道:“下笔的力道更重要的是随心,当你觉得下笔舒服,写起来随心所欲又不吃力的时候,那便对了。” 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赵珩顿觉一股酥麻之意从头皮一路狂奔至足底,胸口砰砰直跳。 “放松些……”李玄度道:“你之前掌握的已经很好了,接下来多加练习便好。” 不得不说,赵珩是李玄度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十四岁才算真正开蒙,还是和弟妹们一起。但短短半年时间,他所学的内容便已将其他人远远甩开了。如此天资若不读书当真是浪费了。 李玄度总是忍不住想,若他没有被偷了气蕴,他定是那般让天地为之变色的存在,这样的人,千百年来也未必会出现一个。可惜,可惜了…… 晚上,李玄度照例把符纸烧成灰,让赵珩就着清水服下。喝完之后,赵珩盘膝坐在炕上算账。 当年赵平都带着他从国都逃离时,身上带了些金叶子。边关小城不似国都那般寸土寸金,生活上开销不算大。只是赵珩一身病骨,常年药不断,这便要许多银钱了。赵平都被征兵之后,不敢表现太高调,但也不甘平庸。所以谨小慎微的爬到了裨将的位置上,多多少少也能拿到些实在好处,家人在武威城也没人敢欺辱。 私底下的钱他都留给了赵珩,明面上的军饷他留一部分给孟氏,余下的也都给了赵珩,所以赵珩手头还算宽裕。不过近来兄妹几个开始练字,这笔墨纸砚的开销便大了。手里的钱肉眼可见的变少,赵珩也开始发愁了。 孟氏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赵平都留给她的钱她极少浪费,多数时候都能存下一些。再加上她做针线填补家用,手头虽不富裕,倒也有些私房。她不清楚赵珩手里有多少钱,但她听赵琰说读书可费钱了,一刀纸死老贵的! 赵珩花钱手大,常给家中弟妹买零嘴吃,孟氏都是知道的。近来她忽然发现赵珩不怎么买这些东西了,便琢磨着他手里的钱或许不太够用了。想了想,她把自己存的钱给了赵珩。 赵珩一脸惊讶。 “母亲……这是母亲的私房,阿珩岂能受用!” 孟氏道:“孩子们都在一处读书,花用的都是你的钱,你自己还要吃药养身体呢。我没什么本事,没有娘家可依靠,这些年存了些碎银,你瞧着经用不经用。” 赵珩立马说:“爹每月都拿军饷回来,这钱大部分都用在我身上,弟妹们却也没沾什么光。都是赵家的孩子,这些年是我拖累弟妹了。” “你也说了都是赵家的孩子,谈什么拖累不拖累呢。这些钱你拿着,我手里还有,足够家里生活了。你爹就快发军饷了,咱家不愁吃喝的。” 赵珩推却几次,孟氏说什么都不肯,赵珩没法子,也只能接了。 就连李玄度都不得不感慨,赵珩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说他幸,他却被人种下那等恶毒的巫术,剥夺了他本来的天命。说他不幸,他又有这样善良温厚的家人互相扶持,实在难能可贵。 …… 开春之后,南方的行商们会带着绸缎、春茶、瓷器等物品来到武威城,所以每年春天都是武威城最热闹的时候。 赵家兄妹几个日日在家读书,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风范。这让李玄度很是满意。所谓君子不以外物转移心志,只有心意坚定,方能成大事。 不过赵家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收到赵平都的军饷了,孟氏心里有些忐忑,兀自发愁了两日,终是开了口。 “阿珩,明日你去丁大叔的铺子问问,你爹很久没给家里消息了,听说前线还三五不时的打仗,我担心你爹。” “母亲切莫思虑过重,也许爹近来军务繁忙,一时忘了。稍后我去丁大叔那里问问便是。刚好那些商人们都回来了,街上热闹的紧,弟妹们许久不曾出去玩儿了,我带着弟妹们一起出去热闹热闹。” 孟氏点头道:“别胡乱给弟妹们买东西。” 赵珩应是。 赵平都每月都寄钱回来,从无拖延,打从前一个月没有收到军饷开始赵珩就有所担忧了。他悄悄去丁大叔那里问过,说是前线战况不稳,军中物资也有些吃紧,许是顾不上家里头了。 赵珩听李玄度给他讲过,西戎原本是大周的属国,每年都向大周进贡,两国互通友好,向来平安。只不过现今大周国力衰微,西戎早已生了不臣之心。这几年未曾向大周进过一针一线,大周也无力讨伐。只有武威军守着西北边关,以防西戎趁机进犯。 西戎部落以游牧为生,可供耕种之地不多,所以他们日常都要从大周购买粮食。但眼下大周境内门阀并起,大周早已不复往昔繁盛。西戎若趁此进犯大周,掠夺城池,胜算很大。 李玄度近来便觉心中不安,他闻到了战火的味道。 但孩子们不懂这些,听说可以出去玩儿了,都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李玄度跟在身后感慨了一句:“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赵珩先去了老丁的茶水铺,老丁的说辞和上次差不多。不过赵珩见他眼神有些闪烁,抓着老丁非要问个明白。 “嗐!”老丁架不住赵珩缠磨,狠狠的叹了口气,道:“武威军战败,全军防线后退,大都督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军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他见赵珩脸色一白,忙又说道:“莫忧心,你爹没事儿。” 赵珩提着的心略略放了回去,眉头却依旧皱着:“那朝廷就没有什么说法么?” 老丁道:“武威城距国都千里之遥,战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时间呀,再等等看,啊,再等等看。” 赵珩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李玄度便也明白了,多半没什么好消息。 赵琰几个孩子就在李玄度眼皮子底下瞎逛了一会儿,不大会儿功夫就跑回来了。 赵琰说:“今年好像很多行商都没来,城中不似往年那般热闹,我们瞧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忒没劲。” 赵珩眸光微闪。去年入冬之时西戎便开始在边关掠夺,边关有战事,武威军必定是要向朝廷报备的,战事自去岁冬至今一直反复,虽武威城中没受太大影响,但那些商人向来消息灵通。既不敢来武威城,只怕这次西戎犯边不会轻易了结。 虽心中忧愁,但也没太冷着脸,难得出来玩儿,赵珩也不想扫了弟妹们的兴致。 往前走几步有个卖簪子的小贩。赵珩瞥了两眼,见一根白玉簪上雕刻的梅花纹颇为精致,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 小贩立马笑道:“客官好眼光,这是这批货里品相最好的一支了,二两银子,值个儿呢!” 赵珩把簪子给李玄度看:“你觉着好看么?” “中看不中用,还卖那么死老贵的……” 赵珩:……他连瞥了李玄度好几眼,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给阿琰夺舍了。 11、第 11 章 李玄度话一出口就觉得似乎不妥,忙又找补道:“那簪子胜在做工精致,但品相一般,原也不是什么正经玉石,卖二两银子贵了些。你若喜欢玉簪子,日后我给你买支更好的。” 赵珩:…… 他奇怪的看了眼李玄度:“你有钱?” 李玄度:…… 差点儿忘了,他现在是赵珩的奴隶,浑身上下除了这点不值钱的皮肉,余下的可都是赵家的。 他颇有些窘迫,硬着头皮道:“万一呢!” 赵珩“切”了一声,倒也没放在心上。他当然也没有觉得不舒服,这簪子本来是想买给李玄度的。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人簪玉簪会很好看。他见城中有些读书人最爱用簪子簪发,腹中有几滴墨水瞧不出,面上瞧着倒是风度翩翩的。不过既然他不喜欢假货那便算了。若日后有机会送他支真品便是了。 “阿琰他们跑哪儿去了!才一错眼就不见人影了,看再走丢了。”李玄度扯了别的话头,边说还边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赵珩道:“这武威城有多少耗子洞阿琰都门儿清,谁丢了他也不会丢的。” “那倒是厉害了。”李玄度干巴巴的回了一句,听着没什么诚意。 俩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赵琰几个小的已经把这条街看完了。 “大哥,前头也没啥好看的了,我好饿,我们今天能下馆子么?”赵琮舔了舔嘴唇,一脸期待的看着赵珩。 “下什么馆子呀,吃一顿得多少钱!”赵琰不赞成道。 赵琮噘嘴:“可往年我们都下馆子的,我都盼了一冬天了。” “往年咱也没读书啊!”赵琰回道。 赵琮抱着赵珩的大腿眼泪吧差道:“大哥,真的不能么?” 八岁上下的孩子正是嘴馋时候,赵琮是老幺,家里难免偏爱些。不过赵琮也不是那不懂事的顽劣孩子,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也就算过去了。 “那咱赶紧回家吧,我怕一会儿饭馆的味儿飘过来,我,我受不了。”赵琮说话还带着两分哭腔。 赵琰也知道弟弟委屈,但没办法,娘最近日日忧愁,他琢磨着许是爹这俩月没送军饷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不差这一顿饭钱。”赵珩爱怜的摸了摸弟弟的头,抬了抬下巴颏:“走吧!” “大哥!”兄弟俩齐齐开口。 赵琮急急说道:“大哥要吃药的,不能乱花钱!” “吃药也用不了多少钱,爹很快就拿军饷回来了,没事儿的。” 赵琰一听忙问:“丁大叔说的?爹有信儿了?” 赵珩“嗯”了一声:“爹好好的呢,没事儿。”他捏了把赵琰鼓鼓的脸颊:“别整天愁眉苦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芳唯扑哧一乐。 赵琰气的跺脚:“你们都笑我!我,我一会儿得多吃一碗豆花儿!” “小精细鬼,就多吃一碗豆花儿啊,我们阿琰可真出息!”芳唯笑眯眯道。 赵琰又急又恼,“哎呀”一声扭头就跑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往饭馆走,路过一处陶瓷摊子时李玄度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袖:“客官,瞧瞧瓷器不?” 李玄度下意识的避开,客气道:“不了,谢谢。” 那摊主细细瞧他两眼,客气笑道:“不打紧。我们是打九江郡来的,当地瓷器负有盛名,都是西北一带不曾见过的,今年也是头一遭往西北来,便想招揽些客人。” 听闻九江,李玄度脚步微微一顿,不由拿起一尊陶瓷花瓶看了眼。只见瓶底刻着一个“白”字,他眸子一亮,轻声道:“九江白氏?” 摊主立马笑开:“客官好眼力!” “你喜欢这花瓶?”赵珩淡淡看了眼,心里合计着手里的钱大抵是不够的。 李玄度轻轻放下花瓶摇了摇头:“不过是个摆件,不中用。” 他冲摊主微微颔首,便同赵珩往饭馆去了。 前脚刚走,摊主就和身边那人嘀咕道:“怎么样,和主子要找的人是不是很像?” 那人点了头:“而且他知道九江白氏。” 摊主便道:“那我传信给主子,看有何指示。你身手好,就留在这里继续打探。” “好。” 这小小的瓷器摊在李玄度心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吃饭时便有些心不在焉,赵珩都瞧在眼里。 饭后赵珩领着一串孩子回家,还不忘给孟氏打包了一份吃食。回家少不得又被孟氏啰嗦两句,赵珩听在心里竟觉得十分悦耳。自从夜里不再被阴邪之气缠身,不再夜夜噩梦后,他很容易开心,尤其是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如同陈年佳酿,细细品味之下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不知怎么,他心里总隐隐有些担忧。他害怕这一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是一场弥天大梦,总有一天他会醒来。 晚上,李玄度给赵珩针灸之后便坐在窗前默然不语,赵珩则躺在炕上胡思乱想。如豆烛火也不敢跳动的太欢快,只安安静静的燃着,洒满一室昏黄。 “……你在想什么?”躺在炕上的赵珩率先打破了寂静。 “唔……”李玄度回神过来,道:“没什么。” 赵珩“切”了一声:“不想说就算了。” 李玄度坐久了,半边身子有些发麻。他活动两下,伸了个懒腰,狭长的眸子斜觑着赵珩,笑道:“瞧你这酸不溜丢的语气,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 赵珩被他戳破心思也不恼,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还真问道:“九江白氏。” 房间的窗开着,春日微凉的晚风轻拂进来,夹着淡淡清冽的青草气息。李玄度恍惚了一阵,仿佛回到了云梦那个春天。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大湖蒸腾着水汽,处处都是生机。 他轻叹一声,道:“九江白氏的家主是我多年好友。我受困十几年,好不容易逃出来,本想投奔于他。只是没想到追杀我的人在那时几乎可以控制整个南方。白氏的根基在南方,我怕牵累他,便不曾与他来往。白氏靠瓷器起家,是南方巨贾。白日里在瓷器摊上见到白氏出的瓷器,难免唏嘘。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你在巫族的地位应该很高吧。”赵珩突然问道。他说:“你认识这么厉害的人,你的巫术在我看来也很厉害,还有你的学识气度谈吐,怎么看不像普通人。” 李玄度默然片刻,轻笑一声:“我出身巫族嫡系,是前任大巫的二弟子。” “那你为何沦落至此?” 李玄度好半天没出声。他起身关上窗户,吹熄了蜡烛,道:“睡吧,时候不早了。” 赵珩乖觉的没有追问。 这一夜,星河流转,一梦千里。 李玄度已经很久没做那个梦了,那场冷的人心肝发颤的梦。那年冬天极寒,云居山下起了白毛雪,山上山下到处都是冻死的人。他早已记不清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死人,也早已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现在云居山上的。他只记得在他冻的快死的时候,恍恍惚惚跌入一个瘦弱却温暖的怀抱。 凛冽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白毛雪挣命一般往脖子里钻。那个人扯下他的披风将自己裹起来,冷冽的气息里夹杂着清苦的药香…… 在药香的包裹下,李玄度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洗的有些发黄的里衣。他大脑空白了一阵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赵珩。 外面的天刚有些微微亮,李玄度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把拱进赵珩怀里的脑袋收了回来。直到躺回到自己枕头上,方才轻舒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喘完,就听赵珩要命的声音传来:“做贼心虚了?” 李玄度:……他决定闭上眼睛装死。 赵珩轻嗤一声,悉悉索索的在被子里穿上衣服准备下炕。 李玄度睁着一只眼瞧着,忍不住问道:“你起这么早?” 赵珩挪揄道:“不装睡了?” 李玄度:……他就嘴欠。 赵珩见他面皮发红,也不调侃了,只道:“我醒了便醒了,不喜欢睡回笼觉。出去打会儿拳,你睡吧,今儿没人吵你。” 真是破天荒了,李玄度暗想,不过能睡个好觉他可是求之不得。旁边没人烦他,一个没收住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起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完成早读在院子里复习功课了。 赵珩见他大姑娘似的扭捏着从屋里走出来,笑着指了指厨房:“早饭在灶上温着,先去吃饭吧。” 李玄度老脸通红,匆匆道一句‘多谢’,忙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赵珩头一次见他如此狼狈姿态,竟觉颇为有趣,不由笑了一声。扭头见赵琰赵琮也捂着小嘴偷乐,当下板起脸:“不许笑,要尊师重道。” 赵琰拉长了声音道:“是~大哥~” 还没进厨房的李玄度:……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大声音的,他不聋。 …… 平静中夹杂着缕缕忧愁,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四月中旬。赵家依旧没有收到赵平都的军饷。赵珩从老丁那里打探来的消息,武威军大都督重伤不治,军中群龙无首,西戎趁机发兵,武威军连连败退。 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12、第 12 章 虽然时局紧俏,来往武威城的西戎部落百姓倒不见少。毕竟中原来的货紧俏,对他们来说都是稀罕东西。年年都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守城的小兵甲整天迎来送往,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兀自跟那儿瞎琢磨。他踢了踢旁边打瞌睡的小兵乙,道:“我怎么瞧着哪里不太对呢,似乎每天早上进城的西戎人很多,但傍晚出城的好像又没有很多。” 小兵乙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你看错了吧,这城门口见天来来回回都是人,兴许人家早早就出城了呢。你当你是灶王爷有八只眼,耳观六路眼看八方?快省省力气吧,有那本事的早就成大将军了,谁还跟这守城门啊。” 小兵甲嘬了下牙花子,还是觉得不妥:“可前线在跟西戎打仗呢,而且据说战况不好。” “那也轮不着你操心啊,城守大人还在呢!” 日落时分,金黄大地上似燃着一团烈火,在天际边熊熊燃烧。小兵甲眯缝着眼伸着脖子往远处探看,活像从龟壳探出头的乌龟。不大会儿他又把脖子缩回来,拿胳膊肘怼了怼小兵乙:“诶,你往北瞧瞧,是不是有烟尘。” 小兵乙一脸崩溃,他就想偷会儿懒有这么难么! 小兵甲不等他骂人,猛然一把拽过小兵乙的胳膊,抖着手指着北方:“你,你你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骑骑骑兵!”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嗓子都劈了。 小兵乙也顾不上生气了,也伸着脖子往前瞅,远方滚滚烟尘在他放大的瞳孔中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啸声从城楼上传来,紧跟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敌袭!有敌袭!关城门,速关城门!” 几乎在啸声响起的瞬间,小兵甲乙就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俩人扯着嗓子大吼道:“敌袭——敌袭——关城门!快……” “快”字才吐了一半,没出口的另一半被淹没在脖颈涌出的汩汩鲜血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瞳孔里映着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方方正正,皮肤黝黑,浓眉下是深邃的眼,鼻梁高挺,络腮胡……分明是一张西戎人的脸。 到此刻他才明白,城中早就混入了西戎兵。武威城……守不住了。 大周自立国收复西戎后,武威城的互市便一直存在,历经十几位君主,从未有变。虽本朝西戎已生了不臣之心,但互市依然开通,朝廷并没有旨意下达要关闭互市。 因此城守即便知道前线战事吃紧也不敢妄动。倒是提早送了封请申关闭互市的折子,陈明利弊晓以利害,只是不曾收到批复。 西戎到底还是名义上大周的属国,城守也并没有做好西戎全面进攻的准备。事实上大部分大周朝臣都是这样想的,认为西戎这次不过就是不听话的孩子讨奶吃,闹一通便算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讨奶吃的孩子蹬鼻子上脸,实打实的甩了大周朝廷一记响亮的耳光。 城中乱起来的时候,城守正在府中查阅属下送来的战报。听闻武威军已被大股西戎兵力冲散,战况前所未有的紧急。城守当即下令紧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老天爷这一次站在了西戎身后。 变故发生的时候,李玄度正在院子里给赵家兄弟讲《周史》。这一片都是住宅院落,深巷之中尚算安静,城门口冲天的喊杀声还传不到这里。 是隔壁曹木匠家的儿子白着一张脸,连滚带爬的跑回来,在巷子里声嘶力竭的喊着:“西戎兵——西戎兵杀人啦——西戎兵攻进城啦——” 赵珩手里的笔应声落地,仿佛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不安来自哪里。 “大哥,娘和大姐买菜还没回来!”赵琰急急起身,说着就往外头跑。赵珩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经没影了。 “阿琰!”赵珩反应过来忙追了出去,巷中早已不见赵琰的身影。 李玄度心中暗道不好。阳门关是大周西北门户,武威军全部兵力都集中在阳门关,是武威城的依仗。此刻竟有西戎兵杀进武威城,必定是阳门关已破,武威军无力御敌。而武威城小,城内仅有几百户人家,不足一百守备军,算上城守府的衙役也不过再多几十人。兵力空虚,根本阻挡不了西戎大部兵马! 正当他急急思索眼下境况时,巷口突然传来声声惨叫,急促的马蹄声像催命的符咒在巷子里盘旋。 李玄度一把抱起吓呆住的赵琮进了厨房,反手将房门上了锁,抄起灶台上的菜刀紧握在手里,一边安抚赵琮:“阿琮不用怕,有先生在。” 赵琮小脸惨白,他咧了咧嘴,眼看着就要嚎啕起来。李玄度当即捂住他的嘴:“别哭,会招来西戎兵。” 赵琮眼泪吧嗒吧嗒往李玄度手上掉,闻言点了点小脑袋。李玄度松开手,赵琮抽噎了一下,瘦小的身子跟着一抖,他呜咽道:“我,我想爹娘了。” 李玄度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会见到的。” 街上乱成了一团。城中守备军大部分都在城门拼力抵抗,无暇顾及冲入城中的西戎兵。这些西戎兵见人就砍,往日热闹繁华的武威城街市上,处处都是摄人的血腥。 浓重的血腥气充斥赵珩鼻尖,一股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仿佛随时都要喷薄而出。他在人群里左躲右闪,高声疾呼:“母亲!芳唯!阿琰——” 嘶哑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混着喉咙里的血沫,都被淹没在西戎人的刀兵之下。直到一股热血喷涌在他身上。 那是老丁的血。他整条手臂被西戎刀齐齐斩断,半个身子压在赵珩身上,急急说道:“回家去,人没了,没了……别找了!” 人没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顺着西北夹杂血腥的春风刮进赵珩的耳朵里,像被千金鼎坠着从河面上逐渐下沉到深不见底的河底。处处都是不见天光的幽暗,如同十四年里夜夜不间断的噩梦。他的亲人终会一个一个的离开他,他终会沾了满手鲜血,成为嗜杀的恶魔…… “走啊!”老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狠狠的将赵珩往外一推,赵珩蓦然瞪大的眼睛里闪着西戎刀的寒芒,手起刀落的瞬间,老丁被削掉了半个脑袋。他还保持着双手向前的动作,残留一半的脑袋上挂着一只布满血丝的眼…… 赵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怒吼一声,整个人猛地往前一冲,直接将那西戎人撞翻在地。他眼疾手快的夺过西戎刀,毫不犹豫的砍在西戎兵的脖颈上。鲜血喷溅在脸上,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天际边最后一抹残阳映红了长街,血影斑驳,遍地残尸,如人间炼狱。赵珩拄着西戎刀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耳边是尖锐的呼啸声。他有些透不过气,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到一点依托。 “娘——”一声惨烈的叫声骤然闯入赵珩的耳朵里,呼啸声潮水般褪去,意识也渐渐回笼。街边一个孩子嚎啕着喊着娘,被一个守备军抱走了。她的娘亲就倒在她几步之外的血泊之中,脑袋高高抬着看向孩子的方向,无法瞑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赵珩不敢再看,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妹……弟妹! “阿琮!”赵珩猛然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其他,疯了一般拎着刀飞奔回家。 李玄度和赵琮躲在厨房里,听着外面马蹄声来来回回,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过多久,巷子里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几声咒骂。这些人在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李玄度闭了闭眼,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菜刀。 直到脚步声逼近,院子里传来西戎人的说话声,李玄度知道,西戎步兵已经涌入城中,武威城守不住了。 赵琮身子一抖,李玄度将他搂进怀里,手掌轻覆在赵琮脸上,捂住他恐惧的双眼。 厨房的门锁对西戎兵来说只是个摆设,用力一踹便踹开了,顶不了大用。李玄度嘴角紧绷,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赵珩在巷口和两个西戎步兵撞上了,虽然他身体不甚强健,但这半年来跟着李玄度学了拳法,胜在身姿灵活。又凭着一股滔天怒意,不知疼不知累,愣是将那两个西戎兵砍翻了。 当他跑回到自家院子时,见到厨房门口杵着一个西戎兵,他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那一瞬间,赵珩只觉浑身血液逆流,直冲头顶。脖颈上青筋暴露,暗紫色的气流疯狂流窜,在暴出的青筋上闪烁着暗芒。 “李玄度!”他赤红着双目怒吼一声。 那西戎兵在这震天的吼叫声中直挺挺的倒下了,脖颈上还插着一把菜刀。 “我在这儿。”李玄度从厨房门后闪身出来,一手揽着赵琮,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没事儿。” 赵琮一脸恍惚,他只知道他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被西戎兵砍死了。可就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听那西戎兵惨叫一声,紧跟着就是大哥的咆哮。 他还活着。 巨大的变故之后乍然见到亲人,赵琮眼泪再也憋不住了,踉跄着身子跑了出去扑进赵珩怀里,却依旧记得李玄度的话,不敢大声嚎啕,只压抑着极度的恐惧小声啜泣着:“大哥,大哥,阿琮害怕!” 赵珩眸中的猩红还未褪去,他死死的盯着地上西戎人的尸体,一字一句道:“阿琮不怕,有大哥活一天,一定杀了这些西戎人为死去的人报仇!” 13、第 13 章 赵珩满身是血的跑回来,街上情况必定不好。李玄度见他体内阴气流窜,不由生了几分担忧。他缓步上前,欲放松赵珩的几处大穴,却被赵珩抓住手腕。 赵珩比李玄度矮一个头,他微扬起脑袋看着李玄度,幽深的眼眸翻涌着滔天血海,像燃着两簇摄人魂魄的赤红鬼火,让李玄度感到强大的压迫。 “阿珩!”李玄度低低喊了他一声。 赵珩敛下眸子,牵了牵嘴角:“西戎兵已经冲进城了,城内守备军力有不逮,节节溃败。西戎兵见着人就杀,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其他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吧。我得谢谢先生保下阿琮。” 李玄度眼神复杂的看了眼赵珩,这种阴邪之气最喜鲜血,他很担心赵珩会被其操控,变成嗜杀的杀器。不过赵珩说的对,眼下尚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应该的。”李玄度垂下晦暗的眼睛,道:“城中到处都是西戎兵,我们恐怕很难逃出去。” 正说着,忽听巷口传来西戎兵焦急的说话声。 赵珩当即关上院门,道:“他们发现了被我杀死的西戎兵,恐怕会再来搜查。” 李玄度眉头一皱。他微微动了动背在身后的手,适才他就是用这只手甩出菜刀砍死了那个西戎兵。但这一刀已经花费他近乎大半气力了。自从被抽了巫骨,穿了琵琶骨,他功力尽失,很难凝聚起多少内力。而眼下他又不知赵珩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境况实在是遭…… “李先生!” 正在李玄度纠结万分时,隔壁曹木匠家的儿子曹阿九攀上墙头,小声喊道:“李先生,阿珩哥,我爹喊你们来我家避一避,我家有暗窖。” 李玄度看了赵珩一眼。赵珩握着西戎刀,眼神犹豫。 赵琮见赵珩半天不应声,不由奇怪:“大哥?我们可以去阿九家么?” 赵珩回神过来,咬着牙道:“好。” 赵琮立马去挪梯子。 李玄度走到赵珩身边去夺他手里的刀,赵珩眼神一厉,恶狠狠的瞪着他。 “血液的味道会刺激你体内的阴邪之气,阿珩,把刀给我。”李玄度态度强硬。 赵珩惨白的脸抽搐着,眼神闪过剧烈的挣扎,脑子里也乱成了一团。好像有无数道鬼叫声同时在他脑中响起,他看到了被砍断脑袋的赵平都,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孟氏,看到了芳唯、阿琰、还有缺了半个脑袋的丁大叔…… 死死攥着刀柄的手青筋暴露,暗紫的阴气再一次开始在他体内流窜。李玄度趁机封住他穴位。赵珩手一松,西戎刀应声落地。 赵琮已经搭好了梯子,扭头喊道:“先生,大哥,快来!” 李玄度扶着浑身疲软的赵珩走到墙根,脚步颇有些踉跄,他对赵琮说:“跟先生一起,先把你大哥送过去。” 曹阿九跟赵琮差不多大,身上也没多少力气,他瞅着干着急,就把他爹曹木匠给喊过来了。李玄度在下边往上托,曹木匠直接将人接了过去。紧跟着是赵琮。 李玄度想到什么,快速返回赵珩屋里,把藏在柜子里的两片金叶子还有银针,并一些黄纸朱砂胡乱的收起来带走。翻过曹家院子的时候,还不忘让曹木匠把自家院子的木梯收回来,以免被西戎兵发现。 曹木匠还不到三十,是个憨厚老实的青年。他家也是军户,不过投军的是他大哥。曹木匠是小儿子,留下给爹娘养老送终。老两口前两年就撒手人寰了,如今曹家只有曹木匠一家三口。 曹木匠虽平日不大爱言语,但他手艺没得说。李玄度见过一些他给曹阿九做的小玩意儿,木质打磨的圆润光滑,设计也极为精巧。所以在见到曹家厢房里掩在机关后的暗窖时,他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曹木匠的婆娘吕氏拿了些干粮和水放在暗窖里,道:“事情紧急,家里现成的干粮不多,咱们省着吃,当可以藏个三五天的。” 吕氏和曹木匠不同,她是个爽利婆娘,有什么便说什么。平时和孟氏关系处的不错,经常搭伴去街市买东西。 只不过今儿早上吕氏颇感身上不适,便没有一起去。曹木匠大清早去客人家量尺,回来的时候曹阿九被吕氏打发出去喊大夫。有幸曹阿九机灵,见着城门口有西戎兵忙撒丫子就往回跑,这才躲过一劫。 “曹嫂子能收留我们已是莫大恩情了。”李玄度如是说道。 “天杀的西戎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非要整天喊打喊杀,也不怕遭天谴。”许是想到赵家状况,吕氏红着眼睛啐骂两句,也不敢当着孩子面抹眼泪。 曹木匠从外头进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合上暗窖机关,急急说道:“又来了一波西戎兵,听着人数挺多,不像先前那样只有三五个零散士兵。” 李玄度就道:“我猜西戎大部兵力已经集结入城了,他们应当在挨家挨户搜刮粮食金银。” 暗窖中众人陷入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了动静。 听着外头传来清晰的翻找东西的声音,吕氏恨的牙痒痒。不多时,翻东西的动静小了,许是西戎兵走了。不过隐隐约约还能听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暗窖里的人也不敢出声,只竖着耳朵纠着眉头细细听着。 赵琮探着小脑袋四处嗅了嗅,蓦地瞪圆了眼睛,急急扯着李玄度的衣摆小声道:“先生,火烧味儿。” 躺在土炕上的赵珩半撑着身子起来,虚弱说道:“西戎人点火了,他们怕不是要放火烧城。” 暗窖的确是藏身的好去处,但条件有限,这里通风并不是很好。外面的烟越来越大,若不出去,必定会被熏死在暗窖中。 吕氏气的磨牙:“出去也是送死,困在这里也是一死,倒不如出去和西戎兵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老娘还赚了!” 赵琮和曹阿九已经开始咳嗽了,又怕咳嗽声会引来西戎兵,捂着嘴巴压抑着,憋得小脸通红。 李玄度暗叹一声,事已至此,别无出路。 他冲曹木匠点了头:“有劳曹大哥打开机关吧。” 木匠家里多的是木头,一点火星子很快就成燎原之势,烧的比别处都旺。从暗窖出来时,这一片民房都被烧了,火势滔天,浓烟滚滚。 曹木匠背着赵珩,李玄度牵着赵琮,吕氏则护着曹阿九,几个人在大火中穿行,赤红的火舌灼烧着皮肤,呼吸难以为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玄度似乎听到一片混乱之中传来阵阵马蹄声,有人在高声喊叫:“救火!快救火!” 直到身体被不知道谁的手大力拖行出去,一大口新鲜空气灌入口鼻,他方才活过来。他们竟然获救了。 马上那人是个中年将军,西戎人模样。他两条浓眉狠狠揪在一起,问手下:“只有这几个活口么?” 手下人道:“回苏泰将军,其他人都被砍杀了,只有这几个活口,不知他们是怎么躲过去的。” 苏泰收了收缰绳,安抚脚下因灼热而不安分的战马,恼恨道:“赛山这个愚蠢的家伙,只知道烧杀抢掠。我们好不容易夺下武威城,当以此为根据,徐图西北。他倒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李玄度费力的抬头看了眼说话的将军,眸光一闪。若这将军有实权,也许他们尚有转机。 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那西戎兵大喊:“苏泰将军不好了!赛山将军把武威城的百姓纠结起来,要全部斩杀!” 李玄度陡然一惊。 苏泰大骂一句,狠狠抽了一鞭子,战马长嘶一声,飞快的跑了。 李玄度看着苏泰离开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 赵琮小声问李玄度:“先生,我们都会被杀死么?” 李玄度将他搂在怀里轻声道:“也许不会。” 他扭头看了眼靠在墙角的赵珩,问道:“阿珩,你身体如何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火光下赵珩的脸惨白无比,他睁着乌黑的眼睛,面无表情道:“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曹家三口也是一身狼狈,好在人都活着。李玄度微叹口气,眉头始终皱着。 天边露出两分鱼肚白,熬过了最黑暗的黎明前,天就快亮了。 大火烧了大半夜,虽然西戎人在救火,终究杯水车薪。民房还是烧毁大半,放眼望去废墟一片。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玄度一行人被这些西戎兵押着往城门口去。那里聚集了城中一些尚还活着的百姓,还有摞成堆的尸体。 赛山和苏泰还在争执。 “……西戎本部去岁年景不好,族人饿死者不在少数,我们本就缺粮!若留下这些活口,得多少粮食供养!”赛山咆哮道。 苏泰回道:“若夺一城便屠一城,只会激起民怨,大周若拼死抵抗,我们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赛山讥讽一笑:“软弱的大周子民哪来的勇气和西戎王师对抗,你倒真看得起他们。” 二人久久争执不下,但一路杀过来,早已精疲力竭,再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二人于是各退一步,决定将武威城的百姓驱赶至大月山,任其自生自灭。 这天没出太阳,大团的乌云低低的垂在苍穹上。活下来的上千百姓携老扶幼,被迫离开了家园。 赵珩趴在曹木匠背上,扭头看了眼武威城破败的城楼…… 14、第 14 章 大月山地处大周和西戎交界,这里山势险峻,山中多毒草猛兽,罕见人迹。便是武艺精湛的猎户们也不敢来大月山,将手无寸铁的百姓放逐大月山无异于送死。 这一路上哭嚎声不断,每个人都对前途充满了担忧。 一整夜未进食,又惨遭变故,众人早已身心俱疲。赵琮偷偷抹了把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咧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先生,我,我饿……” 李玄度费力的将赵琮背起来,身子晃了几晃方才堪堪稳住,他轻声安抚:“阿琮乖,到了山上就有吃食了。” 赵琮咽了咽口水,抽噎一声:“还有多久能到山上呢?” 五天。 李玄度忧心忡忡,只安抚道:“就快了,阿珩要是累了,就睡一觉。” 西北本就是贫瘠之地,离开武威城范围,沿途都是荒原。 一队西戎士兵押着他们,到傍晚的时候,那些西戎兵担来几筐窝窝头,喂牲口一样往人群里随便一丢。饿狠了的武威百姓像争抢食物的野兽,你推我搡。几乎要打起来。西戎士兵就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大笑几声。 李玄度闭了闭眼,只觉胸中血液翻涌。他一生清风朗月,一身傲骨。即便被幽禁摄魂狱、被关进囚笼发卖,也从未折了风骨。但若不抢,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珩和阿琮饿死。 他把赵琮推到赵珩怀里,第一次像个牲口一样去和别人抢食。他体弱,争抢不过别人,在混乱中被人来回推搡着,那双握笔的手被踩踏在脚下,碾破了皮。回来的时候满身狼狈,拿着窝窝头的手还在发着抖。 他分了一个窝窝头给赵琮,道:“要省着点吃,慢慢吃,别噎着。” 赵琮不是没有看到先生是怎么抢来的窝窝头,他眼泪喷涌出来,摇着头大哭:“阿琮不饿,阿琮再也不会饿了。” 李玄度摸着他小脑袋,笑道:“傻孩子,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快吃吧,总会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的李玄度忽然有些害怕看到赵珩的眼睛。他垂着头将手里的窝窝头递过去,好半天赵珩都没有反应。 李玄度暗暗叹了好几口气,方才抬起头去看赵珩,正直直的撞进赵珩那潭如黑水般看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双眼表面很平静,但李玄度知道平静之下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硬着头皮道:“吃吧,吃了才有力气。我说过,有我活一天,就有你活一天。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赵珩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窝窝头掰成两半,将另一半给了李玄度:“晚上给我行针吧。我身上有些力气了,不能总叫曹小叔背着。” 曹木匠也抢到了窝窝头,他身子骨比李玄度强多了,抢的窝头也多。见李玄度和赵珩两个大人分食一个,忙递了两个窝头过去。 李玄度没有接。 “接下来我们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曹大哥吃不完的干粮就悄悄藏起来,您也拖家带口,我们不好总是占您的便宜。” 曹木匠这人实在,不容李玄度分说,强硬的将窝头塞他手里,扭头就走。 李玄度暗叹口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天黑不好赶路,这些人只能就地休息。李玄度趁着这会儿替赵珩走了一回针。 昨日变故陡生,他到现在才有机会摸到赵珩的脉象。出乎意料的的,他的脉象竟开始变得平稳起来,那些原本在体内乱窜的阴邪之气全都涌向丹田。 之前的针法俨然已经没什么用了,李玄度保守的用针替赵珩疏通经脉。走完针后,赵珩的脸色看起来也比白天好一些了。 李玄度收了针,心里还在琢磨着赵珩的身体。丹田乃气海,藏命之所在,气聚丹田…… “李先生!”突然曹木匠一脸慌张的跑过来,急急说道:“李,李先生,我娘子,我娘子突然不好了……” 不等曹木匠说完,李玄度当即起身。刚才替赵珩行针耗费些精力,加上他陡然起身,不由眼前一黑,险些没晕过去。 曹木匠当下扶住李玄度,目露担忧:“李先生您没事儿吧。” 李玄度摆摆手,淡笑道:“无妨,适才起的猛了些,看曹嫂子要紧。” 赵珩起身从曹木匠手里接过李玄度,小声道:“别硬撑,你断了药,身上必定难受。” “没什么,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待会儿休息休息就好了。”李玄度拍了拍赵珩的手:“我不会死。” 吕氏捂着小腹佝偻着身子,痛的嘴唇发白。曹阿九跪在他娘跟前,不停的抹眼泪。 “娘早上就说身子不舒服,可是阿九没有找来大夫……” 李玄度半跪在吕氏身边,轻声道:“曹嫂子,劳您把手给我,我来切脉。” 吕氏痛苦的伸出手,惨笑一声:“孩子没了,在火里的时候就没了……” 李玄度陡然一惊。吕氏脉象的确是滑胎之象…… 曹木匠一脸崩溃。 早上那会儿吕氏便心有所感,毕竟是生养过一胎的。谁知道遭逢如此变故。 吕氏眼角垂泪:“也罢,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他便是来了也吃苦受罪,倒不如走了得好,托生个安稳世道,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李玄度沉默了。 好半响他才开口:“曹嫂子刚刚小产,正是体虚时候,眼下又不能安生调理。我给曹嫂子先行针,待到大月山上再做打算吧。曹大哥也照顾着些,你们往那山石后头去避一避,莫被风吹着。” 女子生产如同鬼门关走一遭,吕氏在这种条件下小产,又无药石医治,恐难活命。李玄度只能依靠行针暂保其性命,若上天眷顾,能在山中找到草药,便是吕氏命不该绝。 曹木匠满口答应,安慰吕氏:“娘子放宽心,孩子没了便没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呀。” 吕氏虚弱的点点头。 给吕氏施针后,李玄度出了一身的汗,他几乎站不起来了。曹木匠把吕氏背走后,李玄度直直的倒下去,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是被颠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被赵珩背着,艰难行路。 “……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 他比赵珩高一个头,即便身上没二两肉,但赵珩背他也颇费气力。 “你醒了?”赵珩声音暗哑:“我背得动,你安生休息吧。” 李玄度偏头看了眼赵琮,他紧紧攥着赵珩的衣角,踉跄着跟着大哥。小脸绷着一声不吭。 下午太阳毒,李玄度说什么都不让赵珩背了。三个人互相搀扶着,勉强能跟得上队伍。 傍晚时候,西戎兵照例用前一天的方法往人群里丢干粮。赵珩先一步跑过去,抢夺了几个窝窝头,闷不吭声的递给李玄度和赵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吃。 如此过了几天,终于到了大月山山脚下,西戎兵将人送到便掉头走了,还留下几把西戎刀。他们并不担心这些人会逃走。 因为西戎人已经打到了武威城,从武威城往北都是西戎兵的岗哨,他们无处可去。除了上山,别无出路。 “大月山上有狼群,我们进了山就是喂狼!我,我不想进山……” “山上虽有狼群,但也能找到吃的,若不上山,过不了两天我们就饿死渴死了!” 百姓们争论不休,赵珩听着有些心烦。他扭头问李玄度:“还能走么?” 李玄度点了头:“一会儿劳你折个树枝儿给我,有东西撑着我能走的快些。” 李玄度又问曹木匠:“你们呢,要一起上山么?” 曹木匠询问吕氏的意见,吕氏抿了抿唇,道:“上山还有活路,不上山擎等着饿死。若被狼生吞了,我认栽!” 曹木匠点头:“我们上山!” 赵珩捡了把西戎刀,毫不犹豫的上了山。有人见他们动了,也有跟着他们一起的。到半山腰的时候李玄度往山下看了眼,大部分人都跟着上山了。人都从众,尤其是生死关头。到最后坚持不上山的人不敢留在山下,也只能跟着上去了。 大月山久无人迹,到处都是繁茂的植被,几乎辨不清方向。赵珩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用刀砍树枝,没走多远便出了一身薄汗。后头有几个年轻小伙见赵珩走的吃力,忙赶上前去帮忙。 “你是赵将军家的儿子吧,我知道你,听说你身体不大好,没想到能坚持到现在,我很佩服你。”冯起说道。 赵珩面无表情道:“家园被毁,流离失所,不敢死。” 张齐狠狠的踩断藤曼,红着眼睛啐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西戎人,老子早晚要杀回武威城!” 众人默然。 前面不远处有个空地,李玄度建议大家在这里休息。 “天黑山路难行,这会儿将至傍晚,我们若继续走不知道还能否遇到这样的地势。左右我们也不急着赶路,不如就在此歇一晚吧。” 众人也没什么意见。反正他们无家可归,这大月山就是日后生存的地方,在哪儿不是歇呢。问题是晚上吃什么。这几天就靠那几个窝窝头度日,有很多人熬不过去,死在半路上了。 李玄度拄着棍子四处看了看,又拿棍子在地上戳了戳,倏地眼前一亮:“是地果。这东西一长就是一片,这附近一定有很多,大家四散开找一找,不要走远。” 这些人都是逃难出来的,没个主事儿的人。便各自为营,有的跟着李玄度他们走,有的则往别出去,总之如何在山里生存下去全凭个人。但到底是上千人进山,即便大月山幅员辽阔,弄出的动静也不小。 李玄度这些人吃了地果正准备铺草搭窝棚以备夜里休整,忽听不远处传来声声惨叫,紧跟着是狼群震天的嚎叫声。 “有狼——有狼——”人群中立马起了骚乱。 15、第 15 章 苍穹幽暗,月光艰难的透过遮天巨树的缝隙,惨淡淡的洒下来。周身的草木在山风的裹挟下凄凄摇曳,飒然有声。灌木丛中虫鸣阵阵,此起彼伏,颇显焦躁,仿佛在预示着危险的降临。 李玄度极目远眺,群山万壑笼罩在夜雾之中,模糊难辨。野兽的咆哮声伴着人们声声不绝的凄厉哀嚎遥遥传来,回荡在山谷之间,呼啸的山风中飘荡着淡淡血腥味。 倏地,两旁灌木丛乍然摇晃,似有什么东西从中疾驰而过。紧跟着脚下传来密密匝匝的脚步声,惹得山间大地一阵轻晃。幽暗的薄雾中点点绿光逐渐清晰起来,恐怖的气息笼罩在众人头顶。 “狼群——是狼群!”百姓们惊恐万分,纷纷后退。 “别动!”李玄度低低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压迫。 他冷静吩咐:“年轻力壮的小兄弟们将老弱妇孺围起来,大家围成一个圈,不要慌,不要乱,更不要想着跑。在山中除非你长了翅膀,否则谁也跑不过狼群。” 惨叫声还在持续,令人毛骨悚然。在巨大的危险下,有些人本能迟钝,无法思考。赵珩见这些人不动,喊了曹木匠、冯起和张齐一起,自发的站在队伍外围。他们一动,其他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狼群怕火,但他们匆忙上山,根本没有时间挖火沟。山间草木繁茂,一旦点火必定火势极大,就算不被狼群生吞活剥,也会被大火烧死。 李玄度遂对众人说:“在外围挖几个小坑,把枯枝树叶塞进去,点火,动作要快。若见火光要熄灭,便继续往坑中添柴。注意不要让火势蔓延出去。” 他话音一落,赵珩立马动手,丝毫没有犹豫。 火点起来的时候,狼群也逼近了。 赵琮在人群缝隙中见李玄度没有进圈,急忙喊道:“先生!快回来呀!” 赵珩闻言猛地抬头:“李玄度!快回来!” 李玄度摇摇头:“我们手里的柴火有限,坚持不了多久,只能暂时拖延,要遣退狼群还得另想他法。” 说完,他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在赵珩担忧的目光下盘膝而坐,施施然的将叶片搭在唇畔。尖锐的啸声乍然打破山间寂然,像响亮的信号,狼群倏然止步,喷着鼻响,狼爪不停刨地,一脸焦躁的看着李玄度。 清亮的曲调悠悠传来,时而低沉急促,时而高亢明亮,时不时穿插着几声狼的咆哮。多番交涉之下,狼群队伍中一只浑身银毛的高大头狼气势雄浑的走出来,幽暗的双眸高傲的瞥了眼李玄度,而后仰天长啸一声,转身没入狼群。狼群虽有不甘,但最终还是散去了。山野间重归安静。 百姓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仿佛刚才是一场梦境,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没有被狼群吞掉。 “哇!”一个小孩子稚嫩的唏嘘声打破了诡异的安宁:“他好厉害!” 赵琮闻声当即挺着胸脯扬着脑袋骄傲的说:“他是我先生!” 百姓们纷纷回过神来,终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还活着,忍不住想要欢呼。李玄度忙制止:“噤声,仔细再招来其他猛兽。” 话音刚落,他猛咳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手里的叶片。 赵珩心一惊,飞跑过去抱住栽倒的李玄度:“你怎么样!你……你不要总是逞强!”他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上是心疼还是恼恨。 李玄度抚着胸口缓了口气,安抚道:“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累了,我靠着你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们得行针走穴,否则你今夜必定睡不安稳……” “你行了!”赵珩红着眼睛道:“用不着行针,今夜我不会睡,这里太危险了,我会安排人轮流值守,其他的事你不用管,安心歇着。” 李玄度还要再说,赵珩不容分说的在他脖颈处穴位一捏,李玄度当下便晕死过去,人事不知。 曹木匠担忧道:“李先生不会有事吧。” 其他百姓见状也纷纷上前询问,这人救了大家的命,是他们的大恩人! 赵珩摇摇头:“他耗费太多气力,需要休息。”他喊了赵琮过来,把李玄度交给他,严肃叮嘱道:“好好护着先生,让先生安生休息。” 赵琮用力点头:“放心吧大哥!” 不知怎么,把李玄度交给赵琮的时候,赵珩心里莫名有几分不爽。他似乎不大愿意看到李玄度躺在别人怀里的样子。 他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两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将人推给赵琮,立马起身走了,他怕看见闹心。 “……大月山情况复杂,只怕夜里还会有什么不知道的危险,我建议青壮们轮流休息,在周围放哨。”赵珩找来冯起和张齐商量道。 两人都被李玄度给镇住了,这会儿赵珩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还找来其他青壮交给赵珩安排,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赵珩在距李玄度不远的位置放哨。这会儿赵琮也睡着了,他小小的身子紧紧抱着李玄度,背靠着粗壮的树干。似是有些睡不安稳,他总是动来动去。 赵珩走过去轻轻摸了摸赵琮的脸颊,沾了满手的潮湿冰冷。赵琮在睡梦中喊着爹娘,喊着大姐二哥…… “阿琮,有大哥在呢,不用怕……” 当年赵平都护着自己一路逃亡,如今赵家这唯一的血脉便由他来守护吧! 山风从苍穹深处呼啸而来,吹散了模糊一团的薄雾,吹散了抱成一团的粗枝树叶,吹散了黑暗中闪烁着的无数幽光,却吹不散人心中的阴霾,吹不灭巷子里那场大火,更吹不干脸上奔涌的泪水。 赵珩靠坐在树干上,参天大树遮蔽天日,举目所见只有寥寥残星坠在天际,散着微不足道的光芒。 不知不觉间,他又陷入了那场久违的噩梦。 幽暗的峡谷间,高耸的石像矗立两旁,面目狰狞。抬头远望,天穹雾霭蒸腾,一尊雕像在其中若隐若现,周遭冰蓝幽影幢幢,鬼魅妖冶。一条用碎石铺就的窄路直通天穹。 赵珩踏上那条路,脚下是赤红烈焰熊熊燃烧,烈焰之中森森白骨散着冰蓝的光。他踏着白骨烧就的赤红血路不停的向前走,周身飞舞的萤火灼烧着皮肤。 越是往前走双腿越是沉重,他感觉胸腹之中压抑着一股力量,像困兽找不到出口,只能横冲直撞四处发泄。 强大的压迫感迫使他屈膝跪在碎石路上,烈焰让双膝变得滚烫。燥热的风呼啸而过,发出哨子一般尖锐的啸声,胸口陡然一阵剧痛,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血液滴落在透红的碎石上霎时间被烫干,点点红雾飘散,伴着一股刺鼻的腥味儿。 再次抬头看像雕像时,赵珩双眸陡然瞪大。那雕像周围的冰蓝鬼影突然消失不见了,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白鹤,在雕像四周盘旋鸣叫。紧跟着山石崩裂,雕像石身上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透过那道缝隙,他隐约看到石像里有一个人盘膝而坐。 那人穿着一袭白衣,宽大的袖口上用红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如藤蔓一般攀延至领口。他墨发如藻,柔和的垂在肩上,映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通透如白玉。像一道劈开山石的月光,无所顾忌的点亮了地狱的黑暗。 赵珩忍不住伸手握住那束月光,直到胸腹之间的郁气散去,他缓缓睁开眼,发现李玄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明亮的眸子闪烁着忧虑。 “你……” “先别说话,平稳气息。”李玄度轻声引导:“你体内阴气涌入丹田,你又无法纾解,以至丹田之内无法承受吸纳太多阴气。幸好我醒的及时,否则你必定走火入魔。” 赵珩按照李玄度的方法吞吐吸纳,配合他的针法,这会儿倒觉得身上轻松不少。 他看着李玄度,想起了梦中那个白衣尊者,他有着一张和李玄度一模一样的脸。 “玄度……” “嗯?” “没什么……” 赵珩仰头看了会儿天,一轮弯月在树梢后若隐若现。他忽然道:“玄度,是月亮。” 李玄度淡淡点头:“是啊,雅称而已,小时候师父倒是常喊我月亮,长大后便改为玄度了。” “月亮……”赵珩喃喃自语:“月亮,是黑暗中的光。” 李玄度行完针,颇有些忧愁:“你体内的阴气发生了变化,目前以我的手段无法将其引出。我从家里带的符纸被大火烧坏了,看来要捕猎些野兽拿到兽骨才行。” 赵珩擦了擦嘴角血迹,道:“引不出便算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想到什么似的,他微微眯起眼,舌尖抵着唇角,道:“如果我可以吸纳这些阴气为我所用呢?” 李玄度看到他嗜血的眸子,不由心惊:“阿珩,阴邪之气非正道之气,若用之,必受其所累。” 赵珩慵懒的靠着树桩:“心有正道,便不惧邪魔外道。我会学会操控它们。若有一日我被邪气反噬,你便杀了我,不必留情。” 他盯视李玄度,一字一句道:“我想活着,但绝不像蝼蚁一般任人践踏的活着。我要乾坤颠倒,让光芒穿透黑暗,让这纷乱的世道匍匐在我脚下!” 16、第 16 章 李玄度默然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十五岁的少年骨骼未丰,又因常年被巫术吸食生机,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为瘦弱。但从第一眼见到赵珩,李玄度便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了强悍的生命力。 哪怕他表面看来一副倒霉样,哪怕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甚至还会给自己买一个奴隶陪葬。但他却可以在斗转星移术的折磨下活了十几年而不曾疯魔。李玄度便知道,这个少年郎决不会屈服于所谓命运。 “……如若所谓天命可以随意被置换,那么天命的存在又有何意义?”赵珩蜷起一条腿,将手臂随意的搭在膝上,轻笑一声,道:“诚然,人一出生就背负着各种各样的命,但我的命运从出生之后就被偷走了。被偷走的命就像这十几年的光阴,流逝了便流逝了,没有倒回去的道理。但光阴不会停止,人的生命也在继续,所以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给自己挣一个轰轰烈烈的天命!给大月山上成千百姓挣一条活路!” 赵珩眼中的猩红褪去,只剩下一片黑曜石般的漆黑,漫天星光都被这片漆黑吸引过去,在他眸子里凝成一点,异常明亮。 李玄度握住赵珩纤瘦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赵珩无声的跟着他走,直到不远处那座小山坡上方才停下。 这处视野极好,没有参天大树的遮挡,可以清晰的看见涌动在夜幕之下的星云。 李玄度双手交叉垂在身前,微仰着头看漫天星河:“你看这夜空,星图不停变化,波谲云诡,杀机与生机此起彼伏,交相辉映,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且不论星辰之变迁,便是这座大月山我们都尚未堪透,这其中又有多少危险更无从得知。甚至就在刚刚,但凡我没能坚持到最后,我们这些人或许早已葬身狼腹。生死悬于头顶,不过一线之间。你想逆天改命,先得有命在。” “所以我才想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赵珩道:“在武威城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丁大叔死在我面前,鲜血刺激了我体内的阴气。他们在我身体里不停流窜,我发现我比平时更有力气,我能握得起西戎刀,更能挥舞着西戎刀杀死那些可恶的西戎兵……它会让我有能力保护别人!” 李玄度叹道:“阴邪之气的力量自幼便伴随你,你应该知道个中厉害。想要降伏这股力量,如剔骨洗髓,痛楚可想而知。更为要紧的是,我并不敢保证这股力量最终是否会反噬。” 赵珩表示明白:“我知道这力量很恐怖,但我并不会畏惧,我一定要让它为我所用!不仅是这股力量,我还要学那颠倒乾坤之术。先生说过,巫族的大巫曾扶起飘摇的乱世……” 话至此处,他忽然转身单膝跪地,仰头望向李玄度。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梦中那位堕入地狱的白衣尊者,神圣不容半分亵渎。 赵珩目光虔诚,犹如信徒。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一字一句道:“我不过乡野小民,形容粗鄙。我一无所有,也未必贤能。私欲、仇恨、不甘都在心底扎了根,丑陋不堪。但我希望这世道上再无像我们这般四处流亡之人,哪怕手染鲜血,哪怕背负骂名都在所不惜。我只求先生可以教我。” 赵珩是复杂的。这和他从小到大的经历有关。被折磨于巫术之中苦苦求生时,他阴狠毒辣。面对亲人时他温润平和。读过书后,他又升腾起两分胸襟。只不过那点胸襟都被那场刀兵割断,被那场大火烧尽。 他活着,更多的是为自己心中的不甘。一个从未离开过边陲小城,不曾经历世事变迁的少年人,还谈不上家国天下的凌云抱负,他肚子里那点可怜的胸襟也撑不起这样的豪情壮志。 但他却有这样的资质。在李玄度眼中,他就像一块上好的玉石,只要精心打磨,必能成器。他得把他心里头那点摇摇欲坠的胸襟扶起来,像历代大巫那样,择明主,将这风雨飘摇的破碎山河,扶起来。 李玄度伸手握住赵珩的手,朗声应道:“好,我答应你!” 在纷乱复杂的星图之中,一颗不知名的星悄悄升起,这诡谲的星河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周南部淮阳郡,楚氏一族世代盘踞于此。 大周初建时,楚氏因军功获封淮阳之地,封淮阳王,世袭罔替。经世代子孙经营积累,宗族之势日渐庞大。后又借机吞并周边几个小门阀,一跃成为大周目前最为强大的门阀。虽仍为大周臣子,但其实际所辖城池土地乃至人口早已超过大周皇室,势力之庞大连周皇室都要避其锋芒。 自楚煜承袭淮阳王之爵位后,又大兴土木,扩建府邸,修建园林,其奢华远在周皇室之上。这其中又以淮阳王府西北方那座摘星殿最为豪奢。 每月十五那天,淮阳王楚煜都要去摘星殿逗留一日。 摘星殿建在一座高山上,从山脚仰望,可见琉璃顶反射着太阳的光散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在云雾之下若隐若现。淮阳一带的百姓都说那是天降祥瑞,淮阳郡必有大人物降世。 但自从去年秋日起,云雾之后便再难见到祥瑞了。加上冬日南方骤冷,闹了场不大不小的雪灾。所幸冻死百姓不多,楚煜又急急加派人手赈灾放粮,安抚百姓,这才将灾祸压下去。即便如此,当地还是传出些不大好的言论,让楚煜颇感忧愁。 今天是五月十五,楚煜照例去了摘星殿。 摘星殿外墙由白玉石砌成,触手温润。推开殿门进入殿中,可见二十八根通天立柱,立柱上雕刻腾云祥龙,姿态各异,甚为雄伟。二十八根立柱中间是一座巨大的星盘。星盘上雕刻着许多镂空的铭文纂符,楚煜并不认识。但他知道,就是这些密密匝匝的铭文才让他有了今天的地位。 摘星殿最为特别的就是琉璃穹顶,上万块棱角打磨光滑的琉璃被用特殊的工艺拼接起来,形成一道圆弧形的屏障。从山脚下看到的祥瑞正是阳光照射在琉璃顶上反射的光线。而星盘倾斜而立,正对琉璃顶。 天黑之时,琉璃穹顶外的星图会发生变化,那些不知名的星会凝聚在一起,散发出盛大的光芒,挟着气吞山河之势穿透琉璃顶,照射在星盘之上。这些光像耀眼的熔金,顺着星盘里繁杂的铭文不停流淌。 先生告诉他,这就是天命。等到铭文全部被镀上金光之后,便是天命所归的那天。这天地间乾坤颠倒,任你所为。 楚煜等这一天等了十五年了,但自去年秋天起,金光便骤然停止。 “已经半年多了,先生,本王已经等不及了。”楚煜负手而立,深沉的眸子盯在星盘上。 李玄序微微躬身行礼,解释道:“臣已派人往四处查探,目下尚未有结果,还请王上耐心等待。” 李玄序心里清楚,天命一断,多半便是那人已经死了。当年若非一时疏忽,他必定能将人留在身边。这十五年他日日殚精竭虑,不曾间断的进行推演,也派人四处寻访,可惜都未曾找到那人踪迹,也是奇了。如今已到紧要关头,天命突然中断,这让李玄序也很焦灼。 楚煜叹了口气:“本王等得,天下大势却等不得。西戎北上,短短数月便已吞并大周西北数座城池,大周根本无力招架。周天子下令勤王,可门阀们光顾着看热闹,谁也不肯兴兵援助,唯恐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偷了老巢。前两日刚传回的消息,周天子要御驾亲征,扬大周国威……” 话至此处,楚煜嗤笑一声:“大周,还有国威么?” 李玄序双手拢在身前:“那王上的意思是……” 楚煜抚了抚星盘上未被熔金填满的一角铭文,眸光闪烁,道:“淮阳虽偏安南方一隅,但亦能深感西北百姓限于兵灾战乱之苦。天子身临险境,救民于水火,本王岂能耽于享乐。理当忧君之忧,哀民之苦。当保驾勤王,与天子共进退!” 李玄序品了品楚煜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王上一动,余下几大门阀肯定坐不住。谁都有问鼎天下之意,不过没人愿意当这出头鸟罢了。今淮阳势大,若再得民意,必定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同样,也必定不是当今天子想要的结果。所以这件事天子只会选择退让,继续龟缩在国都,决不再提御驾亲征之事。” “而天子弃万民于不顾,边关百姓必定心生怨恨。等到民怨沸腾到一定程度,便是我们的机会。” 楚煜轻笑两声:“不愧是先生,深知本王心中所想。方今天下门阀割据,大周早已名存实亡。我淮阳势大,可震慑诸门阀,但同样也是别人的眼中钉。稍有不慎,楚氏几代积累便付之东流。先生,本王迫切的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取代大周的契机。” 玄序拱手道:“臣,明白!” 17、第 17 章 姬昊将密折狠狠摔在地上,滔天怒意让他浑身止不住的发颤,丝毫不顾周天子的威严,破口大骂:“楚煜这个王八蛋,他世居南方,西北战事干他何事!” 内侍杨泉捡起密折,安抚道:“陛下息怒。”他叹了口气,道:“陛下下发圣令,令各门阀氏族发兵以助王廷退敌。既有圣令,他们理当遵从。为君分忧是臣子的本分。若不从,才是大逆不道。” 姬昊怒视杨泉:“这么说倒是朕的错了?” “自然不是。”杨泉赶紧摇头解释:“只是我们都低估了淮阳王的野心,他不仅要地盘,还要民心,更要这大周天下呀~” “是朕疏忽了。”姬昊冷静下来,以手抚额,一脸愁苦:“西北情况紧急,若再无援军,只怕西戎人都要打到大周国都了。杨陵这个老匹夫,他身在陇西却拒不发兵,该死!那些手握兵权的门阀都等着看朕的笑话呢。若大周亡了,倒正称了他们心意。” 说到此处,姬昊突然落下泪来:“朕乃堂堂大周天子,却半点天子尊严都没有。属国造反,门阀各怀鬼胎。每年向朝廷进奉的税银越来越少,倒像是施舍一般。国库空虚,养兵都成问题。这样的大周,如何才能恢复昔日鼎盛呀!” 杨泉也跟着抹了抹眼泪,哀叹道:“可惜大周无良将。” 姬昊冷哼一声:“非是大周无良将,而是良将都被放逐,不得重用罢了。” 杨泉暗暗瞧着姬昊的脸色,斟了杯茶水,回道:“陛下又想起从前的事儿啦?” 姬昊冷硬的脸缓了几分,面上显出两分悲戚之色:“朕出身卑微,不受重视,是太子哥哥时常照拂朕。可惜太子哥哥遭逢大难,不得善终。那些替太子哥哥说话的朝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话至此处,姬昊突然道:“顾氏一族便是因此而受牵连,阖族流放岭南。” “是啊。”杨泉回忆了一下,道:“顾氏善兵,深受先帝重用。早年一直陈兵阳门关,西戎慑于顾氏威名,不敢擅动。顾氏获罪也才十几年功夫,西戎便生了不臣之心,若顾氏再出山……” 像是意识到什么,杨泉脸色剧变,忙跪倒在地:“是臣僭越了。” “起来吧,你也是为朕考虑。”姬昊沉浸在往事中,并未在意杨泉的话,而是道:“虽然先帝定了顾氏的罪,但再想想,手握重兵的顾氏牵连进太子哥哥那件事中……毕竟事涉弑君谋反,滔天之罪,父皇竟仅仅流放了顾氏。是不是说明在父皇心中,顾氏之罪尚有转圜的余地……” 杨泉悄悄抬头,小心试探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姬昊无意识的摩挲着手指:“皇室有难,江山危急,让有罪之臣戴罪立功也未尝不可。” 杨泉道:“只怕朝臣们不会愿意。” 姬昊哼道:“谁若不愿,那就去西北战场试试,看他能不能囫囵个回来!朕管不了那些门阀,难道连几个酒囊饭袋的臣子还管不了了!” “陛下英明。” “行了,拍马屁的话还是算了吧,朕什么样自个心里清楚。”他有些怅惘道:“朕不及太子哥哥运筹帷幄,素有贤明。但朕记得太子哥哥的心愿,他说要让大周强大起来。朕想完成太子哥哥的心愿。” 杨泉一脸肃然:“太子殿下泉下有知,必定会保佑陛下的。” 说着话,殿外传来少年清脆的说话声,杨泉立马换上笑模样,道:“是大皇子来给陛下请安了。” 姬昊还没能从往事中抽离出来,闻言不禁叹道:“朕记得太子哥哥出事那年,皇侄儿已经出生了,只可惜……若那孩子还活着,今年也有十五岁了,是个少年郎啦。” “可不是。”杨泉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泪,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 “阿九快呀,从东边包抄过来,快点快点!”赵琮一边往南追着兔子跑,一边扯着脖子冲曹阿九咆哮。 伏在灌木丛里的曹阿九忙应道:“来啦来啦,别催啦,一会儿给兔子吓跑了!” “哎呦!它奔我来啦!”曹阿九说着从灌木丛里跳出来,直直往前一扑,那肥硕的灰兔子一把就给他搂进怀里。他抱着兔子不撒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阿琮,我抓到啦!” 赵琮一脸开心道:“今天可以开荤了,给先生还有曹婶子补补身体。” 他从曹阿九怀里捏着兔耳朵把兔子拎出来,然后往四处看了看,道:“都说靠山吃山,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大月山上不仅有野果子吃,还有这么多笨兔子笨山鸡,像个宝藏。” 曹阿九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说:“可山上也有好多毒虫毒草和瘴气,还有猛兽!要不是李先生在,我们来的那天就给狼吃了。呐,还有那个小裁缝,吃了有毒的果子,这会儿还在岩洞里躺着呢,差点儿就没命了。” 赵琮就道:“如果大月山没这些危险,早就被西戎人占了,哪还轮的上我们!我先生说了,生机之中也会暗藏危险,但险境之中也未必没有生机。” “李先生可真厉害!如果能继续跟李先生读书就好了。”曹阿九道。 俩少年一边说话一边往人群聚集地走,大人们都在忙着干活。 李玄度因为驱狼一事,深得百姓推崇。他又识得很多毒草毒虫,又懂医术,一路上山,在他的带领下百姓规避了很多危险。俨然已经成为被放逐大月山这些百姓的头头。 大月山的确危险重重,饶是李玄度也不敢保证绝对安全。他依着风水地势以及周围环境,选中了半山腰至山顶中间的一处地势。这里有一大片天然形成的岩洞,且山势颇高,周围植被没有那么茂密,倒正适合落脚。 为防野兽突袭,一找到落脚处李玄度便让赵珩集合了些青壮,按照他的指示在周围用石头堆起了防御工事。其他人则在附近找些用得上的东西开始整饬岩洞。 曹木匠找了一帮手脚麻利的,从周围砍了些树,干起了老本行,打了些木桌子。有手艺活好的,拿竹子柳条编了些竹筐篓子。女人们则找些韧性好的草叶子,三五成堆的坐在一处编草席。虽然眼下住所还是十分简陋,但至少已经有些模样了。 李玄度这段日子断了药,上山这一路上既要驱猛兽,又要时刻打起精神规避山中危险,耗费太多精力,前两天还发了高热,百姓们急的不行。 所幸李玄度第二天醒了过来。这两日虽身子没见大好,倒是不会发热了。赵珩始终提着心,这几日也不见笑模样。 李玄度知道自个身子骨,他倒是死不了,只是之前在赵家补回来的全都连本带利还回去了。不过来时路上他也瞧了,大月山上有些野生药材他正当用,这要是在药铺买那得不少钱呢。他在赵家时都没舍得给自己开这方子,不然赵琰那小老妈子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赵琰,李玄度心里有片刻失神。当权者的一个决定,背后却是无数人的累累白骨。前一刻他们还在街上笑闹,还在院子里读书,听蝉鸣,见花开。也许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厄运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想什么呢?累了?”赵珩端了碗热汤进来,道:“靳大夫刚熬的老山参汤,你喝一些。” 李玄度端起碗吹了吹,山参的气味虽冲,但同样让人安心。 “我听外头还挺热闹,是有什么好事儿?” 赵珩“哦”了一声,道:“阿琮和阿九抓了只兔子,嚷嚷着让冯起烤兔子呢。 李玄度轻笑一声:“到底是孩子,活泼。” 他缓缓喝着汤,抽空又摸了摸赵珩的脉。他教了赵珩引渡阴气的方法,这几天赵珩都在修习内力。 “你倒是习武的好苗子,不过几日便能领悟关窍。”李玄度收回手,道:“眼下脉象平稳有力,是个好兆头,这些日子好好养身体,难的还在后头呢。” 赵珩应了一声。 “不过武艺精进,学问也不能落下。”李玄度端着碗道:“把阿琮和阿九也喊回来,疯玩大半日了,该学习了。我们接着讲《周史》。” 赵珩先是细细打量眼李玄度,见他脸色虽有些苍白,但人瞧着倒颇为精神。到底是吃了几根老山参的,总算没白吃。他扭头冲外头吼了两声,俩孩子也不缠磨冯起了,丢下兔子就跑回岩洞。 赵琮虽说不大乐意读书吧,但他还挺喜欢听李玄度讲《周史》的。先生讲课很有趣儿,说故事一样,他们都很喜欢听。岩洞外头有玩闹的小孩子,听着李玄度讲课也悄悄扒着岩洞听,不敢弄出大动静来。李玄度见了便将孩子们都叫了进来,大家围坐成一圈,听得颇为认真。 李玄度讲课也不贪多,他怕学生消化不完,讲完一段便停了,让孩子们各自玩儿去。 彼时金乌西坠,斜斜的洒进岩洞里,正打在李玄度身上,如同一尊镀了金边儿的神像,赵珩看了他许久。 李玄度感受到赵珩的目标,不由睁开眼瞧他:“你……是我刚才有什么地方没讲明白么?” 赵珩猛回过神,掩饰性的以拳抵唇咳了咳,道:“也,额……是,是有点疑问。” 李玄度正襟危坐:“请讲。” 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让赵珩突然有些自惭形秽,他忙垂下头深呼吸了几次,待心绪平稳,他方才开口,问道:“隐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18、第 18 章 据赵平都所言,隐太子便是自己的生父。被周顺帝姬俨以弑君谋反罪处死的大周太子。赵珩对他了解不多。 适才李玄度讲《周史》恰好讲到周顺帝朝,赵珩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顺帝朝那件震惊朝野的杀太子案。 “你曾去大周国都游历,可曾见过隐太子?”赵珩问李玄度。 李玄度摇摇头:“不曾。我并非以巫的身份游历,也没兴趣谋求个一官半职,自然也没机会见到那些大人物。不过有幸拜读过隐太子的文章……” 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欣赏,随即又叹道:“若非族中出了大事,或许我会继续留在国都,想办法与隐太子结交一番。只可惜我再次离开族中却是被迫逃亡,这天下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听说隐太子因谋反罪被处死,就在我回族的那一年,那得是十五年前了吧……” 那一年李玄度得闻师傅病重之噩耗,迅速赶回云梦,却被师兄夺取大巫之位,将他囚禁。那一年,他被抽了巫骨,废了巫术,形同废人。 赵珩目光幽深,十五年前,那是他噩梦开始的一年…… 过去的痛楚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李玄度也只感慨了一下。他微微偏头看了眼天际边流淌的金黄,轻声道:“其实隐太子的结局从他坚持变法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赵珩眉眼微垂,道:“你说的是顺帝朝十四年陈青简提议的强国法令?” “没错。”李玄度收回视线,拢着袖子道:“大周依靠门阀力量而立国,同样也受制于诸门阀,这是几百年来大周的弊病。大周近几代君主多为守成之主,但天下大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君王无进取之心,只会助长门阀的野心,周皇室日渐式微,终将覆灭。” “所幸隐太子尚有救国图强之意,便启用陈青简等士族变法强国。只有大周强大起来,才能对外用兵,逐一瓦解门阀的力量。顺帝起初也是支持隐太子变法的,变法初期确实一改大周疲软之态。奈何陈青简所谏之法令于周贵族们来说过于强硬,几乎动摇贵族之根基。” “我记得当时有这样一条法令,贵族之爵位不可世袭罔替,而是降爵继承。若贵族之后无军功建树,用不了几代便门庭没落,沦为平民。对既得利者来说,尽管法度可强国富民,但他们的权益却不容侵犯。以至于变法后期,大周贵族反抗激烈,朝中支持变法的新贵与老旧贵族势力水火不容,再加上顺帝听信谗言,愈发疏远太子,以致变法无法继续。贵族们为了泄愤,绞死陈青简,太子被孤立……” 后来的事是李玄度从摄魂狱逃出后一路逃亡时听说的,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也让他看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周。 “若隐太子不死,变法继续,或许今时今日的大周会是另一番景象。”赵珩感慨了一句,又问:“那三皇子姬昊呢?我上次听父亲说,去岁军中大丧,原是顺帝驾崩,三皇子承继大统。” 李玄度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并不了解他。顺帝子嗣不丰,除太子外,便是二皇子和四皇子势力最大。三皇子姬昊不受重视,不过听说他和太子颇为亲近。” 赵珩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拿起手边的茶碗喝了口药草泡的水润润喉,问道:“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赵珩正试图在心里勾勒出隐太子的样子。赵平都那莽汉形容的隐太子实在让他没什么兴趣,反而到了李玄度口中,那个人似乎又变得鲜活起来。乍然听李玄度问话,赵珩懵了一下:“什么?” 李玄度道:“我说,如果你为君,会如何收拾这破败山河?”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洒着金边的火红乘着云层奔涌而下,跌入昭昭山野。 赵珩呆望着暮色洒下的盛大灿烂,许久方才开口:“太阳东升西落,落日的光芒被揉碎四散,人间便陷入黑暗之中。但第二天太阳依旧会高高升起,穿透云层洒下耀眼的光。到达顶峰便无可避免的慢慢衰退,退到低谷无法再退时便是高升的起点,否极泰来。世事变迁大抵如此吧,所谓不破不立。” “我虽未曾见过山河盛大,但我经历过家破人亡。生死存亡之际,挡我生路者,必杀之。国家存亡之际,阻碍国家强大者,人人得而诛之!山河满目疮痍,不经刮骨疗毒,岂能恢复生机。若我为君,自当变法图强,贯彻到底。” “陈青简变法失败,纵有法度本身过于严苛之责,但君主软弱才是根本。法,需要强权的君主。”赵珩掷地有声。 也许是修习阴气的缘故,李玄度发现赵珩身上的气势越来越雄浑。他不曾刻意收敛,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已有了几分领袖风范。站在人群里,他已经成为不容忽视的存在。 李玄度扶着岩壁站起身往外走,赵珩见了忙伸手去扶:“要出去走走么?” “嗯。”李玄度笑道:“我闻见肉香了,嘴馋了。” “嘴馋是好事儿,你身子骨见好了。”赵珩道,心里暗想应该再去多挖几根老山参,这东西当真是有几分用处的,难怪药铺里卖那么贵。 走出岩洞,借着外面金黄天光,百姓们各自在忙,炊烟袅袅,竟也有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众人见李玄度出来,纷纷点头问好,李玄度也一一回应。他目光掠过这些人,男女老幼都有,各行各业的也都有。商人、农人、大夫、裁缝、厨子、帐房先生…… 李玄度对赵珩道:“眼下百姓们都以我们为主,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但人以利为先,若不能将人凝聚,我们这些人早晚会因为生存而分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在大月山上,你心中既有大抱负,不如就从大月山开始吧。” “你是说……将大月山当作是我的天下。”赵珩说的很轻。 “嗯。”李玄度点了点头:“将这些百姓登记造册,依据性别年龄划分,再以行当进行细分。如同朝廷大臣,掌兵、掌钱粮、掌农事、掌土木等等这般。根据个人分工有序安排后续之事,我们在山上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你若能树立威望,这些人便是你的根基。” 赵珩瞬间就领会了李玄度的意思,胸腔之中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百姓们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谁能带着他们活下去便听谁的。但这段日子下来,无论李玄度的学识气度还是赵珩果断的执行力都让百姓们折服。尤其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他们最是慕强,谁有能力便服谁。有这些基础条件,赵珩后续的一系列举动进行的尤为顺利。 大月山上合计有百姓一千两百人。其中青壮劳力占半数之多,合计六百余人。赵珩将这些人分为三组,分别由冯起、张齐和曹木匠带头。冯起张齐两组人负责巡防,曹木匠带的这组人主要负责建造防御工事。 余下人也都按照各自本领分派不同任务,一切井然有序。 这天天黑,赵珩找了各小队的领头人在岩洞里筹划。 “……民以食为天,眼下虽尚未入夏,但山中草木繁茂,遍地野禽,尚可充饥果腹。然一旦入冬,漫山遍野白雪皑皑,野禽了无踪迹,野兽必当四处寻觅食物。我们这么多人且不说如何饱腹,便是野兽袭击也是一大难处。”赵珩说道。 李玄度拿了根木头扔进火堆,火苗窜的老高,映得赵珩眉眼清亮。 他继续道:“我不大懂农事,但也知春播秋收。我们必须趁现在积蓄粮食。”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点头表示赞同,他是武威城下面村子里的农人,名唤刘阿三,平时话不多,人也腼腆,但乡邻说他是种地的好把式,所以推举他负责农事。 刘阿三说:“我们初进山时李先生告诉我们可以挖地果吃,那地果长在地下,容易活,而且一长就是一大片,冬天埋在地下也好保存,大月山上有很多,不需要怎么经营。我想着不如把地果长势好的地方圈出来,长一茬就收一茬,再留些种出来种,毕竟我们人数多,吃粮也多。” “还有我们目前住的岩洞附近,地势平坦,也能见太阳,正适合耕种。到时找几个庄稼把式把那片地开出来,这时播种,入秋刚好能有收成。像一些野果子、野菜我们也可以收集起来,腌渍之后保存的时间也久。” “老刘说的没错。”赵珩道:“入秋后山上野禽也都养肥了,我们到时多猎一些,山上天凉的块,到了冬天直接埋入雪里,冻肉可以存放很久。但现在我们都是笼统的概念,具体囤粮以及粮食消耗还需文先生仔细斟酌。” 文晖忙点头应下,他是帐房先生,这些事情正是他所长。 队伍初初拉起来,又是缺衣少食的山里,赵珩每天要处理的琐事很多。夜里还要按照李玄度的方法引渡阴气。 经过最初的试探,赵珩正式开始炼化阴气了。诚如李玄度所言,炼化阴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才一开始,赵珩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在他经脉里流窜,顿时有种筋骨俱断的疼痛感。好在这痛感不甚强烈,他尚能稳住。饶是如此,也让他精疲力竭,修习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他又陷入了噩梦之中。 19、第 19 章 炼化阴气便要接受阴气所带来的一切,噩梦无可避免。所幸赵珩已经习惯自幼与噩梦相伴。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噩梦无法让他疯魔,在他有了目标后,噩梦只会让他更强大。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却极为不同。不再是熟悉的阴森般地狱的气息,没有尸山血海,没有白骨皑皑。有的只是一座静静矗立的宫殿,巍峨雄伟。 赵珩拾级而上。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老旧木门的咯吱声突兀的传来,他惊的手一顿。周围似乎没有人,也听不见其他动静,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和宫殿外形的雄伟不同,进入宫殿后并不是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几根红漆木柱将宫殿撑起,大殿中弥散着一股墨香,让人莫名安神。往前走几步是一道珠帘,透过珠帘的缝隙依稀可见矮几后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头戴金冠,冠上嵌着一颗红宝石。他一身黑衣,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盘旋而上,颇为雄武。 “隐太子……”赵珩脑子里当即蹦出这三个字来。 那人低垂着头,正专注于手里的奏折。赵珩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他低垂的眉眼很好看。他想看清那个人,便不由自主的撩开珠帘,走近了去。 那人听见动静,先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不喜被打扰,随即抬头看过去。这一照面,让赵珩大吃一惊,那竟是李玄度的脸! “阿珩?”那人笑着冲赵珩招招手:“过来,让父王看看。” 赵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等到他回神过来的时候,正半跪在那人身前。那人用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每一次触摸都让赵珩忍不住浑身战栗,却又有些说不清的贪恋。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 他看着那张和李玄度一模一样的脸,胸腹之中流窜着一股热浪,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在心里慢慢弥散。他有些害怕看到那个人的眼睛。 “你……是我的父王?” “嗯。”那人笑容和煦,一脸慈爱的看着赵珩。 赵珩有些迷茫,眼前这个人明明是李玄度!他想问清楚,只是不及开口,突然一股热血喷洒在赵珩脸上,他瞳孔倏然放大。只见一柄寒刃穿透那人胸膛,堪堪停在自己喉间,但凡往前一寸,他就会跟着这人一起死去。 合着血色的视线,眼前景象陡然一变。宽敞明亮的宫殿不再,那股熟悉的鬼魅气息再一次席卷而来。 这是一座巨大的岩洞,墙壁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岩洞中到处都是鬼魅暗影,他们在赵珩周身不停穿梭游走,带起阵阵腥臭气息。岩洞中心是一座巨石圆盘,用无数条烧红的铁链吊在半空。圆盘中间囚禁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尽被鲜血染红,两条铁链从他琵琶骨穿透。他半靠在圆盘中心的立柱上,泼墨长发凌空飘散。圆盘下是滚滚涌动的红色岩浆,灼的人皮肤生疼。 “李玄度……”赵珩离他很远很远,但那人的五官却异常清晰。凌乱发丝下是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他微笑着看着赵珩,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赵珩看着他的血顺着琵琶骨不停的涌出,皮肤一点点变得通透虚无,他的生机在不停的抽离,被岩洞里无数恶鬼吞噬着。 他的月亮不能没有光…… “李玄度!”赵珩怒吼一声,一跃而起,落在圆盘之上。他半跪在李玄度身边,抬手撩拨开他挡在额前的发丝,不顾一切的将李玄度抱进怀里,他是那么清瘦,他甚至不敢用力。 混杂着药香的血腥气充斥鼻尖,血浆沾了赵珩满身,透过薄薄的布料,有些湿滑黏腻。这种感觉让赵珩有些不舒服,他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身下的异常让他头脑空白了一阵,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十五岁了,他做春梦了。 赵平都虽是个糙汉,但他毕竟出身东宫。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异常的细心,比如给赵珩开启男人的一课。赵珩从未亲身体验过,对此一直懵懵懂懂。以至于初次感受,竟有些不知所措。 随即想起梦中场景,他又倏地面红耳赤。耳边是李玄度匀称的呼吸声,在深山老林寂寂深夜中尤为清晰刺耳。赵珩犹犹豫豫的扭头看了他一眼。 李玄度侧身躺在草席上,一缕长发自然的顺着脸颊垂下,遮住了半张脸。赵珩下意识的撩开那缕头发,露出李玄度线条优越的脖颈。赵珩忍不住呼吸一窒。 他匆匆别开眼,落荒而逃。 夜晚的山间凉风习习。吹了阵冷风,赵珩方才把心里头那点火气压下去。岩洞群往南有一处瀑布。那是一处断崖,瀑布裹挟着滔天之势急转而下,伴着巨大的哗哗水流声,如雷霆暴雨。 赵珩站在瀑布之下,洗去浑身黏腻汗水。又就着水势洗了洗衣服,胡乱的拧干又套在身上。山风一吹,愈发湿冷起来。他走到岩洞附近,随手拿了两根木柴丢进要灭不灭的火堆里,盘膝坐在火堆旁,一边借火势烘干衣服,一边入定调息,引渡阴气。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赵珩没事儿人一样又把自己忙成了个陀螺,李玄度一上午都没见着他人影。 给孩子们讲完课,李玄度就拄着棍子在岩洞群周围溜达。 “李先生你看,好漂亮的花儿,送给你!” “李先生,这果子可甜啦,我哥哥摘的,我想给李先生吃……” 在一声一声的李先生中,李玄度被塞了满手花花草草野果子,他有些哭笑不得,一一谢过孩子们,兜着这些东西钻回岩洞去,颇有雅兴的用这些花花草草把岩洞装饰了一番。 正当他欣赏自己的手艺时,忽听外头起了骚乱,赵琮慌慌张张跑进来,指着外头急急说道:“先生,狼,狼来了!” 李玄度眉头一皱,忙扔下手里的小野花跟着赵琮走。 冯起和张齐浑身紧绷,手里握着木棍,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头狼。 头狼浑身银毛,精致漂亮。它甩了甩头,高昂着脑袋站在人群的对立面,态度高傲。 它看起来并没有攻击的意思,而且远近只有它一头狼,不见狼群。冯起没有下令众人捕杀,只是做好防御准备。 李玄度一路被赵琮拉着小跑过来,堪堪站定。众人见他来了,俱都松了口气,纷纷让出路来。李玄度一眼便看到那头狼,正是第一夜在大月山上出现的那只头狼。 头狼见到李玄度,嗷呜嚎叫一声,踢踏着步子慢慢走上前去。冯起紧张道:“先生……” 李玄度摆摆手:“无妨,它不会伤害我们的。” 他蹲下身子,和头狼平视。这让头狼感到很兴奋,一下子扑进李玄度怀里蹭了蹭脑袋。李玄度笑着揉了揉它柔软的毛。 头狼舒服的眯起眼睛很是享受一番,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不舍的从李玄度怀里退出来,冲身后林子里吼了一声。紧跟着一头灰扑扑的狼叼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 走到近前,那灰狼将东西往地上一丢,有认得此物的百姓当即一惊:“护腕!是军中之物!” 李玄度将那护腕捡起来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赵平都来,他手上似乎就带了只样式差不多的。难道是武威军中的人! 李玄度揉了揉头狼的脑袋,低低念叨句什么,头狼扭转身子,冲北方叫了两声。 “冯起张齐,劳你二人点些人手,随我往北去看看,我怀疑这山中有武威军的人。” “先生,山中危险,不如我们先去探探,您还是留在岩洞吧。阿珩走的时候叮嘱我们务必保护先生安全。” 李玄度道:“无事,这只头狼会给我们引路,我若不去,你们或许找不到人,若遇着其他危险便麻烦了。” 冯起见头狼依偎在李玄度腿边,又想起这人的本事,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先生,我和你一起去!”赵琮扯了扯李玄度的衣角,小脸一绷,不容拒绝。 李玄度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好。” 头狼在前面引路,一路向北而行。李玄度注意观察周围的地势以及植被,瞧见有得用的药材便停下挖两铲子,丢进随行人的背篓里。反正出来都出来了,走这么远的路总不能空手而归。 倒也是运气,他从杂乱的草丛里找到了几根野红薯藤,当即便挖了起来,还不忘告诉大家:“这是野生红薯,饱腹感很强,若能种成一片,今冬便不用愁了。” 冯起让大家看好这红薯藤的模样,吩咐道:“日后巡逻的时候注意些,若见了便挖回去。” 这么走走停停,到头狼想要引他们去的地方时已经正午了。这片林子茂密,太阳光不大能透进来,光线便有些昏暗,林子里也十分阴冷。随着阴风刮过来的还有阵阵血腥味儿。怪不得能引来狼群。 李玄度蹙着眉往前走,头狼突然长啸一声,很快便得到狼群回应。 冯起当下紧张起来。 李玄度快步走过去,便见不远处山坡上群狼攒动,而山坡下横倒竖歪着百十号兵卒。 “是武威军!他们穿着的是武威军的甲胄!” 20、第 20 章 头狼嚎叫一声,狼群便掉头退散。冯起和张齐登时松了口气,看向李玄度的眼神愈发恭谨了。 李玄度带头往前走。武威军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拿起手里的刀,呈防备姿态。 “什么人!” 李玄度站定,温和笑道:“敢问阁下是武威军中的将士么?” 李玄度一开口,那人便问:“你们是大周人?” “我们都是武威城的百姓。” 那人道:“武威城的百姓怎么会在这里!” “西戎兵破了武威城,便将城中百姓驱逐至大月山。所幸上天眷顾,让我们在山中找到落脚之处,方才得以苟全性命。” 那人听了当即折返回去,李玄度瞧着他似乎和队伍里的什么人禀告。那人被几个兵卒团团围着,想来是这些人的头领。 赵琮跟在李玄度身边踮着脚往前瞅,见那些兵卒们扶着一个将军走出来,赵琮倏地瞪圆了眼睛,顾不得往外狂飙的眼泪,疯了一般跑过去,嘶吼道:“爹——” 赵平都本以为自己和手下这些兵卒就要葬身狼腹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在这里竟遇到了家人。 他浑身是伤,伤口已经化脓溃烂,赵琮强忍着没有扑上去,就站在赵平都眼前,一把一把的抹着眼泪,张着大嘴干嚎:“娘,娘和大姐,还有二哥都,都不见了,他们被西戎人杀,杀了。只,只只有我,我和大哥,还有先生,我们活了下来……” 赵平都脑袋轰的一声,突闻噩耗,差点儿昏死过去。李玄度疾步上前,搭上他脉搏,不由眉头一蹙:“赵将军失血过多,伤口未经仔细处理已经发炎。他现在浑身发热,须得赶紧医治。” 他扭头喊来冯起:“叫上我们的人,将将士们带回去。” 赵平都忍着伤口剧痛,在人群里搜找,不见赵珩,忙问赵琮:“你,你大哥呢?” 赵琮抹着眼泪抽噎道:“大哥和曹小叔带人去砍竹子了,我们要在岩洞附近围栅栏防野兽。” 赵平都松了口气,目光掠向李玄度,眼神有些复杂。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甚至还来不及因痛失家人而悲伤便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先生,我,我爹!”赵琮急的又流了一泡眼泪。 李玄度安抚道:“别紧张,他先前精神过于紧绷,乍然得闻噩耗又悲伤过度,见着你,听到你大哥的消息又卸下心防,情绪起伏太大。他身体虚,一时受不住才晕过去。山上有药材,好好养上一段日子就没事儿了。” 先生的话赵琮是信的,于是抹抹眼泪跑到他爹跟前,亦步亦趋的跟着。 李玄度隐隐察觉到赵平都在防备他,从他知道自己是巫的时候起,李玄度便知道这人身份必定不简单。而观他对待家人的态度,李玄度又有些猜测,真正让赵平都紧张的人其实是赵珩。赵珩非赵家血脉,李玄度从一开始便知道,只是不知他身上牵扯有多大。 不过如今身陷大月山,活下去才是要紧的事,至于其他倒显得无足轻重了。管他什么身份背景,身逢乱世,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赵珩昨夜做了春梦,春梦的对象还是他的先生李玄度。这让他一时羞愧,满脑子都是武威城那老先生骂他不知尊师重道,于是一大早就把自己支出去干活了。免得瞧见那人闹心。 他回去的时候已是午后,往常这时候李玄度会午睡半个时辰。但今日却不曾在岩洞看见他,倒是满洞花红柳绿,看的赵珩直闹眼睛。 “可曾见到先生?”赵珩揪住一个路过的小姑娘问了一嘴。 小姑娘乖巧应道:“先生和冯叔叔张叔叔走了,还有一头浑身银毛的狼。” “狼?!”赵珩心一惊:“你们遇着狼了?” 小姑娘道:“是有狼,不过那狼很听先生的话,没有伤害我们。” 即便知道李玄度的本事,但赵珩还是忍不住担心。于是返回岩洞拿上棍子,叫上几个青年一起往北接应,正好在半路两伙人遇上了。 赵琮见了赵珩,忙飞跑过去,又落了一泡眼泪:“大哥,我们找着爹了!” “爹?!”赵珩抬头一瞧,居然是武威军的人! 李玄度走上前去,道:“赵将军伤势颇重,先医治要紧,其他的事待赵将军醒来再问不迟。” 赵平都还活着,总算是一件好事。赵珩淡淡应了一声,眼神一瞥,瞧见跟在李玄度身边的头狼,不由问道:“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找上你?” “唔。”李玄度揉了把那头狼的脑袋,说:“他应该是闻着味儿了,狼最是敏锐。赵将军身上的气息和我们差不多,它闻见了便来给我报信,算是见面礼吧。” “它很听你的话。” 李玄度点头:“我们是朋友了。” “你能听得懂它说话?” “倒也不是,我只是游历时曾学过驯兽。” “但狼不同于一般猛兽。” “话是这么说,但它依然是兽。我们想在大月山久留,必要好好笼络这山中之王。” 赵珩抿了抿唇:“驯兽之术……可外传么?” 李玄度斜睨他:“你想学?” 赵珩点头:“想。还有你用叶片吹曲子,很好听,我也想学。” 李玄度笑道:“聪慧好学,果然是个好学生。身为人师,我很欣慰啊。” 这话一出口,赵珩脸颊腾的红了。他又想起昨天那个梦了。于是便觉得站在李玄度身边犹如烈火烹油,烧的他浑身难受,闷不吭声的加快步子,赶上了赵琮。 李玄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琢磨着是自己那句话又戳他赵大公子心窝子了?想来想去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他又给他老子治伤,又教他驯兽吹曲儿,又帮他在百姓中树立威望,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尽心尽力的奴隶么?没有吧! 虽是这么想,但李玄度还是觉着得把人哄好了。于是沿途揪了些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拿荆条扎成一簇,山风一吹,花香扑鼻,哄人最好不过了。 他将那把野花背在身后带回岩洞悄悄藏了起来。 赵珩点了点人数,赵平都手下这些兵卒拢共有三百来人,身上大多都带着伤。赵平都伤势最重,李玄度亲自给他处理伤口。余下的兵卒都是靳大夫处理。待包扎完伤口,天色已经暗了。 乍然多了百来号人,赵珩又得重新部署食物分配。好在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做起军事防御来比他们更专业,御敌也更有经验。 李玄度安顿好赵平都后,见赵珩正在和文账房算计粮食,便偷摸回到自个岩洞里头,拿了野花出来,在外头散步溜食儿。等赵珩忙完了,他才施施然踱步过去。 “忙了一天,累坏了吧。” 赵珩胡乱的点头,眼神不受控制的四处乱瞟,心说这人怎么突然开始关心他了。 李玄度干咳一声,四下踅摸踅摸,见大家都回岩洞休息去了。这才把背着的手伸出来,晃了晃那把有些蔫巴的野花,别扭道:“好看不,送你了……嗯……挺香的。” 赵珩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这人平白无故作甚要送他花?前几天他倒是见柱子送了他婆娘一捧花,他婆娘很高兴。难道…… 想到某种不太可能的原因,赵珩眼皮一跳,嘴巴抽了抽,一时不知该不该接。“你,你这是……” 李玄度见他涨红着脸支支吾吾,生怕他误会什么,忙道:“就是见这花开的漂亮,揪了几朵回来给你看个新鲜。唔,你看见我们睡的岩洞么?我布置的,是不是也挺好看?” 想到那花里胡哨的岩洞,赵珩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看到李玄度真诚发问的眼神,他只能违心的点点头:“好看。” 李玄度笑得一脸开心:“这把花也可以放进去装扮一下,免得乌漆嘛黑的岩洞死气沉沉的,你觉得呢?” 赵珩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你开心就好。” 李玄度把手往身后一背,十分大方的说:“你开心才好。” 赵珩:…… 他顶着一脑门官司跟着李玄度往岩洞走,很难不怀疑这人是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喜欢花?”赵珩生无可恋的看着那些花,李玄度可真精细,连一条缝隙都不放过,能插进去的地方都给他占了。 李玄度一边插花一边答:“好看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以为你会喜欢茶,喜欢墨,喜欢很高雅的东西。” 李玄度就笑:“我只是个俗人罢了。” 赵珩由着他摆弄那些花花草草,随便找了块岩壁斜倚着,想到什么似的,他忽然问李玄度:“巫可以成婚么?” 李玄度一脸吃惊的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巫也是要繁衍后代的,不成婚我们岂不是灭族了。” 赵珩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蠢,“唔”了一声,找补道:“不不不,我是,我是想说,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的妻子……你应该年纪不小了吧。” 赵珩算了算,李玄度去周国都游历的时候,自己才刚出生,算起来李玄度的年纪应该够当他爹了。不过这人看起来倒是十分年轻,单看他面相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李玄度认真的想了一下,说:“我今年应该有六十几岁了吧……”说到这,突然痛心疾首:“该死,我六十寿辰的时候竟是在摄魂狱中度过的,还不曾摆过酒席呢。” 赵珩:…… 21、第 21 章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说什么?!”赵珩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李玄度把最后一支野花摆弄好,漫不经心道:“巫族嫡系修习巫术,寿数要比寻常人更长,别看我六十多岁了,但在我们巫族我还是年轻小伙呢。” “六,六十岁的年,年轻小伙?!”赵珩面容扭曲,第一次感觉书到用时方恨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惊。他脑子里一团浆糊。 是他天真了,以为李玄度不过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六十岁,都能当他爷爷了! “我吓着你了?”李玄度见他表情怪异,忙解释道:“我可不是什么妖精,只不过因修习巫术之故,我们巫人的各个阶段要比寻常人更长罢了。虽说我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不过身体状态却和寻常人二十岁差不多。我们也会生老病死,只不过巫术练就的长生骨让我们比寻常人活的更久,若逢大难,身体能承受的苦痛也比寻常人更强。”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你看到过的,我被穿了琵琶骨废了修行,若非有长生骨,我早已化成一缕孤魂了。” 巫族术法玄之又玄,赵珩是领教过的,他忍不住问:“所以你体弱是因为修行被废,而不死是因长生骨保住了你的命。那……你会很快老去么?” 李玄度摇摇头:“除非长生骨不在了。但即便没有长生骨,我也不过是在现在的基础上和寻常人一样老去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人都会死的不是么。” 赵珩眼神复杂的看了眼李玄度,心里头不知道暗戳戳在琢磨什么。 李玄度斜睨他一眼,又敛眉垂目的寻思一瞬,突然想通什么似的,犹犹豫豫的问赵珩:“你问我生辰,又问我是否娶妻,莫非是要给为师说一房妻子?” 赵珩:…… 李玄度屈指挠了挠腮,不太确定的说:“不会是梨花姑娘吧……” 这下换成赵珩吃惊了,他又急又气,啐他一口:“你还要不要脸!梨花才十三,你居然,你居然……” “诶别急,别急,我不是怕你误会么。虽说平日梨花对我关心了些,还给我缝了件褂子,但我还不至于那么丧良心。”李玄度瞅了赵珩两眼,忽然悟了:“不是,你跟我这么急赤白脸的,莫非是你自己瞧上梨花了?” “呸!”赵珩又啐他一口:“饱暖思□□,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见天想那档子男男女女的龌龊事儿!”说完扭头就跑了。 李玄度一脸莫名:“这不是你先提的话茬么……诶不是,我好歹是你先生吧,怎一点不见你尊师重道呢!” 他瞅了瞅满室花草,头疼的嘬了下牙花子,赵大公子的心窝子就跟那琉璃片儿似的,动不动就碎一地…… 赵珩气呼呼的跑出去,山风一吹才冷静下来,便觉自己这股火气来的莫名其妙,可回去给李玄度道歉他又拉不下来这脸。只好愤愤的踢着石头撒气。 …… 过了一宿,赵平都终于退了烧,人睡的正熟,气色瞧着也比昨日好了许多。赵珩早上起来看过赵平都,便到瀑布旁边打拳。待百姓们三三两两起身准备干活时他才收手,着手安排一天的工事。 赵平都还没醒,赵珩也不好安排武威军的将士们,只让他们先休息调整。将士们也不好白吃白喝,擎等着人伺候,便帮着曹木匠他们一起整顿防御工事。到底是军人,一天下来的进度要赶上之前好几天了。 军人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即便只有区区百人也不容小觑。赵珩瞧了一上午,心里暗暗有了计较。 “大哥!”赵琮小跑过来一脸开心道:“爹醒了!” “我去看看爹。”赵珩拍了拍赵琮的小脑袋:“去叫阿九他们,该去听先生讲课了,别总是贪玩。” 赵琮应了一声,屁颠屁颠跑了。 赵平都浑身被裹成了粽子,行动颇为不便。见了赵珩,他挣扎着要行礼,忙被赵珩拦下:“不必如此多礼,说实话,我从未把自己当成什么天皇贵胄。” 赵平都一脸羞愧:“是属下没本事,让小殿下沦落至此……” “该羞愧的是我。”赵珩坐在石床上,克制着自己的悲伤,轻声道:“我没有保护好母亲还有弟妹。” “小殿下……这不能怪你……”赵平都愤愤道:“都是那些可恶的西戎人!” “……对了爹,你们怎么会在大月山上?” 赵平都叹道:“前线战事吃紧,朝廷却迟迟不派援兵,大都督重伤不治,军心溃散,被西戎趁虚而入,占了阳门关。阳门关后几乎无险可守,我们在白虎坡僵持数日。没想到西戎这次倾巢出动,派出大股兵力猛冲白虎坡,武威军被冲散了,我们这一小股队伍退无可退,只能进大月山。所幸遇到小殿下……只可惜,武威城还是破了。” “城破了,再夺回来便是。只要人还活着,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赵珩如是道。 赵平都点了点头:“小殿下说的是。” 沉默一会儿,赵平都忽然反应过来,不由激动道:“小殿下的意思是……” 赵珩微微挺了挺胸膛:“我在积蓄力量,终有一日我要夺回武威城!” 赵平都这时才开始重新审视赵珩。回想上次离开家时,赵珩的身体虽有好转,但依旧羸弱。这时再看,尽管少年人骨骼未丰,但却比以往更加强壮。他眼神坚毅,认真凝视你的时候会带着一丝尚不成熟的威严,依稀有了几分当年太子殿下的影子。 “小殿下,你的身体……” 赵珩道:“有赖李先生,不仅帮我拔除巫术,亦教我读书明理,助我树立威信。” 赵平都想起李玄度来,不由叹道:“属下这条命也是他救的,我会找个机会为自己的鲁莽向他道歉的。小殿下既有此心,属下必定不遗余力辅佐。但凭差遣,绝无二心!” 他道:“小殿下放心,属下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忠心追随,他们大多也是武威城的百姓被征了兵,城破家亡,他们亦心有不甘。只要小殿下振臂高呼,他们必定誓死追随。” 赵珩等的就是赵平都这句话,他起身冲赵平都拱了拱手,真诚说道:“多谢!” 赵平都忙避过:“小殿下此举折煞属下了,这都是属下该做的。” 达成目的,又见赵平都伤势好转,赵珩心情颇为滋润,脚下步伐也轻快许多。他从赵平都的岩洞出来正准备出去猎两只野禽回来,好给赵平都补补身体。还有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先生,昨儿自个态度不好,总得找个台阶把人哄一哄才是。 谁知才出岩洞,便见他那土埋半截的六十岁先生笑得一脸猥琐,和梨花姑娘笑闹逗趣儿。 赵珩头顶呲呲冒火,气的心梗。 晚上,赵平都吃到了野鸡汤,浑身舒坦。李玄度闻着肉味儿但连个肉沫都没见着,不禁沉思,以往有肉都是先紧着他来的,自己怎么突然就失宠了…… 他暗戳戳的盯着赵珩瞧了会儿,得,又得想法子哄人了。 山中日子清苦,却也静谧安适。山下却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春风吹遍中原大地,转眼便入了夏。一队车马从岭南前往大周国都的官道上徐徐驶过。 岭南条件艰苦,才将将四十岁的顾松亭两鬓已生了白发。十五年倏然而过,国都繁华不再。 “爹,我听说西戎人已陈兵碧水关,皇帝这是没法子了才起复顾氏。我们若胜了,人家说戴罪立功。我们若败了,不仅顾氏威名扫地,还要给那些没用的朝臣背锅,保不齐国破家亡了,我们还得落得一身骂名。怎么看都是里外不讨好。”顾兰西策马上前,疯狂跟他爹吐槽:“还不如我们在岭南呆的舒坦。” “孽障!”顾松亭横眉倒竖,拿马鞭戳了戳顾兰西的头:“身为大周将领,岂能弃国家、弃百姓于不顾!” 顾兰西轻嗤一声:“爹心里惦着大周天下,大周皇帝可未必会念爹的好。当年顾氏如何被弃如敝履,爹都忘了么!娘身子骨弱,受不住岭南苦寒,没两年就去了,爹也忘了么!” 顾松亭叹息道:“我与你娘情深意笃,怎会不伤心。可你看看,这天下间有多少人苦于战乱,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我们是将士,将士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顾氏百年将门,男儿征伐沙场,不屑阴谋诡辩。堂堂正正才是扬顾氏之威!” 顾兰西不是不懂,他只是不甘。 “爹,大周的天下,扶得起来么?” 顾松亭默不作声,许久之后方才叹气:“新皇乃当年三皇子,三皇子一向崇敬隐太子,虽在朝中甚少露面,但为人尚算谦和。若能有隐太子三分风范,便是天不亡我大周。” “儿啊,爹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先得记着咱们身上担着的责任。” 夏日燥热的风扑在脸上,夹着百姓疾苦。大周危亡就这样落在顾氏父子的身上。年轻的顾兰西看着他爹沧桑的脸,遍布着忧国忧民的沟壑。 他握着缰绳,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抿唇说道:“儿子记下了。” 22、第 22 章 杨泉引着顾松亭父子进了内殿,姬昊忙起身相迎。顾松亭受宠若惊,纳首便拜:“罪臣顾松亭,拜见吾皇。” 姬昊虚扶一把:“顾卿快快请起。” 顾松亭又是一拜,方才起身,恭谨内敛,姿态谦卑。这让姬昊悬着的心略略放下。 他拍了拍顾松亭的手,一脸慨然:“这些年顾卿受苦了。” 顾松亭忙称不敢:“为国尽忠乃臣之本分。陛下肯信任臣,更是臣的荣幸。” 姬昊请顾松亭落坐,直截了当道:“顾卿入国都这一路上当也知大周方今之境况,西戎虎视眈眈,门阀亦怀二心,无一肯救国救民于危难。” 顾松亭厉声道:“国家有难,臣子未能尽忠,实乃大逆不道!” 姬昊摇头自嘲:“理是这么个理,可朝廷软弱无能,门阀无人遏制,就剩没把造反俩字明晃晃的写脑门上了,天子威严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谁在意呢。顾卿不知,近日淮阳郡一带竟传出有龙气显现的谣言来,道是苍龙山上空有金龙出现。呵,若淮阳郡有龙气,那朕算什么!” “月前,朕令各门阀勤王退敌,竟无一人响应。倒是那远在南方一隅的淮阳王打着勤王的旗号要入国都。淮阳王势大,无人能及。他若进了国都,只怕要不了多久这天下就改姓楚了!朕进退维谷啊……” 顾松亭微微皱了皱眉,顾兰西敛眉垂目,悄悄瞥了眼姬昊,目露不屑。 姬昊浑然不觉,仍兀自说道:“那淮阳王竟又放出风声,言朕龟缩不前,弃边关百姓性命于不顾,惹得民怨沸腾,天下文人口诛笔伐。朕,朕岂是那等暴君!”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拍了拍镀金的龙椅,复又叹息道:“朕欲效法太子哥哥变法图强,只是苦于国中无良才。现今西戎已打到碧水关,顾卿领兵多年,当知碧水关后沃野千里,一旦关城破,西戎骑兵便可长驱直入,直捣我大周国都。祖宗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叫朕,叫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 顾松亭适时起身,顾兰西也跟着拜倒。只听顾松亭道:“承蒙陛下倚重,召顾氏一族还朝,臣倍感荣幸。今朝廷有难,臣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必守住碧水关,绝不叫西戎侵我大周国土分寸,伤我大周百姓分毫,以报陛下再造之恩!” 顾松亭这一番剖白心迹让姬昊大为感动,不由起身将顾松亭扶起,握着他的手感慨道:“大周有顾卿,朕心方安呐。” 说着话,他眼神一瞟,见顾兰西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端正,五官颇硬朗,显出几分坚毅之气,不由赞道:“这是顾卿的儿子吧,果然将门虎子,气宇轩昂啊。” 顾兰西忙拱手道:“臣自幼长于岭南,形容粗鄙,手无寸功。陛下如此夸赞,实在受之有愧。” 姬昊笑道:“你啊,不必妄自菲薄,朕看重的人自然错不了。对了顾卿……”他扭头问顾松亭:“你家这小子多大啦?可定亲了?” 顾兰西眉头一皱。 顾松亭犹豫了一下,道:“犬子年二十,未曾定亲。” 姬昊“哦”了一声,想了想说:“二十了,也不小了,朕……” 顾兰西知道接下来准没好事儿,忙说:“西戎未灭,不敢成家。待臣驱逐国敌,立下战功再谈成家之事不迟。” “兰西,陛下面前不可造次。”顾松亭轻斥一声。 姬昊这会儿心情不错,倒也未曾觉得冒犯,便不赞同的看了眼顾松亭,道:“少年人合该有血气,以国为先,是个好孩子,顾卿有些过于严苛了。” 说完这边,又转向顾兰西,道:“话虽如此,但男子汉成家立业两不误。你父子二人在岭南遭了不少罪,也耽误了你的亲事,朕心里过意不去啊。朕适才还想着,大司马家中尚有适龄女儿待字闺中……” “陛……”顾兰西才要开口就被顾松亭抢先拦下:“承蒙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姬昊背过手笑着点了点头:“顾卿父子为国尽忠,朕理当解臣子之急。今日时候不早了,顾卿一路奔波,也该好好休息几日。发兵碧水关一事朕已交代兵部,兵部侍郎会同顾卿做好交接。” “臣明白。臣会尽快接手军中事务,择日出发。” “那朕就等顾卿的好消息啦,退下吧。” 顾松亭又拜了一拜,躬身退去。 姬昊见父子二人相携而去,对杨泉说:“顾松亭倒是个识时务的,他那个儿子,朕瞧着颇有几分不羁,许是心里头还有怨气。” 杨泉笑着回道:“到底是年轻人,多少有些脾气,好在有顾将军把关。” 姬昊摩挲着手腕,微微眯起眼睛,寻思一瞬,道:“杨泉,拟旨吧。” 杨泉敛眉垂目:“是,陛下。” 顾氏一族当初被抄没家财,流放岭南。姬昊召顾松亭还朝,命人将顾氏旧宅整饬一番,只是国库不丰,姬昊钱袋子空空,也只大面瞧着干净罢了。不过到底是祖宅,能重新封赏回来顾松亭已经很满意了。只是诺大宅邸仅他父子二人,多少有些空荡荡的。 “父亲今日面圣,是不是大失所望了。”顾兰西随手揪了根儿园子里的野草叼在嘴里,随意的往栏杆上一靠,望着满园破败荒芜。 “隐太子还在时,大周尚有良臣猛将,王法铁律。隐太子故去后,旧贵族势力复又嚣张,将隐太子变法悉数改了回去,不进反退。放眼望去,如今大周国都男儿姿态软绵,终日沉溺靡靡之音,连禁卫军都少了许多血气!陛下行事也过于谨小慎微……”顾松亭叹息一声:“可不管怎样,他都是大周天子。” “一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罢了!”顾兰西冷嗤一声:“淮阳王虽势大,但他打着忠君爱民的旗号,便受制于君臣之礼,碍于君臣之义。大周尚存,他不敢反!各门阀之间亦明争暗斗,互相争抢地盘。若陛下能笼络小门阀,将矛头对准淮阳王,未必不能给大周争得喘息之机。” “淮阳王放出风声勤王驱敌,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惜咱们这位陛下龟缩不前,唯恐丢了皇帝的宝座。被淮阳王一吓就缩回去了。他倒真以为淮阳王会发兵?如今边关百姓对大周失望至极,反倒让淮阳王钻了空子。哼!” “休得胡言!”顾松亭厉声道:“兰西,你我父子二人初回国都便接手碧水关军事,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今日你在大殿上口无遮拦,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少不得撺掇一番。即便在家中也要仔细隔墙有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要有个数。” “这么说父亲也认同我所言?”顾兰西长眉微挑,见顾松亭瞪他,忙举手笑嘻嘻道:“行行行,我不说了。咱们陛下千秋万代,圣明至极。” 顾松亭踹他一脚:“站直了,歪七八扭的成什么样子。你心里怎么想的为父还能不知道?收敛些!”他背过手轻咳一声:“为父饿了,去做饭吧。” 顾兰西:…… 他把双手搭在脑后,刚下了台阶便见老门房溜溜跑进来,道是宫里来人传旨了。 顾松亭立马正了神色,理了理衣袍,领着顾兰西快步走到前院儿。宣旨的是杨泉。 姬昊一共下发两道圣旨,一道是任命顾松亭为碧水关大都督的旨意,另一道则是给顾兰西的赐婚圣旨,赐的正是大司马的嫡次女。 顾兰西在老爹的逼视下硬着头皮接了圣旨,心里把姬昊反复骂了八百遍。 杨泉宣读完旨意,拱手笑着道恭喜,话家常一般说道:“大司马是国丈,深得陛下倚重,顾大都督同大司马结了亲,足见陛下看重大都督。” “多谢陛下。”顾松亭道。 送走杨泉,顾兰西捏着圣旨气出一脑门的三昧真火:“我连大司马姓甚名谁都不知,大司马府门朝哪儿开也不知,婚姻大事竟成了笼络人心的筹码了。” 顾松亭道:“娶回来供着便是,左右你我父子二人来日常驻碧水关,也不见得能在国都留几日。” “那不是占着茅坑不……呸呸呸!”顾兰西差点儿没把自己说成茅坑。 老门房听他说话不禁失笑,察觉自己失态,忙又连声告罪。 顾兰西嘬了下牙花子:“那甄世尧在国都势大,陛下看似倚重他,心里却未必没有防备计较。我们两家联姻,他就不怕甄世尧笼络将门得了兵权,往后一发不可收拾?” 顾松亭也不理解。 老门房想了想说道:“小人虽一直看守将军府,但小人那婆娘是个好信儿的,这国都家长里短就没她不晓得的。我听婆娘叨咕过,大司马甄家嫡出的二小姐自幼体弱……” 话也不用说的太明白,顾兰西当下就了然了,不由嗤笑一声,陛下这是既想给他找个高门贵媳,又怕大臣结党营私。找了个弱不禁风的媳妇给他,保不齐过两年人就没了。且叫甄氏得了将门的亲家,把人往上拱一拱,朝中那些倒甄党为防甄氏继续做大,自然会更加卖力把甄世尧拉下马。 更何况当年的顾家军早已荡然无存,眼下他们光杆两父子,兵马都是陛下的,于军中并无根基。无论是立威还是收拢人心,都需要不少时间。甄世尧即便同顾家结亲,眼下得到的也不过是空壳子罢了。 但朝臣们不会放过甄世尧,大家斗的越欢,陛下越能从中取利。虽兵行险招,倒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虚伪至极。 他踢飞了脚下石子儿,道:“爹,赶紧去兵部交接,早早离了国都这是非之地,多吸一口气我都嫌晦气!” 顾松亭没忍住又踹了他一脚:“磨蹭什么,还不做饭去,想饿死你爹!” 顾兰西唧唧歪歪兀自叨咕了些什么,顶着一脑门官司往厨房去了。 顾松亭背着双手慢慢踱步回去,一边走一边叹气,叹那被冤死的隐太子,叹这渺渺茫茫的大周国运…… 23、第 23 章 孟夏时节,山间也多了几分暖意。山风拂过,带来轻轻柔柔的暖风,混着野草野花的香气,尤为舒适。 当然,如果没有一阵一阵催人尿下的曲调声,这一定是非常美妙的一天。 赵平都在半山腰的空地处练兵,揪着脑袋望着远处稍高的山坡发愁。那正是曲子的源头,一个少年盘膝而坐,正练习用叶片吹曲子。他身后站着那人长身玉立,背着手站在山坡上看风景,时不时的揉一把蹲在他跟前的白狼,莫名竟有一种享受之感。 赵平都虽是个大老粗,但多少还是有些审美的。但凡长着耳朵都能听得出,他家小殿下吹的调子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后来赵平都细细回想一番,这事儿却也不能全怪小殿下。 犹记得在东宫时,他听过醉酒后的太子殿下唱曲儿,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愣是没一个字儿在调上。倒是可惜了,太子妃那可是闻名国都的古琴高手,小殿下竟没能继承太子妃的优势…… 赵珩吹完一曲,面颊通红的问:“这回呢?能,能听得出我吹的哪支曲子么?” 李玄度点点头,笑道:“当然!” 赵珩清亮的眸子倏然瞪大,只是还不等喜悦溢出来,便听李玄度又补了一句:“你吹的是小寡妇哭坟!” 赵珩笑容僵在脸上,一脸颓丧。 “曲子吹成什么样不重要,能让兽听得懂便是了。”他拍了拍白狼,道:“银毫,去。” 银毫是李玄度给白狼取的名字,这白狼十分通人性,住在大月山上的百姓们现在已经不怕狼群了。 银毫抖了抖通身白毛,懒洋洋的走到赵珩跟前,喷了个鼻响。 李玄度道:“再试试。” 赵珩小脸绷着,下意识挺直了腰板,将叶片搭在唇上。单就这么看着,俊秀少年吹曲驯狼,赏心悦目。然而一旦吹出调子来,顿时有种天崩地裂鬼哭狼嚎的悲戚感。 李玄度屈指挠了挠鬓角,见银毫虽一脸嫌弃,但还算配合,那就这么着吧。谁能想到文武双全,聪慧敏捷的赵大公子是个音痴呢。 也许是银毫嫌弃的太明显,赵珩终于认清自己了。他放下叶片,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望着天边大团大团翻涌的白云,忍不住瘪了瘪嘴。那张在李玄度看来不是波澜不惊就是阴云密布的脸上,竟难得的出现一丝委屈来。 李玄度在他身边坐下,一手撑地,偏头看着赵珩。 在武威城的街市上第一眼见到赵珩的时候,李玄度就看得出他骨相生的很好看,他的父母应该都是容貌不俗之人。这段日子在山中调养,赵珩不似过去那般面黄肌瘦。面颊长了肉,愈发有少年气了。 但因为炼化阴气的缘故,他皮肤比一般的男子要白一些,微微上扬的眼尾漾着淡淡的红色,给这风清气正的少年气又镀上几分妖冶之气。常常会让李玄度移不开眼睛。 “怎么不高兴了?”李玄度淡笑着问。 赵珩扭头见李玄度笑得一脸玩味,银毫窝进他怀里,轻蔑的看着自己,这让赵珩觉得更委屈了。他伸胳膊赌气似的要把银毫拉过来,可惜银毫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李玄度朗声大笑,拍了拍银毫的脑袋,嗔怪道:“赵大公子稀罕你呢,你这样可有些不识抬举了。” “谁稀罕它!”赵珩哼了一声。 谁知银毫抬起爪子啪的抽在赵珩身上,痛的赵珩直咧嘴。 “你这小畜生,故意整我是不!” 赵珩粗暴的搂过银毫,很是痛快的捋了捋那一头银白狼毛,银毫被他撸的直痒,忍不住在地上打起滚来。一人一狼闹了一通,赵珩方觉心里痛快不少。 “不就是音痴么,我又不靠唱曲儿卖艺,管他在不在调上。我不说,谁知道我吹的什么。银毫能听得懂就行。” “这样想就对了。”李玄度道:“虽说你吹什么都像小寡妇哭坟,但声音也是有杀伤力的,凭你刚才那股劲儿,若好好参悟,说不定能悟出一套退敌千里的曲子呢。” 李玄度说这话时神情颇为严肃认真,这让赵珩一时琢磨不透他是不是又在逗弄他。便道:“退敌之策何止一种,倒也不必用这种手段。” 对他这种音痴来说,在万军之中吹曲无异于光屁股拉磨,转着圈儿丢人,他才不会做这种有损体面的事儿。 “待我将阴气全部炼化,自可光明正大以武力退敌。” 顿了顿,赵珩道:“昨晚,我又有所突破。” 李玄度伸手搭上赵珩的脉搏,只见他体内阴气汇聚丹田,气势磅礴。李玄度眉头微蹙。 赵珩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不由紧张起来:“是我练的不对么?不会啊,我并未感觉到身体不适。” 李玄度收回手,道:“并非不对,只是你的进展出乎意料的快。丹田内阴气势大,但经脉之间所融会贯通的阴气却未见明显增多。若阴气不能游走,只怕丹田会因承受不住过多阴气而自爆。” 赵珩拧着眉头:“这是为何?” 李玄度摇摇头:“我只在古书中见过炼化巫术的记载,但从未见过有人炼化阴气。如果不是武威城破那日,你体内的阴气自发涌入丹田无法调转,我是不会剑走偏锋同意你炼化阴气的。” “但眼下我已走到这步,也尝到了阴气带给我的力量,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我说过,若我被阴气反噬,成为嗜杀凶器,你可以杀了我。”赵珩道。 李玄度扭头看着赵珩,笑得很有深意:“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赵珩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他买这人回来时说要给自己陪葬。不由笑道:“你的身契早就被那场大火烧了,便不作数了。现在你是我先生了。” “身契不过一张薄纸罢了,算不得什么。但君子重诺,我以巫的身份起誓,若医不好你,便与你同死,给你陪葬。”李玄度用手指点了点赵珩的额头:“我发过誓的,老天爷看着呢。” 赵珩腾的从地上坐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李玄度。他想起来了,在武威城的家里,在他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他对李玄度说:我想活着…… “你……”赵珩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若违背誓言你会怎样。” “当然是受天罚了。”李玄度道:“我从未与人发过誓,你是第一个。所以……”他注视着赵珩,一字一句道:“阿珩,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不管遇到多大的难处,都要好好活着。” 并非李玄度有意给赵珩施压,也不是他不相信赵珩的意志力。赵珩多年来被阴气侵蚀,夜夜恶鬼相伴。即便他可以炼化阴气,却依旧摆脱不了诸厄缠身。 他承天命,本该受天庇佑。然后却遭人暗算,将天命置换,运势皆成就他人,自身命运坎坷,未来也将多苦难。若无强大心志,结局不是疯魔便是死亡。 赵珩发觉李玄度看他的眼神里含着几分悲悯,他忽然有些不舒服,别过头问李玄度:“你待我如此,是不是因为觉得愧疚。” “嗯?什么?”李玄度喜欢看赵珩的眼睛,不自觉的入了神。 赵珩说道:“因为我身上肩负的巫术是你巫族的禁术,你觉得这恶毒的术法害了我一生,而你身为巫族嫡系,也有义务找到施术之人清理门户。所以你才倾尽所有教导我,你在补偿我么?” 李玄度先是一愣,不明白赵珩怎么突然就想到这里了。但对于赵珩的问题,李玄度一向认真对待,唯恐哪里说的不对又让他那弱不禁风的心碎一地。 于是他搁心里头斟酌又斟酌,半响方才答道:“起初是的。” 果然赵珩脸色一黯,李玄度见状赶忙说道:“不过在赵家这段日子,我也是真心愿意教授你。你很聪慧,即便没有天命眷顾,此生也注定不会平凡。” “只是这样么?” “嗯?”李玄度心一提,开始搜肠刮肚的想该怎么回答。 赵珩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要期待什么答案呢?或许连他自己都很模糊。 一阵清凉山风吹来,抚平了赵珩心里的燥郁之气。他站起身道:“没什么,该回去了先生,待会儿还要给阿琮他们授课。” 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徒留李玄度在山风中凌乱。 回到岩洞时正碰上冯起带一小队人回来,他牛饮一般咕咚咚灌了一壶水,毫不拘小节的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溢出的水,见李玄度施施然从后边踱步过来,忙笑着打声招呼:“李先生好。” 李玄度点了点头,手指着他背后的竹篓说:“瞧你这么高兴,又找着什么好东西啦?” 冯起把背篓卸下来道:“挖到些笋,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吃个新鲜。不过这趟巡山倒是摸着一条小路,顺着那条路可以望见西戎的寨子。只是离着远,看的不甚清楚,也不知道是西戎哪个部落的。我们也没敢上前,怕惊了他们。” 李玄度眼睛一亮:“若附近有西戎部落,或可方便以后行事。不过我们眼下尚未完全安稳,小心谨慎些总没错。” “先生说的正是。” 赵平都投军多年,于军事上颇有见解。他开始着手练兵后,首要的就是训练出一队斥候。他们身处深山之中,消息闭塞,而斥候是一切消息的来源。 24、第 24 章 黑夜,一匹快马自山野小道一路疾驰,至碧水关方歇。马上那人掏出令牌喝道:“紧急军情!” 顾氏父子刚刚抵达碧水关就接到这么一个坏消息,西戎兵攻破水泉城,自此碧水关前再无阻碍。 顾松亭眉头皱的死死的,看着手里的军事地图发愁。 顾兰西道:“碧水关城高险深,即便西戎破了水泉城,只要我们坚守不出,他们也奈何不得。” 顾松亭道:“话虽如此,但朝廷未必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陛下需要一场胜仗,你我父子二人也需要一场胜仗。一来堵住朝廷的嘴,二来让我父子二人在军中立威。将若无威信,军中便无凝聚力。我们的最终目的是驱逐敌寇,复我大周山河,救我大周百姓。但达成这一切的基础是拥有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 顾兰西道:“大周国都的疲软之风都吹到西北了,爹想拉起一支像当年顾家军一样的队伍,只怕难啊。西戎这次遣苏泰为主帅,我听说这人拜了个中原的先生,颇有谋略手段。” “他攻城并不屠城,能尽力约束手下兵卒,不伤百姓。不过这人也是奇了,他不安抚百姓,反倒是将百姓往别处驱赶。不过即便如此,终究可以让百姓保全性命,如此一来,西北各城为避免伤亡,定不会竭尽全力御敌,说不定随便打打就开城献降了呢。” “不好!”顾松亭突然眼皮一跳,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阴沉的吓人。 “爹,怎么了?” 顾松亭一脸阴鸷,死死的攥着手里的地图,咬牙道:“西戎破了水泉城,城中尚有百姓百余户,你说他会将这些人驱赶到什么地方去?” 顾兰西望向他爹布满红血丝的眼,骤然心口一跳:“苏泰想逼关!” …… 芳唯又一次被裹挟在人群里被驱逐出水泉城。从武威城破那日开始她就一路流亡,至今仍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可每每闭上眼,她都能看到娘被那个西戎兵砍倒在地,浑身是血。血腥味仿佛融进她浑身的皮肤一样,怎么都散不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那天的武威城天很晴,她和娘去街上买菜,还说着要买些猪骨给大哥和先生炖汤喝。混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还在和卖猪肉的大叔杀价,就听城门口一阵骚乱,紧跟着人群里突然出现几个持刀的壮汉。 她只记得娘将她推开,她被四处乱跑的人群推搡着,糊里糊涂的跑出了城。她想回去找娘,找大哥,可是西戎兵杀进城了…… 零散的西戎兵还在后面追赶,她只能跟着这些人往林子里逃,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她只记得当她看到下一座城的城门时,那里插着西戎军队的旗帜,城还是被攻破了。 就这样一路往前走,西戎人每攻破一座城,就把百姓往外驱赶。芳唯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也许大哥他们也像她一样流亡在外,总有一天她们会在某个地方重聚的。所以她得好好活下去! “前面就到水泉城了……”队伍里一个青年搭手往前望了望,道:“水泉城城小,防御不强,恐怕撑不了太久,我们得加快脚程,赶在西戎兵破城前抵达碧水关。入了关我们就安全了。” “那些大人们能叫我们入关么?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我们走了一路也没见朝廷派兵支援,恐怕朝廷已经放弃西北了。”有人说道。 当中又有后来加入队伍的百姓摇头叹气:“八成是没人管我们了。我听说当时天子要御驾亲征,还给各地门阀下达勤王令,但门阀无一人应承。倒是后来淮阳王要发兵来着,不过咱们这位陛下突然病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有人抹着眼泪望着西北,颤抖着说:“天杀的,这是不给人活路啊。家都没了,都给那帮王八蛋占了!” 悲伤的情绪突然在队伍里蔓延,打头那青年不由蹙眉:“现在不是说这丧气话的时候,到了碧水关总有办法的。若是西戎人先赶上来,我们就真的没活路了。快抓紧赶路吧。” “大头哥……”芳唯突然出声喊了那青年一声,道:“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武大头停下脚步四下里看了看,林间鸟雀被惊飞,他悚然一惊:“有人!” 这话音刚落,就见四面八方不知打哪儿窜出来一队西戎兵,挥舞着长刀叫嚣着。 “快跑!”武大头一把拉住芳唯,冲众人喊道:“西戎兵来了,快跑!” 芳唯踉踉跄跄的跟着武大头,跑到山脚的时候猛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她扶着膝盖猛喘了几口气,道:“大头哥,西戎兵没杀人……” “你说什么?” 芳唯喘着气,断断续续道:“西,西戎兵,没杀我们。” 武大头突然反应过来:“西戎兵好像在往一个方向驱赶我们,是了,那些西戎兵将我们从山里赶出来了!” 他挠挠头:“这是要做什么?” 芳唯想了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西戎兵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可是好好的为什么要赶我们下山呢。” 正说着话,忽听队伍里有人喊道:“你们看,那些,那些是不是流亡的百姓,和我们一样!” “水泉城破了!” 前前后后的零星线索忽然在脑海中连成一条线,芳唯想到了一种可能。 在家时大哥叫她和李先生一起读书,她听李先生讲过史。说是大周没建立的时候有一段混乱时期,大小数十个国家并立,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就把你灭了。很多国君为了掠夺城池不择手段,当中便有个将领想到以百姓为盾,逼开城池…… 芳唯惊呼一声,将心中所想告诉了武大头。 武大头曾在武威军中效力,虽只是个大头兵,但对西北军事多少有些了解。 “碧水关乃西北重镇,中原腹地之门户。若西戎以百姓为饵胁迫碧水关开城门,一旦关城破,背后沃野千里,西戎骑兵便可长驱直入大周国都。大周生死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所以,碧水关的守将一定不会开城门的,对么?”芳唯小心问到。 武大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总有人要牺牲的。” “……总有人要牺牲的,爹。”顾兰西身披铠甲手握长枪,目光冷峻。见顾松亭稍有迟疑,说道:“无论如何,碧水关不能破。” 顾松亭叹道:“但苏泰驱赶上万流亡百姓至关城下,我们若置之不理,必失民心。如此便应了淮阳王的话,大周弃西北于不顾。如今淮阳王声势滔天,碧水关一事但凡稍有差池,大周未来都将举步维艰。” 他抓着城墙,手背青筋暴露,眉头拧成一股,实在难以下决心。 “爹的锐气在岭南流放的十五年里失去锋芒了。”顾兰西目视前方,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远山深处,夜幕降临,天地被黑色勾连在一起。 他沉声说道:“但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不是么,不仅城外的百姓,就连我们手下的士兵也都是拿命在赌。一个必死的局,没有流血如何能破?临到阵前,瞻前顾后畏缩不前,注定会失败!战场之上,只有进取才能掌握主动权。这都是爹教我的。” 顾松亭脊背弯了弯,苦笑道:“是啊,爹怕了。大周危亡压在你我父子二人身上,爹不能不顾虑。罢了,诚如你所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兰西,你我父子二人初到碧水关,底下将领多有不服,此次出城设伏你务必小心谨慎。” 顾兰西拱手正色道:“爹放心。” 流亡的百姓赶了一夜的路,直到天明雾散,武大头搭手往前一瞧,不由惊喜道:“碧水关换大都督了!” 芳唯踮着脚看了看,只见关城上帅旗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硕大的“顾”字迎风招展,颇有气势。 “顾?大头哥认识?” 武大头点头:“我见过的,那是十几年前了,我还小。当时阳门关是顾松亭顾大将军镇守,我见过顾家军的军旗!不过后来听说顾氏因牵连隐太子谋反案阖族流放岭南了。难道……顾氏起复了?如果这样的话,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芳唯望着那威风凛凛的帅旗,只觉得它承载的东西无比沉重。 顾松亭望着城外上万百姓携老扶幼蹒跚前行,心口仿佛被扎了无数把刀。那些百姓们在扣城门,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早就说过,关城里的大人们不会给我们开门的,我们只能等死了!” 话一出口,百姓们不由怨声载道。 “凭什么,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呀,为何弃我们于不顾!” “天爷呀,这是不给人活路了呀!” “……” 芳唯看着这些人,有些心酸。“大头哥,我们不能绕过关城么?” 武大头摇摇头:“关城两旁崇山峻险,我们过不去的。何况诺大碧水关城,若连我们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都能绕过去,那关城倒也用不着守了。” 脚下大地一阵轻晃,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武大头回头望去,只见前方烟尘滚滚,不由心惊。果然被芳唯说着了,苏泰想逼关! “不论开不开城门,我们这些人都得死。”武大头说。 芳唯惊恐的瞪圆了眼睛。 25、第 25 章 武大头过去虽然只是个大头兵,但军中有见过大阵仗的老兵,他们吹牛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听个乐儿。 “若碧水关开城门放百姓入城,尾随而来的西戎骑兵势必纵马疾驰猛冲入城,你觉得我们跑得过骑兵?而关城守将必定拼力抵抗,到时这关城下杀作一团,我们这些人就是现成的靶子。若碧水关不开城门,那西戎来的将军必定斩杀百姓以威胁守将,我们这些人还是靶子。所以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一定会有人死。” “西戎人太卑鄙了!”芳唯攥着拳头一脸气愤:“我们也有上万人,难道就干瞪着眼等着被杀么!” 武大头苦笑:“那你能怎么办?” 芳唯秀气的眉头皱成一团:“我只想活下去!” 马蹄声近了,苏泰慢悠悠策马上前,在大周军士射程外堪堪勒住马。仰头冲城墙上的顾松亭拱了拱手,笑得一脸得意:“原是顾大将军,许多年未见,大将军威风不减啊。” 顾松亭喝道:“许多年未见,苏泰将军到是越发不要脸了。” 苏泰不在意的笑笑:“本将将大周西北的百姓好好的给顾大将军送来了,怎么,顾大将军不欢迎自家百姓?” 顾松亭紧攥着长枪,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荡。 “苏泰,打仗是军人的事儿,牵连无辜百姓有违道义。” 苏泰在马上纵声大笑:“道义?我西戎百姓冻死饿死的时候,可没见大周对我们讲道义。我西戎向大周进贡多年,可惜全都喂了狗了!” “苏泰!”顾松亭怒斥:“休得无礼!” 正午烈日刺目,战马焦躁的喷了个鼻响,不耐烦的踢踏着马蹄子。 在得知姬昊召顾松亭还朝时,苏泰便加紧征伐西北,为的就是率先抢夺碧水关,可惜顾松亭来的太快了。 早年顾家军纵横西北,震慑西戎,苏泰深知自己绝非顾松亭的对手。此战需速战速决,不能给顾松亭喘息之机。 他抽出腰间佩刀冲关城大喊:“顾松亭,本将给你半炷香的时间,若半炷香后不开城门,我就代你送这些大周百姓一程!” “顾将军,开城门啊,让我们进去吧!” “顾将军,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顾将军还记得小老儿不!早年将军驻守阳平关,小老儿还给将军送过信呐!” “顾将军……” “顾将军……” 芳唯不由惊叹:“顾将军在西北这么有名望?” 武大头道:“顾将军是西北的战神,若这些年仍是顾家军守着阳门关,西戎绝不敢侵我大周国土。” 芳唯望着关城上那个挺直身板的将军,小声道:“可他过去的名望现在却成了他的负担。开城门则守不住碧水关,成为大周的罪人。不开城门则要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屠戮,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我们是大周的百姓,但碧水关身后守着的也是大周的百姓,顾将军进退维谷。” 武大头诧异的看了眼芳唯:“想不到你年纪不大,竟有如此想法。” 芳唯怅然道:“李先生教了我很多道理。” “读书人就是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可惜……”可惜他妻儿都被西戎兵杀死了,他的儿子也拜了先生读书,还说以后考取功名,去国都当大官儿…… 晃神儿的功夫,忽然不见了芳唯。武大头急急探看,发现这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竟然跑到队伍前头去了,吓的武大头紧忙追赶过去。 芳唯在离苏泰不远处站定,扬声说道:“喂,那西戎的将军!” 苏泰扭头蹙眉看着芳唯,这小丫头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虽浑身脏兮兮的,但样貌颇为清丽。他喝问:“干什么?来找死!” 芳唯就道:“我便是不来,苏泰将军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不是么!” 苏泰把玩着缰绳,瞥了眼城墙上的顾松亭,道:“那就看你们大周的顾大将军如何决断了。” “你的意思是,若顾大将军开城门,你便不杀我们?” “当然。” 芳唯笑眯眯道:“那就请西戎的将军带着你的兵后退二十里,我们百姓人太多了,一时片刻且还入不了城呢。待我们进城了,将军您再回来吧。” 话音一落,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苏泰反应过来,暴喝一声:“臭丫头,敢耍我!”说着一鞭子猛抽下去,幸亏武大头眼疾手快,把芳唯抢了过去,那鞭子抽在武大头背上,登时皮开肉绽。 芳唯怒视苏泰:“你这人好生卑鄙!你只是想利用我们逼开城门,城门一开,你自不顾我们死活纵马横冲,这上万百姓被马蹄践踏,又能活下多少!碧水关若在,大周便还在。碧水关若失,大周便有亡国之危。大周若亡了,我们这些百姓都会成为西戎的奴隶,任人宰割!” 人群中忽然有一老者说道:“小姑娘说的对呀!” “进是死,退也是死,倒不如跟西戎人拼了!西戎兵杀我亲人,夺我家园,我与西戎势不两立!” 芳唯只是点出了眼下的境况,告诉百姓们给顾将军施压是没有用的,不管怎么选择,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但没有人会想死。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人的潜力是不可估量的。 李先生教过她,主动进取才有活路。 苏泰显然没有料到这愚蠢软弱的大周百姓会想到反抗,他欲拔刀杀人以示警告。 芳唯突然开口:“西戎的将军!你今日斩杀我大周百姓,只会让我们更加痛恨西戎。关城内的将士百姓也会因西戎人的残暴而拼死抵抗,绝不会让西戎踏破碧水关!” 芳唯掷地有声,苏泰一时愣住了。他这才正视起眼前的小姑娘来,蓦地发现她的眉眼有些熟悉。 “你是谁?” 芳唯道:“我只是武威城的百姓罢了,拜将军所赐,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百姓闻言忍不住哭嚎起来。若非西戎发动战争,他们本该过着平静的日子。 这一切都被顾松亭看在眼里,他竟不知西北边陲小城尚有如此女子,大义凛然。他握着长枪极目远眺,刺目烈日下,远处丛林之中一点寒芒乍现。顾松亭眸光一寒,吩咐亲兵:“发响箭!” 苏泰正与百姓纠缠,忽见城中发了响箭,不由眉心一跳。紧跟着就见高大巍峨的碧水关城墙上上百兵卒顺着绳梯一路攀下,落地之后,绳梯当即撤回。 顾松亭竟不顾百姓死活么! 苏泰这样想着,又听手下士兵来报:“苏泰将军,不好了!我方后路骑兵被一股兵力截断在十字坡!” 为迅速抢夺碧水关,苏泰只携小股骑兵为先锋部队,他和赛山越好,水泉城一破当即赶来驰援。他给顾松亭半炷香的时间,为的也是等着和赛山合兵一处。没想到顾松亭竟算到他们所想,抢先一步在半路设伏,截杀援军! 武大头离得近,他耳目好,听到西戎战报,忙大吼道:“大家各自散开,各自保命!” 西戎征伐大周西北,远行军,军力疲惫。眼前还有碧水关这个庞然大物和顾松亭这个劲敌,他必须保留力量。赛山那个家伙狂妄自大,又不知进退,若骑兵大部队折损在他手里,北伐之路必将受阻。虽然错失良机心有不甘,但苏泰也只能下令撤军。 他纵马疾驰,不忘回头看一眼他的宿敌顾松亭,目露阴鸷。 苏泰撤退的时候,泄愤一般斩杀城外百姓,即便武大头喊的及时,但仍有行动慢的百姓惨遭屠戮。顾松亭眼睁睁瞧着,但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小的伤亡了。 他闭了闭眼,吩咐副将:“速开城门,率军驰援顾兰西!” “可城外……” 顾松亭眸光一厉:“百姓们不会抢入城门的,因为站在这里的是我顾松亭!” 当年震慑西北的顾大将军,足以让百姓信服。 芳唯见城门冲出一队骑兵,紧跟着城门复又关上。百姓们夹道目送,未有一人冲关。 “声望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芳唯小声说道。 日薄西山,黄沙被落日的余晖映的一片火红。整齐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缩在官道边上昏昏欲睡的芳唯一抬头,便见当先一匹烈马踏碎夕阳。马上那人一身银甲,火红的光映在他脸上,好看极了。 这一仗顾兰西打的并不轻松,赛山是西戎第一勇士,如果不是苏泰撤军回来,他和赛山继续纠缠,恐要重伤。 回城路上,他见官道两旁围坐上万百姓,虽有伤亡,但比预计之中的情况好了很多。逼退苏泰,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场胜仗! “爹,怎么回事儿?苏泰没动手?”顾兰西问道。 顾松亭抬手指着人群中的芳唯,笑道:“亏了那小姑娘。”他将当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又道:“也亏得今天来逼关的是苏泰,他这个人自认拜了中原先生,学了中原的兵法谋略,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不过也只是学了皮毛罢了,西戎人野蛮的本性依旧刻在骨子里。表面虚伪,骨子里卑劣。” 顾兰西道:“的确,若今□□关的是赛山,凭他那鲁莽的性子,大家都不会好过。可是爹,这些流民怎么办?” 顾松亭是打仗的好手,但论起民生却非他所长。然碧水关前数座城池皆被西戎所占,上万流民无家可归。如何安顿流民才是当务之急。 顾松亭很自觉的把这烫手的差事儿丢给了城守,城守焦头烂额,表示碧水关吃不下这么多人,还得往南方迁移。 芳唯得知自己又要流浪,她不想走。于是在顾兰西巡城的时候,她将人拦下。 26、第 26 章 顾兰西自幼长于岭南荒蛮之地,学不来大周那些公子哥儿们的风花雪月怜香惜玉,不过对于芳唯,他倒能耐下性子来,调侃道:“巾帼小英雄,找我有事儿?” 芳唯生于西北,身上气质不同国都闺阁女儿那般较弱。她知道自己没有家人可以依靠,如浮萍漂泊于世,所以她得自强。当街拦下男子这种彪悍的事儿,她也是第一次做,不由脸颊通红。 顾兰西身量高,芳唯只能仰着脑袋跟他说话:“顾少将军,我被城守编入南迁的队伍中了,可我想留在碧水关。” “哦?为什么?”顾兰西背着手,道:“要知道碧水关前西戎兵临城下,南方更安稳些。我爹赞你大义凛然,特意同城守说好让你往南寻个生路。” 芳唯摇头:“我要找我的家人。少将军,我可以留在军中么?我能吃苦,能干活,当个做饭婆子也成。” 顾兰西看她秀眉紧蹙,不由笑道:“你才多大点儿,当哪门子的婆子。再说军中不留女子。何况你个姑娘家,不要名声了?” 他见芳唯小脸一垮,赶忙安慰道:“你若真想留,大不了我再去城守府走一趟。碧水关城有善堂,总有你容身之处。咱们这城守虽然吃的脑满肠肥,倒也是个正经做事儿的。” 芳唯一听忙点头如捣蒜:“只要能留在碧水关就成!说不定能等到我家里人呢。”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顾兰西随口一问。 芳唯道:“我娘被西戎兵杀死了,不过那时我们在街上。我家里还有大哥、两个弟弟和一位先生。如果西戎人没有屠城,他们或许也流亡在外。” 顾兰西诧异挑眉:“你家日子挺富裕吧,还能请得起先生。” 芳唯没说李玄度是他大哥买回的奴隶,因为在她心里,李玄度就是先生。她告诉顾兰西:“我爹是武威军副将赵平都,家里虽不富贵,但也比寻常人家好一些。如今武威军败了,不知道我爹是不是也……” 顾兰西没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初来碧水关,对西北军务尚还不熟。不过你的事我记下了,赵副将军是我大周良将,我会派人寻找武威军的消息。” 芳唯一听此言,惊喜非常,登时抹抹眼泪,扬起一个带着水汽的笑脸:“我大哥叫赵珩,我两个弟弟叫赵琰和赵琮,我先生叫李玄度,多谢少将军啦!” 顾兰西被她这灿烂的笑恍了一脸,那些人名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就飞走了。他摸了摸兜儿,身无分文,不由讪讪。把脖子上带了很多年的骨哨摘下来送给了芳唯,十分大方的说道:“拿去玩儿吧,若日后碧水关有人欺负你,记得找我。” 芳唯稀罕的接下骨哨,道了谢:“那我先回善堂等消息啦!” 顾兰西冲她摆摆手。直到小姑娘走远了,顾兰西方才咂摸出味儿来,忍不住发愁的嘬了下牙花子,怎么就突然答应要帮小丫头找家人呢。话说她家人丁挺兴旺啊…… 芳唯家兴旺的几个人丁此刻正围着篝火烤山鸡。 赵琮舔着嘴唇,忍不住狂咽口水,催问道:“爹,还得多久能吃啊,我都馋死啦。” 赵平都敲他一个爆栗,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点儿耐心。瞧你这猴急的样子,看来今儿练拳没练够本,还活碰乱跳呢,明儿得加练。” 赵琮立马垮下脸:“爹~” 赵珩就笑:“行了爹,快别吓唬阿琮了。” 赵平都手一抖,差点儿没把野山鸡甩出去。小殿下一口一个爹叫的到是欢实了,可他生受不起啊。赵平都忍不住揉了揉膝盖,岩洞的石头太硬了…… 李玄度拢着衣衫坐在火堆对面,隔着火光,他看见赵珩眼下的红愈发明显,显得整个人愈发阴郁。 这几日赵珩没有再炼化阴气了,但是丹田内堆积的阴气又无法排出,他周旋几日都无法将这些阴气过渡出去。而每到夜晚阴气最盛的时候,都让赵珩深受折磨。 想到这里,李玄度又瞥了赵珩两眼。这臭小子不知闹什么脾气,这些日子都没有回岩洞睡觉,反倒在瀑布附近挖了个洞住了进去。李玄度唯恐他出什么事儿,每至深夜都要起身往瀑布那边的小破洞里去看看赵珩。昨夜若非自己及时用银针封住穴位,赵珩恐怕早就凉了。 只是阴气聚集已达顶峰,银针渡气已起不了太大作用,如今全靠赵珩那点非同寻常的意志力硬抗着,但这样下去却也不是办法。再强的意志力,他本质也是肉体凡胎,总有到达极限承受不住的时候,到时必定会浑身筋脉爆裂而亡。 “先生这几日清瘦不少,吃点肉补补身子。”赵珩贴心的把大鸡腿给了李玄度,一副孝子贤孙的乖巧模样。 李玄度正发愁,见赵珩没事儿人一样就忍不住来气,接过鸡腿啃了一口,白了他一眼,心说摊上这么个别扭家伙,清瘦那算好的,一个搞不好恐怕要夭寿呢。 吃过晚饭,赵平都照例安排人巡防,赵琮则腆着肚子跑回他爹的岩洞里睡觉去了。 今天是初一,新月几乎瞧不见,天幕黑漆漆的一片,没甚景致。李玄度望了会儿天,对赵珩说:“你最近作甚躲着我?” 赵珩添柴的手一顿,若无其事道:“哪有,我只是想给先生留一个单独的房间罢了。岩洞的石床不算宽敞,我们俩大男人睡着有点挤了。” 李玄度斜他一眼:“你嫌我晚上总是抱你?” 赵珩:……怎么总感觉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李玄度道:“我想大概是因为你身上的阴气,我在摄魂狱多年,被养在阴气之中,身体自然而然的会靠近熟悉的气息。” “你只是因为这讨人厌的阴气才会靠近我?”赵珩反问。 李玄度张了张嘴“啊”了一声,但他感觉赵珩本就不好看的脸色似乎更沉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不满意他这个解释? “额不是,其实我,嗯……” 赵珩取了手边的火把站起身,嗤笑一声:“行了别找补了,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说完,举着火把转身往他那小破洞走了。 李玄度捏着腮帮子发愁,兀自嘟囔着:“这阴晴不定的狗脾气真是叫人头疼,我这一颗真心纯是喂了狗了。” 话是这么说,但回到岩洞他也并未睡去,而是试探着把散落经脉各处的细碎真气一点点凝聚起来,这是个磨人的过程。不过他也不急,只是在山中无聊打发时间罢了。待走完一周天,他感觉身上轻快不少,便起身踱步至岩洞外,打算去瞧瞧那别扭的小男人。 别扭小男人把火把插在洞口,此时火把已将近熄灭,残光倔强的发光发热,不过在黑暗面前仍无济于事。这边光线比岩洞那里暗,李玄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在靠近洞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赵珩压抑着的痛呼。 他忙快步钻进洞里,见赵珩蜷缩着身体,脖颈上青筋暴露,那熟悉的暗红气流又在疯狂流窜。不止如此,他浑身发烫,上衣已被内力摧毁,露在外的皮肤透着微微红光,暗红的光在筋脉里不停游走,如同盛开在他皮肤上的红色曼陀罗,妖冶非常。 “阿珩!”李玄度轻唤一声,抬手触碰到赵珩手腕的时候,忽然被赵珩大力推开。赵珩双目猩红,如同一只疯狂的困兽,压抑着嘶吼:“走开!” “阿珩,你情况不好,让我看看!”李玄度不容分说,却又被赵珩狠狠推开:“你走啊!” “阿珩,听话!” 李玄度越是向前,赵珩便越是往后缩,直到退无可退,他靠着冰冷岩壁,垂下凶狠的眼眸,把头埋进膝盖,缩成一团,忍着极大的痛苦瑟瑟发抖。 “你走,走!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我求你,你走!” 起初赵珩并未在意阴气无法顺利被引渡,他以为只是时候未到罢了。但显然他低估了阴气的力量。李玄度说过,阴气会将所有的情感放大,贪瞋痴爱憎恨。 自从那日他春梦梦到了李玄度,便觉得一切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十五岁的少年对感情之事尚且懵懂,赵平都在和他讲男女之事时也只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还行”,没说什么颠鸾倒凤的酣畅感。以至于赵珩对此事一片空白。 但他仍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的春梦里会有李玄度,为何又会是那样惨烈的场景,为什么他会对李玄度的血如此渴望。 他又想起了那场梦境,铁链穿透了李玄度的琵琶骨,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巫衣,像诱人的罂粟,没人能拒绝他身上鲜血的诱惑。 “阿珩!”李玄度见赵珩忽然安静下来,试探着要去封住赵珩的穴位,不料赵珩突然暴起,一把嵌住李玄度多灾多难的脖子,将人摁到在地。 不等李玄度反应过来,只觉颈上一痛,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缭绕。李玄度竟还能抽出功夫叹息,他这脖子又遭了一难…… 没有月光的岩洞里黑布隆冬的一片,赵珩目之所及都是黑暗。当牙齿厮磨在李玄度脖颈时,鲜血的刺激让他感官骤然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