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美人重生后》 1、一 春至时,京郊外,十里长亭前,方满十八岁的少年立于春柳迎风处,回首郑重作揖,拜别前来送他的亲人。 少年着一身若草色劲装,墨色如瀑的长发束起,树影婆娑间,天上日头的光影落在他白皙冷淡的面容上,映出暖色的亮光,竟将一直甚少言辞,姿容清冷,眉宇间也不含柔和之意的少年,衬出了几分暖意与离别的凄愁。 但其实,少年此时不过是照着书中所述,将临别时的礼仪规矩做至全套,在他的心中,对这离别,是生不出多余的感情来的。 京城林家世代习武,效忠王族,为王带兵征战,平定四方。林献是林家资质最好的小辈,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三岁识字习武,五岁懂事后,便被送予族中隐世老者独居的山林之处,由他亲自授予剑术武学与兵法绝妙。林献亦不负众望,一直是林家小辈中的翘楚。 多年来,林献居于山林之中修习,朝夕相处之人只有族中隐世老者,即他的师父,几乎甚少见过生身父母,更遑论他人。这是他多年来,头一次出山,来到京城拜见亲人,左右不过一日,又继而离家,来到京郊此处,拜别父母,孤身一人再踏上新的路途。 书中所谓的亲人分离之痛,他此刻实在难以感同身受,倒是在拜别师父之时有些许体会。 他此行,是去江南缎城,寻师父的至交好友,缎城苏家的苏老先生,求学于他。 临行前,师父书信一封算作拜帖,师父还特意叮嘱,此行路远,学成归来又不知几何,交代他先回京看望过父母亲人再出发,于是才有了今日匆匆见过便又立刻告别之景。 而送别林献的几人,纷纷面露欢欣之姿,简单客气过、叮嘱过、关心过,便纷纷劝他快些上路,无一人不舍分离。 一是长久未见,双方对于亲人之间的那点维系属实淡薄。 二是苏老先生其人名满天下,若能求学于他,哪怕只学其皮毛,亦是林献之幸,也是林家之幸。 缎城苏老先生,腹有惊人才气,饱读诗书,文采不凡,曾奉任帝师十余载,一朝辞官远离朝堂,回到他的故乡,烟水缥缈的江南缎城,在此处建起了一座私塾。 苏老先生不慕名利,广施恩济,来其私塾拜读的学子,凡有一颗赤诚求学之心的,无论出身,苏老先生皆一视同仁,倾心授予。 而苏老先生亦确有真才实学,故而为人所赞扬钦佩,饱享盛名。苏家也因此成了缎城一方颇具盛名的世家。 临别之际,林母在一众送别的客气话中打了个岔,点醒着说:“献儿,苏林两家世交已久,你此去缎城,苏老先生定是会留你在苏家长住。听闻,苏家有两位尚未出阁的姑娘,年岁与你相仿,才情样貌俱是一绝,若能求得其一,于两家便是亲上加亲的妙事,你此去,可千万要机灵着点。” 林献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应下。 他生来便是林家的骄傲与期望,自然也早就明白,他所有的一切都当以林家为重,婚事也是。无论是苏家姑娘,或是将来的她人,都必定需是于林家有益的。 “可惜苏老先生离朝后,你师父也避世隐居,两人再难得相见,两家也因此生疏不少。你此去缎城拜学,若能顺水推舟与苏家结亲最好,若不能,定要记得虚心求教,规矩求学为首要之重,切不可僭越多事,损了两家之好。”林父叮嘱道。 林献答应下,又拜别父母亲人,踏上了去往缎城的官道。 他此来京城,只背了一个清减的布包,此时离去也是。只是此行后,这清减的布包比来时稍微鼓了那么几分,是多了父母托送给苏家的拜礼,和此去缎城的盘缠。 林献心里,大约能理解,这是父母予他的一点心意。 到底至亲血肉,总不愿他亏待自己。 此去缎城拜学之余,若能求娶得他们口中的苏家姑娘,也算不负所托。 林献走出百十步开外,又回头望了眼长亭边已渺小遥远的几人,再次做礼辞别后,踏着和煦朝气的日头春色,朝着未知的前路出发了。 · 已是春深,江南缎城依旧繁花似锦,满城的春花姿颜卓丽,争奇斗艳,从城中斗至城郊,也不肯罢休,故而缎城城门外,也是一副姹紫嫣红的绮丽春景。 而此时的缎城城门外,绮丽的除了繁盛的鲜花,还有一位容貌清绝,清秀明艳的美人。 缎城多水,城门外几十步之遥,便是缎城渡口,站在渡口远望,是望不到彼岸的江面,只能看到来往此处的络绎不绝的船只。 那着一身鲜红色长衫,坠白玉于腰间垂在青石板上,半束着发,余下一半散在身后,随江风翩跹的美人,便坐在又宽又长的渡口一侧角落,缩着身子,望着远处的江面发呆。 美人脸颊上留有泪痕,眼里还有未干的水渍,垂泪哀痛之姿,令不少路过的行人都心生爱怜。但往来过客皆行色匆匆,虽欣赏怜惜,却也只当其是一赏心悦目的美景,只看过便匆匆离去,无人真正停下匆忙的步子,上前去问候一句。 除了一人。 林献来到缎城渡口时,天色尚早,他下了客船,习惯性四处打量一番,他朝渡口邻水一侧的角落望去,便看到了那位鲜艳明丽的美人。 过去十数年的人生中,他甚少见生人,这短暂半月下山的日子中,虽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可大多匆匆一面,未真正入眼。 而对于面前这位,他想,书中的楚楚动人,便该是如此。 他心中一动,约是生起了恻隐之心,而更为明确的令他毫不犹豫走向那美人的理由,是他看到了美人腰间的坠玉。 是上好的琼玉,却被视为寻常物般随意垂落在地上。 母亲与他说过,缎城苏家的富贵,苏家女儿的容貌绝尘。 他几步上前,来到那红衣美人面前。 美人未穿鞋袜,赤足坐在岸边,双臂垂在膝上凝望远处,似不觉冰凉。江风温柔拂过,红衣衣角随风舞起,划过白皙的足间,浮动在白静纤细的小腿上。 他的步子瞬间顿住,慌乱错开视线,只余光盯着美人的脸,略有些急促的唤了句:“这位姑娘……” 周围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红衣美人听到声音,立刻分散了注意侧仰起头去看他。 美人眼里的愁容少了,更多的染上一层好奇,一双仍盈着水光的眼直盯着他,目不转睛的认真望着他。 林献继续言说道:“在下贸然惊扰,实在抱歉,但见姑娘愁眉不展,似是心绪不佳,在下斗胆猜测,姑娘大约是遇到了难处,不知姑娘可否容在下冒昧一问,姑娘有何难事?可愿说与在下听?在下愿尽力,为姑娘解忧。” 美人凝眸思索了下,如实回答说:“阿娘离家数年未归,我很想她。” 那声音软软糯糯,像是空气中飘荡的甜香花蜜,虽略有些许哭腔夹杂其中,泛起丝缕可察的苦意,可细细听来,却不像女子细软轻快的声音。 林献思索了下,莫非是他见识太浅? 便忽略此点,又问:“那,姑娘家中人呢?为何不带你去寻你母亲?” 那美人摇摇头,说:“我不可以在家中难过,只能来这里难过,但也不能难过太久,若被家中人知道了,会责怪我,所以我只跑来偷偷难过一会儿,不碍事的,你也不用在意我,我很快,就该回去了。” 美人虽吐字清晰,可语言逻辑却有些怪,林献一时没能理解。 美人见他的反应有些奇怪,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思索着说:“若你实在担心我,想为我解忧,那……” 美人忽然站起身,朝他张开双臂,弯起眉眼笑着说:“你要不要抱抱我?” 林献双眼陡然瞪大了,惊异地望着面前的红衣美人。 而那红衣美人却很诚恳,一本正经的继续说:“若是被抱着安慰的话,月儿就不会难过了。” 脸颊与耳侧蹭得热起来,林献立刻后退几步,垂下头俯下身郑重拱手,不敢再抬眼看那美人。 从前十数年的礼教学的都是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可如今下了山,怎么却…… 虽心中起疑,他自是不敢逾越,只对那美人说道:“抱歉。” 无论如何,是他言而无信了。 那美人蹙了下眉,说:“你这人真奇怪。” 复而又轻轻笑着补充说:“我还未遇到过你这样的人,虽然你很奇怪,但与你说过几句话后,我心情已然变好了,也该回去了。” 那美人说完,径自转身离开渡口,走进了缎城中。 眼里的余光瞥不见鲜红,林献才抬起头光明正大望过去,那抹艳丽的色彩已混入人群之中,远远融为天边的一缕鲜活了。 奇怪吗? 明明与那美人比起来,对方要更奇怪一些吧? 林献这样想着。 只是,想起对方衣裙下那抹若有若无的白皙,他不禁蹙起眉。 虽是暮春,可青石板太凉。 前去几步便有绸缎庄,买来赠那美人是否太多管闲事了? 他浅浅勾了下唇。 那美人虽有些奇怪,却实在美丽,令他难以抑制的在意。若真是苏家女儿,便也不必再另识她人。 只可惜,见得太匆忙,走得太匆忙,还未相识。 “小哥,初来缎城啊?”渡口边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渔公模样的男人,抬声叫住林献问。 “是。”林献礼貌应答,“在下自京城而来,头一次来江南缎城。” “那你可知缎城苏家?”渔公又问。 “有所耳闻。”林献答。 渔公如此问,看来他没猜错,那美人果然是…… “方才那位,就是苏家的小少爷。”那渔公指着美人离去的方向,好心提醒道。 林献惊了下。 苏家是没错,可……小少爷?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人,竟是个男子? 那渔公又继续说:“小哥,你记住,日后在缎城再遇到,切莫惹他便是,但,你也不必理会他说的任何话。” “为何?”林献收了惊讶,问。 那渔公便叹息一声,说:“嗐,那小少爷是个傻子,他所说的都是疯话,是胡乱言说的。这在缎城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大家都避着他。我看你是新来此处不清楚,才与他搭话的吧?总之,你日后不必再理会他,那小少爷虽然傻,却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的。你见着了,也避着就行了。” “傻子?” 林献望了一眼缎城城门内。 虽说方才的交谈中,的确感觉出他的表达似是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像渔公所说这样。 可这渔公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欲再问,却想起临行前父亲嘱咐的那句“不可僭越多事”,沉思片刻,只礼貌笑了下,谢过对方:“多谢先生提醒。” 渔公浅淡笑了下做回礼,转身欲走。 林献突然鬼使神差般开口问了句:“先生,那,苏小少爷他,叫什么名字?” 那渔公愣了下,也是没料到他听了这些话之后,还这么好奇对方,毕竟一个在当地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中的傻子少爷,谁都会顾忌他做出些什么出格的疯事,而唯恐避之不及的。 但渔公虽然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苏凌月。” 他说。 2、二 苏凌月是晌午时便悄悄离家出去的。 彼时正是府内众人用午膳的时辰。苏家宅邸占地极广,除正宅外,还有旁侧几处不起眼的别院。苏凌月出生后便一直居于依附主宅建成的别院内,若要离开苏宅去往缎城内,须得途径正宅府门,除此之外,他便甚少踏足主院,也因此从不和旁人一起用膳,多年来都是下人们送至他房中,或是更怠慢些的,直接放至他门前便离开了,今日便是如此。 午时天光晴朗,他紧关门窗,躲在锦帐中装睡,送饭小厮瞧见屋内的昏沉,门也不敲,也不唤上一声,便直接将饭菜撂在门外离开了。 苏凌月知晓,小厮是赶着去用午膳,此时主人们都集中在正堂,下人们则是在厨房一侧的柴房,无人注意他的踪迹,他便轻快地跃下床离了府去往临江渡口。 今日,是数年前阿娘离家时的日子,他很想她,却不知该如何做,唯一能想到的去处,只有临江渡口。 自渡口回到苏家时,已是午时过,他出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若再耽搁久些,定是会被发现的。 苏凌月一路疾步走着,也不敢歇,直来到苏家宅邸一侧的林道上。 爹和大娘虽许他在府内肆意走动,却一直不喜欢让他出门,若被发现,总是会被严加训斥,他今日也是趁机悄悄溜出去的,自然不能走正门回去,于是来到这条僻静的小路,打算翻墙进入主院中地处偏僻的花园里,再溜回别院。 江南多水木,苏家宅邸院墙边也生了许多柳树,其中一棵恰好靠近院墙,可以攀爬,与之相对的,在院墙里侧也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早些时候,苏凌月就是从那里爬出去的。 他轻手轻脚的爬上墙头,借着繁茂的枝叶遮挡,又攀上院墙里侧的柳树枝干,踩着枝干将整个身子伏过去攀在树上,然后缓缓调整着身子坐在柳树枝干上,又双手撑着树枝,深深吸了口气。 他正欲从枝干上跳下去,可还未出力,忽有一阵异样的滚烫,裹住了他略显冰凉的足踝。他的脚踝被抓住了,那突然的灼热烫得他不自觉轻轻颤了下,树枝也跟着晃动,柳叶颤动着簌簌作响,是被吓到了。 他被人发现了!可……不可以被发现!若是被爹和大娘知道…… 苏凌月下意识遮住脸,用了些力想抽回脚,想要躲回枝叶丛中,不被抓住他的人看见脸认出他来,可抓着他的那只手力气更大,根本难以挣开,对方还在扯着他,想要将他从树上直接拽下去。躲不掉,他只好抓紧枝干,透过枝叶望下去。 神容冷戾的男子正站在树下,冷着脸盯着他的足踝,又缓缓向上掠过他轻垂下来的鲜红色衣摆,停在他那张脸上,眼眸中的光瞬间变得有些冷,凝着落在他脸上,似是在生气。 “哥……哥哥……”苏凌月颤着声,有些害怕的轻声唤着。 看清了人,他没敢再躲了。 那人,是他的大哥,苏玉乾。 · 苏玉乾是家中长子,也是父亲的正妻,大娘所生,除苏玉乾外,大娘还育有两女,而苏凌月的母亲只是妾室。 在苏凌月的记忆里,大娘一直不喜欢他们母子,阿娘离开后,大娘虽未变本加厉苛待,却一直处处怠慢,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大娘的两个女儿他很少见过,没什么交集,大哥协理爹和大娘掌管府中诸事,他与大哥倒算是常见些,但大哥也是厌恶他的。 他知晓,其实父亲也不喜欢他,自阿娘离开后,他便甚少见过父亲,留着他在苏府全是因为祖父的关系,若是没有祖父,他一定会被从苏家赶出去。在旁人眼里,他不过是家中的闲人,多养的一张嘴,可有可无罢了。 · 闻声,苏玉乾的手突然用了力,捏紧了他的足骨,指尖摩挲过腿上细嫩的皮肉,又捏狠了掐在肉里。 被发现后,苏凌月一直因做错了事垂着头,僵着身子,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躲了,只是这疼痛从足踝间很快传至大脑,他才蹙起眉,小声喃喃道:“哥哥,会,会疼……” 虽难以忍受,但也只如此说了句。 苏玉乾的动作僵了下,立刻嫌恶似的猛地一甩手,避过视线不去看他的脸,冷声斥责道:“还不赶快下来?想被府上所有人都看到你偷跑出去吗?” 苏凌月闻言,立刻从枝头跳下来。 脚踝被捏得狠了,借不上力,他跳下来的时候不由得崴了下,但还是忍着疼很快站起来,问:“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已有半年多未见过大哥了,大娘有次见到他时曾说起过,大哥备受父亲器重,于半年前被父亲派出去管顾家中在外地的生意去了,还顺势踩扁了他一番,言说着他如何庸碌无为,痴傻愚昧,只会丢尽苏家脸面之类的话。 对此,苏凌月无言反驳,都是默默接受着,默默消化着,等大娘离开后一个人躲起来难过。 毕竟她说的没错,事实便是如此,不仅大娘,所有人都是如此看他,连他自己也是。 苏玉乾瞥了一眼他,又很快收回视线,说:“我今晨才从柳州乘船归来,回至家中。不曾想刚一回来,路过这处偏僻的花园,就看到了你悄悄爬墙偷溜回府。月儿,你说此事若是被爹娘得知,要该如何罚你骂你?” 苏凌月瞧见,大哥与他说话的时候,看了他几次,又很快收了视线换做余光瞥着他的脸,再至转过来看着,又挪开,如此反复。而大哥看他的时候,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是苏凌月所不理解的,看不懂的,但只单单这憎恶,和他说出口的内容,就足以让他心慌,不敢多想。 “哥哥……” 苏凌月小声唤了句,苏玉乾已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指背勾着他的脸颊轻轻划着,他的眼眸中闪着危险的光,直盯着他,冷声说:“半年未见,出落得愈发好看了,也不知我阿娘看到你时是什么心情,估计早想着撕烂你这张脸了吧。” 苏玉乾话音落下,指背也停在苏凌月脸颊上,又用拇指捏住重重掐捻了下。 苏凌月脸颊上瞬间落了红痕,泪水没忍住,疼得从眼眶里滴雨似的坠下,落在苏玉乾手上。 他没喊出声,只抬手捻着苏玉乾的衣角,小声请求着:“哥哥,月儿以后白日里绝对不会再出去了,只是今日,今日是阿娘离家的日子……我很想她……对不起……哥哥不要告诉爹和大娘好吗……” 他与大哥关系并不好,但还是抱着期待问了句。毕竟若是被爹和大娘知道,免不了要责骂他,罚他两日的饭食,再被关上数日,派人看守着他不许离开别院。 苏玉乾似乎是被他说动了,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泪珠,神容竟缓了缓,他松开手,眯起眼四下里望了一遍,没瞧见其他任何人,才对他说:“你随我来。” 他说着,朝花园更里处走去。 苏凌月愣了下,大哥并未厉声拒绝他,是有了希望,一瞬的意外过后,他不自觉扬了下唇欢喜着,很快跟着苏玉乾走了过去。 苏玉乾带着苏凌月来到了花园内更为偏僻些的假山后。白日里会来花园的人本就稀少,而这里只是个单纯的观荷赏景的去处,于其他任何去处都算是绕远,来人便更是少了。 但苏凌月是不了解这些的,也不在意周围环境的变化,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看到苏玉乾态度转变,苏凌月有了更多勇气,他见苏玉乾停下步子,便忙走上前,着急的又请求了一遍:“哥哥,可以不要告诉爹和大娘吗?” “可以啊,我可以替你隐瞒此事。” 走到假山后,苏玉乾的视线再不遮掩躲藏,直勾勾盯着苏凌月的脸,一改方才冷淡的语气,变得轻慢了许多。 苏凌月眼里一瞬有了光,欢喜地说:“谢谢哥哥!” 苏玉乾却冷笑了下,说:“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哥哥请说。”苏凌月也弯起眉眼,笑着问。 一想到不会被爹和大娘知道,他便放下心来了。 苏玉乾没说话,只眯着眼睛望了苏凌月一会儿,然后倾身凑到苏凌月身前,缓缓朝苏凌月后背探出手,半环着落在他腰间,要抱揽住他。 苏凌月看不懂苏玉乾的表情和心思,只奇怪的眨着眼,望着他的动作。 “月儿,闭上眼。”他忽然冷着脸说了句。 苏凌月立刻听话的闭上眼。 什么也看不见,其余感官便被无限放大了,苏玉乾的手在他腰间落实了,揽住他,同时,似有灼热的气息落下来,一下一下急促的打在他鼻尖,又缓慢往下,似是循着嘴唇去的。 他听到苏玉乾同样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与那灼热对上。 他蹙起眉,想象不出更多的此时的情景,有些好奇,但忍住没有睁眼。 哥哥替他瞒下此事,他自然要做好答应哥哥的事,不能偷看。 “啊!” 寂静的花园内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3、三 几乎是同时,似有重物砸在地上,那声音沉重且有些闷,像是装满水的木桶,因为紧跟着有大量的水泼在地上的轻微的声音一同传来。 苏凌月不自觉被这动静吸引,答应了哥哥闭眼,他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头去。 也是在同时,他感觉到自己似是被苏玉乾猛地推了下,毫无防备的朝后退了几步撞到了假山石壁上。 “哥……唔……” 他才发出一点声音,就被捂住了嘴巴。 “闭嘴!”苏玉乾小声斥了句,捂住他嘴巴的手臂似是轻微颤着。 苏凌月听话的抿起唇,但突然被凶了句,情绪不禁有些低落,也跟着垂下了头。 苏玉乾话音落,假山外面短暂的停顿了下,又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大小姐,您没事吧?”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子的声音,苏凌月认得这声音,是府上的老管家苏陶。 他口中的大小姐是大娘的大女儿,名唤苏玉巧。 苏玉巧的声音也紧跟着传来,有些抱怨说:“苏管家,这花园里这么多路,你怎么偏挑我面前走!” “大小姐,您这话说的,老仆怎会是存心冲撞大小姐呢?这花园里野径是多,可只这一条石子道直通太老爷的书房,老仆替太老爷打了桶水,正拎着要赶着去见太老爷,自然是走此路。倒是大小姐,您是为何事如此着急奔走?”苏陶问。 苏玉巧也是一路跑得急了,此时勉强歇了歇,喘着气说:“今日有客人要来拜访祖父,爹说大哥正好今日回府,要我去找大哥去正堂安排,待见客人,但我在府内寻了一整圈,也不见大哥踪影,问旁人也都说不知,就差这花园没寻过了,也不知大哥他躲到哪里去了,真是难寻!” 闻言,苏玉乾的身子僵了下。 “看来大小姐所为亦是急事。”苏陶说。 两人的情绪似是都缓和了些,苏玉巧对苏陶的称呼也亲切了些:“苏陶伯伯,您见过我大哥吗?” “老仆也未见过大少爷,但方才大小姐说,还剩花园内未寻过,不如大小姐在这花园内仔细找寻找寻?”苏陶提议说。 “也只能如此。”苏玉巧说。 “大小姐,那老仆便先告退了。” 外面的声音沉静下来,但苏玉乾却沉静不下来。 这些声音也全落入苏凌月耳中,他想要睁眼,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敢,生怕睁眼开口,哥哥答应过他的便不作数了,只好一直忍耐着。 直到苏玉乾拿开捂着他嘴巴的手,在他耳边低声威胁着说:“苏凌月!你呆在这儿!不许出声!” 苏凌月仍闭着眼,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着脑袋,点了点头。 旁边人似乎离开了,有风袭来,略有些冷,苏凌月又原地缩着身子蹲下。 “苏陶伯伯,玉巧。” 那两人似乎都还未走远,苏玉乾抬声同他们打了声招呼。 “远远就听到你们似乎在谈论着我的名字,我应是没听错吧?怎么?是有事要找我吗?”他问。 “哥,你还真在这儿!可真是让我好找!”苏玉巧出声埋怨了句。 “大少爷,大小姐方才为了寻您,可跑遍了整座府。”苏陶说。 “是吗?玉巧,我才一回来,你就这么急着找我?可是分离半年,想哥哥了?”苏玉乾笑着问。 “想什么想!是爹有事要找你!爹说今日有客人要来拜访祖父,要你快些去正堂准备。哼,话我带到了,我可就不管了,我还有急事呢,为了寻你可耽误了我好久。”苏玉巧抱怨着说。 “玉巧!”苏玉乾唤了句,已没有答应声了。 “跑得真快!”他说。 “大小姐就是这样的性子,大少爷您别和她计较。”苏陶劝了句。 “我自然不会和我的亲妹妹计较。”苏玉乾说,“苏陶伯伯,您先去忙吧,我还落了些东西在湖边,待取回了再去正堂。” “老仆先告退了。” 外面说话的声音便断了,苏凌月听着,有脚步声接近,大约是苏玉乾又回来了。 “苏凌月!”苏玉乾在他面前停下。 苏凌月立刻朝那声音仰起头,但仍未睁眼。 安静了下,苏玉乾冷声说:“睁开吧。” 苏凌月立刻听话的睁开眼。 “我先离开,你在此处候着,等大约半刻之后,彻底没人了再出去!绝不许被任何人发现,听到了吗!”苏玉乾警告说。 苏凌月点点头。 苏玉乾便欲转身离开,苏凌月又抬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说。”他有些不耐烦。 得了允许,苏凌月才开口说:“哥哥,月儿答应哥哥的事,可算是都做成了?哥哥……不会再同爹和大娘说了吧?” 苏玉乾皱了下眉,视线落在苏凌月雪白的脖颈上,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勾起唇笑了下,说:“月儿,你这么乖,哥哥自然不会再去爹娘面前告你的状。只是,你本做得很好,可惜,被旁人打扰了,并不算做完这件事。” 苏凌月努力思索着,开口问:“是答应哥哥的事还未完成吗?那,接下来月儿要如何做?” 苏玉乾眯了下眼睛,轻轻动了下喉结,沉声说:“不急。月儿,今夜子时,你来我房里,我再慢慢与你说。记住,不要被人看见你来找我。” 苏凌月听话的点点头,高兴的应声说:“谢谢哥哥。” 如此,他便不必被爹和大娘责罚了。 而且,哥哥要他做的事似乎很简单,虽然完全不知道是些什么。 · 苏凌月算不准时间,大约待了小半个时辰,才敢动身悄悄从花园回到自己的别院。 他回到汀云别院,便瞧见苏陶管家已在院中候着他,似乎等候了有些时候了。 苏凌月立刻跑上前去,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先开口解释说:“苏……苏伯伯,我刚……刚去主院玩了。” 苏陶只嗯了声,也没多追究的意思,没多说其他话。 他瞥了一眼苏凌月的双脚,说:“小少爷,太老爷今日从学堂回来了,说要见您,这会儿太老爷已在他院里的正堂内等着了,您快些回房去收拾一番,便过去吧。” “知道了,苏伯伯,我立刻去收拾!”苏凌月连忙说。 苏陶应了声,又道:“那老仆先去回话。” 苏陶向苏凌月行过礼,便离开了。 苏凌月赶到时,除了苏老爷子,其他众人也都齐聚在此处。 苏老爷子,苏老爷与苏家大娘,和苏大少爷都已在正堂座上坐下,只两位小姐未来此。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苏凌月暗暗攥了下袖子,走进去来到正堂中,问苏老爷子说:“祖父,您找我?” “月儿,你来了,过来。”苏老爷子朝他招招手说。 苏老爷子年事已高,一脸的温柔祥和之态,看向苏凌月时,眉眼含着浓浓笑意与温柔。阿娘走后,他是苏家里,对苏凌月最好的人了,只是苏老爷子忙于开办学堂,苏府主事的是苏老爷与苏家大娘,他并无太多心力用在府中事上,于是每次和苏凌月见面时,总是关怀备至。 苏凌月闻言,立刻上前去扑到苏老爷子怀里。 苏凌月也很喜欢祖父,但他知道祖父有自己想要做成的事,也在为此而终日忙碌,于是也乖巧的不去打扰到他,只是更加珍惜能见到祖父的时间。 苏老爷子顺势抱起他,让他也坐在自己座椅上,笑着哄着说:“月儿大了,也该读书了吧?月儿,赶明儿,便跟祖父去学堂读书吧?” 苏凌月还未回话,苏家大娘便先按捺不住情绪了。 看到苏老爷子宠溺的抱起苏凌月时,她心中就已是不悦,待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傻子读什么书?老爷子,您的学堂声名那么响亮,就不怕让他给砸了?再说,就他,去了能学到东西吗?可别什么都学不会,还影响了学堂里其他的学子,让整个缎城的人看了我们苏家的笑话!” 苏凌月难过的垂下头。 他痴傻一事,是整个缎城都传遍了的事,也是因此,爹和大娘才不准许他出府,不准许他去见缎城内的其他任何人。他们怕他出去之后惹事,或是在人面前说了疯话,被人看到了听到了,然后笑话他,笑话苏家,怕他损了苏家的颜面。 这些,他都知晓。 大娘还欲再说些什么,苏老爷子突然猛地挥掌拍了下桌子,大娘立刻悻悻闭嘴噤声,悄悄侧过眼睛,盯着苏老爷苏阳德看。 苏阳德干笑了声,忙对苏老爷子解释说:“爹,秋娘的意思是,凌月年纪还小,玩心重,恐怕不能好好读书,万一在学堂里影响了其他学子,总是不好。而且凌月天资愚钝,也不是读书的好苗子,您的学堂里出的那都是当世能才,让他去读书,恐怕有损学堂声誉啊!” “就是就是。爹,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学堂是您辛苦办起来的,学堂的声誉也是您这么多年一点一点苦心积攒下来的。凌月也还不识字,他去您那儿哪儿学得会啊?他就只会给您添乱。”大娘劝着说。 苏老爷子说:“乾儿三岁便识字,五岁开始读书,十一岁协理我经营起了学堂,至两年前才回府内开始打理苏家的生意,巧思两个丫头也是六岁时学堂初办起时,便跟我去了学堂识字读书,月儿那时才四岁,身子一直很弱,常年病着,我才没带他同去,而这么拖着,如今月儿已十四岁了,不能再拖着,也该读书识字了。” “可……”大娘还想说什么,刚出声却被打断了。 “若一直不入学,如何学得会读书识字?月儿是我的孙儿,若我只因为害怕月儿痴傻学不会,而连自己的孙儿都不敢教,才真是辱了学堂名声。此事我已定下,不必再提了。”苏老爷子厉声说。 说完,他又转头对着苏凌月,柔声劝着说:“月儿,明日便跟着祖父入学吧?月儿整日在府内孤零一人,定然孤单,入学堂后,月儿便会遇到很多朋友,也有很多人陪着你玩了。” “朋友……真的吗?月儿,还从未有过朋友。”苏凌月说。 “明日,月儿便会有朋友了。”苏老爷子笑着说。 “嗯嗯!”苏凌月也跟着期待与欢喜起来。 4、四 除了苏老爷子和苏凌月,在场其他人的表情都实在算不上好看。 苏玉乾虽一言不发,但也一直冷着脸,直到下人来报,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他才稍稍收敛了些表情,走到正堂中。 “祖父,门外有位公子欲前来拜学,他说他是您的故人之子,故特意早一日来苏府拜见。” 苏老爷子此时的心情已然缓和,说:“承晔要来的事儿,我不是已让巧丫头告诉过你了吗?直接将人带进来便是了,还问询什么?” “但门外求见您的,并非是张家公子,而是一位林姓公子。”苏玉乾顿了下说,“祖父,据我所知,我们苏家的故交里,并没有姓林的人家吧?” “林……” 苏老爷子眯了眯眼睛,又顷刻燃了光亮。 “快请他进来!”他说。 · “少爷!三少爷!” 书童模样的少年拎着食盒,在苏家花园内穿行着,急促的呼喊着,寻着人。 虽然知道三少爷在花园,可对方似乎并不老实在一处待着,他并不熟悉这里的路,一边走着一边摸索着寻人,寻了有一刻钟也不见人,毕竟,他并不是苏家家仆,而是缎城张家三少爷身边的伴读书童,他也是今日才跟着三少爷来到苏府,还摸不清路,只能尽量不扰到旁人呼喊着寻。 书童一边唤着,一边缓步来到湖边假山一侧,他的胳膊猛地被人拽了下,用力一扯,倒在了草地上。 “小声点!” 少年拽着他的衣领,小声斥了句,才松了手。 正是他一直在寻的三少爷,张承晔。 书童跪直了身子,将手中护着的食盒里的糕点和花酿取出布好,边动手边劝说:“三少爷,您让我去厨房拿的东西我已都拿来了,只是,苏老太爷听闻您来,定是已在房里备好了食物的,您又何必再吩咐厨房单独备上一份?” “苏府的花酿是缎城一绝,重金难求,但那种场合,要我如何有心思细品美酒?岂不辜负?”张承晔启了壶花酿,顺势靠着假山斜倚在湖边草地上,仰头饮了一口。 “但苏老太爷那边也不知是否布置妥当,若他已在等着三少爷您过去,您这……总不能让苏老太爷久等吧?”书童又说。 张承晔瞪了他一眼,已是不悦,书童立刻收了声。 张承晔又含着气灌了一口酒,闷声说:“别催了,喝完这壶就去!老爷子都不着急寻我,你在这里多嘴,真是惹人烦!” 书童立刻闭上嘴,安静在一旁等候着。 · 说起缎城张家,是与苏家齐名的世家,两家称得上门当户对,且往来密切,关系极为亲近。张家老爷膝下三子,二公子和三公子尚未娶,苏家亦有两位掌上明珠未嫁,虽然两家还未商议过此事,也没有结亲的苗头,但因着两家交好,张家公子是无需下人再通禀,可随意出入苏府的,故而张家公子与苏家小姐早相识已久。也因此,缎城内关于两家结亲的猜测,已是人尽皆知。 今日苏老太爷难得回府,张家老爷听说后,便立刻捎了消息,说张家三公子要在晚些时候前来拜访,苏府收了口信,便开始张罗着接待。 而在这期间,三公子张承晔已带着书童来了苏府内。他免了下人通禀,寻了处隐蔽的地方,打算讨些酒,喝够了再去见苏老太爷。 这么信步寻着,便来到了花园内,他打发走书童去讨酒,一个人又绕了些远路,来到湖边临假山处,倚在草坪里,借着及膝的灌木丛遮挡,遮了日头歇下了。 只是他还未完全迷糊,便听到了些响动,醒了神。 是有人也寻了和他一样的来处,且是两人,不过对方并未来到湖边,而是去了两山之中狭窄的小道。 · “三少爷,酒已饮尽,您也快些去见苏老太爷吧!”书童又劝了句。 张承晔蹙了下眉,抬手将空壶随意一扔,精准的扔到书童怀里。 他起身,拂了拂衣摆,说:“走吧。” 书童应了声,立刻收好食盒跟在张承晔身后,走了几步,张承晔却突然停住步子,他顿了顿,转头吩咐道:“张涞,我一人先去见苏老太爷,你去替我做件事再来。” “三少爷请吩咐。”书童张涞说。 “你去替我打听打听,苏大公子在苏府何处住着,还有,把苏家各处的路线,都给我问清楚了。”张承晔说。 他虽然可以随意出入苏府,但实际前来苏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前来,也都是去见苏老太爷,或是躲在这处偏僻的花园内饮酒,甚少再去过别处,毕竟,这是别人家的府邸,他并没有过多兴趣。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 “是。”张涞应下,又好奇地问,“三少爷,您与苏大少爷甚少往来,怎么今日倒好奇起他的住处了?” “多嘴!快去!”张承晔训斥了句,便动身朝苏老太爷所在的院中去了。 · 苏玉乾得了吩咐,立刻将人请进来。 身形挺拔,形容俊冷的少年一直谦卑的半低垂着头,走到正堂中,于堂下立直身子,俯首作礼。 “京城林将军府长子林献,见过苏老太爷,见过苏伯父、苏伯母。” 苏凌月本还坐在祖父膝上,缠着祖父垂下来的束发飘带玩着,听到这声音,顷刻抬起头望过去。 是方才在渡口遇到过的,那个奇怪的人! 他一瞬欢喜,盈起了笑。 早些时候,他一人在岸边难过,这人似乎很关心他,还与他交谈了几句,他的心情也的确缓和了许多。 毕竟,在此之前,没有外人主动与他搭过话,安慰过他。 他是所有人眼中的,需要远离的傻子。 独这个人不同。 不怕他,也不欺负他。 是个很好的人。 林献。是这人的名字么?也不知这两个字该如何写,可听着,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明日祖父教他读书识字时,再学一学吧。 但笑意未盈满脸,苏凌月立刻反应过来一件事,便笑不出了。 他与林献是在渡口边相识的,若林献瞧见他,认出了他,再在爹和大娘面前说起此事,那他可就完了! 不行! 苏凌月立刻收了笑,也收了视线,不再去看林献,侧着脸捻了祖父的衣边,躲到祖父怀里。 苏凌月虽已十四,却一直是孩子心性,也很黏他,于是这突然的举动,苏老太爷并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也不曾有半点多心,他只当是撒娇,抬手宠溺的拍了拍苏凌月的后背,温柔的安抚着。 安抚过苏凌月,他又沉吟了声,对林献道:“林,献。林之淮是你什么人?” “是族中长辈,也是晚辈的教习师父。”林献应声说。 苏老太爷闻之,轻笑一声:“这个老东西,教出来个好徒儿还不满足,还要送你来我这里偷师。呵。林家小娃,你放心,以我和你师父的交情,我自然会不遗余力的教你,但你若想将我的本事全学去,可不容易。” “晚辈只奢求学到前辈一二,便已知足。”林献谦卑道。 苏老爷子眯着眼睛打量了林献一番,又是一声轻笑。 “呵,你师父将你教的不错,就是教的不像个娃娃,看着实在别扭。” 苏凌月还未见过祖父如此态度,心里不禁替林献担忧起来,但又怕与林献对视,被对方认出来,于是也不敢回头看林献,只悄悄抬眼,望了望祖父的脸色,但他并未看出来什么。 堂下林献闻言,也蹙了下眉,交叠行礼的手不禁微曲了下。是内心已有些许的不自信了。 他的言辞举止,该都是合乎书中所学,合乎礼教的才对,师父也说过,他总能将书中所授学个十成十,实在难得,可为何苏老太爷如此说? 林献想抬眼看看苏老太爷的情绪,但这不合礼数,他忍耐着,将头低的更下了。 看到他这些小动作,苏老太爷短暂的沉了脸色,又很快收起表情,笑着说:“行了,林家小娃,站这许久你也累了,坐下歇会儿吧。府内人正好备了茶点,尝尝看,可合你口味?” 得了允,林献谢过苏老太爷,才抬起头。 视线在苏老太爷怀里那一团红衣裹着的人身上停落片刻,他一眼便认出人,是渡口见过的苏小少爷,苏凌月。 但他立刻挪开眼,装作不识,平淡的走到旁侧椅子上坐下。 苏老太爷又继续说:“林家小娃,你来缎城若无别的去处,便不必破费,直接来苏府内住下吧。缺什么少什么,你随时吩咐下去,或是来告诉我,我都会立刻派人帮你置备。” 见祖父对林献的态度突然转变,苏凌月也放下心来,放松的依附在祖父怀里。 苏阳德和大娘知晓林献将军之子的身份,对他已是有了敬意,再听老太爷都如此安排,立刻出声应和:“林小公子,你就安心在苏府住下,也不必拘束,只当是回到了家,若遇到任何难处,就随时来和伯父说。” 想起父亲母亲和师父的嘱托,林献没有推辞,直接应声道:“多谢苏老太爷,多谢苏伯父、苏伯母。” “爹,您看将林小公子安排在何处妥当?”大娘问。 苏老太爷低下头,看向怀里的苏凌月,抬手拍了拍苏凌月的背,哄着说:“月儿,不如就让林家小娃搬去与你同住,你觉得如何?” 苏凌月闻言,震惊的探出头盯着苏老太爷。 5、五 “爹!凌月……他……要他与林小公子同住,是否……不太妥当?”大娘注意着用词,说。 “汀云别院只住了月儿一人,实在空旷,林家小娃若搬了去,他们二人也好做个伴,也不至于冷清了。”苏老爷子说着,垂下头哄了句,“月儿,你不是也想有个朋友么?祖父觉得这林家小娃就不错,值得结识。” 苏凌月咬着唇,不敢回头去看林献,生怕被认出来,将他偷偷离府的事抖搂出来,但祖父已如此说,他也不想忤逆祖父,只埋在他怀里低低应声:“嗯……好。” 苏老爷子揉了揉苏凌月的脑袋,又问林献:“林家小娃,今后你就在汀云别院住下,如何?” “全凭苏老太爷安排。”林献说。 苏老爷子点点头,又拍了拍苏凌月的背:“月儿,去与林小公子打个招呼,带他回汀云别院,收拾间屋子给他住下吧。此时天光尚早,你还能带他去府内到处走走,认个路,你们也好趁机相熟。” 祖父如此说,苏凌月便不好再躲了,他站起来应了声,又一直低着头,尽量不去直视林献,来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句:“林家哥哥,走吧。” 按照他听到的两家交情,唤林献“林家哥哥”,应是合乎礼数的,对的称呼吧?应是不会被笑话,丢苏家脸面的吧。 他只如此想了下,并未多深入思考,打过招呼,他迅速避开脸往屋外走去。 林献大约是没认出他,只应了句就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正堂。 两人才走出门,来到院中,一个形容恣意的少年公子踩着石阶踏入院中,三人打了个照面,少年公子停下步子,那视线扫过二人,又在苏凌月身上停留。 苏凌月注意到这视线,悄悄抬眼望了一眼,是不认识的人,他又很快垂下头,快步从少年公子身侧走过。 两人错身走开后,那少年公子似乎也径直往正堂内去了,苏凌月未回头,只听到身后传来下人们的声音。 “张三公子,您终于来了,我家太老爷等您多时了!” 再后面的声音便听不到了,苏凌月已离开了祖父的院落。 · 苏老爷子的预想没能实现。 这一段路上,苏凌月未开口,林献也都很安静的跟在他身后走着,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两人一前一后安静走着,一直回到了汀云别院内,关上院门,苏凌月有些忍耐不住好奇了。 是真没认出来么? 他不禁蹙起眉,磨蹭了下,与林献并排,悄悄抬眼去望他,问:“你……不认得我了么?” 苏凌月从小便知晓,他不讨人喜欢,在缎城内是旁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只有祖父疼他,故而他也从不主动与旁人搭话或如何,免得惹人厌烦,他只会依赖祖父一人,也只敢在祖父面前稍稍放纵些。 但林献是罕见的会主动关心他,问询他,想要帮他的人,是个好人,他便也敢放肆些,去与他搭话。 “认得。”林献说,顿了下,又补了句,“在正堂刚一看到你时,就认出来了。” “那……你见着我,怎么也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只这一小会儿,你就忘了我了。”苏凌月轻轻搅着衣袖,又问,全然忘记了是自己先一看到对方,就立刻躲到祖父怀里避着的。 “若在堂上提及你我相识,苏老太爷与苏伯父、苏伯母定要细细追问,免不得会问出你偷溜出府的事,编谎圆话太难,不如不提。且在江边,你不是说,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家人得知,会责怪你么?我明白你不欲人所知,自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林献答说。 苏凌月反应了下他这段话,理解了意思,感激地说:“谢谢你。那我该如何报答你?” 他说的郑重,林献摆了摆手推辞说:“只是小事,无需报答。” 苏凌月眨了眨眼睛,奇怪的看着他说:“无需报答吗?你真奇怪。” 得了恩典便一定要报恩,他打小就是这么认为的,故而大哥只一提他便立刻答应了,可面前这个林家哥哥,却如此不同。 他说完,收了视线,不看他了。 林献再一次觉得面前这人说的话很是奇怪,虽然字字他都听得懂,可拼凑在一起总不能正确理解对方的意思。他不禁蹙起眉,望着那抹鲜红,唤了句,想要问出心中的疑问。 “苏小少爷。” “我叫苏凌月。”苏凌月转过身来,又凑到他面前说,“你不用如此生疏叫我,林家哥哥,你的师父和我祖父不是好友么?” 两人间虽然还隔了几乎半个人的距离,但苏凌月那好看的容颜突然凑近,一些小动作全清晰的落入林献眼里,那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颤着,点水似的撩动着某一潭春水,竟顷刻翻涌成狂澜,林献一瞬慌乱,立刻退后半步避开视线。 苏凌月站在原地僵了下。 这是,被讨厌了? 心情忽然被难过填满,但苏凌月立刻懂事的也退后半步,拉开距离。 而林献却像是挣扎过,咬着唇犹疑了下,才开口问:“月儿……如此唤你,可以吗?” 苏凌月顿住步子,有些意外的望着他。 “嗯……嗯。” 被旁人讨厌疏远,于他而言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便下意识觉得林献那动作也是如此,但,是他理解错了吗? 也是,他是有些蠢的,定是因此才误解了林献。 他又重新洋溢起满腔热情,看向林献。那双眼被垂下的发丝遮挡大半,看不清表情,但一直偏过视线没有看他一眼,就这么一直低垂着,林献捡起先前的话。 “月儿……你,方才为何,要我,抱你……” 林献说至末时,话语已被喉咙灼烫的没了音,听不太清了。 若心存疑惑,最好的办法是虚心求教精通此道的人为自己解答。 而对某人的想法存疑,自然是直接去问某人。 他也一直是个不拐弯抹角,不耻下问的人,可今日……问出心中的疑问,却要耗尽勇气似的,越往后说便约发不出声。这颗心脏也染了层烈焰似的灼烫着,不停歇的冲撞着躯体,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苏凌月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自然未发觉他的异样,又或者说,就算是发觉到,也不明白,不理解,所以未多留意。 他回忆了下,答说:“因为,林家哥哥不是说,想要安慰月儿吗?祖父就总是如此做的。月儿难过的时候,若祖父在身边,就总是会抱着月儿坐在他怀里,抬手轻轻拍抚着月儿的背,温声安慰,月儿也就不难过了。” 林献顿了下,缓缓抬头望过去。 苏凌月正弯起眉眼朝他笑着,认真的回答着。 白皙美艳的脸仔细看去,是能看出稚嫩与天真。 苏凌月,似乎与他不同,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 不,他本身就是个孩子。 而且,当时是他误会苏凌月是女子,慌张避嫌,但在苏凌月眼里,他们两人都是男子,自然是无妨的。 是与书中完全不同的情况,只是年纪尚小的弟弟,理所应当的请求兄长怜爱,仅是如此,是他思虑过重了。 “月儿,对不起。”他说。 “诶?林家哥哥……为何突然如此说……” 苏凌月懵了下,话才问出口,声音猛然滞住。 林献,已越步至他面前,双臂环住他的肩膀,错身将脑袋轻轻垂在他肩窝,有些僵硬的抱住了他。 苏凌月身子也跟着僵了下。 林献的身子似乎很烫,未被衣衫遮住的脸颊与手心很是明显,像染了层红,他能感觉得到,落在他肩上与背上,隔了层衣衫也是灼烫。 他虽然愚笨,但也知道,这样,是不太正常的吧?似乎是生病,才会如此吧? “林家哥哥……”他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有些担忧。 林献立刻松手退开步子,低下头问:“是这样……吗?” 苏凌月茫然的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说:“祖父抱我的时候,抱得很紧,还会拍着背,摸摸头什么的,可没有这么敷衍。” 林献抬眼看向苏凌月,两人相视,苏凌月能清楚的看到,他那张脸染透了红,的确不正常。 只与他对视,林献又很快错开视线,磕绊着许诺说:“下……下次,下次若你难过,再如此……” 许是方才的灼烫有些难忘,此时也能觉出些暖,苏凌月咧唇朝他扬了个大大的明媚的笑,甜甜软软的开口说:“谢谢你,林家哥哥。” 有些窃喜,祖父留下林家哥哥,还安排他与他住一处。 甚至,明日他们可以一起去学堂,一起做许多事。 总算总算,他似乎不用再是一个人了。 · 张承晔此来苏府拜望苏老爷子,也是为拜入学堂一事。借着两家关系,他只一提,苏老爷子就立刻笑着应下了,他并未在正堂待多久,便已叙完话。 桌上只上了盏清茶,和几盘糕点,都未动过几口。 张承晔心中暗暗道,他就知道会是如此。 苏老爷子在这时起身,也已准备歇下了。 “承晔,此事便这么定下了,明日你按时来学堂便可。”苏老爷子说。 “多谢苏老太爷垂爱。”张承晔倾身一礼拜过,站直了身子。 苏阳德也起身客气留了句:“承晔,你难得来苏府,就这么坐坐就走,伯父心中实在是不忍,不若多留些时辰,待未时伯父在后园设宴,用过膳再走吧。” 张承晔眯了下眼睛,又很快勾起唇笑着说:“伯父盛情,承晔自然是不能推辞的,只是,今晚只用膳,还请伯父莫要劝承晔饮酒,否则,承晔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这有何为难?喝多了便不回去了,在苏府留宿一晚呗,正好明日去学堂的路也近些。”大娘说。 “这怎么好叨扰苏伯父、苏伯母?”张承晔忙推辞了句。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叨扰?就这么定了。”苏阳德朗声说,“陶伯,安排张三公子在苏府住下。” “三少爷,老爷一番好意,您就别再推辞了。”管家苏陶也劝了句。 张承晔这才应下说:“那便多谢苏伯父。” 几句客气过,张承晔便跟着苏陶走出正堂,来到为他安排的住处内。 关了门,张承晔缓步来到桌前坐下,问:“打听清楚了?” 张涞立刻回应道:“都已问清楚了。三少爷,小的当时还不理解您为何突然要小的去打听,原来您那时就已想着今晚要留宿苏府了?” 张承晔笑了下,短暂坐着歇了歇,又起身,向屋外走去。 “三少爷,您要去哪儿?”张涞跟上问。 他望着尚明朗的天色,懒声笑着说:“自然是趁着天色早,去赏看苏府的美景,若是迟些入了夜,怎么还看的清呢?” 6、六 已是夜深,凉薄的月被一层薄雾笼着,模糊不清,苏凌月还未睡下,他还整齐的穿着衣裳,坐在屋中。 窗开着,属于夜的寒凉透过窗渗进屋内,他轻轻捻了下衣角,心中莫名有些紧张,这么晚了,不知兄长有何事需要他帮忙。 大哥是嫡长子,从不缺吃穿用度与怜惜关爱,大概是他太笨了,想了小半日也想不出,他能帮大哥些什么。 于是时辰越近,越是有些焦虑和恐慌,是不自信。大哥肯帮他掩饰,他很感激,也觉得报答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他怕自己做不好,不会做,惹得大哥不悦。 子时更声响过,苏凌月还未想出由头,快要到与大哥约定的时间了,他轻轻晃了下脑袋,收整了思绪,站起身。 从汀云别院到大哥住的院里需近一刻,但大哥嘱咐过,要避着人,于是苏凌月行走的动作很轻,又一步一回头的张望着怕被人瞧见,走得极为缓慢,故早早便出发了。 汀云别院并不算小,屋舍也不少,但林献与苏凌月所住的两间卧房是紧挨着的,是苏凌月为林献介绍过后,说任他挑选,林献便挑了这一间。 两人住得近,苏凌月出门的动作便放得很轻,生怕吵着人。他轻手轻脚摸到院子里,又回头望了一眼,林献屋子里是熄着灯的,是早就睡下了吧? 他便转回头去,朝前又信步走了两步,并未看路,于是,他一头撞到了一个坚实的硬物上。 他毫无防备,被撞得猛地往后退了步,胳膊被厚实有力的手掌握住,是林献扶住了他。他未看路,刚刚撞到的便是林献。 苏凌月先是意外的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房屋,又转过去看了看林献。 “你……” “还没睡么?”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苏凌月避了避他的视线,没回答,只转移话题说:“林家哥哥不也是还没睡么?这么晚了,还在院子里吓人。” 林献晃了晃拎在另一只手里的剑,解释说:“我方才去后园温习剑术,才从后园回来。汀云别院后园的那一片树林,地处僻静,晚时用膳时,我便寻过了苏老太爷与苏伯伯,他们都同意了让我在那片树林里练剑。” “哦。”苏凌月漫不经心的应了句,又催促说:“林家哥哥,夜里风大,你,快些进去吧。” 灯笼高悬在院门前的横柱上,背对着林献,只能透过光看出他的身影轮廓,看出他也在望着他,却看不清脸。那盏灯笼只散发着深夜小院里唯一的微弱的光,实在太过昏沉。 林献没有第一时间应声。越是安静,苏凌月越是心虚,但林献并未让他等太久,只是短暂静默了下,说:“嗯,我先回去了,你也莫在冷风中待太久,注意身子,当心着凉生病。” “多谢林家哥哥关心。” 苏凌月当即放松下悬着的心,往旁侧退开半步,欢喜的说。 林献似乎真的再没有半分起疑,也再没有一句问询,他走了两步,又是莫名的停顿了下,趁着漆黑的夜色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仍是望不清神色,也只看了一眼,便几乎没有犹豫的快步走回了房间内,关上门。 苏凌月朝那扇关上的门多看了两眼,才快步悄悄溜出院落。 除了阿娘和祖父之外,还会有人,不计回报的对他好,这林家哥哥,真是个好心的人,关心他,愿意帮他,却不会问他讨要些什么。当然他并不是因此对大哥有任何不满的负面情绪在,只是内心止不住如此想了。 他,想要答谢他。 不止是言语上的感谢,虽然还不知具体该如何答谢,或许,可以参考一下今晚大哥要他帮做的事? 他这么想着。 · 林献走回房间内,关上门,垂下头。 子时的更声响过,他也听到了。 这个时辰,苏凌月是还要出门么?是去见谁?为什么,会约在这么晚…… 他止不住如此想了,但很快又将脑海中的这等想法驱散掉。 他来到桌前点上灯,取出笔墨。 “不可僭越多事”。 他将这六个字,在纸上一遍一遍写过,提醒着自己。 险些,就失了分寸。 幸好,未多嘴问过一句。 …… 但,真是幸好么? · 大哥原是在大娘所在的院落里住着,一年前及冠后,便一人住了一间院子,就在府内东侧。 苏凌月来到东院时,并未见到小厮守夜,院内安静的仿佛都陷入了沉睡,就连兄长的房间也是一片漆黑的。 夜已深沉了,此景正常却也不正常。 的确是到了该休息的时辰,可大哥,明明是唤了他前来的,怎么自己却先熄了灯睡下了?实在奇怪。 苏凌月站在院中又踌躇了下,决定再走近些去看看。 他来到苏玉乾门外,房门是紧闭上的,近了也不见一点光,或是有人醒着的动静,大哥,真睡下了吗? 他抬手想要轻轻敲几下门,算是作一确定,可指尖才碰到门扉,手腕却被抓住了。 他的背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靠得极近,几乎贴着他的背立着,那只抓着他胳膊的手有些灼烫,他在夜风中被吹凉的手腕此时火灼似的,心脏也跟着猛烈收缩了下,是一瞬间的惊恐,那人的动作太快,几乎未察觉到,就已经出现在他背后了。 但苏凌月只是紧张的重重吸了口气,双手捏紧了拳,借由指甲刺激着掌心柔软的皮肉,克制着并未喊出声来。 天色已晚,任何惊叫的动静都会吵到人,大哥是不欲他来此处被人看见的,他听话的强行忍耐了下来。 心脏猛烈的收缩了下,他却没有缓慢的放松下来,而是一直紧绷着。 握住他手腕的这只手,不像是大哥的。而且,对方是从后面握住他手腕的,两人大约是从背后半环抱住的动作,苏凌月能感觉得出,那人比他整整高出一头。 大哥是没这么高的,倒有些像林家哥哥,可他,是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此处的吗? 苏凌月不确定,低声问了句:“你,是谁……” 他如此问着,却没有躲开身后人的怀抱。 身后人轻笑了声,缓步走至斜前方,来到苏凌月身侧。 被薄雾遮挡着的月亮此刻冲破了一层云层的困守,将微弱的光明洒下,苏凌月也得以看清那人的脸。 见过,从祖父院落里离开的时候,是匆匆见过一面的,他记得,府内的下人们唤他张三公子。 这顷刻的亮光下,苏凌月白皙的皮肤上笼了层冷霜,衬得愈发清绝娇俏。 张承晔那笑容滞了下,凝眸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苏凌月被看得有些奇怪,别开脸躲了躲,想要将被握住的手抽回去。 感觉到他的动作,张承晔放开了手,可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有些奇怪的一直打量着。 他望了一眼大哥仍紧闭着的房门,也不知此时可否到了约定的时间? 但他已在此处站了一会儿了,都没有半个府内小厮出没,大哥房中的烛火也不曾亮过,就连一点点动静都未传出来。 那张三公子此时终于开了口,是为他解惑。 “他已睡下了。”他说。 真睡下了?可大哥与他还有约…… 苏凌月蹙了下眉,正欲详细问,但忽然想到要保密,于是连忙改口遮掩着说:“我……我不是来找大哥的,我只是……路过此处……” 他并不熟练的说着谎话,视线因心虚而游移不定。 “我……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既然大哥睡下了,便不能去打扰了。 苏凌月如此说完,拢了拢外袍,正欲离开,张承晔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扯了回去。 他懒懒抬眸,望着苏凌月,唇边浅淡勾了抹笑,他凑近苏凌月,启唇说了句话,语气却是凉如寒夜。 “我可是你的大恩人,你也不说报恩,就这么轻易走了?” “恩人?”苏凌月有些迷糊了,问,“我……如何欠你恩情了?” 那轮月再一次被天空中的阴云蒙住了光,便又一次暗下来,张承晔的脸已看不清了,苏凌月只能看到他的轮廓,看见他随意挥手,竟轻易推开了苏玉乾的房门。 屋内是比屋外更为黑沉的景,张承晔缓步踏入房门,整个人没在黑暗里,连轮廓也不清晰了,他回首低沉着嗓音唤了句,似是危险的引诱。 “过来,我告诉你。” 7、七 苏凌月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撞击着胸膛的声音,是对未知和黑暗的恐慌。 他并不认识这位张三公子,祖父院中见的那一面是他印象中他们头一次见面,自然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对此人感到恐惧。 可…… 他说,他是他的恩人。 他完全想不出,是在何处欠了他人情,可若是恩人的话,是一定要报恩的。他一直是如此认为。 苏凌月便鼓起勇气,也跟着进了大哥的房间。 张承晔是在房门一侧候着他的,待他进来,立刻关上了门。 苏凌月紧张地站在门口没有动,摸着黑望着面前的昏暗。 张承晔又从手里拿了个火折子打亮,借着火来到桌边点燃烛台,苏玉乾的房间便立刻被照亮了。 此时门窗都紧闭着,隔着桌案,苏凌月看到,大哥真的正躺在床上沉沉睡着,他真的忘了他们的约,已睡着了。 心情有些复杂,苏凌月不清楚如此的话,大哥还会不会遵守约定不告诉爹和大娘,可,总不能扰了大哥睡觉将他唤起来再问一句。 苏凌月正不知所措的纠结着,张承晔已甚是熟悉的来到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杯盏,在手里边把玩着,边说:“可瞧清楚了?今夜之事,多亏我救了你,你已不用再还他人情了,还不谢我?” “谢……什么?”苏凌月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有些茫然的盯着他问。 “他已被我灌醉,今日一整晚都不会再醒来,你不必再担心了。”张承晔只当他是不敢相信,毕竟他从进这个屋子以来,就一直很是惊慌,而且遭遇了这样的事,定是惊恐的,否则也不会如此深夜孤身一人到这里来,于是好心解释了句。 当然,这解释是美化过后的。 苏玉乾酒量很好,平常的找他喝酒是很难将其灌醉的,于是他在酒中掺了些东西,才弄倒了他。 张承晔随意翻转了下手腕,杯中酒尽数倾洒在地上,没入木板细缝中,他又将酒壶中剩下的酒也全部倒掉,毁掉证据。 苏凌月望着他的这一系列动作,脑袋还在缓慢的反应着他的话,但还是没能理解,又询问了句:“你为什么要灌醉我大哥?” 张承晔第一反应以为他在装傻,冷笑了声,望着苏凌月,但望了一会儿,也不见苏凌月有任何说谎时的慌张迹象,又仔细辨了辨,仍未从他眼里看出一丁点慌乱,真是在疑惑似的。 这苏凌月,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到此时还在装傻,这样抵死不认装无辜的样子,真是让人不爽! 张承晔嘲弄着笑了声,说:“你与他在假山后所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们所做的事我也全都瞧见了,呵,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张承晔直接摊了牌,冷着脸望着苏凌月的表情。 苏凌月闻言,果然如他预想一般,逐渐慌张起来。 张承晔在心里暗暗笑了声。装傻装到现在,果然要露出马脚了么?他就知道! 可这一番自信,却被苏凌月接下来的话所摧毁了。 苏凌月双手轻轻捏成拳,绞紧了衣边问:“你会告诉我爹和大娘吗?不要告诉他们,好不好?” 因着害怕,他的声音都有些颤,细软的语调合着哭腔,似细雨打湿花瓣,落成凄婉。 他垂下眼眸,柔婉的模样仿佛再被说一句重话眼圈便要全红了。 轮到张承晔觉得莫名其妙了。 “你说什么呢?”他抽动了下嘴角问。 “你……不是知道了我偷跑出府的事吗?你会说出去吗?”苏凌月紧张的问。 “我为何要多管你的闲事?”张承晔说。 “那就是不会的意思吗?”苏凌月眼里瞬间闪起星子一般的亮光,欢喜的盯着张承晔,扬起唇认真地说,“谢谢你,我,我该如何报答你?” 张承晔没有第一时间接话,而是单手撑着桌面,轻慢的敲着手指,眯着眼睛打量他。 “你知道你大哥让你这个时辰来寻他是要做些什么吗?”张承晔换了个说法问。 苏凌月如实摇摇头。 张承晔凝眸,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他要对你行不轨之事。” 苏凌月动了动脑袋思索了下,但还是茫然,又问:“什么是不轨之事?” 张承晔蹙起眉,语气略有些烦躁,“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吗?” 这话像是指责,苏凌月情不自禁惭愧的低下头,他耸拉着唇角,眼睫也跟着垂下去,有些难过了。 “你该不是被说几句就又要哭吧?”张承晔笑了声,起身走到苏凌月面前,抬手落在他脸颊上说,“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哭花了多可惜?” 他的指尖抵着苏凌月眼眶,轻轻扫了下,但指尖并未碰触到湿润。 苏凌月只是难过,眼眶稍有些水光,但忍住了并未有泪水落下。 张承晔蹙起眉,却没有拿开手。 苏凌月的皮肤白皙柔嫩,稍稍有些肉,摸上去绵绵软软如轻羽,很是舒服。他留恋似的落在上面,摸着他的脸颊揉捻了下。 指尖动作未停,他一直观察着苏凌月的神情。 苏凌月只平淡的盯了下他的手,微蹙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便似是再无其他情绪,这么任他随意动着,也不反抗,也不生气,但更看不出喜悦或期待,或其他情绪,只是平静,平静的仿佛这是随时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一般。 苏凌月并不在意被如此对待,哪怕他们只是一面之缘的,并不熟稔的陌生人。 “你喜欢如此?”张承晔轻挑了下眉问。 “没有。”苏凌月虽不解他为何如此问,还是如实回答说。 “那怎么不躲?不让我将手拿开?” “可以如此的吗?”苏凌月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盯着他。 这句话很是诚恳,张承晔沉下眼眸,问:“你从小到大,都没人教过你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要如何与人相处么?” 见张承晔的表情变得略有些难看,他又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垂下头,沉声说,“我小时候只与阿娘朝夕相处,阿娘教过我,若别人与我有恩,便要尽我所能偿还回报,若别人心存好意与我相处亲近,便不能随便拒绝令其伤心。自阿娘走后,便很少有人和我说话,或是亲近我,也未有人教过我如此,我不知道这些……对不起。但你方才说的我记下了,谢谢你。” 阿娘教过他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虽然他还分不太出旁人是否心存好意,但愿意与他相处亲近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他便将他们全都视做好意,待以感激。 面前这少年的情绪来去如白雨一般,又热烈又迅速,变化很快,且没有一点章法。张承晔的心里却多了点想法。 他看了看苏凌月,又抬眼瞥了一眼床上早已昏迷过去的苏玉乾,忍不住勾起唇。 这苏家小少爷还真是如传闻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难怪,苏玉乾敢动如此心思。 张承晔又抬手落在苏凌月发间,温柔的轻轻拍了几下,安抚着他说:“我并非是要怪你,不必如此自责。你若愿意,今后这些事,我来教你。” 苏凌月意外的望着他,尚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吗?你……愿意和我说话,愿意亲近我,愿意……教我这些?” 张承晔笑着点头,又着重了语气,承诺了一遍说:“是,你所不懂的事,我都会一一教你。” 他低头望着苏凌月的脸,视线却沿着向下,盯着那微微张开的红润香泽的唇,和衣襟半遮着的更为白皙的锁骨,动了动喉咙。 苏凌月未注意这些点末细节,只沉浸在自己竟识得了个亦师亦友的朋友的喜悦里,面前这位张三公子,好像,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与林家哥哥一般好。 他欣喜之余,又问:“那,我,我要如何报答你?” “你无需报答,往后只需乖乖听我的话就好。”张承晔说。 这对苏凌月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太过的要求,他立刻点头,又郑重道了谢。 他望向床榻上的苏玉乾,又转头问:“那……大哥……该怎么办?我答应大哥的,他帮我隐瞒,我也帮他一个忙,可现下……他还会帮我隐瞒吗?我该如何做?” 张承晔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苏玉乾,眼里凝着危险的光,冷声说:“他会帮你隐瞒的,你不必担忧。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你此时来寻他,可就不好解释了。” “我这就回去!谢谢你!”苏凌月立刻应下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他停下步子,又走回来,停在张承晔跟前,紧张地捏着手指说:“我……我叫苏凌月,你可以唤我月儿,你……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张承晔。”他说。 苏凌月虽然不知这三个字怎么写,但也在心里认真默念了遍,合着喜悦离开了。 他走后,张承晔脸上的表情顷刻如隆冬寒雪降至,冻了层冰。 他在屋内耐心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大约苏凌月已走出去很远,才站起身,也朝门外走去。 他来到院中,四下里望了一圈,没瞧见任何人。 尽管苏玉乾院落里的下人都被他弄晕了过去,但还是不太放心,留意过一遍,才朝着院墙边那棵没在阴影里的树,唤了句:“出来吧。” 一个人影立刻从树影中飞跃而出,在张承晔面前恭敬跪下。 “公子有何吩咐?” 张承晔从腰间卸下钱袋甩到那人面前,被那人精准接住。 他招了招手,吩咐说:“去,帮我办一件事。” 张承晔吩咐完,手下影卫却没有立刻行动,仍跪在他面前。 “还有何事?”张承晔冷声问。 那影卫回说:“方才那苏小公子来此地时,身后跟了个尾巴。您与苏小公子进屋后,那尾巴悄悄爬上了房梁,如此距离,应是听不到您与苏小公子所说的话,但大约是会看到些什么。苏小公子离开后,那尾巴便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张承晔瞬间警惕起来,问:“你为何不立刻解决他!” 影卫说:“那人身手敏捷,武功高强,非等闲之辈,只我一人,要想解决他,恐非易事。” 张承晔压住火,又问:“你可看清了,那人是谁?” 影卫点头应道:“是今日来苏府拜访的另一人,名叫,林献。” 8、八 不可僭越多事。 虽如此说,虽然在纸上默写过一遍又一遍,林献还是未能忍住,悄悄跟了过去。 天色暗沉,已是很晚了,苏凌月看上去柔柔弱弱,绵薄无力,身影单薄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他悄悄跟在苏凌月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一路来到另一间院落里。 他看见苏凌月站在门前,似乎遇见一人,那人与苏凌月站得极近,他离得远,但仍能看见,苏凌月似是要靠在那人身上了,且并未有任何反抗。 如此深夜,两人靠的如此近…… 林献的表情沉了下,周围的一切声音与动静都有些听不见了,他满脑子只注视着眼前的这两个人。 随后,两人便进了屋。 林献在原地挣扎了一下,没忍住好奇,悄悄跃至房檐上,掀了片瓦。 离得太远听不见声音,可他看到,那人的手落在苏凌月脸颊上。 仍没有反抗,是……很亲昵的关系么? 也是,这样的深夜,要孤身一人悄悄来见的人,怎会不亲昵? 心脏仿佛跟着揪了下,是难以找借口再缓解的失落,他不该来,不该多管闲事,不该动不必要的心思。 苏凌月离开了,他亦迅速跟着他一起离开。 他目送苏凌月安全回到屋内,自己一个人坐在汀云别院一旁树木的枝头,直直凝望着远处那间已紧闭上房门,也熄了灯的屋子,沉下眼眸。 他与苏凌月不过才相识一日,管不到也不该管他与旁人的情意深重。他今日此举,实在是有违书中所学,做的太过分了。 他们只是才认识的陌生人,须得保持距离才是,不可多事惹人生厌。 他这样自责着。 突然,一道身影从他正对着的屋舍的房檐飞过,并未停留。 那人来的方向,似乎是苏凌月刚去过的院落的方向。 林献当即警惕起来。 若是立刻去追赶,是追得上的,且还有可能藏着不被那人发现,探出那人的动向。 可他才走了一步,又顿住了步子。 此事,是与他无关的事。 才受了教训,怎的又记不住了? 林献垂下头,又后退半步收回视线,待那人远去后,轻轻跃下树梢,回了自己的房间。 · 苏玉乾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晨,紧闭的木窗将阳光几乎全遮挡在屋外,只余缝隙内照进来丝缕,勉强给屋子内一点亮色。 他醒来后,脑袋还有些闷沉。 胳膊上似乎还搭了双手臂,没有衣物遮挡,白皙柔嫩,玉葱似的横在他眼前。 他当即醒了醒神,抬手摸上去。 这双手臂入手微凉滑嫩,皮肤细软,摸起来绵绵软软,如轻柔的白羽。 是夙愿达成的欣喜,他握住那双手臂,唇角抑制不住上扬,再转头侧望过去,唇边那笑凝滞住了。 床榻另一侧上还躺了一个人,却不是苏凌月,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虽然好看,却远不及苏凌月貌美,苏玉乾的表情顷刻变了,猛然从床榻上窜起来坐了起来,锦被滑落,露出女子曼妙的身姿,失了裹盖,皮肤直接接触到外界,便有些凉了,女子也是在这时醒过来。 她懒懒抬了下眼,望向苏玉乾,一双美眸里盈了层水波,很是温婉,她也坐起身,朝苏玉乾依附过去,攀着他的肩膀。 “公子,你醒了?”那女子浅笑着说。 她的声音也很柔美,甚是妩媚。 可苏玉乾眼里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情,他一把推开女子,冷声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滚!滚出去!” 那女子的表情变了,换做一副哀婉埋怨之姿。 “公子~!”她娇嗔了句。 苏玉乾丝毫不领情,又是厉声斥了句,挥手砸了床榻上的东西。 “滚!” 那女子终于识相,立刻爬下床裹了衣服离开了。 苏玉乾双手捏紧了锦被,脑袋乱得有些疼。 苏凌月!苏凌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他愤恨的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房门边的木框在此时被重重敲了敲。 苏玉乾抬眼望过去,眼里还带着愤恨。 而来人,是张承晔。 张承晔缓步走到屋内,先是浅笑问:“苏兄,酒终于醒了?这一夜睡得可好?” 他说完,又望向被扔下榻的枕头,叹息着说:“看苏兄这么大的气性,可见我辛苦为苏兄寻来的这个美人,苏兄并不满意。” 他又抬头朝苏玉乾笑了下,劝着道:“不过苏兄莫气,下一次,我定找个更好的来服侍苏兄。” 闻言,苏玉乾瞪直了眼,丝毫不掩怒意,吼了句:“张承晔!你什么意思!” 张承晔抬眼,一脸无辜地问说:“苏兄,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昨晚的事,苏兄都忘了么?” 张承晔紧了紧拳头,脑袋缓慢的回想着。 · 昨夜,大约是亥时一刻,屋外有人轻敲他的房门,来人,正是张承晔。 苏家与张家素来交好,苏玉乾和张承晔自然也不是头一次见面,两人实际关系如何,暂且不论,见面时彼此表面上的功夫都是会做足的,譬如此时。 苏玉乾半开房门,站在门口含着笑客气道:“张三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兴致来寻我?” “方才在晚宴上,苏伯父与苏伯母盛情着实难却,便多吃了些。晚宴散后,我想着时辰尚早,于是遣了下人先行回去,一个人随便走了走。哪知苏府的春景实在太过好看,我这一路赏景,看入了迷,完全忘了时辰,这么信步走着,便走到了苏兄的院外,也是赶巧。”张承晔解释说。 “这么说来的确碰巧。”苏玉乾附和着说了句。 张承晔又走近了些,隔着苏玉乾朝他屋中望着,问:“苏府的花酿是缎城难得的佳酿,方才在席上喝过几口,却仍不觉过瘾,而此时天中月色正明,院中花影绰约,倒是两相对好,甚是好看。苏兄,这美景难得,若是辜负实在可惜,不如你我再对月畅饮几杯?” 苏玉乾的表情滞了下。 他瞥了一眼天空中的月色,又推算了下时间,距他与苏凌月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应是足够的。 心中并不情愿,但苏玉乾并未在脸上表现出分毫,他礼貌的笑着应声道:“张三公子真是好雅兴,苏某若推辞,未免太过扫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苏兄,苏兄,请吧。”张承晔客气一句,朝屋内做出请的手势。 他与张承晔进了屋后,便开始饮酒叙话,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可再往后,便记不清了。 · 张承晔又补着话说:“昨夜我们饮酒,你醉了,兴致大发,缠着要我帮你寻个美人,我可是高价替你寻来了楚馆里的头牌,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她带进苏府来。” 苏玉乾嗅了嗅,房间里和褪下的衣服上,的确都能闻到浓重的酒味。 难道,真是张承晔说的那样? 可他的酒量,不该如此弱。 他正思索着,张承晔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细节,漫不经心地说:“哦,对了,昨夜,你们家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傻子来找你了。” 闻言,苏玉乾立刻警惕起来。 “苏凌月?”他问。 9、九 “是啊。那时你喝的大醉,和姑娘正不知天昏地暗,我怕他扫你兴致,便帮你将人赶走了。”张承晔说着,又故意凑近了些盯着苏玉乾说,“苏兄,我瞧你听见他走了,怎么还有些不高兴呢?” 苏玉乾表情僵了下,冷哼一声说:“怎么可能!” 张承晔跟着附和:“我想也是。不过话说回来,苏兄,我还一直以为你和你娘都很讨厌他,他也该有自知之明不会主动招惹你们呢。可我怎么像是猜错了?昨晚那么晚了,他还来找你,这可实在不像是关系不好啊。” 张承晔又故意变了语气问:“苏兄,他来找你有什么事儿啊?我这,没误了你的事吧?” 苏玉乾闻言,变了脸色,嘴硬说:“谁知道呢?就那个傻子,赶就赶了,管他有什么事?与我无关,我看见他就心烦。” 张承晔轻笑了声说:“我还担心了一夜,怕误了苏兄你的事,故此特意守着等苏兄醒过来时赔罪呢。苏兄如此说,我便放下心了。” “张三公子多虑了。”苏玉乾咬着牙说。 “既然再无旁的,那我便先告辞了。”张承晔道了句别,两人又客气几句,才离开了。 张承晔踏出房门,就听到身后屋子里传来沉闷的巨响,大约是苏玉乾在拿什么出气吧,不过,与他无关。 他勾了下唇,快步朝苏府大门走去。 今日,可是要入学堂的日子,已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可得快些出发,不能去晚了。 · 苏老爷子的学堂内所收学子除苏凌月外,全是有读书的根底在的,像苏府两位小姐虽六岁入学堂,但在这之前苏府已请了先生入府教两人识字读书已两年有余,完全不识字也没读过书,直接被送来的,仅苏凌月一人。 也因此,苏老爷子并未让苏凌月直接入学子们学习的敬室,而是带他来到礼室内。 “月儿,你尚不识字,直接让你去敬室跟着他们一同学习于你无益,你便先在礼室待几日,待学熟练了字,再去敬室与他们一起读书。”苏老爷子吩咐着。 苏凌月应声,跟着苏老爷子来到礼室内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学起。 礼室,是学堂内设下为让犯错的学子思过的地方,地处僻静的竹林内,与敬室间隔了一条长长的青石子路,屋内陈设也相应的很是简单。 苏老爷子教苏凌月读了一页字,又听他一一打乱认过,满意的点点头,吩咐说:“不错,这一页的字都读会了。但只读会还不够,也要会写,月儿,你先在这儿练着写字,我去敬室看他们读一会儿书,再过来继续教你。” 苏凌月点点头,他握着笔,却迟疑了下没有动,而是抬起头看向还未走出礼室的苏老先生。 “祖父。”苏凌月唤了句。 苏老爷子停下步子,回头看向他:“怎么了,月儿。” “祖父……月儿……笨吗?”苏凌月握紧笔杆,垂下头有些难过和紧张地问。 今日他和林家哥哥临出门时,正好碰见大娘路过汀云别院的院门前,他和林家哥哥都按礼与大娘打了招呼,大娘看到他们,对林家哥哥是好言客气,转过头对他,却又一如既往的冷声嘲了句。 骂他愚钝,来学堂定然什么也学不会,只会给祖父添麻烦。 字字入耳,字字锥心。 但他,又的确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张三哥哥所说的那些事,也全不知晓。 苏老爷子又回身走过来,来到苏凌月跟前,温柔的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抚着说:“我的月儿怎么会是个笨孩子呢?祖父今日教你的,不是都能很快学会吗?” “可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东西……”苏凌月垂下眼眸说。 祖父要带他一个人去礼室时,张三哥哥凑过来问了句祖父要教他什么,林家哥哥也在跟前,也正好将目光转了过来。 听了祖父的回答之后,张三哥哥便无心的顺口感慨了句:“月儿要学的东西真是简单啊。” 林家哥哥没有说什么,可他的表情似乎也是在认同这一说法的。 这些他都记着,才在祖父教授的时候不敢分神,生怕他们口中简单的东西他却学不会。 苏老爷子却轻轻笑了下,说:“简单吗?祖父小的时候,初次跟着你太祖父学识字,可是被骂了许久才有些进展。而我的月儿不是只跟着祖父读了几遍,就全记住了,自己也会念了吗?” “真的吗?”苏凌月眼里盈了光。 “当然是真的。”苏老爷子温柔地肯定说。 尽管,那些东西他只学过一遍就都会了,他那时被骂,是因为学的时候太不专心。 他看着自家孙儿眼里的光,神情不禁更温柔了。 他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说:“月儿,这些东西在旁人看来简单,是因为他们小时候已学过一遍,而你起步太晚,差了寻常年纪的孩子们一大截,才显得有些愚昧,但这并不能说明你资质愚笨。毕竟此前,从未有人教过你识字,不是么?” “月儿很小的时候,阿娘曾教过月儿一些,但后来,月儿病了,病得很重,阿娘只说要月儿养好身体,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这些便没再教了。” 再后来……阿娘离开了,便再无人管他…… 苏凌月难过的垂下眼眸说。 苏老爷子将苏凌月抱在怀里拍了拍背安慰着。 “都过去了,月儿已平安的长大了,你娘若知道,定也会替你高兴。”他说。 “好了,月儿,你便先在这里学写字,祖父过去看看那群小娃们可有用功。”苏老爷子吩咐说。 “嗯。”苏凌月点头应下,又忍不住问了句,“祖父,月儿还需要多久,才能和哥哥们一起去敬室?” 苏老爷子想了想,说:“你这么想去,那,先学会这一页的字,待会儿我回来再教你几页,若都学会了,待午后,你便可跟着我去敬室,试着听一听他们所学的东西。” “多谢祖父!” 得了应允和希望,苏凌月再一次欢喜起来,他果然,还是更想和哥哥们在一起。 而且此处,除了林家哥哥和张三哥哥,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与他年岁相仿的人。 他一个人太久了,他想要和别人一起,不想再一个人了。 · 为此,苏凌月很是努力,他得了祖父的承诺,也当真在午膳前写出了学过的那些字。 他立刻跑去寻祖父验收。 祖父望着他写出来的几张字,盯着看了很久,苏凌月紧张的站在一旁等待着。 片刻后,祖父终于勉强点点头:“倒是勉强合格,可月儿,你这字……着实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今日姑且算你对,待明日起,必须得好好练字,若再写成这个样子,可不能再算你对了!” 苏凌月不管其他,只抓着重点问:“那,祖父,我可以和您一起去敬室吗?” “以你现在的水平,是完全跟不上他们所学,就算是去了,也是听不懂什么的。”苏老爷子说的直白。 苏凌月的脑袋立刻耸拉下来。 苏老爷子继而又一转话锋说:“但祖父答应了你,便不会言而无信。你待会儿,便寻个旁些的位子坐下吧。若你听完之后仍感兴趣,之后晌午,你都可以来敬室听学,但清晨,必须得在礼室学字。” 苏凌月一扫苦闷,扑上去抱住苏老爷子,紧揽着他说:“嗯!多谢祖父。” · 午时天光很好,日头挂在树梢,洒在院里。敬室旁栽着巨大的松木,枝干粗壮至需两人合抱,为敬室遮挡了刺眼的阳光。 苏凌月来到敬室时,时辰尚早,学子们吃过饭菜干粮,在学堂院内各处休息,还有的围着聚在敬室内。 苏凌月一路走过来,都未瞧见林家哥哥与张三哥哥,也不知这两人干什么去了。 他便独自来到敬室外,挑了个最末靠边处不起眼的桌子坐下。 敬室渐渐来了更多陌生的学子,全是苏凌月不认识的生面孔。 虽然想要来到这样热闹的地方,但真来到此处,苏凌月还是偏向于躲在角落,不去主动寻人搭话的。 他坐下没多久,前排的桌案前来了个人坐下,又有一群人凑过来,来到他身边,几人七嘴八舌,似乎在说些什么,苏凌月离得近,就算不刻意去听,这声音也落入他耳朵里。 是,在说林献的。 “打听到了吗?今日才来学堂的那个,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具体的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人好像是从京城来的,叫林献。” “京城?我听闻老先生曾是本朝帝师,老先生如此照顾那个林献,想来,他也定是来头不小吧?” “才一来就目中无人,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的,仗着家室耀武扬威的贵公子,自然是来头不小。” 那群人原本只是在讨论猜测林献的家室,可话语到这里却突然变了风向,更多的不满的指责林献的话,被这句话牵引出来,全落入苏凌月耳中。 他在原地懵了下。 为什么?林家哥哥,不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吗? 他正茫然,肩膀上突然搭了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苏凌月被吓到了,不由得缩了下,立刻转过头去看。 那手的主人也立刻尴尬的收了回去,正是林献。 “怎么来这儿了?老先生在礼室教你的内容,都学完了么?”他问。 10、十 林献的声音不大,但也不算小,足以让前排几个议论他的人听见他的声音。 那群人听见后当即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确定真是林献来了,又纷纷噤声,转回去避开不再谈论了。 “嗯……祖父说,今日的内容都学完了,月儿可以跟着来敬室,听听看你们每日都学些什么,待明日清晨再去礼室学字。”苏凌月缓了下神说。 林献见状,立刻收回了落在苏凌月肩上的手,又悄悄往后挪了些,退到了安全距离处,才继续说:“月儿果然聪明,半日便能得老先生肯定。” 苏凌月注意到林献的这些变化,但有些不能理解,只觉得奇怪,便没多在意。 他连忙摆手解释说:“没有没有,祖父,他也只教了我些很简单的东西,是鼓励我才如此说的,我还根本无法与你们相比。” 林献说:“我听闻,你此前尚不识字,可只学了半日的字,老先生便能准你来敬室听学,足以证明老先生对你的肯定。学堂中的学子,包括我在内,大都是长你许多岁,且每个人起点具是不同,实在不必与我们相比,来否定你自己。” 苏凌月望着林献,一点一点消化着他的这段话,心中不禁升起暖意。 他捏了下手指,在心里缓缓鼓起勇气,问:“那林家哥哥……会觉得月儿,蠢笨吗?” “怎会?”林献几乎没有思考,就直接回答道,“我与你在交流时几乎未遇到过什么障碍,只是有时候你的思维会有些奇怪,但远谈不上蠢笨,仅仅是有些不寻常罢了。旁人如此言说,大约是意指你学识浅薄或无知,对许多人或事都不了解,但这不过都是因你未读过书识过字,或是与外界常接触,了解世事才如此。老先生的学识与才情无论是在缎城,还是放眼整个南国,都是出尘绝伦的,你跟着老先生认真学上几年,便能赶得上,也会让旁人对你改观了。” “哦。”苏凌月听着似懂非懂,但立刻应和点头低低应声,“谢谢林家哥哥。” 林献浅淡应了下,缓步来到苏凌月旁边的矮桌前坐下。 苏凌月瞧见,在心中暗暗窃喜。 随意选的靠近边缘的位子,旁侧竟坐的是林家哥哥。 他眼里的欢喜藏不住。 若是可以,好想与林家哥哥再坐近些,但如此,会不会有些打扰林家哥哥听学?绝对不可如此,不可影响他人,还是,就保持这样的距离好了,也不算远,也足够他望着他了。 苏凌月如此想着,视线全落在林献身上,舍不得往旁侧分个一星半点。 距午后先生授课还有些时候,敬室内的大家仍有些喧嚣吵嚷,只极少数人坐于桌前,自动隔绝了周围喧闹一般,顾自开始读书。 林献便是其中之一。 他坐下后,便拿了本书开始翻阅了。 “装腔作势!” 故言尖酸的声音落入苏凌月耳中,是先前就在背后议论林献的某人。 他被吸引了注意力,循声望过去,而那群人嘲讽过便立刻散了,找不到带头的那人。 而再看林献,他却是没听见似的,丝毫不为所动,仍端坐在桌前读书,像是被如此对待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事。 苏凌月稍稍往林献桌子跟前挪了挪,没忍住,极小声的唤了声,语气里充满担忧:“林家哥哥……” 这声音比方才嘲讽之人不知低了多少,但林献立刻放下书,回过头来予以回应。 “怎么了,月儿?” 苏凌月望着林献的表情,他并未从里面看出伤心或不悦,只有冷静,异常的冷静。 他蹙了下眉,手指紧张地搅着衣角问:“你……不要紧吗?” 他们如此,是有些孤立林家哥哥了吧? 林献一直略显冷漠的神容忽然松动了下,他先是半收敛起视线,又抬眼重新看着苏凌月,安慰了句:“不必在意。我也不会在意这些。”他补充了句,继续说,“我来这里是为求学而来,不是来讨人喜欢或是交朋友的。” 苏凌月勉勉强强听懂他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沉下眼眸。 被所有人厌弃,只一个人,会孤单,会不安的。他就是如此过来,深感其中滋味,所以,很是心疼。 他鼓起勇气又一次开口说:“可是……林家哥哥,只一个人的话,是会很孤单的。” 他抬眼盯着他,郑重许诺道:“林家哥哥,别人不喜欢你,月儿喜欢你!不管林家哥哥心中怎么想,月儿都想和林家哥哥成为很好的朋友!” 他的话诚恳又真切,真像是个孩子所说的口无遮拦的言语。 林献的笑意终于浮上了脸,他勾起唇,朝苏凌月笑了。 “谢谢。” 话音落下,敬室内顷刻安静不少,是讲学的时辰到了。 苏老爷子也在这时从敬室门前的石阶上缓步走上来,行至案前,窃窃私语声彻底断了。而苏老爷子也在这时背了书,开始授课了。 苏凌月悄悄侧眼,瞥了一眼林献,林献已坐直了身子,专心的望着案前的苏老爷子了。 这一整堂课,应是都不能打扰林家哥哥的! 他忍住自己的心思,翻开了面前的书卷。 他只和祖父学了几页字,而面前这书中,有大量他不认识或不解其意的字词,看起来,着实令人头疼而无聊。 苏凌月听得是一头雾水,强撑着没多久,实在忍不住犯了困,睡过去了。 · 苏凌月是一直睡到下学时,才缓缓醒来的。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脑袋都有些发蒙,睁开眼时还半天没缓过神。 待彻底醒来后,他的目光没那么茫然了,也终于记得抬头望了眼。 临近夕照落时,仍尚有余温的斜阳自窗外洒进来温暖的光辉,照到苏凌月趴着的矮桌上,张承晔就坐在他的桌边,暖阳为他们彼此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调。 见他终于彻底醒来,张承晔语气哀怨的嗔了句:“月儿,你这一觉可睡了好久,让我好等。” 苏凌月紧皱着眉头又松开,想让脑袋清明些,才开口应说:“张三哥哥……等了很久吗?怎么不叫醒我?” “见你睡得沉,不忍心。”张承晔轻轻挑了下眼眸,说。 他又凑上前来捏着苏凌月的下巴,勾起唇轻佻笑着说:“月儿,时辰尚早,你跟我出去玩,晚些再回苏府可好?” 苏凌月不懂两人间这距离与动作的含义,更不懂张承晔的语气,只觉得他靠他如此近,是因两人交好,于是完全不在意,又听见张承晔要带他去玩,瞬间欢喜不已:“要去玩吗?好啊,要去哪里?” “你随我来便知道了。”张承晔说着,指尖揉捻过苏凌月脸颊上软绵的肉,才松开手站起来。 苏凌月也立刻跟着收拾了下起身。 但他未急着和张承晔离开,而是朝旁侧望了过去。 他瞧见,林家哥哥正站在斜阳照不到的角落里望着他们,许是因此,脸色也有些阴沉冰冷。 苏凌月正想开口去唤他,而林献立刻冷漠的撇开脸不再看他们了。 “林家哥哥……”苏凌月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仍是唤了声。 但他这一句,林献不知是未听到还是如何,并未答应和理会。 “人家可是专心用功读书的好苗子,和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终日只知玩耍的人可不同,才不会愿意与我们为伍。”张承晔又握住苏凌月的胳膊,滑至手腕扣住,握着他的手又劝了句,“月儿,他不会搭理你的,别管他了,我们走吧。” 苏凌月迟疑了下,仍不死心的望了林献一眼,对方却没有回头看他的意思。 他有些失落的垂下头。 本还以为,两人已成为了朋友,是可以一起去玩的……为什么,林家哥哥又对他如此冷漠了…… “月儿,再不走,我可就不带你去玩了。”张承晔似乎是没了耐心,松开了苏凌月的手威胁了句。 闻言,苏凌月一瞬慌了下,忙抬起头握住张承晔的手。 “对不起……我们,快走吧……”他说。 张承晔才又露出笑容,握紧他的手,拉着他一起离开了敬室。 11、十一 苏凌月收了视线,与张承晔一起走出敬室,可心思却还停在林献身上。 没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好奇,用另一只手扯了扯张承晔衣袖的边角,又双手合握住他的胳膊问:“张三哥哥,林家哥哥不是只来了学堂半日么?为什么学堂里的有些人已对林家哥哥有明显的敌意了?” “他不合群,当面落了王坛几人的颜面,自然被针对。”张承晔说。 苏凌月尝试着反应了下,但实在无法理解,又茫然的眨了眨眼睛问:“什么意思啊?” 张承晔有些不耐烦的撇了下嘴角,侧过眼瞥了一眼苏凌月那张秀美的脸,又很快收敛了情绪,耐下性子说:“午时方下早课,诸位同学说我与林献初来,商量着要请我与林献一起去泽香斋吃酒,算是接风宴。众人都说好了要去,可午时唤我与林献一起时,独他不肯,说是才来还有诸多疑问,想趁着午时去请教先生,谢绝了同学之邀。王坛不死心,又多次相邀几句,都被拒绝,故结下了仇。” “泽香斋?”苏凌月自动捕捉到这三个字,后面的一长串话都自动屏蔽掉了,他转着脑子开始思索搜寻着,“仿佛听祖父说起过,是缎城内的一家酒楼么?” 张承晔顿了下,蹙起眉看了他一眼,忍耐了下又说:“是,它是城内最出名的酒楼,就在缎城主街上。” “祖父也曾说起过,他还曾带过泽香斋的酒糟甜糕给月儿尝。”提及此事,苏凌月不禁勾起唇,眼睛也勾起了两弯月牙。 可没欢喜太久,苏凌月又立刻反应过来两人此前在说的话题。 他立刻收了笑有些心虚的垂下头,视线小心的往旁侧瞥着。 “我是不是打岔了……唔……对不起,张三哥哥,你刚刚说林家哥哥怎么了?” “别管他了。”张承晔打断他的话,抬手拽了下苏凌月的胳膊将他往自己怀里扯了下。苏凌月果然毫无防备的朝他倒过来。 张承晔又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语气略有些危险的说:“与我在一起时,就不要再想旁的乱七八糟的人,听到了吗?” “为什么?”苏凌月微微歪了下脑袋问,“这样,是不好的事吗?” “你说呢?”他趁机摸了摸苏凌月的脸问。 苏凌月蹙着眉低下头,但嘴上应着说:“张三哥哥如此说,那定然是不好的吧?月儿会记着,以后不会如此了。” 脑袋被温柔的拍了拍,张承晔恋恋不舍的将手从脸颊上挪过去安慰着他。 然后,他左右看过一眼方向,问苏凌月说:“月儿,你很喜欢酒糟甜糕吗?” 提及酒糟甜糕,苏凌月勉强打起精神抬了头,使劲朝着张承晔点点头。 张承晔轻笑了声,握紧他的手。 “别再想其他事了,走,带你去泽香斋。” 他说着,拉着他朝主街方向走去。 苏凌月回头朝书院的方向看过一眼,便立刻收回了视线,跟着张承晔一起离开了。 林家哥哥的事,待晚些时候再想吧,还是酒糟甜糕更重要些! · “别人不喜欢你,月儿喜欢你!” “不管林家哥哥心中怎么想,月儿都想和林家哥哥成为很好的朋友!” 林献站在原地,脑子里不禁回想起苏凌月这句坚定的话。 大约是被称之为感动的情绪仍留存至今,所以见到少年欢喜的牵着别人的手离开,难免会有情绪。 但他已尽量克制着情绪,只显露出阴沉的脸色,便无其他了。 那两人的步子越走越远,至听不见响动,他才回头看了一眼。 张承晔与苏凌月二人,果然亲近,就像他夜里看到的那样,无论人前人后,都是如一。 也是,张家与苏家世交,又同是缎城内的大家,往来密切,小辈间亲近,更是正常。 至于他的那句话…… 林献缓步来到自己的桌案前坐好,拿出笔,重重捏着笔杆,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苏凌月的那句话,不过是在看到他的遭遇时的,一种出于同理心的安慰罢了,换做谁都会如此说,如此安慰的,根本无需多在意。 他这么想着,又重重写下“不可僭越多事”六字。 他才写完一遍,敬室内已空荡的不剩下人了,却有一人缓步走过来,立于门前朗声唤了句。 “林献。” 林献抬头,便瞧见了苏老爷子。 他缓慢放下笔,将面前的纸盖住,起身朝苏老爷子躬身一礼。 “老先生。” 苏老先生来到林献桌前。 “方才有一封京城来信,送至柳鹤书院,是你爹托人送给你的家书。” 苏老先生说完,放下了信,便离开了。 这么说了几句话,林献分了神,拆开信封。 读阅过信,他将手中信纸揉皱了捏在手里,轻轻垂下头。 信上内容,是父亲问及他安好,望他回信,还有,提醒他莫忘了此行目的。 他叹了口气。 父亲的这封信,来的真是时候。 的确,苏凌月有自己关系很好的亲密的人,而他亦有他所背负的期待,不该如此总想着苏凌月的事,那本就是与他无关的,不该在意的事。 这么想着,他又将信纸重新铺平收好,与先前那张写下字的纸一齐放在书案一边,重新坐回去,拿起一卷书,逼迫自己继续读了下去。 · 苏凌月回到苏府时,已是入夜,月头初升。 因着祖父带他入学,爹和大娘不敢违了祖父的意,也再无理由将他禁在府中,不许他出门,便直接不管不顾了。 张承晔带着苏凌月从苏府正门进入时,苏凌月还有些慌张,但见进过一次无事发生后,便逐渐大胆了。 但苏凌月依旧是不去正堂用晚膳的,两人入府行至岔路各自告别,苏凌月回到了汀云别院内。 他的房门前果然已放下了府内下人送来的饭菜,苏凌月走到门前蹲下用手摸了摸,是才放下不久,还热着,不用再拿去旁边的小厨房热过,他便将饭菜端起来准备进屋。 此时,汀云别院的院门又响了声。 苏凌月自然的停下步子回过头。 是林献。 他手中端着一方托盘,上放满了他的晚饭,看上去是他自己去府内膳房端来的。 苏凌月看到他,弯起眉眼笑着打招呼。 “林家哥哥!”他欢喜的喊着他。 而林献的表情却很平淡,只简单“嗯”了声,继续朝前走着。 但他的视线在苏凌月身上停落了会儿,似是在注视着苏凌月的衣服。 苏凌月自然知道他在看什么,解释说:“方才我和张三哥哥去水边玩了,所以衣服才都湿掉了。” 不过这么一会儿他走回来,被风吹了一路,都已经不滴水了,也是穿了一路习惯了,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在意,没想到林家哥哥反而会在意。 提及张承晔,林献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沉了下,但他仍然只平淡的“嗯”了声,便走回房间未在搭理苏凌月了。 留下苏凌月有些莫名其妙。 林家哥哥……这是怎么了? 他想不通,只好放弃,也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 不知是该说刻意,还是该说林家哥哥太过刻苦,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虽然居住在同一间院落里的紧邻着的两间屋子,虽然去往同一个学堂,虽然每天中午的课程都会邻桌坐着,但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林献每日上学,总是起得最早,走的最晚,苏凌月试过几次辰时早起,却仍是碰不上,便放弃了,而下学后,张三哥哥总会来找他玩,他便也顾不上别的。午课课中,林献总听的认真,晚上回去后,林献又会独身去汀云别院后园的树林里练剑,他悄悄跟过去几次看过,林献总是专注忘我,他更不敢去打扰。 林献似乎,是个自律勤奋的人,又很聪慧,他听祖父说过,林献来求学,是抱有一定目的的,故而会为了这个目的刻苦奋进,不像他,来书院只是为了不再孤身一人,想要有一些朋友。 就这么着,大约有小半月过去,两人都没正式说过几句话。 每次他想开口,林献总是应得很平淡,仿佛初见那日的心善温柔只是他记忆里虚假的泡影,他有一瞬间,总觉得自己是被讨厌了。 被讨厌,才会被如此对待吧? 他有自知之明,也不再主动寻林献了。 最开始苏凌月还会介怀这件事,到后面便直接想不起来在意了,每日有张三哥哥带着他在缎城内溜猫逗狗,爬树摸鱼,总是新鲜,他便也整日追在张承晔身后,连学习的事都荒废了大半。 · 这日,苏老爷子照例让苏凌月默写字词,因着心不在焉,苏凌月一张纸内写错了四分之一。 看着祖父当面批改的结果,苏凌月的心又一次慌乱紧张地狂跳。 不过对于此事,苏老爷子倒是不甚在意。 苏凌月学成与否,都不是苏老爷子最关注的事,他能肉眼可见的是,苏凌月愈发爱笑活泼,也算了却了他多年的心愿与亏欠。 只不过,他曾以为,这个人会是林献,没想到,是张承晔。 他改完后,随手将纸笔放至一旁,转话开始了闲聊。 “月儿,你最近和承晔走得很近嘛。”苏老爷子说。 “嗯!晔哥哥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晔哥哥。”苏凌月说。 因着日渐亲密,苏凌月的称呼也直接换了。 苏老爷子点点头:“月儿能有个亲密的好友,的确是好事。”他说着,顿了下,又问:“月儿,那你如今,和献儿如何了?” 已有几日未想起林献,突然提及,苏凌月不禁怔了下,一时间竟没答上来。 “什……什么如何了?”他茫然地问。 12、十二 “自然是你与献儿之间的关系如何了?”苏老爷子很有耐心的解释说。 对这个孙儿,他一向包容疼爱。 他问了一遍,又补充着说:“总感觉你们两近些日子,似乎不太说话了。” “嗯……”苏凌月含糊着应了声。 · 的确是祖父说的这样,他与林家哥哥上次说话,似乎还是五日前,汀云别院里的一树丁香开了花,他站在树前正凑近了轻轻嗅着花的香味。 那时已入了夜,月色伴着微风,送来满院清香与凉意。 而林献也在这个时候从后园练剑回来。 他看到苏凌月,步子只微微顿了下,那目光也只短暂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很快礼貌的挪开,从他旁侧路过。 而苏凌月注意到他回来,视线便追着他的步子跟着动了,但也仅仅是看着。 两人本该是普通的陌路,林献就那样经过也并未打算停留,就像之前的数次一般,如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林家哥哥。” 苏凌月忽然唤了句。 他想唤一句他,像是有些不受控,心中突然如此想,就突然如此做了,也完全未过脑子,完全不解所做之事的意义。 林献听到声音,虽未开口应答,却立刻停住步子,回头望向他。 如此唤出声,引来了对方的注意力,苏凌月才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似的,也立刻有些怂,声音都跟着小了。 “……花开了……” 手指紧张地搅着衣边,苏凌月的声音也同样局促不安,他说完后,紧张地抿着唇。 林献似乎没有大的情绪的变化,他先是一直盯着他望着他,而后又抬眼望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一树丁香,最后收回视线,仍停落在他身上,对他回应说:“嗯,很美。” 这声音不大,却听上去很是令人安心,将苏凌月的紧张全融化了。 苏凌月勾起唇正欲扬眉,林献又继续说:“我先回房了,夜里风大,看一会儿便早些回去吧,当心着凉。” 还欲说的尚未想好的其他话,便这么被打断了。 “哦,我知道了,谢谢林家哥哥。”苏凌月应了声,林献便离开了。 之后,又是一如往常的,整日里近乎一句话也未说过了。 · 苏凌月垂下头,尽量避着祖父的视线,不太熟练的扯着谎:“林家哥哥刻苦学习,不太顾得上别的,我最近也都和晔哥哥玩的多一些,也没太注意到他。” “他是刻苦,满心都钻到书堆里面去了,也不知道读书同时,还需得再多观察观察外物,才能真正有所成长。”闻言,苏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埋怨了句,指责过,他又平缓下来情绪说,“嗐,他该如何做,想来心里是有数的,也罢,由他去吧。” “祖父,您很关心林家哥哥?”苏凌月问。 “毕竟是故人所托,自当上心。”苏老爷子说。 “那您……让林家哥哥与我同住汀云别院,可也是还有其他原因?” “我让他去与你同住,其一,的确是觉得你院中冷清,多年来,苏府内对你的怠慢我也是知晓一二,可因为学堂之事困着,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你,便私心想着让献儿这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小辈陪伴你,或许能让你快乐些。其二,是因献儿这孩子,不够坦诚,便想着他与你朝夕相处,你也能带着他,令他坦诚一些。”苏老爷子说。 “林家哥哥对人不够坦诚吗?这,是坏事吗?”苏凌月问。 苏老爷子轻轻摇了摇头否定。 “对旁人不坦诚并非坏事,我只是希望,他在面对自己时,能对自己更坦诚一些。” · 祖父再说了些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了。 下午下了学,林献一如往常没有离开,一人仍坐在敬室内继续读阅着书卷。 想起祖父说过的话,苏凌月尝试着再继续去和林献说说话,他想帮到祖父,于是一下学,苏凌月便盯紧了林献,想要寻找机会。 可林献一直看书看得认真,仿佛任何一丁点外界的吵嚷都是会影响到他的罪过。 心中有了这样的念头,苏凌月却不敢去做了,直到,张承晔已收拾好来到他身边。 “已下了学怎么还在发呆?走,今日带你去城内逛逛。”他边说着,边半拽着拉着他离开敬室了。 “晔哥哥……等,等等……” 张承晔三两步便拉着苏凌月走出敬室,已快要到柳鹤书院正门了,苏凌月才拦下他。 “林家哥哥……似乎总是一个人,我们今日……不如带他一起出去玩吧?”苏凌月捏着他衣袖的边角,轻轻晃了晃说。 张承晔表情略有些青,冷声说:“他不会来的,人家可不稀罕和我们一起玩,你就别费这个心,以后也别管他了。” 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苏凌月满心的热情都被熄灭了,他低低应了声“哦”,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时,他看到几位敬室的同窗朝他们二人赶来。 “张兄!张兄留步!”一人先走到张承晔面前停下,急促的唤了句。 来人名唤王坛,书院学子之一,亦是那个看林献极其不对付,常会说一些诋毁的话的人。 只苏凌月听到就有三四次,所以苏凌月对这个人的印象极其差,见他追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明显的带了不悦,但人是来找晔哥哥的,他忍了忍性子,朝旁侧躲开,尽量不去与他直面。 张承晔回头看着那人,浅淡笑了下问:“何事?” 王坛歇了口气,问:“张兄可曾听说,过几日,缎城内要举办一场射箭比赛?” 他说着,其他许多同窗也在此时围了过来,似乎都是想来询问张承晔。 见其他同窗似乎也很在意,张承晔也才愿意分一点时间给此事,于是追问道:“是什么比赛?” “是缎城知府今日刚下的令,说是时过立夏,万物生长有序,百姓安居乐业,是一派祥和,缎城州府特召各地能人齐聚,来举办一场射箭比赛,以迎长夏。”王坛解释说。 “射箭与迎夏有什么关系?”张承晔轻笑了声说。 “我阿爹在衙门里当差,说这其实是知府老爷的一时兴起,他本欲要围了南面的锦苍山以作一场大型围猎之比,但被属下官差劝住,最终改为射箭比赛。”其他学子回答说。 “这个知府老爷,可真是铺张。”张承晔沉眸,只轻哼笑了声,没再说其他的了,可那双眼里却露出了些危险的光。 最初赶过来的王坛忍耐不住,又接着问:“张兄,这射箭比赛,你会参加吗?” “我参加这个做什么?”张承晔反问。 “知府说了,若在这比赛中拔得头筹,可得纹银百两!”其他人夸张的和声说。 而张承晔甚至面部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大的变动,只有些厌烦的蹙起眉,望着那些人说:“区区百两,呵,没兴趣。” “张兄,你真不参加?”王坛的语气有些欣喜,转而像是才注意到苏凌月也在此一般,开口道,“喂,苏凌月,你也不参加吧?” 他说这话时,便明显没有对张承晔的那么的客气。 苏凌月也不在意这些,对方主动和他搭话,就算只是意思一下也是要回答的,他应声说:“嗯,没什么兴趣。” 是借了晔哥哥的回答,但也是真心话。 一是苏凌月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二是百两纹银,于他和晔哥哥而言,的确算不得什么,也的确不是能激起他们兴趣的东西。 得了他们的回答,旁侧人更是抑制不住,低声开口说:“太好了,张兄不参加,这次比赛我们可少了一个劲敌!” 这话是窃喜,也是恭维,张承晔自然听得出来。 他又浅淡嘲弄的笑了下,没再打算搭理了,他熟稔的牵了苏凌月的手,拉着他说:“月儿,今日带你去城南的集市上游玩,如何?” 苏凌月应下,跟着张承晔一起走出了几步,忽然听得身后人又议论开来。 是旁侧有人在问:“王兄,你说,那个林献会不会参加啊?” 苏凌月的步子顿了下,一时间有些好奇,想要接着去听,却被张承晔一下子强硬的拽开了。 “晔哥哥……”苏凌月急忙唤了声。 张承晔的表情有些不悦:“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苏凌月顿了下,微微启唇,又沮丧的垂下头:“没……没有。” 那群人在说林家哥哥,说了些什么,他心里实在好奇,但……如此,是会惹得晔哥哥不悦吧? 他只好忍耐下来。 也不知为什么,晔哥哥对林家哥哥的态度,也是不好。 林家哥哥在书院中,是否是除了他,再无其他可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了呢? 不过……他和林家哥哥,称得上是朋友吗? 苏凌月也无法确定,他难过的垂下头,又使劲晃了晃驱散这念头。 反正,他与林家哥哥都是同在汀云别院住着,晚些时候,去问他吧?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胳膊突然被用力扯了下,苏凌月不由自主的朝一侧倒过去,慌忙扶着身侧的东西才站稳。 是张承晔。 两人本并排在路上走着,而张承晔突然停下了步子,猛地扯了一把心不在焉的苏凌月。 “怎么了?”苏凌月有些茫然的抬起头问他。 张承晔没有答话,只拽着苏凌月的胳膊,拉着他一路越过人声,来到僻静的河岸边苇荡旁。 苏凌月四处望了一眼,问:“晔哥哥怎么带我来这里了?不是说要去城南的集市吗?” 他望向他,眼里盈了一汪纯澈的水光,勾起唇柔柔朝他笑着问。 苏凌月这般模样,却让张承晔心中的火更加按捺不住。 他捏紧拳,冷声责问:“就这么在意?” “在意什么?”苏凌月没懂他的意思。 13、十三 “苏凌月!” 张承晔大约是气急了,没耐性再解释,朝着苏凌月怒吼了声。 · 他本就一直不喜欢苏凌月这副单纯无辜的模样,从初见的第一眼便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是在装,尽管后来测问过几遍,得知他的确是如此的心性,也还是看不顺眼他这副模样。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逼迫着自己忍耐,并未表现出来的。 毕竟苏凌月实在美丽,此时也是。 一袭红衣衬着雪色的皮肤,乌黑的发伴着风垂散着,唇瓣上那抹天然的浅红如胭脂点染于白雪之间,这般姿容天然柔媚,缎城无人能及。 莫说缎城,整个南国都难出其二。 可苏凌月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尽管不受宠,他也是缎城苏家的小少爷,尽管张家同样在缎城有钱有势,但他也难以对苏凌月下手,故才忍耐这许久。 但今日,他实在难以隐忍。 他发现,苏凌月竟异常的在意林献! 从前他倒尚能克制着只想法子转开苏凌月的注意力,可今日却实在忍不住了。 他派去调查林献身份的影卫昨日来回禀了他。 尽管那晚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林献看到,但如此一条偷看的尾巴,实在是惹人厌烦,于是,他想要教训他。 但出于保险,且影卫也提醒过他,他还是先吩咐下去提前调查了一番林献的来历。 可这么一查,却查出了,林献,是他不能动的人。 心里的火气便抑制不住,无处发泄了。 着实窝火。 · 苏凌月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到,不禁轻轻颤了下身子,缓缓后退了一步。 步子激起浅滩上冰凉的河水,打在脚踝上,有些刺骨,他那眉心蹙得更紧了。 他完全不明白张承晔生气的原由,张承晔似乎也不肯为他解释,他勾住手指,紧张的捏着指尖,望着张承晔的那双眼,眼睫如蝶翼般颤动着,一双眼眸里凝了层雾色,含了梨花带雨的湿婉与怯意。 而这般示弱并未得到张承晔的同情或怜惜,反而他这副不由自主的慌张惊恐的,想要逃离疏远的模样更是惹怒了张承晔。 张承晔盯着苏凌月那张温婉的容颜,却肉眼可见的暴躁,竟上前一步推了一把苏凌月。 浅滩上遍地是光滑的鹅卵石,布了层薄薄的漫过脚趾的水,便很是湿滑,他只一推,苏凌月便不受控制的朝后倒下去,撑着双手跌坐在浅滩上。 而这还不算完,张承晔抓住了苏凌月的肩膀用力按下去,将他按在浅滩上。 那层浅浅的河水很快湿透后背的衣衫,红衣在水里散开,柔顺的化成一团艳丽,苏凌月的长发也随之散开,缀在红衣间若隐若现。 冰凉的河水直接接触皮肤,他又被冻得忍不住蹙了下眉,因着突然向后倒,他的手条件反射抓住了面前可以抓住的东西,张承晔的胳膊,而张承晔也随着他的动作蹲下来,冷着脸望着他。 张承晔在看着他,可那双眼又不像是在看着他,和平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这双眼里带了些侵略性与危险,更多的苏凌月便看不懂了,他难以自控的,对此时的张承晔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 下一秒钟,张承晔便扑了过来,将他整个人按倒了,解开他腰间的蝴蝶结,还顺手扯了一把,红衣衣边在雪白细嫩的肌肤上衬了朵会浮动的花,他的肩膀已没入水中了。 张承晔的手落在他脸上,划过脖子又在肩上打转,然后,勾了衣边还要向下。 分明,是亲昵的动作。 他伏在他身上,双手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又带了些狠抚过,两人间已近得再往前一点点就紧挨着,水流都难以流过了。 可苏凌月,并没有愉悦感。 他是喜欢与外人相处,接触的,他不想要孤身一人。 可此时的情形,明明也是接触,但心中莫名有一股子不悦。 或许是因为被张承晔按住无法动弹,也无法起身。 或许是因为他抓着张承晔胳膊的手力气太小,想要反抗,想要推倒他,却是无济于事。 被限制着的苏凌月也生了情绪,反抗的愈发激烈。 他虽然不知道原由,也不知道张承晔为何如此做,他唯一明确的是,他讨厌被人如此强制的束缚。 他的内心很慌,也没由来的更为害怕,尽管什么也不懂,不明白,可这种害怕却像是天生的防线,使得他更为惊恐想要逃。 虽然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用尽了力气努力,可仍然比不过张承晔,挣扎间,他的上衣里衣也被扯下来,露出平整白皙的小腹。 而张承晔还不肯停,似乎还要再往下扯拽着衣边,眼看着就要得逞了,张承晔却猛地缩了下手,痛苦的哀嚎了声。 他没再有心思按着苏凌月了。 这转变发生的太快,苏凌月一瞬有些懵,但凭借着紧张零散的记忆,和周围环境,他大概说的上来原由。 不知是一阵大风还是旁的其他,竟激荡起整片芦苇荡,齐刷刷朝一个方向弯下了腰,而在这场苇荡之中,掺了块石头,不知是从何处扔过来的,精准的砸在张承晔的胳膊上,力道也很大,张承晔的胳膊竟一下子见了红,落了血,颤着从苏凌月身上拿开了。 苏凌月趁机一把推开张承晔,扯着已湿透的衣服将自己裹起来,快步跑开了。 苇荡尽头的岸边,一棵矮小的垂柳上极其显眼的地方,挂着一件若草色长衫,苏凌月只一跑过来,无需刻意,便能看到,但他也只草草瞥了一眼,并未多看,又匆匆离开了。 · 回苏府的这一路上,苏凌月都垂着头,是在难过。 为今日的事难过。 他是很喜欢晔哥哥的,喜欢他带着自己去往各处玩耍嬉闹,喜欢他的热情与关切,他曾以为,他会喜欢晔哥哥的一切,不会厌恶与他一起的任何事。可不知怎么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心中竟起了反感的情绪,分明在此前还想着若能每时每刻都黏着晔哥哥就好了。 他不明白,而那愤恨也并不长久,他实在是不懂也不明白张承晔在做什么,只是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做出反感。 可眼下这件事过去,脑袋便记得不清晰了,只剩下那时的不悦的情绪,可原由却有些模糊了。 他只知道,他大概,要失去晔哥哥这个朋友了吧?毕竟,自己在不过脑袋的情况下,任由身体反应做了那样的事。 他想林家哥哥了…… 如果,是林家哥哥的话,是会温柔的抱着他,安慰着他的,是完全不同的。 可,他们之间也只那一次的接触,林家哥哥最近总不是很愿意理他,这次,他心里也实在没底。 更是难过了。 好不容易才有一人,不嫌不弃,愿意亲近他,愿意陪他,却被他因为自己的情绪,而亲手毁掉了…… · 苏凌月醒过神来时,他已回到了苏府的汀云别院内。 往前是他的房间,侧边往里,是汀云别院的后园。 后园内有一片林子,他记得,林家哥哥说过,下午下了学,总是会在其中练习剑术。 他从前也去过后园,里面种了满院的梨树,花木纷繁,有风过,卷起纯白的花瓣,如冬日轻盈的雪飘舞,甚是好看。 此时恰有风吹过,吹着潮湿的衣衫,全打在苏凌月身上,添了层冷气,苏凌月毫无影响的缩着身子,却没有回房间,而是顶着潮湿的衣衫,朝后园去了。 很冷,衣衫凉如薄冰般难耐。 可,此时,恰是梨花最纷繁的时候,过了这几日,梨花便该落了吧。 他曾见过满天纷舞的梨花,美丽的不似凡尘物。 若是在那样的场景下舞剑,定是更惊艳绝尘吧? 他突然,很想看看。 14、十四 汀云别院的后园内,梨树正值花期,一树一树的纯白开得繁盛茂密。 但苏凌月满怀的期待落空了。 这样幽美的景中,却遍寻不到林献的身影。 一阵风过,花叶从枝头纷舞落下,分明是期待的梦幻般的景,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他放弃了继续找寻,转身沮丧的迈着步子,朝后园入口处走去。 可没走两步,不经意抬起头,竟瞧见了林献。 此时已下学有好一段时间,林献像是在学堂内留下多读了几页书,故来晚了。 他这时才踏着落花缓步而来,神容看上去很是平淡,独手上紧握着剑,动作有些许的不自然,不知为何。 他本走的端正,但在与苏凌月相视时,微微顿了下。 他盯着苏凌月稍有些凌乱的衣服,不禁蹙起眉,视线触及至肩上未遮好的那抹雪白,紧张感一瞬间写至他脸上,又被他很快轻描淡写的压了下去,立刻避开视线。 可他大约是觉得如此不妥,又浅浅朝苏凌月的方向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主动往旁侧挪了半步让开,继续向前走着。 小动作虽然多,最终却仍与平常一样,礼貌客气,却又冷漠疏离。 苏凌月望着林献,至他从身边走过也没开口。 他来这里本就是一时兴起,因着难过,期望着能得以安慰。 毕竟林献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求助,且曾安慰过他,并承诺愿意帮他的人。是个很好的人。 可见着了人,他连见面的说辞都没想好。 再加上,林献后来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冷淡,在意识到可能,在得到允许之前,他也识趣的不去主动打扰他,免得惹人生厌。 虽然,心中还是有些期许,所以来到了这里。 花林间似乎又卷起一阵风,却与先前的风有些不同,飘落在泥土里的花叶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自下而上翻舞,卷起的风掀动着苏凌月衣间的绥带,掠过他眼底。 他好奇的回过头。 期待至将落空时却转而给予了满足。 林献在他身后约十步外停下,他也不避着他,不介意他看着,在他面前大大方方、旁若无人的出招。 引剑出鞘,卷漫天花叶。 是幻想中的景,却多了层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但他未伸出手,而是来到旁侧树下,缩着身子蹲坐着,安静的望着他。 方才在河边的惊恐,被眼前这景一点一点抚平了,哪怕这一次没有拥抱着安慰,哪怕他与林献什么也没有说。 在渡口边时也是这样,他的难过,似乎都能被他以奇奇怪怪的方式解掉,尽管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他们都算不上彼此关系好的人。 毕竟若是关系好,该是像之前他和晔哥哥那样日日黏在一起,哪儿有关系好的人是他们这样的? 花叶在最后收招时顷刻散开,簌簌坠落重归尘泥中,林献收了剑,竟径直朝他走过来。 他没再装着不熟,来到苏凌月面前忸怩了下,像是放弃了做作,沉声问他:“怎么了?” 这是这些日子里,林献头一次主动开口,与他搭话。 苏凌月仰起头,止不住盈了满脸的笑,他轻轻摇摇头,来时的理由也近乎忘记了,只顾着望着他。 林献蹙起眉,顿了下,也蹲下身子,却是单膝及地,半跪在他面前。 苏凌月的视线一路跟着转下来。 “若我未多想,你应是来找我的吧?你刚才看上去有些难过,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开口便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林献说。 分明更不好意思的是他,说这话时,视线都不敢朝苏凌月脸上挪一下。 提及此事,苏凌月垂下眼眸,又将自己缩了缩,小声说:“林家哥哥……我好像,做错了事……” 他的脑袋全埋在臂弯里,声音细细软软,带着略显自责的哭腔。 林献有些心软,却理智的和他分析着说:“若你觉得是你的错,那么想办法去弥补,不留遗憾便好,不用觉得害怕。” “林家哥哥觉得,是月儿错了,该去弥补吗?可……可明明对方更是过分,我才如此做的……” 他这句话是添油加醋的争辩,撇清自己了,起码在他心里是这么认为。 虽然晔哥哥的举动让他有些不适,但还未到他心中过分的程度。 厚实的手掌落在他脑袋上,温柔的拍了拍。 “若问心无愧,那就不用去理会了。”林献安慰他说。 “林家哥哥……”苏凌月抬头望过去。 林献温柔而纯善,让他不由得想要亲近依赖。他便向前稍稍倾了下身子,靠在林献怀里。 夏初的风还是冷的,尤其是他的衣衫被水浸湿了,吹了一路的风,四肢都是冰凉的。 林献怀里很暖,也没有拒绝推开他,他便得寸进尺的,搂住林献的腰抱住了他,将脑袋埋在他怀里撒娇。 “月儿知道了。”他软声说着,又悄悄贴得更近。 林献的身子僵了下,手指仍停在空中,似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垂下头,盯着怀里瘦小柔软的人,不禁动了动喉咙,眼里的光也变了颜色。 但这念头被立刻止住了。 他挣扎了下,最终缓缓收拢手指,想要拍一拍苏凌月的背安抚他。 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 “林公子!” 来人似乎是跑着过来的,声音很急,远远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苏凌月听出,这是府中下人的声音。 脑袋里回想过某些记忆,他立刻松开手退开几步,和林献拉开距离。 可以光明正大的依赖与亲近的人,只有祖父,旁人都是不可以的。 并非他不愿,而是,如果被发现,他似乎是会牵连到他们的。 譬如大哥,那日大哥对他很好,愿意替他隐瞒,可从前在人前他绝不会如此,或者说,他很不愿让外人瞧见他与他过于亲近。苏凌月知道原因,大约是怕传入大娘耳中,会遭到大娘训斥。 他的奶娘便是因为和他太过亲近才遭了祸。他出生后,本是奶娘和母亲一起照顾着他的,但母亲离开府内不久,奶娘也从府内离开了。他后来听说,是因为她太亲近他,被大娘遣走的。 再便是,珺姐姐……因为他,珺姐姐才会被旁人排挤疏远,还被她爹娘训斥……所以后来,他再不敢明着去找珺姐姐。 此时,他虽然还想不出会在哪里影响到林家哥哥,但如此总归不好,他也不确定,林家哥哥是否愿意被他牵连,还是避开的好。 苏凌月退得很快,撞到了林献悬在半空中的手臂。 是有些尴尬的,林献快速缩回手背于身后捏紧成拳,他立刻起身,错开视线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一动作落入苏凌月眼里,更加明晰的验证了他的判断。林家哥哥也躲避的很快,看来他果然是不愿与他太亲近被旁人瞧见的,还好躲开了。 来人是苏府内的小厮,他唤着林献的尊称,急匆匆一路跑过来,瞧见林献,立刻上前停在他面前,喘了口气匆忙说:“林公子!可算找到你了!出大事了!您快跟我来!” 小厮未说明,只急匆匆的唤着林献,复又朝回赶去。 整个过程,像是瞧不见旁边的苏凌月一般,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存在,更别说客气的见礼。 如此,是苏凌月早已习惯的事,也早不放在心上,所以并未在意。 倒是林献奇怪的回头看了一眼他,又看了看那小厮,蹙了下眉,回头朝苏凌月打了声招呼:“先告辞了。” 说完,才跟着那小厮离开。 小厮并没有理会苏凌月的意思,苏凌月便也止住好奇,没去在意多问是何事,只是等两人都离开后,又重新缩了回去。 林家哥哥走后,难过的情绪似乎又一股子全涌上来了。 他没办法做到问心无愧,在他的认知里,晔哥哥是对他很好的人。 他重重叹了口气,实在是难以纠结出结果。 · 苏凌月独自在后园里坐了很久,林家哥哥没再回来,日头已西沉,天空中的光亮随着逐渐暗淡,他才起身朝前园走去。 林献早已经回来了,苏凌月回到前园内时,便看到他房间的门正开着,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在手里侍弄着什么,在他旁侧坐了个女子,与他年岁相仿,一双眼睛正紧张的注视着他手里的东西。 那女子,苏凌月认识,虽然不熟至一句话都没说过,但见过许多面。 是他的姐姐,苏府大小姐,苏玉巧。 苏玉巧小时候一直在大娘院中长着,他和阿娘也几乎没出过汀云别院;再后来,苏玉巧六岁后,就跟着祖父去了学堂,白日里都在学堂内,只晚间才回来;至现在苏凌月也去了学堂,偶尔两人会遇见,但因着不熟,又恰好每次苏玉巧都似是有事,故此只打过照面,没说过话。 但苏凌月能看出来,这个姐姐是并没有讨厌他的情绪与表现的,或许只是他们接触的太少,只是误会。 这么遇见了,他打算过去和两人打个招呼。 可才走了一步,他被人拽了胳膊拉到一旁墙边。 “人家两人正郎情妾意卿卿我我,你过去干什么?”这声音有些躁,带着火气,是苏玉乾。 “哥哥?”苏凌月规矩唤了声,又蹙了下眉问,“唔……郎情妾意,卿卿我我……是什么意思?” 苏玉乾的表情略有些难看了。 苏凌月忙解释说:“祖父,还没教过我这些。” 苏玉乾抽动了下嘴角,说:“我阿娘有意,要说合阿巧和林献,你以后见着他们二人在一起,可记着躲远些,别上去打扰。” “说合……是……” 见苏凌月又疑惑,苏玉乾逐渐不耐烦。 “就是要让他们二人成亲,要让林献做你姐夫,懂了吗?”苏玉乾又警告说,“别过去打扰他们。” “为什么……”苏凌月微微垂下头,小声说,“月儿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玩,是姐夫的话,就不可以了吗?” “他若是和你姐姐成了亲,自然是要陪你姐姐玩,有你什么事?”苏玉乾冷声说。 苏凌月捏着手指,难过的垂下头。 “苏凌月,你上次……” 苏玉乾还想说些什么,话未说完,被人打断了。 是坐在台沿上的苏玉巧看见两人。 “哥!”苏玉巧站起身抬声喊了句。 苏玉巧也看到了一旁的苏凌月,但因着不熟,看了看,没打招呼,便只盯着苏玉乾了。 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 苏玉乾蹙了下眉没继续说了,快步从苏凌月身边走开,朝苏玉巧走过去。 苏凌月看见,林献并未抬头,他还在专心的侍弄着手里的东西。 是一个木制的鸟雀,他正握着一把刀在那上面刻着花印。 临了,像是完成了,他将木雀递给苏玉巧,也没说一句话,便立刻转身回了房,关上了门。 自始至终,似乎并未注意到远处的苏凌月。 姐夫…… 苏凌月凝眸望着那扇关上的门,心中莫名有些焦躁。 不可以再去找林家哥哥了吗? 15、十五 晚膳前后,张承晔也来到了苏府,但他此来,是专程装扮过的。 他先是猛灌了几口酒,模糊了意识,又将酒坛沿着头灌下去,将整个衣服都浇湿了,才晃荡狼狈的带着下人来到苏府内。 苏老爷子不在府内,柳鹤书院有专门的屋舍以供居住,府内下人将他带去见了苏老爷苏阳德。 彼时苏阳德正在前堂预备着用膳,瞧见张承晔来了,先是欢喜的迎上来,可看见他的模样,又忍不住蹙起眉,退后半步,这迎上去欲扶人的手也缩回了些,垂下问:“承晔贤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狼狈?” 张承晔没开口回应,却是扑通一声跪在苏阳德面前。 “苏伯父,承晔有罪,是承晔一时醉酒糊涂才做下此等过分的事出来,承晔不敢奢望苏伯父和月儿不怪罪,但请苏伯父怜悯承晔属实无心,原谅承晔。” 苏阳德这下不顾嫌弃,连忙上前一步,弯下腰,亲和的扶着张承晔说:“承晔贤侄怎么行如此大礼?月儿?你和凌月之间到底怎么了?” 张承晔不肯起,他仍低垂着脑袋,却一转眼眸,试探着问:“苏伯父,月儿未告诉您吗?” 听到这里,苏阳德也猜得出,张承晔估计是和苏凌月闹了不小的矛盾,或者是欺负了苏凌月,生怕苏凌月来告状,破坏了两家关系,才特意前来请罪。苏凌月的确痴傻,易遭人欺负,他虽然不疼爱苏凌月这个儿子,不在乎他如何,但毕竟是他苏家幼子,该维护还是得维护,表面的工作还需得做。 苏阳德便立刻变了脸色,松开他的手,做了腔势冷声问:“是今日你与凌月动手一事吧?我都听说了。承晔,你也知道,凌月是我的小儿子,他幼时生了病身体不好,我都一直没忍心让他去读书,也没忍心让他受过什么苦,一直是在府内娇养着他长大的。” 张承晔也变了脸色,却是觉得琢磨不透。 听苏老爷的语气似乎煞有其事,但又说的有些对不上,于是他只含糊着顺着话应说:“是……都是承晔的错,伤到了月儿。” 苏阳德又重重叹息了声说:“唉,虽说如此,但你与凌月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少年人间一时言语不和,口角几句,甚至动起手来,伯父也都是能理解的,凌月那孩子脾气也被惯坏了,有时候也的确任性,也不能完全怪你。看你这一身狼狈样,也是在凌月那儿吃了些苦头吧?” 苏阳德这话说的客套,说时还一直瞥着张承晔的表情,张承晔心里便了然,看来苏凌月,并未告他的状,如此更好。 想通这一点,张承晔立刻解释说:“伯父,不怪月儿,都是承晔的错,是承晔喝多了酒未控制住脾气,才失手推了下月儿,不慎害他摔到了河里,虽然承晔立刻将他救了上来,但月儿心里有气也是正常。承晔自知有错,不敢有怨,还望苏伯父也帮着与月儿言说言说,承晔知道错了,还请他原谅。” 张承晔此番解释,苏阳德便懂了,他立刻装模作样应声说:“这是自然,你我两家交情深厚,你又是诚心来向凌月道歉,想来凌月很快就会想开此事,不再计较的。” 他虽如此说,却一点要去找苏凌月的打算也没有。 此事算是解决,他又客气提议说:“今日时日尚早,承晔贤侄若无要事,便在苏府用过晚膳再走吧。” “多谢苏伯父。”张承晔行了个大礼,才起身,“想来月儿今日还在气头上,我便先不去惹他生气了,待过两日气消了,承晔再来苏府请罪。” · 张承晔在苏府内用完晚膳,便规矩的辞别了众位主人,往府门走去。 在苏府府门前,他正巧碰上了苏玉巧。 此时已黄昏日暮时,天空中最后一抹亮色也全消失不见,苏玉巧却孤身一人拎了盏灯,欲要出府。 “巧妹,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出府?”张承晔笑着问了句。 见到是他,苏玉巧也客气打了个招呼,说:“承晔哥哥,我与人有约,着急着要去,先告辞了。” 她说罢便要离开。 张承晔又唤了句问:“天已全黑了,你一个人出去有些危险吧?你去哪儿?可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谢谢承晔哥哥!”苏玉巧拒绝的干脆,说完,人已经跑远了。 张承晔眯了眯眼睛,望着苏玉巧的背影思索了下。 若他未看错,方才苏玉巧是一手提着灯笼,而另一只手上,似乎捧了只木雀。 · 张承晔回到张府内自己的院中,关上门,只点了盏微弱的灯,坐在窗边望着夜空中那轮清薄的月。 他伸出手,在空中探了探,只挪远些,便看不清了。 他不禁轻笑了声说:“能诱得苏家大小姐如此深夜还往外跑,也不知识怎样的良人?” “小人方才在苏府听闻,苏家有意撮合苏大小姐和林献。若此事事成,老爷恐怕要训斥您与二少爷了。”书童张涞说。 “那也得他林献有这个能耐,能得苏大小姐芳心才好。”张承晔冷哼一声说。 “您的意思是……苏大小姐不愿意这门亲事?”张涞试探着问。 “这个时间,她如果要去见林献,用得着出苏府吗?”张承晔说了句,抬手揉了下跪在他身前,双手伏在他膝上的张涞的脸,又收回目光看了眼,有些嫌恶的说,“从前见你也有几分姿色,怎么今日看,连苏凌月半点也及不上!” 张涞乖顺的仰头望着张承晔说:“三少爷说笑了,苏小公子姿容俊妙,整个缎城都难出其二,岂是小人能比?” “哼。”张承晔随手将他脑袋一甩,却用力过猛,不慎牵扯到了胳膊上的伤,整张脸都蹙起来。 当时在河边的记忆又一次全涌上来,他愤恨的咬着牙。 苏凌月!也不知这苏凌月,此时在做些什么……他当时差一点就得手了!可不知是被谁瞧见,搅了他的好事! 心里的怒火燃着欲望,他用另一只手覆在张涞脑后,又用力按了按,却还是不解气,无法发泄。 只有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思忆起时,才能稍得缓息…… · 天幕黑透,月色初升,林献点了盏灯独坐桌前,正翻看着从学堂带回来的书卷。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无人唤问,已很晚了,也不知是谁来寻他。 他放下书,冷淡起身走过去,打开门。 矮他一头多的红衣少年正站在门前,紧张的攥着衣边,是苏凌月。 “月儿,你怎么来了?” 看见苏凌月,林献表情有一瞬松动,但想起后园里,苏凌月的避嫌,又沉了沉语气问。 “月儿有话,想与林家哥哥说……”苏凌月抬头望着他。 他那眼里似乎有些水光,不知为何事挣扎难过过。 林献静默片刻,终是缓了情绪,往旁边让开一半身位:“进来说吧。” 待苏凌月进来,林献关上门,转身边继续做出平淡的神情往里走,边问:“怎么了?” 苏凌月已独自在房间里纠结许久,此来,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林家哥哥……会……娶姐姐吗?” 林献蹙了下眉,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没第一时间回答。 苏凌月又垂下头继续问说:“月儿今晚……能不能睡在这儿?” “怎么突然想要过来?你一个人睡,会害怕吗?”林献试图跟上他的思维。 苏凌月却摇摇头,说:“日后若是你娶了姐姐,就不能和我一起了……不对,我现在,白日里也不能和你一起了,只有晚上……月儿只有晚上才能来寻你了……” 大哥说过,林家哥哥若是和巧姐姐在一起,他不可以去打扰。 “……怎么突然如此说?谁告诉你这些的?”林献干笑了声问。 而苏凌月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思及不能再打扰林献,眼眶瞬间红了,泪水也有些止不住。 他上前一步来到林献面前,小心的攥着他的衣角,语气柔软而怯懦的祈求道:“月儿知道,林家哥哥很快就要去陪姐姐了,月儿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和林家哥哥一起玩了,可是林家哥哥,月儿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多一起相处……只是这一小段时日……” “……” 尽管苏凌月所言,仍是令林献一头雾水,但林献还是不忍心对他冷漠。 他叹了口气,软声安慰着说:“好了好了,月儿不难过了,床榻上应够睡两人,若你今晚不想回去,就在这儿睡吧。” 只是今晚,他大约是要睡不着了…… · 娶苏家小姐么?爹和娘是如此交代的,来缎城之前,他也如此想过,顺从安排,为林家获得最大的益处。 可…… 月儿如此难过,也是因为此事吧…… · 苏凌月得了应允,满心都是欢喜。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林献又轻轻叹息了声,走回书桌前坐下。 “林家哥哥要晚些时候再睡吗?”苏凌月凑过来问。 “嗯,想把这卷书读完再睡。”他说,“月儿若是困了,先去睡吧。” 如此,他应也能更少的分散注意去看他。 而苏凌月却未动,回应说:“月儿不困,月儿……想看林家哥哥读书。” 他又思索着问:“会不会有些打扰?” 他问得太乖巧,林献的心又忍不住悄悄化了些,妥协应说:“……不会。” 苏凌月立刻欢喜的去搬了凳子,坐在林献旁边,懒懒地撑着桌子枕在手臂上,仰头望着他。 虽然苏凌月对读书没有一点兴趣,可这样,是能多与林家哥哥相处的,是能相互陪伴的,不再是一个人的。只是如此想,他便也觉得欢喜有趣,丝毫不觉无聊。 而另一面,一直凝着面色,做出冷淡表情的林献,亦以书遮面,挡了苏凌月的视线,在不被察觉的范围之内,情不自禁的,悄悄勾起唇笑了。 16、十六 “所以,之后的下午,你都不去敬室了吗?”苏老爷子将今日的功课布置下,问。 “嗯……”苏凌月轻轻应了声,又很快解释说,“只是这段时间不去,月儿的基础差过其他哥哥姐姐们太多,现在去敬室跟学也总听不懂,还是先不去打扰大家的好……待月儿多识些字,再跟着祖父去!” 苏老爷子思衬了下,说:“也好,只是你一人待在礼室难免无聊。” “不无聊的!这段时间月儿会用功学习的!”苏凌月保证道。 苏老爷子答应下,便离开去敬室了,留苏凌月一人在礼室。 他坐回位子上,却丝毫没有用功的样子,而是无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 并非不想去敬室听学,虽然很多时候总听不懂,但他也有在努力跟着祖父的话去理解,只是最近,他实在不太想去敬室。 一则是因为张承晔,他也不知两人如今的关系算是如何,但见了面总觉得会有点尴尬;二则是因为林献和姐姐,姐姐和林家哥哥同在敬室听学,而大哥一早就告诫他,若是见到林家哥哥和姐姐在一起,是绝对不可以去打扰的。 如此,不去便能躲远些,也就不会打扰了。 · 一整个下午,苏凌月都待在礼室看书或是发呆,直到敬室那边下了学,听到其他学子们路经此处的吵闹声,他才放下手中的笔,开始缓慢收拾着准备离开,礼室的门在这时被突然撞开了。 “苏凌月。” 来人是张承晔,看见他,苏凌月莫名慌了一瞬。 心里还有些介怀前一天他强迫他的事,虽然不懂,但那种强迫的感觉属实会令他产生厌恶的情绪。而当冷静下来之后,他又会觉得不该如此,进而自责。 果然,是会想要躲避的尴尬程度。 可礼室只有一个入口,此时被张承晔挡住了,他不禁挪开视线,往后躲了躲,没应声。 张承晔见到他,控制了下脾气,勉强好声说:“月儿,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苏凌月小声说了句,却仍不肯靠近他。 张承晔又笑着半哄着说:“昨日是我行事不太妥当,抱歉,月儿。” “没……”苏凌月如此说,却又退了半步,躲避的态度明显。 张承晔顷刻便不耐烦了,他两步上前攥住苏凌月的胳膊,将他扯了拉到自己面前,强迫他看着自己。 “苏凌月。”他才叫了他的名字,还打算说些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了两人说话的声音。 “来了柳鹤书院这么多次,我还未去过礼室呢,先生,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苏凌月认出来这声音,声音的主人名唤齐滢珺,与苏凌月相识,听到这声音,苏凌月的视线立刻被吸引着转至窗外,但碍于张承晔在此,只在心中轻轻唤了句“珺姐姐”。 苏老爷子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 “当然可以,门正开着,走吧。” 张承晔不认识那女子,但听到苏老爷子的声音,立刻放开手,看向苏凌月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两人随之走进来,瞧见了苏凌月和张承晔。 “祖父。”两人进来,苏凌月立刻挪步小跑着来到苏老爷子身边,揽住了他的胳膊。 苏老爷子轻轻拍抚了下他的肩膀,又意外开口问:“承晔?你怎么也在这里?是来找月儿的?” 虽然,他也不是不知道前一段时间,张承晔几乎日日带苏凌月在缎城内游玩,相交甚好,不过今日看这气氛,倒有些异常了。 齐滢珺未开口,只站在一旁,冷着脸看着他们。 她与苏凌月虽认识,但两人见面,常是装作不识的,只私下里无旁人时会相熟些。故苏凌月也只看着她笑了下,算打招呼,并未开口。 张承晔先接了话,笑着解释说:“方才未瞧见月儿来敬室听学,我有些担心,所以来看看他。” 猜到苏凌月并未将在河边的事告诉任何人,他便也大胆了些。 “哦。”苏老爷子应了声,替苏凌月解释说,“敬室内所讲授的内容于月儿来说有些难了,故以让他在此单独学习。” “原是这样。”张承晔应。 苏老爷子又看向旁边的齐滢珺,介绍说:“小滢珺,这里便是礼室。” 齐滢珺点头,四下里张望过,应声说:“的确清雅。若我是书院学子,也更想常犯错被罚到礼室来单独学习。” “你这孩子。”苏老爷子笑着责了声,又问,“那你可愿来我这书院入学?” 齐滢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难过,又很快笑了声,推辞说:“多谢先生盛情,但滢珺的情况您也清楚,实在是无福接受您的好意。” “若是因为齐家,老头子我可以帮你去说合说合。”苏老爷子说。 齐滢珺礼貌谢过,再次推辞了:“我知先生怜惜,但滢珺实在难以应先生之请,恕先生原谅,只要先生愿意借书给滢珺,滢珺就已很感激了。” 齐滢珺的家境,苏凌月是知道一些的。 齐家不算贫穷,是商人之家,齐滢珺的父母便是靠祖辈教的法子酿花蜜为生,齐家到这一辈,只有齐滢珺一个女儿,若送齐滢珺来柳鹤书院读书,家中便无人干活,齐家的生计便无人继承。且齐家父母并不开明,只觉得女子读书无用,也并不愿她入学。 苏老爷子知道此事,一直很怜惜齐滢珺的境况,但齐滢珺亦觉得家中只她独女,不愿违抗父母之命,让家中断了生计,让父母年迈无依,才再三拒绝。 此时也是。 苏老爷子也不勉强,说:“你想借书,随时来柳鹤书院即可,藏室中的书籍久无人看,你借去也算是发挥了些作用,不至于久在藏室中积灰。若是习读中有不解之处,也可随时来书院找我,我虽无所长,但为你答疑解惑的能力还是有的。” “多谢先生!”齐滢珺感激的说。 两人说罢,便要去往藏室,苏老爷子拍了下苏凌月,“月儿,可要一起去藏室看看?” 苏凌月点点头。 苏老爷子又问张承晔说:“承晔呢?要一起去吗?” 张承晔浅淡笑了下,推辞说:“多谢老先生相邀,但时辰不早了,家中尚且有事,承晔还是先告辞了。” 他对此并不感兴趣,来此只为了苏凌月,但苏老爷子在场,一些话今日便不好说了,只能再等下次机会。 苏老爷子点过头,几人一起离开了礼室。 · 自藏室出来后,苏老爷子尚有其他事务仍需处理,先离开了。早下了学,柳鹤书院内的弟子们也都已回了家,书院似乎只剩下齐滢珺和苏凌月两人。 如此,两人便不再伪装客气。 是齐滢珺先开口,问:“苏凌月,你与张承晔,方才在说些什么呢?我没扰了你们吧?” “没有没有!”苏凌月连忙否认,又思索了下问,“珺姐姐,方才……是故意喊祖父过来的?” “是啊。我本只是来书院寻人的,路过礼室时看见了你似乎还在读书,便没想着来寻你,但我才走出去几步,又瞧见那个张承晔一脸凶狠的朝礼室去了,猜着他可能要来找你麻烦,所以寻了先生一起过来。”齐滢珺说。 “谢谢珺姐姐!”苏凌月说,“上次,也是珺姐姐救了我,如此算来,我便是欠了珺姐姐两个人情了。” “不必如此介怀。”齐滢珺摆摆手,又问,“不过,你是何处得罪了他?据我所知,那张承晔可不是个善茬。” “得罪?说不上是得罪吧?晔哥哥之前对我很好。”苏凌月也有些不确定。 “不是得罪?”齐滢珺笑了下,凑近苏凌月耳边小声说,“难道是,他对你有意却求而不得?我可听说,那张家三公子贪图美色,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只要瞧上了,一并会想方设法收之囊中的。” “有意?”苏凌月问。 齐滢珺考虑了下,换个方法问:“苏凌月,你喜欢张承晔吗?” 苏凌月几乎没犹豫,立刻点头说:“嗯!晔哥哥对我很好,会带我去很多地方玩,也不会顾忌旁人愿意与我一起,我很喜欢他!但……但我现在有些说不清……” “那现在讨厌吗?” “也不讨厌。” “唔……那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闹别扭了?”齐滢珺思索着问。 虽然她尚不清楚这两人到底怎么了,但仔细想想,尽管张承晔去时气愤不已,一脸凶相,但她与先生进去时,张承晔并未将苏凌月如何,倒不是仇对的关系。 两人正这么探讨着,书院内还有一人尚未离开,也在此时恰好碰到了他们。 “珺姐姐!” 来人是苏玉巧,似乎只她一人,苏凌月没有在周围看见林献的身影。 看见他们,先是欣喜的和齐滢珺打了招呼,又转而有些好奇的看向苏凌月。 这次是几人私下遇见,又无它事,苏玉巧也将注意力多分了些给苏凌月,问:“这不是小弟么?我记得你是叫凌月吧?凌月,你和珺姐姐很熟识吗?” 苏凌月愣了下,下意识往旁边让出些空,有些慌张的看向齐滢珺。 因为与他相识,齐滢珺曾经被同龄的孩子排挤过,他还记得,此时便不敢先开口,怕连累了珺姐姐。 而齐滢珺却很大方的同苏玉巧承认说:“嗯,算熟。” “珺姐姐很少与男子熟识,我还是头一次见珺姐姐私下里和男子一起。凌月,你与珺姐姐是怎么认识的啊?”苏玉巧好奇地问。 “珺姐姐……曾救过我,是我的恩人。”苏凌月如实说。 “诶?”眼看苏玉巧又要好奇,齐滢珺开口打断她的话。 “我当时以为他是个小姑娘才救他,谁知道是个男孩子。若我早认识他,当时可不会管他死活。” 齐滢珺说的冷淡。 其实这话齐滢珺在救他时就已抱怨过一次了,但苏凌月还是打从心里感激她。 “阿巧,你是在找我吧?”齐滢珺问过,来到苏玉巧身边说,“正好我的事也忙完了,我们走吧。苏凌月,你一人回去没问题吧?” “没有。”苏凌月连忙应声。 齐滢珺“嗯”了句,便挽了苏玉巧的手准备走了。 苏玉巧回头朝他打了个招呼说:“凌月,我和珺姐姐先走了,你一个人路上小心,早些回府!”说完,才离开了。 这是他头一次和这个姐姐说如此多的话,倒是,有些欢喜,姐姐似乎,与大娘不同,并不厌恶他。 · 这欢喜一直持续至他回到苏府内,月上枝头,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他今晚也同样来寻了林献。 林献不知怎么的,总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隐忍不言,直到将熄灯时,才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但问出口的话,却是和珺姐姐一模一样的话。 “月儿,你和张承晔,是不是吵架了?”林献像是犹豫了许久,才问出口。 17、十七 平时,苏凌月都会去敬室听学,但今日一整个下午都不见他,旁边那个读书时总不太专心的小身影突然不见,一时竟引了他的心思也跟着飘走了。 而在他的认知里,苏凌月与张承晔关系极好,但昨天傍晚苏凌月的状态看上去像是与人吵了架,难免在意,才如此问。 苏凌月也不知自己与张承晔的状态该算如何,不过,确实不如从前那样相处时自在了,如此,算是吵架吗? 他缩在被子里,思索了一阵,小声应答说:“嗯……算是吧……” 苏凌月如此说,对于这两日他的异常状态,林献心中便了然。 大约是与亲密的好友闹了脾气,来寻一人安慰,倒是他误会了一整日。 果然,对方还是小孩子。 他主动靠近了些,却隔着一层安全距离,抬手揉了揉苏凌月的脑袋,安慰说:“不用担心,会好起来的。” 小孩子间的吵架,过两日气消了就会和好的。 林献如此想。 对于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苏凌月没什么认知上的认同感,或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因着是林献所说,他也应和着点点头,“哦”了声。 ·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苏凌月并未和张承晔和好,或者说,他有意识的躲了张承晔一段时间,直到,七夕将至。 而这段时间里,苏凌月与林献的关系,说远不远,日日见面相处,可说近也不近,总有一种心不在焉,刻意避嫌的若即若离之感。 当然,苏凌月体会不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和林家哥哥总不能算是特别相熟,相处时总是特别礼貌客气,甚至不如和珺姐姐在一起时熟络。不过,他与珺姐姐幼时便认识了,比不过或许也是正常? 他便并未多想在意。 这么着,直到七夕前一日。此前,苏凌月是并不在意这些节日的,无论什么时候,大多都是他一个人,与他而言,每一日都并无差别,只是今年,认识的好友多了些,故而有了些不同。 这一日,苏凌月来到书院,照旧与祖父上过早课,在午后的时间独自一人在礼室练字,可礼室半开着的窗外站了一人,轻轻敲了敲窗框唤他:“苏凌月。” 是齐滢珺。 苏凌月放下书,先是瞧过了四周,没发现人,才立刻上前来到窗边,和齐滢珺打招呼:“珺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你。”齐滢珺也不拐弯抹角,同样见四下无人,翻了窗坐在窗沿上,继续问,“苏凌月,明天你可有约?” “没有。”苏凌月如实说。 “明日是七夕,我家中情况你是了解的,阿爹阿娘一直想我尽快择个夫婿,尤其是这种时候催得更是紧,是决计不能在家中待的。往年七夕都是我与阿巧一起,近日听闻,阿巧今年和你们府里那个林献有约了,你如果没有需要赴约的,就和我一起吧。”齐滢珺说。 “好啊。”难得珺姐姐约他,苏凌月没考虑便直接答应了。 珺姐姐平日里不太喜欢与男子相处,因为有昔日救命的恩情在,他便是珺姐姐唯一愿意搭理几句的同龄男子。 这么应下,苏凌月又思索着问:“可是,珺姐姐,你和我一起被人看到了,会不会不好解释?” “这有什么?我也没打算带你这样出去,你要和我出去,就得换身装扮,不然我可不和你一起。”齐滢珺说罢,又给了他余地,再问了一遍,“如此,还愿意吗?” “好啊,我都听珺姐姐的安排。”苏凌月乖巧应声。 齐滢珺忍不住勾了下唇,满意地点点头。 “那我便先回去了,你可记好,我可是一早就来找你的,无论这期间有谁约你,你都不可以再答应了,明天都要和我一起!只准和我!” 临走时,她又严肃的叮嘱说。 “知道了,珺姐姐!” 苏凌月再次认真回应,如此,齐滢珺才算放心,又翻了窗离开了。 苏凌月重新坐回去,思绪却忍不住飘散至旁处。 明日,姐姐和林家哥哥有约了,心里,有些在意。 再看不进去书上的内容,苏凌月有些烦躁的起身,离开了礼室。 · 苏凌月悄悄溜到敬室外时,苏老先生正巧不在,学子们三两坐在一起闲谈,大都松散的没在读书。 林献便未在敬室内坐,他拿着一本书,独自坐在敬室外堂的台沿上,靠着廊柱避清闲。 苏凌月就躲在他侧对面半人高的灌木后远望着。 只是头脑一热想要来看看,便身体随行跟着来了,具体原因他自己也未全想清楚。 这时,敬室内又走出来一人,直朝他走过去,是苏玉巧。 “林献!”才出了门,苏玉巧便唤了声,嬉笑着走到他身边。 林献适时抬头,望向她。 再后来两人的话,因隔得有些远,便未入耳。 这时,苏凌月的肩膀突然被人用了些力拍了下。 他不由得一颤,下意识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惊恐的喊出声来,才往旁侧望过去。 “你是来找他们的?怎么躲在这儿,也不上去搭话?”女子也学着他蹲在灌木丛后,问。 她是大娘的另一个女儿,他的二姐姐,苏玉思。 苏玉巧和苏玉思是双生子,印象里,苏玉思性格偏沉,甚至与大哥苏玉乾都很少交流,只常常和苏玉巧一起,他与苏玉思相处更少,对方见了他也从未打过招呼说过话,或者说,苏玉思对任何人都是如此的。 今日,是他们头一次有交集。 “我……只是在礼室待得有些倦了,所以偷溜过来看看。”苏凌月解释说。 苏玉思瞥了一眼那两人,冷淡的评价说:“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完便站起身,顿了下,又侧眼冷淡的对苏凌月说了句:“这里偏阴,很是湿冷,别在这儿蹲了,换一处吧,那边回廊里也能看到。” 这么待了会儿,的确是有些凉意,苏凌月也立刻跟着起身。 “谢谢思姐姐。” 思姐姐,似乎也不像平日印象里那么冷漠。 他说过,又回头望了一眼,忍不住开口问:“思姐姐……” “嗯?” “我听说……巧姐姐要与林家哥哥成亲,他们二人……是不是相配?” “假的。” 苏凌月话刚说完,苏玉思立刻冷声否定掉。 “可大娘不是……” “我阿娘只顾着着急年龄,看中人家家世,也不仔细看看,他怎么配得上姐姐?”苏玉思高傲的说,“更配不上我。” “……可林家哥哥很好的。”听出思姐姐对林献的不屑,苏凌月小声辩驳了句。 苏玉思闻言,又打量着苏凌月问:“你喜欢林献?啧,你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还能勉勉强强替苏家去结姻亲,除开别的不说,林家在京城有权有势,是肯定不会亏待自家少夫人的,你要能去,这样我和姐姐就不用头疼了。” 苏凌月分辨了下这番话,问:“我可以代替姐姐去嫁给林家哥哥吗?嫁给林家哥哥后,是不是就可以每天和他在一起,和他一起玩了?” 苏玉思不禁疑惑的蹙起眉,但想了想,凝着脸说:“我就随口一说……如果你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你要是真嫁给了他,那你们指定是一辈子都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苏凌月闻言,也只被思姐姐那有些奇怪到不能理解的表情影响了一点,很快欢喜又将其他情绪盖了过去。 他欣喜到不敢确定,又问了遍:“真的吗?” 苏玉思打量着他,瞧着他说的认真,那张总冷着的脸忍不住勾了点弧度,轻笑了声。 “当然。”她说,“不过,此事你我说了不算,得人林献也愿意。” “我记得林献似乎和你同住在汀云别院,他有说过类似的话吗?你们关系很好吗?他平时和你亲近吗?你们牵过手,拥抱过吗?”苏玉思问。 苏凌月点头。 苏玉思想了想,又问:“那他……和你有过除了牵手以外的,肌肤之亲吗?” 她问的隐晦,苏凌月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听懂。 “什么样的?”他问。 苏玉思咬咬唇,觉得属实有些难以启齿,她眼眸一转,想到了主意。 “你在这儿等等我。” 她说完,穿过灌木丛跑回了敬室内。 这一动作,远处的苏玉巧和林献也自然注意到了。 苏玉巧先抬声唤了句:“凌月!你和阿思怎么选了这种地方说话?那儿避着日头,太阴冷,过来这边吧?” 林献的目光也同时转了过来,但没开口。 虽然思姐姐如此说,但大哥的叮嘱他不敢忘,他没挪动步子,只小声推辞说:“谢谢巧姐姐,思姐姐说让我在这儿等着她,我就不过去了……” 就不过去,打扰他们了。 苏玉思回来的很快。 她从自己位子上的书堆里摸了好几个藏起来的话本子,拿来给了苏凌月。 “你跟着祖父这么久了,应是认了不少字,读书应该不成问题。相互爱慕的两人是如何相处的,这书里描写的都很明晰,若你们……没有过,他若也不愿与你如此,那估计他很难愿意娶你,毕竟你也不是姑娘,苏家也不好把你强塞给人家。” 苏玉思犹豫着说,语气里完全没有先前的傲气。 “如果愿意,我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一起玩吗?”苏凌月又确认了遍问。 “应该是的。”苏玉思也没把话说死。 苏凌月听闻,很是高兴,抱着书卷便要翻开。 苏玉思连忙又拦下了。 “你……你待没人的时候独自看!千万别被其他人发现了,尤其是,别被祖父知晓!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你也别说是我给你的!”苏玉思扯着他叮嘱说。 “不可以被他人知晓吗?思姐姐放心,月儿绝不会连累你。”苏凌月立刻认真保证道。 思姐姐一定是有其他原因,虽不知晓,但他能理解,也定会保守秘密。 “嗯。你……回去看吧……”苏玉思说。 苏凌月应下,又悄悄瞥了一眼林献,抱着书回礼室了。 苏玉思打量着他的背影,仍还是有些想不通。 这小孩,在府内从没和他说过话,还真是和传闻一般?不过,口齿倒是清楚,也不难沟通,就是有些笨,有些奇怪。 她给他话本,也只是纯粹为他答疑解惑而已!他已不小了,过个一两年就可娶妻了,只看看也不会如何吧?他应该,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苏玉思这么思考着。 “阿思!”苏玉巧喊了句。 苏玉思收了思绪,也立刻转了态度,冷着脸朝他们走过去。 “怎么了,阿姐?” “你与凌月说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了。”苏玉巧笑着问。 “不好,才认识。”苏玉思淡淡回应着,“但他毕竟是我们弟弟,弟弟有喜欢的人,做姐姐的帮衬一下,仅此而已。” 林献本并未多在意苏玉思,但听到这话,便转头望了过去。 “喜欢的人?”苏玉巧下意识想到了齐滢珺,一下子急了,问,“珺姐姐?你……你怎么帮衬他的?你,你可不能帮他!珺姐姐可不喜欢他!你别害了他!” 林献的表情沉了下。 “我还没说是谁呢,阿姐你急什么?”苏玉思淡淡扫了眼林献,又问,“不过,珺姐姐这样性子的人,居然和他认识?怎么认识的?” “说是相识许多年了,有救命之恩。虽然他们都没说,但我感觉他们熟识得很。”苏玉巧嫉妒的小心思藏不住,全写在脸上,撇着嘴说。 “青梅竹马啊?”苏玉思故意说了句。 “没有!他们说只是认识!”苏玉巧否定道。 “先生应快回来了,我先进去了。”林献突然起身插了句话,也不等她们回应,径直走回了敬室内。 “这反应,呵。”苏玉思喃喃了句,忍不住轻笑了声。 “你,在说什么呢?”苏玉巧问。 “我说,珺姐姐的确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但你也不能乱猜。”她指了下林献说,“那位才是。” 林献刚走,苏玉思的态度也松缓了许多。 “林献?太好了!”苏玉巧忙松了口气,顿了顿,像是反应过来,靠近苏玉思,小声惊讶地问,“他喜欢林献!?” “怎么?你不乐意?我听说,阿娘最近可有意撮合你们二位,你莫不是这些日子和他相处久了,生了感情?”苏玉思问。 “怎么可能!我与他说的,全都是珺姐姐的事!我弄坏了珺姐姐的木雀,找他帮忙补救的!”苏玉巧说,“不过这林献可真是厉害,珺姐姐看到他补救过的木雀后,也没再生我的气了。若是凌月真喜欢他,我再弄坏珺姐姐的其他东西,也能好意思求林献帮忙了!” 想到这里,苏玉巧便止不住高兴,又催问着说:“所以,他们二人至什么程度了?” “我觉得,月儿只是单纯的想与他成为朋友,仅此而已。”苏玉思说。 “不是那种喜欢吗?” “我觉得不是。他应该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才敢说那样的话。 苏玉思浅淡勾了下唇,心中忽然升起些念头,又故意说:“指不定他以后明白了,才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的是珺姐姐。” “不可能!闭嘴!”苏玉巧瞬间礼节都不要了,扑上去按住苏玉思,掐着她威胁。 打闹过一阵,苏玉思正经坐直了身子,问:“明日便是七夕,我听说,阿娘要你和林献一起出去?” “是啊,说是锦苍山下有庙市,怕林公子整日在府内无聊,要我带林公子去庙市转转。”提及此事,苏玉巧便头疼,“因为要和他一起,珺姐姐明日都不来找我了……” 她拍了下苏玉思问:“你呢?阿娘可有安排你?” “我才不管她的安排,明日我就只和你们一起。”她想了想,又说,“明日我们将月儿也喊去,我们四人一起,绝不让林公子无聊,如此,阿娘交代你的事也算成了。” “那也唤上珺姐姐!”苏玉巧说。 18、十八 思姐姐给的话本,苏凌月看的一知半解,但也算是在心中有了些思索。 可话本中的句子他属实不好意思直接去问,他在心里琢磨着,打算照着其中的内容做些,若林家哥哥予以了话本中那样的回应,大概就说明,他是愿意的。 于是当晚,林献读书时,苏凌月鼓起勇气靠了过去。 他从前总是觉得,是不能打扰对方读书的,否则会招致厌恶,毕竟本就是得了允许才能呆在这里,但话本中好像不是如此说的,他便也想学着尝试一下。 他轻声挪了木凳,挨着林献坐下,不好意思直接贴上去,便枕在桌上,歪着脑袋盯着他问:“林家哥哥还要读到几时才睡?” 林献其实并未将心思全用在功课上,他心中还在想着午后听到的有关苏凌月的事。此时苏凌月问起,他才收了神思,放下书。 少年眼里点了盏烛火,亮盈盈的眼眸含着笑,微贴着未合拢的唇透着粉色的水光,一袭红衣衬着他愈发白皙娇嫩,即使在昏黄的烛光下裹了层暖色,也不改颜色。 林献只看了一眼,便立刻错开视线,望向烛火。 “可是灯光太亮,有些晃眼?扰到你休息了?”他沉声问。 苏凌月连忙摇头:“没有,我,只是问问,我也还不困。” “那,你有事找我?”林献问。 说是有事,也算不上事,尤其是,林献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尽管他愿意搭理他,却总是不曾表现出熟络,此时也是,苏凌月忍不住垂下头,悄悄往后缩了缩。 “没……没什么……” 他脸有些烫,临开口时,却退缩了。 林献揉了揉他的脑袋,是在安慰,然后,冲他浅淡笑了下,便转过了头。 一瞬沮丧,而林献的笑却像是给了他希望,苏凌月有些不甘心如此,他捏紧了衣角,又给自己鼓了鼓气,然后,重新望向林献。 “林家哥哥!” 他这一次,声音都变得响亮和严肃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望着林献。 见林献转过身来,苏凌月朝他张开手晃了晃,然后凑近了抱住他。 书中所说的动作,是要坐在对方腿上的,但苏凌月觉得,若是没有得到对方的允许,便如此做,或许,会有些不太好。 他便就只是这样,半倾着身子,揽着林献,盯着他看。 因着两人的身高差,他的手艰难的搭在林献的脖子上,都有些合不拢。 大约对视了一会儿,林献竟揽了他的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坐在他膝上。 是书中所写的动作。 苏凌月心中忍不住些许窃喜,手臂紧跟着合拢了些。 而林献,竟似乎朝他靠了过来。 他的手扶在他腰上,合着掌心轻轻捏了下,真切的触感隔了层单薄的衣衫传来,且越来越近,他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 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也是如此近,近的只消彼此双方中的某人再靠近一丁点,便贴上了。 说不清讨不讨厌,更多的似乎是紧张,没有害怕,只是单纯的,没由头的紧张。 苏凌月的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脑袋缺氧般空荡,仿佛空气也在逐渐升温,是呼吸的急躁点燃了夜。 而林献,在这时突然停了动作,他望着他的眼睛,突然蹙了下眉,近乎只停顿了一秒钟的时间,又很快的,再没有任何犹豫朝他凑过来,却是错开脸抱住了他。 林献只按着苏凌月的脑袋,将他按在自己肩上,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是又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吗?只要和我说就好,抱多久都没关系,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不……” “没事了,没事了,别难过了。” 苏凌月想说的话被林献全打断了。 他温柔的拍抚着他的背,脸颊靠在他脑袋上,轻轻蹭了下安慰着。 苏凌月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为何会发展至如此?他刚刚,有露出什么难过的表情吗?没有吧?明明没有难过的情绪。 但林献抱得很紧,似乎认定了他如此,打断了他解释的话,便有些不好开口了。 林献的手臂用力收缩着,锢着他的骨头,缩紧了便难免有些疼了,可林献却浑然不觉,继续收拢着,要将他挤压着按实在自己怀里。 他从前从未如此过。 苏凌月咬咬牙,不禁挪出手推了下他的肩膀,开口小声提醒着说:“林家哥哥……你,太近了,会疼……” “对不起。”林献当即小声道了歉,但只轻轻松开一点,仍紧紧抱着他。 苏凌月觉得有些奇怪了,但他一直未有松手的意思,且宽泛了些,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也便不再说什么,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沉闷的垂下头。 林家哥哥为什么,没有按书中所说的那样呢? 是否,是不愿意的意思? 又为什么,要抱着他,这样紧,这样近的抱着呢? 思姐姐给的书中,完全没有答案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默了好一阵子,林献忽然开口说了句,打破沉默。 “听你姐姐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不算问句的语气。 苏凌月听到,顿时红了脸,小声问:“姐姐……怎么说的?” 听到确有此事,林献缓慢放开了苏凌月,才接着说:“是我临走时听到她们说的小话,也没细听就离开了。” “哦。”苏凌月低声应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承认说,“是有喜欢的人。” 他抬眼悄悄瞥了眼林献,没好意思直言。 林献的表情跟着微不可查的沉了下,却是尽量在保持着平静的,连语气也很平静。 “是吗?那一定是个对你很好的人。”他浅淡笑着说。 苏凌月使劲点点头,认同着他的话。 而林献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看,尽管仍是笑着的。 他勉强撑着表情,催促了句:“月儿,很晚了,地上凉,你穿的单薄,便快些去睡吧。我读完这页书就来。” 他这句话,一时又恢复了距离感。 苏凌月应了声,便走回床榻里侧躺下了。 他才躺好,又忍不住攥着被子边角,探出脑袋去往林献。 对方背对着他,似乎又专心读书了。 这一切的走向,与书中完全不同。 他忍不住将自己缩起来,难过的闭上眼。 · 林献没有读书的心思,苏凌月重新躺回去后,他便完全看不下去书了。 如此静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灯花晃了下,他抬头望过去,是未关好的窗透进来凉夜的风,吹动了烛火。 他回头朝床榻上看了一眼。 苏凌月已睡下了。 他夜里总习惯将自己团成一个小团,缩在一角,丝毫不占地,此时也是,小小的一团全窝在锦被里,只脑袋露在被子外面。 夜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随之微微动了下,不知是否扫到了眼睛,有些不舒服,他轻微的蹙起眉,却没有醒。 林献已起身将窗户关小了。 他又走过来,放下挡风的帐幔,坐在床边,拨开苏凌月额前的发。 苏凌月的眉头仍未舒展,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事,才如此难过。 林献的手停在半空中,又忍不住靠近,落在他侧颊上,在他眼角眉梢处停下,轻缓的揉了揉,他的表情才终于松缓些。 青纱帐幔隔了道烛光,多了层朦胧。 眼前的少年,是与先前不同的美艳,但仍是相同的惹人心生非念。 方才,险些便忍不住,是感觉到他唇边微热的呼吸,才猛然回过神,慌张抱住他压下思绪。 不想让心中的念头惹他生厌,拼命抑制着躲着,而此刻却有些躲不过了。 回过神来,他已触到了那朝思暮想的温热。 他悄悄凑过去,在他唇上落了个吻。 是温柔的将要融化的甜软,是想要夺取更多的深陷。 可他,不能如此。 面前的少年,已有了喜欢的人,是早于他许多的眷念,是他已来不及的奢想。 不该夺取,不该深陷。 他迅速退开,慌乱地掀了帐幔,逃命似的离开了。 19、十九 苏凌月睡了一夜,第二日来到礼室却仍是无精打采的,一副蔫蔫的模样。 祖父是隔了一阵子才来到礼室内的,一见着他,先是开口有些急切的问了句:“月儿,你和林献怎么了?怎么今日一大早他便来找我说要从汀云别院搬出去,来柳鹤书院内住?” “我不知道……”苏凌月垂下头,也有些难过的说。 今日一早醒来,他便未在枕侧看到林献,满屋子也不见林献身影。之前,林献虽然总不与他多话,每日辰时却是会等他一起起来的。今日却是完全不见踪影。 他着急追出去寻,寻了苏府大半的地方,也不见人,还是管家苏陶伯伯见他着急,拦下来问了缘由,才告诉他,林献一早便去了老爷苏阳德院中请辞,说是要搬离苏府,去书院内住。 他匆匆来到书院内找林献,可对方看见他,只是道歉,除了“对不起”,其余什么也不肯说。 苏凌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说过“没关系”,也无济于事,问他缘由,便是躲着,不愿搭话。 问不出答案,苏凌月不愿逼问,主动不再去问了。他在礼室内独自思索着,也没能想出确切的原因来。 是因为昨夜的试探吗?可当时,明明没有这样的征兆……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苏老爷子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着说:“算了,应是没是,别放在心上了。林献也未必是因你才搬来书院,他许是想节省每日来去路上的时间,用来多读些书吧。毕竟住在书院中,的确更要方便些。” 苏凌月仰头看着祖父,沉默了下,轻轻点点头应:“嗯,月儿知道了。” 还是在意,可他不想让祖父为难。 过了午时,苏凌月又忍不住悄悄去了敬室,远远站在回廊内朝敬室内望了一眼。 只能看见背影。 他没再靠近,只站在那儿,有些难过。 苏玉思正巧从敬室内溜出来,看到苏凌月,又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心中隐隐有不好的念头,立刻走到苏凌月身边。 “你们……怎么了?你该不会……去试了吧?看你这样子,是失败了?”苏玉思小心翼翼地问。 苏凌月没应声,却更是难过的垂下了头。 “你……很喜欢林献吗?”苏玉思有些不确定的问。 她原本只是觉得,苏凌月尚不懂什么是喜欢,但见他如此难过,又有些摸不准了。 苏凌月点点头,说:“嗯,我很喜欢和林家哥哥一起玩,可他……不愿意与我有书中那般的的亲昵……思姐姐,如此是不是说明,他不想和我玩,不愿意长久的与我在一起?” 苏凌月的声音轻轻颤着,带着委屈与害怕的心思。 他如此说,苏玉思又有些摸不准了,这分明就是仍不懂的样子。 她蹙了下眉说:“呃……不是这样的,月儿……” “那是什么样?” “其实感情这种东西是很复杂的情绪,就算当下试探出了与书中一模一样的结果,也难以保证那人的心思真如预料一般。相反,亦是成立的。”苏玉思说。 “我听不懂。”苏凌月如实有些惭愧的低声说着。 苏玉思思考了下,解释说:“意思就是,不要尽信书中所说的结论,他究竟喜不喜欢你,这该是你通过自己的感受,平心而论的一件事。所谓感情,并不是言语所能描绘出来的东西。即便他搬出去了,也未必是全因为你的原因。” 她说完,又轻轻叹息了声,自责道:“此事怪我,我没想到你真会去寻他,早知道,便该多教你些东西才是,或者,就该什么也都不告诉你。都是我的错。” 她没想到苏凌月单纯至此,分明已十几岁的人了,却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还好,那人是林献。 还好,什么也未发生。 苏玉思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尽管苏凌月还有些难过,但见她如此,还是忍不住,抬手安慰着:“此事与思姐姐无关,思姐姐,不要难过了。” 苏玉思仰过头看着他,轻轻笑了下。 “知道了。”她应说,“此事,不成功就不成功,月儿,你如此漂亮温柔,他若真不喜欢你,也是他自知配不上你!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苏凌月听闻,连忙摇头:“思姐姐别开玩笑!” 两人又你来我往说笑了几句,同时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似是在两人身上流转着,停着盯了许久。 是张承晔。 苏凌月望过去,还是有些许的局促感。 这段时间里,张承晔没再私下里来堵着他,半强迫着他与他重归于好了,两人偶尔会有交谈,毕竟从前关系很好过,现在也止于简单的打声招呼,再多问候两句,苏凌月便逃了,其他时候,也总是能在一些时候感受到张承晔的目光停滞。 他不明白,其实两人间并没有多严厉的矛盾,只是……虽然不明确那时张承晔要做什么,但似乎有些强迫他,他讨厌被强迫对待,这让他不自觉会联想到小时候的一些遭遇,心里便止不住的厌恶,于是,也因此一直执拗的不肯与对方和好,原谅对方。 此时也是。 他立刻垂下头,别扭的装作看不到。 苏玉思瞧了眼张承晔,又瞧了眼苏凌月,问:“月儿,你讨厌他?” “……没有。”苏凌月说。 的确应是算不上讨厌的,只是内心在与某些情绪闹别扭。 苏玉思哦了声,若有所思的起身,朝张承晔走了过去。 苏凌月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看着她的动作,但视线触及到张承晔,又立刻下意识躲开了。 她们并未交流许久,苏玉思便重新返回来,来到苏凌月身边。 苏凌月小心的抬眼望过去,张承晔已不见了,也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 “他说要我将这样东西给你,东西我帮他带过来,他就走了,大约是看出来你不太喜欢他出现吧。”苏玉思推测着说。 苏凌月没吭声。 苏玉思也没再继续提他,她将方才张承晔递给她的木盒子拿到苏凌月面前,问:“要打开看看吗?” 苏凌月望过去,苏玉思手中的木盒是大约半只手臂长宽,一掌高的盒子,上面刻着几枝稻穗,穗花绵密,穗子饱满,构型简单却精致。 “这是……泽香斋的食盒。”苏凌月抬手抚了抚食盒上的麦穗刻花说。 里面的东西,他心里大约猜了出来。 打开木盒的盖子,米酒的微香便掩不住,飘散出来。 是他从前与张承晔说过的,他最喜欢的泽香斋的酒糟甜糕。 “方才张承晔将这东西给我的时候,还说了几句话。既然你愿意打开,那我就一并转告给你?”苏玉思虽如此说,还是试探着问了句。 “他……如何说的?”苏凌月迟疑着问。 “那张承晔似乎还挺关注你的。他说,今日清晨在书院见你时,看你似乎愁眉不展,有些难过,他不知缘由,也不好来问,他说你最喜欢吃酒糟甜糕,每次吃到心情都会变好,所以去买了这个,托我送给你,希望它可以让你不再难过了。”苏玉思说。 她抬手在打开的木盒上掠了掠,又说:“泽香斋的酒糟甜糕我也喜欢,每次趁热吃味道最好。这一盒还是热的,应才出锅不久。月儿,你要不要先吃一点?免得一会儿放凉了。” “嗯……” 苏凌月夹起一片甜糕,塞进嘴里,甜糯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仿佛融化了心中的些许生硬,连情绪也变得柔软起来。 他将手中的木盒往苏玉思面前推了下,意欲也分给她,苏玉思也没客气。 苏凌月将一片甜糕细细嚼碎咽下,忽然问了句:“思姐姐,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以为,有了肌肤之亲,就可以做夫妻,永远在一起了?” “你怎么还在纠结此事?”苏玉思咬着东西,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正想着要怎么劝他。 苏凌月只摇摇头,解释说:“我还没办法凭借自己的感受分辨他人对我的情绪,姑且只能以此做明确认知的依据。所以,想问问你。” “我只能说,大部分人是如此。”苏玉思说。 “哦。”苏凌月应下声,又夹起一片甜糕,边吃着边回想着。 若仔细分辨,那天,晔哥哥所做的事,似乎隐约能契合书中部分内容,只是后面的,无从知晓了。 晔哥哥那天,是不是,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所以才如此呢?是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思,靠近他的呢? 若真是如此,那他,可是在愚昧无知的情况下,伤了晔哥哥的心? · 午时的光景很快过去,苏玉思先回敬室去准备午后的课程了。 苏凌月一人坐在廊亭中,手里还抱着泽香斋的食盒,里面的甜糕已经被吃空了,他和思姐姐对半分掉了。 阳光倾洒在他的后背上,暖着他整个身子,他有些慵懒的缩在回廊木椅上。 面前有一人朝他走来。 已该是祖父去敬室讲学的时辰了,敬室内的学子应都回去坐好了才是。 苏凌月缓慢抬起头望过去。 张承晔已来到了他面前。 “月儿……” 他紧张的唤了声。 苏凌月望着他,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但纠结到最后,他垂下眼眸,轻声回应了句:“晔哥哥。” 其实,自他收下这一盒甜糕,心中对张承晔的情绪,便已慢慢散化了。 他们之间并没有苦大仇深的矛盾,只是差一个契机,与彼此双方态度的缓和。 见苏凌月没再避着躲着,而是大大方方的如此唤他了,张承晔脸上藏不住笑,欢喜的望着他。 “月儿!你……”他顿了顿,又收了下表情,尽量收敛着说,“你可好些了?还难过吗?那一份可够吃?还要不要再来一份?” “谢谢晔哥哥,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虽然想着与张承晔正常交流,可还是没法和最初一般自如。 苏凌月视线仍有略微的闪躲之意,避着他问:“晔哥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两人都沉寂了下,他听得,张承晔浅声笑着说:“月儿,今日,是七夕,听闻锦苍山下办了庙市,很是热闹,我想,邀你一同前去。” “恐怕,不行,我已有约了。”苏凌月说。 张承晔表情僵了下,不死心的说:“我听闻,林献与你大姐苏玉巧约了七夕逛庙市,你该不是要和他们二人一起吧?” “不是……我,是和别人一起。”苏凌月沉声解释说。 张承晔脸上的表情似是瞬间生起了气。 苏凌月看到,不自觉缩了下身子,但仍没有多说什么。 他不太想将珺姐姐说出去。 林木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张承晔的表情才松缓了。 他浅淡笑了声说:“看来是我问晚了些。既然先约了别人,那就去赴约吧,的确,答应了人是不好失约的。” 苏凌月小心的抬头去望他,在他眼里未再看到生气的怒火,他才缓慢点了点头:“嗯,那,晔哥哥,我先回礼室去了。” 他说完,错身快步离开了。 待苏凌月走后,林木中的声音的主人才缓慢从里面爬了出来。 是张承晔的书童张涞。 “恭喜三少爷与苏小少爷重归于好。”他说。 “忍耐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有点用了。”苏凌月一走,张承晔立刻变了脸色,冷声说。 “但三少爷,您还不可操之过急。”张涞提醒说。 “知道了。”张承晔有些不耐烦,“那苏凌月今晚约的是什么人?” “小的不知,但绝不会是林献。听闻,林献似乎与苏小少爷置了气,今日一大早便从苏府搬到书院来,以后大约是再不会回去了。”张涞说。 张承晔思索了下,朝张涞招招手,将他唤到自己跟前。 “既如此,今晚倒会是个好机会,你去帮我,做一些事。”张承晔吩咐说。 · 天色近晚,日头也逐渐失了明亮,朝山边远远落下去。 苏凌月坐在礼室待了一整个下午,也没有好好读书认字,他的心思胡乱飘散着,自己也不知飘去了何处。 至天色沉下来,窗台被人敲了敲。 苏凌月转头望过去,立刻收了思绪,笑着打招呼:“珺姐姐,你来了!” “嗯。”齐滢珺应了声。 “珺姐姐,我们今日去什么地方?”苏凌月跟过去问。 “锦苍山庙市。”齐滢珺说。 苏凌月顿了下,忍不住开口说:“听说,巧姐姐和林家哥哥也去那儿。而且晔哥哥,似乎也说要去那儿。我们此去,大约会碰到不少熟识的人。” “无妨,我也没打算让你就这么过去。”齐滢珺上下打量着他说,“去之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你可答应我了的,不能再反悔的。” 她望着他,郑重警告说。 20、二十 简单折腾一番,齐滢珺满意的望着他,收了手里的脂粉。 苏凌月本就好看,面向阴柔婉约,只消稍稍妆点便是容色动人,无需再刻意着粉嫩衣裙,也足以混淆。 只有对着他这张脸,她才不会感到过分厌倦。 “姑且先这样,苏凌月,待会儿你只需要记住一点,若有人来与我搭话,问起了你,你只准说是我妹妹。”齐滢珺叮嘱道。 “好。”苏凌月笑着答应。 齐滢珺看了看他,只浅淡笑了下。 苏凌月除了这张脸,性格也好,总愿意受她欺负。 就算她过分地说后悔救了是男孩子的他,不许他在人前与自己搭话,对他总是不客气温柔,他也从不生她的气。 她这么想着,朝苏凌月伸出手。 “珺姐姐?” 他还未与阿娘以外的女子牵过手,阿娘说,女孩子的手是不可以随便碰的。 苏凌月先是有些不确定的抬起手,将手指搭上来,但没敢合拢,齐滢珺反手握住他,牵实了拉着他。 “月儿。”她说,“我只今日如此叫你。待会儿也记着别说名字,若旁人问,我替你答,苏凌月三个字谁都知道是苏府的小少爷。” “好。”苏凌月也笑着如此答应下,与齐滢珺牵着手,自柳鹤书院朝锦苍山去了。 · 锦苍山下,月黄色的灯火连了小半个山坳,将黑沉的夜照至温馨明亮。 林献与苏玉巧行至此处,便各行至岔路分开。 是林献主动提及,对庙市无感,只结伴至锦苍山,算是给苏父苏母一个交代,不必一起,若二老问起,他会帮忙掩护。 他也的确对此兴致乏乏,来了锦苍山,便避着喧闹,拎了剑朝山林深处寻清净之所练剑去了。 苏玉巧也欣然答应,拉了同行的苏玉思去寻齐滢珺和苏凌月了。 “虽然珺姐姐一早拒绝了不肯同行,但应是因为林献的原因,现在林献不去,她肯定愿意和我们一起的。”苏玉巧说。 苏玉思应声,也在回想着。 得知月儿和林献闹僵了之后,她都不好再去喊他同游,此时倒是不用担心了。 “只是,这偌大的锦苍山,我们要去哪儿寻他们?”苏玉思问。 “呃……先四处逛逛找找看?” · 此番锦苍山,是由缎城内各商铺大家牵头布置,除市集外,点翠斋与泽香斋分别承办了两场比赛,分一文一武两类,以头奖为噱头引城中更多客人来此。 齐滢珺与苏凌月来到锦苍山下,也不拐弯抹角,径直走到了点翠斋的铺子前。 来时路上她已与苏凌月提及过,此行目的,便是点翠斋的头奖,只是为了合衬佳节,这比赛也须得结伴参与,她便扯了苏凌月同来。 点翠斋的文试是比出对,参赛两组选一组出题,互相接对,须得以和七夕之景,待其中一方对不出则算输。 苏凌月识字不多,组对的水平也一般,但齐滢珺不同,她平时也不显山露水,可此时却是从容应对,文思不倦,几乎未费什么力,便赢了出对。 苏凌月虽然听不懂齐滢珺对中含义,但也觉得厉害,凑近齐滢珺身边小声道:“珺姐姐好厉害,竟一次都未败过,这满城的读书人,似乎都不是你的对手呢!” “是他们学识太浅薄,我才能获胜。”齐滢珺说着谦虚的话,语气却不甚谦虚,甚至心中暗暗有些喜。 “恭喜二位赢得头奖!”点翠斋的店家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子,递予两人。 齐滢珺看也没看一眼,拍了拍苏凌月说:“送你了。” “诶?可这是珺姐姐赢回来的,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苏凌月连忙推辞说。 “若是没有你,我也赢不了这场比赛。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留下吧,就当做是今日与我同游的纪念。”齐滢珺劝了句。 今日来锦苍山,她的目的并非是头奖本身,头奖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她来参赛,仅仅是因为想参加,想要获胜。 周围的看客们大都向她投来钦佩的目光,在她擅长的领域内赏识着她的才学,这才是她想要的。 虽然有些目光中带着恶意与不善,但她并不介意,无非是败给她的嫉妒与不甘。 她又拍了下苏凌月的肩,“跟我客气什么?快去拿吧。” “嗯,谢谢珺姐姐!”苏凌月使劲点点头,接下了那个木盒。 齐滢珺对市集上除此之外的地方都无感,两人商量着便欲去城边渡口,那里是七夕夜放祈愿灯的最佳场所。 庙市两旁的山道尚有些黑,两人才沿路走出百步,山道内突然窜出来几人,面向相熟,是方才出对赢下的人,也是那些恶意目光的来源。 除了参赛的两人,为首那人还带了几名同伙,几个男人将苏凌月和齐滢珺二人包围起来。 “就是那个女的让公子失了面子!给我狠狠地打!动手!” 那群人蛮横无礼,上来便是一声招呼。 “珺姐姐……” 苏凌月慌张唤了声。 这情景似曾相识,曾经他被人团团围住,孤立无援之际,是珺姐姐恰巧路过,抄了扁担打散人群,将他救出来,那时,他才只到珺姐姐的下巴处,此时两人已一般高,且他还要再冒梢些了。 “珺姐姐,这边!” 他咬咬牙,闭着眼用力飞扑过去,撞倒一个人,突出一个口子,齐滢珺也已快速来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然后,牵着他一路朝前跑。 山林深处又暗又难行,脚下枝杈横生,苏凌月和齐滢珺都不是体格健硕的人,尤其是苏凌月,自幼生病,身子骨或许都不如齐滢珺硬朗,跑上几步便要跑不动了。 那群人也是穷追不舍,很快赶了过来,最前的那个捡了石头,朝两人的方向砸过去,正砸中了苏凌月的后背,那人力道很重,苏凌月低声痛苦的呜咽了句,强忍着和齐滢珺继续往前逃着。 但如此影响了下,两人的动作更慢了,很快便被追上。两人跑不动了,扶持着倒在地上。 苏凌月护着齐滢珺,肩上与胳膊上又重重挨了几下,雪白的皮肤上立刻起了明显的青痕,在昏暗的月色映照下乌压压一片。 不是没受过疼,但苏凌月还是条件反射的缩了身子往齐滢珺怀里躲了躲,他咬着牙忍耐着,却有泪水从眼里垂落下,纤长的眼睫蘸着水花,尽显柔弱之姿。 “等等!”为首的突然如此唤了句,盯着苏凌月,那眼神有些变了。他上前来蹲下身子,直勾勾盯着苏凌月的脸。 方才只想着在市集上输了比赛丢了脸,都没好好看过。 与面前这个小美人比起来,丢一次面子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 他狞笑着朝苏凌月伸出手,齐滢珺将苏凌月往怀里拉了下,一巴掌甩在男人脸上,又抓一把山上的石子泥土全朝他脸上砸过去。 她还想再动手,被男人的手下按住了。 “珺姐姐!”苏凌月抓着那人的手,想要将他们推开将齐滢珺救起来,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小,使了几次劲仍是纹丝不动。 男人已重新爬了起来,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揪着苏凌月的衣领一扯,将他拽着扔在地上。 苏凌月全程都不得反抗,在他面前,苏凌月就像是个没有意识的轻巧物件被随意扔扯着,完全没有还手的能力。 是令他厌恶恐惧的强迫感,可他无能为力。刚被男人及手下打上了胳膊,动着都有些疼,他还是努力着,想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他的努力有些徒劳,又一次跌到地上。 而一阵疾风过,面前这男人突然倒在了他旁侧,苏凌月尚有些吃惊,张承晔已来到他身边,揽住背扶起了他。 “月儿!你没事吧?”张承晔着急的询问。 那为首的人已被他撂倒了,几乎爬不起来了。 他一把抱住苏凌月,心疼地说:“月儿,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好我来了,月儿,你们怎么遇上了这样的事?若是我再来晚些,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晔哥哥?你怎么在这儿?”苏凌月反应过来情况,立刻撑着身子回过头去找齐滢珺。 “珺姐姐!” 齐滢珺还被控制着,他推了下张承晔,想要赶过去。 背后,张承晔的表情僵了下,他的话还没说完,全咽了回去,很快收敛了情绪,动身踢开了齐滢珺身边两人。 齐滢珺挣扎开束缚,朝苏凌月飞奔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月儿,没事吧?”她问。 “没事。”苏凌月答了句,在齐滢珺的搀扶下坐好,又对张承晔说,“晔哥哥,多谢你救了我们。” 他话音才落,茂密的树林深处似乎传来打斗的声音,不远,但仍有些距离,似乎很是激烈,吵着夜色难以安静。 苏凌月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声音?”他好奇地问。 张承晔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动,开口拦了句:“锦苍山夜里阴沉危险,月儿,还是不要好奇这些了,先离开这里,去人多安全的地方吧。” “哦。”苏凌月应了声,便收了注意力,不再好奇了。 “月儿,我送你。”张承晔又开口想要靠近,被齐滢珺拦下了。 “多谢张公子救我二人,此行再往前便是临江渡口,人流密集,也正好能遇到药房,我二人自行前往就好,不劳张公子费心了。”齐滢珺说。 苏凌月想到,珺姐姐应是不愿意与他同路的,也应了声:“多谢晔哥哥担心,我和姐姐两人去便好了。” 张承晔在暗处紧了紧拳头,此时,似有个下人模样的男子赶过来,来到张承晔身边,不知对他耳语了什么,他的表情立刻变得难看了。 他沉着脸说:“那好,你们二人路上小心。” 说完,便跟着那下人男子匆匆离开了。 “珺姐姐,我们……” “先回镇上,看看你的伤。”齐滢珺扶着他的胳膊说。 此时,那打斗声有些近了。 苏凌月草草瞥了一眼,什么也看不出,便跟着齐滢珺一起离开了。 21、二十一 第二日一早,苏凌月来到柳鹤书院。 从书院入口行至礼室,须得经过敬室门前。 他来的时辰尚早,书院里并没有什么学子,敬室内也很是安静,却有一个人坐在敬室台阶前,直望着书院入口的方向。 “林家哥哥……” 苏凌月轻轻唤了声。 他瞧见人,先是顿了下,毕竟这许多日林献见着他都是会躲的,今日却没有,甚至,他的视线是落在他身上,似是在等他。 他才如此不确定的唤了句。 林献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却没有靠得很近,便停下了步子。 “昨夜,没事吧?”他忽然这么问了句。 苏凌月想了想,林献指的应是在锦苍山上受伤的事,可他应是不在场的,是从后来遇见他们的巧姐姐口中得知的吗? “没事,晔哥哥救了我们。”他如此说。 若是巧姐姐告诉了林献,应是连这些也一并说了,他这话,是有些多余了吧? 他有些后知后觉的想。 林献听闻,只淡淡“嗯”了声。 他微垂下眼眸,神色略有些黯淡。 苏凌月未注意到这些,今日他的确是打算要来寻林献的,但计划是晚些时候,而不是这么突然的见面,说辞还未准备好,他犹豫着,有些不自然的将手往后藏了下。 “林家哥哥……我……” “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小声喃喃的话语被打断,林献似乎未听到,如此说了句,便转身离开了。 “有样东西要给你……唉……” 对着林献离去的背影,苏凌月垂着头,只这么小声念叨了句。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捏了个圆鼓鼓的香囊,是昨日夜里见到思姐姐后,两人悄悄商议着,由他亲手做成想要道歉的。 思姐姐才识渊博,又心灵手巧,教他缝制香囊,上绣云间月的纹样,还教他辨识可静心安神的药材,两人从锦苍山回到苏府后,趁夜在府内藏药间忙活许久,才做好这一个。 毕竟林家哥哥,是因生他的气才从苏府离开的吧? “月儿。”张承晔从他背后走来,扬声打了句招呼,“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你在等人?” “没有。”苏凌月将香囊往袖子更里藏了藏,说。 关于张承晔,他也是想了一夜,预备着今日挑个时间来寻他的。 不像与林献那样为难,他寻他,是想道歉和道谢,有合理的理由,也不用纠结说辞。 “晔哥哥,昨日,谢谢你。这些日子,我与你生疏不少,你还愿意不计前嫌救我,真的很谢谢你!” 张承晔温柔笑着,说:“我记得你说过,救命的恩情,是定要相报的,我昨日可算是与你有了救命的恩情?” “当然,晔哥哥想要月儿如何相报?”苏凌月没有任何犹豫的开口。 “倒的确是有一件。”张承晔说,他的脸上一时露出了难过的神色,“月儿,上次的事过后,我很后悔,当时是我脑子不太清醒,才伤到了你,对不起,月儿,原谅我,自今往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别再躲着我,好吗?” 苏凌月微微垂了下眼眸,他本也是为了上次的事想来找他, 纠结了许多天的道歉的话,是张承晔先说出了口,苏凌月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总觉得亏欠。 他上前两步,走到张承晔面前,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握紧香囊,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来,踮了踮脚尖,落在张承晔脑袋上拍了拍。 “我答应你,不会再躲你了,晔哥哥,别难过了。” 张承晔唇边扬起笑,他顺势抱住苏凌月,手臂环在苏凌月的背上,腰肢上,似是欢喜到不知所措,胡乱的摸着,揉捏着,稍有些不规矩。 很难不去在意他的动作,苏凌月探出脑袋瞥了一眼,但没看出什么,想起之前的事,他在心里忍耐了下,只小声提醒说:“晔哥哥,待会儿,其他学子们也该来敬室了,祖父也会过来,被看到,没关系吗?” 张承晔瞬间有些尴尬的收了手,笑着说:“月儿,我并不介意这些,我也很愿意告诉众人,我与月儿的关系如此亲近。只是旁人倒是无所谓,老先生看到了,会不好解释。” “嗯,谢谢晔哥哥。” 一时间,苏凌月觉得心中有些暖。 张承晔大概是他所认识的朋友中,唯一一个如此直白的说,不介意与自己一起被旁人看到的。 他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些,与旁人的关系可不可以被他人得知这件事,可被如此直白的表示,莫名,有些欢喜。 他还是希望,能够成为别人可以承认的,关系亲近的存在吧。 “说起昨日,与你同行的那个女子,似乎从未见过。”张承晔忽然转了语气与话题,声音听着也有些冷了。 苏凌月愣了下,只微微垂下头,没有接话。 “怎么?不可以介绍给我认识么?”张承晔似是开玩笑般,笑着说了句。 苏凌月不禁有些为难了。 仍是没有开口,只摇摇头。 他答应珺姐姐的,还是不能告诉别人吧? 张承晔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但最终只化为浅淡的一抹笑,盯着他腰间的玉佩,说:“真是遗憾,我还想认识认识你的其他朋友,她看起来,似乎对你很好,将昨夜点翠斋的头奖都赠与了你。” 张承晔指的,是他腰间的青白玉腰佩,是昨夜点翠斋头奖的木盒里的东西。 “她说她不喜欢这些,所以给了我。” 这话倒是实话,也不知张承晔听后如何想。 但很快,苏凌月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说:“晔哥哥怎么知道头奖是什么的?点翠斋并未明说吧?” “点翠斋是张家名下的铺子。”张承晔解释说。 此时,苏老先生已缓步来到敬室前,二人的对话便止于此。 “月儿,时辰不早了,我便先进去了,待下了早学,我来寻你。”张承晔说。 苏凌月应下,两人道了别,张承晔朝着敬室内走了去。 林献的位子在敬室入口处一侧,出入必会经过。 他行至一侧,故意绕了路来到林献桌边停下,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而林献正低着头,也没抬一下,丝毫不好奇来人。 张承晔的脾气有些撑不住,向前倾了倾身子,一拳砸在林献面前的桌上。 林献终于抬起头,冷漠的扫了他一眼。 “何事?”他冷声问。 张承晔咬咬牙,想说些什么,但碍于在柳鹤书院敬室内,又只好将脾气全忍了下去。 但忍气吞声不是他的性格,临走时,他还是对林献说:“从前你对我做的事可既往不咎,但我和月儿之间,绝容不下他人插足。昨夜只是一个简单的教训,你自己好自为之!” 林献仍是未应话,可脸上的表情明显的沉了下来。 张承晔望着他,心情大好。 昨夜,事情已发生在锦苍山中了,他也没想到,林献竟恰好在那个地方练剑,还好他命人拦下了林献。 林献武艺比他想象的高强,他手下影卫是暗里偷袭的,但也只给了他点皮外伤,让他见了点红,没能伤筋动骨,实在是可惜! 不过,经此之后,这林献,大概是再不敢靠近苏凌月了。 只是从今以后,还得多加关注另一个人的动向了。 昨夜,那个女子。 齐滢珺。 · 与张承晔说过道别的话,苏凌月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敬室内。 他只隐约看到林献的身影,便再看不清了。 张承晔走后,他又不可自控的有些难过。 林家哥哥,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又说不了几句话了吧? 香囊,还是过些日子再给吧,也不知道里面的药材那时还有没有用。 他与林家哥哥,总还有再说话的机会。 他如此想着。 只是,苏凌月怎么也没想到,此后的三年里,他与林献日日相见,两人竟是再没说过一句话了。 他一直等待着的下一次上天会赐予的机会,竟是到了三年以后,那个再平静不过的下午,那个,他怎么也意识不到竟是两人此生所见最后一面的午后。 · 七夕之后,林献与苏凌月肉眼可见的愈发疏远,而有张承晔时时来寻找陪伴,苏凌月一时也忘了这些,偶尔独自回想起时,已是很久之后了。 于是,愈发冷漠,愈发不可接近。 他与林献见面不识的第三年末,苏凌月仍未能鼓起勇气先开口,林献也一直未再主动来寻他,一直到,第三年末的那一场雪后,他终于再次与林献有了交集。 苏凌月从未想到,这次过后,自己与他,此生竟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 第三年末的冬天,礼室燃着炭火,但仍是寒冷。 苏凌月坐在炉火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取暖,他无心读书,只远远望着窗外。 今日,柳鹤书院的学子们早早散了,各自回家了,整个书院内静悄悄的。 大学纷纷扬扬,也掩埋了万物的生息。 今日,本是正常授课的,只因一大早,官府了来人,不知什么由头,将祖父带去了县衙,临走时,祖父便遣散了众学子。 那时,苏凌月还独自在礼室内,敬室的动静姑且传不到礼室,是祖父执意要来见他一面,他才得知此事。 有衙役跟着,祖父并未和他说其他话,只是一些关心和叮嘱。 祖父告诉他,自己要去一趟府衙,或许很快就能回来,又或许很久以后才能回来,让他不论如何,不要多想,不要担忧,安心呆在书院等他回来。 于是,自祖父离开后,苏凌月没有踏出过礼室一步。他不知祖父会离开多久,他只知,祖父让他在这里等他回来,他便一定会等。 桌上放着已经凉了的半份酒糟甜糕,是午时晔哥哥吩咐人送来的,他只吃了一半便没什么胃口了,此时恰好有些饿,他又夹了一筷子,算是垫垫肚子。 礼室的门在这时候突然被打开了,屋外的风雪一股子全涌进来,将本就狭小寒冷的小屋充斥满了凉风,苏凌月不禁又缩了缩身子,抬起头朝门口望过去。 林献。 他一向规矩知礼,又客气疏离,此时却未敲门,便直接走了进来,倒是罕见,而主动来找他,就更罕见了。 林献已关上了门,又将风雪挡在了门外。 苏凌月望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两个人已太久未说过话,甚至是像这样单独相处过,他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在确定了林献并不是走错,苏凌月才开口搭了句话。 “林家哥哥。” 林献只站在门口,并未走近,远望着他说:“不必再等了,老先生今日不回来了。” 林献与他搭话,苏凌月一时有些很欢喜,但听到他所说的内容,那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谢谢林家哥哥告知。”他说着,又端正在座椅上做好。 林献蹙了下眉,问:“老先生今日不回来,你还要等?” “嗯,我答应了祖父。”苏凌月说。 苏老先生叮嘱时,林献也在场,他理解了这话的意思,思索了下,他开口说:“已快入夜,礼室太冷,又无歇息之处,去别处等吧?” “老先生的住处就在附近。”他又补了句。 · 熄了炭火,苏凌月跟着林献踏过白雪,来到柳鹤书院另一边。 栖雪园是苏老爷子在柳鹤书院内的住所,在它旁侧几十步开外,还建有观荷园,便是林献暂时借住的院子。 两人来到栖雪园外,竟很不巧的,院子上了锁。 “我……我还是回礼室去吧,只是凑合睡一晚……” 苏凌月撇了眼林献,开口说。 林献望着那方锁,好看的眉眼不禁蹙了起来,拧在眉心。 他沉默片刻,突然隔了一层袖子,握了苏凌月的手。 “天太冷,风雪太大,别回去了,去我那儿吧。” 他如此劝着说。 22、二十二 屋内燃着炭火,林献将木窗推开一道细缝透气。 “很晚了,你先去睡吧,我还不困,还要再看几页书。”林献平淡地说。 苏凌月已缓步来到他背后站定。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捏着,短暂犹豫了下。 “林家哥哥。” “怎么了?窗边冷,过去再说。”林献的语气已然很淡薄。 苏凌月没有动,他缓慢抬起手,将掌心摊开在林献眼前。 “送你的。”他小声说。 是一个小小的香囊,颜色看上去有些旧了。 林献接过去,拿在掌心仔细看着,指间划过细密光滑的缎面,又停在中间有些粗糙的与缎面不太相配的绣样上,摸了摸表面陈旧的痕迹。 苏凌月连忙解释说:“这个,其实,是我在三年前七夕那日就做好了想要给你的,只是当时没有送出去,好像,是有些放久了不好看了,对不起,我没有仔细看过……但里面的药材都是我上个月新换的!” 他这么解释着,又有些心虚的小声说:“要么……我再重新做一个吧……” 他伸手想要将东西拿回来,林献却合了掌心,没有给他。 苏凌月不禁有些紧张。 或许给的有些突兀了,可两人的交集实在太少了,错过这次机会,他还不知道再要多久才能再有勇气,才能再等到两人如此相处。 “张承晔呢?”林献轻轻捏着香囊,忽然如此问了句。 “啊?”苏凌月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林献突然提到了别人。 “你……送了他什么?” 林献问的直白,但见苏凌月还是没懂他的意思,林献又极简略的补了几个字。 “七夕的时候。” 苏凌月仍是有些不解,反问道:“七夕……是要给晔哥哥送礼物的吗?我不知道诶,就没有给过他,晔哥哥也没和我提起过这种事。” “那你,为什么送我?你可知道七夕送香囊的含义?”林献思索了下,又问。 “知道,思姐姐说过了的。”苏凌月立刻回答道。 林献的表情明显怔了下,有些震惊的望着他,但心里疑问还是无法确定,那眼里的光芒也只闪过一瞬,又很快偏过头躲着视线,做出一副不信的模样。 苏凌月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轻轻咬了下唇。 他在思姐姐的教授下缝制这个香囊的时候,是曾问起过思姐姐的。思姐姐也和他说过,七夕的香囊是要送给喜欢的人的。 虽然他一开始也只是想着道歉解释,但他也的确很喜欢林献,便想着,如此或许能言明两份心思。 怕林献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而产生误会,他便直白的再一次解释着。 “林家哥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乎都不怎么说话了,每次见了都那么疏远,但我想,应该只是林家哥哥不想我给你添麻烦,并不是因为讨厌我吧?林家哥哥不用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请林家哥哥放心!月儿很乖的,只在私底下偷偷喜欢你,只悄悄和你关系好,不会惹到明面上被人知道,让你为难的!” 苏凌月这话才说完,林献已主动靠近,揽了他的肩将他抱进怀里。 “不是的,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如此想的,我却从未问过你,对不起。” 他知道苏凌月的心性,也了解其为人,立刻清楚了当年的事大约是张承晔在暗中搞鬼,可他竟从未怀疑过,从未问过苏凌月,却凭借主观臆断了这么多年。 苏凌月,一定很难过吧?他曾说过,这样会安慰到他。 而苏凌月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他猜,林献大约是在自责,没有早些收到这个香囊吧?虽然不清楚原因,当时送与现在才送,是有什么区别,但他抬手抱住林献,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 “没关系啊,林家哥哥不要自责了!本就是月儿不好,当时月儿若是再勇敢一点,直接将此物送给你,你就不会这么自责了吧?对不起,可月儿当时也不知道,林家哥哥是否讨厌月儿,所以才没敢开口,没敢追上去说……” “我从未讨厌过你。”林献轻轻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开口说。 “那林家哥哥当时为什么要从汀云别院搬出去?不是不想和月儿待在一起了吗?”苏凌月问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 林献的视线有一瞬躲闪,犹豫了下,沉声说:“若是不搬,你会恨我。” “为什么?”苏凌月顺着话问。 林献未回答,他只迅速抬眼望了一眼苏凌月,又很快将视线移得更开了。 观荷园不比礼室空旷,屋内本就暖和一截,此时又烧了炭火,即便窗边留了道缝,屋内也是温热的。 林献耳侧与侧边面颊,被着温热灼了层绯色,有些发烫,尤其是,身前的苏凌月皮肤白皙若雪,两相对比之下,便显得更红,将赶上苏凌月身上那一袭红衣的颜色一般。 他不说话,苏凌月只能自己猜测。 思考了下,他主动扑到林献怀里,抱着他笑着说:“不会的!林家哥哥不要胡思乱想,月儿绝不会恨林家哥哥的。” “当真?”林献问。 苏凌月贴在他怀里使劲点点头,“当真的!我不会骗你的!若是林家哥哥不信,我……” 苏凌月的话被打断了。 林献忽然握住他的腰用力收拢,另一只手扶在他脑袋后面,突然凑过来。 灼热的呼吸落在苏凌月面颊上,瞬间打断了他的思路,脑袋空了下,一瞬说不出话来。 只再近一点,便要碰到了。 苏凌月抱着他的手指微微蜷了下,身子却紧张地不敢乱动,僵住了,也没顾得上退后,或是靠近。 而林献停了动作,这样望着他,静默了几秒钟,问:“要逃吗?” 林献的嗓音沉哑冷静,可他的动作却是近乎失控的边缘,虽然看不到,却能清晰感觉到,他紧紧捏着他衣服的边角,攥在手里像是要碾碎了布料。他们贴得太近了,近的所有身体的感触都清晰可见。 苏凌月心脏空了下。从未有过的紧张感,脑袋有些不受控制了,想要思考,想要开口,却只剩下一片空白,有些,没办法思考了。 窗外白雪仍纷纷扬扬地飘着,恍惚间,他听到,林献又开了口。 却是用灼热的唇息掠过他脸颊一侧,停落在他耳畔边缘,轻声说着。 “月儿,放开我,快逃……” ·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晨,苏凌月自房中醒来,来到汀云别院的院中时,仍有细碎的雪花落在他掌心,一如一年前在观荷园那日,他最后一次见到林献的那天清晨。 林献,已离开了整整一年。 那日清晨他醒来,便看到林献衣冠整齐的坐在床边,旁侧放了个清减的布包,与他三年前初来缎城时带的东西相似。 林献说,京中来信,他有要紧事须得赶回去,特意等他醒来告知一声再离开。 林献离开时,他忍不住追了出去,细碎的雪花落在他鬓角眉间,落在他衣间袖上,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与裸露在外的脚掌足踝渗透至皮下骨血,冻得他踉跄了下摔倒在原地,而林献走得很快,转眼便消失在院外了。 当时谁都未曾多想,苏凌月也只觉得事情紧急,便催他快些出发,两人连一句正经告别的话,与再见的许诺都未曾说。 这么整整一年,竟是杳无音信。 祖父也是。 一年前的那日落雪天,祖父说让他在书院内等他回来,苏凌月依言等了,等了两个月,从满院白雪等到春花开遍,他等来了苏家同意官府封了柳鹤书院的令,至不能再等,祖父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自柳鹤书院被封之后,两个姐姐也很少在家中待着了,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面。 他们大约是与阿娘一样,在某日突然毫无征兆的离开,便再也不回来了。 他就像是他们生命中残存过痕迹的某物,被细心珍藏过一段时间,又随意丢掉,然后彻底遗忘了。 只有晔哥哥一如从前,常来找他,但找他的次数也比从前少了许多。 听大娘说,晔哥哥到了要娶妻生子的年纪,待与人成了亲,就不会再来寻他了。 他也如此想着。 大哥说过,若是成了亲,是要终日陪着未来的夫人一起玩耍的,就不能打扰了。 他担心着这一日到来的太快,连晔哥哥也会丢下他,所以格外珍惜每一次与晔哥哥相处的时候。 此外的大多数时候,他都闷在汀云别院内,几乎不再出门了。 今日也是在屋内闷得太久了,好不容易走出房间,来到院中看看雪。 苏凌月身子骨一直不大硬朗,今日穿的格外厚实,才站了许久也不觉得冷。 他在院中立了不知多久,突然一声闷响,唤醒了陷入回忆中的他。 似乎是桌椅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是从屋内传来的。 苏凌月收了思绪,返回屋中。 桌椅仍在原位,但窗户被人打开了,窗台与地面的木板上留着两道水痕,水痕一直从窗边行至桌边,又折返回窗边,是有人踩过屋外积雪,踏窗潜进他房中留下的痕迹。 苏凌月看到,原本只摆放着茶具的桌上,多了一根树枝,似是后园的梨树枝。 那是,林家哥哥从前住在这里时,常去练剑的地方。 苏凌月立刻来到后园,的确有人在等他,却不是林献。 仍是大雪纷寒的冬季,满院梨树都尚只是光秃秃的枝干,落了层雪倒似是花开,齐滢珺正站在其中一棵树下踌躇着。 见他找过来,她立刻扫了焦躁的情绪,笑着朝他打了声招呼。 “苏凌月,果真是长大了,聪明了不少,知道找到这儿来。” “珺姐姐?是你找我?”苏凌月略微有些失落。 “不然你以为是谁?”齐滢珺收了笑问。 苏凌月连忙掩饰着,“没,没有,只是没想到珺姐姐居然会来找我,还是在这儿。” “你们苏府守卫森严,我不能随便进来,只能翻墙了。这儿不是离你的住处最近,也最隐秘么。”齐滢珺解释说。 “哦,那边有凉亭,我们过去坐吧。” 苏凌月带着齐滢珺来到亭中坐下,又问,“珺姐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齐滢珺撇了撇嘴,明显是有气,但只平淡的说了句:“与家中争吵了几句,想找个地方躲一躲,阿巧不在缎城,我只能来寻你了。” 此事苏凌月也有耳闻,他听说,巧姐姐被大娘送去京城了,说是为她择了门姻亲,让大哥亲自看着将人带了去京城,思姐姐说要跟着,也一同去了。没说归期,苏凌月这次心里已有了数,大约是和祖父与林家哥哥一样,一去不返吧。 她们走得匆忙,或许珺姐姐还不知道,巧姐姐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是被丢弃在缎城里的人。 苏凌月垂眸思考了片刻,走到齐滢珺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做什么?”齐滢珺诧异的盯着他的动作问。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别难过了。”苏凌月说。 苏凌月的语气真挚,齐滢珺忍不住勾起唇笑了声。 她不太喜欢被人碰触,此时倒是不觉得讨厌。 笑过,她又轻轻垂下眼眸,沉声问了句:“苏凌月,你,已快年满十八了吧?” “开春后就十八了。”苏凌月说。 “你……可有喜欢的姑娘?或者说……苏伯父,苏伯母可有为你择亲?” 苏凌月摇摇头。 “那你,可想过将来,要与怎样的人成亲?” 提及此事,苏凌月又想起了林献。 思姐姐问起时,他是很认真的想过,要嫁与林家哥哥的,可是,不太成。此外,他就没再想过这种事了。 “我不知道。”他如实说。 齐滢珺怀着自己的心事,也未曾多留意他的神情,亦是垂着头,沉声问:“那你,可讨厌我?” 她如此说着,怕太明显突兀,又轻笑了声补充道:“这么多年我也没怎么对你好过,总是仗着救命之恩欺负你,也亏得你能容忍我这么多年,与我一直交好,还未曾与我翻过脸。” 苏凌月转过头望向她,认真的看着她说:“没有!我从未讨厌过珺姐姐!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而且,不是容忍!我也一直都很喜欢你,珺姐姐,你送我的头奖,那个青白玉腰佩,我一直戴着,从未离身的!” 苏凌月说着,还刻意转过去,将腰间的玉佩显给她看。 齐滢珺抬起头望向苏凌月,眼眸中竟隐隐有些水光。 她浅浅勾起抹弧度,笑着说:“谢谢你,月儿。” “诶?没关系的!我说的,也都是我想要告诉珺姐姐的话!”苏凌月强调道。 “嗯。”齐滢珺应了声,又沉了下眼眸,手心攥紧衣裙边角,沉声开口说,“月儿,既然你不讨厌姐姐,那你可不可以,帮姐姐一个忙?” “珺姐姐你说,只要月儿能做到,都可以答应珺姐姐。”苏凌月几乎没多想,直接答应说。 齐滢珺看了一眼他,像是挣扎许久,狠心开口。 “月儿,你,与我成……” 齐滢珺的话未说完,被人打断了。 后院内忽然传来几声响亮的呼喊,是在寻苏凌月的。 “月儿!” 这声音越来越近,苏凌月也听出,来人是张承晔。 他一瞬分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齐滢珺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对不起,月儿。”被人打断,她的理智似是也在此时返回体内,连忙道歉说。 “怎么了?”苏凌月有些懵,“珺姐姐没做错什么事啊?” 齐滢珺有些愧疚的垂下头,“不,月儿,对不起。” 差点就自私的说出口了。 还好,她还未说出口。 “珺姐姐……”苏凌月也大概意识到什么,追问道,“你还未说,想让我帮什么忙?” “不必了。”齐滢珺说,“有人来找你,我先走了。” “珺姐姐!”苏凌月有些着急的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真的不必了吗?你……没事吧?总感觉,你……有些奇怪。” 齐滢珺推开了他的手,挤了抹笑,“没事,不用担心我。别告诉别人我来找过你,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迅速攀着邻近院墙的梨木,翻上墙头。 “月儿。”张承晔的声音已很近了,从他背后传来。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他笑着问。 想起珺姐姐的叮咛,苏凌月只含糊着回应说:“一个朋友。” “是么?”张承晔瞥了一眼齐滢珺离开的方向,冷淡的应了声。 苏凌月轻轻咬了下唇边,转移着话题问:“晔哥哥今日要带月儿出门么?” “嗯,我见你整日也不出府,怕你闷坏了,特意来寻你。”张承晔亲昵的揉捻了下苏凌月的脸颊,凑近了说。 “谢谢晔哥哥关心。”苏凌月笑着应说。 这几年间,两人间这样的举动很是寻常,苏凌月也早已习惯,没什么觉得不妥的,全都任由张承晔如此。 两人如此说笑着,便离开了。 · 入夜,张承晔回到张家府邸,坐在自己房中,缓慢的把弄着茶盏。 “苏家主母又托人给苏小少爷求亲,这已是这个月第四次了。”手下影卫从黑暗中走出来,回禀说。 “如何了?”张承晔漫不经心的问了句。 “自然是如主人心中所想,想来很快,苏家就会知晓他们家的小少爷无人愿嫁,能彻底弃了这个念头,放弃了他,那苏家老爷也很快就能妥协了。”影卫答。 张承晔浅淡勾了下唇。 那影卫又顿了顿说:“只是……有一人,或许不会如主人之意。” “齐滢珺?”张承晔眯了眯眼睛,缓慢念着这个名字,“又是她?” “听说今日,她与家人是因婚事争吵起来。她年长苏小少爷三岁,已是个老姑娘,家中着急为她寻亲,但她不肯,或许,是她心有所属了。听闻这位齐小姐从不亲近任何外人,唯独与苏小少爷似乎幼时便相识了,两人感情,一直很好。”手下影卫如此回着话说。 张承晔冷笑了声,“呵,无妨。” 他说着,伸手朝他勾了勾手指。 · 昨日齐滢珺在后园中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苏凌月实在担心,第二日一早,苏凌月就悄悄潜出府,去齐家铺子寻齐滢珺。 知晓了他的来意,齐滢珺难得的温柔笑了。 “我没事了,月儿,谢谢你。” “真的吗?”苏凌月还是担忧的多说了几句,“珺姐姐,你若是有任何难处,或是需要月儿的,随时开口便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月儿一定会尽力帮你!” “好,若我有难处,一定来寻你。”齐滢珺应说。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才各自分开了。 心里的想法,齐滢珺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望着苏凌月离开的身影,难过的垂下眼眸。 齐家铺子还有活要干,不能出来太久,她走回店铺中,便瞧见爹娘正守在屋内等着她。 “你怎么还和那个傻子有来往?说了多少次让你少搭理他,你怎么就是不听!珺儿,你都这么大了,也没择个夫婿,整日与那个傻子厮混在一起,你还嫁得出去吗!你要气死我和你娘吗!”齐父厉声指责道。 又是耳熟的责备,齐滢珺摆了脸色想装作听不到,没有回应。 齐母也接着话说:“珺儿,你和苏家那几个小辈关系不是一直都很好吗?彼此往来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与那个苏大少爷互生情愫?人家苏大少爷现在都已另娶两房,你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当初苏府还派人来问过你们的婚事,你当时要是答应,我和你爹至于现在整日念叨么!” 齐滢珺背对着爹娘暗暗闷了气,故意说:“那苏小少爷不是还没娶妻么?你们找个媒人去苏家帮我们说合说合啊,他和我相识多年,有着一起长大的交情,指定愿意娶我,我也愿意嫁他。” “齐滢珺!”齐父猛地抬手砸了桌子,发出沉重刺耳的响声,他怒声吼道,“你是存心要丢尽齐家的脸面吗!” 齐母看了看齐父的脸色,又忙来到齐滢珺身边扯了扯她,劝道:“珺儿,你别和爹娘开玩笑,你出去问问,整个缎城谁都不愿意嫁给那个苏凌月,那苏家主母出去找人给他说亲,人都不愿意搭理的,你怎么能看上那种人。” “苏家的小少爷,论家世地位,不都和我们门当户对,不是天赐的好姻缘?且我就是喜欢他,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想嫁给他。”齐滢珺说。 “你!你敢!”齐父厉声喝了句。 “珺儿!”齐母也扯了扯她想拉劝着。 齐滢珺推开母亲的手,满不在乎说:“有什么不敢?不是你们非要寻个男子将我嫁出去么?反正要我嫁人,我只嫁给苏凌月,你们不愿意说,我就自己去找苏伯父和苏凌月开口,他们必定会同意,到时候聘书呈上,花轿盈门,不也正好合了你们的意?” 齐滢珺话音才落下,齐父猛地甩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这一下用狠了力,将她带倒在地上。 “珺儿!”齐母慌张扑了过去,扶住她。 齐父已气急了,又招呼了几个铺子里的下人,将齐滢珺强行拽回自己的房间里,狠声吩咐:“把她关起来!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老爷……珺儿好不容易松口,愿意嫁人,不如就从了她的意吧?那苏小少爷除去痴傻乖僻,面相倒也端正,且苏家家世极好,珺儿嫁去了不会吃亏的……”齐母劝说道。 “闭嘴!我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傻子!传出去我齐家要如何立足!”齐父喝道。 他缓了缓情绪,又说:“前几日我偶遇张府三公子,他同我提起说,柳鹤书院未被封前,珺儿去过书院多次,张三公子的好友,城中宋家公子对珺儿一见钟情,很是爱慕,但珺儿性情太倔,早早掐死了这段因缘。宋公子不曾死心,仍是悄悄爱慕,却不敢言明,张三公子听闻此事,又得知珺儿还未嫁人,所以来找我探探口风。” “那你的意思是……” “我已亲自见过宋公子,宋公子亦有心,早早同家中说好,再过几日,宋家便会上门提亲了。” “可珺儿会同意吗?”齐母问。 “关她几日,她会想通的。她总不想一辈子都被锁在那间屋子里吧!”齐父说,“好了,此事已定下,你可莫要心软放她出来。” 他说完,拂袖离开了。 “唉……”齐母无奈的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说。 · 见过齐滢珺,苏凌月又原路悄悄返回苏府,可才一回去,没行几步,就被大娘逮了个现行。 “苏凌月,我与你爹说过多少次?你又偷溜出府去,去哪给苏家丢人了?”见到他,大娘没什么好气,张口就是斥责。 “没有,我只是,去找了一个朋友……”苏凌月解释说。 “朋友?就你,你能有什么朋友?放眼整个缎城,谁愿意搭理你?”大娘毫不留情的指责着,又碎碎念开始倒苦水,“要不是为了苏家,我至于每日辛苦找人为你说和婚事,日日让人落脸面么!呵!要我说,你这都是报应,谁让你娘是个害人的妖精!活该妖精生的儿子也没人要!” 苏凌月本不想争嘴,只沉默听着她责骂的,但提及阿娘,他还是忍不住了,有些生气的开口争辩了句:“阿娘才不是什么妖精!” “养你这么多年,养出了个白眼狼,说两句还顶起嘴了?”大娘厉声道。 “就是!你阿娘好,怎么不见她将你拉扯长大?全忘了这么多年都是夫人照顾着你长大的吗!”大娘身边的丫鬟也开口替主子责骂道。 “咳!”闻言,大娘却没有痛快,反而脸色明显有些不对劲,她扯了下她,意欲阻止丫鬟的话。 那丫鬟却未看出,又继续说:“夫人,婢子说的可都是实话……” “吵什么呢!”苏凌月的父亲苏阳德走了过来,抬声盖过众人的吵闹。 与他同行的,除了苏府下人,还有张承晔。 看见苏凌月,张承晔温柔的弯起眉眼,朝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可他如此,苏凌月更是觉得有些难过。 不想被指责的一无是处的这般模样,被晔哥哥看见,或许,会被讨厌。 而在场其他人却偏偏不如他所愿,苏阳德听了下人们的回话,即使张承晔这个外人在场,也丝毫没给苏凌月留面子,直言责怪道:“苏凌月,你都已十八了,还这么衣冠不整,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像什么样子!你这样子,哪家姑娘愿意嫁你!” 方才爬墙回来时,扯歪了衣襟,他也没注意,此时父亲提起他才看见。 他闷声垂着头,拽了下衣服。 果然,还是在晔哥哥面前被责骂了,也不知晔哥哥心里会如何想他…… 难过的情绪开始泛滥,至控制不住,他带着怨气小声嘟囔了句:“没人嫁我,那我嫁人,也是可以的吧……” 苏阳德瞳孔瞬间瞪大了。 “苏凌月!你个蠢货!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给苏家丢脸!” 他气急了,手里寻着东西想要动手,但是在室外,一时寻不到可以砸的东西,他直接想去上手了。 一边的张承晔连忙将人拦住了,劝道:“苏伯父,月儿还小,许多事还不明白,又没人教他,他才如此说的,您同他生什么气?” “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什么时候能有你一半懂事,真是想气死我!”苏阳德喘着气发泄着。 张承晔又顺手拍了拍他的背,将他交给下人,移步至苏凌月面前。 苏凌月将脑袋低低垂着,不愿看他,张承晔轻轻笑了下,知道他是在难过,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问说:“月儿怎么突然说想嫁人了?可是有了喜欢的人?不知谁有这个福气,能讨我们月儿回家?” “承晔!你别顺着他的疯话!”苏阳德没好气的拦了句。 苏凌月也仍是垂着头,软声开口说:“没有……我没想过此事……只是……” “那月儿,可愿想一想?”张承晔一步一步诱着问。 “什么意思?”苏凌月抬起头,疑惑的望着他。 “月儿若想嫁人,可愿嫁我?不知我可有这个福气,能讨月儿回家?”他望着他说,那双眼眸温柔的弯着,满眼柔溺的水光里只落下他的身影,伴着不尽的光与热切。 “晔哥哥……”苏凌月愣住了。 苏阳德听闻,也是震惊不已:“张承晔!你!你……!” 他抬声欲骂,却是气得有些说不出话了。 苏凌月还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的话,问:“晔哥哥,你……说真的吗?若嫁给晔哥哥,月儿是否就能一辈子都与晔哥哥在一起了?晔哥哥是不是会永远在月儿身边,陪月儿一起玩,不会消失不见,不会丢下月儿,会永远和月儿在一起?” 他忍不住问出这一连串的话,眼睛却有些红了。 张承晔又温柔的抚着他安慰。 “真的,月儿,我不会丢下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说。 总以为晔哥哥要娶妻,以为唯一愿意陪着他的晔哥哥也要离开了,以为他很快就会如从前一样孤身一人,这场短暂的欢喜将将终结,可他今日却如此说,如此对他承诺着。 苏凌月不禁扬起唇。 从前从没想过,也从没想到过,可现在想想,若是能永远和晔哥哥在一起,在一起玩,仿佛余生都会是欢愉快乐了。 先前的难过全散去了,他欢喜的扑过去抱住张承晔,期待着问:“那,晔哥哥,什么时候娶我?” 23、二十三 张承晔并未开玩笑或是言而无信,不出半月,张家的花轿抬到了苏家门前,且一切全按着娶妻的规程,隆重热闹,无半点敷衍。 此事瞬间成了缎城内最热的谈资,也很快传入齐家二老耳中。 齐滢珺此时,已被在房中关了小半个月了,迎亲的礼队路过她家门前,喧天的锣鼓声吵闹着,让被隔绝了一切消息的她也终于听到了些外面的动静。 她当然是不知此事的。 被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听见大的动静,便格外好奇,她来到窗边探着头,想去瞧清楚动静,齐父齐母也在这时候推了门进来。 正是正午时候,齐母手里拎着食盒,是给齐滢珺送来的午饭,往常这事都是下人来做,但今日,齐母亲自来到桌边帮齐滢珺布好菜。 齐滢珺知晓原因,因着被关,她与阿娘也有小半个月未见面了。 桌上摆放的也与平时送过来的菜品不同,都是阿娘的拿手菜。 “珺儿,快趁热吃吧,你瞧你这样子,像是染了病似的,蔫蔫的都没什么活力,快多吃几个菜补补。”齐母心疼的劝着。 “谢谢阿娘。”齐滢珺朝母亲笑了下,坐回桌前拿起了碗筷。 齐父取了凳子于她对面坐下,“宋公子的聘贴已送来,你只要答应,立刻就能出去,也不用让你母亲整日为你担心了。” 齐滢珺脸上那笑容只对着母亲,转过头便立刻换成冰冷,变脸似的。 此时也是。 齐父的话,她全充耳不闻,顾自吃着饭菜。 齐父坐着等了等,见她完全不搭理,气得一甩衣袖站起身,看向旁处转移注意力了。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关也关了,眼看齐滢珺还是固执,他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如此。 他狠下心开口,“你还在妄想那个苏凌月?呵,别白费心思了,你对人家有意,人家可不这么想,就只有你这个傻子还在这儿等着,等着把自己一生都要耽误了!” 齐滢珺闻言,仍是平淡的吃着饭,表情没有一点波动。 齐父气急了,朝齐滢珺靠近,眼看着又要推搡动手,齐母连忙拦下人,又好言劝着齐滢珺说:“珺儿,那个苏凌月已经成亲了,与你再无可能了,你就别再固执,和你爹置气了,啊?” 齐滢珺终于有了点反应,问:“真的?” “可不是?他一个男子,居然兴高采烈的说要嫁与人家张三公子做妻,这件事整个缎城里可都传遍了!”齐母解释着,又劝了句:“珺儿,前些日子你爹与你说过的那位宋公子,是一表人才,家世又好,又聪慧端正,那个苏凌月就是一个憨蠢的傻子,除了长相,有哪点比得过人家宋公子?你就别再想那个苏凌月了。” 齐滢珺不理这些话,只着急地问:“他是自愿的吗?” 齐父嘲讽地哼笑一声,“岂止是自愿,他听到自己要嫁人,可高兴了,呵,哪个正常人是他那副样子!实在是傻的无可救药!” 齐滢珺却是轻轻笑了下,语气颇有些骄傲说:“是吗?不愧是我喜欢的人,我果然一点也没瞧走眼。” 齐父张了张嘴,怔了半晌才说出话来。 “你也是疯了!真是冥顽不灵!”他生气的骂着,“你就给我好好待在这里治你的疯病!不嫁人别想着出去了!” 齐父发泄完,生气的摔门离开了。 齐母轻轻拍了下齐滢珺的肩膀,又劝着说:“珺儿,你就别再想着那个人了,赶紧想开些,答应你爹嫁给宋公子吧,不然你爹真会将你关一辈子的!” 齐滢珺握住母亲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阿娘,你不用担心我,快回去吧。” 她心意已决,几乎是油盐不进的,齐母重重叹了口气,又恋恋不舍的多看了她几眼,才离开。 父母走后,齐滢珺又来到窗边。 父亲怕她翻窗溜出去,早命人封了窗,只留出几道缝透气。 她就沿着这道缝朝外望着。 迎亲的声响早已经远去,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但齐滢珺望着窗外那片湛蓝遥远的天色,却欢欣的勾起唇。 苏凌月既是自愿,那一定是真心喜欢张承晔的吧?能遵循意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真好啊。 她是真的,内心觉得开心,为他而感到开心。 也是真的,羡慕他啊…… · 鲜红的帐幔轻轻落下,房门随之被关上,卷起的风晃动着远处桌上的烛芯火,在帐幔上画出欢快的影子。 苏凌月紧张的坐在床边,盯着屋内这一切。 所有人都离开了,这精心布置的屋内只剩他与张承晔两人。 他才小心的开口,说了今日午后至此时的第一句话。 “礼都行完了吗?” “嗯。”张承晔关好门,朝床边走过来。 苏凌月松了口气,也不端持着了,欢喜的起身扑过去抱住张承晔。 “总算结束了,我好担心,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就不可以嫁给晔哥哥了。” 张承晔抱着他,顺势坐在床边,将苏凌月拉着坐在自己腿上,笑着逗他说:“这么想嫁给我?从前也不见你这么喜欢我。” “喜欢?”苏凌月蹙起眉想了想,严肃的说,“喜欢的!一直都喜欢的啊!我很想和晔哥哥永远在一起的。” “当真?”张承晔的语气里是明显的不信任,故意说,“从前也不见你亲近我,碰一下就跑。” “没有啊。”苏凌月说着,又主动凑近了,抱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辩解过,他趴在张承晔肩上,小声抱怨着说,“嫁人好麻烦,一整天都这么浪费过去了,一大早,我还想着今日结束后,能与晔哥哥出去玩呢……” 张承晔轻轻拍了拍苏凌月的背,哄着说:“太晚了,今日不出去了。” “那明日出去玩吗!”苏凌月问,“我们明日什么时候出去?我现在就回家吗?还是晔哥哥这里有空房给我?” “不急,今日的事还没完呢。”张承晔说。 “没完吗?还有什么礼?”苏凌月问。 张承晔未开口回答,却伸手落在苏凌月腰腹间,朝下滑了些。 身子一阵轻颤,苏凌月被吓到了,条件反射般立刻想躲开,可被禁锢着只拉开了一点点距离。 苏凌月震惊的望着他,张承晔则是笑着反问:“还说你不跑?” 他将人拽回去,抱住苏凌月,有些委屈的说:“躲什么?月儿,你都嫁给我了,还躲?嗯?” “没……没有。”苏凌月说的心虚。 张承晔只是笑,也不戳穿,他用了些力,又在苏凌月腰上掐了一把。 苏凌月又是不自觉的朝旁侧躲了躲,但听到身边人的轻笑声,他又很快主动挪了回去,将身子靠在张承晔掌心。 碰触到的地方那温度略有些烫,他垂下头,趴在张承晔肩上,努力的转移着注意力,控制着不去想这些。 “真不躲了?”张承晔又轻笑了声,落在他耳边问。 苏凌月坚定的摇了头,他便掀开一边,手落进衣服里。 苏凌月立刻坐的有些不自在了,也撑不住,手抵着他的肩,将两人拉开了点距离。 “嫁人是要做这种事的吗?”苏凌月忍不住问。 “月儿不知道?”张承晔问,见苏凌月摇头,他笑着说,“都是要如此的,白日里的一切,都只是行了场礼,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有过了今夜,你我有了夫妻之实,才算真嫁给了我。” “那今夜,要做什么?”苏凌月有些为难地问。 张承晔却未正经回答,他抱住他,轻轻咬了下他耳侧,沉着声音说:“做什么都可以。” 然后,唇向下,落在他柔软修长的脖子上,印下吻。 苏凌月紧紧攥着张承晔的衣服,不敢动或是有回应。 好近,比他和林家哥哥当初还要近,心脏止不住的躁动,吵闹不休。 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画面,与他和晔哥哥此时有些相像。 是,思姐姐送给他看的书。 那些书上的内容,他并未认真看,当时也只看过几次就丢到一边了。但他看的那些书,当时都不太理解,现在想想,其中就是有如此,正是和他与晔哥哥相似。 晔哥哥,没有骗他。 苏凌月不禁垂下头,努力给自己做着思想准备,然后,主动抬手,轻轻戳了下面前人。 “晔哥哥。” 他唤了声,而后主动低下头,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下,又立刻难为情的避开,躲着他的视线小声说:“晔哥哥,月儿现在,还有些不自觉会躲,但会努力习惯的……晔哥哥,可以不要介意,等等月儿习惯吗……” 张承晔伸手温柔的揉了苏凌月的脸,又落在指尖轻轻捻着,低声哄着说。 “没关系,月儿,我慢慢教你。” 他吻上去,低声哄着说。 “嗯……” 衣带被扯掉了,有冰凉的感觉晕染开来,苏凌月不敢乱动,他捏紧了张承晔的肩膀,借着克制着自己想要躲的念头,慢慢习惯着…… 喜欢和嫁人,好像,是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的东西…… 但是,还是努力适应吧…… 会适应的,会不再自觉抵触吧? 如果,能和晔哥哥永远在一起的话…… 24、二十四 寒冬早收敛了张狂,悄悄褪去痕迹,春时的暖日一日赶着一日,至此时已是春分,整个缎城内都添了层斑斓的色彩。 自嫁入张府后,张承晔几乎日日带苏凌月四处游玩,时时刻刻与他黏腻在一起,且张承晔如从前一般,一直待他极好。 两人白日里几乎全在玩闹嬉笑中度过,每一个白日都是能让苏凌月开心与值得期待的时刻。 今日也是。 昨日说好了出门,一大早,苏凌月就已爬起来换了衣裳。 天气逐渐转热,单薄的外衫也有些穿不住了,苏凌月穿好中衣,将青白玉腰佩系在腰间,转身去寻张承晔。 张承晔还坐在床边未动。 他正蹙着眉,看着苏凌月,准确的说,是看着苏凌月的腰间。 苏凌月未在意,已笑着扑过去抱住他,缠着问:“今日晔哥哥要带我去哪儿?” 多日相处下来,苏凌月已很愿意与张承晔主动贴贴抱抱,其他的虽然还有点在意,但也不似最初那般了。毕竟两人一直关系很好,除了从前的一次矛盾后,彼此便再没吵过架冷过脸了。 张承晔未回答,他抬手碰触到苏凌月的腰佩,捏在手心里冷眼看着。 “这不是四年前,七夕时候点翠斋出对获胜的头奖么?你还戴着它?怎么穿什么衣服都戴着,只这一个腰佩吗?” 他这话问得漫不经心,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凌月如实回答说:“不是,因为是别人送的重要之物,所以一直随身戴着。” 与珺姐姐相识多年,这是她送他的唯一一件物什,当然珺姐姐也送过他其他东西,都是些食物或者自家酿的花蜜,都被他吃掉了,只有这件腰佩是可随身戴着的。 张承晔面色一下子沉下来,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苏凌月望着他,想不通缘由,有些奇怪。 “晔哥哥……” 他刚想问,张承晔突然拽了下他的胳膊,整个人朝他的方向压过来。 他的表情有些凶,连带着动作也不算温柔,苏凌月下意识朝后躲了下,但刚躲开,他注意到,张承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强迫着停下动作。 “对不起……晔哥哥……我刚,没……没反应过来。” 他连忙凑过去将手搭在他肩上,试探着问:“晔哥哥刚刚是想要亲一下月儿吗?” 他抱住他,主动朝他唇上啄了口。 “晔哥哥,别生气了……” 他扯了扯他的衣服,轻轻晃着说。 张承晔沉了眼眸,似是克制着压抑了下心中的气。 “今日不出去了。”他说。 “为……为什么?”苏凌月有些难过地问。 昨日明明说好了…… 心中稍稍有些不满,也未遮掩全写在脸上。 但张承晔却视而不见,也不回话,按住苏凌月的脑袋朝唇边咬了上去。 · 自失去意识后,也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见身边人担忧的喊声,是在唤着他的名字。 “月儿!月儿!你没事吧?快醒醒,月儿!” 身子感觉好沉,仿佛被重物压着肢体,麻木的疼,动一下都很是困难,可分明身体上方只有一层被子。 意识渐渐回拢,他得以感知清晰周围的声音与画面。 是张承晔在喊他,他正坐在床边,担忧的望着他。 身上的疼痛随着意识回拢一并袭来,就算不动,也疼得有些难捱。 身体的自主行为比脑袋先一步反应,因着疼痛,泪水已从他眼侧滑了下来,他小幅度的缩了身子,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攥紧了边角想要躲起来。 张承晔轻轻扯了下,没能将边角从苏凌月手中拽出来,他也没敢用力,又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下苏凌月的胳膊。 “月儿,对不起。我知道你自小身子便不好,但没想到竟这样差,都是我不好,月儿,别气了。”张承晔靠近了哄着他。 “还疼吗?”他将胳膊从缝隙塞进被子里,寻着苏凌月,递到他面前,软声说,“对不起,月儿,你打我几下,或者怎样都行,月儿,我陪你一起疼,你理理我,好不好?” 泪水还是有些止不住,苏凌月咽了咽眼泪,推了下张承晔的手,沉声说:“没事了……”然后,便不肯再应声了。 如此,张承晔也未再多说什么,他又拍了拍苏凌月的胳膊,说:“月儿,我请了大夫给你调养身子,方才他已为你看过,已去抓药了,我去瞧瞧。你先好好休息,若现在不想理我,待你好些了再理我吧?” “嗯……” 苏凌月咽着难过应了声,张承晔便离开了。 房间的门被关上,苏凌月才探出脑袋缓慢的朝张承晔离开的方向望过去。 晕过去前的短暂的记忆已逐渐清晰,其实讲道理说,是怪不得晔哥哥的。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一直都很差,自幼时生病后,一直是吃着药调养着的,这药前后也吃了许多年,都不见好,但也算平安长大。长大后,他逐渐知道该如何护着自己不去生病,也没小时候那么娇贵了,于是近两三年,家中便停了他的药。 而且晔哥哥,也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都是些他认知里正常的事,只是他的身子太差了…… 刚才,不该任性,如此对待他…… 苏凌月正劝着自己,自责着,张承晔又从屋外返了回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新熬好还余着热。 “月儿,来,先喝点药,会好受些。”张承晔将药端过来给他,大约是怕他还生气,只远远隔着给了,便站到一边去,也没在床边坐。 苏凌月垂下头,抿了几口药,苦涩入口,引着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垮塌,内心更是自责。 张承晔瞧见,接空碗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句:“很苦吗?待会儿我去同大夫说,下次在药中加些蜜糖,应会好喝些。” “晔哥哥……” 苏凌月忍着情绪,哽咽着唤了声。 躺了这么一会儿,已有些力气能忍着身子的不适,他拽住张承晔的手腕,借了力爬起来。 “对不起……” 他抱住他,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小声呜咽着说。 张承晔亦垂下头,在他发间落下吻,拍着背温柔安抚着。 “大夫还说,你须得多休息,这段时间便好好呆在家中调养。锦苍山上的花该开了,待你好些了,我带你去看。” “嗯……” 早先时候彼此矛盾的缘由已记不起了,苏凌月此时只觉得,晔哥哥,待他真的很好。 此后,他再不能这样了。 · 这决定未立下多久,又生了变数。 苏凌月在房中躺了几日,整日喝药调养身子,几乎都没怎么动过,竟躺得圆润了一圈。 张承晔自那日后,来看他的次数略有些少了,有时也是一整日都不见人,不知去了哪儿,他问过几次,都说是想让他安心休养,不忍心打扰,于是去了书房读书。 苏凌月便没再问过了。 他记得,晔哥哥是不太喜欢读书的。 不过仅凭此也不能证明什么,这也只是他的主观猜测,他也不知道晔哥哥具体喜不喜欢,也不能凭此,就说明晔哥哥是在骗他吧。 但在他的印象里,是没见过晔哥哥认真读书的时候的,大多都是拉着他在城中到处游晃着寻着玩闹。 他应该不是个能在书房静心坐上许久的人,完全不像林家哥哥那般…… 想到这儿,苏凌月的脸色不禁沉了下。 林献,他有好久没有想起这名字了。 一年前,林献刚离开时,他还曾想着林家哥哥是否会从京中写信给他,若是写了,京中至缎城一路山遥水远,一来一去最快也须得一月,那他的回信,林家哥哥要一个月之后才能收到,也不知他会不会等得太急。 但这些担忧最后也变成了徒劳,他也已有很长时间没再想起他了。 苏凌月晃了晃脑袋,忘掉此事。 整日闷在屋里实在无聊,他瞧着镜中的自己气色已好了许多,决定久违的出去走走。 张承晔吩咐来负责照顾他的婢子羽箐在此时端了药进来。 “苏小少爷,今日的药熬好了。”羽箐说。 苏凌月接下来喝了口,又问:“羽箐姐姐,晔哥哥在哪儿?我想去找他。” “三少爷有事出去了,此时不在府中。”羽箐回答说,“苏小少爷,您今日气色不错,看上去应是身子也好了许多了吧?” “嗯……我还想着找晔哥哥一同出门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苏凌月问。 “今日宋府大喜,三少爷与宋家公子交好,于是一大早就去宋府道喜了。”羽箐说,顿了顿,她又补了句,“想来三少爷也是顾及苏小公子您身子弱,需要静养,才独自去的。” “哦,宋公子?我还不知道晔哥哥的朋友呢。”苏凌月有些好奇。 羽箐想了想问:“苏小少爷,您要去宋府吗?此时时辰尚早,想来宋府的客人也还未到齐,您此时去也是来得及的。” “晔哥哥未叫我,我就不去了。”苏凌月摆摆手说。 外面的天色很好,阳光透过羽箐打开的窗照进来,落在苏凌月的手臂上,很暖,他不禁抬手触了下这道光。 “苏小少爷,那羽箐先下去了。”羽箐收了苏凌月喝完的药碗,开口禀了声。 苏凌月想了想,说:“羽箐,我想出去走走。” “去宋府吗?”羽箐问。 “不了,就,随便走走,今日天气很好,不想闷在房中。”他说。 好友大喜么?仔细想想,他已有很久未见过珺姐姐了,连嫁人这件事,都还未告诉过珺姐姐,也不知晓珺姐姐知不知道这件事。 恰巧今日天气很好,晔哥哥又不在,不能陪他玩了,就,偷偷去齐家铺子,去看看珺姐姐吧! 25、二十五 齐家铺子与别的时候有些不同,苏凌月来时,远远便瞧见鲜红的绸缎挂满齐家门楼,里外都围满了宾客,很是热闹。 “这是在做什么?”苏凌月问。 “大约是这家有嫁娶的喜事了吧?”羽箐也张望了一眼,回话说,她瞧清了门楼上的“齐”字,又补充说,“原来是齐家,今日宋公子大喜,要娶的就是这位齐姑娘。” “珺姐姐要嫁人?”苏凌月蹙了下眉,有些难过的说,“珺姐姐怎么也没同我说起过这件事?莫非是在怪我当初没告诉她?” “苏小公子别难过,羽箐听说,那宋公子意欲求娶已久,但齐姑娘一直不曾点头,齐家也不愿强迫齐姑娘,此事一直搁置着,也不知最近怎么突然就开始筹备着成婚了,大约是齐姑娘还没来得及告诉苏小公子吧。”羽箐劝了句。 苏凌月想了想,吩咐说:“羽箐姐姐,我要进去看看,你就在这儿等我吧。” 虽然齐家总拦着珺姐姐见他,但今日宾客多,齐家很是忙碌,混进人群中也不容易被发现,珺姐姐和他指过自己房间的位置,是在楼上的某一处,苏凌月才混入内院,循着记忆想要找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上楼,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 欢喜的气氛戛然而止,接着,是有人被惊吓到发出的尖叫声,和人群沸乱的吵闹。 苏凌月顿了下,回头望了一眼,人群还未完全挤成一团,还留有一道可供他看清的缝隙,一团鲜红摊铺在齐家楼门外的青石板上,他才走过的地方,那里先前还没有任何东西。 是新裁成的嫁衣,面上还绣着意欲美满的合欢花,却染了层更为浓重的红,是血色。 再多的便看不清了,人群已围成一圈将他的视线挡住了。 周围议论声此起彼伏,大约都在说着这样大喜的日子,竟出了这样晦气的事,都远远避着,指点着,没人上前一步。 苏凌月只感觉自己腿有些软,踉跄了下,他慌张的冲进人堆最前面。 女子的脸是正朝下的,摔得血肉模糊,但这身形外貌,苏凌月还是认出了人。 “珺姐姐……月儿……还未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珺姐姐……” 他抱起她,不敢置信的喊了几声,可他来晚了,在摔下来的那一刻,齐滢珺便没了呼吸。 他再愚钝,生死之事也是懂的。 鲜血染透了他的衣衫,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泪水止不住从眼睛里坠下来,脑袋好疼,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开,刺的他头疼。 他听到有人在争吵。 “是你……是你逼死了我女儿!”是妇人的哭泣声。 被责骂的男人也不甘示弱吼了回去:“是她自己不争气寻了短见,怪得了谁!都是她的错,死了还要给齐家丢人!” 喜庆的乐声由远及近,在这条街上响起,是宋家迎亲的轿子才转过街角抬了过来。 终于有人冲了过来,要将珺姐姐带走。苏凌月想阻拦,想去拽住齐滢珺的手,却被人按住了。 是张承晔。 “你怎么在这儿?”张承晔问他。 苏凌月没应声,他紧紧盯着被带走的齐滢珺,努力想要跟过去,但张承晔拦住了他。 在一众人面前,张承晔忍了忍情绪,好生劝了句:“月儿,这里出了事,别在这儿待着了,先跟我回去。” 但苏凌月仍没有答应,他便强行将他拖到跟来的马车上带走了。 · 一路回到苏府,苏凌月的情绪已稳定下来,不再哭了,只是将自己缩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手里握着那枚青白玉腰佩。 车马行至张府后园内停下,张承晔唤了句:“到了,下车吧。” 但苏凌月没应声,也没理会,他还没能接受刚发生的事情,神情都有些恍惚,听不太清周遭的声音。 张承晔又喊了句,苏凌月也没理,他便止不住气,抬手抢了苏凌月手里的腰佩,用力拽了下来。 苏凌月晃过神,立刻下了车去追。 书童张涞已在车外等候多时,才见张承晔下来,脑袋上似是冒着火,很气的样子,连忙上前去问:“三少爷,出什么事了?” 张承晔还没回应,苏凌月已追了出来,抓住张承晔的胳膊使劲去掰他的手。 “还给我!”苏凌月生气的吼了句。 张涞也劝了句:“三少爷,您拿了苏小少爷什么东西?不如快还给他吧?苏小少爷瞧着都要急坏了。” 张承晔未理会张涞,一把抓住苏凌月的胳膊,迫使他直视着他,质问道:“就一块破玉,就如此在乎?你对那个人是什么感情?就这么喜欢人家?” 苏凌月也生着闷气,未回答,只挣扎着要他还东西。 “不说是么?”张承晔气上了头,冷声说了句,挥手将腰佩扔到了后院湖中。 苏凌月愣了下,几乎没再反应,甩开张承晔的手追了过去。 “月儿……月儿!”张承晔慌张地喊了几句,苏凌月已经跳进湖里,顷刻没了动静。 他也连忙追过去,跳进湖里将苏凌月捞了出来。 苏凌月水性很差,贸然跳下去,被捞上来时,连着呛了好几口水,才缓了口气。 “放开我!” 才有了力气,他便立刻挣扎着,用力捶打着张承晔的背,推搡着,不肯让他动他。 张承晔不顾他的情绪,将他扛着带回房间,扔到床上,才压着火说了句:“从今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再出去!” 他走出房门,又对身边张涞吩咐道:“找人看好了,不许他再出门。” “是。”张涞应了声,又劝了句说,“三少爷,小的觉得,您还是尽快给苏小公子请个大夫吧,苏小公子本就孱弱,他心里在意的人刚刚离世,又经这一番折腾,身子肯定是受不住的。” “若是病死也是他活该,身子弱还要自寻死路!”张承晔闷着火骂了句。 “三少爷……”张涞还想再劝,张承晔一甩衣袖,冷声道了句,“你去安排吧。” 说完,便离开了。 · 大夫开过药,已是午时末,张承晔接了几句叮嘱,拿了药方吩咐下去将大夫送走了,朝旁侧人唤了句:“张涞,去把羽箐找来。” “三少爷直接命小的将药方带过去就是了,怎么还……” “我还需得叮嘱她几句。”张承晔打断了张涞的话。 张涞垂着头,一瞬沉了脸色,但顺从的应声说:“是。” 末了,又感慨了句:“三少爷待苏小少爷真是用心,小人都感动极了,可那苏小少爷竟是不领情,小人实在是为三少爷感到难过……” “下去吧。”张承晔略有些烦了。 张涞适时止声,低低应了句:“是。”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才推开房门,门外有一人着急赶了过来,是羽箐。 羽箐本想敲门,见门被直接打开了,愣了下,便立刻冲进屋子里,说:“三少爷!不好了!苏小少爷扔了药碗,还一直不肯吃东西,连水都不愿意喝了,婢子怎么劝也不肯听,怎么办,三少爷?苏小少爷身子那样弱,如此可怎么抗得下去?” 张承晔闻言,紧蹙起眉。 张涞感慨着说了句:“那位齐家小姐对苏小少爷可真是重要,苏小少爷为了她竟然都不想活了。” 哐! 张承晔未开口,却抬手砸了下桌子。 张涞脸色变了下,立刻改口说:“不过想想也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总是特别的,苏小少爷那么重感情,自然难过得很,这也是人之常情。” 羽箐已有些着急了,又连忙说:“三少爷,苏小少爷身子不好,又如此糟践自己,刚已经撑不住晕过去一次了,婢子唤了很久他才醒来,若是再晕过去,再撑不住可怎么办啊?三少爷,您快想想办法吧……” 张承晔咬了咬牙,忍着气说:“你先回去照顾着他,我一会儿就过来。” “是。”羽箐抹了抹眼睛,又连忙跑了回去。 张承晔也随之离开了书房,却是转而去了后园。 张涞紧随其后,追上去问:“三少爷,您不会是要……” 他话未说完,张承晔已直接跳进了湖里。 “三少爷!” 张涞站在岸边着急唤了句,可人已经沉入湖中了。 他暗暗咬了咬牙,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变形了,但他努力闷着心中的气,转身朝着府内守卫所在的院门处跑过去,慌张地喊着:“来人!三少爷落水了!快来人啊!” 26、二十六 苏凌月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尚有印象的时候,日头还正盛着。 羽箐一直跪在床头望着他,见他醒来,整个人都为之一振,欢喜的惊叫出声:“苏小少爷,您终于醒了!” 欢喜过后,又转为深深的担忧。 “您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先喝些水?羽箐马上吩咐下去,去给您弄点吃的。”羽箐已倒好了水,此时立刻端过来递给他。 苏凌月敛起眼眸,避了下,不肯喝。 “已是后半夜了,您还一点东西都没吃过,水也没喝几口,这怎么行?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真的会撑不住的……”羽箐又劝了句。 “我不饿。”苏凌月低沉的应了句,他已没什么力气,声音也绵软无力,小声得很。 他还沉浸在一早的难过之中,没缓过神来。 他还能记得珺姐姐躺在他怀里,那双手逐渐由温热转凉,他却根本捂不热时的绝望。 珺姐姐,分明记忆里仍聪颖朝气的珺姐姐,却突然自寻了短见。他想不明白,可不得不接受。 但,珺姐姐留给他唯一的念想,竟然被张承晔抢走丢掉了…… 泪水自眼眶不受控的滑落,房门在此时被推开了。 苏凌月抬眼看了一眼,看到张承晔,立刻用尽力气转过脑袋,不想见到他。 张承晔来到床前,并未像从前一样直接坐在床边,只站着便停下了步子。 他似乎有些累,声音也同样没什么力气,沉哑着说:“月儿,腰佩,我替你捡回来了。” 苏凌月闻言,连忙回过头。 张承晔已摊开手,递了过来,在他掌心握着的,的确是那枚青白玉腰佩。 苏凌月尚有些不敢置信,伸手去碰触了下,却碰到了一阵潮湿。 他将那枚腰佩握在手中,却忍不住直盯着他看。 张承晔的手上水已经半干了,但还是潮湿的,那枚腰佩也是,绥带湿漉漉的,张承晔的衣服也是,看上去似乎已全湿透了。 他耸拉着脸,一副无精打采,累极了的样子,但还是忍着倦意,温柔的同苏凌月说:“月儿,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愿意见到我,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他说:“月儿,对不起,当时我也是太生气了,看到你那么在意别人,想起你从未对我如此过,才会做出这种事,但仔细想想,全都是我不好。我已收回成命,待你好些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你若愿意我陪着,我便寸步不离的跟着你,不愿意见我,便让羽箐带上几个人一路照看着你也好。我知道你还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别糟践自己的身子。我想,她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是如此想的。月儿,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我真的很担心你。” 张承晔如此说完,当真依言离开了。 苏凌月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咬了咬唇,没喊出声。 他身边的张涞未急着走,他来到房中站在苏凌月面前,说:“三少爷从午时便只身跳进湖中,一直寻到现在,才在湖中找到了这枚腰佩。三少爷身子一直很强健,甚少生过病,但小人方才瞧着三少爷似乎有些烧,大概是在水中泡久了染了病气吧。” 苏凌月也看出了张承晔的虚弱,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像病了。 张涞又继续说:“小人知道,苏小少爷您或许还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小人说的这些话,但小人还是想劝您,别再和三少爷置气了,他也是太在乎您才会如此。说句公道话,三少爷一直将您放在心上宠着,但您却对别人如此关心,还将别人赠的东西随身戴了这么多年,别说是三少爷,换谁瞧见了都会生气的。” “珺姐姐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苏凌月垂下眼眸,沉声说。 “三少爷知道此事吗?您可曾告诉过他?”张涞问。 苏凌月轻轻摇了摇头。 张涞又劝说:“苏小少爷,不如您仔细想想,若是三少爷十分珍藏别人送的东西,日日都带在身上让您瞧见,甚至对那人还像对您一样好,而您又完全不知道那人是何人,与三少爷是怎样的关系,若换做是您,也是会生气的吧?” “晔哥哥,真有一个这样的人吗,真会对别人像对我一样好吗?”苏凌月轻声问。 “三少爷如今自然是只疼您一人的,但未来,谁说得准呢?或许,三少爷某日喜欢上别人,将对您的心思分一半分出去给那人也说不定,又或许,直接厌了您,就不会再想与您在一起了。”张涞说。 “你说什么胡话!闭嘴!三少爷心中只有苏小少爷一人!绝不会有别人!”羽箐厉声责了句。 张涞也不反驳,只笑了下,转身便离开了。 苏凌月忍不住又问了句:“羽箐姐姐,晔哥哥,会如此吗?” 羽箐连忙劝着说:“苏小少爷,您别听他胡说。” “羽箐姐姐,你说实话。”苏凌月说。 羽箐有些为难的蹙起眉,斟酌着说:“羽箐觉得,三少爷对您真的很好,他真的很喜欢您。但是,你们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能得以缓和的话,羽箐也说不好未来会如何。但羽箐瞧着,三少爷已经不生气了,您也别再和三少爷置气了,先吃点东西吧?您一整日不吃不喝的,羽箐看着都很担心,更别说是三少爷,一定心疼坏了。” 沉默片刻,苏凌月努力打起精神,说了句:“羽箐姐姐,帮我拿些水吧。” 羽箐听到,眼里都亮了光,立刻将水端过来,扶着他喝下。 “苏小少爷,您再吃点东西吧?小厨房还有先前煮好的粥,羽箐去热一热端过来,好不好?”羽箐顺势劝着。 苏凌月点点头,答应着:“羽箐姐姐,麻烦你了。” 羽箐听到,立刻跑去忙活了。 苏凌月轻轻攥了下手里的腰佩,只捏一下,潮湿的绥带还能透出些水渍。 他难过的垂下眼眸。 他们说的不错,是他未说清,怪不得晔哥哥。 可珺姐姐……他真的很难过,才忽略了晔哥哥的情绪…… 是他不好。 · 喝过粥,苏凌月感觉身子已有些力气了,睡了一整日,此时不太觉得困了,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羽箐姐姐,我想去找晔哥哥。”他说。 “三少爷此时应在书房内,羽箐陪您一同过去吧。”羽箐说。 “不用了,羽箐姐姐,你守了我这么久,定是累坏了,此时我已经好很多了,一个人过去没事的,你便快去休息吧,若是你因此染了病,我会很自责的。”苏凌月劝着她说。 “那羽箐先下去了。”羽箐应声离开。 苏凌月也独自穿过几间院落,寻到张承晔的书房。 书房内尚亮着灯,苏凌月敲了下,门是虚掩着的,一碰就打开了道细缝,他朝着屋里抬声唤了句:“晔哥哥,你睡下了么?” 屋内传来一声响动,紧接着便是张承晔的声音:“还没。” 苏凌月闻言,便直接推了门走进去。 屋内除了张承晔,张涞也在。 看见苏凌月,张涞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在,立刻垂下头。 张承晔瞧着苏凌月也是沉了下眼眸,问:“月儿,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也不说好好休息养着身子,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苏凌月没太注意屋内情况,他一进来,便微微低垂着头,沉声喊了句:“晔哥哥,我,是有些事……” “夜深了,外面太凉,苏小少爷快进来说吧,您身子不好,这么晚了还赶过来,受了风着了凉可又要生病了。”张涞已来到门边了,顺势扶了把苏凌月说。 苏凌月来到屋内,才看见张承晔衣服已经脱了大半,似乎是正要睡,已宽衣解带,只裹了件里衣坐在床边了。 “晔哥哥是要睡了吗?我过来是不是,打扰到晔哥哥休息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张承晔又泡了水为他寻了许久的腰佩,此时定是已累坏了,也早该休息了,他只顾着自己过来,都没想到此事,不免自责。 张承晔站起身,轻轻笑了下说:“是打算睡,不打扰。” 他朝张涞挥了下手,命他下去,又随手扯了仍在一旁的外衣,走过来披在他身上。 “过来怎么也不穿厚些?”他关切地问。 张涞垂下眼眸,看不太清情绪,但很快带上门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苏凌月稍稍有些放得开了,抬手轻轻拽了下张承晔的衣服,问:“晔哥哥,会不会喜欢上别人?” “不会。”张承晔没有任何迟疑,回答说,“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他抬手揉了下苏凌月的脑袋,一如从前般温柔。 苏凌月便主动凑近了些,沉声说:“月儿很担心晔哥哥喜欢别人,不要月儿了。” 张承晔揽住他的腰,在他唇上落下吻。 “绝不会如此。”他立着誓说。 苏凌月缓慢纠结了下,揽住张承晔的脖子,也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下,又垂下头抱住他,小声解释说:“珺姐姐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不仅如此,我幼时起便独身一人,同龄的孩子们都不愿靠近我,珺姐姐是我幼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我很喜欢她,她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姐姐。” “那,在你心中,她与我可有不同?”张承晔问。 “当然不同了。珺姐姐是姐姐,晔哥哥……是夫君。应是这样称呼的吧……月儿,是嫁给了晔哥哥的……”苏凌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张承晔闻言,唇边咧了朵花。 他又低头吻了下他,又将苏凌月抱到床榻上,靠在他肩上慵懒的撒着娇:“月儿,今晚不回去了,陪我睡下吧?” “嗯……”苏凌月也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学着他哄人的样子,软声说,“我不走了,晔哥哥一定很累了,快睡吧。” 张承晔摇摇头,赖着他说:“抱着月儿不想睡,月儿,你喝药的这段日子里,我已有许久未像这样抱过你了。” “那……月儿今晚一直抱着晔哥哥睡。” “如此可不够。”张承晔在他耳边轻轻吹着气。 苏凌月不禁缩了缩身子,问:“那要如何才算够?” 张承晔握住他的手,浅笑着说:“我教你,你可要照做。” 心中忽然闪过一瞬紧张,可想起晔哥哥为了他所做的事,苏凌月轻轻点了点头。 “月儿会努力学会的。” · 夜色更沉,屋内的温热渐渐散去,张承晔还未睡,他摸了摸旁侧苏凌月的鼻息。 苏凌月的身子还是很差,又晕了过去,不过鼻息还算平稳,便等明日醒来,再将人送回去,命羽箐盯着他好好喝药调理。 他才打算躺下,房间门忽然碾了一道缝,有一人轻手轻脚进来。 他蹙了下眉,但没有动作,仍靠坐在床外侧。 那人摸着黑来到床边,又俯身跪在床前,掀了些锦被缓缓朝里面爬着。 对方熟练的触碰到他的身体,更进一步舔舐过柔软,张承晔立刻抬手按住对方的脸,制止了动作。 他安静听了听,苏凌月呼吸很沉,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才将人拉到床头,压低了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屋内没有一点亮光,但张承晔仍知道来人是谁。 张涞也低声应说:“小人想着苏小少爷身子弱,或许不能好好服侍三少爷,很是担心,所以前来看看。” “看过了,还不滚出去?” “是,看来是小人多虑了,苏小少爷的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总算能撑到最后,令三少爷尽兴,再不似从前那般,需要小人善后了。”张涞平淡的说。 张承晔的脸色却已很是难看了。 “滚!”他压着火斥了句。 苏凌月终于愿意与他交好,若是此时被发现,他辛苦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了…… 张涞对此也没有任何情绪,仍是平淡的离开,替两人带上了门。 可走出门,路过灯火之下,他那整张脸全是阴沉着的。 27、二十七 春花开遍缎城的郊野,至城门外都是一片绚丽,一如四年前他初次来到这地方。 四年过去,林献晒黑了些,身子愈发精壮清瘦,也比之从前更为沉稳安静。 他仍背着个单薄的行囊,下了船后,习惯性朝渡口边望了一眼,印象里的一袭红衣并未出现在江边,他稍稍有些失落,却取出了袖中珍藏着的香囊,轻轻摩挲着,望着那上面已放旧了的绣样勾起唇笑了下。 除了那香囊,他手中还拿着另一样东西。 他将它们收好藏在袖中,依着记忆朝那座府邸走去。 苏府的家丁换过一批,林献来时,门口的守卫都未曾认出,直接拦下了他。 “站住,干什么的!” “我来找苏府的小公子,苏凌月。”他说。 那守卫冲他摆摆手,赶着人说:“苏凌月嫁了人,早不在苏府了,快走快走!” 林献怔了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他……嫁了人?嫁给了谁?” 那守卫略有些烦,说:“你谁啊?问这么多?你是苏凌月什么人啊!” 林献犹豫了下,才回答说:“我……是他的朋友。” “苏凌月还有朋友?”那守卫嗤笑了声,说,“行,人嫁到张府去了,嫁给了张家三公子,张承晔,你要找人,去张府找去。” 守卫说完,合上了苏府大门。 林献站在门前怔了许久,也未挪动步子。 张承晔? 苏凌月嫁给了他? 他轻笑了声,不知是自嘲,还是为了别的。 · 晚春时节,天气明媚晴好,日头晒得很暖,连拂过的风都有些许暖意。 趁着日头好,苏凌月和羽箐一同来到锦苍山中的寺庙里祈福。 原是张承晔提出的,因苏凌月身子太差,喝了许多药也未好全,故想着带他来此地祈福,也是因着春日将尽,苏凌月一直居于府内静养,也未曾出去看过,顺道带着他一赏山间春色。 本该是两人一同前来,可张承晔临时有些事,便让羽箐先陪着苏凌月过来了。 好在锦苍山春色正好,庙中香火也热闹,不算无聊。 “苏小少爷,三少爷此时应已在路上了,我们在此处等候片刻,他应很快就能赶过来了。”羽箐怕他等得急,先帮着解释了句。 “晔哥哥今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羽箐姐姐,你知道吗?”苏凌月问。 “听说,似乎是京中老爷来了信,三少爷才有些走不开。”羽箐说。 “哦。”苏凌月应了声。 张承晔的家世他也是嫁过来后才逐渐了解的。 张家祖籍在缎城,张承晔的父亲在朝为官后,便命人将父母妻儿也接到了京中府邸,张承晔便是在京中出生的。他稍年长些时,祖父母年纪大了,思念家乡故土,张承晔也觉得京中约束,便和二哥一起,陪着两位老人回了缎城。 他本是只打算在缎城内居住几年,便重返回京中的,后来因父母传书,望他拜入苏老先生门下,去柳鹤书院读书,待学成后再返回京中。 晔哥哥同他提起此事时,他曾故意多问了句:“柳鹤书院早已被封掉了,晔哥哥怎么也没瞧着像是想要回京的样子?” 张承晔便揽着他的腰,凑近了用另一只手轻轻捻着他额前碎发,半开着玩笑柔声耳语说:“自然是舍不得,不愿离开。” 此事,便没再提过了,也很少有听到京中的消息。 “也不知这次,是出了什么事?”苏凌月自言自语了句。 羽箐便凑近了小声说:“大约,是为了那位圣上新封的少年将军吧。” “少年将军?”苏凌月问了句。 羽箐接着说:“羽箐听说,圣上这两年新赏识了一位少年将军,年轻有为,平乱有方,圣上对他赞誉不已,老爷却对此很是头疼。因为那少年将军,是老爷在朝中的某位死对头的长子。而大少爷与二少爷虽也入了朝堂,却都不被圣上器重。三少爷又久居缎城这偏远之处,不愿入京,老爷多半是又写信斥责了三少爷吧。” “此事关晔哥哥什么事?晔哥哥又不能左右圣上器重于谁。”苏凌月觉得奇怪。 羽箐解释说:“大约是那少年将军与三少爷年岁相仿,所以容易迁怒吧。我听说,那少年将军厉害极了。那是一年半前的秋日,南国边境遭北国来犯,两军交战,至入冬都没个进展,眼看着寒冬腊月,天气骤冷,边陲小城也再难已供给前线粮草,时任镇北将军写信求助京中,欲令圣上撤兵,可若是撤兵,便是在向北国示软告饶。大将军坚决不肯,并亲自向圣上请命要接任镇北将军一职。大将军亲自去往前线时,便带上了那个少年将军。” “那时,少年将军还未被封一官半职,但因他是大将军长子,在军中也算有威望。那一战后,北国被驱逐出境,派使臣前来议和,大将军长子也因此得圣上青眼。又经数战,数战告捷,圣上亲封他为少年将军,委以重任。五个月前的立冬时节,北国又重振旗鼓,联合周边众国欲举兵卷土重来,圣上又命少年将军带兵出征,还曾在他临走时当着众人面前许诺,若他能平乱告捷,便许他一个心愿。这可是莫大的恩宠,朝中无人不艳羡。” 羽箐讲述完,语气也满是艳羡。 “那后来呢?他打赢了吗?”苏凌月有些敷衍的问了句。 他对国事一窍不通,对这少年将军也完全没什么兴趣,听天书似的,但羽箐讲得起劲,也不能不回应。 “自然是赢了的!但这一战也胜得极其艰难,据说那少年将军被北国军队断了粮,围困在漫天白雪中半月有余,手下将士冻伤冻死过半,硬是挺了过来,坚持到援兵赶到。不过那人也是奇怪得很,获胜归来后,圣上亲自问他要什么奖赏,老爷当时还担忧了许久,生怕圣上一时欢欣,将南国的兵权尽数交给那少年将军,也怕少年将军开口提说此事,但那少年将军近乎舍命打赢这一战后,却只和圣上许了一个心愿。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愿,如此重要。”羽箐念叨着。 “一定是在心里藏了许多年的不好实现的愿望吧。”苏凌月应和说。 他如此说着,视线却百无聊赖的随意飘着。 晔哥哥怎么还不来?他实在是太无聊了。 他在心里埋怨了句,视线也跟着落至远处院中的角落里,栽种的一棵繁密的松木下的,一个人影身上。 那人背着光,临近着树站在阴影里,相貌与身形都略有些改变了,可那张脸与整体给人的感觉,却像是…… “林家哥哥……”苏凌月用几乎只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唤了句,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那人似乎也在看向他,表情却有些凝重。 苏凌月虽如此唤了句,可一年半未见,他有些不敢确认了。 那人虽然像,但也仅仅是像,与印象中的林家哥哥相比,差了太多。印象里的林家哥哥该是更温柔些的样子,而他瞧见的这人,眉眼中却含了层冷戾。 “苏小少爷,您刚刚说什么?”羽箐没听清他的话,又问了一遍。 “我……”被身边人唤了声,苏凌月转了下视线,再看过去时,树下的身影竟消失了。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可完全再找不到另一个相似的身影。 “苏小少爷,您在看什么呢?怎么了吗?”羽箐又问。 “羽箐姐姐,方才那树下有个人,你看见了吗?”苏凌月慌张地问。 “方才那里,有人吗?”羽箐蹙了下眉,也循着看过去。 苏凌月迟疑了下,问:“没有人吗?” 羽箐摇摇头说:“羽箐也没瞧仔细,但应该是没人的吧?” 羽箐说完,又笑着逗他说:“苏小少爷,您是瞧见了三少爷吗?是不是您太想他了,才看错了?” “是,是吗?”苏凌月垂下头,没再接话了。 可他方才隐约瞧见的,是林家哥哥啊…… 是他想林家哥哥了吗? 他未多细想,羽箐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苏小少爷,三少爷来了!” 苏凌月回过神抬起头望过去,张承晔已从车中下来,快步走到他身边。 他握住他的手,浅含着歉意说:“月儿,我来晚了,让你久等。” 不知为何,才想起林家哥哥,苏凌月的脑袋有些乱,此时也起不起太过欢喜的情绪。 但他很快想到,羽箐所说的,晔哥哥迟来的缘由。 如果真是被骂,他这会儿一定心里很不好受吧?还如此在他面前撑着。 苏凌月立刻散了旁的念头,上前半步抱住张承晔,抬手在他背上拍了几下,以示安慰。 “没关系!晔哥哥别难过了!”他说。 张承晔有一瞬觉得莫名,忍不住笑了声。 “难过什么?好了,已耽误了许久,我们快进去请香吧。” “嗯!”苏凌月答应下,握着他的手,一路牵着朝里院去了。 远处,树荫下,林献靠着那棵巨大的松木,背对着他们,望着手中的香囊。 香囊中的药材早已失了味道,似乎一切都已随风散去了。 他原有许多话想同他说,有许多疑惑想要问他。 在张府门前看到他上了马车,又一路不死心跟到了这里。 现在看来,是不必说了。 这十五个月,是他擅自打扰了。 · 张涞从张承晔书房内走出来时,正巧张承晔身边影卫来到书房外。 “三少爷去锦苍山了,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你找他何事?”张涞问。 那影卫将一封信从袖中取出来,递给张涞。 “这是……昨日拦下的送往苏府的信?”张涞问。 “是。”影卫回答。 张涞轻笑了声:“呵,他还真是执着,十五个月都不曾有回信,还仍坚持一月一月的送来,也不觉得自讨没趣。” 他说完,走回房中打开张承晔书房内的暗格,里面一并放着的,是前十四个月,自京中与漠北边陲送来的,林献写给苏凌月的信。 他将这最新的一封也放了进去。 “还有一事。”那影卫接着说,“他回缎城了,就在今日。” 张涞的动作僵了下,才缓慢开口说:“此事,我会禀明三少爷。你去派人盯紧他,摸清他此行的目的,尤其是,他若靠近苏小少爷,可一定要盯仔细了。下去吧。” 28、二十八 马车自锦苍山内行至缎城中,苏凌月掀开车帘朝外面望了一眼,再过两条街,就要到苏府了。 想起今日似乎见到林献的事,苏凌月垂眸思索了下,回身扯了下张承晔的袖子。 “晔哥哥,到前面停一下吧?我想回苏府去看看,已有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他说。 林家哥哥走后,他把柳鹤书院内林家哥哥的东西,都搬到苏府内,他曾住过的汀云别院的屋子里去了。若方才真是看到了林家哥哥,或许回到苏府,会遇到也说不定。 他还有话想问他,还未曾告诉过他,他与晔哥哥的事。 经过珺姐姐的事后,他实在是有些怕。若再不曾得知林家哥哥的消息,便也不如此想了,可见到了,就想去说上一声。 他虽然懂的不多,但也知道,成婚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是该告诉自己的所有亲近之人的。 以他与林家哥哥曾经的关系,和晔哥哥成婚这样的大事,是该告诉他的! 他很担心,世事无常,会像珺姐姐那样,再没有机会说。 “好。”张承晔答应下。 两人一起下了车,正打算一同朝苏府走去,恰巧有个张府的家丁急匆匆赶过来,拽着张承晔说了几句什么。 他听闻后,变了脸色,回头对苏凌月说:“月儿,我有急事须得先回去,让羽箐陪你一起去吧?” “嗯,急事要紧。”苏凌月说。 张承晔便又重新返回车上,快速离开了。 羽箐和苏凌月又走了小半条街,来到苏府院外。 苏府内已没什么人在住了,苏老太爷在十五个月前便已离开缎城,下落不明,三个月前苏凌月嫁去张府时,两个姐姐和大哥也已离家去了京城,那之后不久,苏父和大娘也关了宅门一同入京了。 此时府内就只有些未遣走的看院的下人,于是大门也常常紧闭着。 羽箐先上前去敲了敲门,滞了会儿,才有下人将宅门打开。 那人瞧见苏凌月,简单行了个礼,又往旁侧一站,也没说其他客气话,只让了道缝。 府内还有其他一同守门的下人,望了苏凌月一眼,也都视若无睹。 这个苏府的小少爷,下人们都知道他不受宠,又早离了苏家,怠慢得很。 羽箐蹙了下眉,略有些不满,刚想开口,苏凌月拦了下她说:“羽箐姐姐,我们进去吧。” 对此,苏凌月也全不在意,他说完,径直走进院中,朝后院内走去。 羽箐便顾不得发火,快步跟了上来。 “苏小少爷,您怎么放纵这些下人对您如此无礼?”羽箐追上来问。 苏凌月有些奇怪地问:“无礼吗?可他们一直是如此的,我已经习惯了。” “您……”羽箐叹了口气,劝说道,“苏小少爷,您不能总这么好说话,看了谁都想欺负到您头上。” 苏凌月轻轻笑了下,答应说:“好,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会如此了。” “但愿如此。”羽箐希冀着说。 两人一路走到汀云别院内,瞧见羽箐在四处张望,苏凌月介绍了句:“这里就是我在苏府居住的院子。” 羽箐听到,自觉顿住步子,“苏小少爷,那羽箐就在这院中等您吧?这里一定承载了您的许多回忆,羽箐就不打扰您思念过往了。” “不打扰的。”苏凌月朝她笑了笑说,但见羽箐坚持,苏凌月便独自走进了林献曾经住着的屋子。 屋中还保留着他搬去柳鹤书院时的样子,除了苏凌月醒来后,收了床上的被褥,将矮桌放回床正中的位子,与后来将柳鹤书院内的部分物件搬来放下,其余的便没再动过了。 林家哥哥没来取回他的东西,应该真是看错了。 没办法告诉林家哥哥了。 有些失落,苏凌月垂着脑袋欲转身离开,视线突然瞥到了榻上矮桌上摆放的一套笔墨。 尽管不知林家哥哥的行踪,但这个房间里还存放着林家哥哥遗留下来的物件,若他记得回来带走,就一定会来到这里,就能看到了。 苏凌月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聪慧。 他欢喜的来到桌边,在墨中兑了些水,蘸着在白纸上写下字句。 · 林家哥哥,许久未见,不知林家哥哥在远方可好?月儿同晔哥哥成了婚,已跟着晔哥哥一起离开苏府了。惦记着未曾告诉林家哥哥,故此写信告知。月儿与晔哥哥一切安好,也望林家哥哥一切安好。 · 如此写下,苏凌月将纸平铺在桌上,又挪了砚台压着,算大功告成。 可他才挪开砚台,却似是碰到了什么机关一般,桌角突然弹出一方木盒。 以前还从未瞧见过,苏凌月望过去,那暗格中,满满堆着一案格的白纸。 “不可僭越多事?” 苏凌月拿起纸张,念了遍上面的字。 只这六个字,却写了满满一页,不止如此,暗格中摞着的厚厚一叠上,全都是如此,只写了这六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啊?”苏凌月不禁挠了挠头,自言自语着。 无人为他解答,他也想不出答案,便撇撇嘴,又将白纸全部放回暗格中,当做没看到,将此事甩到脑海之外去了。 事情已做完,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该回府去了。 也不知晔哥哥忙完了没有。 · 已快入了夜,京中父亲派的人前去休息了,张承晔才得以喘息。 他坐在书房桌前,撑着手按了按脑袋,舒缓着神经。 夜已深了,苏凌月大约是已睡下了,不必过去了。 他如此想着,起身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张涞端了碗热汤走进房中,呈到张承晔面前:“三少爷累了一天,喝碗汤提提神吧。” 张承晔接过去。 张涞继续说:“这个时辰,苏小少爷大约是已睡了,三少爷可要……” “出去。”张承晔冷淡的打断了他的话。 张涞面色沉了下,却未离开,而是来到窗前缓慢跪下,趴在张承晔膝上说:“三少爷可是今日太累了,失了兴致?小人斗胆,原为三少爷解忧。” 张承晔眯了下眼睛,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嗤笑了句:“你从前,可不这么懂事。” “自苏小少爷入府后,三少爷便很少让小人服侍了,那苏小少爷身子弱落了病,三少爷才唤过小人几次,可自那苏小少爷落水后,三少爷便再未叫过小人前来,若再不懂事,岂非今后都不能再得三少爷喜爱了?”张涞说。 他如此一番话,却未打动张承晔。 张承晔随手将他甩开,说:“话也比从前多了。” “小人跟在三少爷身边服侍已久,眼瞧着三少爷对苏小少爷这么好,实在羡慕。也不知那苏小少爷如何?可让三少爷满意?整日里都在好奇着呢。”张涞说。 “别打他的主意。”没心思再开玩笑,张承晔冷声警告了句。 张涞顺从的应说:“小人自是不敢僭越,只敢在心中如此想,可别人却未必如此。” 张承晔的表情僵了下,问:“什么意思?” “每月一封的书信,从未断过,这个月也寄了来,但这个月不止来了书信,似乎人也回来了。” 张涞说的隐晦,张承晔的表情却立刻变了。 “你见到他了?” “没有,只是听别人说,隐约见到了人……” 张涞的话未说完,张承晔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捏着喉咙逼问道:“听谁说的?是谁说他回来了?” 张涞艰难的笑了声,“三少爷如此激动,不是已经知道了是谁吗?” “苏凌月!真的是他?他怎么说的?”张承晔咬着牙问。 “苏小少爷说,今日在庙里远远瞧见一人,似是故友。”张涞回答道。 “然后呢?他去见他了?与他说过话了?苏府……他突然要回苏府,是去见他!”张承晔的情绪已激动起来。 张涞忍着难受,哑声说:“这小人便不知了,苏小少爷只是如此说了句,三少爷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问他?” 顿了顿,张涞又轻笑了声说:“不过,就算是不问,三少爷也是能猜到的吧?毕竟三少爷再清楚不过,他当初是为什么才走。他如今征战有功,有了圣上的恩许,定是达成了心愿,才亲自回缎城来了。” “回来给他的心上人一个名分。”张涞望着张承晔,一字一句的说。 张承晔猛地掐着脖子甩开他,将张涞摔到一旁地上,愤然起身,摔门出去了。 张涞倒坐在地上,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却勾起唇轻轻笑了。 29、二十九 张承晔闯入苏凌月房中时,苏凌月已睡下了,但他的动静太大,又吵醒了他。 苏凌月迷迷糊糊爬起来,本还在为突然的声响吵醒他睡眠而有些烦恼,但瞧见是张承晔,其他情绪便被喜悦压下去了,他朝他傻傻的笑了下,撑着下了床,扑过去抱住他,懒懒的趴在他的肩上。 “晔哥哥,你终于忙完了?” 张承晔本是带着气过来的,但瞧见他这个样子,一时没好发作,沉声说:“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啊?”苏凌月还是困,挂在他身上不太想撒手。 张承晔一直未伸手抱他,只是眯了眯眼睛,冷声说:“今日,我有一京中朋友来信,信中提及了林献的消息,我想着你们曾经关系不错,应该会好奇,所以特意带来给你。” “林家哥哥?他在京城吗?”苏凌月也起了好奇,拉开些距离,揽着张承晔的腰,仰起头望着他问。 这么说,今日看到的那个身影,果然是他看错了。 “你很在意他?”张承晔未回答,却是忽然语气不明的问了句。 苏凌月几乎没有考虑,轻轻摇了下头:“不算在意吧?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林家哥哥的消息了,所以也只是好奇想知道。” 张承晔终于有了些动作。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苏凌月脸颊上,缓缓勾了下,揉捏过白皙细嫩的皮肤,直盯着他这张美丽的脸说:“月儿,你可知道我为了娶你,有多不容易?” 苏凌月愣了下,摇了摇头。 张承晔冷笑了声,手指都覆上去,掐着他的脸颊,托着下巴边仔细望着,边说:“年前,父亲就开始给我写信,他们一连书信数十封,我都不曾答应回京城去,无论他们在信中如何斥责我,我都不曾理会;你爹娘不愿你嫁我,我便在背后做了许多努力,才终于逼得他们松口。我所做的着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与你一起留在缎城。苏凌月,如今我只身一人在缎城,我只有你了,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如今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就是如此想着别人的?” 苏凌月短暂理解了下他的这段话,大约明白了意思,连忙摇头解释说:“没有想的,晔哥哥,我只是今日似乎见到了与林家哥哥样貌相似的人,才有些好奇的,所以你方才提起,才问了几句……呃!” 他话未说完,被张承晔猛地推了一把,朝后摔过去,撞到床沿,被绊倒在地上。 而张承晔根本没再看他,气上了头,他冷漠的无视掉这声音,气冲冲离开了。 “晔哥哥!”苏凌月喊了句,他忍着疼挣扎着想爬起来追上去,但刚站稳又踉跄了下,坐回原地,张承晔未理他,已走远了。 羽箐听到动静,忙赶过来,将苏凌月扶起来坐回床边,问:“苏小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苏凌月也是莫名其妙,只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晔哥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来发了通火,就离开了。” 他闷声忍着不高兴,但却已流露于脸上,刚刚撞到了背,那一下摔得很疼,难免有情绪。 羽箐猜测着说:“会不会是三少爷今天心情不好?羽箐去帮您打听打听缘由吧?” “已这么晚了,算了吧,羽箐姐姐。”苏凌月说。 “没事的,苏小少爷,我去三少爷书房附近瞧瞧看,三少爷如此生气,他近身的人应也都是睡不好的,我去悄悄向他们打听。” · 张承晔重新回到书房,张涞还在书房内候着,见他回来,将几封书信递了过去。 张承晔接都没接,直接挥手扬了信。 “以后这些东西别递到我面前!”他厉声说。 张涞上前几步,将信件一一捡起来,劝着说:“三少爷这些都是老爷写来的信,您就算再不愿意看,也得装着收下才行。” 张涞说完,将信放到了张承晔桌边。 张承晔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张涞站回书桌前,又继续说道:“老爷今日寄来的信,小人已全替三少爷看过一遍,依旧全是老爷对苏小少爷的厌恶冷语,但,还有一两全之策。老爷还是在为三少爷考虑的。” 这句话,却一下子再度点燃了张承晔的情绪。 “都拿去烧了!”他压着火低声吼了句。 “三少爷,小人知道这些话您不爱听,但那苏小少爷就是一道催命符,他已害了苏老太爷,您若继续如此下去,非但保不了苏小少爷,还很有可能引火烧身。小人知道,哪怕苏小少爷心中还念着别人,您也真心爱他护他,可他,真值得您为他丧命么?”张涞又进言说。 张承晔暗暗紧了紧拳头,也缓慢冷静下来。 “三少爷,老爷说的两全之策,事关您,事关张家前程,且,的确能护得到苏小少爷,还望三少爷慎重考虑。”张涞说。 张承晔冷眼望着面前的桌案,猛地挥手,将桌案上的东西全砸了扔了,胡乱发泄过一通,他闷声,对站在一旁的张涞说:“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 羽箐悄悄来到书房外,远远便听到书房内砸东西的声音,她忍不住悄悄往一旁树荫里躲了躲。 书房内灯火通明,看来三少爷今晚是很难安然入睡了,也不知究竟是何事让他如此生气。 屋内渐渐没了动静,她才缓慢的探出头去望,忽有一人拍了下她的肩膀,羽箐被吓得颤了下,回身看过去,发现是三少爷身边的书童张涞。 “三少爷正在气头上,你若是为了苏小少爷而来,最好还是放弃,回去吧。”张涞说。 “张涞,三少爷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而生苏小少爷的气啊?”对方送上门,羽箐稳了稳心神连忙追问道。 张涞迟疑了下,四下里张望过,神秘兮兮的朝羽箐招招手。 两人走出院落,来到院外正对的隐秘的湖边,此处人烟稀少,灯火昏暗。 张涞瞧着几乎再无人跟来,才缓慢开口透露说:“京中有信,是苏小少爷的故人寄给苏小少爷诉说思念的,三少爷看到那信后勃然大怒,正让我去把信烧掉呢。但这信是苏小少爷故人寄给他的,估计他知道此事后,又要和三少爷闹了。” “那此事可万不可让苏小少爷知道吧?才出了那位齐小姐的事,苏小少爷与三少爷好不容易和好,可不能再让此事令他们感情生忧!”羽箐说着,又拜托张涞道,“你也帮着劝劝三少爷,我觉得苏小少爷对三少爷很是喜欢,并无二心,此事大约是三少爷误会了!” “是否误会暂且不提,麻烦的是,老爷最近寄来了许多信,都是与苏小少爷有关,三少爷为此烦心了好几日,此事又加上信件一事,属实难说。”张涞叹着气说。 “老爷到底和三少爷说了什么?”羽箐问。 张涞冲她招了下手,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那苏小少爷,是个大祸害!” 羽箐听完,生气的推了下张涞,斥责道:“你胡说什么呢!” 张涞也不恼,只说:“你可知道,京城江家?” 羽箐愣了下,问:“那个因得罪了圣上,被下旨满门抄斩的,江家?” “不错。”张涞应声。 此事她也是听府中老人们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提过那么一两句。 听说江家昨日还备受宠信,第二日处死的诏令便临了门,满门几十余口,全都落了狱,府内家丁也不能幸免。 他们谈起时,纷纷感慨江府家丁们跟错主人家的厄运,听着很是瘆人。 “可这关苏小少爷什么事?我若未记错,这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苏小少爷才不过十八岁。”羽箐奇怪问。 张涞不紧不慢的讲述说:“事发九年后,即十一年前,圣上下令翻查江家被处死的名录,发现其中少了江家长女江汀云的名字。又恰是十一年前,缎城渡口发现了一名跳江溺死的女子,是当时苏府的云夫人,苏小少爷的生母。据老爷暗中调查得知,这位云夫人,姓江,名汀云,京城人士。” 闻言,羽箐震惊的瞪大了眼。 “当年,苏家认为云夫人是惊恐之下跳江自尽,怕圣上查明,牵连苏家,便求着知府草草了了事,而京城那边的调查因迟迟没有进展,也很快无疾而终。但去年冬日,此事又被重新提起,说是京中有人查出,二十年前名册中少了江汀云一事,与当时时任帝师的苏老太爷有关。为此,县衙派人围了柳鹤书院,抓走了苏老太爷,后苏老太爷下落不明,柳鹤书院也被县衙查封了。”张涞讲述说。 羽箐还沉浸在震惊里有些没反应过来,张涞又继续补充道:“老爷知道了苏小少爷的身份后,立刻传书三少爷,命三少爷抉择。毕竟,万一有一日,苏小少爷的身份被人知晓,整个张家,这个收留庇护他的地方,第一个会被他牵连害死。” “那三少爷,会如何做?”羽箐有些难过的问,“三少爷会丢弃苏小少爷吗?” “谁知道呢?”张涞冷声说了句。 羽箐垂下头,不再问了,她难过的步子都有些飘忽,恍惚着朝苏凌月所居住的院落走了回去。 张涞望着她离去,动身返回了书房内。 “三少爷,小人已将此事告诉了羽箐,但小人不解,羽箐心软,未必会愿意苏小少爷知道此事,大约会有所隐瞒,您意欲苏小少爷知道,为何不直接命小人告诉他?”张涞回禀说。 “她心思不深,正因担心,才总会有说漏嘴的一天,太过刻意,反而招致猜疑。”张承晔说。 “若苏小少爷得知了此事,定能明白三少爷为了他究竟有多为难,想来日后,再不会违逆三少爷的任何吩咐了。”张涞应和说。 张承晔未接话,只冷冷抬眉瞪着他。 张涞立刻跪下,哀声说:“小人失言。” 张承晔冷哼一声,盯着面前微弱跳动的烛光,眼里也染了层猩红的火。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我对他的好,别人谁都比不过。” 他动情地说。 30、三十 羽箐回来时,苏凌月还坐在床边候着,看见她进了屋,苏凌月连忙抬起头望过去,小声委屈地问:“羽箐姐姐,是我做错了事吗?” 他垂下头,继续轻声辩解着:“可我今日只是恰好见到一个人,很像林家哥哥,想着还没告知过林家哥哥我与晔哥哥的婚事……为什么晔哥哥会如此生气?” 羽箐垂眸,咽了下心里的情绪,整理着表情,安慰他说:“并不是您的错,这几日三少爷实在是太过劳累了,老爷一连送了许多信回来,信中都是反对三少爷娶您的言论,还斥责了三少爷,三少爷为此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才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生了几句气,苏小少爷,您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多体谅体谅他吧?” “晔哥哥的父亲不愿晔哥哥与我在一起吗?” 苏凌月不禁想起了从前,有些难过的垂下头。 从前珺姐姐也是如此,珺姐姐的父母也很厌恶他,每次瞧见珺姐姐私下与他见面,总是会责骂她许久,珺姐姐倒没说过什么,还安慰他不用在意,下次两个人再去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便好,可珺姐姐听到那些责骂时,心里还是很难过的,她当时脸上的情绪变化,他全都瞧得见。 晔哥哥大概也是这样子的吧?估计更严重些,晔哥哥已不止是见他了,更是娶了他。他从前都没有想到过这些,因为苏家是完全不管他的,才只顾着整日与晔哥哥玩闹,从没想过晔哥哥的家人会如何想,从没想过娶了他会令晔哥哥如此难受,会让他承受这么多的难处…… “都是我不好,才害晔哥哥为难……”苏凌月难过的自责着。 羽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劝着说:“苏小少爷,您在我面前说再多也是无用的,不如您当面去找三少爷认个错,同他说这些话吧。就算不是您的错,也当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三少爷为了你们的事,已经很是为难了,您也别再把三少爷往外推了。” “我知道了,我会去和晔哥哥道歉的。”苏凌月答应道。 · 张涞来到张承晔书房时,与恰好离开的苏凌月打了个照面。 苏凌月虽低垂着头,神情略有些恍惚,没瞧见他,径直离开了,但张涞还是看出了些什么,蹙着眉进了书房内。 张承晔就坐在床边,一脸餍足的侧躺着。 张涞缓步来到他面前,规劝道:“我方才见苏小少爷离开时,脸色很是苍白,腿脚看起来也有些不便,三少爷,久跪易伤身子,且苏小少爷服的那药虽能起一时回春之效,却不是治病良方,这一时过去,恐怕对自身损耗不可估量。” 张承晔略有些厌烦地冷声说:“只是一两贴药,要不了性命,说的这么严重做什么?且是他自己愿意,我又没逼迫他。” 张涞蹙了下眉,沉声说:“三少爷,我来时看过了药方的记录,这一月以来,苏小少爷用过的药可远不止您说的这个数吧?苏小少爷是真愿意答应,还是因对此一无所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承晔抬声责了句。 张涞立刻俯身卑微地说:“小人并无旁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三少爷,就算苏小少爷真肯答应,您也不该让他如此,苏小少爷身子娇弱,经不起您折腾。” “你是变着法的说我苛待他?”张承晔冷笑了声,“张涞,你几时关心起他了?” “三少爷对苏小少爷这么好,他为了您喝几贴药算得了什么?跪一阵子又算得了什么?我何须在意他?我不过是关心三少爷您,三少爷您如此喜欢他,若是一时没了分寸,将人怎么着了,三少爷事后可又要心疼了。”张涞说。 “他的身子实在是太差了,我连碰他一下都是小心翼翼,若不用药,就更碰不得了。”张承晔嫌弃了句。 张涞轻笑了声,说:“三少爷您就算抱怨,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三少爷您如此喜欢他,只与他一人欢好?他那身子,又如何养得好?要想撑住可不得此次都服药?” 张承晔瞪了眼张涞说:“你今日还真是话里有话。” “三少爷多心了。” 张承晔冷哼一声,又抱怨说:“他就从来都想不到这些,看不出我对他的好。我为他做了那么多,总难得到回应,还需得我找人提点他,实在是愚昧的令人生气!仔细想想,他除了那张脸好看,也没什么优点了。” 张涞轻笑了声说:“苏小少爷那可不仅仅是好看二字得以形容的,那位褚小姐,说是艳冠京城,小人瞧着也不如苏小少爷。” “艳冠京城?呵,就她?她哪里能和月儿比?若不是为了月儿,谁愿意正眼看她!”张承晔轻蔑地说。 “三少爷说的是。三少爷是为苏小少爷才如此做,可不知苏小少爷能否理解三少爷的苦心,接受三少爷如此做?此事怕是还得瞒着他。”张涞建议道。 “先瞒着吧。”张承晔有些头疼地说,“他若有你一半善解人意,也不至于如此麻烦。” “论样貌,小人远不及苏小少爷,若还不能努力为三少爷解忧,岂不是毫无用处了?”张涞谦卑地说。 他说着,视线落至床一侧的那团鲜红。 “这是苏小少爷的外袍吗?怎么临走时落下了?今日起了风,外面正落着小雨,苏小少爷怕是要着凉,苏小少爷应还未走远,小人给他送去吧?”张涞说。 张承晔朝他摆摆手,张涞便上前一步拿起衣服欲离开,张承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声说了句:“你站住。” “三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张涞停下步子,恭敬的站在他面前。 张承晔抬手捏住他胳膊,用力拽了一把,张涞顷刻跌在他面前跪下,手中的衣服没拿稳,那抹鲜红落在他肩上。 张涞垂下头,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意图将衣服收起来,却被张承晔制止了动作。 他望着他,抬手掐在他脖子上,眯着眼睛命令道:“你,唤我一声晔哥哥。” 张涞眼眸沉了下,顺从道:“晔哥哥。” “啧,真是一点也不像他!”他如此嫌弃的说了句,却抓着他,卷了衣角塞到他嘴里,将他扯得更近了。 · 羽箐瞧见苏凌月回来,便将小厨房早熬好的药端了进到房间来。 “苏小少爷,今日的补药熬好了。”她说着,将药碗端给苏凌月。 苏凌月将自己缩起来,小声说:“我不想喝,看到就难受想吐。” “这可不行,虽说您日日喝药是会厌烦,可不喝药怎么好得起来?”羽箐担忧地说,她又看了看,问,“苏小少爷,您去三少爷房中时,穿的外袍呢?” “大概是落下了,忘了。”苏凌月说。 羽箐又不禁蹙起眉,“外面风这么大,还下了雨,您这一路回来都淋湿了,快先换件衣服吧!您这若是一受寒,又要难受好几日了。” 羽箐说的着急,可苏凌月也不应声,她更为担忧了。 “苏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魂不守舍的?看起来脸色也很差,喝了这么多药怎么也不见好,反而瞧着身子更差了?” 苏凌月仍将自己团起来不肯应声,羽箐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又将药碗朝前递了递,劝道:“苏小少爷,羽箐给您拿些蜜糖来,您就喝上一点吧?您这不能不喝药啊!” 她劝的紧,苏凌月才伸手去接。 羽箐去拿了蜜糖,又拿了件更换的干衣服过来,待苏凌月喝过药与蜜糖水,帮他更换掉湿衣服。 解开袖口,苏凌月身上的青痕明显露在羽箐眼前,她瞧着吓了一跳。 “苏小少爷,您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受伤了?” “没事。”苏凌月低低敷衍了句,换上衣服又将伤痕遮掩住。 “是三少爷吗?”羽箐试探着问了句。 苏凌月垂下眼眸,略有些疲惫说:“晔哥哥似乎喜欢如此,忍一下也没什么,毕竟是我欠他。” 羽箐心里一时有些难过,她垂下头撇开视线,转着话题说:“苏小少爷,您先好好休息吧,我去药房给您找些药来,顺便去书房帮您讨回外衣。” “嗯。”苏凌月应下,又缩回被子里团成小小的一团了。 · 羽箐去过府上药房,去讨治淤伤的药,但看管的下人说库房中暂时没有此类药物了,等稍后去城中药房买了来再送到他们房中。 羽箐答应下,又去往书房。 她才到院中,便撞上了张涞从书房中走出来。 他迎面走过来,问:“你来找三少爷?” 羽箐回话说:“苏小少爷落了外衣,我来帮他取回。” 闻言,张涞只笑了声,没多说什么,径自离开了。 羽箐瞧着他只觉得奇怪,未多想,又走进书房去。 她回了三少爷几句话,便拿着衣服离开了。 只是不知为何,三少爷的语气也有些奇怪。 在外面不曾细看,等回到院里,将衣服拿给苏凌月前,羽箐忍不住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只是,有几道诡异的,不干净的痕。 她怔了下,心中瞬间起了些不适的联想。 难道…… “羽箐姐姐……你回来了?”苏凌月低声唤了句。 羽箐瞬间紧张起来,她慌张的望向苏凌月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他大约是还没注意到。 “诶!”她答应了声,快速将衣服团成一团,揉着塞到门前的花盆角缝里,才走了进去。 “苏小少爷,您有什么吩咐?”她稳了稳情绪,走进屋问。 “没有。听到外面似乎有动静,所以想着问一声。”苏凌月说着,又瞧着她打量着。 羽箐心虚的看向一边,回话说:“苏小少爷,药房的人说一会儿会送药过来,至于您的衣服,似乎……被弄丢了,您再重做一身吧?” “哦,好,羽箐姐姐,你安排吧。”苏凌月没有任何怀疑,笑着答应说。 31、三十一 两人还在说着话,有一人来到屋门前,扬声通禀了句:“苏小少爷!” 是张涞,他在门口喊了句,也不等传召,直接走进屋中,继续说道:“小人方才路过药房,听闻苏小少爷遣人去要了治淤伤的药,小人特意为苏小少爷送来了。” 他说着,拿了一个青色的圆瓷瓶递上。 羽箐蹙了下眉,问:“这药不是说没了吗?” “苏小少爷需要,自然是要第一时间给苏小少爷寻来,怎么能怠慢了?”他意味不明的说了句,将药送出后,又故意奚落着,“苏小少爷当真是娇贵,这点闺房中的乐趣也受不住,如此大惊小怪,果然是好命。” 提及自己,苏凌月有些茫然,问:“这种伤是不用上药的吗?” “苏小少爷,您别理他,受了伤就是该擦药的。”羽箐说完,推搡着将张涞拽出了房间。 出去后,她小声警告着人说:“别在苏小少爷面前乱说话!” “那件衣服不是讨回去了吗?怎么他还不明白?还是经不得在明面上说几句?”张涞冷声讽了句。 “闭嘴!”羽箐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见她如此慌张,张涞不禁有些意外,“你没把东西给他?羽箐,你可是张府的丫鬟,对一个外人就如此忠心?” “张涞,你是不是糊涂了?苏小少爷是三少爷明媒正娶抬回来的主子,我不管你与三少爷间如何,别忘了你只是一个下人,他才是主子!”羽箐在言语上也毫不示弱。 如此警告过,羽箐甩手气愤的走回屋子里。 苏凌月本还在好奇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出去了,瞧见羽箐回来,想要问,又看到她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便先舍了另一个问题,问:“羽箐姐姐,你们说了什么?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生气?” “吵了几句嘴,没什么大不了的。”羽箐遮掩了句。 苏凌月思索了下,试图理解着说:“对不起。” 羽箐愣了下,连忙说:“苏小少爷,您这突然道什么歉?不管您的事。” 苏凌月摇摇头,说:“我大概有些懂了羽箐姐姐为什么生气了。从前在苏府的时候,也有人同我说过这些,说我是主子,别的下人不该对我无礼,但在苏府内时,我是一个人住在汀云别院的,身边并没有像羽箐姐姐这样的姐姐常常照顾着我,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事,但现在羽箐姐姐常常跟着我,我也知道羽箐姐姐对我很好,不愿别人说我,所以平日里定是受了不少责难吧?” 他自责的垂下眼眸,“羽箐姐姐,我总是想不到许多事,总是亲眼瞧见了才会理解一些,若旁人不说,便几乎也想不到,对不起,羽箐姐姐。” 羽箐来到他身边,半蹲下身子,扶着他的胳膊说:“苏小少爷,您不必和羽箐道歉的,这都是羽箐该做的事,羽箐虽然是张府的丫鬟,但自从您入了府,三少爷便吩咐我过来服侍您,也跟了您有三个多月,这期间您一直待羽箐很好,羽箐也很愿意忠心为您。” 她表过态,将药瓶拿了过来,又询问说:“苏小少爷,我们不提这些了,先让羽箐替您上药吧?” · 身份上的差距本就是张涞一直不甘心的点,此番又被重新提起,他瞪着屋中远去的人,恨意逐渐染上眼底,一点也不遮掩。 他咬咬牙,朝书房内走去。 书房内,张承晔正看着桌前的信件头疼,张涞走进来,轻轻来到他身侧询问:“三少爷这是为何事在烦心?” 张承晔扯了信,扔给他。 信是张家老爷写来的。 “父亲又来了信,说是已商议好了婚事,命我即日回京,此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留月儿一人在府中,我不放心。”张承晔有些头疼的说。 张涞迅速看过一遍,又合上信,转了话题说:“小人刚瞧见苏小少爷房中的羽箐去府里的药房拿药了。” “月儿的病症又加重了?”张承晔一瞬有些担忧。 “不是。”张涞说,“羽箐去拿的,是治淤伤的药。” “淤伤?”张承晔不禁有些奇怪。 张涞未明着解释,只说:“三少爷,您这些日子对苏小少爷实在是有些不怜惜了,苏小少爷身子这么弱,整日靠药补着,如今还要再外敷治淤伤的药。我此前路过苏小少爷院外,就听见羽箐抱怨了好此说,苏小少爷最近总不愿意吃药,她很是为难之类的话呢。” 张承晔眯了下眼睛,冷声问:“他在怪我?” 张涞立刻解释说:“三少爷,您多心了,我想,苏小少爷只是身子弱,吃了许多药,如今又要加药,才有些情绪上的不满。他并不是在对您抱怨,只是久病的人心中都难免会难受郁闷许多,更何况是像苏小少爷这样的自幼便吃药吃到如今也不见好的,情绪自然就更糟了。” 张承晔却是没怎么听进去,反而更气了,冷声嘲了句说:“我不过只轻轻碰了下他,就难受至此?呵!他还真是娇弱!” 张涞应和道:“苏小少爷只落个水,在水里扑腾几下,都要昏迷好几日,自然是娇弱些。” 张承晔听闻,气的猛地砸了下桌子:“他只顾着自己难受,可想到过我?只因我不比他娇弱?他可知我为了他忍受父亲责骂?为了他违抗父亲的命令冒死留下他这个罪人?如今,我很快又要为了他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他都知道什么?他又何曾为我做过什么?何曾为我着想过分毫?” “三少爷,苏小少爷天资愚钝,您又不是不知,您不与他明说,他如何能想得到这些呢?您与他计较什么?”张涞劝说道。 “我连计较都不能与他计较了?呵!”张承晔冷笑一声,“我费劲辛苦娶他回来,如今碰都碰不得了,连计较都不能计较几句了!” 张承晔气急了,反而有些沉静下来,他冷声说:“他需要静养,好,从今以后,让他好好静养着,不必来见我了。” “三少爷……” 张涞还想劝几句,被张承晔打断了话。 “不必说了,下去!”他冷声说。 · 身体仿佛被火烧灼着,脑袋昏沉的难受,已入了夜,苏凌月也睡不下,反复折腾着又醒来。 身体滚烫的难受,烧灼着似乎骨头都在疼,连意识都有些飘。 喉咙跟着好干,他微微启唇,声音都有些沙哑无力。 “羽箐姐姐……水……帮我拿些水……”他费力唤了句。 没有人应。 实在是太难受了,他躺了下,又挣扎着爬下床,撑着来到桌边。 茶壶中还有些水,他抱着全灌进嘴里,干渴与灼热总算被浇熄了些,却仍是杯水车薪,他又费力走出屋子,去寻羽箐。 羽箐似乎不在自己房中,敲了几下门也没人应,他只好放弃,朝后院走去。 他记得,后院内是有一口井的。 来了后院,他却看到了找了许久的羽箐。 她就蹲在院中,身前似乎有火光,明亮而汹涌,照亮着漆黑的夜,即便视线中有羽箐的身子挡着,也仍有耀眼的光从两侧析出。 “羽箐姐姐,你在做什么?”苏凌月哑着声问了句,缓慢来到羽箐身边。 羽箐却是吓了一跳,回头瞧见苏凌月,连忙想要遮挡面前的东西,但已经晚了。 火盆中唯一燃烧着的,是苏凌月落下的那件外衣。 “羽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苏凌月有些奇怪的问。 瞒不过了,但羽箐还是不肯说,她转身朝苏凌月跪下,捏着他的手臂祈求道:“苏小少爷,求您……别问了。” 苏凌月心中虽然奇怪,但羽箐姐姐已这样说了,他便忍住了好奇没问。 他顺势握住羽箐的手臂,扶起她:“好,羽箐姐姐,快起来吧。” “谢谢苏小少爷。”羽箐在苏凌月的搀扶下站起来,握住他的胳膊,却一时觉得有些烫手,连忙问,“苏小少爷,您……您的手臂怎么这么烫?” 苏凌月低声说:“羽箐姐姐,我有些难受……” “苏小少爷,您怎么不早些说?哪里难受了?”羽箐连忙握着他的胳膊问。 “就是……头好疼……” 羽箐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与手臂是同样的灼烫。 “可是今日淋了雨病着了?苏小少爷,您快回房中躺着,羽箐去找大夫!” · 张承晔在苏凌月房中坐至天亮,大夫下了几味药,待天亮时,苏凌月的烧已全退了,可他还是没有醒来的样子,张承晔的情绪也逐渐焦躁起来。 “只发个烧就能晕一整日也醒不过来,真是娇弱!”他生气地说。 “苏小少爷身子本就不好。”张涞劝了句。 张承晔听到,更是心烦,“养了一朵只能看不能碰的花,有什么意思!” “三少爷,您就先忍一忍,先把苏小少爷晾上一晾,让他好好养病,待养好了再去采撷,也不迟啊!”张涞劝道。 “养了一年多也不见好转,还要养到什么时候!”张承晔冷声说。 张涞笑着说:“三少爷,您这般养,他自然好不了的啊。老爷不是来信,催您回京么?不如……” 32、三十二 张涞的话,听得张承晔很是心烦,他来到床边坐下,轻柔的抚过苏凌月的脸颊,仍有些温热,但已比早些时候好了太多。 他的皮肤柔软细嫩,张承晔有些挪不开手,指尖贪婪掠过锁骨,往里间的灼热碰上去。 大约是触碰到他指尖冰凉,苏凌月无意识的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见他如此贴近自己,张承晔眼里有一瞬温柔,可下一瞬,苏凌月却猛然颤了下,难受的哼了声,躲了躲。 是不慎碰触到了他身上的淤伤。 手臂停悬在空中滞了下,他心中更烦躁了,猛地甩了手夺门而出。 张涞也跟着追了出去。 人都走了,羽菁连忙从屋外赶进来。 她第一反应是探了探苏凌月的气息,还算平稳,只是紧皱着眉,但如此她也松了口气,替他掖好被子边角,留在床边接着守着人。 · 苏凌月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窗外的那抹亮色正一点点转至昏黄。 羽菁握着他的手臂,枕在床边正睡着,他醒来轻轻挪动了下,惊醒了羽箐。 “苏小少爷!您醒了!”羽箐欢喜的轻声惊呼了句,问,“您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羽箐顺势倒了杯水递到苏凌月唇边。 苏凌月抿了口,问:“羽箐姐姐,我睡了很久吗?” “是,您三天前自书房回来时淋了场雨,入了夜便高热不退,还昏迷过去了,至此时才醒。”羽箐回答说。 “只你一个人吗?晔哥哥呢?”他四处张望着问。 羽箐迟疑了下,回答说:“三少爷陪了您很久,扛不住困,回去休息了,明日一早就会再过来了。” 她这话掺了谎,张承晔头一日的确守了苏凌月整整一夜,可第二日天亮起时,见苏凌月还没醒,不知生了什么气离开后,就没再来了。 苏凌月略有些难过的敛了下眸,忽然说:“我想去见晔哥哥……” 他如此说着,还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躺了太久,走路都有些不灵活,但他还是踉跄着朝门口走去。 “苏小少爷!已经很晚了,三少爷想来早已歇下了,不如明天再去吧?”羽箐拦着他劝说道。 苏凌月却不肯,他没站稳跌了下,在羽箐的搀扶下才勉强重新站起来。 他抱着羽箐的胳膊,眼里蒙了层水雾。 “不行……我要去见他……羽箐姐姐,我这几日怎么也醒不过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再睁开眼,我好怕再也见不到晔哥哥了……我好想见他……我要去见他……别拦着我了……” 他放开羽箐的手,又缓慢挪步出了门。 “苏小少爷……”羽箐不忍心拦了,快步上前扶着他的肩膀,“那,羽箐扶您过去吧。” · 书房中的灯火还亮着,已经很晚了,张承晔却似乎还没睡,苏凌月来到院中瞧见了,步子也迈得快了些。 “晔哥哥……” 他急急喊了句,但声音不大。 先听见声音的是张涞,他听见动静,忙从一侧堂屋内走出来,上前拦住了苏凌月。 “苏小少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他挡住了苏凌月的路,劝说道,“苏小少爷还是先回去吧,三少爷已睡下了。” 苏凌月看了眼屋内的灯火,一时有些奇怪,他晃了下张涞的胳膊,说:“我很想见晔哥哥,你去唤唤他,没关系的,晔哥哥说过,不会怪我吵醒他的。” 但张涞仍不肯让步,仍是继续拦着人说:“往常或许是不会,可今日三少爷实在是太累了,若是吵醒了他,这责任小人可担不起,苏小少爷您明日再来,也不碍事。” 见他不肯帮忙,苏凌月推了下他,朝屋内扬声唤了句:“晔哥哥!” 但他的力气弱,没推动人,这么一喊,猛然咳了好几声,没撑住身子倒在了地上。 张涞眼疾扶住了他,一同跪倒在地上。 “苏小少爷,您当心自己身子啊。”张涞劝道。 苏凌月不听,撑着他的肩膀又喊了句:“晔哥哥……咳……晔哥哥……” 屋内似乎仍没有一点动静。 张涞为难地说:“苏小少爷,您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这大晚上的,天寒地冻的,您身子弱,若是承受不住再生了病,三少爷又要为此烦心了。” “晔哥哥为什么不出来……”苏凌月难过的朝一侧倒下去,倒在羽箐与张涞怀里。 而此时,那扇一直关着的门终于打开了。 张承晔终于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他快步来到苏凌月面前蹲下身子,从另两人手里接过抱住他。 苏凌月瞧见他,努力撑了抹笑,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凑近了紧紧抱住,轻声喊着他,“晔哥哥……” 张承晔紧蹙着眉,抱揽住他,语气略有些平淡说:“你醒了?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晔哥哥……我好想见你……”苏凌月枕在他手背上,软声说,“对不起,打扰晔哥哥休息了,但我想你了……” “月儿……”张承晔微微启唇唤了句,放缓了语调温柔望着怀里的人。 夜里的凉风吹袭过,苏凌月又忍不住突然咳了几声,倒在张承晔怀里。 “苏小少爷!”羽箐最先看到,慌张地喊了句。 张承晔也瞬间变了脸色,慌忙分出一只手去摸他的鼻息。 “三少爷,苏小少爷如何了!”张涞也连忙问。 张承晔的情绪已渐渐放缓,语气也带了层冰,说:“没什么事,只是晕过去了。” 羽箐松了口气。 张涞望着她责问道:“羽箐,苏小少爷身子这么差,你怎么还放任他随意出来走动?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还不快将人带回去!” 羽箐望向张承晔,问:“三少爷……” 身后未关上的书房门内又走出来一人,是个散发少年,衣服也未着整齐,慵懒的靠着门框,望着他们说:“我来缎城许多年,常听人说起这缎城第一美人苏凌月,虽然愚昧,却连楼外的头牌姑娘都要逊色他几分,从前从未见过,还不肯信,今日一瞧,哪怕是这般病弱的模样,都引得我都要动心了,难怪张三公子费尽心机也要将人藏在府中养着,当真明智。” 看见这突然走出来的人,羽箐愣了下,震惊的望向在场众人。 张承晔抱着苏凌月的手指轻轻捏紧了,看不出神情。 但很快,他抱着苏凌月站起来,说:“一个病秧子,好看有什么用?” 他将人交给张涞,又吩咐说:“张涞,去找几个人,送他回去。羽箐,你平日里看好他,让他好生养着病,没事不要再出门了。” 他说完,转身走回了书房中。 那散发少年目光斜睨,扫过苏凌月,又很快收了视线跟着回房中了。 “那人是谁?”羽箐望着被关上的书房的门,问张涞。 张涞却是冷声警醒着说:“一个下人,做好分内的事就够了,别打听主人间的事。” 他说完,又不耐烦道:“早劝过他别喊了,就是不听,他这般病恹恹的,被三少爷瞧见了可不是又要烦心?呵,赶紧将人带回去吧!还不走,留在这儿继续受冻吗?” · 次日清晨,天光盖过阴暗,张承晔独自坐在书房内的床边,昨夜的少年已离开了。 张涞进来收拾,瞧见他,又忍不住叹息了声。 “三少爷,还是心疼苏小少爷。” 张承晔微微眯了下眼睛。 张涞顾自解释说:“三少爷分明前几日才生苏小少爷的气再不愿见苏小少爷,结果当晚得知苏小少爷高热不退,急得在苏小少爷床边守了一整夜,待退了烧才肯回去休息。今日苏小少爷擅自跑过来,三少爷又心软了。” 他感慨了句,又说:“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否认。旁人看不出,小人怎会看不出这些?您还是心疼苏小少爷,只是不知道苏小少爷懂不懂。” “他懂什么?他什么都不懂,无论我为他做什么。”张承晔愤然说了句。 “是啊,您已为苏小少爷付出的够多了,也该为自己考虑,否则,小人都替您感到不值。”张涞劝说过,又有些担忧地说,“老爷今日又书信来催,您不得不尽快入京了,苏小少爷若是知道了,恐怕……” 他未说完,张承晔却来了火气:“我如此做还不是为了他!我所做的一切有什么不是为了他?他有什么可值得生气的!” “三少爷莫动怒,苏小少爷哪儿能想得到这些?”张涞劝着说,“但此事不解决,您定是无法安心入京,不如,就让小人去做这个恶人吧?也正好趁您入京的这段时间,让苏小少爷好好将养身子。” 张承晔忍着火,摆摆手说:“去吧。” · 次日一早,苏凌月恍然从睡梦中惊醒,仍只有羽箐守在他身边。 苏凌月缓了缓神,问:“羽箐姐姐,晔哥哥呢?” 羽箐躲闪着他的视线,回答说:“您昨夜去书房寻三少爷时,受了风,又晕了过去,三少爷将您送回来,怕打扰您你休养,又回房去歇息了。” “哦。”苏凌月沉沉应了句,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昨夜晔哥哥书房里的灯亮着,我好像,在晔哥哥房中看到了一个人影,但当时没有仔细去瞧,羽箐姐姐,你昨日是同我一起去的,你看到那个人影了吗?” “您……您看错了吧?”羽箐努力克制着慌张,说,“没有的事,苏小少爷,您就在房中安心休养吧,不要多想了。” 苏凌月垂下头小声说:“可是……我真的觉得看到了……我昨夜去,是不是打扰到晔哥哥了?他会不会生气?我是不是该去找晔哥哥道歉?” “苏小少爷……” 羽箐轻轻唤了句,但苏凌月已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他撑着坐起来,翻身想要下床。 “若是我不去道歉的话,晔哥哥在心里怪我就不好了。” 他如此想着,挪着步子朝屋外走去。 “苏小少爷!”羽箐拽住了他的胳膊,忍不住跪下拦住了他的路。 “您……别去找三少爷了……您好好养病吧……”她颤着手捏着他的胳膊,小声祈求道,“苏小少爷,羽箐求您了,别出去了……” “羽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苏凌月愣住了。 33、三十三 “原来苏小少爷都看见了?小人还想着要如何隐瞒呢,此番看来倒是白费心思了。”张涞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他本人也缓步走进了苏凌月房中。 瞧见他,羽箐立刻拉下脸,要将人赶出去。 张涞先一步开口对苏凌月说:“苏小少爷,我劝您以后不要再去书房找三少爷了,他不想见你。” “不会的,晔哥哥不会不想见我!”苏凌月辩驳道。 张涞哼笑了声,问:“您昨日打扰了三少爷的好事,他已经是格外开恩才不予您计较了,若再去上几次,您说三少爷会不会再也不想见您了?” “什么好事?”苏凌月蹙了下眉问。 “您说呢?苏小少爷,您不会连这种事也想不明白吧?”张涞故意嘲了句,看着苏凌月眼里的疑虑,心里不禁格外喜悦,他又接着说,“三少爷昨夜正与人共度长夜呢,您说您非要过去搅合,可不是讨人嫌得很?” “闭嘴!你滚出去!”羽箐喝骂着打断张涞的话。 张涞望向她故作委屈道:“我这是在帮你啊,羽箐,你什么都不告诉苏小少爷,他可不是不愿乖乖待在房里?” 他又对苏凌月说:“苏小少爷,此事怪不得别人,更怪不得三少爷,都是您身体不好,三少爷才寻了别人,若你自己身体争气些,三少爷何至于此?如今,三少爷已给您机会好好静养,您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吵嚷着要往外跑?如此不听三少爷的话,不好好养身子,是指着他再生气,再不愿意见您吗?” 指节紧紧扣着柔软的衣料,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与颤抖,苏凌月垂下头,低声克制着说:“你骗人的,晔哥哥不会不愿意见我,我已嫁与他,与他已是夫妻的,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夫妻?你与三少爷如何做夫妻?”张涞冷笑一声,“三少爷是曾不顾众人反对娶了你,这可意味着三少爷从此以后很可能再无后,而三少爷一直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幼子,老爷夫人都盼着三少爷娶妻生子,家中日日都在为此写信责怪他,都是因为你!但你,连服侍都不能令三少爷尽兴,其他更是愚昧的一无所知,你能给他什么?谁又会认你是三少爷的妻?” 苏凌月听不全懂,可零星的字句还是懂的,他将自己缩起来,捂住脑袋,只机械的小声重复说:“晔哥哥不会如此……” 他是不懂,也不想听,也不想信。 张涞已不再过多解释了,他最后算是通知了句,说:“三少爷不日就要回京了,苏小少爷,您就趁这段时间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吧,待日后不再这么病恹恹的,三少爷或许还愿意见你。” “晔哥哥回京做什么?他不带我?他要丢下我了?”苏凌月一时有些激动,“我要去找他……” 他着急的朝屋外赶着,但张涞站在门前堵死了空。 他拦住他说:“苏小少爷多心了,三少爷回京是老爷的意思。老爷已为三少爷在京中择了门好亲事,待三少爷娶完妻,想起你时,自然会回来了。” 他说完,像是交卸了任务,也不再纠缠,径自离开了。 苏凌月在原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要娶别人?他不是已与我……咳!咳咳!”苏凌月猛地咳了几声,再说不出话来。 羽箐连忙扶着他帮忙轻拍着背顺着气。 “苏小少爷,您千万别激动,您的身子受不起,我先扶您回去躺下。” 她握住苏凌月的手臂,但苏凌月却不肯配合。 “我要去见他……”他费力地说。 “苏小少爷!”羽箐抱住他的胳膊,难过的劝道,“您还是好好养病吧,别出去了……羽箐求您了……” 苏凌月不再要出去了,他缓慢跌坐在地上,将自己闷了起来。 唇腔中充斥着苦涩,是长期服药的缘由,他已渐渐记不起甜味。 虽然不懂,却感受得出,晔哥哥对他,与他的情绪很是不同。 他想要与晔哥哥整日粘腻在一起,去到天南地北,游玩嬉闹。 从前这些祈愿,晔哥哥都能尽数满足,但自从答应嫁过来后,便有些不同了。 晔哥哥似乎更在意他的身子,更愿意停留在一些缠绵之上,可他身子太差,总经不起长久。出门的日子也逐渐减至没有,或者说,他已很少离开过这方小屋子,去外面的世界走走了。 他的脑袋不太灵光,诚如张涞所说,仔细想想,他什么也给不了晔哥哥,除了,与他缠绵。 庆幸晔哥哥也喜欢如此,他才不算至完全没用。 可后来,身子越来越差,连这些也不太行了,分明有按着叮嘱,在好好吃药的。 晔哥哥还是要走了吗?和他们一样,会丢下他…… 他以为,能留住的,不再和从前的他们一样,没有征兆的,毫无防备的失去,至少,这次他做了许多努力,该能留住的…… 灼热的水珠打在手臂上,他恍然醒神,泪水已染湿了脸颊…… · 几日过去,苏凌月的确乖顺的不再出门了,甚至连床也不怎么下了,但也愈发沉闷。 张承晔还没动身启程,却一直没来看过,直到这日,张涞来到院中找羽箐时,羽箐正在小厨房中熬药。 药喝了一碗接一碗,可苏凌月的身子瞧着并没有要好的意思,她也跟着逐渐焦虑起来。 张涞在这时走进厨房里,说:“三少爷今日就要回京了。” 羽箐听到,眼眸沉了下,问:“三少爷可有说,几时能回来?” “此行路远,许是一去不回吧。”张涞也不打算遮掩。 羽箐听到,有些难过的垂下头说:“可苏小少爷还在等他,怎能不回来呢?总得给苏小少爷一个盼头吧?” 张涞微微眯起眼睛,“羽箐,你是不是糊涂?你以为三少爷此次回京是为什么?你忘了他是什么身份了吗?” “什么意思?”羽箐没反应过来。 张涞叹了口气说:“三少爷怎么会不爱苏小少爷呢?他自然是为了苏小少爷,才如此做的啊。你忘了,若苏小少爷的身份被人得知,会如何?自然是一辈子养在这深宅庭院中,最是安全了。于三少爷,于苏小少爷,都最是安全。” “三少爷再不回来了,那苏小少爷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她低声呢喃着,是在问人也是在问自己。 张涞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好照顾他吧。” 他如此说了句,便离开了。 窗外日头更烈了些,药煎好了,羽箐盛在碗里,端去房中给苏凌月。 苏凌月已醒了,但也只靠坐在床上没有动。 这几日一直是如此。 羽箐忍不住轻轻开口提议道:“苏小月,三少爷回京去了,您也不能一辈子都把自己困在这里,要不,出去走走吧?您想做些什么,告诉羽箐,羽箐陪您去好不好?” 苏凌月缩在被子里,小声呢喃着问:“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是不是丢下我了?” “三少爷会回来的。”羽箐劝了句。 苏凌月却不肯听,他将脑袋蒙起来,用双手捂着,有些绝望的重复说:“不会回来的,他和他们一样,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无论我做什么都留不住……骗子……骗子……” “苏小少爷……”羽箐心疼的唤了声。 她轻轻将被子边角扯了一道缝隙,让光透进去,让苏凌月得以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认真的承诺说:“苏小少爷,您看看羽箐,还有羽箐陪着您呢,羽箐不会骗您,羽箐会一直陪着您的。” “真的吗?”苏凌月有些迟疑,但仍试探性的抬眼朝羽箐望去。 “真的!”羽箐说。 “我能信你吗?” “羽箐以性命担保,除非身死……” 她发誓的话未说完,苏凌月掀了被子紧紧抓住她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不要立这么可怕的誓……”他埋怨了句,“我信你了。”他说着,缩回动作,又安静的躺了回去。 “嗯。”羽箐浅淡勾了下唇。 他总算愿意说些话,多有些动作。 “苏小少爷,今日天气很好,我们出去走走吧?”羽箐尝试着提议说,“您已经许久未曾出过门了。” “出门,吗?”苏凌月从打开的房门处望向屋外,阳光洒进屋内,照出一片绮丽,与道道斑斓的色彩。 的确很久了。 他已很久没去注意过这些东西了。 · “三少爷!您听说了吗?这褚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得了消息,张涞急急从屋外赶进来,问。 原本张承晔要娶的褚家小姐,在两家筹谋了一个半月多的婚事规程时,却突然提出,想要去缎城张家祖宅成婚。 “三少爷,苏小少爷可还在缎城呢,若是在缎城内成婚,那苏小少爷那边,要如何说?”张涞小声问。 张承晔顺着话问了句:“苏凌月最近怎么样了?羽箐可有来信?” “这……”张涞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也才赶来京城不到一月,信中言说的是,两家结亲后,张承晔便会在褚家力荐之下入朝为官,留在京中,一路青云直上。他已做好了许久不能再回缎城的准备,但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要返程。 张承晔没有多问,他沉声吩咐着说:“父亲已答应,此事不得不如此,我们明日便启程,回缎城。至于苏凌月……” 他顿了顿,眼眸中闪过一抹冷光,“我已想好了应对的方法,褚家小姐不会知晓他的存在。你去如此回父亲的话,让他不必忧心,我知晓此次与褚家结亲事关重大,绝不会令他失望。” 34、三十四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苏凌月的气色恢复了许多,也不常在房中躺着了。 这日,他正在院中的回廊里靠着午憩,羽箐匆忙跑过来,打扰了他好眠。 “苏小少爷!三少爷回来了!”羽箐说。 苏凌月闻言,不免震惊。 他竟然会回来!距他离去,也只过了两月,只仅仅两个月。 苏凌月想立刻去找他,但才动了下,莫名的情绪拥堵着,搅得他有些难受。 他变了脸色,转身走回屋内躺到床上,裹了被子将自己卷起来。 “苏小少爷,您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羽箐追着走进来问。 苏凌月摇头。 “他不是让人来说不想见我的吗?回来就回来吧,又不是来找我的……”他闷声说了句。 “苏小少爷……”羽箐正打算劝他,屋外有人来喊了声,说是三少爷唤她过去回话。 她只能先搁置下。 · 羽箐在后园中见到了张承晔。 对方直接问说:“苏凌月怎么样了?” “婢子整日看着苏小少爷按时吃药,陪着苏小少爷在园中行走,苏小少爷的身子已好了很多,前些日子还能与婢子一起去锦苍山为三少爷祈福呢,当时走了好几段山路也没有异常,已经恢复许多了。”羽箐如实回答道。 但她还是编造了些细节,譬如,根本没有祈福一事,不过是日头太好,夏花开的灿烂,她与苏小少爷一同前去游山玩水了一番。 得知苏凌月的身子恢复了许多,张承晔也展了眉,又朝着苏凌月院子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那他人呢?怎么没过来?” 羽箐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找着借口说:“今日天气好,苏小少爷大约是贪睡还未起,还不到吃药的时间,婢子也没有去唤醒他。三少爷想见苏小少爷了吗?婢子这就回去唤。” “是真没起来,还是在生三少爷的气啊?”张涞轻笑了声问,“气三少爷去京城不带他?” 羽箐一时失语,张承晔看着羽箐的表情,已明白了大概,责了句:“他怎么如此小孩子脾气?真是麻烦。” “三少爷,苏小少爷并无此意……”羽箐辩解说。 “你倒是忠心,总为他开脱。”张涞冷声讽了句。 “都闭嘴。”张承晔抬声斥了句,对羽箐说,“不必喊了,让他睡着吧。” 他说完,望了一眼苏凌月居住的院子,欲转身走向另一方向,张涞上前半步拦了路,劝说道:“三少爷既然担心,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他说:“其实苏小少爷生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苏小少爷的母亲,祖父,还有那个人……不都是不告而别,将苏小少爷独自丢在缎城,再也不回来了吗?也难免他会如此想您。三少爷不也一直挂念着苏小少爷的身子如何了吗?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这一段听着正常不过的劝言,张承晔听完却像是立刻起了脾气,猛然甩袖,朝苏凌月房中去了。 羽箐看着很是奇怪,拽住张涞的胳膊问:“你刚才和三少爷说了些什么!” “你在苏小少爷身边伺候这么久,不知道他曾有个好友,是三少爷的眼中钉吗?”张涞说。 “什么好友?”羽箐问。 “你记不记得,三个月前,我曾奉三少爷之命,烧过一封信?就是他那个京中好友写来,那人也是够执着,过去十五个月,寄来的信全被三少爷烧了,一封都不曾传到苏小少爷手中,也是每月一封,从未间断过。有这样一个人时时觊觎着,怎能不生气?三少爷对那人的情深义重可是愤恨不已呢!”张涞说。 他又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那人也没多爱苏小少爷,自他离去已十八个月了,信在第十五封就断掉,没再寄来过了,怕是长久没有回信便坚持不下去,就没再写了吧。” “三个月前断掉的?”羽箐轻声呢喃着,“三个月前……三个月前?”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抓不住重点,再抬头看时,张涞已经离开了。 · 张承晔来到苏凌月房中时,苏凌月已枕着软枕睡着了。 他本是在生气,但靠了一会儿便抵不住困意了。 锦帐隔绝了晴暖的日头,只有光落下来,洒在他脸颊身侧,汇成温柔。 苏凌月睡得也很温柔,眉头舒展着,安静的沉溺在梦里。 瞧着气色,的确比他离开时好了太多,这样的神情,也有段日子未在他脸上见过了。他从前日日服药,脸上有的全是苦涩。 张承晔站在床边看了会儿,解开自己的外袍,爬进锦被里抱住了苏凌月。 仍是记忆里的温软可人,他贪恋着多碰了几下。 苏凌月睡得不沉,恍然被惊醒,瞧见人,立刻转身要躲,却被张承晔抱了回去。 “月儿,你想去哪儿?怎么我回来,你也不来见我?”张承晔忍着脾气,靠在他肩上,尽量温和的笑着问他。 心里藏着的怨气一时间全累计上来,苏凌月使劲推了推人不愿意理他。 可他力气太小,挣不脱也推不开。 张承晔半锢着他抱着,沉声问:“月儿,你也听说我要娶妻的事了对吗?唉,月儿,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不好?不要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苏凌月滞了下,缓缓垂下眼眸问:“要说什么?” “月儿,我此次入京,被家中责骂,还要被迫娶一个我不爱的人入府,我都忍受下来,因为只有这样,只有如此,父亲才肯我将你留在张府,才肯我们在一起,月儿,你能明白我有多为难吗?在京中我每日都在想着你,好不容易有此机会回缎城,我也是最先来见你。月儿,您怎能对我如此冷漠?”张承晔很是痛心的责问着。 “你要娶他人,是为了我?”苏凌月有些震惊的转身望着他。 他不理解,也不能理解。 张承晔又紧紧抱住了他,伏在他肩上说:“我知道你怪我,可月儿,我如此做,都是为了你。月儿,是我不好,可只有如此我才能将你留在我身边。月儿,你别这样,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的情绪似是有些失控,苏凌月感受到了温热的泪水从肩上缓缓落下。 他哭了吗?他还未见过他如此崩溃,是为了他…… 苏凌月轻轻闭眼,抬手捏了下他的衣角,问:“这次回来,还会走吗?要娶妻了,还会与我在一起吗?” 见怀中人态度终于软了下来,张承晔立刻收了泪。 “不会再走了,月儿,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丢下你,我也很想整日都陪着你,可我不能,月儿,你能理解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能长久的在一起。” 他不能理解,可不能理解,还是有些心软的不愿再冷着。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以为,我又要一个人了。”他垂下头轻声说。 “怎么会呢?月儿在,我怎么会不回来?” 张承晔捧起他的脸颊,在唇上落了下,动情地说。 · 说着不走,可张承晔离开时,走得很是匆忙。 苏凌月静静坐在床边望着,他还没有完全释怀。 待人离开后,羽箐走了进来。 她试探着问:“您……原谅三少爷了?” 苏凌月也不知怎么回应,只说:“晔哥哥说,他是不得已,我不明白他的不得已,但他看上去似乎很难受,我不愿让他难受。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那您呢?您看上去也很难过,您该怎么办?”羽箐心疼的问了句。 苏凌月愣了下,他未想过。 他攥着被子边角轻轻抱着自己,垂下头说,“会好起来的,晔哥哥不是回来了吗?” 他如此说着,是回答也是在安慰自己。 说完,他似乎又陷入了之前的沉闷里,旁人说什么也不愿意搭理了。 羽箐叹了口气,只默默离开,没再多问了。 35、三十五 几日后,张承晔借口后园僻静,适合安养,将苏凌月的住处挪到了后园内,名义安养,实则看守着不让他出来,也不准别人进去。张承晔只许了羽箐自由出入,是方便为苏凌月去药房拿药。 多嘴的下人们都说,他要在府邸前院成亲。 也的确如此,前院已早早开始布置,布置的热闹纷繁。后园也挂了些彩布,挂上的那日,张承晔亲自来向苏凌月解释了句,说是远远瞧着喜庆,是为了给他去去病气。 苏凌月没应声,只远远望着,确实喜庆,与他当年来张府时一样喜庆。 自那彩布挂上后,张承晔就不再来后园了。 不准他出去,苏凌月每日都会在院中四处走走,或是在门前的台阶上坐坐,发发呆。 今日也是,羽箐拿了药回到院中,便瞧见苏凌月坐在台阶上,他的手里抱着一个手掌宽的圆瓷瓶,里面盛着药,是张承晔给他的药。 羽箐瞧见,连忙跑过去阻止了他。 “苏小少爷,您身子本就不好,眼瞧着终于恢复了些,怎么又开始喝这些东西?” 苏凌月想伸手拿回来,羽箐又往背后藏了藏,严肃地说:“您喝这些,就算是事后喝再多补药也补不回身子的!” “晔哥哥说喝了药,他就不会走,会留着陪我。”苏凌月沉下眼眸说。 他又朝羽箐伸出手。 羽箐捏着瓶子的手紧了紧,偏转开视线说:“三少爷今日不会来的,您今日别喝这个了……” “为什么不来?”苏凌月问。 羽箐没回答,苏凌月抬头望着院中迎风起舞的彩布,问:“是不是今夜,晔哥哥就要另娶他人了?” 他问得冷静,语气一如他看向那彩布的眼底波澜。 羽箐不禁觉得难过,“苏小少爷,您不怪三少爷吗?您就这么轻易原谅三少爷了?三少爷他……” 后面的话,羽箐没忍心直白说。 “晔哥哥和我说,他只有我了,他骗我,可我,只有他了。晔哥哥没有丢下我,哪怕他娶了别人,也没有丢下我。”尽管,他这话说到最后,难过的情绪已溢了出来。 “可三少爷将您遣到后园之后,就再没有来看过您了……” “就算如此,他也是不同的……”苏凌月轻声打断她的话。 “苏小少爷,您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羽箐问。 记忆回溯至从前,这些话,他已许久未曾提起过,可她问起,第一反应还是如此。 他边回想着边说:“我七岁的时候,有一次从夜里醒来,阿娘突然消失了,旁人都说,阿娘跑去渡口乘船回了故乡,阿娘不要我了,我当时不信,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我十七岁时,祖父与林家哥哥相继离开缎城,至今没有半点消息,珺姐姐也丢下我了……他们都丢下我了,只有晔哥哥没有,他说他不会丢下我,也从京城回来了,我相信他是不同的。” 苏小少爷十七岁,大约是一年多前,难道他所说的人,也是那日张涞所说的人? 羽箐撇着嘴唇,忍不住问了句:“苏小少爷,若您所说的其他人,其实并没有丢下您呢?” 苏凌月的表情却是没什么波澜,他平静的摇摇头说:“若没有丢下,怎么会没有消息?他们都一样,不必等的,不会回来的。” 他轻声念叨着,劝着自己。 羽箐没应声,她也仰起头,看向远处那鲜艳的彩布,微微紧了紧拳头。 · 前院闹得欢喜,动静传至后园时虽然已弱了许多,但仍能听见声响。 羽箐站在院中,有些担忧的望着苏凌月的屋子。 屋子内已经熄了灯,很是沉静,丝毫不受外物惊扰一般,沉沉安睡着。 羽箐悄悄动身,出了后园。 张府前院却不似后园这般死寂,热闹得很,下人们都在忙碌着,没人敢躲懒休息。 羽箐趁着黑悄悄来到张涞房中。 她没点灯,只借着月色,在屋子里翻找了一阵子,身后突然燃起了烛火。 “找什么呢?”张涞已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背后,哼笑了声问。 羽箐一瞬被吓到,她稳住神回头,质问道:“那些信是谁寄给苏小少爷的?” “你是来寻这个的?苏凌月没那个脑子指使你,是你自己要来?知道了以后呢?要告诉他?羽箐,你还真是不想活了。我明日将你交给三少爷,你猜他会如何处置你?”张涞慢悠悠地威胁道。 羽箐却没有惧怕,也是同样笑着,“你不也是不想活了?这些信,你其实一封都没烧吧?所以才故以告知我,不就是指着我去告诉苏小少爷?张涞,你对三少爷也未必忠心,又怎么好意思指责我?” 张涞没有应声反驳,羽箐继续说:“你不是一直都看不惯三少爷宠着苏小少爷,所以才告诉我这些,我找到东西去告诉苏小少爷,不是正如了你得意?你又何必假惺惺阻拦我?” 张涞冷了脸色,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他抓着羽箐的肩膀猛地朝后推了下,羽箐踉跄几步,撞到了靠墙的书架才停下,跌倒在地上。 因着剧烈的撞击,书架上原本陈列在里侧的木盒被震了下来,砸在地上裂开,十数封信零散的平摊在地上。 羽箐瞧见,顾不得疼,立刻伸手抢了抱在怀里,张涞赶过来,拿起一旁的花瓶,重重朝她脑袋上砸了下,羽箐撑不住疼,顷刻晕了过去。 张涞只看着她,并未试图将信拿回,却是诡异的露出了抹笑,离开了。 · 苏凌月醒来时,是后半夜了,并不是睡饱了自然醒来,他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猛然惊醒的。 还未睁开眼前,他只觉得身处的空间好热,很是口渴,睁开眼,竟瞧见了满屋的火光! 他惊了下,连忙翻身爬下床,他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可他现在已经觉得十分难受,有些站不稳了,便倒在地上,撑着朝门口爬着。 他来到门边,却发现房门是紧关上的,是从外面上了锁。 “羽箐姐姐!” 他大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 使劲敲着门,却砸不开,也没有任何回应。 大火逼迫过来,将他堵在房中的空荡处,周围寂静无声,只有火焰灼烧发出噼啪的响动,和房梁被火烧断了的木头砸下来的声音,灰烟漫过来,呛得他呼吸有些困难,意识也开始渐渐不清晰了。 “晔哥哥……”他于绝望中轻声唤了句,是早预料到的毫无回应,但仍会失望。 他曾听人说起这个词时,并没有太真切的感受,便去问过祖父意思。 祖父说,如等一远行人,满怀着希望去等着那人归来,可最终仍是不得偿愿,那时的心情便是失望。 他在阿娘离去数年后意识到她或许不会再回来,头一次觉得失望,后来祖父与林家哥哥离开一年后,也是如此觉得,但晔哥哥未远行去,他此时的心情,却与当时一般。 从前觉得失望,接受以后便再也不会有意识的期待了。 这一次,他已有些喊不动了,枕在空地上缓缓闭上了眼。 · 苏凌月再听见声响,已是很久很久之后了,他虚弱的躺在地上,一直仍有意识,却动弹不得,直到,他听到一声猛烈的巨响。 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向他面前的那道门。 紧接着,巨响一声接一声,木门被砸碎了。 房中的火焰未熄,执着的烧了半夜,滚滚浓烟铺天盖地的充斥着整个空间,门被砸碎,一股脑全往外涌出去,有风进来,火焰也跟着风舞了下。 他看到有一个人影被这火风逼得退了半步,又很快迎上来,捂着鼻子冲进房间里。 “苏小少爷!” 是羽箐。 羽箐焦急的冲进来,瞧见了倒在地上的苏凌月,立刻冲过来,抱起他使劲晃着。 “苏小少爷!您还醒着吗?您怎么样?” 苏凌月眼眸沉了下,忽然问了句:“晔哥哥呢?” 他心里有最后一份期望,期望对方是在门口守着,被羽箐以危险为由拦下了不让进来。 而羽箐并未回应他的期望。 听见他还有力气开口,羽箐松了口气,说:“您还有意识就好,苏小少爷,您先别说话了,这里太危险,羽箐先带您出去。” 两个人太笨重,根本站不起来,她便抱住苏凌月的肩膀,使劲拽着他朝门外一点一点拖动着。 “苏小少爷,您千万撑着,羽箐马上就带您出去!” 她一遍遍安慰着他。 折腾了许久,羽箐终于将苏凌月拽了出去。 好在苏凌月倒下的地方离门口并不远,两人也并未遇到什么危险。 她将他彻底拖出去,瘫倒在院中时,苏凌月平躺在地上瞧见远处的天空,已缓缓起了亮色。 长夜将尽,天光渐明。 羽箐跪倒在他身边,双手撑着地使劲的喘着粗气。 “苏小少爷……您感觉怎么样?羽箐……再歇一下就去给您请大夫……”羽箐连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 在火场中待了太久,他的情况实在不能说是好,但还是撑着问了句:“晔哥哥没来吗?这火烧了这么久,天都已经亮了,他还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也实在算不上稳,却很是平静,已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只确认一遍一般。 羽箐听了,只当他难过,连忙安慰着说:“苏小少爷,三少爷昨夜娶了妻,正是洞房夜,恐怕没空过来,您……您不要难过……”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费力的在怀中掏了掏,将塞在怀里的信扯出来塞到苏凌月手里。 “苏小少爷,羽箐昨夜去去找这些东西,才回来晚了,都是羽箐不好,害您在大火中困了这么久,对不起……苏小少爷……” 她难过的说。 昨夜被张涞打晕后,她过了很久,直到刚刚才终于醒来,怀中信还在,虽然不知道张涞为什么没拿走。 她收好信连忙跑回后园,就瞧见后园起了火,大火还在烧着,也不知是何时起的火,苏凌月的房门被紧紧关着,还挂了锁,可后园内却一个人也没有。 还好,她冲进去时,苏小少爷还醒着…… “不关你的事,羽箐姐姐,是你救了我。”苏凌月先安慰了句,又看向她塞给自己的信,问,“这是什么?” “这是您的好友寄给您的信,这些信,都被三少爷拦下,秘密送与张涞烧掉,但张涞并未照办。听说您的好友离开的十八个月里,每月都会给您寄来一封信,虽然三个月前,不知因何而没了消息,但先前的十五个月,一共十五封,全在这里,从未间断过,我想,他定是一直在挂念您,只是这三个月间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羽箐解释说。 苏凌月拆开一封,竟发现,是林献寄来的。 他拆开的,瞧着时间,正好是第十五封。 · 月儿,寒冬已过,很快又到了你最喜爱的花开时节,这一年多,可一切安好? 入冬前,我曾求过圣上,若此去平乱得回,便允我去缎城,求娶心爱之人。此前不敢告诉你,是怕空欢喜,如今逆党已平,我已请了旨,不日便会赶回缎城,登门拜访,向苏家求亲。届时,想来父亲也不会再阻拦,我便能迎你与我一起回家。 此前数年,从未敢表露言说,可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戴着,相识四年,一别十五月,总算没有辜负,能得以光明正大的回应你的心思了。 · “林家哥哥?”苏凌月望着信中的内容,很是震惊与不解。 他忽然忆起,三个月前,他似乎去锦苍山隐约瞧见一人,和林家哥哥十分相似,可只一晃眼,那人就不见了。他那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为什么?”他紧紧捏着信,沉声问了句。 “羽箐也不知道,羽箐已不能确定三少爷究竟爱不爱您,更不知羽箐这么做是错还是对,可苏小少爷,羽箐不愿您难过,不愿您抹去余生全部希望只悬坠在三少爷身上,为了这个并不坚实的希望一次次妥协损害自己的身子。羽箐想着,您那么好,除了三少爷,这世间该还是有其他爱您的人的,羽箐好像终于找到了,也终于让您知道了,希望您也能明白,能好好爱护自己,往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吃那么多的药了……” 她望着他,看着他较之一年前清瘦太多的身子,眼里满是心疼。 手臂拿不稳信了,他有些无力的垂下手,眼睛也撑不住睁着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羽箐隐隐约约喊了句,“苏小少爷!您撑住!羽箐马上去找大夫!” 再紧接着,是匆忙跑动的声音,和有什么跌坠倒下的声音,沉闷的并不清晰,脑袋也不清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 苏凌月再次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仍是在后园,换了间房间,他正躺在床榻上,很是虚弱。 他躺了很久,似乎也没有人来瞧一眼,只在窗外光芒落下时,张涞进来了。 他为他倒了碗水,拿到床边仔细照顾他喝下。 苏凌月润了润嗓子,稍稍有些力气,问:“羽箐姐姐呢?” “她离府了。”张涞平淡地说。 “不可能,她说她不会走的。”苏凌月虚弱的辩驳道。 张涞换了副嘴脸,轻笑着说:“苏小少爷,她擅自给您看了不该您看的东西,怎么还有资格留在您身边呢?我已替您处置妥当了,从今往后,您不必再担心此事被三少爷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苏凌月瞬间激动起来。 张涞说:“苏小少爷,三少爷如此喜欢您,才把林公子给您的信藏起来,就是怕您知道了,会离开他,他都是为了能和您在一起才如此做的。若是三少爷知道羽箐已拿了这些信给您看过,还不知该如何动怒呢,您也不想三少爷生气吧?我已替您瞒下,已告诉三少爷她还为来得及把信给您,您也自此以后绝口不提,三少爷绝不会知道此事。” “羽箐姐姐呢!”苏凌月又费力地问了句。 “小人不是已说过了吗?已替您处理妥当了。”张涞冷声说。 “你把她怎么了……”苏凌月紧紧抓着床角,厉声问。 “不得允许,我怎么敢将她如何?”张涞又是模棱两可的回应了句。 “谁允许的……晔……”苏凌月不禁哽住喉咙,叫不出那三个字了,他猛地咳了几声。 张涞朝旁边躲了躲,将水放至床边,说:“苏小少爷,您别这么激动,好好养病,照顾好自己,三少爷过些日子就来看您了。” 苏凌月只猛烈的咳嗽着,已说不出话了。 张涞走出房门,径直来到书房内。 张承晔正候着他的消息。 “如何?”他问。 张涞说:“苏小少爷瞧着病得很重。” “不会。”张承晔立刻打断他的话,“我遣人看过了,他没事,我有分寸,那火烧不死他。” “可羽箐死了,小人担心苏小少爷忧伤过度。”张涞如实说。 “一个婢子而已,死了就死了,他还能为了她伤心死吗?”张承晔斥了句。 “可万一……” “就算伤心死了,也是他的错!我是为了他才如此做!他怎能为了一个婢子就撑不过去,浪费我的一番苦心?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婢子?”张承晔厉声问。 张涞应声附和道:“三少爷说的是,想来苏小少爷也不会如此脆弱,且她死了,就再无人知道苏小少爷被您藏起来了,旁人都只会以为他死了。” 张承晔冷声说:“戏要做全套,七日后,为他发丧。” “是。”张涞答应道。 张承晔又叮嘱了句:“林献,来缎城了。他听说我要娶妻,还不死心,这七日,一定要先将消息藏好。” 张涞低垂着头,悄悄眯起眼睛,仍顺从地应道:“是。” · 在后园浑浑噩噩躺了好几日,忽然某一日,苏凌月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再没有任何病痛的不适感和沉闷感,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似的。 他睁开眼,却瞧见自己已不再房屋内了,他正躺在后园的院中。 周围围了许多人,都是些见过却不熟的人,哭喊吵闹着有些烦人,苏凌月也觉得有些烦了,他坐起来,在院中走了两步。 步伐都比从前轻快多了,完全不像是病重的样子。 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猛然跳了几下。前些日子他可做不了这些动作,被羽箐姐姐瞧见了是要骂的,身体也的确不能支撑他如此,但现在都全然没有问题,他不禁有些奇怪。 正好奇着,他忽然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吼了句:“拦住他!” 苏凌月立刻跟着望过去,便看到了张承晔,但他这句话不是对他喊得,而是……对某个闯入后园的人。 林家哥哥…… 苏凌月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他。 林献也在看着他的这个方向,他手里还提着剑,大约是一路跑来的,形容有些不整,他望着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正经算起来,这是他们时隔十八个月头一次相见,锦苍山的那次不算数,眼前这林家哥哥瞧起来,和锦苍山那时恍然看见的模样,还真是很像。 苏凌月打量了他一番,又回望着他,咧唇笑了下。 “林家哥哥,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但我都没看到,没有回你,你会怪我吗?” 他问。 可林献似乎没有听到。 他打退了追上来阻拦的张府家丁,朝他冲过来,却是直接穿过了他,踉跄着跑到他身后。 苏凌月蹙着眉望了望自己,又跟着看回去,才瞧见,院中还躺了一个他。 林献跑到那个他身边,猛然倒在地上,生生吐了好几口血。 苏凌月望着,不禁紧蹙起眉。 林家哥哥的身子怎么这么虚弱?跑一段路竟能咳出血来?他以前也没发现过。他自己的身子虽然一直不好,但都没有差到这种地步,难怪林家哥哥从前总不愿与他们玩,原来是身子受不住啊。 苏凌月正这么想着,他听见林献抹了口血,恨恨地瞪着张承晔。 “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待他……” 张承晔也冲了上去,却不是跑向他,而是对着林献。 张承晔拽着林献衣角,同样将他抵在棺木旁厉声质问着说:“是你丢弃了他,害他日日忧思,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才抗不过这一劫!是你害了他,有什么资格说我?” 苏凌月听着,有些茫然了。 怎么信口胡说呢? 他蹙起眉,想要上前,可意识有些涣散,脑袋也跟着疼起来,他不禁猛然闭上眼,身边的一切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了。 · 眼角有泪水划过,不知为何。 苏凌月醒来时,已满脸都是泪痕,他是坐在桌边,趴着睡着的,坐直身子坐起来时,眼里还未干的泪花全顺着脸颊坠下来。 面前有一人,抬手拂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他仰头望过去,竟瞧见了少年时的张承晔。 这里,是柳鹤书院的敬室。 他懵了下,视线偏转着四处望过去,似乎是已下学,敬室内已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人站在角落的阴影处,也正远远望着他。 是少年时的林献。 林献阴沉着脸看着他,眉宇间锁了层深深的愁容,是担忧,和一些他未看懂的情绪。 一层浅浅的阳光落在两人眼前,像是一层薄暮,隔着时光,落成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