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 1、第 1 章 章禾古城的冬天很冷,还没到腊月就已经开始下雪,雪积了一夜,早上起来的时候最深处能陷下去半条小腿。 从民宿的三楼望出去天地仿佛被银白刀光一分为二,整个世界过于静谧,盛萤忍不住摇动木窗户的合页,略有些锈蚀的声音惊动了窗沿边的雪,“唰”落下去一片,盖在刚推门出来的小姑娘头上。 “老板!”雪贴着小玉的脸几乎不怎么融化,少数冰晶甚至滑进了领口,她就像个受惊的冷血动物,狠狠瑟缩了一下。 盛萤嘴里说着对不起,眼睛却弯弯笑着没有任何歉意,她轻轻咳嗽了几声,人还是趴在窗台上没有起来,小玉抬头看向她的时候需要顶着点阳光……雪积得太厚让人目眩神迷。 现在本该是旅游淡季,天气这么冷出行不便,导致整个章禾古城都人烟寥寥,为了刺激消费,古城请来了社火班子在元旦表演。目前看来反响不错,客栈已经快住满了人……盛萤名下的这家店确实称为“客栈”更为合理,一楼可以点菜吃饭,就连茶水、宵夜都有供应,二楼三楼以及后面的院子则是民宿,价钱在景区这一块算是很合理,所以平常时候生意都不错,即便淡季客房也基本是半满的。 客栈里除了盛萤这个老板外还有几名员工,一批负责餐饮一批负责客房服务,客栈规模不算大,所以招的人也不多,绝大部分九点之前就下班了,九点之后的那一批据说不是人—— 这也是章禾古镇一直以来都存在的怪谈,不少人都慕名过来看一看,不出所料全部失望而归,这个世界还是以科学理论为基础,神神鬼鬼想亲眼见证几乎不可能。 “老板,昨晚楼下那位好像又出来了。”小玉就像个操心的童工,她外表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甚至更小一点,眉头皱得苦大仇深,才刚扫完楼下的雪就带着一身湿气来给盛萤送早饭。 小姑娘瓜子脸大眼睛,眸色略浅,光芒炽烈的时候瞳孔也不会缩小,像是两颗死板的琉璃珠子,她眼睛底下还有颗浅浅泪痣,就算没什么表情时也会因为空洞的眼神和泪痣形成一种易碎感,加上她头发稍卷,还有些泛棕,洋娃娃似得过于精致,大多数人看见都会以为她跟盛萤有血缘关系。 差不多的脸型,眼下浅淡妖异的泪痣,那种苍白柔弱的氛围……乍一眼看上去是有三四分相似之处。 小玉又道:“刚熬好的瑶柱海鲜粥,给楼下那位也送了一碗,但她好像不太感兴趣。” 每当说起“楼下那位”的时候,小玉就会扁一下嘴,畏惧般向后多看两眼,随后小心翼翼,“……她好像饿了。” 这寻常不过的欲望在小玉口中仿佛是什么不能提及的事情,她微微歪着头,整个人紧张的声音都压低了些,“这是第三天了吧。” 盛萤微微有些出神,她像是没有听见小玉的话,手中刚好入口的海鲜粥也被搅合着开始变凉,整个人空茫茫像是看着窗沿上剩下的一点雪迹,盛萤跟小玉最不一样的部分就是瞳色——深渊与琥珀没有类比性,而阳光在雪上形成的灿白也尽数被盛萤眼中那片深渊吞没,毫无痕迹可循。 盛萤不说话,小玉也习惯性垂手立在旁边,她有着些超出年纪的稳重,可以完美隐匿气息,留出一方静谧的天地纵容盛萤出神。 “过一会儿我去看看她吧。”盛萤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她将一口未动的粥重新放回到桌上,略苍白的指节轻轻在碗肚上顶了一下,“想吃甜的,泡芙就好。” “好,我去买。”小玉接上了一句,“时间有点早,附近的烘焙店还没开工,你先喝口粥垫一垫,不然怎么经得起那位的折腾。” 盛萤没有收回自己能吞噬一切的目光,仍是落于那片稀薄干净的檐上雪,“吃了也经不起,无所谓了。” 几乎无人知晓客栈除了地上的三层以外地下还有一层,藏得非常深,只能从老板的房间走过去,中途隔了三扇朱红色木门,每扇木门上都贴满符咒,符咒大部分已经烂蚀,并非时间留下的印记,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进犯毁坏,边缘呈现一种被火焰燎过的枯槁,其中有几张新贴上去的破损最严重,看起来就像是什么人心情不好,拿这些无辜的纸来泄愤。 除此之外朱门挂锁,并非简单的铜头锁或者高级点的指纹锁,而是四方锁链,这些锁链倒确实上了年头,锈迹斑斑,红与黑交相拧动,营造出一种森冷古朴的氛围……没有机关,没有动力,这些锁链却如大蛇绞动着身躯,像是要将门内的东西绞裂分尸。 锁链狰狞却并未阻挡盛萤,几乎是她走到面前,三扇门就依次而开,锁链发出的声响沉闷厚重,动静并不小,外面的人却一无所查。 而在三扇门里是一个空旷的房间,最当中安放着一口绯红竖棺,三扇门四个方位共十二条锁链捆缚其上,躁动之下不断擦出火星,棺材里的东西让周围一切都惶恐不安,唯独盛萤轻轻问了声:“你饿了?” 忽然之间万籁俱寂,锁链、棺材、甚至是后面的三扇门全部陷入沉静中,被死死封锁的棺材板从里面轻轻一推竟直愣愣砸在地面上扬起灰尘,棺材内躺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女人,红裙,齐腰的长发,近乎死亡的沉睡并没有影响她的娇妍艳丽,她的左眼下有颗泪痣与盛萤对称,但颜色更深也更凄迷,像是渗入苍白古玉中的一点瑕疵,蛊惑所有望向她的目光。 “孟扶荞,你饿了吗?”盛萤又问了一遍,她静静看着面前的女人,欲望的根系像是要从心底里缠绕而上,随即又归于寂静。这种情况发生过无数次,但每一次盛萤都难以捕捉到痕迹,她的心底永远是一片空无,寸草不生的空无,孟扶荞这样的欲望集成体也难以激起分毫。 棺材里的女人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一瞬间猩红如血,半晌之后才终于泛出正常的琥珀色,沉睡时被压制的暴虐气息猛然扑面而来,她躺在棺材里望着盛萤笑了笑,笑容充斥着孩童般的天真和近乎傲慢的残忍,“你再晚半天我就要去吃人了。” “你又饿不死,单纯的食欲就那么难以遏制?”盛萤又咳嗽了两声,阳光照不进的地底满载着昏暗腐朽,加上刚下过雪的阴寒,按道理说她该多穿几件衣服,但盛萤却像是有一种自虐倾向,直到现在也不过是单衣加了件外套。 孟扶荞还是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你忍得住咳嗽吗?食欲对我而言就是顶到喉咙口的那声咳嗽……无穷无尽的欲望是我被制造出来时拥有的底色,你现在让我克制,会不会太晚了点。” 盛萤沉默片刻,心底里那片荒芜就像不断增值的病毒,疯狂卷席,直到将她所思所想的一切吞噬殆尽。 她忽然之间有些羡慕孟扶荞,甚至不自觉轻声说了句:“我刚刚告诉小玉我想吃泡芙,她看起来很高兴,但其实有或没有我无所谓。” “是吗?”孟扶荞仿佛天生是一双笑眼,即便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也是微微弯着的,她最终也没说出什么,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饿了。” 旺盛的食欲已经快将孟扶荞吞没,她能感觉到头顶那些规律的心跳,闻到血与生人的气息,她嗜杀的本性在层层锁链后挣扎反抗,理智几乎溃散,想要摧毁一切的欲望无限膨胀,“我好饿”三个字就像程序出现bug时的延迟弹窗,疯狂出现难以点销,转瞬淹没孟扶荞的整个视野,直到她久违地尝到了血腥味。 盛萤卷起一边的袖子将手腕伸到了孟扶荞的嘴边,血顺着齿印流入后者口中,孟扶荞下意识想索取更多,鲜血中带着的生气只是干涸大地上一点毛毛细雨,然而随着咬痕的深入,孟扶荞却忽然止住了索取的动作。 她轻轻啃咬着伤口,眼中的欲求慢慢止息,“只是血还不够,我应该吃了你。” 盛萤的脸色越发苍白,到最后全身脱力几乎站都站不住,孟扶荞挽上她的腰,长发因而垂散落在盛萤的肩颈上,黑白交织中欲望层层叠叠结成了网,孟扶荞知道自己还没有饱,她处在饥饿状态有点过久,几乎忘了饱餐一顿是什么感觉,那种病毒似得弹窗又变成“吃了她”“吃了她”……甚至颜色更加鲜艳,流淌着糖浆般的血,紧接着捆绑在棺材上的锁链骤然袭向孟扶荞,如蟒蛇缠身,将她束缚得严严实实。 “我送你回房间吧,”孟扶荞对身上这些限制行动的外来物丝毫不在意,“契约所限,我不能吃了你,真可惜。” 盛萤也无声地笑了笑,“契约的束缚力有限,你要吃早吃了。”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意识也不太清楚,说话的声音很轻,“……当然你现在动手也不晚,我先睡一觉,你自便。”说完就昏沉沉像是晕了过去,没有咬痕的手下意识抓紧了孟扶荞的衣服,棺中之人的红裙是真丝雪纺,柔软飘逸,就是不太经扯,孟扶荞不得不迁就她的动作微微前倾,彼此鼻尖几乎相触,那饱含诱惑的新鲜生命让孟扶荞眼睛又开始微微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孟扶荞才将盛萤抱了起来,作为一个身高不矮的成年人,盛萤的体重偏轻,孟扶荞忽然觉得即便自己是个普通女子,也能很轻易将她抱起来跑两步。 她的心不能动,稍有涟漪刚刚才削减的食欲又重新泛滥,孟扶荞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笑意,她静静看着盛萤,眼角点缀的泪痣都泛出刀锋般的寒气,像是打算用手握住怀中人纤弱的脖子,慢慢收绞慢慢窒息,在此过程中她享受生命的流逝,也享受锁链一根根退却后的自由。 “孟扶荞……”盛萤蹙眉,在半昏迷中呓语,“不动手就快离开,你这里……好冷。”瞬间森寒散尽,孟扶荞沉默片刻,“……就会使唤人。” 2、第 2 章 盛萤这个老板名存实亡,就算没有她客栈也还是正常营业,小玉忙前忙后,只是受限于年龄问题,在需要成人出面的时候才去找一下孟扶荞。 孟扶荞除非饥饿难耐以及晚上睡觉,其它时间也不会一直将自己闷在棺材里,她的外表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像极了社恐,除非小玉胡搅蛮缠,否则还是缩在盛萤房间居多,她并非不喜欢人世喧嚣,只不过生人血肉对她的诱惑力太大,而孟扶荞厌恶自己对血肉的渴望。 她是一只血尸,一只靠吞噬为生的血尸,人类是最好的口粮,偶尔也会吃同族,但更多的时候靠自己契约中的判官供给,靠厉鬼之类饱腹。人类曾经集智慧造出她这样的生物就是为了扼制另一个世界的阴暗面,但结果却属实不太妙,血尸就像个欲望集成的无底洞,数量不多却需要更多的约束,继而诞生了“判官”。 孟扶荞常常觉得判官就是一种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负累,日复一日的喂食让自己贪恋那点完全不够果腹的人血,然而再进一步就会受到惩罚。 血尸憎恶自己的判官,亘古以来,周而复始。 当盛萤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孟扶荞正蜷在沙发上,她用被子、抱枕和一些干净的衣服做了个窝,漆黑浓密的长发散在身下,没有灵魂的仰面躺着,小玉早上去买的泡芙一共四个她吃了三个,还喝了一碗瑶柱海鲜粥以及配的小菜,盛萤常常庆幸客栈的经营状况还不错,否则光是养一个孟扶荞就艰难万分。 房间里除了孟扶荞外还有个年纪更轻的女孩,十岁左右,正偎在沙发旁边打瞌睡,孟扶荞身上盖着《格林童话》嘴里在讲《勇者与恶龙》眼睛放空盯着天花板,讲着讲着恶龙就把勇者和公主都吞进肚子里吃了个饱。 坐在地上头一点一点的女孩像是发现盛萤醒了,圆咕隆咚的眼睛一下子睁开,小跑着趴到盛萤床头,“老板!” 她比小玉要文静,个头在同龄人中不算高,眼睛很圆脸也很圆,虽说年纪跟小玉只相差几岁,但看起来却幼稚了很多,连笑容都透着点傻乎乎。 女孩本来打算扑上去将盛萤抱个满怀,可惜现在是冬天,孟扶荞又不太会照顾人,横竖三条厚被子重重压住了伤患,让小姑娘抱没抱到反而整个人陷进里面蹬着腿才将自己拔出来。 “老板,你的手还疼吗?”女孩的情绪起伏很大,刚刚还喜笑颜开忽然又扁扁嘴像是即将哭出来,“伤口被咬得好深啊。” 孟扶荞:“……”她怀疑这是一句控诉。 盛萤还是没什么力气,厚重的被子将她的四肢牢牢困锁,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加上她的睡姿又过于规整,可以平直入棺,单纯的睁开眼睛还不足以证明清醒,于是小姑娘将脸凑近了一些,她伸手探探盛萤的额头,随后又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 小姑娘继续道,“我去给你倒水,顺便让九叔煮些吃的送上来。” 她倒是雷厉风行,没等盛萤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就倒腾着小短腿离开了房间,还顺便将门关上,随后脚步声却停了几秒方才响起,很明显是她不太放心。 这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有个名字叫盛希月,是盛萤在家门口捡到的弃婴。 那天是中秋,本该皓月当空,然而白日里刚下过雨,只有黑茫茫一方端砚似得天,所以取名叫希月,后来又经过了繁琐程序盛萤将她收养,大概是襁褓中促成的心理创伤,希月是个小哭包还有些超出年纪的早熟和细腻,只有当着盛萤的面仍留存一点小性子。 孟扶荞窝在沙发中没有动,目光却追随着小姑娘的身影直到门关上将视线阻断,她左手垂落在地,指尖在木地板的接缝上轻划,童话书受此动作的影响,潜移默化中向一侧偏移,忽然“唰啦”一声,书页纷起随书脊重重砸在了地板上。 这种动静充分说明孟扶荞现在的心情不太好。 刚吃完两顿,尽管都不抵饱,但多少是些慰藉,能暂缓孟扶荞的饥饿感,之前三天她都忍下来了,怎么现在有了脾气。 盛萤偏过头看向沙发,她才刚醒,脸上依然没有血色,苍白的像一张即将透明化的纸,眉眼部分却因屋里开着空调又捂得太严实而有些泛红,眼眶中蒙着层淡淡薄雾,“那本童话书两百多,硬面、带插画,希月十岁生日买的,弄坏了你自己解释。” 孟扶荞蜷了一下身子,她怏怏地将书捡起来阖好放到了旁边,这个动作对吃饱喝足懒洋洋的人来说有些麻烦,可要是放着不管,之后解释起来确实更麻烦,所以她难得妥协。 “客栈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你知道吗?”孟扶荞开口,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已经三天了,它应该也发现你这地方有点不对劲,所以暂时还没有动作。” 也是从三天前起,孟扶荞的食欲忽然暴涨到几乎不受控的地步,她刚刚通过吞噬同族吃过一顿饱饭,按道理撑上七天不成问题,除非又有什么东西能跟她产生共鸣,让原本还在可控范围内的欲望疯涨…… 孟扶荞存在的意义就是跟同族以及厉鬼、僵尸……所有死后强留人世的东西相互厮杀,血腥味越重越能激起她的杀戮欲,杀戮然后吞噬,永不知足,这也导致血尸有强烈的领地意识。 而判官之于血尸,除了是契约者之外,还相当于诱饵,判官对冤魂厉鬼具有天生的吸引力,隔三差五落网一只加上平常少量的人血喂养,勉强将孟扶荞的理智维持在一个基准线。 既然是基准线,就有随时摇摆的可能,孟扶荞看起来就像是那根线已经崩裂,她的脸埋在手臂与头发中,压抑着阴冷笑声,“好大的胆子啊。” 盛萤拧着头,这个姿势相当不舒服,她用一种“笑够了快来帮我掀被子”的眼神盯了孟扶荞良久,直到自家的契约者良心发现,从自己制作的窝里爬了出来。 孟扶荞站在床边微微低着目光,她身上的长裙在光线充足的地方颜色更加鲜艳,像是流动的血河,“盛萤,你看起来弱不禁风。” 她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顺便伸手将床上的三层被子都掀开,即便房间里开着热空调,但因为古城建筑墙体普遍偏薄,加上空调制热效果实在一般,骤然失去大部分的保暖措施,盛萤还是感到寒气入体,狠狠咳嗽了两声。 刚刚失血……不谈过多却也不少的情况下,盛萤连站都很难站起来,咳嗽过猛大概是牵扯到了肺部,她微微瑟缩着,肩膀微颤,半晌之后才勉强缓解。 孟扶荞依然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的疑惑慢慢转换,她颇为遗憾地打量盛萤:“每次见到你这个样子我就忍不住想吃了你,但每次都不成功。” 判官与血尸结契,都是借助神魂鬼怪、天地灵气以及契约的放大作用对血尸进行实力上的压制,一旦判官实力削弱,血尸就会反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其吞食,这是物种诞生之初亘古不变的准则,即便契约双方数十年相处已经生有感情,即便血尸挣扎叛逆也无法违背自己的天性,孟扶荞也是一样。 不过这种契约只能算半张君子协定,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血尸手中,无论判官借多少力真到鱼死网破的时候,都未必是它们的对手。 孟扶荞尝试过突破契约,试探判官深浅,却没能成功,至少没能轻易成功……凭良心讲盛萤一直病恹恹的,时常处于判官的削弱状态,孟扶荞能跟她结契都算离了大谱。 说话间盛萤已经倚着床沿坐了起来,她精神不济半阖着眼睛,“给我倒杯水,或者现在吃了我。” 孟扶荞:“……”她给盛萤倒了杯水。 “孟姑娘忘了,当初可是你哭着求着要跟我结契的,”盛萤捧着水杯吹了吹,她的目光依然略微向下,神色中透着疲惫,“水好烫。” 盛萤还没醒的时候小玉就给她倒了半杯水放在桌上晾着,混点刚烧透的开水就刚好入口,只是孟扶荞故意将凉白开全都倒了,她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就是过于隐晦了点。 “明天是元旦也是章禾古城的周年庆,听说主办方特地请了社火表演团。”盛萤的思绪还停留在几年前刚认识孟扶荞的时候,口中却说着当下的情况,“大概是这个原因,最近来古城观光的人很多都不寻常。” 社火常做祭祀用,而传说章禾古城曾经就是损毁的祭坛,那些徘徊世上的东西渴望得到超度,自然会无意识向章禾靠近,其中绝大部分因为察觉到孟扶荞的存在只敢偷偷找个角落窝着,暂时进到古城的寥寥无几,住进盛萤这家客栈的更是有且只有一个。 这是一种近乎挑衅的行为,孟扶荞不能容忍,盛萤却无所谓。 判官的敏感度虽然不如孟扶荞这样的捕食者,可对方已经登堂入室,盛萤总不至于一无所查,她眉眼当中含着毫无歉意的笑,就像是清晨拂雪落了小玉一身时的没心没肺,“是个未成年,本身怨念不大但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 “你知道却没有采取行动?”孟扶荞也笑起来,“像你这样没有慈悲心的判官可真是少见。” 盛萤吹着杯中水,又重复了一遍,“当初是你哭着喊着……”她抬起目光望向孟扶荞,孟扶荞也正好垂目看着盛萤,眼神交接了一瞬,最后还是盛萤稍稍侧开,咬断了自己的话音,“……你去找它会打草惊蛇,待会儿我走一趟。” 3、第 3 章 章禾古城毕竟是旅游景点,会留一些雪作为装点,大部分还是扫了个干净,方便行人进出。因为最近有庆典的原因,大冷天也有热闹可以看,而热闹通常裹挟着人群,所以客栈生意很好,二楼几乎住满,只有一楼和三楼还空着几个房间。 客栈除了面街的一排,后面还有个环形的院子,既然是环形,就导致一些房间的面向不够好,二十四个小时都不见阳光,阴沉沉也就算了,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暗示,总感觉自己进了四面封闭的棺材,睡觉姿势但凡规矩点,都有点“被迫安详”的意思。 这几个房间只适合作死方面的专家,大多时候无人问津,也不会挂在网上接受预定,除非顾客自己提出要求,否则只能是盛萤这个老板亲自安排。 那位不速之客就住在一楼避光的房间里,整整三天都没有露面,小玉去看过他两回,还都没进到房间里,只隔着门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少年不善言辞,要的东西也很简单——接满温水的铜盆。 小玉没有问为什么,客栈里偶尔就是会出现这样古怪的客人,不清楚他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往何处去,小玉能做的就是尽量满足客人的要求。 盛萤在床上躺到五点多,刚下过雪的天没有出太阳,过了最中午的几个小时就开始转暗,盛萤原本想早点起来,她不太喜欢夜晚,奈何孟扶荞不厌其烦,一直在她床边讲《恶龙吃勇者》的故事,连烹饪方法都想好加了进去,听着听着竟也有些困倦。 这一睡几个小时匆匆过去,再睁眼时孟扶荞正在吃最后一个泡芙,嘴塞得满满当当,一点奶油都不想漏掉,见盛萤醒了她还刻意抿嘴嚼了两下,就好像真有人能从她这里抢食。 盛萤的肚子忽然一下有些饿。 下午五点,已经是临近傍晚,店里逐渐人声鼎沸了起来,吃饭的,办理住宿的,还有些专业人士想找个好位置记录待会儿的盛会,孟扶荞被烦得有点难受,再说盛萤的话她也是时听时不听,所以等对方换好衣服准备去看看那位特殊的客人时,孟扶荞也隔着几步跟了上来。 家养的这位魔头性情狷狂高傲,最厌恶管束,盛萤又不是个爱操心的人,她愿意跟那就跟,想要打草惊蛇就去打草惊蛇,反正到最后这个麻烦跑了是孟扶荞自己少一份口粮,跟判官没多大的关系。 不速之客单独住在一楼不见天日的角落中,连经过这里的人都很少,平平无奇的建筑像是叠加了一层不受欢迎的副作用,让人本能想要退避三尺。 “好潮湿。”盛萤的手在空气中捻了捻。 虽说刚下过雪,现在是雪融阶段,空气中难免会有些水汽不及往日干燥,但不会湿润到指尖穿过都会挂水珠的程度,呼吸带着点烦闷感,才刚走几步她身上的衣服就有些犯潮。 盛萤回头看了眼孟扶荞,大冬天这位魔头仍然穿着最单薄的夏装,长裙因为沾染水汽连颜色都有些黯淡,猩红如同海中水母,飘起来柔软无力却极度危险。 “已经能影响周围的环境,这位客人可不简单啊。”孟扶荞的幸灾乐祸恰到好处,“这样的东西可不会轻易接受审判。” 盛萤既然是判官,主要职责自然是“升堂问案,赏善罚恶”,这八个字说来简单,事到临头却有难易之分。绝大部分不属于这世间的东西都会奋力挣扎,甚至不惜鱼死网破,而判官作为血尸眼中的备用粮,即便身后的契约者有一战的能力也不能安心坐享其成,血尸凶性大发后的场面极难收拾,也不排除回头就将判官吞噬的结局。 因此判官立于世就像逆水行孤舟,没有退休只有丧命。 盛萤的腰间挂着一个蓝金色的锦囊,里面装着长方形硬质物,某些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棱角,除这锦囊之外,她手上还握有一只殷红的毛笔,这支笔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不知道是重新换过笔杆与笔尖,还是仅仅覆盖过涂装,总之细看那种陈旧古朴感就会消失,似乎刚置办还没用做几次。 空气湿度太大,笔尖不需要蘸水已经呈现一种饱和状,盛萤站在房门前,她先是有礼貌地敲了三声,见里面毫无动静便直接起笔断锁,“砰”一声,现代产物也抵抗不了强横的力量,形成了小规模的爆炸。几米开外就有不少人经过,如此巨大的声音他们却仿佛一点都没感觉到。 电子锁是自内部炸毁,外面除了高温导致的扭曲变形外几乎没有破损,一股电线、金属和塑胶燃烧之后的刺鼻气味迎面而来,依然是除了盛萤跟孟扶荞外旁人一无所查。 笔尖凝聚的余威尚未完全消散,盛萤抬手的时候在门上留下道刻痕,像是最锋利的刀剑造成,以至于门上的涂漆遭到彻底破坏,直接露出里面的米白木胚。 天气太阴,住宿的客人只要不出门就会选择一直开着灯,何况现在逼近晚六点,别说是有墙有顶遮蔽光线的室内,就算露天环境也有些过暗,这间房却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光亮,盛萤走进去后眼睛还短暂适应了一会儿。 装着水的铜盆放置在门后不远,盛萤再往前走两步就会撞上它,然后是蜘蛛网似得红绳,缠绕绷直,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不说能捕蚊蝇至少飞鸟很难从网孔中穿过,再后面是一张床,那位不速之客就蜷缩在床中央,无数红线正于他周身结茧,看得出进展缓慢,三天时间仍结得稀薄,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人。 “啪”一声轻响,孟扶荞直接开了灯,灿白色的光瞬间充斥整个空间,诡秘感非但没有得到弱化,相反灯光还被遍布空间的红线切割成不规则图案,阴影与血色双分,刹那间似乎能听到红线一层层缠绕的声音。 盛萤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好深的怨念。” 床上躺着的人跟小玉差不多大,他刚进客栈时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对劲,整体还算清爽,怨气有但不多,在客栈这三天也一直很温顺,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他不该有如此深重的怨念,深重到作茧自缚。 孟扶荞不太喜欢房间里的氛围,她只是靠墙站着,那些遍布房间的红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往孟扶荞的小指上绕了三匝,略觉新奇的大魔头垂目看着自己的手,红线难以束缚她,边缘呈现一种随时溃散沙化的状态,却不知道为什么相当执着,揪着孟扶荞死活不放开。 盛萤也察觉到了红线的动向,她回身看向孟扶荞,整个房间中的红绳开始割裂,一部分继续往少年身上缠绕,另一部分则盯上了孟扶荞……它们唯独厌恶盛萤,非但不靠近,甚至还有避让的意思。 “想玩儿吗?”孟扶荞将自己的小指伸了过去。 红绳仍在缠绕,断开一匝又接上一匝,而血尸与判官的契约最开始也以红线为记,缠在小指的根部,契约达成红线消弭于无形,直到一方魂飞魄散才能重新显现,断了的那头会在最短时间里寻找下一任契约者,不需要怀念也不容忍悲伤。 对血尸和判官而言,红线两端都是被推着走的工具,是维护平衡必要的牺牲品。 盛萤不由自主勾了勾小指,她并不喜欢自己忽然之间被安排好的命运,从而迁怒到了这些无处不在的红线,她自孟扶荞指尖上轻拂而过,捻断这份能被看见的纠缠,“怨念成茧的情况很少见,这不速之客的情况又特殊,万一你也牵扯其中那现在就可以替我收尸了。” 判官是夹心饼干中间那层薄薄的馅儿,随时要承受两边的挤压。 当然这房间里南瓜瓤似得红绳跟契约所用的标记完全不同,盛萤手握判官笔,笔尖蘸取铜盆里的水当空撒去,红绳无实体,水渍一滴不少全都落在了地板或墙壁上,倏然之间就像刚猝过火的钢铁在冷水中一激,“滋滋啦啦”泄露出橘红色的光点。 很显然还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房间中,单凭肉眼难以捕捉,盛萤却因此生出些熟悉感。 “这房间重新布置过了。”孟扶荞道。裹缠她的红线已经由小指扩散到了半身,这些红线全都处于一种漂浮离散的雾化状态,她向前走了几步靠近盛萤,目光却看向装满水的铜盆。 这是一句废话,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房间布置有很大问题,正常情况下不会将床头柜和衣柜都叠在一起,柜门都没办法正常打开,倒像是为了腾出空间专门挪过去的,铜盆装水郑重其事的放在门后,遍布的红线也有一定规律,就连床的位置都拖动过,从靠窗变成了房间正中央。 盛萤的右眼皮忽然跳了起来,她几乎强制性地抓住了一缕红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嗯?”孟扶荞收回目光。 “是血砂,判官笔尖上永不干涸的血砂……他曾经是判官!” 4、第 4 章 判官不靠血统传承,也并非天生下来就有本事超度亡魂,在血尸风风火火地杀上门前,大多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普通人,一旦成为判官,很多事都要从头学起,并且没有拒绝和摆烂的办法。 盛萤刚见到孟扶荞的时候,曾以为自己有选择的权力,毕竟“求”这个字颇有些分量,后来才知道判官都是冤种赠品,血尸也不过例行通知,只不过她遇到孟扶荞的时机不太对,因此一开始就对判官这行有些误解。 本以为是普度众生,后来才发现是自顾不暇。 “我先把这里封起来,”盛萤叹了口气,“让他的怨念继续发散下去恐怕会影响到其它人。” 客栈里人流量不小,前后左右住宿休息的,还有前厅吃饭驻足的,空气已经湿润到回南天的程度,目前影响范围还有限,继续扩张难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不对。盛萤这家客栈在外已经有闹鬼的传闻,她并不想将传闻做实,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好奇和关注。 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判官封地,此地就会自动成为她审案的衙门,困在衙门中的亡魂难免被鸣冤鼓惊扰发疯,有时候疯得太厉害还会咬人。 盛萤之前有过几次经验,但她在判官里也只能算是小辈,才干了不满两年,加上她本身不太积极,到现在对判官的了解也就七七八八,不够深入,更别说超度同行……她连活着的同行都没见过几个。 孟扶荞看了盛萤一眼,“这红茧叫薙人蛹,成熟之后会孵化出魃,聚拢在周围的水汽会被蒸发一空,到时候不只是旱。” 再干燥的环境也摆脱不了一定的湿度,若水分都蒸发干净了空气本身就会像刀,刮得皮肤寸寸皲裂,当然呼吸道也不堪重负,光说话就能蹭出血,最后可能连身体里的水分也会被抽取……不一定生灵涂炭,但章禾古城周遭肯定会死一大片。 所以孟扶荞的话音未落,盛萤手中就多出几枚令箭,令箭的构造很简单,下面是短木棍,上面是三角旗帜,边缘用金线绣了一圈,细看是条衔尾的蛟龙,只有四爪,而中间的花纹更难辨认,似乎是个图腾。 令箭从盛萤手中飞出,分别插在房间的四个角落中,随后隐于无形,整个房间很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正对门的铜盆中荡起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房间中的陈列像是没有变又像是全都换过了,依然是一个铜盆装着水正对着门,只是铜盆精致了很多,并非网上几十块钱买的便宜货,边缘雕刻着非常精致的葡萄藤,安放铜盆的也并非布艺矮凳,而是木质架托,下面是个平台,上面是两层架子挂着白色的毛巾。 架托是紫檀木的,凑近了有淡淡微香,跟铜盆倒是很登对。 床头柜还是抵着衣柜,不过衣柜大了很多,民宿主营的还是短期租住,一两天的居多,十几天的也有,连续住一个月的就少之又少,因此衣柜并不大,而这房间里的衣柜明显是定制,贴墙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靠右还镶着一面全身镜。 正当中的床则变成了老式的高脚木床,少年仍然在床上蜷缩着,红线遍布,继续结茧。 这种感觉很神奇,要说不同,现在跟之前的房间可以说是毫无相似之处,可要说相同,却也大差不差……唯一多出来的东西大概就是角落中供着的马王爷。 更奇怪的是马王爷像前插着三支香才刚烧到一半,这说明房间不久前才有人进来过。 “天亮了。”孟扶荞就站在门前,门内是木闩,而门外挂的锁是最传统的黄铜锁,已经破损,门因此没有合拢,留出一条狭窄的缝隙,阳光就顺着这条缝照进房间中。 盛萤跟孟扶荞是傍晚出发来到后面的民宿,虽说在里面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也不至于干耗一个晚上,何况腊月的日头很短,天至少有十五个小时是昏暗的。十几个小时,杀人放火然后再毁尸灭迹然都够了,盛萤仅仅插了四面令旗,想想都不可能。 也就是说天亮的很不正常,应该跟盛萤封地的行动有关。 眼前这间房也比刚刚要宽敞许多,各式家具占地面积增大的情况下,从门到床的距离还是拉远了不少,只是偌大一个房间却没有窗户,仅在屋顶开了个天窗用来通风换气,此时还用黑色的布半蒙着,光视觉上就憋闷的厉害。 孟扶荞伸手轻轻推了一下门,透进房间中的光更多,顺便也看到了外面的景象……环形的院子,盛萤的客栈里种着棵银杏树,这棵银杏树据说有百年历史,当初章禾古镇进行建筑规划的时候,就将它划拨了进去并保护起来,没有直接砍伐腾地,后来客栈归了盛萤,这棵银杏树却还是古镇财产,不单属于她。 而现在这棵银杏却变成了桑树,周围的保护性栏杆也都不见踪影,并且桑树旁边还有两个人。 准确来说是树上吊着一个人,树下还跪着一个人。树下那个明显是吓跪的,她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长款羽绒服,脸色铁青,活像白日里见了鬼,虽然她是真的白日里见了鬼。 靛蓝色羽绒服跟周围复古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而穿靛蓝色羽绒服的是个年轻姑娘,十八九,可能刚刚上大学的年纪。她被吓得脸色惨白,闭着眼睛跪在地上诚心的求菩萨保佑,并认真表示自己胆子实在不大,还因为经常不吃早饭有了结石,受不了任何惊吓。 紧接着又是一通心理暗示外加催眠,嘀咕着“只是做梦只是做梦,重新睁开眼睛就好了”,下一秒孟扶荞和盛萤就听到了响彻天地的惨叫。 “什么呀!”跪在庭院中的姑娘崩溃大哭,“干嘛这么吓我啊!” 北风呼啸着刮过来,拽动树上吊着的人前后晃了晃,年轻的姑娘哭得更加大声,语言系统都开始紊乱,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说要报警,一会儿又怀疑这是谁的恶作剧。 孟扶荞倚在门后看得好玩,她稍稍侧首,对盛萤道,“进来一个脑筋不好的。” 衙门毕竟是个赏善罚恶的地方,除了原告与判官还有孟扶荞这样的护卫之外,偶尔还会出现证人、嫌犯、衙差、关系人甚至是围观的民众甲乙丙,各种机缘不可控,连判官都不知道会牵扯多少无辜的路人进来。 盛萤仅仅是朝外看了一眼,“把她叫进来吧,被吓得太厉害容易魂魄不稳,之后就算能平安出去也难免大病一场。” “你还有菩萨心肠?”孟扶荞忍不住笑,她的眼睛总是弯弯的,语调很轻,听起来不太正经,“以前也不见你伸手管。” 盛萤从来只保不死,不保其它,若是真有人奔着作死去,她也会公事公办得阻止三次,然后就放手随便对方怎么折腾。在盛萤之前,孟扶荞也曾有过其它判官,能履行这一类职责的人普遍有个共同点就是心肠好,盛萤却不太一样,她心肠也谈不上坏,就是很冷淡,比起亲历者有时候更像旁观者。 “他是个判官,肯定不好对付。”盛萤颔首,点了点床上躺着的人,“听说明天晚上的社戏很精彩,我还想远远看一眼,要是因为有人乱来,困在这里太长时间,就要错过了……何况那姑娘似乎也是社火团队的一员。” 跪在树下的姑娘被吓得六神无主,手里却还抱着小堂鼓。小堂鼓明显上了年头,蒙着的牛皮泛黄,上油、抛光和养护都做得很好,然而边缘一圈金属扣还是生出了铜锈,鼓框也重新刷过漆,刷得不怎么样,连匀称的标准都达不到,明显是团里某个人闲下来顺手把活干了,属于刷上就好,一点都不专业。 这姑娘也是倒霉,主办方安排社火表演团住在古镇外一个还算不错的连锁酒店中,距离盛萤的客栈好几公里,这种距离下很少有无辜会被波及,她被拽入其中肯定有原因,盛萤怀疑那面陈旧的小堂鼓就是原因。 孟扶荞已经离开房间去邀请院子里还在做法的年轻姑娘,尽管眼下阳光灿烂天气晴朗,气温却仍然很低,院子里同样下过雪,只是人为清扫过,全都堆到了屋檐底下,孟扶荞穿着一身凉飕飕的红裙站在姑娘面前,后面就是上吊的人在晃悠……这场面直接将对方吓闷了气,直挺挺往地上栽。 “我不是鬼,”孟扶荞原本的声音过于妖和润,就像黑灯瞎火的雪山上忽然冒出来的娇艳玫瑰,再怎么没有危机感的人听觉、视觉、触觉、嗅觉也会一并感到不对劲。因此她刻意压沉了些许,尾音也是平直铺开,不像往常微微向上卷翘,听起来便没有那般懒散和不经意,“屋子里还有个能救你出去的人,她会跟你解释清楚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年轻的姑娘叫陈巧雪,此时正仰躺在地上装死,她刚开始根本不相信孟扶荞的话,这隆冬腊月,一个大美人穿着贴身的夏裙,面色红润语调不抖不颤,身后有个新鲜吊死的尸体随风起舞,加之她说话声音很刻意,上来就强调自己不是鬼……谁信啊! “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只能请你过去了。”孟扶荞阴恻恻地笑起来,“我的手有点冷,你别介意。” “你别过来!”陈巧雪一个仰卧起坐原地诈尸,“我……我……”她欲哭无泪,“我自己走。” 5、第 5 章 说是自己走,其实陈巧雪的双腿已经软的不行,一半是因为天气太冷,她又跪了不少时间,一半是因为孟扶荞跟在她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 “要不还是我帮你吧。”孟扶荞见她挪动得实在艰辛,忍不住提议。 陈巧雪慌忙摇头,她连蹦带跳了两步,大概是肾上腺素瞬间冲头,脚不软了腰不疼了,短时间内健步如飞。 院子里的大树距离盛萤所在的房间并不远,陈巧雪刚到门口就感受到了一股腐朽阴沉的气息,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踉跄着撞到了铜盆上。 盛萤正蹲在华光大帝的神像前,听见动静才稍稍偏过头看向陈巧雪以及陈巧雪面前的铜盆,“小心别碰倒。这是一种风水阵,局势排布上很讲究,只要有一点挪动就会导致住在这里的人气运散尽,下半辈子倒霉到死。” 陈巧雪:“……”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 “她叫盛萤,我叫孟扶荞,跟你一样暂时被困在了这里。”孟扶荞落后陈巧雪两步,等人进了房间几乎撞到铜盆她依然只是站在门口,“等判官弄清楚亡灵的冤屈并进行审判后,我们就能出去了。” 陈巧雪:“……”你认为我能听得懂? “那为什么你不怕冷?”神神叨叨的东西放在一边先不管,陈巧雪决定着眼于最现实的问题。 孟扶荞想了想:“体质原因。” 陈巧雪:“……”我信你个鬼。 “那她为什么也穿这么少?”陈巧雪面无表情地指着盛萤。 其实相较之下盛萤已经算是捂着了,至少她身上都是长袖长裤,外面还加了件羊毛风衣,春秋御寒足够用,深冬却是想都不要想,何况外面刚下过雪,化雪的时候尤为冷,陈巧雪里外里共穿了四层也还是如针刺骨。 “所以她冻得脸色惨白,”孟扶荞毫不客气,“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陈巧雪又一次陷入了无语中。 “我穿多了也没有用。”盛萤仍然半蹲在华光大帝神像前,它左右还有两尊小一号的神祇,一尊千里眼,一尊顺风耳,之前神龛的帷幔垂下来将这两尊像挡住了没有被发现,盛萤也是蹲下后才察觉有异。 她继续道:“你感觉到的是环境冷,我感觉到的是另一种阴寒,穿多少衣服都是徒劳,还不方便行动。” 前面陈巧雪没有听懂,后面她倒是颇为赞同,一到冬天衣服裹个几层,感觉抬手都困难。 相较于孟扶荞,盛萤明显更接近于正常人,说话的语调温缓柔和,虽不像孟扶荞那么爱笑,但至少神色也不凛冽,眉眼润泽如玉,只是眼下的泪痣平添了几分妖异。幸好她泪痣很浅,不盯着看便也没什么。 陈巧雪是有几分自来熟在身上的,才认识不到五分钟,交流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她就小心翼翼凑过去蹲在盛萤旁边,“你在看什么?” “梨园行中唱粤剧的会拜华光祖师,而在华光祖师两边则放置千里眼和顺风耳。”盛萤并没有排斥陈巧雪的接近,她伸出指尖点了点左右两尊小一点的神像,“现在却被人毁了。” 陈巧雪有些近视,近视度数不高,所以她坚持不带眼镜,近处或大一点的东西还好,隔一段距离看细微处就有点吃力了。顺着盛萤的话,陈巧雪不得不眯起了眼睛,随后她忽然脸色发白,哆嗦着往后仰,一屁股蹲直接坐在了地上。 陶土捏成的神像竟然被人毁去了最重要的部分——千里眼的双目用两点朱砂涂去,朱砂点上后没能立刻风干,顺着脸往下滴时形成了血色泪痕;顺风耳的头则被人用一根银针贯穿,仔细看是从左耳穿至右耳,银针上同样沾满朱砂。 只是朱砂,盛萤闻过了,与判官常用的血砂不同,没有那股淡淡的铁腥气。 6、第 6 章 正常来说不会有人供奉神像就为了搞这种破坏,就算一开始的确存着恶作剧的心,那毕竟也是神像,真动手脚难免会心有顾虑,怕遭报应,而且华光大帝神像前还插着三支没燃尽的香,又如此虔诚地供奉又要搞这种破坏实在割裂的很。 房间中仍是遍布红绳,躺在床上的人已经被完全包裹,此时红线正在裹缠第二层。要完成人蛹并不容易,照孟扶荞这个经验丰富者的说法,每一层都要绕足十个天干地支,也就是一千零八十圈,一共要绕十层,而红绳结茧的速度很慢,盛萤封地之后才勉强加快了稍许。 整整三天时间才完成了第一层的包覆,速度加快后这个时间大概能缩短到两天半,全部完成直到孵化近一个月的时间,中途还不能被打断……这种成魃的手段接近于苦修,而且失败率极高,对方甚至将“老巢”安在了另一个判官的家中…… 盛萤抬起头看向床正中,她有些怀疑这位不速之客是故意走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像一个按捺不住自己的杀人犯,需要外力来制止,所以他在事情变糟之前选择了自首。 “其实我刚刚就想问了,”陈巧雪小声,“床上那是什么东西啊?” 正面撞上死尸会有视觉暴击,但蒙一层布就会好很多,陈巧雪进来的时候床上的判官已经被红线完全包裹,她连根头发丝都没看见,只依稀觉得有些像个人,所以怕也是隐隐的怕,没有刚刚吓得那么凄惨,毕竟她上一秒还在酒店收拾道具,下一秒就差点撞上吊死鬼的脚尖。 “是鬼。”盛萤一本正经地介绍,“是个死了很多很多年,忽然神经错乱的鬼。” 陈巧雪:“……” 她脖子发僵,扭动的时候都能听到脊椎摩擦发出的声音,“什么意思?” “这里应该是个唱粤剧的戏班子,看陈列摆设以及桌上的黄历至少是三十年前,住在这房间中的可能还是半个台柱……现在整个梨园安安静静,兴许所有人都搬出去或者死了吧。” 盛萤没有孟扶荞那么招摇,有时候她自己懒下来还会显得温吞淳和,总之不像个会故意添油加醋来吓人的,尽管年轻姑娘被她几句话唬得够呛,要不是之前屁股着地正坐着,可能陈巧雪早就腿软又给跪了。 陈巧雪其实更倾向于后一种“全都死了”的推测,毕竟她刚刚才看见一个吊着的人,一身白衣,印象中似乎还穿着双猩红色的绣花鞋,只是陈巧雪吓得六神无主,闭眼睛都来不及,根本没胆量仔细看。 “那他就是那半个台柱子喽?”陈巧雪指着床上鼓起来的红茧,随后贴地挪了挪,将自己缩到了盛萤背后。 盛萤摇摇头:“还不清楚。” 她蹲着的时间有些久,双腿微麻,猝然站起来时眼前黑了一瞬,耳边也响阵蜂鸣,几乎失去了意识。 陈巧雪眼睁睁看着盛萤晃了晃,还没来得及反应,孟扶荞就踢了把椅子过去,正好将盛萤接住。这房间中的椅子是榉木打造,硬邦邦的没有软垫,盛萤倒进去的时候腰撞在靠背上,尽管撞得不太重,但青紫是避免不了。 也是这么撞了一下,借着疼痛盛萤重新清醒过来,失血、寒冷加上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起身起猛了难免有晕眩感,盛萤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 判官跟驱邪捉鬼的道士不同,整个过程更倾向于弄清因果了结恩怨,并不需要太多的体力。而血尸也有一些离谱的占有欲,盛萤知道自己是孟扶荞的储备粮,她绝不会放任另外的东西夺走判官性命。 双重保障意味着盛萤随便作没关系。 眼前的黑暗刚散去就开口说话难免显得气弱,陈巧雪连呼吸都屏住了才听清盛萤说的是“格局变了”。 关上门后,房间里自成风水局,之前盛萤也说过风水局中所有的摆设都有一定的规律,稍有改变就会影响气运…… 孟扶荞刚刚将靠墙的木椅踢向盛萤,虽只有一两米的距离,但在风水学上已经算是巨大的改变,陈巧雪随着话音缩了一下头,她小心留意周围环境,感觉短时间内好像也没什么大事要发生,安安静静太太平平的。 陈巧雪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她自高中毕业之后寒暑假就开始跟着社火表演团打假期工,这也算是一门家族生意,从陈巧雪往上倒三代都有人从事社火表演,舞龙舞狮跳大神都会一点,少数时候有大型社火表演,大多时候拆开接一些开业酬宾或其它讨吉利的商演,甚至连红白喜事也有人请。 既然接触这一行,很多禁忌家里人都会教,陈巧雪一向比较聪明,加上胆子小处事谨慎,即便坚信唯物主义却也少有叛逆心,家里人只要仔细讲过的忌讳她七七八八都记在心上。 就如风水之类,不仅破局会造成一定的反噬,风水本身也是排布来有所企图,那是什么人冒着风险在这小小房间中布下风水阵,布此阵又是图什么呢? 陈巧雪记得她太奶奶曾经说过,风水局有不少都是跟气运有关,而气运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官运、财运、桃花运甚至是霉运、厄运……并且气运这种东西很难无中生有,得交换或者借取,交换是双方付出代价,借取是别人付出代价,论缺德是后者更缺德。不过大部分人一旦动了以风水堪舆补气运的念头,都会选后者,毕竟空手套白狼才是人心所向。 既然缺德,破局之后遭到的反噬也就越大,有些甚至会把命填进去。 盛萤闭了一会儿眼睛才从木椅上站起来,她并没有怪孟扶荞擅自挪动房间里的东西,反而指了指床底下,“此局名为照心,阵眼一共有两处,一处是铜盆,一处在床底……看看床底有没有什么变化。” “我……我去吗?”陈巧雪先是看了看脸色还没恢复的盛萤,又看了看倚着门框一动不动盯向院子的孟扶荞,最后认命般叹了口气,“好吧,我去。” 她说完,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这风水局是谁布的?” 盛萤理直气壮:“不知道。” 陈巧雪:“……”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依赖盛萤,还莫名其妙带着点敬仰,接连被泼了两把“不清楚”“不知道”的冷水,陈巧雪才有点回过味——原来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啊! 房间里这种老式木床将四角吊得很高,不靠墙也没有光线上的阻隔,正常情况只要半蹲或弯身就能看清床底下的情况,不过房间的主人既然有事隐瞒,自然要做一些准备,所以床四边围着一圈下帐,鹅黄色,用料很厚,上面绣着蝙蝠,是有小孩的人家防止夜行鬼藏在床底惊到孩子搞得一种仪式,只说尽量不要掀开,但不完全禁止,所以陈巧雪咬了咬牙,将帐篷卷上去了一块。 “啊!啊啊啊!啊!”陈巧雪看到树上的尸体都没叫得这么惨,语调都没了一整个扯着嗓子跟杀猪似得狂喊,连盛萤问“怎么了”她都说不出话,眼泪狂飙,冲上去抱住了盛萤的腰缓缓往地上滑。 陈巧雪只恨自己身体太好,这种时候竟然没办法晕过去。 盛萤被绊住,动都不太好动,她站得位置靠近床头,也不方便看床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反倒孟扶荞先扫过一眼,“床下有个人,看起来只剩个头了。” 孟扶荞这种形容方式引来陈巧雪的又一番哀嚎,人在崩溃边缘力气大的超乎想象,不管盛萤是拉还是拽,陈巧雪都扒拉着纹丝不动。 其实胆小的人盛萤见过不少,衙门是个不太讲道理的地方,为了让死者告状偶尔就是会牵连无辜,然后把压力全都卸到判官身上,而这些无辜被牵累的人胆子有大有小,除非是真的不想活了,一旦他们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有鬼,鬼还惊悚恐怖会下毒手的时候,难免会丢失冷静,接着就是各种匪夷所思之举。 陈巧雪已经算是好的了,不是惨叫就是腿软,心脏看起来也没什么毛病,所以盛萤微低下身子在她耳边道:“你还是放我过去吧,只有看清床底下的东西,我才能知道这风水局究竟是干什么用的,晚了怕还有其它……爬出来。” 盛萤这话听起来无辜又无奈,陈巧雪还没有抬头,孟扶荞倒是将刚收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怀疑盛萤是吃错药了……好歹也有一两年的相处,盛萤的没心没肺算是底色,跟她的低欲望挂钩,别说是对陈巧雪这样的活人,就是对纠葛更深的死人,盛萤也极少有情绪牵动,就算有大多也是装出来的。 只是伪装也需要力气,盛萤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站是站着,陈巧雪扑过来之后就一直扶着椅背,由此可见她气力不济。孟扶荞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搞不懂她。 兴许是目光逗留太久被盛萤察觉,她微微偏头问自家血尸:“怎么了?” “没什么,”孟扶荞轻描淡写,“一时看你顺眼。” 盛萤:“……谢谢。” 7、第 7 章 陈巧雪现在最经不起的就是吓,在盛萤说还会有其它东西“爬”出来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赶紧松手让判官去干正事。 盛萤向前几步,椅子忽然横躺下来跟着她也挪了几步,挪到一个刚刚好的位置,盛萤坐在横躺的椅子上就能看清床底的东西。 神龛前有蒲团,半蹲半跪都不会弄脏衣服,床前却不同,脚印灰尘都是轻的,说不定还有蟑螂老鼠之类的隐患。盛萤的穿着虽然相较天气显得有些单薄,但这一身加起来少说也有小五位数,外层的风衣最贵,她本身又爱干净,不想让衣摆扫在地上,一不小心还容易踩到。 孟扶荞懒懒评价了一句:“穷讲究。” 盛萤“嗯”了声,“省点干洗费给你买吃的。” 孟扶荞:“……” 关于床底下的东西,刚刚孟扶荞的形容不算错也不完全对,那的确是一个人,也的确只剩一颗脑袋,除此之外此人的骨架还在,上面挂着剔不干净的肉丝,用一块明黄色的布托着,齐整整码好了。 偏偏那颗完整的头还向外滚了半周,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盯着帷幔之外,凑近观察的人难免第一时间跟它来个对视。 所以陈巧雪才情绪崩溃又哭又叫,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也不能全怪她胆子小……这种情况下有逃跑的力气而非僵着不动,胆子已经够可以了。 血砂从判官笔尖渗出来,环绕尸骨一圈,盛萤闭着眼睛,刺骨的阴寒在房间中发酵,这种阴寒连盛萤都不太熟悉,跟亡灵阴魂甚至是厉鬼散发出来的冷都不一样,不仅冷,还有攻击性,盛萤握着判官笔的指尖猝然灰败变色,在纹路蔓延到第二指节前孟扶荞出声喊了句:“盛萤!” 名字是最简单的咒语,陈巧雪听这一声似乎没什么,盛萤却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手一抖,判官笔落在了地上,刚刚受到影响的手指也随后恢复正常。 “这东西你没有见过,”孟扶荞还是抵在门边上没有动,她静静看着盛萤的手,直到腐朽灰败感完全消失后才开口道,“是厌胜术的一种,那副尸骨被剔走的肉应该是炖熟吃了。” 盛萤猛地看向孟扶荞,而陈巧雪痛恨自己过于良好的记忆和想象力,趴在地上就开始干呕,好在她喉咙深肠胃好,半天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孟扶荞的话音还在继续:“不管住在这个房间中的人是谁,梨园中恨他的人可不少。” 被点去双目的千里眼、刺穿头颅的顺风耳、床底下藏着的死尸,还有这不知是吉是凶的风水阵……盛萤重新捡起了判官笔,上面没有沾灰她还是掸了掸,随后道了声:“谢谢。” 孟扶荞侧耳:“没听清。” 盛萤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还是笑着又说了声:“谢谢。你要是想听我可以坐在这里说一天。”然后她就真的开始重复:“谢谢,谢谢,谢谢……”一连三个还变换了不同的语气,跟服务员喊“欢迎光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激得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孟扶荞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她顶着发麻的头皮,“我听见了,不用谢。” 她忽然觉得自己错失了先机,盛萤刚刚还算真心实意,而自家这位判官少有真心实意的情况,要是不端着,给个“大恩不言谢”的直球说不定能稳占上风。 孟扶荞也不知道占了上风有什么好处,她就单纯想压压盛萤。 “想什么呢?”盛萤已经重新恢复了清清冷冷的语调,听起来比刚刚的阴阳怪气要好很多。她歪着头,齐肩的中长发往耳后夹了一道,一抔雪似的人物却偏偏带了颗暗红色耳钉,纤细的月牙状,温润绮丽,孟扶荞晃了一下神,“一开始在心里说你的坏话,后来又想这风水局是干什么用的。” 孟扶荞毕竟活了很久,所以知道的东西不少,判官却是个资历尚浅的判官,多数情况下都是盛萤向她请教。 只是判官同样畏惧血尸,在遇到盛萤之前,孟扶荞大多时候都被关在那口竖棺中,时日流淌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若非饥饿像定时闹钟动不动把她唤醒,十几二十年孟扶荞虚耗着也就过去了,她又不是判官,需要特意去学风水堪舆、阴阳八卦这类东西,所以有些东西她也不是很清楚。 孟扶荞会在心里说自己坏话对盛萤来说理所当然,血尸本来就情感炽烈,爱憎分明,能噎下一口气的情况不多,所以孟扶荞的前半句话只惊到了陈巧雪,她年纪尚轻脸皮太薄,还不知道说坏话可以当面承认。 至于后半句盛萤倒是沉吟片刻,“……我可能知道这风水局是干什么用的。照心应该有一明一暗两个阵眼,其中暗处的阵眼又叫‘镇物’,如果是鲜花檀木之类的东西,此局便是活局,可做祈福祷告之用;若是死猫乌鸦之类的东西,就变成了死局,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将被借命,随后逐渐衰弱,最多只能活一两年。改变房间的格局非但不能破开诅咒,还会使气运即刻散尽,缩短夺命的时间,只不过施术者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然而现在床底下的镇物既非鲜花也非死猫,而是一具骨骸。就盛萤所学来看,镇物越大诅咒越凶险,三牲六畜就可祭神,要是拿活生生一个人当镇物,恐怕不只是诅咒那么简单。 还有一点很奇怪,布阵之人通常都不希望自己的风水局被更改,而这房间中的东西又不是钉在地上的死物,一不小心就会挪动,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布下一个随时会反噬自己的风水局,真想不动声色的害人也有的是办法,眼前这种反而是最麻烦的。 盛萤怀疑这背后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目的,可惜布局之人老谋深算,经验远比她丰富,一时之间还捕捉不到关键。 已经“咽气”的陈巧雪忽然诈尸,她抱着椅子腿颤巍巍举起了手,像是有话要说。盛萤冲她点点头,陈巧雪才壮着胆子指了指外面,“床底下的人我见过,院子里有一张他的照片。” 人已经死了很久,却没有散发出任何腐臭味,唯一剩下的头颅非常完整,除了眼球稍显浑浊之外,完全可以通过这副死相来确定他活着大概是什么模样。 床底下的人其实很年轻,兴许还未成年,面色苍白犯灰,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单就五官而言清秀端正,略微有些女相,虽是个男人,骨架却不大,应该是唱青衣或花旦…… “出去看看吧。”盛萤将卷上去的帷幔重新放下,遮盖住了死不瞑目的头颅。 对于判官来说,既然是冤魂告状,那必然有原告被告和前因后果,只是人死之后很长时间都会陷在昏昧之中,不辨日月不知晨昏,甚至连自己是谁,是死是活都忘得一干二净,终日游荡直到“惊醒”。 而亡魂“惊醒”通常有一个契机,兴许是见到了故人,或碰到了旧物,兴许是旁观别人引起了共鸣,又兴许是受到了刺激……惊醒后的亡魂往往满腹怨恨,充满攻击性,记忆也很混乱,有些真有些假,有些是生前事,有些是身后事,但无论如何肯定会围绕亡魂最深的执念展开。 这份执念便是死者今生最大的善与恶,也是判官进行赏罚时最重要的依据,不过一般情况下亡魂并不会直接出现在判官面前,更不会将自己裹成茧放在床上。 而随着她们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红线裹缠得速度也在不断加快,原先完工可能还要一个多月,现在已经凭空蒸发了好几天……眼下完全是让盛萤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属于慢慢来不行,人蛹终有完成的一天,快了也不行,同样会加快茧的进程。 孟扶荞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你们判官的性格果然都很恶劣,死后也不消停。” “他也许是知道自己即将酿成大祸,希望被阻止,所以才找上我。”盛萤从孟扶荞面前穿过,她笑一笑,眉眼还是那派云淡风轻,“判官性情各有不同,但人肯定都是圣人,你不要总是误解我们嘛。” 孟扶荞:“……别人也就算了,圣人两个字用来形容你,你自己信吗?” 盛萤又轻轻笑了笑。 出了房门才发现这个戏曲班子比想像中要大,似乎所有人都住在三进院的大宅子里,盛萤她们此时所处的是二进院东厢房,房间外是个大花园,布置没有想像中精妙,除了正中央一棵桑树外就只另外搭了个小凉亭,其它地方青砖铺地平平整整,看起来是给梨园中人练功用的。 此时桑树上吊着一个中年女人,白绫缠颈有些像是自杀,将她吊上去的这根树枝实在太高,所以白绫留的老长,风一吹她才会不断晃悠。而树下还有一大滩的血,血渍已经干涸,呈泼洒状残留在枯枝败叶上,女人是窒息而死,全身都没有明显伤口,也就是说附近还有第二具尸体。 吊着的女人很美,就算死亡导致她面目狰狞,也不妨碍这种美,纯净凄婉,人至中年反而更加有韵味,她上戏台的全妆只画到一半,挣扎时还流过泪,眼下有道明显的泪痕。 刚刚陈巧雪被吓得脑子一片浆糊,看都没敢看她,现在打量过反而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有些替她伤心。 8、第 8 章 院子里种桑树对于迷信的人来说有些不吉利,除了“桑”和“丧”同音还因为甲骨字形以及一些古文典籍。 梨园行当又极为讲究,不仅迷信还封建,禁忌事项一大堆,有的没的全都信。早年间男女不同台甚至没有女性能涉足这一行,就是因为这种思想根深蒂固,觉得性别天生沾晦气,随着时代推演开放了不少,有些规矩还是没变。 住宅毕竟是休养生息之地,不管戏班受邀去哪里,最终还是扎根在此,何况这戏班里还有个精通风水堪舆之人,不至于有事没事开坛算宝地,日常也总会注意一点,这桑树实在种得莫名其妙,看起来也不像有历史价值需要保护。 盛萤绕着树干转了一圈,孟扶荞则站在陈巧雪提到过的照片前,三十年前的彩照不如现在颜色动人,有些莫名的晕和糊,但拍人像还算好,孟扶荞不仅看到了床底下的那具尸体,另外还有树上挂着的女人,以及戏班里其它演员。 东厢房偏南的墙面上有一块玻璃,里面张贴着不少报纸新闻和演员照片,正当中甚至是一张“全家福”。活人自然比死人要好看很多,床下的尸体和床上的判官一左一右站在全家福的中间,他们年纪相仿,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位三四十岁的男人,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班主也是他们两个的师父。 树上吊着的女人则站在后排角落中,从照片上看她的年纪要比现在小一点,温婉优雅,神色却不太自然。 玻璃挡板后还有不少新闻是关于这个戏班子的,从班主到各个角儿,孟扶荞连猜带蒙,再稍稍对应一下年纪,推出床底下那个男孩应该十七岁,叫董鸢,他九岁就开始登台唱花旦,十五已经名噪一时,唱《游龙戏凤》极好,曾连唱半个多月。 而树上吊着的女人已经四十二,她二十五岁隐退嫁人生过孩子,在那个时代已经算很晚,两年后孩子夭折她被逼离婚,就重新回到了戏班,最鼎盛的时候也小有名气,有个别称叫“玉浓”,真正的姓名反而无人提起。另外她九年前还生过一场大病,嗓子倒仓,现在只是给戏班撑撑名气脸面,不上台。 既然不上台,吊死的时候为什么又带了未完成的正旦妆? 至于床上那位判官,当初进盛萤客栈时就做过简单登记,他比董鸢还要年轻一点,姓伏,单名一个印字,孟扶荞找了找,整个玻璃挡板里没有一片报纸提到过他,像是刻意被抹除掉了。 陈巧雪胆子小,始终不敢靠近桑树,她跟在孟扶荞身后也装模作样读读挡板后的新闻,其实因为太过紧张,就算看到了什么她也完全不过脑子。 直到两个人将关于戏班的剪纸新闻都看完了,盛萤仍然站在树干前,只是位置上有了些改变——她走到了树干的另一侧,半边身子被遮挡,另外半边处于阴影中,脸上的神色琢磨不定,似乎正低头观察什么东西。 “要过来看看吗?”盛萤又一次捕捉到了孟扶荞的目光,她歪着头,又指指陈巧雪,“你就不要跟过来了。” 陈巧雪也没有勇气跟过去,她的目光落在低处,能看见树桩周围有一圈晕开的血迹,而吊在树上的人很明显不会流血…… 盛萤面前确实还有另一具尸体,死得很惨,头都被掏空了,身子软绵绵地倚在树桩上,四肢缺了上两肢,眼睛却还大睁着,似乎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感到不可置信。 这种死法当得上残忍,而且正常凶手很难实现。 人的头骨坚硬,想撬开得有专业工具,两只胳膊齐齐断下也并非易事,不管死前还是死后做这些都是一番大动静,房子里其他人肯定会听见,而梨园戏班的周围并不开阔,邻居和过路人不少,只要锣鼓一敲大家都会赶来帮忙,可能脑子还没撬开,凶手就先落网了。 所以……“我怀疑凶手不是人。”盛萤站在血迹的边缘以外,桑树周围是一圈小花坛,里面还种着其它花草,都比较常见,血迹大多顺着泥土氤了下去,少数溅在花枝叶脉上。 这些血很奇怪,表面早已干涸,连气味都消散了不少,可是当盛萤靠近时,就像有生命般一点一点往她脚底下渗,血丝黏连着如蜘蛛腿,看起来有些恶心,只是速度不快。 “厉鬼。”孟扶荞的尾音轻颤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幸灾乐祸。 被厉鬼所杀的人因为近距离接触过无穷无尽的怨念,身上会留下一些煞气,有些死后装入棺材若棺材四脚着地就会诈尸,有些头七回煞,有些则积极寻找替身,很明显眼前这具尸体就是想拽着盛萤一起死,只不过它到底只是受厉鬼影响,不成气候,拉替死鬼的行为慢腾腾杀伤力非常一般。 否则陈巧雪跪那么久人早没了。 盛萤叹了口气:“再看看这戏班子里还有没有活人吧。” 厉鬼形成的条件苛刻,通常苏醒的时候会伴随一场大屠杀,就盛萤所知杀光一个戏班子都是正常不过的工作量,判官能查阅的典籍中记载,几百年前甚至有厉鬼屠杀城镇的先例,数百人一夕之间灰飞烟灭,若不是游方道人竭力阻止,千人万人也不过是个数字。 这里是盛萤的衙门也是亡灵递交的状纸,两者都有掌控权,但通常判官都会让权不争,以此来窥见因果的原貌。当亡魂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时,自然会影响到“状纸”的可信度,所以孟扶荞问了句,“你确定这里面没有夸大的成分?” 万一只是简单的冤魂寻仇,真正的场面并没有此时看到的这么凄惨,地上的血也只是在亡灵掌控中向前漫延,与三十年前的厉鬼无关,顺着往下反而会将事情复杂化。 判官们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譬如亡灵精神状况再怎么糟,同类事物也会具有相同的特性,可以用来对比参照。 譬如古朴的四合院里有一间屋子白墙琉璃瓦,充满了后现代极简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就不可信,再譬如厉鬼杀人手段残忍,几乎不留全尸,如果有些人死得还算舒服,那就大概率只是亡魂夸大,所以真假割裂。 而眼前就是这么个情况,树上挂着的女人和地上坐着的男人就有明显的割裂感,厉鬼行事简单粗暴,怎么看都不会抽空找个白绫来等人自己吊死,甚至一点血都没有让这具女尸沾上。 天色像是忽然间阴沉了下来,转眼就到了傍晚,房间里开了灯,一盏又一盏,从前厅、东西厢房到正房、后罩房但凡能住人的地方都一片敞亮,陈巧雪却莫名感觉瘆得慌。 院子里的风有些大,吹得树影婆娑,上面吊着的女人也跟着晃悠,双腿时不时兜着圈子撞在树干上。有节奏的“咚咚”声让人毛骨悚然,陈巧雪有些不忍心,原本想提议搬个椅子上去将人放下来,然而话没出口,西厢房的门“吱嘎”开了,走出来一个面白无须四十开外的男人……陈巧雪打了个嗝,一瞬间脑子顿住,什么想法都没了。 她都开始接受这地方全是尸体没有活人,猛然出现个活得更加惊悚。 “这位就是谢班主吧。”孟扶荞刚刚看过照片和新闻,照片上的班主要年轻一些,也更精神,模样改变不大,倒是很容易认出来。 盛萤原本就打算在戏班中到处看看,只是被孟扶荞打了个差,而按她原本的计划下一步就要进西厢房。 整个庭院除了正房,最大的就是东西两个厢房,住在里面的人在戏班中占有一定地位,而风水堪舆除了内部摆设,对外界条件同样苛刻。东西相对,门窗一开两间房里的风都是连通的,东厢房搞得这么复杂,西厢房不可能毫无影响。 现在西厢房的人主动开门,就没道理故作矜持,盛萤相当自来熟地点点头:“谢班主。” 谢忱沣:“……你们是?” “我们是专门做白事的,”盛萤这话倒也不是假话,“听人介绍,说您这里有需求,所以过来看看。” “哦。”谢忱沣的反应又慢又稀缺,看上去满腹心事,分不出精力来管三个陌生人。 盛萤的说辞放在现实中有很大漏洞,正常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擅闯民宅赶快报警,但很明显放在这里是够用了,谢忱沣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只点了点头,“你们是负责白事的?跟我来吧。”然后他又转身进了屋,像是完全没看到院子里的惨状。 盛萤:“……”她看了孟扶荞一眼,随后转身问另一边的陈巧雪,“你要一个人呆在外面?” 陈巧雪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鉴于之前的经历,她真的不想再进屋了,可一个人留在院子里她也不敢。天暗沉沉的,每扇窗户里的光都透出来分了一缕在正中间的桑树上,“咚咚”声在继续,隐隐还有鬼哭狼嚎,思考了没两秒陈巧雪就半闭着眼睛冲过去,一把拽住了盛萤的胳膊,“我……我跟你一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算是聪明的,知道盛萤刚刚拦着自己过来,肯定是因为树干后有什么东西不太好看,所以目光规矩的很,笔直地停留在盛萤肩膀上,连余光都竭尽全力不乱瞟。陈巧雪有自知之明,床底下那具骨骸已经是她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再来一具她能嗷嗷惨叫着晕过去。 谢忱沣打量一眼陈巧雪,他的眼神跟他的反应差不多,都缓慢且略微呆滞,陈巧雪被看得全身发痒又不敢动,直到盛萤又说了句,“她是新来的员工,第一次上门做白事,有点紧张,以后锻炼锻炼就好了。” 说完,盛萤还望着陈巧雪满怀期待地确认了一下,“是吧?” 陈巧雪硬着头皮:“是吧。” 谢忱沣又是拖长的一声“哦……”,将她们都让进了房间。 9、第 9 章 西厢房的格局跟东厢房不太一样,东厢房除了门只有个天窗,就像封闭的盒子上戳了个通气孔,西厢房却有好几扇窗户,还有大到受人瞩目的梳妆台以及一口箱子。 一口正常来说是装行头的箱子,上面落着铜锁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盛萤刚走进房间,就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从箱子里散发出来,冷得有些冻脏腑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但我这里并没有死人,只是前些日子失踪了一个小徒弟,还在找,十六七的孩子功课逼紧了就急,离家出走很正常,可是干我们这一行哪有不吃苦的,他想通就回来了。”谢忱沣让人坐下后又泡起了茶,茶水是冷的,大冬天都一点不冒热气。 陈巧雪抱着茶碗瑟瑟发抖,盛萤很自然放到了旁边,只有孟扶荞吹一口喝一口,慢条斯理。 “那个失踪的孩子是不是叫董鸢?”孟扶荞喝茶的间隙问了一声。 “哦?”谢忱沣笑了起来,他的脸太白了,五官都像是画上去的,一笑五官位置不动,只有脸皮往上提,陈巧雪呜咽一声,头垂得更低,鼻尖都快埋进茶碗里了。 谢忱沣问:“你知道董鸢?” “他戏唱得不错,我有幸听过一场。”孟扶荞不像盛萤,盛萤不太说谎,就算忽悠人也是半真半假去忽悠,孟扶荞却无所谓真假。她眼皮微敛,目光压在茶叶上,虽在笑,却不见得开心,反而冷清清的,像这一杯茶水,雪后放了太久,早已接近室温,甚至结了冰。 “这么年轻唱得这么好,赢了满堂彩的旦角,我还以为做功课会很认真,从不偷懒呢。” 谢忱沣沉默了好一会儿:“哪有不偷懒的。” 孟扶荞的笑容更深了些,冰河解封,泛出迫人的艳色,“说起来我们是做白事的,也接喜丧,既是喜丧,搭台唱戏不可少,不知道班主接不接这样的活儿?” “这……”谢忱沣想了想,“路途近倒是可以考虑。” “不远,远了我们也请不到您。”孟扶荞又很自然地问,“您那箱子里是什么东西,闻着似乎有股味道。” 确实有股味道,是从箱子里传出来的,很淡却又无法忽视,因为臭的有些独树一帜,好像什么东西闷在箱子里发酵过。陈巧雪刚进门就发现了,只是旁边两个都若无其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装若无其事,这会儿明面上戳破了,陈巧雪精神一松,瞬间有些反胃。 谢忱沣茫然:“什么箱子?” 那口箱子实在不小,又跟东厢房的铜盆一样放在门口正当中,想忽略都不行。但谢忱沣的茫然也不像是装的,他眼神好几次飘过箱子可就是不停顿,就连孟扶荞踢了一下箱盖他也没觉得奇怪。 铜锁片只是挂在上面,孟扶荞一踢就开了,盛萤忽然道,“不想看就闭上眼睛。”话音刚落,箱盖“砰”地打开,果然又露出一具尸体。 陈巧雪已经很乖巧地闭上了眼睛,而谢忱沣还是那副茫然神色,不过他自出现开始就一直显得迟钝呆滞,连回句话都要思索半晌,现在更是动都不动,完全没影响到孟扶荞的开箱动作。 然后盛萤就看到了另一个谢忱沣,一个死去良久,全身骨骼扭曲,团成一个球塞在箱子里的谢忱沣,而他的尸体底下是唱戏的行头,平整放着,已经被血浸得透湿。 盛萤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拢到了孟扶荞身上,她难得叹了口气,“你见过这种情况吗?” “见过。”孟扶荞又“砰”的一声将箱盖阖上,“我什么没见过,小判官。” 盛萤:“……”她又拢了一下目光,轻轻笑了笑,“是啊,你什么没见过,大魔头。” 陈巧雪听见关箱子的声音时就悄悄将眼睛眯出一条缝,见周围没有异常才敢完全张开,盛萤和孟扶荞之前就像井水河水两不相犯,现在却有一种莫名的张力。陈巧雪自觉插不进去,只能把腿缩到椅子上,也不管教养不教养形象不形象,整个人抱成了一团。 孟扶荞并不介意“魔头”这个身份,她点点头,唇边抿了一下,这个动作令她身上的狂悖感略有缓和,连一贯挂着的笑意都减淡了不少,“谢谢夸奖。” 随后她又转向谢忱沣问:“戏班里还有其他人在吗?我想见见不知方不方便。” 谢班主是抽一鞭子才动一下的老牛,他从愣神中反应过来,随后点点头,“应该都在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随后谢忱沣又摇了摇头,“但不方便相见。” 孟扶荞:“……”先说人都在,又说不方便,这谢班主要不是喜欢抬杠,就是有意遮掩。 “那这样吧,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住得远,帮人做白事也有不少忌讳,所以不想晚上赶路,能不能安排个地方,让我们将就一晚。”孟扶荞这话听起来是在商量,语气却相当强硬,沉沉地压下来不容拒绝。 谢班主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他本能有些畏惧,却还是习惯性张口拒绝,“我们这里不方便留外人,而且房间少,不是已经住了人就是做仓库用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将就一晚。看天色今天还算晴朗,只要不下雨我们连屋顶都不需要。”盛萤看起来还是淡淡的,她是冬天清晨的远山,蒙着一层薄雾,又仙又温柔,就连表情都有说服力。 陈巧雪却是满脑子的:“姐姐,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天阴沉的连月光都没有一丝,地上积着雪,最外面一层压实成了冰,化得过程又慢又冷,加上飕飕刮得西北风,晚上简直能要人命,虽说现在没下雨,那还有后半夜呢,这么个鬼地方别说是雨,就是忽然下冰雹下刀子陈巧雪都不觉得奇怪。 就算以上这些都归属于恶劣环境能够克服,那院子里还有尸体呢!陈巧雪宁死也不想跟尸体呆在一起。 谢班主大概也没想到盛萤会有这么不正常的提议,他张了张嘴,想拒绝又无从说起,最后只道,“院子里冷。” “夜里赶路更冷,就这么决定了吧。”孟扶荞又接了一句。 陈巧雪:“……” 她瞪着眼睛看看盛萤又看看孟扶荞,明明这两个人也没有多余的交流,却知道什么时候该空出时间,什么时候该插上一嘴,盛萤是软刀子,孟扶荞是定音锤,一层一层将谢班主给架了起来,他没办法只能点一点头,“你们要实在回不去那就住一晚吧,只是要注意……” 陈巧雪竖着耳朵想知道要注意什么,没想到谢班主是个谜语人,话说一半他就哑巴了。 “对了,还有件事想跟您确认一下,”盛萤又缓缓开了口,“谢班主您只收了一个徒弟吗?” “收了两个。”谢忱沣想了想,“除了董鸢外还有一个叫……”他又哑巴了。 盛萤接上道:“伏印。” 谢忱沣眨了眨眼睛,雪白的面皮子倏忽间老了很多岁,眼角脖子都开始出现皱纹,他像是没听见盛萤的话,只轻声嘀咕着,“不收两个就好了,不收两个就好了。” 然后又拎起桌上的茶瓶,“水要开了,我去灌一壶。” 陈巧雪目送他走出房门,等完全看不见了才轻声道,“好奇怪的人。” “也正常,自从有了电视,传统戏剧这一行就开始渐渐没落,很多班子解散,这口饭吃得越来越艰难,没解散的班子也在谋求其它出路,三十年前还能维持这种规模的肯定有点本事。”盛萤的指尖捏在茶碗上,“他是班主,要操更多的心,自然比正常人阴郁些。” “只是阴郁吗?”孟扶荞手里也端着茶碗,只不过她的茶碗已经空了,里面隐隐藏着什么东西,她猛地将茶碗扣下,又道:“是蛊。” 再抬起来时茶碗边缘在桌子上形成一圈水渍,中间围着一只白色如米粒的东西,“珍珠蛊,吃下去人会疯。” 陈巧雪瑟缩了一下,还好自己胆子小,碰都没敢碰那杯冷茶,但感觉谢班主也不是很想让人把这杯茶喝下去,冷水泡隔夜茶还是大冬天,劝退一条龙。 盛萤像是看穿了陈巧雪的心思,出声戳穿,“木箱子里装着的是谢班主本人,他已经死了很久,而死人除了香火外只能吃冷食。他不是想发善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木箱子打开的时候陈巧雪全程闭着眼睛,虽能猜到箱子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盛萤这话也完全在意料之外,陈巧雪哀嚎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了让你提高警觉。”盛萤一副慈悲模样,“不好吗?” “好,很好,我谢谢你。”陈巧雪气若游丝。 戏弄完了可怜的小姑娘,盛萤又在谢班主的房间里转了一圈,这房间比对门要豪华许多,墙壁上张贴着不少画报,都是谢班主本人的,他扮相不说风华绝代也确实有一番韵味,只不过他是丹凤眼,狭长锋利,眼尾又喜欢耷拉着,总是细细一条,不管是看人还是被人看,都有种异样的不舒服。 而这房间里的画报贴了太多,时间一长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盛萤微微仰着目光,跟其中一幅画报对视,孟扶荞就站在她身后,只是没盯着画报,而是看向盛萤的手。 判官笔藏在袖子中,血砂很自然的形成一道环箍在盛萤手腕上,空落落的,手腕反而显得更纤细。在盛萤的衙门里呆久了,孟扶荞忽然有些饿。 10、第 10 章 “别看了,之前的伤口还疼着呢,经不起你咬第二口。”盛萤手指一曲,捏成了拳整个儿地缩进袖子中,不想遭人惦记。 “说谎。”孟扶荞毫不留情,她还没有收回目光,仍停留在盛萤的袖边子上,“我咬的伤口几个小时就痊愈了。” 盛萤干脆把胳膊揣了上去,“伤不是好了,只是看不见了,疼仍然是隐隐的疼,况且也不是咬一口那么简单,我的血呢?” 孟扶荞的眸色一黯,连说话声都低沉了下去,“我可以还给你。” 房间里乍然出现一股新鲜铁腥气,孟扶荞的掌心鲜血淋漓,像是皮肤绽开细细密密无数伤口,“血还给你,疼也还给你。” 盛萤仍是背对着孟扶荞,只是身形略微停顿了一下,她轻轻叹口气,温声道,“还,是要把我失去的再补给我,你这叫浪费,不叫还。” 陈巧雪还缩在椅子上,她也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两句话不到场面就变得这么血腥。 盛萤跟陈巧雪不同,陈巧雪只是个陌生人,盛萤与孟扶荞已经相处近两年,她其实知道哪句话哪个字惹到了自家血尸。 盛萤又叹了口气,“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自愿要咬我那一口。” 那是血尸诞生之初就深入骨髓的欲望,不只是吃人肉喝人血,更接近于吞噬一切,其中同类排在优先级,而与血尸最相近的一是亡魂,二是生人。同类与亡魂不常有,人却遍地都是,当吞噬的欲望夺取理智,血尸比厉鬼还要残忍嗜杀,而孟扶荞似乎曾经达到过这样的状态,甚至吃下过同类。 孟扶荞常常会觉得饿,却很少喝盛萤的血,她用人类的食物来填补欲望,但据小玉所说成效不大,血尸就是为了同类相残肃清厉鬼而存在的,人血人肉都已经是替代品,而孟扶荞真正需要的是能填补欲望的东西,饭菜甜品吃与不吃更接近于个人爱好。 理智丧失导致同类相残是孟扶荞的逆鳞,她想掌控欲望却屡屡失败,而失败的表象就是判官被她咬得那一口。 尽管盛萤知道自己不是故意,但那话听起来确实扎人,以血尸天生暴戾的脾性来说孟扶荞这都不算生气,最多有点不痛快。 “对不起,”盛萤又重复了一声,“错是我的错,你怪我就行……给自己的伤口止个血吧。” 孟扶荞没动,血还在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剑拔弩张的状态却缓和了许多,孟扶荞又笑了起来,带着点乖戾,“道歉也口是心非。” “对你能用就行了。”盛萤回头,她也在笑,眉眼温温的,血砂从她手腕上绕过去,还是帮孟扶荞抚平了伤口。 就像盛萤了解孟扶荞,孟扶荞也知道盛萤万事不上心,道歉可能是因为“对不起”三个字能够解决大部分的麻烦,不代表真正悔过。旁人兴许会觉得盛萤冷血,不诚心道歉也没什么意义,孟扶荞却无所谓,她本来就是在挑战盛萤的底线,成不成功都是种乐趣。 “说起珍珠蛊,我之前在书上读到过,说珍珠蛊与人同生,原本就是养在疯子身上的。”盛萤抬手摸了下墙上的画报,一点隐隐的血迹印了出来,她伸手撕下一角,里面糊着的不是浆糊,而是黏稠的血,多的有点出乎意料,只是因为干了不少,画报用纸又略厚,不压倒是沁不出来。 盛萤手指一翻,又将画报贴了回去。 “据说养着珍珠蛊的疯子刚开始症状很轻,时间长了相辅相成,人越来越疯魔,蛊越来越金贵,甚至到最后人与珍珠蛊伴生,也成为蛊,或者说是药。”盛萤说话总是很轻,略微有些乏力感,好在吐字圆润清晰,倒不至于听不清楚。 “治什么的药?”孟扶荞对蛊降之术仅限了解,并未深入,她漫长的生命里倒是遇过这样的对手,只是血尸不惧,她往那儿一杵就已经百毒不侵神鬼无惧,通常只有判官在努力,她别说研究,能看两眼已经纡尊降贵。 盛萤想了想,“表面上看什么都治,实际上只是麻痹思维,形成‘痊愈’的错觉。” 也对,珍珠蛊能侵蚀神经,让好好一个人变傻变疯,跟它伴生的药自然也针对脑子。 “想不到一个戏班的班主竟然会这些东西。”孟扶荞脚尖踢了一下正当中的箱子,“说起来他的死法也有些奇怪,论惨倒是能跟厉鬼的行事手段挂上钩,但是谁把他藏到箱子里的?” 藏起尸体大多为了两件事,不想被别人发现,不想惊醒亡魂。若单纯是前者,箱子就不该大模大样的放在门后正中央,不仅挡路还能一眼看到,箱子又没上锁,就算上了锁锤子一砸也得开,所以谢班主被藏在箱子里大概率是不想惊醒亡魂。 不管谁是凶手,这行为也过于矛盾,又要杀又要藏,像是心怀一半的慈悲,而且这慈悲跟凶残泾渭分明,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还有,既然要藏尸,那院子里的两具尸体为什么不藏,就这么肯定其它人惨死之后不会徘徊世间,唯独班主会留下所以惊不得? 盛萤的目光又转向化妆柜,在谢忱沣的化妆柜上摊放不少报纸,报纸旁压着笔墨纸砚,谢忱沣很老派,纸张都没有应付了事,买了相当考究的熟宣,但上面没有工整字体,而是些杂乱无章的日期,谢忱沣像是在卜算什么东西,周围还散落着铜钱、龟甲、蓍草还有一束绑起来的头发。 孟扶荞已经提前一步在报纸堆中翻了翻,从最底下翻出一些合同书,戏班子所属的年代早已不存在卖身契,转而以合同取而代之,合同受法律保护,且相对而言比较公平,孟扶荞扫过一眼,却觉得这几份合同过于霸道,不受用于法律条例甚至违背道德。 戏班子中几乎所有成员都自愿放弃一些东西,转而求取另一些东西,孟扶荞将最上面的合同递给盛萤,这份合同属于外面吊着的女人,时间在九年前,她自愿放弃嗓音,以此来换取什么却不得而知,合同上没有写明。 玉浓至少曾经是名角,肯定极度爱护自己的嗓音,她牺牲嗓音也要得到的东西应该重愈生命。 烧水不需要太久时间,很快谢忱沣提着茶瓶又回来了,他口中抱怨着,“本来以为冬天柴火干,烧起来快一点,烟也没那么大,或许是这两天下雪受了潮,光生火就废了半天功夫,水开得慢,晚饭估计也要推迟。” 说完,他搓搓手道:“外面太冷,我再给你们泡杯茶吧。” 谢忱沣是个斯文人,他说话很温吞,还喜欢盯着对方眼睛看,真诚的有点吓人,陈巧雪刚想摇头,就看见茶瓶里又倒出白汽都不冒的冷水,她呜咽了一声,直接把脸都拧过去了。 烧了半天就烧出这么一壶水,天知道他晚饭要吃什么东西。 好在谢忱沣只是喜欢泡茶,并没有强制要求喝下去,跟刚刚一样陈巧雪碰都没敢碰,而盛萤将自己的杯子直接递给了孟扶荞,只有血尸毫不介意,喝完甚至还伸手要谢忱沣续上。 孟扶荞品评:“茶叶放久了,涩还有些变味,不太好喝,下次直接用白开水招待客人吧。” 谢忱沣:“……”他好脾气地点点头:“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巧雪总感觉谢班主出去一趟后身上有些许改变,鉴于她胆子不大,还一直吊着晃荡,到现在都没敢正眼仔细打量班主,所以陈巧雪不能肯定这种变化是不是自己被吓出来的幻觉。 谢忱沣又道:“天色也晚了,各位还是随我一起去吃个晚饭,然后休息吧。” 刚刚他还很排斥院子里多出来的三个人,不想让她们留下来过夜,还想了一套拒绝的说辞,现在又忽然邀请一起吃饭,实在有些不安好心,孟扶荞却道:“正好我也饿了,那就谢谢班主好意,我们走吧。” 陈巧雪不想走,她缩在椅子上当鸵鸟,整张脸都埋进了膝盖中,随后被盛萤摸了摸头,“我原先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竟然敢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陈巧雪条件反射似得看了眼大箱子,她跳起来表情僵硬地宣誓:“我也饿了,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 盛萤满意地笑笑,随后伸出一只手让陈巧雪连挎带挂,“走,我们吃晚饭去……不知道除了谢班主外还有多少人会来呢?” 后面一句说得很轻,陈巧雪怀疑除了自己大概没别人能听见。她脚都软了,苦哈哈拽着盛萤,“不要再吓我了,我哭起来很大声的!” “好吧,我尽力。”盛萤不无遗憾地点点头。 她干什么都有种云淡风轻的温柔和理直气壮,以至于陈巧雪懵了一会儿,竟然感觉是自己有点理亏。 这戏班子是吃大锅饭的,冬天将一个圆桌支在厨房,外面是吃饭的地,一门之隔的里面就是灶台。厨房很宽敞,这么分配非但没有逼仄感,甚至还留有相当大的空间。 盛萤看到墙脚里还放着一张圆桌,虽折叠放好却没有收起来,甚至没有罩块布来防尘,可见这桌子也曾常用。谢忱沣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解释道,“本来一张桌子是不够的,只是这些年走了不少人,两张桌子渐渐有点多余,我就让他们收了一张。” “哦。”盛萤没多话。 “等我两个徒弟都上桌就可以开饭了。”谢忱沣又道,“难得今天有客人来,锅里顿了肉,各位一定吃尽兴。” 阴森森的过堂风吹了孟扶荞一脸,血尸的本能让她确实闻到了一股肉味——煮熟的人肉味。 11、第 11 章 盛萤跟陈巧雪倒是没办法分辨人肉是个什么味,不过后厨离得近,只一门相隔,虽为了隔绝油烟这扇门是关着的,也不妨碍炖肉的香味传出来,陈巧雪承认自己稍微有些饿,可是这阴沉沉的环境跟炖肉实在不搭,食欲没激上来,反而紧张得有些反胃。 盛萤留意到孟扶荞的状态有点异常,她们三个人加上谢忱沣坐一张十人圆桌坐的是松松散散,盛萤跟孟扶荞之间隔着至少两张椅子的距离,血尸眸色发沉,隐隐有些泛红的趋势。 这个空间对孟扶荞来说就是个屠宰场,即便因为天气寒冷血腥气并不重,她还是能感觉到很明显的饥饿。孟扶荞清楚这种饥饿感是假的,她作为凌驾于一切物种之上的血尸,除了同类相残几乎不生不灭,饥饿感只是一种无法被忍耐的驱使,驱使她毁坏侵吞,而人肉就是加在骆驼身上的一根根稻草,试探着即将达到孟扶荞的临界值。 盛萤摸了摸腰间的锦囊,判官随身的锦囊中装着一块令牌,是他们与血尸签订契约后的护身符,也是契约的具象化,捏着令牌判官就能影响血尸甚至发出号令,当然,血尸强大所以狂悖叛逆最痛恨受人支配,事后一定会心存报复并且找补回来,所以判官并不敢滥用令牌。 就在盛萤指尖触碰到令牌的瞬间,孟扶荞攒在心上的焦躁陡然浇了一盆井水,泠泠淙淙清清静静,食欲被外力短暂压了下去。 孟扶荞瞳孔边缘的红还没有完全隐退,她跟这种色彩很相称,整个人充满了侵略性,隔着小半个桌子看向盛萤,盛萤眨眨眼睛,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啊。” 孟扶荞:“……” 她忽然意识到盛萤那句“对你能用就够了”是什么意思,孟扶荞就是吃这套真诚坦白的道歉。 “狡猾。”孟扶荞也无声回了一句。 盛萤又笑了笑。 四个人规规矩矩围着圆桌短时间还好,时间一长又不说话就感觉集体都在冒傻气。趁这个时机盛萤微微出神,她还在想床上躺着的判官……孟扶荞曾仔细看过玻璃板后的合照跟新闻,谢班主收有两个徒弟,一个是董鸢,另一个的名字虽然没有从谢忱沣口中套出来,但应该就是伏印。 两个徒弟年纪只相差三岁,长相略微相似,就连身形都经过控制或刻意筛选,远看就像双生,而现在这对师兄弟却一个躺在床上结茧,准备化身为魃,另一个藏在床下被人剔成了骨架。 “吱嘎”,厨房向外的门忽然被人推开,盛萤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站在门口的就是那位小判官伏印,身上穿着件白色练功服,跟不怕冷似得解着两个扣子,最诡异是他脸上抹着两块正圆形腮红,还没有眼珠子。 伏印先抬手,对着谢忱沣就是一个长揖,谢忱沣点头之后他才坐到了师父旁边,全程既不说话也不眨眼,活像是纸扎得人。 “人到齐了,开饭吧。”谢忱沣起身亲自去后厨端菜,伏印也连忙跟着,片刻之后两人端上三盘菜,五个香炉,菜盘子蒙着白布,一点热气都不冒。 陈巧雪看着自己面前的香炉都快哭了。 孟扶荞倒是老大不客气地将白布掀开,两菜一汤不算香炉五个人吃是有点寒酸,不过难得菜都是荤菜——肉片汤、扣肉和红烧肉。刚刚锅里炖得应该就是红烧肉,只是短短几步路热食就变成了寒食,难免让陈巧雪想起清明节家中祭祖,肉也是热腾腾的出锅,等上桌点了香和冥钱请祖宗进门时,已经凉到结块了。 香炉配冷肉,只要没饿到一定程度,是个人都吃不下去,陈巧雪用余光注视着孟扶荞和盛萤,决定有样学样,她们干什么自己也跟着干什么……直到孟扶荞掀开白布拿起筷子。 她挎着一张脸,将孟扶荞踢出了模仿名单。 “刚刚谢班主说要等两个徒弟都上桌才开饭,”孟扶荞举着筷子却没夹肉,她只是在油面子上拨了拨,“另一个徒弟呢,不会在这碗里吧?” 陈巧雪瞳孔收缩,差点当场吐出来。 谢忱沣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他的脸色很白,却不是苍白,而是一种保养得当的白,皮肤细腻只是缺乏光泽,笑起来那种兜不住的感觉缓和了许多,甚至连反应速度都快上稍许,不像之前会有突兀的沉默期。 谢忱沣道:“怎么会呢,我一共就收了两个徒弟,都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吃穿住都跟着我,除了练功的时候都舍不得打骂。” 他眼神幽幽地落在孟扶荞身上,“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床底下有一具尸体,”孟扶荞也不加掩饰,“这院子是谢班主你的所有物,里面发生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谢忱沣还在笑,他眼珠子动都不动,定在正中间,要转换视线就得头或身子跟着一起挪,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滑稽。 “院子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大大小小十几间房,已经住了人的我也不会常常进去看,怎么会所有事都知道。” 盛萤在旁边气弱地咳嗽两声,打断了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餐桌边重新安静下来,一人面前顶着三根香在炉中烧,后厨还能听到添柴的声音,那股炖在锅里的肉味始终不散,闻起来甚至热腾腾的,并非桌上这三碟冷菜。 等香烧完这顿饭才算结束,最后一个进来的伏印却是第一个离席,他全程低着头不出声,也没有人跟他主动搭话,陈巧雪甚至怀疑除了自己,其它人是不是看不见他。 陈巧雪被牵扯进来时,在树下呆了一段时间,进东厢房进的太晚,并不知道被红茧包裹着的那位就是伏印,不过她后来在合照上扫过一眼,对这张脸不算陌生。 伏印长得清俊,特别是一双眼睛,别人都看向镜头的时候他眸光微垂着,让陈巧雪想起庙里供的那尊神像,半阖目,通透练达可是不快乐,所以记忆颇深。 但很明显坐在桌子边吃饭的这位伏印,并没有那种年龄和心态带来的矛盾感,甚至可以说木然,陈巧雪不觉得奇怪纯粹是因为谢班主出现得太早,她已经提前长过了见识。 冷饭残香被留在桌子上没人收拾,陈巧雪正打算起身时忽然晕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气空力虚,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还是盛萤很自然地拉了她一下。 原先说得就是借住一晚,不需要特别照顾,院子就行,谢忱沣也没跟她们客气,直接将人带到桑树下,然后就回自己屋还带上了门,西厢房的灯一灭就像某种信号,整个院子里的灯都灭了。 “真冷漠啊。”盛萤叹了口气,她将陈巧雪搀到小亭子里坐下,陈巧雪晕得厉害,她脸色都有些泛青,嘴唇哆嗦着喊冷。血砂自盛萤手腕上散开,陈巧雪觉得两边太阳穴好似被一把掀开,从左到右吹过了一阵穿堂风,很难形容是什么感受,又疼又麻却谈不上难捱,眼前笼罩的那层昏昧反而慢慢散开,她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沙哑着嗓子问,“我怎么在院子里了?” “那三炷香是插给死人的,你受了就会损耗阳气。”盛萤曲了曲手指,血砂勾缠着一缕白烟从陈巧雪眉心钻出,白烟难聚形,风一吹就散开了。 陈巧雪有些紧张,“那以后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有,”盛萤严肃,“人会变傻。” 陈巧雪刚想哀嚎,盛萤又道,“按你的年纪算……大概七十年后吧。”她又将哀嚎声噎了下去。 陈巧雪两眼发光:“这么说我能活到九十岁?!” 尽管神神鬼鬼判官血尸之类的太离谱,置身其中慢慢也能接受这个设定。传说里判官有本生死簿,人能活多久上面都写着,盛萤既然是判官,那这话就跟金科玉律差不多,陈巧雪瞬间觉得自己腿不软了,头不晕了,起来还能打套太极拳。 盛萤:“……”她怀疑陈巧雪现在就已经傻了。 传说之所以为传说,肯定经过了一代一代的润色,三人说八卦都能说个面目全非,几百年成千上万人传下来的故事还能有几分可信?没搞错名字就值得谢天谢地了。 但盛萤也不想这时候泼陈巧雪的冷水,丧了吧唧的人实在不好玩,还是眼中闪光的陈巧雪更有意思。 孟扶荞全程抱臂挨在亭子边,她的目光落在东厢房的天窗上,无星无月也没开灯的情况下,只有东厢房里微微透出点光来,红殷殷的,一道一道极为分明。 12、第 12 章 判官的主要任务是在衙门之中赏善罚恶,无论眼前的事情多么光怪陆离,都脱不开一条关键——亡灵究竟有何种执念可怕到徘徊人间几十年不肯转世轮回,一旦惊醒就会化身为魃。 而此人还是个判官。 判官通透,性格脾气或有不同,底色却有相近之处,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容易放下,更不会困在执着的泥沼中。他们也渡过不少人,见过不少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野兽”被惊醒后做出伤人伤己的事……因为知晓所以抗拒,生前就能解决的恩怨绝不往后拖延,连孟扶荞都很少见到被怨念裹挟的判官。 这些怨念并非属于判官自己,他第一日来盛萤客栈做登记时,盛萤就仔细留意过,很平和的一道魂魄,怨念有但少,不足以形成这样铺天盖地的形势,像结网的巨型蜘蛛,已经占据整个房间,透过那些隐隐的红光,孟扶荞有些怀疑东厢房的门恐怕都很难推开了。 “原来你们判官被怨念吞噬后不会变成厉鬼,而是变成更恐怖的魃。”孟扶荞忽然开口,深冬又下过雪的院子里实在太安静,孟扶荞的话音很轻,不必风吹就会散,盛萤还是微微抬起目光,落在她下半张脸上。 孟扶荞的下半张脸很温润,蓝田玉石般有些暖色,几乎感觉不到血尸身上的凌厉和压迫。 她继续道:“我以前见过一只魃,将它吃了的时候,判官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现在想想原来是物伤其类。” 厉鬼已经很不好对付,魃更胜一筹,孟扶荞也废了好一番力气,却实在不亏,之后接近三年的时间,她都没有触碰那股灭顶的饥饿感。 现在东厢房里还有一只正在孵化的魃,孟扶荞不是判官,超度亡魂也不是她的职责,相反她乐见其成,甚至已经在暗处推波助澜。一只刚诞生的魃对血尸来说太具诱惑力,孟扶荞并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而盛萤虽一向清楚判官这项工作是下地的牛都嫌累出栏的猪都嫌短命,但也是第一次知道成为判官此生就如同过独木桥,行差踏错会导致怨念缠身,死后不得安宁乃至化为受人唾弃的魃,魂飞魄散成为血尸的口粮才是最终结局……盛萤倒不寒心,她单纯觉得这世上好人还是太多,要都死绝了,所有的判官之位全部空悬,轮回报应的体系倒塌崩溃乱成一团,才能有点意思。 陈巧雪夹在两个沉默不语的人中间,蓦地有点冷。 “在想什么?”孟扶荞收回的目光正好看向盛萤。 她没有加重话音,只是因为有了询问的对象,仿佛散去的烟有了主心骨,院子里席卷而来的西北风都没能吹断。 盛萤指了指东厢房,“在想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怎么说?”孟扶荞一点都不惊讶。 “感觉。”盛萤微仰了仰头,周围环境实在太暗,她又是坐着的,孟扶荞挡住了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天光,迫使她要眯着眼睛换一个角度才能看清自家血尸的表情,“就是有一种蛮不讲理的感觉。” 孟扶荞笑起来,“你的感觉真准。” “我要是阻止,你会翻脸吗?”盛萤又问,她挨在亭子边上,眉眼间有些倦怠,那颗泪痣凝着天光,露珠似得点缀在苍白花叶上,陈巧雪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心慌,而孟扶荞正面着她,距离没那么近,凭血尸的眼神刚好能瞧见盛萤瞳孔中小小的自己。 无情人倒是长了双多情的眼睛,连带着当中的自己能被抠下来珍藏就好了。 孟扶荞想了想,“难说。” 陈巧雪又是一阵冲上头皮的冷,冷到全身都战栗起来,密密实实裹着的羽绒服一点用都没有,她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以至于陈巧雪有些神志不清,“这院子里除了我们是不是没活人了?” 她嗓子跟被人掐着似得,又涩又尖,勉强说出了一句转移重点的话。 盛萤的注意力从孟扶荞脸上让开,“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也没见其他人露面。” “果然……”陈巧雪叹了口气。 餐桌上除了谢班主外还有一个伏印,这两人都阴森森的,陈巧雪一开始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是连想都不敢想。他们身上的阴气太重了,行为举止也很奇怪,吃饭端着香炉吸,这些行为放在鬼身上还好理解一点,放在人身上那就是变态杀人狂的水平。 怎么说呢,一旦想通了这件事陈巧雪宁可对方是鬼。 “那我们今天晚上怎么办?”陈巧雪恨不得自己有两个头,一个说话一个思考。她并不爱热闹,平常一个人呆着也能品出乐趣,现在却很怕冷场,只能硬着头皮找话题。 毕竟眼下“冷场”可能是个冻词,只要盛萤跟孟扶荞的说话声一中断,陈巧雪就冷得想死。 是真的想死,她都怀疑但凡院子里有口井,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幸好盛萤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她站起身来,“找个地方过夜。” 陈巧雪“啊?”了一声,有点犯迟钝:“不是说在院子里将就一晚吗?” “……又不是说给你听得,你当什么真?”这世上的实诚心眼有一斤陈巧雪独占八两,盛萤还倒扣半斤,她将手伸给瑟瑟发抖的年轻姑娘,“待会儿再去厨房偷点柴生个火就不冷了。” 陈巧雪:“……”她愣愣地牵上了盛萤的手。 鬼怪环伺之中,有个坏心眼清冷冷充满神秘感和安全感的姐姐牵着自己的手……陈巧雪瞬间觉得自己还是阅历太少,识人不广,忍不住脸红了一下。 当她抬头看到孟扶荞时,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陈巧雪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有些心虚。 这座院子确实大,有些房间甚至没有上锁,就算上了锁也都属于老式锁芯,铜的,用铁丝之类就能捅开,盛萤这种自家电子锁都能硬扯的主,根本视之为无物。 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在于环境昏暗,只有孟扶荞不受影响,于是她在前面开路,盛萤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陈巧雪,偶尔脚步走快孟扶荞还会被拽住,她气得想笑,刚刚还“嗖嗖嗖”互相抛冷刀子,现在又像没事人,孟扶荞都想指着盛萤问一句“你有良心吗?” 然而真正说出口的却是:“厨房有盏煤油灯,就放在窗台上。” 有了灯就不需要如此过分的身体接触,孟扶荞不太喜欢盛萤冰冷的指尖,比血尸的体温还要低,另一头还握在陈巧雪的手里。 血尸与判官签订契约后,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些占有欲,类似于“这是我盖章专有,生是只有我能讨厌的判官,死是只有我能吃的口粮”,所以盛萤主动去牵陈巧雪的手时,孟扶荞隐隐有些不爽,感觉自己的专属口粮平白被别人动了一口。 很大可能还是口粮故意的。 厨房的门被孟扶荞一脚踹开,她跟陈巧雪去拿灯,盛萤摸索着想去后厨,“谢班主说柴火受了潮,不太好生火,我总觉得有些问题。”盛萤说话间煤油灯被点着,昏黄的光照射范围有限,只堪堪能瞧见门上的插销。 盛萤又道:“小雪别过来。” 孟扶荞提着煤油灯走进后厨,肉还在锅里炖着,砍柴的斧头插在树桩子上,血从这两处开始一直漫延到柴火堆中,猩红黏稠上面还残留着脚印。 血丝团聚在脚印周围,如呼号悲泣又被针线缝上的嘴,在感受到活人的一瞬间针线撕裂……还未干涸的血丝匍匐爬行浪滚浪,一把抓上了盛萤的鞋尖,又紧接着朝她小腿翻涌,分明是一派浩浩荡荡丧尸围城的架势,拽着个活人就要大家一起下地狱。 13、第 13 章 死人血不该有这样的杀伤力,甚至不该有这样的野心。谢忱沣的房间里也有不少血迹残留,都很安分地在充当浆糊,将画报粘得是又紧又平,只是经不起按,颜色会透出来。 转眼之间血丝已经触碰到了盛萤的小腿,刺骨阴寒好似冰锥直接捣向骨髓,一瞬间有种接近抽筋的疼,盛萤沉声道:“出去,关门。”孟扶荞也从善如流,门被重重摔上,只是她和煤油灯仍然留在后厨中,盛萤微微侧头,余光瞥见了单薄的红色长裙。 被一个人撇在黑暗中的陈巧雪:“……”啊?! 血丝继续向上裹缠,而盛萤还在分神,“我没让你进来。” “我看个热闹而已,”孟扶荞指了指旁边的斧头,“这东西上也全是怨气,感觉都快成精了。” 她袖手旁观的姿态很彻底,连煤油灯都被放在了灶台上,人向前走两步,握住了那柄血迹斑斑的斧头。 倏忽间整个地上的血丝网都被扯动,盛萤不设防,她膝盖往下已经呈现一种废铁的锈蚀状态,血丝缠连,整个网络顺着一个方向运动时她也跟着踉跄了半步。 好在这些血丝短时间内只停留在表面,应该是打算先将人裹住再慢慢消化,所以扒得虽紧却不至于刺入血肉中,孟扶荞这一拽也没有拽下判官一块肉,因此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此处的厉鬼有多狠呢。” 桑树下被分尸的人也流了不少血,那些血与厉鬼接触过,也像这厨房里的血丝可以蠕动,只是速度太慢还有残缺,遇到活人都不敢直接扑上去,犹犹豫豫老半天,相较之下厨房里这些铺天盖地的血身手矫健,只是在杀伤力方面还是有所欠缺。孟扶荞见过真正的厉鬼,这些血丝本该在接触到盛萤的顷刻间,就能让她脱一层皮。 “除非此处的厉鬼已经被超度,这些血丝不过是受怨念操纵所以杀伤力大打折扣。”盛萤话音刚落,判官笔就从她袖中滑出,一片猩红如水银泻地,瞬间渗入血丝之中,两者本来就有相似之处,很快就开始敌我不分,血丝一点点分解消散又重组,只眨眼就褪去大半,重新规规矩矩匍匐在了地面上。 少了这一层拦阻,盛萤的行动不再受限,她也将手搭在斧子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伏印已经超度了这只厉鬼。” 斧子被深深地插进树桩中,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成年男人穷尽全身的力气再加上惯性才能深入到这种程度,所有的锋刃都几乎埋在树桩的裂痕里,而血就顺着裂痕向外淌,继而形成了这片血河。 只是斧头插得再深也难不倒血尸,孟扶荞既可以连着木桩提起来拽动,也能踩住了单手拔出来,斧头表面森寒锋利,血砂螺旋状覆盖上去,两者有那么一瞬间的短暂交锋,斧头很快又沉沉地砸在树桩上,失去了奕奕锋芒,重新变成了又锈又钝的凡品。 “你还记得东厢房床底下的那具尸体吗?”盛萤说着拿手比划了一下,血砂与她心意相通,很快就在空中绘出了一只火柴人,火柴人的脑袋跟身体先分开又拼接上去,接口处很粗糙,还有些脱节。 这就是那具尸体的真实状态,头跟躯干是后来拼接上去的,想想也是,除非专业人士,否则很难将一副躯体上的肉都剔干净,肯定要翻来覆去折腾,调换各种姿势,其间难免磕碰,就连那颗头也很难保持完整,还不如先剁下来另外保存…… 戏班子不是屠宰场,没有合适的刀,能剁个排骨就不错了,剁脑袋这种违法犯罪到极致的行为肯定不在普通菜刀的使用范围之内,就算质量好不卷刃,也得下死力气来回剁几次,远不如斧头来的顺手。 借助空中的简笔画,孟扶荞立刻就明白了盛萤的意思,只是……“得有人配合。” 树桩子不大,想固定一颗人头没那么简单,肯定要有帮手,而厉鬼杀人别说帮手,就连斧头这种工具都多余,除非死在这里的人并非是厉鬼下手,他就是厉鬼本身! “你说这戏班子里有几个人知道他死在这里?”盛萤悄声问。 孟扶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笑了笑,“反正这里的人都死干净了。” 包括判官在内,一个不留。 “那谁是第一个呢?”盛萤又道,她看着地上晕开的血,“除了判官之外,我们目前所见的尸体中可有两具并非死于厉鬼之手。” 整个大院子里只有四种人,判官、厉鬼、惨死在厉鬼手中的尸体还有吊死的女子,而厉鬼的诞生就是这一切的开端。董鸢被人砍下了头,全身骨肉分离,骨骸藏在床底下制成风水局,血肉炖在锅里也不知道作何用处……他就是那只被超度的厉鬼,所以残留下的血都充斥着怨念,只要有活人靠近,就迫不及待要报仇! 陈巧雪缩在门后,她这边没有灯,厨房又不开阔,就算门窗都打开能透进来的光也非常稀薄,几乎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陈巧雪的胆子本来就是盛萤和孟扶荞给的,她自己原生的那个早就萎缩到看都看不见了,但怕归怕,陈巧雪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在黑暗中使劲瞪大了双眼,鼻腔充斥着炖肉味还有一股隐藏其下的腥气。忽然,陈巧雪的眼睛一亮,她慌忙拍了拍身后的木门,门上用的还是插销,没有挂锁,轻轻一拍活动杆就在把手上晃荡,动作大一点简直能弹起来。 大概是恐惧激发了人的潜能,陈巧雪力气大的简直快破门而入,门里两个人手握斧头,其中一个还脚踩着“断头台”,周围半干涸的血泊如无数细小蜘蛛继续蠕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中盛萤和孟扶荞眼睛发亮,亮过眼中映刀光的刽子手……为防陈巧雪打开门后惨叫着晕过去,盛萤从斧头上挪开了手并挡到了门前。 “怎么了?”盛萤将门拉开一条缝。 “鼓!”陈巧雪半坐在地上,她满脸惊慌之色,“我带进来的鼓上有一颗痣!”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鼓面上的是个墨点,滴上去后没及时擦,墨点已经渗了进去,表面上摸不出什么,看起来却不太舒服,直到她在谢忱沣房间里看到那张绷紧的鼓皮。 鼓皮很新,上面也有一个墨点,当时陈巧雪只是扫过一眼,留下点印象在潜意识中,尚未完工的鼓皮跟三十年后翻新过的小堂鼓也有相当大的区别,再加上陈巧雪被吓得不轻,脑子有一大半的区域处在应激状态……短短几小时内她能发现那张鼓皮有问题已经是灵光乍现。 盛萤想将陈巧雪从地上拉起来,这地铺的是青砖,特别容易积灰,又脏又冷,夜晚更甚,说不定还有蜈蚣老鼠之类的爬来爬去,陈巧雪一直坐在上面容易生病,虽然她吸了祭死人的烟,出去后已经免不了要发一场高烧。 结果盛萤刚一弯腰,陈巧雪就去扒她的衣襟,原本就单薄的衣服根本经不起陈巧雪奋力撕扯,瞬间就从肩膀上挂了下来,直露到锁骨,陈巧雪冰冷的指尖点在盛萤锁骨下面一点点,“董鸢这儿也有一颗痣,中间黑边缘晕开,像是一个墨点!” 这个细节是陈巧雪在照片上看到的。玻璃板的后面除了一张合照,还有不少成员的单人照,董鸢在右上角,下面就压着关于他的新闻报导。 照片上的董鸢穿着短袖,神色怏怏,新闻标题貌似是说什么“告别演出”,字太小,陈巧雪没贴过去看,但半身照片很显眼,她原本以为照片中的人在哭,出于好奇观察了很久,那颗痣就在锁骨附近,陈巧雪记得清清楚楚。 灯光转移,昏昧的阴影也跟着转移,孟扶荞手里提着煤油灯,同时带着点侵占欲和幸灾乐祸,“你们在干什么?” “在干正事。”盛萤将衣服重新扯了上去。陈巧雪刚刚的情绪太激动,动作也大,直接将她最上面两颗扣子拉崩了。虽说这层单薄的衣服并不能御寒,但至少能挡风,现在风也往里灌,盛萤猛地呛咳了两声,能听得出牵扯到了肺部,不是单纯喉咙痒。 等她咳完了,才带着点沙哑的嗓音道:“谢忱沣房间里的那张鼓皮是人皮,董鸢的,后来这面鼓传到了陈巧雪的手里。” 兴许是盛萤的语气太平淡,陈巧雪喘着粗气也跟着慢慢冷静下来,她因为激动脸色还有些泛红:“你们都不惊讶吗?!” “谢忱沣是班主,这整座院子都属于他,想要在里面杀个人不难,杀人之后分尸运尸却不容易,光是血腥味就很难遮掩,谢班主不是凶手也肯定知情纵容,既然厨房都被糟蹋成了这样,锅里还炖着死人肉,他拿一张人皮制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孟扶荞半蹲下来,灯光随着她的动作压下,使整个厨房大部分都处在黑暗中,“况且所有人,包括无辜者能进到衙门里都有一定的契机,你当然也有。” 陈巧雪瑟缩了一下,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跟着混了一路,还是没搞懂这两个人在想些什么。 14、第 14 章 本来盛萤只需要将陈巧雪从地上拎起来,结果她一伸手,孟扶荞的目光就紧随而至,血尸的胜负欲有时候很奇怪,凡事都要占上风,盛萤怀疑自己要是装没看见,她下一秒就会咬过来,所以还是中途偏了点方向,先伸向了孟扶荞:“不起来吗?” 孟扶荞抬了下眉尾,她将煤油灯挂到了盛萤指尖上,然后自己将陈巧雪拎了起来。 夜更深了,门外有起大风的趋势,厨房的门板被吹到嘎嘎作响,这地方用来避风有些简陋,空间大窗户多,可现在出去也不方便,谁都不知道其它房间推门之后有什么样的惊喜…… 盛萤将煤油灯重新放到了餐桌上,陈巧雪肯定是跟着灯在跑,她眼神还不如盛萤,读书读到快两百度近视但死活不肯带眼镜,大白天看远处的东西都略糊,天一黑简直雪上加霜,三个人有两个在厨房安家落户,孟扶荞本来也不积极,她隔着两张椅子在盛萤旁边坐下,一手撑着头一手拨了拨灯芯。 灯芯上橘黄色的火光因为触碰大幅度晃了晃,陈巧雪“嘶”了一声,“你手不疼吗?” “当然不疼,这里的火是冷的。”孟扶荞说着将煤油灯往陈巧雪的方向推了推,“你试试。” “我不试。”陈巧雪立马拒绝,半点不犹豫。 她算是看出来了,眼前两个人凑不出半颗良心,全都坏得很。 孟扶荞懒洋洋叹了口气,颇为遗憾道:“真没有冒险精神。” 就在她们两斗嘴的时候,盛萤的判官笔忽然一勾,空间被撕裂开,从中吐出一道卷轴,卷轴不大,长不过四寸,很有点古朴的感觉,木质的轴心,外面是一层古铜色的帛,里面嵌着红丝线,有些像皮肤下漫延的血管,而卷轴相合处则空出长方形的区域,写着年份和时间。 盛萤将卷轴展开,陈巧雪出于好奇眯着眼睛小声问:“这是什么?” “是案卷,”孟扶荞打了个哈欠,她伸手很自然压住了卷轴摊开的另一边,“上面的日期是亡灵的卒年卒月卒日,看情况偶尔会具体到时辰,里面会记载亡灵徘徊世间的原因、行为后果和最终判决,最后由判官勾红封卷。” 而这一卷是关于伏印的,刚开始一片空白,现在已经写满了字—— 农历辛未年末,岁寒,大雪,戏班沉疴已重,久无起色…… 班主谢忱沣于后厨砍杀首徒董鸢,分餐而食,制皮为鼓…… 董鸢乍醒,于农历壬申年初屠杀十四人…… 判官伏印超度亡魂,已在册…… 这案卷上写得内容非常零散,前言不搭后语,中间大段留白甚至比填写上去的字存在感更强,孟扶荞皱了皱眉,“还差这么多?” “不只,”盛萤摇了摇头,“所有在册案卷只要有准确姓名、死亡日期或大略事项,能够缩小范围至某一册,判官应该都能调阅,但我刚刚试了试,伏印超度董鸢那一卷取不出来。” 盛萤当判官的时日虽短,也好歹积累了一些经验,并非毫无长进的愣头青,像这样能具体到哪位判官处理的哪只厉鬼,却取不出案卷的情况极为少见,除非已在册,但未结案……是强行超度。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按曲目扮相还有东厢房里供着的华光祖师来看,这戏班唱得应该是粤剧,而粤剧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以及港澳台这些基本不会下雪的省份,即便下,也多是雨夹雪或小雪,可这院子里有很厚的积雪,案卷上也说岁寒、大雪。” 盛萤越说话音越低,她轻轻捂了下胸口,判官也是普通人,相较之下陈巧雪的身体比盛萤还要好一点,她在这里已经虚耗了不少时间,休息谈不上,连饭都没得吃,先替陈巧雪将死人烟引出来,又跟残留的厉鬼怨气交了手,尽管这些东西都不具威胁,但累也是真的累。 “你要死了吗?”孟扶荞双手撑着下巴,满脸期待。 盛萤习以为常:“……你再等等,暂时应该死不了。” 孟扶荞失望地叹了口气。 陈巧雪在旁边听了半晌,她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因此生出点困意。她是个熬夜惯犯,上大学之后一点算早,三点不晚,偶尔通宵,精力充沛的可怕,照天色暗下来的时间推算,现在最多不过九点,陈巧雪的困意来得毫无道理。 “累了?”孟扶荞倒是很快察觉到她这点异常。 陈巧雪眯着眼睛,“累倒不累,困。” “正常,”孟扶荞将嗓音一压,听起来飘忽悠远,“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放松警惕,之后不管砍头还是炖肉都方便多了。” 陈巧雪:“我……你……”她垂死病中惊坐起,死活忍下了一句脏话。 盛萤做好人:“别吓她了。” 陈巧雪重重点了点头,她半坐着将椅子拽到盛萤旁边,几乎一抬手彼此胳膊就会挨上。 孟扶荞又有种口粮被人偷了一把的感觉。 围着桌子坐下来之前就感觉要起风,才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风势已经大到门窗都在晃动,这种老式的木窗户大风天关不紧,总是有疏漏,陈巧雪缩着脖子,煤油灯的火焰也因此不稳,几次差点熄灭。 “又要下雪了,”孟扶荞转了转煤油灯,“灯也要灭了。” “你不要骗我,虽然我没用过煤油灯,但是……”陈巧雪的话音一下子就收住了,煤油灯刚放在桌子上时还半满,才几分钟就见了底,火光不是因为风吹才不稳,单纯处于强弩之末,兴许下一秒就要熄灭。 陈巧雪才刚刚缓过来,她贪恋这点暗黄色的光,也贪恋现在的氛围,身边有两个胸有成竹的人,不管环境怎么变,情况多危险,盛萤与孟扶荞都有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陈巧雪也跟着心很定。 可是灯一灭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陈巧雪在逐渐熟悉环境,逐渐明白原委,之前的恐惧只是因为无知,现在却因为清醒而更加恐惧,她没办法理解将人皮做成鼓,没办法理解分尸炖肉……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杀人且是亲近之人已经算心狠手辣,又何必毁人尸体至面目全非,就像在对一只野生的畜生。 家养的都难免有感情,做不到这么绝。 “别慌。”盛萤说话还是有些中气不足,不过胸口的闷痛已经缓和了不少。她这个体质并不合适做判官,与阴阳皆不合,帮陈巧雪引出供奉死人的香火时只沾了一点,到现在这点阴寒也消散不了,双手比刚刚更冷,指甲盖中几乎没有血色。 但再不合适也当了两年且当得还行。 陈巧雪正在等她的心灵鸡汤,结果盛萤却道:“神鬼怕恶人,你不如莽一点。” 陈巧雪:“……”这鸡汤好像有点变味儿,呛得厉害但很有道理的样子。 还没等陈巧雪摸出个头脑,煤油灯就再也坚持不住,灯芯猛地一晃熄灭了,黑暗就像猝然掉落的大石板,砸得人头晕眼花缓不过来,陈巧雪捏着个拳头给自己打气,说来也奇怪,盛萤在安慰人这方便独辟蹊径,陈巧雪先想想自己能活到九十岁,再想想神鬼怕恶人,精神气都提了起来,感觉自己能扛把斧头找班主大战三百回合。 灯一灭,外面的风更大,感觉窗户、门和屋顶都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孟扶荞歪着头看向门缝,她轻声道:“有东西想进来。” 屋外的露天环境要比屋内稍微亮一点,隐隐能看到一只眼睛,或是类似眼睛的东西,刚开始只不过观察,瞳孔随着屋内人的动作而稍有偏转,随后它就想要闯进来,整只眼睛开始往里挤,门缝很窄,透风可以,蚊虫之类也可以,圆滚滚一只眼睛就有些超出极限,陈巧雪很小声地倒抽了口凉气,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眼睛太圆了,根本没有眼眶之类的构造,真就是一颗球体,挪动的时候能看见后面细长的视神经。 这结构过于反人类,陈巧雪差点将桌上的煤油灯当武器甩出去。 “晚上最好是找个地方呆着,不要乱动。”盛萤离她很近,能感觉到陈巧雪的呼吸突然粗重,身体都有些前倾,一副外面的东西敢闯进来她就准备拼命的架势。 为防她将那根弦崩断,盛萤继续道:“晚上阴气重,衙门又是判官审案断案的地方,有案就有怨气,它们藏身阴暗中,天一黑就会跑出来作祟,而房屋有门神相护,只要不乱来安静等天亮就行了。” 盛萤没有说得是对判官而言,怨气也会暴露出一些信息,譬如风声虽大,却有无数声音在当中呼号着想归家。 15、第 15 章 混在风中的人声嘈杂,呜呜呜听不清楚,绝大部分说得还是方言,即便收敛心神认真去聆听,也还是悲哭声淹没求救声,随着推门推窗的动静越来越大,连孟扶荞都很难捕捉那些话语。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想回家,而那些方言听起来也像是来自南方粤语区。 外面的天气状况却跟粤语区并不符合,广东广西向南或稍偏北的地区基本不会下雪,就算下,也不至于“大雪”,雪积得很厚,一整天都没化开,甚至在表面结了层冰壳。 顶着狂风的怒号以及门窗快被摇散架的动静,盛萤问孟扶荞:“谢忱沣是不是说这三进的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孟扶荞点头,黑暗中怕盛萤看不清楚,她又“嗯”了一声,“准确来说不是祖上传下来的,玻璃板后那些剪贴的地方报里有一篇关于院子的记载,这院子的主人是谢忱沣的养父兼师父,在当地很有名,祖籍广东,梨园世家,后来经过几番变动退出戏坛远走他乡,终身未娶无儿无女,并在十几年后郁郁而终。” 当然写这篇报导的人文笔隽永,辞藻瑰丽,有三分之二都在描绘院子的气派程度,只有最后的三分之一提及院子的主人,以及他在晚年有意将庭院捐献出去,孟扶荞没耐心看完,只扫了一眼捕捉些关键信息。 相较之下陈巧雪在玻璃板前逗留的时间更长,为防自己胡思乱想,她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那些照片和新闻上,有些甚至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当时觉得没过脑子,现在想想倒全记下了。 关于孟扶荞提及的报导陈巧雪也有印象,她只是没办法将报纸上描述的院子跟眼前这个联系起来,除了规模差不多,院子中的假山亭台、水榭楼阁她是一点没看见,就孤零零一颗桑树和角落中的小亭子,就连那唯一的亭子都简陋无比,三个人往里一站就有些转圜不开,然后就是空地,好大一片空地。 盛萤道:“这么看谢忱沣跟他养父的感情很一般,他养父远走的时候谢忱沣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是后来才北上。”这些时间点都可以经由地方报理清脉络,也是在谢忱沣北上之后不久,他的养父辞世,捐献院子的事没有人再提,谢忱沣顺理成章继承下来。 纯粹的黑暗中,盛萤干脆闭上了眼睛,“他这个戏班子应该是在南方组建的,能经常上地方报可见运转得还行,梨园这行兴许没有之前那么辉煌,但至少能吃饱饭,所以大家才对这个班主死心塌地。” 随后盛萤又沉默了一阵,她还是觉得有些地方解释不通,譬如案卷中记载,董鸢化为厉鬼,一共屠杀戏班十四人……再怎么死心塌地,戏班子里十几个人短时间赴外地演出很正常,直接搬到另外一个地方,且住在谢忱沣的院子里就不正常了,这十几个人没有自己的家吗? 还有,整整十四个人啊,谢忱沣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志同道合且丧心病狂的人来组建这个戏班子,看情况还组建了不少年。 杀人是件很私密的事情,这院子虽大,却没大到各个房间相距二里地,无论血腥味、从后厨到东厢房的运尸路线亦或砍头的动静都很难遮掩,哪怕一时没发现,之后有人失踪再加以推测,傻子也能有所联想,就没有一个报警的? 盛萤沉默了多久,房间里就安静了多久,显得外面更加嘈杂,门缝里偷窥的眼睛消失,搭上来两根苍白的手指,门被拽得一度要倒塌,兴许真有门神护佑,这两块木板再怎么被折腾它就是不倒。 孟扶荞轻叩了一下桌子,这一下动静不大,房间里的两个人却都听见了,接着又是一下,大概三声过后孟扶荞才开口道:“是珍珠蛊,谢忱沣倒给我们喝的茶里并没有单独下蛊,他也不是想对我们下蛊……整个戏班子的人只要喝他一杯茶,这茶里恐怕就有不该有的东西。” 珍珠蛊并不致命,就连让人发疯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这种蛊会侵蚀大脑动摇心智,如果原本就有丛生贪欲,珍珠蛊就是最好的催化剂,谢忱沣要真的精通这类东西,用珍珠蛊对人进行心理上的诱导并不困难。 又是好长时间的死寂,直到陈巧雪压低了嗓音问:“谢班主到底有什么目的啊?他把事情搞得好复杂。” 建立戏班兴许是为了糊口,可之后对戏班子里的人下蛊,带人北上,培养董鸢又害他性命,在所有人都中了珍珠蛊,可以为药的情况下唯独将董鸢炖了,还有东厢房那个风水局,以及好好一个秀丽的院子被填填改改弄得这么磕碜……谢忱沣辛苦做这些总有所图吧。 陈巧雪不相信这是什么梨园行衰败后,一个痴人的自救,盛萤也不信,梨园的衰败充斥着时代原因,谢忱沣或许对风水和巫蛊都有研究,可凭这些可抵抗不了时代洪流,他所图应该更为简单,也更为阴暗。 “或许跟伏印有关。”盛萤话音刚落,远处陡然响起一声鸡鸣,大风止百鬼退,天蓦地就亮了。 陈巧雪:“……” 这么草率吗? 天亮归天亮,仍然不见阳光,跟前一天没有任何区别。 耳边清净的太突然,别说陈巧雪不习惯,连盛萤都沉默了一阵,她睁开眼睛,“天亮的有点不对劲。” “是很不对劲,”孟扶荞已经站在了门前,她伸手轻轻一推,陈巧雪这才发现门一整晚都没有锁。 孟扶荞继续道:“好像惊魂了。” 又进入陈巧雪听不懂的环节,她自动退居二线,一个人在桌子底下玩手指。 “谁的魂?”风已经不是昨晚的狂风,但现在毕竟是冬天,清晨的空气很凉,门刚打开就扑了盛萤一脸,她猝不及防闷声咳嗽起来,说话声都变得断断续续,“不可能是伏印……他已经醒了。” 没等盛萤将话说完,孟扶荞又将门关上了。 伏印是判官,所以他知道亡魂被惊醒后会出什么事,呈现什么状态,他在三天前走进盛萤的客栈就是一种求救行为。既然醒了,就没有再醒一次的道理,盛萤的咳嗽不剧烈也没有延续,她沉吟片刻,用一种略微沙哑的嗓音自问自答,“是谢忱沣。” 整个院子只有两具尸体做了掩藏,一具是董鸢,他是第一个被杀的,尸体有用处,与其说是掩藏,实际更接近于“就位”,另外一具是谢忱沣。 之前盛萤就想过为什么其它被厉鬼杀死的人都大大方方呈尸现场,只有谢忱沣被塞进了箱子里,这种行为和厉鬼的狂暴本性相违背,有种挥之不去的矛盾感。何况,厉鬼怎么知道其它人被杀之后会安分投胎,只有谢忱沣徘徊不去,需要将尸体隐藏,以防惊魂…… 现在想想,知道这件事的并非厉鬼,而是判官! 由始至终伏印都跟在董鸢身后,看着他杀人报仇,替他收拾残局! 既然怕谢忱沣惊醒,就意味着他有极深的执念,这份执念不因死亡而终结……没有了风声和门窗的撞击声,漫长的沉默之后盛萤说得每个字都异常清晰,“谢忱沣是厉鬼。” 说完,盛萤兀自笑了笑,她恭喜陈巧雪:“你运气真好。” 陈巧雪是弄不懂一些复杂的名词和状况,可她不笨,厉鬼这种东西又划分在“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的范围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运气好在哪里,只是泄气地趴在桌上,“知道了,活着出去我立马就买彩票。” 盛萤压着稍弯的眉眼,又笑了。 她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戏弄陈巧雪的意思,这年轻姑娘的运气确实拔尖,千里挑一都不夸张。 “衙门”这个概念比较杂,判官需要升堂问案不假,却不是单纯的惊堂木一拍,就有原告被告一众关系人到场陈述始末,相反,判官得到的只有一个刚刚惊醒脑子不太好的原告,其它则需要抽丝剥茧,一点点完善案卷,等案卷填满,才能逐一论罪。 所以衙门口没有“明镜高悬”的匾额,它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公堂,只因为判官在,原告在,有时候被告也在,随时断案审案,所以称之为衙门。 盛萤在学习做判官的过程中翻阅过不少在册案卷,判官能遇到的奇事不少,但审案途中忽然有亡魂再度惊醒的案例却寥寥无几……盛萤相信是有的,只不过她迄今为止还没有翻到。结果陈巧雪——一个无辜被拽入衙门的路人,直接就遇上了这样的情况,这运气实在难得。 难得到令人起疑。 盛萤猝然压向陈巧雪,倏忽间离得太近将年轻姑娘吓了一跳。 陈巧雪靠在椅背上向后仰,双下巴都挤了出来,她眼前是盛萤放大的脸,温润苍白,眼下的泪痣因距离关系明显起来,反而在这张过于疏冷的脸上添了分妖异,一旦视线离开盛萤眼下的泪痣,妖异感顿消,又觉得她温柔无害。 陈巧雪经不住这样近距离的压迫感,她伸出手指抵在盛萤肩膀上试图将她推远,明明感觉没用什么力气,却轻易跟眼前人拉开了距离……陈巧雪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盛萤:“你没事吧?” 就陈巧雪看来,判官虽能给她安全感,但也身体不好纤弱易碎,用指尖推过去都怕她会受伤,以至于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是盛萤没有步步紧逼,并非自己用的力气太大。 “怎……怎么了?”陈巧雪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没多出什么东西,也没变形。 “没什么,”盛萤撑着下巴,“就是觉得你身上有秘密。” 陈巧雪哽了一下,她嗫嚅:“人难免都有秘密吧。” 但不管是六七岁弄坏家里的热水器还是初高中把考砸的卷子藏起来,都跟眼前的状况毫无关系,陈巧雪自认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否则早关进监狱或者被爸妈暴打一顿赶出家门了。 最恐惧的时候已经过去,陈巧雪得到了片刻喘息,而在这喘息的间隙中想起父母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陈巧雪忽然有点难过,她是独生女,掌上明珠谈不上,该有的关爱却从小不缺,上大学后回家次数少,就算回了家也更乐意跟着社团走南闯北,见识新鲜事物,真正跟父母呆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 大概是距离和时间产生了太多的美,导致父爱母爱无处宣泄,陈巧雪在家稍微有点磕碰,那就是要热敷冰敷鸡蛋滚的节奏,“要是让爸爸妈妈知道我在这么个神经病遍地跑的地方被鬼追,他们要心疼死。”陈巧雪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嘀咕什么呢?”盛萤捏了捏陈巧雪的腮帮子,十几岁的小姑娘毕竟年轻,脸上稚气还在,陈巧雪又是个小圆脸,肉嘟嘟的,捏起来颇有弹性,就是面皮子太薄。盛萤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力气,松手之后老半天都有条红痕,显得陈巧雪委屈巴巴。 陈巧雪可不敢当面将“神经病”三个字说出来,她捂着脸撇过目光,“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倒霉。” 大概是为了佐证陈巧雪是真的运气背,她话音刚落就传来敲门声,谢忱沣道:“我在院子里找了一大圈,原来你们藏在了这里。” 陈巧雪的鸡皮疙瘩们瞬间起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谢忱沣的声音听起来阴恻恻的。 然后陈巧雪就眼睁睁看着孟扶荞把门打开了,她瞪大了眼睛,满脑子都是“怎么敢的呀!” 16、第 16 章 谢忱沣果然在门外,顶着一张没什么太大变化的人皮,脸上还挂着笑,昨天他的笑容很奇怪,骨肉都提了上去,脸皮却跟不上还瘫在原地,看着有种违和感,今天这种违和感就全部消失,他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也越来越阴气森森。 “昨晚风太大,还有吃人的怪物不安分,她……”孟扶荞指了指盛萤,“娇气的不行,吹了风头就疼,我们看厨房空着就自作主张进来了,谢班主大人有大量,不会连这点小事也要计较吧?” 谢忱沣:“……” 又阴阳怪气又理直气壮又道德绑架,偏偏孟扶荞笑盈盈的,还不像故意挑衅。 “我当然不会计较。”谢忱沣的反应速度也快了许多,不像昨天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也要慢腾腾思索片刻,就像脑干缺失了一部分。 孟扶荞仍然抵在门前,厨房虽然是双开木门,但大部分时间其中一扇都是封闭的,金属栓已经生锈卡死,只要孟扶荞不动,谢忱沣就很难绕过她直接进屋。 两个人隔着门槛对峙,孟扶荞打量的眼神刻意且露骨,盛萤与她相距好几米,仍然能感觉到血尸身上蠢动的欲念,霸道强横与轻描淡写并不冲突,孟扶荞永远处于猎食者地位,而她这次看中的对象就是谢忱沣。 “你是什么时候被惊醒的?”孟扶荞开口问,她说话的语气很薄,薄到能感觉那是上对下的施舍,连不屑的点都堪堪好,盛萤半低着头,笑意浮在眼中,被陈巧雪无意中瞥见,于是问,“你笑什么?” 盛萤□□,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是幸灾乐祸。” 陈巧雪:“……”她的鸡皮疙瘩又开始起立敬礼。 被堵在门口的谢忱沣也不着急,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看着孟扶荞,随着他的动作周围一切仿佛定格,连“风”都成了一种具体的东西,能够用手触碰,像是流水但更轻更软,直到孟扶荞先出声道:“哦?你不怕我。”这种定格才忽然消散,空气重新流动起来,风扑了陈巧雪一脸。 谢忱沣还是笑,时间长了不觉得优雅斯文,反而有点没皮没脸。 “你不怕我无非是因为现在情况特殊,这里毕竟是判官的领域,我无权干涉,而东厢房中又住着一只即将成形的魃,对我来说你不如魃。”孟扶荞这话并不委婉,甚至不太好听。她没有板起脸,只是眉眼当中的弧度微变,相差了那么一点,给人的感受就完全不同,方才还有几分软化了的和善,现在就像一根刺,一根带着倒钩的芒刺,非要剜下谢忱沣一块肉不可。 “你是昨天晚饭后惊醒的吧?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孟扶荞又道,“你精通风水巫蛊,想必也懂一些卦象,是卜到了自己生前不能达到目标,只有死后才能试一试?” 谢忱沣堆笑的脸逐渐僵住,双方对峙也到了收尾阶段,周围环绕的空气有些黏稠,黏稠到从中生出一只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着喉咙、眼睛、心肺和口舌……关于血尸,谢忱沣只在很小的时候接触过,记忆很模糊,正是这份模糊的记忆在他第一次见到伏印的血尸时就有所警觉,也正是因为这份记忆,让他眼下还不至于过分慌张。 谢忱沣连自己的性命也愿意拿来赌一把,血尸再危险,利用得当也不过棋子一枚,他承认自己是个疯子,疯的冠冕堂皇,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的,谢忱沣不介意自己的魂魄被生吞活剥。 “我想跟你做笔生意。”谢忱沣受到孟扶荞的钳制,连发声都有些困难,这几个字却说得相当清晰。 孟扶荞挑了挑眉,示意谢忱沣继续往下说。 “我可以帮你拖住判官,也能催化魃的诞生,只希望你能放我一马。”谢忱沣抛出的条件不算诱人,对孟扶荞来说厉鬼也仅次于魃,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她都可以饱餐一顿,所以她往上加码,“告诉我你的目的。” 风又停住了,周围就像包裹着巨大的吸音海绵,一丁点声响都听不到,陷入极端的冷清只需要两三秒就让人精神崩溃,陈巧雪抽动了一下鼻子,想自己制造动静,然而预料之中的声响被吞没,反倒是隐隐听见了叹息。 陈巧雪看了看盛萤,盛萤指了指天边,一种莫名的战栗感侵占陈巧雪的大脑,她又打了个寒噤。 那声叹息沉重悲伤,仿佛是所有人的错觉,转瞬消失后再侧耳去听,能听到的只有呼吸声,陈巧雪这才惊觉周围环境又恢复了正常,她赶紧往盛萤手边蹭了蹭,而盛萤目光放空,沉沉落在孟扶荞的背影上,似乎有什么心事。 忽然,盛萤碰了碰陈巧雪指尖,“你说你见过董鸢的人皮鼓,那现在人皮鼓呢?” “在……在院子里。” 准确来说是在桑树底下的杂草丛中,陈巧雪刚进来就看见一个吊死的尸体,整个人吓得六神无主,手里的东西全凭感觉攥着,她只记得自己整个人脱力摔在地上,那时候小堂鼓还在,后来孟扶荞的出现又带来了巨大的惊吓,导致手一滑,小堂鼓就不见了。 围绕桑树的是个小型花坛,因为无人打理,灌木和杂草能长多高就长多高,即便现在是冬天,大部分泛黄枯死,也依旧相互缠绕,形成一圈极难靠近的枯槁“丛林”。 小堂鼓滚入其中,不仔细找就连一点漆皮都看不到。 “走,我们把鼓取过来。”盛萤这话说得理所当然,陈巧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门前堵着的两尊大佛,只能硬着头皮小声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17、第 17 章 陈巧雪牵着盛萤衣袖,半闭着眼睛从门缝中挤了过去,孟扶荞那层单薄的衣服遮挡不住体温,相距最近的时候陈巧雪能感觉自己手背上划过一阵暖意,她怀疑是自己碰到了周围的人,但已经没有勇气去了解碰到的是谁了。 “谢班主,不介意的话我要去院子里找个东西。”盛萤被拽得有些踉跄,陈巧雪在心虚的时候下手没个轻重,全身都写满了抗拒两个字,脚下踩着扎实的马步,誓死要将盛萤的外套拽下来,以至于两个人的姿势都有些奇怪,偏偏盛萤还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征求同意,谢忱沣与她对视半晌,随后侧身让开。 “对了,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谢班主。”盛萤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她忽然回头,目光先落在孟扶荞的身上微眯了眯,清晨贴地起一层薄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孟扶荞的红色长裙沾了些水汽,在蒙蒙薄雾中如雪浪起伏,盛萤短暂出神,随后才看向谢忱沣。 谢忱沣对盛萤似乎不太感兴趣,他闻言甚至没有转头,只冷漠地回应了一声:“什么问题?” “你房间里的人皮鼓是干什么用的?”关于谢忱沣的态度,盛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在《连山》中曾读到过一篇关于判官的文章,‘判官,行诡道者也,盈顺厚德,须敬亡者之骸,以为不孤’,意思是判官要走不寻常的道路,所以多是仁厚之人,对待亡者的尸骸必须慎重,这条路才不至于难走。唐贞观年间有位术士遵照这句话抽出一位老人的胫骨制笛,笛声可以迫使判官为他所用,但最后这位术士的下场颇为可悲。” 说完,盛萤轻轻咳嗽了一会儿,等沁入心脾的寒气适应过后,她才温声道:“希望谢班主不要学这些旁门左道。” 陈巧雪本来以为孟扶荞身上的压迫感已经很强,这一瞬间她才察觉到盛萤也不遑多让,孟扶荞锐利,盛萤浑厚,前者是箭矢上毕露的锋芒,后者是春风化雨连绵不绝的颤栗。 就在年轻姑娘愣神的时间里,盛萤已经向前走出一大段的距离,周围的雾气似乎更浓更湿冷,陈巧雪揉了揉鼻子,她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不浓但很清晰,清晰到她鼻腔都受到了一点刺激,仰面差点打个喷嚏出来……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陈巧雪一回头,衡量完自己跟盛萤的距离以及周遭的安静程度,她就捏着鼻子憋了回去。 安静是铺散沉降的雾,跟刚刚的死寂不同,远去的脚步、风打在门框上的动静……一丝一毫所有细节都能听得清楚,包括窸窸窣窣一阵千足爬过枯树叶的动静。 雾太厚,不知道掺杂了什么东西,连孟扶荞的视线都无法穿透,她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谢忱沣,还是一个被血包围的谢忱沣,蜘蛛网似得红色脉络在他脚下漫开,转眼层层叠叠突出地表,谢忱沣本人倒是没什么变化,过于苍白的肤色,狭长微阖的丹凤眼,还有写在身上的野心和掌控欲。 红血丝朝着盛萤消失的方向飞速延展,直到孟扶荞向前迈了一小步,她的鞋跟裙子是相互配套的红色,只是更深更浓艳些,与裙摆沾了雾气之后沉氤下来颜色相近……红色高跟鞋的鞋尖踩在血丝上,凹凸黏腻的触感惹得孟扶荞稍有嫌恶,血丝一瞬间如遭雷殛,瞬间枯萎蜷缩又再生。 谢忱沣皱眉:“你不想拖住判官?” “我为什么要拖住她?”孟扶荞脚尖一碾,刚刚再生的血丝又遭了殃,这次焦黑的更加彻底,甚至发出了血肉被炙烤的腥香味,“血尸的确有一项通病——不想受制于人,但至少她是我的选择。” “她是你的选择?”谢忱沣很显然对判官和血尸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形状匀称的眼睛都在中半段撑大了些,“血尸根本没有权力选择它的判官,你在自欺欺人!” 孟扶荞眉眼一弯,“这么看来你确实很了解我们,盛萤猜得没错,你那面鼓就是用来对付判官的,所以有恃无恐。” 她的笑容很冷,冷过冰锋,不自量力的碰过就是一手血,“但我很奇怪,判官虽是命中注定的倒霉鬼,在年纪上却有一定的限制,小不过十五,大不过五十,否则就太过缺德,而伏印很年轻,他成为判官的时间必然很短,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准备一个完整的计划将判官困住?” 哪怕是从小研习五行八卦的人也未必知道判官的存在,刚刚盛萤提到的《连山易》更是早已失传,就连判官读到的也是残页,而谢忱沣算计判官的还不只是人皮鼓,床下那具骨骸、围绕骨骸布置的风水阵恐怕都是为了判官,而现在他要的那个判官已经死了。 不管谢忱沣的目的是什么,判官在其中无疑占据着重要一环。 还有一件事……属于伏印的血尸呢? 血尸对判官的占有欲或强或弱但一定存在,不可能放任一个外来者插手算计,何况判官手持令牌,受契约所限血尸在某些时候就是纯纯工具人,必须听从判官调遣。 在种族问题上孟扶荞自视甚高,厉鬼、旱魃、妖魅、僵尸……都要次一等,想要绕开血尸针对判官,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很困难。 谢忱沣并没有在生前达成自己的目的,他那面人皮鼓还在西厢房中尚未制作完成,可他毕竟动了控制判官的心思,也就意味着面对血尸谢忱沣要留有后手。 伏印的魂魄至今还在人间游荡没有成为血尸的口粮,恐怕跟谢忱沣的后手脱不开关系。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谢忱沣死后,是谁将人皮鼓制作完成? 就孟扶荞看来,刚刚谢忱沣提及的“交易”毫无价值,自己兴许会因为“好玩儿”“有趣”短时间内袖手观望,不过到了关键点依然会站在盛萤一方。判官不招血尸待见,旁人更是垃圾一堆,这点一视同仁的冷漠孟扶荞还是有的。 “咚”闷闷的鼓声从迷雾中传来,孟扶荞原本以为是盛萤找到了遗失的物件试了下音,然而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场唱“我今独抱琵琶望,尽把哀音诉……(注)” 陈巧雪水平如何不太清楚,盛萤唱歌是有点大白嗓加五音不全,更没有系统学习过粤剧,对此算得上一窍不通,以孟扶荞对她的了解,绝不可能鼓一敲就达到这种水平,除非被什么东西附身。 但盛萤是判官,就连厉鬼都不至于想不开要争这种倒霉鬼的躯体。 浓雾中的歌声还在继续,感觉上似乎近了一点,谢忱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不对劲,印堂中甚至泛出青紫,他低头,脚下铺散的血丝跟收到某种指令似得向雾中刺去,孟扶荞没有阻止,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桩案子从一开始就很不对劲,正常情况下适用的准则全都被打破,譬如在伏印这个原告之外,竟然还能惊醒一只厉鬼,再譬如陈巧雪带进来的鼓,甚至陈巧雪这个人,就连盛萤的态度都很暧昧难懂,判官掌控全局,这里本来就在她的监管之下,孟扶荞不相信现在这种闹腾的架势盛萤会一无所知。 谢忱沣刺出去的血丝带回来的只有深重湿气,暗红的血被稀释,特别是边缘地带,连颜色都浅淡了许多,他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整个鬼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好,关键他还不是普通的鬼。 一个厉鬼,在孟扶荞的印象中总是会被生前的执念捆缚,以至于惊醒后充满怨念和攻击性,极少能心平气和地跟人说话,它们会慌忙奔着执念而去,对时间的把控到了争分夺秒的地步,呈几乎强迫性的“急于一时”,好像只要慢半步,所有的心心念念就会再次落空,这种恐惧又叠加在执念之上,令厉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谢忱沣却不同,他表现得相当胸有成竹,不急所以保留理智,也没有过分的攻击性行为,甚至迄今为止他只对盛萤起过多余的心思,还被孟扶荞一脚给踩断了,谢忱沣甚至没有翻脸,他持续释放出善意,完全没有打算跟血尸为敌。 如此游刃有余的厉鬼面对迷雾中隐隐传来的唱戏声却显得有些慌张,慌张到一次试探不成很快就开始了第二次的试探,血丝绵延不绝,孟扶荞环顾四周,不只她身边,就连厨房门都被紧紧裹缠,这种纤微血丝能够渗透进合页螺丝中,迫使门被卡住,风再吹过去时已经没有任何声响。 那喃喃唱戏声又凑近了不少,几乎要贴上孟扶荞的耳朵,她刚开始不太喜欢这种咿咿呀呀的唱调,不过苍茫白雾、唱戏的人、重复的唱段,以及谢忱沣那种不动声色的惶恐相当有意思,孟扶荞神色一压,脸上的笑容褪去,将骨子里的凌厉翻到面子上来。 她目光上下这么一刮,很轻地说了句:“怎么,谢班主怕啊?” 谢忱沣此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孟扶荞身上,闻言他才全身僵硬地转了个圈,他像是将全身的力气都挤到了眉眼和嘴角,生生捏出一个还算像样的笑容:“怎么会呢。” 因为太刻意,反而失去了刚刚敲门时高深莫测的淡然。 18、第 18 章 谢忱沣的话音刚落,又是一下击鼓声,距离近的感觉就在背后,孟扶荞毫不留情地戳了一句:“看来有人来找你了。” 沉沉浓雾中逐渐显出一片浓郁的绛蓝色,陈巧雪进来时穿得就是这身长款羽绒服,从下巴一直裹到膝盖以下,因为衣服太长太厚,手只能艰难举过头顶。她五官还藏在雾气之后,怀里抱着一个小堂鼓,小堂鼓没有配套的鼓槌,陈巧雪只是右手半握拳,指节敲在鼓面上,闷沉的动静自然响起。 响一声,谢忱沣脸上的表情就僵一分,眼皮子上的肌肉也跟着跳一跳,感觉马上就要厉鬼变僵尸……可惜厉鬼无躯体,僵尸无魂魄,两者之间不能相互转换。 孟扶荞打量了陈巧雪一眼,胆小却不怯懦的姑娘气质上起了些小小变化,说不清楚,只是种很朦胧的感觉,盛萤不在陈巧雪身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好像这个人被凭空抹去了,连孟扶荞都感觉不到判官的存在。 她的眼眸轻微垂落,檐下被她踩着的积雪、周围白茫茫的雾气……刹那间全都渗出了血色,谢忱沣不明白孟扶荞忽然发什么疯,但这种摧枯拉朽的杀气非他所能阻挡,受他控制的血丝像触碰到了天敌,仓皇回退,就连鼓声都停滞片刻,陈巧雪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五官依旧看不清楚…… 准确来说她的身形都是由衣物搭建出来,露出高领毛衣的头整个的消融在雾气中。而围绕陈巧雪的雾气相较四周更加深沉,无论是五官还是头发,都被这片白遮挡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 “盛萤呢?”孟扶荞有些阴郁,至少谢忱沣是这样理解的。 鼓声唱戏声一停,谢班主就觉得自己又可以了,他指了指浓雾中的身影,“判官跟她是一起离开的,兴许她知道人去哪里了。” 孟扶荞的眼眸收敛,心神从蒙蒙白雾中回归躯壳,周围血色都为之一振,谢忱沣几乎无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在孟扶荞之前他也接触过其它血尸,压迫感和畏惧是有,大多时候点到为止。 受秩序束缚,血尸不太能向活人下手,但谢忱沣已经不是活人……那种恐惧直接烙在他每一寸神识中成为了本能,思考甚至会放大恐惧,若是不思考腿会不自主地跑起来。 总之是一种两难境地。 短暂爆发之后孟扶荞又毫无预兆地消停下来,她并不担心盛萤的安全,判官自保的能力肯定够,何况她死不死不关自己的事,真要是死在这里魂魄和躯体都没那么快消散,口粮不会少,活着反而是个麻烦……可就是说不出来的烦躁,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借着这股烦躁孟扶荞开始找茬,她笑起来:“祸水东引,谢班主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本来就擅长堵别人一个措手不及,谢忱沣还没反应过来,孟扶荞又尾音一挑:“我不参与家务事,也不参与私人恩怨,你跟陈巧雪在这里好好聊,我去找盛萤了。” 谢忱沣的脸色瞬间沉郁起来,不只印堂发黑,连带着太阳穴都不太白净,虽然孟扶荞没有表态会出手相助,但有她在这里间隔着,总比独自面对敲鼓的人稍有底气。谢忱沣是厉鬼,按理说容他害怕的东西并不多,陈巧雪,亦或附身在陈巧雪身上的东西,对于厉鬼而言都没什么威胁,谢忱沣的慌张可谓莫名其妙,像欠债被债主倒逼上门。 他全身绷紧,就在要开口挽留孟扶荞的空档,陈巧雪的身影似乎又近了些,雾气在两人狭小的范围内有点积攒不住,已经不如刚刚浓厚,甚至像棉絮般在丝丝缕缕抽离。等谢忱沣猝然回神,注意力从陈巧雪身上移开时才发现孟扶荞已经离开,她留下的那一层血红雾气正在散离,却非颜色上的消退,更像这层血雾混进了周围的大环境,依旧存在,只是不再聚拢。 陈巧雪隔着……已经不到半米的距离,仍然只是静静看着谢忱沣,间或敲一下手中的小堂鼓,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不再响起,周遭呈现诡异的宁静,这种宁静使陈巧雪整个人稀薄的可以消融在雾气中。 而谢忱沣的眼里,陈巧雪像很多人,唯独不像陈巧雪自己,那一下一下的鼓声跟催命似得连贯不衰,看似不经意,实则隐藏有规律,只有谢忱沣听得出来,所以他才紧张到面无人色。 充斥庭院的雾气是随着谢忱沣出现的,现在却不受他掌控,所有的东西都被水汽模糊,隐隐约约中白雾分出了浓淡,因浓淡有了想像空间……那是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层层叠叠多到整个院子都塞不下,最近的几乎抵在谢忱沣面前,他的从容抵定被撕碎,孟扶荞远远听到了几声低沉地惨叫。 尽管视线受阻,也不妨碍孟扶荞在整个院子里绕行得速度,她完全是撞到什么就甩飞什么,手底下毫不留情要掘地三尺。 孟扶荞喜欢笑,笑起来也很有分寸,除了看人不顺眼时,她不常将凌厉疏远放在表面上,相反,大多时候孟扶荞总是低调内敛不掺和,眼皮子耷拉着,好像凡事都激不起她的兴致。 但此时她薄唇轻抿,笑意封存,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以至于眉眼都浸润在寒风中,岂止不好亲近,简直是行走的活阎王,地上的枯枝与碎石也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她,只是路过而已,就被碾成了齑粉。 散入周边的血雾令孟扶荞能够感知院子里的一切,她径直走到西厢房中,大概是门窗都没有关上的原因,雾气已经在这里弥漫,不过半封闭的空间到底比外面要稍微好一点,站在门口就能环顾四周,从墙壁、床、木柜到茶几都依稀可以看清……没有她想搜寻得那个人。 “你在找我?”盛萤站在孟扶荞背后,她见人怔愣,原本想伸手拍一下肩膀,几乎触上去的瞬间她又将“拍”改成了“叩”,只用一根手指叩了叩孟扶荞的脊梁。 孟扶荞一层层淤塞在心中的烦躁瞬间得到了疏通,像期待良久的快递终于平安运达,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点委屈,一点被她选择性忽略的委屈。 “我是在找你。”孟扶荞一回头,盛萤尚未缩回去的指尖差点戳在她锁骨中央。孟扶荞低垂着眼眸,目送盛萤的手指顿住、回蜷,最后温顺地落于身侧,因为寒冷,盛萤的指骨有些僵硬,皮肤呈淡淡青白色……想咬一口,咬碎了嚼嚼什么味儿。 孟扶荞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你是跟陈巧雪一起出去的,我刚刚看见她了,只是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情况有些复杂,像是附身又像是梦游。”盛萤跨过门槛绕到孟扶荞面前,她半曲着腿稍蹲下一点,从更低的角度仰着头观察孟扶荞的表情,血尸的目光原本就微垂着,刚好能与判官对视。孟扶荞眼尾一压,脸上的笑意都被压在了眼角之下,所以表情再柔和都显得有些拒人:“那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嗯?”盛萤眨了眨眼睛微微起身,上下位差缩短,彼此离得更近,她瞳孔中藏着面前人小小的倒影,“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想顺着往下查一查就没管陈巧雪。” 昏沉雾气中忽然出现的判官带着点不真实,孟扶荞虽然没在她身上嗅到特殊的气味,却到底存几分戒心,直到盛萤说出这句话时,防备才戛然而止,孟扶荞笑起来,“良心呢?陈巧雪只是个普通人,若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时间太长会惊厥的。” “所以我在她前胸的口袋里塞了一道符,算算再过五分钟就能听到她的惨叫声了。”盛萤直起身子,她手在腰上撑了一下,长期缺乏锻炼的骨头在冬天尤其呆板,稍有点难度的动作都维持不了几十秒。 等腰酸缓和过来后,盛萤才恍然般动了动唇,孟扶荞受不了她有话不说吞吞吐吐的样子,于是歪着头,毫不掩饰地承认:“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担心你。” 盛萤:“……” 她要问的跟孟扶荞回答的确实能够接应上,只是“担心”两个字不应该写在孟扶荞的字典中,显得她人设都有了问题。 “不信吗?”孟扶荞伸手抵着盛萤的肩膀将她推进房中,西厢房的门随后被风吹上,一张张虚幻的、由浓雾形成的人脸悬浮在半空中,充斥整个房间,手一挥就消散,片刻之后却又重新聚拢。 这些人脸大部分都保持着相同的表情,狰狞扭曲,空落落的眼眶和嘴都张大撕裂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除此之外还有怨气,深重沉郁令人窒息的怨气。就像雾浓厚了十倍不只,已经不单单是一层灰尘加水汽,而是每立方米的水中注入等量空气结合而成的混合物……让窒息成为了生理上的窒息。 这些怨气很喜欢孟扶荞的躯体,纷纷纠缠而来,孟扶荞指尖一拢,它们就成束地往皮肤里钻,“我刚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非要找到你不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19、第 19 章 盛萤游刃有余的笑容僵了僵,她右手攥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大概是咳嗽时牵扯到了肺部,她苍白的脸上微有些红,继而又收敛道:“这么说在你认识的判官里我的能力是最差,差到需要你担心?” 孟扶荞怀疑盛萤这句话又是她的某些坏心眼。判官确有强弱之分,但这种强弱以经验和学习能力来界定,盛萤经验差一点学习能力却相当不错,甚至有些过目难忘的本事,不少复杂的规矩和符咒她看一遍就融会贯通。 何况孟扶荞也不怎么关注判官的能力,决定血尸能否造反看的是契约分量,真要给她们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孟扶荞只动一根手指就足以实现单方面的碾压。 “在你之前……在你之前我没有遇到一个敢让血尸离开自己视线的判官,”孟扶荞想了想,“所以我没有担心他们的机会。” 别说离开视线单独行动,就连出棺的机会都少到可怜,血尸就像某种工具,有必要取出来用一用,没必要就收起来,有时候还往上加把锁。 不过这才是判官的正常反应,血尸性凶残,喜食人,一不留神就殃及无辜,盛萤纯粹是缺德,所以让孟扶荞自己管束自己。 “哦。”盛萤沉默片刻,“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 孟扶荞:“……”判官说话就是有些神神叨叨有头没尾,她没明白盛萤知道了什么,以后要注意什么,又不好强压着问,现在的情况已经够尴尬,再钻牛角尖反而给了周围的怨气一个可趁之机。 雾气在她十根手指间穿梭,这些流动的雾颜色偏深,已近白灰,甫一接触就能影响人的情绪,贪嗔痴妄席卷而来,可惜孟扶荞是血尸,她本身所压制的欲望就要远远超过怨气能影响的极限。 若血尸容易被拿捏也不会成为冤魂厉鬼的克星,很难说围绕孟扶荞的怨气是执着还是缺心眼,根本不管这些,一味埋头努力,非要将孟扶荞驯化成奴仆。 “你撇下陈巧雪查什么东西去了?”孟扶荞盘玩着灰白色的怨气,她之前也接触过类似的东西,但如此浓稠成形的却少之又少,摸起来丝滑如绸缎,忽略掉其心可诛的部分还算是件趁手的玩具。 而盛萤则在研究那些漂浮空中的人脸,大概是因为门关上了的原因,房间里的雾气慢慢稀薄,人脸也开始模糊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非戏园中人,那张贴在玻璃板中的“全家福”盛萤刚刚已经仔细看过一遍,这里没有相应的熟面孔,况且戏班子里的人并不多,单凭他们的脸远不足以占据整个房间。 盛萤的手指穿过薄雾,阴寒仿佛毛针,细细密密地刺在皮肤上。这些人脸自带了一种怨怒,随着触碰直达心底,盛萤品了品,品出了陈年积压的味道,浓厚深沉难以抵消,就连以超度为业的判官都为之一怯。 “还记得昨天晚上谢忱沣非要等到人齐才肯开饭吗?”盛萤说着话,又往房间深处多走了几步。 西厢房有门有窗采光很不错,却因为外面起了浓雾,大白天屋子里依然显得昏暗,阳光被削弱了许多,只停留在靠墙一侧,就连颇有存在感的床都掩在阴影中,盛萤不过是向前多走了几步,就被黑暗完全吞没,孟扶荞需要眯起眼睛才能看到她稀薄的背影。 盛萤继续道,“桌上放着的那盘肉最多只能算是董鸢的一部分,还是一小部分,不足以视为完整的人,谢忱沣说人齐了是因为董鸢从一开始就坐在那张餐桌上。” “……是陈巧雪!”孟扶荞眸色一黯,“她一开始就被附身了?” 没等盛萤说话,孟扶荞又摇摇头:“不对,董鸢已经被判官超度,陈巧雪没有被附身,她就是董鸢。” 盛萤不置可否。 陈巧雪的确是董鸢,投胎转世好几轮的董鸢,对于孟扶荞这样的长生种来说灵魂不变就可以勉强视之为同一个人,对于主业就是超度亡魂的判官来说陈巧雪早已不是董鸢,两个人连根毫毛都没关系。 而对于困在世间彷徨不朽的厉鬼来说,就算再过数百年,就算董鸢投胎转世无数次,连魂魄都因为时间推移而发生重重改变,董鸢也依然是董鸢。 陈巧雪能进到这里来不仅仅是因为那面人皮鼓,她与谢忱沣的执念息息相关,是那深重的执念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拖了进来。 “可若陈巧雪没被附身,那刚刚站在雾里的人是谁?”孟扶荞蹙眉,“她看起来很不对劲。” “董鸢是厉鬼,杀了太多人,身上全是怨气,之后又被判官强行渡入轮回,方式过于粗暴,陈巧雪作为他转世的转世短命且八字很轻,本来就容易鬼上身,”盛萤转身摊开右手,一枚叠成三角形的黄符躺在她掌心,“陈巧雪家里应该有人稍懂这些,有这张符的护佑她才平安长这么大。” 孟扶荞斜觑了她一眼,轻轻笑道:“小姑娘自愿给你的?” “当然了。”盛萤一脸无辜,“我还能抢啊。” 她确实不需要抢,今天之前陈巧雪还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只是胆子小,家里人吓一吓就乖乖将黄符贴身带了很多年,每逢寒暑假还要检查是否破损,因为父母这份谨慎态度,陈巧雪被唬得一愣一愣,所以当盛萤问她有没有驱邪避鬼之物时,陈巧雪立马就想起黄符,并且毫不设防地掏出来交给盛萤,以防她有大用处。 再然后就被坑了。 孟扶荞评价:“丧尽天良。” 盛萤笑笑:“愧不敢当。” 她的话音总是不疾不徐,收尾的时候有些软软的,别说单纯如陈巧雪,就连孟扶荞这样的千年老狐狸都闷了一下声,甚至觉得盛萤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该如此理所当然。 随着时间推移,雾气又消散些许,那些苍白的人脸开始模糊不清,一张张处在溃散边缘,直到孟扶荞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雾气源源不断钻进来,却又不至于一下子涌入太多,仅维持基准线,让浓雾形成的人脸五官分明。 即便他们不是戏园中人,只要出现在这里就跟伏印或谢忱沣有着莫大牵连。 正常的人际交往中,能有这种程度牵连的不超过三个人,七个以上已经是相当不对劲,譬如连环杀手,像这样好几百聚集在一起的实在少见,就是杀人如麻的暴君或驰骋沙场的将军都不至于形成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 亡者能凝为有形怨气徘徊不去,又非冤魂厉鬼的情况只有一种——双方皆放不下。甚至被纠缠者执念更深,他就像是锚,将所有人牢牢限制在了人世间。 盛萤已经将西厢房彻头彻尾地翻找过一遍,她是个不太讲理的人,之前还顾及谢忱沣没下狠手,眼下谢忱沣已经被惊醒,所以没什么注意事项,整个西厢房目之所及都被掀了个底朝天,孟扶荞自觉两条精力充沛的大型犬都做不到这种程度——她甚至将所有被子都撕开了一层。 棉絮在空中乱飞,跟浓雾融为一体,而在这片“废墟”之中唯一还保持原状的东西,就只有床铺下自然垂落的帷幔。 谢忱沣这张床跟东厢房那张相差无几,都是木质高脚,下面留有很大的空间,且都用厚实的灰布蒙罩住,目光难以穿透,想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就只能将灰布掀开。 之前在东厢房时有个陈巧雪可以捉弄,她承受了第一轮的正面暴击,了解床底下不是什么好东西方便后面的人做些心理准备,现在陈巧雪不在,孟扶荞就成了那个被坑的好对象。 盛萤顺手点燃床头柜上的烛台,幽黄晃动的光落在她眼中,令她眼尾眯起来的部分透着点可怜和狡黠,当然可怜无辜是表面上的,狡黠深藏,几乎不漏痕迹。 她就用这样淡淡的眼神看向孟扶荞,还时不时轻咳两声,孟扶荞忍不住笑,“装模作样……你早就知道床底下藏着东西吧。” “嗯,”盛萤点点头,“我知道,我还知道藏着的是什么东西,但我想让你拉开看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点深藏于内的狡黠才袒露出来,赤诚的让孟扶荞动了下心,她半蹲在帷幕前,指尖仅仅是抵在布匹接合处,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轻松分开一条缝,看到里面的情形。但孟扶荞的心动到此为止,她回过头来望向盛萤,眉眼中全是了然的笑意,“是跟我有关的东西?” 盛萤没回答,她只是难得怔忪,似乎还轻微叹了口气,而孟扶荞则回神拉开了帷幕—— 骨灰盒,一个个小小的黑色的骨灰盒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从地面垒起来,一直抵到床板,放眼望去少说也有百十来个,这些骨灰盒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有侧边刻着的名字能区分彼此。 “孟扶荞,这些人全都姓陈……陈家村的陈。”盛萤的话悠远飘忽,她人明明就在孟扶荞身后,相距还不到半米,这声音却感觉隔了一堵墙,“我记得我是在一座荒村中和你相遇,村口有一块被杂草淹没的界碑,上面写得就是陈家村。” 20、第 20 章 其实盛萤说得不算准确,藏在床底的骨灰盒太多,间或还是有一两个外姓,占比很小,完全可以忽略。 孟扶荞维持着半蹲的动作,她像是在出神,又像是短暂愣住,过一会儿才松开帷幔让它自然垂落,遮住了内外双向的视线。 关于陈家村当年的事,盛萤知道的很少,她遇到孟扶荞时,陈家村已经荒废许久,房子均已空置或倒塌,而陈家村位于山坳,挨着一座乱葬岗,因为地形原因,本来就是个孤村,周围没有其它群聚村落,最近的人烟密集处甚至在十公里之外。 所以陈家村是如何荒废的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天灾,有的怀疑人祸,有的说是自然演化,年轻人都出去务工了,时间一长村子自然没了生机,还有编怪谈的,本来就是周围城镇茶余饭后一段闲话,胡说八道又不犯法。 靠这些瞎猜自然拼凑不出真相,盛萤在成为判官之后也尝试问过孟扶荞,可惜自家血尸嘴是钢筋混凝土焊上去的,半点撬不开。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陈家村遭受过一场灭顶之灾,所有人都死在那场灾祸之中。 “这儿还有一本族谱。”盛萤将手里的书扔给孟扶荞,孟扶荞没接,青皮的书直接砸在地上扑出一层灰尘。 族谱被保存得很好,书皮都没怎么掉色,里面的字是用毛笔蘸墨写成,墨是好墨,不晕不化也不往纸页里渗,当中记载非常详尽,每家每户生老病死都用不同颜色作为标记,盛萤又道:“像这样的族谱那柜子里还有一摞。另外我觉得他床底下的骨灰盒只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可能藏在后面的仓库里。” 按雾气形成的人头数量来算,床底下确实藏不了这么多骨灰盒,陈家村的人也不太可能是送到火葬场用炉子一个一个地烧,更倾向于找个空旷的地方将尸体堆在一起然后放把火,所以盒子说小也很占地方,分装的时候除了骨灰还有烧不干净的残骸都一并收殓。 谢忱沣也算是下了血本,骨灰盒这么多走哪儿带哪儿光运费就不是个小数目。 “盛萤,你觉得谢忱沣死时年纪有多大?”孟扶荞站起身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空空落在床柱子上,“三十五?三十八?四十?” 盛萤想了想:“应该不到四十。” “那陈家村的事情发生时他应该还是个孩子,不超过十岁。”孟扶荞踢了踢脚边的族谱,“那么小的孩子,就算懂一点玄门道法能处理这么多尸体?” 盛萤问:“你是说旁边有人指导?” 孟扶荞摇头:“恐怕提供指导的不是人。” 话音一落,满屋人脸似乎更加清晰,一张张连面部纹理都开始细腻起来,表情也不像刚刚那么呆滞,它们在笑,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笑意挂在所有的人脸上,在察觉到这一点时盛萤都泛起些鸡皮疙瘩。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些东西想要转生,“转生”与“投胎转世”不同,后者是人死后要经历的自然流程,而前者是亡灵想要延续已经结束的生命,需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现在看来谢忱沣只是一个工具人,他所学甚杂恐怕也是拜这些面孔所赐。”盛萤说着,手中判官笔一转,直直戳向其中一张面目,血砂强横霸道,神神鬼鬼的东西只要碰到就会受其灼烧和侵蚀,而这些雾气凝成的脸算不上实体,侵蚀速度更快,只眨眼瞬间就已经半白半猩红,有如正在融化的蜡烛。 原本看起来木讷的脸被盛萤这么一折腾忽然生动了许多,生动而狰狞,甚至有那么片刻孟扶荞感觉自己听到了惨叫声。 一些细微的,兴许只是空气震动的惨叫声。 “你出去这么长时间就发现这堆骨灰坛?”孟扶荞状态恢复得很快,眉目中已经看不出刚刚的惊诧和怔忪,相反更多了层寡淡的攻击性,怏怏的,像是打算盛萤说一句她就怼一句。 盛萤微微歪着头打量她,孟扶荞并不是个喜欢闹别扭的人,一般等到她闹别扭的时候,那股子别扭劲可以让周围十里寸草不生,毕竟生了草哪怕只是根独自乐观的杂草,都能被孟扶荞挑剔来挑剔去,挑剔到抑郁枯死为止……盛萤之前领教过一次,至今心有余悸。 “你心虚啊,”盛萤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扎孟扶荞的肺管子,“你心虚的时候才会全身长刺。” 孟扶荞:“……”她感觉自己平常也没给盛萤好日子过,两个人说五句话有三句针锋相对,凭什么她能看出自己状态不对? “你放心,”没等孟扶荞开口狡辩,盛萤又道,“这段过去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最重要的还是解决眼前的麻烦……我有点累了。” 尽管衙门内外时间流速并不对等,可能里面两三天转瞬而过,外面仅仅才一个小时,但判官的疲累也是真的,这地方虽说是靠亡者执念来维持,但也算是判官的领域,每一分每一秒对盛萤来说都存在精神方面的消耗,困得太久判官甚至有性命之忧。 孟扶荞蹙眉,她抓过盛萤的手腕,轻轻搭了一下脉,“暂时还死不掉。” 盛萤下意识拧了拧手腕,她挣扎得力度不大收得也快,苍白肤色只在孟扶荞的钳制下稍稍泛红,盛萤垂眸笑起来,“怎么忽然这么紧张我?” “……不知道,”孟扶荞松开她,“兴许只是不希望你死在我的噩梦里。” 又落了满室凄清,萦绕盛萤的血砂已经漂浮成环,将房间里的人脸串成了糖葫芦,它们的组成脆弱无力,风一吹就会散形,在被血砂触碰时更不敢乱动。血砂之所以称之为血砂,是在寻常朱砂内掺入了判官的血混合而成,除了凶悍护主一碰就炸的霸道外还与判官心意相通,盛萤不需要有什么肢体上的动作,她只要念头一动,就能将这些人脸撕扯成碎屑。 21、第 21 章 屋外是个大白天,有雾气遮挡也不至于太过昏昧,屋内盛萤点了蜡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有一束烛火,然而就在不经意间,像是有乌云压了过来,原本就不怎么通透的玻璃窗灰蒙蒙一片,几乎到了不掌灯无法视物的境地,而雾气凝成的人脸沾染了暗沉色调,看起来有些扭曲。 盛萤看着随光线变化而唇面翕张的人脸,过一会儿才开口道,“他们好像在说话。” 烛光不稳难免跳动,光与暗相互交叠,屋内的布置复杂,阴影错综,人脸也已经不是单纯由雾气组成的白……这一切相加构成了错觉,明明客观上来说人脸并没有“说话”的动作,却总感觉它们的面部肌肉在改变。 孟扶荞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她伸手,将其中一张脸攥紧捏碎,雾气想重聚,碎屑却受到了某种外力的牵扯难以靠近,时间一长就失去了重聚的活力,慢慢消散在了房间中。 人脸之间成体系,其中一张的崩毁引起了其它人脸的恐慌,光影变化似乎更为迅速极端,那种张嘴说话的感觉也越发强烈,孟扶荞细看了两眼随后点点头:“它们在念咒。” 盛萤忍不住笑,“……恶劣,我都看得出来,你却非要捏碎一个来确认?”笑完她又露出一些疲态,即便关着门窗,渗进屋里的风仍然又湿又冷,呼吸时鼻尖都有些麻木。她在这里呆的时间太久,身体稍有些撑不住。 盛萤是个很擅长示弱的人,撑不住她也不硬撑,倚着床柱坐了下来,有被褥和床板隔开,下面层层码好的骨灰盒并没有那么瘆人。孟扶荞看着她的动作,又伸手在盛萤额头上逗留片刻,“难得我不想你死在这里,你不会又要跟我对着干吧?” 盛萤脸上的笑意未收,她闭着眼睛:“你放心,我也不打算死在这里。” 她轻轻拨开孟扶荞的手,额前碎发被撩动微有些痒,盛萤下意识皱了皱眉心,她有最纯良温柔的样貌,那颗泪痣是玫瑰花瓣上点缀的露珠,随她想呈现出来的无害而无害,瞒骗别人绰绰有余,孟扶荞却顺势在她眼下擦了擦,没将泪痣擦掉,反而将盛萤眼角都搓红了。 “干什么?”盛萤眯着半边眼睛躲避迫害。 血尸理直气壮:“看着不爽。” “你自己也有,折腾你自己的去。”盛萤也有些不高兴。 “就是因为我也有,所以才不爽。”孟扶荞已经收回了手,她的指腹还存留着盛萤眼角的温度。 盛萤:“……”她沉默片刻回了句,“蛮不讲理。” 孟扶荞的目光还逗留在盛萤脸上,搓红的眼睛令那枚细小泪痣更加浓郁清晰……孟扶荞终于知道自己心底里的烦躁从何而来,她是在陈家村遇到盛萤的,那天没有起雾倒是在下雨,无边无际的濛濛细雨,天气闷热,盛萤穿着件天青色的连衣裙,撑着伞,就这样直直撞进了被封锁的荒村中。 隔着雨幕,孟扶荞不记得盛萤的眉眼,印象中最深的就是那颗泪痣,形状位置都刚刚好与自己对称,就像是上天特遣的一次恩惠。 陈家村与盛萤……孟扶荞又无意识蜷起了手指。 血尸的情绪不易被察觉,可惜盛萤是孟扶荞的判官,她能捕捉到空气中那一点不对劲的异样,也能猜到这点异样因何而来,她只是不想询问和安慰,孟扶荞并非易碎的水晶,她是钢铁与剑锋,过度关心反而会引起血尸的叛逆。 盛萤想一想换了个话题:“在发现这里的骨灰盒后我还去东厢房又看了一眼那具尸骨。” 孟扶荞尚未回神,她漫不经心地问,“看出什么来了?” “判官快孵化了,”盛萤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你留在东厢房周围的煞气太重都不起雾,我刚走进去身上的皮肤就开始干裂,好在血砂起了些保护作用……我还是不清楚东厢房的布局有什么目的在,所以我动了些手脚。” 魃也是魂魄执念和积怨太深才形成的东西,除此之外还要外力催成,困在厨房后盛萤临时抱佛脚,查阅过其它判官留下的只言片语……也不是所有死后误入歧途的判官都能成魃,这是一种惩罚,只有生前罪孽深重的判官,死后又不肯悔改,受戒律惩处才会孵化为魃,“能为煞气养”。 孟扶荞在这件事上做了隐瞒,她肯定知道孵化过程需要养分,伏印结茧得速度忽然加快数倍,除了判官的介入之外另有原因,孟扶荞留下的煞气就是这另外一层原因。她甚至不加掩藏,明牌饲养,盛萤能不能意识到全看她自己的本事。 血尸与判官原就是敌对关系,血尸为一己私欲,判官为苍生大义,道不同本不相为谋,全靠一纸契约勉强,所以盛萤认为孟扶荞动手脚天经地义,而她驱散煞气不让孟扶荞得逞也是天经地义,因此只是简单一提,重点还是压在后面半句上。 盛萤之前警告过陈巧雪,说风水一旦成局,任何形式的变动都有可能造成反噬,所以东厢房里的东西要尽量保持原样,结果盛萤自己却不守规矩,她破坏的不仅是东厢房的布局,而是将那具完整拼凑的骸骨进行了挪动。 那具骸骨是阵眼,阵眼产生偏差整个风水局就算不破也会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样的凶阵会产生更为明晰恐怖的反噬,孟扶荞忽然明白为什么从刚刚开始盛萤明显虚弱了很多,她应该是将陈巧雪打发走之后独自一个人吃了全部反噬。 话说得稍多便有些气喘,盛萤将冻到有些麻木的手环腰插进衣服里,两件衣服的夹层间总是能积攒一些暖意,只是很快就被吸干净了,盛萤还是没将手抽回来,只是微挪着换了个取暖的地方。 孟扶荞并不着急,她目光停留在盛萤脸上,手却捏着另一张还在念咒的脸,只要稍微使上点力,这张脸也会瞬间崩毁难以聚拢。 可这些人脸就像受极端情绪的掌控,顶着消散无踪的恐惧嘴上仍然不停,因为不出声音,就连口型都是依照光影偏移才能有所凸显,孟扶荞能分辨出来的字不多,勉强猜测这是一支非常古老的咒语,大概是跟祭祀有关。 “东厢房的那个局是专门针对判官布下的。”盛萤说着,将稍稍捂出点热乎劲的手重新抽了出来,她的袖管微微卷上去,露出苍白甚至有些泛青的手腕。 就在手腕下大概半寸距离环绕着一条红色细线,因为光照不够充足的原因,需要仔细看才能看清楚,盛萤继续道:“未被超度的亡灵尸骨对判官有一定的限制作用,但布局之人并不满足于限制判官,更像是囚禁和利用。” “我挪动尸骨之后血砂曾短时间内大量流失,手腕上这条血纹也随之出现,甚至一度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 孟扶荞的目光挪动下来,落在那道暗红色的血线上,这条血线环绕盛萤整个右腕,看不出有多深但盛萤像是不觉得疼,她拧动了一圈,又道,“这只手到现在都有些酸,动起来不是很顺畅。” 22、第 22 章 盛萤承受的是反噬,当时东厢房的情况远比她轻描淡写几句话要复杂且凶险的多,光是血砂短时间内大量流失就很要命,几乎是在直接抽取判官的生命力,之后又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一瞬间有两股力量在争夺盛萤躯体,几乎要将她一分为二,剧痛从骨缝开始漫延到每一寸肌肤,好在持续时间不长,而散溢出去的血砂仍然能为判官所用,让盛萤可以保护自己不至于被当场撕碎。 阵法被破坏后的反噬往往跟原本的目的息息相关,盛萤由此推断出谢忱沣是想借此控制判官,转移判官气运,而当时在东厢房内争夺她身体的两股力量之中除布局的人外,应该还有伏印…… 伏印是判官,也是第一个被谢忱沣算计的判官,他落入过陷阱,很可能在泥沼中挣扎了很久,所以当盛萤落入同一个陷阱时他奋力帮忙,只不过正孵化成魃的判官救人手段过于暴戾,他宁可盛萤死在这里也好过受人控制。 “判官,就算年幼体弱也不会任人宰割,谢忱沣是懂一些奇门遁甲,可要制住伏印也不是件容易事,暗处恐怕有这些人脸的帮助,只是很难说以它们这副一捏就碎的孱弱状态要如何提供帮助。” 盛萤的话总算全都说完了,她中途就有些疲累,话音落下后干脆闭上了眼睛,她倚在床柱上,眼睑轻颤,纵使看不见,她仍然能感觉到孟扶荞安静黏着的目光。 接着她的话,孟扶荞往下道:“谢忱沣是跟着伏印一起来找你的,不过他之前未被惊醒,只能算无害的游魂。” 一只无害的游魂躲在即将成魃的判官羽翼下,实在不够引人注目,当判官设下公堂要赏善罚恶时,近在咫尺的游魂就这么混了进来,并等待一个被惊醒的时机。 而这一切都好像在谢忱沣的算计之中,三十年前他没能掌控伏印,三十年后他需要另外一个判官。 孟扶荞接着道:“我记得章禾古城的原址是古祭坛?” 盛萤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章禾古城位于市区边缘,本来只是个小镇从事封建迷信活动的地方,镇中祭坛建筑有近千年历史,在最近一次战乱时受到了破坏,改革开放后进行了三次修缮,直到十年前将周围保护起来改造为古城区,经营旅游和观光产业。 古城面积很大,盛萤的客栈位于外城区,而祭坛位于内城区,周围还有另外一圈商业街,这次的社火表演队就是要从外城区开始一直行进到内城区结束。 社火原本就有祭祀意味,又在章禾这座古祭坛周围表演,所以这两天周围风向一直很杂乱,游魂野鬼四处游荡,只是未被惊醒的亡灵不需要判官刻意插手,他们晃一晃,见到要见的人,告完要告的别自己就投胎去了…… 而眼下章禾古城、社火表演、判官、谢忱沣和这些正在念咒文的人脸聚集一处,绝非巧合,更像是一个早已策划好的阴谋,而盛萤就是被算计的对象,准确来说一个生活在三十年后活蹦乱跳的判官才是他们算计好的对象。 孟扶荞的话不必说尽,盛萤已经听明白了当中的意思,她将那份属于伏印的案卷重新抽出,之前大段的空白已经做了填充,而填充上去的部分包括谢忱沣带着戏班子北迁,董鸢之死,董鸢死后化身厉鬼屠戮众人……还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其后又出现了几行字,仍是没头没尾,但好在指明了一个方向。 指明的方向跟判官果然有关系,寥寥几个字写得是“陈家村四百零八口怨气太重不得往生,成祟,需判官……”就写到这里为止,需判官如何半个字不提。盛萤看完就捏着卷轴一端,想放把火直接烧了干净,这东西比谜语人还要讨厌,经常说话只说半句,还是废话半句。 “原来成了祟,怪不得我没察觉到这些人。”孟扶荞对盛萤伸手够烛台的举动视而不见,倒是卷轴自己察觉到了危险,在盛萤摸到烛台底座的瞬间自己消弭,金色光点残留在盛萤膝盖上,倒显得她眉眼温和,没有点要放火的凶恶模样。 祟,又叫邪祟,是亡灵被怨气吞噬后留下的残影,无形无质,只能依附某些东西,常说起的“鬼上身”这个“鬼”大部分都是指邪祟,真正的亡灵要么未被惊醒还浑浑噩噩徘徊世间,被惊醒后行为上又偏执疯狂,不屑于磨磨蹭蹭的附身搞事。 但也因为邪祟无形无质,跟怨气可以混为一谈,而现在的章禾古城又因为社火表演迎来了太多亡灵和怨气,孟扶荞厌恶这些飘忽黏稠充满情感的东西,何况血尸本来就偏执任性,容易受怨念影响,所以孟扶荞在感知上会尽量屏蔽类似的信号,祟隐藏在怨气之中,也让血尸难以察觉。 一环扣着一环的算计,让盛萤跟孟扶荞落入现在这般境地。 “他们算计判官肯定是因为判官在他们的复活计划中至关重要。”盛萤也学着孟扶荞的样子想抓住临近自己的一张脸,这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眼周和嘴角的皱纹最为明显,五官还算清秀,只是因为这张脸由纯白雾气组成,缺乏了各种色彩的点缀,看起来过于呆滞刻板。 而盛萤也不是孟扶荞,她的手直接穿过了人脸,被搅散的浓雾很快重聚,又恢复成了那张中年女人的脸,只不过落在脸上的光线略有变化,看起来就好像空洞眼眶中凝聚着一束怨毒的目光。 盛萤却没放在心上,她甚至微微俯下身子跟这张脸对视,光影跃动,血砂是空气中四处游走的蛇,忽的从背后刺入,将这张脸侵蚀撕碎,盛萤眼皮子眨也不眨,猩红的血砂从她面前掠过,绮丽残忍如獠牙,“仔细想想如果将这些祟全都清扫干净,那这三十年的谋划就算不攻自破了吧?” 现下看来,陈家村这四百零八口图的就是复生,就连谢忱沣也只是邪祟手中一把可以利用的刀……主谋与共犯都在眼前的情况下,的确只要暴力破解就够了,完全不用管什么阴谋算计,只是盛萤跟孟扶荞都知道刚刚那句话只属于判官的一时兴起,祟是怨气包裹下的残影,剥去怨气仍是普通魂灵…… 四百零八口人,四百零八个亡魂,杀一人尚且有罪,何况是全部。 这些脸无论是被孟扶荞捏碎还是被血砂贯穿,即便不能重聚也不算是真正意味上的死亡,它们只是汇入了黑暗中,成了真正蠢动的邪祟。 “你要动手我肯定帮忙。”孟扶荞还是那副蜻蜓点水无关紧要的态度,她看着盛萤重新举起烛台,银白色的金属闪烁着一层高贵华光,镀得盛萤指尖温润。孟扶荞的眼神晃了晃,落在更近处的人脸上继续道:“我无所谓后果。” 23、第 23 章 血尸是长生种,因为长生所以不需要轮回来接续生命,血尸的死亡永远伴随着灰飞烟灭,四百零八道魂魄就算盛萤跟孟扶荞一人一半,最终引起的报应也会直接威胁性命,孟扶荞并不在乎,甚至比起一点点去探寻、破坏所谓的阴谋,她更喜欢简单直接的做法。 盛萤举着烛台已经走向了门口,刚刚还是晴天,浓雾降下后天色就越来越阴,房间外没有光源比房间内还要昏暗几分,但在烛火跳动中窗户上却投入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看起来应该是谢忱沣跟陈巧雪。 厉鬼竟然也能形成影子,只是颜色上略淡了些,比起旁边陈巧雪的浓郁,更接近一种苍灰色。 “算了,”盛萤否定了自己的提议,“祟很难缠,真动起手来恐怕零头都没抹干净我们两就先遭了报应。” 孟扶荞不置可否,她比盛萤多活了几百上千年,跟祟交手的经验自然更足,这东西没什么杀伤力却很恶心,滑腻如抓不住的泥鳅,消失之前还会溅人一身污浊气,确实容易刚动手就遭报应。 孟扶荞原本是正对床铺背对窗户,随着盛萤的动作她稍稍转身,自然也看到了窗户上的影子,两道影子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并不紧挨着,陈巧雪给人的感觉还是带着点古怪,她的影子比起真人要显得更加单薄,随着偶尔起的风竟有些零落。 盛萤举着蜡烛独自站了会儿,等窗外的影子稳定后她才伸手将门推开……谢忱沣站得很近,他脸色不太好,皮肤爬满灰色纹路,像是久经干旱的土地,皲裂成一块一块,神色也不太好,看见盛萤的一瞬间眼睛中几乎喷出火来,带着比怨毒还要深邃的恨。 但随后盛萤又怀疑他这目光针对的并非自己,而是身后的孟扶荞……血尸已经不动声色走到了判官背后,相距很近,以至于谢忱沣受惊般往后缩了缩。 “什么事?”盛萤问。 谢忱沣似乎没料到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盛萤还能保持这副冷静与无所谓的态度,他愣了愣才继续道,“天黑了,我们该休息了。” 他就像一台机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随着齿轮咬合精确运转,只是到目前为止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动作。 “但我还不累,”盛萤坦然拒绝,“何况外面这么大的雾,我也不想继续在院子里呆整整一个晚上。” 谢忱沣:“……” 盛萤的行为难免有些蹬鼻子上脸,她能留在这里就是因为前一日的让步,至少嘴上愿意在院子里将就一晚,否则谢忱沣早将她们扫地出门,眼下却又忽然反悔,理直气壮要求改善条件,谢忱沣沉声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盛萤将蜡烛举高了些,几乎竖在谢忱沣的眼前,“我看得出你们需要判官,所以我在这个计划中至关重要。昨天你没有被惊醒,处事浑浑噩噩拒绝我们留宿还算正常,今天仍不安排房间是为了什么?” 牵动得情绪令她话音中断片刻,稍缓了缓,盛萤苍白的脸上仍带着淡淡的,令人心惊的温和,“难道说这里的房间到了晚上见不得人吗?” 谢忱沣又是一阵沉默,他并不畏惧判官,之前在厨房堵截盛萤的时候,他身上自带着些居高临下,现在这种感觉仍然不减,只是少了主动的进逼感,给盛萤留出了空间。 被刺完这一句,谢忱沣就像个聋子一样装作完全听不见,将刚刚那句话又强调了一遍,“这里已经没有房间让你们住,但是你们可以呆在厨房。” 本来厨房也是不对外开放的,只是昨晚盛萤她们已经闯了进去,现在严防死守早就晚了,况且谢忱沣也不敢把话说死,他确实要留住盛萤,这世上的判官毕竟不多,像盛萤这样撞巧在古祭坛附近的更是寥寥无几,而且她看起来孱弱无力,连身边的血尸也不太受控制,常常我行我素,简直是最理想化的利用对象。 不过谢忱沣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曾经跟年轻的判官交过手,自己养大的孩子,本以为凡事皆在掌控之中,最后的结果却不太好,判官良善但坚韧,真触及底线的时候也会挣个鱼死网破。 盛萤没有再继续搭理谢忱沣,她偏头,目光兜过一个圈望向不是陈巧雪的陈巧雪,“既然这里没有我们的房间,那要离开吗?” 陈巧雪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无数浓雾凝成的人脸环绕在她周围,从旁人的视角看过去,简直像一圈圈诡异的牢笼。 小姑娘原先有一双赤忱温暖的眼睛,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写在脸上,抓到救命的稻草时也会由衷松一口气,心里根本藏不住事,现在的陈巧雪很明显沉稳了许多,甚至沉稳过头,哀伤和仇恨取代了赤忱,很明显一个陌生人。 盛萤在话音落下后又缓缓接了一句:“……董鸢。” 陈巧雪抬了下眼睛,她的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谢忱沣身上,周围其它的人事物对陈巧雪的影响都不大,只有这个姓名是巍然钟声,让他魂灵震颤。 董鸢本来不该在陈巧雪身上苏醒,他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成为陈巧雪之前还经历过其它轮回,属于董鸢的部分本该洗涤干净,以至于他一睁眼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但这种情况却在盛萤意料之中。 根据案卷上记载董鸢当年是被“强渡”,入轮回的流程不太正当,导致最后的结果隐患重重,这里的环境对陈巧雪的影响太大,属于董鸢的那部分会忽然冒头并不奇怪。 “你跟伏印一样。”董鸢不愧是曾接触过判官的人,一眼就将盛萤看穿。 其实董鸢被残忍杀害时年纪相较陈巧雪还要小,大概是受生活环境的影响,他身上一点都没有年轻人的活泼热烈,就连稳重里都透着点闷,可以看得出他不仅憎恨谢忱沣也不喜欢其他人,哪怕判官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遥遥点一点头就算是彼此见过了。 董鸢十分固执,他摇一摇头否认了刚刚盛萤的提议,“我要留在这里,这里有我的房间。”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谢忱沣,“对吧,班主。” 这里确实有董鸢的房间,他跟伏印都是寄养在戏班的孤儿,从小吃住在一起,当初谢忱沣腾出东厢房时,董鸢还曾感动过,直到死后他才明白东厢房是间牢笼,是算计他跟伏印的棺材,搬进去的那天就注定被活埋。 但不管董鸢多么排斥东厢房,那也是一处容身之地,让他可以理直气壮留在这里,谢忱沣转过头跟他大眼瞪小眼,随后耍赖皮般摇了摇头,“小姑娘,你也是外来客,我没有准备你的房间。” 谢忱沣明知道陈巧雪已经换了内核,这话说出来就是打定主意要将所有人都轰出去,这实在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这位谢班主阴郁的很,眼中深藏着算计,并非一个肤浅急躁的坏人,更不会将好恶表现出来,即便他是真不想让判官和血尸留下来过夜,也会采取迂回战术,让对方主动撤出这场博弈,而非几近挂相的拒绝。 盛萤静静看着他演戏,随后开口道,“我刚刚问你只是出于判官对亡者的尊重,不管你回答什么,今晚我都会乱走。” 谢忱沣:“……”他张开嘴像是有话要说,却半天没有准备好说辞,最后只能犹犹豫豫又把嘴闭上了。 谁知盛萤又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也真情实感想离开这里,可惜事情不解决我们烂也得烂在一起。” 就连伏印之前用过的“强行超度”都不能帮盛萤一把,她不太擅长这样的强硬手段,留下的隐患恐怕比伏印还多,其次盛萤想强渡也没有地方下手,目光所及遍地都是徘徊的亡灵,正常情况下违背了轮回规律可能会将判官一并超度,盛萤不觉得自己有四百多条命可以折腾。 谢忱沣与她也大眼瞪小眼,过一会儿终于开始破罐子破摔,“请你们离开我的房间,今晚只有院子和厨房向你们开放,请不要乱来。” 话音刚落,所有浓雾凝成的面孔都转过一个方向,空洞洞的眼眶子对准了盛萤,仿佛是一排排的监视摄像头。 盛萤没再多说什么,她手握着烛台,回头看一眼孟扶荞,问,“走吗?” “走吧,”孟扶荞蹙眉,“我不喜欢这个房间。” 东西厢房比较起来还是西厢房更舒适些,没有封窗户,也没有奇奇怪怪的风水阵和被抠去眼睛捅穿耳朵的神像,甚至是裹成一团静等孵化的判官……西厢房除了位置朝向欠缺一点外,就只有床底下的骨灰盒让人胆寒,不过床边帷幔放下来后,整个床底都被遮挡住,看不见自然心不烦。 唯独陈家村这些人跟孟扶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无法对那些骨灰盒做到熟视无睹,甚至短暂靠近都会激发反感,同样的,西厢房中这些悬浮面孔也对孟扶荞充满了恶意,兴许是太接近骨灰盒的原因,这些恶意外渗毫无遮掩,渐渐有些剐蹭皮肤的颗粒感,别说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孟扶荞,就连旁边人也觉得全身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