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第1章 第01章 1 故事就从那个夏日的荷塘说起吧。这也是孟昭忠和孟昭华人生记忆里一个共同的断点。 在孟昭华眼里,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十五那个正午,整个荷塘是凝固着的。荷是凝固的,水是凝固的,就连时间也是凝固了的。只有白色的光,刺目的白光。 在这静止的时光中,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孟昭华眼前的花瓣上。粉色花瓣微微轻颤,孟昭华感觉心尖也随之颤了一下。汗水如串珠一般从脸颊上滑落下来。他半蹲在水中,右手紧紧地托着那支老式木质猎枪。 蝴蝶伫立在花瓣上,翅膀硕大,纹理清晰。 “鬼子来了!”孟昭忠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整个荷花荡都听到了。 果不其然,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铺陈而来。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可见马路上一队军车在尘土弥漫中正向这边疾驶,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马路上传来一声嘎响,随之嘎声一片。孟昭华感觉头发快要竖起来了。这种感觉只是稍作停留,随即便异常清醒。是的,没有恐惧,只有誓死一拼的专注与豪迈。 此刻,眼前的白色蝴蝶正悠闲地轻摇着头顶的两根长须。 没错,是日本人的军车。 那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端着枪哇啦哇啦跳下车。他们有的亢奋地笑着,有的叽里咕噜地抱怨,有的阴沉着脸,虽然表情各异,但都做起同一个动作,那就是对着荷塘撒尿。哗哗的声响中掺杂着一股浓浓的尿臊味。 孟昭华不自觉地举起了枪。透过荷叶间的缝隙,他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那些鬼子。有个脸膛寡白长相英俊的小子,还在夸张地抖着刚尿完的下体。 “爆了你的鸟,狗日的鬼子。”孟昭华把枪口直接瞄向了小鬼子那个黑黢黢的东西,食指轻轻预压上了扳机。 “别动!”旁边的孟昭忠低声喝止。两个人中间只隔了三两片荷叶。 孟昭忠打起手语,孟昭华哼了一下鼻子,很不情愿地把枪递了过去。 孟昭忠小心翼翼接过枪,隐伏于荷叶下面。忽然,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起。荷塘的上空仿佛被划了一道口子。 两个年轻人敏捷地钻入水中。 原来,日本兵在下车方便后陆续上了车,但最后上车的那个寡白脸不知为何突然端起机关枪,鬼使神差地朝荷塘这边横扫了一通。刺耳的枪声瞬间响彻天宇。 那个霸道的鬼子射了几个连发,又癫狂地大笑了几声,这才慢悠悠地上了车。 日本人的军车渐行渐远。 茫茫的荷塘重新归于宁静。藏在水里的两个人几乎同时从水里冒了出来。 狗日的鬼子,搞什么名堂?孟昭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愤愤地说。 孟昭忠没有回应,屏住呼吸向路边凝望。 孟昭华拨开荷叶猛地站起来,孟昭忠显然是不放心,狠劲地拉了他一下。略显清瘦的孟昭华差点坐到水里,他边撑起身子边兴奋地叫着,“鬼子的车,向南边去了。”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浅浅的荷塘,密密匝匝的荷叶发出细细碎响,缕缕荷香弥漫开来。 孟昭华脸色绯红,剑眉蹙起,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透着倔强。 就在荷塘边上,他跟孟昭忠发生了激烈争吵。这在过去是极少有过的。几天前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的他现在俨然成了一个男子汉,白色立领的对襟背心半敞着,胸部肌肉起起伏伏,“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孟昭忠着一身无袖粗布马褂,臂膀紧绷掩不住激动,“我要是不过来,刚才你就跟鬼子撞上了!” 孟昭忠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他发现日军车队及时把孟昭华拉进荷花荡,孟昭华极有可能难逃一劫。 “那也不用你管!”孟昭华呼呼地喘着粗气,直挺的鼻梁上闪动着亮晶晶的汗滴。 与其说在跟孟昭忠怄气,不如说在生自己的气,孟昭华对自己刚才在荷塘里的表现很不满意,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尤其是当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孟昭忠拖拽进荷塘,那颗心砰砰砰狂跳不止,很长时间都静不下来。对于自己的如此胆怯,他总有些不能释怀。最终,他将这些归结于自己没去当兵。 “回去我就当兵,这次谁也甭想拦我。”一说到“当兵”两个字,他眼睛里瞬间就溢出一丝心驰神往的光。 孟昭华是个热情奔放尚未脱开书卷气的小伙子,身上那股热血仿佛时时都在涌动甚至燃烧。凭着读过几天书的年轻气盛,早就嚷着要去当兵报国。可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就遭到了一家子人的反对。 首先就是孟昭忠。他的意见是如果非要当兵那也是自己去,怎么也轮不上他孟昭华。对于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兄弟,孟昭忠一直呵护有加。由于父亲过早离世,加之母亲身体孱弱,这些年他早已充当起家里的顶梁柱。 孟家兄弟是村里出了名的好猎手。孟家算得上猎户世家,父亲离世那年孟昭忠才八岁,天生的悟性使他与孟昭华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家族的衣钵。 孟昭忠的性格里面,既有普通山民的朴实沉稳,也有年轻猎手的机警睿智。他说话不多,但骨子里透着一股天然的冷峻气息。在他的生命意识里,家庭就是全部,是他作为长子的责任。即使牺牲自己,也不容许家人受到伤害。他没什么文化,为了讨生活,只上了不到一年的学堂。但是即便再难,他还是让孟昭华和孟昭莲坚持读书。最近这一两个月,村里不断疯传日本鬼子要来了的消息,光抓壮丁的国军就来了好几拨,好在孟昭忠家的地窖足够隐蔽,两兄弟全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老保长孟广德与孟昭忠的父亲既是发小,又是没出五伏的本家,很清楚孟家的状况,要不然像孟昭忠这样的小青年,绑都绑到部队上不知多少回了。为了谁去当兵的问题,在山上的小草棚里,两个人不大不小的争论已经发生了好几回。 母亲刘子清更是不能容忍孟昭华的这个想法。 “这辈子我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过个太平日子。”这句话差不多快成了刘子清的口头禅。 刘子清是个普通的农家女人,在她看来,当兵就意味着去送死。她不但反对孟昭华去,也反对孟昭忠去。她原本就是个委曲求全的人,即便离开了山下住了几十年的家,她也乐观地认为,就凭着两个孩子打猎,一家人也完全可以在山里长住下去。这个清晨,当听见孟昭华又嚷着去当兵,刘子清扶着茅草棚的木柱子门,带着几分哭腔说,昭华啊,娘老了,你要非去当兵,怕是再也见不到娘了。 孟昭莲的意见与母亲差不多。家里只要一说到当兵的话题,她就忍不住掉眼泪。孟昭莲的性格一如她的名字一样温柔娴雅,可能是被家里人宠得太多,农家出身的她天生有一种恬静清纯的气质。她比孟昭华小一岁,已出落成大姑娘了,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清澈的眸子犹似一泓清水,举手投足散发着山村少女特有的纯净。同样是这个清晨,她倚在门框旁满眼泪水地说,再不说当兵了好吗,你们要是走了,我和娘怎么办呢? 这一幕恰好被刘子清看在眼里,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孟昭忠说,昭忠啊,这两天你留心着打听打听,看山下的日本兵过得咋样了,村里头安生了没有? 在山上躲避这些天,不断传来日本兵打过来的消息。有人更绘声绘色地说亲眼见着国军一批批地撤退,日本人一批批地进来。孟家庄下一步看来是真的保不住了。每当听到这些不好的讯息,刘子清就会不停地咳嗽。她有轻微的哮喘,平时就见不得风,这一上山明显变得严重了。 娘啊,咱们是要回去了吗?孟昭华语气里明显带了几分欣喜。 这兵荒马乱的,咱们村又挨着马路,回去的话儿还是先不说了吧。只是你妹妹的那个……刘子清眉眼里夹杂着些许悲戚。 看到母亲含糊的样子,孟昭忠突然就想到了她的那个心事。自打躲进山里这十来天时间,刘子清就一直有块心病,到山上的第二天就开始念叨,差不多每天都要自责上几回。 是去取昭莲的平安扣吗?孟昭华率先抢过话头。 果然,刘子清说的正是这个。她表情凝重地说,是啊,那玉坠是你妹妹的宝贝,可不敢弄丢了。如果丢了,哪天我要是走了,都无颜去见你们的爹。 娘,不就一个块玉佩吗,我可不稀罕,可别让我哥去冒这个险。孟昭莲恳切地回应。 傻丫头,那可是你的宝贝,等你出嫁那天,那是要戴在脖子上的,都怪我当时走得急,竟把这个压箱底的东西给落下了。刘子清又开始了自责。 孟昭莲已是一脸羞涩,娘你说什么呢,这兵荒马乱的,怎么忽然关心起玉来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今天就把它给取回来。孟昭华的这句话说得轻松自然。 不着急,我也就一时想起来说说,你们先打听打听山下什么情况,以后再说吧。刘子清眼帘下垂,陷入到沉重的凝思里。 一家子人谁都没想到孟昭华会对此事如此上心。早饭后孟昭忠匆匆地挑了一担水回来,却发现挂在草屋顶子上的猎枪不见了。放在母亲铺下的一串钥匙也没了踪影。自打上山之后,孟昭忠两兄弟就做了约定,那就是打猎两个人可以一起,但猎枪必须一人一天。而这天猎枪的主人应该是孟昭忠。 孟昭忠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原本担过水后就准备下山的。孟昭莲的那个平安扣他也是琢磨好几天了。他隐隐地觉得,这个神秘的物件应该蕴含着什么秘密。也许跟孟昭莲的身世有关。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点上,孟昭忠总有一种不能明说的直觉。 果真没出孟昭忠所料,当他以最快速度赶到孟家庄东山梁子时,孟昭华已经快接近村东口的荷塘。孟昭忠停下脚正准备喘口气,却恍然发现山下的马路上有几辆车子在向南飞奔。虽然距离很远,但车子过处飞扬的尘土还是让孟昭忠机警地捕捉到了。而此时还浑然不觉的孟昭华,正要穿过池塘走向马路。孟昭忠疯也似的往山下狂奔,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全然忘记了一切。当他连拉带拽把孟昭华拖进池塘,日军车队上那面红色的如狗皮膏药一样旗子,仍然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一场惊险就这样过去了,可孟昭忠却体味不到释然后的轻松。他还为刚才的情形捏把汗。他竭力压着怒火,故作沉稳地对孟昭华说,你不是要取玉坠吗,走吧。 从荷塘穿过大路二三百米就是孟家庄。村子不大,零星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可一进到村里,两人都沉默了。这还不到十几天的时间,一个生气满满的村子,如今却是死一般的沉静,甚至变得有些陌生。 为了躲避鬼子随时可能发生的袭扰,个别有点家财的人家早就卷起细软家当逃往南方去了,而贫苦的百姓也差不多全都躲进了山里。败落的村子好似病入膏肓,荒草丛生,残墙断壁,不由得让人心生悲凉。 孟昭忠拉开自家的栅栏大门,不知为什么,满眼的泪水竟簌簌流了下来。 “哥,别哭。”孟昭华轻轻地拍了孟昭忠一下。 孟昭忠把身体转了一下,又是一行泪悄然坠落。 孟昭华没再说话,他也是泪水满脸了。 “孩子,回来了!”是对门邻居孟广祥老人。孟昭忠和孟昭华既惊讶又亲切,赶忙上前问候。孟老汉今年七十三,无儿无女,老伴前年刚过世。当时保长孟广德动员村民上山躲避鬼子,这个孟老汉说什么也不肯去。他倔强地说,你们都走吧,我这把老骨头哪儿都不去,就当留下给咱孟家庄看家护院吧。一边说还一边把拐杖猛力地往地上捣,狗日的鬼子,他们要敢来,看我的铁拐杖不抡死他们,抡死一个我就赚一个。 “鬼子的车队刚过去,现在该没什么事。”这个了无牵挂的老人一脸慈祥,蹒跚着离开了。望着老人孤独远去的背影,孟昭忠心里涌出一丝说不出来的凄楚。 孟家正房的大门上还挂着那把老旧的黄铜锁,看来是没有什么人进来过。孟昭华从裤子口袋摸出钥匙,对着已有几分锈迹的锁眼轻轻一转,门锁啪地一声就被拧开了。孟昭华暗自庆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几乎就在同时,一阵清脆的枪声划破宁静。孟昭华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了。 第2章 第02章 2 孟家庄的枪声,是一个叫下川浩的日本人放的。前面拿机关枪往荷塘里乱扫一通的,也是这个寡白脸。此人乃日军独立步兵第一一四大队三中队中队长,他在车队开出十几公里后,又莫名其妙带人折了回来。 下川浩过去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曾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预科班最年少的学生。那是一段最让他引以为傲的时光。公元一九三八年七月,刚满十九岁的下川浩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在毕业典礼上,同学们感伤地开着玩笑,“但愿下次见面,不要在靖国神社。”因为根据最高司令部的命令,第二天,他们这批毕业生就要随部队前往中国战场。 得知下川浩要去中国作战,那个一直深爱着他的女人特意从他们的家乡北海道跑来向他告别。 下川浩君,请不要离开我,我害怕分离,害怕等待,害怕流血……这个叫作顺子的女人一遍遍哭诉。 我们用不了一年就会回来的。下川浩信心满怀地说,相信我,皇军战无不胜,我不会有事的。 她满眼的期待,“一年之后……我等你,一年之后,你一定要回来。” 他表现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看着吧,用不了一年,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在那个离别的夜晚,他们深深相拥,倾尽了几乎所有爱的疯狂。 一年,对年轻的下川浩来说是漫长的,但这个漫长的过程他几乎没有时间用大脑去体会。在日军最早的宣传中,占领中国只需要三个月。后来改为六个月,再后来改为一年,且每一次都是信誓旦旦。离开日本之前,这个年轻人天真地相信了那些让人头脑发热的口号。但一闯入中国领地,他就知道自己完全错了。他没想到中国人的反抗如此顽强。这之后在中国的每一天,他就如同一头被蒙住了眼睛只知道拉磨的驴,完全机械地把生命交给了残酷的现实。 当“一年”这个充满希望的概念就要结束的时候,一个来自日本的消息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心理创伤。那个叫做顺子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但因为难产,大人和孩子全都死了。这件事把这小子的希望和精神彻底击垮了。尤为可怕的是,他把这一切责任,全部归罪于中国,归罪于普通中国人。也就从那时候起,这个日本兵的人生逻辑完全混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杀人恶魔。 从中国的东北,再到华北,下川浩如同一个不断旋转的陀螺,一转就是五年。他的人生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一九四三年十月,日本大本营为了保住其与东南亚军队的联系,酝酿了一个纵贯中国南北的“一号作战计划”。这个后来被日本称作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战役,光从日本本土及被其侵占的中国东北就调集各兵种部队五十多万人。而下川浩,就是这五十多万日军当中的一个。由于中国军民的英勇抵抗,加之战线太长,侵华日军元气大伤,每次交战都要付出沉重代价。此次下川浩之所以这么张狂,是因为当日上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激战,他所在的独立大队终于攻下了中国军队严防死守的大湖镇。 虽说大湖镇只是个小镇,但战略位置却很重要。小镇夹在两个山脉之间,拿下大湖镇,再往南就是南北纵深数百里的平缓河谷。 而孟家庄,距离大湖镇西南不过三四十里。按照日军的作战计划,孟家庄是被忽略不计的。因为这个方圆不足四五公里的村子地势平坦,在作战上易攻难守,侦察机及观察分队对这个必经的村落已经做了多次过滤,所有反馈过来的信息都显示此处无任何兵力部署。而下川浩中队这次作为先遣小分队,是趁着拿下大湖镇的余威,继续向南推进打前站的。 此次是下川浩带领先遣队第一次单独行动。离开孟家庄那个荷塘,他的车队已向南走了十几公里,他脑里突然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继而又生出一种冲动,那是兽性的冲动。这个念头完全是瞬间产生的,跟军事行动没有一点关系。而这个念头就是杀人,甚至还包括某种欲望的发泄。下川浩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甚至搞得有些激动,但他表面上却故作深沉,说:“掉头,进刚才的村子,杀个回马枪。” 鬼子的车就这样进了孟家庄。此刻的村庄异常安静,安静得甚至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恍惚。 下川浩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对出现这类情况是再熟悉不过了。在中国的这几年,他是从心底里鄙视中国老百姓的,因为日本兵只要进到一个村子,基本上都是如入无人之地。大部分村子都是空空如也,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 鬼子的车在村口一块废弃的场院停了下来。下川浩狂傲地走到队列前面,目光犀利地向下面环视。作为刚上任不久的中队长,他的手下也就一百多号人,可他自恃科班出身,早就想着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他明目张胆地讲,除了封控警戒的人员,其余的以班为单位,挨家挨户实施抢掠。正当他兴致勃勃哇啦哇啦训话,远处却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当着全部鬼子的面,下川浩拿起机关枪朝着声音的方向就是一阵扫射,一边射击还一边凶残地尖叫,“凡是阻挡皇军的,格杀勿论!” 天上的太阳还是明晃晃的,可孟家庄已然笼罩在一片恐怖的阴霾中。 在这之前,孟家庄要过鬼子兵的消息已经疯传了很多天,保长孟广德更是逐门逐户动员村民上山,可不少村民仍是不见行动。后来实在没办法,孟广德干脆把孟家的族谱搬了出来,说哪个当家人要是让家里的人遭了难,那绝对是要记上一笔的。孟家庄姓孟的人家居多,全村百分之九十都姓孟,即使其他姓氏,也跟孟姓人家有着扯不断的渊源。这一招果然奏效。村民们纷纷到祖坟上祭拜,之后男女老少推着车子,担着担子,赶着猪羊,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终于在离家十里的大山深处安了另外一个所谓的家。当然,也有像孟广祥那样的怎么说都不走的。还有一些胆大的村民在山里躲上几天就下山一趟,有的是为了打探风声,有的则是回家里取一些未带全的东西,更有的不管有事没事就跑回去转上一圈。他们发现鬼子的车队光在路上跑,几乎很少进村,一来二去也没见出什么事,回家的次数也就多起来,甚至有人干脆就回来住上了。用他们的话说,拖家带口的整天在山里耗着,太折磨人了,管他妈的鬼子不鬼子,大不了拼上一条命。 那个喊“鬼子来了”的,就是这样留下来的。他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追杀他的鬼子枪声密集地将其淹没。 就是这个声音,救了孟家兄弟,也救了孟家庄的不少人。 家门是进不成了。伴着零星的枪声和叫喊声,孟昭忠拉着孟昭华火速下了地窖。 孟家的地窖原本在院子西南角,过去是夏季里存放兽皮的地方。一家人上山之前,把不少家当就放在地窖里了。现在这个地窖有两个出口,一个是老的地窖口,另一个是不久前才挖的,在牛圈的石槽子下面。老的地窖口在院墙东南角,上面压了石板,还堆了稻草。在西厢房灶台大铁锅的下面,有一个通气口。在跑反进山的前两天,孟昭忠对这个地窖进行了改装,现在里面的布局俨然成了一个小型地道。地窖有四五十个平方,中间留了过道,两边放了三个柜子、两个箱子,角落里堆放了几袋稻米,还有铁铧犁、锄头、纺花车、织布机、泡菜坛子、笸箩、鞭炮等一时还用不上的物件。地窖的墙边挂了几串熏腊肉和干辣椒。 两个人是从牛圈的石槽子下到地窖的。石槽子的口小,但两个人身手敏捷,基本没费什么周折。地窖两个入口下面都有竹梯。石槽一合上,地窖里一片漆黑。过了片刻之后,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一丝微光。年轻人的心也变得敞亮了许多。光是从西厢房的通气口透过来的。 地窖内空气有些潮湿,听不到枪声,只有死一样的沉寂。孟昭华坐在木箱子上,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全身已经湿透了。孟昭忠下来之后就没闲着,翻翻这里动动那里,他先是摸出了一盏煤油灯,然后又神奇地找出了两块打火石。只见他轻轻地划了几下,打火石溅出的火花就把油灯点燃了。 煤油灯的光从来没有这么闪亮过,整个地窖一下子就变得鲜活起来。 光不会透出去吧?孟昭华问。 不会,外面比里面亮多了。孟昭忠一边笃定地说,一边朝两个出口处张望。 其实刚才的油灯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明亮,是那种在黑暗中猛然划过眼帘的一丝光芒。等一切都平静了,油灯小小的火苗随即变弱,一跳一跳地绽放着昏黄无力的火花。 孟昭华怅然地立在那儿,表情木木地望着油灯发呆。 孟昭忠则顾自在那边挪动箱子。这两个暗红色樟木箱子是孟家存放最值钱东西的所在,也是刘子清曾经几次讲过的,这是她结婚时娘家陪嫁过来最贵重的物品。 把钥匙给我。孟昭忠轻声地说。 孟昭华这才走出迷茫,情绪也瞬间变得激跃起来,“就是,被狗日的鬼子搞的,差点忘了正事。” 打开箱子,里面并没有太多东西。两层大红色的丝绸棉被几乎就把它挤满了。对于这两床丝绸棉被,刘子清早就讲过,那是给孟昭莲做嫁妆的。 孟昭忠小心地翻开最上层的被子,蓦然发现在下层那个被子上面,静静地铺着一块粗棉布面的襁褓。襁褓叠得整整齐齐,四根系带打着交叉,也是规规整整,无形中便显出几分庄重来。小襁褓淡蓝色的布面上,绣了几株亭亭玉立的莲花,另有几片荷叶衬着,显得栩栩如生,煞是精美。 孟昭忠小心翼翼地把襁褓展开,一枚打着红色绳结的平安扣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只是,在乳白色的平安扣旁边,还有一张对折了的便笺纸。那枚平安扣项坠温润光洁,晶莹剔透,像一枚小小的圆月亮,在油灯的掩映下透着几分灵气。 两个人面面相觑,显然眼前的这些东西是他们以前不曾见过的。 孟昭忠首先拿起那张便笺。果然,上面有字:“小女莲儿生于民国十七年七月初五,叩谢大恩。”没有落款。翻过来倒过去,再没有其它字迹。不过,在这个乍一看像是从本子上扯下来的便笺上,能隐约看到斑斑水渍。 这个熟悉的数字让孟昭忠一下子就有了某种顿悟,很多年前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孟昭华怀着巨大好奇扯过那张怪异的纸片。顷刻间,有一种异样的惊诧出现在脸上。 “七月初五,这不是昭莲的生日吗……怎么会写在纸上?”孟昭华的情绪突然爆发,“这是谁写的,这到底在说谁?”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别人的东西,不可能是昭莲的。”孟昭华近乎歇斯底里但又不得不压抑地嚷道。 孟昭忠不回话,脸上写满了冷静与释然。他轻轻地取过那枚平安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细心端详起来。这枚平安扣吊坠手感湿润,莹泽饱满,玉质十分细腻,他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不过,这枚玉坠除了雕工精致,外观上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然后就是那件襁褓,他更是察看揣摩了很久,同样没再发现什么异常。 孟昭华则如着了心魔一样,先是把这三样东西琢磨半天,然后又把两个箱子翻腾个遍,把被子也抖了好几回,最终也没再发现什么特别的名堂。他坐在潮湿的地上,脸上挂满烦躁。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追问,我属兔,昭莲属龙,不会有错吧? 不会。孟昭忠肯定地回答。 我比昭莲大一岁,也不会错吧? 不会。 我的生日是腊月初八,她的是七月初五,也不会有错吧? 这个……应该也不会吧。 孟昭华似乎猜到了什么,地窖内陷入比之前更深的沉寂。 我这就去问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昭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把平安扣挂在脖子上,说话就要离开。 先不要动,鬼子走了再说。孟昭忠赶忙制止。他把那便笺折了放入上衣口袋,又把襁褓打成卷塞进了裤兜。然后走到地窖一角,不动声色地摸出了一把宰猪刀。 这把刀长约半米,刀尖锋利,握柄结实,是平时用来剥兽皮的。同样的刀子他家有两把,一把带到山上去了,剩下的这把留在地窖里,不想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敏捷地攀上石槽出口的那架长梯,倾耳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孟昭华也默契地上了另一架竹梯。两个人的头接近石板,能感受到外面微微弱弱的光。 外面一片寂静,连往常那些此起彼伏的蝉声也仿佛消失了。 把枪拿好,在这儿等着,我先出去看看。孟昭忠悄声说。 我也去。孟昭华抢着答道。 我就是探探风,没必要都去。 孟昭华显得极不情愿,但也未再多说,只是小声提醒,那……那你多加小心。 孟昭忠把刀别在后腰,双手用力轻轻挪开石槽,先是侧耳凝听,尔后纵身一跃,迅捷地出了地窖。他细心盖了窖口,躲到棚子边角向外观望。 从来没有这么深刻过。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明亮得仿佛天空只要用什么尖利的锋刃轻轻一划,就会划向黑暗的极致。 只是,就在这幽幽的静谧中,孟昭忠却发现自家正屋的大门竟然诡异地敞开着。他搜刮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清晰地显示当时孟昭华和他都还没来得及打开门闩。但是,家里的门如同一个受了欺负被打倒的孩子,就那样无助地肆意地敞开着。孟昭忠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抽出刀,大跨步向大门走去。 走进屋子之前,孟昭忠设想了各种可能性,可当他真正跨进大门的一刻,映入眼帘的一幕还是让他彻底地惊呆了。 一个裸着白花花肉体的男人,正慌乱地从屋子东北角的水缸里站起来。只见他左手扒着缸沿,右手拎着先前放在旁边菜板上的长枪。见孟昭忠进来,他嘴里哇哇乱叫,端起枪与孟昭忠对峙。 不用看灶台风箱上堆着的黄军装,孟昭忠就知道,这个赤身裸体的家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日本鬼子,并且,他是跑到自己家的水缸里洗澡来了。 孟昭忠无数次地听村里人讲过鬼子的模样,有的说贼眉鼠眼,有的说黑不溜秋,甚至有的说得更邪乎,什么凶神恶煞吃人不眨眼,仿佛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但眼前这个鬼子,完全颠覆了孟昭忠过去对鬼子的所有想象。 这个肥胖的鬼子年龄差不多四十几岁,模样并不奸诈,甚至还有点慈眉善目,如果不是他身上那堆肉白得有些夸张,他和村子的汉子们没有什么分别。鬼子紧张地瞪着孟昭忠,不时还瞄一眼自己的下体,手足无措的滑稽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鬼子尴尬地苦笑着,哇啦哇啦地示意孟昭忠放下刀。也许被鬼子局促不安的表象迷惑,孟昭忠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犹豫。可就在这个当口,鬼子的右手缓缓地向前滑动,他是欲拉枪栓,子弹上膛。作为猎手的孟昭忠怎能错过这个机会,他猛地一刀就劈了过去。那鬼子人胖却不笨拙,或者是出于本能,他手上的枪迅速变成格挡,刀劈在了钢质枪管上。由于用力过猛,孟昭忠的手一阵发麻,刀被震飞。鬼子的枪虽未脱手,但人却仰面滑倒,差点翻出缸外。 孟昭忠下意识地寻刀,却见那刀落在灶王爷的供桌上,震落了一灶台的香灰,险些没毁了家里供奉多年的灶王爷。 孟昭忠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疯了一般扑了过去,照着鬼子的脑袋就是一阵猛砸。鬼子毕竟困在水缸里,又惊又吓早已乱了方寸,哪里经得住这一番铁拳,握着的那杆枪也撒了手。 孟昭忠连续击了几拳,鬼子连一口气都还没喘过来,整个人就瘫倒在水缸里。孟昭忠按住鬼子的头,只一会儿工夫,鬼子的手脚就不动了。最后水里连气泡都没有了。 这个独自一人想捞点便宜的鬼子,这个刚才还悠闲地泡在水缸里想着他的家乡北海道温泉的鬼子,这个从千里之外的日本跑到别人家水缸里洗澡的鬼子,就这样呜呼哀哉了。 这是孟昭忠打死的第一鬼子,没想到是用了这样一种方式。望着灶王爷的神像,他深深地松一口气,然后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嘴角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红的脸上连酒窝都透着笑意。只是,这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因为院子外面,再一次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第3章 第03章 3 鬼子在孟家庄正进行着一场疯狂扫荡。这些天的激战,多数鬼子已是疲惫不堪,而此次的抢掠如一剂兴奋剂,重新唤醒了他们的中枢神经。 对于扫荡,下川浩手下的鬼子兵几乎都经历过。对他们来说,扫荡就是一场盛宴,一场狂欢。 孟家庄因为得到消息早,老百姓准备时间也长,一般人家都把粮食和家当运到山上去了,没运走的也都藏了起来。当每组十几个鬼子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拉着庞大的阵势,怀揣大捞一把的欲望闯进一个个院落,得到却是一次又一次空荡荡的失落。 这个心理落差让鬼子变得近乎癫狂,于是把他们特有的破坏欲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用锋利的日本军刀劈断糊了白纸的雕花窗棂,发疯地打砸屋舍内凡是可以破碎的一切物品,放肆地往他们不打算使用的锅里缸里盆子里撒尿。 当然,也有鬼子不明就里地对墙角处那又黑又臭的便桶产生兴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这个完好的东西还明目张胆地躲在那里,于是就小心翼翼去掀盖子。当一股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鬼子顿生出新的怨恨,于是一阵更为猛烈地打砸再次展开。 那些当兵时间长的鬼子会在灶膛里或是院子某个角落松软的新土痕迹里,找出一些埋起来的粮食甚至酿酒。有几个鬼子还幸运地逮到一只遗落下来的鸡。看着这个因为一时逞能或者调皮未被主人抓上山里的鸡,鬼子的眼睛齐刷刷地放出绿光。他们立马升起一堆篝火,这些狂魔们怎能轻易放过这样一个可以吃喝享受的机会。 那些零星的未能逃离或者不想逃离的人,等候他们的往往是一场无法预知的厄运。老中医张逸夫就遭遇了这场厄运。 张逸夫是孟家庄少有的外姓人。他出身中医世家,家族医术六代相传,由于医技精绝,在孟家庄及周边一带享有较高的威望。老人行医三十多年,慕名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这些天即使躲藏在山里,也时常有人专程来找他。在山上,他家临时搭的木棚子与孟昭忠家挨得很近。由于山上风大,夜间茅草棚里寒气重,患风湿症的病人明显增多,有的病患甚至半瘫在床。张逸夫是前一天回到家里来的。他熬了半晚上的黑膏药,一上午都在药房归拢整理他的宝贝中药,本来打算让膏药在冷水里浸泡上一阵子后就挑着上山,没想到在这个当口上鬼子就来了。 实际上张逸夫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感觉到某种不祥。本来他唯一的儿子张建军是要跟着他一起回来的,但被他果断地拒绝了。他表面上若无其事给出的理由是山里的棚子也需要有人守着,其实他内心是害怕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孩子受到伤害。张建军天资聪颖,这两年在医术上颇有长进,单独行医基本上不成问题,张逸夫对此颇感欣慰。临下山前他刻意多嘱托了张建军几句,“儿啊,记住了,‘凡为医道,必先正己,然后正物’,如今兵荒马乱的,病人来了,一定要好生对待,切不可丢了家族的本分。” 鬼子进来的时候,张逸夫就在药房里。他还在细心整理他的中药,仿佛外面的喧嚣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本来是可以躲避一下的。当最开始听见枪声时,他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不过他看见日本人的车子已经离开了,再后来当一切都准备妥当,日本人却又杀进了村子。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无法脱身。当然找一处暂时藏身的地方还是完全可以的,比如屋顶,比如柴草垛,但作为一个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他什么都没做。这个研究了一辈子《易经》的老中医,早已参透了生死。 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浓浓中药味。下川浩带着十几个鬼子差不多是循着药味扑过来的。最初时鬼子如临大敌,把院子围起来还叽里咕噜叫嚷了一番。见没什么动静,几个鬼子相互间打着掩护,揣开木门闯了进去。几乎是同时,张逸夫也从药房走了出来。他伫立睥睨,神态自若。这阵势竟把几个鬼子给镇住了。所有的枪齐刷刷瞄向了他。 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下川浩也感受了对方的魄力。他挥着军刀,摆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围了张逸夫转了好几圈,然后扯开嗓门冲旁边的鬼子狂吼,给我搜,彻彻底底地搜! 几个鬼子应声去了。几个房间纷纷响起了打砸声。与此同时,下川浩和几个鬼子还跟张逸夫无声地对峙着。 说,村子里的人,都哪里去了!下川浩通过翻译官向张逸夫发问。 张逸夫轻哼了一声,他们去哪,用得着跟你们说吗? 听了翻译官的转述,下川浩气得哇哇乱叫。我看你这家伙是不想活了。边说边轮起军刀,但刀子并未砍下去,而是停在了半空中。 你是医生,你是个医生是不是?下川浩讪笑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嘴脸。 是又怎样? 给皇军治病,做皇军的随军医生。 张逸夫哈哈大笑,笑声盖过了几个屋子噼里啪啦的嘈杂声。笑过之后是一脸的正色,笑话!本人向来只给人医病。 翻译官好似没听懂,不过下川浩从对方表情里已经知晓了答案。这时候几个屋子搜查的人也出来报告,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下川浩恶狠狠地说了句,带走! 两个鬼子上来就要抓人,鬼子的手刚伸过来,张逸夫一个折腕牵羊就把那人揽了过来,然后猛地向下川浩那边一推。下川浩下意识地用刀一迎,疼得嗷嗷叫的鬼子立马被劈倒在地,一柱鲜血飞窜出来,溅了下川浩满脸。 张逸夫再一次哈哈大笑。狂笑声恣肆旷达回肠荡气好不畅快。 这时候枪声响了。六七个鬼子对着张逸夫扣动了扳机。 枪声传得很远,传到了孟昭忠这里。 孟昭忠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恶战。来不及细想,他以最快的速度拾起鬼子那支三八大盖,扎上子弹袋。他特意卸下弹匣看了看,子弹还是满的。 时间忽然就出现了片刻停顿,但只是极短的一瞬。孟昭忠听到院子里传来怪异的响动。他持枪飞跃过去。是石槽子在动,地窖口已然露出一条缝。 哥你没事吧,我刚听见了枪声。是孟昭华焦急的声音。 孟昭忠搬开石槽,把孟昭华拉了上来。未及细言,两人迅速跃进房间。此刻,孟昭忠正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鬼子尸体惨白,嘴巴大张着,样子有些狰狞。孟昭华一阵干呕。 对于如何处理鬼子尸体,两个人都有些束手无策。但时间紧迫,必须马上做出抉择。最后孟昭忠终于下了决心。虽然孟昭华对这个意见十分不满,但面对鬼子随时可能闯进院子的险境,他也找不出更稳妥的办法。他们先是把鬼子遗留的衣物一股脑扔进地窖,然后把鬼子的尸体抬到地窖口。孟昭忠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你先下去接一下吧,就这样扔下去太不人道了。 孟昭华也不辩解,顺从地下到地窖。两个年轻人折腾出一身汗,终于把鬼子的尸首弄了下去。 孟昭忠本想回房间再察看一下,但院子外面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鬼子来了。 这一组的鬼子是一个班,现在还剩下十二个人。班长叫村井正男,入伍时就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妻子温柔漂亮,如果不是被强征入伍,他本来可心尽享天伦。到军营后他时常找不到感觉,总是分心走神提不起劲。在军队里拼了几年的命,才靠着年龄兵龄混了个班长。每次到乡村里抢劫,他少有别的鬼子那么高的兴致。这样也就造成手下的个别鬼子经常跑单帮吃独食。比如被孟昭忠打死的那个鬼子,就属于爱溜边的那种。过去倒也没出过什么事,现在倒好,溜边溜到阎王爷那里去了。村井正男这个心不在焉的家伙,此时还没发现有手下消失了呢。 这个班已经打劫了两户人家。除了搞到一瓦罐猪油,捉了两只野性十足的卢花公鸡,用拾来的烂了边角的背篓拔了不少黄了叶子的油白菜和还未长成形的莴笋,其它的还什么都没捞到。 对孟昭忠家他们同样也没报有多少希望。 院门关着,房门敞着。正房屋地上湿漉漉满是水迹。几个先闯进屋子的鬼子竟没看出破绽。 鬼子进屋看见水缸先是喝水。他们班这几个鬼子有个癖好,走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也许是之前受过没水喝的伤,可以说是见水就喝,好似害怕人一走就喝不着水似的。这次他们又把那个死胖鬼子刚才的洗澡水喝了个痛快。其中一个矮矬矬的鬼子还叽里咕噜亢奋地哼起了日本小调,看来是喝爽快了。 八嘎!走进屋子的村井正男忽然吼道,这屋子有情况,给我搜,仔细地搜! 村井正男这回终于细心了一把。原来,挂在门闩上未扣锁扣的黄铜锁先是让他起了疑心,屋地上大面积的湿渍更强化了他的判断。 鬼子如临大敌开始慌乱起来,纷纷端起枪,竖起耳朵,进入临战状态。 几个鬼子盯上了里间屋子里两组漆了米黄漆的粮柜。一个鬼子猛地挑起粮柜的盖子,另一个举刀便砍,配合得颇有经验。刀子在空中挥舞几个来回后,鬼子争抢着凑过去,期待从里面捞到什么东西。可是柜子里除了呛人的灰尘什么也没有。鬼子对空柜子又是一番胡砍乱砸。 有个鬼子对悬挂在墙上的玻璃镜子发生兴趣。他先是摆起各种奇异的造型,配合着嘻嘻哈哈的傻笑,尔后又玩起了各类发威的表情,时不时还发出稀奇古怪的吼叫,最后猛然挥刀对着镜子劈了过去。好端端的玻璃镜子瞬间化成一声脆响,鬼子的影子也化成了一堆碎片。 西厢房也是一片狼藉,先前码得规整的圆木滚落一地。院子的木柴垛被推倒,牛棚顶上的饲草垛也被挑了下来。所有裸露在外可以藏得住人的场所都被折腾了个底朝天。 村井正男一直不死心,恨不得挖地三尺,“这里刚才肯定有人来过。”他对那几个最先进入房间的鬼子已经讯问了几个回合。 有个鬼子端枪进入牛棚。那个笨重的大石槽此时显得异常突兀。鬼子围着它打了个转,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搬一搬的冲动。 千钧一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拄着铁拐杖的老人神态自若地走进院子。这让所有鬼子自然地停止了各自的行动,不约而同向这个人据起了枪。 是孟昭忠家的邻居孟广祥。 “出去,都给我出去!”老人背有些驼,但腰杆却是向上挺着的,说话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沙哑。 孟广祥此刻的面孔像是生铁铸的,握在手上的铁拐杖颤巍巍地抖动着。 村井正男听完翻译官的转述呵呵一笑,“人回来了,看来我前面的判断没错。” 要么滚,要么开枪,往我这儿开枪!孟广祥气呼呼地吼道。 村井正男嘴角掠过一丝蔑视的笑,举起手枪对着空中打了一个连发,然后走近孟广祥,“老家伙,说,家里别的人呢,还有你们家的牛,羊,鸡,统统哪里去了?” 突然,一口黏痰啪地一声从老人的嘴里射出,正中村井正男的脑门。那股淡蓝色的浓痰先是在鬼子的额头上粘了一会儿,然后才沿着鼻梁无比缓慢地向下淌。 村井正男愣在那一动也不动,错愕的时间比常人想象得要久很多,久得眼看着那坨黏痰已经划过了上嘴唇,他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般举起了手枪。 孟广祥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那口浓痰这几天都在折磨他,搞得他吃不好睡不香,可又怎么咳都咳不出来。这回好了,终于畅快了。看着自己积攒了好几天的浊物扎扎实实地喷到鬼子脸上,他竟然出现了一种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快感。 孟广祥原本是要抡起他的拐杖打鬼子的,因为一时惊喜给忘记了,鬼子举枪时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浑身上下都充盈着激情和力量。 村井正男的脑袋被砸中了。鬼子在击发的同时,恍然看见眼前一道魔杖旋转起来,旋出的光环五彩斑斓直晃眼睛,随后一片血红飞窜过来,刹那间整个天空就变红了。 第4章 第04章 4 孟昭忠是在鬼子即将进入院门时才火速下到地窖的。在把石槽归位时,他清晰地听见了鬼子的脚步声。孟昭华这时已把那个胖鬼子的尸体倚放到了墙角。 两个人不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借着通气口那丝微弱的光,他们人手一支枪,一人对着一个出口点。眼睛眨都不眨,目光里刻满警觉,神情坚硬而决绝。 地窖的通气口本来就小,又曲曲折折拐了两道湾,光线极弱。里面能听见外面的嘈杂声,但声音非常模糊。即便后来孟广祥老人的怒吼声,他们也没能分辨出来。始终听不清是谁在说,更听不到在说什么。后来就听到了两回枪响。枪声尖锐地穿进耳膜,穿透两个年轻人的心。再后来又是一阵阵喧闹声和喊叫声,之后便渐渐趋于清静。 鬼子像是走了?孟昭华小声说。 孟昭忠点点头说,一时肯定还走不远,我们再等等,先休息一下吧。 两个人收了枪,分别找了个木箱子坐下。经过简单商议,他们决定等到晚上趁着夜色离开。 两个人有些困倦,后来便都沉沉地睡去了。在过去的半天多时间里,他们翻山越岭的奔波,惊心动魄的躲藏,此时实在是太过疲乏了。 时间绵延起伏,悄然无声地静静流淌。 是一个可怕的梦把孟昭忠从沉睡中惊醒。 这个梦真真切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慢慢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庆幸刚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中的母亲着一身黑。黑色的偏襟盘扣上衣,黑色的缅裆裤,黑色的圆口布鞋,还绑了黑色绑腿。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后面盘了黑色的发髻。如果不是一身惹人的黑,那简直就是新娘子的装束。 她就在窗外一遍一遍地敲打着窗棂。 孟昭忠明明就是躺在家里床上的。窗子上糊了窗纸,窗纸上还贴了窗花。但他分明透着窗子看见了母亲。她一脸焦急地站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地敲。 她面无表情,脸是模糊的,发出的声音也含糊不清,但能感觉出是在告别,“我只想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过个太平日子……娘要走了,你要照顾昭莲,照顾昭华……” 后来同样的话又颠三倒四说了好几遍。他想回答,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母亲的身影就那么真切地立在窗外。 最后当他费了全身气力终于要喊出声的时候,窗外那个黑色人影却神奇地消失了。那个人像极了皮影戏中的皮影人,离开时就那么一瞬间,如轻风飘过,不留任何痕迹。 孟昭忠记忆里出现了片刻犹疑。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母亲,也不可能是。但刚才的梦境却又那么真实,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能重新回到梦中的场景里去。 孟昭忠努力地睁大眼睛,但一丝恐惧还是涌了过来。他说不清楚,但内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直觉。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摸枪。枪还在,子弹袋也扎扎实实地绑在身上。他有些懊恼,如果不是那些沉重的弹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是有可能大声呼喊住母亲的。然而他只能暗自苦笑,那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 孟昭忠坐起来,意识从未有过的清醒。地窖内黑洞洞的,通气口那丝微光都不见了。孟昭华那边还发着均匀的呼吸。 他凭着感觉摸上竹梯,挪开窖口上的石槽。一股清新的空气灌进来。 天已经黑了,墨色的天空没有星辰只有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天边。他终究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 院子有些陌生。被鬼子砸烂的窗子破了一个大大的洞,窗户纸扯得老长,诡异地飘摇着。 孟昭忠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那个可怕的梦。 “不管鬼子走没走,今晚必须回到山里去。”孟昭忠暗自下了决定。自打有了这个想法,他顿感来了精神,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用不完的气力。 夜色很静,听不到异常的声响。只是,他嗅到了一股浑浊的血腥味。 在靠近院门不远处,安静地躺着孟广祥老人。那根铁拐杖还被他紧紧地抓在手上。一摊乌黑的血已然凝结。 孟昭忠的额头冒出一层虚汗。他记起了地窖里听到的那一声枪响。老人的身体僵硬,孟昭忠知道他已经死了,但还是不甘心,把老人抱起来,轻声呼唤了一阵。这一切自然都是徒劳。 他抱起老人走出院门,直接进了老人的家。这边的院落也是一片凌乱。趁着月光,他找来铁锹在院子南边的苹果树下挖了个坑,又取来席子把老人包裹起来,然后平静地把老人埋葬了。 没有哭泣,也没有眼泪,孟昭忠的神情始终平淡,脸上的线条却是铁一般的坚硬。 他跪下来给老人磕了三个头,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 是孟昭华。他提着猎枪刚赶过来,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我们得马上走,不然天亮了,怕是走不成。孟昭忠果断地说。 除了枪弹,还有孟昭莲的玉佩等信物,两个人什么都没带。 他们原本打算走西边的村口直接回山里,但刚一靠近路口就听到远处的异响。几个黑影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来回走动,还不时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鬼子还没走。 下川浩决定夜宿孟家庄也是不得已。本来想捞一把就走,不想东西没捞到多少,抓到的几个老男人还都倔强得不行,手下的人倒亡了一个,少了一个,还有那个挨了一拐杖的村井正男,至今还在昏迷着呢。 下川浩对失踪的鬼子印象还是蛮深刻的。中队几乎没有谁拿他有办法。他算的上中队里最老的士兵,肥头大耳,嘻嘻哈哈,虽说不怎么合群,但见谁都鞠躬哈腰。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下川浩被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搞得有些招架不住。这可是他第一次带队单独行动。他原本想放一把火就走,可随行的军医说村井正男在苏醒之前是经不起颠簸的,加之那个失踪了的胖子还没找到,下川浩索性决定就在孟家庄宿营。 村子四周都布控了警戒哨。下川浩自己带着两个班住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空房子里,其他士兵大多睡在了军车上。 村西口有鬼子,孟昭忠和孟昭华就往村北走。村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只要向西穿过去,他们就可以进入成片的稻田地。只要上了稻田地,藏身的地方多,鬼子想找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一到村北头就出事了。问题出在孟昭华身上。接近马路的孟昭华忽然就有些激动,这一激动也就放松了警惕。在穿越路面时,一直轻手轻脚的他忽地一下举起猎枪,一溜小跑进了稻田。因为没有遮蔽物,就在孟昭华穿过马路的那个瞬间,鬼子的哨兵发现了他。 谁,干什么的?鬼子厉声吼道。 没等那个喊话的鬼子反应过来,刚驻足的孟昭华举枪便射。鬼子应声倒地。 孟昭华的枪法向来弹无虚发,这次也没出例外。其实前面在村西路口第一次发现鬼子时,孟昭华就要开枪打鬼子,被孟昭忠给拦下了。而这一次孟昭忠还在马路对面没来得及过来。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藏匿在马路两边的另外两个哨兵从迷迷瞪瞪中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同时向孟昭华这边开了枪。 孟昭忠朝着躲在稻田里的黑影就是一枪。差不多是同时,未被鬼子击中的孟昭华连躲都没躲,接着就向藏在他东北边墙角的鬼子射出了他的第二枪。 孟昭忠放完那枪后便冲过马路,不由分说拉起孟昭华就向西狂跑。两个人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鬼子那边则炸了营。 枪声就是号令,鬼子倾巢出动。距离哨兵最近的一车鬼子很快跳下车。在刚才的枪战中,两个哨兵当场毙命,一个还没咽气的鬼子用尽最后一口气指向了孟昭华射击过的地方。 月色朦胧,风吹稻浪,有鬼子隐约看到了远方奔跑的模糊影像。 枪声再次响起。孟昭忠和孟昭华沿着一条狭窄干涸往西延伸的水渠,只顾弓着腰疯野似的向前狂奔。 枪声越来越密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稻田里不时闪烁着一道连着一道的焰火。 两个人分明感觉到子弹在耳边乱飞,不时有咻咻声擦着两人的头皮冲上远方。但他们谁都没想过停止,就这样很快穿越田野,继续向山上飞奔。 大山如墨,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淹没在夜色里。 为了不暴露跑反村民的藏身地,两个人一直往西北方向疾奔。根本没有路,道路越来越崎岖。他们翻过一道道山脊,越过一座座山梁,黛色的远山连绵不绝。还能听见枪声,但距离明显远了。 在一座山头的巨石旁,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狗……狗日的鬼子……”孟昭华早已口干舌燥,感觉喉咙快要冒烟了,话未说完,就倒在了山坡上。他仰面朝天,两条长腿尽情地伸展,任凭一颗心嘭砰砰狂跳。 没什么事吧,没受伤吧?孟昭忠问。 没事,你呢? 一样。 天宇苍茫辽阔,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几颗星星和着心跳的节奏眨着眼睛。 深邃浩渺的夜空把生命拉长。孟昭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八岁时那个夏夜与孟昭莲在院子外倚靠在一起数星星的画面。 二哥,你说星星有家吗?孟昭莲轻声地问。 有啊,当然有家,哪有没家的星星呢。孟昭华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它们怎么不回家呢? 它们不一样,它们是晚上出来,白天才回家呢。 那它们的家在哪里呢? 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想到那次对话,孟昭华竟不自觉地笑了。往日如昨,依稀如梦。有了这次经历,他感觉自己真的是长大了。 孟昭忠侧身于巨石的一角,警觉地俯视着山下。没有鬼子的身影,只有黑黢黢的松林、灌木丛和山石。 孟昭忠有些惊异于两个人的速度。他对这一带的地形都很熟悉,虽然看不见路,但地方却不陌生。如果放在平时,怎么也得走上半个时辰,但这次却感觉也就在转眼之间。他一遍遍地回望来时的路,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想象。即使是孟家庄,在夜色中也显得那么遥远和模糊。 他揉了揉双眼,努力找寻家的位置。忽然,他看见了远方那簇炫目的红。 那不就是他的孟家庄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色已经由一簇变成了几簇,在夜色中显得那么醒目。 那分明是火焰。 “昭华你看,庄子好像着火了。” 孟昭华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可不是,那东一处西一处的红色火焰由小变大,已经燃成了一片片熊熊大火。多少年后两个人都忘不掉这个黎明前的夜晚。整个孟家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村子的上空被浓烟覆盖。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黑暗的天空被大火燎成了暗红色。 “狗日的鬼子,我跟他们拼了!”孟昭华提着枪就要往山下冲,被孟昭忠拉住了。 “算了,去了也没用。房子烧了还可以盖,只要人在。” 孟昭华拳头攥得生疼,浑身上下不时在打战。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家园被大火吞噬,两个年轻人的心都好似被灼伤了。 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亮了,孟昭华依然沉浸在黑夜里不能自拔。 “鬼子的车子走了。”孟昭忠轻声说。 远方马路隐约出现的正是鬼子的军车。 鬼子只追了一阵子就撤了。下川浩不想黑天半夜再中了什么埋伏。最重要的,他们的作战任务是继续向南开路,目标是中国守军的零散据点,如果因为一些零枪散弹误了大事,这个责任他担不起。另一方面下川浩也有些怕了。开枪的人连影子都没见着,三个活生生的哨兵就殒了命。于是,在下令烧掉村子之后,下川浩让人把昏迷不醒的村井正男抬上车,整个中队连早饭都没吃,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向南进发了。 “我们回山里。”孟昭忠起身便走。 孟昭华捂着肚子,一脸的痛苦表情。他是饿了。两个人除了前日早晨在山上吃的饭,竟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先前还不觉得,这鬼子一走,饿劲反倒上来了。孟昭华感觉快要虚脱了,刚一迈步,就有点头重脚轻。 孟昭忠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行就说话,就你这样子,还整天吵着当兵? 被这话一激,孟昭华反倒来了精神,说话也硬气起来,谁说不行了,反正一回去我就当兵,这回看谁还拦得了我。 孟昭忠走在前面,一路上都在纠结那个可怕的梦。 第5章 第05章 5 孟家庄人临时藏身避难的地方叫玉泉沟。这里原本是个人迹罕至的山坳,说起来也算得上山清水秀之地。群山葱郁,溪水潺潺,虽比不得山下,但终究还能安身。 阳光已经漫上山顶,一缕缕五彩缤纷透过稀疏的松林,直晃人的眼睛。山路的两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儿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晨曦中颤动着娇艳的红。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致让两个人的心情敞亮了不少。 只是,一翻越山岗,这样的心境就被另一种突如其来的景象给打破了。 山的这一边,已然成为另一个世界。两个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株株松柏拔根倒地,折断的树杈随处可见,绿色的树叶在地面上随风飘零。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尘味。山路也被一个个不规则的深坑阻断了。那些坑有两三米宽,半人多深,上面的土砾还有些潮湿,一些没了根的小草大多都蔫了,有的还可怜兮兮地泛着纤瘦的绿。 玉泉沟这边更是全然变了模样。几株老树上飘着被撕裂的布条,平时很少出现的乌鸦三三两两地飞着,叫声嘶哑凄凉。 一幅幅恐怖的画面,让人老远就能感受到肃杀的寒气。 这不过也就一天的工夫,玉泉沟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浩劫,恍如连天地都变了。 绝对是鬼子的轰炸机干的!孟昭华愤愤地说。 孟昭忠的脑海又闪过那个噩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然后便发疯似地向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呼喊,“娘……” 哪里还有娘的影子。他们的那个茅草棚已变成了一片废墟。当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们那个临时的家,孟昭忠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那个小小的只存在了十几天的茅草屋已经没了。 作为茅屋后墙的山石被炸开一个洞,犹如一张怒吼着的嘴还在痛苦地咧着。 家里的所有物品全变成一团团灰烬,在乱石下被风吹得如魂魄一样向四周弥散。 这一回孟昭华是放声嚎哭,孟昭忠也是泪如泉涌。 片刻之后,孟昭华如疯了一般向山上跑去,边跑边喊,娘……昭莲……你们在哪儿?他的声音嘶哑,如一只受伤泣血的苍狼。 这个时候,有个人幽灵一样从一株倒地的香樟树冠下爬了出来。 他满脸焦黑如炭,憔悴不已。血迹斑斑的衣服打着皱褶,花白头发上沾着泥土和草叶。一身疲惫拖着虚弱的喘息,踉踉跄跄向孟昭忠这里走过来。 这个人竟然是老保长孟广德。 原来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保长已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孟昭忠和孟昭华哭喊着迎上去,三个人抱在一起呜咽失声…… 原来,就在昨日下午,玉泉沟这边同样经历了一场劫难。 前日大湖镇失守后,少部分败退的中国守军进入大山。日军派了一个小分队追击,不想却被那伙几十人的残兵败将给全歼了。日军师团长原本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想被这个消息给泼了盆冷水,一怒之下竟调集数架轰炸机对这伙人进行疯狂追杀。轰炸机在大山上盘旋,终于在玉泉沟找到了人。他们才不管那是些什么人。就这样,躲藏在玉泉沟的老百姓稀里糊涂就遭遇了这场灭顶之灾。 鬼子飞机来的时候,大家还不知怎么回事,有人还为了看个稀罕专门跑了出来。飞机飞得很低,机身上的红坨坨都能看得见。不少人眼看着炸弹从头顶上掉下来。那些炸弹还带着怪异的呼啸,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有人直接就被炸得血肉横飞。炸起的尘土遮蔽了天空。 这时人们才开始东躲西藏。在大树下也不安全,一棵炸弹就把树和人炸飞了。躲在山崖上的人一样不能幸免,有的直接被埋掉了,有的被炸飞的山石击中。山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和哭救声,仿佛末日来临。 鬼子的飞机像长了眼睛,专往有人的地方扔炸弹。飞机狂叫盘旋,狂轰滥炸了三个波次。 在第二个波次轰炸结束时,有人说在鬼子飞机轰炸前半个时辰,曾见过一队国军路过这里,还断言说日本人一会肯定还得过来。活着的人再次感受了危险,人们呼天抢地,草草地葬了遇难的亲人,各自搀扶着,纷纷四散逃命去了。果然,不久就有了第三个波次的轰炸。直到黄昏时分,轰炸总算停了。 孟广德没有走。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遭了难,他自己被爆炸的气流掀飞了两米多,但保住了一条命。他平静地安葬了家人,然后又默默地把那些一家人都遇了难和一些面目全非的尸首给葬了。老人一个人趁着月光,几乎劳累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自始至终没看到刘子清和孟昭莲。 她们应该还活着。孟广德含糊其辞地说,当时实在是太混乱了,不过,我恍惚看见张建军背了一个人,好像就是你们的娘,旁边跟着跑的那个人也像昭莲,她背了一个药箱。可是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那时候天都是蒙蒙的,看得不是忒清楚。 那他们往哪边去了?孟昭华急切地问。 南山,南山那边。孟广德肯定地说。 孟昭忠把鬼子进村烧村的情况也讲了,他要孟广德跟他们一同离开,离开这个伤心地。 老人不走,说要在这儿等鬼子,跟他们拼了老命。孟广德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眼里迸射出的怒火,如同两把利刃,直刺远方。 没办法,孟昭忠和孟昭华只有告别,他们要去找寻母亲和孟昭莲。 他们一路向南,翻山越岭,顺着断断续续的山路追赶。饿了,就吃上一肚子野苹果。渴了,再喝半肚子山泉水。每到一处都要高声呼喊,两人的嗓子都喊哑了。 没有完整的路,只有茫茫的青山。但是,他们始终坚信奇迹。 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兄弟俩大大小小的争执,倒是发生了好几回。争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孟昭华无休无止的埋怨,另一个就是对往哪儿走和怎么走的决断。对于第一种情况,孟昭华始终认为,是孟昭忠跟着他下山,才造成母亲和妹妹的下落不明。 孟昭忠从不做什么过激反驳。孟昭华却越发没完没了,说来说去又往当兵上扯,好似只要他当了兵,就能把日本鬼子全干光了似的。两个人找了一天一夜,孟家庄那些人依然不见踪影,好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在一个有小溪流水的地方,他们罕见地碰到了几户人家,他们的茅草屋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这个地方叫七家梁。两个人把所有人家全问遍了,都说没遇到过孟家庄的人,更不要提他们的娘亲,甚至有人连孟家庄的名字都显得陌生,可见他们行走的距离之远。 那个时候已接近正午,阳光赤热,两个提着枪的年轻人可能让他们感受到了恐惧。在听完他们声音嘶哑的解释后,人家给出的回答却只有了了的几个字。这些人的表情是木然的,一看便知道他们的内心有着极为严重的防范与排斥。 孟昭忠和孟昭华一下子慌了神。因为这无疑证明他们一天多的寻找失去了意义。 在孟昭忠的判断里,他们绝对是走了冤枉路。他隐隐觉得母亲还有孟昭莲还不会走远,应该就在孟家庄或玉泉沟附近的某个角落。 昨日夜里,他在孟昭华值守时有过一次露天睡眠,梦里醒来浑身都是冷汗。他一直无法从地窖里那个梦里挣脱出来。他不愿去想,却总又忍不住。在无数个可能性的想象当中,总有一个是那么强烈而清晰,那就是他们的娘可能遭遇到了什么不测。 也许因为有了这块心病,孟昭忠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往回折返。他要回孟家庄,即使那个家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他也一定要回去看看,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的家,永远的家。 可是孟昭华不同意。这个正处在叛逆期的小伙子,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他倚仗自己读的书比孟昭忠多,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正确。尤其是经过这些天来一次次与孟昭忠的反抗与挣脱,他感觉自己终于可以自己决定很多事情了。过去慑于母亲的压力和威严,他还不得不听从于孟昭忠的管教,现在的他终于可以放开了。 在山路旁边的一棵硕大的橘子树下,两个人又开始了激烈争吵。 既然这样,我们就分开找。孟昭华决绝地说,我们早就应该分开找,这样概率才会更大。 不行,这个想都别想!孟昭忠的语气坚定不移。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那个梦。母亲那句要照顾昭华的殷殷话语,总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他一直没敢把这个可怕的梦告诉孟昭华,这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块疼痛,他不想把这个疼痛再传达给另一个至亲的人。 为什么,你担心什么,是我,还是你自己?孟昭华激动地叫着,难道分开找不是更好吗,难道我们两个,比母亲和昭莲更需要保护,更让人不放心吗? 孟昭忠本来想表达自己的担心,但终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样会激起孟昭华更强烈的反驳。 要不这样,我们五天之后,不管怎样,都在这儿会合。这样,总可以了吧?孟昭华换了一种商量的语气说。 孟昭忠没再坚持,显然这次他也下了决心,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也别五天了,就三天,三天头上,也就是第四天的中午,我们就在七家梁,在橘子树这儿碰面。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必须到这儿,能做到吧? 知道了,那就三天后见吧。孟昭华慵懒地回答。 第6章 第06章 6 该说说孟昭莲了。 鬼子的轰炸机飞过来时,她正和母亲刘子清在距草棚不远处一块朝阳的山坡上挖蕨根。按说这时候还不是理想的挖蕨季节,但刘子清想得长远,她说山上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时间是个头,家里的粮食总归有吃完的一天,所以还是要早做打算。蕨根一直是山里人的救命粮,每回碰到灾年,山里山外都是挖蕨根的穷苦人。蕨根经过刘子清的巧手,可做成滑溜溜的蕨根粉,还能打成粘乎乎的糍粑,都是很诱人的美味。两个人午饭都没顾上吃,总算收获了满满的两大背篓。正准备收拾锄头往回赶,爆炸声就在这时候劈天盖地传过来了。 那天孟昭莲穿了一件丝绸小褂,粉红色的,显得颇有些扎眼。鬼子的一架轰炸机就这样跟了过来。母亲刘子清拽着她往旁边的野树林里跑。飞机马达巨大的轰鸣声特别刺耳。螺旋桨在头顶上呼呼地打转,孟昭莲的头发全被吹散,整个人几乎就要跌倒。刘子清的双手此时是那么坚定有力,孟昭莲被紧紧地拽着,机械地向前奔跑。 就在两个人要进入树林,一声锐利刺耳的鸣叫从天空贯穿下来。孟昭莲感觉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滞了。几乎是同时,她感觉自己被猛地拉了一把,身子不由自主倒了下去。然后是一声巨响,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不过她很快就醒过来了,甚至闻到了粘绸的血腥味。她努力睁开眼睛,睫毛上全是尘土,想要抬手去擦,才发现身体被很重的东西压着。是母亲刘子清伏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回想起刚才那个可怕的瞬间。是的,是母亲在炸弹掉下来那个时刻将她扑倒,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她。 娘……孟昭莲慌乱地叫起来。她用力地推着母亲,可她的身体却显得分外沉重。 莲儿……别怕,娘在!刘子清的语气极其低沉,声音仿佛来自另外一个很远的地方。 孟昭莲心头一紧,心里猝然掠过一丝恐惧,但又说不清道不明。她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挪出了上半身,两条腿还被压着,她是抱着母亲的身体坐起来的,随即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母亲还保持着面部朝下的姿势,脑袋软软地向右侧垂着。靠近左耳的部位满是黑红的血,与泥土黏糊糊地凝结在一起。头发还打着不规则的缕儿,有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浸。她的整个背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土,瘦小的身躯显得那么单薄无助。 孟昭莲的脑子出现了短瞬的空白,然后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娘……她大声地呼叫,唯恐这声喊叫之后就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回答。 莲儿,没事……娘没事。刘子清的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娘,你先别动,你受伤了。”孟昭莲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她小心翼翼地拨去母亲头发上的碎土,轻轻触摸着左耳后面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伤口看起来不浅,上下交错,肆意地裂开着。 此时孟昭莲已顾不了许多,她脱掉粉红上衣,对母亲耳朵上的伤口作了包扎。还有血往外渗,衣服洇得一团鲜红。 “娘没事的,有我呢。”此时上身只穿了白色背心的孟昭莲显出了从未有过的从容镇定。她竭力控制着情绪,小心地把母亲扶起来,使其倚靠在自己怀里。 刘子清脸色蜡黄,嘴唇紫乌,还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来。 “莲儿,不要管娘。”刘子清眼睛强睁着,虽有些混浊,但满是坚定,“穿娘的衣服,把脸涂黑了,早些离开这,不要管娘。” “娘,别说这些,你没事的。”孟昭莲打着笑颜强装镇定。 “娘的伤娘自己知道。莲儿,就按娘说的做。”刘子清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很大气力。 “娘,别说了,我一会儿就背你回家。” “不用了,娘知道自己的身子。娘好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个太平日子,可娘今个怕是不行了……莲儿,见到昭华,告诉他,他要当兵,就去吧,当兵打鬼子,娘不拦了。还有,昭忠……”刘子清忽然攥紧了孟昭莲的手,“莲儿,娘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不要怪娘。” “娘,别说了,你先缓缓,我一会儿背你回家。”孟昭莲的眼泪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一串接着一串涌了出来。 “莲儿啊,其实……其实我不是……不是你的亲娘。”刘子清的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里面夹杂了深深的母爱,“上次娘给你看的,那枚平安扣,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你的信物……” “娘,你这是怎么了,别说了,我现在就背你走。”孟昭莲欲起身,但被刘子清的那双手轻轻地按住了。 “至于你的亲生父母,我和你爹都没见过。他们只留下了玉佩,还有一张纸,那上面写了你的生辰。”刘子清显得异常清醒,仿佛现实中的时间已然不存在了,“你被放在一个山路上,那时你出生才三天。我和你爹把你抱回了家。我记得,那天是民国十七年七月初八。” 刘子清一脸安详,完全陷入了一个幸福的回忆里。孟昭莲却早已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莲儿,别哭!” “娘,别再说了。娘你别怕,你肯定没事的……没事的,你就是我亲娘,就是我亲娘!”孟昭莲忍不住紧紧搂住母亲,生怕她忽然之间就会在眼前失去。 “按娘说的,快走吧。”刘子清蓦然张大眼睛,一脸痛苦的挣扎。她本想坐起来把自己的衣服让孟昭莲换上,可整个身体好似失去知觉没有一丝反应,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娘你不动,我现在就背你走。”孟昭莲抹掉眼泪,轻轻跪下去,缓缓把母亲背到肩上。 “娘,我们回家!”孟昭莲的声音柔软而有力。 放眼望去,原本被迷尘遮得昏暗的天空,已然清爽了不少,虽然远方还有几处烟雾在飘摇。 孟昭莲步子坚实地往山下的草棚的方向走。刘子清似乎在她的背上睡去了,只是偶尔会冒出几句混沌不清的呓语:“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 走在崎岖的山坡上,孟昭莲不知怎么又流泪了。母亲刘子清前面讲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也全听懂了。关于自己的身世,很小的时候她就隐隐地感觉出不同。父母从来没打骂过她,对她的疼爱明显超过了两位兄长,乃至她都不自觉地生出了某种公主般的优越感。直到听到邻家一个伢崽子骂她是山沟里捡来的野孩子,她一向天真无邪的心灵才泛起了一丝涟漪。她跑回家告状,母亲当时的反应让她陡然间就觉出了异样。虽然当时她还不满五岁。母亲的眼神里居然掠过了一丝慌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还是被她敏感地捕捉到了。纵然母亲立马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但这个阴影却如疤痕一样在心里面烙下了。她再没问过任何人,只是用那双幼小的纯真的眼睛细心观察。她害怕知道结果,更不想知道,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让家里人变得不开心。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兄长是天底下最好的,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她全部的亲情和爱都在这个家里。母亲之所以选择这时候说出真相,无非是想让她赶快丢下她离开。一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抱怨母亲,难道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背在身上的母亲说,娘啊,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都是我的亲娘。 “快跑,飞机来了。”一个急促的声音打破孟昭莲的苦思冥想。 还没等孟昭莲反应过来,一个少年已经从山坡的另一端蹿过来,动作敏捷地把刘子清从她背上揽过去抱在怀里,然后往南边的野树林奔跑,“快跑昭莲,鬼子的飞机又来了。” 可不是吗,鬼子轰炸机诡异的声音再次轰隆隆从天而降。这么清晰明了震人心弦的重低音,孟昭莲刚才竟然丝毫没感受到。 少年是老中医张逸夫的独生子张建军。他一个人在山上采药材,侥幸躲过了鬼子轰炸。他急匆匆往回赶,是因为他父亲说好了中午要赶回山里。 这个张建军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三岁那年母亲突患脑梗去世,是父亲一手把他抚养成人。从小他就跟着父亲学中医,整天背《黄帝内经》,背《神农本草经》,脑子里装的几乎全是中医知识。他比孟昭莲大一岁,两个人在一起读过两年私塾,也算是同学了,可相互交流甚少,尤其是近一两年,平时见面也就相互笑笑了事。这主要缘于张建军相对拘谨的性格,他是一个容易害羞且动不动就脸红的人。不过,在山上这些天,由于两家的棚子挨得近,两个人碰面的时间多了不少。 这是鬼子第二个波次的轰炸。由于张建军的出现,孟昭莲躲过了一劫。 在林子里,张建军将刘子清轻轻放下。此时的刘子清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俺娘的伤重吗?孟昭莲急切地问。 因为事发突然,张建军先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和采了一背篓的药材也抛掉了。他解开包扎用的衣服,“血基本上止住了,但还需要消毒,现在最担心的是颅内伤。” 张建军目光清澈,脸上还浸着细密的汗液。他穿着紧身黑色短袖背心,宽松的米白色粗麻裤,举手投足间透着青春气息。他凝思静气,手指轻轻搭在刘子清的手腕上。他拿脉的手细腻红润,反衬着她的瘦弱惨黄。她的脉象极弱沉细绵软,除了颅内有伤,脏腑内也有严重内伤。 大妈,您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张建军和缓地问。 娘,你说话!孟昭莲也焦急地呼喊。 是昭忠吗,昭忠,是你吗?刘子清忽然开口。 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但发出光是弥散的。她的两只手胡乱地抓着,最后紧紧抓到了张建军的手。她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整个身体都在颤栗。 “昭忠啊,你要……要和昭莲在一起,你要照顾昭莲……一辈子,一辈子……” “昭莲,昭莲……”她的另一只手又开始顽强地在空中挥舞着。孟昭莲哭泣着把手伸过去,刘子清一下子就握住了。 她的两只手抖动着,努力地把张建军与孟昭莲的手往一起拉。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默默地配合着。就这样,两只手被握在了一起。 “你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答应我……”刘子清嘴唇乌青,像打冷颤一样地哆嗦着。 “昭莲,答应娘……”刘子清转向孟昭莲,一脸的期许。 “娘,你别说了,我……我答应你。”孟昭莲不忍看着母亲如此痛苦。 “昭忠,答应我……”刘子清目光空空地望着张建军,急迫而坚定地追问。 张建军看了看孟昭莲,窘得满脸涨红。虽没吭声,但一颗心却莫名地怦怦直跳。 关于孟昭莲的身世,张建军小时候就隐隐约约听村上的大人讲过。大人们讲这些时当然是要背着小孩子的。正是他们那种鬼鬼祟祟的神秘感抓住了张建军好奇的心,让他特意竖起耳朵偷听到了这个秘密。当时人家说得含糊,又极为避讳,但意思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孟昭莲不是孟家亲生的,是从山里头捡来的。回家向父亲求证,却得到了一顿责骂。张逸夫说别人瞎说什么你都信,以后这个事再不准跟旁的人乱讲。父亲那个不同寻常的态度反倒让张建军更加起疑。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根本也不当真,这个疑问也确实再没对什么人提起过。 而此时,刘子清的这个举动,让张建军骤然就想到了之前听到的那个秘密。 “建军,难为你了。”孟昭莲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他凝视着孟昭莲,忽然就有一种别样的情感涌上来。他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要保护她!” “昭忠,答应我……”刘子清依旧在追问。 “娘,我答应你!”几乎没再有任何犹豫,张建军果决地回答。 孟昭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跪身上前,紧紧地贴向母亲的脸。 刘子清终于昏沉沉地睡去了。 鬼子第二波轰炸过后,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平静。张建军找回药箱,并从采的药材里多带些蒲黄,其它的连同背篓也只好丢弃了。刘子清仍在昏迷,他给她的伤口进行了简单消毒,并重新作了包扎。孟昭莲在附近小溪旁清洗了自己的丝绸小褂,随手甩几下便穿在了身上。 他们下了山,此时的玉泉沟已完全被毁。张建军的家被轰炸得最惨。可能是有人过来看伤,鬼子轰炸尤其凶猛。他家那个临时草棚已踪迹全无,周边还有血肉模糊辨不清人形的躯体,随处可见大团大团凝结了的黑红的血。孟昭莲家的棚子,同样是面目全非。整个玉泉沟哀伤遍野,惨不忍睹。 因为有鬼子还要打来的消息传来,活着人们纷纷四散逃离。孟昭莲伫立在她家的茅屋前,低声呜咽。张建军背着昏迷的刘子清,不断催促她离开。 我想在这儿等我哥他们。心情稍稍平复的孟昭莲说。 我们必须得走,哪怕避一避再回来。张建军这一次异常果决。 孟昭莲就是不动,只是立在那里抽泣。 你问下你娘,看她怎么说。束手无策的张建军没头没脑地说。 娘你醒醒,你说我该怎么办?娘你说话呀……孟昭莲悲悲切切对着母亲哭诉。 说来也怪,奇迹真的就发生了。刘子清眼睛是闭着的,但发出的声音却是格外清晰,一字一句,“莲儿,快跑,飞机来了,快跑!” 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当张建军抬头北望,鬼子的飞机正向这边飞过来。第三个波次的轰炸就这样开始了。 正是这个提早发现,为他们赢得了逃生的时间差,也让很多人在炮火连天中有惊无险地进入了南边的树林。 他们随着逃生的人流漫无目的地奔跑。天色将晚时,敌机终于退去了。人们茫然不知去往何处。有人说继续向南,有人说应该向东,理由都是一大堆。也有人说干脆回孟家庄,说即使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不想死在外面做个孤魂野鬼。 孟昭莲和张建军决定跟着东行的人群。他们觉得这样可以不必走得太远,虽然惊险可能多一些,毕竟路途近,躲过眼前的危险后,能尽早地回家。 天很快就黑了。 玉泉沟的东边是耸立的高山。这座山的名字叫天罩山,山径险峻。古树参天,溪水潺潺。 孟昭莲一行有十五人,共六个家庭,五名伤者,其中刘子清的伤势最重。趁着月光走了一个时辰,最后在山脚下一块林地上停了下来。 夜宿荒野,睡意全无。由于张建军背着刘子清,孟昭莲一直挎着他那个药箱。开始时觉不出什么,后来两个肩就有些受不了,她咬着牙才坚持下来。一停下来休息,她感受到了两个肩的疼。是那种钻进骨头缝里的疼,疼得她终究没忍住,委屈得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开了。 看着孟昭莲在那里抹眼泪,还不时地揉捏自己的肩,张建军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 那……那什么,我帮你按一下吧,会好一些。 不用了。 沉默。沉默得让夜色显得分外宁静。其他人都睡了,有波浪一样的鼾声,间或隐约还有野兽的嚎叫。 月光如水。 半夜时分,刘子清有些烧,不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张建军给她打了针。担心地上湿潮,他一直抱着她。孟昭莲则担起母亲的两条腿,三个人依偎在一起,沉沉地睡着了。 晨光袭来。一声声鸟鸣清脆婉转,宛若一节节美妙的音乐。孟昭莲缓缓睁开眼睛,清亮的山野满是勃勃生机。昨日,仿佛只是一场梦。 他侧垂着头,半倚在她的肩上,一脸静谧安详。刘子清还躺在他的臂弯里,她则蜷伏在母亲的怀里。 阳光是彩色的,在远山和绿树间打着一个又一个旋涡。 刘子清的烧已经退了,人虽还昏迷着,但呼吸是均匀的。张建军给她拿了脉。老人脉象有些细弱,生命体征尚好。 这时已有人摘了野杏和野桃回来。杏子黄黄的,煞是诱人。桃子还有些绿,挂了一层茸毛。大家分着吃了。一行人也再未远行,就在此处各找了空地安顿下来。 张建军到河边取了山泉水,给刘子清喂了些消炎散瘀的药沫。无非是田七、红花之类,都是过去采的草药。他也给另几位伤者处理了伤口,分发一些药品。 傍晚时分,刘子清竟奇迹般地苏醒了。她眼睛睁着,但口齿不清,脑子好似是乱着的,嘴里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语:“昭忠……昭华……昭莲……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 这几个词语中的每一个都戳中孟昭莲的泪点。 她还是决定回孟家庄,她要去找孟昭忠和孟昭华。 正好,张建军也有这个想法。于是,就在次日的凌晨,他们告别了那几户同乡,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一路上,两个人的话不多。还是张建军背着刘子清,孟昭莲挎着药箱。为了减轻药箱重量,张建军还特意留下了一些药品。 他们先到了玉泉沟。 保长孟广德还如一株老树一样守在那儿。鬼子轰炸三次后再没过来袭扰,步兵也没有来。 看到孟昭莲,孟广德一脸惊诧地说,错过了,孩子,错过了,你两个哥哥昨天早上来过,他们也在找你们呢! 望着昏睡不醒的母亲,孟昭莲失声痛哭。这几天的变故跟梦一样恍惚,她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心都化成泪水倾泻出来了。 又听到家园被烧毁的消息,孟昭莲的心再次受伤。张建军的眼前也掠过一片阴云,仿佛天空都变得昏暗了。看着两个年轻人阴郁的样子,孟广德决定跟他们一起回家看看。 一行四人是将近正午时分回到孟家庄的。 伤痕累累的村子透着无尽的萧瑟与凄凉。 没了屋顶的房子黑黢黢的,无声地诉说着悲愤。没有一户人家是完好的。丧心病狂的鬼子把罪恶发挥到了极致。 几个人去了张建军家。一群不祥的苍蝇在院子里铺天盖地飞着。张逸夫躺在地上,人已经变了形,但依旧保持着拼杀的姿势。张建军被痛苦吞噬,孟昭莲也几近晕厥。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他们掩埋了张逸夫,却掩埋不了沉重的悲伤。 孟昭莲不时安慰悲情中的张建军,其实也是在调节快要撑不下去的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她变得坚强了不少。张逸夫已经走了,药房也化成灰烬,母亲的情况未见一丝好转,但孟昭莲心中那道希望之光,还一直亮着。 她家的大门已经烧没了,石头垒的院墙还在,院里的一畦韭菜还顽强地绿着。正房没了屋顶,两面主墙也断成几截。西厢房除了屋顶,主墙也还完好。所幸地窖里没进去火。当张建军挪开地窖的盖子,一股恶臭冲了出来。 鬼子的那具尸体,已经腐烂了。张建军和孟广德好一番折腾,才将那死鬼子弄出来,挖了个坑埋了。 因为这个没有被毁掉的地窖,几个人这几天终于吃上了米饭和肉。 饭做好的时候,刘子清再次醒了。她眼神模糊,言语不清,嘴里重复着那几个有限的词语:“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 她现在两条腿动不了,头脑还是混乱,但能吃能喝。张建军说这是由于头部受伤外加精神刺激引发的下肢瘫痪和老年痴呆。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每天针灸,加上推拿按摩,还是有恢复希望的。”看着孟昭莲悲戚不已,张建军只有耐心抚慰。 孟昭莲眼里露出一抹惊喜的柔光。 你说的那些能教我吗?她恳切地问。 当然……当然能!张建军拘谨作答。 孟昭莲心中涌出一丝感动。这几天张建军一直在默默帮她,即使在刚刚葬了父亲之后。 “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刘子清每咽一口饭,就要吞吐这几个字。自打苏醒之后,她的目光大多时候都是呆滞的,可是,只要一开口讲话,她的眼睛就会张得很大,痴痴的满是期许。 “放心吧娘,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站起来了,昭忠哥他们也回来了,这个家还跟原来一样。”孟昭莲轻轻地对母亲说,也是对自己说,“等赶跑了鬼子,我们就过上太平日子了。” 孟广德从院外急匆匆跑进来,打破了她正在进行着的好梦。老保长原打算是回自己家里看个究竟的。 “鬼子来了,快躲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鬼子在哪,我跟他们拼了。”倚靠在院墙角的张建军突然情绪爆发,抓起前面从地窖取出来的一把铁锹就要往外冲。 孟广德拉住了他。 “孩子,别冲动!”他望了一眼孟昭莲,“我们都走了,她们怎么办?” 张建军一下子就怔住了。此时的孟昭莲正跪在那儿吃力地把母亲往肩上背。他忽然有一种歉疚感,是作为男人的那种歉疚感。是的,在面对强敌时,任何一个男人都有责任保护女人。 此时,鬼子遥远的军车声轰隆隆传过来。透过敞着口子的院门,他们看见大马路上向南行驶的鬼子车队。长长的车队绵延不断,拖着看不到尽头的尾巴。 这么多的鬼子,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孟广德忿恨地自语。 鬼子的车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个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车队从头走到尾,在他们的视线里晃了很久。 太阳要落山了。失了光辉的太阳重重的,让人喘不过气。鬼子的军车虽是过去了,但几个人的心都被碾痛了。他们被一种无形的仇恨压抑着,久久都缓不过来。 他们就在村里躲了一个晚上,次日天刚亮就离开了。因为担心有炊烟,他们连早饭都没做。他们带走了一袋米,拿了一些盐。孟昭莲还从地窖里取走了一床丝绸棉被。 顺着来时的路,他们走走停停。经过玉泉沟时,又找了些没被炸烂的铁锅和炊具。将近中午时分,他们再次回到天罩山脚下。 孟昭莲一路上都祈望能遇到孟昭忠他们,在每个山头她都要喊上几次,但留给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第7章 第07章 7 孟昭忠是在太阳初升时抵达孟家庄的。为了赶时间,他几乎昼夜兼程。他到达时,孟昭莲几个人刚刚离开。 在路上,他们曾经相向走过。在一道长长的山岗,他们之间,只隔了几株郁郁葱葱的野橘子树。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灶膛边新鲜的草木灰,地窖内少了的粮食和腊肉,消失掉了的死鬼子,无不在告诉孟昭忠,母亲和孟昭莲她们回来过。因为知道地窖口的只有她们。 “娘,昭莲,你们在哪?”孟昭忠站在残缺的院墙上高声呼喊。喊累了,就坐下来休息,然后接着喊,直喊得嗓子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孟昭忠一会儿立在墙头上大声叫喊,一会儿坐在墙角边默默垂泪。乌黑浓密的头发散乱着,满是于心不甘的倔强。 临近晌午,他莫名其妙地去了趟孟家坟地。 孟家坟地在村北一块丘陵地阳面的土坡上。一走到父亲的坟前,他就躺在了那里。强烈的阳光刺人的眼睛。但他却浑然不觉地睡着了。 坟头前杂草丛生。他仰面朝天,头枕着枪,伸开四肢躺成了一个天字。不时有蝴蝶轻盈地从他的头顶飞过,有蚂蚁好奇地从他身上爬过。一只黑蚂蚁还顽皮地围着他的胳膊绕起了圈圈。 他睡了将近两个小时。醒来后,他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什么也没说,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往家赶。他的脸色绯红,嘴唇红得像刚燃透的火炭。 他像没事一样熬了一大锅米饭,用干辣子炒了腊肉,还放了不少韭菜。他从地窖里找了个陶罐,先把饭菜打了包。然后才一个人坐在地上,狠狠地大吃一顿。他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之后,他回望几眼满目疮痍的家,默默地离开了。 他又来到玉泉沟,在他家那个被炸毁的草棚前,久久伫立。他的表情异常平静,没有眼泪,也看不到悲伤。 他往天罩山方向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完全是凭着某种直觉在走,冥冥中似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在雄伟的天罩山脚下,他破了嗓子用力呼喊,可声音却沙哑低沉,根本发不出去。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听得到。 半下午时,他顺着一条向东流的小溪漫无目的往前走。 就在他前面不足两百米的地方,孟昭莲正拿着一只陶瓷碗往水桶里舀水。水很快就满了。她穿过稀疏的树木,直往北方去了。 走到孟昭莲取水的地方,孟昭忠不自觉就停了下来,然后完全无意识地朝北方张望。映入眼帘的,除了丛林,什么都没有。 太阳走了一天都倦了,疲惫地收起锋利的光芒。山林被镀了一层瑰丽的彩金,柔美得让人流连忘返。孟昭忠清瘦的身体被拉得很长。那是一幅孤单的剪影。 他取下斜背的布包,里面是打了包的两罐子饭菜。坐在地上,他轻轻地把布包解开,然后系上。再解开,又系上。最后他走到小溪旁,掬了几捧水咕咚咕咚喝了。 在小溪边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他直接躺倒,怀抱着三八大盖,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而在他正北方距离不足几百米一块耸立的山石下面,刘子清正躺在孟昭莲带过来的丝绸棉被上,痴痴地念着他的名字。 “昭忠,昭忠啊……”她眼神朦胧,吐字也模糊,似哄着婴儿的睡眠。 “娘,又想昭忠了。”孟昭莲跪在旁边,正为她按摩两条僵硬的腿。 “娘,昭莲……”睡在草地上的孟昭忠,也同时在打着呓语。 天刚蒙蒙亮,孟昭忠就醒了。他肩上枪,挎上布袋,在小溪旁洗了脸和头发,又接连喝了几口水。然后,这个容光焕发的青年,又神采奕奕地出发了。 几分钟过后,一个美丽的少女提着水桶也来到这个地方,洗脸,漱口,汲水,随后步伐轻盈地远去。当然,她就是孟昭莲。 孟昭忠是在次日半晌午时回到七家梁的。 那棵橘子树下空荡荡的,孟昭华还没有来。 孟昭忠取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他拧开陶罐的盖子,轻轻地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一路上他几次动了吃的念头,但都努力地克制了。这些饭菜是专门给孟昭华留的。即使要吃,也要和他一起。 忽然,天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黑乌鸦,盘旋着,聒噪着。那叫声干瘪空洞,给孤独的七家梁增添了几分诡异。孟昭忠心情本来就差,被这些乌鸦闹得简直糟透了。而那群讨厌的家伙像要故意找茬,嘎嘎嘎叫个不停。 孟昭忠终于不堪其扰,一抬手冲天空连发两枪。只听“砰砰”两声,两只乌鸦应声落地。 太阳已经悬在正上空了。孟昭忠立在树下凝视着南方,神情焦躁,任凭额头上的汗水滑进眼眸。 太阳偏西。他来回走动,脸色涨红,浓眉紧蹙,不时有汗珠从乌黑的头发尖上滴落下来。 夕阳西下。他又坐在了树荫下,低垂着头,怅然地望着两个陶罐发呆。 天渐渐暗下来。他伸手摘了几个青绿的野桔,快速剥了桔皮,几口便吞掉了。 月亮升起来了。他倚着树坐着,将枪斜靠在右肩上。 他一直茫然地睁着眼睛,满脑子全是杂乱的影像。一会儿是梦境中母亲说你要照顾昭莲照顾昭华时的那份殷殷切切,一会儿是孟昭华说那就三天后见时的那种漫不经心,一会儿又是昭莲说你们要是走了我和娘怎么办时的那副可怜楚楚。 对于孟昭莲的身世,孟昭忠曾有过隐约的模糊的记忆,但始终没有得到印证。毕竟当时他还不到三岁。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小心地追问过父母几次,可他们给出的答案跟他的判断从来就不相符。但每一次都会有一种直觉给出他答案。在最深层的心底里,他隐隐地知道,他与孟昭莲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善良的他却从未跟任何人说起,包括昭华,也包括昭莲。 可是最近这两年,母亲的某些言行还是让他觉出了别样的成分。她有意无意间总让他多照顾昭莲,时不时安排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干活,或者一起外出。话里话外总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说你们将来怎样怎样,如何如何。而对昭华,却从不这样。他隐隐感受到了母亲的那份特别,可又说不清道不明。从小到大,他对昭莲的疼爱,超过昭华,甚至超过自己。可以这么说,为了她,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什么都可以付出。 不知为什么,自从那天看到平安扣,看到昭莲的那些信物,他心里不自觉间就多出了某种异样的情感。他知道,那是一种一辈子都想保护他呵护她的冲动。母亲原先的那些心愿,他一下子就读懂了。由于这个莫名的情愫,一心想见到母亲和昭莲的心思,也变得越发浓烈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那张充满谜团的便笺和襁褓都在。可是,她现在人又在哪里呢?还有母亲,还有昭华,他们都在哪儿呢。孟昭忠痛苦地闭上眼睛,内心充满了深深自责。 忽然,一阵悉悉窣窣的响声从背后传来。孟昭忠猛然睁开眼睛,迅即借着树身转体出枪,同时拉响枪栓,子弹上膛。 第8章 第08章 8 孟昭华尝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 是的,就在孟昭忠离开的那个瞬间,这种感觉就来了。这是孟昭华没想到的。他甚至远远地跟着孟昭忠悄悄走了很久。看着孟昭忠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最终消失在山之尽头,他越发感到内心的茫然。 孟昭华天生就是个急性子。有些事急完了一静下来他就后悔。不过这一次他倒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妥。只是这种莫名的失落感带给他的冲击力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还有,之以坚信母亲和孟昭莲她们会往南边走,完全是基于一种他自认为最为科学的判断。因为向西要经过鬼子过兵的马路,向东是高山,人迹罕至,一般逃难的人不会选择,向北更不可能,因为日本鬼子就北边过来的。只是,他忽略了一条最重要的理由,那就是情感。实际上为了能等到他和孟昭忠,孟昭莲根本没考虑这些理性的东西。可书卷气十足的孟昭华却没有想到这一层。 孟昭华一个人提着猎枪往南走。这个时候,他也开始对山路上一些遗弃物产生兴趣,即使碰到并不算新鲜的粪便,他也要观察琢磨上一阵子。此时他才对过去自己跟孟昭忠缘何会为某些行为发生争执有了一些顿悟。原来作为主宰者做事情会不自觉地付出全部身心,而追随者却随时可以产生出某种批评挑剔的心态来。现在一个人的他已经彻底成了过去梦想里可以抉择自己行动的自由人,可是,在片刻的新鲜好奇之后,什么都不过还是老样子。 总是一条若隐若无的路,山那边依然是山。 层峦叠嶂,有时松涛阵阵,有时溪水潺潺,有时流云舒卷。灌木丛中,鸟儿在枝头啁啾着欢快。青草坡上,山花在风中摇曳着烂漫。 而面对这一切,孟昭华的心里只有漠然。也许就在一念之间,他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直觉。那就是他感觉自己正失去一种方向感。在这茫茫的群山之中,他第一次感受了一个人的脆弱和渺小。 这种迷惘的感觉直接造成了精力不集中,使他对眼前一块土质松软覆盖了枯草的地方竟毫无察觉,以至于一脚就踏进了一个明显是人为设置的陷阱里。 陷阱并不深,但足以把孟昭华拌一个扎扎实实的跟头。还算他手疾眼快,拿手里的猎枪作了些支撑,不然不知道他那一口整齐的牙齿还能剩下几颗。即使这样,他的两个脚腕子还是发出嘎的一声脆响。孟昭华大叫一声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有几个人已经从旁边的灌木丛里窜出来牢牢按住了他。 谁,你们干什么?被沙土迷了眼睛的孟昭华大吼,我的眼睛! 几个人连理都不理他,相互嬉笑着仿佛只是逮到了一只兔子。他们首先下了他的枪,然后反背双手把整个人硬扯了上来。 孟昭华虽全力扭动,蹦跳,怎奈被人拿住了要害,所有反抗也就成了枉然。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他痛苦地叫着。有人不怎么耐烦地托住他的头给他硬揉了几下,还煞为体贴地抹掉他眼角的泥。还别说,这几下子还挺管用。孟昭华立马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白的地方有些发红不时还有眼泪溢出,但面前的几个人他还是看清楚了。 他们穿黄绿色军装,戴圆筒式布制军帽,左臂上佩戴臂章,领口两边有领章,红底蓝线加黄色立体三角星。每人都肩有步枪,有两个还是捷克式轻机枪。 这几个人竟然是国军士兵。 快放开我!孟昭华眼里喷着怒火大吼,你们这些当兵的,不去打鬼子,抓我做什么? 哪那么多废话,看来不给他尝点苦头,他就不知道咱七十四军的厉害。一个领章上一道蓝杠两颗黄星的矮个子凶巴巴地说,把嘴封上,头套套上,带走! 旁边的人立马拿过一条绑腿带子,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臭气,直接勒在了孟昭华的嘴上。孟昭华咯噔一下子,差点窒息过去。紧跟着整个头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给蒙上了,胳膊更是被狠狠地向上勒着捆了。 孟昭华感觉自己正在做着一场马上就可以结束的噩梦。可是这个梦根本停不下来。七十四军?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抗日铁军吗?孟昭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帮人怎么能跟七十四军有什么瓜葛。他想探个究竟,可却张不开嘴。他撞头,跺脚,倒在地上打滚,可是没用,换来了是一顿没轻没重的拳脚。 孟昭华几乎绝望了,最终放弃了没有半点意义的对抗,因为每一次都会招致更为强硬的打击。他已搞不清自己被抡了多少拳头,踹了多少脚。他脖子被套了粗糙的麻绳,猎枪被挂在上面。他们拽着他,如同牵了一头驴,或者一条狗。 那个自打懂事以来就心比天还高的孟昭华这回是彻底蔫了。当一个人肉体被彻底打垮的时候,他的气场再强大也会随之垮塌。从小孟昭华的眉宇间就有一股掩都掩不住的狂傲之气。这当然跟老天赐给的性格有关,但跟听多了旁人的赞美也绝对脱不开干系。那高傲挑着的浓眉,那又黑又硬的头发,还有后脑勺上那两个拧旋,谁不说那是代表着桀骜不驯呢。对,是烈马,孟昭华喜欢自己烈马一样的性格。可现在,这匹烈马差不多是被驯服了。 没人考虑他的感受。感觉那几个兵根本就没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还差几个?那个蓝杠两星问。 算上这个,还差仨。一个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士兵回答。 这年头,逮个壮丁也不容易。蓝杠两星语气里带着抱怨。 闻听此言,孟昭华的脑袋嗡地一声,随即闪过瞬间的晕眩。 那几个人还在饶有兴致地嚼着舌头,可孟昭华的耳朵已灌不进别的什么声音了。 “壮丁!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抓壮丁。自己成了故事的主角。难道这就是自己从军梦想的开场?”孟昭华本是想苦笑的,可嘴巴被勒着,看来也只有在心里暗自发笑了。 “这是要去哪里呢,三天之后,还能返回来吗?”想到这些,孟昭华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踉踉跄跄地,孟昭华被人拖拽着,不知道机械地走了多久。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等被人摘了头套,解了勒嘴的绑带,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了。 “进去吧,给我老实点,不然就是找死。”一个兵把他推进了一个黑洞洞的屋子。 那句想象了一万遍的脏话最终也没骂得出口,孟昭华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吗?他几乎是瘫倒在地上的。胳膊还被捆着,连麻木的感觉都没了,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他蜷缩成一团,沉沉地闭上眼睛,没多久便昏睡过去了。 他被人拍醒时,天已经大亮了。胳膊上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被解开了。 小伙子,没事吧?一个光着膀子约摸四十多岁的汉子问。 孟昭华坐起来,嘴角轻轻上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这个小小的屋子竟然还蹲坐了六个人。个个都是瘦精精的模样,其中一个看上去完全还是个孩子。那孩子眼神木木的,正怯生生地打量着孟昭华。 你说了一晚上梦话。光膀子汉子说。 是吗,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孟昭华略带茫然地说,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是祁安县的一个抗日驻点。光膀子的汉子说,咱们这些人,用不了几天,就要上战场了。 上战场,不就是给党国当炮灰吗?一个长着老鼠眼的瘦子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门开了。两个表情木讷的士兵放进来一大铁盆米饭。雪白的米饭冒着热气,香味瞬间飘满了屋子。 那个老鼠眼抢先凑了上去,接着几个人就把那盆饭拖进来围了。 士兵锁了门一离开,老鼠眼抓起米饭就往嘴里塞。另几个人只稍稍迟疑了半拍,也全都用手抓着吃了起来。 孟昭华还坐在旁边没动,其实肚子已经发出了抗议。他轻轻咽了咽口水,唯恐别人察觉到这个小动作。 过来吃啊,这里可没人管你。光膀子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打招呼。 那个孩子也把身体往后挪了挪,用和善的目光向他示意。 孟昭华硬着头皮凑了过去。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给了自己勇气才把手伸进盆子。 等两个士兵把青菜汤和碗筷抬进来时,一盆子米饭已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一个士兵和缓的语调说,都听好了,一会儿集合,我们陶营长要训话。 陶明亮营长的训话是在一个开阔的院子里进行的。 和孟昭华一样身着便装的所谓壮丁差不多有两百人。真正的军人反倒不多。除了在队列两边持枪执勤的士兵,参加列队的官兵只有短短的四路纵队,而壮丁的队伍却有十几路。 很多东西是孟昭华后来才知道的。这里新组建了一个独立营,营长的命令都下了,可手底下只有半个连的兵力,上面只管装备,剩下的兵要自己想办法。这么多壮丁有一半是征集来的,有一半就是硬抓过来的。据说之前陶营长给每个班分了任务,一个班十个人。他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把人弄到队伍里来,那就有办法让他打鬼子。 一个自称叫张雪松的连长在整队报告之后,陶营长叫大家坐在了地上。 陶营长讲得全是大白话,但鼓动性不小。 “国难当头,是男人就应该当兵打鬼子。听说有人为了逃避兵役,拿硫黄弄瞎自己眼睛,剁掉手指头,他妈的这些人还算男人吗?这些人对得起我们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吗?”他竭力控制着情绪,“此次把我们一些兄弟强征到这儿,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日本鬼子要亡我国家,灭我民族,作为响当当的中国汉子,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队伍里有几个人大声回应。 “能不能答应?”陶营长高声追问。 “不能!”整个队伍齐声呼喊。 “对,不能!国家都要亡了,你不站出来,我不站出来,谁站出来?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拯救我们的国家,拯救我们的民族,拯救我们的父老乡亲,拯救我们自己。这些天,日本鬼子又烧了我们不少村庄,炸死了我们无数百姓,怎不让人痛心疾首!可是,我们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就知道自己逃命,这样不行,我们是要把大家组织起来,发给大家枪,发给大家炮,咱们一起来,干掉日本鬼子!” “干掉日本鬼子!干掉日本鬼子!”那些士兵像是预先准备好了似的,一声接一声振臂高呼。随后整个队伍也跟着齐声呐喊。 孟昭华被现场气氛感染,血脉偾张,激情澎湃。 这个充满理想的热血青年,已然忘却了先前被抓时的屈辱,完全融入到这个激昂的氛围里了。 “张连长,指挥唱个歌,再给弟兄们鼓鼓劲!”陶明亮大声说。 “是!”那个张雪松连长也跟打了鸡血似的,“左边的四路,起立!” 那四队纵队唰地一声全站了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起……唱!”张雪松精神抖擞,动作有力。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抗战弟兄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歌声震天,气贯长虹。 孟昭华对这帮战士有点刮目相看了。从昨天到现在,依稀都还在梦里,怎么都真实不起来。可抓他的那帮人就在那边,扯着嗓子吼着,真真切切地。虽然他们穿了军装,分得不是很清,但他还是认出了其中的几个。尤其那个蓝杠两星,小子站得还挺靠前,唱得好似也比旁的人更起劲。真搞不清这些家伙是怎么混进国军队伍里来的。孟昭华昨日里可是要跟那些人拼命的,一路上也老想着怎么样报仇雪恨。可是,也不过就听他们唱了这首歌,那颗报私仇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集会一结束就发军装。每个人还配发了一个可以手提的小木箱,说是存放个人物品。孟昭华提出要拿回自己的猎枪。还真不错,猎枪很顺利地被返还了,只是取走了全部的子弹。这样,属于孟昭华自己的东西,就只剩下这杆老猎枪了。 他脖子上的平安扣还在。这枚小小的玉坠依然细腻柔润,精灵可人。他轻轻地抚摸着,如抚摸着某种回忆。这是昭莲的平安扣,是母亲一再强调的她的嫁妆。可是现在,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军装很合体,只是还没配军衔。穿上军装的孟昭华英姿勃发,威武洒脱。 新兵强化训练从当天下午就正式开始了。 让孟昭华没想到的,新兵班长竟然是那个蓝杠两星。 站在队列前面,这家伙更显出了他的矮。两肩也不怎么匀称,左边高右边低。五官搭配得更是比较混乱,额头往前倾的太多,鼻子、眼睛和嘴巴挤得太近,搞得一张脸好似进化得比别人慢不少。 做自我介绍时他还专门瞄了孟昭华一眼,原本滑稽的长相认起真来更是雷人,“本人姓刁,名凌云。凌是凌云之志的凌,云是凌云之志的云。” 孟昭华差一点没喷笑出来。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甚至有点扭曲如果不是狠狠咬住嘴唇强压下去,那个笑声差不多能喷刁凌云一个趔趄。 刁凌云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也顺便瞪了所有人一眼。 “欠练,你们就是欠练。”他炫耀地摸了一把领章上的军衔,“看见没有,老子可是中士。中士!老子当了半年兵就混了个中士,那可是用五个小鬼子的脑袋换来的。在我手下当兵就得听我的,都给我放规矩点,哪个敢不听招呼,没事找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大家脑门子上都顶着个‘死’字,不服咱就单挑,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队列里一片寂静。 孟昭华痛苦地想,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的从军史也太曲折了,怎么会碰上这么个亡命徒呢。 这个刁凌云,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父母家人全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之下,他对日本人的恨深入骨髓。 真正组织队列课教学的是副班长苏伟强。此人二十一二岁,个子高挑,标准的军人身材,不论是立正稍息,还是敬礼集合,都是有模有样。 孟昭华所在的这个班一共十个人。除了班长和副班长,其他的八个人都算是壮丁。前晚上一起在小屋子关过的就有六个,还有两个是从别处调整过来的。 训练时那个刁凌云大部分时间都不出现。一旦过来,就能挑出一大堆毛病。有时他也会给大家做个立正之类的示范动作,那两个怎么都对称不起来的肩变形地向外张着,看得人每次都想替他吃上一把力。 一下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队列训练完全没有想象得那么艰苦。 晚饭是大会餐。每个人也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碗筷。米饭随便吃,一个班满满一大盆子红烧肉。新兵们都跟疯了一般,咀嚼的吧嗒声激情有力,响成了一大片,搞得旁边站岗的俩哨兵直咽口水。 望着碗里色泽红亮的红烧肉,孟昭华却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母亲做的红烧肉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吃。可是,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别人都已经吃差不多了,他还眼泪汪汪地望着一碗饭发呆。 “怎么了,想家了吗?”副班长苏伟强走了过来。 这一问不打紧,孟昭华藏在心里的委屈猛地被勾了出来,一串泪冲出眼眶掉进饭碗里。 “没事。”孟昭华赶紧侧过身去,含着眼泪把一碗饭吃掉了。 第9章 第09章 晚饭后是学军规,孟昭华一直心不在焉。后来又学唱军歌,唱的就是上午那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歌孟昭华在中学时学过,但还是跟着唱了一遍又一遍。 睡觉是大通铺。班长和副班长在两边,八个新兵睡中间。真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他的铺居然跟那个刁凌云挨着。 十个人本来就拥挤,翻个身都不容易。孟昭华睡不着,思绪一团乱,在暗夜里大睁着双眼。 其实一整天他都在想象着逃离。他不惧怕当兵,为了打鬼子甚至宁愿慷慨赴死。只是想到生死未卜的母亲和孟昭莲,想到与孟昭忠的那个约定,他就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哪怕跟孟昭忠说上一声再回来也好。 夜晚是最好的机会。当满屋子都是打呼声时,孟昭华悄悄坐了起来。 起来干什么?黑暗中传来刁凌云的声音。 睡不着,坐一会儿。孟昭华轻声回答。 躺下!刁凌云压低声音说。 孟昭华只好躺下。旁边的那个刁凌云反倒扯起了呼噜。 “难道这小子刚才在说梦话。”不小心碰到这种人,还真是霉运当头。孟昭华被这家伙整得快崩溃了。他辗转反侧,故意弄出不少动静。可人家那边却依然故我,呼声搞得反而越发响亮。 子夜时分,忍无可忍的孟昭华再次悄然坐起,拿了衣服拎着鞋子,提上自己铺对面的手提木箱,轻轻拉开木门,快速走出小屋。 外面夜色正浓,硕大的院子一片静寂。逃跑的机会终于来了,孟昭华的心怦怦直跳。 “回去,回去睡觉!”孟昭华蹑手蹑脚刚走了几步,刁凌云的声音已经跟了过来。 “找死是吧,今个你只要跑出去,肯定就是死路一条。”刁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门口,“外面早就布置了岗哨,就等着打出头鸟,你要想往枪口上撞,我可不拦你。” 孟昭华立在那没动。 刁凌云打着哈欠说,回去吧,我也困了,你小子搞得我半晚上还没睡觉呢。 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孟昭华又躺回自己铺上,在梦境中继续着他的潜逃。他的两条腿重重地在山间丛林中穿越,那些士兵如影随形,如风一样在他的身后闪过。猛然间,一声清越的枪响穿过他的头颅,紧接着又一声洞穿心脏。没有丝毫的疼痛,他只是浑身激灵一下,之后便进到了巨大的黑暗里。 早上出操时,大院的门角边赫然停放了一具新兵尸体。那人身上盖了一床雪白的单子,一截细弱的脚踝裸露着,脚上还穿着前一日刚配发的黑布鞋。 后来这个新兵的故事便传开了。这是一个逃兵。在昨夜子时逃跑时,被哨兵击毙。一枪击头,一枪击胸,枪枪致命。 孟昭华知道,昨晚上如果不是刁凌云,那么现在躺在那儿的,应该就是自己。 对于孟昭华昨夜的事,刁凌云始终没有提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时孟昭华有一种错觉,那或许就只是一场梦吧。 这一日还是队列训练,重点强调的就是令行禁止。有些新兵甚至分不清左右,光是“向左转”和“向右转”,就学了两个钟头。打兵现象开始明目张胆出现。一些反应慢的,尤其是做错动作不打报告的,拳打脚踹成了家常便饭。 绝对服从官长命令被奉为圭臬。稍有对抗,哪怕只是眼神不敬,都将得到最疯狂的惩戒。副班长苏伟强很少打兵,但也一直强调,心慈不带兵,军队本来就是个舔血吃饭的地方,个个都是打骂出来的。 大院门口那具新兵尸体整整停放了一个上午。临近中午时才被几个士兵直接抬走埋了。 “看到了没有,那就是逃兵的下场。”几乎每个队列前面都有班长拿这个话来教育新兵。苏伟强还给大家学了《革命军连坐法》,大意就是无论如何危险,不得临阵退却。其中特别强调,不论多大的官级,哪怕是军长师长,只要与敌方交战时临阵退却,照杀不误。 刁凌云的话就更损更绝,“刚才那个逃兵是脸朝下埋掉的,怕死鬼是不能再见天日的。死了也不能超生。这就是规矩。以后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在咱们独立营,逃兵一律处死,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私底下关于逃兵的故事更是越传越邪乎。那个四十多岁的光膀子在穿上军装后变得有些神经了。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刁凌云和苏伟强,哪怕在厕所里正在小便,他也立马全都停下来,规规矩矩立正敬礼,大叫班长好,一张老脸全是对长官的虔诚,搞得人哭笑不得。他本来叫阮晓天,不过没两天工夫,他就得到了一个绰号,变成了阮小二。 关于军队里对付逃兵,阮小二更是找到了标榜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 “这个逃兵结局算是好的了。”阮小二神秘地说,“要是抓到活的,要让每个新兵一人一刺刀,活活把人捅死,有的还要被活剐。” 这些话早把那个瘦精精的孩子薛华晨听得心惊肉跳,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叫活剐?”薛华晨今年虚岁才十五岁,他也是在南逃的路上被抓作壮丁的。 “活剐也叫千刀万剐。就是把逃兵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把人活活折磨死。其他新兵不管愿不愿意,必须都得过去割上一刀。” 一席话弄得整个班都陷入了恐慌。大家长吁短叹,唏嘘不已。最后大家都把仇恨记到了日本鬼子头上,一个个恨不得现在就去杀几个鬼子。 孟昭华也了解到了更多关于这个独立营的信息。 原来,这个营隶属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集团军七十四军五十八师。没错,就是孟昭华梦想中的那个七十四军。七十四军是国民革命军中耀眼的王牌,抗日作战中勇猛顽强,参加过不少重大正面战役,曾两度获取最高荣誉飞虎旗,是一支赫赫有名的英雄部队,甚至被日军称之为“虎”部队。当他第一次知道这个结果时,他甚至给了自己一个深深的苦笑。可是后来知道的情况,让他再一次对这支部队肃然起敬。 上次日军飞机轰炸玉泉沟,实际上就是为了轰炸陶明亮这些人。陶明亮营长前几天还是个连长。前阵子就是他们连所在的团驻守大湖镇。当时日军用了近三分之一师团的兵力强攻,面对数倍于己的鬼子兵的疯狂进攻,官兵浴血奋战,视死如归,坚守大湖镇整整十天。敌人在机枪大炮久攻不克之下,又派来飞机助战,国军阵地依然屹立不动。这个距离孟家庄只有二三十公里的小镇,几乎完全变成了一片废墟。那时他们团已与外界失去联系,通信设备全部损毁,完全是在孤军坚守。 当时陶明亮是带着团长的手谕带人撤离的。他那时早已下了战死疆场的决心。但团长命令他后撤求援。他当然知道团长的另一番深意,那就是要为他们这个团保留一丝血脉,日后还有人能想着为这帮死去的战友报仇。 在祁安县这个只有十几个人的抗日临时驻点,陶明亮终于用无线电台联系上了师部,但得到的却是大湖镇失守的消息,他所在团除了自己带走的六十号人,其他官兵全部阵亡。陶明亮本意是带人再回去报仇,但却接到了上级决定在祁东县组建抗日独立营,就地驻守伺机歼敌的命令,同时任命他为独立营营长。装备更是说到就到,全是战时的速度。现在就只差战斗员了。 几乎是一整天,副班长苏伟强都对孟昭华关爱有加,训练中几次当众表扬。课间休息时也故意找机会单独跟他谈心,甚至颇为意外地跟他称兄道弟,还几次对他讲,老弟有什么心事尽管说,我肯定尽全力帮你。 有什么可说的呢?孟昭华痛苦地想,难道还要告诉他自己跟孟昭忠在七家梁碰面的约定吗,那样的话恐怕他们兄弟两个人都要深陷囹圄了。 当晚,新兵依旧是学军规,之后又是学唱军歌。这次唱的是《救国军歌》。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一枪打一个,一步一前进/我们是铁的队伍/我们是铁的心/维护中华民族,永做自由人!” 这一次孟昭华唱歌的心情是平静的,无形中就有了一种归属感,他感觉自己正默默地走进这支队伍里。摄人心魄的歌词,斗志昂扬的旋律,把这个热血青年的生命激情点燃了。 是夜,孟昭华没再做无意义的逃离,可依然是睡不着。即使勉强入睡,也是噩梦不断。牵挂是痛苦的折磨,那种不可预知的牵挂更是痛彻肺腑。 第三天就开始射击训练了。分解结合,射击瞄准,新兵们大多不得要领,孟昭华倒是轻车熟路。 训练在野外一个简易的临时靶场进行。可能是为了防备新兵哗变,靶场的四周还架设了机枪。 “缺口、准星、目标,三点一线!”刁凌云这次成了整个新兵营的总教官,他边讲解边示范,精气神十足。天空飞过一只乌鸦,只见他举枪快射,一团黑色便应声坠地。人群里随即传来一片惊叹。 枪都是好枪,一水崭新的德国造。孟昭华在实弹射击之后,更是直接拿到了轻机枪。 新兵里轻机枪射手不多,总共不过五个人,孟昭华也感到很荣幸。发枪时苏伟强拍了拍他的肩,“这可是刁班长极力推荐的,他很看好你!” 这个刁凌云,跟谜语一样让人猜不明白。可不管怎样,孟昭华就是对他萌发不了好感。 晚上照例是唱军歌,这一次唱的是《到敌人后方去》。 “不怕雨不怕风,保后路出奇兵/今天攻下来一个村,明天夺回来一座城/叫鬼子顾西不顾东,叫鬼子军力不集中/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 那个阮小二边唱边嘀咕,看来这是要打仗的节奏啊! 为啥?薛华晨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些东西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唱什么歌可是有讲究的。阮小二小声回答。 是要打仗了。当兵不就是为了打鬼子吗?这个夜晚孟昭华终于想通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与孟昭忠三日后会面那个约定此刻已经失去了意义。 “娘啊,你就原谅儿子吧。不赶跑日本鬼子,哪里会有老百姓的太平日子?既然到了队伍里,就让我痛痛快快打鬼子去吧。”孟昭华握紧拳头,眼角流着泪,默默地在心里说。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饭一过,独立营举行授枪仪式,两百多名新兵正式纳编。 陶明亮营长的话言简意赅,“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军人只有两种存在,一个是打仗,一个是准备打仗。现在日本鬼子闯到我们家里为非作歹,我们这些拿了枪的党国军人,就要拼了命地打鬼子!” 就这样,经过三天所谓强化训练的孟昭华,成为了国民革命军中的一名光荣战士。那个班长刁凌云,直接变成了他的排长,军衔由原来的蓝杠三颗星换成了黄杠一颗星。副班长苏伟强成了他的班长。班上的兵都没变化。他是轻机枪射手,绝对的战斗主力。他们的建制是祁东县抗日独立营一连一排一班。这群杂牌壮丁们,稀里糊涂就变成了正规军。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当属新兵阮晓天,这个阮小二被直接任命为副班长。当张雪松连长宣布这项命令时,阮小二的头扬得高高的,一张老脸绷得紧紧的,仿佛他当的不是队列里站最后一个的副班长,而是叱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当天以班为单位进行战术训练。卧倒,起立,匍匐前进,动作要领也就是讲个大概,至于能不能领会,只能看个人的悟性了。 这一天天气出奇的热,孟昭华扎着纯牛皮的子弹袋,里面还装了六个弹匣,肩上斜背着水壶和干粮袋。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跟孟昭忠的约定,他做动作总是出错,于是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汗水在他脸上流淌成一缕缕印痕,新军装湿漉漉能拧出汤来,就连轻机枪的枪身也跟着浸出了水珠子。 一天下来,孟昭华浑身如同散了架。晚饭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猛灌了几大碗凉水。 可就在这个晚上,连队接到紧急出动打鬼子的命令。任务是拔下日军在祁安县五堡镇刚布设不久的一个驻点。 没有想象中的豪迈,孟昭华提着轻机枪,随着队伍机械地出发了。 第10章 第10章 9 孟昭忠听到声响拉动枪栓时,已经有七八个人围住了他。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一个沉着浑厚的声音在孟昭忠的背后传过来,年轻人,把枪放下,都是中国人,我有话跟你说。 你们要干什么?孟昭忠猛转身把枪对准已经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黑影,冷冷地说,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贱命一条。 兄弟你误会了。那个黑影大声冲着另几个围在四边的人吼,兄弟们,把枪收起来,免得误伤了这位好汉。 孟昭忠四周响起啪嗒啪嗒关掉枪械保险的声音。 我们的人已观察你半个下午了。那黑影身边走边说,我们是抗日自卫队的,在下马福金。 对于马福金这个名字,孟昭忠并不陌生。前阵子村里人跑反时,就曾有后生提起过,说要是能找到马福金就好了,可以跟着他打小鬼子。孟昭忠当时并没在意,但“马福金”这三个字却刻在了孟昭忠心里。 孟昭忠本能地站起来,不知为何,他仿佛都感受到了对方那一身浩然之气。这个自称马福金的人长方脸,身材魁梧,说话嗓音洪亮,给人一种天然的爽直之感。 你……你就是马福金?孟昭忠语气里有惊奇,也夹杂了崇拜。 没错,正是鄙人。跟我们走吧,一起去打鬼子。 日军“一号作战”行动展开以来,湖南各地自发组织起了上百支抗日游击队或自卫队,他们积极配合正面战场,通过打游击战,有力牵制了日军兵力。马福金抗日自卫队隶属于新四军,是抗日最积极的一支队伍。 大敌当前,马福金正缺人手,尤其是神枪手。前面孟昭忠无意中枪打乌鸦,竟被他的两个手下撞见了。见孟昭忠拎的是鬼子用的三八大盖,以为来了鬼子的小分队呢。马福金带人过来,一番观察觉得不像,爱才如命的他就想着拉孟昭忠进自卫队。 “可是,我还有事要办,一时还走不了。”孟昭忠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在等人?” 孟昭忠含糊地掩饰,“我是在找人,找人。” “找什么人?” 孟昭忠就把找母亲和妹妹的事说了,不过,他没提孟昭华,也没提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说实话他还不敢断定对方的真实身份。 马福金拱手抱拳,一脸诚恳地说,“你说的事我们可以帮你,咱们手底下人多,找起来肯定比你一个人容易。” 孟昭忠有些心动,但一想到孟昭华,他立马回绝,“实在抱歉,我一时还脱不开身。” 马福金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那没关系,看你自己,我们也不勉强。明天我会安排人给你带些东西过来。你再考虑考虑,改天后再做决定吧。” 随后大手一挥,“弟兄们,我们回。” 马福金带一帮人走了。 孟昭忠愣在原地,很久才缓过神来。 月亮悬在空中,四周一片沉寂。黑夜如梦境般虚无。 次日凌晨,孟昭忠醒来刚一抬眼,就见一个小伙子立在前面,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此人约莫十七八岁,个子不高,脸瘦长,眼睛也细。这么说吧,整个面部除了蒜头鼻子还比较突出,别的部位都显得小了一号,好在合起来倒很有喜感。他着一身蓝灰色粗布军装,整个身体倚在一根扁担上,两腿打着交叉,好不悠闲。他的旁边,放了两个木桶。 “哥们睡得够香的,是在做什么美梦吗?”小伙子笑得真诚,嘴巴和眼睛挑成了一条线。 孟昭忠也笑了,“细伢崽子,说什么呢。” “说谁呢,俺可是硬邦邦的汉子。哥们可是打死过三个半鬼子的。”小伙子一脸正色,边说边拍他挎在腰间的盒子枪,“瞧见没有,真家伙!” “三个就三个,那半个怎么讲?” “怎么谁都要问到这个问题。”小伙子一脸得意,“那个鬼子是我跟班长同时开的枪,他算一半我算一半,不是半个是多少?” 小伙子名叫金小铁。 “你叫我小铁就好。我爹说了,别人叫你小金你不要应,小金也是金,金字太金贵,咱穷苦人承受不起。所以你就叫我小铁吧。”这小子是个话痨,有股子天然的幽默感。他这种幽默不经过刻意加工,全是孩子式的天真无邪。正是因为这个,孟昭忠一下子就接受了他。两个人慢慢也就熟识起来。 金小铁把身边的木桶提到孟昭忠面前,边往外拿饭菜边兴冲冲地说,“这是我们队长安排人连夜给你做的,待遇超常啊!” 两个木桶都打了隔档,金小铁如变戏法似的一口气取出四大海碗的菜,外加两瓦罐的饭和汤。瓷碗、竹筷、汤勺一应俱全。四个菜都是孟昭忠爱吃的,有熏兔肉炒辣子、干煸小公鸡、豆豉烧豆角、香椿芽炒鸡蛋。饭是红枣米饭,汤是绿豆汤。标准的四菜一汤一饭。 孟昭忠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了,尤其是这几天,更是饥一顿饱一顿。但对于这不明不白的饭菜,他还是硬忍着把口水咽进了肚子里。 “吃吧,吃饱不想家。”金小铁从木桶里盛了满满一碗饭递给他。 孟昭忠并不接碗,也不答话,只是两眼毫无内容地瞪着金小铁。 “大哥,接着。”金小铁笑嘻嘻地说。 孟昭忠还是不动。 “你不吃我可吃了,俺可是惦记大半晚上了。”金小铁直接把饭塞到孟昭忠手上,然后自己盛了一碗吃了起来。看着金小铁大声咀嚼满脸陶醉的吃相,孟昭忠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叫开了。 孟昭忠放下那碗,从身旁取过一路携带的陶罐。那是他专门给孟昭华留的。他本来是要与他一起吃的。他曾设想过很多次两个人一同享受美餐的情景,想象过孟昭华狼吞虎咽时那种津津有味的表情,也预想过他在吃完之后一定会挑出一大堆毛病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是,他却一直没出现。望着红艳艳的腊肉片和已经黑成一团的韭菜泥,孟昭忠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强忍住堆在眼眶里的泪水,端起陶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金小铁停止了咀嚼,愤懑地瞪了他片刻,然后一把夺过陶罐,“你的饭馊成什么样了,都熏到我这边了,哪里还能吃?” 孟昭忠一脸苦笑,“能吃,绝对能吃。” 金小铁被惹急了,抱着陶罐跑出老远,一骨脑把满罐子的饭菜全倒掉了。 饭就是馊了,空气中飘荡着酸腐的臭韭菜味。 金小铁气乎乎走到孟昭忠的跟前,再次把刚才那碗饭和筷子塞到他手上。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看金小铁委屈得都快哭了,孟昭忠终于败下阵来。 吃!管他呢。孟昭忠本来是不想吃的。这倒不是因为尊严,而是觉得凭空吃了别人的东西,容易受制于人。他还有这么烦乱的家事,怎么可能抽身去当兵呢。 但不吃则已,一吃就足够惊人。两个人风卷残云一般,一会工夫就干完了所有饭菜,喝光了所有汤汁。之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露出满足且有些羞涩的灿笑。 知道孟昭忠还要守在这儿,金小铁挑着担子走了,老远还能听见他扯着嗓子唱的怪兮兮的山歌。 半下午时,金小铁又担来两大木桶饭菜。这次孟昭忠没再客气,两人再次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还有让孟昭忠没想到的,金小铁居然带来了一套军装。 “试试吧,看合不合身。” 孟昭忠瞪了金小铁一眼,“你们搞什么名堂,我还没说当兵的话呢。” 金小铁嘻嘻一笑,“我们队长说了,现在不少队伍都缺人手,像你这样的神枪人更是难得,有了这身军装,别的什么人也就不敢造次了,不然一不小心被抓了壮丁,那你可就有罪受了。” 这句话让孟昭忠浑身一激灵,“壮丁!莫非……莫非孟昭华被抓了壮丁。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越是想着不可能,孟昭忠越是往那上面想。 这个想法一出来,孟昭忠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古灵精怪的金小铁使出浑身解数,孟昭忠依旧是一脸阴沉,如挂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天渐渐暗了下来。两个人寂寥的背影掩映在暮色里。 “今晚上你不回去吗?”孟昭忠轻声地问。 “你这样子,我怎么还敢回?”金小铁笑着应答。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孟昭忠心里还是涌上了一丝暖意。 “那我走了,可别明日我一来,你人找不到了。”金小铁故意板着脸,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要是不相信,留下来好了,正好陪我一晚。”孟昭忠也打着调侃。 “我还是回吧,不然你明日的早饭就成问题了。” “你们营地多远?”这是孟昭忠第一次主动打探游击队的情况。 “不远,也就三四十里。” “那么远,来回六七十里,你不睡觉啊?” “这有啥,常事。”金小铁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趁你刚才独自感伤的空当,我已经睡了老半天了。 “兄弟,别再来回折腾了,我现在就跟你走。”孟昭忠猛然站起来,一脸绝决地说。 第11章 第11章 10 作为新兵的孟昭华当然不知道,他们这次军事行动是长沙第四次保卫战的一部分。 此次日军分三路进军长沙,为了尽快打通从中国到东南亚的大陆交通线,所投的兵力和装备规模均是前所未有。 五堡镇在祁东县最南端。一路上,孟昭华扛着那挺歪把子轻机枪,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一想到可以用连发“突突突”地打小鬼子,他浑身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独立营辎重不少,为了隐蔽行动企图,部队在山林中行军。临近傍晚时,才在丛林中安营扎寨。出发阵地距鬼子设在荆山坳的卡点约有五六公里。 五堡镇东南有一段卡脖子山路,是通往长沙的必经之地。此处虽地势险要,但少部分轻装的鬼子还是想借此进入长沙地界。就在前一日,国军设在那儿的卡点被鬼子占了。点上的近百名官兵全部殉难。 这个叫作荆山坳的卡点处在山谷的进出口。师长在电话里一再强调,此乃要害之地,失不得,也失不起。陶明亮营长的任务除了要拔掉钉子,还要把这里变成前沿阵地,随时阻击过往之敌。 日军在这里竟驻扎了一百余人。看来是要把此处当成运兵通道。也是,日军疲于奔命,也想走个捷径。不过天底下的捷径并不是都那么好走。 这一次陶明亮营长可是准备要拼命的。大湖镇一役,他是抱着必死信念的,如今更是早就看透了生死。这个充满真性情的军人,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打鬼子,不惜代价为逝去的战友复仇。 鬼子那里也是一副时刻准备应战的架势。 小小的荆山坳一夜之间就变得沉重起来。狡猾多端的鬼子夜里都没休息,砍树,垒土,挖沟,凿洞,加紧修筑防御工事。他们如不知疲倦的蚂蚁,忙活了整整一个晚上。 在东西两座山的山顶,建有日军的堡垒,各架了十几门火炮和十几挺机枪。两个高地与山下的站点遥相呼应,如果真刀真枪硬上,可称得上易守难攻。不过,如果用炮轰,那就简单很多。毕竟抗日独立营如今在武器方面也并不逊色。鬼子日夜抢修的,也正是防炮阵地。 孟昭华所在的一连负责攻歼山下的站点,其他两个连负责搞定两个高地。 趁着夜色,一连首先向鬼子发起伏击。 突击队偷袭是前哨战。只有十人组成的突击队,孟昭华是唯一的新兵。带队的是排长刁凌云。 午夜时分,十名突击队员摸到了卡点外围。卡点夜间封锁,东边的几间土坯房是鬼子的临时营区,由高大的院墙圈着。按照刁凌云的命令,几个机枪手从不同角度迅速占领了制高点。 孟昭华卧伏在卡点斜侧面一块山石旁,可以通视卡点内的任何蛛丝马迹,射击死角不多。 蚂蚁也要打盹睡觉,何况这些忙碌了一天一夜的鬼子。几个哨兵对眼前的那片黑正变得麻木,军犬的狂吠声让他们从混沌的梦境里走了出来。 倚在大铁门上站着差点睡过去的两个固定哨点上纸烟,一边吧嗒吧嗒狂吸,一边叽里咕噜咒骂,骂军犬搅了他们的美梦。两边的几个流动哨也跑过来凑热闹。几个东洋鬼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鸟语,火红的烟头在暗夜里忽闪着点点亮光。 在墙外一角,刁凌云猛地甩进去两只鸡大腿。 两条军犬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畜生就是畜生,见了从天而降的肉食立马叼在嘴里,嚼了几下便吞进了肚子。哨兵喊叫着赶过来制止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可怜的家伙无辜地望着主人,怯生生地等着接受惩罚。 其他哨兵已然拉响枪栓,躲在角落里狐疑地侧耳倾听,凝神戒备。 不就是两块鸡腿吗,鬼子的手电瞎照了半天,就差塞进狗肚子去找了。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一阵轻风拂过,卷走了刚才的一切诡秘。 几个鬼子又燃起了纸烟。才刚吸了不到几口,两条军犬就开始子呀呀变了声地嚎叫,吐着舌头淌着白沫痛苦地呻吟,最后终归没有敌过老鼠药,软绵绵地倒地而亡了。这两条吞噬了无数中国人鲜血的东洋死狗,临了被几个鬼子轮番痛骂,狠踹了好几大脚,也算是死有余辜了。 狼犬活生生地断了气,几个哨兵这才如临大敌,哇哇乱叫狂躁不已,举起强光手电四外胡扫。 时机终于来了。 隐蔽在周边的几个神枪手差不多同时扣响了扳机。 孟昭华虽未经过夜间射击训练,但强光之下鬼子那戴了黄屎帽的脑袋还是隐约可见。 枪声格外清脆,把黑夜划了几道口子。鬼子的闷哼和尖叫声让荆山坳一下子变得异常诡魅。 不过,这仅仅是个序幕。按照作战计划,枪声一响,其他两个连的炮袭也随之展开。 由于事前做过侦察测算,射击诸元根本用不着校正。 多门迫击炮和掷弹筒同时发射。一枚枚炮弹在空中呜呜尖啸,在山顶鬼子的阵地上轰然炸响。 睡梦中的鬼子被搞得彻底发懵。虽然这种遭突袭的状况也遇到过不少,但这一次显然是超出了之前所有的预想。土坯房里睡大通铺的鬼子此时已是一片混乱。 卡点的营房本来就不大,三十几个衣衫不整的鬼子摸黑窜到土屋外头,小小的院落里瞬间乱成一锅粥。鬼子有的将枪撂到地上系鞋带,有的把枪夹在两腿间扎弹袋,有一个甚至还光着屁股到处找寻自己的裤子。 没有人去理会倒在地上的死狗和死鬼子。看来小鬼子对这次夜间突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刁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孟昭华的旁边。他也端了一杆捷克式机枪,腰间还别了一圈手榴弹。 “打!”平时一副公鸭嗓的刁凌云这次的声音犹如一发炮弹,极富穿透力,那气势相当惊人,吓得下面好几个鬼子直接定格,愣是没缓过神。 与此同时,哒哒哒的子弹声响成一片。十挺轻机枪放开了激射,一道道火舌喷涌而出。 院里的鬼子顷刻间就倒下一片,有的则鼠窜到土坯房里。 刁凌云觉得机枪打得不过瘾,又扔了几个手榴弹下去。 火光之下,能看见鬼子临死前的痛苦挣扎。那样子比厉鬼还狰狞。只不过,这也让他们露出本来面目。原来这些东洋鬼子也知道疼痛。 孟昭华内心不由得涌出一丝悲凉,为这些有血有肉的同类感到悲凉。 另外两个连队同样在上演着激情戏码,老兵们把迫击炮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高强度的火力突袭让所有新兵眼界大开。他们紧握手中钢枪,焦灼地等待向高地发起攻击的命令下达。 攻坚战进入白热化。 鬼子的防守能力还没有被完全摧毁,日军的炮火不时倾泻下来。 “注意调整火力点,给我狠狠地轰!”陶明亮营长在手摇电话里给两个连长下达命令。 那一边,小鬼子也开始反击。不时有冷枪嗖嗖地向孟昭华这边飞过来。 刁凌云身手敏捷,不时变换着射击角度,又有几个自以为聪明的鬼子被报废了。 这还不算,他还玩起了花样,把身上最后两颗手榴弹的环同时扯掉,然后一起扔到了下面的屋顶上。 这一招果然奏效。在“砰砰”的爆炸声中,天空中飞扬起漫天尘土。土坯房的盖子被掀个了大洞。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个鬼子举着机枪尖叫着窜了出来,照着刁凌云所处的位置就是一顿乱扫。 孟昭华也不含糊,立刻给这个疯狂的家伙来了一梭子。那鬼子的叫声马上变了调,分不清是哭是笑还是哀鸣,整个人变了形一样扭曲着倒了下去。 其他几个突击队员也如法炮制,揭掉了另外几个土坯房的盖子。 荆山坳卡点的院子终于销声匿迹。 远处的炮声也逐渐稀疏。夜色突然变得异常宁静。这个巨大的反差让孟昭华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 看来还是先发制人占便宜。此次夜袭打得鬼子既丢了招架之功,也没了还手之力。 陶明亮营长终于按捺不住下了强攻命令。 新兵们提着枪兴冲冲地往山顶上跑,唯恐落在后面遭人耻笑。那些班排长和老兵不时提醒,“跑曲线,注意脚下,小心枪!” 两边都有机枪从山顶上贯下来。 有新兵栽倒,有的直接往山下滚,有人跑过去施救。 “卧倒!”瞬间倒下一片。 新兵学着老兵的样子,猛扣扳机往山顶盲射。 枪声密集。 陶明亮无奈之下,又给攻山的两个连队下了道命令,由老兵组成突击组,交替掩护,隐蔽接敌。 突击队员们弓着腰跳跃着,躲闪着,曲折前进。一颗颗手榴弹,一枚枚手雷,掀起阵阵火光,硝烟升腾弥漫。 在夜幕和交叉火力的掩护下,几个勇士终于冲上山顶,活捉了负隅顽抗的鬼子,彻底占领了日军阵地。 卡点这边张雪松连长也带人赶了过来。 刁凌云简要汇报了一下情况,没想到张连长做的更绝,“他们不是龟缩在房子里吗,全给我炸了。” 有新兵抬来几箱子手榴弹,几个老兵同时拉掉保险环,喊着“一二三”往房顶上甩了过去。 随着“砰砰砰”几声巨响,土坯房立刻就成了残垣断壁。 打扫战场时天已大亮了。 晨光绚烂,山林间一派生机勃勃。而荆山坳卡点却是另一番景象。 鬼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奇形怪状,有的还叠加在一起。黑色的污血一滩滩一道道,苍蝇嗡嗡乱舞,空气中飘荡着粘糊糊的血腥味。 有个仰面朝天的鬼子显得有些特别,虽然倒下了,但还夸张地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他的身下淌了满地鲜血。 孟昭华有种感觉,这家伙应该就是那个疯狂尖叫着被自己扫死的鬼子。 这个鬼子长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是的,就是这张寡白脸,虽然布上了一层尘土,但化成灰孟昭华也认得。 没错,此人正是经过孟家庄往荷塘边撒尿的鬼子。当时孟昭华可是想打烂他的那个鸟的。就是这帮人面兽心的鬼子,烧了孟昭华的家,烧了孟家庄。 说起来这个叫下川浩的鬼子点子也确实够背。 空有鸿鹄之志的下川浩,自打当了中队长之后,就老想着好好施展一番拳脚,可却总是事与愿违,处处碰壁。先是在孟家庄一无所获损兵折将。接着又在大王庄的路上碰到地雷,车子和人被炸得人仰马翻。这好不容易单打独斗占下个卡点,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送上了西天。 有时候地球就这么邪,这小子在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时说过话果真应验了。不知道靖国神社里有没有他的木牌牌。 下川浩的眼睛是圆睁着的。可能他至死都没搞明白,日本天皇那么大的本事,怎么就庇护不了他,还有他的未婚妻,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子。孟昭华用枪托拨了拨他的眼皮,算是帮他瞑了目。 “娘,哥,昭莲,俺给咱村上的人报仇了!”孟昭华朝着家的方向,默默地在心里说。 第12章 第12章 11 刘子清倚靠在一个横亘着的粗大枯木上。她头上的外伤基本上已经好了,可脑子还不清醒。除了孟昭莲,其他人她一概都认不出。最尴尬的当属张建军。因为刘子清一直把他当成了孟昭忠,动不动就一口一个“昭忠”地叫他。 正是稻谷成熟的季节。这几天马路上鬼子兵过的明显少了。男人们翻山越岭利用晚上时间去家里的地上割稻,有时候白天也去。女人则负责做饭洗衣。再怎么着日子还得过。 孟广德保长还跑了趟县城。主县城已经被鬼子占了,出入都要盘查验证。把门的有两个鬼子,还有两个二鬼子,也就是为日本人卖命的伪军。如果不是还有村上一帮人等着他回去,他真想跟鬼子拼了老命。他是抄了别的路口才混进城里的。可得到的消息却让人揪心。老县长因为公然痛骂鬼子被砍了头,现在的县长是个傀儡,一切都听鬼子的。据说鬼子已经着手对长沙进行突袭,几十万的鬼子兵临城下,一场大战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这期间逃亡到其他地方的人有陆续回村的,也有跟着孟广德他们来天罩山的。孟广德带着男人们割草伐木,按照树的走向,搭建了一些棚子。 患难与共。村上几十号人就这样过起了群居生活。孟广德又挑起了大梁,干什么都统一分派,有饭大家一起吃,有事大家一起做,一同照顾老弱病残。十几个青壮年男人还排了岗,专门站岗放哨。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危难时刻,就越能激发人的潜能。孟昭莲湘妹子泼辣的一面也开始显现。因为要照顾母亲的日常起居,她每天要比别人早起晚睡。野外生活有诸多不便,但总得想办法克服。现在她对什么都习惯了,端屎倒尿的活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事。 她每天和女人们一起烧火做饭,打水洗衣。在外人眼里,她浑身都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 有时候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自己知道。这些天来,孟昭莲内心还是处在焦灼烦闷之中。她不害怕干活,甚至喜欢干活,因为只有这时候她的精神才可以平静一些,才可以不去想那些让人伤感的事情。 两个哥哥至今杳无音讯,母亲刘子清的病丝毫不见好转,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很是纠结。 那天孟昭莲从河边提水回来,当时村上的很多人都在,张建军迎上来把水桶接了过去。就这么简单的一幕,李大头的老婆蔡大脚却盯上了,“看人家建军多体贴,昭莲你可抓住了,这样的小伙子如今可不太好找。” 蔡大脚快人快语,孟昭莲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纵然已是粉脸通红,但也只能淡淡一笑,权当没听见。 虽说只是个玩笑,孟昭莲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可她感觉张建军之后看她的眼神却明显不一样了,起码是不自然了。躲躲闪闪的,很不自在。搞得她再有什么事,都不好意思再劳烦他。 而张建军像是长在她背后的眼睛,只要遇到需要重体力的活,他总能第一时间赶过来,一般也不怎么讲话,忙完了就走。 夜里睡不着时,有些事她也在想,毕竟也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了。但想来想去,她还是把张建军当兄长看。对他,她还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这是因为,在她的心里,总想着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孟昭忠。 自从上次母亲讲明了自己的身世,孟昭莲心里的波澜就不曾平静过。加上那回母亲把张建军当成孟昭忠,把两个人的手往一起拉,还把话说得那么清晰明了,她当时就明白了老人的那片苦心。 她知道,她和孟昭忠不是同胞兄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真真切切地,她想念孟昭忠。一想到可能跟他的相逢,她的心甚至会不自觉地颤栗。也是,同样是兄长,对孟昭华,她就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从小没有父亲,孟昭忠从来都是她的靠山,她的保护神。从小她对他就有一种崇拜感。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那些旁人的传说是真实的。由于自然不自然的心理暗示,她对他隐约萌生出某种复杂的情感。稍长一些之后,她便不敢再去拉他的手。别人家的妹妹可以放开了与哥哥亲昵,她心里也渴望这样,但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自我抗拒。而越是抗拒,却越是渴望,所以很早以前她便有了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感,也因此记下了无数个只属于她跟他在一起时的细节和片断。比如某次他背着她过河,比如某次他对着她灿烂地微笑…… 或许是天然非血缘关系的缘故,最近这两年,她对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迷恋。这种迷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甜蜜和幸福。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梦见他。只是每次的梦境都那么短,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朦朦胧胧中人就醒了。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却不敢再往下想。 这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她内心的秘密,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揭开谜底。当原本的猜想变成现实,所有的一切却呈现得如此残酷。 她时常有一种负罪感地想,难道这些都是老天安排给她的惩罚。 张建军比过去精神了不少,差不多已从丧父的阴影上走了出来。他是个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怎么外露的年轻人。虽然年龄不大,但却颇有心计。一方面他有着青春少年的纯真,另一方面,他又比同龄人多了一些圆滑。 说起来很小的时候张建军对孟昭莲就有一种懵懂的情愫。那时候他就觉得没有哪个女孩比她更漂亮。当时也有邻居跟他开玩笑,说长大了可以娶她当媳妇。他们在一起玩泥巴,一起读私塾,下学后一同回家。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人的关系反而淡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让很多东西渐行渐远。可是,就因为这样一个动荡的特别的经历,让所有的记忆又回来了。所有的感觉,以前没有过的感觉,这下子全都来了。 而此时的张建军,也正是需要情感慰藉的时候。深受十里八乡敬仰的父亲走了,他一下子变得形单影只,居无定所。恰恰是孟昭莲和刘子清她们,让他迅速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因为他忽然间就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成长。小伙子本来就精明,在这样一个恶劣环境中,他反倒越发成熟起来。可是情感这东西跟成不成熟关系不大。孤身一人的张建军已悄然陷入到苦涩的相思之中了。 那一次刘子清把他当成孟昭忠,将孟昭莲和他两个的手放在一起时,他体验到的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曾无数次为这种感觉而羞愧,也一次次被这种感觉所唤醒所陶醉。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双柔软润滑的手,以至于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只能在自己的身体里寻求某种方式,以此来释放那些蓬勃贲张的冲动。 蔡大脚的那个玩笑更让他心神摇曳。自己想说的话被别人说出来了,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尤其是孟昭莲那天竟没说什么,难道这算是默许了吗?张建军感觉总是一头雾水。 让张建军郁结难解的,正是他一直搞不清孟昭莲的真实想法。他对她还处在周敦颐《爱莲说》的某句话里,那就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些都无所谓,毕竟时间还长,什么都可以慢慢来。但是刘子清之前的那些举动让他觉得问题远不止那么简单。 老人要表达什么,他心里很清楚,那绝不是要他张建军和孟昭莲在一起。那个人不是他,而是孟昭忠。是的,就是孟昭忠。老人想要的是孟昭忠和孟昭莲在一起。老人抓住他的那双手应该是孟昭忠的,他不过是孟昭忠一个虚无的影子罢了。 有时候某些含糊的片断或记忆一旦被另一种事物触动,这些东西可能一下子就蹦出来,让人恍然大悟豁然开朗。看来孟昭莲真的只是孟家的养女。张建军不知道孟昭莲本人了不了解真相,更不知道她现在又是如何想的。还有更复杂的,那就是他不知道孟昭忠是不是了解这里面的内幕,还有他是不是知晓老人的这个意愿,他个人是不是同意。几天来这一系列想法让张建军的大脑受尽了折磨。 如果孟昭忠突然出现,张建军一遍遍苦闷地设想,那该是一场怎样的结局呢? 还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有两个着灰军装的士兵来到了天罩山。 说起来也巧,这一天正好张建军负责站岗。女人们都在山后面做饭,男人们去割稻还没回来。几十人简陋的宿营地只有立在山路边的张建军和靠在古树下的刘子清。 “请问你们这里有叫刘子清的娭毑和叫孟昭莲的细妹子吗?”士兵的问话很是客气。 张建军稍稍迟疑了一下,特别肯定地回答,“没有,没有,我们这里就没有姓孟的。” 两个士兵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再说什么。 “昭忠,昭忠……”远处的刘子清突然大声叫起来。 两个士兵猛地愣了一下,其中一个问道,“昭忠,谁叫昭忠?” “我叫昭忠,我叫昭忠。”张建军边跑边喊,“娘,我在这儿。” 来到刘子清的身边,他半跪下去,自然地握着老人的手大声说,“娘,你有什么事吗?” “昭忠,昭忠……”刘子清抓着张建军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眼睛空空地向着远方,表情里充满母亲特有的爱怜。 两个士兵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了。 张建军冒了一身的冷汗。 第13章 第13章 12 荆山坳卡点是日军南下的便捷通道。现在这个据点被陶明亮的独立营夺回来了,目的就是要把它变成一块前沿阵地,阻击过往的鬼子。 就一个营的兵力,而且大部分是新兵。困难可想而知。 由于副连长在战斗中牺牲,刁凌云直接提升为副连长,班长苏伟强任一排长,阮晓天任一班长。孟昭华则被任命为一班副。还有孟昭华没想到的,刁凌云竟然破天荒地在全连面前表扬了他。 “从今往后,你们谁都不许瞧不起新兵,包括新兵自己。看到没有,他也是新兵。”刁凌云用手指着孟昭华大声说,“可打起仗来,有几个比得了。” 孟昭华脸色潮红,手心沁出了汗。要知道一般人可入不了他刁凌云的法眼。 这句话也让阮晓天很受用。这个四十多岁的新兵逢人便讲,“副连长说的太好了,我不也才当几天兵就提升了,虽然只是个班长,但也带上了‘长’字,光宗耀祖啊!” 更有孟昭华想不到的,陶明亮营长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在全营干部会上专门拿他当典型作例子。他背后还跟张雪松连长讲,“这小子是块好材料,让他再历练历练,太快了也不是好事。”那意思很明显,就是以后还要重用。 独立营的战斗力在这场突击行动中得到了锻炼,尤其是新兵们在一夕之间就经历了真枪实弹。官兵士气高涨,信心猛增。 营长陶明亮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亲自拿着铁锹跟官兵一起修野战工事。 为了赶时间抢进度,官兵们日夜奋战。原先的卡点就直接废掉了。马路上挖开了几条宽达一米多的壕沟,防止敌人汽车通过。两边山上构筑了不少简易工事,有攻有防,功能各异。埋设地雷的大坑小坑也挖了不少。 孟昭华他们班的防御工事设在半山腰上。 这个上午,薛华晨干得十分卖力,汗水和泥土在他稚嫩的脸上勾画出好几道印痕。 “唉!”小伙子叹了口气,“要是没有鬼子多好,我还在学校里读书呢!” 孟昭华也跟着喟叹,“就是,那样我没准能上大学呢。”他赤裸上身,汗水顺着脊背直往下淌。 “不知道我们啥时候才能把鬼子赶走?” 薛华晨一边往战壕上铲土,一边恳切地发问。 “这个不好说,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应该不会太久了吧。” “如果能活到抗战胜利就好了,那样咱也可以过几天太平日子。” “说什么呢,你才多大,刚上战场就发这种感慨。放心吧,小日本就那么几个鸟人,他们把战线拉那么长,早晚是要灭亡的。” “昭华哥,那你说这次鬼子会什么时候来呢?”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几个人了。 “谁知道呢,也许说来就来吧。”孟昭华敷衍着回答。 有时候地球就是这么邪。孟昭华猜得没错。两个独立步兵大队的鬼子正呼呼啦啦向这边扑过来。 陶明亮已经接到电话通知。按照上面的意思,此次作战的重点是封锁迟滞日军南下,同时消灭敌有生力量。 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火速埋雷。马路上,山脚下,所有地雷很快布设到位。 孟昭华知道,是鬼子要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隐蔽起来的官兵就看到了远处的滚滚黄尘。 日军车队正向荆山坳卡点驶来。 车子越来越清晰,速度越来越快。 忽然“轰”地一声巨响,鬼子的头车碾上了地雷,几个鬼子直接窜上了天。 紧接着又是一声,这一声比上一次更剧烈。第二辆车也瞬间报废。 跟在头车后面的摩托车还没反应过来,冲出没多远也碰上了地雷,车子直接被爆炸的气浪掀飞。骑在车上的鬼子在半空中旋转了两圈,连同破碎的摩托零件一起重重地散落下来。 后面有几辆车刹车不及,直接追尾撞成一串,几个鬼子从后大箱甩了出去。 隐蔽在战壕里的孟昭华看得过瘾,握着拳头几乎忍不住要欢呼。 “撤,后撤!”日军大队长井手乌太郎大佐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着。他最先从爆炸的震撼中反应过来,而此时绝大部分惊魂未定的鬼子还处在迷茫当中。 打!哪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陶明亮打响了第一枪。 枪声就是信号。躲在掩体后面的官兵一起朝鬼子猛烈开火。铺天盖地的子弹和呼啸而落的炮弹顷刻间让鬼子乱作一团。 谁都没想到,班长阮晓天打起仗来是那么凶猛。看来这一仗结束,“阮小二”这个外号就再也没人叫了。 他用的可是重机枪,据枪射击各种动作熟练得很,哪里像个新手。 “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从枪口里激射而出,闪耀起串串火舌。敞棚里的鬼子当场仆倒一片。 薛华晨认真地据起汉阳造步枪,按照孟昭华过去讲给他的动作要领,瞄准,击发。不错,好似打中了一个。小伙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他轻轻拍了拍被后坐力震得发麻的肩膀,继续寻找目标。 刁凌云更狠,专打鬼子的汽车油箱。几辆车子爆燃,天空中扬起滚滚浓烟。 训练有素的鬼子利用车体还击,边打边撤。后方车队的炮兵分队开始用六○炮攻击山上火力集中的散兵壕。 不断有人员伤亡。 独立营毕竟新兵居多,实战经验严重不足,有的甚至直接把身体暴露在外,炮火来了都不知怎么躲。鬼子一瞄一个准。 由于车队纵深长,山上轻武器的射程达不到。大批鬼子开始在后路分散集结。 井手乌太郎也已安全后撤,正与几个中队长躲在一块大岩石背后,指手划脚部署着如何反击。 受地形的限制,此次独立营的战术运用比较简单,就是利用山上的多个火力支撑点,切断公路,层层阻击。也就是说,只要鬼子过来,就不能让它过去。 狡猾的鬼子开始展开大规模炮击。日军每个步兵大队都有一个重机枪中队,配备山炮两门,步兵炮三门。 简易工事显然挡不住六○炮弹。有人开始往山顶上奔跑。官兵的伤亡在不断增加。新兵的心理防线变得异常脆弱。 这边陶明亮也在指挥炮击,由于能见度低,炮弹的命中率不高。山下的汽车倒是轰翻了不少。 遮天蔽日的炮击仍在持续。山上炮弹的数量有些吃紧。 一连的阵地由于离马路近,所以遭受炮击的损失最为惨重。弹坑边散乱的一块块金属弹片,无言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独立营的新兵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参加实战,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又短,除了一个班的相互间有个了解,说实话连队干部对手下的兵有不少都还不怎么熟识,大多只能认个大概,混个脸熟。现在被鬼子这一通炮火铺天盖地一砸,有的新兵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牺牲了,有的面目全非被盖在浮土之下,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昭华哥,你说我们能活过今天吗?”分散卧倒的薛华晨冷不丁冒了一句。 “又来了你。放心吧,没事,鬼子的炮稀,砸不到咱们这儿。” 孟昭华的话刚说完,一发炮弹就飞了过来,“轰”的一声在他们身后坠落。爆炸卷起的尘土和碎石,重重地倾泻在两人身上。 孟昭华滚掉身上厚厚的一层土,匍匐到薛华晨旁边,“兄弟你没事吧?” 薛华晨轻轻扬起头,神色慌乱地问,“我还没死吧?” “行了啊你,不就是一发炮弹吧,不算事。” 薛华晨抹了抹脸,“我以为这回肯定活不成了呢,好恐怖啊。昭华哥,我不想死,我好害怕。” 孟昭华推了他一把,“别再胡说,动一动,看看哪儿受伤了没有。” 薛华晨轻轻打了个滚,“好像没事,哪都不疼。” “我就说吗,不要一惊一乍的。放心吧,有我在呢,保证你没事!” “真的?” “真的!” 由于是轻装,日军的炮弹并不多。炮击结束,鬼子开始直接往山上冲。他们知道,只要山上还有兵,他们是不可能从这里过去的,除非长了翅膀。 这样独立营的优势就变得明显起来,毕竟是居高临下。官兵们纷纷扣动扳机,狠命地往鬼子身上喷洒子弹。 排长苏伟强神情专注地转动着机枪,最后连枪管都打红了。 鬼子仗着人多势众,借着炮火向山上猛攻。 指挥官井手乌太郎举着战刀,在鬼子兵后面哇啦哇啦乱叫。 有的鬼子身中数枪,依旧咿咿呀呀怪叫着向上猛冲,有的更直接引爆了后腰上别着的一嘟噜手雷。 鬼子兵如亡命徒一般发起一次又一次反扑。 日军的重机枪中队这时候也显出了它的独特威力。一个机枪手死了,另一个马上顶上去,战术动作同样娴熟。 独立营这边的武器就差得多了。大部分新兵只配了汉阳造,他们对老兵手上的装备好多都不会用。而火力点强的地方正是鬼子的重点打击目标。有的老兵操作手牺牲了,迫击炮就扔在那儿,新兵捣鼓半天也用不来。战斗力大不如前。 几个波次的强攻之后,鬼子那边的枪声忽然就歇了。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然收起强烈的光,安然地依偎在了山坡上。 此刻该是晚饭时间。薛华晨感觉肚子空得只剩下了两张皮。军用水壶里的水早就见了底。粗布缝制的长条干粮袋还扔在战壕边,一想到里面干得噎死人的炒面,他更觉得干渴无比。汗水都流干了,满嘴的干咸苦涩,红唇上泛起片片痂皮。背上的衣服也凝结了一层白白的盐渍。 薛华晨晃了晃水壶,然后颓然地甩到一边。水壶早就空了,再渴也得忍着。 “喝我的!”孟昭华举着水壶凑了过来。 薛华晨摇头拒绝,但喉结还是跟着动了一下。 “快喝吧,我这儿还有小半壶呢。”孟昭华微笑着说。 “那你先来吧。”薛华晨的喉结又动了一下。 “你先!” 薛华晨接过水壶,微微起身,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一丝湿润扑面而来。他的手有些抖,干裂的嘴唇也抖动着,当他颤抖着把壶口放到嘴边时,看到孟昭华正仰着头一脸灿烂地望着他。 薛华晨竟有些害羞,冲孟昭华挤出一丝纯真的微笑。孟昭华也跟着阳光般笑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向了远方。 孟昭华痛快淋漓喝了一大口水。水被晒得有些温热,但却是无比的清爽甘洌。 “闪开……” 随着这急促的声音,薛华晨猛地被撞到一边,同时枪声响起,孟昭华扑倒在薛华晨身上。 鬼子的冷枪贴着孟昭华的衣领飞了出去。 孟昭华的后脖颈被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平安扣的线也被蹭断了。有细细的血洇出来,像一条长长的蚯蚓,红色的蚯蚓。 这一枪本来是射向薛华晨的,孟昭华发现后替他挡了子弹,救了他一命。 薛华晨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 “华晨,华晨,你没事吧?”孟昭华声音嘶哑地问 “没事,我没事。”薛华晨惊恐地说。 两个人下了壕沟。孟昭华用手摸了一把后脖梗,能感觉到粘粘的血,他晃了晃脖子,知道自己没事。 “昭华哥你流血了。”薛华晨慌乱地探过头来,随后取出身上的急救包,想用棉花绷带给孟昭华包扎止血。 “甭管它,只是蹭破点皮,我感觉得到。”孟昭华若无其事地说。 “昭华哥你脖子上有根红线,好像……已经断了。” “是吗?”孟昭华神情自然地回应着,但在心里却暗暗对自己说,“好险啊!” “都是因为我。”薛华晨弱弱地说。 “说什么呢你,都是兄弟,不说这些。”孟昭华拍拍薛华晨的肩,给了他一个明亮的眼神。 孟昭华取下平安扣,断绳上有丝丝的血,他小心翼翼打了结系好,随后将平安扣在脸颊轻轻贴了一下,又重新挂在了脖子上。 山下密集的枪声又响了起来。鬼子再一次发起反击。 刁凌云提着枪,从另一个战壕奔了过来。 “打起精神,继续战斗吧!”刁凌云声音沉沉地说。 小鬼子刚塞饱肚子,不要命的劲头又卯上来了。一拨连着一拨,以手雷作掩护,顶着弹雨绕着圈子往上冲。 孟昭华直接跪在战壕上,歇斯底里吼叫着向山下横扫。火蛇在枪口处飞舞,不断有鬼子被击倒。他心中怒火燃烧,直杀得眼睛都红了。 刁凌云一直守在旁边,整个身体也暴露在外,配合他往鬼子身上疯狂扫射。 鬼子兵终于退下去了。 “下到壕里去!”刁凌云跳下战壕的同时,也拉了孟昭华一把。两个人顺利跃进壕里。 孟昭华已经打疯了,刚下去就又探出头来寻找目标。这样他也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战场上枪声越平静时反而越危险,这时候往往一打一个准。一个隐在侧面山石后的鬼子把枪口瞄向了他。 旁边的刁凌云发现了情况,这个经验丰富的小个子总是那么机敏。他猛地把孟昭华往边上一推,两个人一同倒了下去。鬼子的枪响了,孟昭华毫发无损,又躲过一劫。 刁凌云满嘴骂着脏话,扔了枚手榴弹,又补了几枪,直接把那小鬼子给灭了。 山野忽然间变得异常冷寂。 “咱们这边,还剩下多少人?”指挥壕里,陶明亮声音沉重。 “我刚看了一下,加上伤员,不足九十人。”旁边的营部通信员回答。 对面山上的枪声也已变得稀疏,估计也没剩不下多少兵力。 暮色来临时,陶明亮接到五十八师师长亲自打来的电话,大意就是现在全师兵员吃紧,已无兵增援,干部方面独立营可视情自主任命。还有,根据总体布防情况,独立营的阻敌任务已基本完成,如果坚持不住,可随时撤退。 陶营长的口气不容置疑,“坚持不住我们独立营字典里就没有坚持不住的这四个字,要么战死,要么坚持,哪怕只剩一兵一卒,我们也要与阵地共存亡!”说罢即挂断电话。 “通知战壕里所有的人,各关节点留一人值守,其他人员过来集合,我有话要讲。”陶明亮语气沉重地对通信员说。 在长长的指挥壕里,陶明亮营长站在刚整合的队伍前面,表情庄严肃穆,“弟兄们,鬼子还在进攻,这时候如果退却,就不是男人所为。刚才师长在电话里说我们可以撤退,但是,我们有一大半的弟兄已经倒在这里了。我身为一营之长,不想苟活,誓与阵地共存亡。你们中有愿意撤的,现在可以离开,我决不阻拦。” 第14章 第14章 没有人离开。 没有援兵,也等不到补给,他们就是要和日军拼个鱼死网破。 “那好,我陶明亮在此给大家敬礼了。”这个英雄的汉子向人群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声音激昂地说,“我们抗日独立营每一个人,血管里流淌的都是七十四军的血脉,传承的是七十四军的精神,七十四军从来只有勇士,没有孬种。我们就是要让日本鬼子知道,中国人不可侮,中国军人更不可侮!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们不可能横行霸道,更不可以为所欲为。弟兄们,为了中国军人的荣誉,我们每个人都要誓死一搏,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所有人目光坚定,男人的豪情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厚重。孟昭华提着轻机枪,高昂着头,一腔热血直往上顶。原来生命可以迸发出如此强悍的力量。 “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不就一条命吗,咱们和鬼子拼了。” 阮晓天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喊。 “对,和鬼子拼了!” 喊声和欢呼声连成一片,气贯长虹。 “娘,昭忠,昭莲,永别了!”孟昭华默默地在心里说,“为了中国军人的尊严,为了那些死去的弟兄,我必须献出生命,我别无选择!” 也正是因为这次的经历,让孟昭华从此笃定地跟随了国民革命军,以至于后来虔诚地加入了中国国民党,虽经百战而不悔。 由于时间紧迫,陶明亮根据人员伤亡情况和夜战特点,重新部署作战任务,明确任务分工,对防御工事和兵力装备进行了压减整合。 “过了这一夜,我们就是胜利。所以防袭是重中之重。” 陶明亮加重了语气强调。 中间还有一项,那就是宣布新的任职命令。原一连长张雪松提任独立营副营长,副连长刁凌云提为连长,排长苏伟强任副连长。由于二排长牺牲,班长阮晓天任二排排长。孟昭华则直接被任命为一排长,步兵少尉军衔。 对于这次火线提拔,阮晓天高兴得跟喝醉了酒一样,“哪怕只当一晚上的排长,也算是没白活一回了。” 孟昭华也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豪迈。 重新回到射击壕里,他感到了一种责任。当前正是枪弹说话的时刻,对于他这个新兵当上排长,也没有引起什么非议。眼下骨干奇缺,他的一个班长也是个新兵。看来只有拼上一条命了。 鬼子那边也在酝酿一场大反攻。 小鬼子兵力也紧张。本来就是后续部队,现在前进受阻,别指望会有援兵。前方部队正紧锣密鼓准备进攻长沙,哪里会有多余兵力回转过来响应。 井手乌太郎刚才在无线电话里已经受到责骂,此时正立在一面悬石之下与几个骨干商议进攻之策。几个人分析来分析去,有一点倒是意见一致,那就是只有进攻。辎重虽然损毁严重,但弃车却是不可能。后退绕行在时间上也不允许,贻误战机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硬冲。 这注定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天已经完全黑了。 趁着夜色,鬼子组成无数小分队,依次从多个点位向两座山实施包抄。这一次他们是动了真格的。 这绝对是一场生死较量。 忽然,山间传来一串急促的唿哨声。紧接着,是砰砰两声枪响,天空中飞起两颗照明弹,亮光闪烁掀开黑夜的幕布。这种照明弹是独立营新配发的美军装备,样子跟枪榴弹差不多,可以直接用步枪发射,打到天上就炸出无数焰火,如一顶顶小降落伞,晃晃悠悠,明光瓦亮。 就在这一朵朵迷人的灿光中,灌木丛中几团黑影匆匆划过,早已准备好的射手们果断击发。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马路上竟然出现了几个带着扫雷器的日本工兵,他们缓缓地把扫雷器的铁圈从左边移到右边,心惊胆战地往前挪着步子。照明弹的强光也让他们无所遁形,只能木然地定格在那里变成固定靶。 清脆的枪声和鬼子的惨叫声让这个暗夜显得阴森可怖。 孟昭华猎鹰一样的目光,敏锐地捕捉每一处风吹草动。此时他又果断扣动扳机,一个鬼子应声倒地,一排子弹扫向天空。 不时有冷枪擦着头皮飞过来,发着啾啾的锐音。 照明弹数量不多,但给了鬼子不小的震慑。狡猾的日军小分队虚虚实实,无形中加大了伪装与疏散。 独立营新兵的劣势却再次凸显。他们大多无夜战经验,射击全凭感觉,即使隐蔽在战壕里,牺牲也不断出现。 孟昭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身边的战友已经倒下了好几个,无声无息,静静地伏在那里,熟睡了一般。 鬼子顽固地一次次发起冲击,枪声不绝于耳。 不过夜色可以卷走一切。枪声响过之后,依旧是混沌的青山。如勾的月亮悬在空中,静静地凝视着人间的沧桑与哀伤。 独立营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家彼此策应,坚守着各自的射击位置,打掉日军无数次进攻企图。 孟昭华在战场上表现出了少有的沉着和冷静。枪管喷射出的火光为他招来不少子弹,可他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依旧竖起好似比旁人要灵光的耳朵,不放过映入眼帘的任何异常响动。 “孟排长,枪打得好!”不知什么时候,阮晓天来到他身边。 “哟,阮……排长,我是瞎打,你打得那才叫好!”孟昭华低声回应。 “说的也是,我可是经过专业训练的。”阮晓天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口气。 孟昭华有些疑惑地回望了他一眼,“什么,专业训练?” 夜晚总能让一个男人掏心掏肺,何况是这样一个生死不定的夜晚。阮晓天一边应敌,一边讲述自己的故事。 原来,阮晓天曾经当过兵,说起来还应该算是个名符其实的逃兵,而且他还逃了好几次。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逃,也可以说没机会逃,现在反而不想逃了。是独立营浓烈的军人血性和爱国情怀感染了他。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能多杀几个鬼子。他说这辈子自己就是当壮丁的命。之所以三番五次往回逃,是因为家里有一个患病在床的老母亲。 “看来以后是没机会尽孝了。”阮晓天忧郁地说。 “怎么会呢,等赶跑了日本鬼子,机会不是多得很吗?”孟昭华轻声安慰。 “还是先把眼下这些鬼子解决了再说吧。”阮晓天说完,发狠地向山下射出一串子弹。 就是这串子弹,为他招来了一排冷枪。阮晓天“啊”的一声仆倒在地。 孟昭华向着山下火光的地方打了一梭子。鬼子更猛烈地扫射过来。孟昭华不依不饶与其对射。耳边尖啸的子弹飕飕飞过。这时副营长张雪松不知从哪里窜过来,一把把孟昭华按在地上,自己顺手取下一串手雷,三四个手雷精准地在山下的鬼子堆中爆炸。 孟昭华这才俯下身去看倒在壕沟里的阮晓天。 “孟……排长……”阮晓天紧紧抓着孟昭华的手,声音飘忽颤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传过来,“拜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晓天哥,别着急,有什么事你就说,兄弟全答应你。” 孟昭华忍着悲痛大声说。 “你帮我告诉……告诉我娘……”阮晓天语气飘忽,但却异常清晰,“告诉她,我……我当排长了,叫她好好的……” 孟昭华重重地点头,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晓天哥,你放心,我答应你。” 阮晓天的手轻轻地松开了。 “晓天哥,你……你说话,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阮晓天毫无反应。 “晓天哥,快告诉我,你的家在哪儿?”孟昭华哭喊着,声音悲戚沙哑。 “好了,昭华兄弟。”张雪松用手探了一下阮晓天的鼻子,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孟昭华的肩,“阮大哥已经牺牲了。” 孟昭华缓缓地抬起头,感觉整个天空都变成一片血红。 突然,孟昭华站起身,“啊啊……”大叫着如疯了一般,端着枪要往山下冲。 刁凌云拦腰拖住了他,两个人撕扯着滚到了战壕边上。 哒哒哒……孟昭华的一串子弹扫向了天空。 不想这一扫竟又引来了一大片枪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鬼子,子弹交织着在孟昭华的头顶上穿过,密度前所未有。 陶明亮也赶了过来,组织人员全力反击。 主阵地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看来鬼子是想在天明之前攻下荆山坳。躲在暗处的鬼子纷纷现形,拼死往山上冲。日军越逼越近,手雷都扔到了脚底下。 日本鬼子彻底疯了,黑压压如鬼魅一般,一个倒了又冒出一个,一片倒了又钻出一片。 陶明亮已经做好白刃战的准备。 “营长,看样子鬼子要跟咱们拼人头了。”孟昭华大声说。 “差不多,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想拿命跟我们死磕。”陶明亮忽然话锋一转,“昭华啊,我思量了半天,有个事还得要你去办,前面我已跟你们连长讲过了。” “营长,说吧,我早就想跟鬼子拼命了。”孟昭华早就听说过部队里关于敢死队之类的故事,眼下,对于任何事,他知道自己都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这个事要的不是拼命,而是保命。”陶明亮边说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这里面有我们独立营所有人员的花名册,包括姓名,职务,家庭住址等全部信息,还有我过去老连队的人,你一定要把他保管好,交给师长。” 孟昭华侧身回望了一下营长,疑惑地接过本子。 陶明亮一字一句地说,“你告诉他,这上面的每个人,都是英雄!” “营长,这是什么意思?”孟昭华把笔记本揣进军装口袋,不解地发问。 陶明亮也不理会,一边盯着山下,一边继续往下说,“跨过后山,顺着咱们守护的这条路通往东南方向,不足两百里,就是宁乡县城,我们师的师部这些天就在那一带行动。” 孟昭华已是一头雾水。 “你带我的通信员先撤,一定要找到师长,把名册交给他!”陶明亮言辞切切。 “营长,为什么是我,还有那么多老兵?” “哪那么多的废话!” “去吧,营长选中的人,不会错。”刁凌云在一旁补充。 此刻,营部那个满脸稚气的通信员已经跑了过来。 孟昭华仍在犹疑。夜色中,他忽然看到了一脸迷茫的薛华晨。 “营长,让薛华晨去吧,他年龄小,也灵活。”孟昭华匆匆地说。 薛华晨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没说话,眼巴巴地望着陶明亮。 陶明亮一挥手,说,“行吧,你们三个人,都撤,现在就撤,一定要把我刚交代的事情办好。” “营长,我留下,让他俩走。”孟昭华倔强地回答。 “我……我也不走。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小通信员也跟着怯怯地说。 “必须撤,现在就撤,这是命令!”陶明亮吼道。 孟昭华当然知道营长让他们撤离的真正意图。他听过关于他过去的一些故事,他陶明亮当时就是被他的团长保留下来的。他是想重复他自己的故事。想到这儿,孟昭华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在这个生与死的战场上,强硬的命令有时恰恰是一种无言的保护。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放不下,放不下自己视若生命的阵地,放不下生死与共的战友。虽然坚守即意味着死亡,但他愿意与战友一起赴死。 “去吧,咱们营几百人的荣誉,就交给你们了。”陶明亮话语中流露出少有的温情。 孟昭华快速换上一排弹匣,他要在离开前再痛快淋漓杀一通鬼子。 “等我一分钟。”孟昭华说完,端起机枪,冲着几个有鬼子藏身疑点的暗处一顿猛扫,还觉得不过瘾,又狠甩了几枚手榴弹。就在这冲天火光中,他猛然发觉一个鬼子在战壕下面不足十米的地方冒了出来。 那小鬼子弓着身子从隐匿的一簇灌木丛后面站出来,已经据枪瞄向了他。 孟昭华迅速移动枪身并扣动扳机。但与此同时,在鬼子枪管闪耀的白光中,他恍然看见一簇艳红从那团黑影的身上喷涌过来。 漫漫无边的红色瞬间将他淹没。他的世界彻底变成一片血红。然后,就在这片血红中,他缓缓地倒下了。 第15章 第15章 13 薄薄的雾霭笼罩了荆山坳的早晨。雾气中混杂着淡淡硝烟,不时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打扫战场的人很多。有独立营的,也有新四军,还有附近村庄的一些百姓。 国军官兵的遗体统一葬在了主阵地的战壕里。鬼子的尸体则就近直接找了个弹坑埋了。 抬尸首的人都不说话,整个大山显得颇为宁静。 偶尔也会传来女人的哭声。那是母亲终于找到了已经战死的儿子。哭声即便再悲切,也无人劝慰。毕竟是打鬼子死的,军装穿在身上,死了也是荣耀。看女人哭得差不多了,就有人过来小心翼翼地把遗体抬走。也有坚强的母亲亲手葬了自己的孩子。 新四军是马福金抗日自卫队的人。孟昭忠也在里面,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新四军的战士。 荆山坳在自卫队临时驻地茗山冲的西南,两地县挨县,相距不足百里。虽然隔山隔水,但毕竟乡土相连。还有就是马福金的自卫队是距离荆山坳最近的相对成建制的抗日武装力量。如果没有日军的“一号行动,”他们这个独立自卫队可能早在开春时就已经开拔了。 对于要不要支援策应独立营,自卫队内部曾有不同意见。马福金主张增援。在他看来,打鬼子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不分你我他。但政治协理员常向东却明确表示反对。 这个常向东三十七八岁,个子不高,但面色红润,是那种身体里自带的红。头发三七分,梳得溜光整洁。口袋里总是装有一把牛角梳,经常会趁人不注意时梳上几把。他是按照新四军总部的统一部署分配至自卫队的。由于亲身经历过皖南事变,他对国民党的部队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在总部机关他当了多年的组织干事,对党务工作比较内行,党的理论知识也懂得多,但因为没怎么在基层历练过,做具体工作的实践经验明显不足,加之性格孤傲,在自卫队上下,群众威信一向都不怎么好。 常向东认为,自卫队当前的任务,就是尽快向北撤离,这个才是工作重心。在这一思想的缠绕之下,他认为自卫队所做的其它任何工作,都是偏离了中心。当然他并不是抗日的消极派,说起来他也多次在战场上打过鬼子,甚至还负过伤,而且是严重影响男人尊严的内伤。鬼子的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阴囊,为此医生摘掉了他的一颗睾丸。 当然他这个伤,自卫队的人都不知道。在与马福金争论时,常向东说他杀鬼子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但是他认为一名成熟的指挥员,一定要以大局为重,现在美英等国都已对德日法西斯宣战,国际形势对中国非常有利,这个时候要得不是硬碰硬,而是要为革命保留种子。不过,当他说到种子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自己的那个伤。医生已经明确地告诉过他,他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 对于常向东,马福金还是尊重的。毕竟,他是自卫队的党代表。 但是,打鬼子有时候也是需要时机的,如果让这些狗日的东洋鬼子做大做强,马福金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他宁可得罪常向东,也决意要增援陶明亮的独立营。何况这也是一次解人于危难的好事。见死不救不是他马福金的行事风格。而常向东一直对国民党没好感,巴不得看一场两败俱伤的好戏。但他这种想法又拿不上台面,说出来更不符合一个政治协理员的身份,于是就阴着脸说这样做简直就是人为地削减战斗力,硬逼着让马福金负责。在常向东动辄以统一思想为名召开的大会小会面前,马福金早已习惯了某种妥协。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增援要上,但这场战斗结束,整个部队即刻向北转移。当然这个共识只有领导层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马福金的大队人马赶到时,天差不多快亮了。此时鬼子正在向山上发起猛烈攻势。打前站的几个队员早把情况摸清楚了,急得差点就先开打了。大部队一到,立刻对敌展开集中火力。 一阵炮火下来,马路上鬼子的机动部队就先乱作一团。那些正在进攻的小鬼子更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时候屁股后面怎么还会出现如此密集的黑枪。疲于奔命的鬼子完全掉进了云里雾里,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 就这样山上的官兵也有了喘息的机会。此时的独立营加起来也就剩四五十个人了。最后的防线眼看着就要失守。对于突然发生的这个大逆转,连长刁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特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感还在,看来不是臆想,也不是梦境。 营长陶明亮已经牺牲了。他是为了抢救孟昭华被鬼子的冷枪击中的。孟昭华右胸中了两弹,由于射程太近,子弹的冲击力直接将他贯翻在地。 当时陶明亮就在孟昭华不远的位置。等他发现暗处那鬼子时也已经晚了一步,他和孟昭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打中了那鬼子。但那时鬼子已经扣了连发。 看着孟昭华猝然倒地,他连忙俯下身去救。空气中热呼呼的血腥气扑了过来。陶明亮拿出手电筒来照,一团黏稠的鲜血还在从孟昭华右胸部往外渗。军衣已被鲜血染红。孟昭华脸色苍白,人已处在昏迷状态。 两颗子弹有一颗直接从后背钻出,前胸后背都在往外冒血。副营长张雪松、连长刁凌云、薛华晨以及通信员都凑了过来,几个人取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纷纷上前给孟昭华止血包扎。陶明亮害怕人再也醒不过来,大声呼喊着孟昭华的名字。 “我的事还等着你办呢,孟昭华,快醒醒,把眼睛睁开!”陶营长声音有些嘶哑,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悲伤。 “昭华哥,你别吓唬我,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薛华晨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早已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忽然,孟昭华眼皮动了一下,嘴唇也动了一下,一汩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陶明亮猛地站了起来,挥着手冲战壕两边大叫,“都给我打,狠狠地打,打鬼子!” 可他忘记了手里头还握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此时显得尤为醒目。张雪松过来拉他时,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日军的子弹从几个地方射过来,陶明亮身中数弹,壮烈牺牲。 不久副营长张雪松也牺牲了,同时牺牲的还有副连长苏伟强,他们都在杀敌时被流弹击中。刁凌云这时候成了所有幸存者的主心骨。 人一旦忘掉生死,一切东西反而变得释然。为了保证枪弹供应不断档,刁凌云甚至让人把牺牲官兵的枪炮弹药作了收集。所有人都做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天就要亮了,鬼子明显加大了攻势。 就是在这样一个生死抉择的危难时刻,马福金率领的援军到了。 刁凌云他们精神大振。生命中最原始的亢奋状态被调动起来,战壕里的英雄们个个变得异常勇猛。由于受到前后夹击,鬼子被打得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斗志。 “撤,快撤!”摸不清状况的井手乌太郎不想坐以待毙,终于下了撤离命令。 毕竟是黎明前的黑暗,尽管有自卫队和独立营两拨人遥相呼应,但几个分散部位的鬼子还是趁着夜色逃了。为了逃命,这些东洋鬼子的本性也暴露出来了。他们把挡在路上已经废了的汽车直接推到路边深沟里,只是下来推车的鬼子还没上车,有的汽车就抢先开溜了。跑得快的追上去了,剩下来的气得哇哇怪叫,直往前面的车子开枪。 新的一天就这样在零零落落的枪声中到来了。未来得及逃掉的鬼子全都被干掉了。有的即使受了伤,却还在负隅顽抗,对这样急于求死的,也全都给予了满足。 俘虏不多,总共不到十个,全都缴了械,被自卫队的两个兵拿枪压着。 要按刁凌云的意思,那是一个也不留。他把压了弹的枪都顶在一个俘虏头上了,被马福金过来给制止了。 “优待俘虏,优待俘虏!”马福金真切地说。“你们不要,我们要。” “好吧。”刁凌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放下了枪,“老哥既然说了,那就按你说的办。要是搁我这,非宰了这帮狗杂碎。” 马福金抱了抱拳,然后冲那两个押解兵一挥手,“带走吧。” 刁凌云与马福金两个人就这样相识了。 “我们来晚了。”马福金说句话时,脸上甚至还挂满了诚恳的歉疚。在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接着说,“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 刁凌云怎么都没想到伸出援手的竟然是新四军。其实他对新四军的了解并不多,在他所接受到的固有观念里,新四军不过是一帮仇官仇富打家劫舍的,他认为对这些人只有给予坚决打击,否则国家将永无宁日。虽然因为抗日国共结成统一战线,但很多人在观念上还存在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红线。刁凌云心里颇为感慨。在他眼里,新四军马福金完全是一个体贴豪爽之人,没有一点以势压人的架子。 除了表示感谢,还能说什么呢。刁凌云看马福金带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伴随的后勤保障人员,所以也没提什么别的要求。只是在最后附带着加了一句,“鬼子枪弹不少,你们看着拿些走吧。我们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一时也用不着。”说这话时,这个原本冷血的汉子竟有几分哽咽,差点说不下去。 “兄弟,不说了,青山还在,太阳还在,我们不是还有那么多弟兄吗!”马福金也被勾得满眼含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安慰道,“感谢兄弟的慷慨,鬼子的那些东西,还是你们留着吧,以后还用得着。我只想帮你把鬼子埋了,把咱们牺牲的弟兄安葬了。” 这些话让刁凌云好生感动。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能遇上这样一个宽宏大度的友军朋友,真是老天爷赐予的幸运。刁凌云这个人本来孤傲刁蛮,但今日见到马福金,真是打心底里佩服。他冲马福金拱了拱手,激动地说,“大恩不言谢,马大哥的这份情谊,我刁凌云记下了,日后若有机会,定当生死相报!” 然后刁凌云回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这些独立营的勇士们,虽然个个灰头土脸,有一个军帽上还被穿了个洞,但每个人的目光却是坚定的,找不到一丝茫然,也看不到任何气馁。这些经过血与火洗礼的男人,一夜之间忽然变得异常强大。刁凌云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力量。 他向师部简要报告了过去这一昼夜的战况,重点汇报了人员伤亡情况。针对独立营的现状及近期日军整体作战动向,师里正式命令独立营撤出战斗,驻守祁安县城待命。 刁凌云亲自整队,本来嘴笨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出来的话如之前陶明亮营长一样慷慨激昂,“兄弟们,我们在,独立营就在!独立营不会亡,七十四军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孟昭忠持着枪,就站在这个队伍的旁边。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一共三十几个人,没有孟昭华。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他暗自责怪自己的神经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分明感觉自己离孟昭华很近,仿佛有某种心灵感应,空气中都好似嗅到了他的味道。 孟昭忠最终还是默默地走开了。可是,他的内心仍无法平复,几次想回转身去询问,但又都停住了。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是的,兄弟没事。他心中的那种不平静,只是一种牵挂,没有疼痛。 那边独立营的队伍已经散了,各自分工去清理战场。 孟昭忠终究还是没忍住,悄悄尾随了两个抬尸首的兵。在犹豫了几次之后,终于走上前去探问,“你们队伍里有没有一个叫孟昭华的?” 其中的一个新兵起身瞟了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没有,没听过。”另一个老兵连头都没抬,依旧在为面前那个牺牲士兵整理快要脱落的鞋子。 很多事情有时候就这么巧合。这两个兵还真不知道孟昭华的名字。毕竟孟昭华还只是个入伍没几天的新兵,而陶明亮在战壕里当众宣布命令时,这两人又恰好在点上执守。 没有当然最好,这是孟昭忠最想听到的话。他不希望孟昭华跟自己一样,在全家失散的时刻跑过来当兵。一想到生死未卜的母亲和妹妹,加上映入眼帘的全是尸横遍野的悲戚场景,他的情绪莫名就陷入到了无限的哀伤里。 有几个人从山上背了重伤员下来。这些伤员有的做了包扎,有的还做了固定,他们从孟昭忠身边经过。 最后一个伤员看样子伤得很重,后背上缠了好几圈止血绷带,整个头都埋在背他那个人的肩上,还有一个二等兵在旁边托扶着。 不知为什么,孟昭忠觉得那个伤员的身形背影特别像孟昭华。他内心甚至掠过了一丝慌乱。几乎是一种本能,没有任何迟疑,他飞快地追了上去。 就要到跟前了,距离也就一两米的样子,他刚要凑过去看个究竟,可能是那伤员轻咳了一声,这时候旁边的老兵说话了。 “排长,坚持,挺住!”那兵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了一下伤员的头。 什么,排长?孟昭忠一下子定在了那里,他甚至对刚才的冲动有些懊恼。 “哎,自己这是怎么了。”孟昭忠自语着。就因为听到了“排长”两个字,他默默地离开了。 其实那个伤员正是孟昭华。 此时,孟昭华正在做着一个不着边际的梦。那个梦很长,也异常清晰。梦里他和孟昭忠两个人还在山野中跋涉。孟昭忠走在前面。他趟过一条河,他就追过一条河。他爬过一座山,他就追过一座山。他们不知过了多少条河,爬了多少座山。走累了,他就一直在后面喊,喊得嗓子都哑了,却喊不出来一点声音。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最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软软地喊出了一个字:“哥……”。可是声音极其细弱,甚至没有一个人听到。 那一边,孟昭忠的心隐隐地痛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回转身,再次看了一眼已经远去了的那些伤员。然后,独自向着前方走了。 只在一念之间,两个人便这样错过了。 第16章 第16章 14 时间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这一天刘子清的情绪特别好,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傻呵呵地笑。她们已经回到了孟家庄,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回来了。回来后没多久,她家的房子就在众乡亲的帮助下重新盖了两间。虽然远没有原来的宽大敞亮,但总算有了安身之所。 虽然只能坐着,但当孟昭莲把洗脸水端过来时,刘子清主动就把水往自己的头上撩。她这是要洗头。这是过去所没有过的。一年多来,孟昭莲每周至少都给她洗两次头,擦洗几遍身子。头发是昨日才洗的。既然母亲有这个想法,孟昭莲又帮着给洗了。之后刘子清就开始梳头。这个头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那一头花白的长发梳得溜光水滑,这才满意地挽了个髻。 “昭忠……昭华……当兵……打鬼子……回家……太平日子……”刘子清含糊不清地絮叨着。 在孟昭莲看来,这也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常行为。 自打去年六月重新回到村子,刘子清能够表达出来的词语里,竟然又多说出了一个词,那就是“回家”。 孟昭莲何尝不希望两个哥哥回家。她的这个期盼从来都是那么强烈。思念与牵挂如影随形,与日俱增。 有娘在,便是家。经过人生波折的孟昭莲如换了一个人,人们见识到的绝对是一个既能干又泼辣的农家女孩。她插秧,割稻,舂米,做饭,织布,做衣,里里外外什么都拿得起来。由于每天要照顾痴呆的母亲,她起早贪黑已养成了习惯。 只要鬼子不来骚扰,她什么都不怕。还好,孟家庄西边的马路上,再没走过日本兵。鬼子打下长沙,攻克衡阳,就一路南下,再无暇顾及孟家庄这样的小山村了。孟家庄的元气正在一点点恢复。 张建军家的房子也全都做了翻盖,包括给人看病的厢房。他操起了父亲的老本行,既要给人看病,还要上山采药,忙得不亦乐乎。 但他每天雷打不动至少要来孟昭莲家一趟。说是给刘子清针灸按摩,当然那不过是一个由头或者说幌子,他是想多看一眼孟昭莲。 这一年多来,他对孟昭莲的喜欢已经到了半痴迷的程度,一天不见都受不了。孟昭莲一个冷漠的眼神,可能都会让他郁闷整个晚上。 而孟昭莲对于他,则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更多的只是感动,几乎找不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孟昭莲私底下也在拿他跟孟昭忠作比较,这一比就比出了自己的感觉。如果说得更形象一点,那应该算是一种兄长的感觉。她更愿意把张建军当哥哥看。她梦里梦外每分每秒都思恋着的那个人,只有孟昭忠。 说起来张建军确实帮了她不少,也陪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家里有什么事情,还没等她说话,他就已经过来把什么都想好了。她早就感觉到了他对自己那个独特的火苗一样的眼神,可每一次她都选择了回避。以至于后来她几乎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很长时间了,家里面有什么事,她已不再跟他讲,即使这样,他还是依然故我,不改痴心。 这不,中午刚过,张建军就兴冲冲闯到孟昭莲家来了,手里还拎了几串红红的鞭炮。 “娘,昭莲,小日本投降了!”他的语调快得像连珠炮,这些天来他还没这么激动过呢。自打刘子清把张建军当成孟昭忠,他就一直管她叫娘,以后就从未改过口。 “什么,你说什么?”正在洗碗的孟昭莲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一时愣在了灶台前面。 “小日本完蛋了,他们宣布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真的?!”孟昭莲扔掉手上洗碗用的丝瓜瓤,高兴地跳了起来。 张建军也兴奋地叫着,这还不算,他抑制不住那份狂热的激动,竟猛地抱起孟昭莲旋转起来。 正在兴头上的她也不拒绝,两个年轻人笑着,叫着,青春洋溢,活力四射。 坐在靠椅上的刘子清也咧开嘴笑了。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纯真,宛若初生的婴儿一般。在这圣洁的笑靥中,一串串泪水从脸颊上缓缓地滑落下来。 外面已经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日本人投降了!”有人在鞭炮的脆响中兴奋地叫着。 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庄子。 “娘,咱们不哭。”孟昭莲轻轻拭去刘子清脸上的泪水,“走,我们去放鞭炮。” 当鞭炮声在院子响起的时候,孟昭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双手捂着脸,任泪水尽情挥洒。 “昭莲,哭什么呢,我们应该高兴啊!”张建军低声劝慰,说着说着也已泪水满脸。 孟昭莲抹掉眼泪,无意中仰起头,忽然间就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 孟家庄的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蓝过。 万里晴空,如碧玉般澄澈透明,连一丝浮絮都找不到。 “娘,我们去外面看看。”张建军背起刘子清就往外走。 村外的马路上已经聚满了欢呼雀跃的人群。人们跳着,叫着,笑着。路边的树上挂满了鞭炮。有的鞭炮很长,在树杈上绕了好几圈。除了连绵不断的鞭炮声,扬眉吐气的村民把家里的锣鼓、喇叭、铃铛甚至脸盆都找了出来,敲打声、吹奏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整个下午,刘子清一直就这么呵呵地笑着。偶尔也会冒出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几个词。与过去不同的是,“回家”这两个字频频地被她吐出来,每说一次都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 孟昭莲知道,娘那是想儿子了。 晚饭的时候,老人吃得很少。她只是花朵一样绚美地笑着,脸上挂满了慈祥。 孟昭莲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恐慌。她把满面红光的老人安顿在床上,然后想出去叫张建军过来看看。 刘子清忽然拉住了她的手,目光柔柔地望着她。 “娘,你有什么事吗?”孟昭莲轻轻地说。 老人慈爱地望着她,几次想说什么,可又显得那么无力,只有嘴唇微微颤动,“太平日子……当兵……打鬼子……” 这个声音低得几乎无法辨识,但却一下又一下地撞疼了孟昭莲的心。她轻轻拿掉老人的手,失魂落魄地跑出去喊人。 等她和张建军赶回来,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太太因为一整天太过激动,已经悄然离世了。 老人是笑着走的。她一脸安详,眼睛微闭,如睡着了一般。后来有村子的老人传说,刘子清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在等着鬼子投降,不然她是不会闭上眼睛走的。 孟昭莲哭得快要昏厥过去了,但她没有倒下。她跟杨翠香等一帮女人一起,默默地为母亲洗脸,梳头,擦身,穿衣,装殓,守灵。一天多来,她脸上的泪痕就没断过,整个人跟虚脱了一样,连站起来都显出有几分吃力。 出殡的时候,披麻戴孝的孟昭莲手捧瓦罐,泣不成声。她浑身颤抖着,几乎用尽浑身气力才将瓦罐摔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搀扶,她差一点就晕过去了。 瓦片碎了一地,在场人的心也跟着碎了。 接下来是执路幡。这些本来是长子的事情,可孟昭忠不在,就连孟昭华也不在。孟昭莲坚持由她来扛,她要代孟昭忠扛。孟昭莲扛着重重的幡,一路泪水,一路悲凄,虽然哭得撕心裂肺,但硬是撑到了孟家祖坟。 然后焚烧随葬品,接着是落棺入穴。孟昭莲又代孟昭忠这个长子埋下第一锹土。等这一套程序走完,孟昭莲彻底昏厥倒地。几个女人跑过来,又呼又叫又掐人中,人才缓缓醒转过来。之后又是一阵变了声调的哭号。 刘子清与丈夫葬在了一起,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送走了母亲,孟昭莲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一连昏睡了好几天。 杨翠香、蔡大脚等几个女人轮流陪着。张建军每天都要来上几趟,有时给拿拿脉,有时在旁边呆站上一阵子。凭这几年行医的经验,他知道她只是悲伤过度,并无大碍。 这个下午,他又来了。女人们都在外面,房间里只有他和孟昭莲两个人。 他痴情地凝望着她,内心里盈满了说不出的爱怜。 “哎,两个可怜的孩子,以后干脆在一起得了。”院子外面,蔡大脚又点起了鸳鸯谱。 立刻有人附合,“我看行,相互也算有个照应。” 孟昭莲此刻正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脑袋虽昏昏沉沉的,耳朵却是听见了的。她满身满脸往外冒虚汗,眼睛重重的不想睁开,但能感觉出张建军正在床边凝视着自己,甚至感受到了他刻意压抑住的呼吸,以及喉结蠕动的声音。她佯装熟睡,轻轻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侧影。 他竟然还不走。 经过这场葬礼,张建军发现自己简直就是无可救药了。对于老人的突然去世,他同样也是伤心难过。毕竟这么长时间老人一直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目光里透出的是浓浓的母爱。可葬礼上他的眼里只有孟昭莲。他甚至觉得身着白孝服、头披白孝布的孟昭莲比任何时候都美,美得让他都快要窒息了。 他喜欢静静地望着她,哪怕只是背影。刚才蔡大脚的话,他也听到了。这也正是他想要的。他已经想好了,再过些时日,等她悲伤的情绪平复了,他就向她表白。有些话再不说出来,他会变疯掉的。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头七那天孟昭莲上坟回来,即做出了一个让村里人都惊奇的举动。她背起简单的行囊,非要去北方找寻自己的哥哥。 “鬼子都打跑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不听任何人劝阻,态度异常坚决,“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不然我心不安,也心不甘。” 这个想法她其实早就有了,怎奈母亲卧病在床脱不开身。现在老人走了,她也算了无牵挂。还有,她早就打听清楚了,既然孟昭忠是新四军,而新四军已经北上了。所以这一次,她就是要去北方,去找新四军。人一旦有了目标,信念也就来了。信念这东西挡是挡不住的。 “我和你一起去!”见已无回旋的可能,张建军坚定地站到了孟昭莲的一边。 孟昭莲稍稍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回应,“随便你吧。”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怀揣一颗闯荡之心,踏上了北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