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娇妻,勿扰[九零]》 1、重回1992 钟卉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蝉鸣声醒来,身下的凉席被汗水洇湿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难道是停电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突然发现对面墙上挂着的不是空调,而是一本明星挂历。一个披着柔亮黑长直发的女明星正含笑地看着自己,楚楚动人的巴掌脸,清丽中透着妩媚。 挂历上的女明星钟卉可太熟悉了,她曾经烫了个一模一样的空气流海,只因为江晟看电视的时候夸了一句“漂亮”。 视线扫到一旁的数字上,1992年,钟卉揉了揉眼睛,又确认了一遍,她没看错。 对面的五斗柜,越看越熟悉,这不是她结婚的时候买的吗? 不对啊,钟卉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她恍惚记得自己闭眼前正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怎么会一睁眼就回到了1992年呢? 钟卉仔细回忆了一下她醒来之前发生的事。元宵节当天,家里又只有她一个人。洗完澡穿上睡衣,袜子还没套上,突然头晕头花。几十秒钟后,便倒在地上。 倒地后,她开始吐了起来,吐得到处都是,挣扎着想爬起来,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钟卉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外面响起了刀碰砧板的声音,有人开始做晚饭了。 江晟…这会应该在和第三任妻子一起庆祝元宵节吧。女儿,一想到女儿禾禾,钟卉心里像针扎般的痛。她唯一的女儿禾禾已经离开她整整20年了。 不会有人来了。 钟卉想,她这辈子就这样了。活了快六十年,人生的酸甜苦辣也都尝够了。 钟卉静静地躺在地上,风从她光着的脚丫子底下穿过。她庆幸倒地前穿上了睡衣,而不至于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声,绚丽的烟花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她阖上眼睛,脑中放电影似的闪过一些画面。 如果有下辈子,她肯定不会这么过一生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次睁开眼睛,钟卉发现自己回到了1992年的夏天。 这一年禾禾刚上一年级,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国棉厂的职工楼,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狭小局促,禾禾连张写字桌都没有。 刚准备下床,钟卉看见一只摔碎的热水瓶躺在她不远处的地上,梳妆台上椭圆形镜子裂了一条缝,两把椅子也倒在地上。 屋内的一切显示着这里刚发生一场激烈的争执。 这一幕有些熟悉,钟卉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对了,她和江晟结婚几十年,只摔过一次东西,因为他的前女友许瑶清。 钟卉趿着拖鞋下了床,从阳台拿了扫帚簸箕,将地上的碎片扫拢倒进垃圾篓,边扫边嘀咕道:“这又是何必?打碎了还要花钱重新买。” “1992……”恍惚间,钟卉悚然一惊,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这一年夏天,她和江晟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差点离婚,还因此而流产。 钟卉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僵立在那儿,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禾禾今年才上一年级,这会还在学校……她得去趟医院才行。 想到女儿,钟卉一团乱麻的思绪慢慢清明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两点,还来得及。 …… 钟卉出门后便直奔医院,找到几年前给禾禾接生的陈主任。 “算日子,有两个多月了。”陈主任看着化验单,语带责备道:“你也太马虎了,又不是第一次当妈,怀孕了也不知道。” 得知孩子还在,钟卉紧崩的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红了眼眶。 女人怀孕后激素紊乱,情绪会比平时波动得厉害。陈主任以为她在担心二胎超生的事。 92年清荔的计划生育政策很严格,像钟卉这样的国企职工,一旦决定生二胎,不仅要被单位开除,还要上交五千元的罚款。 五千元对于清荔普通职工来说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两年的工资啊。 陈主任和钟卉父母都认识,安慰道:“你回去和江晟商量一下,这孩子要还是不要……” 钟卉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上辈子人到中年失独的绝望,她是再也不想品尝了。既然已经怀上了,这孩子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打掉的。 江晟留下的钱交罚款够了,钟卉没有任何犹豫,再抬头脸上已是一脸坚定之色:“陈主任,不用商量了,这孩子我肯定要的。” 陈主任看她主意已定,便道:“那我今天开点孕酮片给你。b超显示孩子挺好的。就是孕酮数值有点低,要补充孕激素。” 说罢又叮嘱她注意休息,不要久坐,一个月以后再来复查。 拿着化验单和医生开的药,钟卉站在医院门口缓了半天。看着来来往往的孕妇和孩子,忍不住再次落泪。 上辈子她是个失败的母亲,禾禾初中毕业便辍学混社会,在一次酒吧恶性斗殴中被人失手捅死,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这一次肚子的孩子还在,禾禾还在,一切还来得及。 此刻钟卉心中只有感激,感激老天再给她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去接禾禾放学的路上,她循着以前的记忆,拐进菜市场,买了女儿爱吃的鱼,还买了只鸡。 拎着菜站在学校门口,钟卉突然想起来自己出门太匆忙,头发都没来得及重新梳。看了一眼周围的家长,不乏打扮得亮丽的年轻妈妈。 禾禾最是爱漂亮要面子,钟卉赶紧腾出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刚整理好放学铃就响了,一群孩子从里面冲了出来。 禾禾背着书包,混在一群孩子中间,慢吞吞地往外走。看着女儿没精打采的小脸,钟卉心疼得不得了。 “江嘉禾!” 听到有人喊自己,禾禾四下看了看,看到人群中的妈妈,眼睛瞬间亮了:“妈妈,你怎么来了!” 最近妈妈和爸爸经常吵架,已经有些日子没来学校接她了。这段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回家。 钟卉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心中充盈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上辈子她全副心思都在江晟身上。江晟工作繁忙,全国各地出差,她便贴身跟着他,照顾饮食起居,打理大小事务。禾禾还在念小学,她就能狠下心来撇下她,跟着江晟去琼海。 等钟卉回过神,才发现禾禾天天逃学打架,跟一群小太妹混在一起。 …… 江嘉禾小脸皱成一团,妈妈今天是怎么了?抱得这么紧,膈得她骨头疼。 回家的路上,钟卉牵着女儿的手,听她说着学校发生的事。 刚才在一堆孩子里头,禾禾瞅着就像个小豆丁,头发黄黄的,身上衣服看上去也脏脏的。 钟卉鼻头一阵泛酸,内心阵阵自责。 到家已经五点多了,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窗外的蝉仍然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打开房门,便闻到一股烟味。不消说,肯定是江晟回来了。 不知道是因为怀孕,还是因为上辈子和江晟分居多年,已经很久没有闻烟味了,钟卉捂着嘴巴,强压下胸口恶心想吐的感觉。 江晟正在阳台上抽烟,听到门口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去。 钟卉弯下身子,凑到女儿耳边:“妈妈晚上给你炖鱼汤,家里酱油没了,你去楼下帮妈妈打点酱油。” 被妈妈“委以重任”,江嘉禾骄傲地挺直了小身板,拿着钱蹦蹦跳跳地下楼了。 钟卉将买的菜拎进厨房,顺便回忆了一下这次和江晟吵架的原因:江晟背着她,借了一笔钱给许瑶清。她知道后和他大吵了一架,还摔碎了一只热水瓶。江晟一怒之下提出了离婚,房子、存款都归她。她不同意,然后便僵持在这里。 江晟说的房子,就是这套单位分的福利房。那会江晟还没下海,在厂里当电工。当时因为钟卉怀孕了,又赶上厂里分房子,两人草草登记结婚,分到了这套四十平的房子。 上辈子江晟根本看不上这套房,他们搬进别墅后,江晟就把这套房子租出去了。 租房子的事都是江晟在处理,钟卉也不知道租给了谁,直到有一次心血来潮去职工楼找王茹,才知道这套房子一直是许瑶清在住着。 往事齐齐涌现,钟卉心头却没有任何波澜。 …… 对了,这个时候家里的存款七七八八加一起应该有四五万块。江晟宁愿净身出户,也要离婚,可见已经下定决心。 上辈子因为她流产了,江晟出于愧疚,婚最终没有离成。 钟卉收回思绪,站在水池边思考了几秒钟,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然后出了厨房,径直走到阳台。 阳台一丝风也没有,楼房下方的蝉呜声汹涌漫起,肆无忌惮地占领着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江晟倚在栏杆边,看向楼下。 钟卉深吸一口气,淡淡开口道:“明天上午我请个假,我们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 江晟转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中夹杂着一丝狐疑。昨天还死活不同意离婚,怎么今天就突然答应了? 钟卉神色很平静:“禾禾归我,其他的就按你昨天说的,拟个离婚协议,我签字。” 江晟没吭声,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瞧,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咬牙冷笑道:“钟卉,你故意玩我吧?明天去民政局?我明天八点去琼海出差,哪来的空跟你去民政局?” 钟卉“哦”了一声,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有些细节她已经忘了。 她也不生气,继续不紧不慢道:“那就等你回来再去民政局。今天可以先签离婚协议。”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江晟有些猝不及防,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试图找到一丝昨天吵架残留的痕迹,然而她今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没什么情绪,语气也异常平静。 江晟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去摸烟盒,突然想到刚才已经抽完了最后一根烟。 他扯了扯嘴角:“你想好了?” 钟卉点头:“想好了。” 江晟嘴角浮上一抹嘲讽:“那就好。” 两人也不是第一回闹离婚,次次都是钟卉反悔。 钟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事暂时先不要跟禾禾讲。过段时间我会慢慢告诉她。” 说完钟卉便转身去厨房做晚饭,将买的鱼扔进水池里,开始杀鱼。禾禾爱喝鱼汤,今天买的鲫鱼很新鲜,炖汤应该不错。 做饭这件事,钟卉一直很不喜欢。嫁给江晟后,才慢慢学着做。不过江晟这人并不讲究,她做什么,他吃什么,没夸过好吃,也没说过难吃。 今天晚上这顿饭,钟卉做得很轻松,脑中想的全是女儿爱吃的菜。半个来小时,三菜一汤端上桌。 江嘉禾吃得特别香,妈妈做了她最爱吃的鱼汤和香干炒肉片,更重要的是爸爸难得也在家。 她一会看了看妈妈,一会看了看爸爸,餐桌上的氛围空前的祥和平静,他们俩应该和好了吧? 2、搞三产 薄薄一张纸,钟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在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晟说话算话,许诺过的存款和禾禾的生活费,都写得一清二楚。她也很大方地同意他可以在周末探望女儿。 她当然知道江晟常年累月在外面跑生意,几个月未必有时间看女儿一回。不过,漂亮的场面话多说几句也不会少块肉。 重活一世,钟卉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江晟看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目光落在下面的签名上,一笔一画很清晰很端正。 他突然想起来结婚前钟卉说过,她刚出生的时候父母给她取的名字是“钟惠”,希望她成为一个贤惠会持家的女人。 后来上户口,她爷爷非要给她改成钟卉,而她自己是更喜欢钟惠这个名字的。那时候,她倚着他的肩头害羞道:“其实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把家庭经营好就行。” 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钟卉一步步走到结婚又走到离婚的。这过程的每一步,都好像有人推着他往前走。 那时候许瑶清才和他分手,不到一个月就嫁了个大款。他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朋友看他难受,拉着他去参加厂里的联谊会。 联谊会上,钟卉对他表示好感,他对她印象也还不错。钟卉也是厂里的四朵金花之一,论长相不比许瑶清差,瓜子脸,大大的杏仁眼,一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 厂里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偏偏看上了自己。说不清是虚荣心做怪,还是为了刺激许瑶清,江晟便和她开始处对象。 没多久钟卉怀孕了,又赶上厂里分房子,那就结婚吧。 结婚后,他才发现钟卉和许瑶清性子完全相反。她很粘人,动不动吃醋,还爱耍小性子。他去外地出差,她都要跟着。 钟卉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两人经常因为各种琐事吵架,江晟烦不胜烦。离婚这个念头,他动过好几次。 昨天钟卉又因为许瑶清的事跟他闹,他一怒之下便说出了“离婚”两个字。家里的房子和钱全给她就是了。 钟卉听到后像个疯子似的又哭又骂:“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看到她那歇斯底里地一边摔东西一边咒骂不停,江晟只觉得厌恶和不耐烦,当即摔门而去。 原本以为这事还得拉扯一段时间,没想到第二天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同意离婚了。 江晟在协议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想了想,以钟卉过日子没个成算的性子,那五万块钱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他决定还是多嘴叮嘱一句:“钱你省着点花,照顾好禾……” 钟卉打断了他:“什么时候要办离婚证,到时候你捎句话。” 江晟看她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勾了勾唇角:“你想好了就成。” 钟卉眉头微皱,什么叫你想好了就成?这是拿捏死了自己离了他活不了么? 这个当口她懒得跟他废话:“你的东西过几天我全部帮你整理出来,你让人过来拿一下。” 江晟:“行。我让亮子下个礼拜过来拿。” 暂时没想到其它事项,钟卉冲他笑了笑:“今天委屈你睡在外面的竹床上了。” 江晟怔了怔,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了。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便从床上抄起一个枕头去了客厅。 钟卉对着那块已成碎成两块的梳妆镜开始拆自己的头发,稍微转头便能看到女儿躺在床上,呼吸清甜,酣睡如饴。 禾禾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爸妈趁她睡着了,把婚给离了。 * 第二天钟卉醒来,江晟已经走了。 给女儿做完早餐,把她送到学校,钟卉转头便去厂里上班了。 眼下她才怀孕两个月,还看不出来。虽说厂里效益不行,下岗是迟早的事,但离开工厂前她得给自己找好出路才行。 上辈子,钟卉是自己打的辞职报告。她二胎流产后便从厂里辞了职,回家当起了全职主妇。打那以后,全副心思都在江晟身上,夫妻俩的关系反倒越发恶劣。 92年清荔国棉厂已经是最后的荣光了,看上去机器还在转,工人也在忙,实际上设备老化,产品没有竞争力,厂里开始出现经营困难的现象,很快六千多名工人的工资福利也成了巨大的负担, 这一变化除了厂里领导班子和管理层有切身感受,大部分工人并没什么感觉。很多人家里两代人都在厂里上班,早已经习惯了从吃穿住用行到生病住院都由厂里包。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稳定的工作,不错的福利都是当时被外人所羡慕的。 80年代到90年代初,清荔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女找棉纺厂,男找铁路上”,谁能娶到纺织女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钟卉去提辞职的时候,车间主任都想不通,反复问她:“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回家伺候老公孩子,你可想好了?” 钟卉当时就像吃了称砣似的,铁了心要辞职。江晟在琼海和人合伙做工程,整年不回家。眼看家就要散了,她不放心,只得放弃人人羡慕的工作,跟着江晟去了琼海。 谁知很快厂里效益急转直下,揽不到订单。94年,国棉厂正式宣告破产。当初劝她不要辞职的车间主任反过头夸她“命好”,以前同一个车间的姐妹都下岗了,摆摊的摆摊,打工的打工,日子都过得很苦。只有她,因为嫁了个有钱老公,早早从棉纺厂宿舍搬出去,住上了大房子,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 钟卉只有苦笑。人人眼里都只瞧见外面光鲜的那一面,实际上那时候江晟已经和她分居了,是她死撑着不肯离婚。 …… 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以前的事,钟卉很快就到厂门口。映入眼帘的“清荔国营棉纺厂”几个鎏金的大字。 谁能想到几年后国棉厂因为资不抵债,不得不将这块地卖给地产商。紧接着一栋栋商品房拔地而起,当年的棉纺厂的痕迹很快褪得干干净净。 上班时间,门口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不时有相熟的姐妹跟钟卉打招呼。 从十八岁进厂到现在,钟卉已经在厂里干了十年了,前几年都是在细纱车间当挡车工。挡车工是全厂最脏最累的工种。生完禾禾后她身体吃不消,便找门路向厂领导申请转到质检部门当质检员。 钟卉拎着饭盒进了质检部,熟悉的机油味混合着布料的霉味热哄哄地撞上来。 脑海中沉睡的记忆瞬间被激活,钟卉并不觉得这气味难闻,反而觉得很亲切。 同个班组的同事叶大姐一边递上交班日志,一边跟她抱怨。 细纱车间的机器昨天又坏好几台,昨天后半夜都出不来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早班的同事下午两点就把所有活给干完了。 质检部的一部分工作是检查细纱车间出品的棉纱,他们那边机器坏了,出不来东西,质检部自然也就没活可干了。 现在细纱车间的机器都是70年代投入使用。说起来也用了二十多年了,机器大小毛病不断,最近两年坏得频率更高了。 钟卉问道:“小铁匠呢?” 小铁匠叫杨念远,是厂里技术级别最高的机修工,领着一个机修队,负责细纱车间所有机器的修理和维护。细纱车间所有女工机器坏了都得找他。 叶大姐说道:“小铁匠手底下两个徒弟,上个月辞职了一个,这个月又辞职了一个。就剩小铁匠,哪里修得过来?” 钟卉没说话了。国棉厂男职工占了10%不到,这年头稍微有点本事的,要么辞职下海,要么一边上班一边在外面搞点副业。 早班的值班长正准备开班务会,便瞧见质检部的负责人刘工沉着一张脸进来了。 刘工五十来岁,戴着瓶底厚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很严肃,像中学数学老师。他是厂里的纺织专家,一直主抓质量这一块。 刘工将笔记本往桌上一扔,粗声道:“待会中班所有人去整理库仓库。我们把那些废旧零头布料整理一下,看能不能卖出去!”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有人当即问道:“整理仓库不是仓管员的活吗?什么时候成了咱质检部的活了?” 刘工也不好跟手下人说太多,只道:“那些废旧零头布料放在那儿也是浪费。不如整理出来,想办法卖出去,还能为厂里创点收。” 一听说为厂里创点收,大家都来劲了,创收意味着奖金啊。只有钟卉看着刘工没说话。 …… 质检部十几人便在刘工的安排下,开始清理仓库。钟卉以前从来没到过厂里的仓库,这次跟着同事进来,简直吓一跳。 原来仓库里积压了这么多产品!六七十年代的压下来的“府绸”、“泡泡纱”、“纱卡”和“人造棉”居然也堆在仓库里。 更不要提她进厂后“大干快上”时期生产的产品,这也太浪费了吧?堆成山的各种布料当年可都是凭布票供应的紧缺货,怎么会积压仓库里这么多年? 在工厂待了二十多年的刘工也说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不过这些堆积在仓库的布料大多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化纤布,的确良、腈纶、氯纶等,现在早已经不时兴了。 一群人对着各种化纤布头子直摇头。 “刘工,这里全是化纤布啊,卖不了几个钱。” “是啊,现在谁还穿化纤料子啊,天冷一点一脱衣服全是毕毕剥剥的静电。” “要是全棉的料子倒还好说。” “全棉的料子也有啊,就是少……” 刘工叹了口气道:“想想办法吧,处理积压库存现在是厂里派下来的政治任务。” 刚才厂领导班子开会,厂长宣布了一个消息,先前一直找厂里供货的织布厂和毛巾厂破产了。这两家厂还欠了厂里不少货款,厂长已经派人去讨债,能讨回多少还是个问题。织布厂和毛巾厂倒闭了,厂里棉纱品的销路就断了大半,技术员全部要派下去找新的销路。 各个部门也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自救,会上厂长明确了厂里要组建“三产”,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废旧零头布料,整理出来,想办法卖出去。 这活哪个部门都不想接,最后厂长扫了一圈,将组建“三产”的任务交给质检部了。刘工起初很不情愿,但其它生产部门任务更重,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钟卉戴着口罩,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废旧布头,脑中思绪翻腾——看来厂里出现资金困难了,不然怎么会想着把已经堆在仓库几十年的旧布匹拿出来卖钱呢? 质检部的人原以为创收能发点奖金呢,一看这些堆成山的布料,瞬间没了兴趣。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现在布不值钱,值钱的是成衣,要是把这些布做成衣服,价格立马涨十倍,你们信不信?” 这个想法立马遭到反驳:“做衣服,你得会设计,会缝纫,咱们厂里有多少女工会这个?你得去外头招人,远水解不了近渴。” 钟卉想了想,开口道:“零布头加工的话相对简单一点,可以用这个碎布做拼接布包、钱包和手工品,然后联手一些个体老板销售出去。” 刘工:“这个比做衣服可行一点,找厂里要几台缝纫机就行了。不过还得在厂里找几个会手工的女同志才行啊。” 钟卉继续道:“还有更简单的,一点技术含量也不需要,每个人都能做。” 众人异口同声:“什么?” 钟卉抿唇:“把布头剪成一条条扎成拖把。化纤和全棉布料掺在一起,化纤的不容易发霉,不容易滋生细菌,还干得快,棉布的吸水好,销售应该不愁。” 叶大姐当即黑了脸:“国棉厂连续四十年都是清荔纳税第一名的大户!咱厂几十年生产出来的优质布料,拿去做拖把?” 其他同事纷纷附和:“想钱想疯了也不能这么干吧?质检员跑来做拖把?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钟卉看这架势,闭嘴不说话了。 刘工垂着头没说话,半晌闷声道:“各位,这活再丢人恐怕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了!今天我去开会刚得到的消息,长期购买咱们厂棉纱的织布厂和毛巾厂都关门停产了,厂长让咱们组建“三产”,无非是想给厂里创收,不然恐怕工资很快都发不出来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除了钟卉,都脸色大变。 质检部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大家都不说话。半晌,有人开了口:“谁会扎拖把?” “不会!” “谁会啊?钟卉你会吗?” 钟卉也没扎过拖把。不过这主意毕竟是她出的,她从晾水池那拿了两个拖把过来研究了一番,了解构造后,便埋头扎了起来。 纺织厂的工人手头活都不错,依葫芦画瓢,大家也都上手了。 钟卉没想到自己重生回来第一件跟拖把杠上,忙活了一天,胳膊酸涨,腰也直不起来。 早班是下午四点下班,回家路上钟卉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家的方向走,身体是久违的疲惫,精神却是空前的放松。 早上禾禾出门的时候,不让她下午去接,说是要跟住在楼上的同学一起回家。 钟卉到家刚将鸡汤炖上,禾禾一瘸一拐地回家了,她小嘴撅得老高,哭道:“妈,我今天差点回不来了!走到半路,凉鞋彻底裂开了!” 钟卉赶紧将女儿鞋子脱了下来,这才发现两只鞋都裂了好几个口子,这一看裂了有些日子了。 女儿鞋子都破成这样,她都没发现,钟卉有些愧疚:“禾禾,妈妈今天先想办法帮你粘上。过两天周末带你去商场买双新的。” 这双凉鞋买来还不到两个月,江嘉禾以为回家会挨骂,忐忑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她故意哭得特别大声,这样妈妈也就不好再骂她了。 没想到妈妈不仅不生气,还要给她买新鞋!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禾禾呆呆地看着妈妈,愣了半晌,“哦”了一声便走开了。 3、职工楼 钟卉拧开衣柜下面带锁的抽屉,找到了江晟说的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打开里面是一摞蓝黑色的钞票,这五万块是他在琼海跟人合伙做工程拿回来的第一笔钱。 印象中,江晟凭着这个项目总共赚了七八十万,回来后就在清荔买了套别墅。 上辈子,钟卉一直到死都生活在那套别墅里。 江晟不喜欢把钱存银行,买房子都是拎着编织袋装着现金去买的。钟卉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倒底赚了多少钱。她辞职回家当全职主妇,没了收入,每个月伸手问江晟要家用。 起初他给得挺爽快,禾禾出事后,他彻底不回家了,给钱也给得不情不愿。 钟卉知道江晟在逼自己离婚,她咬牙硬撑了几年,最后还是答应离婚了。终究那些年的龃龉冷战,把她对江晟最后一丝感情也给耗没了。 这辈子,钟卉不想过向任何人伸手要钱的日子。 钟卉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预产期是明年一月份,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孩子就要出生了。 上辈子,她休完产假便将禾禾放到厂里的托儿所,禾禾在那得了严重的湿疹和尿布疹,六个月的时候还高烧引发肺炎,住了半个月的院。 这次生二胎,她不打算把孩子放到厂办托儿所。自己带就必须找个帮手,这一室一厅哪里够住?而且和江晟离婚这事迟早会传开,职工楼闲言碎语多,东家长西家短的,钟卉不想禾禾受到影响。 这家是必须得搬了。 江晟留下的五万块,再加自己存折上的几千块钱,在清荔买套房子还是有点吃力的。 钟卉决定这段时间去市区看看,先租个房子过渡一下。 …… 禾禾早上醒来,便看到床上堆得像小山似的,全是爸爸的东西,有衣服、裤子、围巾、袜子各种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钟卉抬头冲女儿笑了:“你爸在外面做生意,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出来,让人捎给他。” 禾禾并没察觉妈妈话里有什么不对劲,“哦”了一声,问道:“爸爸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月肯定回来。”钟卉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江晟这么想离婚,说好的下个月回来办手续,再忙也会回来的。 刚才还在床上扭麻花的禾禾听到爸爸下个月回来,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兴奋道:“爸爸肯定是想起来我下个月过生日吧!” 看着女儿脸上灿烂得晃人眼的笑容,钟卉实在不忍戳穿,只笑道:“快起来吧!太阳都要晒屁股了!妈妈给你煮了鸡蛋面,还加了肉丝哦!” 禾禾赶紧跳下床:“我要吃肉丝面!” 女儿洗漱吃早饭,钟卉继续整理江晟的物品,他所有的东西最后装了三个编织袋。 钟卉又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东西,便将编织袋放在角落里,等着江晟的兄弟来拿。 收拾完的家,江晟的痕迹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墙上还挂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钟卉把她和江晟的结婚照给取了下来,全家福还留着。禾禾是个敏感的孩子,这几个月她不想女儿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忙乎了一早上,总算整理得七七八八,钟卉坐下来喝口水,一低头便看到无名指戴的金戒指。一枚光秃秃的素金戒,因为尺寸买大了,缠了一截红绳。 她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 江晟出门在外很少想着给她捎带些什么,唯一送她的东西就是结婚的时候买的三金。 当初为了买三金,她和江晟还闹得有些不愉快。最后她做出让步,买了江晟看中的款式。婚后,项链和耳环她嫌老气,很少戴,只有戒指每天不离身。 既然离婚了,这些东西也没必要留着了。 钟卉从抽屉里找出项链和耳环,摘下手上的戒指,一起放进盒子里,随手塞进编织袋里。 趁着整理江晟的东西,她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原先很多家具的摆放都不合理,要重新调个位置。 钟卉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禾禾换个写作业的地方。 江晟在家的时候,喜欢带人回来打牌,搞得家里乌烟瘴气。那张餐桌除了吃饭,基本上就是给他用了。 禾禾连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这几天,钟卉看禾禾天天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后这里只有她和禾禾住,不需要考虑江晟。钟卉决定将客厅改造一下,加组书柜,添个书桌,让禾禾以后都在客厅写作业。 这么一来,客厅的灯泡也要换,现在用的瓦数太低,还要给禾禾配个台灯。 梳妆台的镜子要换,之前用的热水瓶摔碎了,要买个新的。 钟卉在纸上记下家里要添置的东西,边记边叹气。上辈子,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江晟身上,女儿的事和家里的事全不在心上。 写完了,她又看了几遍,突然想起来电视机也坏了有些日子了。最近禾禾看电视都是上同学家看的。 上辈子,她和江晟没少因为这些琐事吵架。 江晟以前是厂里的电工,这些东西他都会修。但他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回到家里就挺死尸。要修个什么东西,钟卉要跟他说个好几遍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干。 那副模样,多少次气得她牙痒。 好多年后她才想明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他想娶的女人么? 因为从头到尾没有爱,所以也根本不需要在乎她的感受。 …… 钟卉这头正在想电视机的事,隔壁邻居王茹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老式的职工楼,楼板薄得很,家家户户没什么秘密。钟卉在家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隔壁两户人家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前几天钟卉和江晟两口子吵架,王茹没好意思上门。这两天动静小了点,刚好又有点事情要跟钟卉说,便过来串门子。 “钟卉!” 听到这声音,钟卉就知道是谁来了。她在厂里朋友不多,王茹算是和她走得最近的。她们这一批人赶上国棉厂wg结束后第一次大规模招工,差不多时候进厂,小的才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私底下关系都还不错。 厂里四班三轮转,平时大空没有小空不少。下早班,赶上天好心情好,钟卉会和小姐妹约着一起去逛逛夜市;上夜班,白天可以结伴去市里逛逛。厂里职工的业余生活也丰富,各种技能比赛,每年钟卉和姐妹们都要摘得几个名次。 就这样过了几年潇洒日子,直到有姐妹要嫁人了。王茹进厂的时候已经二十二,是姐妹当中第一个出嫁的。 钟卉至今记得王茹结婚时,她心里的那丝不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谢幕了一般。 上辈子她辞职后,便搬走了,慢慢跟厂里几个姐妹的关系也疏远了。再次看到王茹,是很多年后。她上市场买菜,刚好碰到王茹在卖鱼。 下岗后,王茹就和丈夫在菜市场租了个档口卖鱼,供儿子读书。 钟卉差点没认出她,她头发白了许多,苍老了很多,手指因为长期泡在水里,发白肿胀,粗得像胡萝卜。看到她,王茹倒是很高兴,热情地招呼她,还坚持不收她钱。 隔壁摊位的摊主一个劲地夸王茹儿子会读书,钟卉才知道她儿子李毅考上了京大。那会禾禾才出事没多久,看着王茹和丈夫笑得合不拢嘴,钟卉心里既难受,又替他们高兴。 …… 钟卉按下翻滚的回忆,笑着将王茹让进了屋,“你今天上啥班啊?有空到我这来串门子。” “今天夜班,明天还有一天夜班,连上一个礼拜,累够呛。” 王茹一进门就看到梳妆台上碎了的镜子,想了想还是要提醒一下自己的姐妹:“我听厂办的人说,许瑶清和她那个大款老公离婚了!” 钟卉当初从恋爱到结婚全过程,她作为闺蜜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江晟以前跟许瑶清处过对象,听说谈了好几年,分手分得还挺难看的。 钟卉神色很淡:“我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许瑶清那边离婚了,江晟也不会这么按捺不住吧?上辈子她就是想不开,知道这事后,情绪崩溃,没多久便流产了。 王茹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听她这么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知道你还跟江晟吵?越吵不是越把他往外推吗?” 钟卉笑了:“腿长在他身上,我管得了他上哪儿?” 王茹啧地一声:“你们家江晟现在可是潜力股了,许瑶清要是打算吃个回头草,跟你抢男人怎么办?” 钟卉眨了眨眼:“我让给她。” 王茹嘿地一声,一脸“你就嘴硬吧”的表情:“许瑶清正在给女儿办转学,不在市里读了,转回厂办小学上课。手续办好了就搬回职工楼住,说不定以后跟李毅和禾禾就是同班同学了……” 钟卉怔住,神色冷了下来,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上辈子禾禾跟许瑶清的女儿张芃芃同班了好几年,闹了不少矛盾。一开始,她以为是小孩之间的小打小闹,没当回事。后来才发现是张芃芃在学校搞小团体,带头孤立禾禾。 钟卉眉头蹙起:“她女儿不是在市里上学上得好好的么?怎么又转到厂小学来了?” 王茹也很纳闷:“谁知道呢!厂小学现在这个样子,放着市里好学校不念,跑回来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国棉厂小学在80年代那是响当当的好学校,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好一点老师都调到市里去了。 钟卉沉默片刻,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给小毅换个学校?” 王茹先是一愣,继而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现在不是倡导就近上学么?跨区上学得找关系,走门路。” 一说到孩子上学的事,王茹就头疼。她和她男人都没啥读书的脑筋,倒是生了个会读书的儿子。李毅打小脑瓜子就比别的小孩灵光,才上一年级就被学校推荐去市里上奥数班了。 奥数班开在老四区的市重点新华小学,上课的老师也是那儿的。她和她男人不管刮风下雨,每个礼拜都要送孩子去那上课。骑自行车骑十几公里,孩子这要是直接上的新华小学多好啊。 八几年开始政府就倡导就近上学,想跨区跨片读书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这年月没有学区房的概念。商品房也才刚起来,根本没什么人买。 看到王茹犯愁的模样,钟卉便岔开话题聊了些厂里的事。 “对了,你知道哪有靠谱的家电维修店?家里的电视机坏了。” 王茹瞪大眼睛看着她,一脸无语:“修个电视机还要送到店里?职工楼里就有人会修。” 钟卉:“谁啊?” 王茹:“小铁匠啊,他和人合伙在外面开了个家电修理店,啥家电都修。厂里人找他修,就收个材料费。他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年的同事,你跟他说一声不就行了?” 说起来杨念远跟她们这拨女工差不多时候进厂的,钟卉以前在细纱车间的时候,也经常跟他搭班,算是很熟悉的同事了。 钟卉点头道:“那我等会去喊他来修。” 禾禾一听说妈妈打算修电视就来劲了:“妈妈,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想看封神榜!” 最近电视台在放《封神榜》,禾禾迷得不行,可惜家里的电视机坏了。前段时间妈妈和爸爸老吵架,不找她撒气就算好的,她可不敢提看电视的事。只能趁着放学后晚饭前那段时间去同学家看,经常没看完就要回家,看得一点也不过瘾。 看着女儿眼里的期盼,钟卉柔声道:“妈妈待会就去找人来修,保证你今天就能看上!” 禾禾激动得蹦了起来:“太好了!” 钟卉故意板意面孔:“但你得先写完作业。” 禾禾小手一挥:“这个简单。” * 杨念远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钟卉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在屋里打麻将。 打开门看见钟卉站在门口,他先是一愣,继而手忙脚乱地回屋内穿汗衫。 几个牌友见他这幅窘样,都笑得直抽抽。 钟卉倒没觉得什么,屋里几个男工她也认识,都是差不多时候进厂的同事。以前在车间经常搭班干活,再见面还是觉得亲切。 听她说明来意,杨念远笑了:“你家江晟又去外地了吧?小事情!我这边结束了就去给你修。” 原以为还要等一会,钟卉到家后不久,杨念远就背着材料包来了。 自打钟卉和江晟结婚后,这是杨念远第二次上门。 屋里不大,收拾得非常干净,很有家庭的温馨感。 杨念远有些不自在,平时在厂里,他爱开玩笑,没个正形。但不知怎么搞的,单独对着钟卉,有些玩笑话便说不出口。 电视机摆在卧室的矮柜里,上头挂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看了一眼,低头开始拆电视机,检查了一下,松了口气——是高压包坏了。 一个高压包修理店卖6块,杨念远只收了她3块钱。钟卉又请他帮忙换了一下灯泡,原本昏暗的客厅瞬间亮堂了起来。 钟卉给他倒了杯水,笑道:“谢谢啊!” 杨念远将凳子放回原处,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你现在咋这么客气?有啥事让禾禾上我那喊一声就行了。” 说罢,他转过头对禾禾道:“禾禾,以后你家电视机坏了,直接去我那儿喊我。” 禾禾很开心:“谢谢杨叔叔!” 钟卉送他出去,顺势问道:“听说你在外头跟人开了一间家电修理店,生意还不错吧?” 杨念远笑道:“生意是还不错,每天都忙不过来。可惜白天我要上班,都是朋友在那看店。这合伙的生意你也知道,肯定他拿大头,我拿小头。” 钟卉说道:“小头也比在车间做工强啊!每天站满八小时,一个月到手才三百多块!” 杨念远表示赞同:“那倒是。现在下海干点啥都比当工人强!不过我还是舍不得咱国棉厂,毕竟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了。” 钟卉想到上辈子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一时没吱声。在同一批进厂的人里头,杨念远确实是和工厂感情最深的。 送走杨念远,钟卉突然接到江晟妹妹的电话。 电话接通没听两句,她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4、挂电话 那天她和江晟商量好了,两人离婚的事各自去跟各自的父母讲。 钟卉已经不想跟江家任何人打交道。江晟显然还没跟他父母说这事。 电话那头噼里啪啦说了一通,钟卉听了一会才想起来是什么事。 小姑子几个月前从暖瓶厂下岗,摆了几天摊不想摆了,想找她帮忙进棉纺厂工作。 上辈子,暖瓶厂92年年初效益就不大行了,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来,小姑子闲在家里。看着其他同事都在想办法自谋出路,摆摊的、开店的、外出打工的,她也着急了。 刚好钟卉的妹妹在天桥市场摆摊,卖些发卡饰品之类的小商品,生意还不错,一个月差的时候能赚个五六百,好的时候能赚个千八百,比她在暖水瓶当工人的工资高得多。小姑子动了心思,便让钟卉的妹妹带着她一起摆摊做生意。 谁知道小姑子摆了没两天,遇到几个男同学来买东西,被他们当众奚落嘲笑了几句。小姑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场哭着收摊不干了。 公婆知道后跑到钟卉家,指着她鼻子大骂:“你自个在棉纺厂上班,竟然让雯雯一个高中毕业生去摆摊!她以后还嫁不嫁人了?江家的脸面都给你嚯嚯完了!” 当初江晟从棉纺厂辞职下海,公婆就气得要命,总觉得是钟卉在后头撺掇的。放着好好的工人不当,去外面做生意。 后来江晟生意上路子了,他们态度才稍微缓和一些。谁知钟卉竟然又介绍女儿去摆摊,这下简直是戳了他们的肺管子。 上辈子,钟卉最后没办法,托关系找人花钱把小姑子介绍进厂里,这才让公婆给闭了嘴。 结果没多久,国棉厂倒闭,小姑子再次下岗,钟卉又里外不是人了。 想到以前的事,钟卉心中阵阵冷笑。当年因为太在意江晟,才想着法子讨好江家人。 江雯在电话那头哭诉完自己摆摊受的委屈,话锋一转:“嫂子,你不是说介绍我去你们厂么?倒底啥时候能上班啊?我在家都快长毛了……” 钟卉脑中闪过江晟许诺给禾禾的生活费,忍着没有立刻挂断电话:“我介绍不了。你找江晟去。” 江雯那头语气立马变了:“不是吧?你在国棉厂都干了十年了,厂里认识那么多人,这点能耐都没有?我看你就是不想帮忙……” 钟卉冷冷打断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想帮忙。” 说完便“啪”地一声挂断电话。 江雯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声,整个人都懵了,她刚才没听错吧? 江母看着女儿握着话筒,愣地那儿,着急道:“你嫂子怎么说?啥时候能上班?” 回过神来的江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把钟卉里电话说的话告诉母亲。 江母气得嘴唇直哆嗦,嚷道:“她不就是个棉纺厂挡车工么!还搁咱们家抖起来了!你再拨过去,我来跟她说!” 江雯哭哭啼啼地重新拨号码,一阵嘟嘟嘟地忙音,又打了好几遍都是一模一样的忙音。 她气呼呼地挂上电话:“我嫂子把电话线都给拔了!” 一旁的江父拉长老脸道:“肯定又是在那跟你哥闹!赶紧给你哥打个电话问问!” * 六月的琼海日头毒辣辣的。 下午三点半,江晟搭乘工程电梯,在刚封顶的大楼里,上上下下好几趟,验收手底下的人一天的活计。 电工都不喜欢开夜工,江晟也不例外。赶在三点半验收,这样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也能有充足的缓冲时间。 一两百米的高空,日头从大楼没有安装窗户的墙洞射进来,炎热潮闷。江晟身后跟着一群人,都是有电工证的师傅,一半是从清荔跟着过来的,一半是在本地招揽的。 作为包工头,江晟在琼海有三个工地要跑,已经不需要亲自动手干活了。有人帮他端好电表仪器,有人帮忙摊开图纸。 今天是收工日,每一层每一处都要检查到位。 这个工地是两栋三十层楼高的临海公寓,里面的电路设计安装外包给了江晟的电工队。作为负责人,如果有人出了纰漏,他就得做点擦屁股的活。 下午五点,所有验收工作完毕。江晟埋头在工程单上签字。 负责10-15层的师傅接错了线,几个双孔插座出现漏电的情况。那人正一脸讪笑地站在边上。 江晟不理他,一手摘下头上的安全帽,一手关掉腰间的步话机,将步话机放进安全帽里,转手交给身后跟着的小工。 出了漏子的师傅忙不迭地道歉:“江工,今天是我漏检了几个插座,对不住,绝对没有下回了。” “下回?”江晟冷笑一声,拿眼瞧着他:“今天结清工钱,你明天不用来了。” 这话一出,出了漏子的那位师傅当场变了脸色,旁边几个师傅你瞅我,我瞅你,既惊又诧。 今天江头是咋了?火气这么大?以前下面人出了点纰漏,他都会再给一次机会的。 兴许是天气太热,江晟火气有些搂不住了:“真当钞票那么好赚的?!出了事,是老子背锅!整个队的人都要跟着倒霉!” 江晟手下最普通的电工,在这一天的报酬相当于在厂里干十天的工资,更不要说那些资深的高级电工了。 拿着高薪,却出这么低级的漏子,这一点是江晟没法容忍的。 别看江晟年轻,平时沉稳得很,在场的师傅还是头一回看他这么七情上面地发脾气,当即都噤了声。 所有工序完成,从三十层的高楼下到地面,脚踩在平地上,江晟才感觉踏实了些。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建筑,巨人骨架一样的大楼框架。以后买房绝对不能买这种高层建筑,悬在半空,接不到地气。 电线要接地,人也一样。 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他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 建筑商那头的人正递上工钱单,让江晟过目。他把现场所有工人都叫过来看一下数字,确定工资没问题后签字。 以前在厂里,他很少签字。现在一天要签无数单子。作为包工头,他自然明白每签下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江晟从厂里辞职出来,就跟着现在这个建筑商一起合作。先是自己做,后来开始包工程,派活给别人干。钱越赚越多,人也越来越忙。前两年都在清荔做工程,今年合作的建筑商跑到琼海开发项目,江晟也跟着过来,承包了项目的电路设计安装。 活是真多,盯牢一点从年头到年尾都干不完。 几个一起从清荔过来的电工师傅拿到工钱,个个喜气洋洋的,只有江晟脸色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发了工钱,有人开始呼朋引伴地去找乐子。 “走!去洗浴城洗个澡,捏个脚去!” “多少钱,贵不贵啊?” “一次二十!搓背、擦澡、捏脚,修脚一头龙……” “哦,还好。” 他们这些人常年在外面做工程,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钱是赚了一些,无聊也是真的。每天在工地上都是些糙汉子,放了工也没啥娱乐。项目一干就是好几个月,不找点乐子简直没法待。像江晟这样的年轻人,一年到头都在外头见不着老婆,火气能不旺吗? 以前邻厂一个年纪大点的高级电工走过来,拍了拍江晟的肩膀:“江工,一起去洗浴城放松一下吧,我请你。” 江晟拒绝道:“你们去玩吧,我还有事。” 他明天要去另一个工地,晚上还要跟建筑商一起吃饭。他打算先回宿舍洗个澡。 说是宿舍,其实是在工地附近盖的几排活动板房,四个人一个房间,江晟作为包工头有个小单间。刚到宿舍区门口,看门的老大爷把他喊住了:“江工,刚才清荔那边来电话,有个女的找你。” 江晟脚下步子顿住,第一反应是钟卉。 那天签离婚协议,她也太反常了。一个屋檐下生活八年,他太了解钟卉了。前一天还寻思觅活的,一个晚上就能想通?八成是想了几天,又后悔答应离婚了。 江晟不紧不慢走过去,对大爷道:“那我回个电话。” 大爷朝一旁簿子努了努嘴:“电话号码在上头,我刚才给你记下来了。” 江晟拿过来一看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是钟卉,是父母那边的电话号码,他抄起电话拨了回去。 电话一接通,江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妹妹在电话那头嚷嚷起来,他凝神听了几句,眉头拧了起来。 原来钟卉先前一直在帮妹妹介绍工作,她倒从来没在他面前讲过。 江雯在电话那头生气道:“哥,嫂子是不是又跟你吵架了?她之前答应的好好的,推荐我进国棉厂,今天又说办不了!故意玩我是吧?” 江晟眉头仍未松开:“这年头工厂有啥好进的?暖瓶厂都倒闭了,下一个就是国棉厂。开个店,做点小生意,干点啥不比在工厂上班好?” 江雯根本听不进去:“开店摆地摊,我丢不起那个人!哥,我不管,我还是想找个正儿八经的单位!现在清荔就国棉厂待遇稍微好点,你帮我想想办法!” 江晟不为所动,冷声道:“我不赞成你进工厂。你想进,自己想办法去。” 这是亲哥么?这腔调比钟卉好不到哪去!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雯在电话那头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你们不帮就算了!我去找瑶清姐!她在国棉厂厂办,认识的人比我嫂子还多,肯定有办法!” 江晟还想说什么,江雯那头已经直接挂断电话了。 放下电话,江晟倚在桌边半晌未动。 桌子后面的大爷透过老花镜看着他:“省外长途,一块钱一分钟!” 江晟反应过来,付了长途电话费,抬脚往宿舍走。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大爷道:“我再打个电话。” * 钟卉正在给女儿修凉鞋。没办法,已经跟禾禾放出话了,必须修好才成。 她在家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老虎钳和一块没啥用的铁片。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以前是怎么修凉鞋的,用老虎钳夹着铁片放在灶上烤热,然后将凉鞋断开的地方烫软,趁着黏糊劲拼接在一起,再从废弃的旧拖鞋上剪出几小块塑料,烫软后粘在拼接的地方固定好。 一开始不大熟练,接好后短了一截,后面越来越顺手了。 刚修好右脚那只,一楼的李婶跑来敲门:“小钟啊,你家电话咋打不通呐?你男人打长途打到我那儿了……” 整栋楼里就钟卉和一楼的李婶家安了电话,江晟是为了做生意联系方便,一楼的李婶则是在家辟出个电话亭子,做起公用电话的生意,顺便卖些烟酒杂货。 钟卉想了想,没什么话要跟江晟说的。她冲屋里喊道:“禾禾,你去一楼李孃孃那接下你爸的电话吧。” 禾禾一听爸爸打电话来了,像个小火箭似的冲到一楼。 禾禾拿起话筒,喘着粗气道:“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快过生日了。”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女儿软糯的声音,江晟皱着的眉头松开些,“放心吧,你生日之前我肯定回去。你妈妈呢?” 禾禾松了口气,语气欢快起来:“妈妈在帮我粘凉鞋!爸爸,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告诉妈妈。” 江晟一时语塞,他打这个电话本来想跟钟卉说下妹妹的事,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半晌他开口道:“也没什么事,爸爸就是想你了。” 禾禾“哦”了一声,邻居家的电视机已经在唱“悠悠岁月,长长的河”了。 禾禾急了:“爸爸,我也想你!好了,我要回家看封神榜了,不跟你说了!” 江晟愣住,电视机他走之忘了修,“家里电视机什么时候修好了?” 禾禾:“今天修好的,妈妈找杨叔叔修好的。” 江晟松开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杨叔叔?哪个杨叔叔?” 电话线那头传来嘟嘟声,禾禾已经挂断电话了。 5、三班倒 钟卉扎拖把的技术越来越好,从一开始一天能扎几十个拖把,到现在一天能扎二百多个。 刘工通过工商部门,联系到了一批个体商户。国棉厂生产的拖把,自然是有保证的,很快第一批拖把便销售一空。 有个体商户见国棉厂的拖把销量不错,便找上门来要批发废旧零头布料,一买就是几吨。厂领导见能创收,恨不得赶快打包卖出去。 就在质检部同事如火如荼地搞“三产”的时候,厂里突然下发通知:为了响应上头减产压锭的号召,要关掉一部分机器,从下个月开始取消实行了十几年的“四班三运转”,重新恢复“三班倒”制度。 消息一出,工人们炸了锅:这是南霸天反攻倒算回来了! 当年纺织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了纺织工人的健康考虑,国家实行“四班三运转”。这突然又回到“三班倒”算咋回事? “三班倒”上夜班的班组要连上一个星期的夜班,到了周末轮换的时候,又要倒紧班上中班,满打满算只有8个小时候休息。对于上班8个小时要来回不停走动的女工们来说,实在太辛苦了。 有工人向上头抱怨,被车间主任当场怼回来了:“厂里没订单,三班倒都快排不满,有活干就不错了!” 工人们一听也不说话了,这年月手停口停,辛苦点总比没活干强吧。 车间都开始“三班倒”了,质检部自然也跟着调整。原来的班组打散,四班人马变成三班人马。钟卉跟着班组一起轮转,很快就轮到上夜班了。 以前在细纱车间,钟卉最不喜欢上夜班,后半个班头太难熬了,尤其快天亮那阵子最犯困。眼皮直打架,一合眼站着都能睡着,被值班长逮到还要扣钱。 在质检部,工作强度比细纱车间要小很多,夜班也不轻松。只有凌晨三点半半个小时休息吃饭的时间。 上夜班钟卉不怎么吃得下东西。这次不一样,大人不想吃,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她煮了个鸡蛋,就着粥和馒头一起吃了。 刚吃两口,发现隔壁工位的李爱娣坐在那睡着了,头埋在双臂间小鸡啄米般一栽一栽的,饭盒里的菜饭一动未动放在桌上。 等钟卉将饭吃完,休息时间已经结束。李爱娣还在睡,她怀孕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夜班厂领导会各个部门转悠,说是安全生产监督,其实就看谁在掉链子,谁在偷懒。一旦发现不仅刘工要挨批,打瞌睡的还要扣工资。 钟卉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道:“爱娣!” 李爱娣在睡梦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捂着胸口拍了钟卉一下,“吓死我了!我以为检查组来了!” 钟卉也困,以前在细纱车间上夜班困了都是靠嚼干辣椒,嚼完几个干辣椒瞌睡也就醒了。 “你要不要试试?”钟卉看李爱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拿出几个干辣椒递给她:“困得受不了的时候来一点。” “不用不用!”李爱娣毫不犹豫地拒绝,“酸儿辣女!这要是酸萝卜我可以来一点!” 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李爱娣和老公想儿子想得紧。 钟卉低头嚼着干辣椒。这辈子能当回母亲,她已经心满意足。至于是儿子还是女儿,对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李爱娣不知道钟卉也怀孕了,跟她抱怨道:“我老公说了,这一胎要是个女儿,那必须再生个二胎。哪怕开除罚款也要生!” 钟卉没吱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现在她只有一个心愿:希望禾禾和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健康地长大成人。 几个男同事困得受不了,一起出去抽烟醒瞌睡。李爱娣听到动静,也拽着钟卉起来:“走,你陪我去外头散会步!细纱车间那些女工,每天上班来回走,哪哪都瘦,就是小腿粗。质检部女工你知道哪里难看吗?” 钟卉一脸纳闷:“哪里难看?” 李爱娣笑道:“屁股!你没发现咱质检部女工的屁股都特别平吗?起来走会吧,再坐我屁股都没了!” 钟卉被她说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弧线挺正常啊,哪里平了?倒是最近坐久了小腿有些浮肿,鞋子也紧了。 散完步回到工位上,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和干涩的眼睛,钟卉开始检查细纺车间上半夜出的棉线。和白天相比,夜班的疵品多了很多。 人一疲劳,出来的纱松松垮垮的,粗细不匀。今天这个班次纱线断头率有点高,钟卉埋头在质检单上做记录。 国棉厂是每个月5号发工资,钟卉下完夜班特意多等了一会,去财务室领了工资。 领到手发现比上个月多了二十块钱,是搞“三产”的奖金。 在厂里每个人的工资都是清清爽爽透明的,连厂长工资多少他们都一清二楚。李爱娣看到钟卉“三产”那一项比自己多了十块钱,不由有些泛酸:“哎!谁让我扎拖把的手艺没你好!” 钟卉笑了笑:“手艺再好有什么用。刘工说了,下个月不扎拖把了。” 拖把利润低,刘工跑了几个下游的服装厂,决定改做垫肩。这年月做西装、大衣、外套甚至女士衬衫都要用上垫肩。用途广泛、做法也简单,利润却比拖把要高多了。 李爱娣也犯愁:“质检部的人天天扎在仓库里搞三产,也不是个事啊!哎,希望厂里能多揽些订单吧!” 钟卉默然不语,厂里这个光景,能按时发出工资就不错了。 她得赶紧去一趟市里,找妹妹钟妙,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可以租,看看天桥市场那边的摊位。 …… 回到家禾禾正睡眼惺松地刷着牙,钟卉抓紧时间给女儿准备早餐。单位带回来的包子还是热的,再煮个鸡蛋,热个牛奶就成。 上辈子,钟卉都是每天给钱让禾禾自己去早餐铺买早点。结果禾禾根本不买,饿着肚子把钱都攒下来买各种小东西。 后来有一天钟卉经过早餐铺,偶尔问了一句,才知道禾禾一整个学期都没有在那吃过早点。最后在她的逼问下,禾禾才承认自己把钱攒起来买漫画和贴纸了。 禾禾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一直没给过零花钱。等到初中,江晟生意越做越大,给女儿零花钱没个数,几百几千地乱给。禾禾突然多了一大笔零花钱,完全不知道如何合理支配。在学校花钱请同学帮忙写作业,请全班同学下馆子,什么事情都用钱开道,还因为大手大脚花钱被一群小混混给盯上了。 到了青春期,禾禾长到一米五六就不长个了,她对自己的身高一直很不满意。妈妈一米六五,爸爸一米八,为什么她还不到一米六! 偶尔她会责怪钟卉,从来不给她做早饭,连牛奶都不给她订。营养都没跟上,个头自然蹿不上去。 钟卉现在对女儿的身高也有点焦虑,禾禾小学一年级了,不到一米二,在班上算矮的。 92年清荔已经推出了本地的牛奶品牌,只不过销售网点很少。前两天,她特意骑自行车去了一趟附近的奶站。 没想到这年月牛奶这么贵!一块钱一瓶,一瓶才250毫升。一天一瓶的话,一个月光牛奶费就要30元! 对工薪家庭来说,这绝对是一笔不少的开销。很多人家要等到孩子快中考或者高考时才舍得订牛奶。 钟卉咬牙花一个月的工资订了一年的牛奶,只要女儿能长高,她愿意多花点钱。 …… 禾禾觉得最近妈妈有些不对劲,不仅很少发脾气,还天天给她张罗早餐。 可是这么一来,没零花钱了呀。她愁眉苦脸地塞了口包子到嘴里,感觉嘴里的包子都不香了。 禾禾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垂着脑袋小声道:“妈,马上期末了。何晓霞下学期要转学,我想送个小礼物给她。” 上回何晓霞过生日,邀请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去家里玩,禾禾也被邀请了。她跟钟卉说想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结果钟卉不同意。 为这事,她还哭了鼻子,钟卉把她给批了一通:“小孩子专心读书就行了,交什么朋友!” 钟卉自然也记得这事,此刻只能假装没事人一般,问道:“晓霞要转学了?转去哪里啊?” 这么多年,女儿那些关系好的同学朋友,每一个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何晓霞的父亲是厂里的技术员,也是厂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母亲是厂校的老师。在国棉厂,这种组合在群众看来是“工人贵族”组合,跟他们普通工人不是一个路子的。 上辈子,钟卉死盯着禾禾的学习,反对她花太多时间在交友上。特别像何晓霞这种“工人贵族”家庭的孩子,都要转学了,有啥好来往的? 现如今钟卉早已经想开了,她越反对,孩子越叛逆。禾禾在学校交朋友这事,她不会干涉太多,站在她后头把好关就行了。 禾禾有些无精打采:“转去市里的小学。她下学期就不在这边住了,要搬到市里去。” 何家两口子在厂里出了名的重视教育,每个礼拜都送孩子去市里学小提琴,这次给孩子转学想必也找了不少门路。 钟卉沉吟不语,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跟女儿聊聊零花钱的事,“那你得好好准备个礼物给她。从这个礼拜开始,妈妈每周给你一元零花钱,你如果有想买的小东西或者同学之间互送小礼物,可以自己去买。” 禾禾眼睛亮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 钟卉嗯了一声:“不过你自己要学会记帐。隔一段时间给妈妈看看你的小帐本就行了。” 禾禾脸上的愁闷一扫而光,兴奋地看着妈妈。 钟卉从口袋里掏出5块钱:“这次因为要买礼物给晓霞,妈妈把这个月的零花钱提前给你,再多给你1块钱。” 禾禾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好的!妈妈!” * 女儿去上学了,钟卉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匆匆吃了点东西,便打算去天桥市场找钟妙。 平时上班都穿着工作服,出门办事还是要捯饬自己。 钟卉换了一件以前当姑娘时穿的蓝色束腰连衣裙,她现在才三个多月,还看不出来怀孕。 对着镜子梳好头发,钟卉打量了一下自己,除了脸色看上去憔悴,其它还好。生完禾禾,她经常忘了自己的年龄。 其实在厂里她算是早婚早育的代表,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禾禾,今年也才二十八岁。 在梳妆台的抽屉翻找了好一会,钟卉终于找到一支口红,抿了点在唇上,镜子里那个人终于鲜活了一些。 和江晟结婚之前,钟卉是很要好看的。可惜在厂里上班,每天都穿制服,要好看的机会实在不多。 那时候,上下班穿的衣服都是精心搭配过的。这一路上,也不过是半个小时。 和江晟谈恋爱约会的时候,钟卉最期盼的就是穿一件好看的衣裳,去到远一点的地方。 有多远?也就是厂门口的13路公交车坐到头,再换乘2路,一路坐到砀山公园。 每次约会她和江晟说好分头出发,却好几次在厂门口遇上。两人很默契地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却从来不交谈。 换乘公交车后,瞧着离厂里越来越远了,钟卉才好意思跟江晟说上几句话。 人多的时候,江晟会站在她后头,将她护在胸前。有座位的时候,会二话不说地把她按在座位上,然后大喇喇地坐在她旁边,看着她。 钟卉脸色通红,小鹿乱撞,江晟却淡定得很。 几趟砀山公园跑下来,她和江晟便在一起了。 那时候,她想的很简单,恋爱、结婚、生孩子,女人都是要经历的,早点比晚点好。在工厂,多少女工都是这么过来的。 更何况,江晟是她喜欢的。 钟卉也很希望自己和其他姐妹一样,过上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她每个月都会去银行“贴花”,存个五块十块,到年底连本带息取出来,买一样平时舍不得买的大件。 结婚后才发现,过日子才不是“贴花”。有些人吧,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后,钟卉想开了,捂不热的石头扔掉便是,赚钱养娃才是正道。 6、抄底了 “姐!”钟妙接到电话就在天桥底下转盘那等着,远远看着钟卉从公交车上下来。 等人走到跟前了,她一把抓住姐姐胳膊上上下下打量,气色看上去还好,情绪也蛮平稳,这一路七上八下的心情稍微安定了些。 钟妙以前也在国棉厂当过工人,只干了一年就辞职了。日夜三班倒,在电机声嘈杂的环境里,每天重复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她受不了,干了几个月就心情抑郁,例假都紊乱了。她不像姐姐那么安分,心思都在唱歌跳舞和厂里的文体活动上。 在车间主任和值班长眼里,像她这种文体活动的骨干分子是最叫人头疼的。三天两头请假去参加活动,混公假。 后来钟妙就像皮球一样被几个车间踢来踢去。刚好她也不想干了,就辞职出来在天桥市场做小生意。时间比上班灵活多了,赚得也比上班多。 一想到姐姐在电话里说的那些事,钟妙就气得血气上涌。反而钟卉看她气得直哼哼,扑哧乐了:“我已经想通了,你也别生气了。我跟江晟过日子过不到一块去,这婚早晚得离。既然他都提出来,我就爽快答应了。” 钟妙一直觉得姐姐这个婚结得委屈,姐夫在外面做生意,常年不在家。姐姐要上班,要照顾女儿,公婆那边还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鼻子泛酸,叹道:“我倒不是担心别的,你这要带着禾禾,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以后日子咋整啊?” 钟卉早已经看开了:“能咋整?一步步来呗!第一步你得陪我去一起去看房子。你还记得禾禾刚生来几个月有多闹吧?我要租个大点的房子,不然大的小的都别想休息好了。” 钟妙看姐姐在冷静地为接下来生活做打算,心情也好了些。她对老城区这块比较熟,赶紧带着姐姐去住房比较密集的老四区看房子。 看了一圈,钟卉大感失望,90年代的租房市场比她想象的还要萧条。 本地老城区的市民大多住的低矮平房,她们在一个巷弄里找到一家对外出租的,租金倒也不贵,两间瓦房租金30元。只不过条件还不如钟卉现在住的单位房,一个院子共用一根自来水管。屋内特别闷热,蚊蝇乱飞,地面返潮踩上去黏脚。 姐妹俩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就从里面出来了。 条件稍微好点的是单位盖的老公房,和钟卉现在居的差不多。这种公房原本是不能对外出租的,有些胆大的职工自己不住,偷偷拿到市场上去租。 姐妹俩一问到单位是否允许对外出租,房东就含糊其辞地支吾起来。 这种不能合法地对外出租房的老公房,钟卉也只能放弃。她可不想到时候坐月子,被对方单位的人上门骚扰。 姐妹俩把几条街道走遍了,没找到满意的房子。钟妙看姐姐的额头沁出汗珠,衣服后背也湿了,忙问街边报刊亭老板借了个凳子,扶她坐下了。 钟卉从包里掏出零钱,跟报刊亭老板买了两瓶汽水。 老板越发热情了,拿起挂在一旁的瓶起子:“来!我帮你们撬瓶盖!” 钟卉趁势问道:“老板,这附近有房子租吗?” 老板扯起嘴角直乐:“就老城区这些人家,有单位的,都等着单位分房子。没单位的,跟爹妈挤在一块,自己房子还不够住呢,哪有多余的出租啊?” 说罢,他从书报架上拿出一份报纸递给钟卉:“租的房子没有,卖的房子倒是不少。你看这楼盘广告一天天地就像卖小菜一样吆喝。” 钟卉拿过来,眼睛看直了,一整版的某楼盘广告: “荔河现楼,低至800元/平方!” “全绿色封闭小区。60天内办妥房产证。” 钟卉揉了揉眼睛,没看错。她转过头看着妹妹,指了指手里的报纸:“我们去这里看看。” …… “姐!这里房子肯定不好卖,好卖用得着上报纸上吆喝?骗骗那些有钱人还差不多!” 看着姐姐房子不租了,突然跑来江北区看商品楼,钟妙跟在后头念叨了一路。 钟卉拉着妹妹闷着头往前走:“就当是逛商场,去长长见识不行吗?” 钟妙一想也是,她天天打荔河边上过,眼瞅着这里盖起了一栋栋楼房,还没机会进来看呢。姐姐想看,就陪她看呗! 钟卉今天出门的时候根本没动过买房的念头,兜里只带了500块。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92年荔河花园的房价才八百一平!谁能想到这个地方以后会成为清荔市房价最高的板块。不仅有市里最好的小学、中学,很多高科技公司、外企总部都设在这里。 看了这个价格,钟卉一秒钟都没犹豫——这房子必须得买。 92年清荔的房地产市场才刚起步,房地商都还在试水阶段。荔河花园是清荔第一批高层电梯住宅,总共有5栋14层的电梯房,一层4户人家,外墙是白色的防水涂料,看上去既洋气又气派。尤其前后左右全是低矮灰扑的民房,更衬得它鹤立鸡群。 钟卉没啥感觉,钟妙觉得自己简直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瞅哪都觉得新鲜。 难怪叫“荔河花园”,这环境这绿化简直就跟花园没两样。相比之下,棉纺厂自己盖的红砖楼外观土气,墙体薄,质量差。更不要说跟她现在跟父母住的老平房了,光线差卫生差,光是每天倒痰盂就够烦! 原本钟妙还担心姐姐怀着孕看房子太累,到了小区里才发现每一栋都有电梯。这上上下下看房子可不就像逛商场一样。 候在门口的房产销售个个擅长察言观色,立即满脸堆笑迎上来,开始各种介绍。荔河花园有好几种户型,面积从45平到111平。 房子已经盖好了,销售情况却不大理想,比较好卖的也就64平的两居室和92平的三居室。销售小伙十分热情,领着她们把两个户型都看了。 92平的三居室,钟卉看完很满意。客厅正对着荔江,一前一后两个阳台,视野绝佳。厨房和卫生间设计合理,两间卧房朝南,一间朝北,采光没的说。 除了朝北的卧室稍微小了点,其它都很好。 重活一世,钟卉对住大房子没什么执念了。房子大,空落落的聚不了气,她不喜欢那种感觉。这个紧凑的小三室刚好能满足她现阶段的需要。 钟卉里里外外又看了好几遍,忍不住开始在脑中勾勒装修后的模样。 上辈子江晟买的那个别墅是他找施工队装修的,花了不少钱,土黄色的实木地板和门,土黄色的护墙板,造型复杂的石膏板吊板。当时看上去非常豪气,没过几年便过时了。 这次如果买商品房,必须按自己的想法来装修,简单舒服就行。 “一条马路过去就是新盖的新华小学分校。新华小学您知道吧?市重点!您买了这里的房子,就可以把孩子转过来读书。” 销售人员都是人精,看她有想买的意思,继续道:“今年清荔下海做生意的人特别多,手里都宽松起来了。好楼层卖得特别快。你们要是看中了就赶紧定下来。下一次来房子不一定在。” 一旁钟妙大声道:“你们这房子好是好,就是太贵!国棉厂的职工房当初3000块钱就可以买一套,有40多个平方,划下来一个平方才7、80块。你们这价格翻了十倍啊。这一下子要掏出去七万多块!啧啧!七万块我不吃不喝要赚十几年!” 房产小伙倒底年轻,被钟妙说得有些尴尬,现在商品房确实不大好卖。除了老百姓没有买房子的理念,主要原因还是太贵了。 钟卉飞快地在脑中打起了算盘,手里的存款加在一起买那套64平的还差不多,这套92平属于踮着脚都够不着。 厂里这光景,说下岗就下岗。生孩子、开店打货、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为了买房需要把自己自己所有的存款都投进去吗?钟卉开始纠结了。 倒底还是不舍得,钟卉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信步走到阳台,扶着栏杆,眺望着远处的荔江,感受着江风,感觉胸中阴霾一扫而空。 看了这里的房子,再想想国棉厂的一室一厅,女人与生俱来的筑巢本能让钟卉浑身一热,她不再犹豫:“这套92平的确实很不错,只不过一次性付款,我手头没那么多钱。你们这可以办理按揭手续吗?” 房产销售听她问起按揭贷款,有些遗憾道:“沪市那边在搞房贷试点,我们这边也在跟银行谈,目前还没谈下来。不过针对总价5万以上的房子,我们内部开放了一些分期付款的名额。您如果想买的话,可以现在付6成房款,剩下4成半年内付清,付清了再办理房产证,找我们领导签字就行了。” 没办法,谁让现在房子不好卖呢。房地产商只能想出这个折衷的付款方法。 钟卉眼睛亮了,首付6成就是四万块,剩下4成三万多块在半年内付清。除掉首付,她手里还有一万多块。这半年,她还可以跟着妹妹去天桥摆摊。实在不够,还可以把国棉厂的那套旧房子给卖了。当年三千买进来的,现在能卖个一万三。她在银行的“贴花”储蓄还有两千块。 钟卉心一横,咬牙道:“就按你说的分两期付款,我买这套92平的!” 钟妙一听到姐姐现在就决定要买,唬了一跳,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道:“姐,你确定要买么?这房子也太贵了吧?两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个平方的!再说,现在又不是没房住。” 钟卉给了妹妹一个安抚的眼神,道:“国棉厂的老公房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会你在厂里上班,为啥不住厂里的职工宿舍?” 钟妙被姐姐说的有些脸上讪讪的,当初不住在厂里安排的宿舍里,主要因为是嫌那太吵闹了。一层楼十几户人家。谁家夫妻吵架,谁家打孩子,谁家晚上吃了红烧肉,都一清二楚。哪像这里,一层楼才4户人家,关起门来安安静静。 钟妙有些不好意思:“那当然是这里房子好,这不就是太贵了嘛!” 钟卉一脸认真地看着妹妹:“以后只会越来越贵!等他们和银行谈好,可以办理按揭贷款,你也在这里买一套。” 钟妙吐了吐舌头:“还是算了吧。我现在有房子住。再说我现在才攒了几千块钱,哪里买得起?” 一旁的销售小伙子听到两人对话,笑了:“等我们和银行谈成了,小户型首付一万就可以入住。” 钟妙从来没想过买房的事,总觉得这事跟自己没啥关系,当即摆了摆手:“那得等我先攒够了一万再说。” 现在清荔老百姓能接受买商品房的还是极少数,钟卉看妹妹这个样子,便知道买房这事还得给她好好洗几回脑。 上辈子,钟妙婚后一直跟公婆住一块,始终没有自己的房子。为这事,没少跟老公吵架,结果男人就一句话:我们又不是没房住,买什么房! 就这样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上车的机会,钱没攒下来,房价却已经涨得买不起了。 钟卉想好了,等清荔也可以贷款买房了,无论如何她都要鼓动妹妹来这边买一套。 钟卉又咨询了几个办理房产证的问题,便签了认购合同,将口袋里五百块钱全掏出来当做定金,约定一周之内补齐第一笔款子。 三人从屋子里出来,钟卉发现隔壁紧挨着的邻居家房门是打开的。 销售人员刚做成一单生意,心情还不错:“旁边这间是套118的三居室,上个礼拜刚卖出去,已经开始装修了。” 小伙子领着她们进去看了看,118平的户型比钟卉买的那个多了个独立的餐厅,房间也要更大一些。 钟妙边看边啧啧道:“这是你们这最贵的房子吧?估摸只有大款买得起!” 销售小伙笑了:“论划算还是你们买的那一套。” 正说话间,一个梳着偏发冬菇头的年轻男人哼着歌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工人。 那人看见钟卉,脚下步子一顿,惊讶道:“嫂子,你也在这买了房?” 钟卉忍不住扶额,果然白天不能背后乱说人。 这人她认识,江晟的朋友李伏俊,因为头大还非要理和郭富城一样的发型,朋友都叫他李大头。 李大头是个搞装修的包工头。上辈子江晟买的那套别墅就是找他装修的。 钟卉还没回答,一旁的房产销售欣喜道:“你们认识啊?你是这家请来的装修队吧?这位女同志刚才定下了隔壁这套房子。” 李大头有些意外,之前跟江晟打牌的时候还听他说不喜欢住高楼呢,转头就让老婆来买电梯房了? 难怪江晟生意越做越大,嘴里根本没一句实话! 李大头也是个人精,当即恭维道:“还是江哥生意做得大!嫂子你这房子要装修可以来找我,我给你最低价!” 钟卉留了李大头的联系方式,跟他寒喧了几句,便拉着妹妹走了。从小区出来,钟妙挽着姐姐的胳膊,小声道:“姐,你买房子,是不是没跟姐…江晟说啊?” 钟卉还在想李大头的事,就他那个油嘴滑舌的劲,自己买了房子这事江晟肯定很快就会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原本也没想瞒他。听妹妹这么一问,钟卉淡淡道:“都签了离婚协议,买房子这事他管不着。再说了,他早晚会知道的。” 说罢钟卉便岔开话题道:“你前段时间不是在天桥市场租了个固定档口吗?生意怎么样?” 厂里这个光景,钟卉也想出来做生意。 钟妙叹了口气:“天桥这边就算了吧,高不成低不就,租金还越来越高。现在换成固定摊位,每个月二百多的摊位费,生意还不如以前在外面流动摊位好。卖小商品门槛太低了,又多了好几家抢生意的。” 钟卉知道妹妹一直想卖服装,无奈服装进货成本太高,风险也高,她一个人不大敢做。辞职后扎在天桥市场做小商品生意,跑货快不用压太多资金在手里。 钟卉算了算手里的钱,略一思忖道:“你不是一直想开个服装店吗?咱俩合伙一起开服装店怎么样?” 钟卉和妹妹都在细纱车间干过,她自己更是在细纱车间干了五年,在面料布料工艺上也算半个专家了,开服装店原本就有优势。 现在清荔老百姓手头上钱多了起来,想买点平价好看的衣服,却不知道上哪买。商场的大牌子买不起,天桥市场的又嫌弃款式土气不上档次。 钟妙当初在天桥市场就想卖衣服,一是钱不够,二是找不着合适的店面。听姐姐这么提议,她兴致并不高:“上哪卖啊?不会还在天桥摆摊吧?这儿卖卖小东西还行,卖衣服档次太低了。” 钟卉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地方,脱口道:“新世界批发市场开了吗?” “新世界?”钟妙被姐姐问得一怔,想了一会道:“你说的是老火车站那边的批发市场吧?那里生意还不如天桥市场呢!听说最近那边摊主都在闹退租。他们那边生意不好,天桥这边租金就开始见风涨,越涨越离谱。再这么涨下去,我要收摊了。” 钟卉垂下眼眸,原来92年新世界批发市场已经开了。上辈子钟卉去那买过几次衣服,款式好看质量也不错。 新世界后来发展成了海临省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多少小店主拎着麻袋去那批发服装鞋袜,转手一卖赚得个盆满钵满。 钟卉有了主意:“下个礼拜天我们一起去新世界看看。” 钟妙一头雾水地看着姐姐,都说了生意不好,那地方有啥好看的?姐姐今天太奇怪了,先是像在菜市场买菜一般买了套房子,紧接着又说要去快倒闭的批发市场看摊位。 钟卉知道一时半会跟她讲不清楚,只能含糊道:“据说那里以后会开成专门的服装批发市场,整个海临省第一家专业的服装市场,生意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先去那看看再说。” 钟妙犹豫一会,答应下来了。天桥市场龙蛇混杂,管理又混乱,摊位费一直在涨,她早就想换地儿了,苦于没找到更合适的摊位。 姐妹俩便商定好碰头的时间。钟妙挽着姐姐的手,送她到公交站台坐车,看着着姐姐微微泛青的眼眶,她忍不住开口道:“姐,你放心,你和姐夫离婚的事,我不会跟爸妈讲。什么时候你愿意告诉他们,你自己说。” 当年钟卉因为未婚先孕的事和家里闹得很僵,这两年关系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离婚这事钟妙打死也不敢和家里提,这一提又是一场家庭大战。 钟卉看向前方,淡声道:“等江晟回来,我跟他办完离婚证,再跟爸妈说。” 小辈真打算离婚了,长辈哪里拗得过呢?说到这个,钟卉又想到禾禾,这事还没跟禾禾提。 真正让她头疼的是禾禾,重活一世,她再不想女儿因为她和江晟之间的事,受到伤害。 钟妙在一旁道:“姐,等你快生了,下午收摊了我去你那陪你吧。你坐月子没人搭把手哪行?” 钟卉拍了拍妹妹的手:“你白天要忙生意,晚上哪来精力照顾我?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请个全天保姆。” 上辈子生禾禾,婆婆过来帮了两个月的忙,整得钟卉快产后抑郁了。说实话,她宁愿辛苦一点,也不愿天天对着一个时刻给脸色的婆婆。 六个月前禾禾闹觉都闹得特别厉害,一个晚上哭个十几回。禾禾一岁前,钟卉没睡过整觉。长期睡眠不足,她大把大把地掉发,脾气也变得特别暴躁。 再看看江晟,不管孩子哭得多凶,他都睡得跟头猪一样,钟卉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养过一个孩子钟卉才知道,带孩子最省心的方法就是花钱请人来帮忙。 钟妙知道姐姐的性子,点头道:“到时候我有空多过来看看你。” 7、认购证 钟卉买了房子,浑身充满了干劲,走路都带风了。回到家里给女儿做了晚饭,又睡了几个小时,便赶去上晚班。 到了厂里刚好上早班的同事在交班,钟卉一眼就在在排队的人群中看到穿着挡车工制服的小姑子,看样子已经上了几天班了。 江雯最终还是想办法进了国棉厂,钟卉并不意外。 江雯和许瑶清正亲热地并肩站在一块,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许瑶清耳朵上戴着一对很漂亮的金色耳环。她在厂办上班,算是坐办公室的干部,平时可以不用穿制服。 钟卉看了好几眼,只觉得那耳环十分眼熟。 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对耳环是江雯的。她倒是大方,为了走许瑶清的后门进厂,竟然把最宝贝的耳环送了出去。 钟卉只觉好笑,也不知道到时候要下岗了,江雯会不会悔青肠子。 江雯的目光和钟卉撞个正着,趾高气昂地朝她挑衅一笑,却见对方那对漆黑的眼珠平静地扫了自己一眼便挪开了。 那一眼瞧得江雯浑身不舒服,脸色难看起来。一旁的许瑶清假装没看到钟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江雯用挑剔的眼光又扫了钟卉几眼。一样穿着单衣单裤,饭单软帽,她嫂子站在那儿就是跟人家不一样。 细溜的苗条身材,哪里像生过娃的?看了钟卉身上罩着的白色饭单,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江雯眉头不由皱起。 钟卉那件改短了,下摆做成个弧,好看多了。再看看自己这件,长得快到膝盖了,怎么看都像个“烧饭婆”。 江雯黑着脸拍了拍身上的工作服,决定回家也把自己的饭单改短些。 * 钟卉懒得管江雯的事儿。江雯愿意花钱进棉纺厂是她自个的事,别来烦自己就行了。 到了质检部,钟卉发现一个班组的同事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同组的李爱娣和叶大姐一把拉过她:“钟卉,上回我们卖给那些个体商户的废布出事了!” 钟卉愣住:“出啥事了?” 叶大姐气得脸色通红:“那些个体老板黑心的哟!想到往布里面浇水的馊点子,加大重量卖出去,这不是赚黑心钱吗?被质监局查封了,一查是咱厂的布,记者都找到厂长这里来了!这下国棉厂出名了!” 李爱娣抱怨道:“你说厂长也是,这事跟咱们有啥关系,明明是黑心个体老板搞的鬼!” 钟卉四下看了看:“刘工呢?” 李爱娣:“被厂长喊过去了,说不定正在挨批。” 叶大姐唉声叹气:“早说了别做什么拖把,这下好了,搞三产没赚到多少钱,还惹得一身骚……” 钟卉简直无语,忍不住打断她:“叶大姐,一码归一码。三产是为了厂里创收,至于个体老板,他从咱这里把废布买走,剩下的事就不归咱们管了。厂里只要把这个跟记者说清楚,也就行了。刘工和厂长要是说不清,咱班组的人直接找到报社去!我就不信,还没个说理的地儿?!” 她这番理直气壮的话倒让叶大姐稳住了心神,眉头一皱:“这个记者要是敢乱写,我肯定上报社跟他撕掳!” 话音刚落,刘工回来了,将班组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会。 刘工最近牙病犯了,右脸肿大了一圈。他捂着肿胀的腮帮子,声音含混而沉重:“各位,刚接到厂里通知,咱们手头上的三产工作暂时停一停。拖把不扎了,垫肩也暂时不做了。大家都知道厂里现在资金困难,为了响应市里调整产业结构和淘汰落后产能的号召,咱们国棉厂要带头进行下岗分流!” 这话一出,班组的同事们都炸了锅,所有人脸上都变了色。钟卉也很吃惊,她没想到下岗来得这么快。她印象中厂里是93年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下岗…… 有同事当场嚷了出来:“纺织业可是清荔市第一大纳税行业啊,怎么能说下岗就下岗!” “就是!这么多年,国棉厂给清荔税收做了多大贡献!当我们纺织工人是抹布么,用完就扔!” 刘工心情十分沉重:“清荔市第一大纳税大户早已经不是咱们纺织厂了,如今市里第一大支柱产业是汽车业!” 叶大姐梗着脖子瞪着他:“刘工,你也别跟我们整这些虚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养家糊口的。说吧,厂里打算咋个下岗分流法?” 刘工叹了口气:“这次下岗人数已经定了,国棉厂要下岗500人。厂领导班子草拟了下岗分流方案,马上要召集工会和职代会代表进行座谈讨论,把最终方案定下来。咱们部门也要抽几个人去参加,你们谁想去?现在可以报名。” “我!” “我!” “我我我!” 一时间,好多只手都举了起来。涉及到下岗方案,大家都很积极。 李爱娣虽然大着肚子,也把手高高举了起来。看着一旁的钟卉站在那儿不动,她推了推钟卉,小声道:“你怎么不举手?” 钟卉:“你们去吧,回头把最后定下来的方案告诉我一声就行。” 不用去座谈,她已经知道最后的方案。 国棉厂先后经历了4次下岗分流。第一次下岗分流最后下岗的几乎都是45岁以上的职工。厂里一次性买断工龄,一年工龄补2000块钱。工作十年就是2万元,工作二十年补偿4万元。 方案出来后,很多工人嫌买断的钱少,赖在厂里不肯走。毕竟在厂里上班一年能赚四五千,再加上看病的医保和各种职工福利,买断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 一上午质检部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钟卉的心情倒还算平静,中午一个人拎着空饭盒到食堂,打了二两米饭和一荤一素两个菜,坐在食堂角落吃了起来。 “江雯是你小姑子?”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头顶飘了过来。 钟卉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是小铁匠。他还是老样子,一上班就是一身油腻的工作服,永远睡不醒的模样。 她“嗯”了一声,又低头吃饭。 杨念远大喇喇地往她对面一坐,长手长脚地让原本宽敞的桌子瞬间小了起来。他拧着眉抱怨道:“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没你聪明。” 钟卉不想跟他聊江雯的事,埋头继续吃饭。 杨念远端起搪瓷缸喝了口厂里自制的盐汽水,平息了一下心情,开口道:“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不爱搭理她!她管的一台细纱机坏了,不竖牌子,直接用空筒管敲车头。气得我当场想骂人!这老爷机器经得起她这么敲?” 在细纱车间的女工都知道,杨念远把这些细纱机看得比他未来老婆还金贵。机器就是他的命根子,恨不得抛光打蜡。 女工要是有事找他,要按规矩竖牌子,而不是敲机器。 钟卉先前在细纱车间干了好几年,自然知道他的规矩,当即淡淡道:“你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该讲规矩就讲规矩。” 杨念远盯着她看了半晌,扯了扯嘴角,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江晟生意做得那么大,舍得让你出来三班倒啊?我要是以后娶了老婆,肯定让她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 钟卉眉头微皱,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人说话没个正形。转念想到他上辈子快四十才娶妻,钟卉忍着笑:“等你把老婆娶回来再说。” 杨念远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和江晟差不多年纪,到现在还是个光棍,当即梗着脖子道:“我想娶老婆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这倒是实话,国棉厂的男人,都是些有精巧技艺的工人,谁没有几样吃饭本领?何况像杨念远这样的六级机修工,在厂里已经到顶了。 钟卉问他:“你们部门接到下岗分流通知吗?” 杨念远嗤地一声:“现在厂里才几个机修工?再分流下去,这个厂子还要不要搞下去?” 钟卉叹道:“也是。” 厂里的机修工都跑光了,杨念远如果不是因为他爸,也不会在厂里干到现在。 提到下岗,杨念远心情就不好。想到表姐叮嘱自己的事,当即岔开话题,开始跟钟卉套近乎:“我表姐不是在沪市银行上班吗?她们单位现在在摊派股票认购证,一人要推销100张,30块钱一张,把她可愁死了!家里所有亲朋好友都找了个遍,找到我,我跟她买了10张,再多我也买不起了。你家江晟赚那么多,做点好人好事呗,给我姐也摊派点?万一到时候摇中了,可以认购股票,说不定就赚了呢!” 钟卉猛地抬着看着他,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上辈子杨念远也找她帮忙买股票认购证,她不懂股票,看他实在着急便想替他包下10张。回家跟江晟提了一下,江晟觉得太贵了,最后只买了5张。 谁知很快证券公司开始摇号抽签,认购证一下子涨到每张五千元。江晟这才悔不当初,早知道10张全买下了。他没空去排队买股票,有人用5万元把他手里5张认购证全买下了。150块换5万块,江晟觉得赚得可以了,就转手卖掉了。 卖掉后不久他就后悔了,5张认购证,只要有一张中了,可以买股票,随便买哪个股,都远远不止5万的收益。 钟卉脑子飞快转动起来,她对炒股没啥兴趣,但眼下确实很缺钱。买房已经将她快掏空了,装修都没钱。肚子里这个娃没有医保福利,生孩子的费用得自费。给孩子上户口,还要缴纳罚款。坐月子、请人帮忙看护都得花钱。 新世界批发市场那边不知道怎么样,如果合适的话,她想尽快把摊位给支起来。 想到以后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兜里又没啥钱,买房的兴奋褪去后,这几天钟卉开始焦虑起来。 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你表姐手头上还剩多少张没卖出去?” 杨念远:“上回跟我说的时候,还剩二十几张吧。现在外面都在传认购证就是变着法子骗钱,她们营业部求爷爷告奶奶地推销,根本卖不出去。” 钟卉:“那你跟她说,剩下的二十几张,我全买了。” 杨念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你也不用这么讲义气。要不你回去跟江晟商量一下?” 钟卉态度很坚决:“这事不用跟他商量。就我刚才说的,你姐还有多少没卖出去的,我全包了。” 杨念远张大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末了说了句:“谢谢啊!这回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了!” 钟卉笑了笑:“你先别谢我,我也有事找你帮忙。” 杨念远立马道:“说吧,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肯定帮!” 钟卉便将自己在江北区买了商品房的事告诉他,请他帮忙安装水电线路:“房子是买下来了,装修没钱,能自己弄就自己弄吧。水电这块我也不懂,想来想去厂里你技术最好。我就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安装新房里的水电线路。到时候我按天算工钱给你。” 杨念远有些意外,平时听都没听她提过打算搬走,咋突然就在外头买房了? “不是我不帮你弄啊。”杨念远一想到江晟霸道的性子,有些犹豫:“江晟不就是给房地产商做水电线路设计的吗?他干嘛不自己弄?” 钟卉不好跟他说离婚的事,只道:“他一年到头在外头,我要指望他,哪年月能住进新房啊?” 杨念远听她这么一说,便道:“那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出个材料费就行了!给我工钱你不是打我脸么?!” 钟卉看他答应得爽快,也很高兴:“那太谢谢了。” 8、新世界 夏天,国棉厂职工楼里的人,纷纷从家里出来,拿着把蒲扇到院子里乘凉。 外面再热,倒底比家里多几丝小风,还省点电费。这几天,厂里宣布分流的消息,人心浮动,到院子里乘凉的人就更多了。 晚饭吃得早,到了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都出来,凑在一起吹吹牛,互相打探点消息。 这么一来,许瑶清离婚带着女儿张芃芃搬回职工楼,倒没什么人议论。 钟卉没心思理会外面的纷扰,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第一笔房款付完后,她联系了几个装修队,最后还是找了江晟的朋友李大头。 李大头报价低,而且经验最老道。钟卉想开了,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何况装修她全程自己盯,李大头的装修队只是负责施工而已。 房子买了,手里钱不多了,装修钟卉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墙面刷白,地上铺便宜好打理的水磨石。厨房用水泥和瓷砖来砌。所有柜子,都自己买材料请木工做。家具家电不用买新的,把现在用的拉过去就行了。 钟卉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了个效果图给李大头。 李大头看完脸色都变了:“嫂子!你,你这啥都自己干,我咋赚?” 钟卉指了指图纸,笑道:“哪没的赚了?你看,泥瓦工的活一大堆,洗手间、厨房还得你来帮我弄。” 李大头直叹气:“没见过你这么省的,墙自己刷,连电线水管都自己安装!” 以前跟江晟打牌的时候,听他说过一嘴,说家里买什么都是他拿主意,老婆什么也不懂。这么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 说到江晟,李大头又道:“嫂子,江哥生意做得那么大,装修用不着这么省吧?多花些钱,这装出来也气派些。况且他自己就是做工程的,东西稍微差点也入不了他的眼。要不,你再跟他商量一下,难得装修一回……” 钟卉知道李大头在试探家里谁做主,便直截了当地大方道:“我跟江晟打算离婚了,这房子以后就我和小孩住。买完房子没多少钱,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花钱的地方也多,能省则省吧……” 李大头愣住,呆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满脸尴尬忙不迭地道歉:“嫂子,对不住,这事我之前不知道。哎!你放心,这次哪怕我不赚钱了,我也肯定按你说的价钱装下来。” “不赚钱肯定不至于。”钟卉微微一笑,“反正我就5000块钱预算,包含所有材料、人工,多了我真没有。” 李大头挠了挠头,难怪那天看到钟卉在这买了房,他找人联系到江晟,想让他把装修给自己做。江晟那头反应很奇怪,说了没两句就挂了电话。 原来两口子已经打算离婚了……嗐! 李大头暗悔自己多嘴,忍不住又打量了钟卉几眼,看年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 这几天交道打下来,李大头瞅着钟卉是个挺随和能扛事的女人。上班下班带孩子,还一个人来回跑装修,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女人…… 罢了,人家两口子的事还是别瞎琢磨了。已经答应下来了,这趟少赚点就少赚点吧。 …… 钟卉发现,自打她跟李大头挑明了以后,他反倒收敛几分油滑,干活也细致了些。 * 上辈子,钟卉是个不怎么拿主意的人,家里要买什么东西都是江晟拿主意。 现在什么都是自己拿主意,这滋味竟然很不赖。一想到禾禾和肚子里的孩子,钟卉就特别有干劲。 这天,钟卉正要出门去新世界批发市看摊拉,突然接到江晟的电话。 前两天因为装修的事,她又把家里的电话线给插上了。 电话那头,江晟说了没两句,语气很生硬道:“虽然我们签了离婚协议,但你买房这事是不是应该跟我说一声?” 隔着话筒钟卉也能感受他的怒气,如果是上辈子的她,听到这种兴师问罪的语气,早已控制不住地和他吵起来了。 现在钟卉不会了,房子买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愿意生气就生气好了。她转过头对女儿说道:“禾禾,你不是想和李毅一起看新买的故事书吗?你拿去隔壁和他一起看吧。” 禾禾正在写作业,有些纳闷地看着妈妈。不过看故事书她还是很乐意,听妈妈这么一说,便立马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找李毅了。 看着女儿一蹦一跳的欢快背影,钟卉将话筒挨近了些,面无表情道:“你的意思是哪怕离婚了,我怎么花钱还得跟你商量了?” 江晟被她问得噎住,语气终是放缓了几分:“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五万块钱是我这些年干工程好不容易攒下的,是留给你和女儿以后用的。” “以后?多久的以后?”钟卉被他气乐:“眼前的事我都管不过来,管什么以后?江晟,如果你今天打电话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江晟还想说什么,那头已经“啪”地挂了电话。放下电话,他越想越不爽。 这些天钟卉在忙什么,他并不知道,也没什么兴趣知道,直到李大头打电话给他。 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他把所有存款都给了钟卉,是指望她带着女儿好好过日子。谁知她转身就去买了套房子,将存款花得干干净净!又不是没房住!她和禾禾两个人买两居室也就够了,一买就是三居室!还是他最不喜欢的电梯房。 她以前买个录音机都要他拿主意,现在倒好,花个大几万买房子,连声招呼都不打。 江北区的商品房——那个鸟不拉屎的地儿有啥好买的!如果不是已经跟建筑商朋友打听过那个楼盘,得知没什么问题,江晟几乎要怀疑钟卉是被卖商品房的给骗了。 放下电话,江晟面色发沉,默了半晌,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亮子。 “我的行李拿回来了没有?”江晟开门见山问道。 亮子那边正在打麻将,声音听上去有些嘈杂,“昨天拿回来了,整整三大包,我自行车差点垮在半路上。” 江晟“嗯”了一声,换了个手拿话筒,右手伸向口袋去摸烟盒,“行李先放在你那,我过段时间回去一趟。” 亮子抬高嗓门道:“江哥,你还是早点把行李拿走吧,里面还有贵重物品,丢了我可赔不起。” “贵重物品?”江晟眉头拧成一团,“什么贵重物品?” 亮子:“结婚的时候你给嫂子买的黄金首饰都搁里头了。耳环、戒指和项链,我看了应该值不少钱……” 江晟眉眼笼上一层冷意,沉声道:“知道了。行李先放在你那。过段时间我就回清荔了。” 那头打麻将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一阵哄堂大笑,亮子也跟着起哄:“江哥,许瑶清在这跟我一块打麻将呢,你要不要跟她聊几句?” 他们一伙人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又都在国棉厂上过班,互相都很熟。 江晟这会心情不大好,不耐烦道:“我跟她有……” “你跟我咋了?”许清瑶温柔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江晟没想到电话已经被她接了过去,随口说道:“没什么。你那边都安顿好了吧?” 许瑶清声音听上很轻快:“已经搬回厂里了,芃芃学校手续也办好了。听亮子说你过段时间要回清荔?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江晟眉头仍未松开:“不用。我到了也是先上亮子那拿行李。” 许瑶清笑嗔道:“那不行!你在琼海那边天天搁工地上待着,累死累活的,回来没个人接哪行啊!” 一想到回清荔,江晟便感到一丝疲惫蔓了上来,他叹了口气:“到时候再说吧。” 手里的电话线被许瑶清团成一团掐在手里,她抿了抿唇,撇过身子小声道:“听亮子说,这次回来你打算跟钟卉去民政局办离婚证?” 江晟“嗯”了一声:“迟早要办的,不然总感觉有个事梗在这儿。” 来琼海这些日子,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觉得有事,想来想去,应该就是离婚证没办好。 许瑶清有心想试探他:“你想好了?你跟钟卉这么多年的夫妻,你舍得?” 江晟沉黑的眼眸里一片冷漠:“老夫老妻的,这么多年感情早吵没了。她自个答应离婚的,协议也签了。” 许瑶清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你回来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替你接风。” …… 江晟挂上电话,问保安室大爷:“电话费多少?” 坐在桌后看报纸的大爷闻言抬起头:“一共三块!” 江晟扔下三块钱,扭头便走了。 大爷看他的背影边摇头边犯嘀咕:“老话说的好哇!好女不嫁工程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哟……” * 钟卉忙得快忘了办离婚手续这事。 礼拜天,一大早把禾禾送到王茹家,她便去新世界批发市场看摊位了。 到了新世界市场附近的公交站台,钟妙已经在那等了。她穿了一条黑色的牛仔短裤,上半身是件绛红色的挖袖背心,头发烫成了满头卷,瞅着就是个特时髦的姑娘。 姐妹俩一边聊着一边往新世界批发市场方向走。钟卉上辈子来这买几次衣服,印象中里面特别大,人头攒动,很容易迷路。 站在新世界市场门口,她傻眼了——这也太小了吧! 拢共就两条过道,摊位一字排开,大红的横幅挂在门头上,上面写着“祝贺清荔新世界综合交易市场开业”。 来往的顾客也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还不如天桥市场热闹。 钟妙拽了拽姐姐的胳膊,迟疑道:“姐,我们还要进去看吗?” 钟卉转过头,马路对面就是清荔东站,又看了眼门头上的横幅。没错,就是这里! 她咬了咬牙道:“来都来了,干嘛不进去看?” 进了市场里面,才发现好多摊位都是空的,钟卉抓着其中一个正在收摊的摊主问道:“老板,这市场开业了吗?” 摊主抬头看了钟卉一眼,黑着脸囔道:“开啥业!根本没顾客来!开业四天,我就做了几单生意。我们小本生意,哪里耗得起啊!赶紧收摊走人,换个地方!还好把租金退给我们了,不然血本无归!” 空荡荡的市场,摊位起码空了三分之二。不时有摊主扛着大包小包,推着拖车离开,留下满地的狼籍。 没想到日后车水马龙的新世界服装批发市场现在是这番景象。 钟卉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心凉了半截。 钟妙忍不住开口道:“姐!我们走吧!这个地方还不如天桥市场。难怪天桥那边租金一直在涨,新世界这边根本搞不起来。” 钟卉似乎没听到,拉着她往里头走了几步,发现市场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挤满了人。 原来这一排屋子是市场办公室,最热闹的那间是财务室。几张办公桌摆放其中,其中一张办公桌旁边挤了好几个人,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头,正满头大汗地在数钱。 “一个个来!别挤别挤!” “我们是国家正规的批发市场,说好的退你们摊位费肯定会退的!” 会计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句,躁动不安的人群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钟卉和妹妹正站在外面张望着,“砰”地一声,隔壁那间市场管理处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瘦高男人面无表情地从里头出来,走到财务室门口,吩咐道:“老李,动作快点,我这还有客人呢!” 说完男人便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钟卉盯着那人的背影瞧了一会,这口气听上去像是个管事的? 钟妙看见这副阵仗,更想走了,来这摆摊,那不得等于把钱扔水里么!偏偏姐姐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钟卉拉着妹妹进了财务室隔壁的办公室,刚才那个瘦高男人正仰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看上去三十五六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这个时代清荔很少见的短袖polo衫。 办公桌对面还坐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肤色较深,说话带着外地口音,只听见那男人开口道:“倪经理,如果你能答应我这两个条件,我会组织殴城人承包新世界四十五个摊位。” 倪奇正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两个条件,我都做不了主啊。一个把现在的综合交易市场改造成服装专业市场,这得区乡两级政府同意。另一条要求两年内免税,我就更做不了主了。” 那位带着外地口音的男同志继续道:“现在外地都在搞专业市场,像这种没什么特色的综合市场,吸引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专业市场针对的可不仅仅是老百姓,更偏重摊贩店主。沪市的服装市场,那些小摊贩们都是拿着蛇皮袋去扫货的。普通老百姓的购买力哪里能和他们相比?” 倪奇正心下微动,由综合市场改为服装专业市场,也不是没可能。但要先去附近几个城市的专业市场考察调研一番,写一份可行性报告递上去。 至于税收包干优惠政策…… 他略一思忖,对外地口音的男同志道:“这样吧,你想办法招揽五十个瓯城摊主过来,我去帮你申请两年税收全免。不仅税收全免,规费也免了。让他们那些退租的商户们后悔去!” 外地口音的男同志先是一喜,继而面露难色:“五十个,恐怕还得再想想办法。我这满打满算才四十五个商户。” 瓯城人大多跑到沪市去做生意了,愿意来清荔这边的本来就少。这四十多个老乡,已经是他想尽办法组织到一块的。 两人讨价还价,互不相让,气氛僵持起来。 倪奇正抬头看到两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以为又是来退租的,淡淡道:“你们是来退租的吗?退租在隔壁财务室。” 钟卉神色激动地看着那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如果她没记错,新世界就是靠这批瓯城老板给带腾飞的。看着冷冷清清的新世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不久之后这里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 眼下是新世界租金最低、政策最优惠的时候,钟卉犹豫了一瞬,很快便下了决心。 “我们不是来退租的,我们想租摊位。”钟卉扯着妹妹一起上前,冲那个皮肤黝黑的外地男子道:“老板,我们也是瓯城人,算上我们两个!” 钟妙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在说什么胡话啊?她们啥时候成了瓯城人了? 9、租摊位 钟卉刚才在一旁听两人聊天内容,知道那个肤色较白的男人姓倪,是这个市场的负责人。 倪经理戴着金边眼镜,头皮偏分乌黑,一副精英模样,和满是灰尘的简陋办公室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另外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应该是从瓯城来的商户代表。眼下新世界商户集体退租,这个男人一下能组织来四十多位个体摊贩,确实有底气跟倪经理谈条件。 况且,他刚才提的两个条件都切中要害,尤其是建议将新世界改成服装专业市场。钟卉没想到,自己今天心血来潮来这边看摊位,竟然遇到了影响新世界发展方向的关键人物。 她有些激动,开始和那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套近乎:“这位老板,你是瓯城来的吧?我姓钟,母亲是瓯城人,我也算是半个瓯城人。今天我们也是过来看摊位的。” 瓯城的个体户大多以缝纫和服装为业,抱团得紧。在清荔做生意的瓯城人,李承福都认识,眼前这姐妹俩瞅着十分眼生。 听钟卉这么一说,李承福这才恍然,一双精明的眸子微微打量了姐妹俩一番,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我姓李,叫李承福,之前在沪市做服装生意。” 钟卉双手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李老板,你好。刚才听你跟倪经理说想组织瓯城人租下四十多个摊位,刚好我今天过来看摊位。如果有合适的摊位,我们也想在这租一个。” 钟妙在一旁听了,心里发急,用力捏了捏姐姐的手心,皱着眉头小声道:“姐!我们要不要再看看?不用这么快拿主意吧?” 就新世界现在这么个情况,在这租摊位不是明摆着亏钱吗? 钟卉拍了拍妹妹的手,转过头压低声音道:“新世界以后肯定会发展起来的。” 租金打八折,还免两年的税,以后恐怕都不可能有这么优惠的政策了。钟卉脑中浮现多年后这里熙熙攘攘热火朝天的景象,更加笃定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钟妙脑中算了笔帐,嘟囔道:“那你先租个面积小一点的。” 李承福听姐妹俩这么一说,心下雪亮,这个年轻女人恐怕是听到自己跟倪经理争取税收优惠,也想来蹭个优惠政策。 刚好倪奇正嫌四十个商户太少,这又来了一个,李承福求之不得,转头对倪奇正道:“倪经理,你看,这不又来了一个吗?我回去再联系几个同乡,五十个商户应该不成问题。” 倪奇正上下打量钟卉,问道:“你打算在这租摊位?打算经营哪个品类?” 这些日子开个服装店的想法已经在钟卉脑子里转了很久,她不假思索道:“和李老板一样,也打算卖服装。” “那你来这正合适。” 倪奇正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这么说定了,李承福同志你负责去组织瓯城商户承包新世界50个摊位,钟同志这个也算你的!我准备向上头申请将这个综合交易市场改成服装专业市场。以后新世界只卖衣服!” 说罢,倪奇正继续道,“今天办完所有退租手续,新世界要暂停营业一个月,下个月重新开张。你们如果想在这租摊位,今天可以先签个意向书,缴纳定金,我拿着意向书去跟区税务局局长谈!税收优惠政策我尽量跟上头申请,能不能申请下来,我不能保证。” “那太好了!有倪经理您这句话就成!” 李承福简直喜出望外,自己的两个建议,倪经理不仅都采纳了,并且立刻着手落实。他高兴的同时又长舒一口气——有这两条,不信那些同乡们不愿意过来! 李承福到财务室签下认租协议,并且缴纳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定金。 钟卉和钟妙在市场逛了几圈,实地看过后,才发现位于出入口和过道口子几个位置最好的摊位早已经被李承福先一步租下。 姐妹俩再三比较之后,租了一个靠近过道口子的8平米小档口,这个面积是新世界里头最小的档口了。 小档口每天的租金8元,一个月的租金240元。不过因为现在刚开业有优惠,租金打8折,划下来月租金192元。 钟妙看到这个价格,也不好说什么了。她在天桥市场租的档口比这个还小,一个月租金280块。各种税费、管理费分摊下来,平均每个月租金超过300了。 这么一比较,新世界这边租金确实很优惠。 钟卉将认租协议从来到尾看了好几遍,说实话比看离婚协议还要仔细。 看到最后,她长舒一口气,现在的新世界租金是季付!和后世动辄年付的租金支付方式相比,对商户来说要友好太多了。 三个月租金加起来600元,再加上进货的资金和路费,总投入预估2000块左右。除此之外,她还得赔上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如果在工厂,她能拿到一千元的工资收入。 这么一看,投入着实不小,行不行就看这三个月了! 钟卉心头升起一股豪气,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缴纳了一个月的租金作为定金。 一边是退租,一边是过来认租的,倪奇正微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从上任手里接手新世界,一定要干出一番成绩才行! 将李承福和钟卉送出来,倪奇正道:“下个月我们会重新举办一个开业剪彩礼。这个月你们好好做下开业准备,正式开业前我们会通知你们。” 李承福很高兴,瓯城人做生意最讲究吉利,重新举办开业典礼,一扫之前的晦气,这么一来,他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还是倪经理考虑得周到!”李承福笑得见牙不见眼。 事情敲定,他拎着装行李的蛇皮袋冲两人点头道:“倪经理,小钟同志,我还得在清荔找个落脚的地方,我先走一步了。” 看着李承福灰扑扑的背影,钟卉突然想起一件事,犹豫片刻,转头对倪奇正道:“倪经理,听说江北区政府打算新建一个农贸市场,能否将这个农贸市场建在新世界批发市场的两侧?先借着农贸市场的人气将新世界的人气给提起来。这样一来,来买菜的妇女们可以顺道逛逛服装市场。等新世界人流提上来后,再将农贸市场迁出……” 倪奇正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异之色,目光落在钟卉身上:“你怎么知道这里要新建一个农贸市场?” 钟卉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干笑一声:“我也是听说。新世界现在最缺的就是名气,要想把口碑传出去,还得靠人啊。如果农贸市场建在附近,每天来来往往买菜的家庭主妇都知道这里有个服装市场,还怕新世界的名头打不出去?” 倪奇正心头微微震动,半晌没吱声,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早在上任之前,他就向区政府提交申请,申请将即将开工的农贸市场建在新世界旁边。上头批准后,他才正式走马上任。 在市场里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倪奇正一路从区办企业厂长干到到市级企业厂长,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原本他还得意于自己的洞见,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倪奇正看了她一眼,肃然道:“农贸市场确实很快就要开工了,到时新世界的人流一定会大涨。你现在这个时候来新世界租摊位可以说赶上好时候,以后政策肯定不会这么优惠。” 说完他不露声色地询问了钟卉现在从事工作,得知她只是个国棉厂的普通工人,不由又打量了她几眼。 送走钟卉姐妹俩,倪奇正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一眼就看到烟盒底下自己写的那份文件。 《新世界市场发展新思路——批发市场和生活配套设施结合的交叉经营方案》 倪奇正面无表情地将抽屉阖上。 …… 钟卉跟钟妙俩一起出了新世界,一个像打了鸡血般走路带风,一个垂着头怏怏不乐。 钟妙有些无语:“姐,你今天是不是有些太冲动了?就这个鬼地方,卖服装能有出路吗?何况我瞧着那个倪经理,是不是太年轻了点,能干出啥大事?” 钟卉并不回答钟妙的问题,反而问她:“你知道他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多少钱一件吗?” 钟妙一脸茫然:“多少钱?” 钟卉用手指比划了一个“9”,钟妙下意识问道:“90?” “900块!相当于我三个月工资!” 钟妙吓得脸色发白:“乖乖!啥衣服这么贵?!是金子做的吗!” 钟卉乐了,刚才她一眼看出倪经理穿的是90年代矜贵得不得了的“梦特娇”,最时髦的灰蓝色凹凸纹冰丝面料,上面绣着一朵黄色小花。上辈子,江晟做生意发了财,也买了一件,出门得瑟的时候必定要穿上。 清荔这边潮流什么的都比沪市要慢一拍,没想到倪经理这么早就赶上时髦了。 年轻,头脑灵活,对新潮事物接受度高,执行力强,这种人管着新世界,难怪后来新世界发展得那么好。 “下回咱们去沪市的时装街,你看了就知道了。900块一件还有人抢着买呢!” 钟妙惊得直咋舌,诧异地看着姐姐。一向不注重穿衣打扮的姐姐,怎么突然对洋货这么了解! “对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卖服装吗?我正想跟你说,这个店咱俩一起干。” 钟妙还处于对900块一件的t恤的极度震惊当中,听到姐姐这个提议有些懵:“……一起干?” 钟卉拉着妹妹,指了指对面的车站,又指了指两侧的空地,“对面的清荔东站,以后的班次会越来越多的。新世界背靠一个车站,附近城市的小摊贩来打货多方便啊?再看看这两边的空地,马上要盖农贸市场,这里的人流到时候肯定会比天桥市场好。我一个人又没有分身,带着孩子,又要看店,又要打货,忙不过来的。我想着与其请人看店,不如咱们姐妹一起干。” 钟妙被姐姐说得有些意动,天桥那边租金越来越高,规费加税点又高,竞争越来越激动,每天不过赚些辛苦钱。新世界这边租金低,还减免税收,如果真像倪经理规划的那样,以后的发展确实不好说。 最最最主要的,钟妙这么些年,一直有个开服装店的梦想。 这边虽然不是独立的沿街店面,但8个平方的档口,三面白墙,起码离梦想更近一步不是?不趁年轻的时候搏一回,难道等年老再去搏? “好!咱俩一起干!”钟妙一咬牙,很快下定决心,“事先说好啊,租金和打货的钱咱俩平摊!” 钟卉唇角弯起:“好!” 10、分流了 租好了摊位,姐妹俩便各自分头行事。 钟妙要将天桥的摊位转让出去。钟卉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少,找人将她和钟妙选的摊位重新粉刷一下,还要到厂里办辞职手续。 手续办好后,姐妹俩要一起南下去五羊城看服装,顺带进货。 开店的事,装修的事,都赶在一块了。钟卉实在忙不过来,肚子里怀着孩子,不仅没胖,反而瘦了两斤。 眼下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厂里跟刘工提辞职。 周一上班钟卉特意比往常早到了半个小时,经过值班室时,看到刘工一个人坐在里头,目光发直地看着桌上的排表班,右边腮帮子依然肿得老高。 钟卉左右看了看,大家都在忙。她推门进去,走到桌旁,将已经写好的辞职报告递了上去:“刘工,这段时间我想好了,决定辞职去外面闯一闯。” “辞职?!”刘工的视线从桌上的排表班挪到钟卉身上,茫然地看着她,神色惭惭转为惊讶。 兴许是毫无思想准备,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什么,隔壁细纱车间的团支书一脸急色地过来,将值班室的窗户敲得砰砰响,喊道:“刘工!等你半天了!就差你了!” 刘工朝外面应了一声,对钟卉道:“辞职的事你再想想,我这会有事,回来再找你。”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钟卉只好回工位去上班。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整个班组闹哄哄的,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工作。 细纱车间又关了一些机器,出货越来越少,质检部门也没啥活干。 快到中午饭点的时候,叶大姐一把拉住钟卉,热情道:“中午别去食堂吃饭了,我做了红肉烧,两人份的,咱俩一起吃。” 钟卉拒绝了几个来回,实在拗不过叶大姐,便将椅子搬过去和她一起吃。喷香的红烧肉和油亮青菜盖在米饭上,让人食欲大开。 叶大姐打开饭盒,分了一半给钟卉,笑眯眯道:“多亏你了,上个月拖把卖得不错,我多领了十几块钱的奖金。” 钟卉这才反应过来,笑道:“谢我干什么。那些拖把也不是我一个人扎的。” 叶大姐有些不好意思:“总归主意是你出的,你年轻脑子活,我一开始没转过弯来,话说的有点难听,对不住了。” 钟卉并不在意:“叶大姐,你说的没错,搞三产,扎拖把是没办法的办法罢了,不是啥长久之计。” 叶大姐叹了口气:“可惜这个月没有三产奖金拿了。” 刘工上回联络的民营服装厂,让她们代做垫肩,还送了几台做垫肩的机器过来。只不过那机器一开,上机的工人就头晕,眼泪直流。后来一查才发现,这设备在制作垫肩的过程中,会产生有毒气体。 像国棉厂这样的大国企,将“安全生产”看得比啥都重,刘工得知后,赶紧停了垫肩的生产。加上厂里搞职工分流,乱哄哄的,三产便彻底停了下来。 叶大姐一边说,一边吃着米饭,有几粒米饭掉在桌面上,她用食指蘸上点口水,将米饭粘上,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抬头看见钟卉看着自己,叶大姐有些不好意思道:“年纪越大,我这胃口反而越好。” 钟卉知道她儿子刚考上大学,便主动搭话:“你儿子今年才上的大学吧,听说念的医科?学费贵不贵?” 一提到儿子,叶大姐就打开了话匣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些许神采,骄傲地抱怨了起来:“可贵了!一年学费加生活费得1500!” 钟卉算了算,不由感慨:“一年花费赶上4、5个月工资啊,这年月供个大学生还真不容易!” 叶大姐表示赞同:“可不!工资三分之一都花在他头上了,光靠厂里这点工资哪够?这才第一年,还有四年!” 为了供儿子念大学,叶大姐下班还会去公交总公司打零工,清洗公交车,赚点生活补贴。 听叶大姐说着打零工的辛劳,钟卉的手不自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腹部,肚子里的孩子才三个来月,还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偶尔她会忘了怀孕这件事。 看着叶大姐为孩子奔波操劳的模样,想到自己以后要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念大学,钟卉再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 不过,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咬牙挺个四年,等他毕业了,你就享福了。”钟卉眼里焕出神采。 这话说到叶大姐的心坎上,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笑得像朵舒展开来的菊花。 …… 吃完午饭,刘工都没回来,倒是杨念远跑到质检部来找钟卉了。 得到钟卉的准信,他便跟沪市上班的姐姐打电话。姐姐听说有人愿意把自己手里摊派的股票认购证给全买下来,简直喜出望外。这几个月单位摊派的指标把她愁得吃不好睡不好,终于可以把这个棘手的工作给了结了,最后剩的18张认购证她一股脑地全给了杨念远。 杨念远将钟卉喊了出去,将一叠绿油油的认购证塞到她手里。 自打上回他提了股票认购证的事,钟卉就一直把钱带在身上。这会看到绿油油烫金字的认购证,她简直喜出望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540块给杨念远。 杨念远接过钱,一时没说话。 他在国棉厂拿的六级机修工的工资,已经算是厂里工资比较高的了。540块相当于他一个半月的工资。 他没看错,钟卉是个讲义气的女人。说实话,钟卉嫁给江晟的时候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现在想起来心里头还泛酸。 杨念远看着钟卉,黑脸憋得有点红:“谢谢啊。” 钟卉冲他笑道:“应该我感谢你才对,就像你说的,这万一要是摇中了股票,说不定我就发财了。” 杨念远有些紧张地看着她:“这,这要是没摇中你可别怪我啊!” 钟卉向他保证:“放心吧!” 杨念远看她的脸瞧着比前几天浮肿了些,皱眉道:“你这上班下班,要管禾禾,还要跑装修,你吃得消吗?” 钟卉不以为然:“有啥吃不消,跑装修能有干挡车工累?” 挡车工上班来回不停地走动巡查,手脚不停,有女工算过,一个班组下来相当于步行40公里。整个细纱车间的纺织女工里头就没一个胖的。 钟卉十八岁进厂就干挡车工,一干就是5年,身体底子都是那时候打下来的。 杨念远表示赞同:“也是。咱纺织工人是最吃苦耐劳的。对了,你那新买的房子啥时候开工?水电材料我都买好了。” 钟卉想了想:“这周末吧。我把地址告诉你,你到时候直接过去就成。你买材料总共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杨念远扯了扯嘴角:“不着急,等活干好了,满意了你再收钱。” 钟卉:“也行。” 送走了杨念远,已经快下班了,刘工这才回来。 回来了也没时间搭理钟卉,先是将值班长叫了进去,紧接着又把叶大姐喊进去。 钟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等刘工,闹哄哄的班组突然安静下来。 李爱娣凑过来小声道:“分流名单出来了,咱们班组叶大姐在名单上。” “这么快?”钟卉十分吃惊,上辈子第一批职工分流她已经离开国棉厂了,所以并不清楚具体细节。 虽然已经预料到叶大姐因为年龄关系,这次可能会被分流,消息真的下来,钟卉心头突然像压了块石头,直往下沉。 整个质检室鸦雀无声,大家隐隐猜到什么,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惶然和不安。 很快值班室里头传过来叶大姐的嚷哭声:“我们这些老三届,回城就进厂了,一辈子都在厂里兢兢业业地干着。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厂里就不要我们了。儿子才上大学,公婆还要我养,让我离开厂子,我可怎么活!” 不一会儿听到刘工的声音:“厂里已经成立了安置办公室和再就业服务中心,没门路找不到工作,厂里会帮大家一起想办法的。” “我要去找厂长!” “砰”地一声,值班室的门被人从里头推开,叶大姐满脸是泪地冲了出来。 刘工跟在后头,冲她的背影大声道:“叶大姐,厂长今天在给退休职工搞欢送会,你就别去捣乱了!这一批分流的职工,都会想办法安置的。” 叶大姐转过头,一脸悲愤:“我们这些老工人没文化,年纪又大,出去能有啥好工作?我男人厂里效益也不好,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就指着我一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这一旦离开了,我怎么活?刘工,你今年也46了,分流名单上咋没你?!” 一时间质检室好多双眼睛都落到刘工身上,刘工捂着肿胀的腮帮子,欲哭无泪:“叶大姐,这个名单出来后,我第一时间去找厂长,主动提出我带头离厂。是厂长坚决不肯,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找厂长!厂里的情况,你应该也听说了一些。去年向银行赊账买原材料的贷款已经到期,没钱还银行,厂长一次又一次跑工商局、财政局商量,磨破了嘴皮子,求银行延长还款时间,勒紧裤腰带先把工资给大伙发了……” 刘工说到这眼眶泛红,叶大姐垂着头不吱声。她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谁都知道刘工是厂里的纺织专家,厂里要继续运转下去,质检部还得他来领导。 几个年轻职工忙围上去劝解,李爱娣出声道:“叶大姐,刘工牙痛了一个月了,每天靠几片止痛片顶着。我上回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他说现在厂里看病医药费要排队报销,能不给厂里添麻烦就尽量不去添麻烦。现在厂里遇到难处,你就体谅一下吧。” 叶大姐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扯下头上的软帽,双眼一片猩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没报销成,我难道报销成了吗?我三个月前开刀做手术,到现在几百块的手术费还没报销!我不体谅工厂?让我买集资券,我每年一买就是1000。让我三班倒,我也二话不说。工厂什么时候体谅我?我现在就去找厂长!凭什么让我走?!” 刘工知道叶大姐脾气不好,怕她惹出事来,忙跟着去。 钟卉一旁看了半天,这下终是没忍住,上前一把拉住他,“刘工……” 刘工转过头看到是她,生气道:“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你那辞职信,我不会批的!” 钟卉将刘工拉到一边,小声道:“刘工,我想替叶大姐顶她那个分流名额。” 刚才她想好了,既然已经决定辞职,不如主动接下摊到叶大姐头上的名额。这样叶大姐也就不用走了,还能在厂里干一段时间,说不定可以撑到内退。 刘工捂着脸“嘶”地一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这个指标是饭票电影票啊?说转让就转让?你多大年纪,叶大姐多大年纪?这次的政策是分流老职工!” 钟卉今年28岁,是质检部年纪最小的,按惯例也是干活最多的。年轻人能吃苦,又懂工艺,脑瓜还灵活。谁走,刘工都不想她走。 钟卉趁这个当口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刘工,我这不是冲动。我跟您说句实话吧,前些天我就打算跟厂里提辞职。现在刚好赶上这一拨分流,叶大姐这个情况,让她离开工厂,不是割她肉么?再熬两年,她就是可以办内退了。您要不好说,我去跟厂长说!如果到时候厂长不答应,我再直接提辞职就是了。” 刘工牙疼疼得脑门突突的,狠狠一跺脚:“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想一出是一出!这要走的,不肯走。该留的,不想留。这都啥都啥!” 11、顶名额 国棉厂门口今天格外热闹,鎏金的厂牌前围了一群人。 几个胸口带着大红花的老职工站成两排,手里抓着个大红横幅,上面写着“光荣退休”四个大字。厂长何桂珍和几位厂干部,穿着靓蓝色的制服站在正中间。 厂里的宣传干事举着相机对着他们:“都笑一笑!大家是光荣退休,是喜事!” 何桂珍用力搓了搓脸,绽出一抹笑容。身旁几位厂领导也得体地露出了八颗牙齿。身后的老师傅们举着横幅根本笑不出来。 宣传干事“咔嚓”了几下:“好了,再拍几个欢送的镜头就行了。” 厂门口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汽车洗得锃亮,车身系上了大红花,正整装待发。这辆车是前几年工厂效益好的时候花大价钱买的,专门用来接待各级领导和来厂参观的贵宾。今天何桂珍特意让司机开来欢送这些退休的老师傅们。 门口的摊贩、店家和经过的人群,无不驻足停下来打量着这辆气派的轿车,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得托关系的进口汽车! 胸着带着大红花的老师傅们站在车旁,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工厂大门,看着这座待了几十年的工厂,忍不住湿了眼眶。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师傅一把抓住何桂珍的手,颤着嗓子道:“厂长,你是嫌我们不用中了吗?当真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了?” 身后几个老师傅也纷纷出声:“我们一餐能吃三碗饭,身体好着呢!咋就不要我们了呢?” 何桂珍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意,笑道:“我代表工厂感谢大家为厂里做出的贡献!五十五,按政策可以办理提前退休了,剩下日子大家好好回家享轻福吧!” 宣传干事赶紧趁机抓拍几组照片,几个老师傅抹着眼泪上了车。 何桂珍和几个干部站在门口,目送着汽车驶向了街道尽头,直至消失不见。 何桂珍伫立良久,半晌,她转过头吩咐身后一个工作人员:“明天让司机,一大早直接把车开到二手市场,赶紧卖了!” 围观群众都愣住了,工作人员也是一怔:“不是吧?厂长,过两天纺织部领导要来主持砸锭仪式,卖掉就没车去接了。” “都要砸锭了,还有啥好接的。”何桂珍语气有些萧瑟,抬着望了望阴沉的天,又要下雨了。 她深吸一口气,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这车现在还能卖18万,我已经跟二手市场说好了,明天一手交车,一手交钱,工人们都等着这笔钱报销医药费呢!” 说罢,何桂珍对一旁几个车间负责人道:“走吧!去会议室继续接着开会!” 一行人转身往厂里走,迎面撞上质检部的叶大姐。 何桂琴看到她,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仍然问道:“叶大姐,你找我有事?” 叶大姐像霜打的茄子,刚才站在后头,把厂长说的话全听了去。 厂里已经到了要变卖小汽车的地步!叶大姐喉咙滚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哭诉道:“厂长……” * 刘工和钟卉俩一前一后到了厂长办公室,却吃了个闭门羹。 刘工背着手在走廊来回走动,冷冷道:“你提辞职我是不会答应的。质检部留人的宗旨跟厂里是一样的,年轻、踏实、能干。现在部门就你岁数小,你不留下谁留下?” 钟卉有些犯愁。印象中上辈子办辞职手续,刘工很快就答应了,怎么这下死活不松口呢?辞职不行,顶替叶大姐的分流指标也不行。 她心一横,直接破罐子破摔:“刘工,有个事,我没跟厂里任何人说。我怀二胎了,这个孩子我打算生下来。按照厂里的政策,都不用我辞职,违反计划生育肯定要被开除。” 刘工愣住,盯着钟卉半晌没说话。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临时找的理由诓自己。 他闷声道:“厂里的政策是双职工违反计划生育,开除一个。江晟当初办的是停薪留职,他的编制和关系还在厂里。这事你先回去和他商量一下,他如果已经决定不回来,超生开除他不就行了?不用拿你干刀。” 刘工知道江晟90年办的停薪留职,两年期限快到了。听说他下海后在外面干工程赚了不少钱,这架势看来是不会再回来上班了。 要开除也是开除江晟! 刘工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好,“这事你现在不要跟厂里说,到时候我领着你去找厂长。哪有超生两口子都开除的?” 钟卉被刘工堵得说不出话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在跟江晟办理离婚,便看到厂长跟叶大姐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何桂珍看到刘工和钟卉,没多问什么,直接将他们几个领进办公室。 “你们俩先等等,我先跟叶大姐说。”何桂珍示意他们两人先在一旁等着。 何桂珍四十出头,一路从挡车工、弄长、值班长干到厂长,在工厂群众基础很好,很能服众。 叶大姐还未开口,何桂珍已经把她的情况如数家珍般地说出来了,“叶大姐,你家里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你男人现在也分流了吧?儿子刚上的大学,听说上的省城医学院?我知道你们两口子负担重。你放心,厂里正在想尽各种办法,解决这一批分流职工的就业问题。目前已经联系了几个单位……” 叶大姐伸出手抹了一把眼泪,哭道:“厂长,厂里的难处我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也没啥技能,一辈子就是跟纱线和纺织机打交道,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这要离了工厂,我感觉活着都没啥意思了。” 叶大姐花白的头发早已经乱了,脸上眼泪纵横,任谁看了都十分不忍。 她是老三届,初中还未毕业就下了乡,回城就进了纺织厂,经历了国棉厂的黄金时代。大好青春都是在计划经济中度过的,老了却要去社会上闯,一时难以接受再正常不过。 几个人都没了声,偌大的厂长办公室安静下来,只有叶大姐的啜泣声和墙上挂针的滴答声在耳边响着。 钟卉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后太阳一点点斜下来。 她垂眸想了一会,站起来,走到叶大姐旁边,对何桂珍道:“厂长,本来我今天是来向您提辞职的。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顶替叶大姐的分流名额。我还年轻,想去外面闯一闯,把位置空出来让给更需要的人。” 叶大姐瞪大眼睛看着钟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眼中迸出激动之色:“小钟,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当真愿意顶了我的名额?” 钟卉拍了拍叶大姐的手,温声道:“叶大姐,能顶你的名额最好了,不能顶我也打算辞职。” 叶大姐一脸期盼地看着何桂珍:“厂长……” “你想好了?” 何桂珍抬头看着钟卉,重又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女工。她对钟卉的印象还停留她刚进厂的时候,很清爽伶俐的一个小姑娘。因为长得漂亮,还拍过工人海报。每年的业务比赛也很积极,总能拿到几个名次。结婚生娃后,她的精力明显转向家庭,何桂珍对她的印象渐渐淡了。 钟卉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何桂珍沉吟片刻,道:“你要替她就替吧。不过这事你们就不要在厂里大肆宣扬了。” 听到厂长松了口,叶大姐长舒一口气,再也撑不住地瘫软在地上。 一旁的刘工仍然坚持己见:“厂长,这事我不同意!小钟是我部门最年轻的,能干也吃得了苦,要留也是留她。这事先缓缓,我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钟卉还未得及开口,便听到厂长叹息道:“算了,你还是放她走吧。你现在不放她走,她会恨你一辈子的。小钟还不到三十岁,应该去外面,经风雨,见世面。” 刘工咳地一声,耷着脑袋再不言语——他何尝不知道厂长说的是对的呢?只是心里头总还留着一丝念想,万一有一天厂里光景又好起来了,总要留下几个年轻的骨干吧。 钟卉细细回味着厂长刚才的话,朝她鞠了一躬,脸上绽出一抹由衷的笑容:“谢谢厂长。我还年轻,我先出去趟趟路。不管趟没趟出来,到时候也能给姐妹们打个样。” 何桂珍冲她点了点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替厂里省了一笔钱。” 叶大姐在厂里干了25年,买断工龄要5万块。而钟卉工龄只有10年,买断只需2万块。作为厂长,何桂珍脑中想的是更现实层面的事情。 看着钟卉疑惑的目光,她却并不想多做解释。 叶大姐一天之内经历了大悲大喜,几近虚脱,紧紧地抓着钟卉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只有刘工目光发愣地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桂珍看着他腮帮子肿得老高,挤得眼镜都快要掉下来,既心酸又好笑,“老刘,你这牙找个时间去看看。明天厂里能拿回一笔钱,把这几个月压下来的医保全给报销了。你也赶紧趁着这次一起报销了吧。” 刘工瞪大眼睛看着何桂珍:“厂长,咱欠银行的钱不是还没还吗?这是哪来的钱?” “我把那辆桑塔纳卖了!” 刘工愕然呆立在那儿。 12、二五眼 虽然何厂长希望尽可能低调,但工厂人多口杂,本就不是个藏得住事的地方。 晚上叶大姐便带着男人拎了麦乳精、饼干和水果上了门,两口子千恩万谢。钟卉一看就知道是他们平时攒下不舍得吃的,哪里肯收,又让他们拎了回去。 像叶大姐这样一辈子在工厂的老职工,习惯了什么事都有工厂管着,分流对她来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而对于多活一世的钟卉来说,离开工厂是早晚的事,她并不觉得自己帮了叶大姐多大的忙。 叶大姐刚走,王茹领着一群细纱车间的姐妹来了。 钟卉笑着把姐妹们请进来,椅子不够,大家还像以前在单身宿舍一样,挤挤挨挨地坐在床沿上,有聊不完的话题。 说起钟卉分流的事,都一阵唏嘘。 王茹忍不住抹眼泪:“我没想到你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离开工厂的。” 这群姐妹中,她和钟卉走得最近,知道钟卉在外头买了商品房,说不定哪天就搬走,心里愈发不舍得。 钟卉看她这个模样,故意板起面孔:“你现在知道当初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啥滋味了吧?姐妹中就你最早嫁人!你倒是喜滋滋地搬出单身宿舍,我哭了一晚上,枕头都哭湿了。” 一番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气氛瞬间轻松下来,王茹被她说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结婚的时候,钟卉是伴娘。那时候她沉浸在新嫁娘的喜悦当中,根本没注意到小姐妹的心事。 个头最高的纪玉洁大着嗓门道:“现在厂里这光景,离开了是好事。听说何厂长在跟清荔的各大商场、房地产公司、公交公司联系,希望他们能接纳咱厂的女工去当售货员、售楼员和售票员,这要是谈成了,我都想去!” 钟卉想到纪玉洁以后可能是她们当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个,微笑着点头道:“都去试试!找到合适的,没准趟出一条路子!” 姐妹中最斯文的苏雅萍则道:“看钟卉这个样子,我们也是白操心了。她男人刚下海那会,给人干外包一天工钱就好几十块,现在当包工头更不得了!哪还需要她上班赚钱啊?” 钟卉并不多说,只将自己打算开服装店的事告诉她们,“等我的店开张了,你们可得好好帮我宣传宣传。” 一听说是服装店,大家都来了兴趣: “这下荷包肯定保不住了。” “放心!以后发了工资就去你那光顾!” 姐妹们说说笑笑,恍惚间钟卉仿佛回到了刚进厂那会。那时候的日子,每天一睁眼都是新鲜的。 再一定神,白炽灯光下,每个姐妹眼角都爬上了淡淡的细纹。 十年,一不留神就这么过去了。钟卉和她们又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她忍不住再次细细打量面前的每一个人。 禾禾紧紧挨着妈妈,羡慕地看着这些阿姨们,听她们聊着自己似懂非懂的话题,对大人的世界心生向往的同时,又生出一丝忧虑。 妈妈分流了,那她以后还能在纺织厂上班吗?是不是连纺织工人都当不成了? 江嘉禾第一次为自己长大干什么犯起了愁。 …… 新世界那边开业准备的时间只有一个月,钟妙一直在催姐姐南下去进货,好在厂里这边手续办得也快。 上辈子钟卉辞职辞得突然,禾禾后来经常念叨着小时候待过的托儿所和“大苹果”老师,想念厂里自制的盐汽水和酸梅汤。 当时没觉得什么,女儿出事后,无数个夜晚那些被自己忽略的往事重又冒出来,钟卉心里头都像针扎一样难受。 刚好禾禾放假了,去工厂办手续的那一天,钟卉特意带上她。 一大早,她给女儿换上小裙子,小皮鞋。 “妈妈,你分流了,我以后还能在纺织厂上班吗?是不是连纺织工人都当不成了?” 钟卉被问得一怔,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禾禾很担忧:“张芃芃说她妈妈是厂办的干部,她长大了以后也是厂办的干部。你是纺织工人,我长大了也是纺织工人……” 钟卉眉头微凝,对女儿道:“妈妈那会是没的选。念中学的时候,学校搞运动,根本没学到啥文化知识。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当时也没啥工作可挑,赶上纺织厂招工,我就进厂了。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们赶到好时候了,好好学习长大了肯定能上大学的。” “还记得妈妈的同事叶孃孃吧?她儿子就考上了医科大学,去省城念大学了。以后毕业就干医生这一行。这世上有意思的工作多着呢!等你长大了,了解每个工作是干什么的,那时候你再想想自己喜欢干什么吧。” 禾禾似懂非懂地听着。 “走吧。别忘了带上暖瓶和茶缸,今天妈妈带你去厂里打盐汽水。以后可就喝不着了啊!” “我要喝酸梅汤!” “行!” 禾禾一进厂就跑去小时候待过的托儿所,那儿有滑滑梯和秋禾,还她最喜欢的“大苹果”老师。 钟卉则去厂长办公室办手续,在解除劳动关系的文件上签字。手起笔落之间,钟卉忽然发现自己这段时间签字签得特别多。 上辈子她在家里当主职主妇,什么事情都不用她拿主意,自然也用不着签字。现在不一样了,每一个签名都意味着一个决定。 何桂珍收回她签好字的文件,站起来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欢迎你以后常回‘娘家’看看,遇到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厂里找我。” 钟卉莞尔:“还是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说明我在外头混得不错,没给咱纺织女工丢脸。” 看钟卉还能笑出来,何桂珍也难得露出一丝笑脸。最近跑了很多用人单位,腿都跑细了,压力和疲惫快让她喘不过气。 还是年轻人心态好啊。 何桂珍面露难色:“这个月厂里的帐上没钱了。唯一还剩的一点钱要给职工们把医保给报销了。下个月厂里会拿到一笔欠款,你们这批分流职工买断工龄的补贴下个月统一发给你们。” 钟卉爽快道:“好。” 重活一世,她对何厂长的人品更加坚信不疑。国棉厂94年就停止生产了,一直到04年才正式宣告破产。那十年,何厂长一直呆在工厂,安置职工就业,清理变卖资产,直至最后一笔欠款偿还完毕才离开。 何桂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抬头却触到钟卉的目光。那目光十分复杂,沉甸甸地压得她说不出话来。 “何厂长,以后国棉厂就靠你撑了。多保重。”钟卉冲她点头道。 “谢谢!谢谢你们这些年轻同志的理解!”何桂珍再一次握住她的手,比上一次更加用力。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禾禾已经打好了汽水,一手拎着暖瓶,一手端着茶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钟卉赶紧接过女儿手里的暖瓶,禾禾很高兴,“妈妈,我已经想好了我长大干什么了。” 钟卉:“干什么?” 禾禾骄傲地昂起头:“我要当食堂大师傅!想喝多少汽水就喝多少汽水!” 钟卉:“……” * 江晟在琼海要同时盯三个工地,白天在工地上跑,晚上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个月下来终于攒下三天假,又跟建筑商老板请了两天假,打算回一趟清荔。 几个清荔一起过来的电工也打算回去一趟,个个欢天喜地地如同过年。在外头打拼图什么?不就是图个赚钱回家看老婆和孩子么。 江晟没什么兴奋的,只惦记着回去陪女儿过生日。 临走前一天,他特意去了趟琼海当地最高档的商场,给女儿买了好几百块钱的生日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只要他觉得禾禾喜欢,统统买下来。 这些天,江晟尽量不想去想他和钟卉之间的事,一想起来就特别烦躁。 前些天,他心里头一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直到李大头打电话告诉他钟卉买了商品房,他才恍然——难怪那天那么爽快地签下离婚协议,原来搁这等着他呢! 现在钱花得七七八八,他倒要看看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难不成她真的以为离了婚,她两手空空的能带着禾禾把日子过好? 江晟心下冷嗤,和钟卉一起生活了八年,他太了解她了——任性,爱撂狠话,拧起来完全不顾及后果。 …… 从琼海回清荔没有直达的火车,为了减少路上的时间,建筑商把车子借着江晟。 几个回清荔的电工刚好塞满一辆车,大家一起分摊油费和过路费。 江晟开了个大夜车,第二天中午才到清荔。将几个电工送回家,便去了亮子家。 亮子帮他一起将那三个编织袋放进后备箱,“江哥,你难得回来一趟,晚上一起吃个饭,我把人都喊上……” 一整夜没合眼,江晟脑子脑门突突的疼,他靠在车门边抽了根烟,淡淡道:“不用了,我还有事。” 亮子扯了扯嘴角:“行。等你空了打电话给我。” 江晟拿了行李便直接开车去禾禾的学校。到了学校门口,一只脚已经下车了,突然又想起什么,他赶紧缩回车里。 拉下前方的后视镜,江晟看到镜子里的人忍不住飙出一句脏话。一个月没照镜子,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满脸胡子拉碴,衬得两只眼睛像两个深坑,人也黑了一圈。 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一股被汗水腌透的气味直冲脑门。 江晟已经能想象女儿撇开脸捏着鼻子嫌弃的表情。 打开钟卉整理出来的那几编织袋,一通翻找,终于找到剃须刀。江晟对着后视镜开始刮胡子,刮完胡子,用手拢了拢头发,又找出件干净衣服换上,这才勉强像个人样。 在车里整理好自己后,江晟又等了一会,看了眼手表,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学校门口连只麻雀都没有,大铁门在暴烈的日头下闪着白花花的光。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江晟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日期,忍不出又飙出一句脏话,黑着脸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轰下去,掉转车头疾驰而去。 小卖铺的老板娘站在门口嗑瓜子,冷不丁被喷了一脸汽车尾气,不由狠狠啐道:“二五眼!放假了还跑到学校门口掼什么派头!” 13、看新家(捉虫) 钟妙原本以为自己在天桥市场的摊子不好转手,谁知几天就转出去了。 三个月租金八百多块,三百多块的货款,总共一千多块钱。被门口流动摊位卖百货的个体户给连货带摊子一起接手了。 钟妙算了算,这么一来她手头就有两千多块钱。之前她打听过了,在天桥市场做服装生意预算最低3000块钱,1000租摊位,2000做为流动资金。 新世界的店面租金低,怎么算这次开店投入至少也要2000多块钱。 她和姐姐一人分摊1000多,倒还在可承受范围内。钟妙处理好摊子,便打电话给姐姐,两人约定7月15日一起坐火车去五羊城。 钟卉叮嘱妹妹:“这两天,你记得提前去火车站买票啊。” 钟妙不以为然:“姐,我每个月都坐火车去瓯城进货,从来没买过票。这年头外出做生意的谁买票啊?实在不行上车再补呗。” 钟卉在电话这头“啧”地一声:“我现在这个情况,哪能挤来挤去?再说去瓯城是省内,看着熟脸乘务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你过去了。去五羊城可跨了省了,你听我的。手中有票,心中不慌。” 钟妙虽然觉得姐姐多虑了,但想到姐姐挺着大肚子,确实没办法在人群里钻来挤去的,便应了下来:“行。我明天就去排队买票。” 这年月买火车票特别麻烦,整个清荔只有几个售票点,最大那个在火车站附近。钟妙决定明天去火车站那头把票先给买了。 钟卉一手抓着话筒,一手抓着女儿的头发,“我不跟你多说了,正给禾禾梳头发呢。” 昨天一整天,禾禾连写作业都趴在电话旁边。只要电话铃响,她就跳起来接。 钟卉自然知道她在等谁的电话,虽说她是没有任何期待,但看女儿这个样子,还是有点不落忍。嘴一快,便答应带她去江荔广场吃肯德基。 一年就这么一次,禾禾还没去过,带她去吃尝尝。 果然,禾禾一听到“肯德基”三个字,瞬间雨过天晴,又活蹦乱跳起来。 清荔市第一家肯德基家乡鸡已经开张了几个月,班上好几个同学已经吃过了。何晓霞上次就是在那过的生日,回来将肯德基夸得天花乱坠,食物好吃,还很好玩。禾禾没去成她的生日会,委屈得哭鼻子。 这次禾禾过生日,也很想去,又不好意思跟妈妈说。听说那儿一个汉堡要9块9,真贵!要攒两个半月的零花钱才够用呢! 如果爸爸在家还有可能,禾禾一直觉得爸爸比妈妈大方。她要买什么,跟爸爸说,爸爸通常都会答应。只要她跟爸爸说过生日想去肯德基,爸爸肯定会同意的。 哎!爸爸八成又把她生日给忘了。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妈妈主动提出带她去那过生日。禾禾简直美滋滋。 看到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钟卉松了口气。 江荔广场是清荔最高档的商场。出门不能太寒酸了。钟卉给女儿穿上粉丝滚蕾丝边的翻领连衣裙,黑色的小皮鞋,编了个漂亮的麻花辫。 禾禾眨巴眼睛看着她:“妈妈,你怎么不换衣服啊?” 钟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最近她特别喜欢穿这种不显腰身的连衫裙,从头到脚一套,都不用考虑搭配问题,穿上凉鞋就可以出门。 怀孕三个多月,她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胃口越来越好,文胸变紧了,一出门脖子就开始起红色的小疹子。以前生禾禾的时候,她也有这个症状,直到生完孩子小疹子才消掉。 钟卉随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薄荷绿短袖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裤子。裤子是以前钟妙陪她一起去买的,大了一码,现在穿刚刚好。 今天还得去新房那边,水电线路安装得差不多了,她得过去看看。 禾禾第一次来新家这边,第一次搭乘封闭的电梯,她紧紧地挨着妈妈,眼睛一错一错地盯着电梯上面指示楼层的数字,新奇中带着一丝紧张。 房子里杨念远正在收工具,和李大头交接工作:“线路我全部检查过了,没问题了。” 李大头艳羡地看着杨念远将一大堆电工旋凿、电笔、老虎钳和扳手一样样放进工具箱里,赞叹道:“你这工具比我手下的老师傅都全。不愧是大工厂的熟练工啊,四天的活两天搞定,难怪钟姐找你来干。” 自打上回钟卉和李大头说开了后,李大头不叫钟卉“嫂子”了,改叫“钟姐”。 杨念远一边收工具箱,一边道:“也没多少活。” 李大头嘿嘿一笑:“还是国棉厂的电工正宗,连劳动工具和防护用品都自备。” 杨念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可不是电工,我修的东西比电路复杂多了。” 李大头干笑一声:“都一样!都是大师傅!” 看到钟卉带着禾禾过来了,杨念远领着她每个房间看了看,电源开关都是按照她给李大头的图纸上安装的。 钟卉没想到杨念远这么快安装好了,之前李大头跟她说电工的活要一个礼拜,杨念远花了两天时间给她全部做完了。 他的活钟卉从来不担心,伺候惯了厂里那些老爷机器,细致得很。 钟卉由衷感谢:“谢谢!” 杨念远才知道她顶替叶大姐分流了,没好气道:“有啥好谢的!离了厂就不是同事了?” 钟卉不好意思地笑了。 禾禾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各个房间的转悠,她还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的电梯房呢!她现在住的职工楼也很好,就是没有自己的房间。之前爸爸用大衣橱隔了个小隔间给她,她睡小床,爸爸妈妈睡大床。 前段时间,妈妈把大衣橱挪到靠墙位置了,她的小床就在妈妈大床旁。她有时候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有时候和妈妈挨在一块睡。 三间卧室,最大的那间应该是爸爸妈妈睡的,另外两间差不多大,倒底哪间是自己的呢? 禾禾晃着妈妈的胳膊:“妈妈,哪间房间是我的啊?” 钟卉牵着禾禾,带她到靠南的那间次卧:“这个房间是你的!” 靠南的次卧离主卧更近,房间也稍微大些,钟卉一早就想好了给禾禾住。 禾禾眨了眨眼睛:“那对面的小房间给谁住啊?”禾禾把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想了一圈。他们平时也是偶尔才过来,小姨和小姑也很少在家里住。 难道是明明哥哥住?奶奶之前一直想把明明哥哥的户口迁到家里来,到清荔念中学。妈妈没答应,说家里房间不够,现在多了一间房,明明哥哥是不是要过来上学了? 钟卉将禾禾带到朝北的小房间,将她的小手拉向自己的腹部,笑眯眯地看着女儿,一时没有说话。 禾禾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妈妈,却见妈妈眼里亮晶晶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给小宝宝住!你要当姐姐了!” 禾禾彻底愣住——她要当姐姐了?! * 江晟几年都难得去校门口接一趟女儿,结果忘了已经七月份,学校放假了。 这事说出去多少有些丢份,没接成女儿,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只好直接将车开回职工楼。职工楼离厂小学也就一脚油门的功夫。 江晟将小汽车停在职工楼下的大铁门前,一群小孩一拥而上,好奇地探头探脑。 李婶的杂货店门口几个男人正坐在一块聊闲天,看到小汽车开到跟前,都齐刷刷地看着从车里钻出来的人。 李婶脸上笑得像朵菊花似的:“哟!江老板回来了?这是打哪发财来?” 江晟扯了扯嘴角:“发什么财啊!赚点辛苦钱罢了!” 旁边几个聊天的男人跟着起哄,“江老板赚的是辛苦钱,那我们这些留在厂里的赚的是啥钱?” “啥钱?他是辛苦钱,咱是血汗钱!” “江老板发财了,老婆连国棉厂的工作也看不上了,主动替人分流,回家当阔太太啰!” 江晟眉头微皱——钟卉这是又搞出了什么妖娥子! 李婶在后头喊道:“钟卉一早带着禾禾出门了。这会不在家里。” 江晟转过头:“她们去哪儿了?” 李婶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晟一手夹着皮包,一手拎着给禾禾买的东西上了二楼,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栏杆上的花盆还在,门边的蜂窝煤码得整整齐齐,煤炉子上还煨着火。 虽然家里已经买了煤气灶,钟卉不舍得用,平时烧水煮饭还是用煤炉子。 江晟看了看手里的包,决定先把给禾禾买的东西放下来,幸好钥匙他还留着。 …… 一进屋,江晟就发觉不对劲——家具的位置全不对,多了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 地板也擦得很干净,江晟的解放鞋已经在地上留下一串黄色脚印。 他懒得管,将给女儿买的东西随手扔到桌上,便拐进厕所,这尿都憋了一路了。 厕所在厨房里头,没有窗户,江晟掀帘子进去,随手拽了拽门边的拉线开关。 “啪”的一声,头顶的白炽灯亮了,江晟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眯起眼睛抬头看了一眼。 从厨房出来,他在屋子里转悠了几下,晃到卧室门口,一抬眼便看到镜子里囫囵人影——梳妆台碎成两瓣的镜子已经换过了。 江晟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才发现打火机落在车上了。进厨房摸到一盒火柴,划了一根点上烟,顺手将那盒火柴揣进兜里。 才一个月,就能把这地儿整得跟别人家似的。 江晟啜了啜牙花子,吐出一口烟。 从屋子里出来,带上门,迎面撞上隔壁的王茹。 王茹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从琼海回来了啊?这是特意回来给禾禾过生日的吧?钟卉带着禾禾去你们家新买的商品楼了!说是看完了带她去吃美国佬的家乡鸡!” 江晟脸色不太好看:“刚才楼下碰到几个人,说钟卉主动替人分流?是怎么回事?” …… 钟卉不知道江晟已经回来了。 虽然之前已经接到他的电话,知道他就这几天回来,具体哪一天她还真不知道。他赶时间,她也赶时间,要办离婚证最好在15号之前,15号之后她要跟钟妙去外地进货。 她倒不着急,离婚这事,有人比她更急。 看了装修的进度,顺利的话,她和钟妙从五羊城进货回来就差不多了。 赶得快的话,新世界店面开张的时候,房子也能装修好。 又开店,又搬新屋,也算好事成双。钟卉很高兴,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杨念远:“说好的!按天付工钱给你!” 外头外包的电工一天工钱40块,钟卉两天一起算了100块给他。 杨念远把钱揣进兜里。一旁的李大头大声道:“杨工,客厅这个工程电灯你再帮我看看,好像有点接触不良。” 杨念远踩上楼梯,用旋凿拧开看了一眼,里面的线松了。 把线接上,灯泡立刻重新亮了起来。杨念远给裸露的电线粘上电工胶带。 李大头很满意:“这下晚上可以让泥瓦工加班干了!” 钟卉揽着禾禾看着顶上的白炽灯,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她以为是物业的工作人员,刚回头,一旁的禾禾像个小炮仗一样冲到那人怀里,“爸爸!” 14、谈崩了 “你回来了。” 钟卉闻声转过身,目光投了过来,神色如常,语气也很平静。李大头和杨念远也跟他打招呼。 江晟没吭声,一把抱起女儿,狠狠亲了几口。 禾禾扭着身子,撇着头,小脸蛋皱成一团:“爸爸,你好臭!” 江晟只得放下女儿,和屋内两个男人寒喧了几句,这才抬头望向钟卉。她穿了一件绿色上衣,皮肤一如既然的白,像从瓷瓶里淌出来的牛奶,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只是原本瘦削的瓜子脸弧线圆润了些,江晟又盯了她一眼。看来这一个月她心态调整得不错,印象中除了怀禾禾的时候,她的身材一直没什么变化。 目光触到钟卉脖颈上的一大片红疹,江晟唇畔笑意消失,神色陡然变得凌厉。 禾禾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激动地晃着爸爸的胳膊,邀功似的大声道:“爸爸,妈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钟卉:“……”禾禾这个传声筒速度快得她来不及反应。 童稚的嗓音在每个人耳边传开。李大头和杨念远都有些尴尬。 李大头知道钟卉跟江晟在闹离婚,这咋又来了个小宝宝?他无比同情地看了钟卉一眼。 杨念远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你们聊,我活干完了,先走了。” 钟卉假装没看见江晟好似被人撅了祖坟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对李大头道:“大头,你帮我送下杨师傅,顺便带禾禾去楼下买根雪糕,今天天儿太热了。” 人精如李大头瞬间心领神会:“禾禾,走!李叔叔带你去买娃娃头雪糕!” ……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寂寂无声,两人谁都没开口。 钟卉站在客厅中央,身后是渺渺的荔江,看不真切。但她确实比以前丰润了。 江晟感觉浑身的血液往上涌,大脑一片空白,他目光直愣地盯着钟卉。 钟卉也看着他,她在等他开口。 江晟很快整理好思绪,黑眸冷了下来:“签协议那天你是不是就知道自己怀孕了?” 钟卉实话实说:“是。” 江晟眼底燃起怒火,咬牙切齿道:“钟卉,你这么逗着我玩,很开心,是不是?!我说你那天为什么爽快地签下离婚协议。你是算准了我不会和你离婚,是不是?!” 钟卉忽然觉得很疲惫,沉默着任由他发泄完情绪,半晌淡淡道,“我是否怀孕跟我们离婚没关系……” 江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怎么没关系?我是这孩子的爹!” 是了,说来说去都是孩子。 上辈子江晟也只有禾禾一个女儿,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江晟风光了大半辈子,落得个无儿无女的下场。这恐怕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钟卉了然地点了点:“你放心,我们只是离婚,我也不会不让孩子认你。先前答应你每个周末可以探望禾禾,这个孩子也一样。” 重活一世,钟卉不会在这点上和江晟置气。离婚的是她和江晟,不必牵连到孩子身上。 江晟仿佛在听一个笑话,嗤地一声:“你现在钱花得精光,工作也没了,离婚?!离婚你拿什么养两个孩子?” 钟卉失了耐心,冷冷道:“离婚是你提的,我既然答应了就代表我想好了。怎么养两个孩子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操心。” 江晟被她说得噎了噎,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离婚?离婚了,你连二胎准生证都办不下来!” 当年他和钟卉去办准生证,两人关系都在国棉厂,已经算比较好办的了,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才跑下来。他骑着自行车带着钟卉到工会、居委会、派出所,跑到最后钟卉还哭了鼻子。当时她才满二十岁,没到晚婚晚育年龄,又是未婚先孕,在居委会被妇联干部给冷嘲热讽了几句,当场没忍住哭了。 后来是他找了关系,说了一车轱辘好话,居委会的干部才给盖的章。头胎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二胎了。 听江晟提起这段往事,钟卉神色变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比眼前这个男人多活了几十年,心态上要慈祥许多。 可是江晟偏要提起那段她最无助最慌乱的日子。 钟卉朝江晟走了几步,杏眼里一丝温度也无,唇角微勾:“江晟,你信不信只要我愿意,这二胎连罚款都没不用交?离婚,再婚,然后给肚子里的孩子换个爹就是了!一个准生证就能难倒我?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 按清荔的计划生育政策,再婚组合的夫妻,其中一方没有孩子,可以再生一个孩子。 江晟被她的话激得额头突突直跳,铁青着脸咬牙道:“你做梦吧!这个婚,我不离了!” 钟卉笑了:“敢情离或者不离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了?抱歉,这次我不同意。” 江晟眼底布满红血丝,死死盯着钟卉。钟卉也瞧着他,目光丝毫没有退让或是迟疑。 外面脚步声渐近,钟卉不想毁了女儿的生日,挪开视线:“后天早上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禾禾进来的时候,就发现爸爸妈妈有点古怪。 两人站在客厅的两端,中间隔得老远,禾禾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爸爸。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找妈妈。 禾禾扑进钟卉怀里,小声道:“妈妈,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吃肯德基啊?” 钟卉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柔声道:“我们现在就去!” 禾禾牵着妈妈的手走出几步,发现爸爸没有跟上,回头一看爸爸像座泥塑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禾禾忙道:“爸爸,妈妈答应今天带我去吃肯德基,你快点啊!” 江晟回过神来,仍是未动,却见钟卉脸上挂着一抹虚伪至极的笑容:“一起吧?” * 清荔第一家肯德基开在了江荔广场一楼最显眼的位置,兴许是暑假的原因,排队的人很多,都是家长带孩子来的。 店里为了保证就餐体验,出来一个才让进去一个。钟卉看着这乌央央的人群,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刚想开口和禾禾说换个地方吃饭。就听见禾禾激动地大声道:“奇奇!妈妈,你看那只大公鸡!” 太阳晒得头顶发烫,钟卉手搭凉篷看着前面——这没个两个小时恐怕是吃不上了。 江晟对着钟卉毫无心情,无奈女儿非要将他拖过来。看着眼前水泄不通的人群,他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禾禾小脸晒得通红,钟卉一边牵着女儿,一边捂着腹部。 江晟对女儿道:“禾禾,你和妈妈到一旁坐着,我来排队。” 禾禾“哦”了一声,正要拉着妈妈去一旁的树荫下等着。 “不用。”钟卉脑中闪过上辈子在奶茶店排队买奶茶的经历,一把拉过女儿的手,朝门口维持秩序的店员走去。 江晟黑着脸看钟卉牵着女儿在人群里挤来钻去,好不容易才挤到门口,也不知道钟卉跟那店员说了什么,又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给店员看。很快便看到禾禾踮起脚冲他挥手,激动得大声道:“爸爸,我们可以进去了!” 江晟拨开人群终于挤到前面。 一家三口进了店里,只听到外面有人大喊:“为什么他们不排队就可以进去?不公平!” 店员耐着性子解释道:“刚才那位女士是孕妇。孕妇是可以免排队的。” 刚才几个叫嚣着不公平的男人犯起了狐疑,看着不像怀孕啊,早知道让孩子妈带娃来排队了! 沉重的玻璃门将暑热挡在身后,一股沁人的凉爽袭来,江晟因缺觉而刺痛的太阳穴瞬间被安抚了。 “好凉快啊!”禾禾兴奋道。 “你去那边占个座位,我带禾禾去选吃的。”钟卉看了江晟一眼。 今天让他一起,不过是因为女儿的生日需要这么个工具人罢了。她不想扫女儿的兴。 江晟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点菜的服务员,在空桌坐了下来,才发现店里每个人都穿得特整齐。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沾满泥的解放鞋,有些后悔今天没换鞋子出来。 以前他出差回家,钟卉能从头挑刺到脚,头发太长,衣服太脏,鞋子没换,在饭桌上念叨个没完,让他瞬间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今天她似乎根本没意这些,一个字没提。 江晟盯着钟卉的背影,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想不起来这次他和钟卉为何闹到这个地步了? 哦,对了,是因为他借了一笔钱给许瑶清。 他借许瑶清钱,不过是因为她刚离婚,需要钱,他又刚好有而已。 江晟直愣地看着前方,神色晦暗不明。 钟卉牵着女儿去收银台,禾禾看了眼餐牌上的价格,心怦怦直跳,太贵了! 她捏了捏妈妈的手,小声道:“妈妈,我吃一份鸡块就行了。” 钟卉扫了眼上面的价格,土豆泥8毛钱,原味鸡2块5,最便宜的套餐是鸡柳汉堡餐17元,其它的套餐都要20元左右。 看着禾禾紧张不安的小表情,钟卉笑道:“也不是天天吃,今天你过生日,我们来体验一下。” 点餐的女服务员听说禾禾过生日,忙道:“待会我们这有生日会哦,小朋友你要参加吗?” 禾禾小手举得老高:“我要我要!” 服务员大姐姐登记了她的名字,给了她一个生日帽,一个印着奇奇的文具盒,一个奇奇印章,禾禾开心得快要跳起来。 最后钟卉点了一个麦辣鸡腿堡套餐,一个原味鸡套餐,外加一份薯条、一份鸡块和土豆泥。 她对这种洋快餐不什么兴趣,麦辣鸡腿堡套餐给江晟,原味鸡套餐给禾禾,她自己吃薯条和鸡块就行了。 正要付钱,身后一只大手越过她,递给女服务员一张蓝黑色的钞票:“我来付。” 钟卉没理会身后的人,手往前伸了伸,“我来吧,算好的,不用找。” 女服务员目光在钟卉和江晟身上转了转,来自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收下了钟卉的钱。 江晟没吭声,将那一百块重新揣进兜里。 钟卉领着女儿坐下来,禾禾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一块原味鸡咬上一口。鸡腿外焦里嫩,混合着独特香料的味道。禾禾一点点嚼烂,细细咽下去,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真好吃!” 江嘉禾虚岁9岁这天,味觉接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同样被洗礼的还有她妈妈的钱包。 江晟和钟卉坐在两旁,看着戴着生日帽的女儿兴高采烈地抱着那只大公鸡,等待服务员拍照,都适时地闭上了嘴巴。 肯德基门口,钟卉揽着女儿,对江晟道:“我们回去了。” 禾禾诧异地看着妈妈:“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钟卉抿了抿唇:“爸爸还有应酬。” 禾禾有些失望,但妈妈脸上的表情让她不敢再多问,对江晟道:“爸爸,你应酬完早点回家啊。” 江晟弯腰搂紧女儿,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他直起身子,看着钟卉:“那事我不同意。后天你不用去了。” 15、拿捏人 江雯没想到棉纺厂的工作,比暖瓶厂累这么多! 上班八小时,眼睛死盯着自己那几台机器,老远看到有一个断头,就得跑过去接上,真是一刻不得闲,偏偏机器还老是坏。 挡车工可比在流水线上烧暖瓶内胆要辛苦得多,以前她还不服气为什么嫂子每个月工资比她高一百块。这段时间干下来,才体会到什么叫脏、苦、累! 这次厂里分流老职工,虽然没落到自己头上,江雯心里头还是很不痛快。 不过更让她不痛快的还是钟卉,厂里人都说质检部工作最轻闲。她嫂子宁愿顶替老职工分流,都不肯把她的岗位让给自己。 …… “什么?!你嫂子替人分流?”江父正对着梅花谱打棋谱,闻言从老花眼镜后头直瞪着女儿。 正在盛粥的江母也从厨房里跑出来,“咋回事?你嫂子咋了?” 江雯上了一个大白班,累得瘫倒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现在厂里人都说我嫂子是‘活雷锋’!主动替她们班组的老职工分流!这年头听说过停薪留职下海,听说过请假出去揽私活,就没听说过替人分流的,这不是活雷锋是什么?” “这么大的事,咋没听她跟我们商量?”江父面色不虞:“现在年轻人,厂里出现一点困难就跑!连我这个退休工人都不如。我们老一辈工人怕过什么!我一直跟你讲……” 江父以前是机械厂工人,退休后在家里闲得发慌。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跟女儿说起当年在厂里的光辉事迹。 母女俩早就听出茧子了,江母将饭碗往桌上一放,语气不快地打断自己男人:“这个质检员当初走了多少门路,才给她换的岗,说不要就不要了!她要是真不想干了,不能让雯雯顶了么?总比现在天天干这个挡车工强吧?” 钟卉生完禾禾腰不大好,挡车工上班要长时间站立,她身体吃不消。那会她和江晟才结婚,没什么钱,是老俩口的门路,费了些功夫才把她转到质检部门。在国棉厂,质检员可是上上下下紧盯着的香饽饽,就连厂干部都恨不得把家属塞进去。 为此,江母没少念叨,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外乎钟卉是靠江家的关系才当上质检员的。 江雯揉了揉酸胀的小腿,不满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嫂子现在有啥好处从来都想不到我。” 江母脸拉得老长:“这事你哥知道么?” 江雯嘟囔道:“知道不知道不就那样么。上回跟我哥打电话,他也不赞成我进厂,恨不得我像钟妙那样上天桥摆摊。” 江母冷声道:“摆地摊就有出息了?都像她那样搞,以后工厂没人干活了,国家还不要垮掉?” 一家三口坐下来开始吃晚饭,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江雯直犯嘀咕:“我们厂子里的桑塔纳都卖掉了,这是谁把汽车开进家属楼了?这么阔气!” 江父平日最看不惯厂里那些赚了点钱就得瑟的年轻人,“有点钱就开始耍派头!搁我们那个年代这都是□□……” 江雯站起来探身往楼下张望,突然激动地大声道:“好像——是我哥!” 江晟拎着两瓶从琼海带回来的酒,和一包脏衣服下了车,从亮子那拿回来的三个编织袋还躺在后备箱里。 那堆东西他现在看着就堵心,回琼海之前,哪来的哪去吧!他打算走之前放进荔河花园的新房子里头,不管怎么说那房子是花他的钱买的。钟卉要是觉得碍眼,直接扔到荔江里头好了。 一天一夜没合眼,刚回来又和钟卉吵了一架,江晟说不出的疲惫,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眼下钟卉还在气头上,他不会自讨没趣,再过两天她气顺了自然就消停了。 说实话,江晟自认为自己对钟卉的要求不高。这个家的吃用开销、存款储蓄,一应都是他来负责。她赚的那点工资,自己花就是了。 房子买了就买了,虽然他不喜欢接不到地气的电梯房,也至于真为这事生气。她不想上班也行,他现在赚的钱完全能养活一家子。 他和许瑶清是有过一段,那早就是过去式了。江晟不明白,老夫老妻,孩子都两个了,为什么钟卉还揪着以前的事不放。 他想了一路,自认自己该做的都做到了。当丈夫,他挺合格的。他对钟卉的唯一要求就是,替他带好两个孩子。 难不成她真的以为离了婚,她带着两个娃能找个比他更好的男人?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江晟压了下去。 不可能!当年可是钟卉主动追求他的,瞎子都能看出来,钟卉就是爱惨他了。这些年她心里眼里全是他,他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哪能不知道? 她不过是仗着怀孕,想来拿捏一下他。想到这,江晟眉头松开些许。 离婚协议算个球,撕了就是。只要他不认,跟废纸没什么两样。刚才光顾着生气,倒没细看她买的房子如何,瞅着房间挺小…… 还有,杨念远只是个机修工,他懂个屁水电线路! 江晟眸中黑云翻涌,脑中思绪纷杂,拎着东西进了楼道口,便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手里牵着一个瘦小的小姑娘下楼。小姑娘瞅着比禾禾要大几岁。 孕妇看着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脸色蜡黄,手脚细长,倒显得那隆起的肚子愈发明显。 “梅大姐。”江晟冲那孕妇点了点头。 梅大姐拽过小女孩,捂着肚子侧过身子,挤出一抹笑容:“是晟子回来了啊。” 江晟拎着包上楼,小女孩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江家两口子没想到儿子今天回来,江雯也很意外:“哥,你怎么回来了?我刚才听到汽车响,还在说是谁呢。” 江母看儿子风尘仆仆的模样,忙接过他手里的包,抄起靠在门边的掸子,用力掸了掸儿子身上的灰,心疼道:“你这一个月在外头过的是啥日子?” 江父则板起面孔:“你买车子了?” “我买车子做什么?是王老板的车子。”江晟将买的两瓶白酒放在桌上,大喇喇往餐桌前一坐。 江父面色稍缓,闷声道:“买了车子也不要开到我这来!别搁我这装阔!” 江晟不耐烦听老爷子长篇大论,低头开始扒粥。中午吃的那个洋快餐,实在不合口味。 江雯觑了江晟一眼:“哥,我嫂子顶了别人的分流名额,这事你知道吗?” 江晟头也不抬:“知道。” 江母和女儿互换了个眼神,语带不满:“知道,你也同意了?她在质检部那名额不可以给雯雯吗?雯雯这天天干着挡车工的活,回来腰都直不起来……” 江晟抬眸冷道:“我当初就不赞同雯雯进国棉厂,她自己非要进,这才干几天,就喊累?” 江母板起面孔:“钟卉眼里还有我们这些长辈么?分流这么大的事,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她就是想要那笔买断的钱,我听雯雯说有两万块钱呢!” 说到这,她瞥了眼低头喝粥的儿子,嘟囔道:“当初我和你爸为了她换岗的事,拎着东西找人找关系,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不然她是怎么当上质检员的?按理说这两万块钱我们也有份……” 江晟压了一天的火“噌”地上来了,“啪”地一声放下手里的筷子,面色发沉:“妈,这事翻来覆去拿出来说有意思吗?这些年我给家里的,还抵不了你们当年拎的那几瓶水果罐头?!” 江母不料儿子突然发难,面皮紫胀。这些年江晟赚了钱,确实没少给家里,只是那些钱全被他们补贴给乡下的大儿子了。 看小儿子是真的生气了,江母语气缓了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大的事她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眼里哪还有我和你爸两个长辈!” 江晟没吭声,钟卉结婚后确实跟公婆不亲近,逢年过节上门就跟上刑一样。因为这事,江母还经常念着许瑶清。当年他和许瑶清处对象的时候,她跟他父母关系就处得不错。 江父在一旁唱起了白脸:“好了,吃饭吧!儿子一回来,你就叨叨个没完。” 江雯见状岔开话题聊起职工楼的事:“楼上梅大姐快生了吧?前几天瞅着肚子挺大了。” 江晟随口道:“梅大姐快四十了吧?我记得女儿比禾禾还大,这又怀上了?” 江母炝了盘花生米端上来,皱眉:“还不都是为了拼儿子,流了几次了,终于怀上了。” 梅大姐的老公早就下了岗,她自己因为拼二胎被单位给开除,家里日子穷得揭不开锅。 江晟思忖片刻:“现在生二胎要交多少钱罚款?我记得前两年就要好几千了。” 江母:“交多少她都交不起!” 江雯:“交不起医院也给生?怕是准生证都办不下来吧。” 江母嘴角带出一丝冷蔑:“别提了,说起这事我都臊得慌。她跟她男人打了离婚证,不知道从哪找了个男人扯了证,这下符合再婚生二胎的条件了。关键是,前头那个男人和现在这个男人住一个屋里。一女二嫁啊这是……” 江母边说边摇头,浑然未察觉自己儿子脸上已是阴云密布,扒粥的手都僵在了半空中。 江雯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梅大姐长得不怎么样,大着肚子还能找到新老公。” 江母撇了撇嘴:“老话说的好,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只有娶不到婆娘的汉子。梅大姐大着肚子都能找到男人,你倒是给我找一个呢。”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嘴,一旁埋头喝粥的江晟脸色愈发难看。 江雯自顾自嘀咕道:“这不在说梅大姐么,咋又绕到我身上了。” 江父用筷子狠狠地敲了几下碗:“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人家没条件,想尽办法创造条件生儿子。咱家倒好,明明有条件生,却不肯生。” 江雯闻言撇了撇了嘴,瞟了一旁的哥哥一眼,这话说给谁听显而易见。 江晟火气直冲天灵盖,瞪着眼睛:“看我干什么?江家又不只我一个儿子,谁爱生谁生去。再说了,大哥不是已经生了个儿子,江家又不是没后!” 江家大儿子江淼当年上山下乡下放到隔壁市一个偏远林场,在当地娶妻生子扎了根,一直没有回城。江淼生了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老二比禾禾大几岁,小学快毕业了。 这几年江晟不爱来父母这,每来一次老爷子就要念叨一次生儿子的事,让他烦不胜烦。 虽然他也想要儿子,但父母这个重男轻女的样,他要真生了个儿子,那心眼子还不全得偏到儿子身上去了,到时候禾禾怎么办? 刚才得知钟卉怀孕了,他都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这会当着父母的面态度依然强硬:“谁都别提儿子的事,我有禾禾就够了!” 江父还梗着脖子要说什么,被江母给拦住了。 江雯丢下碗,便开始翻江晟的行李:“哥,上回跟你说的珍珠霜,有没有帮我带?” 琼海的珍珠霜很出名,江雯皮肤黑,一早跟江晟说了让他给捎一瓶珍珠霜回来。 江晟没好气:“没带!我哪有闲功夫去买那个!” 江母看见儿子拿了一包脏衣服回来,没吭声。这都有老婆的人了,脏衣服拿回来给老娘洗是怎么回事? 16、前姐夫 江晟决定晾钟卉两天,自己该干嘛干嘛。他在清荔拢共待五天,走之前,她总该气消了吧? 况且这次回来他还有正事要谈。一起合作的建筑商王老板承包了清荔东站对面农贸市场的建设工程,把里面电路安装设计的活推荐给他。 和办公大厦、公寓楼相比,农贸市场没啥油水,王晖原本不想接,和负责这个项目的政府官员聊了一下,才知道这个农贸市场只是个过渡,后期要和新世界批发市场合并成一个大型服装专业市场。 这么一来,这个市场的规格要比农贸市场高很多,相应的电路设计自然要求更高。工程负责人一直强调要专业的电工队,王老板便将江晟推荐了过去。 琼海的项目还没有结束,农贸市场这边催得挺急。江晟原想着时间上安排不过来,就算了。 但经过昨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能回清荔干项目也不错。 江晟一大早起来洗澡刮胡子,给自己换上电工服,扎上牛皮保险带,套上绝缘鞋,穿戴得整整齐,拎着全套“吃饭家什”去和甲方负责人见面。 如果方案和价码都合适的话,他打算把活儿给敲定下来。 …… 即将要投入建设的江北区上河门农贸市场位于新世界批发市场的两侧,工程指挥部就设在新世界市场管理办公室。 新世界经理倪奇正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今天他要把农贸市场的电路安装施工队给确定下来,下午还要去瓯城出差。 这段时间为了市场重新开张,他马不停蹄地忙开了,先是拿着50家商户的认租协议去见区税务局领导,争取到了“两年免税”的优惠。又派人去瓯城做发动工作,在《瓯城日报》上刊登招商广告。广告登出后,每天都有电话打过来咨询,还有人实地来考察。 忙了一通,最终签定认租协议的却并不多。预估等到市场重新开张时,勉强能占满五成摊位,离目标的八成还有不小的差距。 为这事,倪奇正急得嘴角起了两个大燎泡。 除了继续派人去附近几个城市开展招商工作,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农贸市场的建设,希望能借助农贸市场把新世界的人气给拉起来。 工程施工团队陆续就位,还差水电安装施工这块,这几天倪奇正紧锣密鼓见了好几个包工头,都不大满意。 早上送走了一批前来参观的商户,倪奇正回来便看到一个穿着全套电工服的男人在门口来回溜达。 倪奇正脑子转了几转,反应过来:“你是王老板介绍过来的吧?” 江晟转身上前:“你是倪经理吧?王晖介绍我来的,我姓江。” 倪经理上下打量他:“江师傅,听说你以前是国棉厂电工队的?有证吗?” 江晟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倪奇正感觉自己似乎问了个蠢问题,当即干笑两声解释道:“我们这个项目是今年江北区的重点项目,上头对工程质量要求比较高。” “干我们这一行没证的可不行。”江晟唇角微扯,从兜里掏出电工证,“我手下所有上手安装的师傅都是持证电工。” 电工这个圈子非常抱团。在工厂,机动车间电气工段,派工都是两人搭档。厂与厂之间,操作练兵、考试比赛、培训班也多,电工互相之间都认识。江晟从自己出来做,包工程派活给别人,靠的就是喊得动人,这些年手下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工厂出来的专业电工。 和外面很多野路子出身的草台班子完全不一样。 倪经理接过来看了一眼,点头道:“像国棉厂这样大厂出来的电工我们是信得过的,正规军,都经历过完善的培训,做事有规范。不过我们这个项目比较特殊,眼下是按照农贸市场的标准来设计,后期要转成批发市场,江工没做过这种项目吧?” 看了江晟的六级电工证,倪奇正态度客气了许多,称呼也改了。 江晟:“这种商业项目其实大致差不多。最主要是市场里各摊位和中岛摊位需要分开单独控制,设置独立的电箱和电表。农贸市场如果有面点房和蛋糕坊要配置三相电。除此之外,公区所有开关和灯具最好能单独控制。市场门头的发光字要配置定时开关。后期如果转成服装批发市场也能继续沿用……” 倪奇正听他一条条罗列,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这段时间,他也见了不少电工队,像江晟这样资质齐全的并不多。 “听说开发区那边的阳光大厦的电路设计安装是江工负责的?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收费的?” 江晟:“阳光大厦因为整个大厦的配电图是我们出,所以收费比较高。如果你们工程部自己出配电图,我们只负责安装,价格可以低一点。” 倪经理听江晟说了报价,跟他这些天打听的行情差不多,很快便拍了板:“江工,你是王老板推荐过来的,资质和技术肯定没问题。那咱们就这么定了,今天就把合同给签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图纸:“这是农贸市场的建筑施工图,麻烦江工出一份详细的水电施工图纸。我们这个项目大概下个月就要启动了。时间上还是很紧张的。” 下个月?江晟愣住,确实很赶。他在琼海的项目还有一阵子才能了结。这么一来,那边进度要往前赶了。 江晟沉吟片刻,点头应下:“行。那我回去重新分配一下师傅们的活。” 终于赶在出差前,把电路施工队给确定下来,倪奇正松了口气,却听江晟又道:“倪经理,有个事要事先跟你说一下。我的人不开夜工。早上九点前到工地,下午三四点收工。” “不开夜工”是江晟干外包之初就立下的规矩。 对电工来说,开夜工意味着抢修。晚上带电作业,那只能说明活没干好。开着应急照明电来做电路安装,他江晟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倪奇正一怔,倒没想到这个江工规矩还挺多,当即呵呵一笑:“只要你们能在期限之内完成安装工作,我不会限制你们的工作时间。” 江晟笑道:“放心!活肯定给你干好!” 从办公室出来,倪奇正带着江晟穿过新世界批发市场,介绍了一下农贸市场和批发市场之间的引流关系。 眼下的新世界正处于一个月的休业整顿期,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摊主在布置自己的摊位。 江晟随意扫了几眼,这个地方还真不如天桥市场有人气。能赚到钱吗?这个倪经理到时候不会拖欠自己的工程款吧? 转念一想,又自失一笑,这是国家批准建设的市场,再怎么也不至于拖那几万钱。况且合同上也注明了支付工程款的时间。 “倪经理,你自个忙吧,我待边去旁边的工地转转。” 倪奇正抬腕看了眼手表:“江工,那我不送你了,我下午还要出差。” 江晟一个人在市场里转了转,有几个店主在准备开业的东西。经过其中一个很小的店面,一个年轻女人正戴着口罩在刷墙。江晟随意地扫了一眼,那身形有点眼熟—— “钟妙,你怎么在这?” 钟妙转过头,看清门口的人,眸子冷了下来,脱口道:“姐…哦,不对,是前姐夫了。” 前姐夫?江晟脸色一下子难看下来:“你姐和你说了什么?” 钟妙冷睨他一眼:“你们不是离婚去了吗?” “钟妙,你姐在那耍性子,你别跟着胡闹!”江晟薄唇紧抿,耐着性子道:“你不是在天桥做生意吗?怎么到这来了,这是打算在这开店?” 钟妙转过头继续刷墙:“天桥那边我已经转出去了,接下来打算在这边卖服装。这店是我和我姐一起开的。” “钟卉在这开店?”江晟眼神逐渐犀利,语气不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跑到这里开什么店?还拉着你!简直是胡闹!” 他不说倒罢,一说钟妙怒从胆边生。她在外头做生意,也不是善茬,当即放下手里的滚刷,破口大骂:“你说她为什么要开店呢?不开店,我姐离婚了拿什么养两个娃?坐在家里喝西北风啊?” 年轻女人尖利泼辣的嗓门让附近几个小摊主都探出头来看。 江晟脸上挂不住,硬声道:“她之前又没跟我说她怀孕了。你说她现在肚子里有孩子了,我能跟她离婚?再说,这个鬼地方开店能赚几个钱?这不是糟蹋钱么?有这功夫,不能在家好好带禾禾?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钟妙嘴角扯出一抹讥诮:“前姐夫,你有了点钞票,口气就大了啊。现在的男人动不动就要开口把女人养起来。养老婆不够,还要养前头对象。我姐要是待在家里带孩子,伸手向你要钱,不是正合你意?啧啧,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还不得把你给美死?!” 江晟听到“前头对象”面色一沉,黑眸冷了下来:“你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什么前头后头,那都是过去式!人家遇到困难,我帮她一把而已!多大点事?她就这么想不通么?平时家里的钱我少给了半毛?我在外面赚钱容易吗……” 钟妙简直无语,忽然觉得跟这位前姐夫讲不通,她冲江晟摆了摆手:“行了!我姐说的时候,我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我支持她,合不来赶紧离!离婚后我姐怎么赚钱,怎么养孩子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这种人的钱,拿不得!我们钟家人有手有脚,自己靠自己!” 钟妙转身拿起滚刷刷起墙来,把江晟晾在一旁。 江晟面色青红交加,面皮发涨。天下女人一般黑,都只知道胡搅蛮缠!不可理喻!这两姐妹讲不通,他找老丈人去! 第17章 民政局(一更) 城北棉七厂的职工大院,一排排红砖楼,将整个宿舍区塞得满满当当。 家家户户紧挨着,邻居家放个屁,隔壁都能听个响。钟卉和妹妹打小就在这长大。 每年七、八月份禾禾都要去姥爷姥姥那住上一段时间。过两天钟卉要去五羊城,这次提前将女儿送了过去。 一大早,钟卉便开始给女儿收拾东西。吃的、穿的、用的,还有暑假作业,外加几样给父母的东西,塞了满满一大包。 国棉厂和棉七厂,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距离三十公里,要转两趟公交车。 钟家的房子就在棉七厂宿舍区东头一栋红砖楼的二楼,禾禾到了爷爷奶奶家,像是到了自家地盘,呼朋唤友找相熟的小伙伴去了。 十几个平方的客厅顿时安静得像时间停滞了一样。钟卉低着头坐在客厅,钟父钟母分坐两边,一个愁云满面,一个耷着脸闷声不吭,谁都没有开口。 半晌,钟父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喜梅香烟,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哑着嗓子道:“我去外头抽根烟。” 钟母六神无主地看着自己男人的背影,脑子乱得像缠在一起的麻绳。 外头阳光正盛,蝉鸣声如浪涌起,一点点侵占钟卉的耳朵。 她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却一点不觉得烫。就在刚才,她将离婚、下岗和打算开服装店的事,一股脑地都跟父母说了。 此刻,她的心情异常平静。 上辈子,钟卉好面子,总是怕别人知道她婚姻不幸福。她当初和江晟结婚,父母并不看好。所以不管和江晟吵得再凶,甚至分居,钟卉都没有跟父母提过。 咬牙硬撑,直到禾禾意外离世,两个老人才知道女儿和女婿已经分居了好几年。骤然打击之下,年迈的老人双双倒下。 这一次,钟卉再也不觉得离婚是件没面子的事了。有些事晚面对不如早面对。 …… 母女俩沉默相对,半晌钟父终于抽完烟回来。钟母看着自家男人如同找到主心骨,颤着嗓子道:“老头子,你说句话吧,现在咋办?” 钟父瘦长面庞满是沟壑,一对浓密的蚕眉透着些许威严,闻言粗声道:“能咋办!离婚协议已经签了,卉卉也打定主意要离婚,还能咋办!” 钟母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担心……” “担心有什么用!有这功夫担心不如想想接下来日子咋过!”钟父看着女儿,眉头深锁。 这个大女儿,打小不爱说话,性子却倔得很。十八岁入厂,干了两年就要嫁人。都是纺织系统的,钟父找人打听了江晟的情况,知道他前头有个相处多年的对象,才分手没多久。 这门婚事一开始他是不同意的,无奈女儿铁了心要嫁给那个姓江的小子。没结婚就大了肚子,他这个当爹的还能说什么? 钟父默了半晌,终是缓了语气:“日子既然已经过不下去了,你自个打定主意要离,我不反对。难的不是离婚,是离婚以后的日子,你要有思想准备……” 钟卉愣住,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站在自己这头了。 她抬眸看着父亲,鼻头发酸:“爸,你放心,打从决定跟江晟离婚开始,我就在做准备了。” 说罢便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跟父母粗略说了说,老两口听着女儿有条不紊地在安排生活,也稍稍松了口气。 钟母脸上的愁云散了些,开始为女儿谋划起来:“这段时间你那个店快开张了,肯定忙不过,把禾禾放在我们这,等暑假过完了再接回去。我跟你爸退休了,有时间看孩子。有啥事,就打电话给楼下老伍家,他会捎话给我们。” 母亲的一番话,说得钟卉彻底哽住。她打小就跟父母不亲近,总觉得他们管得太多太严 。在人生大事上也从来听不进父母的建议,等到有了女儿禾禾以后,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眼泪往下流”…… 跟父母说开了,钟卉心头上最后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钟母起身去准备午饭,钟卉跟着去摘菜,刚进厨房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钟父起身去开门:“是不是钟妙回来了?” …… 江晟被小姨子当众撂脸子骂了一通,气得要命。出来就在市场门口买了两瓶酒,直奔老丈人家。 他和钟卉结婚后,也就逢年过节去下老丈人那。自打下海做工程后,就去得更少了。 眼下钟卉已经和小姨子统一战线了,他得去做做老丈人的思想工作。那两女人不能理解他,老丈人肯定能。 其实离婚协议签完,他就有点后悔,只是碍于面子,不想承认而已。在琼海从早忙到晚,累是累,心里头却空落落的,好像突然失去了奋斗目标。 这在外头打拼的男人,还是要有女人在家里等着。 待会去老丈人那,还是得说几句软话,让老爷子放心。江晟想了一路,拎着东西脚步发沉地走到岳父岳母家楼下。 几个坐在树荫底下扯闲篇下象棋的大爷看见他来了,都打起招呼来,“哟!这不是老钟家的姑爷吗?有阵子没来了,这是拎着东西来看老丈人呐?” 江晟没有寒暄的心情,冲那群人点了点头,便拎着东西上了楼。 钟父原以为是小女儿回来了,打开门看见是江晟,脸都黑了,“你来干什么?” 钟卉听到动静,也以为是钟妙回来,拿着一把芹菜探出身来,正要跟妹妹打招呼,没想到站在门口的是江晟。 她眼里的笑意倏地褪去,放下手里的菜,走出厨房。这人如果今天还是上门来废话的,她肯定奉陪到底。 那头江晟不知道跟钟父说了句什么,钟父铁青着脸“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钟卉:“……” 楼下摇着扇子正在扯闲篇的大爷被一声这声动静吓噤了声,抬头看向二楼方向——这是咋回事? 没过一会,便看到刚才拎着东西上楼的钟家姑爷铁青着脸下出了楼道口。 江晟没想到自己来钟卉家,竟然连门都没让进! 他下了楼,没走几步,身后“啪嚓”一声,什么东西摔碎了。 “那不是江家姑爷拎上去的酒吗?咋被老钟给扔下来了?” “江家姑爷!你快回来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啊?” …… 江晟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群老大爷中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两瓶摔碎的酒。 大爷们闻着酒香都是一脸心痛,当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可惜了!太可惜了!” “这是咋回事啊?是买错酒了吗?” “嗐!买错酒也不至扔掉啊!一早看到钟卉带着闺女回娘家,小两口子这是闹了矛盾吧?” 一位大爷看着江晟脸色不好,印堂发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想把老丈人哄好,可得下点功夫喽!” 钟卉和父母说开了,又将女儿安顿好了,肩上压力卸了大半,心里头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念瞬间也烟消云散。 “户口簿、身份证、结婚证……对了,还有离婚协议。”一大早,钟卉便将抽屉里所有证件塞进包里,骑着自行车便往民政局去了。 原本钟妙要陪她一起去,被钟卉毫不犹豫地给拒绝了。她一个未婚姑娘,头一回上民政局竟然是陪姐姐离婚,这事实在不吉利。 钟卉觉得妹妹比自己年轻的时候脑子清晰,在婚姻上肯定会比自己幸运。 兴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民政局门口略显清 冷。结婚的人很少,离婚的倒是进出好几对。 钟卉穿着普通的宽松连衫裙,一个人站在门口,过往的路人不由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一看就是来离婚的。 站了一会便觉得腰有些酸,她便坐在门口台阶上等。 一个小时过去了,江晟连个人影都没有。 二个小时过去了……钟卉眉头拧了起来。 昨天因为担心他忘了,钟卉还特意往他父母那打了电话。电话里她明明提醒他了,他一声不吭地“啪”地撂了电话。 今天干脆人影都没有!钟卉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沁湿,抬腕看了眼手表,马上快到中午休息时间了。 她又等了一会,江晟还是没来。 钟卉也不生气,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信步走到马路对路的杂货店。 “老板,我打个电话!” …… 江晟一大早就心神不宁,昨天接到钟卉的电话,通知他今天上午到民政局。看来她是真的跟他犟上了。 偏偏江母也看出些端倪,话里话外地套儿子的话:“你是不是又跟钟卉闹矛盾了?她连衣服都不给你洗了?有老婆,衣服还拿回来老娘洗,你想累死我啊?” 江雯正在吃早饭,也跟着凑热闹:“八成是我嫂子看我哥不顺眼了!一年四季到处忙,回家一包烂衣裳,家里家外指不上!我以后找男人肯定不找干工程的……” 钟卉已经够让他心烦了,亲妈和妹妹也给他添堵。 江晟黑着脸将才喝了两口的粥碗扔到桌上,摔门而去。 走到楼下,抽了几根烟,江晟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漫无目的地沿着机械厂门口的马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往民政局方向去了。 脚下步子一僵,江晟目光阴沉地看向前方,半晌他将手里香烟往地上一掼,恨声道:“我为什么要听她的!妈的!打牌去!” 第18章 发酒疯 “江哥,你怎么来了?” 亮子看见江晟站在门外很是意外,上下打量好几眼,“你这是……离完婚了?” 江晟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好似在发怔,闻言回过神来,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骂道:“离什么离!你嫂子肚子里怀着胎呢!” 说罢他一把拨开亮子,一屁股坐在三缺一的空位上,招呼牌桌上其他人:“打牌!” 几个男人一看江晟上桌,都喜形于色。谁不知道他在外头做生意,兜里有钱? 身后亮子张大嘴巴,仍是一脸震惊:“嫂子怀孕了?几个月了?上回去拿行李,没瞧出来啊。” 江晟眉头紧锁:“三个多月。还在跟我闹呢。” 亮子听江晟口气,已经知道他改主意了,当即道:“怎么着怀孕这几个月,你得让着她啊。” 坐在江晟下首的老周白了亮子一眼,“让什么让!一看你就是没结过婚的!女人不能让,一让她就骑你头上了。” 江晟没吭声,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牌,似乎在看牌。再瞧,那眼神又似乎落到别处。 …… 几轮下来,牌桌上个个喜笑颜开,只除了江晟。 “啧啧!江哥今天阔气,这一趟顶我两个月的工资。” “嗐!你这就不懂了。老江今天家有喜事,老婆怀上了,这是给我们发喜钱呢。” 江晟心头烦躁,看了眼手表,已经十一点了。 昨天没答应她,她应该不会去民政局等自己吧?这个女人蠢起来是真的很蠢! 江晟心神不宁,其他几个男人已经把牌洗好了。 今天的牌局是亮子约的。国棉厂后勤科的老周下海后在一家香港人盖的办公大厦当后勤负责人。亮子想撺掇着对方把大厦的一些工程活儿外包给哥们几个,大家一起发财。 江晟跟老周聊了几句,便没了兴趣。老周现在手头上能做主的业务也只有大厦空调检修这块。 亮子觉得很可惜,在一旁道:“这活挺适合小铁匠的,那小子啥电器都会修,脑子又灵活,再喊上两个空调工,不就把这个业务接下来了么?” 老周一边摸牌一边道:“我早找过杨念远了,那小子不知道在忙什么,看不上我们这点活。” 江晟冷笑一声:“他一个机修工,修细纱机的,还是快淘汰的老古董细纱机,懂个屁!国棉厂又不是没有专业的空调工,马磊的技术就挺好的。” 亮子愣愣地看江晟,以前在厂里他可是老夸小铁匠的,技术好干活也上心,怎么突然改了口? 难不成小铁匠啥时候得罪了江哥? 一旁的老周闻言一拍大腿:“我把马磊给忘了,改天找他去。有证的最好,上头没说头。” 江晟又看了一眼手表,心情烦燥莫名。他将面前牌一推,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不打了!回去了!” 几个牌友哪里肯放他走,七手八脚地将他拽回座位,“还早!再打几圈!” 正拉扯着,里屋的电话突然响了。 “这谁打来的!”亮子嘀咕了一句,起身去接电话。 江晟身形僵住,靠在桌边没动。很快亮子便从里头走了出来,挠了挠脑袋瓜子,一脸为难:“江哥,那个,嫂子说,说她现在在民政局门口等你去办离婚手续。”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刚才还在拉扯江晟的几个男人都不约而同收回手,几双眼睛都盯牢了江晟。 老周讪讪道:“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江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去。 民政局对面的杂货店。 钟卉先是打了个电话到江晟父母家,得知他不在家。又 打去亮子家,果然在亮子那。 挂了电话,钟卉买了瓶汽水,继续坐在台阶上等。明天就要去外地进货了,她对江晟的耐心只有今天一天。 汽水喝完,钟卉将空玻璃瓶放进包里,打算待会还给杂货店老板。一抬眸便看到一道高大的人影站在自己面前。 钟卉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冲他微一点头:“我们进去吧。” 江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她出奇地平静,甚至都没有追究他为什么现在才来。 江晟压了好几天的怒火“腾”地从沉黑的眸底烧了起来,他涨着脸咬牙道:“钟卉,你闹够了没有?!你明知道有了孩子,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 钟卉目光落在他脸上,看着他那张冷漠的俊脸因为生气而泛红,额角青筋暴起。 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早已不是上辈子那个随时被他的情绪牵着走的女人了,眼下她只关心一件事。 “今天这个证,你倒底办还是不办?” “不办!” 钟卉似乎并不意外,那双清凌凌的杏眼瞧着他一眼,半晌她勾了勾唇角:“江晟,我没想到你这么怂!” 说罢,钟卉拎起包扭身便走了,懒得理会身后那个脸色铁青的男人。 …… 钟卉太了解江晟了,他现在出尔反尔不过是因为肚子里这个孩子。 江晟不尊重老婆,但从骨子里看重孩子。 钟卉已经想好了,等孩子出生了,不管是男孩女孩,姓钟。只这一条,她不信到时候江晟能忍住不离婚。 说起这个,钟卉上辈子心里头一直扎着一根刺。钟家只有两个女儿,父亲去世的时候,钟妙尚未结婚,按照族里的习俗,由江晟这个女婿来立碑。 钟卉当时忙着操办丧事,石碑是江晟找乡下师傅刻的。 她还记得那些天下着大雨,乡路阻隔,父亲送上山的时候,碑牌才送进来。钟家的堂兄堂弟们手忙脚乱地将石碑立好。 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雨雾当中,钟卉才看清父亲碑牌上的落款——女婿江晟携外孙女江嘉禾泣立。 钟卉当时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这是她的父亲!江晟能记得把禾禾名字加上去,却刻意忽略她这个妻子。 为了这事,她跟江晟大吵了一架。 江晟借口落款不能出现女人名字,钟卉不住冷笑:“差点被你蒙过去了,禾禾不是女孩?” 江晟只一句话堵过来:“她不算,她还是个孩子。” 是了,在他眼里,女儿有资格出现在碑牌上,妻子没有资格。 后来是钟卉自己找师傅,把她和妹妹的名字加了上去。 这些往事,钟卉不会刻意去想。但它们总会在某些时刻冒出来,扎她一下。 …… 没离成婚,钟卉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回到家里便开始整理去五羊城的行李。 这年月火车票着实难买。钟妙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买到两张早上六点半的火车票,还是站票。 要在火车上站十几个小时,普通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说孕妇。钟卉给自己和妹妹各准备了一把折叠小椅子。到时候上车看能不能补到票,补不到的话就在小椅子上将就一下。 惦记着早上要早起,钟卉收拾好行李,洗漱完便早早上了床。 禾禾不在身边的第二天,她已经开始有点想念女儿了。晚上睡觉前亲不到女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钟卉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努力睁开眼睛,支起身子,“谁啊?” “是我!快开门!” “快开门!” 钟卉眉头皱了起来,是江晟的声音,他在 外头一边大声嚷着,一边用力拍着门。 钟卉冲外头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江晟像是喝醉了,依然不依不饶:“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粗哑的嗓门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已经有邻居被吵醒,钟卉听到开门的声音。 她拿起枕头底下睡前解下的文胸,重新穿上,趿上拖鞋,下床去开门。 一股浓重的酒气蹿了进来,江晟靠在门框上,早已经烂醉如泥。 隔壁王茹也披着衣服探出身来,关切道:“没事吧?” 钟卉垂下眼眸:“没事,喝多了,发酒疯呢。” 说罢她将江晟拖进屋里,江晟醉得根本站不住,仰面倒在地上。 醉眼朦胧间,他看见钟卉站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江晟脑中恢复了些许清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含糊不清道:“我已经找她打了借条,我让她还还不行吗!” 说罢,他便止不住地吐了起来,酸腐味伴着酒精味在屋内蔓延开来。 钟卉屏住呼吸,挪开视线。恍惚间,她脑中又闪出重生回来那天,她倒在厨房上狂吐不止的画面,当时内心的绝望她还记忆犹新。 她钟卉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谁知最后竟然死在自己的呕吐物上。 钟卉木然地看着江晟在地上痛苦地翻腾,那双曾经经常为这个男人蓄满眼泪的杏眼,此刻早已干涸得像一口枯井。 “江晟,你还真是个自私到骨子里的男人。” 但凡为她这个孕妇考虑一下,也不会到她这发酒疯。 …… 江晟是在一片恶臭中醒来的。 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发上、衣服上和地上全是他的呕吐物。 他眉头皱了起来,嫌恶地撇过脸去,按了按因宿醉而刺痛的太阳穴,晃了晃脑子,努力回忆着昨天晚上的画面。 昨天他喝多了,回到家里,是钟卉扶他进来的。 每次他在外头喝多了,钟卉都整晚睡不好,给他泡浓酽的茶水解酒,给他擦洗,给他清洗衣物…… 江晟猛地惊醒,哑着嗓子朝里屋喊道:“钟卉!” 室内阒然无声,回答他的只有时针的滴答声。 江晟心下一沉,坐了起来,赫然看到一旁地面上压了一张纸。 江晟抄起来一看,是钟卉留的,没有抬头落款,只有两句话—— 走之前把房间打扫干净。 你那还有一把钥匙,走之前放在桌上。 江晟双目布满红血丝,死死地盯着 第19章 五羊城 “姐!” 钟妙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纯棉汗衫,一条宽松肥大的黑裤子,在火车站门口踮着脚张望,终于在人潮里看见拎着行李袋的姐姐。 钟卉被挤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好不容易和妹妹碰上头。姐妹俩今天都是一身朴素装扮,淹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钟妙原本想问问姐姐和江晟的事,看她神色淡定如常,气色还也不错,便将哽在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那个男人也没啥好提的,接下来还是跟姐姐一起好好赚钱吧! 钟卉一边掏出手绢擦额头脖颈的汗,一边蹙眉道:“这么多人,咱们快点进去了,晚了怕挤不上火车!” “放心吧!姐,你跟我走!” 钟妙经常坐火车去瓯城进货,对这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拉着姐姐就往进站口挤。遇到故意插队的,挤人的,就大声嚷上一嗓子。 “孕妇!” “这里有孕妇!” “别挤了!” 别说,还挺管用。原本几个推推搡搡的壮汉见状都撇过身子往旁边方向挤了。 钟卉一手拎着行李袋,一手抵着自己的腹部。除了护着肚子里的娃,还护着裤腰里的钱。这趟去五羊城,进货加食宿的费用总共带了二千多块。为了降低风险,她和钟妙一人腰包里揣了一千多。这腰包跟外头出售的腰包不一样,是钟卉自己用棉布缝的,装完一千多块也薄薄的,塞在裤腰里一点看不出来。 印象中这年月小偷和扒手特别多,钟卉可不敢把钱放在显眼的口袋和皮包里。 钟卉和妹妹顺着人流好不容易挤进站,清荔开往五羊城的列车已经进站了。火车站工作人员拎着一大串钥匙慢吞吞地从值班室里出来,打开进站铁门,人群瞬间就像疯了似的往里挤,抢座位。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被大人一把捞起来往车窗里塞,吓得哇哇大哭。 大人只得半恐吓半安慰道:“莫哭!你先上去占个座!待会路上给你买茶叶蛋吃!” 不仅小孩从窗子里爬进去,几个大妈也一个推一个推地从窗户往里头爬。 钟妙看到这景象也懵了,她以前只坐过去瓯城的短途车,挤了挤了点,但也不至于像这样。 姐妹俩只得硬着头皮顺着人群往里挤,钟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大哥!” 李承福今天和一个瓯城老乡一起去五羊城进货,没想到在这看到钟卉,知道她们俩也是去进货的,当即十分热情指着身后的年轻人,介绍道:“这是我同乡,小张,他也在新世界租了摊位,以后大家就是一个市场上的邻居了。既然碰上了就一起吧,路上有个伴。” 钟卉自然求之不得。上了车车上早没了空余的座位,四个人便找了个列车连接处坐下来。 李承福一看就经常坐火车的,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个空袋子,铺在地上,和张小乐一起坐下来。 看到钟卉和妹妹从行李袋拿出两把折叠椅,他不由啧啧称赞:“还是你们女同志出门有成算。” 张小乐也一脸艳羡,钟卉笑眯眯道:“这椅子小,坐久了腿酸,待会大家换着坐。” 张小乐也是瓯城的,今年才十九岁,高三辍学不读了,想出来赚钱。父母刚好跟李承福认识,便托他带着一起做服装生意。 钟卉早就听说瓯城人做生意特别抱团,看着李承福带着小张,时不时提点他一两句,也不由暗叹,难怪瓯城的服装商能做大做强,同乡间一直互相帮扶。 张小乐是个时髦的年轻人,上身马头衫、下身太子裤,脚上穿着一双叫不出牌子的运动鞋。将钟卉他们几个衬得像进城做工的农民工。 钟卉回来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穿着这么讲究的年轻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看钟卉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张小乐不由得意道:“我爸的衣服,我拿来穿穿,货真价实的韩国货。这裤子,是香港那边的款式,那个唱歌的,叫谭什么的,磁带上的照片就穿的这个裤子。” 一旁的李承福看他炫个没完,拉下脸严肃道:“小张,你今天是头一回出来进货,下回可别穿成这样了。外头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做生意的最怕被人盯上。” 张小乐不由吐了吐舌头:“李叔,我这不是头回出门吗,我妈让我打扮得齐整些。你放心,下回我肯定不这么穿!” 话音刚落,原本闹哄哄的车厢突然乱成一团,钟卉回头一看,原来是戴着袖章的列车员进车厢挨个儿检票了。 没买车票的乘客,要么慌不择路地往其它车厢躲,要么赶紧躲进厕所。 钟卉和钟妙都买了车票,自然是一点不慌。张小乐没见过这阵仗,一脸紧张地看着李承福,小声道:“李叔,检票的来了,现在咋整?” 李承福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慌什么?!已经打过招呼了!” 检票员一个个检过来,遇到没买票的就毫不客气地撕出一张薄薄的白票:“补票!去五羊城40!” 40块在这年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被逮到的乘客当即唉声叹气道:“真倒霉!” 检票员检到钟卉,一旁钟妙不紧不慢拿出两张车票,对方看了一眼,剪了个口子便还给她了。 轮到李承福,那检票员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又看了眼旁边的张小乐,李承福忙赔笑道:“他跟我一起的,已经跟你们那个老李打过招呼了。” 检票员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脸倨傲地走开了。等检票员走远了,张小乐长舒一口气,捂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李承福白了他一眼:“慌什么!早就打好招呼了。” 转过头看到钟家两姐妹好奇地看着自己,李承福有些得意:“一看你们俩做生意经验还浅,这年月做服装生意,出门在外哪有买火车票的!这一来一回的车票钱就80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姐妹俩来回得160了吧?摊到服装里成本多少?这卖服装第一课是‘降低成本,打通物流’。咱们得跟列车员搞好关系。下回进货我带你们进站,票价只要20。” 李承福便趁着跟姐妹俩说了几个生意经,钟妙惊得合不拢嘴,对他佩服得五地投地。 钟卉却是并不羡慕,只笑道:“李大哥,我们姐妹俩胆小,出门在外做生意,只想规规矩矩的。” 李承福见她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不由直摇头,“随你吧!干咱们这一行竞争可激烈了,多一块成本都干不过人家!” …… 这趟车速度慢不说,列车上坡时哐叽哐叽地就像老人家在清理气管。钟卉屁股颠得疼,不由怀念起后世的高铁了,只能坐一会便起来走走。 四个人坐在车厢连接处,一边聊天,一边吃着各自带的食物。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凌晨四点到达五羊城。 出了火车站,姐妹俩便和李承福分头走了。李承福他们没买票,得里头的人带着出去。 钟卉和他约着迪高街碰头。92年五羊城的黑马服装批发市场还没建起来,卖服装的个体户大多去迪高街进货。 出来的时候,姐妹俩顺着检票口出来,刚走出去几步,便听到一阵呼喝声。钟卉回头一看,只见李承福和张小乐被几个上戴着红色袖标的稽查人员推搡进旁边的值班屋。 紧接着里头传出凶恶的谩骂声和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钟妙吓得浑身一震,“姐,他们不是跟火车站的人打好招呼了吗?怎么还被抓了?” 钟卉看了她一眼:“清荔和五羊城跨着省呢,走关系得两头打通,这肯定是清荔那头的人没和这边地面上的 人接上头。” 钟妙心有余悸:“幸好咱俩买了票。” 钟卉想到上辈子一次误打误撞的“逃票”经历,白了妹妹一眼:“你要是遭得住那几个耳光,也可以不买票。” 钟妙连连摆手:“还是不要了。我还是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吧。增加的成本咱想别的办法抹平。” 姐妹俩出了站,便直奔迪高街。 服装城八点才开门,钟卉和妹妹在附近找了个早餐铺吃饭,休息了一会,才起身去迪高街。 迪高街是由多少批发市场组成,绝大多数商户都从事服装批发。钟卉在里头逛了逛,忍不住感慨五羊城还是比清荔要领先很多。这个地方已经有后世新世界服装批发市场的雏形了。 姐妹在里头逛了好几圈,都没看到李承福。 钟妙踮着脚四处张望:“李大哥和小乐呢?他们应该出来了啊?” 钟卉拍了拍妹妹:“别找了,他们肯定不想跟我们一起啊。万一我们跟在他们后头搞一样的货,那不是给自己多找了一个竞争对手?” 钟妙这才恍然:“那不管他们了,我们自己看货吧。” 迪高街的服装,从10块钱的低档货到30块钱的高档货都有。眼下新世界定位不明,农贸市场还在建,手头上的钱也不多,钟卉不敢进太贵的货。 几轮逛下来,姐妹俩看中一个叫“雅岚”的牌子,有男裤和女裤,剪裁款式都不错,布料一摸上去就比一般棉质裤子要更有筋骨一些。 老板看钟卉拿着裤子反复地摸看,不由得意道:“姑娘,我这个可是全羊毛西裤,质地薄,纹路清晰,你看看这个柔润感。” 钟卉抿了抿唇,笑道:“老板,你就别哄我了,我就是干纺织的,您这裤子是含羊毛,不过含量不高,最多也就10。不过嘛,裤子嘛还是挺不错的,最低卖多少?价钱合适,我们就进一点。 老板一看来了两个懂面料的,只好报了个实诚价,女裤10元一条,男裤12元一条。 姐妹俩商量后,一咬牙男裤女裤各进了50条,兜里的钱瞬间去掉大半。 钟妙又看中了一款乔其纱的汗衫,钟妙摸了摸面料也觉得不错。虽然不像纯棉那么透气,但款式新潮,料子闪闪的,很好看。 只一个问题,等新世界的摊位正式开张,夏天都快过完了,买短袖的人肯定少。店主看钟卉还在犹豫,便从摊位底下拿出一摞衣服,笑道:“你们姐妹俩还真精,我想清点夏装都清不掉!这是长袖的。价格比短袖的贵2块,8块钱一件。” 姐妹俩一看眼睛就亮了,长袖比短袖多两条飘带,看上去更加飘逸,搭配雅岚西裤肯定特别好看。 最后跟店主讨价还价了一番,6块钱成交,粉色和蓝色各定了50件。 剩下的几百块钱,两人进了一些内衣内裤和小商品。小商品钟妙更精通,全程都是她在挑选。买完了兜里的二千来块钱被花得个精光。 姐妹俩买了两个超大的行李袋,把进的货全装进去了,放到寄存处。 钟卉看了眼手表,已经到下午三点了,“还有几个小时,走吧,先找个地方吃饭。” 为了省下在五羊城的住宿费,两人买的是晚上回清荔的火车票。从寄存处出来,一抬头便和李承福迎面撞个正着。 他和小乐也进完货了,一人背着一个大包,两人左脸上赫然两个清晰的红手印。 钟卉假装没看到李承福一脸尴尬的表情,神色如常招呼道:“李大哥,好巧啊,你们也进完货了吧?一起去附近找个地方吃饭?” 第20章 支起来 下午四点,四个人吃完午饭出来,李承福和张小乐两人一人喝了一瓶啤酒,打着酒嗝,早已把早上挨耳朵的屈辱给抛之脑后了。 钟卉没说什么,但打心底里佩服李承福。这年月做生意,没个强悍得像钢筋般的神经可真受不了。 姐妹俩一人吃了份盒饭,填饱肚子便和李承福他们一起回寄存处。 一天一夜没合眼,钟妙脸色憔悴。钟卉也好不到哪去,她累得恨不得立刻能躺下。 “等我们赚了钱来五羊进货,不省住宿费了,一定要歇一宿!”钟卉向妹妹保证道。 钟妙点点头:“这次时间太赶了,下回我还想去香港街那边逛逛。” 头一次进货,姐妹俩还是比较保守的。考虑到新世界现在的定位,如果农贸市场建好,来逛的大多也是些主妇。这次先进一些实用不贵,性价比高的衣服试试水,价格工薪家庭都能承受得起。 香港街那头都些高档的进口洋货,后面等新世界发展起来了倒是可以去看看。 …… 到了寄存处才知道,老板可以帮忙送货进车,一个包5块钱。 钟卉和妹妹商量了一下,决定不省这笔钱了。两个包掏了10块钱给扛包工人。李承福和张小乐总共有四个包,付了20块工人费。 寄存处联系的进站口是邮政物流入口,没有拥堵的乘客,钟卉大大松了口气,跟着扛包工人进入站台。 没过多久,一阵响亮的汽笛声传了过来,列车缓缓地驶入站台,火车还没停稳,几个扛抱工人就驾轻就熟地将巨大的行李袋沿着列车窗口塞入车厢。 钟卉赶紧记下车厢号,和妹妹还有张小乐一起上车寻找行李包。李承福则直接去找列车员,商量旅费的事。虽说先前挨了耳光子,回程他仍然不想买火车票,能省一点是一点。 三个人好不容易将七只行李包就近集中到两个车厢的连接处。刚整理好准备坐下来,一个列车员经过,看了钟卉一眼,踢了几脚行李包,不耐烦道:“这是你们的吧?不能放在这!你们这个没超重吧?超重要征收行李费的!” 钟卉忙道:“列车员大哥,肯定没超重,东西轻着呢!我们马上找个地方放起来。” 回程的列车员都是五羊人,看她们的样子便知道是来这边打货的服装小贩,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没超重也不能塞在过道啊!赶紧找地方放好!” 钟卉只能去车厢里找那些行李少又好说话的乘客,看能不能塞到他们的座位底下。问了几个乘客都不愿意,一个满脸胡碴的中年男人趁机狮子大张口:“10块钱!你出10块,我就给你放!” 钟妙瞪着眼怒道:“10块!你还真敢要!我宁愿自己扛一夜!”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男人跟着哄笑起来。 钟卉一听便知道没戏了,拉着妹妹去另外一个车厢找找。刚走到车厢口,一个淳朴乡下大妈模样的中年妇女向她招了招手:“姑娘,我这还有空,你放到我座位底下吧。” 钟卉忙不迭道谢,大妈神色和蔼地摆手道:“不用谢我,你一个女人,大着肚子还在外头跑生意,真不容易。放我这吧,你要不放心就在我旁边看着。” 钟卉月份现在还不大,出门在外很少被人认出来。这位大妈是过来人,一看她那身形就知道她怀孕了。 钟卉十分感激:“大妈,谢谢您!” 行李安顿好了,姐妹俩都松了口气。张小乐那头也找了两个女学生模样的乘客,将行李塞好了。 李承福和列车员商量好旅费回来了。看他眉眼轻松的模样,钟卉猜测应该是省了不少钱。 不过她现在的心态,好奇心不像年轻时候那么盛。 李承福没想到钟卉这么沉得住气,一句都没问自己打了什么货,倒是他忍不住问起钟卉:“你们俩进了啥货啊?” 钟妙刚要开口说,便听到姐姐笑道:“过两天开业,货摆出来就知道了。” 李承福一愣,笑道:“也是。” 回程路上,四个人和衣躺在空的行李袋上。这次采购,钟卉和妹妹兜里的钱都花得精光,钟卉腰包里还剩三十多块钱。兜里没啥钱,精神也放松下来。 开车没多久,钟卉便阖眼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钟卉努力撑开酸涩的眼皮,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在张小乐身上摸来摸去。 钟卉一下子醒了,当即大声喝斥道:“你干什么?!” 正在小乐身上摸索的小偷吓住了,转过头凶恶地瞪着她:“给老子闭嘴!不关你的闲事别管!” 钟卉坐起来,沉着脸大声道:“我们是一起的!你拿了什么东西?赶紧给我放下!” 高亢的嗓音瞬间将李承福和小乐吵醒,小偷见势不妙赶紧溜了。 小乐被吓醒了,站起来检查口袋。这一站不要紧,整条裤子直接掉地上,露出里头的花内裤。 小偷刚才把他的裤腰带给解了,上半身衣服扣子解得也只剩下靠近脖子的那颗。 附近乘客看着半裸的毛头小子笑成一团,几个女乘客羞得撇开了脸。钟卉和钟妙两人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钟卉转过头:“你赶紧查查有没有少东西。” 张小乐脸涨得通红,满不在乎道:“放心!进完货我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不怕贼惦记!” 说罢他拉起裤子系好,又扣好上衣扣子,整理好衣服,一摸手腕,脸色变了:“我操他妈的!竟然把老子的手表给顺了!” 一旁的李承福忍不住皱起眉头:“下回出门不要太高调了!你这是一上车就被贼给盯上了!” 张小乐满脸怒容:“我要去找列车长!我就不信车上偷东西没人管了!” 李承福睨了他一眼:“这车上光扒手小偷就有两伙,每一伙十几个人,列车长管得过来么?” 张小乐耷着脑袋,垂头丧气:“真倒霉!” 李承福:“要不是小钟提醒,你身上这件韩国衫都被人扒了去,你就光着身子回家吧!” 张小乐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松了口气:“谢谢钟姐!这衣服要是被扒了,我爹肯定要把我吊起来抽!” 钟卉被他逗乐:“不用谢!下回出门注意点!” 剩下几个小时大家只好轮流放风睡觉,折腾到凌晨五点钟总算到了清荔火车站。 离家两天两夜,四个人都折腾得像逃难的难民一样。 钟卉和钟妙两人头发乱得像鸡窝,灰头土脸,眼眶乌青一片。李承福身上的衣服被蹂—躏得像咸菜一样,原本干净的下颌长出密密的胡茬。 张小乐掸了掸那条早已看不清颜色的太子裤,叹了口气:“下回我穿破衣服出门。” 四个人坐在车站等去新世界批发市场的公交车。 这趟跑下来,李承福看钟家两姐妹既实诚又伶俐,印象好了不少。看钟卉大着肚子,便和小乐一起帮着她们一起把行李包扛上扛下,一直送到她们在市场的档口里。 粉刷一新的档口,两个装满衣服的行李包,全新的开店生活即将开启。 姐妹俩靠墙坐着休息,虽然累,两人胸口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 江晟站在阳台上眺望荔江,从这个阳台望过去,比钟卉那边的景色还要漂亮。这几天烦闷的心情总算畅快了些。 “江哥,房子的钥匙和合同都在这了。”李大头将手里的包递着江晟。 事到如今李大头还有种飘在天上晕乎乎的感觉。前两天江晟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想买下钟卉隔壁那套面积111平的三室两厅,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哥,那套房子是我装修的没错。这才装修好,人家屋主等着搬进去呢。” 江晟在电话那头道:“他那套房含装修一起多少钱?我在这基础上再加一万,你去问下屋主卖不卖。” 李大头唬了一跳:“江哥,你,你这是干啥子?有这钱在荔河花园啥房子买不到啊?为啥非要买那一套?” 虽然隐隐约约知道江晟这么做八成是因为钟卉,但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也不太想掺和。加价一万没必要吧?上哪买不是买啊,住同一个小区也不耽误啊。 江晟:“我老婆肚子里怀二胎呢,她买的那个房子,房间小得像笼子一样,咋住?我在隔壁买一套,以后两户可以打通,不就宽敞了?” 一想到钟卉肚子里可能是个儿子,最小的房间才八九个平方,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床,江晟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前是没条件,现在赚了钱,还不能让家里人住宽敞些吗? 李大头听江晟这么一说便明白,当即一拍大腿:“江哥,还是你考虑得周到。嫂子当时买房子可能手头紧,挑的是面积最小的三居室,装修满打满才花了5000千块。她连墙都是自己粉刷的,不是我说,嫂子这人过日子挺有成算的……” 李大头滔滔不绝地说着,殊不知电话那头江晟的脸色愈发阴沉。 “我买房这事,你先不要跟钟卉讲。”江晟打断他,想了想又道:“这事办成了,我给你1000块钱辛苦费。” 1000块?!听到这个数字,李大头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了。 挂上电话,他捂了捂胸口,自言自语道:“对不起,钟姐。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人家屋主听到加价一万块买房的冤大头,赶紧让出来,去同小区买了另一套,不费一分力气,净赚一万块钱。简直美滋滋。 …… 李大头把东西交给江晟便离开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看了一眼堆在角落的三个编织袋,到底还是没放到钟卉买的那套房子里。这一趟回来,他有点捉摸不透钟卉的心思了…… 为了买这套房子,他又在清荔多待了两天。眼下他还得赶回琼海,把那边项目结束了,再回来干上河门农贸市场那个项目。 农贸市场就在新世界隔壁,到时候她一个孕妇,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来。 她就是气性再大,生之前也该消了吧? 第21章 迎开张 钟卉和妹妹一起将衣服粗略整理了一番,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走到家门口想到什么,顿住脚步,屏住呼吸。 打开门,看了一眼客厅的地面,原本摊着江晟呕吐物的那块地方已经清理干净了,那把圆孔钥匙正躺在桌上。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酒精味。 钟卉将身后的门彻底打开,放下手里的行李包,走到阳台,推开窗户,风裹着暑热吹进来,最后一丝酒精味很快褪得干干净净。 她倒不担心江晟不把钥匙还回来——他这人好面子。何况他这一趟在琼海的项目赚了不少,国棉厂的职工楼早看不上了。 想到搬到荔河花园后,这套一室一厅就要租出去,钟卉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不舍。 “你回来了啊。”王茹正在阳台晾衣服,听到钟卉这边开窗的动静,伸过头来一瞧,还真是。 钟卉点头道:“刚进货完回来。” 王茹看她满脸倦容,问道:“还没吃饭吧?” 钟卉眨了眨眼:“没吃呢。累得不想做。。” 王茹哪里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白了她一眼:“你等着啊。我给你端点吃的过去。” 钟卉也不跟她客气,咧嘴笑了:“好嘞!谢谢茹姐!我先洗洗去,一身的灰。” 钟卉冲了澡出来,人清爽了,精神也好多了。 王茹把吃的热好端了过来,两样家常菜红烧茄子和炒青菜,还有一碗米饭。 钟卉饿极了,吃得很香。她后来搬离职工楼,最想念的还是这些能随时串门子,随时上对方家吃饭的邻居。 王茹看她眼下发青,有些心疼:“你说你,好好的非要替叶大姐分流。质检员在厂里是多少人眼红的岗位,不比开店轻松?” 钟卉一边吃饭一边回道:“我就想开个服装店,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啥辛苦的?” 王茹叹了口气:“说的也是,你这累点苦点好歹是给自己干。跟你一批分流的,听说有去当牛奶工的,有去当清洁工的,还有的去当公交车售票员了。我们车间两个分流的大姐,你猜去干啥了?去溜冰场当服务员!人家溜冰场的服务员要穿着溜冰鞋,溜来溜去为顾客服务的,她们一天溜冰都没学过,怎么搞?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逼自己学会,摔得鼻青眼肿的,第二天爬起来还得继续去。就这样,还是被人给退回来了……” 钟卉抬眸:“为什么退回来?” 王茹:“听说是因为和顾客说话嗓门太大,经理以为她们在和顾客吵架!” 钟卉抿唇不语,半晌道:“有这个学习溜冰的劲头,还怕没工作?这个工作不合适,再换一个,总有合适的!” 纺织女工因为长年在嘈杂的机器旁边工作,都养成了大嗓门说话的习惯,明明好好说话听上去也像是在跟人吵架。 只是这些习惯要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钟卉在细纱车间工作五年,说话嗓门也大,到了质检部好长时间才调整过来。 重活一世,她对这些纺织女工的难处哪能不知道呢? 像钟卉和王茹这样已婚已育的纺织女工,有个统一的称呼——纺嫂。说到“纺嫂”,外面人就这么几个印象:说话嗓门大、没有知识、没有素养、没有技能。 其实对她们这些纺织工人来说,最难受的还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原本很光荣的纺织女工突然有一天就成了让人瞧不起的“纺嫂”了。 钟卉离开工厂后,在外头偶尔还是会被人问“你是纺嫂吧?”每次被人问起来,对方那个眼神和口气,都让她感觉很不是滋味。 …… 王茹听她这么说,也点头赞同:“我就是佩服她们的劲头!四十多岁的人了!” 两人又聊了些厂里的事 ,钟卉笑道:“10号我那就开张了啊,有空去我那耍耍,给我添点人气!” “那还用说!礼拜天我喊上姐妹们一起去!”王茹拍着胸脯保证,说完又瞪着钟卉,“你可别比我们纺织女工丢脸啊!要干就干成新世界最好的店!” “那必须的!” 8月10日,整改后的“新世界服装市场”正式对外营业。 钟卉和妹妹早上五点就到市场了。到的时候,发现李承福比她们还早半个小时到。 李承福的店面比钟卉的店大整整一倍,卖的全是男士裤子,有的是之前的库存,有的是这次在五羊城进的,一溜排过去还真是挺壮观。 张小乐的档口地段最好,在两个过道的连接处,十分显眼。这几天姐妹俩和张小乐越来越熟,才知道他父亲是清荔某个区工商局的干部,家里有点门路。 从这两人的店里出来,钟妙心里有些发虚,伸出小拇指比了比:“姐,我咋觉得咱们店跟他们一比,就是这个呢?他们才是大老板,咱们不过小个体户。” 钟卉看着渐渐忙碌起来的市场,开口道:“小店有小店的开法。这个市场以后大着呢,先趟趟咱们自己的路子吧。” 姐妹俩边说边往自己的档口去。她俩的档口是个宽度不足3米的长窄形,里头留出一米见方的位置给客人试衣服,能展示衣服的空间并不多。左右两边杆子一架,一边放女款,一边放男款,每个尺码摆一件,其他的小商品则放在一个小台面展示。 所谓的台面,不过是荔河花园那边装修多出来几块木板。钟卉让木工师傅帮忙打了个台子,既可以作为收银台,也可以当成小商品展示台。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钟姐妹俩刚开始做服装生意,有这么个店面已经很不错了。钟妙也越看越满意。 钟卉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十点了。外面响起话筒的回声,一个低沉浑厚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 钟妙心跳莫名加速,一把抓住姐姐的手:“姐,是不是已经开业了?人马上要进来了吧?这咋比我自己开店还紧张?” 钟卉拍了拍妹妹的手,将一早准备好的大喇叭塞到妹妹手里:“先预备着,看待会用不用得上。” 姐妹一早分好工,一个在前头吆喝,一个负责在后头收钱。钟妙不想管钱,这收银的事就落到钟卉身上了。 上午10点,新世界服装市场的开业剪彩仪式正式开始。 这次的开业阵仗颇大,20辆广告宣传车提前一天沿着全城大街小巷进行广播宣传,《清荔日报》上也刊登了整版的广告,今天还请了当地的媒体进行宣传报道。 重新调整的市场共有200个档口,最后入驻了107个商户。除了李承福带过来的几十家瓯城商户,还有清荔和其他城市商户。 作为市场一把手的倪奇正对这个商户数量并不满意,不过只有一个月的调整筹备期,又临时决定改成了服装专业市场,招商时间太短了,能达到这个数量也算是勉强能交差。看着原本空置废弃的停车场变成眼前这个尚算热闹的市场,作为这里的第二任管理者,倪奇正站在台上手持红色横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激动的。 激动之余,更有一丝忐忑不安,倪奇正眯着眼睛看着台下围观的人群…… …… “开业大酬宾,全场八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款式新颖,价格便宜!” 外面开业的鞭炮声一响,钟妙就忍不住站在档口,拿着喇叭冲着市场大门方向喊了起来。 钟卉忍不住在后头提醒妹妹:“今天营业时间一直到下午四点呐!等人进来了你再喊不迟啊!省点力气!” 钟妙撸起袖子,如同打了鸡血般满是干劲:“姐!你放心!我有的是力气! ” 姐妹俩今天穿的都是店里的衣服,站在店门口像是两个活招牌。外头的人陆陆续续进来,有的经过她们档口的顾客会停下看一两眼。 钟卉见状忙笑道上前招呼:“今天开业搞活动,打八折,男款女款都有。看中随便试!” 结果对方摆了摆手就走了:“我就随便看看。” 连续接待了几拨这样的客人后,钟卉忍不住皱起眉头。看来今天来的人都是这段时间密集宣传积攒下来的,大多过来看个热闹,真心想买衣服的并不多。 钟妙喊得口干舌燥,一件衣服都没卖出去,不由有些焦躁。已经十一点多了,这一上午就卖出去3瓶指甲油!才赚了二块八! 钟妙放下喇叭,一屁股坐了下来,有些泄气道:“姐,你不是说倪奇正很有能力吗!我看他就是个绣花枕头!广告打了那么多,一点效果都没有!你看看今天开业才这么点人。” “既然没生意,咱俩先吃饭吧。”钟卉从台子下面拿出一个包,取出姐妹俩的饭盒。 钟妙撑着脑袋坐在一旁:“生意这么差,我可没胃口吃。” 钟卉看了妹妹一眼:“趁着现在人少赶紧吃!这下午要是有人来了,咱还有力气招呼!” 钟妙拉着脸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嘟囔道:“姐,你还真是稳得住!” 钟卉打开饭盒吃饭,开口道:“咱们店面是这最小的,租金是最便宜的。我有啥稳不住的?” 钟妙:“……” 姐姐自打决定和江晟离婚,这心态是越来越好的。 …… 下午四点,新世界服装市场开业第一天营业结束。 钟卉和妹妹一共卖了两件衣服,两条裤子,3瓶指甲油。 钟妙算完帐快哭出来了:“姐,今天咱俩刨去成本净亏80块!” 钟卉沉吟不语,今天开业确实比她想象的要冷清。 看来旁边的农贸市场开业之前,这一个月新世界的人流恐怕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想在这个空窗期给市场引点人气,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有些事她这个市场份量最轻的商户说了不算。 正思忖着,便看到李承福和张小乐从自己档口面前走过。 钟卉忙开口道:“李大哥!小乐!” 两人脸色都不大网 第22章 搞集市 重组调整的新世界服装市场,生意并没有预期的好,压力最大的人是李承福。 从瓯城来的那四五十个商户都是在他的号召下才转到清荔做生意的,如果让同乡们亏了本,他在整个瓯城服装圈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李承福这几天每天都上倪奇正办公室堵人,核心要求就一条——减免三个月的租金。 倪奇正自然不同意,截止到目前,政府在新世界这个项目上投入太多,优惠力度前所未有。再去向上头申请减免租金,他开不了口,也不想开这个口。 两人因为这个问题僵持不下。倪奇正被李承福堵在办公室几次后,索性连办公室也不回了,每天待在农贸市场盯施工进度。 眼下项目主体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等江晟的电工队进场安装检测,项目就进入收尾阶段了。 …… 钟卉和妹妹照常开店,但就应了那句“开一天,赔一天”。钟妙一天比一天着急,几次想开口让姐姐退了这边,和自己一起回天桥摆摊。但看着姐姐一点不慌,好像铁了心要扎根在这个破市场里,她真不知如何开口。 两姐妹一点点把这个档口支起来,说实话钟妙也不甘心。但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形势比人强…… 不止钟妙打蔫,附近几家档口老板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差。档口面积越大的,脸色越臭。 在这个鬼地方做生意,那就好比揣了个破洞的口袋,每天都咔咔地往地上掉钱啊,赚的还不够漏的。 钟卉开店一个礼拜,最热闹的是国棉厂姐妹们来光顾的那天。王茹和纪玉洁她们一下来了七八个姐妹,人多得店里都没地方站了。 姐妹们不含糊,一人掏钱买了一样东西。钟卉也没赚她们的钱,就在进货价的基础上加个运费卖了。 姐妹们买完东西,又聊了会天,便离开了。钟卉将她们一路送到市场门口。 王茹将钟卉拉到一旁:“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这里面蛮冷清的嘛,你这个店行不行啊?撑不撑得下去?” 钟卉也不好说太多,只道:“现在生意一般,不过旁边农贸市场盖好,生意就会好起来的。” 王茹拍了拍钟卉的手,和姐妹们一起坐公交车走了。 钟卉在市场门口站了一会,这几天她每天进出市场,都能看到对面盖好快半年的清荔东站,不少人拎着行李进进出出。 第一回和钟妙来这里的时候,车站附近连个落脚吃饭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已经有大大小小七八家馆子,两家招待所了。东站的人流量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 不远处农贸市场骨架俨然成型,这年月菜市场都是膜结构顶棚,搭起来也快。农贸市场门口聚集一群附近的农民,每天挑着自家种的蔬菜来卖。 钟卉信步走过去。一个农妇正蹲在地上数钱,面前的化肥袋上放着几根黄瓜,一把青菜。 听见有人过来,农妇头也不抬道:“收摊的生意了,5毛钱全部拿走。” 钟卉掏出5毛钱将农妇的菜全买了,随口道:“大姐,你在这卖菜生意怎么样啊?” 最近来这边卖菜的小贩越来越多,农妇以为钟卉也是想来占地盘做生意,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钟卉忙指了指身后,笑道:“大姐,我在里头开店,每天都打这过。看你这菜挺新鲜啊,你每天啥时候来啊?以后我都来找你买,省得去菜场了。” 农妇的脸色缓和下来,笑道:“俺们每天也就卖两小时。早上八点到,一般十点就卖完收摊了。今天我出来晚了,多耽搁了一个小时。我这还得赶回家做午饭呢!” 钟卉左右看了看:“那你们这生意比我们里头还好啊。” 农妇得意道:“那是。这一块生意是真 不错!俺明天还想做点熟食过来卖!” 说罢农妇便卷起地上的化肥袋,收了摊子回家了。钟卉也拎着买的蔬菜回档口继续做生意。 “姐!你可算回来!”钟妙看着姐姐回来,焦急道,“李承福正领着几个瓯城来的商户,一起去找倪奇正谈条件了。你赶紧过去看看吧,这万一他们私底下达成什么协议,咱们是不是也不能吃亏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钟妙下意识地将姐姐当成主心骨。遇到事情有姐姐拿主意,好像都没那么慌张了。 钟卉刚好也打算去找倪奇正,便扔下手里的菜去市场管理处了。 …… “倪经理,现在这个情况,如果不免租金的话,我们生意没法做!” “老李,我说过了,困难是暂时的,最多就这一个月!等农贸市场盖好,会好起来的!” “就算你说的对,一个月以后人气会上来。这个月怎么办?我们就坐在这净亏吗?三个月你不答应,第一个月的租金必须退给我们!” 这几天,李承福和瓯城商户们商量后,决定退一步。由原先的退三个月的租金,改成退一个月的。 办公室里,倪奇正神情不悦,语气冷了下来:“老李,你们这一批商户,租金已经打了八折,还免了两年的税收和规费。做生意的,不能只想着占便宜,风险却一点不沾吧?免租金的事不用再提了!况且,合同已经签了,现在再来谈免租金,未免太没有契约精神了!” 李承福黧黑面庞涨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粗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只能直接去找区领导了!” 倪奇正办公室门口围了一群瓯城商户,都在竖着耳朵听里头两人的争吵。 有好几个年轻点的都恨不得撸起袖子冲进去和倪奇正干一仗,偏偏李承福让他们在外头等着。 钟卉听到里头两个越吵声音越高,双方情绪都控制不住了,推门便要进去。旁边一个小伙子拽住她,语气又急又凶:“里头谈事情呢,你有啥事待会再说!” 钟卉那双杏眼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捂了捂自己的肚子,冷声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我这大着肚子,伤着了,你赔得起么?” 小伙子被她说得噎在那儿,钟卉不理他,“砰”地推开门,缓了缓语气:“倪经理,李大哥。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 倪奇正正闷着头抽烟,抬头看到是钟卉,突然想到什么,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语气生硬:“你有什么主意?” 钟卉刚才在外面走了一圈,这会腰开始有点酸涨。她扶着后腰,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不紧不慢道:“既然没客人来,咱们就在市场门口搞一个服装集市,现有107个商户全部搬到市场门口的流动摊位做生意。” 话音刚落,原本脸色铁青的李承福转过头,一脸怔愣地看着她。 钟卉冲他点点头:“李大哥,除了租金,咱们手里还压了这么多货。卖服装的,货在手里多压一天就是一天的风险。我们得想办法自救,赶紧把手里的货出掉。” 李承福崩紧的面皮松了松,捂着脑袋叹了口气:“小钟,不是我不想出货,新世界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根本没人来啊!” 钟卉继续道:“这几天我一直在市场进进出出,其实这周围整体的人流还是不错的。对面东站现在每天13对旅客列车和14列货车列车,八成都集中在咱们白天营业的时段。我们守着东站,做这些过路客的生意,也比在市场里等着强!除了过路客,附近的农民,小摊贩,还有居民,数量也不少。你看每天成群结伴过来卖菜的菜农,没有一个不是空着扁担回去的!咱们这个月先在市场门口搞个新世界服装集市,也让周围人知道新世界都卖些什么东西。这年头 第23章 闹没脸 “那边是干啥的,咋那么热闹?” “新世界服装集市?对面我记得是个停车场啊!什么时候卖起服装来了?” “前头搞了个综合市场,不是倒闭了吗?现在又来?” “走!看看去!” 上午十一点,两趟列车前后脚停靠在清荔东站,出站的旅客们被一街之隔的大喇叭声给吸引住了,拎着行李跑过来看热闹。 还真是服装集市,乌央乌央的全是卖衣服的摊贩,男装、女装、内衣、外套,啥都有。集市中央很多人围成一团,不知道在抢购什么。一群刚出站的旅客赶紧凑过去看热闹。 原来是两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站在椅子上叫卖东西。两人穿着黑色踏裤,外面套着男人的花裤衩,上半身文胸式背心紧紧裹在身上,将胸部线条勾勒得一清二楚。 看着像是姐妹俩,穿着不伦不类的,但莫名地吸引人的眼珠子。做生意要的就是这股热辣生动,一群围观群众看傻了眼。 钟卉腰间挂着个腰包,手里挥舞着几条花裤衩,看又来了一群过路客,叫卖得更起劲了:“五块!五块!全棉内裤只要五块!” 钟妙满头大汗,眼睛发亮,手里抖搂着件黑件的西裤,见缝插针地拿喇叭叫卖:“正宗五羊阔佬裤,谁穿上谁是阔佬!” 不得不说,姐姐这个“阔佬裤”名字起得真好,就这么一会已经卖出去十几条了。 钟妙一开始穿这一身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看着一向斯文内向的姐姐竟然大大方方站在椅子举着内裤叫卖,她脑门一热,也豁出去了。 自己以前可是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啊,出风头夺眼珠这种事,她就没怕过。 一群买菜过路的妇女围在两人的摊子面前,七嘴八舌道: “给我来三条内裤!” “这个阔佬裤来两条!” “好嘞!阔佬裤配这个乔其纱上衣好看!” “这一身来一套!” “我老公腰围很大啊,这个内裤不知道他能不能穿……” 钟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扯了扯身上花裤衩的松紧带,笑道:“我这四个月穿着这么松,你老公穿肯定没问题!” “给来一条!” “好嘞!” 原本只准备了喇叭的商户们,看着市场里最小档口的那对姐妹穿着内衣在那吆喝,全都傻了眼。还能这样? 旁边几个摊子的老板也坐不住了——内衣谁家没的卖!不管女士的,男士的,全往身上挂。这个踩在凳子上,那个蹦到桌子上,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 看着一群群人像波浪一样涌了过来,集市上的摊贩们笑得见牙不见眼,吆喝得更加卖力了。 …… 江晟在琼海的项目还没完全结束,江上门农贸市场这边负责人便一直打电话催促他开工。 他只好将琼海的项目交给手底下一个踏实靠谱的老电工,带着几个清荔的电工先回来了。 今天是开工第一天,他和手下电工忙了一上午,打算去对面东站附近小馆子吃个饭。 江晟没去钟卉的摊子,他懒得去看。前几天亮子就在电话里跟他说了,新世界里头生意冷清得很,嫂子的档口估计撑不了多久。 这个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钟卉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去看她笑话,等她撑不下去了,自然会回来找他。 一想到那天晚上,钟卉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喝醉了在地上打滚,和一堆呕吐物睡了一晚上,江晟就气得咬牙切齿。 不知怎么的,这些天,他一睡觉脑海中就冒出钟卉那双冰冷的杏眼,冷得他后脊梁骨打颤。他从来没看过钟卉那样的眼神,仿佛他是个彻底彻 尾的陌生人。 这一定是梦里面的画面。 钟卉……她是个很好懂的女人,难过时就哭,开心时就笑,江晟见过她无数种样子,却独独没看到她那样冰冷空洞的眼神。 几个电工坐在馆子里,一人面前一盘炒面,埋头吃了起来。吃完了便坐在店里抽饭后烟。 同行的老电工看江晟闷着头一根一根地抽烟,主动开口道:“江工,你不是说新世界生意不好么?我看生意挺火爆啊。你看对面那个大喇叭响的,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 江晟抬头看了眼马路对面,冷嗤一声:“生意好需要搞这么多花头?” 不知谁说了句:“你们这次从琼海回来,给老婆买了东西没有?” 一个头发花白的电工答道:“没有啊,我家婆娘不稀罕那些东西,每次给她买,说我乱花钱。” 江晟新收的小徒弟嚷道:“老刘,亏你还是我们这里头结婚最早的。女人都是嘴上说不要,你真买给她,那心里头甜得像蜜,脸上笑得像花。我上回从琼海带了瓶珍珠霜给我老婆,我老婆那几天看我不要太顺眼,一句都不跟我吵!” 江晟眉头拧成一团:“这么管用?” 小徒弟被他问得一愣:“管用啊。女人嘛,多说点不要钱的好话,偶尔买点东西,包管把她们哄得开开心心。” 江晟嗤地一声,小年轻过日子才搞这么花头。对着钟卉,他不知怎么的,就是说不出软话,从处对象那会开始就是。 抽完饭后烟,几个人回去做事。经过服装集市的时候,江晟的小徒弟突然开口道:“你看那些人为了卖衣服多拼啊!” 老电工只觉得最中间那女人有点眼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这些个体户真不容易……” 江晟转过头随意地看了一眼,一群商户正站在台子上面搔手弄姿地卖衣服,其中两个穿着男士花裤衩的女人尤为卖力,一个手里挥着几条内裤,一个手里拿着大喇叭。周围挤满了人。 挥着花内裤的女人转过身来,满脸笑容地扯了扯身上内衣的肩带,向底下围观的人展示。 江晟微微眯起眼睛,那张线条日益圆润的瓜子脸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眼皮一跳,俊脸瞬间黑了,一把扯下嘴里的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几个电工师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电工去过江晟家,认识钟卉,这才一拍大腿恍然道:“那个穿花裤衩的是江工的老婆!” 大家一头雾水:“蛤?” …… 钟卉很高兴,一上午她和钟妙已经赚了好几百块了,今天一天下来赚个一千块不成问题。 昨天碰的那个卖菜的大姐都在她手上买了两条裤子,钟卉刚找完钱给大姐,就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在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钟卉的目光和他碰个正着,那人不好意思挪开了视线。 钟卉抿唇笑了,大方地向他展示身上的背心:“你是想给老婆买衣服吧?这个背心面料很好的,弹性很大,什么身材都可以穿。” 那男人被她落落大方的姿态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来一件吧。” “好嘞!这个颜色就剩最后一件了。”钟卉从库存里翻出最后一件给那人,将收的钱塞进腰包里。 早上瘪瘪的腰包,现在已经鼓鼓囊囊的了。 “钟卉!” 钟卉正打算将包里的钱一张张捋平整理好,听到有人喊自己。抬眸一看,眼里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事到如今,江晟发现自己面对钟卉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了。以前钟卉哭哭啼啼,他就不耐烦,想扭头就走。现在钟卉不哭不闹,他反而更加恼火。 江晟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女人 ,眼底两团怒火在燃烧。 钟卉不理他,继续整理腰包里的钱:“我现在没空,你要有事等我空了再说。” 江晟脸色铁青,冷笑道:“你就打算这么赚钱养两个孩子?” 钟卉抬起薄薄的眼皮看着他,神情坦然:“对。你有什么问题?” 一旁钟妙听他这话也不乐意了,大声道:“江晟,你这话说的,我们姐妹俩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有什么问题!” 江晟不理她,目光一错不错地瞪着钟卉,咬牙道:“这话应该我问你!你闹够了没有?我说了有了孩子,我不会跟你离婚!家里的日用开销,我什么时候短过你!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说的做生意,就是出来丢人现眼的吗!” 旁边几个摊贩好奇地打量着两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起来。 钟卉拍了拍自己的腰包,笑了:“我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我丢什么人了?我要丢也是丢自己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晟被钟卉的话呛得噎住,半晌怒道:“我是你男人!” 钟卉脸上笑容倏地褪去:“你给我滚吧!别逼我把离婚协议甩你脸上!” …… 几个电工没想到回清荔开工第一天,竟然目睹了江工和老婆吵架,吵得他们心惊肉跳。 原来江工的老婆在新世界卖衣服啊,瞅着生意还不错的样子。不过听上去,两人好像在闹离婚? 江晟脸色阴沉欲滴,心中更是怒火中烧。钟卉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直接让自己没脸!如果不是看到她怀孕的份上…… 小徒弟觑着师傅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师傅,你要是觉得师娘在外头赚钱太辛苦,不希望她抛头露面,可以说两句软话。女人硬的不行,就来点软的。我看师娘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人……” 江晟脚下步子一僵,猩红的眼睛瞪着自己的小徒弟,咆哮道:“你懂个屁!” 小徒弟边吐舌头,边摇头——难怪老婆跟他闹离婚,他师傅这人,哄女人是真的不行。 …… 江晟怒气冲冲地离开后,钟妙有些担心地看着姐姐,却发现她很快调整好情绪,神情自若地继续卖衣服。 钟妙微微松了口气。姐妹俩忙到下午四点集市结束,一早准备的货已经卖得七七八八,雅岚西裤和乔其纱的衣服尺码也都不全了。 两人整理好剩下的库存,把衣服往档口里搬。 走到自己的档口,钟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 “杨念远?” 第24章 小矮凳 杨念远脸上掩不住的兴奋。 他今天来找钟卉是因为有人愿意出一千块一张买他手里头的股票认购证。他之前在表姐那买了十张,现在一转手就是一万块。 那人还说有多少要多少,杨念远第一个便想到钟卉。 谁知道钟卉听完就两个字:“不卖!” 杨念远瞪大眼睛看着她,十分不解:“一千块一张你都不卖?为什么啊?” “你表姐说什么时候开始摇号抽签?” “应该是10月份,具体哪个日子她也不知道,说到时候会提前通知我。” 钟卉很快便有了主意:“那不就结了,要卖也等到摇号抽签的时候卖。” 杨念远还在犹豫:“一千块一张啊,这已经翻了三十多倍了……” 钟卉垂眸想了想:“等你姐来电话了,交易所开始摇号抽签,你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去趟沪市。交易所肯定会有黄牛在那收。” 杨念远一脸问号:“黄牛?什么黄牛?” 钟卉被他问得愣住,立马反应过来这时候还没出现“黄牛”这个词儿,她摆了摆手:“反正这认购证的价格还没到底,再涨十倍都是有可能的。再等等,也不差这一个来月。” 杨念远看她这么笃定,想想也是,咬牙道:“行!大不了到时候跑一趟沪市。反正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亏本吧!” …… 八月下半月,清荔的天气开始转凉。四五点太阳落山的时候是最舒服的。 钟卉和杨念远一边聊,一边往市场外头走。 服装集市上摊贩们陆陆续续都收完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看见钟卉,摊贩们都亲热地叫一声“小钟”。 这几天下来,整个新世界的,但主意颇大。服装集市这么一搞,倒确实把新世界的生意盘活了。 杨念远看钟卉这么快就和市场上的人熟了,一点也不意外。钟卉以前在厂里的人缘就不错,她进厂的时候年纪小,懵懵懂懂的,比她年纪大的工人们都爱带着她一起玩。年轻女工们处对象,也爱拉着她当挡箭牌。 那时候,杨念远和厂里男工们都将钟卉当成小妹妹看待。谁能想到她那么快就结婚了,倒被江晟抢了先。一眨眼,钟卉孩子都快两个了…… 杨念远想到厂里的光景,一路都没吭声,半晌道:“你先离开工厂,也好。” 两人走到车站。原本临时车站的牌子已经撤下了,建起了一个有顶棚的正式车站,站牌上面的路线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杨念远要坐车去厂里上晚班,钟卉要去荔河花园,两人不是一趟车,站在车站等着各自的车。 路边一溜摆地摊的,修锁配钥匙的,箍桶的,修自行车的,修鞋的。几个蛇皮袋一摊,小矮凳上一坐,就可以做生意了。 依托着一个人流量不大不小的东站,生意倒也不过得去。 “这种摆小摊的,十有八九是下岗工人。”杨念远没话找话,“要你坐在路边摆小摊,你愿意么? 钟卉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和钟妙在新世界开店,和这些摆小摊的个体户不是一回事么?” 杨念远低头用力踢了一脚石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其实不需要让自己坐到这张小矮凳上。江晟……” 钟卉不想再从谁嘴里听到“江晟”了,嘴角扯起一抹自嘲:“那你太不了解我了。我们当过纺嫂的女人,什么样的小矮凳坐不下去?” 正说话间,钟卉看到路过有两个空的小凳子,还是有靠背的,店主也不在。刚好等车等累了,她便一屁股坐上去。 小凳子的主人也不像是摆摊卖东西 的,前面只有个木头箱子。钟卉正低头研究那只木头箱子,突然一只硕大的皮鞋伸了过来,一脚踩在她面前的那只木头箱子上,“擦皮鞋!” 原来这个摊子是擦鞋匠的,杨念远见状忙对那个擦皮鞋的顾客道:“她不是……” 话还没说完,却见钟卉已经撸起袖子开始挤鞋油了,还指挥他:“小铁匠你快起来,让客人坐。” 杨念远:“……” 钟卉想的很简单,自己都坐下来了,车子也没来。既然别人把自己当成擦皮鞋的,生意都送上门了,为什么不做? 头一回给外人擦皮鞋,钟卉做的很仔细,不过还是被人看出来手法生疏。 “一看你就是新手,手法不熟练啊。原来这里擦皮鞋的,是个老手,经常到这边的人都晓得。” 钟卉笑笑没说话。这擦皮鞋人人都能干,只要认真卖力擦,到最后也看不出新手老手有什么差别。 顾客左看看,右看看,总算满意了。又看她是个年轻女人,也没说什么。 到了收钱的时候,钟卉直起身子,抬头对他道:“先生,你是我第一个客人,我也没有零钱找您。您高兴出几块,就出几块吧。” 那男人便摸出一张十块纸币,钟卉不客气地接了过来,随手丢进箱子里。 这个擦鞋匠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钟卉这一坐下来便起不了身。倒不是她想擦皮鞋,实在是生意停不下来。 原来擦皮鞋和卖衣服一样,豁出去了都没什么,到最后钟卉索性放开做。 这擦鞋再难,也不会比挡车难吧? 几双鞋下来,钟卉已经掌握了擦一双皮鞋的操作流程。越擦越熟练,越擦越光亮。 先用油布将鞋子清洁干净,再挤鞋油,让鞋子把油吃透,然后用刷子刷,先重后轻。最后用干净的布来回连拉带擦。这个拉擦才是皮鞋最后是否光亮的关键。 忙活了一阵子,“老鞋匠”终于回来了,原来是肚肠不舒服,上茅房去了。回来想干脆把摊子收了,一看这个年轻女人抢了他的生意不说,还用了他的吃饭家什,当即火冒三丈,指着钟卉的鼻子骂道:“你,你,你这个女人不懂规矩啊!抢我生意!” 钟卉忙站了起来:“大爷,我坐你这歇一歇,顺便帮你做了几单生意。人家老顾客,当我是你的伙计呢。你这‘老鞋匠’的品牌,我是抢不过来的。箱子还你了,赚的钱都在里头。” “老鞋匠”看着她大着肚子,又看到木箱里的钞票,便没脾气了。 老头数了数箱子里的钱,面色和缓下来,啧啧道:“你这做生意可以啊,就这一下子,顶我好几天!” 钟卉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行情,让人随意给钱。” 老头乐得眯起了眼睛:“像你这样‘旺’,做生意只赢不输。” 钟卉抿唇乐了:“大爷,我要的就是您这句话。谢谢你。” 说完钟卉起身,拉着杨念远走了。刚好杨念远的车子来了,两人便匆忙道了别。 杨念远挤上车子,透过窗户看着钟卉一点点变小。这一次他突然有一种感觉,钟卉是真的不属于工厂了。 车子又开出去一段距离,杨念远一把拉开窗户,探出头去,冲钟卉大声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沪市。” 钟卉冲他摆了摆手。 江晟将步话机放在安全帽里,递给身后跟着的徒弟。 小徒弟看师傅一下午脸色都不大好,小心开口道:“师傅,明天我们不上外头吃了。东站的盒饭太贵了,明天开始我们几个轮流给你带中饭。你想吃啥,说好了。” 5元一份的盒饭,天天吃谁舍得。 江晟没应,他正在工程单上的签字。 电工 老刘在一旁开口道:“你师傅的口味简单,就两条——饭量大,要吃肉。” 小徒弟“哦”了一声,嘿笑道:“师傅,那明天我给你捎午饭。” 江晟嗯了一声。混到包工头,他已经用不着自己洗饭盒了,下面的人会帮他洗。他也不需要自己带口粮,手下的人会轮流带上他的饭菜。 以前刚从厂里出来,他的饭盒都是钟卉准备的。每天几素几荤她都要提前想好,那时候钟卉经常讲的一句话:“饭菜太差不像样。人家会背后讲我不贤惠。” 江晟只觉好笑,一个饭盒子而已。 后来他常年不在家吃饭,上一回钟卉给他准备饭盒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晟已经想不起来了。 拎着吃饭家什和老刘一起走出工地,一天的活就这么结束了。 老刘不是国棉厂的,是邻厂的老电工。江晟出来的干私活的时候,就经常喊老刘一起接单,老刘那会还常去江晟家打牌,和钟卉也很熟悉。 老刘拍了拍江晟的肩膀:“钟卉从厂里出来,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是好事。你要是担心她大着肚子,跑上跑下不安全。每天路上接送就是了,工地又靠得近……” 江晟没说话,脸色铁青地看着车站方向,刚好看到钟卉送小铁匠上车。 车已经开走了,小铁匠还伸出头来说什么。江晟不由想起钟卉那天说的话,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 送走了杨念远,钟卉等的车也来了。她今天要去趟荔河花园。过几天就要搬家了,去看看还有哪些东西需要置办。 沿路要经过好几个大站,人很多,车很挤。 钟卉好不容易挤上车,后面又上来了一个男人。司机一个起步,钟卉后脑勺撞上那人硬邦邦的骨头,只觉一阵头晕眼花。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立马抓住她的胳膊,钟卉回头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电车过了几站,有人下车了。车上稍微松了一点,钟卉终于可以喘口气。刚好一个有座位的老太太下车,身后那只手又一把将她按在座位上。 旁边一个正准备抢位子的小伙子悻悻地走开了。 江晟一手扶着钟卉座椅后背,一手扶着头顶的横杆扶手,吃饭家什的工具箱则放在脚下。 钟卉神色漠然,将头转向窗外。 从江晟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后脑勺的旋,恍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刚开始约会的时候。 那时候钟卉也是这样,在路上从来不和他说话,快到两人约会的砀山公园,她才会慢慢让他靠近。 江晟知道钟卉很介意自己和许瑶清那段。钟卉和他处对象,总要去离工厂远的地方。用她的话来说,只有离国棉厂远远的,他才可能完全属于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江晟从她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里看到羞赧和紧张,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心软了。 第25章 搬新家 钟卉搬进新家的那一天,特意把父母和禾禾接了过来。 她一直想让父母过来看看她买的房子,这样老人家也好放心。而且临近开学了,禾禾这段时间在外公外婆那疯玩,也该回来收收心。 钟卉将地址告诉父母,让他们自己先去新家,她和钟妙收完摊再过去。最近服装集市的生意上了轨道,每天都很忙。 禾禾在电话那头激动得不得了:“妈妈,放心吧!我带外公外婆去,我上回去过了,我知道在哪里!” 钟卉忍不住莞尔:“好。大头叔叔在那边,那你先带爷爷奶奶过去。妈妈忙完就跟小姨一起过去。” 李大头自打在荔河花园装了两套房子,便在小区打开了知名度,最近又接了几个荔河花园的商品房装修。 他一直带着施工队在小区不同楼栋里忙来忙去。偶尔钟卉这有个零散的活,李大头也会过来帮忙看看。 钟卉和妹妹收完摊,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些菜,还抱了几瓶健力宝回家。 自打钟卉离开国棉厂,禾禾没有免费的盐汽水和酸梅汤喝了,特别馋汽水。 现在清荔最流行的汽水是健力宝,3块钱一瓶,钟卉平时也不买的。今天搬新家,喝汽水庆祝一下。 姐妹俩到荔河花园的时候,李大头正在指挥工人搬运家具。 “这些家具不是我订的啊?你们送错了吧?” 钟卉诧异地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搬运工人,她这次装修没买任何家具,只是将职工楼现在用的桌椅床柜全搬过来了。 她和江晟结婚打的那四十八条腿,当时花了他们俩半年的工资,现在看着还好好的。还有一组弹簧沙发是厂里姐妹凑钱送她的结婚礼物,钟卉一直很爱惜,专门钩了一套白色钩织垫子。用到现在,除了弹簧松软了一些,跟新的也没什么区别。 能用就继续用了,厂里买断的钱还没到拿到,钟卉现在户头上就剩两千多块钱,马上又要去进货,确实也没有多余的钱添置家具。 禾禾的房间和小宝的房间都还空着。钟卉打算等手头上宽裕点,先给禾禾的房间添置家具。小宝宝不着急,有些东西可以等生下来再慢慢买。 …… 钟卉扫了一眼堆在门口的家具,全是时下流行的明亮浅色系,还有各种卡通造型,一看就是大品牌的儿童家具。 原来90年代的儿童家具已经这么精致了,这一套下来应该不便宜。 钟卉对李大头道:“这家具是哪位邻居订的吧?是不是送错了?” 李大头硬着头皮开口道:“钟姐,这是江哥给两个孩子添置的……” 今天他临时被江晟喊过来接家具,这家具全都送到了,江晟人还没来。李大头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钟卉的脸色,说实话,他是真不想掺和到这对夫妻的事情中来。但江晟上回给了他好处费,荔河花园的装修一时半会又结束不了,这段时间江晟让他帮忙跑个腿,收个东西,他也不好意思说“不”。 哎!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李大头也很无奈。 钟卉面色微冷。一旁的钟妙咬牙小声道:“姐,我们不要!” 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白手套的搬运工人,正往屋里搬儿童床、书桌和椅子,质量看着不错。一组是粉色的,一组是蓝色的。 钟卉走进客厅,发现屋里的老家具和老沙发都不见了。父母正兴高采烈地搂着禾禾坐在崭新的皮沙发上。 老两口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钟卉回来之前,他们已经将屋子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钟母对小区的环境和钟卉买的这套房子赞不绝口。钟父这段时间为女儿的事愁得烟都不晓得多抽了多少包。看女儿新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心头忧虑也少了几分 。 “妈妈,那张粉色的儿童床放我房间好不好?”禾禾兴奋得小脸绯红,一脸渴求地看着妈妈。 钟卉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响起江晟的声音:“粉色那套家具本来就是给你买的啊。” 禾禾转过头,看见爸爸拎着电工箱,穿着一服帅气的电工服从电梯里出来。 “爸爸!”禾禾激动得抱住江晟,小脸掩不住的骄傲:“我猜就是爸爸给我买的!” 屋里钟父钟母听到动静,起身出来,见江晟拎着电工箱站在门口。钟父沉着脸,碍于外孙女在这,又不好发作。 江晟好像已经忘了那天在钟家吃闭门羹的事,神色如常地跟岳父岳母打招呼:“爸,妈,先前钟卉跟我闹了点别扭,她买这边房子也没跟我说。她这套太小了点,我把隔壁这套买下来了,以后小宝出生了,一家人住得也宽敞些。你们要是想来看钟卉,也有地方住。” ???一番话说得钟卉眉头皱起,唇角牵起一抹冷笑。 敢情被他这么一说,闹别扭的人是她,不讲理的人也成了她了?这人就是算准了禾禾在场,自己不会提“离婚协议”的事吧?! 上辈子江晟就是这样,惯会占领道德至高点,从来不反省自己。 钟家老两口已经从女儿那知道江晟先提离婚的事,眼下瞧他又像个没事人一样,一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钟父沉着脸没吱声,钟母却是最抹不开面子的那个,正要开口让江晟进来,一起吃晚饭,却听到女儿说:“禾禾,你去帮外公外婆剥毛豆。妈妈有话和你爸爸说。” 禾禾听出了妈妈语气不对劲,她看了眼妈妈,又看了眼爸爸,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天搬新家,外公外婆也来了,妈妈还买了这么多好吃的。爸爸妈妈能不能别吵架啊! 禾禾叹了口气,接过妈妈手里的菜,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 江晟掏出钥匙,打开隔壁的房子。 钟卉跟在他后头,任由身后的门慢慢阖上,进来才发现这里和她买房子那天看到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 那四十八条腿的家具和旧沙发,原来搬到他这套房子里了。当年时兴“荸荠色”,用了这么多年,还光泽如新。搁在崭新的商品房里,倒也不觉得突兀。 钟卉倒没想到江晟背着自己,搞了这么一出。 看上去江晟应该已经在这屋子里住了一段时间,他就有那种本事,能把新房子生生住成个乱糟糟的单身宿舍。 钟卉咬牙开口道:“江晟,我知道现在孩子没生下来,你不想离婚。但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能不能离我的生活远点?” 江晟正在拆系在腰上的牛皮保险带,闻言转过头瞪着她:“我怎么不尊重你了?我在外头辛苦赚钱图的什么?我连给孩子买点像样家具的资格都没有吗!” 钟卉扯了扯嘴角:“这才几天,你就忘了。” 她不提这茬倒还好,一提江晟便怒不可遏:“你大着肚子在那蹦上蹦下,有没有一点考虑肚子里的小孩?” 钟卉冷嗤一声,选择闭上嘴巴。这么多年了,她已经放弃跟这个男人讲道理。 这些天,她每天早上都能在国棉厂公交站碰到他,下午收了工他又雷打不动地在东站车站和她搭同一趟车。自打他每天像个保镖一样跟在后头,倒真没人像以前那样挤着她,蹭着她了。他这个举动,钟卉并不意外,无非是担心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全。 钟卉懒得再跟他争执:“你赚了钱,愿意给孩子花,我没意见。这四十八条腿的老家具,麻烦你搬回隔壁。” “要搬你自己帮!”江晟正在解衣服的扣子,闻言心头火起,一把扯开衣服扔到地上,脸上掩不住的怒气:“你最近不是跟小铁 匠打得火热么!你让他帮你搬!” 江晟气得快撅过去。他知道让钟卉搬到他这套宽敞点的三居室,她是不肯的。 他平时在清荔的时间少,想说让钟卉和孩子们用新家具,把旧家具放在他这边。 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不识好歹。 钟卉看他气得脸色发红,反而不生气了。 她可不想因为他,影响了今天的乔迁之喜。 要想江晟这人克制他的大男子主义,那简直是做梦。 钟卉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晚饭钟卉只做了一道清蒸鱼,红烧肉、蒸排骨都是父母做的,疏菜则是钟妙炒的。 一家人围着崭新的饭桌吃饭,钟卉给钟父开了一瓶白酒,其他人的杯子里则倒的橙色的健力宝。 “来!干杯!”大家举起杯子碰在一起。 钟卉笑道:“爸,妈,你们这次就在这多住几天,顺便去看下我和妙妙开的店。” 钟妙也道:“是啊,这里离新世界批发市场也不远,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钟父闷了口酒,点头道:“既然来了,就去看一眼吧。” 禾禾晚饭吃的一点也不香,一会看着妈妈,一会看着墙上的钟。 已经开始吃饭了,爸爸怎么不一起吃呢?爸爸明明就在隔壁啊。 一个不安的念头一点点爬上禾禾的心头——爸爸妈妈是离婚了吗?不然为什么一人一个家呢? 钟卉看着女儿不安的小脸蛋,温声道:“你爸爸有应酬,不跟我们一起吃。” 钟母叹了口气,起身从厨房拿出一个大碗,从桌上每个盘子里拨出一点菜来,又盛了一大碗米饭。 “禾禾,把这些吃的给你爸送过去。” 第26章 遇熟人 江晟正一个人靠在旧沙发上抽闷烟,看着女儿端着吃的进来,随手将手里的烟掐了,心下叹了口气。 这还得是亲生女儿疼人。 也不知道钟卉这胎怀的是女儿还是儿子。这要是像禾禾一样是个女儿,倒也省心得很。钟卉有时候气不过会拿起笤帚打孩子的屁股。他可是连禾禾的手指头都没碰过一根。 如果是个不听话的儿子,不需要钟卉动手,他肯定巴掌招呼上去了。江晟想到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迹,不由皱起眉头。 江嘉禾眨巴眼睛看着爸爸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爸爸,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啊?” 江晟停下筷子,目光审视地看着女儿:“为什么这么问?你妈和你说了什么?” 禾禾撇了撇嘴:“这需要我妈说吗?以前我犯了错,我妈也不让我上桌和大家一起吃饭。” 江晟看着女儿黑葡萄似的眼睛,叹了口气:“我跟你妈妈之间有点小误会,她现在在气头上,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禾禾小脸皱了起来:“你们吵架是不是因为许瑶清阿姨?我同学张芃芃的妈妈?” 江晟这下彻底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禾禾垂下眼睛:“那天你跟我妈吵架,吵那么大声,我躲被窝里全听见了!” 江晟啧地一声,拍了拍女儿的后脑勺,训道:“大人吵架,小孩瞎听什么!别听你妈瞎说,她就是没事爱胡思乱想。” 之前钟卉因为他借许瑶清钱的事生气,他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找许瑶清打了欠条。因为这事他在许瑶清那算是没脸了,亮子和老周他们也在背后笑他,江晟觉得特没面子。结果欠条拿回来,钟卉看都不看一眼。 想到这,江晟忍不住啜了啜牙花子。这个钟卉,是越来越不好哄了。 吃完饭,放下筷子,江晟一本正经地问女儿:“禾禾,你觉得你妈每天在家里给你做好吃的,接你上下学好呢,还是出去上班赚钱好?” 禾禾眨了眨眼,认真想了想,“当然是出去赚钱好!上下学我可以自己回家,不需要人接!我妈要是赚钱了,以后你不在家,她也有钱带我去吃肯德基啊!” 江晟被女儿说得一噎,半晌开口道:“问你也是白问,你们母女俩就是站一边的!” 真不知道那个洋快餐有啥好吃的! …… 一年级暑假还没结束,江嘉禾搬进了新家,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她激动的同时,又隐隐添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虽然妈妈对她比以前有耐心多了,也温柔多了。但禾禾发现妈妈都不跟爸爸说话了。 对着她,妈妈是一副表情;对爸爸,又是另一副表情。他们俩根本没有和好! 吃完在新家的第一顿饭,钟卉给禾禾洗澡。这次装修终于安装上了煤气热水器,职工楼里那只红色塑料大澡盆算是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不过钟卉还是没舍得扔,把红色塑料澡盆带过来了,万一哪天洗床单被罩说不定还能用得上。 “往左边拧是热水,往右边是冷水,妈妈今天教你用这个,从明天开始你自己洗澡了。” 钟卉一边往女儿身上抹香皂,一边告诉女儿怎么使用热水器,“洗澡的时候,记得把这个窗户打开一条缝。” 禾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心地看着妈妈的脸色:“妈妈,爸爸一个人在那个大屋子里好孤单啊,晚上能不能过来和我们一起睡觉啊?” 钟卉拿起花洒给女儿冲头发,闻言说道:“你忘了你爸晚上睡觉打呼噜了?” 江晟平时在清荔待的时间少,偶尔在家禾禾就特别粘她爸。 钟卉看了女儿一眼,“你要是想爸爸,可是让他陪 你睡。” 禾禾眼珠子转了转:“妈妈,今天搬到新家第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好不好?” 钟卉直接拒绝:“那可不行,妈妈肚子里有小宝宝呢。晚上睡觉如果旁边有人打呼噜,妈妈睡不着。” 禾禾很失望,但妈妈的理由又让她说不出什么来。 洗完澡,禾禾吵着要看《小龙人》。最近在外公外婆那,每天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看《小龙人》,禾禾看着迷了,一天不看就牵肠挂肚的。 钟卉开始检查女儿的暑假作业。一检查才发现这段时间在外公外婆那疯玩,作业进度已经严重拖后了。 下学期禾禾就要到这边的新华小学分校念书了。国棉厂小学这些年好老师一个个调到市里省里去了,学校课业抓得也不像以前那么紧,放养放惯了,钟卉开始担心起禾禾能不能跟上新学校的进度。 趁着禾禾看电视,钟卉把剩下几天的作业和学习进度重新给女儿分配了一下。 电视里已经在放“我头上有犄角”,禾禾看完一集《小龙人》,钟卉把女儿喊过来,“禾禾,这是妈妈给你定的新的暑假计划,最后一个礼拜了,你得按这个进度来写作业。可别像上回那样,临开学前一天拼命补作业。” 一想到下学期就要去新学校上学了,禾禾也有些紧张。 她还有10篇看图写话没写完呢!禾禾一把抓过妈妈手里的计划表,“妈妈,我现在就去写!” 上辈子,钟卉对禾禾完全采取放养式教育,从来没管过她的作业。禾禾一到三年级学习习惯没培养好,到了高年级想抓也抓不过来了。 “每完成一样,你自己打个勾!” “知道了,妈妈。” …… 晚上,一家人都躺下了,在客卧的钟家老两口睡不着了。 钟母靠在床头,眉头紧锁:“你以后看见江晟,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拉着脸。我瞅着他心里头也不是没这个家。” 钟父从老花眼镜后头瞪着自己老伴,压着嗓门道:“心里头有这个家,他会提离婚?当初娶卉卉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钟母叹了口气:“女儿真离婚了,你以为讨得到什么好啊?你算算女儿这过日子的开支,这房子,还在养娃的开销。禾禾一个月喝牛奶就得30块!更不要说肚子里还有个小的……” 钟父不以为然:“穷有穷的养法,富有富的养法。我们老钟家还养不起两个娃?老大她一向主意大得很,她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钟母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我只是不想闹得那么难看!不管怎么说他是禾禾的爸爸,在孩子头上,他是个舍得的!” “依我说,你就是心软……” 老两口睡觉前聊了几句,便不再吭声了。 这段时间,钟卉忙着开店的事,一直没去医院。 不知不觉肚子里的宝宝已经五个月,钟卉记得这个月份有大排畸检查。趁着父母在的这几天,她去陈主任那做了一次检查。 这一次怀孕,钟卉内心一直有些忐忑,毕竟上辈子这个孩子不到三个月就流产了。 陈主任一边给b超探头抹上耦合剂,一边说道:“你再不来,我要打电话给你了。” 大排畸检查比普通b超检查要慢一些,微凉的探头在肚皮上一点点移动,钟卉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 陈主任看出她的紧张,笑道:“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头胎呢,别慌,宝宝好着呢!” 钟卉松了口气。虽然她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有坚持数胎心,但只要宝宝在肚子里一天,她就难免会提心一天。 整整花了半个小时,才检查完,陈主任低头在单据上签字,“你和江晟准生证办好了没有?” 钟卉摇头:“还没呢。” 陈主任叮嘱道:“得抓紧了,生之前一定要办好。像你这种情况,没有准生证,医院不给接生的。” 这年月,超生的家庭,要么在生之前找关系把罚款交了,把准生证给办下来,然后到正规医院生孩子。 要么躲到乡下,找小诊所的医生或者接生婆来接生,孩子生下来办户口的时候再缴纳罚款。 不管哪个法子,总归都不是那么好办的。 钟卉自然不想到乡下去生,肚子里这个孩子,她可不想出任何一点差池。 “钟卉!还真是你!” 从陈主任那出来,钟卉正想着准生证的事,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李爱娣挺着大肚子,她老公一手拎着包一手搀着她。 李爱娣目光落在钟卉的肚子上,神色有些复杂:“你怀孕了啊?我说你怎么突然离开国棉厂呢,原来是怀二胎了啊?” 钟卉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话,笑道:“我这也才检查出来没多久。你这是快生了吧?” 李爱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孩子都已经超了日子,再不出来,医生就得给我剖了。” 一说到剖腹产,李爱娣就不大高兴:“现在厂里的光景你也知道,剖腹产多一笔开刀费用,厂里报销不出来,得我们自己先垫!还是你明智啊,拿着分流的钱离开工厂,自己开个小店,老公又会赚钱,日子不要太爽。不像我们……” 李爱娣的丈夫听老婆在那抱怨,脸上不大自在,小声说道:“没单位的个体户有啥前途……” 钟卉脸上表情如常,笑道:“是啊,从单位出来才知道有单位多好!国棉厂那么大的厂,何厂长又是个实诚靠谱的,医药费肯定会给你报上的。不像我,现在啥钱都要自己出。” 李爱娣听她这么说,心里顿时舒坦了一些,嘴角扯出一抹笑容:“那是。何厂长宁愿把厂里的汽车卖掉,也要给员工报销医药费,厂里对我们真的没话说!” 钟卉和李爱娣寒喧了几句,便从医院出来了。 李爱娣看着钟卉的背影,忍不住皱眉道:“她这肚子至少有五个月了,怎么可能才检查出来,骗谁呢!八成是在厂里的时候就怀上了!” 第27章 跑单帮 钟卉和妹妹上次在五羊城进的货已经卖得七七八八,最近又实在抽不出身去进货,还好背靠着东站,每天都有“跑单帮”的经过。 有个姓吕的跑单帮的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来新世界一趟,最开始老吕喜欢找李承福和张小乐帮他销货。李承福店铺大又有经验,张小乐对时髦物件接受度高。 小乐喜欢淘一些稀罕小众商品,除了新潮服饰,还卖太阳眼镜、男士礼帽、打火机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跑单帮有稀罕货源都喜欢找他。 有一回老吕从五羊城进了上百个针织手套,到新世界问了一圈都没人要——这大热天的卖手套?是脑子进水了吧? 老吕没办法,找到钟卉的档口,钟卉看了一眼便将手套全给收了。 这种翻盖分指手套,上辈子江晟去外地见过,回来跟她描述了一番,她便用红色和绿色的毛线给禾禾织了一双。 谁知道第一回织,出了差错,翻盖里头的分指手套被她织成了半截并指手套,还被江晟给笑话了。 即便那双不完美的“多功能手套”,禾禾戴着去学校,很快便被班主任老师看中了。冬天老师们写板书,手冷得发僵,翻盖手套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禾禾那双手套被老师征用后,撑得老大,钟卉只得重新给女儿织了一双。第二双就完全织对了。上辈子,禾禾已经戴了一段时间,这种“多功能手套”才开始在清荔流行起来。 老吕看着五羊城遍地都是这种手套,谁知拿出清荔竟然没有摊主肯要,最后3元一双,加了点路费便全转手给钟卉了。 钟卉转手15块一双卖出去,刚摆出来第一天就被东站一个北方过路客买走了20双,可把市场上的商户们给惊住了。 从老吕那进了几次货后,钟卉的摊子成了跑单帮的经常去的档口,进了货都会上钟卉那问她要不要。 钟卉试了几次后,发现在新世界高价的服装还是能销出去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靠着东站每天迎来送往的旅客,新世界“品种多,款式新,质量好”的口碑也一点点扩散出去。本地人慢慢知道东站这边有个服装市场,比天桥市场高档,汇集了沪市、羊城和瓯城等地来的时髦服装。 生意好起来了,集市的摊贩们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由于门口地盘受限,不管在新世界租的档口面积多大,每个商户只能分到一米多宽的摊位,小摊贩自然没啥意见,但是对于像李承福这样的大商户来说,就很不划算了。 不过倪经理也说了,眼下是特殊过渡时期,李承福不乐意也没办法。 钟卉和妹妹的摊口从第一周最中心的黄金位置轮转到靠里头的位置后,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姐妹俩只能想其他办法吸引客流,首先在服装陈列上下功夫,临时档口只有两张课桌的宽度。市场上的摊贩都没什么服装陈列意识,忙起来了衣服就像堆杂货一样堆在档口上。卖衣服和附近农民卖咸菜也没啥区别,再高档好看的衣服这么乱堆也变得不值钱了。 钟卉用木棍做了两组挂衣架,把能挂的衣服都挂起来,台面上则尽可能陈列一些吸引眼球的小商品。 一米二宽的档口,被她布置得琳琅满目,可以说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五羊城进的货没想到最好卖的是雅岚西裤,由于版型正,材质硬挺,清荔的一家高档酒楼直接包圆了20条给员工当制服裤。 100条西裤最后卖了只剩下10来条。裤子好卖,就立马来了一群跟风的。 钟妙从集市上逛了一圈,回来就急了眼:“姐,现在新世界至少有四、五家卖雅岚西裤的!位置比咱们好,开价还比咱们低!这生意是没法做了!” 钟卉对这个倒并 不意外:“卖就卖吧!扎堆卖货,越卖越多!一个市场上的商户,咱们也控制不了别人卖同款。好在雅岚西裤剩得不多,剩下这10来条想办法清掉,卖完咱们换个牌子卖。” 眼下新世界还处于起步阶段,品牌专卖店还要再过两年才在清荔出现。像她们这样的小店,最大的的也有道理,她又没打算一辈子卖雅岚西裤,当即点头道:“他们降我们也降,大不了少赚点!反正就剩十来条了!” 夏天天亮得早,为了配合东站的车次,服装集市很多商户早上5点就出摊了。 早上姐妹俩摊位刚摆好,来了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指着钟卉刚挂好的雅岚西裤,问道:“这个裤子怎么卖?” 钟妙正要回答,钟卉伸手拽了拽妹妹的袖子,板着脸毫不客气道:“你是113档口的吧?不去守自己摊子,来我这打听啥?” “我,我就随便问问。”中年妇女见自己被认出来了,老脸一红,赶紧借机溜了。 钟卉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以前去服装店买衣服,有的店家会在门口贴块牌子:同行勿入。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同行假冒客人来档口上询价,有新世界的,还有别的市场上。 钟卉冲中年妇女的背影努了努嘴,对妹妹道:“除了这个113,还有几家喜欢问东问西,下回注意点。碰到同行,直接别理会!” 钟妙气得脸色发红:“我倒没注意这个113,昨天87号档口到咱摊头上,拿着那件乔其纱的上衣摸来摸去,被我骂回去了。” 服装集市生意有起色后,新世界又多了十来家商户,现在整个市场有一百二十多家商户。 钟卉倒不是每家都记得,只是会格外关注那些和自己卖类似服装的店铺。 商户一多,就开始出现抱团经营的现象。这才不到一个月,新世界里头就出现了两派,一派是以李承福为首的瓯城商户,一派是以金群为代表的清荔本地商户。钟卉和妹妹两人哪个派系都不轧,老老实实做生意。 新世界这些服装摊贩都是二十郎当三十出头的年纪,口角和磨擦有时候难免发生。 这不,这天上午十点,生意最忙的时候,张小乐和清荔本地一个姓林的商户打了起来。 原因是张小乐卖太子裤,那个姓林的商户也卖太子裤。张小乐卖的太子裤是八道褶的,那人便卖十二道褶的太子裤,稳稳地压他一头。 遇到客人来买裤子,那人便直接告诉客人:“褶越多越好,小风一吹甩起来,别提多酷了!谭校长就是这样穿的,我这十二道褶的肯定比他那八道褶的要好!” 客人一听,便在他这买了。就这么截了小乐几趟客人后,小乐不乐意了,直接将谭校长的照片贴在自己的档口,声称自己才是整个新世界最正宗的太子裤。 两人一来二去就杠上了,到后来直接上对方档口抢客人,最后大打出手。 两人一个是瓯城商户,一个是清荔本地的,身后都围了一群商户。 钟妙看到小乐和那个姓李的商户扭打在一块,头都打出血了,吓得脸色惨白:“姐,咱们要不要上去劝劝架啊?” 钟卉睨了妹妹一眼:“正主都没发话呢,咱们这种小商户就别出头了。” 做生意互抢客人,这事论起来两边都不占理。帮张小乐,得罪金群那帮本地商户。替姓林的说话,又得罪李承福为首的瓯城商户。 在新世界做生意,钟卉只想闷声赚钱,不管是李承福的瓯城派,还是金群的本地派,她都不想加入。 钟妙看着那头撸起袖子要打群架的阵势,不由直摇头:“这帮卖服装的,比天桥市场的商户还要拼命!” 趁着那头打 架,姐妹俩赶紧又做了几单生意。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来了两个神情严肃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将两人的档口堵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女干部上下打量了钟妙几眼,又看了眼一旁的钟卉。钟妙以为是工商局的干部,当即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营业执照,笑道:“我们是正规经营的商户……” 钟卉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妇女干部,觉得有点眼熟,一时没想起来,便听到那人用生硬的语气对自己说道:“你是钟卉吧?我们是计生办的,有人举报你超生二胎,没有办理准生证,也没有缴纳超生罚款。你要跟我们去一趟,说明一下情况。” 听这位妇女干部说完,钟卉才想起来她是谁——街道计生办的康主任。生禾禾的时候,已经打过一次交道。 钟卉这次倒没那么慌乱,超生罚款她早有心理准备,办理准生证的材料她也一直带着。 之所以拖着一直没去办理,是因为这事需要江晟和她一起出面去办,而她实在不想对着江晟那张脸…… 既然街道的人都找上门来了,钟卉吩咐妹妹看好摊子,便跟着他们走了。 钟妙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姐姐被计生办的人给带走了,愣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旁边摊子上几个商户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你们是吃商品粮的吧?在俺们那,像你姐这种情况可以生二胎的啊!” “现在超生二胎罚款好像要大几千啊,你姐钱带够了没有?赶紧叫家里人凑钱吧!” “我瞅着你姐肚子得有五六个月了吧,交罚款能生下来还算好的,就怕直接拉去医院……” “哎!也不知道啥情况,赶紧让家里人去看看吧。办准生证光你姐不行,还得你姐夫去!” 钟妙一个未婚姑娘,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被这些商户说得更加六神无主。只好让旁边商户帮忙照看一下摊位,去银行把自己存折上的一千多块钱赶紧取出来。 这几天的货款全在她的腰包里,算一算本金加利润一共有四千多块,都是现金,没来得及存银行。加上姐姐那边应该还有些钱,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够不够。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想办法。 钟妙去银行取了钱,走到门口脚下步子一顿,眉头拧了起来——不对啊,这事还得找江晟! 看看刚才那些计生办干部的态度,凭什么姐姐一个人受这个气?就算两人打算离婚,江晟是前姐夫了,他还是孩子的爹啊! 要挨骂要挨罚,他这个当爹的必须得在前头! 钟妙这些日子已经知道江晟领着电工队在干农贸市场的项目,扭头便跑去市场里找人去了。 江晟正摊开图纸,和手下人一起检查市场里几处需要三相电的位置,转头便看到小姨子气喘嘘嘘脸色发白地跑过来。 江晟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沉声道:“你姐怎么了?” 第28章 计生办 江晟以为钟卉出了什么事,听小姨子说完事情经过,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那个女干部应该是康主任,上回办准生证江晟已经跟她打过一回交道了。 康主任是那种典型的街道干部,为人严肃,刻板教条。她作为计生办的负责人,工作的一大任务就是盯紧国棉厂几千号纺织女工的肚皮。 江晟和钟卉结婚的时候,恰逢国家大力提倡晚婚晚育,国棉厂也配合搞宣传。钟卉刚满二十岁就申请结婚,厂里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等到去办准生证的时候,又被康主任一通训。江晟对老太太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钟卉面皮薄,当场哭了。 从计生办出来,钟卉便跟他吵了一路。他到现在都搞不明白,为什么钟卉会因为康主任的几句话在,和他冷战那么长时间。 …… 想到这,江晟猛地刹住了回忆,眼皮跳了跳。他将手里的图纸往老刘怀里一塞:“今天验收你盯一下。” 电工队的师傅都是有家有口的,自然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江头,你赶紧去吧,这里有我们。” 出了市场,江晟便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和小姨子一起直奔计生办。这种红色出租车前两年清荔才几十辆,今年忽然大街小巷全是。平时江晟也不舍得坐,这会却顾不了那么多。 钟妙跟在江晟后头上了出租车,她原本有些后悔来找他,毕竟之前可没少当面呛这位前姐夫。 好在江晟一路都默不作声,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妙暗舒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事牵涉到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跟他脱不了干系,她才不来找他呢! 钟卉这次来计生办倒没那么慌了。 毕竟已经跟康主任打过一回交道,又多了几十年的阅历,多少有点弄清楚跟她这种妇女干部打交道的窍门。 康主任丈夫是市政府的官员,自己又在计生办,对内对外气势都很强,喜欢听人说些奉承话。 对于上辈子二十岁的钟卉来说,对人说点好听的话,简直要她命一样难受。话还没说出口,她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 现在的钟卉在这方面早没了心理障碍,漂亮话多说几句又不少块肉,又不用花钱,人人爱听,为什么不说? 跟着康主任来到计生办,她一上来便直接承误错误:“康主任,我和江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没及时到您这办准生证,是我们不对。” 康主任看她一上来就大大方方地认错,和几年前畏畏缩缩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由拧起眉头,板着面孔道:“你还知道自己违法了计划生育政策?!你现在怀孕几个月了?” 钟卉老老实实道:“五个多月,快六个月。” 老太太的脸顿时黑了,计划生育政策在清荔一直很难执行下去,基层群众抵触情绪很大。根据最新政策,这个月份不能再采取强制措施,只能让她生了。 生归生,该罚的还是一样不能少。 康主任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摊到钟卉面前,冷冷说道:“你和你男人以前都是国棉厂的,你出来了,他办的是停薪留职,工作关系还在国棉厂。现在你们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国棉厂必须开除他!” 被厂里开除——江晟应该不会在乎吧?上辈子,他停薪留职到期后也没去厂里办手续,算是自动辞职了。 钟卉十分配合地点头道:“应该的,我们坚决配合康主任……” “钟卉!” 话还没说完,身后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钟卉回头一看,江晟正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脸惊惶的钟妙。 不用说,肯定是钟妙把他喊过来的。 钟卉假装没看见妹妹尴尬又无奈的表情,神色如常冲江晟道:“你来得正好,康主任刚说到你工作的事情。” 江晟没吭声,目光落在她脸上,这一路上他脑中闪过很多上次办准生证的画面,最后发现自己只记得她当时哭哭啼啼的样子。 看她情绪声音都还算平稳,江晟攥了一路的拳头松开了,上前走到她旁边。 康主任那双犀利的眼睛瞪着他,语气是一本正经的严厉:“我正在跟你老婆说你们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事。对于你们这种顶风作案的行为,计生办肯定要重罚!” 说罢她便将要开除他工作关系的事又说了一遍。 江晟对此反应果然很冷淡:“我们配合计生办的工作。” 康主任看他一副油盐不进,不为所动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依我说,计划生育政策就是被你们这些个体户带头搞坏的!” 钟卉没吱声。自打江晟来了,康主任便把炮火集中在他身上了。她便微垂着头站在一旁,等老太太将情绪发泄完。 康主任狠狠剜了江晟一眼,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你们这次撞枪口上了,区里刚上调了超生的罚款,现在超生一胎的罚款是9800,缴纳了罚款,才能办理准生证!没准生证没法上户口,孩子生出来就是黑户!这个你们自己看着办!” 钟卉眉头皱了起来,这么贵?她印象中这个时候超生罚款应该是五千左右。 一旁的钟妙大声道:“这也太贵了吧!我记得以前国棉厂超生的,也就罚了三五千吧,难不成罚款也涨价?” 康主任一脸不耐烦:“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物价就是被你们这些下海的人给带起来的!嫌贵就不要超生!” 钟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直哼哼,计生办的老太太就这个态度了! 钟卉低头思忖片刻,手头上的钱不够,这个准生证今天肯定是办不了。 “我们今天就办……”江晟不想在这事上再跟计生办的人夹缠不清,最好今天就把证给办好了。 他右手伸进口袋,手指刚摸到钱夹子,心一下子就凉到底——他忘了自己兜里只剩下不到五千块了! 江晟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生生又将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这个准生证今天办不了。 琼海已经结算的工程款一部分拿去买荔河花园的房子,还有一部分垫了这边农贸市场的工钱,他现在兜里就四千多块钱。 钟卉看他这副模样,猜到他肯定没带那么多钱。谁也没想到这超生罚款突然涨这么多。 “我们改天来办准生证!”江晟薄唇抿了抿,冲康主任扔下一句话,拉着钟卉往外走。 康主任冲着他的背影道:“我们这的规定,罚款必须在7天内缴清,不然这个准生证你们也别想办了!” 江晟咬了咬牙:“我们7天之内肯定来办理!” …… 计生办门口,钟妙又气又急:“9800?这老太太就是坐地起价!” 9800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钟卉算了算手里的现金,也就四五千的样子。 她略一思忖,脑中已经有了几个凑(借)钱的方案。实在要是不够的话,只能卖几张股票认购证了。上回小铁匠说有人一千块收一张,她手头上有18张,交罚款肯定是够的…… 为了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旁江晟清了清喉咙,打断了钟卉的思绪:“这笔钱你们不用管了!不就是一万块钱吗?再来一胎我都出得起!被这个老太太说得好像我生不起二胎一样!” 钟卉强忍着想冲江晟翻白眼的冲动,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随你便!” 她 知道江晟在琼海项目上赚了不少钱,一万块钱对他来说确实不是啥大数目。 眼下他大男子主义上头,这钱不让他出,他怕是还不乐意。 办准生证还得和他一起来计生办,钟卉懒得跟他多说,回去准备自己的。 江晟虽然在钟卉那撂下话来了,心里却不由着急起来,回到荔河花园便给合作的建筑商王晖打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江晟开口见山:“还钱!” 王晖在电话那头冷一头雾水:“还啥钱?” “工程款你还没给我结清。” “上回不是已经结了15万吗?剩下的晚点给你结。” 江晟伸出一只手用力薅了薅自己的头发,语气有些无奈:“我要缴超生罚款,现在兜里钱不够。” 这下轮到王晖诧异了:“15万哎!你干啥了15万就花光了?” 江晟面色发沉:“买了套商品房,借了点出去,剩下垫这边的工钱了。我老婆这胎是超生,计生办要缴9800才给办准生证。” 王晖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我现在人不在清荔,我正在宁海看项目呢,要下礼拜才能回去。你先找你那几个兄弟凑一凑吧。” 江晟:“……” 挂上电话,江晟忍不住飚了句脏话。不管怎么说,作为一家之主,这钱他必须得办法解决。 这么点钱找兄弟凑,他面子往哪搁。这些年他陆陆续续给了父母不少钱,先问他们要点。等他工程款结了,再还给他们。 这么一想,江晟便抬脚回了父母家。 “9800?”江父江母一听这个数字也唬了一跳。 老两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没吭声。半晌,江父闷声道:“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知道,就往里头砸这么多钱。这要不是儿子……” 老头子话还没说完,江晟脸色就变了,一股寒气从他眼底迸出来:“爸,你什么意思?我儿子值9800,我女儿就不值这个钱是吧?” “你爸不是这个意思。”江母看儿子神色不对劲,忙在一旁打圆场,吞吞吐吐半天道:“你之前是放了些钱在我们这,我这不都寄给你大哥了吗?他们两口子在那个乡下地方,靠着种庄稼供两个娃读书,江明以后还要娶媳妇……” 江晟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行了,这么说我就知道了,你们心里只有那个大孙子。你们把钱都给大哥我没意见,不过后头雯雯结婚,可别想我出一分钱!” 话音刚落,江父勃然变色:“你这说的是什么狗屁话……” 江晟不理身后气得跳脚的父亲,沉着脸摔门而出,迎面撞上刚下班的江雯。 江雯一把拉住他,满脸好奇:“哥,正好我要找你呢!我们厂李爱娣在厂里到处传闲话,说我嫂子是因为怀二胎才主动从厂里分流的。我嫂子真的怀孕了?几个月了?” 江晟看了妹妹一眼,恍然地点点头:“我说是哪个大嘴巴,原来是质检部的李爱娣。” 江雯被二哥那一眼瞧得直毛,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29章 准生证 江晟从父母那出来,心里窝着火。 从小到大,只要一说到下放到林场的大哥,老太太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父母在他头上一碗水端不平,他倒没觉得什么。 在禾禾头上,偏心眼偏成这样,江晟就不乐意了。 以前钟卉也因为这事跟他吵过,当时江晟觉得既然这钱是孝敬老人家的,他们愿意给谁是他们的事。 但这次他头一回觉得,为什么要花钱给自己添堵?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老头老太有退休工资,要补贴大哥用他们自个的钱去补贴好了。 江晟闷头想了一路,到亮子那的时候,老周他们也在。亮子马磊他们一起成立了个维修公司,接了老周那个空调外包的活,几个人经常凑一起打牌。 听江晟说了超生罚款的事,老周笑得快岔气。 “9800?啧啧!你这怀的是金疙瘩还是银疙瘩啊!肯定是被康主任给坑了!国棉厂超生的职工里头,我听说最多的也就罚了4000,老太太收你9800?她这是按最高标准给你往死里罚啊!” 毕竟以前当过后勤科的干部,老周跟各个部门的关系比较熟,对康主任的行事作风也比较了解。 江晟冷着脸没吱声。看来老太太就是对厂里那些下海做生意的看不顺眼。 “依我说,你就上门跟康主任说点好话,送点礼,她这人吃软不吃硬的。” “这事关键就在那老太太身上,塞点钱也比罚9800强点!” “是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太太就是想让你给她服个软。谁让准生证这事就攥她手里了呢!” 几个兄弟七嘴八舌地给江晟出主意。 江晟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坐下来抽了几口,突然有了主意,当即冷笑道:“让我给她服软?做梦吧!” 康主任管的是国棉厂所在街道的计生办。江晟和钟卉既然都已经不是国棉厂职工了,又在江北区买了商品房,把户口迁到江北区,找荔河街道申请二胎准生证就是了。 江晟是全款买的房子,房产证已经办好了,迁户口很简单。他最近干农贸市场这个项目,认识了几个江北区政府机关的干部,找找门路把准生证这事给办了就行了。 康主任到时候想卡也卡不了。 这么一想,江晟眉头舒展开来,把原本已经准备好的借钱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他站起来准备走了,又想了一件事:“对了,你们知道国棉厂那个李爱娣吧?” 亮子点头道:“知道啊,她不是跟你老婆一个部门的吗?也是质检科的。她老公是电机厂的,我还跟他一起打过牌,那小子可花了,喜欢去歌厅……” 江晟扬了扬眉:“哪家歌厅?” “清江路最火的那家——寻梦歌舞厅。” “行,我知道了。” “欸!好好的你问起李爱娣干嘛?” “没啥!你们继续打吧,我先走了!” 收完摊子,钟卉和妹妹一起回荔河花园。 这些天禾禾还未开学,父母都还在钟卉那,钟妙晚上也在姐姐那吃饭。 钟卉将计生办的事跟父母提了一下。老两口听女儿说办二胎准生证要交一万块钱的罚款,不由大吃一惊。 钟母心里头发慌:“现在生个二胎这么贵?你,你想好了?” “妈,你还记得咱们楼里那个老李吧?我可不要跟他那样!孩子已经怀了,肯定是要生的。” 钟卉态度很坚决,说到钱的事,又安慰起老人家来了:“现在咱们觉得一万块钱贵,再过两年就不会这么想了。以后只会越来越贵。” 她说的也是实话,父母要是知道几十年 后有个大导演因为同样的事被罚七百多万,那不得昏过去? 钟母一听女儿提到“老李”,忙“呸”道:“你这什么话,他那两口子是打牌打迷了眼,女儿生病都不管,好好的人没了!” 老李是钟父钟母同一栋宿舍楼的邻居,女儿比禾禾大几岁,刚上初一,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老李夫妻俩酷爱打麻将,女儿拉肚子拉脱水也没注意,送到医院人没了。 出了这档子事,夫妻俩悲痛欲绝。他们这种情况可以再生一胎,两口子也想生,可惜老李媳妇已经四十多了,身体也不大好,后来就一直没怀上。 一直没吭声的钟父突然开口道:“这事江晟什么态度?不管你们之间怎么样,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这事得听听他的意见。” 钟卉的手抚上自己的腹部,淡淡道:“他跟我想法一样,既然怀上了肯定是要的。” 钟父点了点头:“生就生吧,钱没了可以再赚。我跟你妈存了三千块钱,原本打算妙妙结婚的时候用,你要是交罚款不够,先拿去用。” 钟卉眼眶一热,笑道:“爸,交罚款的钱我们有。你和我妈好不容易攒了点钱,自个留着用吧。” 禾禾偎在妈妈身边,似懂非懂地听着,黑玛瑙般的眼珠里染上了一丝忧愁。为了生这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小宝宝,家里似乎要花上一大笔钱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钟卉跟女儿说完晚安话,亲了亲女儿的脸蛋,正准备关灯。 禾禾一把搂住妈妈的脖子,小声道:“妈妈,你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看着女儿稚气的面庞,钟卉的心瞬间柔软下来了:“你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禾禾认真地想了想,大声道:“我要妹妹,不要弟弟!” 钟卉有些诧异:“为什么啊?” 禾禾撅着嘴巴:“我同学张丹丹的妈妈生了弟弟后,就不喜欢她了。她弟弟可坏了,什么东西都要跟她抢,还经常告她的黑状,真的太讨厌了。” 张丹丹是禾禾在国棉厂小学的同学,有个四岁的弟弟,姐弟俩平时经常打架。张丹丹的妈妈也因为超生被厂里开除了。 原本半躺在床上的钟卉听女儿这么一说,立马坐了起来。她将女儿揽在怀里,亲了一口:“不管妈妈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你在我心里头都是最重要的。” 禾禾扑闪着眼睛看着妈妈:“真的?” 钟卉猛地点了点头:“就像你和你最好的朋友何晓霞一样,你们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好朋友了。哪怕有新同学来,都没办法取代何晓霞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对不对?妈妈也一样啊!” 妈妈这么一说,禾禾便明白过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一头扎着妈妈的怀里。 钟卉搂着禾禾,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睡吧。” 禾禾快要睡着了,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她猛地睁开眼睛,激动道:“肯定是爸爸来了!” 钟卉起身去开门,果然是江晟。 江晟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你把户口本,还有办理准生证的证件都给我。” 钟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他又道:“你这套房子房产证还没下来,先把户口迁到我那套上面。然后再找这边街道申请二胎准生证就行了。我去问过了,这边二胎罚款只要3800。” 钟卉有些意外:“3800?” 江晟冷哼一声:“康主任故意按最高标准征收罚款,国棉厂那些下海的,她都罚得特别狠。这事,我们完全可以绕开她。” 钟卉想了想,6000块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倒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跟江晟犯拧。 她转身去屋里把证件取了过来,拿给他,淡淡道:“先按 你说的办。后面等我的房产证办下来,再把我和孩子的户口迁到这套房子上面。” 江晟的眸子瞬间冷了,咬牙道:“钟卉,你一定要这样吗?” 钟卉抬眸看着他,刚要开口,禾禾卧室里跑出来,一把抱住爸爸的腿,仰着小脑袋:“爸爸!今天你陪我睡吧!” 江晟牵起禾禾的手,原本冷质的声音柔和了几分:“行!今天爸爸好好陪你一会!” 钟卉的手垂了下来,站在那儿没动,任由江晟抱着女儿进了小卧室。 上辈子,禾禾跟江晟不亲,父女之间关系疏远,可是钟卉知道禾禾特别在意她爸爸。 相比较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全职妈妈,禾禾终究是更崇拜事业成功的爸爸吧…… 江晟拿着那些证件果然很快办好了落户和准生证的事。 荔河街道计生办的人对他们的情况也不了解,上头有人打过招呼了,便公事公办地按照流程给他们办了。 按照江北区的罚款标准,征收了3800元的计划外生育费和社会抚养费。 那头康主任看他们一直没来办准生证,便让手下工作人员去联系江晟。 手下人打完电话回来,一脸尴尬道:“康主任,他们说已经办好准生证了。” 康主任一脸不可置信,环顾办公室一圈,厉声道:“已经办好了?你们谁给他们办的?!我不是说每张准生证都要我过目吗!” 年轻工作人员陪笑道:“主任,他们不是在这办的。听说是买了商品房,把户口迁出去了。不在咱辖区了,自然不上咱们这办准生证了。” 康主任脸色阴沉,一屁股坐回办公桌前,这群个体户的鬼心眼就是多! …… 钟卉拿到了红色的准生证,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禾禾要开学了,父母也要回去了。 她特意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围坐在灯下,吃晚饭。 一旁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本市新闻。新闻里闪过一组镜头,警察冲到歌舞厅。画面摇晃,昏暗的舞厅包房,忽然被强光照亮,几个搂抱在一起男女吓得抱头蹲下。 下一个镜头,包房外的走廊,男女各站成一排。镜头扫过几张脸,钟卉的视线落到其中一个瘦高男人身上,只觉眼熟—— 那不是李爱娣的男人吗? 钟父抿了口酒,嘟囔道:“现在年轻人真不像话!” 正在吃饭的禾禾听外公这么说,好奇地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钟卉忙起身,过去关了电视机。 第30章 开学日 江嘉禾二年级的时候,从国棉厂子弟小学转学到了江北区新华小学分校。 开学第一天,禾禾早上没让妈妈喊,闹钟还没响就爬起来了。 床头上放着妈妈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衣服,白色的圆领衬衫和黄色的背带中裤,脚上是白色袜子配白色松紧带球鞋。 禾禾特别喜欢那条背带裤,是爸爸从琼海带回来的,清荔没有的样式,穿上可神气了。 新学校第一天,钟卉也有点紧张。一大早起来给女儿准备早餐,牛奶和禾禾最爱的鸡蛋肉丝面。 面条刚下锅,便看到禾禾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自己去洗手间洗漱。 禾禾这一点跟她一模一样,只要心里有事,早上根本不需要人喊,自动会醒。 趁着女儿吃早饭,钟卉飞快地给自己洗漱了一番。她剪短了头发,穿了一身套裙,一副职业妇女打扮,看上去爽快利落。 上辈子当全职主妇,穿衣打扮都迎合江晟的口味。留长头发,穿很贴身的裙子,打扮女人味十足。 钟卉自己其实很不喜欢穿得太女性化,譬如现在,她非常乐于将自己打扮成职业女性模样。她发现穿成这样去外头办事,对方的态度往往会更尊重更客气一些。 母女俩打扮停当,禾禾背上新书包,和妈妈一起出了门。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江晟等在那儿。 江晟的目光落在钟卉齐耳的短发上,眉头皱了皱,忍住没吭声。 开学第一天,两人一起送女儿去学校,是江晟自己主动提出的。之前转学手续都是钟卉在办,他还没去过女儿的学校,就想趁着这次开学去看看。 虽说江晟对于女儿在哪个学校读书,并不是很在意。但钟卉办完转学手续才通知他,多少让他有些不爽。 不爽归不爽,他也没说什么。有学上就成,他对女儿的要求也不高。 江晟自己提出来,钟卉也免了开口的麻烦。转学第一天,父母都在的话,禾禾会更有安全感。 上辈子,禾禾念小学,江晟拢共没去过学校几回。钟卉本来对他也没抱什么指望,但今天这日子特殊,工具人也该发挥点作用。 禾禾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心里既紧张又激动,还有一丝丝忧虑。 “妈妈,你说我去的这个新学校的同学,会喜欢我吗?我还能交到跟何晓霞一样的好朋友吗?” 江晟清了清喉咙,一脸严肃地训起话来:“你是去学校上课的,又不是去学校交朋友的!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钟卉不想搭理他,只低头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安慰道:“放心吧,你在厂小上了一年学就交了那么多好朋友。在这间学校还要上四年呢,还怕交不到好朋友?” “是哦。”禾禾一听觉得妈妈说得很有道理,便没那么担心了。 江晟站在后头,看母女俩头挨着在那喁喁低语,心里也不自在,好在电梯很快就来了。 进电梯的时候,里面已经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 钟卉看小男孩穿着新华小学的校服,便主动跟对方攀谈起来。一聊才知道,小男孩也是二年级的,是禾禾隔壁班的。 那男孩瞅着整整比禾禾高一个头,钟卉上下打量了几眼,赞道:“二年级这么高了!” 年轻女人听到她夸自己儿子,强压下翘起的嘴角:“我们月份大。10月份的。” 住在钟卉楼上的这个女人叫潘彩凤,老公在外地做生意,她一个人在清荔带着儿子。 潘彩凤身材微胖,挺平易近人的,和钟卉聊了几句,便让她有空带禾禾去她家玩。钟卉笑着应下了。 江晟全程在旁边没吱声,耐着性子听两个女人在自己耳边你一句我一句聊个没完。 听到潘彩凤说她男人在外地当包工头,江晟琢磨着没准备他认识。清荔在外头搞建筑的都是一个圈子的,基本上都听说的。 既然是邻居,下回倒是可以认识一下。 …… 荔河花园的后门离学校就隔着一个红绿灯,走个几分钟也就到了。 校门口那条马路挤满了人,不乏开着小汽车送孩子上学的。江晟扫了一眼家长们的穿着打扮,心里有些数了,这学校确实和国棉厂小学不是一回事。 钟卉没理会江晟,她全部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牵着禾禾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把她送到二年级一班门口。 班主任刘老师已经来了,钟卉和刘老师接触过几次,已经比较熟悉了,忙上前打了个招呼。 刘老师看了江晟一眼,笑道:“你是江嘉禾的父亲吧?我是一班的班主任,我姓刘。” 江晟露出和煦的笑容:“刘老师您好,禾禾转学过来,可能还要适应一阵子,还请老师多多关照。如果孩子在学校不听话,老师尽管打!我们当家长的肯定没意见……” 钟卉≈禾禾:“……” 钟卉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撇过头去看了看天。禾禾小脸涨得通红,如果不是老师在这,她简直想掐她爸。 刘老师被江晟说得笑了起来:“不至于不至于,禾禾这孩子一看就很乖。” 两口子都来送小孩了,看得出来对孩子转学还是挺重视的,老师态度也亲切了许多。 “江嘉禾,跟爸爸妈妈说再见。老师带你去教室,认识一下班级的同学们。” 禾禾松了口气,牵着老师的手,转身跟爸妈说了声“再见”,便进了教室。 钟卉站在窗户外面,一直目送着女儿进了教室,到座位上坐下。 今天来女儿学校,江晟感觉还不赖。在教室外头溜达了一圈,抬头看了眼教学楼上几个鎏金的大字,是新华小学的校训。 不愧是清荔的百年名校,连分校都建得这么气派。崭新的教学楼,标准尺寸的足球场和篮球场,操场用水泥硬化过了,厕所配了自动冲水箱,到处干干净净规规整整,看着特别舒服。 一对比之下,国棉厂小学就显得太破旧了。教学校是七十年代的时候盖的,厕所是旱厕。沆沆洼洼的土操场,一下雨就淌黄水。 江晟对女儿这所新学校很满意,不过他这人是不会把这种满意显露在外的。 从学校出来,江晟刻意放慢了脚步,转过头看了钟卉一眼:“你待会是不是要去新世界?一起走吧?” 钟卉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不,我今天要去趟厂里。” 她今天确实要去厂里,去拿那笔买断的两万块钱。 这段日子因为这笔钱,她一直没把自己怀孕的事说出去,就连王茹她们都没说。 没想到那天在医院碰到李爱娣,已经替她把怀孕的事扩散到全厂都知道了。幸好准生证已经办好了,厂里没有因为她超生,便卡住买断工龄的钱。 到了国棉厂,钟卉便直奔财务室。第一批分流的职工已经等在那儿了,一个接一个的签字领钱。 轮到钟卉,桌上的钞票只剩下最后两摞了。 出纳王大姐拿着单子让她签字,说道:“你运气还真好。再晚来一个,今天就领不到了,要等下个月。” 钟卉把钱拿在手里掂了掂,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在国棉厂十年,今天算是彻底结束了。 离开了工厂,医保社保都得自己交了。算一算,两万确实不多。 钟卉将钱放进包里,冲王大姐笑了笑:“谢谢!” 王大姐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不数数?” 钟卉笑了:“不数了。我信您。” 王大姐目光落到她隆起的腹部上,把已经滚到喉咙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从财务室出来,钟卉看了眼手表,刚好到上午放工的时间。她便去车间门口等王茹,顺便打个招呼。 果然,王茹看到她就是一通埋怨:“你嘴巴还真是紧,怀孕这事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透出来。” 钟卉不好意思道:“我这胎毕竟是计划外的,太敏感了,我是想等着月份大了再告诉你们。” 王茹拉着钟卉去食堂:“那个李爱娣,恨不得嚷得全厂都知道,还找了计生科。后来计生办那个老太太上厂里来找厂长……” 钟卉淡声道:“我那天在医院产检看到她。她快生了,我倒没想到她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王茹凑近小声道:“她现在没空管了,孩子才生下来没几天,还在坐月子,她男人扫黄打非被抓进去了。老婆坐月子,跑到歌厅跟跳舞小姐搂搂抱抱,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钟卉脑中闪过那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画面,看来她没看错,那人确实是李爱娣的男人。 中午王茹拿着饭票,请钟卉在食堂吃了碗排骨面。 王茹:“厂里订单越来越少,从下个月开始,细纱车间上半个月班,歇半个月。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干,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钟卉:“那你想好干什么没有?” 王茹:“厂里倒是给我们联系了不少单位,就是适合的岗位不多。前阵子市里成立了航空公司,说是要从下岗的纺织女工里招一批过去当‘空嫂’,年龄特意放宽了,28岁到36岁之间,咱们厂好多人报名。” 钟卉眼睛亮了:“28岁到36岁之间,你也符合条件啊,你报名了没有?” 王茹低头吃面:“我还在犹豫报不报呢。听说全市已经有上千名纺织女工报名了,咱们厂我认识的,纪玉洁、许瑶清都报名了,还有你小姑子江雯。这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我这条件能选上才怪!” 钟卉一把抓住王茹的手,挡车工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棉纱和线“接头”,手没有粗糙的。 她脑中闪过上辈子王茹肿胀得像萝卜一般的手指,神情十分认真:“航空公司如果光要年轻漂亮的,就不会把年纪限定在28岁到36岁之间了。当空嫂不光要长得好看,还要有服务意识,有亲和力。亲和力这是你的优势啊!你还记得我们刚进厂的时候,厂里那些老师傅都特喜欢你,抢着给你介绍对象……” 王茹被钟卉一提醒,是有这么回事,她在厂里的人缘一直还不错。可惜当年那么多给她介绍对象的,她选来选去选了个最老实最本份的。 王茹叹了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也去报个名。没选上也没啥损失。” 钟卉猛地点了点头:“总归没什么好怕的!现在外头到处在招人,我买的那个小区,还在招售楼员呢。以后卖房子肯定赚!” 王茹笑道:“可惜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不然也和你一样去开店做生意了。” 钟卉想到上辈子她在鱼摊后面忙碌的身影,脸上漾出一抹笑容——没到那份上,人哪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块料呢? 第31章 包租婆 禾禾开学已经两周,第一个星期钟卉每天坚持接送。 到了第二个星期,禾禾无论如何都不让妈妈接送了。学校离家走路才几分钟,小区里的同学都是自己回家。 除了开学第一天,后面几天钟卉确实很少看到家长接送了。禾禾在厂小也是自己回家,钟卉跟女儿说了一些防拐的常识,便由着她去了。 禾禾又像以前在国棉厂子弟小学一样,当起了一名钥匙儿童。 她很喜欢现在的学校,教室、操场都比以前的学校要新。而且在学校她再也不用憋尿了,新学校的厕所特别特别干净! 班主任刘老师为了让禾禾更快地适应班级,还选了她当课间检查员,帮老师维护班级课间纪律。 钟卉看女儿每天都兴头头地去学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早上出门前,钟卉会把早饭做好,禾禾自己起床,吃早饭去上学。母女俩一个在外头做生意,一个上学,时间上倒也配合得过来。 江晟农贸市场的项目做得差不多了,又不见了人影。他不在眼前晃,钟卉的心情舒畅了些,不像之前那么紧崩。 升入二年级,禾禾还有一件开心的事,她每周的零花钱由1元涨到了2元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存了15元钱。每次打开装钱的小铁盒,禾禾都觉得自己特别富有。 …… 买断工龄的钱虽然不多,钟卉拿到手还是很高兴的。 上回买房子还欠了将近万块的尾款,要在半年内付清才能拿到房产证,现在只剩下个月的时间了。钟卉算了算,手头上所有钱加一起倒是够付尾款了,只不过付完了,她就真成穷光蛋了,连做生意周转的钱都没了。 思来想去,钟卉决定还是等手头上宽松点,再来付房子的尾款。下个月要去趟沪市,认购证一直在涨,到时候价钱合适的话,她打算转手卖出去。 新世界的摊位现在一天的流水稳定在800到1000之间。虽然不能跟大商户比,在整个新世界商户里头,也排在中上游了。 钟妙很高兴,比她在天桥市场卖小商品强多了。最主要和姐姐一起开店,两个人有商有量,思想压力不像一个人摆摊的时候那么大。 姐妹俩早上刚布置好档口,张小乐神跑过来,一脸神秘兮兮道:“钟姐,听说倪奇正要将门口这个临时服装集市改成收费的流动摊位,一天摊位费10块钱。你们是怎么打算的,是交钱继续在这摆摊呢,还是回市场里面做生意?” 钟卉愣住了:“一天10块钱?那一个月不是300?比里头档口租金还贵啊!” 这生意才好几天,市场管理处就想坐地起价。虽说她想过门口这个流动集市早晚要收费的,但倪奇正那头收费来得也太快了吧! 钟妙也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看着小乐:“不是吧?天桥市场的流动摊位一天才收8块,倪奇正竟然想着收我们10块钱一天?!” 张小乐干笑一声:“可不是!我说之前他怎么好心免费给我们搞集市,眼瞅着人流量上来了,就开始割我们的肉了!” 钟卉想了想,道:“如果倪奇正打算收流动摊位费,我们就搬回自己的档口做生意!” 钟妙发急了:“姐,之前就是因为里面档口生意不好,我们才搬出来卖东西啊。现在又搬回去,生意肯定不如在外头好!” 钟卉扯了扯嘴角:“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新世界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你看附近几个县市的摊贩都开始来这边进货。倪奇正怎么可能一直把门口这么好的位子免费给我们用?” 钟妙眉头拧起:“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倪奇正心也太黑了,收费比天桥那边还高……” 钟卉淡淡道:“新世界的定位是批发市场,你看我们这几天做了几单批发的生意?” 张小乐道:“现在肯定还是散客多,十个客人里面有一、二个服装小贩就不错了。” 钟卉点头道:“是啊。可是新世界定位就是服装批发市场啊。小乐,你们瓯城来这里的商户都是想做专业批发商的。我猜倪经理的想法,门口流动摊位主打价格便宜针对散客的低端服装,像天桥市场那样。里头的档口走更专业的品类批发……” “你倒是把我的想法一猜一个准。”钟卉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倪奇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身衣冠楚楚的矜贵派头,正神色莫辨地地看着钟卉。 他才知道钟卉的男人是江晟,前两天在农贸市场听那边的电工告诉他的。别说,这对夫妻除了相貌登对,还都是聪明人。他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欸!那不是倪经理吗?!”商户们看到倪奇正来了,瞬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要说法。 “倪经理,听说门口流动摊位要收钱?” “这也太黑了吧!我们这生意才刚好点!” “如果是这样,那里面摊位我们要退租!” “是啊!哪有收两份摊位费的理!” 倪奇正被人群围在中央,看着群情激昂愤愤不平的摊贩们,只扔下一句“这是上头领导的意思”,便走开了。 钟卉看着倪奇正的背影,忍不住想到新世界刚开张的时候。一个多月过去了,如今天倪奇正听到“退租”两个字早已经气定神闲了。 回到办公室,倪奇正便将李承福和金群两个人喊到办公室,聊流动摊位收费的事。 新世界一百多家商户,现在已经分裂成两派。李承福是瓯城派的老大,金群是本地派威望最高的商户。 倪奇正一向懂得抓大放小,只要将这两人搞定了,其它商户自然也就摆平了。 …… 一听说摊位要收费,集市上的小贩们又开始凑一起聊“退租”的事了。钟卉和妹妹暂时没有退档口费的打算,仍然是专心做生意。 接待了几波过路客,突然来了几个人堵在摊位前,看上去也不像是买衣服的。 钟妙一看为首那个男人,吓一跳,结结巴巴道:“文哥,你们不在天桥市场摆摊,跑到这里来干嘛?” 文哥叫陈星文,一脸凶相,右脸有一道疤,是以前在天桥摆摊跟人打架的时候留下的。 这个文哥在天桥市场就相当于一个地头蛇,谁也不敢惹他。 “这是你姐吧?”陈星文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转了转,对钟妙说道:“别提了,听说天桥市场要拆了,我们来这边看看摊位。” 钟卉心下微动,抬头看了这男人一眼,脑中刹时转过很多念头。难怪倪奇正要收流动摊位费呢,这是吃准了天桥市场那边要拆迁,大批商户会涌到新世界来。 “天桥市场要拆?”钟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吧?生意那么好也拆啊?” “有什么办法!政府一直嫌那儿脏乱差,想好好整顿一下。这次趁着扩建立交桥,干脆全拆了重新归划。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就想着另找地方做生意。” 钟妙听陈星文说想在新世界这边租摊位,脸上堆起笑容:“文哥,你们这是来新世界跟我们抢生意来了!” 陈星文勾了勾唇角:“什么抢不抢的,有钱大家一起赚。” 钟卉用手指了指身后:“你们先去市场里看看,应该还有不少档口在招租,看中了找市场管理处就行了。” 陈星文睨了她一眼:“谢了啊。” 钟卉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她已经想不起来上辈子天桥市场是什么时候拆的了。 印象中,天桥市场那边就是蛇龙混杂,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坑蒙拐骗更是防不胜防。钟妙在天桥摆了几年摊后,就在老城区租了个店面,后头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 想到这,钟卉思绪一转——难怪新世界发展那么快,原来刚成立不久就碰上了天桥市场拆迁。这么一来,新世界的档口肯定供不应求了。 钟卉垂眸想了一会,眼睛亮了。 新世界经理办公室。 倪奇正拎起暖水壶给李承福、金群一人倒了杯茶,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一人发了一支。 个男人闷头抽烟都没吭声,最后还是倪奇正先开了口:“服装集市是把新世界的人气给带起来了。不过,这样搞下去我们最多成为下一个天桥市场。要想把新世界打造成一个专业的服装批发市场,门口这个小集市并不是我们的重点,只多只能算是道开胃菜。” 李承福眯起眼睛,沉声道:“理是这么个理,只不过搞专业的批发市场也是一天两天就能搞起来的。” 金群难得跟李承福站在同一条战线,忙在一旁附和道:“是啊。现在服装集市能赚得到钱,才是商户们最看重的。刚有点起色,就开始收摊位费,肯定很多商户把市场里头的档口退租,直接在门口的流动摊位做生意。” 倪奇正不慌不忙地抽了几口烟,淡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天桥市场那边要拆迁了,马上可能会有一批商户要转到新世界这边来。新世界市场里面200个摊位,加上门口流动摊位,满打满算也就300多个档口。我现在担心的不是退租,担心的是档口不够。” “天桥市场要拆?”李承福和金群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浑身一凛,脑中都各自盘算起来。 倪奇正还没来得及往下说,便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正探头进来。 倪奇正抬头看向钟卉:“你找我有事?” 钟卉走进办公室,扶着腰坐了下来。屋里个男人都是人精,她也不兜圈子了,直接冲倪奇正道:“倪经理,现在新世界是不是还有四十多个档口在对外招租?我想包租20个档口。” “20个?!”这话一出,屋里个男人都一脸震惊地看着钟卉。 这个女人的算盘也打得太快了! 第32章 上门来 听钟卉提出包租20个档口,屋里三个男人都沉默了。 作为市场管理方,倪奇正自然乐见有大商户来牵头,这样无论在管理上,还是收租金,他都更省事。 他只是没想到钟卉下手这么快,抬起那双锐利的眼睛审视地扫了她几眼,最后笑了笑:“包租我们当然欢迎,不过事先说好,这回租金没有八折优惠了。” 现在的新世界已经不是刚开张时的新世界了,供需关系彻底发生变化,钟卉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李承福和金群有些懵。他们俩可是新世界有名的“档主”,一个包租了5个档口,一个包租了3个。 李承福是第一个和倪奇正签约的商户,他的档口位置最好的。金群包租的3个档口面积是整个新世界最大的。 这些包租的档口,他们除了一个拿来自己做生意用,其它的都转租出去了赚差价。之前因为新世界人气一直没上去,赚的不多,但总归是一笔收入。 听到倪奇正说天桥市场要拆,两人第一反应也是这是个千载难逢的下手机会。 原本打算回去拢一拢手上的资金,然后再算算可以包租多少个档口,这一时间心里都还没底呢。中途杀出个钟卉,一下子就要包租20个档口,李承福和金群一听就急了。 这么一来她就成了整个新世界最大的“档主”了,以后在市场上那还不是呼风唤雨? 金群眼珠子转了几转,笑道:“20个太多了吧!不如剩下四十多个档口我们几家分一分?” 李承福跟钟卉很熟悉,当即劝道:“小钟,20个档口就算季付也要二三万块,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一个吃下这么多,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钟卉确实是打算把手头上所有现金都拿出来租档口,听他们这么说,也不着急,只道:“李大哥,我既然打算租了,自然能承担这个风险。” 这话一出,李承福和金群脸上都变了色。钟卉假装没看见,继续道:“不过市场还有这么多待租的档口,我一个人肯定是吞不下来的。如果大家都想租,不如趁这个时候赶紧定下来。” 等天桥市拆迁的消息彻底传开了,只怕想包租也没机会了。 倪奇正听她这么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市场档口布局图:“待招租的档口都在这上面标出来了。新世界现在的商户可以优先包租,你们自己看一看,看中了直接跟财务签认租协议就行了。” 三个人立刻围了上去。李承福有点犯愁,他的钱都压在货上面了,眼下是真拿不出这么钱来租档口。不过回去找瓯城老乡借一借,总能借一些过来。他脑中飞快地过了几个拆借方案,算一算资金,最后定下来10个档口。 钟卉对着图纸,反复比较,最后选了12个不同规模的档口。算一算租金,季付的话,这次买断工龄钱就掏空了。 钟卉刚才已经跟妹妹商量过了,如果继续搬回市场里面做生意,要换个面积大点的档口。现在这个七八个平方的档口多来几个顾客都没法转身。面向散客做生意倒没什么,如果打算搞批发,恐怕得另外租个仓库才行。 剩下20来个档口则被金群包圆了,他笑眯眯解释道:“这些可不是我一个人租下来的,我替几个清荔商户代租。” 倪奇正看着他们几个为了包租档口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天桥市场一拆,新世界的摊位肯定是不够的。 早上跟区政府开会的时候,他刚提出这个问题,区领导就拍着胸脯保证:“地盘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只要你们能把天桥市场流出的商户全部接下来,区政府带头搬迁,我们让出地盘!” 一番话说得倪奇正热血沸腾,再一次感受到政府想把新世界打造成省级重点项目的决心。 他已经算过了,只要附近的区政府搬迁,新世界至少还可以再增加六百多个档口,届时肯定是省内规模数一数二的专业服装市场! …… 天桥市场的商户没料到,他们那边拆迁消息刚出来,新世界这边的档口已经被抢租一空。 这年月做生意就是这样,一旦看准了,下手得狠。晚一天可能就吃不上热乎的了。 李承福、金群和钟卉三人商量了一下,达成了共识,所有档口加价30进行转租,谁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即便这样新世界的档口还是供不应求,很多天桥市场的商户抢不到固定摊位,最后就租了门口的流动摊位。干一天赚一天的钱,等到后面有合适的档口再租。 陈星文最后租了金群的档口,钟妙松了口气。自打在天桥市场看到他跟人打架,用砖头拍得人满头是血,钟妙见了陈星文多少有些打怵。 没想到他也跑到新世界做生意,以后一个市场抬头不见低头见,钟妙觉得还是尽量离这种扎手的刺头远一点。 随着天桥市场的拆迁和附近农贸市场的峻工,新世界的人流量节节攀升。 倪奇正也趁着这个机会,跟市场里所有商户开了一次会,提出了新的经营要求——像卖咸菜那样甩卖服装是不行的,要走品牌化专业化的路子。 新世界几个实力雄厚的商户也开始深耕各自的品类,李承福还是专注男装,他的店里一水的黑、蓝、灰间或横竖格子的西服。金群则专注羊毛衫和丝巾两大品类。 钟卉包租的那十几个档口租出去后,一个月的租金收益有三千块。原来那个7、8个平方的小档口换了个面积更大的,还是继续做女装。 钟卉决定把这个店交给妹妹经营,钟妙一听有点发懵。 “姐,咱俩生意才刚有点起色,不会是要分家了吧?” 钟卉睨妹妹一眼,笑道:“分什么家?咱俩难不成一辈子就守着一间小店啊?我打算开个新店。” 钟妙有些茫然:“新店?新店卖啥?” 钟卉笑道:“你觉得卖童装怎么样?” 钟妙眼睛亮了,激动道:“童装?新世界确实没啥像样的童装店!没准还真有机会!” 最近给禾禾和肚子里的娃买衣服,钟卉才发现清荔市面上的童装无论是款式、做工还是材质,都不太令人满意。现在不比以前,孩子是越来越金贵了,家长给孩子花钱也比以前舍得。 钟卉想反正自己也要买,不如趁这个机会去五羊城看看有没有能够长期合作的童装品牌。 如果要去五羊城进货,得把女儿安顿好才行。 钟卉这头正和钟妙商量新店筹备的事情,突然听到市场管理处的人在广播里喊她接电话。 钟卉跑过去一接,是禾禾打过来的。 电话那头,禾禾大声道:“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小姑来了!” 钟卉心下一沉,眉头拧了起来。江晟父母能找上门来,八成是他告诉他们在荔河花园买房子的事了。 钟卉脑中转过几个念头,问女儿:“你爸爸呢?” 禾禾:“爸爸不在家。” 钟卉想了想,叮嘱女儿:“你不是有爸爸那的钥匙吗?你把爷爷奶奶带去你爸那边。” 禾禾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我已经带他们看过了!爷爷奶奶还有小姑对咱们的新家称赞得不得了!” 钟卉没吱声,跟女儿说了句“妈妈马上回家”,便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钟卉又打了个电话到亮子那。原本她以为江晟结束了农贸市场项目去外地了,后来才知道他这些天一直待在清荔,好像又在谈新的项目。 江晟工作上的事,她一点也不关心。不过眼下他父母来了,钟卉可没心情接待。 电话接通了,江晟不在亮子那。钟卉眉头再一次拧起,回到档口跟妹妹说一声,便拎着皮包打算回家。 钟妙有些担心:“姐,他们一家子突然跑过来准没好事!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啊?” 钟卉笑了:“没好事就没好事呗!难不成我还怕他们不成?” 上辈子,她对公婆小姑子客客气气,百般讨好,不过是因为她和想江晟把日子过下去。 眼下都不打算跟他过了,也就犯不着热脸贴冷屁股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 自打上回江晟在家里发了通脾气,江父江母心里头也不大安生。思来想去,大儿子那头是不指望了,老了还得靠这个小儿子,闹得太僵也不是个事。 老两口在家里嘀咕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还是给儿子服个软。 儿媳妇这都怀孕几个月了,也没来看过,便拎了点水果,带上女儿去了趟国棉厂宿舍楼。 谁成想,一敲门,是个陌生面孔开的门。一问才知道,儿子儿媳已经买了荔河花园的商品楼,搬出去了,把厂里分的房子给租出去了。 从职工楼里出来,江父气得脸色铁青:“这么大的事,愣是提都不提一嘴!” 江母也气不顺:“这肯定是钟卉不让提的,那边住商品房,这边还收着租金,这日子过得多舒坦。就这,我补贴点钱给江淼,他还给我拍桌子。” 江雯嘟囔道:“现在整个国棉厂都没几个有我嫂子阔的!我们这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她倒好,拿了两万块的买断钱潇洒去了!要不说有钱人最抠门呢,商品楼都买了,还惦着这老房子的50块租金。” 女儿的一番话说得老两口更来气。一家三口当即找到荔河花园去了。 上小区保安那打听,保安看他们确实是来找亲戚的,便将钟卉家的门牌号告诉他们。 …… 钟卉出市场直接打了个出租车回家,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不停掠过的街景,她脑中闪过很多上辈子和公婆打交道的画面。 嫁给江晟的时候,她就知道公婆对她并不是很满意。好在结婚的时候分了房子,婚后也没有跟公婆住在一起过,避免了很多矛盾。 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必须跟着江晟去公婆那。尤其是过年,江晟是不能接受去她娘家过年的。钟卉即便再不乐意,也得跟着江晟去乡下老家拜年。 没生禾禾的时候,都还能忍。生了禾禾之后,一看是个孙女,公公脸色就更难看了…… 过日子就是这样,很多细碎的事情一点点胳应着人。 “叮”地一声打断了钟卉翻涌的思绪,从电梯里出来,推开家门便看到公婆还有小姑子坐在客厅里。 禾禾看见妈妈回来了,便扑了上来:“妈妈!” 钟卉揽住女儿,将身上的包拿下来挂好,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江父埋怨道:“你们怎么搬家都不跟我们说一声!害我们白跑一趟职工楼!” 第33章 和盘托 江家老两口知道小儿子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但没想到赚得这么多! 直接能看到江景的电梯房,一买就是两套!这得花多少钱? 老两口现在住的机械厂的职工楼,80年代分下来的老公房,当年在清荔谁不羡慕?拿来和儿子买的这个商品楼一比,就显得寒酸局促了。 将两套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江雯说不出话来了,她也没见过这种房子。 先前二哥和二嫂住在国棉厂的职工楼里,她并没有觉察出什么,现在看他们住的房子,江雯才意识到二哥没准是真的成了大款。 一时间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钟卉,这才发觉嫂子像换了个人似的,上身穿着卡其色廓形西装,下身是同色的一步裙,这一身打扮还真有点像电视上播的《公关小姐》里的女演员。哪里还看得出以前那个戴软帽系饭单的纺织女工的影子? 想着自己今天来这的目的,江雯脸上堆起笑容:“嫂子,听说你在新世界开店了,生意还好吧?” 钟卉没回答,从厨房里泡了三杯茶端出来,放在桌上,回了刚才江父的问题:“这边学校教育质量好,给禾禾换所学校读书,干脆搬到这边来。” 再不喜欢江家人,在禾禾面前,钟卉从来是做足功夫的,该有的待客礼数绝不会少。 江父平日里最看不惯那些有钱就得瑟的下海职工,冷哼道:“国棉厂小学有啥不好的?搁80年代那是市示范小学!有钱也不是这么糟蹋的,房子能当饭吃?又不是没房子住,一买就是两套!这得花多少钱?” 钟卉大概猜到江父今天来的目的,不耐烦跟他掰扯这些事,坐下来直截了当道:“你们今天来有啥事?” 江父面色僵了僵:“也没什么事,听江晟说你怀二胎了,过来看看。” 钟卉这才发现桌上放了一兜桔子。 江母语带埋怨:“搬家也不说一声,害我和你爸拎着东西白跑一趟,路上白白耽误一个多小时。” 禾禾眨巴着眼睛在一旁听了半天,她知道爷爷奶奶不喜欢妈妈,妈妈也不喜欢爷爷奶奶。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把事情往爸爸身上推就行了。爷爷奶奶是不会责怪爸爸的! “奶奶,不是妈妈不跟你们说!妈妈让爸爸跟你们说,是爸爸忘了!” 这话一出,果然江父江母不说话了。禾禾有些得意,一抬头便看到妈妈正瞪着自己,她吐了吐舌头,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回自己房间写作业了。 禾禾知道大人们还有话要说,她很好奇爷爷奶奶要和妈妈说什么。进了房间,关上门,放下书包,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背后,竖起耳朵听外面大人说话的声音。 禾禾贴在门后面努力听着,只听到爷爷的声音,“你们现在日子是过得有声有色了,雯雯在国棉厂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她工资发不出来,又不是我害的。当初我跟雯雯说了,国棉厂效益不行了,让她不要进来,她不听。” 钟卉语气很淡漠。这话一出,屋里另外三个人都变了脸。 上辈子江雯死活要进国棉厂,钟卉帮她找关系,最后进了细纱车间。工作是辛苦了一点,工资在全厂所有车间里是最高的。 谁知道没过多久,厂里效益不行,江雯又一次面临下岗,公婆把所有责任都推到钟卉头上,意思是她不该让江雯进国棉厂。 钟卉没想到自己好心帮忙,最后弄得个里外不是人。 后来清荔航空要在全市纺织女工中招收空姐,江雯也报了名。公婆便逼着江晟一层层找关系找人,想将江雯塞进去。钱花了不少,人也找了不少,最后在体检环节筛了下来…… “现在再提这个有什么意思!江晟就这么一个妹子,他现在发达了,你们这日子也摆起来了!雯雯呢?工作快没了,结婚也没个房子,他这个当哥的总不能不管吧?” 江父一边大声嚷,一边拍桌子,禾禾在屋里听得心怦怦直跳。 钟卉看着现在还中气十足的江父,决定不绕弯子了,有些事情直接摆在台面上说开。 “工作的事,你们找江晟。房子,你们是想要职工楼的房子拿去给雯雯当婚房吧?这个我不同意,那房子以后要留着禾禾。” 小房间里禾禾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瞪大眼睛,妈妈打算将那套房子留给自己? 国棉厂值钱的不是那套四十平的房子,而是那块地皮。职工楼那块地后来被开发商买了去,推平了盖商品楼。原来的住户要么补拆迁款,要么赔房子。 上辈子,钟卉和江晟搬出去后,公婆也打过那套房子的主意。钟卉死活不肯,那套房子再怎么说,是她和江晟的婚房,她也有份。凭什么白送给江雯? 江晟有妹妹,她也有啊,钟妙结婚也没房。 为这事,钟卉算是和婆家撕破脸了,也在江晟那闹了个不痛快。 以前钟卉面皮薄,有些事情不好当着公婆面摊开讲。现在这份上了,也不需要顾及什么情面,便直言不讳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江父没想到一向还算好说话的儿媳今天这个态度,当即眼一瞪,破口大骂:“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和江晟住着这么好的商品楼,宁愿把那个破房子租给别人,也不给自己家人?国棉厂那套老公房是江家出钱买的!你不同意?江家的房子轮到你说话?!” 钟卉那双杏眼彻底冷了下来。原本还打算好声好气地跟两位老人家说,听到这儿她彻底没了耐心,唇角微扯,道:“您老人家还真是健忘啊。前几年房改的时候,江晟还没下海吧?他一个水电工,能一下子拿出3000块钱?那是我和他一分一厘攒下来的!那房子我本来就有份!” 说到这,钟卉腾得站起来,大步走到主卧,拿出江晟签字的离婚协议书,扔到桌上,冷冷道:“既然江晟不肯告诉你们,那我来说。前段时间他提出离婚,我答应了,这是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国棉厂的房子归到我名下……” 这话一出,客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江家老两口还有江雯脸色陡变,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 站在门后的禾禾脑袋“嗡”地一声,小脸煞白一片——爸爸妈妈要离婚? 江晟并不知道父母来了,他还在陪王晖一起应酬。 王晖今天请江北区土地规划局的领导吃饭,他刚拿下了新世界旁边的一块地皮,打算开发一个楼盘。楼盘名字已经报批通过了,叫“世界新苑”。 清荔的房地产起步没几年,前些年王晖一直在外地搞房地产,“世纪新苑”是他在清荔开发的第一个楼盘。 背靠着新世界批发市场和清荔东站,“世纪新苑”就是瞄准了这些富起来的商户们兜里的钞票。 王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打响第一炮,让清荔这些土包子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档楼盘。 这一次王晖想拉自己熟悉信任的团队来开发这个楼盘,他第一个想到江晟,苦口婆心地劝江晟拉个工程队,跟他一起搞房地产。光做电路设计安装,赚几个辛苦钱,有啥前途? 江晟好不容易点头同意了。这段时间,他带着江晟一起参加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饭局,见了不少领导。 两人忙了好一阵子,新楼盘的手续办得七七八八。王晖心情也松驰下来,吃完饭便领着江晟直奔清荔最高档的洗浴城。 泡了澡,换了洗浴城的白色裕袍,两人躺在休息厅的躺椅上。对面的大电视上正放着香港动作片,灯光有些昏暗。 这是江晟第一回来这种大型的洗浴城,恍惚间又回到了以前在工厂的时候。国棉厂有很大的浴室,几十个莲蓬头,一个大烫水池。 那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大烫池里泡一泡,再到莲蓬头下冲洗,然后拎上饭盒去食堂吃现成的热饭热菜。 江晟躺在那儿,似乎又找到了过去那种“工作完毕洗个澡,好像穿件大皮袄”的感觉。 清清爽爽,皮是皮,毛是毛。一种健康的力量,蛰伏于体内。好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 王晖看他阖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问起他办准生证的事。 一听计生办的人作祟,王晖那一对浓眉立时竖了起来:“是哪路神仙这么不长眼?” 江晟摆了摆手道:“都搞定了,没啥事。” 说到生孩子的事,王晖心情不太痛快:“你老婆倒还生得出来呢,没准给你生个儿子。不像我家里那个,生完老大,肚皮一点动静没有。” 王晖的老婆家里很有背景,老岳丈在市里当官,他能在房地产圈子混得如鱼得水,没少利用老婆那头的关系。也因此,老婆不想生二胎,他这些年也是敢怒不敢言。 江晟看他被戳中心事,便道:“闺女现在已经上初中了吧?好好把闺女培养培养,说不定比儿子还顶用!” 两人正聊着,突然来了两个穿制服短裙和肉色丝袜的年轻女人,笑问道:“大哥,要不要做个全套?” 王晖瞅了江晟一眼,神色暧昧:“来都来了,走吧,今天我请客!” 江晟从躺椅上起来,食指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笑道:“还是不了吧。我得回去了。我家那个爱吃醋……” 王晖用手指了他半天,笑得前仰后合:“江晟,看不出来,你是个妻管炎!” 江晟扯了扯嘴角,没吭声。他可不是妻管炎,他只是不喜欢别的女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从洗浴城出来,江晟打了个车回荔河花园。最近实在太忙,好几天了,连钟卉和禾禾的照面都没打上。 到了家门口,发现钟卉已经回来了,房门大开。 江晟抬脚进门,突然发觉不对劲。父母和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三个人黑着脸坐在餐桌旁。 钟卉靠在沙发上,手抚着肚子。听到门口的动静,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和他撞个正着。 “你回来了,我刚才把离婚的事都跟他们说了。” 第34章 说开了 江晟将父母带到自己买的那套房子。 一阵难捱的安静过后,江父江母慢慢从震惊和慌乱中回过神来。 江雯是年轻人,接受“离婚”两个字,比父母更快。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父亲,又乖乖闭上了嘴巴。 江家的传统,当家作主的是老头子,老的没开口,小的没有说话的地方。 江父阴着脸,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瞪着小儿子:“钟卉说的都是真的?” 最近这段时间已经够烦了,江晟没想到父母突然上门。他一屁股坐下来,掏出烟盒弹出一根咬在唇上,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江母看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忍不住抹起眼泪,哭嚷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不告诉我们!” 江晟皱起眉头:“签协议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怀孕了。现在她怀着二胎,这婚肯定不可能离的,我还是想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有什么好告诉你们的!” “可是我听嫂子的意思,这个婚她离定了,财产孩子都算得清清楚楚……”江雯在一旁撇了撇嘴。 江母气得不轻,颤颤巍巍地抚着胸口骂道:“现在年轻人动不动把‘离婚’挂在嘴边!这过日子心散了,拢都拢不回来了!你看她今天那个样,眼里还有我们?你现在房子、钱全一股脑给了她。她哪里还有心思跟你好好过日子?” 江晟不耐烦跟母亲讲这些。这些年他在外头做生意,禾禾都是钟卉在带,父母又没帮他带过一天。房子和钱不给钟卉,难道给他们不成?况且签协议那会,他手头上也没多少钱。 他扬起头,嗤地一声:“她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带着禾禾,还在新世界开店做生意,比在厂里还忙,能有啥心思?” 江雯第一次觉得二哥把女人想得太简单了,她忍不住开口道:“哥,你忘了梅大姐了?她都能找两个老公!钟卉才二十八,有房子有钱,再找个男人是啥难事吗?”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瞥了江晟一眼,小声道:“我进国棉厂,就老听他们说钟卉以前在厂里是四朵金花之一,有多受欢迎。就那会在细纱车间,小铁匠谁的话都不听,就听钟卉的。别人找他修机器,他爱搭不理。钟卉叫他,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钟卉在厂里也经常去找他,前阵子还找他买什么认购证……” “小铁匠”三个字成功地让江晟原本淡漠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阴沉沉地捏着剩下的半支烟,没说话。 杨念远对钟卉有意思,他信。钟卉对杨念远绝对没那方面的想法,不然当初也不会嫁给他了。 只是最近杨念远老往钟卉面前凑,他都碰到好几回了。修灯泡、修电视机,还在新家这边安装水电? 想到这江晟眸底暗沉了几分,斜眼看了妹妹一眼,咬牙道:“钟卉已经从厂里出来了。几百年前的事了,你还搁我这瞎说?” 江雯被他说得一噎,小声嘀咕道:“哥,我就这么一说。钟卉刚才一口一个离婚!我就是想提醒你……” 江晟懒得跟她废话,垂下眼皮压下眼底的情绪,用力吸了几口烟。 江父看儿子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思来想去最后一拍桌子:“你妈说的对,既然已经掰扯到房子和钱的事了。国棉厂那套房子她要攥在手里就让她攥,也不值几个钱!现在你们住的两套房子,拿一套出来我和你妈帮你管着。这万一哪天真过不下去了,也有个心理准备。” 江晟唇角勾起一抹嘲意:“我都三十多的人了,房子用得着你们来替我管?” 一句话呛得屋里其他人三个人脸上都变了色。江晟假装没看见,继续道:“行了,以后我的事你们少管!下次来之前打声招呼,钟卉大着肚子,不方便!” 一番话说得江父勃然变色,站起来手指着儿子咆哮道:“你这说的是什么屁话!老子来儿子家还得提前打招呼?!” 虽然近几年,这个小儿子已经从他手里夺了权,但江父一直觉得憋屈得紧,时不时要耍一耍家长威风。殊不知江晟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眼看一老一小就要对上了,江母虽然气得要命,还是拽了拽老头子的胳膊,劝道:“行了!咱做父母的该说的话都说了,听不听是他的事。他现在赚的钱多了,我们的话也不听不进去了。他的事咱也做不了主!” 一番话说得江父脸上一阵青一阵灰,颓然地倒在椅子上。 江晟心底升起一股烦躁,站起来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冷声道:“我这也没开过火,冷锅冷灶的,不留你们吃饭了。”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蓝黑色钞票塞进妹妹手里,“你带爸妈去外头吃顿好的。” 江雯接过钱,忙拽了拽一旁的江母,嘟囔道:“妈,我工作的事!” 江母叹了口气,看着儿子,语气终究是软了下来:“你和钟卉的事我们管不着!但你妹妹的事,你这个当哥哥得管一管!你就这么一个妹妹……” 说罢便将江雯参加了清荔航空空嫂招聘的事跟江晟说了一通。 “听说全市有1000多个纺织女工报名,最后才招10个人,这还不得找人找关系?你在外头认识的人多,帮你妹妹想想办法……” 江晟沉默片刻:“行,我知道了。” 禾禾听到外面没动静了,打开房间门走了出来。 客厅黑黢黢的,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隐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神情。 禾禾感觉自己的小脑瓜乱乱的,喉咙好像也锈住了,嗓子哽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妈妈……” 一声“妈妈”让钟卉猛地惊醒过来,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小脸蛋,她的心猛地一缩,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一脸愧疚道:“你刚才是不是都听到了?对不起,宝贝!妈妈应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妈妈不好,妈妈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上辈子,禾禾一直到初中才开始接受爸爸妈要离婚的现实。可如今禾禾才刚上二年级,钟卉原本想着让江晟一点点从母女俩的生活中退出,然后才慢慢跟女儿提离婚的事。 所以她才那么着急地从职工楼搬到荔河花园,谁知道江晟又跟着过来,在隔壁买了房子住下来! 这让钟卉越发不知道如何跟女儿开口了。 妈妈的一句“对不起”,让禾禾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再也撑不了。她伏着妈妈的肩上啜泣着,眼泪顺着钟卉的脖颈往下淌。 钟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什么都能忍,看到女儿难过,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禾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道:“妈妈,能不能不要把爸爸换掉?求求你了!” 钟卉被女儿哭出了眼泪,将脸挨着她的小脸,柔声道:“傻孩子,离婚只是妈妈和爸爸之间没有关系了,爸爸还是你的爸爸啊,谁也不可能换掉!” 禾禾眼泪流得更凶了——那怎么能一样呢!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的“家”就没有了啊! 钟卉揽着女儿,一再保证爸爸妈妈还是像以前一样爱他。况且爸爸就住在旁边,她还是可以经常看到爸爸。 禾禾似懂非懂地听着,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泪珠,心里依旧充满了不安。 钟卉没心情做晚饭,给禾禾下了碗面条,然后便坐在小房间里陪她写作业。 把禾禾哄上床睡觉,钟卉才感觉到一丝饥饿,又用锅里剩的面汤给自己煮了碗面。 江晟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钟卉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面条。 他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直直地望向她。因为怀孕她原本尖俏的下巴圆润起来,耳畔的短发滑落下来,盖住了脸颊。 自打两人开始处对象,钟卉就没留过短发。再一次看到她剪短头发,江晟涌上了一丝奇异的陌生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还是温婉秀美的,然而最近她的行事作派,却总透着以前没有过的果断和韧劲,让他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 江晟啜了啜牙花子,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是说不出的疲惫,语调索然道:“我们能不能好好聊聊,心平气和的那种。” 钟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一直很心平气和。” 现在只要不是跟禾禾有关的事,她都出奇的心平气和。 江晟抿了抿唇,艰涩地开口道:“我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想跟你离婚。我承认签离婚协议的时候,我不够冷静。钟卉,我们能不能把这件事忘了,重新开始?我还是很想继续照顾你和孩子们。” “照顾”两个字让钟卉手里的筷子顿了一秒,很快她又继续夹起面条吃着。 这话如果放在上辈子,她也许会感动。此刻,她心底泛不起一丝波澜了。江晟说的“照顾”,无非是她在家里当贤妻良母,他在外头赚钱鬼混,然后还得看他脸色。 这种日子,她上辈子过够了。 钟卉不紧不慢地吃着面条,头也不抬道:“不需要,赚钱我也会,我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江晟那一双浓眉拧了起来,原本柔和下来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冷洌:“你想好了?” 钟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几个月前我就说过了。想好了。” 钟卉的语调没有起伏,江晟微微抬起头来,悬在餐桌上方的灯光,让他那张脸的轮廓如同刀刻斧凿的鲜明。 周围好像突然一下子就没了氧气,江晟感觉胸口发闷。一股无法形容的情绪正凶狠又强硬地碾压着他,然而强烈的自尊让他无从分辨。 他只沉默了一瞬,喉咙滚了滚:“行,等孩子生下来。” 说完他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抬脚离开,却听到身后那个女人说道:“我周末要去趟五羊城进货,你照看一下女儿。” 第35章 带孩子 换作以前,钟卉肯定不会让江晟照看孩子。他带孩子什么德性,她再清楚不过了。 眼下话说开了,江晟同意孩子生下来就办手续,钟卉反而放松下来。她对江晟也没什么要求,偶尔扮演好他作为父亲的角色就行了。 就两天,反正她人不在清荔,眼不见为净。 …… 江嘉禾是被她爸的呼噜声给吵醒的,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想起来这两天周末,妈妈去外地进货,她得跟爸爸混。 出了房间一看,她爸正四仰八叉地睡在客厅沙发上,呼噜声打得山响,一股浓重的酒味飘了过来。 看来昨天晚上又是喝到后半夜才回来,禾禾站在沙发旁,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爸看了半晌。 妈妈要跟爸爸离婚,肯定是因为那个许阿姨! 禾禾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恼怒,使劲地拍了拍她爸的脸:“爸!我饿了!” 江晟睡得正香,突然脸上一阵疼,以为是在做梦,砸吧两下嘴翻个身接着睡。昨天喝酒喝到凌晨四点,这会实在是睁不开眼。 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撑开他的眼睛,江晟不得不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睁眼便看到女儿正趴在床沿,顶着一头鸡窝发,肿着眼泡看着自己:“爸!我饿了!” 江晟睡得正香,一把拂开她的手:“饿了找你妈去!找我干嘛!” 禾禾猜她爸就会这么说,嗤地一声:“我妈去五羊进货了,我不找你找谁!” 说完又大声道:“我妈都要跟你离婚了!你还有心情睡觉!” 江晟的瞌睡瞬间被她吵去一半,这才想起来钟卉去五羊城进货,把女儿扔给他,这两天他得管女儿的三餐。 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上午9点了。 一阵莫名烦躁涌了上来,江晟腾地坐了起来,阴沉着脸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女儿:“刷牙洗脸了吗?” 禾禾整个人无精打采:“早洗过了。” 江晟看了女儿一眼:“洗过了怎么头发还是这个样子?” 禾禾小脸鼓了起来:“我手够不着!平时都是妈妈帮我梳头发!” 江晟没吭声,又问:“早上你妈一般给你吃什么?” 禾禾一脸无所谓:“有什么吃什么吧。我不挑。” 要说住商品楼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买早点不方便吧。不像以前住在厂里,出门就是早餐铺。 江晟领着女儿去隔壁,翻了翻冰箱,端出一碗隔夜米饭:“给你炒酱油炒饭吧。” 酱油炒饭最简单,只要把米饭炒散,加酱油加葱花就行了。江晟还没下海的那会,也给女儿炒过。 进了厨房才发现,煤气灶和钢精饭铲都还是以前在职工楼用的那个。饭铲柄上缠着布头,国棉厂的本白布,已经泛黄了还没扔掉。 钟卉一直都是个惜物念旧的女人。 一想到她那天淡漠又干脆的回复,江晟胸口一阵窒闷,咬牙抡起饭铲用力地碾碎着结坨的米饭团。 将炒好的米饭端上桌放在女儿面前,江晟翘脚坐在一旁,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的烟盒,弹出一根烟。 禾禾不满道:“爸!妈妈说,小朋友不能抽二手烟!会长不高!” 江晟心中一梗,一把扯下嘴里的烟,没好气道:“不抽了!” 禾禾看着爸爸:“爸爸,你不吃早饭吗?” 江晟:“我不饿。”他确实不饿,脑袋还昏沉沉的,感觉动作大一点就能有酒精从鼻孔里流出来。 禾禾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将嘴里的饭吐了出来:“好咸!” 江晟端过来尝了一口,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果然几年不下厨,搁盐没数了。 江晟有些尴尬,给女儿倒了杯水:“有的吃就不错了!觉得咸就喝点水!” 禾禾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把她爸炒的酱油饭给吃完了,咸是咸了点,但也不至于不能吃。 吃完饭,江晟便抄起梳子开始给女儿梳头,一梳子下来,禾禾眼泪都快出来了。 江晟回忆着钟卉给女儿梳的辫子,揪着头发原本就不知道从何下手,听女儿一直在嗷嗷直叫,心里更烦躁了,最后胡乱梳了个马尾了事。 禾禾又叹了口气——爸爸除了赚钱,真是啥也不会。 刚梳好头发,住在楼上的潘彩凤带着儿子航航来敲门。禾禾进了新学校,便加入了学校的民乐团,每个周末去去少年宫上古筝课。刚好航航在少年宫学钢琴,两人周末便经常一起去上课。钟卉和潘彩凤两个人轮着接送。 潘彩凤知道钟卉去外地了,看江晟一个人带孩子,便道:“上完课我直接把禾禾带回来了,中午就在我那随便吃点。下午过来接就行了。” 江晟自然是求之不得,今天他还有事要办。即便没有,他也不想在家里和小孩大眼瞪小眼。 清荔东边的潜山别墅区,王晖家住在这儿。 这一块原本是海边滩涂,由清荔本地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填海而成,然后陆陆续续将土地出售。 一块地皮几十万,加上地面的建筑,一套别墅建下来近百万,王晖是这里的第一批住户。 江晟这些年在各种大楼里工作,在悬在半空的高楼上上下下,从大楼窗户往外面看,永远只能看到一爿天。 看着眼前这一排排三层楼的小洋房,不由有些羡慕——等以后有钱了,也整一套! 王晖老婆带着闺女回娘家了,他便叫上几个朋友上家里头喝酒打牌。江晟进屋的时候,就看到倪奇正已经来了,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王晖的新项目就在新世界旁边,最近他和倪奇正走得很近。 做完农贸市场的项目,江晟和倪奇正也已经很熟了,碰上面便点头打了个招呼。 几个人坐下来打牌,几圈麻将下来,便将各自底细摸了个透。江晟才知道倪奇正父亲也是市委领导,比王晖岳丈的级别还高。 牌局上聊的话题比平时随便得多,不知怎么就聊到各自家庭上。 王晖笑着开起倪奇正的玩笑:“今天在场的可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啊,就你一个还单着,啥时候我们才能吃上你的喜酒?” 倪奇正笑了笑:“我这对象还没有呢,改天让小谷姐给我介绍一个。我要求不高,像她那么能干就行了。” 小谷是王晖的老婆。说到这个王晖面上一僵,干笑道:“女人要那么能干干吗?这过日子的女人贤惠就成了。不信,你问问江晟,他也是过来人。” 江晟看着面前的牌,随口道:“像我这样一天到晚在外头干工程的,女人当然是在家里才放心。” 倪奇正不以为然地嗤地一声:“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女人贤惠就成,最后娶的都是能干的女人。江晟老婆在新世界可是出了名的会赚钱!” 说罢,他便将钟卉在新世界搞集市,包租档口的事说了。牌桌上几个男人听了也都啧啧称赞: “这确实是做生意的料!” “这年月胆大心细才能发财!” “这么一说,江晟老婆还真是个能干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却浑然没注意江晟的脸色越来越黑。又打了几局,江晟便下了牌桌,走到院子里抽烟。 王晖隐约听说过江晟两口子在闹矛盾,看他这副模样,便让其他人上桌替他,跟着出来了:“老婆那头还没搞定呢?” 江晟眉头拧成个“川”字,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火光在冷峻的面孔上跳跃着,他从胸腔重重吐出一口烟。 这几天有太多的情绪闷在胸口,一种从未有过的憋闷让他浑身难受。 江晟的脸隐在白色的烟雾后面,声音发闷:“已经说好了,孩子生下来去办手续。” “不是吧?”王晖以为自己听错,冷嗤一声,“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我给你出个主意,包你搞定。” 江晟眸色暗了暗:“什么主意?” 王晖唇角勾了勾:“她不是在新世界开店吗?找个人让她开不下去不就行了?你要是不认识这方面的人,我帮你搞定。” 江晟猛地转过头看着王晖,眼神变得凌厉:“晖哥,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可别乱来!” 王晖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女人,你就是不能对她太手软了。不然她就得爬到你头上了。这些女人在外头赚钱,连贤妻良母四个字都不会写了。你放心,出不了事!” 说到调-教老婆,王晖自认为他很有一套。他现在管着的建筑公司最初的老板是他老婆徐小谷。 那会徐小谷刚从建筑设计院出来,自己开了个公司。王晖是工程部的负责人。他和徐小谷结婚后,公司出了几个篓子,差点整破产。王晖在背后耍了点手段,把老婆弄回家里当全职太太,自己则当起了公司的老板。 自打他接管公司后,在家里的地位可以说是扶摇直上,原本看不上他的岳父岳母态度也慢慢转变过来了。 江晟对王晖的发家史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嘴角生硬地一扯,似笑非笑地盯着王晖,语气很冷:“你可别把你那一套用在我老婆头上!” 王晖看他真的生气了,面色一软:“我就开个玩笑,你犯得着生气吗?” 说罢揽着江晟的肩膀道:“走吧!进屋打牌去!” 第36章 细管裤 经常往来清荔和五羊城之间进货,钟卉再也不像第一回进货那么狼狈了。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五羊城有直达清荔东站的火车了。新世界的商户和火车站达成了合作协议,火车站为商户提供了两节专供运货的火车皮。 钟卉现在进货量大,而且大着肚子,自然不会省这个钱。 在这一点上她是真的佩服那些瓯城来的服装老板们,尤其是李承福。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钟卉在新世界见过李承福的妻子,拎着名牌包,从头到脚都是阔太太的打扮。李承福创业全抠在了自己身上…… 一下火车,蜂拥而来的扛包工便将钟卉团团围住。 “5块1个包!” “钟老板,3块!3块1个包!” 钟卉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抬头便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面孔,是新世界市场的清洁工老张。 老张60出头,头发已经全白了,黧黑面膛上全是褶子,在一众扛包工当中十分显眼。 钟卉诧异道:“老张,你咋干起了扛包工了?” 老张一边往前挤,一边嘿笑道:“这年月,哪个赚钱干哪个!钟老板,别人5块,俺就收你3块!” 钟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堆货:“那行。你直接送到我那,知道我的档口在哪吧?” 老张忙不迭点头道:“知道的知道的!别说你了,这里几百个商户,随便报上一家门牌号,俺都知道在哪!” 钟卉:“那就行了。10个包全部送到我那,完了你找我结帐。” 老张咧嘴笑道:“好嘞!”这一趟就净赚30块,一天哪怕只扛一趟,也是干清洁工的好几倍了。 自打新世界商户数量节节攀升,这附近帮商家搬运服装的拉包工也越来越多。 安排好那10个包裹,钟卉一手拎着一个包下了火车。手里两个小包是些单价比较高的衣服。 刚走出站台就看到钟妙在跟她招手,钟卉视线落在她旁边那个男人身上,心下一惊,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姐!”钟妙上来就接过钟卉手里的包裹,“我知道你肯定东西很多!让张小乐帮我看店,来接你!” 一旁长相憨厚的年轻男人伸过手来想接过钟卉手里另一个包裹:“我来吧!” 钟卉忙收回手里的行李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钟妙脸色微红:“姐!这是以前和我一起在天桥摆摊的小汪,他前几天也到新世界这边来租档口了。就在离咱不远的184档口。” 钟卉垂眸“嗯”了一声,再抬头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小汪,你在新世界开什么店啊?” 汪兴安谦虚道:“我是小品类,袜子专营店。” 钟卉点了点头,笑眯眯道:“你一个人开?还是跟朋友合伙?” 钟妙飞快地瞧了姐姐一眼,心里微微有些不自然——姐姐今天的问题好像有点多。 刚才她要过来接姐姐,被汪兴安看见了,非要跟着过来。钟妙担心姐姐包裹太多,想着多一个人搬搬东西也是好的,就没有拒绝。 汪兴安面色微尬:“跟我姐姐合伙开的店。” 钟妙瞪大眼睛:“你和你姐姐合伙的啊?那不是跟我一样!我以为你一个人开的呢!怎么没见你姐姐过来!” 汪兴安挠挠头:“我姐还有别的生意,忙不过来,新世界这边就我一个人盯。” 钟卉没吭声了。汪兴安,她可太熟了,上辈子钟妙最后嫁给了这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男人。 钟妙比钟卉小四岁,今年二十四岁,上辈子她结婚结的晚,快三十岁才出嫁。 这段时间,姐妹俩忙着店里的事,钟卉把妹妹婚姻大事给抛到脑后了。 她倒不知道汪兴安和钟妙认识这么早了。 上辈子,钟妙嫁给汪兴安后,两个磕磕绊绊吧一辈子。汪家的财政大权都掌握在汪兴安姐姐手里。两人结婚后,一直跟公婆住在一起。汪家房子好几套,全写着公婆和小姑子的名字。 钟妙提出想买自己的房子,汪兴安不同意,两人为这事吵过无数次,好几次都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汪兴安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就是个“妈宝”。人不坏,但全无用处。 刚才钟卉花了1分钟想了想,重活一世,她还想妹妹嫁给这个男人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想。 姐姐俩手挽手,一人手里拎着一个行李包,亲亲热热地聊着在五羊城进货的事。这次钟卉在那边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童装品牌叫“萌初”,正在跟对方谈代理权,她想拿下“萌初”在整个海临省的代理权。 汪兴安两手空空地跟在后头,心里很不自在。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钟卉跟他姐有点像,都是那种气场强大的女人,让人瞅着不敢接近。 姐妹俩到了档口那,老张已经等在那儿了,10大包衣服全部运到了店里。 钟卉付了30块给老张,老张拿到钱笑得见牙不见眼:“钟老板,以后有什么看包拉包的活,尽管喊俺!” 钟卉爽快道:“行!” 正在帮姐妹俩看店的张小乐看到满坑满谷的衣服,不由啧啧道:“敢在新世界开这么大面积的童装店,钟姐,你胆子可真大!” 眼下新世界女装和男装属于四六分,卖童装的只有零星的几家,规模都很小。李承福和金群听说钟卉一上来拿出个几十平的店铺卖童装,都不看好。不过钟卉这人,他们也知道,主意大,脑子活,一旦认准了根本不听劝。 10大包衣服里面有8包是即将要开张的童装店的货,剩下2包是女装店的货。钟卉随身带的两个小包,是女装店里的精品。 钟卉抖出一件黑色的小管裤,递给妹妹:“现在五羊不流行阔佬裤了,我在那看到不少年轻姑娘穿这种小管裤,也进了一些。喏,这条是给你的。” 张小乐摸了摸那条小管裤,不以为然道:“钟姐,你看看现在新世界哪一家不卖阔佬裤的?清荔人喜欢这个裤子喜欢得不得了,你瞧着吧,这个阔佬裤还得流行一阵子!” 在新世界,张小乐是最早卖阔佬裤的,那会阔佬裤还不叫阔佬裤,叫太子裤。钟家姐妹俩在集市上喊出“阔佬裤”之后,这裤子彻底火了起来,一路从20块一条卖到现在28块一条。光靠卖这个裤子,小乐就赚了二万多块了。 过气?这裤子怎么可能过气! 听小乐为阔佬裤打抱不平,钟卉笑着没说话。在清荔眼下确实是阔佬裤风头最盛的时候,打市场一进来,从头到尾家家都有,一排排挂过去,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仅男装有阔佬裤,女装也有。看久了,确实有点审美疲劳。 钟妙在里头试衣间换了裤子,低着头拎着裤子出来,一边走一边踢了踢两条纤细的长腿,“姐,这裤子弹性真不错!” 钟卉也觉得很不错。在阔佬裤之前,清荔流行的是踏脚裤,虽然也蛮修身,但样式是真不好看。 这种贴身的细管裤将钟妙的臀部和腿部的线条勾勒得异常清晰,一穿上去两条腿变得又细又直,看上去非常利落飒气。 钟卉转过头问小乐:“你觉得怎么样?这裤子我进的也不多,几十条吧。” 小乐脸色通红,答非所问:“妙妙姐的身材真好!” 这下轮到钟妙脸红了,作势要打小乐,小乐吓得赶紧溜了,刚跑出去便和门口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倪经理!” 钟卉看到门口那人,也笑着招呼道:“倪经理,有啥事吗?” 倪奇正扫了姐妹俩一眼,递了份文件给钟卉:“新世界要评比今年的五星商户,这是申请的表格。” 钟卉很直接:“评上了有啥好处?” 倪奇正一噎,开口道:“评上了店里可以挂五星商户的流动红旗,还可以登上新世界的广告宣传册子。” 钟卉赶紧接过报名表,冲倪奇正笑道:“那我们肯定要参加!” 倪奇正:“下周一给我就行了!” 童装店还在简单的装修中,姐妹俩将女装店这次进的货挂好收拾好,便已经到收摊时间了。 钟卉原本还想再提提汪兴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张了张嘴,开口道:“妙妙,上回在荔河花园买房的时候,我说等存够首付,那边可以贷款了,你也在荔河花园买一套房子。你要是不想贷款也行,买个面积小点的,咱们姐妹俩当邻居,怎么样?” 钟妙手里首付款早就存够了,姐妹俩店铺每个月流水金额也不低,办贷款是够了。 钟妙被姐姐问得一愣:“姐,你咋突然提到买房子的事。” 钟卉笑了笑:“你这不是还没结婚吗?手里有个房,挑对象也好挑不是?” 钟妙脸色腾地红了:“姐!我天天在这里看店,哪来的对象啊!我倒是想跟你当邻居呢,荔河花园环境那么好,就是离新世界稍微远了点。听说这附近马上也要开一个新楼盘,叫世界新苑。住得离这边近一点,以后我早上来档口这边也方便些。等世界新苑开始卖了,咱们去那看看,然后再决定上哪买,怎么样?” 钟卉想了想:“也好。” 这段时间,清荔的商品楼像雨后的笋子一般,一茬茬地冒出来,确实可以找个机会好好挑一挑。 钟卉收了摊,回到荔河花园。到小区门口,便看到江晟牵着禾禾的手出来。 钟卉的目光落在女儿乌黑的鼻孔和乱七八糟的头发上,眉头便皱了起来。 禾禾小手指了指门口的豆花摊,对江晟道:“那个摊子的豆花很好吃,妈妈以前给我买过。” 江晟瞥了一眼:“以后这种摊子上的东西少吃,个体户的东西不卫生。走,今天晚饭爸爸带你去餐馆吃。” 这年月的个体户大部分都是下岗工人,钟卉一听他这么说,心下就有些不舒服,站在后头道:“个体户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吃?这家豆花摊做得很干净,蛮好吃的。” 有时候,钟卉觉得江晟这人很奇怪。明明他在工厂的时间比她还长,但自打他下海后,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行事作派很快转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工厂在他身上几乎没留下什么烙印。不像她,好像一辈子都抛不开纺织女工的烙印…… 禾禾听到妈妈的声音,欣喜地扑了过来,抱紧钟卉的大腿:“妈妈!你终于回来了!” 江晟看到钟卉,胸口那股窒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脸色便跟着冷峭了起来。 一晚上的长途火车,钟卉面色苍白,唇角浅淡,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憔悴。 江晟目光落到她隆起的腹部,强压了几天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他不懂她为什么挺着大肚子还要这么拼,是为了跟他叫板吗? 江晟脑中闪过倪奇正的话——钟卉现在赚的钱已经足够养活她和孩子了吗?难道以后他在她的生活里可有可无?! 想过这,江晟眼角猛地抽搐了两下,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 钟卉很累,已经无暇顾及江晟的心情。她牵着女儿的手,走到豆花摊前:“来两碗甜豆花!” 禾禾看到妈妈如同看到大救星,开心对江晟道:“爸爸,我不去下馆子,我要跟妈妈回去吃饭!” 第37章 发啥疯 钟卉牵着女儿的手,拎着甜豆花往家里走,江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电梯里出奇的安静,禾禾的小耳朵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感觉快被这片密不透风的空气包裹得喘不过气来。 禾禾偷偷看了眼妈妈,又偷偷看了眼爸爸,鼓足勇气打破这片沉默,晃了晃妈妈的手,小声道:“妈妈,我饿了。” 钟卉正在想童装店推广的事,闻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回去吃甜豆花。” 江晟目光落在钟卉的侧脸上,她那双杏眼下方两片浓重的青影,明显的睡眠不足,但看着女儿的眼神仍然是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 这个女人现在对他和对女儿是两副面孔。江晟忍不住咬紧后槽牙,他已经想不起钟卉有多久没用这种眼神看他了。 江晟狠狠地挪开了视线,望向电梯右侧的数字按钮。 钟卉领着女儿进了家门,将甜豆花放在桌上,倒了些热水给女儿洗脸,将发黑的鼻孔好好洗了洗,又拿起梳子重新给女儿梳了个头。 江晟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薄唇紧紧抿着,半晌道:“我有话跟你说。” 钟卉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吧。” 一碗甜豆花让禾禾肚子吃了个半饱,钟卉进厨房烧水,打算再煮些水饺。 江晟跟着进来,从她手里接过饭铲,沉声道:“你去外头坐着。我来煮。” 一整天没好好坐下来,钟卉这会腰酸得不行,身体也撑到了极限。听他这么说,不再坚持,将饭铲往案板上一撂,起身出了厨房。 江晟虽然不怎么会做家务,饺子还是会煮的,水开后滚三滚便好了,三盘饺子端上了桌。 两大一小坐在餐桌前吃着晚饭,食物的香气软化了原本有些冷硬的空气。 钟卉吃完一碗豆花和几个水饺便饱了,看着正在大口大口吃水饺的禾禾,便问道:“好吃吗?” “好吃!”禾禾猛地点点头,小声道:“妈妈,你不在家的这两天,我都是跟爸爸在外面吃的。爸爸做饭可难吃了!他连酱油炒饭都不会……” 钟卉冲女儿笑了笑。上辈子从来没听到禾禾这么说江晟。禾禾越到叛逆期,越看不上她这个全职妈妈,有什么心里话都是对爸爸说。 禾禾吐槽完爸爸就后悔了,小脸白了白。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她不应该在妈妈面前说爸爸的不好…… “我吃完了!明天要上课了,我还有一样作业没写完!去写作业了!”禾禾假装没看到爸爸那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放下筷子,溜回房间写作业了。 江晟正准备说什么,屋里的电话响了。钟卉起身去接电话,是王茹打过来的。 电话那头王茹语气激动地说了一堆,钟卉才想起来是什么事,国棉厂“压锭”上了中央台的新闻。 职工楼的工人们家里有电视机的坐在电视机前,没电视机的挤在王婶家的杂货铺,都想在电视上看一看国家怎么评价这桩决定纺织厂生死的大事。 钟卉揉了揉太阳穴:“前两天到五羊进货去了,今天才回来,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几点播?” 王茹那头声音很嘈杂,她正在用王婶那的公用电话打电话:“马上开始了。还有5分钟。” 钟卉忙道:“我马上开电视。” 两人又在电话里聊了几句,钟卉便挂了电话。将客厅的电视机打开,调到中央台。 新闻里正在播报全国各大纺织厂轰轰烈烈的“压锭”行动。没过多久,镜头便转到了清荔国棉厂。 这是钟卉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可惜没有录像设备,不然倒是可以把这画面录下来。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记者拿着话筒站在国棉厂门口,滔滔不绝地讲道:“清荔的纺织工业历史悠久,曾经为城市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近年来,清荔纺织行业开始走入连年亏损。这座城市要实现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作为劳动密集型产业,纺织业的调整首当其冲……” 说到这记者的语气激动起来:“清荔国棉厂壮士断臂,砸响了海临省纺织压锭的第一锤,并且通过一系列创新方式,让下岗的纺织企业员工重新上岗,实现了人生价值!” 江晟扫了电视机一眼,心下冷哼,国棉厂早该倒闭了。全厂从上到下都不思进取,守着几十年的老设备,堂堂一个大国企倒被那些小民营企业挤得没法生存。 钟卉都已经从厂里出来了,还这么关心厂里的事。江晟感到无法理解。他是个从来不会往回看的人,既然从厂里出来的,国棉厂的事跟他有什么干系? 江晟清了清喉咙,对钟卉道:“我开了个公司,打算跟王晖一起做房地产。这两年,我会一直在清荔。” 王晖?熟悉的名字在钟卉炸开,上辈子江晟创业路上唯一一次跟头就是栽在王晖身上。她依稀记得94年两人才开始合作的,这回怎么生生提前了两年? 江晟并没有注意到钟卉脸色的异常,有些迟疑道:“你——店里最近还好吧?有没有人闹事?” 钟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回道:“店里?店里没什么事。” 江晟心下微松,岔开话题,语气和缓了几分:“你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生之前能不能不要再出远门了?挺着大肚子在外头不安全。” 钟卉的注意力已经转到电视上了,随口应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过几天我要去趟沪市。” 话音刚落,江晟漆黑的眼眸便冷了下来,“你去沪市干什么?” 钟卉不想多说,只道:“去办点事。” 新闻里的画面已经切到国棉厂车间门口,几个男工手里拎着八角锤,个个板着面孔,像是要出去打群架。为首的那个赫然正是小铁匠杨念远,他领着一群男工穿过拉起来的警戒线,进了车间。后面紧跟着一群女工,镜头扫过其中几个女工,钟卉一眼就认出了王茹、纪玉洁她们几个,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泪花。 江晟瞪着正在看电视的钟卉,咬紧牙关:“和谁一起?” 钟卉的视线从电视机挪到他脸上,思维有一瞬的停顿,半晌回过神来,淡淡道:“和小铁匠去证券公司办点事。” 说罢,她重新将目光转向电视机。镜头已经转到车间里,给到一个男工特写,正是杨念远,只见他挥着榔头,对准细纱机上的锭子,狠狠地一榔头下去。薄钢片做成的锭子,被砸得四处飞溅,纷纷从细纱机上滚落下来。 电视机里打出一行字幕——海临省纺织“压锭”第一锤在清荔市国棉厂砸响。 没想到,国棉厂倒闭前“砸锭”行动,小铁匠成了代表人物。看着杨念远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模样,钟卉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毕竟他可是将这些细纱机看得比他自己还精贵啊! 人群中围观的女工哭成一片。没有锭子的细纱机,像没有灵魂的骷髅,一台台耸立在车间里,等待它们的是被当作废钢卖掉的命运。 钟卉鼻头泛酸,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视机。 江晟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熟悉的窒闷感觉将他堵得快喘不过气来,那些以前根本不曾入心的话语像硫酸一些灼烧着他。 江晟眼底阴云一点点积攒成霾,像受了巨大刺激,面容忽然扭曲起来。 “砰”地一声,他起身上前一把关掉电视。 钟卉抬头愕然地看着他,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他紧紧攥住。 一边胳膊被江晟捏着发木,钟卉忍不住斥责道:“江晟,你发什么疯!” 江晟将她一路拉到卧室,关上房门,面色铁青地在屋里来回走动几步,用力地薅了几把头发。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将深幽的目光转向钟卉,压着声音一字一顿质问道:“你坚持跟我离婚是不是因为他?” 钟卉眉头微微拧起:“谁?” 江晟伸出手臂将她横档在门后边,脸色涨了起来,几乎是咆哮道:“杨念远!你要跟我离婚是不是因为杨念远那孙子!” 江晟胸口起伏,额角有一根青筋在跳跃着。 钟卉这才反应过,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唇角扯出一抹浅笑:“江晟,明明是你先提的离婚。现在反过来倒打我一耙?” 说到这,她脸色冷了下来,语气加重几分:“既然已经说好了孩子生下来就离婚。这段时间我们最好别互相干涉,我从来没管过你去哪,见谁,你倒管起我来了?” 江晟目光森森地瞪着她,她也看着他,波澜不兴的眼神,浅褐色的瞳仁清楚地映出他那张略带狰狞的脸。 没有什么比这双眼睛更清楚地写着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无声拒绝。 江晟漆黑的眼睛颓败般的一颤,眼底的温度被一点点抽去,胸口剧烈起伏着,狼狈地转过头掩住眼中的愤恨郁卒。 很快他僵冷的胸腔再次掀起风暴,猛地回转头,瞪着钟卉:“我不准你去!” 钟卉被他气乐了,用力一推,拉开彼此的距离,冷冷道:“江晟,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江晟下鄂紧绷,语气冰冷:“孩子生下来之前,我还是你男人!” 钟卉已经不想听他胡言乱说,抬脚走到床边的梳妆台前坐下,淡淡道:“现在法制社会,你还能限制我的自由不成?有这盯我的功夫,你好好管管自己的公司吧,别被人坑了还帮人数钱。” 江晟盯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道:“你不准一个人去!” 第38章 来大单 因为去沪市的事,钟卉和江晟不欢而散。 她想不明白江晟为何那么激动,因为杨念远?那太可笑。她甚至都不屑去解释。 钟卉猜测更大的可能是江晟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眼看着孩子快要出生了,江晟愈发焦虑了。他在焦虑什么?担心肚子里面又是个女儿么? 想到这,钟卉不由冷笑。 这趟去证券公司,非去不可。不管是抽签摇号,还是转手出去,这18张认购证过期了就是废纸一张。 江晟怎么想是他自己的事。钟卉没有多余心力理会他的情绪。 倒是王晖的事,让她翻来覆去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钟卉正在给女儿准备早餐,江晟来了。 过了一晚上,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沪市你不要一个人去。听说上回发行‘兴业房产’股票,排队的人太多,证券公司的铁门都拉不上。你大着肚子排队不安全。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钟卉神色微怔:“那禾禾怎么办?” 江晟没有丝毫犹豫:“一起去。禾禾还没去过沪市,到时候顺便带她去锦江乐园和野生动物园玩一玩。” 钟卉:“……” 她没猜错,这人就是担心肚子里的孩子,生怕挤坏了。其实她比他更担心,原本打算请个黄牛帮忙排队。 钟卉想了想,决定把吵架的力气省下来。他既然想去,就让他去好了。 江晟主动提出带禾禾去沪市玩,她求之不得。让他尝尝带孩子出门的滋味也好。 钟卉看了他一眼:“随你。你愿意带禾禾去,到时候你负责陪她玩。” …… 新世界批发市场,钟家姐妹俩的“青禾童装”店正式开门营业,隔壁女装店也挂起了崭新的“青禾女装”的招牌。招牌一换,瞬间气势就强了。 钟卉看着门口的招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下一步,她打算注册一间服装公司。 倪奇正、李承福、金群,还有市场里走得近的商户都送了花篮,琳琅盲目地在门口摆了一排,十分喜庆。 在新世界,童装因为单价低,利润空间小,不管是本地的还是瓯城的大商户们对它都没有太大的兴趣。钟卉不来跟他们竞争大品类,这些大商户就放心了。 店里的衣服按照年龄和品类进行分类展示。从新生儿的和尚服,儿童外套、裤子、毛衣、袜子,甚至孕妈的衣服,各种品类应有尽有。 这年月国家并没有关于婴幼儿纺织品的标准,钟卉进货选择的几乎都是清透、吸汗的纯棉面料。 妹妹俩一人看一个店,比以前更忙碌了。看来生孩子之前得请个人看店才行。不然两个店,妙妙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只是这请人看店,一时半会上哪找合适的人呢?钟卉正琢磨着这事,一个月份看着比钟卉还大的孕妇走进店里,一脸焦急道:“你这有刚出生的宝宝穿的衣服吗?” “你快生了吧?”钟卉笑着将她引到新生儿区,“这里都是新生儿的衣服,您慢慢挑,不着急。” 年轻孕妇看上去毫无头绪,皱着眉头道:“我是头胎,也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再过几天就要生了,小孩衣服还没准备。” 原来这位孕妇上个月才来清荔,投靠在这工作的丈夫。眼看着快要生了,婆婆说要过来帮忙,结果临出发又摔断了腿。 本来还指望着和婆婆一起来买小孩衣服的,这下只能自己来了。 说到自己在清荔人生地不熟,一个朋友也不认识,年轻孕妇眼圈都红了:“我本来打算婆婆来了,和她一起来买小孩衣服的,现在只能自己来了。” 钟卉看她着急无助的模样,笑着安慰道 :“谁说你在清荔一个人不认识了?你现在不就认识我了么?我姓钟,叫钟卉,是这家童装店的老板。”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这已经是第二胎了,多少有点经验了。你要是有啥不知道的,可以问我。小孩的,大人的,要准备的东西我这都有。” 年轻孕妇闻言松了口气:“那太好了!我心里真的一点底没有,着急死了。” 两人聊一聊,钟卉才知道她叫丁文悦,老公在清荔电视台当记者,她自己刚调到《清荔日报》工作。 钟卉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拓蓝纸,撕下一张夹在两张白纸中间,“我给你列个单子,把要买的东西都写在上头,有的我店里有,有的没有的,你上别的地方去买。现在准备完全来得及。” 她刚好打算给自己列个待产包,便顺手给丁文悦写了一份。 丁文悦接过来一看,从新生儿的到大人的,穿的用的,需要准备的东西写得一清二楚。 “太感谢了!这单子上,你店里有的,我就在你这买了!”丁文悦一脸感激。 钟卉便照着单子上给她未来宝宝挑了三套和尚服,两套纱衣、两套外套,袜子、帽子林林总总一堆。又给丁文悦挑了两套月子里方便喂奶的衣服。 最后丁文悦在钟卉店里买了将近三百块的衣服,临走前钟卉给了张名片给她:“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你到时候坐月子,缺什么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给你送过去。” 丁文悦接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坐月子,你都快生了。” 钟卉笑道:“我忙不过来,还有我妹妹。这家童装店和隔壁的女装店,是我们姐妹俩开的。到时候要是我走不开,就让我妹去帮你送。” 丁文悦看她做生意爽利大方,刚才聊天又得知她是下岗女工,不由对她心生好感,当即点头道:“好。等我到时候出了月子,恢复了身材,再来你们女装店买衣服。” 送走了丁文悦,钟卉又接待了几个附近城市来这批发童装的服装小贩。小贩买衣服比散客要干脆得多,看准了就下手,一买就是几十件。 遇到量大需要扛包工的,钟卉就将老张介绍给他们。老张收费比其他扛包工要低点,这些小贩见他价格公道,也就懒得自己扛到火车站了。 老张看钟卉这么照顾他的生意,高兴得拍着胸脯道:“钟老板,以后你进货需要扛包找我!我不收你钱!” 钟卉笑道:“我货可不少,你一个人忙得过来?” 老张嘿笑道:“我侄子也来这边了,我忙不过来,还有他!” 老张已经把清洁工的活给辞了,现在专干赚钱更多的扛包工。他还把在老家务农的侄子也喊了过来。两人在附近租了个农民房,给新世界的商户和服装小贩干搬运的活。 将这拨客人送走,已经到午饭时间。这段时间太忙了,姐妹俩都没有自备午饭,随便在市场外头的小店买点吃的。 钟卉正准备问妹妹中午想吃什么,走出档口便看到汪兴安拎着两个饭盒到钟妙店里。 对面摊主看到钟卉,不由开起玩笑:“这个汪兴安是不是想当你妹夫啊?一天往钟妙店里跑好几趟!” 钟卉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可别乱说八道!汪兴安以前也在天桥摆过摊,两人早就认识了,要在一块等现在?” 兴许是做生意时间长了,钟卉身上也带了点气场,尤其是她淡淡斜视人的时候。 那摊主看她这模样,也知道她瞧不上汪兴安,当即缓颊道:“嗐!我就随便说说!钟妙肯定看不上他!” 钟卉刚进女装店,便听到汪兴安说:“你今天没带饭吧?这是我妈一大早炒的,让我带过来当中饭吃。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分一半给你,省得你去外头买。” 钟妙正在挂衣服,闻言拒绝道:“你妈给你做的,你还是自己吃吧。我中午跟我姐一块吃。” 汪兴安还要说什么,钟卉在后头道:“妙妙,中午油泼面还是皮肚面?” 钟妙想了想:“姐,我想吃油泼面。那家的凉菜好吃。” 钟卉嗯了一声:“那你买两份油泼面回来吧,再买点凉菜。我在这看店。” 汪兴安看到姐妹俩已经商量中午吃什么了,便端起饭盒道:“那等钟妙把面条买回来,一起吃,我妈烧了红烧肉。” 钟卉看了他一眼:“小汪,你不看店了?刚才我可看到几个拎着蛇皮袋的小贩上你档口去了。” 汪兴安一听皱起眉头,端起饭盒站了起来:“这大中午的,谁跑来进货?我去看看去。” …… 钟妙把午饭买回来,姐妹俩坐下来吃饭。 钟卉随口道:“刚才对面的老徐问我,汪兴安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一天往店里跑好几回……” 钟妙有些生气:“谁说的啊!他刚来新世界,好多东西不懂,问我呢!” 钟卉点点头,故意道:“那你对他有没有那方面意思?你今年也二十四了,也没见你谈个对象。” 钟妙脸涨得通红:“姐!我对他可没那方面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钟卉瞪大眼睛:“谁啊?我认识吗?” 钟妙脸上冒热气,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落:“我喜欢他,他未必喜欢我。我还是先好好开店吧。” 钟卉心下微震,她天天在钟妙在一起,竟然没发现她已经有了中意的对象。只能说妙妙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两人低头吃面,档口来了两个年轻姑娘,其中一个高个姑娘开口道:“老板,上回在你这买的细管裤,再来两条。” 钟妙忙站了起来:“好嘞!要什么码?” “小码和中码各来一条。” “好。22块一条,两条算你40块。” 钟妙将两条细管裤装好递给高个姑娘,那姑娘打开看了一眼便走了。 钟妙看着两人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裤子,笑道:“姐,你别说,这裤子虽说不如阔佬裤火爆,但穿在身上,几乎每天都有人问。一天下来也能卖个十条八条的。周末生意好的时候能卖个几十条。” 这裤子她们进货价是12块,一条能赚个8块、10块。这么算下来也是一款销量比较稳定,利润空间还不错的商品了。 钟卉:“再卖一段时间,攒了些人气,销量估计会更好。” 姐妹俩吃完午饭,钟卉起身准备去自己店里。突然来了两个年轻壮汉,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档口上的门牌,又扫了姐妹俩一眼,便大摇大摆地进了店。 “把你们店里最贵的衣服拿出来!” 年轻壮汉穿着清荔现在最流行的夹克衫,手腕处隐约可见的黑色纹身,面无表情地在档口里转了几圈,将架子上的衣服摸了个遍。 钟卉脚下步子一顿,转过头看着那两个男人。 钟妙从架子上拿下一件红色棉服:“这是我们店里最贵的衣服。320一件。” 其中一个方脸的壮汉黑着脸道:“什么衣服这么贵!不是骗老子钱的吧?” 钟妙笑道:“这棉服的面料是织锦缎,比一般的化纤材质要贵。” 另外一个同伴拽了拽那个方脸壮汉,对钟妙道:“难怪呢,那这个棉服各种尺码给我们来5件!” 这棉服总共有4个尺码,一个尺码来5件,就是6000多块了! 钟卉和钟卉都是一愣——今天这是遇到大单了? 第39章 小混混 这种织锦缎的棉服今年非常火,虽然单价高,但在档口里几乎每天都有散客、小贩来买。 只不过自己开店的小老板们不敢压太多货,最多每个尺码压个1、2件在手里。先试试水,销售不错再找钟卉定货。 钟卉自然也不会把资金全压在这款商品上,风险太大,而且没必要。这款棉服是五羊一间服装厂生产的,钟卉跟他们合作过几次。 需要货时,不用再跑到当地进货,只需要提前打电话,把货款汇过去,服装厂那边便会及时发货。 眼前这两位一来每个尺码就要5件,着实让钟卉有些吃惊,她自己手里都没这么多库存。 钟卉打量了两个年轻男人一眼,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这两人的面相瞅着不像是卖衣服的。 不过这年月开店做生意的,三教九流都有,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钟卉脸上笑容不变:“不知二位在哪开店啊?要这么多货?” 方脸男粗声道:“你甭管我们在哪开店!我现在就是看中了这件衣服,把你们店里的库存都拿出来!” 一旁矮个男人看上去沉稳一些,呵呵一笑:“我们在白水西林街开服装店。看你们这个外套觉得不错,打算进些回去卖。” 钟妙迟疑道:“一个尺码5件,我们店里没这么多库存。” 方脸男挑了挑眉:“那把你们店里的库存都拿出来!我们全包了!” 当听到矮个男人说他们在白水西林街开服装店,钟卉脸上笑容便淡了下来,钟妙也觉得不对劲。 西林街那地方卖的衣服档次比天桥市场还低,320一件的棉服?能卖得出去吗?而且这两人太奇怪了,有关衣服的做工、材质一句没问,连价都没还,一上来就要订6000多块钱的货……这确定是来买衣服的? 姐妹俩互相交换了个眼,钟卉不露声色道:“我们店里的库存就架子上这件了。两位如果想要这款棉服,需要交定金提前定货。” 方脸男面色蓦地一沉:“刚才不是说有库存吗?现在怎么又没有了?!骗老子呢!” 矮个男也皮笑肉不笑地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在姐妹俩面前甩了甩:“是不是觉得我们买不起?!我们可是带了钱过来的!” 如果说刚才钟卉还不确定这两个男人的来路,这会她已经彻底反应过来了——这就是两个来闹事的混混! 钟卉脸上笑容收起,垂眸冷冷道:“二位如果是来进货的,我已经说过了,我这就一件库存。你们给320块,这件衣服就归你们了。如果你们是来闹事的,新世界这个地方可不像天桥市场那边四不管!” 钟妙做生意多年,地痞无赖没少打过交道,一看这俩就不是正经买东西的,当即叉着腰大声嚷道:“这件棉服整个市场又不只我们一家在卖,都说了没库存,想买找别家去!” 方脸男眼底划过一抹凶光,一口唾沫直接到架子上那件红色的棉服上,恶狠狠道:“老子今天就是来闹事的,怎么着?” 钟卉眼眸彻底冷了,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钟妙则脸色铁青。档口里空气似乎凝固了。 矮个男假装没看见,一边转动脖子,一边捏着手指关节咔咔作响。有顾客想进来购物,看见两个壮汉杵在店里,一个比一个面色凶恶,也吓得不敢进来了。 半晌,钟妙捏着拳头,走过去将架子上弄乱的衣服一件件整理好,趁着方脸男没注意转身抄起地上的塑料模特,狠狠拍在他后脖子上。 方脸男一个趔趄,捂着脖子回头。钟妙攥着几块碎塑料模特,怒目圆睁地瞪着方脸男,咆哮道:“跑到这逞威风,不嫌丢人?!” 一旁的钟卉则抄起门口挂着的锣,狠狠地敲了几下。没办法,这年月没有监控,也没有报警系统。就这锣还是上回她提议后,倪奇正给每个商户配的。 别是看新世界的商户们经常互相干仗,但凡碰到外来的流氓混混,又空前的团结对外。 两个混混还没反应过来,一群商户便拥了过来,七嘴八舌道:“谁?谁在新世界地盘惹事?” 钟卉朝捂着脖子的方脸男努了努嘴,人群中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走了出来,姐妹俩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人就弯腰拾起地上的砖头,狠狠拍在方脸男的脸上,一时间鼻涕、眼泪,还有血,在他脸上开起了染坊,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 钟卉忍不住扶额:“……” 钟妙脸色惨白:“陈星文,你!” 两个混混没想到新世界的商户这么团结,一个满头是血,一个脸色灰败,捂着脑袋就想跑。 “慢着!”钟卉叫住两人,不紧不慢道:“那件红棉服刚才你吐了口水,我不可能卖给别人,只能你自个出钱买了!320块一分不能少!” 方脸男眼睛都睁不开了,疼得直哼哼。矮个男见状,气急败坏地从口袋里掏出320块扔到地上,恶狠狠道:“你给老子等着!” 钟妙从架子上褪下那件弄脏了的棉服,用力地朝两人扔过去:“下次还敢来,直接扭派出所!” 钟家姐妹俩店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出名的反而是陈星文。 新世界的商户们都在后头犯嘀咕,“千万别惹169号档口姓陈的那个,后生崽打架不要命的!” 赶走两个混混,钟妙才发现手脚都是软的。姐妹俩一时没说话。 钟妙脑子有点乱,眼前反复闪过陈星文那一板砖。他是嫌自己在新世界没有在天桥的时候出名,想给自己立个不好惹的名头吗? 钟卉面色如常地招呼客人,脑中却在飞快地盘算自己倒底得罪了谁。首先想到的是新世界里头的这些商户。在这里卖衣服,都是同行,因为抢货源、跟风上货、卖仿款经常爆发矛盾。不过商户之间发生矛盾,一般都是当面“单挑”,背后耍阴招的倒很少见…… 除了这里的商户,那还会有谁?钟卉不由拧起眉头。 刚才妙妙砸的那一下子,钟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想来想去,都怪自己,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些闹事的流氓。 这次是第一次碰到,也绝对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钟卉正凝神想着心事,市场管理处就来人了,说倪经理找。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钟妙站了起来:“姐!店里要留人。我去吧,倪奇正肯定是揪刚才动手的!” 钟卉叮嘱妹妹:“你好好跟倪经理把情况说一说。” 钟妙:“知道了!” 新世界经理办公室。 倪奇正面沉似水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刚才他已经听下面人说钟家姐妹俩店里有人闹事,结果钟家那个小妹不仅自己将混混给拍了,还找了个帮手把人脑袋给开瓢了…… “倪经理,你找我?”钟妙站在门口,看向桌子后头那个人。 倪奇正愣了愣,没想到是钟妙过来了,印象中钟家老二平时一直躲在老大后头,感觉有什么事都是钟卉在前头顶着。 他抬了抬下巴:“你坐。” 钟妙坐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感觉有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头顶。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微微侧过身子,耳朵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倪奇正靠在椅背上,审视地看着她:“陈星文跟你什么关系?” 钟妙神色微怔,抬头看向倪奇正,继而反应过来,不由面红耳赤道:“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之前我在天桥摆摊的时候认识他的,他这人一直不好惹。我姐今天敲锣是想其他会动手。” 倪奇正沉吟片刻,冷声道:“不管怎么说,动手是不对的。今天在你们店闹出这么一出,今年五星商户肯定评不上了。” 听到这,钟妙眼底燃起两簇怒火,瞪着眼睛看着他:“凭什么啊!那两流氓到我们店里闹事,唾沫都吐到衣服上了,难不成我们就任由他们欺负不成?那个陈星文,他动手是他自个想在新世界立威,关我们什么事?倪奇正,你这太公不平了!” 钟妙一气之下,连倪经理也不叫了。 倪奇正将手里的打火机往桌上一掷,沉声道:“新世界不鼓励以暴制暴!有混混,你可以来市场管理处找我们!” 钟妙嗤地一声:“找你们?你们靠什么对付那个地痞流氓?这么大一个市场连个保卫科都没有!就连那个敲锣示警的法子都是我姐想出来的!你作为新世界的经理,不去想想怎么保护我们这些商户,反过头来责备我们自我防卫?” 倪奇正抬头想说些什么,却看到钟妙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开阖着,一句句质问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倪奇正:“……” 新世界确实还没有建立保卫科,他已经在招人了,一直没招到合适的。倒没想到被这个平时存在感不强的钟家老二给抓个正着。 倪奇正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很快他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下回再遇到这种事,找市场管理处!到时候你就知道该用什么手段对付这些流氓了!” 钟妙气得脸色绯红,但她向来能屈能伸。一想到五星商户的事,也只能软下声来:“倪经理,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您放心,下回我们就有经验了,遇到这种事,我第一个来找您。我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到我们五星商户的评选。” 倪奇正嗯了一声,假装没注意到自己的称呼已经从“倪奇正”变成了“倪经理”。 “评五星商户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最后结果由管理处和全体商户投票产生。” 听他打官腔,钟妙脸拉得老长,蹭的站起来:“那行。我去忙了。” 倪奇正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晌,眉头拧了起来——这钟家老二跟她姐性子完全不一样。 这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 第40章 孩子的烦恼 钟妙从倪奇正的办公室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陈星文。 往常她见到陈星文都是绕道走,今天头脑一热便迎了上去。 没办法,做生意最怕见血。刚才用塑料模特砸那混混,钟妙都没敢使力。没想到陈星文一上来,直接给人开了瓢。 陈星文在天桥市场怎么横行霸道,她不管。但在新世界这边做生意,尤其在她的档口,能不见血尽量不要见血。 陈星文无面表情地听钟妙说着新世界做生意的规矩,右脸那道疤微微抽动了几下,一把推开她,甩着膀子进了倪奇正办公室。 钟妙看他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气得脸色发红,冲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流氓”。 陈星文进去后,倪奇正又把对钟妙说的那通不赞同“以暴制暴”的话术跟他说了一遍。 在新世界,倪奇正怕的不是商户之间门闹矛盾。 商户之间门的矛盾说白了是内部矛盾,内部矛盾自然有李承福、金群那些说话有份量的大商户出来主持大局。 大商户都摆不平,作为市场管理方,他再出面。 最让他头疼的其实是章。 刚才对着钟妙,倪奇正还算和颜色悦色。这会对陈星文,他完全是疾言厉色青筋暴起地一通训斥: “开门做生意难保不遇到几个难缠的顾客,今天这两个要是真的是顾客,你把人家给打出血了,你进局子,新世界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我不管你在天桥市场怎么横,在新世界给我收着点!” 陈星文坐在那儿没吭声,他还想在新世界做生意,自然不会得罪倪奇正。 初来乍到,他没李承福、金群的雄厚实力。除了做生意,就是会打架。在他眼里,新世界这个地方,跟天桥没什么差别,比实力,比谁拳头硬。 等倪奇正说完了,陈星文这才抬起头,粗声道:“今天那两个人是白昆手下。” “白昆?你确定?”倪奇正瞳孔猛地一缩。白昆可是清荔出了名的流氓头子,钟家姐妹俩怎么可能得罪他? 陈星文在天桥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早认出那两个混子的纹身就是白昆那团伙的纹身。 倪奇正眉头拧成了“川”字,他知道今天来钟家姐妹档口的两个混混是职业混子,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白昆手下。 问题是钟家姐妹怎么会惹上白昆呢?倪奇正垂眸思忖片刻,将手指夹着的香烟塞进嘴里抽了一口,沉声道:“我知道了。这事你先不要跟别人说。” 陈星文离开后,倪奇正打了个电话给在武装部的朋友,让他推荐两个身手好的退伍武警过来。 “有没有编制啊?没编制,我的人可不去啊!”电话那头朋友问道。 倪奇正笑骂一声:“你放心!肯定有编制!我向上头申请!” 挂上电话,倪奇正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步,神色愈发冷峻,想了想,又坐回去拨了个电话。 …… 钟妙回档口把倪奇正的话跟姐姐说了一遍,“姐,倪奇正不会真的不给我们机会评五星商户吧?” 钟卉不以为意:“这事他作为市场管理方就一点责任没有么?我知道他担心什么,担心商户和顾客闹矛盾,可是今天来的这两个根本不是真正的顾客,是地痞流氓!倪奇正要是不让咱们评五星商户,我肯定找他讨说法!” 钟妙小声道:“姐,你说的对!我听他的意思,接下来新世界要成立自己的保卫科,算他亡羊补牢吧!” 钟卉和妹妹想了半天,都想不出自己倒底得罪了谁,只能更加小心了。 下午钟卉收了摊回到家里,禾禾已经到家了,正坐在餐桌前边写作业。 最近禾禾格外安静懂事,往常写作业偶尔还会拖拖拉拉,这几天根本不需要钟卉催促了。 看着女儿乖巧的侧脸,钟卉心头不由泛上一丝内疚。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多做些好吃的补偿女儿。 和禾禾一起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钟卉便打了个电话给王茹。马上要去沪市了,她一直联系不上杨念远。 国棉厂“砸锭”上了中央台新闻后,杨念远就离开了工厂,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小铁匠啊,听说和朋友一起去南方了,好像在搞什么影碟机!哎,我也不懂,听别人说的。” “影碟机?”钟卉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不会是vcd吧?” 王茹嗐了一声:“我哪知道!我连录音机都用不利索!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铁匠,他最喜欢鼓捣那些家用电器!” 钟卉没吭声,马上证券公司要摇号了,杨念远不会忘了自己手里的十张认购证吧?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白操心了。 眼下认购证已经涨到5000一张了,杨念远那么聪明,不会看不懂这个行情。 王茹又和钟卉聊了一会厂里“砸锭”的事,两人都有些感伤。 这下一口气减了五成锭子,淘汰了一半的产能。她们这些女工做一个月,歇好几个月。没工资拿,大家都在想出路。 王茹听了钟卉的建议后,报名参加了空嫂选拔,有惊无险地过了前面三关,还剩下最后一关体检。 她现在心情是一半兴奋一半沮丧:“三个人里头我觉得我希望是最小的,论长相我比不过许瑶清,论身材我比不过纪玉洁。” 钟卉:“两百多个女工,你已经排在前三名了!厂里年轻漂亮的女工有的是,为啥选你不选她们?这是选空嫂,不是选美!” 王茹笑了:“你说的也是。这次选空嫂,年轻可不占不便宜!你小姑子江雯条件那么好,第三关给刷下来了。清荔航空和妇联沟通后,又加了一条规定,要求必须已婚已育!” 江雯没选上在钟卉意料之中。上辈子空嫂选拔,最后就纪玉洁选上了,一直在清荔航空干到退休,还被评上了全国劳模,上了电视,成为家喻户晓的大名人。 钟卉在电视上看到纪玉洁穿着清荔航空的制服站在一群劳模中间门,跟大人物们握手合影,心中由衷地为她感到骄傲。 骄傲之余,又有些许酸楚和失落。 同厂的姐妹取得这么耀眼的成就,而她不过是个每天只知道茶米油盐的全职主妇。 那时候禾禾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坐在电视前看到新闻里介绍着纺织女工出身的空嫂,她一脸冷漠道:“妈妈,我真不想以后像你一样,成天操心的都是些吃吃喝喝,聊的都是家长里短。一天到晚说家庭为重,我看你离了我和爸爸,也不知道干什么。” 钟卉很想跟女儿说不是这样的,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话来发驳。 …… “妈妈!” 江嘉禾写完作业,一抬头看到妈妈拿着话筒话发呆,不由喊了一声。 钟卉回过神来,冲女儿笑了笑:“作业写完了吗?” 禾禾撅起嘴巴,有些不高兴:“写完了!不过今天在学校有件事太气人了!” 自打禾禾进了新学校,钟卉都是听到她说学校怎么怎么好,倒是第一次她说不好的事情。 她立刻表示关心:“怎么了?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不问还好,一问禾禾就落下了几滴金豆豆,委屈得撇了撇嘴:“明明是邹晓雨撒谎,刘老师不批评她,反而批评我!” 钟卉忙将女儿揽在怀里,柔声道:“怎么了?跟妈妈说说在学校里发生了啥?” 禾禾一说起这事还很气愤:“今天课间门操的时候,邹晓雨和班上几个同学打闹被大队委看到了,大队委问她是哪个班的,邹晓雨竟然说自己是4班的!明明我们是1班的!她这不是在撒谎吗?” “我是班上的课间门检查员,已经跟她们说了不要打闹,她们不听!被大队委扣分,还骗人!我告诉大队委说她们都是1班的。大队委就在单子上给我们班扣分了。然后和她一起打闹的几个同学都不理我了,连程琳都不跟我说话了。刘老师还批评我作为课间门检查员,不好好管纪律!” 程琳是班上跟禾禾走得最近的同学,她家也住在荔河花园。两人放学的时候还经常约到一起玩一起写作业。 说到这,禾禾的情绪很低落:“妈妈,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听禾禾说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钟卉有些吃惊。没想到刚上二年级的小孩,已经学会成人的圆滑。 钟卉一时不知该怎么和禾禾说。禾禾这孩子从小是非观和道德感就很强,又很轴。 这件事上,她并没有做错。 钟卉故意问道:“你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说自己是4班的吗?” 禾禾眼神微黯:“可能邹晓雨在4班有讨厌的人吧,或者她不想我们1班被扣分。可是,她这么说是撒谎啊!” 钟卉心下微微震动,原来禾禾并不是不懂,她什么都知道。 看着女儿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钟卉摸了摸女儿的头,神色坚定:“她们撒谎不对。你没做错……” “我女儿当然没错!”话还没完,钟卉就被人给打断了,抬头一看江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他新理了头发,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手里还拿着一只黑色的大哥大。 “你是课间门检查员,查风纪本来就是你的责任。有同学撒谎,你也有责任指出来。老师如果因为这事批评你,就是她的不对。” 江晟一边说一边用力解开衬衫的扣子,满不在乎道:“明天我去学校,跟你们班主任谈谈。又不是你的错,没道理批评你。” 钟卉难得地在女儿面前赞同了江晟:“明天妈妈一起去。” 第41章 江老板 江晟最近从“江工”摇身一变,变成了“江老板”。 他刚在市中心的利鑫大厦租了间办公室,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利鑫大厦后勤负责人是以前在国棉厂的同事老周,租金给了他一个内部优惠价。 为了呼应江老板的身份,也为了谈生意方便,江晟花3万块买了一台摩托罗拉大哥大。 江晟自己没觉出“江工”和“江老板”有什么区别来,他每天呆的最多的地方还是工地。 电路设计安装的老业务仍然在做,手下那几个手艺好的“老法师”一人负责一处,江晟不用亲自去盯了。 王晖“洗脚上岸”转型做开发商,开发的第一个楼盘世界新苑,江晟承建了其中的两栋高层公寓楼。 每天和工程队泡在沙尘滚滚的工地上,盯着进度,现场指挥,满身满脸灰,晒得像块黑炭。 只有出去谈项目他才穿得像个人。 不管是安装电路,还是盖房子,江晟感觉都是在靠天吃饭。从早上开始就追着日头的方向,赶手里的工作进度。 明明白天已经够累,晚上却不怎么能睡得着,脑子一得空就会不由自主地绕到钟卉身上。 想到自己已经松口答应她生完孩子就离婚,江晟心情就阴郁难消,胸口像是被石头硌住了,闷得他难受。 以前他抽烟就很厉害,现在更厉害,又不能当着钟卉和女儿面抽。 自打和钟卉结婚,江晟还没这么憋屈过。 …… 钟卉看他穿得人模狗样,整个人黑瘦了一圈,嘴唇干裂,走近了似乎都能闻到一股尘土味。 看样子最近是天天在工地上忙了。上辈子连女儿学校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的人,竟然主动提出要去学校找老师。 钟卉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担心。倒不担心别的,主要怕江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把老师给得罪了。 原本一件小事情被他整成一件大事,反而对禾禾不好。 当着禾禾的面,钟卉没说什么。 等女儿洗漱完睡觉了,江晟还没走,翘着脚坐在沙发上打电话。 “政策是国家定的,我有什么办法!这次选拔空嫂主要是为了解决那些年纪大的女工的就业。雯雯她才二十八,还年轻,找啥工作找不着?” 江晟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钟卉知道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这电话看来一时半会结束不了,钟卉扭身进了洗手间洗漱。 “让她想好了自己来跟我说!快三十的人了,你们老替她传什么话!”江晟语气转冷。 等钟卉洗漱好出来,客厅里一阵呼噜声,江晟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钟卉走过去,冷冷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上辈子挺可笑。 江晟刚开始接工程那会,工地上忙,应酬也多,突然之间瘦了很多,两颊都凹陷下去,回到家里话也不说,倒头就睡。 那时候,钟卉每天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在外头pc了,整日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只要江晟在家,她多半是要缠着他交点公粮才罢休,江晟累归累,但很少拒绝她,而且兴头上来了,一次都很难满足他。 只要江晟晚上出去,钟卉就忍不住要打电话。每次打电话,江晟都接得很快,她也总能听到他朋友在旁边说话的声音。时间长了,这个疑心也就是渐渐消除了。 后来她又开始怀疑江晟是不是沾染了什么不该沾的毒品…… 想到这,钟卉唇角泛上一抹嘲意。江晟是不是pc她不知道,但毒这个东西他肯定是不会沾的。 他这人怕死,惜命得很。 …… 钟卉抿了抿唇,抬脚将他踹醒。江晟睁开了眼,一股熟悉的香味在鼻尖氤开。 睁开眼便看到钟卉正在往自己的手上抹蛤蜊油。这是她多年当纺织女工养成的习惯,脸粗手都不能粗。 她意然还在用蛤蜊油抹手,江晟沉凝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看他神色疲惫,钟卉长话短说:“你忙你的。明天我去找刘老师。” 江晟回过神,目光落在她白晳纤长的手指上,冷硬的轮廓软了几分,往沙发背上重重一靠,揉了揉眉心:“已经答应禾禾了。” 原本江晟没想过自己亲自去学校,今天在王晖那,刚好碰到他老婆徐小谷。王晖女儿在学校闹了事,被老师打电话叫家长,徐小谷非让王晖一起去。理由是有些事父亲出面,学校老师会重视一点。 江晟一琢磨,觉得徐小谷说的挺有道理。禾禾的事,都是钟卉在包办,他没插过手。而且禾禾也听话,没怎么让大人操过心。 谁知道今天一回来,听到女儿哭诉在学校被孤立被老师批评的事,江晟当即来火了。 钟卉看他执意要参与女儿的事,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去可以,对老师客气点!” 江晟浓眉挑了起来:“什么意思?不放心我?” 钟卉轻抬眼皮看了他一眼,那意涵不言而喻。 “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最近身体日益笨重,越来越容易感到疲倦,钟卉晚上几乎和禾禾前后脚上床睡觉。 江晟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背影,冷峻的面庞因为疲倦而泛青,整个人看上去冷飕飕的。 第二天禾禾照常去上课。钟卉起了大早去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糕团店买了些点心。 上辈子她去禾禾学校太多次了,养成了每次都不空手的习惯。东西太贵重,眼皮子底下拎进拎出,老师有负担。 吃的东西最合时宜,尤其是需要排队的网红食品。老师拿着有面子,又可以分食给同事。 江晟看钟卉挺着大肚子,手里拎着一袋子点心,顺手接了过来,忍着将那句“没事找事多此一举”给咽了回去。 钟卉转过头扫了他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江晟上身穿着一枝花t恤,腰间扎着个金利来皮带,腋下夹着皮包,手里拎着大哥大,就脖子上差条金链子了,从头到脚恨不得告诉别人他是个“小老板”。 现在在清荔梦特娇t恤已经成了暴发户的标配,一件“亮丝”短袖t恤1000块钱一件。 在新世界也有两家卖这个牌子,全是从五羊城的香港街进货的。卖仿版的店铺就更多了。 由于已经开始滥大街,一向讲究品味,曾经是梦特娇忠实粉丝的倪奇正已经不穿这个牌子了。 钟卉从江晟手里拿过大哥大,随手塞进自己的包里:“从学校出来我再还给你。” 江晟嗤地一声:“现在清荔遍地都是小老板,这玩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钟卉拉上皮包的拉链,淡淡道:“低调点好。”一台大哥大抵得上普通工薪阶层十年的工资。学校又不是谈生意的地方,犯得着么? 刘老师早上上完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便看到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坐在自己办公桌前。 钟卉忙站了起来,将早上买的点心放到桌上,笑道:“刘老师,今天我们顺道过来,了解下禾禾最近在学校的情况。” 江晟也不情愿地跟着站了起来。 刘老师愣了一瞬,很快猜到是因为什么事,看了眼桌上的芳婆糕团店的袋子,脸色缓和下来,笑道:“我正要跟你们说呢。禾禾前几天和班上同学闹了点小矛盾。她回去和你们说了吧。” 钟卉一听便知道刘老师并不了解实际情况,便将事情原委跟她从头说了一遍,“明明是自己犯错,却让别的班的同学背锅,这么做不合适吧?既然您让禾禾担任课间检查员,指出同学撒谎行为也是她的职责之一。我们作父母的,觉得她这么做没错。没想到,现在班上几个同学带头孤立她。” 刘老师有些尴尬:“禾禾妈妈,你说的这个情况我还不了解。如果是真的话,我肯定会让邹晓雨写检查,在班上好好检讨。不过,小朋友交友问题,我不大好干涉。你们也知道,咱们学校孩子普遍比较早熟,有时候孩子太固执太认死理,在班上容易吃亏啊。” 刘老师最后的话戳中了钟卉的心事。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在禾禾的问题上,她总是容易想多。 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江晟神色微凝,正色道:“刘老师,我们把孩子转到这里来读书,就是相信新华小学的校风是正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孩子的世界还是简单分明一点好。想成熟,以后一辈子有的是时间成熟。” 江晟今天一副成功男人的打扮,呼之欲出的气场,让人很难忽略他的存在。 刘老师强扯出一抹笑意:“您说的有道理。是我了解情况了解得不够全面,这事错误不在禾禾身上。你们特意抽出时间来学校跟我们沟通,能看出你们对孩子教育的重视。今天的班会课,我会在班上好好说说这事。” 老师既然这么说了,钟卉暂时放下心来。 聊完正事,刘老师又聊了些其他事,“我看禾禾这孩子在数学上还蛮有天赋的,正好学校在组织奥数班,我想把她推荐进奥数班。以后周末可能要抽出个半天到学校来上课。” 说到学习上的事,钟卉自然是百分百配合老师的工作的,“谢谢刘老师,以后有什么事,咱们保持沟通。” 从学校出来,江晟看钟卉捂着肚子一直不说话,冷不丁开口道:“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替禾禾把好关就行了。在学校怎么跟同学相处,得她自己去想办法。不能什么事情都我们一路包办!” 钟卉抿了抿唇:“有些道理该讲的还是得跟她讲。不说假话,但有时候真话也别全说。” “你这是哪门子弯弯绕绕的道理!”江晟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要是真的在这间学校待的不开心,到时候再给换学校就是了!” 钟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当学校是菜市场啊?” 江晟觉得她在禾禾的事情上过份紧张了。他知道钟卉这人不听劝的,不管她了,她愿意操心就操心好了。 “把大哥大还我。”江晟朝她伸了伸 第42章 去沪市 因为之前混混闹事,陈星文一战成名,同样出了名的还有钟妙。 商户们见着她少不了挤眉弄眼地开玩笑:“钟小老板,上手就敢拍臭流氓的后脑勺,太有气势了,巾帼不让须眉啊!” 钟妙懒得理会他们,拍后脑勺是陈星文好吗!她拍的明明是后颈窝,皮厚肉糙的大老爷们挨几下又不会怎么样! 姐姐今天去沪市了,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个人看店要注意安全。因为担心她一个人看不过来,姐姐还把童装店暂时给关了,让她只管女装店就好。 说实话,钟妙觉得姐姐想的太多了。那些小混混来一回就知道新世界的商户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而且现在已经成立了市场保卫科,两个保安每天在市场上来回巡逻,连小偷都少了很多。 …… 汪兴安看钟卉不在,又往钟妙店里凑。 钟妙现在不怎么想搭理他,汪兴安的店就在她档口斜对角。那天混混来闹事,附近几家店的老板都过来了,帮着壮个声势。他倒好,缩在后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以前她还觉得汪兴安挺温柔挺细心的,现在想想这人很没劲,很怂。 汪兴安从兜里掏出个纸包放在台子上:“妙妙,门口炒货摊子老板的兰花豆炒得贼香,刚才出门接货顺手买了一包,你尝尝。” 钟妙正在理货,头也不抬道:“这几天上火,不吃炒货,你拿回去自个吃吧。” 汪兴安看她神色冷淡,并不生气,在店里左看看右摸摸,没话找话:“你姐呢?我看她档口今天没开嘛!” 钟妙“啧”地一声,不耐烦道:“汪兴安,你不好好做生意,天天各个档口溜达干嘛呐!” 汪兴安被她说得脸一红,嗫嚅道:“我,我,我就是想跟你们学学……” 钟妙叉腰瞪着他,故意道:“学什么?你不会是想开女装店,到我店里来抄版吧?” 汪兴安吓得连忙摆手:“不,不是……” 钟妙看着他的背影,拉下脸来:“真烦人!” “谁烦人?”倪奇正进来,和钟妙视线撞个正着,见她正怒容满面地瞪着自己。 钟妙原本满脸怒容倏地褪去,叉在腰上的两只手顺势揣进兜里,脸上很快换上明媚的笑容:“没什么。倪经理,您今天怎么有空?” 倪奇正现在不穿一枝花了,改穿宾奴的横条纹t恤,外面套双排纽的西装,这一身齐整得像是要去相对象。 倪奇正四下看了看,清了清喉咙:“这两天店里没什么人捣乱吧?” “谁还敢来捣乱?”钟妙扬了扬眉,嘿嘿一笑:“倪经理,感谢你这么快响应我们商户的需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保卫科给成立起来了!” 倪奇正没吭声,目光落在门口台子上的鱼缸上,两条鱼摆着尾巴游来游去,看上去自由又惬意。 这两姐妹的店铺跟别的商户就是不一样,不知道喷了什么东西,闻着怪香的。店里摆了绿植,贴着各种装饰画,还挂了彩灯,处处透着年轻女人的细腻。 他看了钟妙一眼,“晚上锁好门!” 钟卉在去沪市的火车上心里还怪不踏实的,不过她很快被女儿占去了全部注意力。 江嘉禾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沿途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妈妈,你说我从沪市买点什么礼物给程琳好呢?” 周二的班会课上,刘老师专门花了一节课的时间把那天课节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老师有些话禾禾听得似懂非懂的,但她知道老师批评邹晓雨,夸奖了她。 打那以后,虽然邹晓雨见到她还气哼哼的,班上其他同学都跟她恢复往来了。她和程琳也和好了,还约了以后周末一起去学校上数学拔高班的课呢。 钟卉看着禾禾又恢复了往常的无忧无虑,松了口气,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用自己的零花钱买,当然是你自己决定了。” 禾禾一头栽进妈妈的怀里,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没想好。” 从清荔到沪市坐火车要八个小时,江晟非要买卧铺票。清荔到沪市打工的人非常多,搞一张卧铺票比登天还难。 江晟也不知道上哪找的门路,弄来了两张下铺票。这会睡在钟卉对面的下铺上,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钟卉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人非要带着女儿一起跟过来,敢情是把女儿扔给她管,自己在那睡觉? 江晟这一觉一直睡到餐车来才醒,感觉自己好长时间没睡得这么沉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钟卉在旁边,他睡得特别香。 “盒饭有需要的吗?醋溜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辣椒炒肉,红烧鸡块!” 乘务员一边推着推车,一边扯着嗓子喊。这年月八个小时的火车算短途了,很多人都自己带点吃食凑和一下。 对面的胖阿姨正在给小姐姐泡一碗方便面,香气在车厢里散开来。禾禾有点眼馋,妈妈平时都不让她吃方便面,说方便面不健康…… 江晟坐了起来,对钟卉提议道:“餐车可以点菜,我们去餐车吃吧。” 禾禾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小声道:“妈妈,我饿了。” 钟卉早看出来她对着人家的方便面流口水了。她这会腰也酸得不行,现在稍微坐长了一点时间,腰就受不了。 “走吧。我们吃饭去。”钟卉牵起女儿的手。 餐车距离他们车厢中间就隔了两节车厢,钟卉领着女儿走到前面,江晟跟在后头。 这次出门不比之前进货,钟卉没有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稍微拾掇了一番。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一家子是打扮得体相貌出众的一家人。 到了餐车车厢,才发现今天人特别多,很多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和像江晟类似打扮的小老板。 服务员看他们一家三口,让他们跟一个戴着花领带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拼了个桌。 江晟坐下来,拿起菜单便开始点了起来:“一份海米烧茄子,一份熘鱼片,一份红烧鸡块,一个西红柄炒鸡蛋,再来一大碗米饭。” 钟卉扫了一眼菜单的价格,没吭声,这一顿怕是要吃掉好几十块。 菜饭端上来,禾禾迫不及待地埋头吃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感觉坐火车特别容易饿。 钟卉夹了一块鱼片,竟然发现出乎意料的可口。鱼很新鲜,一点腥味都没有。嚼了几口才想起来,眼下火车餐车应该还是国营的,没有承包出去。 “是不是比方便面好吃?”钟卉故意问女儿。 禾禾嘴里塞得满满的,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你们系去沪市玩还是去炒股嘅?” 花领带中年男人已经吃完饭,正在细细抿着杯子里的酒。看着这一家三口埋头吃饭,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江晟搭话。 江晟一时没听明白,钟卉经常去五羊城进货,对白话已经完全能听懂了,只是不会说而已,当即笑道:“我们带女儿去沪市玩玩,您是去那边炒股的?” 花领带中年男人指了指一整车厢的人,扯了扯嘴角:“这一车厢你还没看出来,都是赶着去证券公司摇号的。” 江晟转过头四下看了看,竖起耳朵一听,才发现几乎每张桌子的人都在聊什么“飞乐音响”、“豫园商场”、“申华电工”,在一堆他听不懂的名字里头,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他听说过的词儿——股票认购证。 “你那多少张认购证?” “唉,说起这个气死了,原本买了10张,前段时间有人1000块一张收,我卖掉了5张。” “那不是亏死了!现在涨到1万一张了吧?” 江晟脑袋“嗡”地一下,呼吸急促起来,转过头看着钟卉——她之前说过她有多少张认购证来着? 钟卉没注意江晟的表情,她正凝神听到其他桌人议论认购证的价格。她的心理价位是2万元一张,1万元这个价格距离她的心理价位还有点差距。 明天如果有人用2万一张的价格收购,她就把手里18张连号的认购证转出去。反正她也不懂股票,也不想去弄明白。这么一想,钟卉越发淡定了。 钟卉淡定了,江晟反而坐不住了,捉耳挠腮地想找她确认认购证的事,无奈那个叫阿伟的香港人就没有下桌的意思,慢悠悠地坐在那儿喝着小酒。 听说江晟是搞房地产的,阿伟就更来劲了,两人互相交换了名片,“以后内地嘅房子肯定会大涨价,你这一行有前途!” 听江晟说现在清荔的商品楼价格还不到一千元一平,阿伟十分吃惊,“不瞒你说,这次来沪市除了股票的事,我也想看看这边的商品房。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啊,到时候一起去看看啊。” 江晟看了眼阿伟的名片,原来阿伟是香江一间贸易公司的老板。 眼下他对买房子没什么兴趣,尤其是沪市的房子,正想拒绝,没想到一旁钟卉突然开口道:“好啊。正好我也想看看沪市高档小区,开开眼。听说这边很多给外国建的外销楼,品质比一般的商品房要高档很多。” 阿伟没想到她对沪市的商品楼也有了解,当场便要跟钟卉约时间一起去看房子。 钟卉指了指江晟:“我们在沪市就待两个晚上,到时候你打电话给他,时间赶得上,我就和您一起去看看。” 这一顿饭吃得江晟屁股就像长了钉子一样。出了餐车,车厢里又到处是人,有些事情不好聊。 好不容易火车到了沪市,出了车站,江晟便提议去市区选个条件好点的酒店先住下。 钟卉看着眼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道,很快有了主意,“今天晚上咱们先在证券公司附近找个招待所住下。” 说罢,她抬手招了辆出租车,带着江晟和禾禾直接杀到证券公司。 第43章 赚大钱 上辈子认购证的事,都是江晟在处理。那5张认购证是他去沪市转手卖掉的,具体怎么转手,钟卉也不清楚,只知道最后那5张绿油油的票子换了5万块钱回来。 这次到沪市,钟卉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90年代股市的疯狂程度。整个证券公司周围招待所家家爆满,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股票。 说沪语的本地人、操各地口音的外地人、金发碧眼的老外,都蜂拥到这儿寻找发财的机会,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滚烫的金钱气息。 钟卉问了好几家招待所,无一例外都客满了。好不容易在证券公司对面那条街尽头,找到一家还有空房间的招待所。 前台服务员听说钟卉要两间房,不由拿眼睛打量他们一家三口:“你们不是一家子吗?干嘛要两间空房?” 钟卉微微一笑:“他睡觉打呼,我睡觉浅,有人在旁边打呼噜,我睡不着。” 这个时候还挑三拣四,矫情!服务员不耐烦地板起面孔,刚要开口,便听到趴在柜台前面的小姑娘小声道:“阿姨,我爸妈要离婚了,能不能给他们一人一间啊?” 小姑娘扑闪着黑玛瑙般的大眼睛,耷拉着小脑袋,活脱脱一个小可怜。 钟卉被女儿的话差点哽住,江晟脸色一黑,挪开视线看向天花板。这是亲生闺女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不是在外头,他简直想把这丫头给揍一顿。 听小姑娘这么一说,服务员抬起眼皮又看了钟卉一眼,这才注意到她挺着个大肚子,看着快要生了。 再看她男人,长得人模人样的,从头到脚一副小老板的打扮。不是吧?老婆快生了,还要离婚?这是什么渣男! 这几天沪市天天上演“一夜暴富”的神话,大街小巷都流传着“嫁人就要嫁股民”的说法。 靠着证券公司,招待所服务员每天迎来送往,见到太多发了财就换老婆的男人。 她瞪了江晟一眼,转到头看向钟卉,面色缓和下来:“不要紧,现在只有一间房,你们先去把行李放下来。马上有一间房要退房了,等他们退房了,我再跟你说。” “谢谢啊!那我先把钱给你。”钟卉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身后江晟一脸冷肃,甩出一张蓝黑钞票扔到服务员跟前。这种破招待所一晚上50块,两间房就是100。 柜台后的小姑娘抄起那张钞票,嘀咕道:“有钱真了不起!” 说罢她从身后挂勾上取出一把钥匙递给钟卉,换上一副笑脸:“干嘛你来付钱?让他付好了!” 钟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把钥匙接了过来。 …… 一家三口顺利找到落脚的地方。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招待间,墙壁发黄,地板吱呀作响,房间里还飘着上一任房客留下来的烟味。 钟卉上前几步将窗户打开,禾禾怕被爸爸骂,一进房间便溜进了洗手间:“我要上厕所。” 江晟被这一路鼓噪疯狂的气氛搞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外头这感觉就像是证券市场有钱捡一样。 “你手上倒底有多少张认购证?”他终于问出了憋了一路的问题。 钟卉正在将行李包里的东西往外拿,头也不抬道:“18张。” “18张?”江晟以为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钟卉抬眸看了他一眼:“嫌多了还是嫌少了?” 江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以为钟卉也就随手买了几张呢,没想到一出手就是18张!这一路他都听说了,1张认购证现在值1万块啊,18张就是将近20万了! 之前钟卉做生意,他一直没有太当回事。这么多年,她都在厂里当工人,能有什么做生意的头脑? 尤其那天看到她在集市上叫卖,江晟心里很不是滋味。靠她那样卖衣服,能赚几个钱?他一直不明白,钟卉为什么不能像徐小谷那样,在家里当个贤内助呢? 也因此,他对钟卉做生意一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那天在王晖那,听倪奇正他们说钟卉生意做得不错,江晟把那些话当成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并没有往心里去。 他真没想到钟卉随手买个认购证,就能赚18万! 18万,他做电路设计安装,一个工程的结款都未必有这么多! 看着钟卉从腰间扯下一个薄薄的布袋子,从里面拿出认购证一张张数着。江晟脑子有些乱,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钟卉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道:“待会你带禾禾去附近逛逛吧,我去问问有没有收认购证的。”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这个时候带禾禾来沪市。这里全民炒股的癫狂氛围,每个人都处于既紧张又兴奋的高压节奏里。她不觉得这个氛围对孩子有什么好处。 江晟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右手又忍不住摸向口袋,突然想起来不能抽烟。 他薄唇抿了抿:“明天不雇人排队吗?” 钟卉来沪市之前原本还想留几张认购证在手里,看看能不能中新股。来了沪市后,她改变主意了,这里的氛围疯狂得让人害怕。 她神色冷淡:“价格合适我就全部转出去。这本来就是一笔快钱,见收就好吧。” 相比较买股票,钟卉更愿意把钱拿来买商铺和房子。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在手上,以后至少能留些家底给禾禾和肚子里的孩子。 江晟目光渐深,盯着钟卉看了半晌,他总觉得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马上十几万就要到手了,竟然一丝兴奋也无,反而还有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疏离。 “转手出去也好。”江晟站起来,眉心仍未舒展开来:“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把禾禾带上,跟你一起去。” …… 万银证券公司在一个巨大的环形立交桥下面。江嘉禾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看了眼桥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 沪市的人可真多啊,这人流比她那天在肯德基门口排队的人要多好多好多倍。 桥下面人多,桥上也到处是人。有拿着收音机蹲在路边听广播里股票发行消息的,有拿着“代排队”牌子蹲在路边揽客人的。 禾禾听大人们都在谈论“股票”,也不知道“股票”是个啥。太阳晒得头晕,听着听着就趴在爸爸背上睡着了。 钟卉找了个卖报纸的,买了一份当地的早报,满版的全是关于股票市场的各种新闻报道。 “高价收认购证!有多少收多少!” 钟卉抬头四处看了看,不远处一个戴墨镜,穿着夹克衫的小年轻靠在栏杆上,胸口挂了个牌子,上面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收认购证”。 “多少钱收?”钟卉上前问道。 小年轻上下打量她几眼,“5000块一张!” 钟卉扭头就走:“太低了!”这家不用谈了,离自己的心理价位相差太大。 小年轻看她挺个大肚子,以为是个啥都不懂的家庭主妇,开5000块等她来讨价还价,没想到钟卉二话不说,抬脚便走。 年轻人忙搂着牌子跟了上去,谄笑道:“大姐,我这是诚心想收购的。你有多少张,数量多的话,价格还可以再高点。” 钟卉充耳不闻,沿着天桥一侧的楼梯往下走,江晟也背着女儿跟在后头。 走到天桥下头,收认购的就更多了。 “连号认购证!8000一张收!” “认购证,无限量收购,9000一张!” 钟卉边往前走,边四处张望着——不知道杨念远今天来了没有? 证券公司门口早已经是人山人海,钟卉挺着大肚子在人群里中穿梭着,突然看见昨天在火车餐车上看到的那个香港老板。 阿伟也看到他们,先是一愣,继而拿手指了指江晟和钟卉,仰头笑了:“我昨天就猜你们是来买股票的!” 钟卉有些不好意思:“昨天在火车上,人多口杂,不好说太多。我想着反正今天都要来这,说不定会碰上。” 阿伟身边跟着两个朋友,一个矮胖敦实,另一个瘦得像竹竿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阿伟冲江晟点了点头:“怎么样?弄到认购证没有?在这买股票,可是要认购证的!” 江晟扯了扯嘴角:“没有认购证,我们就不来了!” 阿伟一听说有认购证,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你们手头上有几张认购证?” 钟卉拍了拍随身的包:“也不多,18张,打算来排队试试手气,不知道能不能中。” 阿伟明显愣住了,转过头和身后两个朋友交换了个眼神,笑道:“你要是担心抽不中,把这个认购证转给我们怎么样?我八千块一张收你们手里所有的认购证。” 钟卉唇角弯起:“八千块?太低了吧!刚才有人出一万块一张,我都没出手呢!” 阿伟除了是贸易公司老板,还是个股票老玩家了,没想到钟卉一上来就触到他的心理价位。 今天跟他一起来的两个朋友,一个以前在香港干股票经纪,一个在美国干股票经纪。他们已经算过一笔帐了:这次总共发行了207万份认购证,根据发行的股票总数来算,一张认购证如果中签的股票好,卖的价格也好的话,能赚一万块左右。 愿意出一万块收认购证的,背后都是专业的炒股团队,一般的黄牛根本出不起这个价钱。 没想到钟卉一万块都不愿意出手,看来是指着这个认购证发笔横财啊。 阿伟也不再坚持:“江太太,那祝你好运……” 话还未说完,他身后那个金发碧眼的瘦竹竿突然开口,一张嘴竟然是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这位女士,多少钱你愿意出手呢?” 钟卉微微一笑,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2万块一张!” 阿伟以为自己听错,张大嘴巴:“江太太,这个价钱太高了,整个沪市都冇人够胆出介个价钱!” 钟卉抖了抖手里的报纸,笑道:“那也没关系,转不出去我们就自己排队去摇号。现在排队也来得及,报纸上说了,一张认购证全年平均中签率86.9。我手头上18张认购证,总能中到几张原始股。” 阿伟身后那个矮胖敦实的男人一双精滑的眼睛紧紧盯着钟卉:“你不是沪市人吧?这次买股票得沪市人才有资格买!” 这事之前杨念远就跟她商量过,钟卉早有准备:“这个没啥大不了的,租个本地身份证,给点佣金就行了!那边排队的有几个沪市的?如果只有沪市有资格买,那你们跑来干什么?你们三个连中国身份证也没有吧?” 几个男人被她说得一噎。江晟扛着女儿站在后头,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钟卉。风吹起她耳畔的头发,她谈笑自如,丝毫没有其他人脸上的急切和狂乱,仿佛那笔钱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半晌,江晟听到那金发外国人说道:“这样吧,18张认购证,30万元,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全部买下来。” 钟卉垂眸想了想,笑道:“35万元!不能再少了!那1万块,就算交个朋友!” 三个男人走到一旁,咬了半天耳朵,最后阿伟走了过来:“江太太,你可真厉害!行,就35万!” …… 两大一小抽身离开了买股票的队伍。钟卉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马甲袋,沉甸甸的,里面全是钞票。 江晟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每天追赶着日头忙上忙下,天天提心吊胆盯着工地的安全生产,风里来雨里去。 而钟卉只是坐了趟火车,谈笑风生就赚了35万…… 钟卉表面上看上去镇定自若,脚下也有些发软。 虽然一早就知道能赚这笔钱,但当她将这些钞票抱在怀里的时候,这滋味像做梦一样——梦里捡到了一袋子钱,一切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江晟看着钟卉:“我们现在去哪?” 钟卉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用力嗅了嗅空气里的桂花香,半晌才开口: 两辈子头一回靠自己赚回来这么多现金,钟卉说去花钱是真的去花钱。 她招了辆出租车,直接带着江晟和禾禾去了沪市最高档的商场,浦桥友谊商场。 禾禾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她用力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个非常漂亮的商场,巨大的挑空的中庭,电梯上上下下,来往的都是些漂亮的阿姨叔叔。 她赶紧从爸爸背上挣扎下来:“妈妈,我们现在去干嘛?” 钟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牵起女儿的小手:“走!妈妈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44章 姐有钱 浦桥友谊商场,钟卉的记忆好像绕不开这个地方。 上辈子陪江晟一起出差,经过沪市的时候,江晟带她去逛过一次。那时候,她刚从厂里出来没多久,第一次进这种高档商场,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般手足无措。 隔着几十年的时间再来,钟卉发现这间当年号称顶奢的商场其实挺小的,上下只有四层。那会觉得大开眼界的挑空中庭,现在看也没那么惊艳了。 不过,和清荔当地的商场一对比,这间商场还是十分高档豪华的。 钟卉没有理会身后的江晟,牵着女儿的手径直走到一楼中庭位置的一家粤式茶餐厅。 上辈子江晟带她来的那次,她就想来中庭这边吃饭。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依了江晟,随便找了家面馆吃了碗面。 江晟那会还只是小包工头,吃东西对他来说只是填饱肚子而已。一碗面狼吞虎咽几口就下了肚,然后便一直催促她快点。那碗面,钟卉没吃几口就放下了。 …… 这回钟卉兜里有钱,想去哪吃,就去哪吃。她挑了个靠近观光电梯的位子坐下来。 将近一十米挑高的中庭,虽然不能和几十年后那些大商场相比较。真的坐下来感觉还是不错的,视野开阔,钟卉的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禾禾紧紧靠着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紧张,这里的叔叔阿姨和清荔的叔叔阿姨看上去很不一样。具体哪不一样,她说不出来。 站立在一旁的服务员拿着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打量这一家口。男人典型的小城市暴发户打扮,女人整体气质要好些,小孩穿着普通胜在还算可爱。 这一看就不是沪市本地人,应该是小城市来这见世面的小老板。 浦桥友谊商场的目标消费人群是沪市的高级白领和外企职员。商品大多是些进口品牌,外地人来沪市也很少来这间商场的。 服务员怕他们不会点菜,正想推荐几样。那位太太已经指着菜单上的几样招牌点心点了起来,他赶紧拿笔记录。 点完之后钟卉将菜单递给江晟,似笑非笑道:“你看你要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江晟假装没瞧见她脸上那抹刺眼至极的笑容,接过菜单,唇角微扯:“那我就不客气了!” 服务员的目光在钟卉和江晟身上转了转——这应该是一家口吧?怎么感觉怪怪的? 刚才这一路,江晟已经将钟卉这趟赚了十多万的事消化得七七八八。此刻,看到她压抑不住的兴奋模样,他不由想到自己当初拿到第一笔工程款时的心情。 虽然他后来赚了更多的钱,脑子里却只记得拿到第一笔钱时的激动。 不知怎么的,江晟内心深处有一丝失落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他点了份炒面,仍然是下五除一,几口就吃光了。 钟卉仍然在不紧不慢地吃着,眯着眼睛细细品尝味道,跟女儿讲解着店里的餐点。 禾禾吃得心满意足,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美味的南方点心呢,比肯德基还好吃! 江晟已经填饱肚子了,放下筷子抹了把嘴,想让钟卉她们快点,又想着这顿饭是她花钱,只好耐着性子坐在一旁等着。 一顿饭吃下来,结帐百四十八元,服务员正要将帐单递给江晟。 钟卉朝他一招手:“给我吧。” 扫了一眼上头的数字,钟卉打开怀里抱着的马甲袋,从里头抽出四张钞票递给服务员。 服务员从钟卉掀开的袋子一角看到里面一摞摞的钞票,当场脸色就变了——原来这年头小城市的暴发户是用塑料袋装钞票的! 钟卉将手里的塑料袋系好,决定待会先去店里买只行李袋。她可不想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满街走,然后还要给禾禾、妹妹还有父母买东西。 钟卉牵着女儿的手,只要看到喜欢的店就进去逛,完全不理会身后的江晟。 友谊商场的东西果然不便宜,服装四位数很常见,五位数也不稀奇。看了一圈,钟卉欣喜地发现,这里大部分东西她都买得起。 她给妹妹买了连衣裙、皮包和护肤品。给父母买了羊绒衫、棉服和鞋子。给禾禾也买衣服和玩具。给肚子里的宝宝也买了不少东西。 不得不说,为家人豪掷千金的感觉太棒了! 江晟面色阴沉地跟在后头,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钟妙早上到市场就觉得不对劲。几个商户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看到她来了又赶紧各自散开了。 啥意思?这是背后说她闲话,怕她听见吗?钟妙眉头皱了起来。 经过张小乐的档口,小乐一看到她就嚷道:“妙妙姐,你赶紧去你店里看看吧!你家女装店卷帘门上被人泼了漆!” 钟妙脑袋“嗡”地一下,撒腿便往自己档口跑去。几个商户正围着她的档口指指点点。 果然,半扇卷帘门都被泼了油漆,红色油漆淌了一地,门上不知道哪个小畜牲写了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黑心商家”。 钟妙气得脸色通红,拳头都硬了,脑中第一反应——肯定是那天两个混混又来闹事了,王八羔子明的不行来阴的! “早上一来就是这样,肯定是昨天半夜泼的!” “赶紧看看吧!店里衣服有没有事!” “这些流氓抓到了,一定要送进派出所!” 围在门口的商户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钟妙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门,还好店里头衣服没事,她微微松了口气。 “都散了!都散了!” 将门口的围观商户驱散开来,钟妙拎起店里水桶,准备去接点水先把门口沾染红漆的地面清洗一下。 水拎回来,她转念一想:不对,现在市场保卫科晚上应该有人值班啊!既然有人值班,为什么没发现有人泼油漆! 钟妙放下手里的水桶,直接找到保卫科。刚刚组建不久的保卫科,有两个保安,都是退伍的武警。 两个保安正在交班,晚班的那个看到钟妙,有些不好意思:“钟老板,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昨天半夜,大概凌晨一点吧,我已经睡着了,听到外头有动静就起来。等我起来一看,那孙子早不见了。后来我又把所有档口查了一遍,才发现是你那档口被人泼了油漆。对不住了,今天晚上还是我轮晚班,如果那孙子再来,我哪怕不睡觉,也要把他逮住!” 新来的保安一脸同仇敌忾的义愤填膺,钟妙看他这个样子反而不知说什么好,语气缓了缓:“晚上的事情晚上再说,现在我店门口的红漆怎么办?” 白班保安见状忙道:“待会我去帮你一起清洗吧。人多洗得快点。” 先不说别的,这两个保安的态度还是没问题的,钟妙满腔怨气化走一半,“行!那你快点来,现在已经六点多了,顾客都已经来了!” 那些搞批发的服装小贩都是一大早来,有些外地的,一下火车四点就过来了。卖服装就是赶热度,有时候晚上几分钟,可能货就被别的小贩给买走了,损失可不是一点半点。 从保安室走出来,钟妙迎面碰上了倪奇正。 倪奇正看到她,眉头便皱了起来:“你店门口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一问钟妙便气不打一处来,怒火噌地烧了起来:“倪经理,你上次不是说下回再遇到混混,找市场管理处吗?那两混混昨天半夜跑到我店门口泼红漆,我现在来找市场管理处了,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倪奇正弯起食指抵住鼻尖:“我找人帮你把门口擦干净。” 钟妙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就这?! 新世界也是个藏不住事的地方,很快钟妙的档口被人泼油漆的事便传开了。 钟妙有些烦躁,没想到姐姐不在,店里就出事了。姐姐回来之前,档口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原样呢。 倪奇正不仅让两个保安都过来帮她清洗地面,还从物业找来两个小伙帮忙,他们带了个塑料桶,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液体,往那些油漆上一倒,油漆很快就擦掉了。 年轻人干活快,连擦带冲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将钟妙档口的红油漆都给去掉了。 看着恢复如新的地面和卷帘门,钟妙松了口气。 虽然被泼了油漆,钟妙心情倒并没有受太大影响,白天照常做生意。 新世界现在开门早,四点就有商户开门做生意,关门也早,从中午十一点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商户关门。 钟妙一直开门开到下午五点,等到市场里所有商户都走光了,她都还没走。 她已经将行军床的褥子铺好了,打算晚上就睡这儿,守株待兔,就不信两个王八蛋不上钩! 头一天晚上小混混没来。第一个晚上,也就是姐姐回来前一天晚上,钟妙在店里睡得正香,突然被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 她凝神听了一会,壮着胆子抬高嗓门道:“谁啊!谁在外头!” 话音刚落,门口的动静便停下来,很快,有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钟妙赶紧起来,按了按店里电灯开关,结果仍然漆黑一片,她不由拧起眉头:“停电了?” 幸好之前开业的时候,姐姐准备了手里筒。钟妙打开手电筒,拉开卷帘门一看,外头根本没有人。 不远处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听上去正往后门方向跑。 钟妙揣着手电筒就想跟过去,突然身后一只胳膊用力抓住她。 钟妙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吓得当场尖叫出声,很快她感觉自己后脑勺好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是我!” 第45章 派出所 “大晚上的,你跑来干什么?”钟妙拿手电晃了晃面前的男人,又确认一遍。 倪奇正一言不发地从她手里拿过手电。打开她档口的电表一看,果然保险丝被人拦腰剪断。 “肯定又是那两个孙子干的好事!”钟妙这才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刚才我就想去后门堵他们,谁让你拉住我!” 倪奇正冷嗤:“等你追上,人早就跑没了。我已经让人等在那了。” “啪”地一声,不知道谁打开了总控开关,整个市场过道的灯全亮了起来。 钟妙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白炽灯,看来其它地方线路都好好的,只有自己档口没电。 一阵呼喝声,管理处和保安科的人押着两个男人过来,钟妙一眼就认出是那天上门闹事的两个混混,脸当场便黑了。 夜班保安满头是汗,喘着粗气:“倪经理,这两孙子刚才还想从后门围墙跳下去,被逮给正着!” 新世界后门一墙之隔便是一片低矮的民房。原来的住户有的把房子租给市场里的商户,有的把房子改成宾馆和寄存处,给来新世界打货的小商贩提供盥洗,打包,临时休息之类服务。 一听到市场里有人喊“抓贼”,民房里的住户们都从床上爬起来,和市场工作人员前后一夹击,将两个“贼”逮个正着。 两人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脸上全是灰,身上依稀几个鞋印子,一瘸一拐地被推掇着往走早,早不见了那天嚣张模样。 孬种!背后玩阴的算什么男人!钟妙满脸怒容地瞪着那两个男人,撸起袖子想上前踹那两人一脚。 倪奇正一把拽住她,冲保安科的人点点头:“直接送区派出所!” 头一回是上门闹事,第二回是泼油漆,这一回是剪电线,钟妙实在想不出自己哪得罪了这些混混。 那两混混进了派出所也是嘻皮笑脸地答非所问,一副滚刀肉的死相。 钟妙被叫去做了笔录,她把这两个混混几次上门闹事的详细经过跟民警说了一遍。 民警做完记录之后告诉她,明天还要去市场进行进一步的调查,暂时只能先对两人进行行政拘留。 大晚上的,派出所就两个当班的警察。趁着钟妙在做笔录,倪奇正将那个职级高一些的警官叫了出来,从兜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抖落出两根给对方。 那人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耳朵上夹了一根,嘴里叼了一根,凑近倪奇正手里的火将烟点着。 倪奇正跟区派出所的人都挺熟,直接开门见山道:“张警官,里头那两个是白昆手下的,几次三番地上我们市场捣乱,这回算是被我们抓个正着。听说市里马上要搞严打,到处在找典型,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典型啊。” 张警官眯起眼睛抽了口烟:“这两人都有案底,‘寻衅滋事罪’是至少的。剪电线这事,可轻可重,就看上头怎么判了。” 倪奇正黑眸一闪而过的冷光。剪钟妙档口的电线,往小里说是挟私报复,往大里说是破坏市场正常营业。 作为市场管理方,这回肯定不能手软,不然以后是个混混都上门,新世界的生意怎么做?! 倪奇正扯了扯嘴角:“新世界是市重点市场,他们深更半夜跑来剪电线,明显是蓄意破坏国营市场正常营业!” 张警官冲他点头道:“倪经理,你放心,我们这边该做的肯定会做到位。现在严打,这两小混混不敢兜这个罪名。待会我会亲自审,包管让他们开口。” 倪奇正还有些担心:“那个白昆……” 张警官摆了摆手,面色冷峻:“白昆你不用担心,他没功夫出来蹦达了,他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 事关这次严打的头号目标,张警官也不好说太多。 倪奇正自然有自己的渠道去了解进一步的消息,他面色缓了缓:“张警官,以后新世界的治安还得托赖你们多费心!” “应该的!新世界可是现在区领导最重视的企业,以后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成了!” 从区派出所出来,钟妙还有些恍惚,她头皮蓬乱,右侧脸上带着枕头席印。 倪奇正清了清喉咙,不知为何,对着钟妙,有些事他不大想说,只避重就轻地将刚才警官说的话跟她说了一遍。 白昆的事他打算等钟卉回来,私底下跟钟卉聊聊。 “那些混混以后不会再来了吧?”钟妙还有些不安。 倪奇正瞥了她一眼:“怎么?不放心我?我说了,再有混混来闹事,直接找管理处。” 钟妙回过神来,很快换上了一副明媚的笑脸:“倪经理,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我真没想到你把我们商户的安全放在心尖尖上了。作为市场上的一把手,晚上不睡觉也要把那些混混给抓住!比我以前在天桥市场那个经理要负责任多了!” 倪奇正听她小嘴叭叭说个不停,全是夸自己的话,唇角的弧度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在沪市的这三天,江嘉禾跟着爸爸妈妈吃了不少好吃的。妈妈还给她买好多东西,衣服、玩具、文具,一大堆。 禾禾感觉自己幸福得快晕过去了,她能感觉到在那间豪华商场里,每家店的叔叔阿姨对妈妈都很尊重。 妈妈好像对每一家店的具店,妈妈突然说:“这家店的彩色铅笔不错,妈妈给你买一套吧。” 走到店里,店员就很礼貌地问妈妈,是不是以前买过店里的东西,好像对他们的品牌很了解。 妈妈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最后妈妈给她买了一大盒彩色铅笔,整整100种颜色,还配了卷笔刀和橡皮擦,用一个很漂亮的红色铁盒装着,总共有三层! 店员一打开盒子,禾禾忍不住“哇”地惊叹出声。 她的同学邹晓雨也有一盒类似的铅笔,有48种颜色。邹晓雨每天都带去学校,班上同学羡慕得不得了。好多同学都问她借用过。只有关系特别好的,她才会借。 禾禾拎着那盒彩铅激动得小心脏快跳出来了,妈妈给她买的所有东西里面,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盒彩铅了。 她原来那盒彩色铅笔只有12种颜色,平时用得最多的红色和蓝色已经用秃了。 禾禾摸着红色的铁盒,她才不会把这盒铅笔带去学校呢,弄丢了怎么办?! 江晟跟在母女后头,心里很不是滋味。禾禾这个没良心的丫头,跟在她妈妈后头,小嘴像抹了蜜一样。 还有那些店员,一开始见到他,全热情地迎上来。后来就像是发现啥不对劲似的,全围着钟卉打转。 遇到要结帐,也是直接把帐单给钟卉,完全不搭理他,仿佛他只是个拎包的保镖! 江晟提出带女儿去锦江乐园玩,结果钟卉进了乐园就坐在一家饮料店门口喝饮料,他一个人带着女儿跑上跑下。 中途禾禾说要上厕所,他陪着女儿在女厕所门口排了半个小时的队。 禾禾一会说渴了,一会说饿了,江晟被女儿搞得晕头转向,汗流浃背,转头看到钟卉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看杂志。 她的侧脸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恬静温婉,落在江晟眼里,却只觉得刺眼又堵心。 临走前一天,钟卉索性让他一个人带女儿去玩,她要和阿伟一起去看房。 江晟一整个黑脸:“房子的事我已经规划好了,世界新苑我刚定了两套房子……” 钟卉这趟才知道他承建了世界新苑的楼盘,财大了,气也粗了起来。她当即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你规划你的,我规划我的。” 说罢,一双杏眼凝向他,提醒道:“是你要带禾禾来,你不陪她玩,难道要我这个大肚子陪她去玩吗?” 江晟哽住,半晌没吱声。 这一趟沪市之旅,钟卉荷包满满大包小包,禾禾也心满意足,唯一不满的只有江晟。 …… 回到清荔,江晟直接去公司,钟卉带着女儿回荔河花园,刚到家就接到王茹的电话,空嫂选拔落选了。 “咱厂就纪玉洁一个选上了。我和许瑶清都落选了。”电话那头王茹的声音听上去还算正常,“我倒还好,何厂长气得要命,差点哭了。” 国棉厂这次三个候选人,最后一关体检,是何厂长亲自送去的。 医生对着王茹的眼睛反复端详,将体检表往旁边一扔——大小眼,不合格。至于许瑶清,则是鼻子不过关。 钟卉拧眉,她天天看王茹,怎么没发现她大小眼呢。这医生也太苛刻了吧? 虽说上辈子最后也只有纪玉洁选上,可是那次王茹没参加选拔。这次王茹去了,都已经到了最后一关,没想到最后还是没选上。 钟卉多少有些替姐妹惋惜,很快她开始转向很现实的问题:“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王茹:“你知道以前食堂那个林杏芬吧?” 钟卉点头:“知道啊。她不是厂里食堂的洗菜工吗?她老公是食堂采购。” 王茹笑道:“我打算跟她合伙做净菜生意!现在人工作忙,都不愿意自己洗菜,农贸市场卖净菜的柜台生意好得不得了,总要有人供应啊。还有餐馆、食堂。我们也可按要求洗菜、配菜、装盒,然后送菜上门。” 钟卉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个不错的生意。就是前期跑市场比较累一点,还需要一个洗菜的场地,总不能在自己家里搞吧。” 王茹兴奋道:“厂长拨了间仓库给我们!橡皮管子接了根水龙头,我们打算先干起来。这几天已经联系了几家工厂食堂了,我打算再跑跑餐馆和农贸市场。” 何厂长就是何厂长,为了支持厂里的女工再就业,简直是掏心掏肺想尽一切办法! 钟卉听了很激动:“看不出来,你动作这么快!” 王茹笑道:“我大姑子一家不是做水产生意的吗?让我下岗了跟她一起去卖鱼。我还是不甘心,我想跟你一样自己创业做生意!” 钟卉真心实意地为王茹感到高兴,转而又开始为她出起了主意。 “新世界这边开了个农贸市场你知道吧?你可以来这边问问!” “对了!听说火车餐车马上要对外承包了,他们肯定也要需净菜,你也可以去打听。还有清荔东站这边的小饭馆……” “……” 钟卉一口气替她想了好几个潜在客户,王茹赶紧一一记下来。 聊起生意来,两个曾经的纺织女工在电话两头说个没完,临挂断电话,王茹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许瑶清去干嘛了吗?” 钟卉脑中闪过上辈子的画面,许瑶清离开工厂后干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和江晟离婚后,许瑶清曾经想方设法想嫁给江晟,不知道为何最后还是没嫁成。江晟二婚娶了自己公司的前台小妹。 想想也是,那时候许瑶清应该已经四十了,再美丽哪里敌得过年轻水灵的小姑娘呢? 许瑶清的事,说实话钟卉并不关心,她随口道:“她干嘛去了?” 王茹:“听说去卖房子了。就在新世界附近的楼盘。” 钟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嗤的笑开了:“不会是世界新苑吧?” 王茹:“好像就是什么新苑!这些楼盘的名字我也搞不懂,都差不多!” 挂上电话,钟卉冷笑一声——江晟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的白月光吃苦头。 第46章 工具人 江晟还真不知道许瑶清到世界新苑当售楼员了。 前段时间门,许瑶清打电话给他,让他帮忙介绍工作,他拒绝了。 钟卉快生了,他不想再因为许瑶清跟她吵架。 事到如今,江晟多少有些后悔。早知道钟卉这么介意许瑶清,他肯定不会借钱给她了。 …… 清荔最近开放了房地产预售,王晖找关系把预售许可证给办下来了。世界新苑正式对外销售的日子定在了春节后。 商品房预售制在清荔也才刚刚开放,其他开发商还在观望,他倒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不过能这么快把预售许可证办下来,王晖还是很得意的。这个证可不好办,光材料前前后后递了好几摞,最关键还得有硬关系。 江晟一回来,便被王晖拉到办公室里聊后期电路施工工期的事儿。为了赶在春节后开盘,所有工程的工期都得再赶一赶。 王晖看上去心情不错:“年前你那个电路施工要全部结束!” 江晟笑了下:“我比你还急,我可不想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还在加班加点地干。” 钟卉预产期是一月份,他想把时间门空出来。 听江晟提到老婆,王晖脸色有一瞬的僵硬,嗓音微沉:“老婆哄好了?不离婚了?” 江晟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离婚”两个字,一想到这事,心里头就莫名烦躁。 他抬手弹了弹烟灰,淡淡道:“先把孩子生下来,后面事后面再说吧。” 这次从沪市回来,一路上江晟的感觉都很微妙。这几天钟卉在他身边,失眠不治而愈。他吃得好睡得沉,特别踏实特别有底气。 有时候,江晟觉得自己挺犯贱的。以前钟卉天天顺着他,他不觉得什么。最近钟卉什么事都要跟他拧着来,他反而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滋味了。 两人正聊着,王晖手底下负责销售的刘经理突然敲门进来:“王总,这次招聘8位售楼员的名单,您过目一下?” 现在清荔市面上根本招不到有经验的售楼员,人员确定下来,还得经过好几轮的培训才能正式上岗。 王晖“啧”地一声,不耐烦道:“都说了销售的事归你负责,几个售楼员也要来问我?” 话虽如此,名单已经递上来了,他还是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指着其中一个问道:“不是说要招二十八岁以下的吗?这咋来了个三十二的?” 刘经理忙陪笑道:“这个是国棉厂的下岗工人。来咱们这应聘售楼员,我看条件不错,就留下了。” 王晖一听“国棉厂”便转头看向江晟:“你不就是国棉厂出来的么?看看,没准你认识。” 江晟拿过名单扫了一眼,目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顿了几秒钟,回道:“确实认识。” 刘经理一看这架势,忙道:“王总,今天所有售楼员都到岗了,您要不要看一眼?” 王晖靠在椅背上,眉头挑了挑:“人齐了,那就看一眼好了,顺便跟她们讲几句卖房的事儿。” 刘经理:“好,我去把人都喊过来。” 看刘经理出去了,江晟也起了身:“行了,我不耽误你了,还得去工地上看看。”他只管盖房子的事,房子卖出去了拿分成就好,销售的事他可不想插手。 王晖扫了他一眼:“一个厂的同事你不打个照面,叙个旧啊?” 江晟面无表情:“你都说一个厂的,我还是避开点好,万一你要是看不中,该辞退辞退,可别到时候说是看在我面子上才招进来的。” 跟王晖打交道久了,江晟多少有点摸清他的脾气。有时候说话越不客气,他反而越高看你一眼。 果然,王晖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没再说什么。 从王晖办公室里出来,江晟便看到刘经理领着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高挑姑娘走过来。 刘经理一边跟江晟打招呼,一边跟售楼员们介绍:“这是我们合作的建筑公司的江老板。” 年轻女孩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江晟,倒没想到他这么年轻,瞅着三十岁左右,长得还挺英俊。 江晟扫了她们一眼,冲人群中的许瑶清略一点头便走开了。 女孩们立马察觉出不对劲,抓着许瑶清问个不停:“你认识江老板?” 许瑶清收回目光,唇角弯了弯:“认识啊。以前一个厂的。” 何止是认识,还谈了好几年恋爱呢。第一回在工厂以外的工作环境看到江晟。如今的江晟从头到脚都是大老板的气度,谁能想到他当初不过是个整天灰头土脸的电工? 立马有嘴快的女孩问道:“他结婚了没有?” 许瑶清笑意淡了几分:“结了。孩子都上小学了。” 耳边响起一阵惋惜声:“这么早就结婚了?” 刘经理听到身后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头疼不已,转过头训道:“好了!别再说老板的闲话了!” 几个售楼员都噤了声。许瑶清低下头。 前段时间门听说江晟在跟老婆闹离婚,后来又听亮子他们说没离成婚。 肯定是钟卉不想离。 如果她是钟卉,应该也不会答应离婚吧? 荔河花园。 钟家老两口接到女儿的电话,便赶了过来。本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没想到是女儿从沪市回来给他们买了东西,各种新衣服、新鞋子、吃的、用的堆了一沙发。 一家人聚在一起,像是过年一样。钟父婆娑着锃亮的老人头皮鞋,既高兴又忍不住埋怨女儿乱花钱:“这是在榆林路买的吧?车间门老李也有一双,老贵了,听说要一个月的工资呢!” 老李那双是他在沪市工作的儿子买的,每天出门遛弯都要穿上,逢人必要显摆一番。 钟卉笑了:“爸,我这可不是在榆林路买的,是在浦桥友谊商场买的。” 老一辈人一听“友谊商场”便吓了一跳,那可是只对外国人开放的高档商场啊,卖的都是些贵得吓死人的洋货。 钟父将鞋子放下,拉着脸瞪着女儿:“多少钱啊?太贵了我可不要啊!” 钟妙知道真实价格,可不敢跟父亲讲,憋得小脸通红,却听姐姐在一旁回道:“爸,现在开放了,友谊商场人人都可以进。这鞋子不贵,你放心穿,穿破了,我给你买新的。” 钟父这才放下心来。钟母对女儿买的羊绒衫爱不释手,老纺织工人都是识货的,这么柔嫩软糯的羊绒衫国内的机器现在还做不出来。 钟母突然想起什么,一双眼睛狐疑地看着女儿:“这次江晟陪着一起去的?你们不会……” 钟卉看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忙道:“妈!我和江晟现在对对方都没那个意思,我们商量好了,孩子生下来上完户口就离婚。这次他想带禾禾去沪市玩,也多亏是他,不然我一个人还真拎不了那么多东西回来。” 这次对江晟这个工具人发挥的作用,钟卉还算满意。 被妈妈赶到房间门写作业的禾禾,正贴着房门听妈妈和姥姥姥爷的对话。 听到妈妈提到“离婚”,她更是竖起耳朵。妈妈说的“对对方都没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在沪市,看爸爸妈妈相处良好,没有吵架,禾禾一直沉浸在他们可能不会离婚的幻想中。 乍一听到妈妈说肚子里的宝宝生下来就离婚,禾禾那颗小心脏直往下坠。 钟母对女儿离婚这事多少有些纠结:“我听禾禾说,江晟现在天天晚上回家睡觉,也没去外地了。他非要在你们隔壁买房子,我和你爸越琢磨越觉得他这不是想要离婚的样子啊……” 钟卉一脸冷漠:“妈,咱们把自己日子过好就成,管他怎么想的。” 老两口看女儿这么坚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大自打从厂里出来,和老二一起开店做生意,赚钱买了房,底气也比以前足了。她性子一贯执拗,老两口也知道拗不过她。 钟母叹了口气:“你自个把日子理顺溜了,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我们年纪大了,总归你和妙妙两把日子过好了,我和你爸腰杆才硬。前阵子我和你爸去乡下老屋看了看。隔壁木根叔家翻盖房子,在厨房后面又加盖了一间门,直接将咱们那个堂屋的光挡得死死的。” 听母亲说到钟木根,钟卉脸就黑了下来,脑中闪出很多不愉快的记忆。钟木根仗着自己三个儿子,一向霸道惯了,这么多年根本不把她们家放在眼里。 上辈子,因为钟木根家加盖房子这个事,两家也闹得不愉快。钟卉当时想着反正以后父母也不可能回乡下住,他们加盖就随他们好了。 结果钟木根变本加厉,把两家留的过道也给占了。很快乡下老家被纳到清荔的城镇化建设当中,房子一栋接一栋的拆迁,钟木根家因为扩建了房子,拿的拆迁款是她们家的好几倍。 说到这事,钟父也是一肚子火,冷道:“过几天我还要下去一趟,这事得找村长,哪有盖房子挡人家堂屋的!” 钟卉思忖片刻,冷声道:“房子盖都盖了,找村长有啥用!他们盖新房子,咱们也盖。他盖三层,咱就盖四层。他盖四层,咱就盖五层……” 钟父看着女儿:“这盖房子可不是一笔小钱啊!钟木根这次盖新房,听说花了三万块钱。一个儿子掏了一万块。” 钟卉一脸坚定之色:“爸,乡下盖房子再贵,跟城里买房子相比,也是小钱,况且这房子盖好咱不亏。这事我来找人办,你们不用操心。” 说罢钟卉又道:“我和妙妙你们俩就不用担心了。妙妙想在新世界附近买房子,她自己攒了些钱,到时候要是不够,我再帮她凑点。” 老两口看着大女儿有些恍神。这辈子生了两个女儿,多少人在背后说老钟家是“绝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女儿已经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江晟回来的时候,钟家老两口已经回去了。 禾禾看爸爸回来了,吵着要去他那看电视。钟卉看她已经写完作业,只好随她去,叮嘱道:“八点钟之前必须回来啊。” 禾禾要看《蓝皮鼠和大脸猫》,江晟眯着眼睛躺在沙发上。 看到一半,禾禾突然想起妈妈今天说的话,好奇道:“爸爸,妈妈今天和姥姥姥爷说,你和她互相对对方都没那个意思了,是什么意思啊?” 江晟原本阖着眼睛倏地睁开,腾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黑着脸拍了拍女儿的后脑勺,咬牙道:“别听你妈瞎说!” 禾禾也生气了,红着眼睛道:“你们大人别以为我不懂!妈妈就是觉得你不爱她,才要跟你离婚的!” 如果爸爸让那个许阿姨当她后妈,她以后都不要理他了! 江晟被女儿气得哽住,眼底黑云翻涌,坐在那儿半晌没说话。 钟卉不知道女儿跟江晟说了什么,回清荔一堆事等着她。她要赶紧将房子的尾款三万块付了,然后去房管局办理房产证。 之前在童装店买过衣服的顾客,丁文悦,刚刚在医院产个一个六斤半的女儿,打电话来说还要买几件和尚服。 钟卉听她在电话里情绪有些不大好,便想着买点东西去看她。 一大早她给自己化了个淡妆,收拾了一番,准备先去医院看看丁文悦,出门便碰上了江晟。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江晟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嘴唇上,忍不住问道:“去哪?” 钟卉:“去医院。” 江晟突然想到自己还没陪她去医院产检过,他挠了挠头,“我送你吧。” 钟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拒绝道:“不用。我不是去产检。去医院看个朋友。” 江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艰难组织起语言:“那个,有个事跟你说一下,许瑶清到世界新苑当售楼小姐了,是她自个应聘的。我也是才知道……” 这下轮到钟卉诧异了,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他:“你和许瑶清的事不用告诉我。” 第47章 探朋友 江晟何曾跟女人解释过这么多,心里头别扭,脸上也有些不自在。 没办法,谁让钟卉在意许瑶清呢。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钟卉了,思来想去还是跟她说一声。 他拉下脸面说了那么多,钟卉只是冷睨了他一眼,回了句“你和许瑶清的事不用告诉我”。 冷漠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得江晟透心凉,原本柔和的眼神瞬间转成幽暗。 在沪市的时候,钟卉似乎对他没那么抗拒,以至于那几天江晟一直沉浸一家三口的氛围里。 他喜欢钟卉数钱的样子,从未见到她那么高兴,活像一只掉进米缸里的小老鼠。 在锦江乐园,他陪禾禾玩了一整天,那天钟卉给了他一个久违的笑脸。 他甚至开始享受着照顾她们母女的感觉。 一回清荔,一切都不对劲了,他和钟卉之间始终隔着一道看不间的屏障。 …… 钟卉站在靠近电梯门的位置,低头打开手里的皮包,翻看东西是否带齐。 江晟压抑着窒闷的心情,目光落在她耳后那一片细洁的肌肤上,那一抹白刺得他眼睛生疼。恍然间,他惊觉她现在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轻易撩动他的心情! 而她自己却丝毫不受影响。 江晟眼底冷寒一片,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戾气,一把拽过钟卉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咬牙道:“折磨我你很高兴是不是?我说了我跟许瑶清没什么!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王晖,让他把许瑶清给开了!” 钟卉猝不及防地被他拽进怀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 住在楼上的潘彩凤拎着菜蓝子站在门口,一脸错愕地看着钟卉男人紧紧揽着她,嘴唇正贴着她的耳朵。 潘彩凤倒没想到老夫老妻在电梯里也能这么恩爱,当即面上一红,笑得有些尴尬:“出门呐!” 江晟将头挪开了些,手却没有松开,钟卉抿了抿唇,神色如常地跟潘彩凤打了个招呼。 出了电梯,钟卉快走几步,转身推开江晟,抬眸对上他那双阴郁的眼,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她微微一笑,叹了口气:“你真的要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明明现在提到许瑶清发脾气的人是你。” 江晟蹙着眉头看着她,只觉她一颦一笑间,令人不可捉摸,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兴许是她脸上笑意冲淡了先前的冷漠疏离,江晟刚升起的戾气奇异地被安抚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弯起的唇角上,嗓音发沉:“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让她来影响到你的心情。不想因为她,再和你吵架……” “她影响不到我的心情。”面前的女人嗤的笑开了。 半晌江晟听到她说:“对了。你推荐一个靠谱的包工头给我,我想把老家房子推了重盖。费用我来出,按照市场价来。” 说罢她招手叫了辆出租车。江晟拧着眉看着她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丁文悦在市妇保医院生的孩子,钟卉当年也是在这生的禾禾。 钟卉给她带了三件店里的和尚服,还在医院附近的母婴店买些红糖和新生儿用的纸尿裤。 这家母婴店也卖新生儿的衣服,钟卉摸了摸,手感根本没办法跟她店里的货相比,随口问了下价格,也便宜不到哪去。 钟卉便跟店主聊了几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老板,我在新世界开了个童装批发店,您要是有进货需求,可是上我那去看看。” “青禾童装?”店主狐疑地看着她,这倒底是来买东西,还是推销东西的?推销东西的也犯不着买袋纸尿裤吧。一袋纸尿裤大几十块钱,这年月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这洋货。 钟卉从包里拿出她带过来的和尚服,笑道:“我今天是来这边看望朋友的。这是我给朋友刚出生的孩子带的衣服,我店里代理的牌子,萌初,您摸摸这面料。” 这衣服一上手,就知道材质怎么样了。这同样是棉花做的,棉花和棉花里头差别可大了。她拿过来的衣服棉质明显更加软糯一些,工艺也更好,接缝处特别平滑。 店主又看了眼手里的名片,笑道:“钟老板是吧?改天我去你的档口看看!” 钟卉倒没想到自己这一趟,还推销了一把自己的档口,有时间倒是可以把全市的童装店和母婴店都跑一跑。 买好东西,钟卉便拎着进了医院。一上二楼,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声。 妇保的单人病房很抢手,丁文悦没定上,和另外两个产妇住在一个三人间的病房里。 每个床位中间拉一道帘子,新生儿摇篮就放在产妇床边上,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生完孩子原本就很虚弱,再加上三个刚出生的宝宝白天晚上轮番哭闹,丁文悦看上去非常憔悴。 她看见钟卉来了,很激动,支起身子要坐起来,“让你大着肚子还跑这一趟,太不好意思了!” 她男人在电视台工作繁忙,除了孩子出生那天晚上来了一下,这两天都是她和婆婆两人在医院。 丁文悦在清荔一个亲戚朋友没有,婆婆说的方言她又听不懂,身体的疼痛,再加上新手妈妈的慌乱。生完孩子,她的心情一直很低落。 “每天去市场都要路过这,顺路来看看你。”钟卉将手里拎的东西一样样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我怕你洗尿布忙不过来,给你买了些纸尿裤。” 这年月大部分家庭生孩子还是习惯用尿布,纸尿裤还没有普及,几乎没什么人用,都是进口品牌,价格不便宜。 丁文悦倒是想用,无奈婆婆不肯,从头到晚尿片洗个不停,这个天又不容易干。这不,刚才又拿个盆去洗刚换下的尿布了。 丁文悦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钱包要给钟卉钱。钟卉一把按住她,笑道:“这些都是我送给孩子的见面礼!” 两人推拒了一番,最后丁文悦收下了,她忍不住拭泪:“真没想到我在清荔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你。” 钟卉坐在床边,听丁文悦说这两天的经历,不由想到自己生禾禾那会,也是手忙脚乱,神经还特别敏感。一点小事就会无限放大,差点闹得产后抑郁。 钟卉安慰道:“没事,你是顺产,三四天就出院了。回到自个家,好起来就快了。” 丁文悦又拉着她问了一堆大人小孩的问题,钟卉都一一告诉她了。 不知为何,看到钟卉挺着大肚子,不慌不忙的模样,丁文悦原本慌乱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 看完丁文悦,钟卉便回新世界档口了。兴许是好几天不在,市场上的商户们看到她很热情,拉着她聊了半天。 钟卉听他们一说,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几天,女装店被人泼了油漆,还被剪了电线。 “这事你昨天怎么不告诉我!”钟卉很少责怪妹妹,但这次这事确实让人生气。昨天钟妙去她那了,只字未提店里有人捣乱的事。 钟妙被姐姐这么一问,当即道:“昨天爸妈都在你那,我哪好说这事,不是让他们担心么!而且这次倪奇正处理得还不错,两个混混都抓进去了,一时半会也出不来……” 妹妹没把这个当回事,钟卉心里头却觉得很不对劲。几次三番有人闹事,明的不行来暗的,这明摆是有人不想让她们好好做生意。 钟卉当即扔下东西去找倪奇正,有些事情还是得问他,毕竟那次他也在场。 “白昆?!” 听倪奇正嘴里吐出这个名字,钟卉脸色唰地白了,整个人仿佛被钉在那儿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白昆当年可是名噪一时的流氓头子,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后来是遇上了严打,被抓进去枪决了。 倪奇正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倒没想到钟卉也知道这么一号人。 钟卉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思忖良久,开口道:“倪经理,我们姐妹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实在想不到哪里得罪了他。” 倪奇正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猛地停下来:“有没有可能是江晟在外头得罪了谁?他最近不是在和王晖一起合作开发世界新苑么?” “王晖”两个字让钟卉眸子倏地冷了。她脑中一炸,突然想起去沪市之前,江晟有一天突然问店里还好吧,有没有人闹事…… 难道真的是王晖搞的鬼? 上辈子王晖靠着老婆家里的势力发了家,后来和公司的售楼小姐搞在一起,还生了个私生子。为了摆脱老婆和岳丈家的控制,他把公司帐上的钱全卷走,带着情人跑到国外。听说没多久炒股把钱给赔得精光,情人扔下孩子跟别人跑了。 倒是王晖的老婆徐小谷是个人物,老公把钱卷走后,她出来重掌大局,把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还把之前欠建筑商的钱都还了…… 也是那个时候,江晟才从徐小谷那收到王晖欠了好几年的款项。 钟卉曾经和徐小谷打过一次照面,是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女人,却没想到她外表柔柔弱弱,却这么能扛事。 王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钟卉想不明白。 她心事沉沉地回到童装店,想了半天不得而解。 钟妙看姐姐这个模样,劝道:“姐!那两人没在咱店占到什么便宜,而且现在市城搞严打,地痞流氓都不敢出来了,怕啥?” 话虽如此,钟卉还是不放心。 思来想去,她生之前,要赶紧给女装店和童装店再各招一个店员。 钟妙一个人管一个店,难免有顾不过来的时候。 第48章 来新人 江晟去公司的路上,想着钟卉说的翻新老屋的事。 自打她从厂里出来开店做生意,说话行事越发像个生意人了。 江晟自己开公司,工程造价、材料成本、人员成本,每天都在跟人“谈斤头”,已经有些烦了。 没想到钟卉一张口就是按市场价来,江晟回味着她说话的口气,莫名有些来气。 按市场价来?江晟眼底暗光流淌,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行,那就按市场价来! 他去过钟卉老家一次,在距离清荔几十公里的小镇上。一层楼的青砖平房,七八十个平方,前院后院大片空地。 房子不值几个钱,值钱的是那块地。钟家老房子那块地在整个村子的正中央,地势高,视线开阔。 江晟在脑中飞快地算了算大概成本,盘算好了具体负责的工头。 动工怎么着也要等春节后了,节前要忙世界新苑的工程。 节后钟卉要生了,他分不出心思去管其它事。 到了公司,江晟推门进去,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办公室外间的沙发上,他愣了片刻。 女孩看见他进来,忙站了起来,脸上堆起了甜美的笑容。 江晟没理会她,转头冲隔壁喊了一嗓子:“鲍天材!” 鲍天材是他以前电工队收的徒弟,勤快脑子活,就是学不进技术。江晟便让他出去拉项目,没想到他学技术不行,拉项目还可以。 现在电路设计安装这块很多活都是他在协调,算是江晟比较信任的手下。 小鲍从隔壁办公室跑过来一看,就知道怎么回来事,凑到江晟耳边小声道:“师傅,你前段时间不是说要招个前台么。这是老周推荐过来的。” 最近一直在工地上,江晟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公司业务越来越多,他需要一个前台来装点下门面,接待甲方的老板们。 老周在这栋大厦管后勤,认识好多公司的人,听说江晟要招前台,就给他推荐了一个以前在别的公司干前台的女孩。 江晟把女孩叫进办公室,聊了几句。女孩叫田馨,高中毕业,之前在这栋大厦一间外贸公司当了两年前台。 前不久,那间外贸公司倒闭,她只好又出来找工作。 江晟对前台要求不高,形象过得去,有眼力见一点。因为公司人少,还要兼点行政的活,会用打字机,会做些简单的表格就成了。 田馨之前就是干前台兼行政的,这些都不在话下。 江晟跟她聊了几句,便道:“行,那你今天就开始上班吧。” 田馨倒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忙站了起来:“好的。江总。” 一个全是糙汉子的建筑公司,突然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田馨自然成了大家的焦点。 她办公桌就摆在江晟办公室的外间。电工组和工程组的那些年轻后生没事就爱往她座位上跑。 田馨长得漂亮,又没什么架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很快便融入了公司。 江晟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地上跑,偶尔才来一趟办公室。这天来公司刚坐下就接到江雯的电话。 江雯在电话那头生气道:“哥,你是不是把许瑶清弄你那卖房子去了?为什么她能去,我不能去?” 之前江雯没选上空嫂,就想去江晟公司上班,结果江晟就是不答应。 江晟找关系把她介绍到江荔广场一家进口化妆品店当店员,工资比以前在国棉厂要高很多。 干了几天,江雯觉得卖这些瓶瓶罐罐没什么意思。后来听说许瑶清去世界新苑卖房子了,她当即火冒三丈。 二哥说什么要避嫌,结果把亲妹支得远远的,倒把前女友给弄到身边工作了! 江晟现在听到“许瑶清”就头疼,黑着脸不耐烦道:“我可没有介绍她过来卖房子。她是自己来应聘的,应聘上了还要经过三轮考核,考核通过了才能上岗!你要是觉得自己行的话,也可以过来应聘!” 说完他“啪”地挂上了电话,往椅子上一靠,刚坐下发现身后多了个靠枕,厚度高度刚好抵住他腰部那个空隙,十分熨帖。 一抬眸,便看到桌上摆了两盆绿植,对面窗边还多了一盆半人高的发财树。这个田馨跟他提过,绿植是找一个园林公司租的,每个月花几十块钱装点下门面,还不用自己维护。 田馨,看起来确实挺有经验的。 江晟靠在椅子上抽了根烟,将工程队几个人喊过来开会。聊完世界新苑的工程进程,江晟把项目经理留了下来。 “年后让老黄帮我干个私活。” “啥私活?”项目经理不解道,“年后谷晖世界新苑项目结束了,城北福星花园不是要开工了么?” 老黄是工程队最资深的包工头,一向都是安排在最吃重的项目上,什么私活需要用到他? 江晟嘴里叼着烟,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写下一串数字:“你让老黄联系这个号码。具体什么活你们自己去沟通。” 项目经理看了手里的电话号码,一头雾水:“这谁啊?” 江晟看了他一眼,扯下嘴里的香烟,闷声道:“我老婆。她想把乡下的老屋推了重盖。你们就按工程部的报价来。该报多少价,就跟她报多少价格。” 既然钟卉说按市场价来,那就按市场价来。她把钱送上门来,他为什么不赚?江晟啜了啜牙花子,冷冷想着。 蛤?项目经理更迷惑了,这是啥意思?老婆的钱也要赚么? 他小心翼翼道:“江总,您意思是工程款是您太太那头结,对吗?” 江晟“嗯”了一声,垂眸道:“老黄估完价,到时候把报价单给我看一眼。” “好的。江总。”项目经理这下明白了——看来这两公婆分得很清楚。 两人聊完,已经到了中饭时间,田馨推门进来:“江总,您中午想吃什么,我去食堂帮你打。” 利鑫大厦负一楼有食堂,公司的人要么自己带饭,要么去负一楼吃。田馨问过电工队的人了,江总以前在外头干工程,从来没自个带过饭。 听鲍天材说,江总老婆在新世界开店卖内衣。江总和他老婆关系不咋好,两人在闹离婚。 田馨猜想,江总今天肯定也没有带饭。 江晟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头也不抬道:“不用,你把小鲍喊过来。” 这个鲍天材,换了地儿就把尊师重道那一套给忘了!带饭打饭洗饭盒这种事,就不想干了! 田馨面色微僵,笑道:“他今天不在,出门跑项目去了。” 江晟只好作罢,吩咐道:“那你去食堂帮我打两个菜。饭多点,要有肉。” “好的,江总。”田馨端着饭盒走了。 钟卉最近也很忙,去房管局把房产证办下来了。 这年月的房产证是黑色封壳,封面上一行黄色烫金字“房屋所有权证”,下面是烫金的国徽。 房产证到手,钟卉忍不住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好几遍,她名下的第一套房子,说不激动是假的。 上辈子她名下唯一一套房子是跟江晟离婚后,划到她名下的。 这一套房子不一样,是她选的楼盘,按照她的意愿装修的,从头到尾都是按照她的想法来的,是真正属于她的房子。 钟卉心潮起伏,将房产证郑重地放进包里,以后她肯定还会买更多的房子! 新世界发展迅猛,江北区政府已经考虑搬迁出去,将原本的地皮让出来给新世界扩建二期、三期。 建好之后,新世界的摊位也由原来的几百个增长到三千多个。老商户们既期待,又有些慌乱。期待的是新世界的人气迅猛发展,人多生意自然好做。慌乱的是,商户数量也随之增加,竞争将会越来越激烈。 因为这事倪奇正把所有商户叫过去开会,改造后的新世界将会细分成多个子市场,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各个品类一锅乱炖了。 钟卉的童装店火了以后,新世界又开了几家童装店。其中一家面积比钟卉的店还要大,钟妙看这架势多少有点担心。 钟卉便趁机跟妹妹提了提招店员的事,“女装店和童装店都要招一个店员。咱们的精力要腾出来,做品牌做推广,我不想一辈替别人卖衣服,我想做自己的童装品牌!” 钟妙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做自己的品牌?自己设计制作,然后销售出去吗?” 钟卉笑道:“对!名字就叫青禾,你觉得怎么样?” 钟妙很激动:“姐,你还记得那年我读完高中,想去跟楼下成衣店的老裁缝学做衣服吗?是爸妈不同意,我才进厂上班的。我其实一直想学做衣服……” 那时候钟父钟母觉得当工人更稳定,不同意她跟着老裁缝当学徒,说到当年的事,钟妙还有些意难平。 钟卉拍了拍妹妹,安慰道:“想学做衣服还不简单!你去清荔纺织大学问问,肯定有服装设计的函授或者夜校可以上。再找个手艺好的师傅带一带。” 钟妙忍不住咧嘴笑了:“等招到店员,我就抽空去问。” 说到招店员这事,姐妹俩就头疼了,上哪去招呢?新世界也有不少商户招了店员过来帮忙,不过他们大部分是从乡下找的亲戚。很多不懂商品,普通话也说不利索,来了也只是帮忙看看店,保证不丢东西。 钟卉不想这么搞,她想找专业一点的店员,根据销量给提成。 姐妹俩思来想去,没有比下岗的纺织女工更适合来当服装档口中的店员了。 她们能吃苦,又懂面料,如果再要能说会道一点,那简直太好了! 钟卉想了想:“改天我去问问何厂长,看厂里有没有下岗的女工愿意来当店员的。基本工资加提成!” “肯定有!” 第49章 假恩爱 钟卉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回国棉厂了。 这次是来找何厂长,顺道看看王茹她们合伙开的净菜公司。 何桂珍看着比上次白头发多了一些,看到钟卉她非常热情:“听说你在新世界的服装生意做得很成功啊!我现在经常把你拿出来当例子,讲给厂里的下岗职工听,鼓励她们再就业!” 钟卉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厂长嘴里的典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双手递了上去:“厂长,这是我的名片。” 何桂珍忙从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拿着名片仔细看了几眼:“青禾服饰有限公司——你开公司了?” 钟卉点了点头:“我和钟妙一起合伙开的。” 何桂珍知道现在开一间公司不是那么容易的,光注册费就要好几万。两姐妹这么快就支起了一间公司,说明生意确实做得不错。 她端详着手里的名片,叹道:“以前在厂里,你们姐妹俩一个活泼,一个内向,不过都很聪明,脑子活!倒底是年轻啊,离开工厂适应起来都很快!” 两人又叙了会旧,钟卉说出自己的来意:“厂长,我和钟妙开店到现在,卖的都是别人的牌子。明年我们想做自己的成衣品牌。我这马上就要生了,店里也顾不过来,想招两个店员。我和钟妙商量了一下,如果厂里下岗职工中有合适的人,我们就在厂里招。厂长,你手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帮我们推荐推荐?” 说罢,她将具体要求跟何桂珍说了说。两个店员,童装店的没有年龄限制,女装店的最好四十岁以下。要有亲和力,能说会道一点。 何桂珍正为下岗职工就业问题发愁,闻言激动道:“太感谢了!厂里现在就业安置的压力特别大!像你们这样离开工厂,还能惦着厂里的,我替厂里的工人感谢你们!” “厂长,你这边有合适的人选,到时候直接打电话给我。”钟卉多留了几张名片。 何桂珍站起来将钟卉送到门口,看着她略微有些臃肿的背影,不由感慨了一番,原本沮丧的心情重又振作起来。 快过年了,她还得拜访那些录用了国棉厂纺织女工的用人单位。 最近,各个用人单位反馈过来的意见、投诉很多。 年关将至,这些用人单位万一要裁员,可别裁厂里过去就业的纺织女工啊! 何桂珍希望自己能为下岗的职工们尽量多争取些时间。 ……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钟卉便直接去车间后头的仓库找王茹她们。地方也好找,一排废弃的仓库,其中一间挂了块牌子:林杏芬王茹净菜小组。 看了那几个大字,钟卉忍不住笑了——这些人也太低调了,不挂“公司”的牌子,竟然还采用过去车间“班组”叫法。 她推门进去,地上放了几个红色的塑料大盆,两柄菜刀,其中一把是砍肉的,一块很厚的案板,刚买回来的蔬菜散落在地上。 王茹正拿着橡皮管接自来水,开始第一遍清洗。她们洗菜,至少要洗三遍,一定要清洗得干干净净才能送出去。 见钟卉进来了,她忙站了起来,一脸欣喜:“你今天怎么来了?” 钟卉看着她通红的手指,笑道:“找何厂长有点事,顺道来看看你。” 王茹和林杏芬的“净菜小组”,除了她们俩,还有三个人,都是厂里的下岗职工。 每天早上林杏芬老公会跑各个菜场进货。“净菜小组”5个人便根据前一天的订单,开始洗菜、配菜、装盒,然后送出去。 晚上五个人还要轮流睡在仓库里,值夜班,防止有人偷菜。 王茹直起身子,将手在胸前的饭单上擦干,神情是久违的满足:“虽然辛苦了些,但总归是一份自己的事业。” 钟卉又开始发名片:“明年我和钟妙打算推出自己的服装品牌了,你们如果需要定制工作服,可以找我们。” 一旁的林杏芬性子快,说话也直:“我们现在没有工作服,做的也蛮好的。” 钟卉笑道:“杏芬姐,你们现在穿的还是国棉厂的制服。以后成立自己的净菜公司了,总不能还穿厂里的制服吧?到时候每个人都穿统一的白卡其餐饮工作服,客户们会觉得你们特别规范!” 林杏芬一想也是:“等后头有做工作服的需要了,我们肯定找你!” 钟卉都不记得自己一整天发出去多少名片,她还在适应自己“光杆经理”的身份。 放学了,江嘉禾正在整理书包,程琳耷着脑袋站在她桌旁,“明天我们倒底怎么跟刘老师说啊?” 禾禾想了想道:“就直接跟老师说我们不想上奥数班了。” 在学校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上奥数班的,禾禾所在的1班总共才选了10个学生。被选上的学生家长都很重视。 程琳嗫嚅道:“我不敢……我爸妈要是知道我不上奥数班,肯定会揍我一顿。” 禾禾撅起嘴巴:“我爸妈揍我,我也不想上了!我可不想继续在班上倒数!” 只要一上奥数课,禾禾觉得她的脑袋就像浆糊一样,根本转不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刘老师非要让她上这个破奥数班! 她和程琳两个简直是一对难兄难弟,一个在奥数班上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 上个礼拜奥数班考了一次试,原本刘老师说,低于50分的以后周末可以不用来了。 江嘉禾和程琳,一个考了33,一个考了35,满心以为再也不用去了。没想到刘老师像忘了这回事似的,还让她们俩周末去上课。 程琳哭丧着小脸:“你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禾禾已经拿定主意了:“如果揍一顿可以不用去上奥数课,我宁愿让大人揍一顿!” 反正爸爸是不管她学习的,上不上奥数课,爸爸才懒得管呢!禾禾最怕的还是妈妈…… 一想到自己对着奥数试卷无从下笔的恐惧,江嘉禾决定豁出去了。如果妈妈因为这事要揍她一顿,就揍吧。 程琳觉得江嘉禾说的有道理。挨一顿打,以后周末都不用去上什么奥数课了,那还是值得的。 “那行!明天我们一起去跟刘老师说!” “拉勾!”禾禾伸出手指。 “拉勾!”程琳也伸出小拇指。 两人肩并肩地往校门口走,刚好碰到隔壁班的邵宇航。他们三个人都住在荔河花园,放学经常一起回家。 “航航,把书包给妈妈。” 潘彩凤早已经等在校门口,看儿子出来便要从他肩膀上把书包拿下来了。 邵宇航黑着小脸,撇过身子:“我自己能背!我同学他们都是自己背!” 潘彩凤讪讪道:“他们是没有大人接,你有人接啊!快给妈妈,这书包沉死了!” 邵宇航快被他妈给吵死了,皱着眉头道:“我又不用你接!我自己能回家!” 潘彩凤被儿子呛得噎住。 “我们快点跑!别让我妈追上了!”邵宇航冲禾禾和程琳喊道。 几个小孩背着书包在前头跑,邵宇航时不时回头对他妈做鬼脸。潘彩凤在后头追,生完航航后她胖了二十多斤,一直没能减下来,跑几步就累得气喘嘘嘘。 “你们到家先喝口水,然后再写作业!”潘彩凤跟在后头喊。 进了小区,程琳先回家了。禾禾和邵宇航住同一栋,她放学会先去邵宇航家写作业。等妈妈回来了,再回去。 两人刚跑到中央花坛,禾禾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 她回头一看,妈妈正和潘阿姨站在一起,她撒开腿跑过去:“妈妈!” 禾禾将头轻轻贴在妈妈隆起的腹部,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跟妈妈说奥数班的事。 难得今天回来赶上女儿放学,钟卉知道平时这个点禾禾都是在潘彩凤家,跟她儿子一起写作业。 搬家后,还能碰上好邻居,钟卉还是挺感谢的:“潘姐,平时禾禾都是上你那写作业,实在太麻烦你了。今天让航航去我家玩。我盯着他们写作业,写完了就在我那吃饭。” 禾禾一听妈妈这么说,顿时喜出望外,撒着小腿去找邵宇航了。 “航航,我妈说今天去我家玩!” 潘彩凤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又不用上班,每天在家也没什么事。” 钟卉是过来人,全职主妇有多忙她比谁都清楚。听她这么说便道:“在家里每天才是忙不完的事呢!一天三餐,买汰烧,就够忙了。再加上洗刷打扫,真要干可以从早忙到晚。” 潘彩凤深表赞同:“那是。早上一睁眼,脑子就像上了发条似的。也就航航在学校那几个小时,可以松松弦。” 两个孩子自己上楼,大人跟在后头。 电梯里,潘彩凤想到前几天早上看到的一幕,脸上还有些发热:“你和江晟结婚多少年了?” 好久没算这个数字了,钟卉想了一会才道:“快九年了。” 潘彩凤有些羡慕:“九年了,感情还那么好,真羡慕你。我和我家那口子结婚快十年了,现在连夫妻生活都没了。他一年到头在外面,在家里待不到一个月。回来了也是天天出去应酬……” 她和江晟感情好?听潘彩凤这么说,钟卉简直想笑。 说到夫妻生活,钟卉想到上辈子,江晟从外头干工程回来,她偶尔也会缠着他交公粮,不禁老脸一红。 江晟这人,看着一本正经,其实挺重欲的。 这次她怀孕快八个月了,没记错的话,江晟也素了这么长时间了。他做生意一天到晚应酬那么多,素是不可能素的…… 钟卉眼眸微冷,扯了扯嘴角:“老夫老妻,还谈什么感情不感情?能把日子过下去就不错了。” 潘彩凤一想,也是。家里几个姐妹,她男人是最会赚钱的,从来没让她在钱上发过愁。男人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她在家里把孩子带好,过日子到这份上跟合作搭档没啥区别。 钟卉到家,就看到禾禾在给航航展示在沪市买的彩色铅笔。航航哪里见过这么豪华的彩铅,忍不住“哇”地惊叹出声。 两个孩子开始抢着拿彩铅在纸上画起画来。 钟卉在一旁道:“禾禾,航航,你们先写作业哟!写完了再玩。” 禾禾听妈妈这么说,赶紧把那盒彩色铅笔收起来。 钟卉切了盘水果出来,又拿了些饼干、虾条之类的零食。两个孩子一边吃东西,一边埋头写作业。 安顿好了孩子,钟卉便开始准备晚饭。 上辈子当全职主妇,每顿饭她都要精心准备,荤素搭配,营养要均衡。一顿饭从买菜、洗菜到烧菜至少要花两三个小时。等饭菜上了桌,不到半小时全部吃完,父女俩似乎都急着离开餐桌去干自己的事。 现在钟卉悟出了一个道理:要适当地学会偷懒。家务永远做不完,要把时间省下来放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 今天的晚饭她准备做一个面条,西红杮鸡蛋浇头,再加几勺豆瓣酱煸香的肉末。以前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经常做。偶尔做了一次给禾禾吃,她爱吃得不行。 江晟回来的时候,看到钟卉和两个孩子坐在餐桌边吃饭。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小脸埋在碗里,唏哩呼噜吃得正香。 钟卉坐在中间,一边吃面,一边看着两个孩子。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眼里的温柔满溢得快淌出来了。 江晟心下一动,清了清喉咙:“好香啊。我没吃晚饭,还有多余的面条吗?” 钟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了。”确实是没了,两个孩子都已经吃第二碗了。 江晟脱下西装,卷起袖子进了厨房。冰箱里只剩下一点剩饭,他放在锅里翻炒了几下,加了一勺钟卉做的肉酱。 端上桌坐上来,埋头吃了起来。不管是五菜一汤,还是一碗回锅的剩饭,这人都是风卷残云几口就吃光了。 山猪吃不来细糠。 钟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巴。 江晟抬眸看向她:“老屋翻新的事,我已经替你找好包工头了。到时候他会联系你。” 钟卉挪开视线:“好。谢谢。” 翻新老屋,钟卉原本想找别人。转念一想,还有比江晟更合适的吗? 他们只是做不成夫妻,也用不着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搞不好以后还能一起合作做个生意。 江晟不知道钟卉在想什么。 一旁禾禾正在和同学玩耍,餐桌上是睽违已久的温馨气氛,他忍不住沉浸其中。 第50章 江太太 何桂珍和钟卉,一个想解决员工就业,一个想招人,这是打磕睡遇上递枕头的。 何桂珍很快就推荐了几个织布车间的下岗女工到钟卉这。有几个女工过来看过后,当即表示不屑,在这种私人档口当店员,还不如去大商场站柜台呢! 有的被钟卉开出的工资给吸引了,五百块的基本工资加提成,卖的好的话一个月拿千把块钱不成问题。 不过,这个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没有金钢钻,也不敢随便揽瓷器活。 钟卉聊了七八个后,终于定下来两个人。一个姓钱,叫钱莉。另一个姓孙,叫孙小满。 钱莉年纪和钟卉差不多,孩子才刚上幼儿园。孙小满年纪要比钟卉大一些,女儿正在上中学。 两人一个性子活泼,一个沉稳可亲,都很适合当店员。 钟卉一开始并没有给钱莉和孙小满分工,让她们俩先把女装店和童装店的商品都熟悉熟悉。 她打算观察个几天,看看两人倒底谁适合干女装,谁适合干童装,再进去分工。 招到人了,姐妹俩反而比以前更忙碌。 钟卉预产期快到了,身子渐重,她要趁着还没生赶紧把店里的事都安排好。这些天,就在店里手把手地教钱莉和孙小满理货、卖货和记录帐目和库存。 钟妙除了去外地进货,就是去清荔市内的各个母婴店、服装街,给“青禾服饰”做推广。 别说,这种主动出击比被动地等生意上门效果好很多,还真有不少店主来新世界上门看货。 眼看着姐姐预产期快到了,钟妙却有些焦虑了。一个是到时候姐姐在医院生孩子,很多事情她就得拿主意了,感觉肩上担子一下子重了。还有一个最近新世界又涌出好几家童装店,专跟她们打擂台。 其中一家叫宜贝的店规模最大,卖的童装品类、款式跟她们店里的很像。关键这家店的老板鸡贼得很,所有产品的定价基本上都是比照她们店里来定的,便宜得也不多,差不多的商品便宜个几毛一块的。 在新世界这种批发市场,一件便宜个几毛一块,几十件上百件下来那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衣服款式瞅着差不多,很多商贩就在宜贝买了。 因为这事,钟妙气得要命,嚷着要找李承福。宜贝的老板是瓯城人,现在李承福俨然是这群瓯城商户的话事人。什么事情都得他出面协调。 中午没啥生意,钟卉和钱莉、孙小满正围坐在倒放的木头箱子边吃午饭。 看妹妹“扫街”回来了,钟卉指了指台子上的饭盒:“已经热好了,先吃饭吧。” 最近的午饭都是钟妙从家里带过来的。大女儿身子重了,钟家老两口早上起来做好饭菜,让小女儿带过来。中午在这边食堂的蒸屉上热一热就成。 钟妙端过饭盒坐到姐姐旁边吃午饭,忍不住开始骂起这帮爱跟风爱抄版的商户们。 钟卉看了妹妹一眼:“找李承福有什么用,宜贝就是明里把价格抬上去了,暗地里降价还不是一样。现在市场上也只有梦特娇的价格统一下来了,那是多少人头破血流,干了多次架的结果?” 从五羊火到全国的梦特娇,新世界很早就有人卖了,最开始是几家在卖正版,一千多,九百,八百,定价乱得很,仍然是一衫难求。 由于实在太受欢迎,后来又出现了一批几十块钱售价的娇衫,全是仿冒的假货。胆大的店主就敢假的当真的卖,转手便赚个几十倍的利润。 这下新世界男装摊位彻底乱套了,卖假娇衫的和卖真娇衫的店主拿着板凳、铁链干起仗了。 打到后来,市场管理处和几个大商户出来协调,总算把梦特娇的价格定下来了。平版、花版和凹凸版价格各不相同,但每个版型的价格浮动区间控制在20元以内,如果有人高于这个价格,市场管理局会给予处罚。这是他们第一回出手干预商品价格。 李承福之所以出来管这事,因为他本身就是卖男装的。 钟妙黑着脸道:“现在咱们这两个档口算是被人盯上了。连老吕他们跑单帮的,不知道进什么货都跑咱们这找灵感。” 这个倒是实情,姐妹俩的档口每天都有同行上门踩店探店,跑单帮的也把这里当成服装风向标。 钟卉嗯了一声:“所以,咱们得卖点跟他们不一样的,让他们永远只有跟风的份。” 钟妙瞪大眼睛看着姐姐:“卖啥不一样的呢?” 钟卉沉吟道:“上回去医院看一个顾客,我发现好多孕妇不知道给刚出生的孩子准备什么东西。我想着咱们可以把店里卖的尿布、纱巾、帽子、衣服、袜子之类的组成一个待产包。如果有孕妇上门来给宝宝买衣服,直接买这么一包就行了。” 钱莉和孙小满都是生过孩子的,一听这个主意都觉得不错。 钱莉道:“这个好!现在计划生育管得严,都是生一胎的,没啥经验。我那会也不知道买什么。” 孙小满道:“我生女儿那会也是手忙脚乱,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孩子生下来才发现缺这缺那,临时买还不一定买得到!” 钟妙做生意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这个就是有需求的,当即来了兴趣:“这几天跑了好多家母婴店,确实没看到哪家卖这种待产包的!咱们要是定制这么个礼盒,打上青禾的商标,到时候不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店!” 店里四个女人围坐在木头箱子边,一边吃饭一边聊着,恍惚间又回到以前在车间干活的时候。 最后定下来由钟妙找人设计礼盒,钟卉、钱莉和孙小满来商量这个待产包的定价和具体包括的商品。 钟卉:“每个人写10样自己认为待产包里必须有的商品,到时候拿出来对一对,看哪些商品得票最高!” 钱莉:“好!必须是店里有的商品!” 孙小满:“我这生孩子有些年头了,都忘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 …… 除了忙店里的事,这些天钟卉还在四处找保姆。 眼看临近预产期,保姆还没有着落,她不由有些发急。 钟家老两口担心女儿,特意打电话过来,提出要来帮她带禾禾。 “你这快生了,又赶上禾禾放寒假。到时候你在医院,禾禾怎么办?我和你爸过去,给禾禾做做饭也是好的。” 生禾禾的时候,钟家老两口还没退休,那时候钟卉和家里关系紧张,也不好意思开口。这回倒没想到父母主动提出来了。 钟卉感激道:“妈,你们能过来当然好。帮我看着禾禾就成了。肚子里这个,我想请个保姆帮我带。你们去老家那边问问,有没有亲戚愿意到城里来带孩子的。” 现在城里干保姆,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比在乡下当农民强多了。这年月也没有专门的家政公司,找保姆基本上是去乡下找亲戚,或者是同乡之类的。 “成。我托人去乡下问问。”钟母应道,又问女儿:“对了,我听村长说,前几天有两个男人在咱屋头量房子,是你找的人吗?” 钟卉知道这回事,忙道:“妈,是我找的人。老屋推倒重盖,要找人先过去看看。量量地,才好出图纸啊。” 钟母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咱这次盖房子,千万别跟木根叔家闹起来。乡里乡间的,还是以和为贵……” 钟卉啧地一声:“妈!钟木根盖房子都没顾忌咱们家,咱们顾忌他干嘛!他就是看咱们好说话,故意的!趁着这次盖房子,正好把两家的地界分清楚,省得以后掰扯不清楚!” 钟母听女儿这么说,叹道:“他们家那三个儿子,个个不好惹,我还不是怕你和妙妙被欺负。” 钟卉不以为然:“妈妈,现在是法治社会,怕啥?越怕他们越欺到咱们头上来!” 她毕竟多活几十年,早已经见识过钟木根家几个儿子吃软怕硬的嘴脸。对付这种人,她已经有经验了。 钟母在电话里头道:“你爸特意到乡下买了三只鸡,100个鸡蛋,给你坐月子的时候吃。下个礼拜,我们一起带过去。” 被人记挂着的感觉总是好的。兴许是怀孕的缘故,听母亲说父亲下乡跑了好四五家,才收到100个土鸡蛋,钟卉鼻头一酸,顿了半晌才说了个“好”字。 …… 和父母聊完,钟卉很快便接到江晟那边派去量房的包工头黄师傅的电话。 “江太太,江总让我们直接联系您……” 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听到“江太太”这三个字,突然又听人喊自己“江太太”,钟卉心底涌上些许不适。 黄师傅她认识,一直跟着江晟干到退休,儿子后来也进了江晟的公司。他这会应该已经四十多了。 钟卉淡淡道:“黄师傅,我姓钟,你喊我小钟就行。” 电话那头老黄愣住了,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嘴巴一秃噜,便改口道:“钟太太,昨天我们去您老房子那量了地了,图纸也出来了,想约您明天来公司聊聊。” 钟卉没再纠正他:“行,那我明天上午十点去找你。” 挂上电话,老黄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来及告诉她具体地址呢。 转念一想,老黄又忍不住骂自己太蠢,老板娘会不知道公司大门朝哪开? 利鑫大厦,钟卉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眼建筑外墙上那四个红色大字。 上辈子她经常来,给江晟送饭、送衣服、送文件,熟得不能再熟。 90年代,这里是清荔的地标之一。再过几年周围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利鑫大厦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包围着,也就渐渐泯然众人了。 这些天钟卉其实坐车好几次经过这里,原以为不会再来这个地方。倒没想到因为老房子翻盖的事,还是来了。 自打她提出按市场价跟江晟结算时,他果然屁颠屁颠地让公司的人去办。 想到他以前在家里躺尸的模样,钟卉只能忍不住冷笑一声——还是有钱好办事。 利鑫大厦物业管理很严格,保安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从旋转门进来,瞅着很眼生,正想上前拦住,却见那孕妇冲自己点头打了个招呼:“张师傅。” 说罢便径直地走向电梯方向。 这个女人认识自己。他怎么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张师傅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怀疑,脚下步子一顿,便忘了阻止她上楼。 田馨来这当前台好些天了,只和老板打过三回照面。听公司的人说,老板平时都在工地上忙,偶尔才会来公司。 今天倒是一大早来了,来了以后就在办公室里打电话,一直打到现在。 田馨从开水房拎了两壶开水过来,开始给老板泡茶。 上回看老板嘴角起了泡,她泡了个菊花茶。结果老板一口没喝,她猜想他肯定不喜欢喝菊花茶。 今天便换了金骏眉,这天又降温了,喝点红茶肠胃会舒服些。田馨打开茶叶盒,倒了些茶叶在陶瓷杯里,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便看到一个腹部隆起的孕妇从面前走过。 田馨赶紧追了出去:“请问您找谁?” 钟卉转身,看着面前的女孩明显愣了一下,眉头拧了起来,很快又松开了,扯了扯嘴角:“我找黄师傅。” 田馨看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系带大衣,手里拎着个皮包,腹部高高隆起,但气质干练,一头齐耳的短发,耳畔的珍珠耳环让她整个人平添几分温柔。 之前都没见过,这难不成是公司的新客户? 田馨手往前面指了指:“黄师傅在最里头那间办公室。” 钟卉冲她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正说着话,里间的办公室门突然打开。江晟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钟卉,他愣住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怎么来了?” 钟卉以为江晟今天不在公司:“没事,我今天来跟老黄聊了新房子的方案,你忙你的。” 田馨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还在猜测两人的关系。这个孕妇和老板之间气氛着实别扭,有种说不出的熟稔,但肢体语言又透出生冷的距离感。 瞅着不像是客户…… 江晟听钟卉这么一说,脸色一沉,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拿过皮包:“先去我办公室。” 看前台傻傻地地站在那儿,江晟有些不悦道:“赶倒杯温水进来,什么都不用加!去把老黄他们叫过来。” 田馨讷讷道:“好的。” 第51章 儿与女 江晟不喜欢家里人掺和到他的生意里来。自打从厂里出来搞电工队,他就很少跟钟卉提自己在外头的事。 以前钟卉老爱逮着他问生意上的事,她又不懂,工程上那些事跟她解释起来就够费劲的。 她还老拿外头的一些风言风语来试探他,电工队的谁谁谁外头有人了,然后再逼问他是不是也在外面找人了。 江晟只觉可笑,钟卉自打从细纱车间调到质检科了,工作强度下来了,整天开始胡思乱想。 禾禾一天天长大,江晟越发觉得他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免得她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这次钟卉怀上了,他的心情是喜悦甚至激荡的。他并不避讳自己还想要个儿子,哪个男人不想儿女双全呢? 江晟突然想起来,这次公司成立,钟卉还没来过他的办公室呢。 …… “怎么样?这里风景不错吧?”江晟有意向钟卉展示自己的办公室,“你不是喜欢住高楼么?18楼,可以眺望整个清荔市中心的景色。” 钟卉没吭声,说起来这个地方她可能比他还熟。 她还在想刚才那个前台叫什么名字,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 以前她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存在感不强的年轻女孩,倒没想到最后是她从许瑶清手里抢走了江晟。 钟卉扶着腰慢慢坐下来,屁股底下的弹簧沙发一如记忆中的硬。月份大了,身子重,她的动作比以前迟缓很多。 江晟走到自己办公桌后,将椅子上的靠枕递给她:“你把这个垫在腰后面。” 钟卉接了过来,看了一眼,随手塞在腰后。淡蓝色的靠枕,四周有两圈白色的俏皮圆点,显然不是江晟的审美。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田馨端了两杯水进来。 一进来便看到老板靠在办公桌前,那个女人则坐在门边的沙发上,两人看上去像是在谈生意。 田馨将泡的红茶放在老板办公桌上,将那杯白开水放在钟卉面前。 钟卉看了她一眼,嘴角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笑起来很甜,电光石火间她突想起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谢谢,小田。”钟卉冲她笑了笑。 江晟定定地看着钟卉,目光透着审视:“你怎么知道她姓田?” 钟卉被他问得噎住,垂眸端起面前的杯子,一脸淡定道:“你上次说过的。” 他说过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江晟朝田馨抬了抬下颌:“这是我太……” 说到一半,钟卉轻轻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江晟对上她的目光,最后那个字便卡在喉咙里了。 田馨没想到眼前这位就是江总的太太!关键人家早已经知道自己了! 她莫名有些慌乱,脸胀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老,老板娘好!” 走出老板办公室,田馨抚了抚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麻的。 办公室的门缓缓阖上,江晟面色阴沉地看着钟卉:“我刚才说你是我老婆有问题么?起码现在还是吧?你为什么那副表情?” 钟卉不想跟他说这个:“你能不能坐下来,晃得我眼晕。” 江晟还想说什么,项目经理和黄师傅拿着图纸进来。他薄唇紧抿,忍着没再吭声。 “你们跟她聊吧。”江晟懒得再管钟卉的事儿,坐下来开始忙自己的事儿。 黄师傅和项目经理在钟卉旁边坐下来,摊开图纸,大略说了说这次实地测量的情况,以及他们的初步设想。 钟卉安静地听着,她印象中上辈子拆迁的时候量了一回,是四百多个平方。没想到这次测量,老家宅基地实际上有六百多个平方,整整一亩地。 项目经理看她一直没吭声,便问道:“您这边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们说一下。” 钟卉直言不讳:“这次我打算推了重建,主要是因为隔壁那户人家。你们应该也看到了,他们盖的房子把我们堂屋挡得死死的。我就三个要求,一是房子要比隔壁高。他们盖三层,我至少要盖四层。” 黄师傅当即笑了:“这个简单。” 刚才还打算不管她翻盖老房子破事的江晟,坐在办公桌后面,面色阴沉地咬紧了后槽牙。 隔壁邻居?又是那个钟木根?他以前听钟卉说过,她小时候钟木根三个儿子没少欺负她和钟妙的。 钟卉继续道:“之前的老屋没有围墙,这次要建围墙,把老屋的宅基地先圈起来,免得万一以后拆迁,跟隔壁那户人家扯皮说不清楚。” 脑中闪过上辈子自己住的别墅,钟卉淡淡道:“这个房子,我父母是不会长住的,偶尔过去小住就不错了。最后一个要求——尽可能省钱。” 一旁的项目经理不住点头道:“您这么说,我们就懂了。我们马上重新出图纸。放心吧,费用这块我们会尽量按您的要求,控制在三万元以内。” 能当项目经理的都是人精,他飞快地在脑中把需求捋了捋,四层,要建围墙,房子外观看上去要气派。 价格嘛,到时候肯定报个最低的。虽然老板说按市价结算,还真按市价来啊?他莫名觉得如果真按市价来,到时候老板肯定会削他一顿。 几个人聊完,钟卉叮嘱道:“建围墙的时候,我会过去一趟。有些事,得我出面。” 这次翻盖房子,怕是要跟钟木根家撕破脸皮了。 黄师傅看她身子笨重,憨厚一笑:“先安心把年给过了,年后正式开工。” 说罢他拉着项目经理一起离开了。 把最重要的事给安排了,钟卉松了口气。 她原本打算跟江晟打个招呼,然后回店里,江晟正坐在那儿接电话。 只听到他在电话里客客气气道:“好的,刘老师,我们马上去一趟。” 听到“刘老师”三个字,钟卉脚下步子僵住——禾禾这是又在学校惹祸了? 江晟挂上电话,立马站了起来,从椅背上捞起自己的外套穿上,对钟卉道:“我们得去趟禾禾学校。” “你们俩想好了?”刘老师一脸严肃地看着面前两个学生,镜片后的目光显得尤为犀利。 江嘉禾点点头:“刘老师,我想好了!” 程琳在一旁小声道:“我,我也想好了。” 刘老师扫了两人一眼,板着面孔道:“下节课别人上课,你们俩去教室后面站着!给你们一节课时间再想想!” 罚站?!两个小姑娘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脸色瞬间一片惨白。江嘉禾还好,程琳已经快哭出来了。 刘老师走后,两人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江嘉禾觉得特别沮丧,她真的不想学奥数,不知道为什么老师非要把她留在奥数班里。 很快课间十分钟便结束了,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江嘉禾硬着头皮起身走到教室后面,背对着同学们站着。 程琳红着眼眶跟在后头,心里头多少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跟老师说退出奥数班了。 打上学开始,她还没罚过站呢! 全班同学都扭过头看两个罚站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们,坐在位子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着老师让她俩罚站的原因。 好在刘老师没在课堂上说什么,像往常一样继续上课。 煎熬的45分钟总算过去了,第二节课结束,刘老师站在讲台上,冲江嘉禾招手道:“江嘉禾,你过来一下。” 江嘉禾垂着脑袋一步一顿地走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刘老师。 “刚才想好了没有?奥数课倒底上还是不上?”刘老师背着手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江嘉禾被老师犀利的目光瞪得心里头直打鼓,她梗着脖子道:“想好了!不上!” 刘老师语气很严厉:“那你回座位继续上课,我会把你爸妈叫到学校来,问问他们的意见!” 江嘉禾小脸惨白,不是吧?不就是个奥数班么!不想上,还要叫家长?! 不过一想到不是自己一个人提出这个要求,有程琳跟自己作伴,江嘉禾便没那么慌了。 很快刘老师把程琳也喊了过去,问了几句话,便让她回座位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禾禾把程琳拉到一边,一脸焦急地问道:“刘老师有没有说把你家长叫到学校来。” 程琳用力咬了咬嘴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 禾禾小脸皱成一团:“那刘老师为什么让我叫家长?刚才她问你你怎么说的?” 程琳“哇”地一声哭出来:“她问我还要不要继续上奥数课,我说要……” 听她这么说,禾禾气得脸色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拉过勾的!说好的一起跟刘老师说再也不上奥数课了!你说话不算话!” 程琳自知理亏,她也很委屈:“刘老师那么凶,她问我还要不要上奥数课,我看到她那张脸,哪敢说不要?!” 江嘉禾心一横,崩着小脸:“你要去上你就去吧,我反正不要!” 一上午,江嘉禾都六神无主,程琳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人家。中午吃完午饭,有人喊她去老师办公室。 江嘉禾磨磨蹭蹭地到了老师办公室,便看到爸爸妈妈正坐在那儿和老师聊天。 看到女儿过来了,钟卉忙站了起来:“刘老师,我们再跟孩子聊聊。” 上辈子禾禾没有上过奥数课,她念小学数学虽然不像王茹儿子那么好,但也不差,应该说比语文成绩还好些。 钟卉将女儿拉到一边,温声道:“禾禾,刘老师说你不想上奥数课了?” 禾禾将小脸撇到一边:“对!不想上!” 钟卉:“为什么不想上?” 禾禾撅着嘴巴:“太难了!每次考试我都是倒数第几名。” 钟卉表示理解:“倒数第几名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不过,我听刘老师说,你虽然在班上倒数,但你们这个班的成绩是区里数一楼二的。也就是说,放在整个区里,你不仅不是倒数,还是前几十名呢。” 禾禾狐疑地看着妈妈:“真的吗?” 钟卉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了!刘老师跟我说,上次奥数试卷是模拟卷,比较难,不会做也正常。我们不要轻易放弃,再坚持坚持怎么样?” 禾禾眼眶泛红:“妈妈,我真的不想上。老师上课讲的我都听不懂。” 江晟对女儿的要求不高,看女儿一脸委屈的模样,不耐烦道:“她不想上就算了,这个什么奥数课也不是非上不可的。” 钟卉狠狠剜了他一眼,弯下腰将女儿揽入怀里:“老师上课讲的你听不懂,妈妈再帮你请个家教老师。这学期你先坚持上完,下学期我们再看要不要继续下去。” 这学期还剩不到一个月,奥数课也就三四次了。禾禾想了想只好勉强答应妈妈:“好吧,那就把这学期的课先上完。妈妈,你一定要帮我请个厉害点的家教老师!” 总算劝住了女儿,钟卉松了口气,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了口气:“不管学什么东西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轻易放弃的结果可能就是最后什么都学不成。” 禾禾似懂非懂地听妈妈讲着道理。 从女儿学校出来,钟卉再也忍不住了,有些事情憋在肚子里实在太久太久,不吐不快。 钟卉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看着江晟:“你能不能别把你的重男轻女表现得这么明显?” 江晟正从口袋里掏钥匙,闻言脸上瞬间便罩了一层霜,转过头看着钟卉:“你什么意思?我对禾禾哪里不好了?” 钟卉抬起眼,清洌的杏眼直直切入他眼中,她嘲讽地牵起嘴角:“你是不是觉得你命里还有儿子,所以女儿学什么怎么学,都无所谓!随随便便长大,等着嫁人就行了,是吗?!” 钟卉这句话简直像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带着清脆的回响,江晟眼中一闪而过的僵硬。 他那张英俊的脸冷峭起来,下巴微微抬起,眉梢眼角都是冷傲:“禾禾以后会有花不完的钱,她学不学确实无所谓!” 钟卉忽然觉得疲惫,指望跟这种人讲道理,夏虫语冰。 她不带情绪地看着江晟,一字一句缓缓说道:“离婚协议上,禾禾归我,以后她的教育我说了算。” 江晟以后打算把他的家业给他哪个老婆的哪个儿子继承,她管不着。 她的女儿长大一定会有自己的事业。 第52章 迎新年 将憋了一辈子的话一股脑吐了出来,钟卉心里舒坦了。 她才不管江晟高不高兴,反正她是高兴了。 钟卉说要帮女儿请家教,就立马在清荔大学找了一个。 这年月也没有什么平台,只能上大学校园里找。好在钟妙最近经常去清荔大学,她报上了那的服装设计成人班,每周末都要去上课。 钟妙便去学校的广告栏里抄了一堆电话号码给姐姐,都是找家教兼职的大学生的联系方式。 钟卉联系了几个后,最后定下来一个化工专业的大二女生,每周来给禾禾上两次课,课时费8块钱一个小时。禾禾对正在念大学的小老师崇拜得不得了,连原本讨厌的奥数课也没那么讨厌了。 唯一头疼的问题是一直没找到保姆,眼看着快要生了,钟卉心里头越发焦虑。钟家老两口上老家去问了一圈,没有合适的人选。青壮年大多南下打工,留下来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脱不开身。 能出来干保姆的,要么年纪比钟家老两口还大,要么是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合适。 几年前生禾禾的时候,钟卉月子就没坐好。出了月子后,时不时地腰痛,身体也差了很多。 那时候在国棉厂,产假只有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她就狠下心把孩子放在厂里的托儿所,每隔几个小时去喂一次奶。 到现在她还记得每次走到托儿所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禾禾的哭闹声,都着急得脚打软。 这次,原本她还想着趁坐月子,把身体好好调回来。 白天父母能帮她搭把手,比较犯愁的是晚上。刚出生的宝宝闹得很,哄睡、喂奶、换尿布,她一个人肯定是撑不下来的。 住家保姆找不到,最起码得找到个夜班保姆。 肚子里的宝宝预产期在农历新年的前几天。算一算不到二十天了,钟卉急得四处找熟人推荐保姆。 王茹听说她要找人帮忙带孩子,开玩笑道:“早知道你这边要招保姆,我就不开什么公司,去帮你带孩子!” 钟卉被她逗乐了:“你现在可是王总了,我可雇不起你!” 王茹叹了口气:“什么王总啊,对外说的好听而已,我就是一干活的。” 说完便在电话里跟钟卉说起净菜公司的事,自打她们几个女工的净菜班组升级为净菜公司,林杏芬老公便安排了几个亲戚进来当洗菜工。 那几个人进来,活也不好好干,整日混工资,惹得其他女工很有意见。 王茹忍不住感慨:“哎!合伙的生意难做啊!” 钟卉安慰道:“有什么事你跟杏芬姐好好沟通。这开公司不是以前厂里搞互助组,几个小姐妹弄口大锅饭,每个人能吃上一口就成。开公司自己兜底,方方面面都得有个章程,不然还不得乱了套?” 为了开这个净菜公司,王茹所有家底子都投进去了不说,还找亲戚借了钱。 一想到自己的投入可能打水漂,她心里头更发急了:“这事还是得私底下跟杏芬姐谈,她男人我是一句话不想跟他说。” 两人又在电话里聊了一会,王茹便问起钟卉的预产期,“1月16号?那不是刚好赶上过小年?这孩子以后有福气!” 钟卉:“医生是这么说的,早几天晚几天都不好说。” 王茹:“你要是提前生了,记得找人带信给我,我去看你。” 钟卉:“好。” …… 年底钟家老两口提前拎着一堆农产品来了,父母来了,钟卉稍稍没那么焦虑了。 早上出门刚好遇到潘彩凤买菜回来,钟卉便问起她有没有合适的保姆推荐,“能住家的最好,不能住家的上晚班也行。” 潘彩凤想了想:“你这日子刚好赶上过年,好多人这个日子不愿意出来打工。” 钟卉忙道:“过年那三天我给三倍工资。” 这年月过年就三天假,也没有调休一说。三天一结束,都得上班。 三天也没法出远门,三倍工资还是不少人乐意干的。在外头找个半天班的保姆,工资大概80块左右,加上三倍工资就一百多了。 潘彩凤点头道:“我去帮你问问我家那边的亲戚。” 两人在电梯口聊了几句,潘彩凤上楼,钟卉还要去趟档口。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钟卉一回头。 潘彩凤拎着菜篮子站在那儿,眼睛亮亮的:“你如果只是找晚班保姆,我可以帮你带!” 钟卉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你不用照顾航航吗?白天还得接送孩子,忙得过来吗?” 潘彩凤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孩大了,觉得妈妈每天去接送没面子。上个礼拜,航航就自己上下学了。不用接送,这几天感觉时间多了起来,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晚上我帮你看孩子,白天航航去上学,我刚好可以在家补觉,一点不耽误。” “这太好了!你要是来帮我看孩子,我按市场价给你工资!”钟卉有些兴奋,不过很快她的脑子冷却下来:“你出来工作,你男人同意吗?” 潘彩凤面色冷了几分:“这事用不着他同意!刚好过年他要回来,一年到头在外面,这段时间,就让他们父子好好亲近亲近。” 钟卉抿唇笑了,由衷道:“你要愿意来帮我,那太好了!这段时间为这个保姆的事,可把我愁死了。” 她和潘彩凤认识这么长时间,知道她对小孩挺有耐心,做饭又好吃,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她能过来帮自己帮孩子,钟卉高兴得很。 将保姆的事定下来,剩下的几天,钟卉便专心地安顿档口的事。 年关将至,之前包租的12个档口该续约了。新世界的生意实在太火爆,一档难求。最开始的租金八折优惠已经没了,明年所有档口租金统统上涨10,钟卉包租的那12个档口也涨了价。 羊毛出在羊身上,商户们也没啥意见,个个交租金都积极得很。 刨去交给市场管理处的,一个季度的租金钟卉能净赚1万块。 这一年,新世界的每一个商户都赚到了钱,腰包鼓鼓的,可以过个好年了。 年前最后一天,市场管理办公室要举办全体商户新春晚会,每个档口都要出节目。 钟卉大着肚子不方便,节目就交给钟妙去准备了。以前在厂里,她就是文艺积极分子,喝歌跳舞都不在话下。 负责主办这事的办公室主任看钟妙有这个特长,一口气给她安排了三个节目。 钟妙直接拒绝了,白天要么在店里忙,要么外出扫街,周末还得去上成人班的课,她哪来那么多时间。 再说她也不傻,在厂里当文艺骨干,那时候是为了混公假。在这里累死累活排节目,有啥好处? 办公室主任看她不答应,便让倪经理出面劝她。 倪奇正也不跟她废话,晃了晃手里的文件:“我这五星商户的名单还没递到区里去,你看着办吧……” “啥意思?威胁我?”钟妙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等她反应过来,小脸一黑,气得当场扭头就走。 倪奇正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她,看她黑着一张脸,也不知道说啥好。 他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姑娘说软话,憋了半晌挤出一句话:“那个,你就帮帮忙,算我欠你个人情。” 第53章 旧人归 毗邻新世界批发市场的世界新苑正在紧锣密鼓地赶工,江晟负责的两栋高层电梯已经封顶,电工队进场了。 年关将至,工人们都想多赚点钱捎回家,卯足了劲赶最后这十来天的工。 门口的售楼处今天格外热闹,简短而不失隆重的落成典礼结束后,王晖和几个合伙人鱼贯进入售楼处。 穿着黑色西装套裙、白色大蝴蝶结衬衫的售楼小姐们列成两队,迎风招展地站在大厅里。 看到领导们进来,齐唰唰弯下腰,脆生生道:“领导们好!” 王晖目光一个个扫过去,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这批售楼小姐至少个个样貌都是蛮出挑的。 他对售楼小姐的首要要求就是长得标致。这年头售楼小姐越漂亮,意味着楼盘档次越高。 其它的都是次要的,反正世界新苑的房子也不愁卖。 这些售楼小姐自然不知道老板在想什么,她们今天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王总夫人身上。来谷晖房地产公司这么久,还是第一回见到王总夫人呢。 徐小谷一张白净的鹅蛋脸,细细的眼睛,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件黑色的麂皮大衣,领口位置一圈毛领油光发亮,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 许瑶清站在人群当中,努力堆起笑容,控制着自己想打哆嗦的冲动。售楼处空调还没安装好了,所有售楼小姐都穿着薄薄的套裙,光着的小腿只套了一双肉色丝袜。 许瑶清感觉自己踩着高跟鞋的双脚已经麻得快失去知觉。 一群领导往里间的办公室走去,江晟也在其中。一段日子没见,他看上去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羊毛呢大衣,衬得他面容格外冷淡肃杀。 江晟越风光,许瑶清心里越不好受,她努力按下心底涌上来的酸涩和嫉妒。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昨天还盆满钵溢的行当今天可能就血本无归。就像这男人一样,谁能一眼就押中呢? 许瑶清挺直身子站在那儿,短裙下的小腿纤细笔直,她知道和身旁几个年轻的小姑娘相比,自己的风情远胜她们…… 经过这群售楼小姐,徐小谷眉头皱了起来,转过头对销售经理道:“小刘,现在还没有正式对外销售,先把套裙换成西裤,等空调安装到位,天暖和点再让她们穿裙子。”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又看了刘经理一眼:“卖房子不是靠露腿就行了。” 被徐总的眼风扫到,刘经理头皮一麻,额头沁出汗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王晖嘴角的笑容褪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妻子已经下起令来:“趁着今天领导都在,待会把这些售楼小姐喊进办公室,进行一次销售摸拟考核。” 徐总一来,屁股还没坐下来,就提出要考核新人,刘经理嘴上应了下来,心里却七上八下直打鼓。 刚才努力保持微笑的售楼小姐们,听说要考核,笑容都僵在脸上。 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晟这才抬起眼皮看了旁边几个女孩一眼。 许瑶清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冷不丁和他骤然抬起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没有挪开视线,反而冲他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容。 …… 徐小谷平时很少来公司,但只要来一趟就能让王晖烦躁好几天。 好好的售楼处落成典礼,妻子非要出席,还提出一堆意见,简直是当公司人面打他的脸。 徐小谷是从建筑设计院出来的,严谨古板,而王晖近几年早已经转向销售和市场这块。两人的矛盾和分歧日益加重。 公司几个部门的负责人扮成顾客,对这些售楼员进行了销售实境考核,结果八个售楼员,只有两位勉强合格。 徐小谷脸色难看至极,办公室里一片难捱的沉默。 江晟也没吭声,这两口子早就不和了,他可不想掺和到夫妻俩的争执当中。 徐小谷将手里的一摞评分表扔到刘经理面前,语气冰冷而严厉:“业务能力这么糟糕,怎么接待客户?” 刘经理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老板不仅进行了笔试,还进行了销售情境模拟考核。 如果说笔试还能勉强糊弄这去了,这一进行实境考核,几个新人回答得磕磕巴巴,基本房子信息说不全,税费,贷款年限和按揭金也算不清楚。有的干脆一问三不知。 徐小谷翻了翻几个售楼员的背景资料,淡淡道:“我看这里面下岗女工占大多数啊,有些女工在国企干了几年吃大锅吃习惯了,早混成了老油条。还不如招刚毕业的高中生,一张白纸,反而好带一些。” 王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好久没来公司,不知道这里头的弯绕。安置下岗女工就业是上头派下来的政治任务。咱们公司也摊派了指标,这些下岗女工都是协保人员,公司不用为她们缴纳社保。招她们进公司,每个月都能省下一笔钱。再说这里面也不是全不合格,刚才那个小许跟江晟以前是一个工厂的,她就答得很好。” 说罢,王晖转过头看向江晟,“江晟,你说对吧?” 刚才许瑶清的表现确实还不错。江晟扯了扯嘴角,顶着徐小谷犀利的目光回了个“对的”。 王晖冲妻子扬了扬下巴,就差将“你看吧”写在脸上。 徐小谷板着面孔:“那也不能为了省些社保钱,就招些老油条进来啊!8个售楼员6个都是下岗女工,只有1个合格的,这个合格率太低了!” 眼看两公婆就要当着大家的面吵了起来,刘经理忙道:“徐总,您放心!年前我会对她们再进行两轮培训考核。两轮考核都不过关的,进行淘汰。” 徐小谷想了想:“那行,开盘前我会来售楼处验收的。不合格的售楼员,不能接待顾客。” …… 好不容易开完会,王晖请合伙人和公司高管去火锅店吃火锅。 最近清荔突然流行起一种火锅,一边是白汤,一边是红汤。一顿火锅可以涮两种不同的汤底,生意火爆得不得了。 江晟知道那家火锅店在哪,便没跟王晖的车子,自己开车过去。 刚走到车旁,江晟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他转过头一看,是许瑶清。 清荔的冬天阴风刺骨,许瑶清穿着那身薄薄的西装套裙,踩着细细的高跟鞋摇曳地走过来。 “给你。”她递过来一个纸袋,笑道:“早就想还你了,这些天一直没看到你。每天随身带着,睡觉都睡不安稳。” 江晟接过来看了一眼,又掂了掂,冲她扬了扬眉:“谢了。” 许瑶清轻声道:“应该是我谢你。如果不是你借我这笔钱,我爷爷后事还不知道怎么办。那会刚离婚,兜里也没钱……” 江晟只知道她离婚了,倒不知道她爷爷去世了。想到自己前阵子因为钟卉,又找她补了个借条,不由有些尴尬:“那个欠条我没带,改天带来还你。” 许瑶清抿唇笑了:“不用。我信你。” 江晟略一颔首:“你赶紧进去吧,天太冷了。” 说罢,他便钻进汽车,将手里的纸袋扔到后座,发动汽车离走了。 江晟透着后视镜看着那个纸袋。这笔钱,最好给钟卉。得让她知道,他借许瑶清的钱,人家已经还了。 他和许瑶清两清了。 钟卉坐在柜台后头数钱,将要交给管理处的钱数了三遍后放到一旁。 自打最开始收了一次假-钞后,每一次收钱她都特别小心,刨除上缴的租金,剩下的钱用白色的细纸条捆扎好,塞进牛皮信封袋里。 她准备趟银行,一抬头看到妹妹从管理处回来了,便问道:“倪奇正找你干嘛?还是晚会的事?” 钟妙“嗯”了一声:“难怪他们这么重视这次晚会呢,市领导会过来视察!姐,倪奇正让我帮着管理处出三个节目,我答应了。” 唱歌跳舞本来就是钟妙的强项,以前在厂里她就经常参加工会的各种活动。 钟卉倒没觉得什么,只诧异地看了妹妹一眼:“就这么一会你怎么满头是汗?” “有吗?”钟妙用手捧着滚烫的脸颊,嘿笑道:“姐,我可不是随便答应他的。倪奇正说明年的宣传册上给咱们女装店和童装店一整面的版面。” 钟卉点点头:“我知道。他一早跟我说,这次五星商户都会上宣传册。” “蛤?”钟妙笑容僵在脸上,气得直跺脚:“他刚才还跟我说出了节目,就优先让我上宣传册!原来是骗我的!” 钟妙脸涨得通红,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倪奇正一脸焦急的模样,她头脑一热就答应下来了。 钟卉看妹妹心急败坏的样子,安慰道:“领导要来,管理处的人肯定着急。有空你就帮他们排,没空就算了。” 钟妙气哼哼地扭身进了档口,以后再相信倪奇正她就是猪! 钟卉收拾好了,拎上包打算去银行存钱,刚起身便看到一个许久没见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 钟卉有些意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你什么时候从五羊城回来了?” 杨念远双手插兜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眼头上的招牌,笑道:“钟老板现在发大财了,这才多久,就换了两家这么大的店!” 刚才他找到钟卉以前的档口,发现换了老板,一问才知道她们搬到别的档口了。 钟妙在一旁接腔道:“发啥大财啊,我们赚的可都是辛苦钱!不像你,你看看你,走在大街上,我肯定都不敢认!” 钱莉和孙小满也都认识杨念远,应该说国棉厂就没有女工不认识他。本身男工比例就低,再加上杨念远又是机修队的头头。 几个女人瞬间将他团团围住,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一边啧啧出声。 杨念远头发梳得油光,身上套着一件皮衣,脚上是一双系带的靴子,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小铁匠,看不出来啊,你这是发大财了吧。” “是啊。打厂里压锭之后,就没见过你了。这是上哪高就了?” 以前在厂里,杨念远总是一身油腻的工作服,满头乱发,这突然打扮得平头正脸的,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一时间几双眼睛盯牢自己,杨念远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车间,咧开嘴巴笑道:“大财是没发,发了点小财。” 钱莉有些羡慕:“咱国棉厂的男工出去都混得还不错。你看你,还有江晟,现在都是大老板了。早知道我也在厂里找对象了。” 一旁的孙小满白了她一眼,笑道:“你当在国棉厂找对象那么容易!他们这些男工个个挑得很!尤其小铁匠、江晟这种有手艺的,在厂里哪个不是鼻孔朝天的……” 杨念远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被拿出来跟江晟放在一起,干笑一声:“江晟那可是大老板,我这属于才混上温饱。” 钱莉男人小林是省武术队的,从省队退下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因为文化水平不高,想去学校当体育老师也当不了。天天窝在家里阁楼,看武打片,练功夫,说是要去当替身演员。 小林每天会来接钱莉下班,钟卉见过几次,对他印象还不错。 听他们拿江晟出来说事,钟卉淡淡道:“江晟不过是因为下海下得早,找到适合自己的行当。就冲小林能维持住他那一身腱子肉,说明他还有梦。只要这股气还在,都好办。” 听到钟卉说“一身腱子肉”,几个女人都哄笑起来,钱莉的脸上爬上几朵红晕。 消失了好几个月的人突然又出现了,钟卉猜测小铁匠可能找自己有事,便问道:“你找我啥事?我这正打算去银行。” 杨念远看她手里拿着个牛皮信封袋,咧嘴笑道:“确实有点事找你。你要去银行存钱吧?我给你当一回保镖,路上跟你说。” 新世界这边治安并不大好,小偷很多,钟卉听他这么说,便点头答应了。 第54章 录像厅 距离上回杨念远来新世界已经快半年了。他和钟卉沿着市场门口的小广场一直往前走。附近最近的一家银行在清荔东站旁边。 杨念远像乡下人进城一样,四处打量着,“现在清荔发展可真快啊。我这出去也才不到半年,这里就大变样了,快认不出来了。” 钟卉看了他一眼:“你变化也很大啊,刚才差点没有认出来。我是听王茹说的,才知道你去五羊城了。” 杨念远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责备之意。确实当初是他提出一起去沪市的。结果他不仅没去,还在家里消沉了好几天。 他目光沉郁地看着前方,叹了口气:“厂里砸锭上电视后,我几乎天天做噩梦,一闭眼就是那些机器,感觉自己成了罪人……” 钟卉知道他一直指望着南机北调,能把这批老机器保下来,至少还能在北方再发挥几年余热。没想到上头一声令下,车间运转了几十年的上百台细纱机,被砸得只剩下空架子。 回想起全厂大砸锭的场面,杨念远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 两人都沉默下来,半晌钟卉转了个话题:“你手里的股票认购证转手了吗?” 杨念远扯了扯嘴角:“卖了8张,赚了8万块钱,剩下2张等明年摇股票。” 钟卉笑了:“我就说嘛,你不可能那么蠢,肯定找人卖出去了。” 杨念远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表姐帮我卖出去的,她比较懂行情。你那18张认购证都转手了吗?” 钟卉点点头:“全转出去了,一张没留,卖了三十五万。” “三十五万?”杨念远以为自己听错,嘴巴张得老大,瞪着眼睛看着钟卉,“我以为我表姐帮我卖得价格已经够高了!你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卖出去的?” 钟卉淡淡道:“运气好而已,一般黄牛哪敢用这个价格收?恰巧碰到了两个专业炒股的投机客。” 杨念远:“你没留几张下来自己摇股票?” 钟卉很干脆:“没有,我又不懂炒股,也没想搞懂。还是不留了,省得天天记惦着。” 她脸上一丝犹豫也没有,杨念远不由佩服起她这股子及时抽身的狠劲。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银行,钟卉到柜台写单子存钱,杨念远在外头等着。 钟卉存了8000到银行卡里,手头上还留着3000多块。日子临近了,她随时可能发动,得留点现金在手里。 从银行出来,已经到了傍晚,天忽然下起了小雪。 这阴冷潮湿的天气,又让他俩怀念起国棉厂的车间,细纱车间的温度常年保持在20度到30度之间,真正的四季如春。 杨念远拢了拢身上的皮衣,请钟卉去附近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吃饭。 有认购证转手的那8万块打底,加上在五羊城又赚了一笔钱,一般请客吃饭这种事对他来说早已经不是什么负担了。 刚转出认购证那段时间,杨念远胡吃海塞了一阵子,把以前在国棉厂当工人想吃但是不舍买的吃食都尝了个遍。 什么烤羊肉、火锅店、茶餐厅、西餐厅,来来回回吃了好几轮,整整胖了十斤。 肚子吃得越圆,关于国棉厂的记忆越发淡漠了,连带着噩梦都做的少。 杨念远和钟卉坐下来,两人一人点了一份套餐。他忽然想喝酒,最好是红酒。 现在清荔餐馆流行起来一种新的喝法,红酒掺雪碧。杨念远给自己点了一杯,钟卉不能喝酒,看他兴致高昂,便给自己倒了半杯雪碧。 “这次回来,我不打算再去五羊城了。”杨念远跟钟卉说着自己未来的打算,“留在清荔做录像厅的生意。” 钟卉很诧异:“回来开录像厅?现在录像厅都快倒了,你开啥录像厅?” 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录像厅渐渐跟不上时代,画质音质粗糙,除非那些想看武打片和颜色片的小年轻人,其他人很少光顾录像厅了。 而且在清荔,能开录像厅的老板,背后多多少少有那方面的背景。 杨念远开口道:“不是开录像厅,是跟他们做生意。我代理了一个影碟机品牌,打算在清荔开家专卖店,第一批顾客就锁定这些录像厅老板。现在录像厅生意不好,还不是因为他们那个机器太烂了?不如在家看电视来得爽快!我之前在五羊城工作过的那间公司,制造出了一种影碟机,画质音效比录像机好一百倍都不止,就是价格贵了一点,一台要五千块钱。只要这些录像厅把自己的设备更新一下,我保证他们生意会火得一塌糊涂!” 钟卉端起玻璃杯抿了口雪碧:“我知道了,是vxd吧?啥牌子的?等你店开张了,我找你买一台。” 这下轮到杨念远沉默了,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有些难以置信。他从五羊城回来,跟父母亲戚解释自己的生意,每次都要解释老半天,最后都不一定明白。 没想到跟钟卉聊了几句,她就接受了。 兴许是她的反应太过平淡,杨念远好奇道:“你怎么知道vxd的?我代理的这个牌子叫燕声,是国内第一家搞vxd的。” 钟卉在脑海中搜刮了一番,确信自己没听过这个牌子。不过vxd的风头会持续好几年,因为vxd的出现,录像厅的数量很快又迎来了一波暴涨。 只要找准时机还是能大赚一笔的,想到这她开口道:“影碟机就要五千块一台,碟片应该也不便宜,一般家庭确实消费不起。卖给录像厅老板倒是很合适,就是前期跑市场会累一些。” 杨念远发现跟钟卉聊事特轻松,她属于一点就通的那种。 他喝了口掺了雪碧的红酒,犹豫片刻,说出了自己今天来这找她的目的:“这个vxd的生意,投入不小,我想找个人合伙。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还是你。” 当初他在厂里推销股票认购证,谁都不看好,以为是骗人的。他自己硬着头皮买了10张,只是想帮表姐完成指标而已,还个人情。倒从来没想过过玩意能赚大钱。只有钟卉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剩下的所有认购证全包下来了。等到认购证涨到5000的时候,他想转出去,钟卉都能忍着不卖,一直到2万一张才转手。杨念远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光。 当挡车工,她比别人学得快。做生意,她也是一把好手。 钟卉这才知道杨念远今天来找自己,是想拉自己一起合伙做vxd生意的。说起来这个vxd还是能火几年的,只不过更新换代的太快。后来居上的品牌太多,老品牌很快被打下去了。 钟卉想了想,没有立刻答应,半晌问道:“这个燕声既然是第一家研制出vxd的,他们申请专利没有?没有申请专利的话,怕是很快就有人仿造了。到时候人家做出跟它一模一样的东西,卖的还比它便宜,那怎么办?” 杨念远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道:“不会那么容易被仿造吧?他们可是花了两年时间才研究出来的。” “你是低估了国外那些厂家的研发能力了。”钟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交了代理费吗?货还没进吧?” 杨念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东西太贵了,我哪敢随便进啊,只订了两台样机。” 钟卉擦了把手:“如果燕声这个牌子能申请到专利,保持住自己的品牌和技术优势,倒是可以代理。否则的话,很快就会被赶上的,那些国外品牌可不是吃素的。” 杨念远想了想:“也是。如果不是这玩意实在太贵了,我都想拆开样机看看里头到底是啥。再复杂也不可能比细纱机复杂吧?” 两人聊了一会,杨念远决定暂时先不交代理费,先跟燕声的老板聊聊专利的事。店面先不着急租,可以先拿着样机到录像厅推销看看。 成功地给杨念远泼了一盆凉水,钟卉心满意足地举起手里的杯子又喝了口雪碧,胃里很快就蹿上来一股气体,她打了个嗝。 这个嗝,引发了一阵异样的感觉,很快钟卉腹部抽痛了一下。 杨念远看钟卉眉头皱了起来,不由关心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钟卉看着眼前吃了一半的牛排,拿起桌上的刀叉快速地吃了起来,吃完又端起汤盅将里头的奶油蘑菇汤喝了个精光。 今天中午那顿就没怎么吃饱,她得赶紧给自己储存点能量。 杨念远诧异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着急回家?” 喝完那碗汤,钟卉总算饱了。她放下汤盅,捂着肚子,神色如常道:“要麻烦你送我回去一下,我可能快要生了。” 蛤?杨念远吓得手里的叉子跌到地上,他头一回遇到女人快要生孩子这种情况,语无伦次道:“那,那,那现在怎么办?” 钟卉生过一次孩子,心里有数:“没这么快,我先回趟家,拿下我的待产包。” 可能是因为心里隐隐约约有预感,上个礼拜她就把待产包整理好了。以便万一提前发动,随时可以去医院。 杨念远早没心思吃饭了,他结了帐,出门叫了辆出租车,扶着钟卉上车,一路直奔荔河花园。 钟家老两口看到女儿已经开始发动了,不由慌了神,也顾不上招呼杨念远。跟在女儿后头,问个不停,无非是这个准备了没有,那个缺不缺。 江嘉禾刚吃完饭,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小脸满满的紧张和不安。 全家人,现在最冷静的是钟卉。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打了个电话给楼上的潘彩凤。潘彩凤一听说她发动了,赶紧带上洗漱用品下来了。 这次也不知道要在医院住几天,得先把女儿安顿好,钟卉让父母安心在家里看着禾禾。 “爸妈,有彩凤陪着我去医院就行了。我住院这几天,你们帮我带下禾禾。冰箱里吃的菜都有。面条、水饺也都是现成的。禾禾每天早上要喝一瓶牛奶,别忘了。菜市场在哪你们也知道。这里有500块,你们先拿着,要买什么或者有啥急用,你们就花这个钱。” 老两口接过来,忙不迭地应道:“放心吧。家里有我们。” 钟卉将女儿搂在怀里:“这几天你就跟姥姥姥爷在家里,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了。早上不可以睡懒觉哦,晚上写作业不能太磨蹭了,九点钟必须要睡觉。” “知道了!妈妈,我肯定会乖乖听姥姥姥爷的话的。” 禾禾看着妈妈脸色苍白,额头的头发都湿了,担忧地摸了摸妈妈的肚子:“你这家伙,赶紧出来吧!不要折磨我妈妈!” 童言童话惹得大家都笑出来了。 钟卉换了件厚实的棉袄,快走了仍不忘叮嘱父母:“做完饭,千万别忘了关煤气灶的火。” 潘彩凤一手拎着待产包,一手扶着钟卉。 “我去叫辆车,把你们送到医院!”杨念远冲到前面去开电梯门。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江晟从里面出来。看到杨念远他明显愣了一下,很快他看到跟在后面的钟卉。 钟卉那双原本清凌的杏眼透着一丝许久不见的虚弱。 这情形让江晟来不及思考,脑中“嗡”的一声,原本凛然霸道的眼神没了平日的冷静。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钟卉身旁,伸 第55章 剖腹产 钟卉已经想不起来上回生禾禾时候的细节了。 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女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她只记得在家里羊水就破了,江晟着急忙慌地叫上几个邻居,用木板车将她送到医院。 到了医院没多久,禾禾就出生了,整个过程并没有让她太遭罪。 七年过去了,木板车变成了小汽车,她和潘彩凤坐在后座上。 杨念远将钟卉送到车上,还想着一起送她去医院。手刚挨上副驾驶座的车门,一抬头正对上江晟的目光。 那目光简直就像一把铁锤,恨不得照着他脑袋抡上几锤。 杨念远扯了扯嘴角,双手插进兜里,走到后门弯下身子对钟卉说道:“等你生了,我再去看……” 话还没说完,汽车已经擦着他的身子疾驰而去,飚出来的尾气喷了他一脸。 杨念远面色沉沉地看着车子离去,半晌用手拂了把脸。突然有些后悔——夏总让他开车回来他没开。 …… 车内还算暖和,钟卉斜靠在座椅上,腹部一阵阵抽痛。她咬紧后槽牙,克制住自己的闷哼声。潘彩凤知道她疼得厉害,也只能不停地给她擦额头的汗。 江晟双唇紧抿,扣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目光飞快地透过后视镜看着钟卉的脸。 钟卉痛苦地阖上眼睛,一只手抚在腹部,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角,额头上的头发全湿了。 江晟听到她疼得直抽气,间或发出极轻的嘶嘶声。这声音将他的心神全部扰乱了,他竭力让自己专注在开车上,却总是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后座的钟卉。 看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江晟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紧紧攫住了,胸口一阵阵的紧缩,五脏六腑都是无法归位的惊悸。 他一咬牙,油门大踩地直往妇保医院去。 一个拐弯过得太急,钟卉直接栽到在座椅的另一头。 她掀起眼皮看了江晟一眼,皱着眉头冷声道:“你开慢点,我生孩子没那么快!” 江晟没吭声,踩着油门的那只脚轻抬寸许,一路有惊无险地将钟卉送到妇保医院。 妇保医院永远人满为患,江晟去柜台办理住院手续,潘彩凤陪着钟卉去产科。 待产室外头两排长椅坐满了像钟卉这样即将临盆的产妇。有的还算淡定,有的痛得不住呻—吟,产妇加上陪伴的家人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钟卉宫缩得频率越来越高,疼痛让她已经无法坐下来,只能站起来来回不停地走动。 好几次疼得她想撞墙,真没想到生孩子的痛没有在禾禾身上感受到,在这个二胎身上体会得淋漓尽致。有点像痛经,但比痛经的痛要厉害很多很多倍! 江晟办好手续上来,看钟卉根本没有休息,一直在来回走动,便伸出手想去搀扶她。 “不用。”钟卉悄然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那张苍白的脸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疼痛让她整个人处于暴躁和崩溃的边缘,她现在一丝耐心也无,尤其是对江晟。 江晟皱眉看着她,语调还算平缓:“待会我陪你去待产室吧?” 钟卉当然是拒绝,低声道:“有潘姐进去帮我就行了。” 潘彩凤正在检查钟卉的待产包,刚才护士特意提醒的几样东西都带了,闻言便在一旁开口道:“你们男同志进去不方便,还是交给我吧!待产室时间也不长,到后头一个环节可能我都不一定能进去。” 说话间,待产室里头一批产妇已经被送进分娩室了,钟卉和几个在等在外头的产妇便被叫进了。 江晟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垂在两侧的手指紧捏在一起,下颌线不自觉地收紧。 旁边一个穿着厚军绿棉袄的男人,老婆也和钟卉一起被送进去。看江晟目光发直地看着已经阖上的门,他笑道:“你这是头胎吧?多来几次就习惯了。我老婆这都第四胎了,我是一点不慌。” 江晟本来不想搭理他,看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唇角勾了勾:“第四胎?可以啊!这年头敢生四胎的都是有实力的大老板!” 每多生一胎要交缴纳的社会抚养费罚款都是翻倍地增长的,到第四胎怎么着都得缴好几万。 对方听他这么了解行情,有些自得道:“不瞒你说,为了生儿子我这交的罚款买套房子都够了!” 江晟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当务之急是要给钟卉换个病房。 刚才窗口-交住院费的时候,只有三人间了。江晟想到上次生禾禾的时候,钟卉也是住的三人间。 虽然只住了三天,但那三天钟卉实在遭罪了,她几乎没怎么睡觉。隔壁床的两个宝宝,白天晚上轮着哭嚎。还有进进出出探望的亲戚,根本没办法清静下来。 那会住三人间也是没法子的事。当时他和钟卉才刚结婚,手头上紧张得很。两人工资加起来还不到200。 三人间一晚上10块,单人间一晚上50。两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三人间。 如今这日子比那会是好多了,再让钟卉住三人间,不是打他脸么? 江晟的目光在屋里几个男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又绕回绿棉袄的男人身上:“你定到了单人病房没有?” 那男人呵呵一笑:“我来得早,抢到最后一间。” 江晟抿了抿唇:“想不想赚点私房钱?” 那男的被江晟问得愣住:“咋赚?” 江晟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我来晚了,只定了个三人间。我多出一倍的钱,你把单人间转给我。” 男人上下打量了江晟好几眼,这才发现他从头到脚都是牌子货——原来是个大款! 男人眼睛转了几转,不紧不慢地伸出三根手指,干笑道:“那不行,至少得加三倍的价钱才行!” 三倍价钱就是150一间,只要大人小孩要休息好,也是值得的。 江晟掏出钱包,正要付钱,一个严肃的女声插了进来:“钟卉的家属来了吗?过来签字!她需要剖腹产!” 这年月剖腹产的产妇还是少数,一是手术费贵,二是恢复时间比顺产长。 也因此家里老人,尤其是公婆大多不同意儿媳妇剖腹产。宁愿冒着风险,也要逼着儿媳妇顺产。 果然,一听到“剖腹产”,屋内几个男人加几个老头老太都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现在女人真娇气,生个孩子还要剖腹产!” “听说剖腹产生完,要等好几年才能生第二胎!” “一个手术下来要2000块钱!啧啧!” 护士听到这些人说的话,白眼快翻上天了:“剖腹产的都是想顺产顺不出来的,遭了两遍罪,哪里娇气了!小孩胎心都不好了,只能剖腹产!不然大人小孩都危险!” 这些人哪里听得进去,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江晟不理会那几个老头老太,冲护士道:“我相信你们。”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撇了撇嘴:“谁生孩子没有危险……” 江晟抬头,那双略带寒意的眼睛扫了她一眼,老太太识趣地闭上了嘴。 江晟把签好字的通知书还给护士,神色透出几分焦灼:“我老婆在里面情况怎么样?” 护士看他痛痛快快签了字,面色稍缓:“你放心,手术是我们主任亲自做的。” 听到是主任做的手术,江晟略微松了口气,便趁机问护士有没有单人间。 护士想了想:“单人间没有,套间倒是刚空出来一间。” 一旁的绿棉袄一直在关注江晟这边的动静,看到这里冒出来一个跟自己抢生意的,便赶紧上前道:“单人间就行了,套间没必要。” 护士看了他一眼:“套间可是我们这条件最好的病房,可以热饭,还有单独的淋浴房可以洗澡,怎么没必要了?100块一间!除了价格贵了点,一点毛病没有!” 江晟一听这价格,赶紧掏出钱包:“那间套间我定了!” 原本以为可以狠狠宰他一笔,没想到到手的鸭子却给飞了,绿棉袄气得脸色铁青,只能哼唧几声走开了。 江晟到住院部退掉了三人间,重新定好了套间病房。 交完钱出来,雪已经停了。江晟站在门口的自行车棚下抽了根烟,胸口仍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五脏六腑仍没有归位。 不远处的医院大门,一个保安正爬到梯子上挂元旦灯笼。 江晟愣愣地看着那抹红,指尖夹的香烟已经蓄了一截长长的烟灰。风一吹,那烟灰便往灯笼的方向飘去了。 江晟抬腕看了眼手表,这孩子倒是会挑日子。 钟卉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深沉而甜美,她甚至梦到白云和海浪。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喊自己了,用力撑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盏白色的白炽灯。 半晌,她听到有人问自己:“什么名字?” 她张了张口:“钟卉。” 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恭喜你刚刚生了个宝宝,手脚我们已经替你看过了,都是好的。” 钟卉长长松了口气,又问道:“请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医生也许是做了太多台手术了,似乎并不记得,钟卉听到他在问旁边的人,“我还没来得及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那个医生的声音又响起了:“是个男孩。” 医生刚说完,就发现手术台上那个产妇早已经昏睡过去了。 第56章 花骨朵 钟卉靠在床头,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上辈子流产的阴影一直笼在她心上,这次孩子很健康,一直以来那根紧绷的神经总算松驰下来。 父母带着禾禾来了,正围着摇床看刚出生的宝宝。老两口眼里噙着泪花,不停称赞小宝“长得好”,“眉眼真舒展”。 眼前这一幕,是钟卉上一辈子从来没经历过的,幸福感几乎满溢而出。 钟父高兴之余,忍不住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就是让我现在闭眼,我也心甘情愿!” 钟卉哪里不知道父亲的憋屈,听到这话仍然忍不住皱起眉头,“爸!你可得好好活着,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 钟母忍不住嗔怪自家男人:“女儿生孩子这种大喜日子,你在这说什么浑话!” 禾禾正一眨不眨地观察这个刚出生的弟弟,脑门有点窄,脸红通通的,皮肤皱皱的像个小老头。 她左看右看,都不知道为什么姥姥姥爷会觉得弟弟长得好看。 禾禾对这个小猴子一样的弟弟很快失去了兴趣,她挪到钟卉床边,小声道:“妈妈,你要在医院待几天啊?” 刚才来的路上,姥姥姥爷千叮咛万嘱咐,妈妈身上有伤口,让她别像以前一样没轻没重地扑到妈妈身上撒娇。 钟卉看女儿怯怯地看着自己,不敢靠近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疼。 她抓起女儿的小手摸了摸,柔声道:“至少得五六天吧。具体住多少天还得听医生的。这几天,晚上姥姥姥爷陪你。” 禾禾有些失望:“妈妈,我晚上可以和你在这一起睡吗?” 钟卉没有直接拒绝,指了指旁边的单人床,笑道:“妈妈身上有伤口,你要睡只能睡这里。你睡这里的话,潘阿姨怎么办?” 套间可以陪床,医院放了一张单人床,也就刚够一个大人睡。 禾禾知道潘阿姨是来照顾妈妈,撅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潘彩凤看她无精打采的模样,笑道:“禾禾,你要是不怕吵,晚上可以和阿姨睡一床。” 话刚说完,那头小宝宝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潘彩凤打开襁褓一看,果然又尿了。就这么一会,已经换了好几次纸尿裤。 钟卉一片尿布都没有准备,只买了两袋纸尿裤。潘彩凤生航航的时候,用的是尿布,一开始还不大会用这个洋玩意,换了几次就上手了。 冬天生娃确实小孩大人都不大方便,如果用尿布,那不知道要准备多少条,不然都不够换洗的! 禾禾看弟弟紫涨着脸,扯着嗓门嚎哭,声音可比她大多了,脸上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不由好奇道:“潘阿姨,他晚上要哭几次啊?” “这可不好说,闹起来一晚上哭个几十次也是有可能的。” 禾禾吐了吐舌头:“看来弟弟是个爱哭鬼!” 算了,她才不要睡在这个爱哭鬼旁边呢! …… 江晟给父母打完电话,回到病房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儿娇软的声音:“妈妈,弟弟叫什么名字啊?” 紧接着他听到钟卉很温柔地回道:“叫小树怎么样?” 江晟悬了一晚上的心脏终于回归原处。他感觉自己又能正常呼吸了,心头充盈着喜悦和骄傲。 人生凑一“好”字,他那些哥们谁不羡慕他?怕是连王晖都嫉妒死了。 江晟按下激荡的心情推门进去,钟卉已经坐起来了,正和女儿头挨着头看着熟睡的儿子。 钟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双杏眼却焕发着莹润的光。听到门口的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明明是平静无波的眼神,江晟脑中却浮现她那天在民政局门口的眼神,心脏陡然间像是被什么重捶了一下,窒息在那儿。 江晟笑容僵了一瞬,脑中却愈发清明,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家就是他想要的那个家! 这辈子钟卉只能是他的老婆,也只能是他孩子的母亲! 江晟心里头发起了狠,脸上却泛着笑意:“江嘉树,挺好!像个男人的名字!” 钟卉没吱声,垂下眼皮看着摇篮里的宝宝,眼中掠过一抹冷意。 肚子上的伤口让她现在还没办法抱起孩子,她的身体还清晰地记得刚才生育的疼痛。 凭什么她遭这么大的罪,他捡现成的? 江晟沉浸在儿女双全的喜悦当中,他弯下腰来逗着儿子。试图从儿子脸上找出一丝自己和钟卉的痕迹,反复端详后他有些得意地自言自语道:“这孩子的眼睛长得像我。” 潘彩凤在一旁夸赞道:“何止是眼睛!五官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钟卉:“……” 听她这么说,江晟弯起的唇角便压不下去了。 他走到钟卉床边,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温和:“我爸妈刚才打电话过来,我让他们暂时不要来看孩子了。等你出了月子再说。” 钟卉有些意外,之前已经跟他说过,坐月子期间不想看到他父母。 她记得说完后,江晟当时的脸色不大好看。倒没想到,他真的照办了。 想到这钟卉抬头看了他一眼,“谢谢。” 江晟右手握拳抵在鼻尖,一时没作声。 看完妈妈和弟弟,时间已经很晚了,禾禾困得趴在小床上睡着了。 江晟将女儿抱起来,对钟卉道:“我把爸妈禾禾送回去,明天再过来。” 老两口累了一天,也都精疲力尽,坐上江晟的车回荔河花园。 虽然女儿对江晟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外孙的出生,还是让老两口慢慢转变了对江晟的态度。 说起来卉卉也快三十岁了,如今一儿一女,不是万不得已,还是别离了。 老两口都是过来,人这一辈子就那么长,多少夫妻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来了。 钟卉哪里看不出父母态度的转变,有些事情的结局已经摆在那儿。她心意已决。 …… 几个人刚走,钟妙来了。她脸上化着浓妆,进门脱下厚厚的棉袄,里面是件贴身的旗袍。 钟卉知道妹妹今天在彩排,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便道:“不是让你明天来么?” 钟妙凑到摇篮前,仔细端详着正在熟睡的宝宝,压低嗓门道:“明天正式演出,我不一定有时间。” 说罢,她站起来向姐姐展示自己这一身。市场管理处在晚会增加了个时装秀,模特全是新世界的商户,她也是其中之一。 钟卉上下打量妹妹,胸部曲线毕露,腰是腰臀是臀,不由打趣道:“你们这个时装秀,怕是要引起轰动了!” 钟妙将胸部大喇喇一挺,满不在乎道:“姐,我什么身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垫了胸垫的效果!” 一番话逗得得旁边潘彩凤扑哧笑出声。 钟妙正听姐姐说着生孩子的经过,护士又过来进行母乳喂养的宣导,提醒钟卉要多让宝宝吸吸,才能下奶。 她便和潘彩凤一起将姐姐扶着躺下,将宝宝放在她怀里。 钟妙看姐姐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便道:“姐,你睡吧,后天我再来看你。” 钟卉强撑着眼睛:“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注意安全。” 钟妙脸上飞上一朵红晕:“我待会坐车回家。” 今天是倪奇正送她来的,他这会还在楼下等着。刚才钟妙让他一起上来,他也不知道犯什么病,死活不肯。 说是要重新找个日子,代表市场管理处来看望姐姐。 看着姐姐已经阖上眼睛,钟妙便将这些话给咽了下去。 将丈母娘老丈人送到家,江晟刚准备把禾禾放下,她就醒了。 禾禾看着漆黑的房间,妈妈又不在家,感觉心里头空落落的,怎么都不肯自己一个人睡。 江晟只好留下来陪女儿,陪着读了好几本故事书,直读得口干舌躁才总算把她哄睡着。 关上门出来,江晟突然想到今天手忙脚乱,许瑶清还的钱落在车上忘了带上来。 他原本打算回来跟钟卉说,许瑶清借的钱已经还回来。谁知道刚好碰到她发动了。 算了,过段时间再跟她提吧。他知道钟卉很介意许瑶清。既然钱已经还回来了,这事是不是可以翻篇了呢? 那一摞钱放在车上不安全,江晟想了想还是下楼去拿。 到了车上,将钱揣进兜里,他坐下来抽了根烟,昏沉的脑子便清明了几分。 有些事情,是他好面子,一直没有跟钟卉挑明。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那时候还没开始和许瑶清谈对象。 那天刚好电气工段的大检修日,他满身油污地趴在地面上检修线路,用扳手将电机上的螺丝拧紧,几只螺帽突然叮叮当当地滚了一路,滚到角落。 他抹了把已经滚到眼皮的汗水,两只极纤细的脚踝映入眼帘,再往下是白色的系带凉鞋,裸露的脚趾根根分明,白晳纤嫩。 那只脚将散落在角落的螺帽朝他轻轻拨过去。脚的主人垫着脚一脚一脚地拨动,飘逸的格子长裙掀起一阵风,江晟闻到一股桅子花的气息。 他从电机下钻出半个身子,抬头看了一眼,一双大而圆的杏眼便撞了进来。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江晟脑中全是那白得晃人眼的脚趾,从来没想过原来女人的脚会比胸还要吸引人。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最后起来冲了个凉水澡才睡着。 一个几千名女工的工厂,那惊鸿一瞥,虽然有意留心,要找到人简直像是大海捞针。 时间长了,江晟也就慢慢淡忘了,那双杏眼变成他记忆里一个模糊的淡影。 直到后来厂里搞联谊会,他一眼就认出钟卉来。联谊会上,她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钟卉显然没有认出他。也是,那天他脸上全是油污,能认出来才怪。 那时候,工厂对江晟而言就像个乐园,直到他在这个乐园里发现一朵青涩的花骨朵。 如今的钟卉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动不动脸红的小姑娘了。 江晟经常感觉自己琢磨不透她。那天,她准确地叫出了田馨的名字,说是他告诉她的。可是后来他想起来他根本没有跟她提过公司的事,更不可以提公司里新招的前台…… 正胡思乱想之际,兜里的大哥大响了。 是王晖打来的——江晟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肯定是来恭喜他的! 第57章 三姐妹 晚上有潘彩凤帮忙看孩子,钟卉便抓紧时间休息。 每一觉都睡得不长,身体一直在排汗,三个小时就要换一身衣裳。幸好她待产包准备得比较齐全,内衣有好几身,可以随时换洗。 早上迷迷糊糊之间,钟卉听到女儿说话的声音。元旦学校放假,禾禾非要跟姥姥姥爷一起来医院看妈妈,江晟只好一起捎过来。 将人送过来,江晟便开车去工地了。他一晚上没阖眼,整个人看上去却神采奕奕的,像打了鸡血般充满干劲。 禾禾趴在床边看着妈妈:“妈妈,你感觉好点没有?伤口还疼吗?” 窗外放晴了,禾禾睡了一觉又恢复了元气可爱的模样,钟卉也感觉精神多了,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妈妈感觉好多了,你吃过早饭没有?” 禾禾摸了摸自己鼓鼓的小肚皮:“吃过了,早上姥姥煮了馄饨给我吃!我吃了一大碗!” 听女儿说饱了,钟卉心便放下了一半,转而又担心起其它事:“放假这两天,老师是不是布置了很多作业?在妈妈这玩一会,你就回家写作业吧。” 禾禾嘟起小嘴:“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我已经把作业带过来写了。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难忘的元旦》,还有生字听写。数学老师布置了一张试卷。妈妈,你待会帮我报听写吧!” 钟母看禾禾一来就粘着她妈妈不放,只好提醒道:“禾禾,让你妈先吃饭。” 禾禾“哦”了一声:“那我待会先写数学试卷吧!晚点再报听写!”自打妈妈给她请了家教老师补习奥数,写学校的数学试卷对她来说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她现在一点也不排斥写数学作业。 潘彩凤看禾禾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作业,一脸羡慕:“看了你家禾禾,再看看我家航航,真想把他塞回去!” 禾禾知道潘阿姨在夸自己,听她说要把邵宇航塞回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过了一会,她听到妈妈对潘阿姨道:“男孩子开窍要晚一点。” 开窍?开窍是什么意思?禾禾似懂非懂地听着。 …… 看女儿洗漱好了,钟母拿出保温桶,将一早做好的饭菜摆出来。 “今天按你说的,先不搞荤汤。早上刚煮的糙米饭,还有你喜欢吃的红菜苔,这个鲈鱼是你爸烧的,他鱼烧得比我好。” 钟母絮絮说着,钟父闻言呵呵一笑:“我特意少放了点盐,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钟卉看父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上辈子因为父母反对她嫁给江晟,她一直有心结。后来婚姻不幸福,更不敢跟父母讲,和父母之间隔阂很深。 这辈子,她不再藏着掖着了,将和江晟的婚姻状况跟父母和盘托出,才发现他们比她想象的要开明得多。 钟卉夹了一块鱼,细细地嚼着,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吃!” …… 赶上元旦假期,病房探望的人不断。纪玉洁跟着王茹一起来看她,倒让钟卉颇为意外。 禾禾好久没见到王茹了,一看到她便甜甜地喊了句“王阿姨”,然后扑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另一位高个子阿姨。 这位阿姨好漂亮啊!头发卷卷的,嘴唇红红的,衣服也好看,像电视上走出来的模特一样! 纪玉洁身上还穿着空姐的制服,这半年她一直在外地培训,头一回回清荔。 听说钟卉生了,便跟着王茹一起过来看她。两人将拎的东西递给钟母,便坐了下来。 王茹上下打量钟卉,笑道:“不是说生儿子会变丑吗?你看看你,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气色也太好了!” 纪玉洁也笑了:“钟卉比咱俩年轻几岁,身体底子好!” 纪玉洁刚一进来,钟卉就发现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一米七八的大个头,以前在厂里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佝着背。 这次一见,身姿挺拔得像模特儿,说话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嗓门小了,声音柔和了许多,听上去特别舒服。 钟卉不住地称赞道:“果然航空公司出来的就不一样!” 王茹性子也比以前在厂里开朗麻辣很多。她和林杏芬合伙的净菜公司生意还不错。 她现在不洗菜了,专门在外头跑业务,到各个单位食堂推销净菜服务。 小小套间多了两个人,瞬间显得狭小了。 小树换了纸尿裤睡得正香,钟家老两口知道女儿和两个以前的同事有话要聊,便带着禾禾去楼下逛逛。 纪玉洁和王茹听说钟卉是因为顺产没顺出来,才被拉去剖腹产的。等于生个孩子遭了两遍罪,忍不住心疼起她来。 聊完好一会生孩子的事,三人又聊起近况。钟卉是最早从厂里出来的,纪玉洁和王茹都是厂里减锭仪式后下岗的职工。 钟卉因为有上辈子的经验,早早地就接受了“下岗”这件事。而纪玉洁和王茹到现在还未完全走出“阴影”。 说起这半年在外地的培训,纪玉洁轻柔的声音激动起来:“刚去的时候,一听说我是国棉厂出来的,都看不起我,嫌弃我们纺织工人没文化,没素养。我真是憋了一股劲才撑到今天。” 说到这,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这半年就是不停地培训、考试。考试不通过随时可能被退回厂里。我基础差,一天假都不敢请。这次通过了考试,才敢回来探亲……” 整个国棉厂几千名女工,纪玉洁是唯一一个被选上空嫂的。外人都觉得她风光无限,只有她自己才清楚自己吃了多少苦,每天待在宿舍从早到晚背手册,只敢睡五六个小时。上课听不懂,下课逮到机会就问带教老师,也不管人家的白眼和黑脸。 她老公也下岗了,在自谋出路。两口子都顾不上女儿。只能把刚上一年级的女儿送到寄宿学校。 王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现在考试通过了,总算熬过来。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记得我第一次出去推销,那些大楼的白领对我翻白眼,嫌弃我们净菜不够卫生。我心里头也不舒服。每次出门推销,都要在家里鼓足勇气才能走出门。多跑几次,多受几次挫,脸皮也就厚了。我现在才不管那些翻白眼的呢!只要能赚钱,他们翻我一百个白眼都成!” 一番话说得钟卉和纪玉洁都笑出来了,紧接着钟卉便将自己去五羊城进货睡火车过道遇小偷,在集市上卖内衣内裤被疯抢的事跟她俩说了一通。 纪玉洁听到钟卉卖衣服为了吸引眼球,直接将内衣内裤穿在身上,站在桌子上叫卖,忍不住笑出眼泪,“国棉厂那些人都说你现在生意做得大,在新世界开了两家店不说,还包租了好多店面,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这么有做生意的头脑!而且这么能豁得出去!” 钟卉抿唇笑了:“谁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三姐妹聊着从厂里出来后经历的风风雨雨,都感慨万千。 纪玉洁这半年压力很大,过得很压抑,跟她们一聊感觉自己再一次被注满了能量。 王茹临走前给了钟卉一张名片,指着上面的一串号码道:“这是我刚买的bp机号码。这回我们真的要订一批工作服了。以后每次出门送货都要穿工作服,显得齐整正规一些。你看工作服你能不能做?” 钟卉接过名片:“当然能做!你什么时候要?” 王茹想了想:“希望年后就能穿上。” 钟卉:“我让妙妙先出几个款式给你选!” 两人跟钟卉聊了一会,怕影响她休息,便离开了。 刚走,江晟便回来了。上午去工地上巡查了一遍,又去售楼处转了转,便赶回医院了。 几年前,钟卉生禾禾的时候,他只在医院待了一天。这回不知道怎么的,就想离她和孩子近一些。 看到屋里只有钟卉和儿子在,他眉头便拧了起来。 “潘姐回去休息了。刚才王茹和玉洁来了。我爸妈带禾禾去楼下玩了。” 钟卉正准备按铃叫护士,看到他来了,便索性使唤他:“你得扶我去上个厕所。” 由于剖腹产的刀口,她还没有办法自己起身、坐下。每次都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 江晟将钟卉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种手揽着她的腰,慢慢将她抱起来。 好久没有这么抱她了,和停留在脑海里的肌肤记忆一比较,江晟才感觉到她的身体虚弱得厉害。手根本不敢太用力。 钟卉一步步挪到厕所,江晟扶她慢慢坐下,就这么一会她额头就沁出汗来。 套房有独立的厕所,为了方便产妇,安装的抽水马桶。钟卉正准备脱裤子,旁边那个男人一直站在那儿不动。 钟卉抬头看着他,正好撞上他眼里的那抹心疼。她淡淡道:“可以了,你出去吧。” 江晟其实担心她没有力气抬起屁股,脱不了裤子。看她这副冷淡的样子,有些无奈:“我就在外头,你需要就喊我。” 钟卉“嗯”了一声。看他出去了,一手扶着马桶旁边的扶手,另一只手以最快的速度脱下裤子。 即便这样,疼痛还是让她忍不住“嘶”地一声。 江晟在外头听到她的呻-吟声,急急道:“你没事吧?” 钟卉深吸一口气:“没事。” 过了好一会,江晟听到钟卉在里头说了句“好了”。 江晟进去的时候,钟卉已经穿好裤子,坐在马桶上。 江晟双手环在她腋下,将她抱了起来。现在的她脆弱得像个瓷娃娃,他根本不敢太用力,但弄疼她。 搀着她到床边,江晟搂着她的肩,将她慢慢放下来,视线突然凝在她胸口的位置。 江晟面庞发热:“你好像……” 钟卉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胸前已经洇湿了一片,欣喜让她在这一刻忘了尴尬。 一直酣睡的小树仿佛有心灵感应般,突然在摇篮里哇哇大哭起来。 第58章 酸柠檬 元旦假期结束,江晟更忙了。工地上要验收的项目太多,每一项都需要他的签字。 他想着钟卉的身体还很虚弱,有些话还是等她身体好一些再说。 谷晖房地产公司也搞了一场面对全体员工的迎新晚会。王晖包了个饭店,除了公司员工,还请了一些省市领导和合作伙伴。 清荔机场搬迁在即,旧机场几千亩地顿时成了香饽饽。不仅省内的开发商都盯着,外省几家有实力的开发商也跃跃欲试。 这次王晖和徐小谷两口子请领导们过来,主要还是想探探口风,他们也有意争取这块地。 除了喝酒吃饭,王晖还花重金请了外面的乐队、歌手来表演节目,再加上自己公司员工准备的节目,倒也搞得有声有色。 江晟穿得人模人样地去了,如今应付这种场合,他已经比以前得心应手多了。 在几个合作的建筑商里头,徐小谷对他的印象还不错。看他来了,便介绍在座的几个领导给他认识。 今天这些领导都是徐小谷那边的人脉关系,她主动介绍,江晟自然求之不得。陌生面孔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晃过,有是省委的,有国土局,还有银行的税务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亏得他记性还不错,喝了一轮酒都给记下来了。 台上乐队一口气唱了好几首歌,很快轮到公司内部人员表演。 江晟正在和领导套近乎,忽然听到台上传来一个很甜媚的女声。 所有人都停下筷子往台上看,王晖笑得一脸得意:“看不出来啊,我们公司这些售楼小姐还挺有才艺的!” 江晟对这个声音自然更不会陌生,以前厂里搞晚会,少不了她。许瑶清穿着售楼小姐的制服,站在舞台中央,正唱着现在最流行的甜歌皇后的歌曲。其他几个售楼小姐则在旁边伴着舞。 黑色贴身套裙,艳丽的红唇,在台上平添几分冷艳。 台上人唱得认真,台下人听得也乐呵。 领导们忍不住鼓起掌来:“看不出来啊,你们谷晖还真是人才济济!” 王晖有意显摆:“这人才可真不是我们谷晖培养出来的。台上正在唱歌的那位售楼员是我们响应政府号召,安置就业的下岗女工。谷晖一直在积极响应政府召号,协助解决下岗女工就业难的问题。” 领导一听来了兴趣:“像你这样为政府排忧解难的民营公司,要大力表彰!” 王晖很得意,让手下人去把刚才唱歌的售楼小姐喊过来。 许瑶清站在台上,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手心早已湿透。她今天有意在领导面前表现一把。 公司内部人都知道老板夫妇俩面和心不和。徐小谷对她们这批售楼员都不满意,从外地调了个有经验的资深售楼员过来。 这位新来的主管说是来带她们,其实是替徐小谷把关的。马上要进行转正前最后一次考核了,刘经理已经跟她们打过招呼,这次考核没通过的,不管是谁,公司都会予以辞退。 许瑶清压力很大,在这群售楼小姐里头,她年纪最大,基本功也最差,销售实践考核她不担心,最担心的是书面考核。那些专业术语背得她头晕眼花。 如果考核不通过,她又要被退回国棉厂的就业安置办公室……想到有可能再次失业,她豁出去了,报名参加了晚会表演。 …… 许瑶清穿着细细的高跟鞋,摇曳着走到领导那一桌,脸上笑容不变。 王晖让人给她添了个酒盅,倒满了白酒:“小许是吧?来来来,领导们刚才夸你唱得好,你要给他们敬酒。” 许瑶清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位,个个看上去都派头十足,气场不凡,一时间不知道这酒该怎么喝。 她不觉拿眼睛瞧了下江晟,刚好碰到他投过来的视线。江晟右手不停地转动手里的酒杯,嘴角挂着一抹笑。 那笑容满满的事不关己,一点提示也不肯给,仿佛他们是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 许瑶清笑容僵住,用力咬了咬嘴唇,心头像泡了颗柠檬似的,一股股酸意直往上涌。 在座几个男人看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开始跟着起哄,“听说你以前是国棉厂的下岗女工?依我说,你也该敬你们王总徐总一杯!感谢他们录用你!” 许瑶清酒量有限,以前在国棉厂,也就跟厂里几个领导打交道,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端着酒杯进退两难。 王晖看她刚才在台上千娇百媚的,到台下来却有些木讷,不由有些失望,不冷不热看着她:“你行不行?” 徐小谷转过头看着自己丈夫,嘴角似笑非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小许不是你招进来的吗?她酒量行不行你不知道?” 说完她抬头扫了许瑶清一眼,那犀利的目光似乎要将她洞穿。许瑶清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王晖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喉咙:“招人那都是刘经理在管。如果连售楼员都要我亲自招,要他干什么!” 徐小谷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菜,没说话。 江晟靠在椅背上吐着烟圈,他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原本并不想搭话。 看着许瑶清局促地站在那儿,那双 本站网站:et 第59章 见客人 女儿从医院回来之前,钟母已经提前把棉被拿出去全部晾晒一遍。床单被罩也都拆洗了。接连好几天,家里那台半自动洗衣机就像生产队的驴一样,从早干到晚。 钟卉到家长舒一口气,所有东西都清清爽爽的,看着心情就很好。医院条件再好也比不上家里舒服。 为了让钟卉能休息好,夜里潘彩凤带着小树睡,禾禾则跟着姥姥姥爷睡。 一开始钟卉不放心小树离开自己的视线,后来看潘彩凤已经带上手了,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每隔两小时,潘彩凤会提醒她起来喂一次奶。如果小树睡着了,钟卉就用手动吸奶器将奶水挤出来。 生禾禾的时候,因为奶水太足,钟卉几次因为乳腺炎而发烧。这次她可一点不敢大意。 手动吸奶器挤奶效率低,挤几下手就酸了。钟卉之前找遍清荔各个商场,都没有看到有电动吸奶器。 她打算等钟妙下回去五羊城进货时,让她去香港街捎个电动吸奶器回来。 经过在医院的几天磨合,钟卉和潘彩凤的配合越来越好。她虽然不是职业月嫂,但爱干净,有耐心,眼里有活,做事一板一眼很有安排。 晚上小树睡的时候,潘彩凤也抓紧时间眯一会。她睡眠很好,一沾到床几乎就秒睡,让钟卉羡慕不已。 早上潘彩凤把钟卉和小树的衣服都洗好,才回家,还能赶上给航航做早饭。 钟卉忍不住感慨:“潘姐,你说女人要是能和女人搭伙过日子多好!” 潘彩凤听钟卉那么说也笑了:“我也觉得咱俩配合特别默契。再过几天航航就放假了,到时候我把他扔给他爸管。早上不用着急回去给他做饭了。” 生完航航,潘彩凤就没出来上过班。照顾钟卉坐月子,离家不远,每个月还有工资拿。一个月一百多块,钱不多,自家男人还时不时说些风凉话。她才不理他。钱再少,一想到每一分都是自己赚的,她就充满了干劲。 钟卉听她那么说忙道:“这段时间我住院,辛苦你两头跑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潘彩风走后没多久,钟妙便带着倪奇正和李承福来了。 李承福、张小乐和金群他们几个听说钟卉生了,都要来看她。钟卉刚生产完,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几个商户一商量,最后凑了个大红包,让李承福一起捎过来。 为了见客,钟卉特意换了一身衣服。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这几天流汗太多,她的脸已经没有怀孕的时候那么浮肿了。 虽然剖腹产伤了元气,伤口拆了线后,她明显感觉身体在一点点恢复当中。 …… 李承福和倪奇正是第一回来荔河花园,到钟卉家就开始夸起了小区环境好。 钟家老两口知道这些都是钟卉和钟妙生意上的朋友。之前也不知道女儿生意做得有多大,但瞧着这两男人的气度,都像大老板,不免有些紧张,赶紧泡了茶端上来。 买荔河花园的房子时,钟卉觉得小小的三居室,大小刚刚好。最近家里人数大增,钟妙又带了两个客人来,客厅立刻局促起来。 钟卉忙招呼他们几个在沙发上坐下来。 李承福从口袋里掏出了个红包递给她,笑眯眯道:“小钟,恭喜你凑了个‘好’字!” 倪奇正也拿出一个红包:“这是我个人代表市场管理处送你的!恭喜啊!” “谢谢。”钟卉接过来,拿到李承福那个红包吓一跳,“李大哥,你这也包得太多了吧!” 李承福摆手道:“这是我们十几个商户一起包的。上头有名字的。今天小乐也吵着要来看你,我没让他来。” 被人惦记着的感觉总归是好的,钟卉咧嘴笑道:“我要过完年才会回市场,你替我谢谢他们。” 这次坐月子刚好赶上过年,禾禾放寒假,钟卉索性趁这个时间好好在家里调养下身体。 倪奇正四下看了看,翘腿坐在沙发上:“知道你要年后才回去,今天来看看你和小娃娃,还有点事想跟你说。” 钟卉听他说了才知道年后新世界要进行升级,进一步走品类化细分化的路子。连同正在扩建的二期,倪奇正打算把整个新世界拆分成五六个服饰城,有女装、有男装、有童装、有鞋履箱包等等。 这么一来市场管理处的管理和招商的压力就更大了。倪奇正想让几个大商户出面,一人担起一个服饰城,和新世界共同持股经营。 目前只有李承福初步定了承包男装城的意向,其他几个商户还在犹豫当中。倪奇正今天便想着过来听听钟卉的意见。 钟卉思忖片刻,开口道:“走品类化细分化的路子肯定是趋势。不过一个服饰城几百个摊位,总包下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暂时也不能给你准话,等正式的升级方案出来了,我再看看。” 钟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姐姐说着,说实话她觉得现在生意已经挺不错了,每个月姐姐这边还有租金收入。 承包这个服饰城赚肯定是有的赚的,但前期投入很大。不管姐姐决定承包还是不承包,她都支持。 倪奇正点点头:“我也是先跟你打声招呼。等年后正式方案出来了,到时候你回市场了,我们再商量。”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醇香的红茶下去,肠肚瞬间暖了起来。他那张戴着金边眼镜的冷峻面庞便显出了几分家常的气息。 倪奇正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便看到钟卉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一旁的钟妙涨红了脸,伸出左脚在茶几下面踢了他一脚。 倪奇正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拿的是钟妙的杯子。 在钟卉略带审视的目光之下,他只好端起那只杯子又喝了口茶,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喉咙:“这茶不错。” 钟妙撇过头去:“……” 倪奇正和李承福来探望自己,钟卉是一早就知道的。 她没想到的是前脚刚送走他们,后脚江晟父母就上门来了。 刚好父母去买菜了,只剩她和小树在家。 重活一世,钟卉早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害怕和公婆打交道的小媳妇了。因为不需要讨他们欢心,所有事情就回到一个“理”上来,反而简单了。 也因此老两口拎着东西上来,钟卉便直接打电话让江晟回来,招呼他父母。 各管各妈,一早说好的。 江晟接完电话,跟王晖和徐小谷打了声招呼,便回家了。 一路上想起很多事。 钟卉生禾禾的时候,是他妈过来照顾月子的。那时候,两人就关系就处得不好,钟卉在他面前闹了好几回。 休完产假,钟卉不想他妈再继续帮忙带禾禾,提出把禾禾送到厂里托儿所,江晟答应了。 他知道钟卉并不想见他爸妈。他也不是非要把他们往一起凑,生禾禾的时候是条件不具备。现在条件好了,可以请人带孩子。老头老太过来看看孙子可以,但如果想要做他的主,他肯定不乐意的。 江晟捏了把汗到钟卉那,便看到她抱着小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妈正弯下身子逗着小树。 江母脸上露出了久违了的笑容,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看看这孩子长得多好看!和江晟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父激动得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大腿,老江家终于有后了,这几天他做梦都能笑醒。 钟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喜笑颜开的模样,脑中闪现生禾禾时他们的嘴脸,心下便犯上阵阵冷意。 看到江晟回来了,钟卉抱着小树站起来,冲他略一点头:“我带小树去睡会,你招呼下你爸妈。” 说罢,她便抱着小树回了卧室。今天她已经给足江晟面子了。 老两口看着儿媳妇就这么把孙子给抱走了,一脸的意犹未尽。 江晟看母亲似乎还想跟着进去,便道:“好了!妈,钟卉喂完奶还要再睡会,你别去打搅她!” 江母有些不高兴,嘀咕道:“好不容易来一趟……” 江晟将父母领到自个睡的那套房子,一进门就拉下脸来:“不是说让你们等钟卉坐完月子再来吗!” 江父一听儿子这口气,火气也上来了:“小树是我亲孙子!哪有爷爷看自个刚出生的孙子,还要等上一两个月的?” 江晟冷笑出声:“生禾禾的时候咋没见你们这么积极呢?你们现在看也看了,看完你们赶紧回去吧!” 江父硬声道:“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难道不疼禾禾吗?!” 江晟懒得跟他争论这个,坐下来点了根烟抽上。 江母闻到儿子身上浓重的酒味,不由皱起眉头:“你这是打哪回来?现在儿子、女儿都有了,钟卉不会还打算跟你离婚吧?” 这事如今是江晟心里的一根刺,一听他就炸毛:“妈!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们别掺和了!” 江父虎着一张脸:“离婚可以,小树的抚养权得归到咱家!” 江晟觉得好笑:“归到咱家?你和我妈来带啊?” 江母瞪着儿子:“她离开江家可以,小树是江家人,她可别想带走!你放心,到时候我和你爸肯定给你带得好好的,一点不用你操心。” 江晟语气很冷:“小树是我的儿子,我肯定会管他。还有,我没打算和钟卉离婚。” 江母看儿子这副油盐不浸的模样,气得胸口起伏。刚从钟卉那头出来,她那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再看看儿子睡的这套房子,乱得像狗窝一样。餐桌上还放着吃完没倒的方便面。 “你没打算跟她离,现在是她想跟你离!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上在外头应酬,家里也没个人管着,这日子过成了啥样!” 江晟脸色铁青地坐在那儿抽烟,一言不发。 江母和自己男人交换了个眼神,开口道:“依我说,要不我和你爸先不回去了。在这帮你看家,收拾屋子。钟卉那头要是需要帮忙,我们也可以搭把手。” 江父粗声道:“你妈说的对,你一天到晚不着家,我们搬过来,替你管管两个孩子。” 江晟最讨厌父母做他的主,听老两口唱起了双簧,他弹了弹手里的烟灰,不紧不慢道:“你们要搬过来可以,以后每个月我就不补贴你们了。你们拿自个的退休金,养大哥一家子去吧。” 一说到钱的事,老两口瞬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黑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60章 生活费 钟卉带着小树睡了一觉,一睁眼便听到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会,江晟推门进来,钟卉正在给儿子喂奶。 看到是他,钟卉背过身子,语气很不满:“你进来能不能先敲个门?” 江晟感觉一股暖风迎面扑了过来,婴儿的奶香味混着洗衣粉的香气钻入鼻尖。这气息瞬间唤醒了他记忆里的画面。 因为多了个婴儿的缘故,房间里有些凌乱,桌上堆着小树的衣服和纸尿裤。床头柜还摆着个奶瓶,里面是半瓶刚挤出来的母乳。 江晟站在那儿,硬着头皮道:“我爸妈在我那待两天就走,你不用管他们。” 江家老两口看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一把年纪还没住过带电梯的商品楼,要求在江晟那住一个月。 江晟想想父母一辈子抠来抠去,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便松口让他们在他那住两天,两天之后打包回去。 老两口一开始嫌两天太短了,后来看儿子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两天就两天吧! 怀中的儿子吃饱了,砸巴着小嘴沉沉睡去。钟卉起身将儿子放下,刀口还没完全恢复,她现在动作仍然很迟缓。 半晌,她直起身子,淡淡道:“我知道了。” 今天让江晟父母看了小树,她已经尽到礼数。到此为止,再多也没有了。 江晟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放到她面前,语气很温和:“这里面是10万块钱,你拿着。最近家里的开销大,给禾禾、小树的生活费。你身体还没恢复,晚上有潘姐帮忙,白天你再请个保姆或者钟点工吧。” 钟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出请保姆。 她印象中江晟很讨厌家里有外人在。上辈子,她请钟点工阿姨,都得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来家里干活。 江晟垂下眼眸,缓缓开口道:“那个,这里面有5万块是上回借许瑶清的,她已经还回来了。当初是因为这事,咱俩才吵架的。现在翻篇了,咱们都忘了吧。” 钟卉拿着纸袋的手僵了一瞬,没吭声。说实话,活了两辈子她都不知道江晟借了许瑶清多少钱。 江晟跟她签离婚协议的时候,留了5万块钱给她。她寻思着江晟可能借了2、3万给许瑶清,倒没想到他大方到把家里一半存款直接借了出去。 在他看来,钱都是他赚的,他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上辈子,江晟借给许瑶清钱,最终也没找她要回来。他那么大男子主义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找自己爱过的女人要回那笔钱呢? 想到许瑶清现在还在江晟盖的那个楼盘当售楼员,钟卉觉得这钱是不是她还回来的,都不重要了。 她唇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拿起那个纸袋在手里掂了掂,回了句:“这钱我先给禾禾和小树存起来。你放心,我会跟他们说,这钱是你给他们的。” 小树在摇篮里睡得香甜,耳边只有时针的滴答声,钟卉的声音听上去并无异样。 江晟视线牢牢钉在她身上,只觉得她唇角的笑容有些飘忽,刚才抬眸的一瞥间透着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沧桑感。 不知为何,他心底一阵悸动,怔怔地看着她。 在她眨眼间已然恢复清明的目光里,江晟几步上前伸手将她拉起来。 钟卉刚要开口,就被他一把拥进怀里。江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发誓,我和许瑶清早就没什么了。在认识她之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你……” 钟卉已经冷静下来了,睁着双眼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此刻她只能怨恨自己这具被产后激素支配的身体,太不争气。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引起她情绪的波动。 眼下她已经腾不出心力跟他纠缠。一切等过完年出了月子,给小树上完户口再说。 浓重的酒味混杂着烟味侵袭着钟卉的感官,她撇过头去:“你喝多了。别熏着儿子。” 江晟这才想起了在饭店又是酒又是烟,恐怕早已腌渍出味。他看着钟卉脸上的倦意,有些赧然道:“那你早点休息。” 钟卉父母刚才从江晟嘴里才知道,他父母来了。 老两口都是厚道人,眼下他们不想女儿离婚,不免责怪她没有留公婆吃顿饭。 钟卉不以为然:“吃什么饭?他们白得一孙子,你们要照顾我,还要做饭给他们吃?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女儿现在说话办事越来越有自己的章程了。老两口看她这副模样,知道她心里头有气,便不再说什么了。 禾禾放学回来,知道爷爷奶奶来了,扔下书包就跑到爸爸那边去了。 钟卉看着女儿激动的身影,没有阻拦。 不管禾禾,还是小树,她都希望他们能尽可能多的得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所有长辈的爱。 江晟父母对她怎么样,不重要。在孩子头上,她却很贪心。 …… 江家老两口在儿子这住得心不在焉,每天只能趁着亲家带着小树下楼晒太阳的时候瞅几眼。 钟卉那头仗着坐月子,对他们爱搭不理。他们满肚子的意见,却又不知找谁发作。 钟卉现在赚了钱了,腰杆也硬了,气也粗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在他们面前不吭声的小媳妇了。 她坐个月子,每天上门的人倒是不少。瞅着不像是国棉厂的同事,都是些他们不认识的三教九流。 第一天,一个姓丁的女人捧着一束花,手里拎着一个袋子,敲错门,找到他们那了。 第二天,江母准备出门买菜,又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拎着东西正在敲隔壁的门。那人身量挺高,长的精瘦,穿着一件毛领皮衣,一张脸有棱有角的,看上去年纪和江晟差不多。 江母撇了撇嘴,钟卉天天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谁知道结交些什么人。 …… 杨念远早就想来看钟卉了,又担心她刚生完身体虚弱,怕影响她休息。 刚好他那边忙着催燕声那边申请专利,还专门跑了一趟五羊城。联合几个代理商一起向燕声施压,最终燕声那个只知道闷头搞技术的老总,终于将材料准备齐全,提交了专利申请。 办好这个事回来,钟卉已经从医院回家坐月子了。他便拎着从五羊城买回来的产妇专用补品上了门。 钟卉在家坐月子也没闲着,王茹那要的那批制服,样子定下来后,她已经找合作的厂家下料去做了。 年后钟卉还打算开一间成衣工厂,推出自己的品牌。和王茹一样,工厂就租国棉厂的老厂房。她还盘算着把厂里仓库里所有库存布匹盘下来,用来给自己工厂生产的产品当原材料。 这样既可以给何厂长那边回笼资金,又可以节约成本。 钟卉越想越兴奋,还专门打电话给何厂长聊了这事。 何桂珍现在每天都为厂里的欠债和工人的就业犯愁,一听钟卉有意回来办厂,自然是求之不得。 钟卉正在家里盘算着开厂需要做的准备工作,看到杨念远拎着东西上门来,不由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回五羊城了呢。” 杨念远笑道:“去了又回来了。最近还跑了几个录像厅,已经推销出去几台vxd了。年后肯定要忙起来了。专利的事,燕声已经着手去办理了。怎么样,你还有没有意向跟我一起合伙代理这个牌子?” 钟卉想了想,抿唇笑了:“合伙可以,不过我没那么多精力。我出钱入股,生意你来管,我拿分红就成。” 杨念远眼眸亮了起来:“行。等你出了月子,我们好好聊聊。” 说罢,他将手里的袋子递给钟卉:“这是我从五羊城买回来的。都是刚生孩子的女人用得上的东西。” 钟卉打开一看,一罐孕产妇专用奶粉,一盒南洋燕窝,翻到最下面一个盒子,她猛地抬头看着杨念远,语带揶揄道:“看不出来,你一个没结婚的男人,还挺懂!” 杨念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哪里知道买什么!我那个沪市的表姐,就是帮我卖认购证的。她下个月生,这几样都是她让我帮她买的。我琢磨着你可能也需要,就顺手给你买了一份。” 钟卉心头涌上一股暖意,笑道:“看来没把我当外人,我这都和你表姐一个待遇了。奶粉和燕窝我收了。电动吸奶器多少钱?我给钱给你。这玩意本来我打算让钟妙去五羊城进货的时候给我买,你既然替我捎过来了,省得她跑了……” 杨念远打断她:“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如果不是你,那10张认购证1000块钱一张的时候,我就卖出去了!损失的钱你算算多少!” 钟卉知道这个品牌的电动吸奶器,几十年后是2、3000元一台,眼下肯定也不便宜。 她有意要给钱给杨念远,无奈他怎么也不肯收。 最后钟卉只能把钱收回去:“谢谢你。” 杨念远四下看了看,上回来的时候,还是刚装修好的时候。现在搬进来了,又多了许多生活气息。客厅墙壁上挂着钟卉和女儿的合影,他脑海中突然闪过给钟卉修电视机时看到的全家福。 这个家确实一点江晟的痕迹都没有了。前几天他在录像厅遇到给她装修房子的李大头。李大头告诉他钟卉和江晟在办理离婚手续,当时他还将信将疑的…… 看着钟卉眼下的青影,有些话卡在他的喉咙里,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算了,以后再问吧。钟卉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又要照看孩子,杨念远坐了一会便走了。 晚上,潘彩凤过来帮钟卉带孩子,对那个电动吸奶器赞不绝口:“这是专门为那些生完孩子要出去上班的女人准备的啊!现在的高科技真厉害!” 钟卉也很高兴:“我正犯愁出了月子喂奶的事,这下好办了!” 禾禾从爷爷奶奶那吃完饭回来,又宣布了一件让钟卉很高兴的事。 班主任刘老师推荐她参加这学期的三好学生竞选,让她回家准备一个演讲。 禾禾靠在妈妈身上,扭得像糖葫芦一样,撒娇道:“妈妈,我不知道上台讲什么,我会害羞的!” 上辈子的禾禾在老师眼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钟卉做梦也没想到女儿有一天竟然能去评选“三好学生”! 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狠狠地亲了一口:“演讲稿妈妈和你一起准备!在家多练习几遍,上台就不怕了!” 第61章 犟过谁 许瑶清在年会酒席上铩羽而归,情绪低落了几天。 想到江晟如今混成了老板的座上宾,财大气粗风光无限,在工厂里当电工时的寒酸劲早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又想到自己离婚下岗后的生活境遇,心里就像油煎似的难受。 跟她同一批进来的售楼员,大多酒量都很不错,王晖出去应酬喜欢带那几个酒量好的售楼员。 既然入了销售这一行,喝酒是逃不掉的。许瑶清打小要强,更不想在这种事上输阵。 下班她去家门口的商店买了一箱白酒一箱啤酒。到家后,就着晚饭,白酒兑着啤酒,一边吃菜一边喝,喝醉了就直接躺下来休息。 她现在租住在国棉厂的职工楼,女儿跟着父母住,家里就她一个人。喝倒了一觉天亮,倒省了胡思乱想。 喝了几天后,许瑶清很快便摸清了规律,喝酒前肚子一定要先垫点东西。喝到中间门,拼水喝水稀释酒精浓度。实在想吐就吐,吐完之后再吃点东西,稍微休息一下,接着喝。就这么在家里自斟自饮,渐渐的,她的酒量也就上去了。 和前夫离婚官司打完后,判下来的钱许瑶清第一时间门还给了江晟。以她对江晟的了解,这笔钱他未必会要。 他那么好面子,生意做得那么大,不缺这几万块。原本她只是想摆个姿态,倒没想到江晟眼睛都没眨一下地收了下来。 许瑶清看他拿着钱开车离去,那一刻心里针扎般钻心的疼,蓦地生起一种感觉:她和江晟的情分真的到头了。 难受了几天,许瑶清犟劲也上来了。她不信江晟就这么把她放下了,忍不住找机会去验证自己的感觉。 那天江晟在年会上替她出头,后来又多给她一个红包,连售楼处那些人精都看出来他待她是不同的。 许瑶清心底又泛起丝丝甜意。她每天在售楼处都盼着江晟到来,不只她,其他几个售楼员偶尔也会念叨江总最近怎么没来。 …… 江晟最近还真没时间门去世界新苑。年底了,公司的几个工程都在催收回款。 他每天忙着和甲方老板们一起吃饭喝酒应酬,把人哄得高高兴兴,这验收回款才能顺利。不然拖到年后,难免又生出变故。 公司除了田馨,清一色的男员工。江晟只能带上徒弟小鲍和工程部的刘工一起去应酬。 鲍天材嘴巴活,酒量不行。刘工酒量好,嘴巴不行。三个男人陪着甲方老板们喝酒,未免有些无趣。 田馨当前台兼秘书很称职,小姑娘太单纯,带出来应酬却不大能登上台面。 每到这时候,江晟就觉得过完年应该招几个能喝酒的女员工。 这种饭局,少不了女人,数量不需要太多,两三个活跃下气氛。多了看着不大正经,少了又解释不清。江晟带田馨去了一次,那帮人逮到机会就拿他和田馨开涮。打那以后,他就不带了。 钟卉那个醋劲,他还没说,她已经把他新招的秘书打听得清清楚楚,张口就将人家名字给报出来。想到这,江晟唇角翘了起来。她嘴上不承认,心里头还是在意他的。 田馨知道自己酒量差,帮不上忙。看老板这么没命地喝酒应酬,只好上中药房称了些茯苓和葛根回来泡茶给他喝。 好在工程款已经收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家度假村的款子没结回来。江晟打电话联系了几次,对方老总连面都不肯见。 最后托了徐小谷的关系,才跟对方约上饭。 这个饭局,江晟很重视,思来想去只能找王晖借几个人手。王晖便让刘经理拨几个售楼小姐去帮忙。 售楼小姐里头,圆圆脸的孙文芳最泼辣,吐槽道:“我们只是售楼员,又不是公关!占用下班时间门,又没有钱拿!谁爱凑热闹谁去!” 刘经理忙道:“这回是江总那边缺人手。他说了事情办成了,重重有谢!” 许瑶清正在收拾准备下班,闻言脱口道:“我去吧。” 刘经理狐疑地看着她:“你酒量行不行啊?” 许瑶清面色微尬:“最近经常喝,酒量比以前好点了。” 孙文芳一听是江晟要人手,想到他上回在年会上发的红包那么大,眼珠子转了几转,立刻道:“瑶清姐你去的话,我陪你一起!万一要是喝醉了,还能互相扶着回家。” 刘经理松了口气:“行,那就小许,小芳你们俩去!” 江晟不知道王晖喊谁来了,让鲍天材来接人,他和工程部刘工先去饭店接待对方。 鲍天材一路上跟许瑶清和孙文芳说了一车轱辘的好话,无非是一桌子大老爷们这生意不好谈,有两个女同事在里面能调节下气氛。 说罢,他嘿嘿一笑:“江总说了,让你们去帮忙,能不喝就别喝。中途帮人倒个酒,接个话茬,活跃下气氛就成了。” 孙文芳已经跟着王晖出去应酬了好几次,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我们也不是第一回出来应酬了。” 到了饭店进了包厢,度假村的老总已经来了,还带了个手下。 度假村的老总姓张,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年纪,两鬓微白,还算和气,瞧见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眼睛亮了亮。 江晟看到跟在鲍天材身后的许瑶清,神色微变,心里把王晖骂了个遍。 那天年会上明明知道许瑶清酒量不好,还让她来,他就是故意膈应自己! 人都来了,江晟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介绍她们两位的来历。 张总一听说是江晟承建的楼盘世界新苑的售楼小姐,更是来了兴趣,“都说世界新苑是高档楼盘,我身边不少人想去那买房子,我一直没时间门实地去看。今天看你们招的这些售楼小姐,这形象气质,不愧是高档楼盘!” 江晟闻弦歌而知雅意:“孙总,您要是想买世界新苑的房子,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啥时候有空,我让小鲍开车接你实地去看。现在还没正式对外开售,您先挑,挑中的我保证帮您争取内部最优惠的价格。” 许瑶清一听这话顺势站起来,端起酒盅敬了张总一杯:“张总,我姓许,您什么时候来世界新苑看房,找我就成。我帮您挑一套最适合您身份的房子。” 一旁的孙文芳看她这么积极,也不敢示弱地站了起来,“张总,我也敬您一杯!我是世界新苑的小芳,您要是有亲戚朋友来买房子,记得找我啊!” 现在大街大巷都流行着一首叫《小芳》的歌,每次孙文芳都跟人介绍自己叫“小芳”,还梳着和小芳一样的辫子。 果然,三言两语在场的人都把她名字给记下了。张总还忍不住当场哼起了《小芳》。酒桌上的气氛瞬间门掀起了一个小。 孙文芳有些得意地抿唇笑了,论喝酒应酬她还没输过仗呢。 两个漂亮女人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将张总哄得眉开脸笑。几轮下来,菜吃得差不多,在场的人都有些微醺。 张总的手下见状,也起身要跟许瑶清和孙文芳喝。孙文芳满场闹得欢,自己却没喝多少,见状便浅浅地抿上一口。 许瑶清却是直接一口干了,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张总和他助理便只冲着她来了。 许瑶清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喝水,中间门还跑了几趟厕所,勉强撑了下来。 一整晚,江晟没喝什么,看着许瑶清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他唇角带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只有鲍天材搞不清楚状况,咧着嘴看许瑶清和张总周旋。 一场酒喝下来,张总一脸餍足尽兴。 许瑶清脸上绯红一片,眼神却清明。她心里不免有些得意,最近在家闷头喝酒,看来真的有效果! 孙文芳今天没喝什么,看许瑶清一扫平日里的斯文秀气,在酒席上大发威,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难怪今天抢着来呢,这是给自己拓人脉么?她不免又想到售楼处里面都在传许瑶清和江总之间门有点说不清的关系…… 一整个饭局都没有提工程款的事,但江晟知道这事成了。果然,出了饭店张总带着些许醉意告诉他,过两天会让财务打款。 江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到了这会只觉得疲惫,兴致并不高。 他让鲍天材陪着张总他们去ktv续摊。这种场合,他人不用去,买单就成。钱,他倒不心疼。毕竟和那一大笔待收的工程款相比,这些应酬的费用都是小钱。 送走了张总他们,刘工开车送江晟和两个售楼小姐回家。孙文芳家离得近,第一个先送她。 许瑶清还住在国棉厂的职工楼,送完孙文芳,便轮到她了。 一路上,江晟都阖着眼睛靠在副驾的座椅上,一句话没说。 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刘工几次想开口打破这僵局。看了眼老板,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坐在后排的许瑶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晟没吭声,许瑶清也不吱声,她心里头莫名有些情绪。不管怎么说,她今天帮到他了,他竟然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到了职工楼门口,许瑶清一声不吭甩上车门就下了车。刘工诧异地看着她的背影,觑了一眼自己老板:“小许是不是喝醉了?刚才跟她说‘注意安全’,她好像没听见。” 江晟从副驾探出头看了一眼,眉头拧了起来。 许瑶清正委屈着,扶着楼梯慢慢往上走,楼梯间门的木头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想到江晟已经带着老婆孩子搬进了商品楼,而自己还住在这破败的职工楼里,心里头更加难受了,眼眶不由泛起酸来。 许瑶清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眼前的台阶忽然晃悠起来,她只觉得视野一阵模糊,“咕隆”一声整个人便栽了下去。 刘工在楼下等了一会,车子刚点上火,便听到楼梯间门的动静。 “江总,小许不会有什么事吧?听着不像是关门的声音。” 江晟脸色陡然变得严肃,推开车门下了车,刘工也跟着下来。 两人爬了几节楼梯,便看到许瑶清倒在二楼的平台上,额头破了个口子,地上有一小滩血迹。 江晟的脸色瞬间门变了:“赶紧送医院。” 第62章 吸奶器 许瑶清这一摔,最后缝了两针。 医院急诊科医生很有经验,伤口很快缝好,只是额角的纱布需要贴上一段时间。 刘工松了口气,他儿子在学校撞到柜门把手,也是磕破额头。缝了几针,伤口愈合后,几乎看不出什么。 快过了年,急诊科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趁着许瑶清擦药的间隙,他去了趟厕所,回来发现江总或小许站在走廊尽头,两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大对头。 许瑶清脸色苍白,额角的白色纱布看上去格外突兀,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她垂下眼眸,捏着衣角小声道:“今天是我不小心……” 江晟双手插兜看着她,淡淡道:“喜欢掐尖逞强没什么,下次用对地方。” 这么多年了,许瑶清爱出风头的毛病一点没变。当初在国棉厂,别的女工进厂都在学打结,练拆布,她学技能上没什么心思,偏爱在其它事上出风头,当主持人,上工人海报,干接待。 几个车间的主任都看出来她不是能踏实学技能的,没心相。最后是何桂珍看她形象不错,能说会道,把她调到厂办当干事。 工厂几千号女工,她总要当最出跳的那一个。她也做到了,厂里小青工私底下凑一起抽烟,说起好看的女人,总会有她的名字。最初他就是这么知道她的。 现在出了国棉厂,做售楼员也是,不想着怎么钻业务,倒先学出一身江湖路数,在喝酒这事上逞起强来了。 …… 许瑶清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嘴角扯出一抹嘲讽:“江老板生意做大了,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说到掐尖,我再掐也掐不过钟卉吧?” 钟卉以前在厂里热衷参加各种比武大赛,拿奖状。就连下岗这事,她都抢第一波。出了工厂,做生意更是。 江晟想都没想,脱口道:“她跟你不一样。她没你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话一出,许瑶清脸色变了,脸上最后一抹轻柔凝结在眼底。 江晟也是一怔,不知道自己怎么对钟卉做出这个评价。 但细想一下,可不是么?钟卉的质地要纯净得多。出了工厂,在外面见的女人多了,越发觉得她是个纯粹到极致的女人。 江晟脸色松软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几张百元钞票递了上去,语气缓了缓:“你自己去买件衣服吧。” 许瑶清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胸前的衣襟上染了血迹。她死死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地把钱接了过来。 江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一看,扬了扬眉:“刘工,麻烦你送她回去。” 刘工一愣:“我送?” 江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还有事。” 这一眼让刘工乖乖闭上了嘴巴。 许瑶清双唇紧抿,强按下眼眶里的酸胀,跟在刘工后头。 走到车子跟前,她转过头看着江晟,心一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马上这一批售楼员要转正了,麻烦你在徐总面前替我说说话。” 徐小谷不喜欢她,这点许瑶清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江晟似乎并不意外,扯了扯嘴角:“你早点跟我说,兴许今天用不着摔这一跤了。” 许瑶清身形僵住,那张依然清秀的脸瞬间惨片一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晟看着刘工把车开走了,自己叫了辆车回荔河花园。 现在他不能太晚回家。太晚了,钟卉就不让他看禾禾和小树了。 快过年了,钟卉想带着父母、两个孩子一起逛了一次商场,买-春节穿的新衣服。 同时为了庆祝禾禾评上了三好学生,钟卉还想带着他们在外头吃一顿大餐。 禾禾按照妈妈帮她写的演讲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表了她人生第一次的演讲。 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总算是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连刘老师都夸她声音宏亮,讲得很不错呢! 令她伤心的是,最后投票环节,全班只有三个同学投她。一票是程琳投她的,还有一票是她自己投自己的,最后一票不知道是谁。 班上得票最多的女生得到了二十多票。看到自己可怜兮兮的三票,禾禾快哭出来了——这次三好学生肯定没戏! 所以领成绩单那天,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评上三好学生时,禾禾开心得快跳起来了。 刘老师一定是看到了她上学期的进步!禾禾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禾禾晃着妈妈的手,不好意思道:“妈妈!幸好我投了自己一票,不然我肯定评不上!” 先前,母女俩为了能不能投自己一票有意见分歧。禾禾认死理,觉得自己投自己很不好。 钟卉只好劝她说:“老师没说不能投自己,你如果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完全可以投自己一票啊。” 除了程琳,禾禾在班级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同学,她好像对交朋友没什么兴趣。钟卉有些担心,也想了一些办法,但收效甚微。 这次评上三好学生,禾禾踌躇满志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保证道:“妈妈,下学期,我在学校一定会努力搞好人际关系的!我首先要让我的组员全部投我!” 禾禾在班上是语文小组长,她想着如果组员全部投自己,在学期末至少有八票呢! 钟卉很是欣喜,女儿这是开窍了?! 不管怎么说,女儿评上三好学生对钟卉来说,绝对是一件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喜事。 她在家坐月子坐得浑身难受,早就想出去放风了,趁着这个机会跟父母提出要带他们和两个孩子去商场买衣服。 钟家老两口嫌带着两个孩子出门麻烦,上回女儿在沪市买了一堆衣服还没穿呢,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不仅不愿意去,还不让钟卉带禾禾和小树去。 钟母沉着脸道:“你看看禾禾身上,这外套是上个月才从你店里拿回来的。这孩子哪里缺过衣服?我跟你爸就更不缺了,上回你在友谊商场买的羊绒衫,一穿上热得出汗,都没怎么穿呢!” 自打她开了童装店,家里两个娃确实没缺过新衣服。 在买衣服这事上,钟卉拗不过老两口,只得作罢。 钟卉在家里闷得难受,最后还是杨念远一通电话解救了她。 杨念远听说她已经出了月子,便邀请她去观摩一下他代理的燕声牌vxd的播放效果,“国棉厂附近那个银河录像厅,你知道吧?下午四点半,我请你看包场!” 钟卉毕竟多活了一辈子,什么vxd,dxd早都见过了,并没多少好奇。 听他提到银河录像厅,突然想起来那附近有家西点店的西点不错,倒是可以买一些当年货,便爽快答应了。 “银河录像厅是吧?我知道,那就在那儿碰头。” 钟卉挂上电话,等潘彩凤来了后,开始收拾自己。 她的身材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已经比生之前瘦太多了。闷得家里坐月子,皮肤更白了,气血恢复得不错。 钟卉套上黑色系带羊毛大衣,里面穿着一件v领的羊绒衫,系上围巾,戴上帽子和手套,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银河录像厅,她可太熟悉了。刚进厂那会,电视机还没普及,下了班没啥娱乐,有时候会跟姐妹们一起去录像厅看录像。 那时候录像厅会放一些港台的电影和电视剧。电视剧一场放三集五集。散场的时候,还可以跟姐妹们一起吃个宵夜。 后来,国棉厂附近的录像厅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录像厅老板会在通宵场放一些少儿不宜的颜色片,流氓小混混都往那地方挤。 再后来,家家户户都买了电视机,钟卉和姐妹们也就去的少了。 钟卉到的时候,杨念远已经在门口等了。大老远看钟卉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车,他走在前面帮她掀起门帘,“我表姐才在家坐一个礼拜的月子已经嚷嚷想出门,我估计你也差不多。刚好今天这歇业调试新设备,我就想着干脆叫你过来看看。年后这生意怎么做,心里有个数。” 门帘还是那个茄紫色的门帘,一掀开里面一阵热气扑过来。 录像厅那个姓方的老板走了过来,将钟卉上下打量了个遍,咧嘴笑了起来:“好像认识。” …… 江晟回到荔河花园,照例先去钟卉那边看女儿和儿子。 丈母娘和老丈人已经睡下了,禾禾也睡着了。潘彩凤正在给小树换纸尿裤。 江晟四下看了看:“潘姐,钟卉呢?” “下午和朋友出去了。”潘彩凤给小树换好纸尿裤,拿起一旁钟卉提前泵出来的母乳喂给小树喝。 小树已经慢慢开始习惯奶瓶了,一口一口喝得香甜。 江晟抬腕看了眼手表,眉头皱了起来:“去哪你知道吗?” “好像去国棉厂那边的录像厅看什么vxd。具体也不清楚。” 江晟眸光一沉:“去录像厅?刚出月子,去什么录像厅?” 潘彩凤自然听出他话里的不悦,心下不由暗道:这男人都一个德性,自己喝得酒气熏天回来,倒管起老婆这那了? 原以为像钟卉这样会赚钱的女强人,在家里会不一样,没想到她男人跟自己家那个死鬼一个德性! 潘彩凤心里吐槽了几句,嘴上道:“应该快回来了。” 江晟知道在她这问不出什么来,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桌上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高档玩意。 一头接在奶瓶上,一头接在一个圆形的机器上头。江晟是电工,对一切电机的东西都十分敏感。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什么?吸奶器?” 潘彩凤正抱着小树哄睡,转过头看了一眼,立马夸了起来:“这个可是高科技!小钟她一同事送她的,电动的吸奶器!可真好用!比手动的好用多了!给现在生完孩子想上班的女人省了多少事!她以前厂里那个搞vxd的同事从五羊捎过来的,听说要几千块钱呢,小伙子死活不肯收钱,真不错……” 说到一半,潘彩凤忽然发现不对劲。 抬头一看,江晟捏着那个吸奶器,脸色好像瞅着不大对头? 第63章 会错意 钟卉已经想不起自己多久没睡这么沉了,以至于醒来有些恍惚。 脑子转了一会才想起来,今天跟杨念远一起来国棉厂附近的录像厅了。 vxd里放着五羊那边最热门的香港电影,播放的电视设备是录像厅老板老方刚升级的21寸大彩电。 老方对播放效果非常满意,他干这一行的,之前就听说五羊城现在流行起了比录像机更高级的vxd。 今天算是见识了,这vxd画质和音质比录像机好多了。薄薄两张碟片就能放一部电影,比录像带还省地方! 从五羊捎回来的香港喜剧片,老方看了笑得直打滚。杨念远已经看第一遍了,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只有钟卉看了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最近照顾小树,她的睡眠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没有一天睡过整觉,精神一直处于紧崩当中。 这会置身于录像厅,没有了小树的哭闹声,听着星爷的声音,她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竟然靠在长椅上睡着了。 …… 钟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杨念远靠在一边门框的阴影里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气氛有些古怪,她赶紧坐直身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最近太困了。” “看周星驰电影睡着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杨念远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眼底的两团青影上,眉心微微动了动,“接着看,还是回去?” 钟卉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八点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待会还得去莲心西点店买点年货。” 杨念远点了点头:“我陪你去吧。” 9点钟录像厅要开始下半场,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屁股还没坐热,就喊着老板“换片子”。 钟卉以前跟姐妹来过,自然知道“换片子”意味着什么,赶紧拉着杨念远离开。 老方见他们要走,张口叫住杨念远。 他那张圆脸长着络腮胡子,眼泡有些肿,透着几分凶蛮,笑起来阴恻恻的:“小杨,这次我可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去了。5000块的vxd,3000多的熊猫大彩电,小一万就搭进去了。要是亏了本,我肯定找人把你给卸了!反正我知道你小子住哪!” 老方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在国棉厂这一带开录像厅也有小十年了,中间有几年生意火爆,大赚了一笔。他掏空家底又在附近几条街开了两家录像厅,谁知道后面录像厅生意这么差,差点倾家荡产。 买vxd这点子钱,是他最后的家底。如果打水飘了,他肯定不会放过姓杨的小子! 杨念远从包里掏出一摞碟片:“老方,你放心。你是燕声第一波用户,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这里10张碟我免费送你,全是现在五羊录像厅最火的香港片。清荔这边还没有录像厅放,你是头一家。就这10张碟,都值大几百了。你这设备一更新,生意肯定马上火起来!” 老方听说杨念远要送他10张碟片,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滑头,刚才不说送碟片。 一张碟片最便宜的也要35一张,老方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从录像厅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雪,地上雪白一层。钟卉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她浑身上下只有脸露在外面,倒没有觉得多冷。 杨念远提议道:“这个天,去刘叔那吃碗柴火馄饨吧!你难得来这边一趟!” 钟卉眼睛亮了:“好啊!反正离得不远,吃一碗再走!” 刘叔家的柴火馄饨在国棉厂倒闭后,还一直开着。后来传到了第一代,成了清荔远近闻名的网红店。 上辈子,钟卉和江晟离婚后,还光顾过几次。听杨念远提起来,她似乎已经闻到了猪油渣和葱花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两人沿着巷子往里走,经过西点店,钟卉买了些禾禾爱吃的蛋挞和肉松面包,还有父母爱吃的金砖面包。 到达馄饨店的时候,老刘已经准备收摊了。 杨念远冲他招了招手:“刘叔,一碗大碗,一碗小碗。” 他那几张认购证转出去后,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来这吃馄饨。 揣着8万块钱,吃着1块钱一碗的馄饨,杨念远觉得自己实在太有钱了。 那感觉真不赖! 老刘抬了抬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了钟卉一眼:“姑娘,你好久没来我这了吧。” 都已经两个孩子的妈了,还被刘叔喊“姑娘”,钟卉心底涌上一层暖意,搓着手大声道:“刘叔,好久没吃你这里的柴火馄饨,还怪想的呢。” 馄饨店里空间狭小,客人几乎都是在外面架起来的桌子吃。这会下着雪,除了他们俩也没其他客人。 老刘转过头招呼钟卉:“冷吧?来炉子这边烤个火。” 说罢,他往炉灶里加了根木柴,自言自语道:“今年第一场雪,有这柴火,今年的日子肯定会红红火火的!” 杨念远和钟卉围着铁皮炉子相视一笑。 老刘就着昏黄的灯光往锅里下馄饨,还特意多数了几个给他们。 等馄饨端上来的时候,钟卉才发现自己碗里多了个鸡蛋,刘叔免费给她加的。 杨念远有些不服气:“这个刘叔偏心啊!我这个老主顾不送,送你这个不常来的!” 钟卉抿唇笑了,咬了口热乎乎的溏心蛋,背上热得冒汗,心里头也暖洋洋的。 吃完馄饨出来,两人往巷口走,迎面便撞上一个人。钟卉抬头和那人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许瑶清手里拎着个包,目光在钟卉和杨念远身上打了几个转。 钟卉从头到脚一身黑,看不出什么来。 杨念远和在工厂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个子本来就高,立领的夹克和牛仔裤,更衬托出他精瘦的身材。 他和江晟年纪差不多,兴许是还没结婚的缘故,瞅着要年轻张扬得多。 许瑶清看着杨念远,打趣道:“小铁匠,听说你在五羊发大财了?大款还来这吃路边小摊?” 杨念远也笑:“什么大款不大款的,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许瑶清看钟卉安静地站在一旁,看都没看自己,双手插在兜里,正向马路方向张望着。 想到那天江晟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她心下一阵刺痛,冲钟卉挤出一抹笑容:“钟卉,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你啊!我前几天还说,要上门看看你呢。江晟跟你说过的吧,我现在在他承建的那个楼盘当售楼员。这次转正多亏了他帮忙,你替我谢谢他啊!” 钟卉原本不想搭理她,没想到她倒找了上来。她转过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下冷嗤一声。 如果是上辈子,听到这番话,她可能早已气得胸口痛。想到这,钟卉嘴角绽出一抹笑容:“你要谢谢他,自己去跟他说啊!故意跑来说给我听是什么意思?怕我不知道你跟他之间那点子事么?” 许瑶清愣住,没想到一向斯文的钟卉,说话竟然这么难听!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涨红着脸僵立在那儿。 钟卉不理她,扯着杨念远的袖子走了。两人走到外面的路口,站在路旁等出租车。 杨念远不时地转过头看着她。只见她眉目清冷,神色平静地站在那儿,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犹豫了一会,心一横终于开口:“听说……你和江晟在办离婚?” 钟卉没有否认:“是。年后办手续。” 杨念远小心翼翼问道:“你和他——是因为许瑶清吗?” 钟卉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是,跟她没多大关系。是我和江晟过不下去了。” 杨念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攥紧了,他眼里迸出一抹热切,神色渐渐激动:“钟卉,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 钟卉抬眸看着他,原本清冷的黑眸一点点柔和下来,最后化成一抹暖融的温柔。 算一算,她比他多活了几十年呢。说不上过尽千帆,但多少历经了一些人事了。 今晚的气氛实在有点古怪,她应该没有会错意吧? 会没会错,都不重要了。小铁匠值得更好的。 钟卉抬眸笑着打断了他:“说啥啊!年后咱们赶紧把vxd专卖店开起来吧!我现在只想好好赚钱!” 一句玩笑话让刚才暧昧氛围瞬间散得无影无踪。杨念远神色僵了一瞬,半晌他垂下眼皮,略带情绪的话语脱口而出:“别那么看着我,感觉你像我妈似的。” 说完他诧异地看着钟卉,不知道为何她突然笑弯了腰。 江晟回家洗了个澡,钟卉还没回来。 倒在床上准备睡觉,越想越睡不着,索性起来开车直奔国棉厂那一带。 工厂倒闭了,街上的闲人倒是多了起来。在一条马路上,他看到潘彩凤说的那家录像厅。 江晟将车子停下来,抬脚上了几节台阶,目光落在门口贴着的大尺度海报上。 “《疯情》、《偷窥的诱惑》……” 江晟薄唇抿了抿,脸色愈发难看,掀开帘子就往录像厅里去,里面不知道正在放什么片子,男人女人亲成一团。 正在门口卖票的老方追了过来,粗声道:“哎!你还没给钱呐!夜场2块钱一个人!” 江晟从钱包里翻出10块钱甩给他,也没要零头,便朝里面走去。 老方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哪里来的一愣子充大款!” 这地方也不是第一回,熟门熟路的,江晟进门,抬手便拉了拉门口的开关。 原本漆黑的录像厅瞬间亮了起来,几对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瞬间触电般弹开。底下人看得正起劲,看到门口这个傻大个突然开了灯,忍不住冲他爆起了粗口。 “神经病啊!” “赶紧给老子把灯给关了!” 江晟恍若未闻,扫视了几个来回,尤其是那几对搂在一起的男女。 钟卉不在这。 他抬手关了灯,离开了录像厅,发动汽车沿着马路一路向前开。 转过一个路口,忽然在路边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钟卉和杨念远肩并肩站在那儿,看上去像是在等车。漫天大雪,风吹衣动,说不出的和谐静美。 钟卉转过头突然转过头对身边男人说了句什么,那目光是江晟从未见过的温柔。 江晟感觉心头像是被什么划了一刀,浑身僵硬,扶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 他推开车门,大步流星地往街对面走去。冷峻的脸,一双黑眸冰寒料峭气势汹汹。 钟卉正在和杨念远聊燕声代理的事,手臂突然被拉住,紧接着她后脑勺便撞在一个硬物上,晕乎乎中她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杨念远冲江晟微一颔首,打了个招呼。 看着他搂抱占有的霸道姿态,怀中那个女人从他双臂中挣扎出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抗拒。 杨念远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看着钟卉,关切的眼神:“没事吧?” 钟卉看到江晟那双眼,就知道他现在正在气头。绝不当街吵架,是她和江晟之间最后的体面。 她揉了揉被捏得生疼的手腕,对杨念远道:“我先走一步,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说罢,便抬脚往马路对面的黑色汽车走去。 江晟没搭理杨念远,上前几步半搂半拉地将人往车上带去。 钟卉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他拎起来一样,脚底生风般轻飘飘。 她使劲用后手肘网, 第64章 上户口 杨念远站在路边,看着疾驰而去的汽车,心无端地揪了一下。 也不知道钟卉刚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他有些后悔没有直接挑明,又担心钟卉这个婚可能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容易离。 江晟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了,霸道得很。以前在厂里,就曾经为钟卉跟别的青工打过架。 眼下终究还是人家夫妻间的事,他再担心,也只能过段时间再问问钟卉。 …… 江晟抿着嘴角,脸上罩着一层霜,侧颜格外冷峻,一路车子开得飞起。 刚才那一瞬间,小铁匠再多说一句话,他的拳头可能就控制不住地砸到他脸上了。 幸好,他闭了嘴。 钟卉坐到副驾,没说话。车里的气氛现在只适合静默,她还想安全无虞地坐到家。 车停下,两人先后下了车。江晟紧紧握着钟卉的手,拽着她进了电梯。 到了门口,江晟掏出钥匙开门,紧扣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未松开。 “我不进去了。”一股暖风混着烟味扑了过来,钟卉随手摘下帽子和围巾,“你不会是特意去找我的吧?找我什么事?有话快说,我还要回去看小树。” 江晟猛地回头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咬牙道:“你还记得小树啊?小树才满月,你就能跟杨念远出去勾勾搭搭?” 钟卉嗤的一声:“怎么?生个孩子,你没管过一天,天天在外面该吃吃该喝喝,我就得在家里坐牢?” 活了两辈子还是一样,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反省和承认自己的过错,永远是她的错。 “我在外面应酬是为了这个家!”江晟幽暗的黑眸滚动着风暴,怒道:“你可以出去找任何一个朋友,杨念远不行!我不信你没看出来他在勾引你!” 上辈子,只要江晟说他在外面辛苦是为了这个家,钟卉就会开始自责和反省自己,然后将满腔委屈和着眼泪往肚子里咽。就好像他在外面干工程是为了这个家,她在家里忙进忙出是在享福一样。 钟卉知道他永远不会理解,也懒得跟他理论,抬起眼皮看着他:“早点把婚离了,就没这么多事了。你找你的,我找我的。你说完没有?说完我回去了。” 江晟胸口憋闷成灾,一想到刚才钟卉看杨念远那个眼神,一股强烈的醋意涌了上来。 他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质问道:“离婚好让你去让找杨念远么?” 钟卉转过头,忍不住反唇相讥:“彼此彼此!你也可以去找许瑶清了!对了,我今天还碰到她,她让我替她谢谢你,谢谢你帮她转正!江晟,我不管你是怎么把前女友放在眼皮子底下怜惜的,你也别来管我跟哪个男人来往!” 江晟额头青筋直跳:“我跟你说过了,我和她早翻篇了!她一个下岗女人,我没必要堵她的活路……” 钟卉面无表情地摆手道:“你跟她之间的事,我没兴趣知道。离婚手续过完年就可以办了。” 胸口的胀痛让她的耐心渐渐耗尽,她该回去喂奶了。 江晟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升腾而起的黑云几乎要将他吞噬。她坚持离婚难道是因为那个姓杨的? 江晟升起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感觉自己掉入了钟卉的圈套。他一把扯开自己的外套,狠狠掼在地上。 在屋内走了几步后,江晟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狠厉,拿起大哥大打了个电话给亮子。 过年,江嘉禾最高兴了。一直到正月初七,她都不用写作业。每天就是吃东西、看电视、拜年。 更令她高兴的是,她去年存了将近一百块的零用钱。加上过年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和小姨给的压岁钱,总共有好几百,禾禾感觉自己成了大富翁。 不过这个钱妈妈没让她保管,说过段时间去银行开个户头,给她存起来。 江嘉禾也有烦心事,自打邵宇航的妈妈潘阿姨来家里帮妈妈带弟弟后,邵宇航也不知为什么,不跟她玩了。 每次邵宇航见到她,扭头就走,仿佛不认识她一般。江嘉禾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整个小区,现在她最好的伙伴只有程琳了。可惜,寒假程琳回老家了,要开学的时候才能回来。 妈妈要照顾小树,她也只好整天在家里,要么逗小树玩,要么看电视,真的有点无聊。 家里的气氛也怪怪的。往常过年,爸爸很少在家里,几乎每天都有应酬。 今年爸爸不管是去公司,还是去朋友那打牌,都带着她。 禾禾能感觉妈妈并不想她天天跟着爸爸出去,不过妈妈最终也没说什么。 钟卉也觉得江晟反常,不过她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女儿需要多跟父亲相处。上辈子江晟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缺席得太厉害了。 钟卉知道禾禾最崇拜的还是江晟。也因此江晟提出要带女儿去爷爷奶奶那住两天,她并未反对。 在荔河花园没有同伴,到了爷爷奶奶住的大院,禾禾便在楼底下找认识的小伙伴疯玩起来。 几个同伴一起在大院里玩摔炮、弹珠和画片,禾禾兜里的喔喔奶糖和佳佳奶糖很快分光了。 …… 江晟拎了两条烟两瓶酒,自家老爷子他比谁都清楚,送什么都不如送烟送酒,挑贵的买就对了。 江父看儿子拎的名贵烟酒,面色缓了缓,又逮到机会提起“离婚”的事,“现在倒底是个什么章程?离婚你也不能被钟卉牵着鼻子走啊?她要离就离,小树不能归她!” 儿子脸色不好看,人也消瘦了些,江母心疼不已,忍不住抱怨起钟卉来:“这个女人太狠心了!是不是觉得离了她不行了?你可千万别惯她!你啊,就像灌了汤一样!当初瑶清都向你低头了,你就是不肯原谅她,非要跟钟卉好!现在看出来谁长情了吧?这大过年的,钟卉连个电话都没有,瑶清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拎了东西上门拜年!” 听母亲一口一个“瑶清”,江晟只觉得脑门突突直跳,黑着脸闷不作声。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给许瑶清留着面子,没有拿出来说。一旦全抖开来,只怕老太太早对她死了心。 当初许瑶清跟他分手后,找了个大款男朋友。两人在一起之后没多久,她就被对方打了。 中途,许瑶清动摇过一次,又回头来找他,哭着说她已经跟那人发生了关系,问他还要不要她。 他和许瑶清在一起几年,没动过她一根指头。她倒好,转头就跟别的男人睡了。 不管她哭得如何梨花带雨,江晟都没有回头。 江雯看一哥脸色不好看,忙在一旁打起圆场:“妈,你怎么还提许瑶清呢!她现在什么条件?离婚还带着个女儿!我哥条件这么好,真要离婚了,找个没结过婚的都够够的!” “好了!小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江父抽了口烟,粗声道:“我们江家娶媳妇,漂不漂亮会不会赚钱有没有文化都不重要,关系是人要贤惠!能把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操持好!实在不行,到时候让你嫂子给你物色物色,他们林场能干的姑娘多得是!” 江晟懒得听,抬脚出门透透气,顺便打了个电话给亮子:“上回跟你说的事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亮子笑嘻嘻道:“江哥,这事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国棉厂附近几家录像厅的老板我都熟,听说小铁匠卖了一台vxd给老方,老方那家录像厅过年这几天生意爆了。其他几家老板早就呕了一肚子气,昨天打麻将跟他们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几个老板都说要找人揍他……” 在清荔开录像厅,没点江湖匪气,不认识几个小混混根本开不下去。 江晟弹了弹手里的烟灰,淡淡道:“那就好。” 这几天他心头窝了一团火,不找人揍小铁匠一通这气消不掉,谁让他惦记他老婆! 江晟眯起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整个人冷飕飕的,看的人心寒。将手里抽了半截的烟扔到地上踩熄,他一抬头便看见梅大姐手里抱着个婴儿正从外面回来,后头还跟着两个男人。 那女人看到江晟,笑着打起招呼:“晟子回来了?听说你老婆前阵子生了个儿子?恭喜啊!” 江晟看了眼她怀里抱的婴儿,瞅着比小树大一点,便顺嘴也恭喜了对方。 他打量了梅大姐身后的两个男人几眼,眼熟的那个应该是她前头老公,眼生的那个……他突然想起之前父母说的,梅大姐为了生一胎,跟人假结婚的事。 这一胎已经生了,两个老公都还在呢?江晟忍不住又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 “爸!”禾禾兜里的摔炮玩完了,突然看见爸爸站在楼道口抽烟,她撒着腿跑过去,晃着胳膊道:“爸,你猜爷爷奶奶给了我多少红包?” 江晟随口道:“多少?” 禾禾撇了撇嘴:“爷爷奶奶加小姑凑一起刚好100!”三个人加一起的,还赶不上姥爷一个人的。 父母和妹妹每年给禾禾多少红包,江晟心里都有数。以后雯雯有孩子,他比照着给就是了。 江晟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温声道:“你帮爸爸一个忙好不好?” 禾禾眨了眨眼睛:“什么忙?” 江晟蹲下来看着女儿:“你不希望爸爸妈妈离婚吧?” 禾禾听到“离婚”两个字,小脸便垮了下来,猛地摇了摇头:“不希望。” 江晟扯了扯嘴角:“那你帮爸爸去妈妈那拿一样东西。” 禾禾一脸茫然:“什么东西?” 江晟抿了抿唇:“一张离婚协议书,上面有爸爸妈妈的签名。只要你把那张纸帮爸爸拿回来,爸爸保证不会跟你妈离婚!” “蛤?”禾禾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想了好一会,终于恍然:“爸爸,你是让我去妈妈那帮你偷离婚协议书吧?” 江晟面色发僵,尴尬道:“你这臭丫头!这怎么能叫偷呢?” 禾禾小脸愈发严肃:“我们老师说过了,没经过别人同意就拿人家的东西就是偷!爸,虽然我也很不想你和妈妈离婚,但我觉得你还是好好跟妈妈道歉吧!妈妈跟我说过的,在学校里,如果和同学闹矛盾了,真诚的道歉才能赢得对方的原谅!” 江晟狠狠噎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臭丫头人小鬼大,跟她妈是一边的! …… 春节只放三天假。江晟带着女儿回公婆那,钟卉便出来给小树上户口。 派出所户籍科的办事人员看了眼钟卉带来的材料,板着脸道:“你这是超生的啊?罚款交了么?” 钟卉递上一张票据:“交了,这是一胎社会抚养费的票据。” 办事人员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稍缓,从窗口里扔出一张纸,“名字取好了吧?把小孩名字写在这上面!” 钟卉对着那张白张想了一会,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三个字,写完将那张纸递给窗口后头的办事人员。 办事人员看着她,又确认了一遍:“钟嘉树?” 钟卉点了点头:“对!钟嘉树!” 原以为办事人员还会多问几句,没想到对方只是说了句:“一个孩子跟爸爸姓,一个孩子跟妈妈姓,挺好的。那我就照这个录进系统了。” 这年月的户口簿还是手写的,他拧开钢笔在新页上填上孩子的名字,又盖上章,然后将户口簿还给钟卉。 从派出所出来,外面天气仍然阴沉沉的,钟卉心下却一片畅快。这段时间身体和精神遭的罪瞬间都轻盈了许多。 回家的路上,她盘了盘手上的存款。和江晟办完手续后,她不想再跟他住这么近了,或许可以再买套大点的房子。 最好带院子的,禾禾和小树可以在院子里玩耍。 想到这,钟卉不由莞尔,这才多久,她已经开始嫌弃现在住的房子小了。 第65章 补更 钟父看到户口簿上的名字,以为自己看错,戴上眼镜又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变了,颤着嗓子问钟卉:“这事江晟答应了?” 钟卉一脸平静:“他答应不答应有什么重要的。如果不是禾禾改姓要他签字,禾禾的我也想改了。” 钟母拿过户口簿一看,忍不住滚出两行泪,忙低头用袖子擦了一把:“你这是在跟江晟斗气啊!你们俩要是因为这事离婚可咋整!两个孩子不一样的姓,以后上学万一有人说闲话怎么办?” 母亲性子就这样,担心这忧虑那,钟卉安慰道:“妈,等小树上小学,禾禾都念中学了。不在一个学校,说什么闲话?跟江晟斗气也谈不上,他是能赚钱,我也不比他差。要是因为跟我姓,他就不认小树这个儿子,孩子我来养好了。” 原本钟卉还没有下定决心让第二个孩子跟自己姓。 这次在医院顺产不成,转成剖腹产,在病床上醒过的时候,她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的元气被抽得一干二净。 除了虚弱还是虚弱,月子里白天黑夜的喂奶,虽然有潘姐和家人帮忙,仍然极度疲惫。 因为喜欢孩子,她并没什么怨言。 只是忽然觉得凭什么江晟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白得一儿子?前几天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来指责她,想到这个,钟卉就有些不忿。 就因为他给了10万块钱,就觉得自己有资格什么都不管,然后站在那儿指手划脚? 上辈子,钟卉就是这么忍过来的。这辈子实在没必要了,钱她也会赚。 钟父拿着户口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色渐渐激动:“江晟要是有意见,小树我们出钱来养!现在妙妙自己能赚钱,我和你妈都有退休金,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把钱存着给小树以后娶媳妇!” 乡下老家屋场上的田地和山头都承包出去了,因为钟家老两口没有儿子,每年分田分地都没有他家的份。村里开会村长都不喊他们去。 虽说钱不多,老两口心里头不舒服。 上回村长还半开玩笑说,等他们老了不在了,老屋要收回村里。钟家三代单传,除了两个女儿也没别的继承人。 这下第三代里有姓钟的,一切都好办了。 钟卉看父亲打算掏老本来养小树,忙道:“爸,你也太小瞧我了,两个孩子我还养得起!今年我打算买套大点的房子,两个孩子活动空间大一点,你和我妈住得也舒坦一点。过完元宵,乡下老屋要开工了。等房子盖好了,你们想跟我一起住,就跟我一起住。想回棉七厂住也行。想去乡下,就去老屋住一段时间……” 现在女儿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听着女儿说着对以后生活的安排,钟家老两口眼里重又焕出神采。 钟母心里宽慰了不少,又担心起小女儿:“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你妹妹,都二十四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说到这事,钟卉和父母看法完全不同:“那么早结婚干什么?我要是妙妙,我就再多玩几年。” 活了两辈子,她都是二十出头就结婚生孩子了。 单身生活已然是记忆深处的模糊影子,什么滋味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春节期间,钟妙只休息了两天,大年初三就开工了。 新世界九成以上的档口都已经开张。那些瓯城来的商户们做生意太拼了,李承福一天都没有休息,年夜饭一家人在档口吃的。 钟妙档口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姐姐在坐月子,孙小满和钱莉轮班放假,人手有些不够。 大年三十那天,钟妙和钱莉两人一人看一个档口,忙得脚不沾地。从早到晚不停地有人来买过年走亲戚穿的新衣服。 这时候来店里买衣服都是散客,急着要买的,开多少价就是多少价。 大年初三那天开张,钟妙一个人在档口看店。生意没年前那么忙了,她便坐下来盘点库存,到了下午收工的时候,倪奇正突然来了。 钟妙看到他有些诧异:“你不是去相亲了吗?” 年前倪奇正特意找到她,让她帮忙搭一身衣服,说是家里安排了相亲。据说相亲的姑娘比他小十一岁,跟钟妙年纪差不多。倪奇正还特意来问她年轻女孩都喜欢什么样的穿着打扮。 钟妙带他逛了几间她觉得不错的档口,买了件现在最流行的“狼服”。黑色的工装外套,里面带羊羔绒,既保暖又潇洒利落。下半身则是苹果牛仔裤,脚上穿一双迪亚多纳运动鞋。 花了六百块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倪奇正将金边眼镜往鼻梁上一架,钟妙看呆了:“你可真活脱脱又一个鲁德培啊!” 倪奇正一头雾水:“鲁德培是谁?” 钟妙脸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道:“最近流行的香港电视剧里的一个角色。” 以前钟妙一直觉得倪奇正穿衣打扮像个老年人,天天板正得像是要上电视一样,派头十足,很有距离感。经过她的改造,看上去更显年轻,也平易近人多了。 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拍着胸脯保证道:“你这要是相亲不成功,我就不姓钟!” …… 所以这会看到倪奇正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钟妙十分意外:“相亲完了?成还是没成?” 倪奇正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四下看了看,淡声道:“不知道成没成。突然想起来还欠你一顿饭,顺道就过来了。” 上回钟妙帮市场管理处排节目,效果不错,尤其是服装秀引起了轰动。倪奇正之前说要请她吃饭,钟妙以为他随口说说,并未往心里去。 听他突然又提了起来,不由白了他一眼:“吃饭什么时候不可以吃?相亲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说罢钟妙反应过来,盯着他看了半晌,“是不是人家没看上你啊?嫌你年纪太大?” 倪奇正心里生出几分窘迫,拉下脸闷声道:“你去不去?不去我走了!” 钟妙看他真生气了,忙道:“去去去!肯定去!‘鲁德培’请我吃饭,我能不去么?” 倪奇正拧起眉头,回去要问问表妹鲁德培是谁。他平时基本没什么业余生活,电影电视更是从来不看。头一回感觉自己跟年轻姑娘之间有着很深的代沟。 “去哪吃饭?你有没有喜欢吃的菜?”上了车,倪奇正问道。 钟妙想了想,报了国棉厂附近的一家西餐厅。 以前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在那家餐厅吃饭。无奈当时荷包太扁,每个月工资才一二百块钱,发了工资都不舍得吃一回。 倪奇正刚好知道那家店,便开车带钟妙去了。 钟妙以前也坐过别人的汽车,无一例外里面都乱哄哄臭哄哄的,烟味汗臭味臭袜子味杂糅在一起,不要太酸爽。 倪奇正是个例外,他的车整洁有序得就像他这个人似的,车内只有清新的皮革香气。 钟妙摸了摸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早上出门太急,头发都没来及梳。 她莫名觉得自己这份干净整洁格格不入。旁边这个男人又不是个话多的,钟妙也不知道跟他聊什么,只好从包里掏出一包零食吃了起来。 倪奇正有洁癖,没有谁敢在他车上吃东西,钟妙是第一个。他透过后视镜瞅了她一眼,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只小松鼠。 他双唇紧抿,忍住没吭声,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钟妙满不在乎地囫囵擦了一把,冲他咧嘴一笑:“谢谢。” 倪奇正:“……” 不知道是记忆欺骗了自己,还是自己口味变刁钻了。这间以前钟妙特别喜欢光顾的店,这次带倪奇正来吃,才发现味道没有想象的好了。 让他大老远跑过来请自己吃饭,味道还不咋好,确实有些尴尬。从饭店出来,钟妙满脑子想的都是下回怎么请回来。 不管怎么说,倪奇正是新世界市场管理处的老大。作为商户,必须跟管理处搞好关系,这样生意才好做啊,和气生财嘛。 经过国棉厂附近的一间录像厅,钟妙突然发现外面人头攒动。 全是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女,她踮着脚看了一眼。老板在门口挂了个牌子:半夜场5元,香港电视剧《天若有情》6集连放。 钟妙眼睛亮了,转过头看着倪奇正:“走!带你去看鲁德培!” 按照老方的预想,过年期间录像厅生意比平时火爆是正常的。 清荔外出打工的小年轻都回来了,这天气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加上今年又花血本换了设备。 他没想到的是火爆到这个程度,几排长椅早已经不够坐了,临时又加了好多椅子。香烟、啤酒、瓜子和爆米花供不应求。 清扫的阿姨放假了,老方只好自己亲自扫地。每一场结束,瓜子壳厚厚一层,他打扫不过来,就把老婆和孩子喊过来帮忙。 杨念远这几天偶尔会来老方的录像厅,看他收钱收得眉开眼笑,门票也从1块涨到5块,还是人满为患,不由松了口气。 还真怕老方把他胳膊给卸了! 附近其它几家录像厅,大过年的冷冷清清的,生意明显没有老方这好。杨念远这下放心了,有老方这家店做样板,不信其他录像厅的老板不动心。 杨念远靠在售票窗口旁:“老方,是不是马上夜场开始了?你要是忙不过来,我来帮你卖票!” 老方头也不抬:“不用。”他正在清点钞票,将一摞摞数好的百元零钞捆绑好,塞进旁边带锁的抽屉里。 刚锁好,突然来了四个年轻男人,票也不买便往里头冲。 老方从售票的小房间出来,喊住他们,“欸,这里买票!半夜场5块!” 几个年轻男人停下脚步,转过头目光不善地看着老方。老方觉得其中有两个有点眼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们这可以包夜吧?我们想包个夜。”为首的男人脸上有块疤,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老方开录像厅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小混混见得多了,当即陪着笑脸:“可以包夜。只剩下小房间了。” “包夜多少钱?” “平时50,现在过年的生意,80。” “听说你们这用的是最新的vxd设备?” “vxd有一台,大厅在放。小房间是录像机。” 疤脸男身后两个年轻男人,听到这脸色顿时变了,将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扔,破口大骂道:“妈的!录像机还收这么贵?人家包夜都是50,录像机你敢收80?” 杨念远去里面上个厕所回来,便听到外面有尖叫声,冲出来一看,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老方跟人打了起来。 几个男人围着老方,对着他一通拳打脚踢。杨念远赶紧冲上去,拦住那几个打人的男人,“有话好好说,你们打架干什么。” “打的就是他!明明是录像机,竟然敢收vxd的价格!” “别跟他废话,仗着自己有一台vxd,在这坐地起价!” “这不是断其他录像厅财路嘛!难怪老子没生意!” 杨念远这才明白是咋回事,敢情这几个也是开录像厅的? 他心下暗喜,这下省得一家家跑了,忙大声道:“各位,我是燕声vxd临海省总代理,你们如果想买vxd,可以找我!我保证给你们最完,杨念远便看到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在自个眼前放大。没等他缓过来,那拳头已经轰在他的脑袋上。 他一个趔趄,向后头栽去。 …… 钟妙带着倪奇正进了银河录像厅,打算找老板买两张半夜场的票,便看到售票间外头有几个男人在打架。 场面十分混乱,倪奇正扯着她的袖子要带她离开。 钟妙刚抬脚,忽然发现其中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有些眼熟。她瞪大眼睛,惊呼出声:“小铁匠?!” 第66章 离婚了 派出所里,已经快天亮了,双方还掰扯不清。 刚才打人的几个男人气焰依旧嚣张,抓着民警同志举报银河录像厅在春节期间宰客。 老方肿着一张脸,神色激动,冲上去要揍为首的刀疤男,两个民警赶紧架住他。 倪奇正报的警,一来就被值班的负责人叫过去了。 杨念远坐在审讯室外面的长椅上,他脸上青青紫紫,看上去非常骇人。 钟妙指着他乌紫的右眼,有些担忧道:“待会你去医院检查下吧。” 杨念远视线一片模糊,嘴里浓重的铁锈味,前面两颗牙隐隐有松动迹象。 他咽了咽口水,仍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小伤,没事……” 话还没说完,鼻孔里淌出两道粘稠的鲜血,钟妙赶紧从随身的包里翻出纸巾递给他。 “谢谢。”杨念远仰着头,将纸巾搓成长条塞进鼻孔里。 刚整理好,倪奇正从另一头的办公室出来了:“里头调解好了。那几个打人的赔偿医药费。” 钟妙眉头蹙了起来,冷声道:“光赔医药费就够了?应该关几天,这帮人无法无天了!” 倪奇正还在想刚才值班负责人说的话,闻言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啊,她这人还挺有点义气在身上。 刚才在录像厅门口,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才懒得管这档子闲事。这年月,录像厅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说不定惹上哪个流氓团伙。他倒不是怕,就是觉得麻烦。 “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旁边诊所看一下就行了。今天谢谢你们了。”杨念远捂着腮帮子,站了起来。 钟妙:“那还行!我们陪你们一起去!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做个见证!” 她在国棉厂的时间不算长,和小铁匠其实没那么熟。但她知道姐姐股票上赚了一大笔钱,是小铁匠介绍的,两人还打算一起合伙做生意。 说完,她求助般地看了倪奇正一眼。倪奇正淡淡道:“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开车过来了,待会送你去医院,顺路的事。” 杨念远见两人一再坚持,便应了下来,又对钟妙说道:“今天这事你可别跟你姐说啊,太丢人了!” 一个大男人被人打得鼻青眼肿总归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刚说完,老方和那几个打人的男人从调解室里出来了。气氛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剑拔弩张。 值班小民警冲倪奇正点点头:“我带他们去医院,你们几个一车去。” 杨念远这会冷静下来。虽说自己这趟属于无妄之灾,生气归生气,生意还得做。 走到门口,他塞了一张名片到刀疤男手上,扯出一抹笑容:“大哥,想买vxd找我。” 刀疤男没想到这小子这时候还能推销自个的vxd,挠了挠粗硬的发茬,嘴角抽了抽:“今天本来是我们跟姓方的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不过你小子是不是得罪谁了?国棉厂有人找人修理你啊!” 身后钟妙一听到“国棉厂”三个字,秀眉一挑:“国棉厂?谁啊?” 身后倪奇正清了清喉咙,上前拽住她。 …… 老屋马上就要开始动工,钟父拿着黄历看了又看,选定了个适合动土的日子。 日子定好后,钟卉跟包工头黄师傅在电话里约好下乡的时间。 钟母有些担心:“你一个人去行不行啊?要不我和你爸抽一个人陪你去?” 钟卉:“妈,不用!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去?一个工程队在那边,包工头到时候会提前带工人过去。” 老两口想着木根老了,家里几个儿子都在外头,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既然有包工队,女儿过去应该也没啥事。 钟父叮嘱道:“有啥事多跟村长商量。” 钟卉刚安抚好父母,便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妹妹让她去医院一趟,钟卉吓一跳,以为妹妹出了什么事。 “姐!不是我!是小铁匠被打了……”听妹妹在电话那头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钟卉脸色一点点变了。 江晟这个年过得很是烦躁,那天和钟卉吵完架后,两人陷入了冷战。 好在公司也开工了,忙起来这些事都抛在脑后。 钟卉后面一直在家里带孩子,没有出门。 两人之间一道看不见的墙立在那儿,江晟心里头像是被塞满了砖块,憋得难受。 钟卉要照顾小树,他开工了就把禾禾带到公司。一进办公室,便让田馨找个地方给禾禾写作业。 禾禾好奇地四处打量,听到“作业”两个字小脸一黑:“爸,我玩都不能玩一下吗?” 江晟:“我不管你玩几下,反正回家的时候你所有的作业得写完。” 他和钟卉已经好几天一句话没说,今天带禾禾出门的时候,钟卉说了句“记得提醒禾禾写完作业”。 这话显然是冲他说的,当时他虽然没回什么,却并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让钟卉再逮着机会数落他。 女人就是这样,麻烦得很。江晟啜了啜牙花子,抬脚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田馨还是第一回看到江晟带女儿来上班。小姑娘看着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滑雪衫,头上戴着白色的线帽,脖子上挂着一对毛线手套,长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双眼皮的褶皱很深,一看就遗传了妈妈,江晟是细长的单眼皮。 禾禾卸下书包,田馨将她拉到自己的座位旁,笑道:“你叫禾禾?你坐在窗户边上写作业吧,这里光线好。我给你煮苹果吃好不好?” 田馨在自己座位旁边整了个小小的茶水台,弄了个简易的电饭煲。有一回江晟喝多了,她给他煮过粥,江晟一口气喝了两碗。 打那以后,她偶尔会在办公室煮煮稀饭和面条。 “谢谢姐姐。” 禾禾冲她甜甜一笑,坐下来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本,寒假作业里面最让她头疼的是写日记。 老师布置了10篇日记,她到现在只写了2篇,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要不今天就写来爸爸公司的事吧?她去过妈妈在新世界的档口,里面全是卖衣服的店铺,还有一些漂亮的小东西。看妈妈和小姨卖东西,禾禾觉得很有趣。 爸爸办公的地方没啥意思,但很安静,禾禾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了一阵,终于下笔开始写了:“2月6日,天气晴,今天是元宵节。爸爸带我来他上班的公司,这是我……” 禾禾正奋笔疾书,旁边的姐姐突然站了起来,“江太太!” 田馨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知为何,见到钟卉她莫名有些紧张。 虽然之前已经见过一次,钟卉对她也很和气,田馨就觉得很不自在。每次钟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都有种被剥光了的感觉。 听说钟卉刚生完孩子,看上去已经恢复了不少,脸瞅着还是比以前丰润。 “妈妈!”禾禾看看妈妈来了,放下笔,冲上去抱住妈妈。 钟卉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从包里掏出一张蓝黑色的钞票给田馨,淡笑道:“小田,麻烦你带禾禾去楼下的书店买几本图画书,半个小时以后带她回来。” 她唇角虽然带着笑,眸底却没什么温度。 田馨从她手里结过那张钞票,结结巴巴道:“好,好的。”到了楼下的书店,她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忘了通报里间办公室的老板。 江晟正翘着脚在办公室里抽烟、打电话。 听到外间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心下一紧,那双脚便放了下来。匆匆和电话那头的人结束谈话收了线,手里的话筒刚搁好,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钟卉站在门口,穿的还是那件黑色的大衣,雪白的面孔,一双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来。 又或者是外面太亮,屋内太暗,让他看不分明。江晟记得她以前是喜欢艳色的。最近却不知为什么不穿了。 钟卉衣角带着外头的寒意,在距离他两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来,江晟这才发现她那双杏眼和这天气一样冰冷。 “是不是你叫人打了杨念远?” 江晟微微松开的唇角瞬间僵冷下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嘴角牵起嘲弄的笑意:“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杨念远?” 钟卉抿着唇凝视着坐在那儿的男人,提高声量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你叫人打了杨念远!” 江晟那张俊脸冷峭起来,他往椅背上一靠,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是!谁让他惦记着我老婆!想拆散我的家庭,我就得让他长长记性!”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森冷。 钟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仰起脸,无声轻笑:“我早该想到了,前段时间我店里两个闹事的小混混也是你找过来的吧?你是想让我生意做不下去,好回家当一个温顺听话的老婆吧?江晟,我一直觉得你人并不坏,最多只是我们不适合而已。看来是我瞎了眼,你这人已经坏到根子了!” 江晟双眼微眯,神色瞬间染上五分怒意,五分怔愣。 但这也只是瞬间的事,他凝神看着钟卉,神色严厉冷峻:“别什么事都扯到我头上!我只是让人揍了姓杨的那小子!怎么,你舍不得了?这么迫不及待地来跟我兴师问罪?” 钟卉沉默了一下,抬眸看着他,以异常冷静地口吻说道:“江晟,之前说好的,生下孩子就去办离婚手续。你要还是个男人,就赶紧跟我去把手续办了。不然,这辈子我都瞧不起你!” 她的话像钢针一样准确地扎到江晟的痛处,他抬头看向她,激狂的话语冲口而出:“离就离!你以为离了你,我活不下去吗?我告诉你,这次是我先提的离婚!我不过是看你可怜,才拖到现在!你——我早就睡腻了!” 钟卉有些恍然,眼前的画面和上辈子的画面重叠在一起。记忆深处那个轻易不敢打开的盒子被劈开一道罅隙,飞沙走屑,她再一次身临其境。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钟卉感觉自己穿越了。这么巧,又是一年元宵节。这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听不到锅碗瓢盆的声音,她却再次忆起了身下那冰冷的地板和酸腐的呕吐物。 “那正好。离婚了,换个你喜欢又不腻的女人。” 钟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响起。 面前这个男人眉骨上隐匿的青筋微不可察地跳动起来,神色顷刻变得森冷凌厉。 外面的阳光从右边玻璃斜斜射进来,折射到他的双目中,混出一道妖异的光。 钟卉冷淡地挪开了视线,不想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 田馨在下面磨磨蹭蹭了一个小时,估摸着楼上两人应该聊完了,才带着禾禾回来。 办公室一片寂静,里间也没什么动静。她敲了敲里间的办公室,没回应,便推开看了一眼——空无一人。 禾禾皱起眉头,咕哝道:“爸爸妈妈去哪了?怎么不带我去!” 田馨也是一头雾水,只好让禾禾继续坐下来写作业。 过了几分钟,桌上的电话响了,田馨接了起来,电话那头是钟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 “小田,麻烦你十一点的时候把禾禾送下来。” “好的。” 第67章 盖新屋 白水镇,钟家村。施工队已经进了场,包工头黄师傅正领着工人在清理地基。 乡下的温度要比市里低几度,早春寒意凛然。钟卉穿了一件厚厚的棉服,把屋前屋后逛了好几遍。前些日子刚下了一场雨,村里的土路有些泥泞,不一会儿鞋帮子四周就沾满了泥浆。 这会她站在自家门口干爽的晒谷场上,才意识到自己脑海中关于老屋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 钟卉离开钟家村的时候也就四五岁。那时候,赶上棉七厂大规模招工,钟向顺和虞桂枝两人都招到城里当工人。 村里人参加招工的年轻人不少,夫妻双双都被招上的却只有他们这一对,一夜之间门全家人从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多少人眼红嫉妒。 两口子咬紧牙关在城里立了足,千辛万苦地将两个女儿拉扯大,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钟家的日子直到钟卉高中毕业,进厂当了工人,才慢慢好了起来。 这次回来,钟卉才知道为什么父亲看到钟木根翻盖的新屋会生气。前后左右邻居都是相同朝向,就他一家重建房子时改了朝向,这下将她家堂屋的光线挡得死死的。 不光改朝向,钟木根家屋檐还伸进她家的宅地基里头…… 黄师傅拿着两张图纸过来,面色有些为难:“小钟,清理完就要开始打地基了,这两份图纸定了哪一份么?” 自打知道钟卉跟自己老板离婚了,黄师傅不叫她“江太太”,也不叫她“钟太太”了,改叫她“小钟”。 钟卉觉得挺好。她扫了一眼黄师傅手里的两张图纸,笑道:“不着急,今天我回城之前肯定会定下来。” 这次翻盖老屋,她特意让黄师傅准备了两份图纸,就看钟木根那头什么个态度。 他态度好,她自然会稍加配合。他态度要是不好,那她也绝不会留余地。 …… 钟向顺从里屋拿出两把竹椅,招呼女儿坐下:“站了大半天了,还不嫌累?坐在这儿看也是一样的。” 钟卉原本想着自己一个人来就行了,父亲非要跟着一起来。不仅要跟着一起来,还打算在这盯工程进度。 钟向顺不放心:“村里头盖屋可不是小事,你那么丁点大就去城里了,在村里认识几个人?还是我在这看着比较好。实在到时候有啥抹不开的,我再打电话给你。” 上辈子,钟卉一直把自己当成外嫁女,嫁出去的女儿整日围着老公孩子转,打小生活的老家却渐渐淡漠了。 久而久之,钟家的一些事父亲也就不跟她提了。后来父亲年纪越来越大,有些事他操持不过来,便由着它去了。 直到父亲去世,到钟家村送葬的那天,看到山上叔公们破败的坟茔和山下倒塌了一半的老屋,钟卉心头像针扎般刺痛。 后来,看到父亲的碑牌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眼泪便再也崩不住。 那一刻,钟卉感到自己身后空荡荡的,是一种再无来处的悲凉。 以前钟卉不理解父亲对老家的执念,总觉得花钱翻盖老屋不值当,现在却不会这么觉得了。 这次父亲坚持要待在这盯工程,钟卉知道他不放心,又心疼钱,怕工人故意拖延,多贴进去工钱。 她只得叮嘱父亲:“爸,你想待在这儿当监工,我不反对,但一定要注意安全。一把年纪了,别跑上跑下。有什么事找黄师傅,或者打电话给我,都行。” 钟向顺坐在竹椅上一边抽烟一边道:“我知道。有事我就到村头小卖部打电话给你。” 父女俩坐在晒谷场上喝着热茶,钟卉下午就要回城了。 “钟向顺,做人不能太缺德!”一个粗哑的声音从院墙外传了进来,下一秒钟一个干瘦的老头怒气冲冲地挥着铁锹进来了,指着钟卉父亲破口大骂道:“你这四层楼一盖,我家东边屋还能住人么?!想抢我家风水?!我让你这屋盖不起来!” 钟向顺皱起眉头,仍然好声好气地解释:“木根,你这话说的就不公允了,明明是你家盖屋改了朝向,把我这堂屋的光线挡得死死的。我这新屋朝向跟前后邻居都是一样的,怎么叫我挡你风水呢!” 钟木用力拄了拄手里的铁锹,眼里闪过一抹阴狠的光,威胁道:“你不改朝向别想起房子!就是盖起来了,我三个儿子都会给你推了!” 钟卉在一旁安静听了几句,听到这忍不住冷笑一声:“木根叔,你占了我家的地盘我还没找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 钟木根根本没把钟家这个女儿放在眼里,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钟卉:“诬陷人要坐牢的!我这院墙可是规规矩矩挨着宅基地盖的!你睁开狗眼好好看看,哪里占了你家的地盘?!” 钟卉今天来,早已做好了跟他掰扯的心理准备。听他这么说,并不生气,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神态自若地开口道:“木根叔,你可别诓我。这乡下盖房子,谁都不想下雨天‘尿墙’!后墙七寸山墙三寸,要给滴水檐留空间门。盖一层楼,院墙要往宅地基里缩二十多公分,你这盖的是三层楼,院墙要往里头缩至少七十公分!你倒好,不仅没有缩,院墙还占了一半过道。屋檐直接伸到我家的宅基地上头!” 说到最后,她神色已是一片冰冷。钟木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想到说起盖房子的事,钟向顺的大闺女头头是道。 半晌,他眼角猛地一跳,梗着脖子粗声道:“我就是伸到你家宅地基又怎么样?你管得了地,还管得了天?!再说我老钟家的事,几时轮到你一个外嫁女说三道四?!一个断了根的绝户,有啥好得瑟的!” 听到这钟向顺的面色已经变了,青着一张脸,手指着钟木根半天说不出话来。 钟卉拍了拍父亲,走到钟木根面前,皱着眉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谁说我钟家是断了根的绝户……” “木根,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村长听到动静,一路小跑走进来,沉着脸训斥道:“什么绝户不绝户的,向顺家如今可不是绝户了!钟卉生了个儿子,跟着咱屋场上姓钟,以后就是咱钟家村的子孙了,可不兴你再这么背后戳人脊梁骨!” 钟木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飞快地看了钟卉一眼,面色阴沉站在那儿没说话,心里头却犯起嘀咕:向顺家大闺女前头不是生了个女儿么?好不容易生个儿子,竟然跟着女方姓? 钟卉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既然村长开了口,她便不说话了。 一早来的时候,她就去村长家拜了年。村长看她手里拎的烟酒,笑容瞬间门亲切起来。又看到钟卉给他小孙子塞了个红包,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顺口恭维起钟卉父母养了个孝顺有出息的闺女,现在过起了享福的日子。 钟卉便顺嘴把打算翻盖老屋的事跟村长说了。村长一拍大腿,这是好事啊,村里肯定支持。 听到钟卉说已经让儿子姓钟,村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之前一直听说钟向顺大女婿下海发了财,现在在城里干房地产。这种有钱男人竟然能同意让自己儿子跟老婆姓? 村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向顺这个闺女是个厉害的角色! 想到这,他脸上笑容便攸的一收,沉声叹道:“你爹这辈子心满意足了。” …… 钟木根没想到村长竟然帮着钟向顺家说话,神色更加激动,一屁股坐在宅基地边上,不让施工队施工。 黄师傅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满地撒泼打滚的老头子,只得让手下人停下来。 最后村长把钟木根和钟向顺父女俩叫到村委会,面对面进行调节。两家人互不相让,一直从上午十点争执到下午三点。 钟卉这边还好,钟木根全程扯着嗓子骂,听到后头村长脑门直突突,黑着脸一拍桌子:“钟木根,你家屋檐占了向顺家的地盘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不管谁来量都是这么个结果!我劝你还是让一步,不然直接上县法院,你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钟木根脸一黑,也不甘示弱:“老子三个儿子,怕他?!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喊三个小子回来,直接让他这屋子盖不起来!” 钟卉对他这副嘴脸唇角扯出一抹微笑:“木根叔,我没记错的话,你家老大在城里做水泥生意吧,刚扎稳脚跟,就把两个弟弟也带了去。恰好我在城里也认识几个干房地产的朋友。” 说到这,她脸色陡变,语气冰冷至极:“惹急了我,我让他在清荔做不成水泥生意!” 上辈子,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钟木根儿子是做水泥生意的,规模做的不大,给几个小建筑公司供水泥。她和江晟分居后,钟木根儿子不知怎么找到江晟,想一起做点生意。江晟没搭理,看不上他那个水泥的质量。 眼下她说这话,纯属吓唬对方。 果然,钟木根怔愣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对自己三个儿子的底细这么了解。这么一想,便流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一双三角眼在她身上又觑了好几眼,心里头惦量她这话的真实性。 村长还不知道钟卉跟她男人离婚了,看钟木根不说话,便劝道:“木根,向顺大姑爷就是干房地产的,都是一个屋场上的,和气生财,没准以后还能给你儿子介绍点生意。” 钟卉刚撂完狠话,又开始放软语气:“木根叔,我要求不高,把你家院墙往里缩70公分,把过道留出来!只要你缩回去,我新屋就改朝向!以后咱两家谁也别挡谁的风水!” 钟木根儿子就是干这一行的,材料现成的,院墙推了重建花不了几个钱。他垂着头没说话,最终长叹一声,松口答应了。 从村委会出来,钟向顺一路都没说话,心里头既欣慰又有些许失落。自己老了不中用,大女儿如今实实在在的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回到老屋,钟卉就找黄师傅定了图纸。老黄一听最后定下来a图纸,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钟卉嘴角微扯:“他让步,我自然也让一步。毕竟以后还是邻居。” 钟向顺看女儿就要回去,赶紧给她煮了个挂面,卧了两个鸡蛋,“一整天都没咋吃东西,吃了再回去。这会也叫不到车子,你把那辆自行车骑到镇上,把车放到水金叔的店里,再搭班车回清荔。” 这年月,乡下地方不好打车回去。从白水镇回清荔最后一班车是五点半,错过了就得第二天回去了。钟卉还得回家喂孩子,必须赶回去。 钟家村到白水镇走路要四十分钟,时间门确实有些紧张。老屋里有辆自行车,骑到镇上再赶车,时间门就充裕多了。 刚好村里水金叔在镇上开店,钟卉把车放到他那,钟向顺有空的话可以去骑回来。 钟卉抬腕看了眼手表,点头道:“行!那我待会把那辆自行车骑走!” 钟向顺叮嘱女儿:“刚下过雨,路上滑,骑车小心点。” 钟卉端起碗喝汤:“知道了。” 第68章 发现了 早上鲍天材来上班的时候, 被田馨给叫住了,“老板啥时候能来公司?这都积了一堆工程报表和合同要他签字。” 鲍天材双手一摊:“我哪里知道?我这还有事找他呢!打他大哥大和家里电话都联系不上!” 田馨抿唇笑了:“我还以为你是老板的小徒弟,会知道他的行踪呢!” “确实不知道。”鲍天材挠了挠头, 刚要离开, 鼻子使劲嗅了嗅,“你这又在煮啥好吃的?” “就热个包子而已。” 田馨刚说完, 鲍天材已经揭开她身后的电饭煲盖子, 顺手牵羊拿走一个大肉包,冲她嘿笑道:“饿死我了!早上出门太赶,没来得及吃早饭。这么大的肉包,你一个人肯定吃不了俩, 分我一个!” “万一老板今天来了,早饭就不够了!”田馨脸上挂着笑, 心里头白眼快翻上天了。 这包子是她早上特意买来给老板当早饭的,倒被他给捷足先登了。 说曹操, 曹操到。鲍天材嘴里叼着大肉包正要走, 江晟突然从外面进来了, 抬脚便往自己里间的办公室走去。外面下着小雨,他的头发还带着潮意, 除了眼眶下有些许暗沉, 看不出什么异常。 “老板!你终于来了!”鲍天材几口吃掉一个大包子,跟着进去:“世界新苑那边已经开始走回款流程了, 有好多表格需要你签字。” 江晟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将大哥大随手搁在桌上,面无表情地在办公桌后坐下。 田馨送水进来, 将暖瓶放在桌上, 又将自己泡好的茶放在一旁, 淡笑道:“江总,你吃过早饭了吗?” 江晟身体往后靠,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着声:“以后办公室里禁止使用生活电器。” 田馨的笑容僵在唇角,胀红着脸小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了,以后不用了。” 鲍天材有些同情地看了田馨一眼,前台做到她这份上,哪个老板会不喜欢呢?只有师傅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江晟没再说什么,转头吩咐鲍天材:“你去让黄师傅来一下。” 鲍天材顺嘴提醒道:“师傅,老黄一早和师母去钟家村了,那边老屋今天破土动工。他昨天来找过你,你不在。” 江晟捏着杯子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才想起黄师表前几天跟他提过这事,他给忘了。 办完手续已经有几天了,听到和她有关的事情,他的心脏仍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攥了一下,难受得想站起来打一通拳。 鲍天材鬼人精一个,看出他不对劲,小心翼翼问道:“师傅,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老黄说的?” 江晟放下杯子,眉宇间透着一丝阴郁:“没事了。你把世界新苑那边的工程返款协议和明细拿给我。” 鲍天材赶紧放下手里的文件,田馨也把这些天累积下来的报表和合同搬了进来。 江晟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开始办公。干技术活出身的人,做什么工作都会有几分心性在,很快便专注起来。 在所有工程报表和合同上签好字,他拿起世界新苑那一摞文件,仔细看了工程回款明细,确定没什么问题了,在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了,江晟阖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猛地想起钟卉那天说的话——“有两个小混混到她店里闹事”。 江晟倏地睁开眼,眸光一沉,他是找人打了小铁匠,他承认。去她店里闹事,用脚趾头想想也不可能! 蓦地,他眼皮一跳,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难不成是王晖? 春节假期结束,世纪新苑正式对外出售,许瑶清每天接持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她,其他几个售楼员也是一样。来问的人挺多,实 际下单的客人却不到一成。 售楼员每个月都有4套房子的指标,卖出去了,才能拿到提成。提成是房款的千分之三,以世界新苑的房价来估算,4套房子光提成就有二千多块。 加上工资,每个月能拿到将近三千块! 三千块的月工资,这是许瑶清以前在国棉厂的时候不敢想的。为此,她卯足了劲推销,眼看这个月过了三分之二,还有两套没完成,她急得直上火。 售楼处现在卖出去最多的是孙文芳,她已经卖出去5套房子了,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王晖看到她都亲切喊一句“小芳”,顺嘴跟她开几句玩笑。 其他几个售楼员眼红孙文芳的成绩,却也没办法。她在清荔的人脉实在是广,朋友介绍朋友,熟人介绍熟人,房子就在谈笑风生中给卖出去了。 为了避免售楼员抢客人,每天8个售楼员轮流站在门口迎宾,客人谁接进来的归谁。 这下刚好轮到许瑶清,她整理了一下裙角,一路小碎步跑到门口,冷不丁和进来的人撞个正着。 “王晖呢?!”江晟森寒的一张脸,漆黑的眼眸里一片冰冷,正瞪着她。 许瑶清从未看过他这样的神情,心下一乱,手往身后指了指,“在里间会议室。” 江晟大步往里走,全然不顾大厅里侧目的眼神,“哐”地一声用力推开会议室大门。 王晖和财务经理李有良坐在里头,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听到门口的动静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江晟看也不看李有良,眼睛紧紧盯着王晖,嘴上道:“李经理,你出去一下,我有事跟王总说。” 李有良看这架势,知趣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轻轻拢上门,听到里头传来江晟的声音。 “你是不是让人去搞我老婆的店了?” 话刚说出口,江晟就觉得不对头,但这个时候也没那么多讲究。 王晖想了几秒钟,才想起来,唇角缓缓勾起:“嗐!我不是想着她那个店要是开不下去了,肯定就听话了,不会跟你闹离婚了。我也没拿她怎么着,就是让两个小混混去吓唬吓唬她!” 江晟简直怒不可遏:“王晖,你就是个人渣!你t别把用在你老婆身上那一套,搁我这显摆!” 他的话像钢针一样扎到王晖痛处,王晖面色阴沉下来,眯起眼睛,语气冷了起来:“甭管哪一套,有用就行!你看看小谷,在外头甭管多神气,回家还不是照样给我拎鞋。倒是你,自己老婆搞不定,也就我仗义,帮你出个手。再说,也没把她怎么样……” 江晟听他一套套的歪理,神色一点点冷下去,原本起伏的胸口渐渐平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晖,冷声道:“世界新苑这个项目结束,我们两家公司的合作到此为止!以后谷晖的项目要找电工队,别找我!”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 身后王晖听到结束合作还没什么,听到江晟提到电工队,他立马软了下来。 电路可不是开玩笑,上头盯得死紧。他手头上项目那么多,这一时半会,上哪找专业的电工队?! 江晟那个电工队可是现在清荔证照最全的!王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是个能屈能伸的,上前一把拽住江晟:“江总,你消消气。那两小混混真没在你老婆那讨到什么便宜!你老婆和小姑子,两个女人没一个吃素的,两个混子被揍了一顿不说,还被送进了派出所。” 想到钟卉将这种流氓行径扣到自己头上,江晟便气不到一处来。在她眼里,他是那么没下限的人?! 江晟心头刮过一阵冷风,猩红的眼直瞪着王晖:“你t最好出面去跟她解释清楚!她现在把这事赖我头上了。” 他将手里卷成一团的工程回款明细和协议甩到他面前:“下个月5 号就是回款日了,你记得提醒李有良准时把钱打我公司帐上!咱俩的合作到此为止!”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王晖面色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江晟想抽走他的电工队,门都没有! 从世界新苑售楼处出来,江晟愈发冷静。他刚才说的不是玩笑,世界新苑这个项目结束了,他跟王晖的合作也到头了! …… 忙了一天,回到荔河花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江晟先去隔壁看女儿和儿子。禾禾正坐在餐桌边写作业,钟卉母亲虞桂枝在厨房里洗碗。 禾禾看到爸爸,小脸一垮,撇过身子不理他。那天从爸爸公司出来,妈妈便带她去江荔广场吃肯德基。 禾禾乐坏了,最近妈妈忙着照顾弟弟,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突然单独带她去吃肯德基,她能不开心吗? 谁知道,吃到一半,妈妈突然郑重地告诉她:“我已经和你爸爸办完离婚手续了。” 禾禾听完愣在那儿了,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睛里往外涌。她想了很多事,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肯定是爸爸没有及时改正自己的缺点,最终没有赢得妈妈的原谅! 想到这,禾禾把她爸给恨上了。 女儿跟自己怄气,江晟也没辙,凑上去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她的作业。结果禾禾两只手一遮,根本不给他看。 江晟只好没话找话地问她:“缺不缺零花钱啊?爸爸再给你点?” 禾禾更生气了,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不缺!你的钱你自己花吧!” 江晟脸上讪讪的,转身进了儿子房间。小树刚喝完母乳,潘姐正抱着他拍嗝。 “钟卉还没回来?”江晟皱起眉头,又看了眼时间,“她今天不打算回来了么?” 潘彩凤小声道:“早上出门,她是说今天肯定会回来。她还要回来喂小树呢。喏,那个电动吸奶器她都没带!” 一听到“吸奶器”几个字,江晟脸色便难看了起来,一转头果然看到那玩意还搁在梳妆台上。 梳妆台的镜子旁边有一叠便笺纸,上面插着一支笔。江晟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在其中一页上停了下来。 看到上面钟卉的字迹,他脑子“嗡”地一声,如同被雷劈,全身麻木。 上面是钟卉用各个不同字体写的“钟嘉树”三个字。 江晟心脏猛地一缩,铁青着脸翻遍梳妆台的所有抽屉,翻遍了床头柜,声音之大,引得小树都哭了起来。 潘彩凤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脸色瞅着不大好,不由问道:“小江,你找啥东西?” 江晟充耳不闻,最终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找到户口本,抖着手翻开那一页。 “钟嘉树。” 江晟在嘴里又念了一遍,眼角猛地抽搐两下,死死眼着那三个字,像是要把户口本给洞穿。 客厅里虞桂枝正在接电话,语气透着一丝焦灼:“钟卉四点多就出发了?那早该回来了啊!咋现在还没到!你打电话给水金了吗?” 电话那头,钟向顺也很焦急:“打了!水金说她根本没送自行车过去!” 虞桂枝这下彻底慌了:“那这孩子是上哪儿了?” 江晟捏着户口本走出房间,脊背挺直地站在那儿,怒火从两肋间一点点蹿了起来。 钟卉母亲愈加慌乱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他薄唇紧抿着,从她手里接过电话。 第69章 漆黑夜 汽车的远光灯照着一段山路, 道路两侧空无一人。 江晟开了一个小时的车,终于到了白水镇。上回来这,还是跟钟卉结婚的时候。 钟家人丁单薄, 在清荔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两人结婚, 钟卉这边只回村里办了几桌酒席完事。 一想到“人丁单薄”,江晟脸色难看至极,眼眸顷刻间变得冷冽,忍不住在车里飙了句脏话。 钟卉连句招呼都不打,竟然让儿子跟她姓,这事光想着就让他怒气翻涌更让他生气的是,他竟然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找人。 现在江晟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天必须带钟卉去派出所把儿子名字改过来。 他一个大男人, 儿子跟老婆姓,不,应该说是跟前妻姓, 不是打他的脸么 将车子停在钟卉父亲说的那家商店门口,钟水金一看到他, 猜到他是来找钟卉的。 “我去镇上问了,没人见过她。估摸是搭谁的车回城里了。” 江晟剑眉皱了起来“她是骑自行车出来的, 搭别人的车,自行车总不可能扔到半路吧” 钟水金上下打量他几眼“那就不知道了。那老自行车也不值几个钱, 兴许真丢了也说不定。” 把自行车丢在路上不管, 这事根本不可能是钟卉干出来的。到现在荔河花园还有不少她从厂职工楼带过去的旧家具。 从商店里出来,江晟站在门口抽了根烟,就着夜色四下看了看。 镇中心就横竖两条街。钟水金的商店在一个很显眼的转角位置。钟卉要是真回镇上了,肯定会去他店里的。 一枝烟抽完,江晟重又钻回车里。昨天没睡好, 又开了一晚上夜车,这会太阳穴像插了根银针般刺痛。 他冷着脸看着外面黑黢黢的夜,都离婚了,她一个大活人用得着他操心么 钟水金已经拉下卷帘门,准备回家了,走到门口便看到那辆黑色的汽车往清荔方向开了。 又过了一会,身后传来汽车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钟水金回头一看,黑色汽车不知怎么的,突然掉转方向,沿着左手边那条分岔路往钟家村方向去了。 钟卉觉得自己挺倒霉,原想骑自行车抄个近路。那田梗瞅着挺宽的,谁知道下过雨打滑,连人带车翻到农田里。 水稻田泥泞,她几次想要将车从田里拉出来都没有成功。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黑,想着说先爬上田垄,找个车子回镇上,明天再想办法找人把自行车拖出来。 好不容易爬上去,钟卉发现自己的两只鞋都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下好了,彻底走不了了。 钟卉下半身全是泥浆,光着两只脚,坐在田垄边上等过路车。能捎回镇上最好,实在不行,回钟家村也行。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抄的这个近路太偏了,竟然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春寒料峭,四下漆黑一片,阒然无声,钟卉一边冷得打哆嗦,一边开始有些害怕。她只好光着脚往大路方向走,乡下小路全是尖利的石头,才走一小段路硌得她的脚全是血。 看着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的大路,钟卉升起一丝放弃的念头。 她抬腕看了眼手表,万幸手表指针有夜光粉,能看清楚时间。 已经9点了,正常这个点她应该抱着小树喂奶了。一想到喂奶,钟卉才发现自己随身的包不见了,那个手动吸奶器在里头 钟卉这下彻底绝望了,一屁股坐在垄上,这一晚上就够她硬成石块的。 脚上疼,胸口疼,有一瞬间钟卉有点想哭。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蠢事,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脑子一抽,想试试闭着眼睛走路的感觉。她真的就闭上了,才走没几步,脚上一阵巨痛,小腿骨撞到一块尖利的石头,豁出了一个口子,鲜血直往外流。 那时候她还小,当场嚎啕大哭。被人送回家,又不敢跟父母说是自己闭着眼睛走路才磕到的。 那次做蠢事的结果是,最后小腿上缝了好几针,至今她都很少穿短裙。 今天也不知是犯蠢,还是运气不好。如果不是非要抄近路,她也不会摔进田里。 钟卉叹了口气,疼得淌出了几滴泪,很快又收住了,打起精神忍着痛咬牙继续往大路上走去。 远处传来汽车车轮碾过的声音,她猛地停下来,漆黑一片的杂树林里闪过车前灯发出的光亮 钟卉再也忍不住了,朝着大路方向放开嗓门大喊“有人吗” 喊了几句后,她悚然一惊,后颈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要是遇到个坏人怎么办 江晟循着记忆的方向往钟家村开去,幸好这条路没有分岔道,不然他不一定找得到地方。 车子开到一半,他隐隐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再一听,又没了。 脚下不由自主地踩了踩刹车,很快远处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人吗” 江晟浑身一凛,额角猛跳,一脚急踩刹车,推开车门下了车。刚关上车门,又想起来车里还有手电筒,他赶紧找了出来。 汽车刹车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听上去格外突兀,钟卉知道那人肯定是听到动静了,忙又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救命啊有人吗” “钟卉”江晟拿着手电筒,循着她的声音往左侧的小路走去。 钟卉愣住了,这声音怎么听上去那么像江晟可能因为实在太意外了,她透到手电筒的光看清楚不远处那个男人时,面部表情失去了管理。 “你怎么来了” 江晟拿着手电筒,上下扫了钟卉好几下,这才发现她浑身上下全是干透的泥浆,赤着一双脚站在那儿。 “怎么回事”江晟皱着眉头看着她。 钟卉看向一边,神色有些尴尬“不小心摔到田里了。”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钟卉就像套了一层坚硬的外壳,江晟快想不起她以前的样子了。 眼下这个垂头丧气闯了祸的模样,倒让他想到了刚认识她的时候。 “走吧。”江晟转身往大路上走,身后女人却没有跟上。 他转过头,眉宇间呼之欲出的不耐,嗓门微沉“难不成你想在这待上一夜” 钟卉有些急切“能不能借你的手电筒我用一下我的包和自行车都掉进水田里了。” 江晟冷漠地看着她,“先回镇上,明天再找人过来捞。” 钟卉跟在他后头,脚下传来尖锐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皱着脸“嘶”地一声。 前面的男人脚步顿住,脑中闪过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情形,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两只纤细的脚。 白得动人心魄。 江晟烦躁不已,猛地转过身,半弯着腰一把将钟卉抄了起来。 钟卉惊呼一声,忍不住大声道“我身上全是泥” 江晟冷着脸看向前方,没好气道“你现在不是有钱了吗回头赔我一身衣服就是了” 钟卉想一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当即不客气地勾住他的脖子,语气比平时软了几分“那麻烦你了今天谢谢你” 手电筒扩出一截光柱,江晟冷峻的脸像是罩了一层霜,鬓角一条筋轻轻跳动着。 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晚上的恶劣心情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江晟忍无可忍,冷笑着开口“真要谢我,明天就把儿子的姓改了” 钟卉刚缓和的脸色一点点僵冷,半晌嘲讽地牵起唇角“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呢,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一句话说得江晟勃然变色,沉黑的眼凑近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已经上了户口,我拿你没办法” 钟卉勾住他脖子的手松开了,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站在那儿拍了拍身上干硬的泥块,垂眉一声低笑“江晟,你是不是太健忘了。当初孩子还在我肚子里头的时候,你就已经提出了离婚。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离婚了孩子归我。小树是我生的,因为生他,我吃了多少苦就不提了。既然咱们离婚了,我想他跟我姓,有问题么” 江晟的眼睛瞬间变的锐利,瞪向她“小树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但是我江家的种” 钟卉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刚才看到他的欣喜,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静下来后,她神色平静地开口“如果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小树名字的事,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江晟咬紧后槽牙“真的不改” 钟卉一字一顿地开口“不改” 话还没说完,她的身体腾空而起,像个麻袋一样,被江晟扔到后座上。 钟卉悚然一惊,杏眼大睁“你干什么” 江晟眼角抽了抽,眸底一片晦暗,压着钟卉的身子,去拉后座的安全带用力扣上,寒着一张脸“你既然不打算改名字,那只能用别的法子了。” “江晟,你别发疯了行不行。”钟卉僵着脸呵斥。 她浑身上下都痛,刚才脚又不知道扭到哪,脚踝一阵剧烈的疼痛。 江晟不理她,径直发动汽车往镇上去。 镇上只有一家宾馆,一家招待所,宾馆的环境好一些。江晟进去要了间房,顺便拨了两个电话。 钟卉想下车,却发现自己的脚动不了。 看着江晟的背影,她头一回感觉到有些慌了,心脏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70章 吃错药 江晟在宾馆前台定了个房间,又分别给钟卉父母各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也没说太多,只是报了个平安。老两口听说女儿没事了,都松了口气。 江晟原本今天是带着气来的,听两个老人忙不迭地跟他道谢,倒弄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两口也是才知道女儿离婚的事,心里头难受。如今当着这个女婿的面,却只能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江晟从宾馆老板娘那借了双拖鞋,打开车门扔到钟卉面前,抬看便看到她那双杏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 他呼吸一窒,停下动作,眉毛微挑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真以为我辛辛苦苦从清荔来这,只是因为小树名字的事吧?” 钟卉飞快地调过视线,微微地抿住唇:“我的脚刚才好像扭到了。” 江晟下意识地皱眉,手捏住她两只脚踝,抬高放直,这才发现她左脚脚踝肿得老高,脚底划出的一道道口子,血迹都已经干涸了,触目惊心。 钟卉痛得直抽抽,缩回自己的两只脚:“我应该能自己走。” 光听着她的声音,江晟已经感觉到疼痛了,没理会她,不由分说地抄起地上的鞋子,抱着她进了宾馆。 前台的老板娘看着他从车里抱进一个浑身是泥的女人,吓了一跳,慌忙从柜台后头出来:“这是咋回事啊?” 江晟:“我老婆掉进田里了,摔到了脚。你这有酒精、纱布和干净的衣服吧?没有的话,你看能不能帮我弄点过来,明天算在房费里一起给你。” 这个点,一个男人带着个女人住宾馆,有些称呼是为了免去麻烦。江晟这么想。 果然,老板娘神色很快由警惕转为同情,忙道:“酒精纱布都有现成的,衣服这个点上哪买新的?你老婆要是不嫌弃,我这有几身穿小了的干净旧衣服……” 这个时候有的换就不错了,钟卉忙探出头:“谢谢!我不嫌弃,有的换就行了。” 进了宾馆房间,江晟直接将她抱进卫生间,将洗漱用品塞到她怀里,动作快得钟卉都没反应过来,“你先洗澡。” 这间宾馆应该是新建没多久,厕所虽然是个暗厕,还算干净。钟卉靠着洗漱台,庆幸自己伤的是脚,不是手。 满是泥浆的衣服直接脱在地上,她将自己身体从里到外洗了好几遍,又用热水将自己的脚冲洗干净。 热水打在伤口上,钟卉痛得咬住了唇。 肿成硬块的胸部,没有吸奶器,只能靠手了。钟卉是过来人,在一个全是女工的工厂干了十年,那会条件比不得现在,多少姐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 江晟站在窗户边,打开一条缝,让冷风吹着自己,对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抽了根烟,眉宇间显而易见萧索和烦闷。 这一晚上折腾到现在,冷静下来后,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最让他愤恨的是,他和钟卉离婚后,她那边倒是儿女又全,阖家团圆,他却孤零零地形单影只!搞了半天,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个!想到这个,他心里头就像堵了砖块似的难受。 凭什么只有他难受?!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翻涌的思绪,宾馆老板娘送了酒精纱布、一身秋衣裤,一套棉衣裤进来。 都是旧衣服,样子也不好看,但瞅着还算干净。江晟拿起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搁到卫生间门口,将那几件衣服放在椅子上。 “衣服放这了。” “好。”里面应了一句。 洗完澡,去掉满身的污泥,从里到外都是洁净清爽的感觉,穿着带着洗衣粉气息的干净衣服,肿胀的胸部也松软下来,钟卉感觉整个人又活过来。 她趿着拖鞋,想挪到卫生间门口,刚挪动两步,脚上一阵剧痛。 江晟在外头听到动静,推开门,便看到钟卉站在洗漱台旁边,一头湿发,脸颊两侧泛着红,显然已经洗好了。 水汽裹着一丝淡淡的清甜奶味钻入他的鼻孔,熟悉的气味让江晟心神一凛,目光便落在钟卉胸前,脑海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 他想到钟卉生禾禾坐月子时的情形。那时候,两人正是感情最好的时候。有些事情,钟卉不让别人干,只许他帮忙。 月子里,他偶尔会帮她洗头,洗澡。每次给她洗澡,看着她因为哺乳格外饱满的胸部,他都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但钟卉的身体不允许他胡作非为。 那时候年轻啊,钟卉出了月子,他看她的眼神都是绿的。 哪像现在呢?离婚前他和钟卉已经半年多没有过了。想到这,江晟悚然一惊,难道…… 钟卉并不知道这个男人脑子在想什么,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洗好了。不过脚是真的动不了,可能还要麻烦你。” 江晟喉咙滚了滚,将她抱出来,放在床上,拽过她的一只脚,开始准备给她清毒。 钟卉觉得有些不自在,半支起身子,“我来吧。” 江晟抿着唇,语气很淡:“伤口有点大,我怕你下不了手。” 钟卉想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没再吭声。 “左脚肿得像猪蹄一样,明天回清荔要找人推一推。”江晟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棉球蘸着酒精在脚底滑过,钟卉倒抽一口气,一股又麻又痛的感觉漫了上来,脚掌不由自主地缩起。 江晟端详着她的脚,除了那些碍眼的伤口,还是记忆中的白晳滑腻。用酒精消完毒后,他扔掉手里的棉球,这才发现她的脚竟然和他的手掌一样长。 钟卉感觉他的手指在她的脚心挠了几下,立马恼了,支起身子瞪着他,一抬头便看那个男人狭长的眼睛里一片深邃幽暗,正层层叠叠地笼在她的脸上,深沉中透着热量。 她冷淡地睨着他,下一秒却看到那个男人抬起她的脚放在鼻端。 钟卉猛地一惊,用力抽回自己的脚,怒斥道:“你干什么!” 江晟目光锁在她身上,一本正经道:“你不会不知道那些水田里都撒满了粪块吧?我帮你闻闻,有没有洗干净。” “……” 这人倒底吃错了什么药了!钟卉这会头晕脑胀,脚又挣脱不掉他的手,心里头便生出窘迫来,咬牙道:“你别胡闹了行不行!” 江晟捏着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唇角扯了扯:“我们商量个事。” 钟卉呼吸一紧:“什么事?给小树改名的事免谈!” 江晟缓缓开口:“不改名也行。你再赔我一个儿子。” 第71章 宾馆里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儿子! 钟卉一晚上刚涌上来对他的一点感激瞬间淡去。 她顾不上痛疼,用力踹了他一脚,这一脚不偏不倚刚好踹到他那张俊脸上。 江晟闷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钟卉光着脚站在地上,冷着脸:“你当孩子是什么?!” “生气了?”江晟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嘴里都是铁锈味。 该生气的明明是他! 他伸出手牵起钟卉垂在身侧的手,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小树名字这事,你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是你不对吧?我知道你爸那边一直想要孙子承嗣,你如果非要他跟你姓也行,你得再给我生一个儿子。” 钟卉嗤地一声,用手想隔开他的手,江晟不由分说地加重加力度:“我是认真的,今年我打算再开一间公司,把电路施工和建筑施工分开来。以后这两间公司两个儿子一人一间。” 钟卉简直想笑。这就是江晟!上辈子也是想儿子想疯了。 细想一下,她坚持要小树跟她姓,何尝不是一种对他的蓄意报复。 “我有禾禾和小树就够了,这辈子不打算再生了。你想要儿子找别人去。” 她说的很轻巧,却让江晟浑身一震,凝起神来盯着她,“钟卉,今天看到户口本,我是很气。但听到你妈说联系不上你,我立马开车来找你。我担心你!你口口声声说我不尊重你,你尊重我么?有些事情是不是该跟我商量一下……” “行了!婚已经离了,说这些干什么。”钟卉不耐烦地打断他,“今天你来找我,我很感激。你现在好歹也是个有钱男人了,想要儿子还需要找我这个前妻?外面那么多女人打你的主意,你去找许瑶清、田馨,她们肯定愿意给你生!” 钟卉说的是真心话,听在江晟耳朵里却是句句带刺,待听到“田馨”两个字,突然间想到什么,他眉头一松,原本幽暗的眼眸被点亮了。 “你好像很介意我身边的女人。”江晟笑了,这一笑让他疲惫冷峻的脸重又焕出神采。 钟卉被他的笑容晃得一时语塞,下一秒便被眼前的男人拽进了怀里。 她挣扎着想起来,却被牢牢锁住。 江晟一只手搂住她,一只手轻柔地抬起她的脸,笑道:“我记得我并没有告诉你我招前台的事,你第一次到我办公室,就直接叫出了田馨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卉被他问得一愣,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嘴快。 对田馨她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上回去江晟办公室一看,才发现是个很温柔的姑娘。 最后江晟娶了她,钟卉也不觉得意外,他一直喜欢的都是温温柔柔的女人。 不像她,嫁给江晟后,变成了传说中的面目可憎的怨妇。 抬眸撞上他那略带审视意味的眼神,钟卉挪开视线,硬着头皮死撑:“就是你说的,你自个忘了。” 这么多年了,钟卉每次说谎,都不敢看他的眼睛。江晟懒得戳穿她,不管她是怎么打听到的,说明她心里面在意他在意得要命,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狠狠往他身上扎。 也就现在,他才算慢慢弄清楚她这口是心非,嘴硬死扛的性子。 禾禾可千万别遗传了她这性子才好。江晟叹了口气,一句一句地耐心跟她解释:“你上回说的店里的小混混,不是我叫去的,是王晖搞的鬼。那天在他家打牌,他看我为离婚的事烦闷,就想着帮我出手。他这些年一直被他老婆家族压着,心里变态了,越能干的女人他越看不顺眼。我当时警告王晖不许动你,他答应得倒是痛快,转头就找人去搞事……” 说到这他的目光变得幽冷,“我人品是不怎么样,还不至于干这种下作的事。我今天已经跟王晖摊牌了,世界新苑项目结束后,不会再跟他合作。” 钟卉安静地听着,活了两辈子,江晟还是头一回跟她解释生意上合作伙伴的事。 王晖有多渣,她上辈子大概也听说了一些。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钟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没那么阴损。” 江晟刚浮出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你的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那天为了姓杨的,气汹汹地跑来找我,我不要面子么?就许你讨厌我身边的女人,我不能介意你身边的男人?你明知道我介意姓杨的,还非要搭理他,你就是故意在气我!” 说到这,江晟闭上眼睛,心中却在想: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现下怎么可怜怎么委屈怎么来。 见她抿住唇不说话,似乎有些松动,江晟吐了口气,手伸进她的裤子里。 钟卉回过神来,脸上便罩上了一层霜,按动他的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累了一天了,今天想动你,也有心无力。”江晟自嘲地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微凑近,粗砺的手指在她肚脐周围摸索着,抚摸着她腹部的那道伤口,诱哄的语气:“这次让你受累了。是我不好,我不该现在跟你提生孩子的事。等你恢复了,我们再生好不好?我不想和别的女人生,我只想和你生。我不信你真的愿意我去找别的女人,到时候禾禾和小树怎么办?你忍心让别人来瓜分他们的爸爸?” 说到这,江晟呼吸渐重,手一路向上,抚上他想了一晚上的部位,声音变得沙哑:“你刚才是不是自己挤了?我来帮你好不好?你忘了,生禾禾的时候……” 江晟的唇沿着钟卉脖颈、耳垂一路碾转到唇,还没挨到,脸上突上一股湿意。 他猛地睁开眼,便看见钟卉一双水淋淋的杏眼。他心底一颤,眼底的欲色瞬间褪得无影无踪。 刚才听到江晟提到禾禾和小树,钟卉突然心痛得难以自抑,脑中闪过上辈子禾禾死去的画面。 禾禾那么依恋江晟,江晟对这个女儿却并不上心。 如今还好意思提起来两个孩子! 有些东西一辈子都得不到,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钟卉撇过身子,飞快地擦掉眼里的泪水,冷漠道:“我有什么不忍心的。就当他们没那个命。没有爸爸,还有妈妈。妈妈一样会拼了命地培养他们。况且,妈妈也有这个能力。” 江晟呼吸骤然一滞,眼眸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深沉,松开手,隔了半晌道:“是我不好。不该在这个时候提生孩子的事。” 屋内气氛瞬间变得僵冷,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前台的老板娘送了两碗煎蛋面进来。 钟卉很快收起情绪,眼下她确实又累又饿,江晟真要发起疯来,她肯定无力招架。 江晟也没说什么,只将自己碗里的煎蛋和青菜放进钟卉的碗里,“你喂奶,多吃点。” 钟卉又夹回给他:“不用,我今天不能吃太多。”没带吸奶器,稍微多喝吃口水,明天就可能堵成乳腺炎,更不要说吃鸡蛋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默默地吃完各自碗里的面条。 吃完后,江晟将碗筷送到楼下,又站在门口抽了根烟,脑中乱得很。 刚才钟卉眼泪让他一瞬间没法思考,自己倒底在干嘛!江晟用力薅了几把头发,几天没睡好,他整个人都不对了。 回到屋,钟卉已经睡着了。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长发凌乱地散落在四周。 江晟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他将椅子搬到床尾,掀起被子的一角,拿起钟卉肿了的那只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倒了点从老板娘那借来的红花油,在手心搓热,两只手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脚踝。 钟卉实在太累了,睡死过去,浑然不知有人在按她的脚。 按了半个多小时,肿胀的部位一点点被揉散开来,江晟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宾馆的窗帘不厚,隐隐透着外面的光,洗漱完出来,江晟掀开被子一角躺在钟卉旁边,将被子捏好,一把将人捞进自己的怀里。 他记得这是钟卉最喜欢的睡姿,她睡觉喜欢背对着他。刚结婚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他从背后用胳膊揽住她。 她觉得这样很有安全感,江晟嘴上抱怨着“我手不酸吗”,心里头其实也很喜欢这个姿势,他的手可以随时摸到他最喜欢的部位。 江晟嗅着怀中女人发丝的馨香,慢慢阖上眼睛。 钟卉醒来的时候,有一丝恍惚,身后抵着热腾腾硬邦邦的身体,胸前传来阵阵湿意,一只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 她蓦地一惊,才想到来这是个什么情况,转过身用力推开身旁的男人,穿鞋下床。 脚套上拖鞋慢慢站了起来,忽然发现没有昨天那么痛了。她闻到一股浓重的红花油的气味,低头一看,脚踝看上去消肿了不少。 她转过头看向床上,冷不丁跟江晟的视线撞个正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江晟坐起来,拎起地上的牛仔裤套上,手里系着皮带,眼睛看着钟卉:“今天你在酒店休息,我去找两个老乡去田里捞。捞上来,自行车送回钟家家村,你那个包要是找到了,给你拿回来。” 钟卉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从昨天到今天,她都在为自己犯蠢抄近路而后悔。 看着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懊恼,江晟慢声道:“这次你命大。昨天那个地方,右手边是口水塘,幸好你摔的是左 卷款逃 一个英俊多金的离异男人,再婚…… 钟卉发现自己的脚踝没昨天那么肿,趿着拖鞋可以小步地挪动,应该是江晟后来帮她揉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得那么死,一点感觉也没有,钟卉心里泛起些许不自在。 她忍不住狠狠掐了掐手心,当了两辈子的夫妻,这具身体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信任依然顽固。 是啊。活了几十年就经历了这么一个男人。钟卉无声轻叹,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让它翻篇吧。昨晚他说的那些胡话,就当他是丢了面子一时恼羞成怒。 江晟一向是这样,自私霸道。离婚这事,他能提,她不能提。她提出来,他就觉得没面子。儿子名字那事也是一样。 钟卉知道让小树跟她姓,在江晟那将是一道过不去的坎。登记户口的时候,她就做好了江晟跟她闹的心理准备。 儿子生下来,大事小事都是她在操办,江晟根本不把这些琐碎的事情放在眼里。原以为他要过阵子才会发现,没想到赶上今天这个日子。 这两天,她实在太累,精神和身体的压力太大,根本没有情绪招架这个男人。 再过阵子就好了,一个英俊多金的离异男人,再婚只是时间门问题。江晟只要再婚很快就会忘了她和两个孩子。钟卉漠然地想着。 不管怎么说,昨天他救了她,她很感谢。 钟卉冲他笑了笑:“谢谢。今天感觉脚好受多了。” 江晟抬眸看向她,想确认她说这话是不是有哪怕一分的真心在,目光刚对上她那双澄澈的杏眼,又仓皇地逃开。 这会站在阳光底下,回想起昨晚的画面,江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底升起一股气恼。 气的是自己拿眼前这个女人不知如何是好,得知她给儿子改了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这个女人绑在身边,让她再给自己生个儿子。 恼的是这个女人冷心冷肺,自己昨晚已经把一颗心全掏出来了,她根本不屑一顾。 江晟睡得不好,心情又差,薄唇抿成冷硬的线条:“我去买早饭。你在这待着。”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砰”地一声将门甩在身后。 钟卉看着他的背影,看来小树名字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江晟花了一百块,请了两个当地农民帮他下水田捞自行车,捞上来冲干净送到钟家村。 至于钟卉那个包,里面东西都还在,不过已经糊成了一滩泥浆,原本他想直接扔了。一想到昨天晚上钟卉哭哭啼啼的样子,江晟叹了口气,还是带回去了。 回到荔河花园已经下午两点,虞桂枝和钟妙两人都在楼下等着,抓着钟卉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了。 虞桂枝忍不住责怪道:“你说你多少年没有回钟家村了,路又不熟,还想着抄近路!还好只是脚受了点伤,没伤到骨头!” “人没事就行了。”钟妙看了眼后头面无表情的前姐夫,拽着姐姐赶紧上楼。 钟妙对于自己告了江晟一状,直接导致姐姐离婚这事,有些惴惴不安。她倒不是怕江晟,只是担心姐姐。 俗话说宁毁一座庙,不拆不一桩婚。小树没生下来,还没觉得什么。一生下来,两个孩子搁在眼前,姐姐一个人可怎么办! 钟妙这些天忧心忡忡,看店都心不在焉,就连倪奇正都说她不该多管闲事,气得她和他吵了一架。 什么叫多管闲事?钟卉是她亲姐姐,姐姐的事就是她的事!明明是江晟做错了,难道还不许她说? 钟卉倒不知道妹妹还在想自己和江晟离婚的事,和她聊起档口生意的事。年后,新世界生意淡了下来。姐妹俩商量把冬装挂出去甩卖,准备开始大量进春装。 新世界女装店的老板们早就上五羊城和沪市转悠了,却一直没敢大批量下手。女装进货压力大,热门款式没押准,一批货就栽在手里了。 钟妙上周跑了两趟五羊城,心里也没个底:“姐,今年春装真的跟往年不一样。五羊城大街小巷都挂着‘休闲装’的牌子。我在几家店拿了样衣,又收了一些宣传照,你看看就知道了。” 两个女儿已经上楼了,虞桂枝停下等江晟。看到他脸色有些憔悴,明显休息得不好,便道:“小江,辛苦你了。这次多亏了你。还没吃午饭吧?去家里一起吃,现成的,热热就成。” 江晟“嗯”了一声,“我先回去换身衣服,待会去看看孩子。” 江晟回去洗了个澡,刚换好衣服,沙发上的大哥大响了,是鲍天材打过来的。 鲍天材声音听上去很急切:“师傅,这两天一直打你电话,都联系不上你。已经过了打款的时间门,谷晖那边一直没打款过来。我直接上门去找财务,财务支支吾吾,说联系不上王总。没王总的签字,他们打不了款。” 江晟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微沉:“什么叫联系不上王总?他上哪了?” 鲍天材正在用前台的座机打电话,别过身子捂着话筒小声道:“谁知道啊!外面在传世界新苑有个售楼小姐卷了好几套房子的房款跑了。现在那些买房的都在售楼处闹事呢,偏偏王总这个时候联系不上。师傅,不会有啥事吧?谷晖可欠着咱好几百万的工程款啊!” 江晟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撂下一句“我知道了”,便挂上电话。 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他抓起大哥大拨了个电话给王晖的老婆徐小谷。 打了好几个,一直没人接。江晟脸上阴晴不定,抄起沙发上的外套,决定直接去世界新苑售楼处。 出门已经快进电梯了,他又想起什么,便折回去敲钟卉家的门。 虞桂枝开的门,一看到江晟便道:“正想去叫你呢,饭菜都好了。” 江晟:“妈,我不吃了。有点事要出门,晚点再过来看孩子。” 虞桂枝一怔,继而温声道:“你去忙吧。记得在外头吃点。” 原以为女儿这婚一离,江晟平时又忙,几个月未必能过来看一下孩子。 倒没想到他几乎天天来,还像以前一样喊自己“妈”,虞桂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钟卉正坐在餐桌前吃饭,听到江晟在门外说话的声音,抬眸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虞桂枝关上门,边叹气边摇头。如今女儿的事,她跟老头子是一点都插不上嘴。这婚也离了,别成冤家就行! “昨天多亏了江晟,他在电话里头听说你出事了,开着车子一路找过去。小江这人脾气不怎么样,心眼是真的不坏。哎,也不知道啥子事这么要紧,饭都不吃一口就走了。” 钟妙没好气:“妈,你不是叫了他吃饭吗?又不是没叫,吃不吃是他的事。” “你懂什么?”虞桂枝白了小女儿一眼,“都二十七的人了,还不谈对象!好意思管人家的事!” 钟妙吐了吐舌头:“真不知道结婚有啥好的,一个人过日子多逍遥!” 虞桂枝不理她,担忧地看着钟卉:“小树跟老钟家姓,江晟啥态度啊?没跟你闹吧?” 何止是闹,简直要发疯。钟卉自然不会跟母亲说真话,避重就轻地宽她的心:“户口都上了,他能说啥?小树跟我姓,就不是他儿子了?” 虞桂枝听女儿这么一说,点头道:“也是。江晟刚才还说晚点回来再来看禾禾和小树。我看他啊,儿女心比以前重了……” 钟卉埋头吃饭,儿女心是不是重了她不知道,但经昨天江晟那么一闹,她知道不能再跟他挨着住了。 婚已经离了,大家还是分开点比较好。 他现在把她这当自己家一样,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离得远了,以后最多让他一星期看一次孩子。 “妙妙没对象不要紧,可以先把房子给买了。自己有个房子,以后不管找什么的人家,也有个底气。去年我就劝她买房子,她不买。今年我看已经贵了不少。 说罢钟卉对妹妹道:“过几天我们去看房子吧。刚好我也想买套大点的。” 虞桂枝在大女儿这住了一阵子,已经习惯了电梯上下的商品房了,听她这么说,忙对小女儿道:“你姐说的对!你们姐俩手头上攒了点钱,买啥都不如买房子!” 钟妙不知道这话题怎么转到自己头上,很是无奈:“去年那会手头紧,再说当时世界新苑不是还没对外开售嘛。年后听说已经开盘了,光咱市场上就好几个在那买了。听说李承福那天拎着个麻袋去那买房,被人瞧不起,结果他当场定了一套别墅,把售楼小姐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一听世界新苑,钟卉顿了顿,半晌道:“改天我陪你去看看。” 她想离江晟远一点,世界新苑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妹妹如果想买倒可以去看看。 江晟开车到售楼处,远远地就看到门口围满了人。 下车一看,一群人正在门口闹事,连售楼处玻璃门和招牌都被人给砸烂了。 “黑心开发商赔钱!老子一辈子的积蓄都贴进去了,跟我说没收到钱?” “退钱!房子俺不要了!” “退钱!” “退钱!” 五六个买房的业主群情激昂,一声声的“退钱”喊得震得响。 徐小谷站在人群中间门,身边围着几个保安,黑色麂皮大衣衬得她那张鹅蛋脸略显憔悴,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各位业主,请再给我们一个礼拜的时间门。目前我们也联系不上孙文芳,已经向报出所报案了。如果确实是她卷走了你们的买房款,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谷晖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楼盘也卖了不少。这几套房子,我们赔得起!” 清晰有力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安抚着人群,那几个业主安静了一瞬,怀疑而戒备地看着她。 一个操着瓯城口音,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打量了徐小谷好几眼,眼里一闪而过的精明:“别废话了!你又不是谷晖的老板,让你们王总出来说话!” “就是!你又不是王晖!你说了不算!” “让王晖出来!他要是亲口保证,我们就信!” 徐小谷面色微僵,声音染上几丝冷意:“王总出差,这几天不在公司。我是他的妻子,我代表他向你们保证……” “你一个女人说了不算!”有人不客气地打断她。 江晟在旁边听了一会,听到这拨开人群,走到徐小谷身旁,冲着那闹事的业主大声道:“各位!这位是谷晖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徐小谷。谷晖房地产公司是由徐小谷和王晖一手创办的,公司的名字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名字!谁说话更有份量,看公司名字就知道了!徐董发话了,你们就再耐心等待一个礼拜吧。谷晖这么大的公司,是不会赖这几套房子的!” 几个业主看突然杀出来个气场不凡的年轻男人,瞅着颇有几分份量。又听说这个女人是谷晖的董事长,气焰便下去了几分。 徐小谷见状让工作人员赶紧带他们进去登记信息。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终于散开了。 操着瓯城口音的中年男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看江晟。李承福莫名觉得这个年轻男人有些眼熟,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持续了大半天的对峙终于结束了,徐小谷松了口气,冲江晟点了点头,神色十分凝重:“你来的正好,我刚好有事找你。” 江晟跟着徐小谷进了最里间门的会议室。徐小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递给他。 江晟低头看了一眼,猛得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王晖去国外了?” 徐小谷的声音像寒冰般渗人:“是我大意了。之前就有人跟我说王晖跟那个姓孙的贱货有一腿。我一直找机会开掉她,结果还是晚了一步。两个狗男女卷了公司的钱跑了……” 风波起 “已经是前夫了。”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有徐小谷手边那台大哥大在不停地响着。 这几天发生太多事情,从一开始地崩溃,难以置信,到现在站出来处理烂摊子,徐小谷只花了两天时间。她拿起手边的电话,对着会计给的表格,给所有合作的建筑商打电话,一个个约见面的时间。 江晟脑中一片混乱,虽然徐小谷没有说王晖卷走多少钱,但有一点很确凿:谷晖帐上没钱了。 谷晖欠他六百多万的工程款没有兑付。这里头有工人的工钱,银行的欠款和各种工程材料费用,都是一到三个月内必须支付的费用。 江晟算一算手里的钱,起码还差个两百万! 三个月上哪凑齐两百万?!王晖这个人渣! 江晟脸色铁青,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他已经决定跟他结束合作,倒底还是晚了一步! 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吸了几口,江晟哑着嗓子问徐小谷:“徐总,我那六百多万的工程款现在怎么个章程?工人的、银行的,我这还有一大堆款子要付……” 蓦地,江晟突然想到那天,在白水镇的宾馆里,他搂着钟卉,让她再生一个儿子,信暂旦旦说打算开两间公司,一个儿子一间。谷晖这笔工程款不到帐,只怕手头的这间公司都保不住了。 江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徐小谷从表格中抬起头来,一脸疲色,语气倒还算镇定:“你给我三天时间,我要跟所有合作商聊过之后,才能给你一个方案。我已经将手里头所有的房子拿去银行抵押了,最终能贷多少还不知道。江晟,或者我们还有其他的合作方式。如果你信过我,我拿谷晖的股份给你抵……” 江晟深呼一口气闭了下眼,用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听到最后指尖一顿。 “你们说小芳是真的卷款跑了吗?” “她房子卖得那么好,升了主管,马上要升副经理了,工资肯定会涨的,怎么这么想不开……” “升副经理又怎么样,一年工资加提成几万块钱,她手上可是一百多万的房款啊!” “哎!胆可真大!一百多万,被抓了不知道判几年……” “判几年?我哥单位会计贪污一百多万直接拉去枪毙!” 世界新苑售楼处,售楼小姐们站在大厅,时不时凑一起低声交谈,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惊惶之色。一百万,她们听都没听过的天文数字,这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孙文芳胆子也太大了! 几天前,销冠孙文芳联系不上,随即会计发现,她手头上刚卖出去的5套房子房款一直没有入帐,总价值一百多万。 会计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打电话打警,并且向上通报。王总出差了,联系不上,最后还是徐总出来主持大局。 几个售楼小姐聊完孙文芳卷款逃跑的事,将注意力转移到孙文芳原来的销售主管的位子。她跑了,这个位子就空下来了,接下来不知道谁会接替她的职位。 “肯定是叶苹,除了孙文芳,就数她业绩好……” 话还没说完,刘经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领着两个警察模样的人,进了售楼处,直奔角落里的更衣室。 “警察同志,这是孙文芳的储物柜。她失踪后我们一直没动过。” “麻烦你打开一下,里面所有东西,我们要带回去调查。” 许瑶清神思不属地站在那儿,手揣伸衣服口袋,摸了摸那张纸,浑身阵阵发麻。 没人知道,她也有一把孙文芳储物柜的钥匙。昨天她感觉不对劲,就已经打开储物柜看了,里面有一张b超检查单和一本笔记本——原来孙文芳是王总的情人!还怀上他的孩子! 那张b超检查单在许瑶清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她一开始也和其他售楼员一样,以为孙文芳只是卷款逃跑了。没想到她是和老总一起私奔了,还卷走了公司帐户上的钱。 有那么一瞬间,许瑶清有些羡慕孙文芳。有个为了她不管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人,这辈子值了! 许瑶清突然想起江晟,王晖将谷晖帐上的钱全卷走了,那江晟的工程款怎么办? 徐小谷恐怕还不知道孙文芳怀了王总的孩子吧? 许瑶清忽然很想看看那两个人的反应。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那张b超单,径直朝最里间的会议室走去。 身后几个售楼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人疯了吧? 这个时候去找老板,不是触霉头吗? 从售楼处出来,李承福搜肠刮肚想了一路,到了市场才想起来,刚才那个出来帮徐小谷说话的男人是谁。 那男人是钟卉的老公!之前李承福就碰到过他来市场上找钟卉。 样貌好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是容易让人记住。这么一说就对上了,之前李承福就听别人说过,钟卉男人是搞房地产的。 既然钟卉男人是世界新苑的建筑商,那他就不担心了。有啥事到时候找钟卉,比别人多一个门路。 李承福脑满脑子都是自己掏出去的30万,进了市场便直接拐到钟卉店里去了。 钟卉正好在店里,和钱莉、孙小满一起研究钟妙从五羊捎回来的春装样衣和画册。 李承福将她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开口道:“小钟,你老公的建筑公司是不是有跟世界新苑合作?这下,你可得帮帮我!” 之前和江晟的手续没办完,钟卉不太愿意跟人提自己的私事。 现在离婚证都已经领了,有些事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钟卉抿唇笑道:“已经是前夫了。” “蛤?”李承福脸上表情发僵,继而惋惜道:“已经离了?啥时候的事啊?离了,这事你也得帮帮我!” 说罢,便将自己在世界新苑买房子,被售楼小姐卷走30万的事跟钟卉说了。 “小姑娘家家的,胆可真够大的!这下把我给坑惨了,为了买这套房,老底子都给掏空了。原本指望着今年能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 钟卉面色微沉,认真道:“这事找江晟可能没什么用。世界新苑合作的建筑商好几家,他的公司只是其中一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得找王晖,他才是世界新苑背后的老板。” 李承福眉心皱成“川”字:“王晖出差了,根本找不着人。今天是他老婆出来的,说让我们再等几天,等派出所的调查结果……你说谷晖那么大的公司,不会赖我们买房子的钱吧?” 王晖找不着人?钟卉脑中“嗡”地一声,浑身一凛。不会是和那个售楼小姐一起跑了吧? 上辈子,江晟也被王晖坑过,具体什么情况钟卉并不清楚。只记得当时他们已经住进了别墅,日子过得很殷实。突然有一天,江晟翻箱倒柜地找房本,说是要把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 那时候,钟卉才知道他做生意亏了一笔钱。具体怎么亏的,他只字未提。 江晟刚下海做生意,还会跟钟卉聊聊做生意的事。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就不再跟她聊了。 他的口头禅:“跟你说,你也不懂。” 他不讲,钟卉自然不会问。江晟要拿房本去抵押贷款,她一句话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套,找出房本给他。 房子抵押出去了,钟卉这边的日子还是照常过,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做家务,照顾女儿。江晟在外头做生意,几个月都不回来一趟。偌大的一个别墅,日常就是她和女儿在家。 后来,有一天晚上,临睡前江晟问她:“我拿房子去贷款做生意,你连问都不问一句,就不怕万一要是亏本了,这套别墅被银行收走?” 闻着身边男人呼吸间淡淡的酒气,钟卉背过身去,淡淡道:“有什么好怕的?万一真被银行收走,不是还有国棉厂的老房子么?大不了一家三口重新回职工楼住。” 江晟没说话,钟卉以为他睡着了,下一秒却他被狠狠箍进怀里,耳边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男人?回职工楼住?你让我脸面往哪搁!” 钟卉的骨头被他硌得生疼,转过头:“真到那时候,脸面有啥重要的?厂里那么多人都住在职工楼里,日子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江晟似乎并不太愿意和钟卉聊老房子的事,一边将手伸进她的衣服,一边啃咬着她的肩,低声道:“你啊,一天天地就不想点好事。我会让你和禾禾住那个破房子里头?” 钟卉以为他是看不上那套房子,后来才知道他把那套房子给许瑶清住了。 很多年后,和江晟离婚,钟卉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徐小谷发家史的文章,才知道原来当年她前夫王晖带着情人卷款外逃,已经当了好几年家庭主妇的徐小谷才重新出来掌控公司。 钟卉算了算时间,刚好和江晟抵押别墅那一年对上。 她这才恍然,原来江晟那时候是被王晖给坑了。 …… 看着李承福眉心紧锁忧心忡忡的模样,钟卉收回思绪,“谷晖原本就是王晖的老婆徐小谷创办的,生了女儿她才慢慢退出去。她既然发话了,不会不管的。再等几天看看。” “也只能这样了。”李承福叹了口气,继而期盼地看着钟卉:“江晟和谷晖关系那么近,你要是听到啥风声,一定记得告诉我。” 5个被卷走房款的业主里头,李承福的钱是最多的。只有他买的是独栋别墅,其他几个业主都是电梯房,也因此他格外焦急。 钟卉知道这事自己帮不上忙,看李承福这么着急,便安慰了几句话。 只怕现在最头疼的除了徐小谷,就是江晟了。 钟卉看着李承福的背影,上辈子江晟有那套别墅抵押,才能跟银行贷到那么多钱。这辈子,没买别墅,只有荔河花园那套电梯房,能贷到的钱怕是没那么多。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江晟生意上的事,轮得到她来操心? 他手里经手的工程项目,动辄几百万,哪里她小本生意可以相提并论的。况且,他一直看不上她的服装生意,起早贪黑才赚那仨瓜两枣。不像他,一个工程下来,进帐七位数。 回到档口,钟妙看姐姐脸色有些不对头,“姐,李承福来找你干什么?” 钟卉摇了摇头,对妹妹道:“春装就按刚才商量的定下来。这次货比较多,金额也比较高。明天去五羊进货,你注意安全。” 这次春装,钟卉打算主打牛仔服、休闲夹克和文化衫。 今年的牛仔服和往年不大一样,颜色更多了,各种深浅不一的蓝,还有白色和黑色。有的还加上了印花元素。 牛仔服和休闲夹克大家都一致赞同,只有文化衫钟妙她们几个不大同意。好好一件衣服,上面写着各种轻佻的文字,瞅着就不像正经衣服,感觉像街溜子穿的。新世界现在还没有哪家档口进了文化衫。 钟卉力排众议一定要进。她记得当年一部家喻户晓的电视剧里头,主角就穿了一件印着“小本生意”的文化衫,火得不得了,她也跟风买了一件。 敲定了春装,钟卉又嘱咐钱莉和孙小满:“最近肯定会有其它档口的上门来打听咱们进啥货,要是有人问你们,你们就说不知道。” 钱莉和孙小满忙点头应下,春装就是跟时间赛跑,晚一天可能就错过一茬潮流。 到了中午饭点,钱莉的老公小林给她送饭来了。两个铝饭盒,一个装饭,一个装菜,一荤两素,看上去清清爽爽的。 店里几个女人看了都忍不住夸起小林,倒把他弄了个大红脸,放下饭盒就走了。 孙小满一脸羡慕,叹道:“这辈子我就没吃过我老公做的一顿饭。他这个大老爷们连面条都不会煮。前段时间发烧39度,我还要爬起来给他和孩子做饭。还是你们年轻夫妻甜蜜啊,小林看着像个粗人,心倒是挺细的。” 钱莉不以为然:“现在家里我才是赚钱主力。他从省队退下来,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每天在家里把自己练得硬邦邦的,偶尔接点保安和替身演员的工作,赚的那点钱还不够路费的。我每个月给他家用,他不做饭,难不成我做?” 钱莉和孙小满两人当店员,除了基本工资还有提成拿,工资比在厂里是强多了。两人都分到了单位的职工楼,又只有一个孩子,维持日常生活开销还是没啥大问题的。 钟卉笑道:“那也是小林心态好。他空闲时间多,就多分摊点家里的事。不像有些男人,没啥本事还要搁家里充大爷!” 钱莉点点头:“那是!现在买汰烧接送孩子都是他在管。家务事不需要我插手。” 钟妙瞪大眼睛:“我以后的老公,如果能把这些事包下来,我每个月发工资给他!” 钟卉忍不住笑了:“等你结婚再说吧。没准到时候就不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个,钱莉看了钟卉一眼,小心翼翼问道:“姐,江晟以前在家里会帮你烧饭看孩子吗?” 孙小满拍了钱莉一下,小声道:“江晟生意做得那么大,你看他像个会干家务活的样吗?” 钟卉嘲讽地牵起唇角,淡淡道:“让他做家务,我是没那个能耐。兴许换个老婆,他会不一样吧。” 双合一 “江晟,你几岁?”…… 钟卉对江晟生意上的起伏,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忙,每天都有一种身子被同时拽向好几个方向的感觉。 新世界服装批发市场的春装正在如火如荼地销售着,各个档口也学五羊城的服装市场,争先恐后地挂起了“休闲装”的招牌。 十家倒有七八家都在卖牛仔服。一进市场,从弄头到弄尾,乌蓝蓝一片。 卖文化衫的只有钟卉和张小乐零星几家,没想到销量出奇的好。店里的人也跟上时髦,白天在档口都穿着文化衫,给顾客做展示。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地选着自己喜欢的。钟卉穿的那件,胸前写着“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是现在特别流行的歌,很受欢迎。钟妙则挑了一件写着“逗你玩儿”的文化衫。 钱莉和孙小满原本很抵触这种胸前写字的衣服,总觉得不正经,看街上穿的人多了也慢慢放开了。 两人对着镜子照了一会,钱莉很满意:“别说,休闲装最大的好处是不挑身材。” 孙小满眼角笑起了褶子,卖服装最大的好处是,跟年轻人走得近。 店里刚准备开门营业,扛包工老张便从火车站将钟卉店里的补货送了过来。几个大编织袋全堆在了档口。这批文化衫是最后一批补货了,卖光钟卉不打算进了,市场上跟风的太多。 钱莉和孙小满一人看一间店,钟卉和妹妹赶紧将衣服拿出来整烫挂好,重新布置店里的陈列。 倪奇正远远地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门口,拎着个袋子兴冲冲从外头进来,下一秒便看到钟卉从里头出来,想扭头走已经来不及。 他脚下步子顿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淡定,笑着跟钟卉打招呼:“已经出月子了?啥时候来市场的?” 钟卉冲他点点头:“今天才来档口里看看。倪经理来我们档口,这有什么指示么?” 倪奇正将手里的袋子递给钟卉,清了清喉咙:“也没什么事,我这刚从黄海回来,带了点烧饼给你们吃。” 钟卉笑眯眯地接了过来:“那谢谢倪经理了。去黄海出差,还想着我们这些商户。” 倪奇正面色微窘,一本正经道:“关照五星商户,还是我们应该做的。” 钱莉和孙小满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抿唇笑了。钟妙脸上发烫,背过身子整理衣服,假装没注意门口正在说话的两个人。 送走倪奇正,钟卉将妹妹拉到一旁,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和倪奇正倒底怎么回事?” 钟妙面皮微胀:“什么怎么回事?烧饼又不是带给我一个人吃的。” 钟卉瞪着妹妹:“你当你姐是傻子么?” 钟妙梗着脖子道:“姐,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他比我大那么多,像个老头子似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话还没说完,钟妙便看到倪奇正站在斜对角的档口看着自己,镜片后面的目光沉沉地压了过来。 她胸口一阵窒息感,垂下眼眸飞快道:“也就是去年帮他们出了几个节目,一来一去地熟了。” 再一抬头,倪奇正已经不见了,钟妙脸上红晕一点点褪去。 钟卉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脑中闪过上辈子妹妹和汪兴安磕磕绊绊的一生。 汪兴安是不大可能成为她的妹夫了。那谁会是妹妹的另一半呢? 活了两辈子,她岂会看不出妹妹对倪奇正的好感?倪奇正那么冷淡的人,能大老远想着带烧饼给妹妹,也不能说一点意思都没有。 钟卉想了想,缓缓开口:“你谈恋爱我不反对,结婚得好好想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一代,父母都是高干,对儿媳的要求必然不低,否则也不会三十五岁还单着。” 钟妙有一瞬的失神:“我们就只是普通朋友。” 钟卉想起自己和江晟谈恋爱时的情形,心下一阵刺痛,黯然道:“不管怎么说,注意保护好自己,别像我那时候一样。” 钟妙知道姐姐生平最介意这事,倒没想到她拿出来讲,脸色一阵白,嗫嚅道:“姐,我知道的。” 妹妹是聪明人,有些话钟卉点到为止。 将店里的生意交给妹妹,钟卉又去国棉厂找何厂长了。 一出月子,她就忙着开始着手组建自己服装品牌“青禾”。先是跑工商部门注册登记,又回厂里找何厂长租场地当厂房。 何桂珍和钟卉一起到离仓库不远处的车间:“这里当工厂还是挺合适的,地方大,采光通风都不错。水电都是现成的,根据自己的需要找人改动一下就行了。” 原本被机器和工人塞得满满当当的车间,空荡荡地一览无遗,两人说话都能听到回音。 那些被砸掉锭子的细纱机有两台保存比较好的,送到纺织博物馆当展品,其它的大多当废品卖掉了。 钟卉在空荡荡的车间里来回走动着,脑中构思着制衣厂的布局,大部分空间要留给生产部门,还要另外辟出两个小房间给产品开发和制版师傅。 破败不堪的车间,离制衣厂的实际需要还相差甚远。她得找人来重新设计布局。这么多年了,线路早已经老化了,水电全部要重新改造安装。 钟卉脑中估计了一下开厂的前期投入,厂房租金和改造费用、买缝纫机的钱、面料成本等等。刚开始,缝纫机买个2-3台就行了,后面订单多起来了,再加设备。 三相电的改造就得大几千,算来算去,没个几万块钱打不住。 刚好今天来看厂房,钟卉便提向何桂珍提出,想把原来国棉厂仓库里所有库存布匹给包下来,主要是卡叽布、牛仔布和灯芯绒,国企老底子生产出来的布匹扎实耐用,便宜质量又好,用来当自己工厂的原材料再合适不过。 这些布匹搁在仓库里很久了,如今都是按吨卖的,价格比废品也高不了多少。即便这样还是一直滞销。 何桂珍做梦也没想到厂里那些老库存竟然有出清的一天。为了感谢钟卉,她从仓库里头拖出来两个大编织袋,“喏,这个东西你记得吧?当年你们质检组做的。” 钟卉打开一看,便笑了:“怎么不记得!当初刘工带着我们做的垫肩!我还以为都卖出去了呢,没想到也压在仓库里头了。” 何桂珍:“这两袋垫肩你拿走吧!感谢你一直惦记着厂里!” 钟卉拿出来一个垫肩在手里摸了摸,很密实的白细布,里面填的棉花。当年为了做这个垫肩,差点中毒。 可惜现在不流行垫肩了,休闲装衣服大多是落肩设计,垫肩能不用就不用,即便用也是很薄的那种。 钟卉有些不好意思道:“厂长,这垫肩送我我也派不上用场。你要感谢我,把刘工现在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我这边打算开办工厂,想请刘工来帮我盯质量这块。” 这次成立自己的服装品牌,钟卉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刘工。作为国棉厂质检部的头头,他算是国内不折不扣的纺织专家了。 何桂珍啧地一声:“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现在在梁溪一家民营纺织厂当技术科科长,年纪大了,想回清荔了。你联系他,没准备他真的会同意。” 回到办公室,何桂珍翻出职工联络簿,找到刘工的联系方式,写在一张纸上递给钟卉。 钟卉很高兴:“我回去就联系他。” 何桂珍:“等你的厂房装修好了,我让人把那些布送过去。” 钟卉:“厂长,等我的厂子办起来了,如果有会踩缝纫机的下岗女工,没找到工作的,您到时候可以推荐给我。” “难得你们这些有外头打拼的,还惦记着厂里!”何桂珍十分感慨,拉着她坐下来,“上头很关心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最近妇联和清荔电视台打算拍一期下岗女工栏目,选取各行各业下岗女工中的创业和就业典型上节目。纺织系统找到咱厂了,我向上头推荐了三个人,你、纪玉洁和王茹,已经把你们的联系方式给电视台了。估摸他们过几天会联系你。” 上电视?钟卉有些不好意思:“厂长,我这厂子还没办起来,现在只是市场上一个小小商户……” 何桂珍温声打断她:“已经很不错了。你看看你现在不仅自己创业,还解决了厂里两名下岗女工的就业。又给工厂增加租金收入,帮助厂里消耗库存。就是要让清荔人看看咱们纺织女工有韧劲,能吃苦,还互帮互助。” 钟卉略一思索,上电视未必是坏事,起码可以帮忙宣传正在筹备的服装品牌,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 …… 从何桂珍办公室里出来,钟卉顺便去了王茹的净菜公司。一进门发现和上回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新增了两排水池,一边洗蔬菜,一边用来处理荤菜,中间是一个长形的不锈钢案面。洗净的菜直接端到这个台面切块装盒。 上回来的时候,连王茹和林杏芬一起只有5个人,现在已经有12个人了,摘菜、洗菜、切菜、装盒,分工有条不紊。 所有人身上穿的工作服都是从钟卉那订的,大大方方的款式,右边口袋上写着“及时雨净菜”。 王茹正在对明天的送货清单,抬头看到钟卉站在门口,喜道:“你怎么来了?” 钟卉咧嘴笑了:“我在以前那个细砂车间租了个厂房,打算开个制衣厂。以后咱们两个厂就是邻居了。” “我前几天听厂长说了,你动作可够快的!”王茹笑着将她拉到一旁:“怎么样,最近还好吧?小的还好带么?” 自打从小铁匠嘴里知道她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带着两个娃,王茹想联系她,又怕惹得她难过。 钟卉:“比禾禾闹一些,到现在还没法睡整觉。我一个人肯定是顾不过来的,白天晚上都请了人帮我带。” 父亲去钟家村盯老屋的工程了,白天只有母亲在家,钟卉又请了个白班保姆。 王茹叹了口气:“那也是你年轻,身体底子好,让我再生一胎我肯定吃不消。” 说罢,她又和钟卉聊了下上电视的事,“我就想着,我也没钱做广告,上电视不是正好可以宣传一下我们的净菜公司吗?就答应了厂长了。” 钟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相视一笑。不知不觉,大家已经适应了工厂外面的世界。 …… 从国棉厂出来,刚好赶上禾禾放学的时间,钟卉已经好久没有去学校接女儿。下了公车,顺脚拐到学校门口。 三月清荔已经开始转暖,孩子们都脱下笨重的棉服,穿上轻薄的外套。 钟卉站在门口等了一会,看到禾禾跟同小区的几个孩子从学校里出来。这大半年确实长高了不少,瘦瘦的小身板背着个硕大的背包,兴许是书包太沉,两根肩带已经溜到手肘的位置。 “禾禾!” “妈妈!” 江嘉禾听到有人喊自己,抬头一看,激动得撒腿就往校门口跑。 钟卉心疼女儿:“我来帮你拎书包吧。” “不用!我背得动!”禾禾撇过身子,从书包里的小口袋拿出一张纸,“妈妈,星期天学校组织去马场山野炊春游。老师说最好父母一起去,要比赛做饭呢。程琳说她爸爸妈妈都去……” 说到这,禾禾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小声道:“妈妈,你和爸爸一起陪我去好不好?” 钟卉对上她渴求的眼神,神色微滞:“我倒是可以陪你去,你爸爸肯定没时间。” 江晟不喜欢参加女儿学校的活动,更何况他最近麻烦事缠身,未必有那个时间和心情。 禾禾很失望:“星期天也没时间吗?我都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换作以前,钟卉兴许会帮江晟打个马虎眼,撒个小谎,眼下却不想给女儿一些无谓的期待。 钟卉唔了一声:“这几天你要是看到他,可以问问他。” “好吧。” 弟弟出生了,禾禾好久没有像这样单独和妈妈相处了。哪怕只是回家路这么短短的10分钟,牵着妈妈的手,和她说学校里的事,禾禾心里面也觉得暖洋洋的。这个时候妈妈才是彻底属于她的。 想到这,禾禾贴妈妈贴得更紧了。 母女俩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荔河花园。楼道口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禾禾看到车牌号,眼睛亮了,“爸爸!” 江晟刚从车上下来,便被一个小人儿抱了个满怀。 他转身一把抱起女儿,目光落在几步之遥的钟卉身上。她穿了一件他从来没见过的牛仔外套,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像个小女孩似的。 等钟卉走近,江晟才注意到她胸前的文字,不由皱起眉头——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离婚了,穿衣风格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说谁知道这女人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江晟压下心头的不舒服,挪开视线,抱着女儿站在电梯前。 钟卉跟在父女俩后头没有作声。进了电梯后,她听到女儿问江晟:“爸爸,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几天没看到你了。这周末学校组织我们去春游,你能不能陪我去啊?” 江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爸爸周末有事情,你让妈妈带你去吧。” “叮”地一声,电梯已经到楼层了。禾禾从爸爸身上挣扎下来,气呼呼道:“果然又被妈妈说中了!” 江晟转过头看着钟卉,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不快:“你和禾禾说什么了?” 钟卉对他黑沉沉的眼,冷道:“我能和她说什么?我告诉她你最近肯定没时间。” 江晟眉头皱了起来,周末他要见银行的人,确实是没有时间。他已经和徐小谷达成了欠款入股协议,眼下在找各个渠道拆借资金,先把自己手里的几个窟窿想办法堵上再说。 看着钟卉清冷的侧脸,江晟语气缓了缓:“我来安排一下,看能不能挪个时间……” 钟卉低头用钥匙开门,不置可否地回:“随你。” 江晟跟在后头进去:“我去看看小树。” 白班的阿姨正在小房间,抱着小树在窗边摇晃,江晟从她手里接过儿子,闻着儿子身上的奶香味,感觉自己积攒了好几天的疲惫瞬间消散了不少。 钟卉下班了,白班阿姨也到了交班的时候。她赶紧和钟卉汇报小树白天喝奶量和大小便的情况。 江晟坐在床边,低下头想亲一口儿子嘟嘟的脸蛋,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几天没刮胡子。 他在距离儿子脸蛋几寸的位置停下来,越看越觉得儿子长得像自己,忍不住冷哼一声:“你妈让你姓钟也没用!一看就知道你是我儿子。早晚有一天,你爹要让你改姓江!” 钟卉洗了手换了衣服进房间,便看到江晟搂着儿子笑得像个傻子。她倒没想到他被人坑了,还能笑得出来了,看来被坑得不多。 她从江晟手里接过小树,娴熟地将奶瓶塞进儿子嘴里,儿子咕咚咕咚喝得脑门冒汗。 虽然已经开始工作,钟卉还是坚持母乳喂养。定时用吸奶器泵奶,泵出来放在冰箱里存起来,为此她还特意买了个小冰箱放在档口。白天阿姨热好用奶瓶喂给小树喝,小树慢慢也习惯了奶瓶。 钟卉看孩子的眼神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眼前的画面让江晟的心颤了一下。他忍不住从后头搂住她的腰,脸埋进她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属于她的气息,低声说:“让我抱会儿。这几天太累了。” 钟卉身子僵了一瞬,抱着儿子又不能大幅动作,只能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纹丝不动。 江晟只觉得怀中的人说不出的柔软丰润,他下意识地抱紧了些,仿佛这样才可以得到些许安慰。没有她和孩子,自己在外面经受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晟心里生出颤栗感,嘴上却说道:“你那带字的衣服是穿给谁看的?离婚了,我也不准你勾引别的男人!谁敢和你在一块,我揍谁!” 钟卉眉心蹙了起来,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江晟,你几岁?” 她知道他心情不好,懒得多说,免得他又发疯。 此刻钟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家是必须得搬了。 75. 地下恋 “我没说不答应啊。”…… 清荔大学的成教楼,钟妙在这里上服装设计成人班。 班上同学来自各各业,有下岗工人,有个体户,还有像她这样的服装店老板。 和那些经有缝纫经验的同学比,钟妙的基础比较薄弱。也因此这学期上《立体裁剪》课,她格外认真。 教《立体裁剪》的老师叫桑文,是学校特意从校外请来的。桑文从清荔大学服装系毕业后,分配到一家毛毯厂当技术员,没多久就辞职了。辞职后白手起家,从几台缝纫机做起,自己设计、剪裁、制作,走上了创业之路。现在创立的品牌经在国内各大高档商场设立了连锁专卖店。 桑老师平时上课非常严厉,点评学生作业也是毫留情。上一节课留的作业是做一条女式连衣裙。前面几个同学交上去作业,每一件都被她狠批了一通。 轮到钟妙,老师翻了翻她布条拼出来的裙摆,“设计倒还有点想法,手工粗糙了。回家好好练练踩缝纫机。裤子拼缝、上袖子、上领子、上腰头,先把基本功好好练扎实,然后面很难发展。” 钟妙羞愧地低下了头,管是手缝还是机缝确实都是她的薄弱项。 课程结束后,钟妙又抓着桑老师请教了很多问题。从教室里出来,经是晚上9点了。 捧着书本走在学校主干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稚嫩面孔,钟妙由对这些大学生心生羡慕。 像她,天生是读书的料,没考上大学,只得去棉纺厂当工人。 从厂里出来摆摊做生意,到现在开店卖服装,才发现自己好多东西都会。 姐姐正在筹备制衣厂,还等她学成了去厂里负责产品开发。 钟妙心里直打鼓,自己会的东西多了。她决定以后每天收摊回家,原本一个小时练习缝纫的时间,增加到两个小时。 “同学,请问学校的舞厅在哪里?”一个清亮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钟妙抬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像是学校的学生。 清荔大学每周末会在学校食堂搞舞会,校内外的人买票都可以参加。也因此吸引了少想到学校猎艳的会人士。 钟妙往后指了指:“前面往右拐,二食堂楼上。” 年轻男人上下打量钟妙,笑道:“同学,刚好我没有舞伴,能能邀请你一起去舞会?” 钟妙对这种想着法子来学校追女大学生的校外人士一点好感也无,当即摆手拒绝:“谢谢。我还有事。” 年轻男人还要什么,后一个声音打断他:“钟妙!” 钟妙转过头一看,一道熟悉的影站在远处报刊亭旁,她如蒙大赦地跑了过去:“你怎么到这来了?” 年轻男人看女孩朝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男人跑过去。那男人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西服随意搭在手腕上,看着派头小。 “现在的女大学生!”年轻男人默默吐槽一句,悻悻地离开了。 晚上的校园主干道光线昏暗,时地有成双结对的小情侣经过。钟妙就是报刊亭的灯光,飞快地觑了倪奇正一眼。 这几天都没看到他,钟妙一直想跟他解释,她那天的并是真心话。纯粹是出来安姐姐的心。结一直找到机会。 倪奇正看着前方,淡淡道:“我来这边办点事。” 钟妙松了口气,心一横决定实话实:“那天,对起。我姐看到你买烧饼送过来,以咱俩之间有什么。我怕她产生误会,只好撇清楚一点……” 倪奇正自嘲般地牵起唇角:“我知道。像我这样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你这种二十出头的如花少女肯定看上。” 钟妙脚下一顿,再笨也听出他话里的讽意。 她扯住他西服的衣摆,搜肠刮肚地找词:“你真的一点老!你这张脸就是新世界的招牌!我第一次见你,以你和我姐年纪差多呢!如是因你脸臭了,肯定很多姑娘追求你!其实她们知道,你这人外冷内热……” 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钟妙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把自己能想到的倪奇正的优点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个个往外报。 千穿万穿,马屁穿。 倪奇正听到后面,扑哧乐了,原本紧崩的俊脸瞬间冰融雪消。 他停下来看着钟妙,声音有些紧绷:“那些姑娘里面包括包括你?” “蛤?”钟妙愣住,脸腾地一下红了。 倪奇正叹了口气,这些天刻意避开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放下撂开。 他牵起钟妙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姐姐的没错,我就是对你有想法,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过,有一点她错了,我爸妈管我娶老婆的事。在他们眼里,我脾气好,能有人要就错了,毕竟我都三十五了。妙妙,和我在一起好好?” 钟妙心怦怦直跳,整个人红得像烫熟的虾。对上倪奇正热烈的眼,她发现自己真的出拒绝的话。 倪奇正看出她的摇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钟妙被他脸上的温度烫得放开手,原来脸上发热的只她一个。 她心下一软:“处对象可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倪奇正满眼炙热:“什么条件?” 钟妙脱口而出:“一年之内公开。一年之后如我们还在一起,再公开。还有,这一年牵牵手可以,你能乱来……” 倪奇正一脸无奈:“妙妙,我都三十五了!” 钟妙很严肃:“你要是答应,就算了。” 倪奇正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一把拉住她:“我没答应啊。” …… 钟妙和倪奇正处起对象,两人约法三章,恋情采取地下模式,平时在市场见面还是像以前一样——普普通通的市场经理和小商户之间的关系。 钟妙想的是自己一年时间,一年之内发现合适,就悄悄结束,需要惊动任何人。一年之后,如她和倪奇正还在一起,再告诉姐姐。 钟卉没察觉到妹妹这边的情况,她每天一睁眼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各种事情等着她拿主意做决定。 厂房装修的事,钟卉依然是交李大头,里头的水电工程是个麻烦事。虽然很想跟江晟撇清关系,但这个生意还真的只能和他谈。 早上出门碰到江晟,钟卉跟他提起这事:“我知道你忙,这事我本来可以直接找你徒弟小鲍,想想还是跟你打声招呼吧。” 江晟随口道:“工价你多少钱一天?” 钟卉一愣,问道:“外面六级电工多少钱一天?” 江晟看了她一眼:“我刚从厂里出来的时候,一天五十。” 钟卉:“现在呢?” 江晟慢声道:“现在啊,贵喽!” 钟卉懒得跟他谈“斤头”:“厂里那个车间有多大,你知道的。两个电工师傅够了吧?两个够,三个!” 江晟眉头微挑:“水电什么时候进场?” 钟卉:“经让李大头开始清拆了,下礼拜差多了。” 江晟:“我知道了。这事我来安排。你管了。” 钟卉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什么叫“你管了”,这是她的工厂! 刚要开口,便听到江晟又:“我直接找李伏俊,跟他对工期就了。” 钟卉点头:“也。到时候让鲍天材把工程单我。” 她知道江晟公司的水电工程这块很早就是鲍天材在负责,江晟作老板基本怎么插手具体事务。 反正经跟他打招呼了,接下来直接找小鲍就了。 两人聊完正事,经到了楼下,江晟这才注意到钟卉今天穿着套裙和丝袜,还化了妆。 这打扮,一看就是要去会人。江晟心里酸溜溜的,嘴上问道:“今天——要出去啊?” 钟卉嗯了一声,便再理他,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江晟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晌,突然发现她好像比怀孕前还要瘦,露出的那一截小腿显出她几分伶仃的脆弱感。 这一幕落在他眼里,心莫名有些舒服。 江晟车子停在她旁,摇下车窗:“上车吧!我送你!” 钟卉摆了摆手:“顺路。我叫个出租车就了。” 江晟沉黑的眸子落在她脸上,唇角微扯:“上车吧。最后一次这车送你。明天这车就属于我了。” 最近了填窟窿,他把能卖的都卖了,可以抵押的也都抵押了。这车22万买来的,22万卖出去,等于白了这么时间,也亏。 钟卉怔了片刻,想了想,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右腿小心勾到门框,刚穿的丝袜有一处勾丝了。 她由皱起了眉头,清荔电视台约好了今天到市场上来拍视频。 江晟的视线在她的小腿上滞留片刻,手指力扣在方向盘上。 他很担心自己会忍住手放上去。 …… 钟卉刚到档口,李承福就拿着报纸兴冲冲来找她。 世界新苑售楼小姐卷款外逃事件登上了《清荔晚报》。谷晖的徐总然是个话算话的人物,了他们5个业主两个方案:全额退款或者重新签订正式的购房合同。 李承福选择了重新和谷晖签订正式的购房合同。没办法,那套别墅老婆孩子看了都喜欢得得了。老婆经开始操办女儿转学的事,想一家人尽快团聚。 李承福自己也想快点在清荔安家,现在他租住的是附近的农民房。条件很差,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是一点夸张。 钟卉一字落地看完了那篇报道。整篇报道完全是从孙文芳的角度写她卷款外逃的来龙去脉,最后结尾提了一下谷晖对被卷走房款的5位业主的补救方案。几千字的报道从头到尾只字未提王晖。 一个堂堂的公司老总突然失踪,公司帐上大额资金转移到国外,警方可能没有调查出来。只能徐小谷确实厉害,仅把老公的丑闻压了下来,还谷晖进了一次完的危机公关。 这个时候如爆出王晖卷走公司帐上所有的钱和售楼小姐一起外逃,只怕谷晖就彻底垮了。 虽然知道王晖倒底卷走了多少钱,但照徐小谷这个架势,谷晖重新振作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钟卉由想到江晟,他应该也被王晖坑了少钱。然像他那样爱充场面的生意人,怎么舍得把车卖了? 钟卉报纸还李承福,顺便恭喜他:“李大哥你是大手笔,要么买,一买就是别墅。世界新苑离这近,以后就方便了。” 李承福很高兴:“那的房子确实错。新世界好多商户在那买了。你和钟妙没自己在那整一套?” 钟卉笑道:“钟妙想在那买,正打算陪她去看呢。” 她的是真话,自打那天倪奇正送了烧饼,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妹妹买房子的事。 管以后妹妹嫁谁,她一定要让她嫁得有底气。结婚前买一套房子傍是很有必要的。 两人正聊着,倪奇正来档口找钟卉,有电视台和报的记者来找她。 钟卉有些意外,何厂的是清荔电视台的节目吗?怎么报也派人来了? 到了市场管理处的小会议室,看到里面坐着两男一女,其那位女士看着钟卉进来,立马站了起来。 “钟卉!” 钟卉也是一脸欣喜:“文悦,你怎么来了?” 丁文悦是店里的老顾客,之前在店里孩子买过少东西。她坐月子的时候,钟卉还上门她送过急的东西。 后来钟卉坐月子,丁文悦也专门到荔河花园探望过她。 丁文悦指了指一旁穿着工装背心,略微有些秃顶的男人,向钟卉介绍道:“这是我老公,戴聪。他是清荔电视台的记者,我听他要拍一档下岗女工的栏目,第一个就想到你,没想到你们厂还真把你推荐到电视台了。” 钟卉有些好意思:“国棉厂大几千号女工,下岗后创业比我优秀的多了去了。我是因跟厂里一直走得比近,厂跟我比较熟悉,才推荐的我。” 戴聪笑道:“你们国棉厂这次推荐的三个下岗女工都很有代表性,服装、食品加工、空姐,各各业全面开花啊。” 丁文悦猛地点头:“刚好我今天也有采访任务,就跟我老公一起来了。” 钟卉笑了:“你是来采访倪经理的吧?” 丁文悦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她:“还真是。今天我是来采访你们这些商户的。” 钟卉接过来,是今天刚出炉的晚报,其头版头条赫然是《避免休闲过头消磨进取心》,上面的配图瞅着很眼熟。 钟卉定睛一看,那是她档口的照片吗?两个店员正穿着文化衫和客人介绍商品。 这报记者什么时候上她档口拍照片,她们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76. 白日梦 她怎么可能让他跟别的女人结婚…… “眼下中国正处于争分夺秒奔小康的阶段,而休闲是西方资产阶级富裕之后滋生的腐朽的生活方式……” 钟卉瞪大眼睛看着手里这份《清荔晚报》,一个休闲装竟然能上升到资本主义生活方式? 看完整篇文章,再看看配图,显然这个记者是将她的档口当成典型来批判了。 丁文悦看钟卉捏着报纸看了半天,忙道:“我们报社的领导也觉得这篇报道太狭獈了,这不,让我来采访下你们这的商户,深入服装从业者和消费者角度来写一篇。” 丁文悦最近调到了风头正健的《清荔都市报》,报社的领导一直将《清荔晚报》当作自己的头号竞争对手。 既然晚报想通过批判现在最流行的休闲装来搏取眼球,那他们都市报就得出来替休闲装正正名了。 钟卉放下报纸:“挺好的,照片拍得挺清楚的。还得感谢他给我打广告呢。” 原本她还有些生气.拍照可以,能不能事先打个招呼。不过看照片上显眼的“青禾女装”四个字,顿时一点也不气了。这个时代的记者还没有什么流量意识,大喇喇地将她档口的招牌给拍了下来。 晚报一般是下午两点发往各大报刊亭,也就是说丁文悦手里头这份报纸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发出去了。看到这篇文章的人应该都会注意到照片上的“青禾女装”四个字。没准对休闲装感兴趣的,会到她们店里来看看。 钟卉脑中正琢磨着要怎么转换这波客人,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倪奇正开口道:“丁记者,这样吧,我安排几个商户来接受你的采访。钟卉这边让她先和电视台的同志一起把上电视的素材拍了。” 丁文悦忙答应下来。倪奇正安排了张小乐几个相对年轻又能说会道的悦一起聊聊今年流行的“休闲装”。 戴聪和另外一个负责摄像的同志站了起来,“钟同志,咱们要不就在这拍吧?对着镜头说一段话就行了。” 接到讲述下岗女工再就业故事的节目任务,戴聪和同事都很头疼,尤其其中个都是纺织女工。 这几年纺织业下岗女工大规模流向社会,外头对她们的评价并不高。一说到“纺嫂”各行各业都皱起眉头,没文化,没素养,没技能。 这些人上镜能行吗?不会一看到机器话都说不利索吧? 戴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钟卉:“这是我们栏目编导写的稿子,你要不先读几遍,背熟来,再结合自己经验讲一点?” 钟卉拿过来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戴记者,去我的档口拍吧,在这拍也看不出我是个卖衣服的。顺便带你们逛逛新世界。” 戴聪想了下,他们待会还要拍一些市场环境的镜头,有人带着去也好,便答应下来。 钟卉带他们去档口,一路上,她都在跟电视台的同志介绍新世界批发市场的各个品类分布。 市场上的摊贩已经知道今天有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来,听说电视台的同志是专门来拍钟卉的。看到钟卉身后跟着两个男同志,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黑漆漆的机器,瞅着像是摄像机,忍不住打趣起来: “哟!小钟,听说你要上电视了?这下要出名了!” “这两位同志是电视台的吧?能不能也拍拍我们?” 钟卉扫了一眼那几个起哄的,笑道:“他们拍的是八妇女节的节目!你们就别凑热闹了!” 果然几个商户一听是八节的节目,顿时没了兴趣。 到了女装区域,钟卉指着其中一个非常窄小的档口,对戴聪道:“这是我刚下岗的时候租的档口,你们看要不要拍下这里。” 戴聪和摄像互相对望一眼,这个七八个平方的档口,现在成了个专门卖袜子的档口,难以想象她当初是怎么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头卖衣服的。 “拍!当然要拍!” 钟卉和袜子铺的老板打了个招呼,便站在门口跟他们俩介绍起来。 摄像赶紧拿起机器对着她,钟卉对着摄像机指了指身后:“我刚下岗的时候,最初是在这个档口卖衣服。你们看,窄得跟过道差不多。那时候新世界才刚刚起步,政府在租金和税收上给了我们很大的优惠。让我们这些下岗女工在刚创业的时候,不至于负担太重。” 虽然钟卉没有按稿子上讲,但她结合自己的情况说得更加真情实感。 戴聪松了口气,他刚才只稍微和她说了几句,她便能发挥得有模有样了。原本听妻子夸钟卉大方有主见,为人处事成熟周全,戴聪明还不以为然。 一个服装店的老板,又是下岗工人出身,起点能高到哪里去? 这下和钟卉打交道,才发现她不仅对镜头一点不怵,对这个节目要拍什么似乎一点就透。 拍完小档口,负责摄像的小伙子忍不住夸奖道:“你之前是不是参加类似录影?感觉你对着镜头特别自然。” 钟卉笑了:“我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说起来这得感谢上辈子智能手机的发展,她比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更适应镜头。 拍完了自己起步的档口,钟卉领着他们去了现在的女装店和童装店。紧挨着的两家店,宽敞明亮,两个店员看上去也是训练有素。 当听说钱莉和孙小满也都是下岗女工,戴聪来劲了,非要她们俩也对着镜头说几句。 两人脸胀得通红,吓得直摆手,躲到一旁去整理衣服了。 戴聪看她们实在不愿意,也就算了。毕竟钟卉才是这档节目的主角。 钟卉对着镜头展示了自己“五星商户”的证书。 “不管当纺织工人,还是当服装店主,都要能吃苦,要脚踏实地。不同的是,在厂里当工人,有工厂给咋兜底。出来做生意得自己自负盈亏,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和心血……” 钟卉说到自己下岗后的创业经历,也是感慨万千:“下岗不可怕,关键是下岗后要让自己快点动起来。不要一味地沉溺在过去。方法总比困难多。” 戴聪点了点头,最后照例问了个每个上节目的下岗女工都会被问的问题,“你现在管着两家服装店,大部分时间都投在店里,你丈夫支持你吗?会不会因此埋怨你?” 钟卉对着镜头笑了笑:“我离婚了。这个对我不是问题。” 戴聪怔住,他听妻子说钟卉刚生完孩子,万万没想到竟然已经离婚。一想到她一个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还开着店,他眼里不由流露出一丝同情。 其实,钟卉自己觉得离婚后的生活挺滋润的,她儿女双全,有自己的事业,收入也还过得去,又没有男人对她指手划脚,这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偏偏每个人看到她的眼神都是一副同情加惋惜的样子。钟卉有些郁闷,郁闷归郁闷,她慢慢也能坦然接受那些异样的眼神了。 原本以为要拍一整天,没想到半天就结束了。 “你们厂你是第一个拍的,后面还有两个,希望每个人都能这么顺利。” 戴聪一边和同事收拾东西,一边对钟卉道:“播之前,我让文悦打电话告诉你。清荔电视台,你到时候记得看。” 钟卉:“好。” 从钟卉档口出来,摄像小伙问戴聪:“最后那个问题到时候是不是剪掉啊?” 戴聪想了想,“这个要问问台里领导。” 他们这头拍好了上电视的素材,丁文悦那边也采访完了,今天和新世界几个商户的访谈,够她写一篇采访报道了。 忙完后,中午倪奇正代表市场管理处请两家媒体的记者们吃饭。钟卉和张小乐他们也跟着一起去了。 丁文悦拉着钟卉一起聊了好多育儿经,她女儿比小树大几个月,已经能睡整觉了。 钟卉听了羡慕不已,小树如今晚上还要醒来个二次。 利鑫大厦地下停车场。 老周围着黑色桑塔纳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仍然意犹未尽。 江晟靠在车边,不耐烦道:“你看完了没有?是不是要拿个放大镜再好好检查检查?” 老周嘿嘿一笑:“又不是买青菜萝卜,二十多万的东西,可不得慎重点?” 江晟双手插兜,抬了下眼:“我这车质量怎么样,开了多久,你最清楚。买这车的时候,你不是也在?” 老周有些自得地点了点头:“这车就是我和亮子陪你一起去买的,不然我也不敢在你手上买。那时候,我和亮子两个都是穷光蛋,看你花二十多万买辆车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别提多羡慕了。没想到等我们俩赚到钱了,你这个大老板开始卖车还债了……” 江晟脸色沉得像锅底,冷声道:“你倒底要不要,不要我找别人了!” 这车可不好买,当时不仅找了门路还加了钱,放在二手市场上根本不愁转手。只是现在他急用钱,只能从身边有钱的兄弟下手了。 老周除了在利鑫大厦当后勤科科长,还跟亮子搞了个空调维修公司,承包了清荔大大小小商厦的维修业务,赚了不少钱。 他正想买一辆汽车充充场合,以后出去谈生意也好谈一些。 看江晟抬脚便要走,老周一把拽住他,将一个黑色马甲袋递给他,“谁说不买了!我钱都带过来了!你数一数。” 江晟打开一看,一叠叠捆扎好的崭新钞票,总共20扎。他抬头看着老周:“还有两万呢?” 老周“啧”地一声:“个月后,这个车没问题了,我再把剩下钱给你。” 江晟眉头拧了起来:“个月太长了。一个月。” 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纸笔送给老周:“两万块,你得打个欠条给我。” 老周简直无语,以前他们兄弟之间也经常互相借钱,从来没打过借条。今天江晟竟然为这两万块钱,就要他打欠条! 看来这次他真的是亏得底裤都不剩了!古话说的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初江晟在他们面前可别提多神气,没想到也有今天! “不就两万块钱么?!至于不还你?”老周眼里流露出一丝鄙夷,悻悻地接过纸笔,写了个欠条。 江晟仿佛没注意到他脸上的得瑟,拿过欠条,拎着刚到手的钱,抬脚便进了电梯,直接按下公司的楼层。 办公室里,鲍天材看老板来了,一脸慌乱地站了起来:“师傅,今天工地上来了个十几个讨薪的工人,一大早就把财务室堵了。我按你说的,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回去,他们说要是拿不到钱,还要上门来闹……” 江晟边走边将衬衫袖子挽起来,淡声道:“他们明天不会来了。已经让财务室通知他们下午来领钱了。” 鲍天材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师傅,你哪来的钱啊?” 江晟揉了揉太阳穴,往椅背上一靠,整了下袖子:“你问那么多干嘛?放心,不会少你们的工资。” 鲍天材赶紧闭上嘴巴,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师傅,昨天师,师母打电话给我,说是她有间厂房需要安装水电,让我安排两个师傅过去给她,还让我按照市场价给她报价……” 江晟离婚的事已经在公司传开了,鲍天材琢磨老半天——自己还是别改口了,在江晟再婚之前,钟卉还是他师母。 江晟抿了抿唇:“你师母现在有钱。你就按市场价给她报价。” 鲍天材“哦”了一声:“那我就安排刘工和他两个徒弟去了。” 刘工是他们电工队的六级电工。一个六级电工领两个徒弟去,人手足够了。 江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点上。白色烟雾袅袅升起,他眉头微扬:“不用老刘去。我抽个时间去就行了。” “蛤?”鲍天材张大嘴巴看着江晟,半晌结结巴巴道:“师傅,你的意思是这个活你亲自接?” 江晟弹了弹手里的烟灰,面无表情道:“人工不是钱?公司现在这么个情况,能省则省。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鲍天材快哭了。公司已经没钱到老板要亲自下工地的地步了吗? 办公室外,田馨捡起那颗滚到自己脚边的扣子。淡蓝色的四眼钮扣,刚刚从江晟身上滚落下来的。 她将那颗扣子捏在掌心里,脑中闪过钟卉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看来江总是真的离婚了。连扣子都没人给他缝。如果是她的男人,她一定会在出门前好好检查他的衣服。 田馨打开抽屉,翻出针线盒。 …… 鲍天材走了,江晟又打了个电话给徐小谷,将和银行领导见面的时间提前到周六。 徐小谷原本不愿意,那些领导都是大忙人,定好的时间哪里好调整。 听江晟说周日要陪女儿去春游,她沉默半晌,低声道:“看不出来你是个慈父。行吧,我想办法帮你改时间。” 挂上电话,江晟右手手指轻叩着桌面,脑中盘算着如何和几家原材料厂家谈延长付款时间。 水泥厂家应该问题不大,钢筋厂比较麻烦。 江晟阖上眼睛靠着椅背上思忖着,原本只是想闭目养个神,没想到盹着了。 江晟做了个梦,梦见在一个酒席上,每个见到他的人都在恭喜他。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前挂了个“新郎”字样的喜花。 他转过头一看,旁边坐着个满脸含羞的女人,胸前挂着和他一样的喜花,上面写着“新娘”的字样。 江晟揉了揉眼睛,脑子“嗡”地炸开了——田馨? 怎么会是她!江晟心下惊骇不已,头皮阵阵发麻,僵立在那儿,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站在那儿四下张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钟卉呢?钟卉去哪了? 她怎么可能让他跟别的女人结婚! 江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胸口一阵钝痛,倏地睁开眼,梦里那双含情带羞的眼撞了进来。 田馨站在不远处,眼眸清亮地看着他,温柔道:“江总,刚才看你袖子上的扣子掉了。正好我这有针线,我帮你缝下扣子吧。” 77. 春游1 这人倒是很清楚自己的角色。…… 江晟有一瞬间的神智恍惚,他发誓他从未对田馨产生什么绮念。 都怪钟卉,那天好端端地突然提到田馨,所有他才做了这么个荒诞离奇的梦。 这个梦让他心情非常不好,微眯起眼看着面前的女人,语气也不自觉地严厉起来:“田馨,我招你进来是当前台和行政,不是给我当生活助理的。” 田馨的笑意僵在唇角,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眶红了:“江总,我没别的意思。刚才看到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我正好有针线,就想着帮你缝一下。之前小鲍的衣服破了,我也帮他缝过。” 江晟听她说完,眉头又紧皱了几分,他平时并不算是个端架子的上司,以至于有时候鲍天材他们也会跟他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 对田馨,公司里就她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很过份的错误,他也并不会很严厉地批评。 江晟沉默了一瞬间,理智此刻已一条条回归大脑。他眉眼冷峻,缓缓开口:“我发工资给你,不是让你给同事缝衣服的。上班时间,不是你工作范围的事情,不需要你做。” 和江晟共事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这么不留情面。田馨以为自己听错,一脸错愕地抬头看着他。 老板那双沉黑的眼眸里是平静得让人打怵的审视。 田馨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唇,半晌小声道:“我知道了,江总。” 江晟假装没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水光,捞起椅背上的外套穿上,淡淡道:“下回注意。” 田馨呆呆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眼泪一滴滴滚了下来。 进了电梯,江晟随手便按下了负一楼。过了一会才想到来,他已经没车开了。 胸口一阵堵,他脸色一黑,重重按下一楼,出了大楼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 江嘉禾放学回来,勉强把作业写完了,然后屁股就像扎了钉子一样坐不住。 只要听到外面有一点声音,就忍不住跳下椅子打开门去外头看,结果看了两次都是隔壁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下班回家。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他不会忘了明天要跟我们一起去春游吧?” 禾禾等到晚上九点多,都没等到爸爸回来,从一开始的欢欣雀跃,到后来的无精打采。 以往学校活动都是妈妈陪她去,禾禾没觉得什么。现在爸爸妈妈离婚了,她反而希望他们俩都能陪她去。禾禾很怕班上同学看出来她父母离婚了。 虞桂枝看外孙女这个模样,安慰道:“你爸在外头那么忙,妈妈带你去也是一样的啊。有多少小孩爸爸还不在身边呢。” 钟卉正在准备第二天春游要带的东西,忍不住开口道:“就他一个人忙?没空就说没空,别答应了又放鸽子。” 虞桂枝忙在一旁递了个眼色给女儿,禾禾已经不开心了,哪有当妈的还在旁边添柴加火的。 钟卉只当没瞧见。她最讨厌江晟答应女儿的事情做不到,这种事上辈子发生次数太多。 明明是他的错误,最后倒要她来哄女儿。这次她是不打算提醒他了,他要是忘了到时候自己跟女儿解释吧。 禾禾一脸迷糊:“妈妈,放鸽子是什么意思啊?” “放鸽子就是说话不算话。”钟卉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催促她上床睡觉:“好了,九点了,该睡觉了,不然明天起不来。” 禾禾“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上了床,临睡前叮嘱妈妈早上别忘了叫她起来。 九点钟之前必须赶到学校门口。所有同学和家长都得坐学校包的大巴车去马场山。 第二天一大早,根本不需要钟卉喊,禾禾自己就醒了。 母女俩刚吃完早餐,白班的阿姨就来了。小树最近有点红屁股,钟卉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女儿出门了。 禾禾换了校服,戴上红领巾,扎上两个小辫子,钟卉则穿了件今年流行的休闲外套。母女俩脱下了笨重的冬装,看上去都清清爽爽的。 禾禾一开始还在嘀咕爸爸说话不算话,出了家门,看到班上的同学,兴奋得瞬间把爸爸抛到脑后了。 到了学校,几辆大巴车已经等在学校门口。四个学生家庭一组,禾禾和程琳、冯全、和邹晓雨一组。 组长是邹晓雨的妈妈。禾禾刚转学到这间学校,曾经和邹晓雨闹过小矛盾,现在已经和好了。虽然只是一般同学关系,但比刚开始要好多了。 同一个小组的家庭坐一块,邹晓雨和程琳的爸妈都来了,冯全和禾禾一样,是妈妈陪着来的。 看到班上有几个同学爸妈只来了一个,禾禾大大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没人会注意到她爸爸没来了。 禾禾和程琳坐在一起,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程琳母亲转过头对钟卉笑道:“这两孩子天天上学放学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 钟卉也笑了,两人正聊着,大巴车门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跳上了车。 “爸爸!”禾禾看到江晟来了,激动得快跳了起来,大声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江晟就这样,赶在最后一分钟在全车家长的注目礼之下上了车,连司机都忍不住开口道:“你再来晚点,我这车子就要开走了。” 钟卉简直无语,目光看向窗外,很想当作不认识这人。 禾禾挨着同学一起坐,钟卉旁边座位是空的。江晟上了车径直走到后排,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一丝淡淡的肥皂混杂着酒精的气息飘了过来。不用说,他肯定是喝到早上才到家,然后匆匆忙忙洗了个澡才过来。 “有吃的吗?我没吃早饭。”江晟凑到钟卉耳边,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眼底结满了红血丝,发梢还带着潮气。 钟卉没说话,从随身背包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他。禾禾春游,她昨天特意到西点店称的鸡蛋糕。 江晟看上去像是饿狠了,拿出一个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一连吃了三个才停下来,“有水吗?” 钟卉将女儿的水壶递给他,江晟仰脖一口气喝掉半壶水,喝完将水壶还给她,“一晚上没睡,我先睡会,等到了你再喊我。” “????” 吃完喝完睡觉,这人倒是很清楚自己的角色。 钟卉脸色冷了下来,转过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看到他已经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眼眶下有着睡眠不足的暗影,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钟卉抿了抿唇,是了,他也三十好几了。 江晟是很耐老的,印象中他三十多岁和四十岁的时候看上去差不多。难怪人到中年还那么招年轻姑娘喜欢。只有钟卉才知道,在英俊扛老的皮囊底下,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年轻时纵情烟酒留下的毛病。 马场山在距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郊区,大巴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车上孩子们兴奋得不得了,大喊大叫叽叽喳喳。 江晟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钟卉简直是他的安眠药。有她在旁边,他睡得特别好。在车前行的颠簸和她轻浅的呼吸声中,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他觉得安心无比,眼皮也开始越来越沉重。 禾禾趴在椅背上,几次想用力撑开爸爸的眼皮都没得逞。到了马场山,江晟终于睡醒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感觉精力又重新回来了,心情也好了很多。 钟卉正踮着脚从行李架上拿行李,他飞快地靠近她,伸手去接那只包,低声道:“我来吧。” 钟卉没搭理他,自顾自将包拎在手里,江晟顺势抓着她的手。这一握,他感觉到一种心满意足,这几天躁动不安的心重新稳稳地回到胸腔。 “你松开。”钟卉眉头皱了起来。 江晟挨近她,沉黑的眼眸恢复了些许神采,唇角勾了起来:“不,松。” 前面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传了过来,禾禾大声道:“我妈妈做的菜可好吃了!” 邹晓雨很不服气:“我妈妈做的菜才好吃呢!” 很快程琳也加入战局:“我爸爸做的菜最好吃!” 几个小孩七嘴八舌吵成一团,身后几个家长都忍不住笑出来。 …… 钟卉将手里的包往江晟怀里一塞,淡淡道:“你愿意拎你拎好了!” 几个小孩越吵越大声,一旁家长赶紧劝止:“待会我们每人做两道菜,由你们来投票谁炒的最好吃!” 一听说要投票,孩子们瞬间来劲了,忍不住欢呼起来。 禾禾四处找爸爸妈妈,回过头一看,爸爸正抓着妈妈的手,而妈妈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她瞬间想到以前爸爸妈妈吵架时的场景,一下子慌了,很怕他们当着同学们的面吵起来。 “妈妈!”禾禾小脸煞白,撒开腿跑过去,一把抱住妈妈。 这学期在学校学了一首歌,《只要妈妈露笑脸》,禾禾觉得这首歌唱的和她家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只要妈妈开心了,家里的气氛才会好。看到爸爸妈妈要吵架,禾禾下意识地就挤到两人中间,抓住妈妈的手,“妈妈,老师说山上有映山红,待会带我们去摘映山红!” 钟卉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笑道:“好呀!要注意安全哦!” 马场山不高,没有太荒僻的地方。因为相对安全,从钟卉念小学那会起,就是学校每年春游秋游一大去处。 因为每年都有学生来春游和秋游,山脚下的空地被附近农户承包了,用土砖垒了几个灶台,出租给游客使用。 爸爸们带着孩子去山上玩,妈妈们则留在山脚下做饭。 钟卉这一组组长是邹晓雨的父母,两人都是高材生,在清荔一家大型外企工作。 邹爸爸看上去冷酷话少,邹妈妈忙上忙下瞧着很利索。 邹爸爸一头扎进火膛那边开始烧灶,邹妈妈则开始洗菜,笑道对她们几个说道:“你们休息吧,今天这顿饭我们来做!” 程琳妈妈见状忙道:“用惯了煤气灶,这种土灶是真的不会烧!你们太能干了!” 冯全妈妈从包里拿出各种调味料:“这是我们从家里带过来的调味品,你们看需要什么。” 钟卉原本想搭把手,看两人已经忙开了,便索性当个闲散人儿,将自己准备好的食材放上去,让邹妈妈自由发挥。 邹爸爸捡好些干燥的树枝,又找老板要了些刨花,熄火了几次,总算把土灶给烧起来。 灶倒是很快烧好了,邹妈妈那边菜还没洗好,没有一个能下锅的。眼瞅着铁锅越烧越热,都开始冒烟了。 邹妈妈手里的菜还没洗完,看着烧红的锅,不由慌了,“这,这跟煤气灶完全不一样啊!不能关火么!” “没法关!这要熄了火待会再烧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让它干烧吗?” “赶紧把剩下菜洗了吧。” 几个妈妈都没有用土灶做饭的经历,七嘴八舌地看着那口被烧得冒火的烟,手忙脚乱地开始洗菜。 钟卉看她们都挤过去洗菜,止住了脚步,顺手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水,直接浇到锅里,“先别让锅干烧,烧点水也是好的。” 江晟带着女儿下来,便看到钟卉系着围裙,站在灶台旁在切胡萝卜丝。 那阵仗让他心里抖了一下,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上前一把接过钟卉手里的刀:“我来切。” 每次看钟卉切菜他都心惊肉跳,结婚这么多年,她菜越做越好,但有一样始终学不来,那就是切菜。 而江晟别的家务活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项干得还不错。 78. 春游2 “你不用搬。我搬走。”…… 程琳妈妈看江晟想过来帮忙,笑着拈起一根细细的胡萝卜丝,对江晟道,“看看你老婆切的,这一看平时就没少做饭。” 钟卉被几个孩子团团围住,没注意到江晟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 禾禾手里捧了一大簇映山红,裤兜里满满的羊奶果。 她扯下一朵映山红的花瓣,塞进妈妈的嘴里:“妈妈,爸爸说这个花可以吃。” 钟卉:“可以吃,也不能吃太多。” 映山红的花瓣其实没什么味道,嚼到最后是一丝淡淡的涩味。小孩子总归是好奇心作遂,什么样的野果子都想摘来尝一尝。 尝了个新鲜便对映山红没什么兴趣,还是酸酸甜甜的羊奶果更好吃,只不过吃了肚子更饿了。 几个孩子围着灶台流口水: “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 “好饿啊。你不饿吗?” “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妈妈,怎么是胡萝卡啊!”禾禾也觉得很饿,但看到胡萝卜丝瞬间没了兴趣。 钟卉握着锅铲的手顿了一下,她差点忘了禾禾这时候很讨厌吃胡萝卜。 一直到四五年级,钟卉担心禾禾近视,为了让她爱上吃胡萝卜,每次都切成细细的丝,加豆豉和肉片一起炒,才让禾禾喜欢上吃胡萝卜。 也因为这道菜,钟卉的刀工彻底毕业了,再没有机会让江晟嘲笑她。 “这个胡萝卜丝和以前做法不一样哦,你肯定会喜欢。”钟卉将炒好的菜盛进盘子里端上桌。 “真的吗!我要尝尝!”禾禾已经闻到香气了,举着筷子跃跃欲试。 “你等大家一起吃!” 炒了两个菜,钟卉就放下锅铲了。这种时刻,每个家长都想露一手,她可不想一直占在灶台前。说好的两个菜就两个菜。 除了炒胡萝卜丝,她还在家里提前准备好了红烧肉。刚才已经放在煮饭的小锅上热着了。 邹晓雨妈妈接过锅铲继续做饭,几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小孩闻到红烧肉的香气,已经爬上桌开始准备吃了。 其他几个家长赶紧将准备好的食物都拿出来。钟卉准备了鸡蛋糕、香蕉和苹果。程琳妈妈准备了面包、小饼干和糖果。 邹晓雨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大大的零食袋,几个小孩看的眼睛都直了——贝贝大礼包,里面有仙贝、雪饼、小馒头各种零食。最让人眼红的是里面一张大大的贝贝贴纸。 邹晓雨很得意:“这个零食包可是进口的。”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冯全妈妈有些尴尬地从包里掏出两个馒头,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和冯全中午吃馒头就行了。” 她早上才下的班,什么都没准备,只匆匆忙忙在早餐铺子上买了两个馒头。 邹晓雨瞪大眼睛,指着冯全笑得前仰后合:“哈哈!春游你不会只带了馒头吧!” 几个小孩也跟着笑了起来,冯全脸红得可以滴出血来。 冯全妈妈看儿子委屈得垂下脑袋,忙安慰道:“馒头也很好吃啊。” 冯全眼眶红了,满肚怨气全撒到他妈妈头上:“我早就跟你说了今天春游,你不能早点准备吗?!” 禾禾原本也跟在后头嘻嘻哈哈地笑,冷不丁看到妈妈板着面孔瞪着自己,瞬间止住了笑容,结结巴巴大声道:“冯全,我们中午吃馒头片吧!我妈妈煎的馒头片可好吃了!” 所谓馒头片,不过是用鸡蛋液撒上葱花,裹在切片的馒头上,放在锅里煎。 钟卉有时候早上会做给女儿吃。 几个小孩听禾禾说馒头片有多香,都来了兴致,将自己带的吃的拿出来推出冯全面前。 “冯全,我也想吃馒头片,我带的零食分你一点。” “冯全,我分你一个面包,你带的馒头能不能分我们一点?” 冯全没想到自己的馒头成了抢手货,瞬间不难过了,小声嘟囔道:“我们一起吃!” 冯全妈妈松了口气,向钟卉投了感激的一瞥。钟卉冲她笑道:“没事,中午准备的吃的放在一起吃。” 小孩子凑在一起,吃什么都比平时香。 钟卉起身去水池那洗手,看到江晟和几个别的组的爸爸站在一旁聊天。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几个男人互相交换起名片。 “你什么时候刀工这么好了?”钟卉关上水龙头,甩甩手上的水珠,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晟目光落到钟卉的手上,眉心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难道是他的记忆出错了?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帮她切土豆丝! 钟卉转过头看他一眼:“切个菜而已,想切自然就会了。” “今天陪女儿春游,你对我的态度能不能好点?”江晟上前凑近了些,低声道,“本来今天我要和银行的人吃饭,为了陪你们我把时间都改了。” 钟卉看了他一眼:“陪女儿就陪女儿,别扯我,我用不着你陪。” 江晟心里莫名有些空,抓起她的手,粉饰太平地开口道:“好好好!你不用我陪!我希望你们俩多陪陪我行不行?” 钟卉甩开手,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 饭菜全部端上桌,几个小孩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大人们也开始坐下来吃饭。 四方桌,四条长凳,一个家庭坐一张长凳上。禾禾坐在爸爸妈妈中间,一会看看爸爸,一会看看妈妈,心里头既充实又忐忑。 家长们坐下来吃饭,互相寒喧一番很快知道了彼此的职业。程琳父母是铁路局的工程师,经常在外面出差。邹晓雨父母在清荔一家很有名的外资广告公司上班,冯全的妈妈是制呢厂的工人,爸爸在外头做生意。 邹晓雨的妈妈听说钟卉在新世界摆摊卖服装,顿时没了进一步交流的兴趣。她在广告公司当客户经理,原本指着能发展几个客户,打听了一圈要么端的是体制内饭碗,要么是小打小闹的个体户,都不是她的目标客户。早就听说女儿就读学校的家长多多少少都有些实力和背景,看来也不过如此。 当问到江晟,听说他开了家建筑公司,邹妈妈来了精神,聊了几句知道他承建的楼盘后,便更加热情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禾禾爸爸,现在商品房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了。如果谷晖有在报纸、电视上登广告的想法,可以找我们公司。我们是清荔第一家4a广告公司,客户里头就有像地丰这样的大型房地产公司。” 江晟和她交换了名片,看了眼她公司的名头,笑道:“我们哪能跟地丰比!你们公司我知道,是家十分优秀的国际广告公司。我们现在主要业务还是立足省内,如果有一天我们打算向全国扩展,再找你们做广告。” 今天陪女儿春游,江晟穿了个夹克外套,瞅着比平时年轻了几岁,举手投脚已经有了杀伐决断的老板气质,在座的人里面就他看着最像个老板样。 钟卉今天穿着普通的牛仔外套和球鞋,不像做生意的,倒像个女学生。听他们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她全程没吭声。 邹晓雨妈妈的那家广告公司钟卉也知道,现在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再过几年国内广告公司崛起,就越来越不行了。她的服装品牌如果以后做大了,要找广告公司肯定也是找本土的。这些国际广告公司未必了解中国市场。 禾禾已经吃饱了,却不放心扔下爸妈自己去玩。她今天一大任务就是确保他们俩友好相处,千万别在同学们面前吵架。 江晟意兴阑珊地应酬着,这几天天天在外头喝酒,喝得他快吐了。陪女儿春游,他只是想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 一桌大人小孩,说说笑笑倒也并不会冷场。禾禾看着爸爸一直捂着胸口,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忙告诉妈妈:“妈妈,爸爸刚才陪我摘羊奶果,衣服上被树枝给勾破了,扣子也被勾掉了。” 钟卉赶紧摸了摸女儿的胳膊:“你的衣服没被勾吧?” 禾禾眨了眨眼:“我的衣服这么厚,怎么可能被勾?” 邹晓雨的爸爸看着江晟,笑道:“这衬衫一看就不便宜,扣子是母贝扣,还不好配。春游毁掉了一件衬衫……” 禾禾从口袋里掏出一粒扣子,“爸爸的扣子在我这,我帮他保管。” “我包里有针线,你要不要帮他缝一下?”冯全妈妈很热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我们制呢厂缺啥就是不缺线,这个细线又扎实光泽又好。” 钟卉正在吃饭,忽然发现桌上所有眼睛都在看自己,一转头便撞上江晟似笑非笑的目光。 钟卉夹了一筷子胡萝卜,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不方便。让他老婆给他缝吧。” 一番话说得几个孩子的家长都震惊地睁大了眼——他老婆?不是她么?难道这两人已经离婚了? 大人们都听明白了,桌上几个小孩还懵里懵懂。邹晓雨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恍然大悟地大声道:“江嘉禾,原来你爸爸妈妈离婚了!” 程琳和冯全也呆呆地看着禾禾,禾禾小脸煞白,“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江晟唇角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英俊的面庞罩了一层霜,抿着唇冷冷看着坐在那儿的钟卉。 …… 一场春游以禾禾哭得稀里哗啦结尾,她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禾禾一进家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钟卉推门进去,看着哭着肩膀一耸一耸的女儿,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不想再一味地哄她了。有些事情,禾禾早晚得接受。 钟卉走过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语气如常地开口:“我和你爸离婚,我没了老公,你还有爸爸,难道哭的不应该是我?” 禾禾将头埋在被子里,哭道:“这下班上同学都知道我是离异家庭的小孩,肯定很多人嘲笑我。” 钟卉淡淡道:“离异家庭怎么了?我待会就跟刘老师打电话,跟她沟通一下。学校谁嘲笑你,你回来告诉我,我去找他们算帐。我和你爸离婚了,只能说明我和他之间没有爱了。我们对你的爱可一点没有减少。” 禾禾听妈妈话有给她在学校撑腰的意思,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坐起来抹了把眼泪:“我明天都不想去学校了。” 钟卉将女儿揽在怀里:“不想去就在家里休息一天。我帮你跟老师请假。” 禾禾怔住了,又听到妈妈说:“明天之后,妈妈希望你把这件事慢慢放下。” …… 把女儿哄住了,钟卉出来便看到江晟一个人坐在客厅抽烟。 虞桂枝和白班保姆一起带着小树去小区晒太阳了。 钟卉换了身衣服到厨房,准备开始做晚饭。 芹菜叶子摘起来麻烦,但女儿爱吃芹菜炒香干,钟卉耐着性子一点点摘。这次买的芹菜叶子很新鲜,可以留下来加在晚餐的汤里头,让禾禾喝点祛祛火。 江晟站在厨房门口,按捺住心头的火气:“你今天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我哪来的老婆?你不想缝大可不必抬出别人。” 钟卉淡声道:“离婚了就是离婚了。说清楚点好。我不希望离婚了还黏黏糊糊的。再说了,你会缺给你缝衣服的女人?娶老婆不是早晚的事?” 说到这,钟卉扔下手里的菜,转过头看着他:“对了,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门靠门住着了,我可不想搞什么离婚不离家。我打算换套大点的房子搬出去,这事提前跟你说一下。” 江晟像被针刺了一般,霍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原本他想告诉钟卉,他已经把田馨调到别的部门,打算过阵子再招个年纪大点的行政前台。他忽然觉得没有必要讲了,这个女人的心硬得像石头一样。 江晟的胸口像大风刮风一样,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 他的唇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很快又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你不用搬。我搬走。” 江晟能搬当然是最好了。小树还这么小,能不折腾就不折腾。况且买房子装修还要花时间。 也就她现在提这个要求赶上时候了。江晟现在住的房子,没准已经抵押出去。是不是他的还不好说。 钟卉想了想,冲他点点头:“也行。” 79. 看房子 “这事我管不着。”…… 杨念远找钟卉合伙做vxd生意。钟卉投了10万块占了三成股份。事先说好的,她只出资,不管事。 筹措好资金,杨念远便开始组建销售队伍,在清荔、瓯城和梁溪三个城市设立了直销店。这些天一直在这几个城市来回奔波,辛苦自然不用说,好在销售特别火爆。 现在整个清荔几乎每家录像厅都将笨重的录像机换成了最新潮的vxd机。老旧的录像机渐渐没有市场。vxd的流行,让半死不活的录像厅生意又重新红火起来。 一家家高档录像厅像春笋一样在大街小巷冒出来。录像厅越多,杨念远的vxd生意也就越好。 钟卉搬家后用的还是之前从职工楼带来的黑白电视机,这次趁着母亲住在她这,换了台21寸的熊猫彩电,还配了一台燕声的vxd。钟卉自己没什么时间看碟片,主要方便母亲看越剧和黄梅戏。 最近电视台最火的电视剧是《新白娘子传奇》,电视上一天播两集。家家户户每天守在电视机前,等着脖子都粗了。录像厅放碟片,一晚上可以看八集,很多等不及看胡媚娘的都上录像厅看了。 没错,白素贞太端庄,没几个男人敢意—淫。反倒同一个演员演的胡媚娘成了全中国男人的梦中情人。 江晟也很喜欢那个女演员。钟卉当年还学着烫了个一模一样的空气流海。想着法子学屏幕上那个女人,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杨念远从梁溪回来,来档口找钟卉,拿了个牛皮袋给她,说是第一笔分红。他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喉咙:“前期投入太多了,下个月估计会多点。” 钟卉打开一看,三摞捆扎好的钞票,三万块钱。她唇角弯起:“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才一个来月。我啥也没干就拿这么多钱。” “话不能这么说啊!你敢投钱给我,这钱就该你赚!”杨念远认真道:“况且多亏你提醒,我跟燕声的夏总说了申请专利的事,他们找人办下来了。不然现在急得跳脚的就是他们。听说他们去年第一批卖出去的1000台vxd,都被国内各个品牌买去当样机了,想拆机破解呢!幸好专利已经申请下来……” 钟卉松了口气。vxd现在还在风头上,会持续好几年的热销。按照杨念远现在扩张的速度,半年内让她本金翻倍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聊了下vxd的事,钟妙便过来催姐姐,姐妹俩约好今天去世界新苑看房子。 “姐,你得换身衣服!上回李承福拎着蛇皮袋,挽着裤腿去世界新苑买房,被售楼小姐瞧不起!咱好歹是卖衣服的,不能太灰头土脸了。” 钟妙今天打扮得十分光鲜,看着姐穿着松垮垮的休闲外套,便从女装店模特身上扒下一条红色连衣裙,一件米色风衣,非要姐姐穿上。 钟卉很无奈:“今天我是陪你去买房。” 钟妙不管,将姐姐推进试衣间换衣服,又拿出化妆品给姐姐化妆。钟卉坐在那儿,随妹妹捯饬了。 自打妹妹去清荔大学学服装设计后,就特别喜欢捯饬她。不管做了什么衣服,都要让她先上身试。 钟妙托着姐姐的下巴,一点点给她勾勒唇形,涂抹口红。 杨念远不好意思盯着看,只好在店里四处溜达,“我今天开了车过来,我送你们俩去吧,正好也让我开开眼。” 他难道回清荔一趟,家都没回便来新世界找钟卉,还想跟她一起吃个饭,哪里舍得现在就离开。 钟卉看了他一眼,笑道:“行啊。听说世界新苑那边可以贷款买房。如果有合适的,你也买一套!以后房价肯定还会涨!” 钟妙嗤地笑出声:“我姐就是个房迷!逮谁劝谁买房!” 钟卉淡笑不语,听她劝买房的人迟早会回过味来,感谢自己当初听劝了。 姐妹俩拾掇好,坐上杨念远的车去世界新苑售楼处。 为了方便在几个城市之间跑来跑去,杨念远花了几万块钱买了辆二手奥拓。 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钟卉,笑道:“我这车是没法跟江晟的桑塔纳比了。你们将就坐……” 钟卉垂眸道:“江晟的车卖掉了。现在出门坐出租车。” 卖掉了?杨念远愣了一瞬。 钟妙一脸不在乎:“小铁匠,你生意做起来了,越来越摆了。有车坐就行了,我们又不挑。” 世界新苑售楼员卷走房款外逃事件风波告一段落,又隐隐传出老板出事的消息,好在这年月的媒体还不是很发达,电视、报纸上都不见报道,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 只有和谷晖合作的公司,得到些消息。不过王晖不在了,徐小谷出来掌事,和她打交道比跟王晖还顺畅些,时间长了便也没人关注王晖去处了,最多也就私底下议论一下。 世界新苑的房子还有如火如荼地卖着。李承福在那买了套别墅,好多商户都羡慕不已。张小乐还去那看了,回来便嚷嚷也想去那买房子。 钟卉一打听,还真有十来家商户有在那买房子的意向。刚好妹妹也要买房子,她便想着何不干脆组织一次团购,看能不能跟谷晖那边谈个优惠价。 钟妙对买房子的事并没有那么上心,现在棉七厂的单位房只有她一个人住。她总觉得一下子掏出去十来万买房子,不划算。 一看房价,钟妙更加犹豫了,世界新苑打出来的广告——1088元/平方!比姐姐买荔河花园一个平方整整贵了200块! 这才多久,一套一百平方的房子就要多付2万块钱。 钟妙瞬间感觉自己赚的钱变成了纸。自打开始做服装生意,她是攒了些钱。可是2万块能进多少货啊! 不过,姐姐非要她买,说房价还会大涨,钟妙咬咬牙决定还是买了。姐妹俩今天先去那边探探风,如果能谈下来团购价就更好了。 …… 孙文芳卷款跑路后,世界新苑售楼处的售楼小姐们都以为叶苹会接替她的主管位子。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许瑶清,那天也不知道她进会议室跟徐总说了什么,第二天经理就宣布由她来接替孙文芳主管的位子。 主管除了自己卖房有千分之三的提成,手底下售楼员每卖出一套房子,也有提成拿。 许瑶清销售业绩在售楼处只能说中不溜秋,并不算出色,没想到主管职位子倒被她截胡了。 售楼处的售楼小姐们一开始都不怎么服她,但她背后有经理和徐总撑腰,时间长了,不服也得服。 许瑶清站在售楼大厅,远远地看着二女一男从车上下来,刚好轮到她来接待。 等他们走近了一些,许瑶清眼皮跳了起来——钟家姐妹俩和小铁匠? 他们三个来干什么?来这买房?许瑶清神色冷了下来,想了想,喊了叶苹去接待。 在厂里,她和钟家姐妹俩就不大对付。现在钟卉和江晟离婚了,她更没必要低声下气去服务这姐妹俩。 把接待机会让给叶苹,不仅叶苹感激她,提成她也有份拿。果然,叶苹听许瑶清说这三个客人让给她,顿时喜形于色。 等三个人推开玻璃门进来,叶苹飞快扫了一眼,直接朝那个男人走过去,“先生,您是第一次来吧?您想看多大的房子?这是我们的户型图,电梯房、别墅,各种户型都有。” 杨念远笑了笑,朝身后一指:“不是我买房,是她们两位想买房。” 做销售久了,那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叶苹只愣了几秒钟,迅速将目光投向钟卉,她看上去比旁边那个年轻女人更持重一些,一看就是个拿主意的。 弄了个乌龙,叶苹语气更加客气:“这位女士,您想看哪个户型的房子?我带您去看。” 钟卉淡淡道:“今天我们是过来找你们领导的,想跟你们谈个团购。” 叶苹愣住,脸上笑容有些发苦——团购?这团购单可是一毛钱提成都没有! 许瑶清原本不想管这一单,没想到钟卉今天是来谈团购的。看叶苹朝自己招手,她不情不愿地从前台的椅子上站起来,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 “钟卉,你们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听我们这的售楼员说,你们想谈团购?我们这5套以上才能享受团购价。” 说到这,她好整以睱地盯着钟卉。打她在这卖房开始,遇到过的最大的单是3人同时买。钟卉一上来就说要团购价,怕是连5单都凑不齐。 钟卉低头看刚才门口的售楼员递过来的户型图,她指着其中一套120平的三居室,对妹妹道:“这套挺适合你的。三室两厅两卫,户型设计很合理,没有一丝空间是浪费的……” 姐妹俩正对着户型图研究着,冷不丁听到许瑶清说5单以上才能享受团购价。 钟卉垂眸低笑一声,索性明明白白地和她说开:“我这有意向在你们这购房的大概有10个人,你们现在团购价最低多少?价格合适,我回去跟他们说说,没准就一起在你们这买了。” 10个?许瑶清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看着钟卉,终于确定了她的意思。一时感觉嘴有些发烫,面露难色道:“我们现在每平方均价1088,团购价最多每平方便宜30块……” 钟妙以为自己听错:“才便宜30块?你们这优惠力度也太小了吧?” 钟卉坐下来继续研究户型图,淡声道:“估计是你权限不够,麻烦把你上一层领导喊过来吧,我想跟他谈谈价格。” 许瑶清脸色有些难看。她上级是刘经理,她不觉得刘经理比她能多多少权限。她想了想,走到柜台前打了个电话江晟。 “你前妻今天到世界新苑来买房子,你知道吗?正在跟我杀价呢,她撺掇一堆新世界商户过来买房,想要点优惠。我手头只有30块钱的空间。你应该有权限,徐小谷给你的底价是多少?” 电话那头声音十分冷淡:“这事我管不着。你去找徐小谷。” 第80章 售楼处 “你先去我办公室等我。” 钟卉正在和妹妹一起看楼盘的资料,身后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 她回过头一看,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的瘦小女人,牵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女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眉心有一道淡淡的细纹,抿紧的唇角显出几分严厉。 打完电话的许瑶清转过身,原本暗沉的脸瞬间堆起笑容,“徐总!恬恬也来了!” 王子恬臭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径直往里面走。姥姥告诉她的,售楼处这些女人没一个好的。 徐小谷看着女儿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父母气得住院,公司差点破产,她四处拆借才勉强稳住局面。 她瘦了整整十斤,头发都不知道白了多少根。现在,她都没敢跟女儿说丈夫出走的真实原因。 如果让恬恬知道她父亲因为情人怀了私生子而抛弃了她们母女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徐小谷不敢想。 一想到那对狗男女,她内心就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用力咬了咬后槽牙,击退胸口泛起的恶心感,目光扫到旁边坐着的三位客人,眉头紧锁起来:“怎么让客人自己坐着?谁的客人?连口水都没有!” 几个售楼小姐都慌了,不约而同拿眼睛瞟许瑶清,这波客人原本是她的。 不倒水是因为客人不让倒。 孙文芳失踪,王晖也好长时间很久没来售楼处,公司里头各种传闻,售楼小姐们也多少听到一些。原本她们就怕徐小谷,现在更是不敢乱吱声了。 这段时间徐小谷经常来这边办公,只要她在,售楼处的气氛都要紧张很多,没人敢摸鱼。 “徐总,她们是……”许瑶还没开始介绍,就被钟卉打断了。 她站起来,直接跟徐小谷打招呼:“徐总,我们是新世界的商户。新世界有不少商户想在这买房,今天过来是想看看能不能谈个团购优惠价……” 上辈子如雷灌耳的女富豪,江晟跟她一起合作了不少项目,钟卉却一直没机会见着本人。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徐小谷,钟卉发现她和自己想象的要娇小一些,很精干的模样。 钟卉不由想到上辈子江晟对她的评价:铁娘子,狠起来比男人还狠。徐小谷可能是为数不多让能让他打心底里尊重并且佩服的女人。 …… 徐小谷微眯起眼睛,冷不丁和面前女人的目光撞个正着,对方很大方地朝她点头微笑。 这个女人似乎对自己有一种天然的熟稔,但徐小谷却并不记得在哪见过她。 她也冲钟卉笑了:“那一起到我办公室里谈吧!” 原本徐小谷在售楼处并没有办公室。最近因为经常有合作商、业主找上门来,要处理那对狗男女留下来的烂摊子,她不得不在这边设立一个办公室。 所谓的办公室,不过是一间巨大的会议室改造而成,用一排铁皮柜分成内外两间,里面用来办公,外面用来按待客人。除了基本的桌椅,什么都没有。 连江晟来了,都嫌弃她这个地方简陋,根本不像老板办公的地方。 徐小谷推门进去,看见女儿呆呆地坐在门边的沙发上,连书包都没有打开,不由火气上来了,呵斥道:“你在发什么呆?赶紧写作业!” 王子恬不耐烦地将书包往茶几上一甩,朝母亲翻了个白眼:“知道了!” “这孩子天天写作业慢得要命,我只能放在眼前盯着。”徐小谷有些尴尬地跟他们解释道,招呼他们坐下来:“不好意思,这里是临时改成办公室的,有点乱。” 钟卉笑了:“徐总管着那么大的公司,还要盯女儿写作业,而且坚持在一线和售楼 员们一起工作,真不容易!” 徐小谷唇角牵动了一下,低叹一声:“我们卖房子,和你们卖衣服一样,赚的都是辛苦钱。” 钟卉来这并不想兜圈子,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她:“这是新世界有意向购买世界新苑房子的商户,上头都签了名字,还写了他们的户型大小要求。 徐小谷接过来一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看着钟卉:“你们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钟卉来之前就想好了:“一个平方888元。” 徐小谷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语气冷淡下来:“世界新苑自打开盘以来,就没卖过这个价格。” 不愧是女强人,她脸一垮,办公室里的气氛便冷了。 一旁钟妙看到姐姐一还价,刚才还蛮热情的老板立马变了脸,有些恼了:“888一平的价格还不行?我们去年在荔河花园买的房子才800一平方,这才多久,你们就涨到1000多了!哪个正规行业有这样的涨价幅度啊?” 徐小谷倒也不生气:“荔河花园什么地段,世界新苑什么地段?说句实在话,我们这边主要面对的都是些做生意的老板们。这里房子根本不愁卖。” 钟卉沉吟片刻:“徐总,我知道世界新苑的房子暂时不愁卖。不过这几个月江北区好几个楼盘要开盘了,未来新世界这个版块的竟争将非常激烈。眼下对谷晖来说,最重要的是回款,赶在他们开盘之前尽可能多卖几套房子……” 这年头连卖服装的都对房地产行业了如指掌?徐小谷眼眸微微挑起,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杨念远他对买房子是真的没什么兴趣,在办公室里四处溜达,一会看看王子恬写作业,一会看看墙上挂着的风景画。 …… 售楼大厅,售楼小姐们凑在一块小声地议论起来。 叶苹一脸好奇地问许瑶清:“瑶清姐,我刚才听到你打电话给江总,里面的人是江总的朋友吗?” 许瑶清看着会议室阖上的门,淡淡道:“前面那个是他前妻。” “蛤?”一旁几个竖着耳朵的售楼小姐们都瞪大眼睛看着她,“江总离婚了?啥时候的事?” 许瑶清:“有一段时间了。” 有人诧异道:“他不是才生二胎没多久吗,怎么离婚了?” “江总前阵子在这边买了两套房子,我以为他是给两个孩子买的呢……” 叶苹白了她一眼:“离婚了,那两套房子房产证还没办下来,房子十有还有江总手里。” 有脑子转得快的立马得出结论:“看来两人是真的闹掰了,不然江总老婆要买房,会轮到我们接待?直接对着图纸勾就行了。” 叶苹想了想,开口道:“不过她如果真的能组织新世界的商户过来买,徐总会给她优惠的。也用不着江总出面。” 有人不以为然:“买个房子而已。都离婚了还找前夫干嘛!换我我也不找前夫。” 叶苹向说话的人投去一瞥,扯了扯嘴角:“一套房子找人可以省个几千几万,你找不找?傻子才跟钱过不去。” “也不知道徐总最后给她什么价格,不会低于瑶清姐买的那套吧?” 叶苹“啧”地一声:“怎么可能比瑶清姐买的低?瑶清姐可是沾了江总的光,才拿到了话。自打放开贷款买房后,她就萌动了买房的念头。看来看去,70平的两居室成了她的目标。她找刘经理磨价格,磨半天没有磨下来。 后来听说江晟在世界新苑定了两套大户型,徐小谷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优惠价。 许瑶清便鼓足勇气去找了徐小谷,徐小谷直接给她每平方降了100,最后以988每平的单价买下来。 能拿到这个价格,许瑶清很满意,就连刘经理也很意外。世界新苑开盘至今,她这套价格是最优惠的。 江晟那两套应该价格跟她差不多。虽然合同保密,但她跟财务那边的人打听了一圈,得到的消息是跟她买的价格差不多。 这下许瑶清彻底放下心来。付完定金,签了合同,她利用自己是内部员工的特权,一直拖着首付款没给财务。反正能拖就拖,拖不了再想办法。 一群售楼小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江总前妻最终能拿到的价格。 许瑶清皱着眉头开口:“这种找上门来的团购,卖出去老板也不会觉得我们厉害……” 话还没说完,叶苹用力推了推她,许瑶清转过头一看,几个人已经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一眼就看到钟家姐妹俩笑容满面的样子,看来是谈到了一个不错的价格。 只见杨念远拍了拍钟妙的肩膀,“想不到,以后要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钟妙白了他一眼:“你赶紧回去准备营业执照和银行流水吧。” 钟卉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徐小谷:“我在新世界有两家店,有空来店里坐坐。” 徐小谷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改天去你店里看看,买几身衣服。我这人眼光不行,一直不太会搭配衣服。” 整个大厅的售楼小姐的目光都落在钟卉身上——刚才没大注意,原来这就是江总的前妻?! 钟卉并没有注意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再多组织几家商户过来买房子。 按照刚才跟徐小谷谈的团购优惠,如果能谈到20套,还能优惠。 她当然是想越多人来买房子越好,买的人越多,价格就越低。 如果价格合适的话,她也可以买一套作为投资。 哎!买房这么一本万利的事,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没兴趣,钟卉真的很头疼! 幸好刚才钟妙和杨念远都被她撺掇成功,一人定了一套房。 …… 徐小谷将钟卉送出来,闲聊了几句,正要回办公室,便看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江晟大步流星地进了售楼处。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江晟已经走到跟前,一双沉黑的眼眸正盯着她旁边的女人,“好端端的怎么想到来这边买房子?” 原来是认识的,徐小谷恍然,眉头很快又皱了起来——江晟这话什么意思?世界新苑的房子不值得买?! 钟妙一听赶紧站在姐姐前头:“什么好端端?这里离新世界近!今天是我买房!我姐陪我看房子!” 江晟不理她,继续对钟卉道:“我一直没跟你说,我已经在这买了两套房子了。禾禾和小树一人一套。你不用再买了。” 钟卉神色很淡:“我看到合适的也会给禾禾和小树买。你买你的,我买我的,不耽误。” 售楼小姐们不约而同瞪大眼睛看热闹。这对离婚夫妻啥意思?抢着给孩置家产? 徐小谷也愣住了。 半晌,她突然想起来,江晟的前妻好像是在新世界做生意的。 徐小谷又拿出名片看了一眼——前妻好像是姓钟? 81. 搬走了 倒底还是对不住女儿。…… 江晟买的那两套房子,是徐小谷拿出来给他抵一部分工程款的。 这次为了偿还王晖欠下来的帐,她从世界新苑拿出来几十套房子,以远远低于市场的价格给各个合作商抵帐。 现在谷晖局面稳住了,世界新苑口碑不错,合作商大多也接受这个稳赚不赔的方案。 徐小谷能狠心割肉抵债,搁谁都看出来她并没有想赖帐的意思。这女人比她男人靠谱多了。一部分欠款用房子抵,剩余的再通过别的方式偿还。毕竟只要谷晖还能运转下去,他们的欠款迟早有还完的那天。 钟卉和江晟,两人杵在售楼处,一个黑口黑面,一个神色冷淡。 徐小谷还是第一次看到江晟被女人呛得哽住,隐隐觉得这对离异夫妻似乎在较劲。她突然想到自己和王晖,胸口瞬间像是被万斤重捶砸碎了胸骨,一阵尖锐的疼痛蔓上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钟卉没有理会江晟,她转过头看到徐小谷站在售楼处门口的台阶上,脸色一片惨白,整个人看上去好像陡然苍老了好几岁。 钟卉伸手扶了她一把,开口道:“徐总,你们的宣传册子多给我几份,我回新世界替你们好好宣传一下,肯定会有其他商户感兴趣。” 徐小谷稳了稳心神,低声道:“谢谢。” 江晟拧着眉站在旁边,这个女人是不是觉得卖房子跟卖衣服一样简单?如果靠她吆喝几声,就能给世界新苑卖出房子,那还要这些售楼小姐干什么? 送走钟卉,徐小谷转过头对江晟道:“先前不知道你跟她这层关系,你现在是公司股东了。她来这边买房子,我是不可能算她贵的。” 已经是前妻了,江晟还看得这么紧,刚才那眼神恨不得把人给吞了。 江晟下颚收紧,冷着声:“她不是觉得自己有钱么?就应该按市场价一分不少卖给她!” 徐小谷眉头皱了起来,敢情这人今天跑过来是跟前妻撂狠话的? 难怪是前妻了。 两人一起往里间办公室走,进了售楼大厅,徐小谷脚步顿住,看了眼站在那儿的许瑶清,“小许,你来一下。” 许瑶清头皮一紧,忙跟了上去。 …… 在徐小谷办公室里,钟卉最后跟她谈下来,如果团购数量达到20家商户,就给他们每平方888的价格。 这个价格让钟卉也很心动,如果最后能达成,她决定也买一套。不管以后是自住还是投资,买一套放在那儿。 况且以新世界批发市场以后的发展规模,世界新苑的房子无论是出租还是转手根本不用愁。 回到市场,钟卉便拿着世界新苑的宣传单四处宣传。这年月想买房的往往都是中年人,尤其是那些从瓯城来的商户。想在清荔扎根下来,首先就得解决住房的问题,领着老婆孩子租农民房也不是长久之计。 年轻一点的商户都和钟妙一样,觉得买房这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不过一听说可以贷款,还是有不少人心动的。首付二三万块钱,很多商户能拿出来。做生意资金每个月都在滚动,银行流水都没什么问题。只要想买,伸手够一够大部分能够得着。 钟卉替徐小谷宣传了一通,凑到了18家,七成都是瓯城来的商户。 李承福上回已经买了,当初搞活动999一平。二百多平的别墅,花了二十多万。听钟卉说团购价格可以降到888一平,老李后悔不已。买早了!多花了二万多块! 张小乐趁着这次也定下一套70平方的两居室。 倒是金群那本地商户对买房这事没什么兴趣。本地人,家里都有房子,并不缺住的地方。 钟卉去找他的时候,金群直接拒绝了:“听说老李花了二十多万买房子?脑子进了水吧?有这个钱,我能多开一家店!” 钟卉笑道:“老李要把父母老婆孩子接过来安顿下来,房子迟早得买。不如趁着现在便宜下手,以后肯定会涨。” 金群看她一直在给世界新苑打广告,一脸看好戏的八卦:“欸,听说你前夫是世界新苑的老板,你这么给他们打广告,一套房子能拿多少提成啊?” 钟卉笑容淡了,正色道:“金哥,我是觉得这个团购价很到底还是想自己买房子便宜点,提成我真没拿。” 金群根本不信她没拿提成。没提成她会这么积极? 钟卉看他防人像防贼一样,懒得再劝了。 从金群摊子出来,看着对面几个探头探脑的本地商户,钟卉冲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先前她总想不明白,为什么新世界批发市场后来成了瓯城商户的天下。现在想通了。 金群说是清荔本地商户里头的老大,但像他这样的本地商户,习惯了单打独斗。对同行的信任度极低,该防范的防范,不该防范的也防范,条条框框还挺多。 不像瓯城来的商户,特别抱团,一路相互扶持。钟卉刚做开始干服装的时候,跟张小乐和李承福一起去五羊城进过货。 张小乐那时候就是个愣头青,他能在新世界干出来,完全是李承福手把手带出来的。瓯城这些资格老一点的生意人,提携后辈一点不藏私。 …… 本地商户没人参加这次团购,最后还是市场管理处的保安和会计,一人买了一套,凑上了整整20套。 888一平米的价格,还犹豫什么!钟卉在妹妹买的那套楼下也定了一套120平三室两厅的电梯房。她之前转让股票认购证,加上卖衣服、租金收入,银行户头上有60多万。 钟妙自己也攒了10万块,姐妹俩手头上的钱全款买房是够的。但这次两人都决定按揭买,把现金留在手里。一个是办厂后面的投入会很大,还有马上新世界要搞各种子市场,倪奇正的意思是大户承包负责制,钟卉想承包童装城,承包费用肯定不低。 姐妹俩在这边开店、买房、办厂忙得不亦乐乎。钟向顺那头一直在钟家村盯盖房子的事。 快到起梁的日子,他特意打电话给女儿。按照村里的习俗,起梁是个大日子,要放鞭炮的。 钟向顺问女儿要不要回去看看。钟卉忙得抽不开身,只好跟父亲说过阵子和妹妹一起回去。 听大女儿在跟老头子打电话,虞桂枝决定趁这次跟姐妹俩将老屋以后的归属问题挑明了说。 等钟卉挂上电话,虞桂枝将两个女儿喊到跟前坐下,对小女儿道:“妙妙,这次翻新老房子都是你姐出钱出力。我跟你爸商量了,以后这房子就归你姐了。” 钟卉一听忍不住出声:“妈,你和我爸就两个女儿。老房子我和妹妹一人一半,就算翻新的钱是我出的,妙妙也有她那一份啊。” 钟妙对姐姐回老家盖房子这事,并没多大感觉。她从钟家村搬到城里的时候才刚出生,对那地方的感情不像姐姐那么深。 在钟家村盖四层小洋楼,怎么着也要花个十万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 钟妙听姐姐那么说,连忙摆手:“姐,我对钟家村说实话没什么感情。这房子我肯定不会要的,你给我留个房间。以后万一要去乡下,有地方住就成。” 钟卉白了妹妹一眼:“我能不留你房间?放心!连你未来孩子的房间都留了!” 钟妙脸涨得通红,她在和倪奇正搞地下恋爱,本来心里就有鬼。看姐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由心怦怦直跳:姐姐不会发现了吧? 虞桂枝看姐妹俩互相推让,心里松了口气。小的那个没结婚。大的那个结婚离婚,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儿子还跟老钟家姓。 眼下这个阶段,老两口的天平自然是往大女儿这边倒。况且,翻新老房子的钱都是大女儿出的,老两口商量了好几宿,这老屋以后就归大女儿了。 钟卉想的却是宅基地有妹妹的一半。以后如果钟家村拆迁,拆迁款她是要补给妹妹的。 重活一辈子,钟卉现在成了房迷,不仅自己买房,花钱翻盖老屋,还劝周围人买房。不管是钟妙还是杨念远,都是在她的劝说下买了房。对此,钟卉感到十分欣慰。 两姐妹今天回来早,聊了一会,到了白班保姆交班的时间。 刚好小树饿了,白班保姆将小树抱出来给钟卉。 家里没其他人,钟卉坐在客厅一边喂奶,一边跟妈妈和妹妹聊天。 小树快一百天了,全母乳,吃得奶胖奶胖的,眼睛乌黑得像葡萄籽似的,十分惹人喜爱。 喂完奶,潘彩凤来接班,从钟卉手里接过孩子拍嗝。照顾小树这些天,潘彩凤已经完全摸清了小树的作息规律。吃饱了很快睡着,但很快又会醒。 钟卉正和母亲聊小树百天酒席要不要办,禾禾背着书包从外头回来了。一回家,就躲进自己房间里。钟卉一看不对劲,跟着女儿一起进了房间。 禾禾看妈妈进来了,转身抱住妈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爸爸为什么要搬走啊?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他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爸爸了,刚才回来看到隔壁搬进去一个陌生叔叔。一问才知道,爸爸已经不住那儿。 钟卉被女儿问得噎住了,又不能说是她让江晟搬走的。她将女儿搂在怀里,“谁说你以后见不到他了?我跟他说好了,只要他在清荔,周末可以抽一天时间来陪你们。” 禾禾垂着头,她也不想哭,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原来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但爸爸就住在隔壁,想看他可以随时去。而且,她感觉爸爸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几乎每天晚上她回来都能看到爸爸。 禾禾感觉自己内心满满的安全感。 她像只鸵鸟一样,假装爸爸妈妈离婚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谁知道,爸爸突然搬走了…… 禾禾感觉她最担心的事正在一件件发生。有邹晓雨那个大喇叭,现在班上同学都知道她父母离婚了。 一想到这个,禾禾感觉她的世界好像突然之间从彩色的变成黑白的了。 …… 看着女儿难受的样子,钟卉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件事她已经消化得七七八八,禾禾还在消化当中。重活一世,倒底还是对不住女儿。 她只得再三跟女儿保证,以后江晟每周都会来她,“你放心,你爸要是忘了来看你,我到时候打电话提醒他!” 禾禾将脸埋进妈妈怀里,渐渐止住了哭声。 晚上,钟卉一直陪伴着禾禾,直到把她送上床睡觉。 看着女儿恬淡的睡容,钟卉在床边坐了许多。 原以为已经将禾禾的情绪安抚好,没想到第二天还是闹出事了。 第82章 翻矮墙 钟卉出门前特意叮嘱了母亲,禾禾必须要在七点四十之前出门,不然来不及。 虞桂枝把蒸锅里热好的发糕、鸡蛋端上桌,又将搁在热水里的牛奶瓶拿出来,冲洗手间喊道:“禾禾,你快点!已经七点二十了!别迟到了!” 喊了几嗓子,没人应。虞桂枝推开洗手间门一看,小丫头无精打采靠在墙边刷牙,只是那牙刷塞进嘴里一动不动。 看到这一幕,虞桂枝着急得唠叨起来:“你这丫头刷个牙咋也这么慢!” 禾禾还没睡醒,含着牙刷有些不耐烦道:“姥姥——我已经在刷了。” 虞桂枝从禾禾手里拿过牙刷,三下五除二帮她刷好牙,又抓起毛巾擦了几把脸,“赶紧吃饭吧,待会来不及了! 禾禾在餐桌前坐下,拿着一块发糕慢慢啃着,问道:“我妈呢?” 虞桂枝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发,“你妈早上六点就去店里了。她现在一个人拉扯你和小树,太辛苦了!你可得听话点,别给你妈惹事!” 禾禾吃着早点,安静地听姥姥叨叨。她当然知道妈妈很辛苦,跟小姨一起开店卖衣服,比以前在工厂上班累多了。禾禾经常看到妈妈晚上回到家,神色疲惫,不停用手捏自己的小腿。有了小树以后,妈妈就更累了。昨天她跟妈妈说话,妈妈说着说着睡着了。 不过,禾禾有时候又觉得爸爸好可怜。妈妈有小姨、有姥姥姥爷在身边。爸爸跟爷爷奶奶不亲,他总是一个人在家。 所以爸爸住在隔壁的时候,她经常去爸爸那。想到以后吃完晚饭,再也不能去找爸爸了,禾禾心头一阵难受。 虞桂枝一边梳头,一边继续道:“你妈一个女人,赚钱养两个娃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禾禾撅着嘴嘟囔道:“姥姥,你说的不对!我妈跟我说了,我爸也在赚钱养我和小树,他每个月都有给我和小树生活费,很大很大一笔钱呢!我妈专门给我存到一个帐户上了,她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那笔钱给我。” 虞桂枝噎住了——钟卉咋啥都跟孩子说啊!这下好了,她辛苦拉扯大的孩子反倒念起她爸的好来了。 “姥姥,我去上学了。”禾禾并不知道姥姥想什么,她听到门外响起邵宇航的声音,扔下手里的发糕,拎起书包就往外跑。 虞桂枝看了没吃几口的早餐,忍不住念叨:“你这早饭根本没吃几口啊,吃饭还赶不上你弟弟!你弟弟一餐要喝上满满一瓶奶!” 禾禾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姥这句话,气呼呼地转身冲到桌前,拿起鸡蛋和牛奶揣进兜里,生气道:“谁说我吃饭不如他了!” …… 江嘉禾和邵宇航走出楼道口,便看到等在那儿的程琳。三人每天结伴上下学,早已经成了习惯。 原本嘻嘻哈哈三人组,最近变成打闹二人组,禾禾一点跟他们俩疯闹的兴致都没有。 邵宇航看她一副如丧考妣模样,叹了口气:“其实前一阵子,我跟你一样每天提心吊胆的。你是怕班上同学知道你爸妈离婚,我是怕班上同学知道我妈在给别人当保姆……” 江嘉禾和程琳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邵宇航现在说到这事,情绪还有些低落:“你们俩,一个妈妈开公司,一个妈妈是铁路工程师。就我妈,在江嘉禾家当保姆。” 禾禾拧眉,一脸严肃地郑重道:“航航,你这么说不对。如果不是潘阿姨,我妈妈刚生完弟弟,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去工作。保姆这个工作也很重要,可以帮助很多人!” 程琳点头表示同意:“航航,我觉得你妈妈挺厉害的!我听我妈说,现在很多下岗女工,连工作都没有呢。” 听到她们俩夸奖自己妈妈,邵宇航有些不好意思,一时不 知道说什么,跟在她们俩后头往学校去了。 快到学校,江嘉禾才发现自己没戴红领巾。她眼珠子一转,提议道:“我们今天从矮墙那边翻进学校吧。” 大门那有检查风纪的值日生,每天早上都蹲在校门口检查学生是否穿校服、系红领巾,没系的班级要扣分。 很多高年级的学生会从操场外面的矮墙那边翻进学校,一是可以少走点路,二是可以躲开那群值日生的检查。 每天出早操,禾禾都能看到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从矮墙那边翻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班级的早操队伍,别提多帅气了! 程琳有些犹豫:“那个墙有点高,我不太敢跳。” 邵宇航笑得直不起腰:“胆小鬼!连一年级的都敢跳!你都二年级了!” 程琳小脸通红:“你才是胆小鬼!只要你敢跳,我就跳!” 两个人吵着脸红耳赤,一转眼江嘉禾已经背着书包往矮墙那边去了,两个人撒腿跟了上去。 他们的学校建在一个长长的斜坡上,早上禾禾经过的时候,都能看到准备翻墙的人站那儿,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去。 今天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禾禾心里头一阵激动。冲了上去,沿着前人踩出来的一个个踏步的坑,连爬带翻的爬到墙头,往下一看—— 几个戴着值日生袖章的二道杠、三道杠正抬头看着她,其中一个赫然是她所在班级的班长。 班长看到禾禾,脸顿时黑了,“江嘉禾,你怎么不从大门进!学校严禁翻墙进校!” 禾禾:“……” 班长身后跟着几个班上的女同学,所有人都抬头瞪着她。 禾禾听到一个声音:“难怪她父母离婚,都是因为她不乖。” 头顶是清晨暖融的阳光,灿烂得近乎刺眼,江嘉禾坐在矮墙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江晟从荔河花园搬出来后,直接住进了利鑫大厦里的一间宾馆。离他的公司就几层楼,非常方便。 自打他入股了徐小谷的公司后,徐小谷一直希望他去谷晖工作。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担任副总,帮她盯着公司几个楼盘的工程。 徐小谷自己就是设计院的技术底子出身,她对同样技术工人出身的江晟,有着一种天然的信任。再加上这次王晖的事情,江晟是知晓内情最多的人,但他嘴巴严实,很多合作商跑过来跟他打探消息,他一点口风也没透出去。 有时候,信任就是在这种艰难时刻建立起来的。徐小谷觉得江晟这人虽然情商低了点,但作为合作伙伴还是没话说的。 只要他松口去她那工作,她愿意给江晟再多一点的股份。 江晟还在犹豫,先不说他自己的公司业务已经够忙活的了。一旦去谷晖,他就得全国各地出差,每年待在清荔的时间少之又少。 那样,他一年到头见不了孩子几次。小树还那么小,说不定以后连他亲爹都认不出来了。 那孩子跟他妈姓,又是他妈带大的,到时候跟他能有多少感情?还有禾禾,只怕跟他也会越来越生疏。 以前,江晟常年在外头干工程,那时候似乎并没有觉得钟卉这边的天平如此之沉。现在她加上两个孩子的份量,已经让他不得不考虑很多现实因素了。 一想到这些,江晟就很烦闷,索性暂时不去想。 …… 看到老板进来了,鲍天材从田馨旁边的位子上弹了起来,跟着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前几天江总把他的座位调到田馨旁边,还出钱去让他学开车。 鲍天材感觉老板是想把他当成助理来使了,去外面出差应酬,就需要一个会开车的。 不过,老板的车不是已经卖掉了吗?就 算拿到驾照,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开上车。想到这个,鲍天材就有些惆怅。 谷晖欠天晟的工程款,已经凑到一部分,工人的工钱和几个难缠的材料商货款已经付了,其他的江晟还在想办法。 说到钱的事,鲍天材摊开手里的工程付款单,把这几天到帐的几笔款子跟老板汇报了一下。 大部分财务已经跟江晟确认过,他靠在椅子上,不置可否地听鲍天材一项项说下去。 合上工程单,鲍天材突然想到一件事,忙补充道:“师傅,师母昨天把钟家村那边的工程款结清了。清荔这边她那个工厂不是马上要水电施工了么?昨天第一笔钱也打过来了。” 江晟摸向烟盒的手顿住,眉头皱了起来:“钟家村那边没结束,她现在就结清工程款干什么?” 鲍天材觑着老板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把师母的原话告诉他。 脑子转了几转,他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那个,师母问我,你最近是不是资金紧张。我说还行,她不信。她说反正都是熟人生意,也不怕你抵赖,先把工程款给你结了。” 江晟双手抱臂,面色冷凝地看着他,半晌嗤地一声:“她这是什么意思?嫌我没钱了?!” 鲍天材寻思着师母也不是外人,小声嗫嚅:“师傅,师母说的没错。咱是没钱了,你连车子都卖了。” 江晟脸色瞬间变了,抄起桌上纸团扔向他,咬牙骂道:“话都不会说!老子脸都给你丢没了!” 鲍天材抱着脑袋打算离开,田馨突然推门进来:“江总,你女儿来了。” 禾禾?江晟以为自己听错,下一秒便看到女儿红着眼眶,背着个大书包,跟在田馨后头进来了。 83. 新与旧 “待会我带禾禾回家。”…… 为了做生意方便,钟卉在档口安装了一部电话。 一大早丁文悦打来,提醒她晚上八点看清荔电视台。上次拍的下岗女工的节目要在电视上播了。 “这次八特辑总共有期,今天是第一期。本来戴聪他们领导想把你们放在最后一期,交上去给台领导审片的时候,一把手直接把你们挪到第一期了,说你们个形象气质表达都很好,播出肯定能改变人们对纺嫂的印象。晚上八点,一定记得看啊!” 上辈子国棉厂的女工里头,最出名的是纪玉洁。她从纺嫂转行当了空姐,在航空公司干到退休,还成了全国八红旗手,经常上电视接受采访,没想到自己能和她一起上电视。 钟卉很开心:“行。我跟她们俩说。” 王茹和纪玉洁两人还住在国棉厂的职工楼里,通知一个就行了。挂上电话,钟卉打了个电话到王茹的bp机上。 王茹很快就回了电话过来,同样心情很激动:“我正准备跟你说呢,晚上到我家来一起看节目吧!我喊上玉洁一起,你收了摊就过来,晚上就在我家吃火锅。刚好今天下午跑完一家食堂就没什么事了,我早点回去准备。” 钟卉没想到纪玉洁回清荔了,爽快答应下来:“行,正好我下午要去厂里看看那边进度,我看完就上你家去。” 钱莉和孙小满得知钟卉的节目晚上八点会在清荔电视台播,都很激动地说下班回家一定守在电视机前看。 她们俩那天都被拍进去了,想到自己晚上也有可能上电视既紧张又忐忑。钟妙则恨不得告诉整个市场的商户,她姐要上电视了。这种光彩事,必须大肆宣传。 钟卉在档口和妹妹商量了一下夏装进货的事,就被倪奇正喊去开会,关于新世界二期、期还有即将批下来的四期,采取什么样的经营方式,新世界商户代表们意见不一。 李承福他们建议走更专业的差异化市场,金群他们则建议沿用现在的方式,部分档口转租给老商户,部分档口面向市场招商。 倪奇内心自然是偏向李承福他们的方案。作为新世界的负责人,他刚来这的时候只有几百个档口,但以现在新世界的发展速度,未来上万个档口是很有可能的。 几万个档口的招商和管理落在他那个的管理处头上,工作量是无法想象的。必须将这个未来超大型的专业服装批发市场进行拆分,由行业内有经验有实力的老板们来经营管理,但如何拆分是个头疼的事。 钟卉被李承福和金群两派人吵得头昏眼花,每次开这种会她都很头疼。一群男人坐在一块抽烟,苦了她和另外几个不抽烟的商户。 上辈子,新世界共拆分成了二十多个子市场,遍地都是服饰城。每个子市场主营的服装都不一样。如果真像李承福说的采取竞标的形式,竞标的门槛肯定是百万级的。 几百万!她上哪去借这么多钱?所以这个会,她也就是听听,先看看这些大户们有什么打算。 瓯城来的商户非常团结,李承福又是一呼百应,凑钱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至于金群,只要李承福出手了,他未必会干坐着。 看到新世界的大户们都着急着划分地盘,钟卉反而不急了。现在店里的生意和档口租金收益都非常稳定,她今年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制衣厂上。 档口的事情处理好,钟卉收拾东西准备去制衣厂,突然接到禾禾班主任的电话。 一听到是刘老师的声音,钟卉顿时紧张起来,直觉没什么好事。果然电话里刘老师语气又快又急:“禾禾妈妈,禾禾今天在学校跟同学闹了点矛盾,一节课都没上,就走了!” 说罢,她便将禾禾早上翻墙进学校的事跟钟卉说了:“学校反复强调不能翻墙进校,尤其对他们低年级孩子来说太危险了。我也在班上说了不只一次。禾禾今天不知怎么的,学着那些高年级的小孩翻墙进校,刚好碰到学校‘雷锋月’大检查,被抓到个正着。听班长回来告诉我,有同学在孩子面前提了你和禾禾爸爸离婚的事,禾禾气得连学校门都没进,转身就走了。你们赶紧让家里人看看,是不是回家了……” 钟卉心脏蓦地一沉,禾禾今天没上学? 说到这,刘老师顿了顿,缓声道:“那个胡乱议论的女同学我已经私底下批评了,麻烦你们家长也要多给孩子做心理疏导。尽可能不要让大人离婚的事影响到小孩,禾禾最近在上课经常发呆,注意力不集中……” 钟卉忙答应下来。 挂上电话,她赶紧拨了个电话到家里,问了母亲才知道禾禾并没有回家。钟卉有些慌了,赶紧打个电话给江晟,偏偏这个时候他的大哥大打不通。 钟卉突然想到他为了筹钱,把车子卖掉了,不会大哥大也卖掉了吧? 幸好上回她留了前台的号码,又打了个电话给田馨,没想到是鲍天材接的。 “我师傅啊,刚才带着禾禾下去买蛋糕吃了。禾禾今天没上学,来找她爸爸了……” 钟卉瘫坐在凳子上,轻声道:“你师傅回来,让他打个电话给我。” 刚才那一瞬间门,她沁出一身冷汗,脑中闪过儿童拐卖、车祸、绑架、小太妹霸凌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 上辈子在医院,看到盖着白布的女儿,是钟卉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 女儿离开后的那些年,时常出现在她梦里,让她夜不能寐。到最后,她只有白天坐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才能睡着。 …… 一颗惊魂未定的心脏又重新回到胸膛,钟卉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升起一丝恼怒。 这孩子得好好教育教育了! 利鑫大厦楼下有家蛋糕坊,江晟给女儿买了块巧克力蛋糕,一瓶汽水。 父母俩面对面坐着,禾禾一口就吃掉了半块蛋糕,心情稍微好一点。 江晟并没有批评女儿,他小时候也有不想去学校,逃课的时候。女儿学习比他好多了,偶尔逃课一天也没什么。 他关心的是上回他就带她来了一次,她是怎么记得路的,学校到这也没有直达的公交车。 “可以啊,一回你就记得路了,知道上这里找爸爸,你是怎么来的啊?” 禾禾盯着面前的蛋糕:“其实我也不记得路,我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他说我要到利鑫大厦。” 江晟笑了,点点头:“不错,还知道打车。” 禾禾瞪着他:“你别把说我的像傻瓜一样好不好!妈妈每个星期都有给我零花钱,打车的钱我还是有的。就算没有,到了利鑫大厦,我也可以让司机找你要啊。” “脑子倒是不笨。”江晟收敛笑容,板着脸严肃道,“这次我就不说你了。下次有什么事情先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小孩子一个人打车,遇到坏人怎么办?” 禾禾也知道自己不对,垂下头嗡声道:“我知道了。” 想到早上那个和邹晓雨玩得很好的女同学说的话,她又忍不住滚出几颗金豆豆,“现在班上同学都知道你和我妈离婚了,在背后笑话我,尤其是那些和我关系不好的同学。” 江晟脸色黑了:“哪个同学在背后笑话你?你告诉我,我去学校找他们!” 禾禾嘟囔道:“就那几个和邹晓雨玩得好的女同学……” 每当在新学校和同学相处不好的时候,禾禾就越发想念在厂办小学的朋友。 搬家后,她和李毅、何晓霞他们联系得很少了。他们肯定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开开心心的。 不像她。 “邹晓雨?”江晟眉头拧了起来,想了一会想起来了,就是那天春游碰到的那对在4a广告公司工作的夫妻。 江晟语气微冷:“我知道了,我会跟她父母好好聊聊的。” 前几天邹晓雨的妈妈还打电话跟他拉业务,倒没想到她女儿那么爱在学校多管闲事。 禾禾不满道:“邹晓雨她们说,都是因为我不乖,你和我妈才离的婚。” 江晟“啧”地一声:“我跟你妈离婚是我和她之间门的事,跟你和小树一点关系都没有。” 看着女儿委屈的模样,江晟语气缓了缓:“不想去学校你想去哪,爸爸今天腾出一天时间门带你去玩。” 禾禾想了想:“我哪也不想去。我跟你去公司上班吧。” 江晟以为女儿会说想去动物园、游乐城,没想到她竟然提出陪自己上班,他莫名欣慰。不愧是他江晟的女儿! 江晟又给女儿买了些吃的,牵着她一起去自己办公室。这回他没有把女儿扔给田馨管,而且让她在自己的办公室写作业。 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平时他都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头抽烟,满屋子的烟味可别把孩子给熏着了。 禾禾坐在爸爸的办公桌后头,这张办公桌比家里的餐桌还要大,小手撑在办公桌上,她突然有种发号施令的感觉。 可惜只有她一个小孩,禾禾又觉得没意思了,从书包里拿出数学奥数班的练习题来写。 安顿好女儿,江晟打了个电话给钟卉。他只有市场管理处的号码,打过去等了一会电话那头才传来钟卉的声音。 江晟清了清喉咙:“禾禾今天在学校受了点委屈,她上我这来了。你不用担心,今天我带她一天,晚上送她回去,顺便看下小树。” 钟卉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大脑也恢复冷静,淡淡道:“知道了。你让禾禾接下电话。” 江晟一听她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好好跟她说。” 禾禾竖着耳朵听爸爸给妈妈打电话,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好怕妈妈打电话来骂她一通,又或者跟爸爸在电话里吵起来。 听到这里,她就知道自己这下要遭殃了。果然,爸爸捏着话筒看着她:“你妈让你接电话。” 禾禾“哦”一声,不情不愿步一挪地上前拿起电话。 钟卉压抑着自己的火气:“江嘉禾,下次碰到这种情况能不能先给妈妈打个电话?你知道今天接到刘老师的电话,妈妈有多担心吗?” 禾禾听出妈妈声音里的哽咽,感受到了她的担心,平静下来后意识到自己今天做的不对了,垂着小脑袋乖乖道:“妈妈,对不起,下回我知道了。” 钟卉打算再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说,便在电话里止住了话头,“晚上我要去王茹阿姨家吃饭,会晚点回去,你先睡觉。” 禾禾一听妈妈要去王茹阿姨家,激动道:“妈妈,我也要去!我想找李毅和何晓霞玩!我想他们了!” 钟卉在电话那头停顿片刻:“你看看你爸爸愿不愿送你过来,要是他愿意送你过来,你就来吧。吃完饭我们一起回家,他要是不愿意,就让他送你去荔河花园。” 禾禾兴奋道:“我爸肯定会同意的!” 她才不管爸爸愿不愿意呢,要是不愿意她就自己打车去! 江晟在旁边听到母女俩的对话,突然想到自己好久没有和钟卉这么心平气和地沟通了。 听到钟卉说“他要是不愿就算了”,他不由嗤地一声,她还是这样,每次提什么要求,都要绕弯子。 江晟中午陪女儿一起吃了饭,看她写了几页作业,便带着她回国棉厂职工楼。 禾禾一回到职工楼,刚好赶上以前厂小的同学放学。禾禾就像乳燕投林一般,喊上李毅、何晓霞他们,在楼下跳皮筋。 她现在读的学校虽然各个方面都比厂小好得多得多,但有一样禾禾不满意,下课的时候老师管得特别严,不能在走廊上打闹,跳皮筋、踢毽子更是不允许。 能在课间门畅快地玩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 江晟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回厂职工楼了,李婶的小卖铺还在开着,他进去买了包红塔山。 李婶看到他很意外:“哟!你们今天是商量好了么?都回来了!” 江晟眉头微挑:“还有谁回来了?” 李婶看了他一眼:“还能有谁!你们这几个在外头发了财的大款呗!小铁匠也回来了,还有你家那口子……” 说到这,李婶突然想起来外头都在传他和钟卉两人离了,忙掩住口。 她尴尬一笑:“嗐!好像听说咱国棉厂有人上了电视,都在王茹家看电视呢!” 江晟没吱声,在楼下抽了根烟,冷着脸抬脚往楼上去了。 厨房里,钟卉和纪玉洁正在给王茹打下手。个女人凑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纪玉洁一米七八的大个子,站在那儿越发显得厨房的狭小-逼仄,动一动就碰到头顶的灯泡。 没过一会,她就拿着菜到外头去摘了。 王茹家跟钟卉以前的老房子一样,也是四十多个平方,厨房小得可怜。 上回钟卉坐月子的时候,她们俩上门去探望。看了荔河花园那个环境,回来两人都萌生了买房子的念头。 王茹的老公李乐生比较保守,一直没松口,最近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 纪玉洁一听,便约王茹一起看房子:“这个月我刚好在清荔培训,下个月想看房我都不一定有时间门。” 王茹推了推钟卉:“我和玉洁都想买你那附近的房子,学区好,环境好,到时候你陪我们一起去看房啊,我们俩啥都不懂!” 钟卉一听买房子就来了精神:“我那附近都推出了好几个不错的楼盘,到时候我带你们去看。” 重活一世,她最大爱好就是劝身边朋友买房子。纪玉洁当空姐收入稳定,王茹公司效益也不错,买房子是迟早的事。那晚买不如早买。 …… 客厅里,杨念远正在弯腰调试vxd,李乐生跟在后头学。这机器自打买回来,他只会些最简单的功能。 “喏,把这头连接在电视上,这头连在vxd上,把空白光盘放进去,按这个按钮,就可录像了。” 杨念远演示了几遍,李乐生终于看懂了,“倒底是干机修的,一通百通。现在这些新鲜玩意不会用,感觉都要被社会淘汰了。” 说罢,李乐生看了眼墙上的钟,把电视机调到中央套:“还早,八点才开始放,咱先看几集新白娘子。” 两人正聊着,门口有人敲门,李乐生去开门,看到江晟站起门口,一脸欣喜和意外:“你今天咋来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来来来!晚上正准备涮火锅呢!” 毕竟做了七八年的邻居,以前没事的时候,李乐生也经常找江晟打牌、下棋。加上江晟是个电工,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也经常找他修。 这会看到江晟,李乐生很热情地把他请进屋,倒没多想其他的。 江晟走进来,看到杨念远站在那儿,两人视线撞到一块,都没有好脸色,打招呼是不可能打招了,连点头都没有。 钟卉听到外头的动静,出来一看,便看到江晟和杨念远站在客厅,两人之间门隔得老远。 她不知道王茹喊了杨念远过来指导录电视节目,要是知道杨念远也在,她就不让江晟送禾禾过来了。 上回江晟找人揍了杨念远一顿,这梁子已经结下来了。也正是因为她拿那件事当筏子,才逼得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的江晟同意跟她离婚。 “禾禾呢?”钟卉问江晟。 “在楼下跟以前的同学一起玩。” 听到楼下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钟卉探出窗户一看,女儿正和李毅他们玩得正嗨。 钟卉收回视线,看向他:“待会我带禾禾回家。” 江晟神色冷了下来——啥意思?敢情他按照她的指示把女儿送来,就赶他走? 李乐生终于看出江晟脸色不对劲,忙出声道:“难得把人聚齐,今天就在这一起吃饭。我这刚买的二锅头,小铁匠不能喝,晟子你晚上陪我喝点。” 王茹从厨房里探出身来,看到江晟来了,脸色僵了一下,飞快地扫了钟卉一眼,见她神色冷淡,似乎并无不快,便堆起笑容对江晟道:“是啊!晟子你难得来一趟,一起吃吧!” 江晟扯了扯嘴角:“行。” 钟卉没吭声,将洗好的蔬菜、肉一样样的端上桌。李乐生将已经加好碳的铜炉锅子端出来。 王茹站在窗户边,冲楼下喊了一嗓子:“禾禾,李毅,回来吃饭了!” 长条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李乐生招呼大家坐下:“来来来,坐下来吃。” 说罢又将江晟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晟子,咱俩喝白酒,挨近点坐。让他们不喝酒的坐一块儿。” 江晟就眼睁睁地看着姓杨的拉着钟卉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了,还随手拿起了一杯可乐,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放在钟卉面前。 钟卉冲他笑了笑:“谢谢。” 江晟眼底掠过阴霾,英俊的脸被头网 84. 上电视(小修) 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性格…… 王茹将自己男人叫进去端菜,压低嗓门道:“江晟怎么来了?” 李乐生小声道:“我哪知道!好像是禾禾要过来玩,他送禾禾过来……” 王茹白了他一眼:“你可别仗着自己以前跟他关系熟,乱说话。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乐生:“我知道。你跟钟卉是好朋友没错,大家以前都是一个厂,离了婚也没必要老死不相往来吧。再怎么说还有两孩子呢。他们俩人都不坏,就是不合适而已……” 王茹:“知道就好,你别乱说话。” 夫妻俩在厨房里接完暗号,端着给两孩子做的糖油粑出了厨房。 “禾禾!阿姨特意给你做了糖油粑!” 两个小家伙在小茶几前看白娘子,听说有糖油粑吃,都跳了起来。 “最喜欢吃王茹阿姨做的糖油粑和蒿子粑了!”搬家后,禾禾时不时念叨王茹阿姨做的各种糍粑,可惜姥姥和妈妈都不会做。 两个小孩坐在小茶几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糍粑,看到搞笑的画面一起哈哈大笑。 好久没看到女儿这么明亮的笑脸,钟卉决定不当那个破坏气氛的,将一肚子的火压下去,晚上回去再跟她讲道理。 钟卉给女儿涮了些菜,又加了些米饭,“禾禾,吃完糖油粑粑,米饭也要吃。” 禾禾知道妈妈今天生气了,乖得像小鹌鹑一样,“哦”了一声,埋头将碗里的菜和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王茹看了眼墙上的钟:“等他们看完这一集就差不多了。” “她们看电视,咱俩喝酒。” 李乐生给江晟的酒杯里倒满酒,又给自己也倒满了。两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一股呛辣的感觉直逼嗓门,江晟好久没喝这么躁的酒了。 杨念远见钟卉坐下来一直给女儿涮菜吃,自己一口没吃,夹了块涮好的羊肉到她碗里,笑道:“这个羊肉不错。” 钟卉夹起来吃了一口,点了点头:“确实一点不膻。” 江晟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面无表情地灌下一口酒。 “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菜。”李乐生将花生米往他面前挪了挪。 今天的菜都是王茹从公司带回来的,加工好的净菜,煮火锅是最方便的。 王茹:“这些都是我们特意从邻县的农垦基地进过来的,蔬菜和肉都新鲜得不得了,鸡蛋全是散养的土鸡蛋。待会走的时候,你们一人拿一盒走。” 钟卉咧嘴笑了:“又吃又拿的,今天这一趟没白来!” 王茹:“想吃还不容易,你那制衣厂就在我隔壁,下回直接上我那拿,或者让我家老李给你送过去。” 纪玉洁夹了一筷子莴苣,又嫩又脆,“确实是比老黄在菜市场买的还要好。” 纪玉洁的老公老黄是村小的数学老师,她每个月在外头飞来飞去,家里买汰烧带小孩都是老黄在干,是典型的“女主外,男主内”。 一桌人一边涮着火锅,一边聊着厂里的人和事,时不时生出各种感慨。 李乐生见大家杯子里都是满的,举起酒杯道:“来来来,好不容易聚一回,碰个杯!” 杨念远看钟卉杯子里的汽水喝光了,又给她倒了点汽水,“喝这个让我想起厂里的盐汽水了,从厂里出来后,我再也没喝到那么正宗的盐汽水了……” 火锅烟雾氤氲,模糊了视线,江晟冷眼瞧着杨念远,扯了扯嘴角:“她们女人喝汽水也就罢了,你一个大老爷们也跟着喝汽水,像话么?” 饭桌上气氛顿时有点僵,王茹和李乐生想说点啥缓和一下,便看到杨念远抄起一旁的酒杯,往自己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淡淡一笑:“江老板想跟我喝,哪有不喝的道理?” 钟卉低头吃着东西,没吭声。以前江晟每次出去喝酒,她必定要跟在后头提醒他:喝酒前要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他没几次听得进去,每次喝得醉醺醺不说,回到家里吐得一身一地,最后还得她来打扫。 那时候看着江晟难受,她反而愈发心疼,整夜整夜地照顾他都甘之如饴。 …… 看他一上来要灌杨念远喝酒,钟卉凑近杨念远,小声道:“你平时喝酒喝得少,别一上来喝太急,先垫点东西。” 江晟猛地一抬眼盯向她,铁青着一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语,以前他听着烦,现在却被她轻飘飘地说着别的男人听。 杨念远对钟卉献殷勤,江晟只是看不顺眼;钟卉对杨念远说着关心的话语,却让他心头那点子妒火腾地烧了起来。 江晟嘴角生硬地一扯,脸上带出三分笑容来,定定地看着钟卉:“喝几杯白酒而已。你不会真以为他在外头应酬滴酒不沾吧?” 钟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又不是在外头应酬,自己人喝喝酒而已。” 江晟咬紧后槽牙,谁t跟他是自己人?! 杨念远略一挑眉:“没事,江晟想让我陪他喝,喝就是了,一杯白酒而已。” 看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江晟脸色愈发难看。 正在涮火锅的纪玉洁忽然觉得不对劲,抬起头目光在江晟和杨念远之间来回打转。 她干了一段时间的空中服务员,察言观色的本领大为精进,脑中突然滑过一个念头——这两人不是在为钟卉较劲吧? 看着江晟那张阴沉的脸,纪玉洁忙出声打圆场:“快到八点了,调到清荔电视台吧!” 一句话提醒了桌上所有的人,王茹赶紧喊儿子换台。 杨念远起身将vxd的录像功能打开。几分钟的广告之后,很快正片开始了。 “妇女节特辑——致敬最美的她。” 活动生动的片头和铿锵有力的男声成功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王茹和纪玉洁激动得心怦怦直跳,钟卉也紧紧盯着电视机。 两个孩子隐约知道好像有大人上电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机。 很快画面切到了清荔航空的培训基地,上面出现一行大字:明星空嫂纪玉洁。 王茹“呀”地一声:“玉洁你是第一个出来的!你们这个制服也太好看了!” 纪玉洁穿着深蓝色的空姐制服,头上戴着贝雷帽,脸上画着淡妆,正坐在一群空姐中间接受记者的采访。 钟卉努力回忆上辈子看到的纪玉洁上电视的画面,印象中全是她退休时的样子。 这么年轻的画面还真是第一回见,她看呆了:“玉洁,不说我都认不出来你。” 纪玉洁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出场的,看到自己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她脸像火烧云一样红了起来。 “从纺嫂转行做空嫂,语言是我们最大的难关。我记得刚开始来这的时候,连英语26个字母都写不出。每天早上4点半就起床开始背英语单词。到了教室,和我同一批的纺嫂都很自觉地埋头苦学。如果遇到不会的,就冲到别的教室,找那些年轻的空姐们请教。” “我们清荔航空的空姐大多素质比较高,相当一部分都是大学生。那些大学生们看到我们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学,都觉得我们是不是疯了……” 纪玉洁一边介绍自己转行的心得感受,一边带记者去看自己住的宿舍。 小小一间宿舍,住着四个空姐,每个人床单被罩都叠成了方正的豆腐块,简直像部队宿舍。 记者趁机问道:“您转行做空姐,您丈夫支持您吗?” 纪玉洁对着镜头绽出一抹笑容:“我丈夫非常支持!当初清荔航空招聘空姐,是他替我报的名。后来我面试上了,每天上班,他都会帮我准备好飞行制服……” 短短几分钟的采访,纪玉洁始终带着微笑,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 几个人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纪玉洁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也能放松地看自己在镜头的上表现了。 王茹冲她竖起大拇指:“真厉害,空姐就是空姐,上镜头太好看了!” 钟卉:“玉洁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笑容瞬间拉近了距离,我看了都想坐清荔航空的飞机。”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王茹就第二个出场了,她穿着雪白的制服,头上戴着软帽,向记者介绍自己净菜工厂的工作流程。 虽然不像纪玉洁那么自然流畅,但举手投足都透着工人的麻利爽辣。上午洗菜、配菜、装盒,下午分头出发,送菜上门。闲暇的时间去各个单位分发广告。 王茹还在镜头前面特意展示了自己制服的名牌:“我们是及时雨净菜,您如果因为上班忙碌而没时间买菜洗菜,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及时雨净菜保证让您满意。” 紧接着屏幕上还打出一排号码,李毅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串熟悉的号码,大声道:“妈妈,你的bp机号码在电视上!” 钟卉看到这里不由感叹这个时代记者的纯朴,可以免费为下岗女工办的工厂打广告。戴聪到新世界给她拍素材的时候,她根本没好意思提留电话号码的事。电视台能把她档口的门牌拍进去就不错了! 看来是她想太多了…… “来来来!别光顾着看电视,吃菜吃菜!”王茹笑得见牙不见眼,没白浪费她一天时间。 杨念远笑着打趣道:“茹姐,信不信马上你的bp机马上要被打爆了。” 话音刚落,王茹兜里响起一阵阵急促的“嘀嘀嘀”声音,“不会真的来订单了吧?!” 王茹掏出bp机一看,火锅也没心思吃了:“哎呀,好像真是!我得去回电话了!” 李乐生忙跟了上去:“不是吧?上个电视效果这么明显?就有人电话来了?” 钟卉看她手里的bp响个不停,笑道:“你赶紧去回电话吧!趁着这次上电视,说不定能多揽几个订单。肯定比你自个四处推广效果强。” 王茹两口子一听,也没心思吃火锅,赶紧到里屋去回电话。一个打电话,一个拿笔做记录。 看完纪玉洁和王茹两个人的采访,钟卉反倒放松下来了。她们俩确实像丁文悦说的那样,在镜头前都挺大方自然的。 王茹的采访结束后,插播了一则广告,很快画面切到了新世界批发市场。 播纪玉洁和王茹的采访时,江晟全程在吃菜、喝酒,偶尔看一眼电视。到了钟卉的部分,他放下筷子,目光投向电视上那个女人。 看到她穿的那身衣服,他想起来了——那天是他开车送她去市场的,送完之后他就把车给卖掉了。 钟卉在镜头前始终带着笑,不像纪玉洁那么职业,也不王茹那样一板一眼。她像是把记者当成朋友一样,在介绍自己的创业经历。 江晟愣愣地看着电视上的女人,平时很少看到她这么放松畅快地笑。 钟卉正带着记者去看她刚从厂里下岗时卖衣服的档口。 杨念远回忆道:“这个档口我去过的,实际上好像比电视上看着还要小一点。 钟卉表示同意:“他这个镜头确实是拉大了一些。” 摄影小伙子给了她档口特写镜头,青禾女装、青禾童装,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镜头里。 纪玉洁笑了:“等着吧,明天你档口肯定要被人挤爆!” 钟卉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她要打电话给妹妹和两个店员——明天要早点去店里,说不定生意真的会很忙。 采访最后,记者问钟卉:“你现在管着两家服装店,大部分时间都投在店里,你丈夫支持你吗?会不会因此埋怨你?” 钟卉对着镜头笑了笑:“我离婚了。这个对我不是问题。” 纪玉洁和杨念远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钟卉,谁也没想到她有勇气在电视上公开自己离异的身份。 …… “电话太多了!打不过来!明天让厂里姐妹分着打!” 王茹两口子电话打了一半,又回来了,刚好听到“离婚”两个字。 她扫了一眼正在埋头喝酒的江晟,又看了钟卉一眼,大大咧咧道:“这事说开了也挺好的。依我说,你们俩过不下去的主要原因是性格太像了。” 李乐生拍了拍江晟:“你和钟卉两人性子都要强,不合适分开也好。你看你俩现在生意做得都这么好,要找的都是贤内助。你要找个像贤惠一点的女人帮你稳住大后方。钟卉呢,要找个像玉洁老公那样的男人,她在外头打拼,男人能顾好家里的。” 纪玉洁闻言立马道:“老李说的对。回头我去问问我家老黄,他手头上有没有合适的男老师。这年头找个当老师的老公特别好,有寒暑假,有周末,上班时间又固定,还能辅导孩子作业。就是赚钱少了点,这个没啥关系啊,反正你能赚钱就行了。钟卉,对吧?” 纪玉洁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浑然没注意对面江晟两道冰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一旁的杨念远听了心里不是滋味:“照你们这么说,像我这样在外头跑生意的男人岂不是娶不到老婆了?” 纪玉洁瞪了他一眼:“你凑什么热闹!” 李乐生趁机也给江晟出起了主意:“对了,我有个表妹是当护士的,今年二十八,比你小几岁,长得不错,性格也好,挺适合你的……” 钟卉没想到这个火锅吃到最后拐到这个方向上来,她抿唇笑了笑:“这婚结一次就够了。跟谁过日子最后都差不多。我现在可没有再结婚的打算,把生意做大,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就够我忙活了。” 杨念远听了这话心里头莫名不舒服,忍不住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啊。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够辛苦了,找个男人帮你分担也是好的。” 对面江晟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听到这里他放下酒杯,那双凛冽暗沉的眼直瞪着杨念远:“谁说她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了?” 江晟强忍着怒意将后头两句话给吞了下去,一仰脖将手里的酒喝完。 李乐生看他这架势,知道他喝多了,忙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厂里的同事,说着玩呢。两孩子肯定是你和钟卉一起带大,你肯定也不会放着孩子不管的。” 江晟垂眸不语。 钟卉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快九点了,“今天这火锅吃得不错,改天请你们上我家吃去。时间不早了,禾禾明天还得上学。” 纪玉洁看了眼手表:“我明天一早还有课,也得回去了。” 王茹两口子见在大家都准备回去了,忙从厨房里拿出几盒准备好的净菜和土鸡蛋,让他们几个带回家去。 杨念远也准备走了,被李乐生喊住,让他帮忙看看刚才的节目有没有录好。 禾禾今天玩了一整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钟卉一手拎着鸡蛋和蔬菜,一手牵着女儿。 走到单元楼门口,纪玉洁跟钟卉聊了几句,便回自己家了。 江晟今天确实喝得有点多,但意识清醒得很——这点酒还不至于让他喝醉。 看着女儿小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他上前将女儿抱起来,将她的头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送你们回去。” 钟卉:“不用麻烦了,把我们送到出租车上就行了。” 江晟看了她一眼,“我说了送你们回去就是我想送,有什么好麻烦的?” 钟卉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酒气,知道这人又开始发酒疯了,懒得跟他争吵,快走几步到路边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江晟抱着女儿和钟卉一起坐在后排。 钟卉垂着眼睛坐在那儿,江晟不时转过头看她,几次张嘴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窗外时明时暗的灯光打进来,江晟目光落到她嫣红的唇和秀挺的鼻子上,脱口道:“你别听他们乱说。不管什么时候,我不会不管你和两个孩子。我不需要什么贤内助,我有你们就够了。” 钟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转过头看着他。 江晟脸上一阵热,幸好外面够黑,他犹豫片刻,嗡声道:“你真的要找像玉洁老公那样的男人吗?成天围着锅台转有什么出息?带小孩谁不会?我今天不也带了禾禾一整天么?” 钟卉拧眉看着他,很快嗤地一声:“才带一天就觉得自己会带孩子了?” 江晟定定地看着她的脸,问道:“那你觉得带多少天才算会带孩子?” 钟卉随口道:“你陪你儿子睡几天,给他喂几天奶换几天尿布就知道了。” 江晟在脑中转了转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略一沉吟:“行!那就让潘彩凤休息一个礼拜,我来带小树!” 蛤?钟卉愕然地看着他。 江晟呼吸间一片醺然,凑到钟卉耳边,带着几分诱哄:“我不要什么贤内助,你也别找什么贤内助,好不好?小树我来带。” 钟卉这下确定江晟是真的喝多了:“你想带你就带吧,没人拦你。”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转过头阖上眼睛,已经不想再理会他。 85. 出名了 这都过了多久了,这人酒还没醒…… 江嘉禾早上睁开眼,便看到妈妈坐在床边正看着自己,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天后来和李毅、何晓霞玩得太开心,她把自己逃课的事给忘光光。现在看着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她惭愧地低下头。 钟卉只字未提逃课的事,只问女儿:“在现在这间学校是不是不开心?不开心我们随时可以转学。” 禾禾愣住,很快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要。现在的学校很好。” 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睛,钟卉认真道:“以后肯定还有会有同学,拿我和你爸离婚的事出来说,到时候你怎么办?” 禾禾抬头看着妈妈,理直气壮大声道:“揍他!我爸说了,谁再乱说让我揍谁!” 钟卉皱眉:“你爸昨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禾禾从床上站了起来,双手攥成拳头:“我爸说给我报个武术班,以后谁欺负我,就揍回去!看她们还敢不敢乱说!” 钟卉噎了噎,继而板起面孔:“学武术不是去惹事生非欺负人的。你要在学校跟同学动手,第一批入队肯定没你的份。没有哪个少先队员会在学校跟人打架。” 一说到入队,禾禾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这学期班上要选十个同学加入少先队。班主任采取积分制,积分最高的十个同学可以第一批入队。表现不好的,要被老师扣分。禾禾的积分现在排第八名,如果再被老师扣分,就入不了队了。 钟卉看女儿不作声,又问她:“这次是不是又是那个邹晓雨?我去跟她爸爸妈妈聊聊。” “我爸昨天已经跟她妈妈打电话聊过了。邹晓雨妈妈说等她回家,给她吃一顿‘竹笋炒肉’!” 说到这,禾禾的语气轻快了许多,似乎已经将昨天的不愉快抛之脑后。 没想到江晟动作这么快,看来上回春游结束后,他和邹晓雨父母一直有联系。 “你爸说给你报武术班,在哪上课?谁接送?”钟卉只关心这个问题。 禾禾周末在少年宫上民乐课,刚好邵宇航也在那学钢琴。现在周末都是钟卉和潘彩凤两个人轮着接送。 “武术课在马场山上,我爸说他周末会送我去。”禾禾兴奋得恨不得立刻开始学。 江晟送女儿去上武术课?看他能坚持几个礼拜吧,钟卉冷冷地想。看到女儿兴奋的模样,倒底不忍心泼她凉水:“既然他愿意送你去,那你就去上吧。” 禾禾见妈妈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忙保证道:“妈妈!放心,我下回再也不会逃课了!” 钟卉将女儿从床上拽下来,叹了口气:“快点换衣服吧,再不换就要迟到了!” 上辈子她也曾想过让女儿学武术。禾禾无论如何都不肯,后来勉强去少年宫学了一段时间舞蹈。 再后来禾禾出事,钟卉后悔不已。如果她当初坚持让女儿学一些拳脚功夫,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一回,江晟竟然轻轻松松让女儿答应了学武术,理由是到时候可以揍那些惹到她的同学。 钟卉嘴角泛上一抹苦笑。 昨天在王茹那,钟卉已经感受到了上电视产生的威力。一晚上,王茹的bp机就没停过。 早上去市场的路,她还在想自己店里今天客人会不会往常要多一些。 先前钟卉没想到记者同志这么好说话,竟然能免费给她们打广告。她拍的那段,只是给了档口招牌几个特写,她甚至没好意思详细介绍自己店铺所在位置。 这么一想,钟卉不由涌上一丝后悔…… 正胡思乱想之际,已经到了市场,女装区域左右两排档口,不停有店主跟她打招呼。 “哟!大明星来了!” “小钟昨天电视上很精神嘛!讲得很好!” “小钟,下回别光顾着自己店里头的生意,让我们这些人也沾沾光!” 一路上无数道视线落到钟卉身上,她没想到自己上了个电视,倒成了市场上的名人了。 钟卉笑着回了几句,便快步往自己档口去了。快到档口的时候,她抬头一看,脚下步子一个趔趄。 不是吧?这么多人?! 只见两个门挨门的店里,里里外外都是人。尤其是女装店,平时本来客人就不少,今天的客人比平时多了三倍都不止! 钟卉:“……” 这年月,大家晚上都不干别的,净在家里看电视么?! 一大早,钟妙、钱莉和孙小满就来店里了,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看了电视后特意找过来的。 有刚好要买衣服,过来看看店里有没有合适衣服可以挑。有纯属对钟卉好奇,来店里看看本人的。也有对开服装店感兴趣,过来考察考察的。 女装店,钟妙和钱莉两人还能搭把手。隔壁童装店就孙小满一个人,钟卉赶紧去童装店帮忙,被几个正在买衣服的客人碰个正着。 三个年轻女人,其中两个挺着肚子,一个手里头抱着婴儿,看到钟卉直夸她比电视上显得年轻。 圆脸的孕妇摸了摸自己肚子,笑着对钟卉道:“我这快生了,不知道上哪给孩子买衣服,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了,就邀上朋友一起来了。” 对方的热情瞬间感染了钟卉,她忙搬出店里仅有几把椅子让孕妇坐下来休息,“欢迎欢迎!我们店里各个月龄各个品类的童装都有!” 另一个瘦高的孕妇道:“你们女装店的衣服也很不错,要不是我现在大着肚子,我还真想在女装店买几身衣服。自打怀孕就没好好逛过街。” 钟卉:“可以先买几身方便喂奶的衣服,等后面身材恢复了再给自己添几身新衣裳。” 旁边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笑着打趣道:“现在找到钟同志的店了,反正离得也不远,以后想买衣服可以经常来这边逛逛。” 原本这三个女人是附近煤炭公司的职工,昨天看了电视,便相约一起来新世界看看。 两个孕妇都快生了,在家里待着也无聊,来店里拉着钟卉叽叽喳喳地聊了个半天,买了不少大人小孩的衣服。 临走前,钟卉把自己的名片塞到她们手里,“在家里带孩子,缺啥东西又不方便出来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们离得不远,我们可以送货上门的。” “那太好了!” 三个女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钟卉站在店里,不时有女顾客来跟她打招呼。偶尔有那么几个男顾客,到店里来探头探脑,钟卉问他们是不是来给老婆孩子买衣服的,对方又满脸通红地直摆手。 有个瘦高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男人胀红着脸,从兜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纸条递给钟卉,扭头就走了。 钟卉打开一看,有的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工作单位,下面一行小字:希望能和你交个朋友。 ??? 钟卉怔住,上个电视不仅给店里拉了点人气,还起到了征友效果? “江北中学物理老师?”孙小满凑过来一看,眼角笑起了褶子:“这可是市重点中学的物理老师啊,是不是昨天看了电视,想跟你处对象啊!” 钟卉简直哭笑不得:“孙姐,刚才那个一看就是没结过婚的,指不定比我还小!我这都两个孩子了,处啥对象啊!” “也是。”孙小满点点头,继而又怂恿道:“不过多个朋友多条路,认识一下也不坏事。这可是市重点中学,万一以后你们家禾禾想上这个学校,这不就多个路子?” 钟卉看了她一眼,强忍着笑意:“孙姐……还是你想得远。” 店里几个人忙得脚不沾地,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送走了几拨客人,收了几张小纸条,钟卉眼看客人稍微少了点,正准备去制衣厂那边看看李伏俊的进度,市场管理处的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找她:“小钟,赶紧的,一上午电话就没停过,都是打来找你的!刚才看你忙,没好喊你……” 钟卉只好到管理处办公室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苍老中透着几分和蔼。 “钟卉同志,昨天我和老伴在电视上看到你下岗后的经历,非常感动。我们都特别喜欢你,在电视上得知你现在是离异状态,想介绍你和我儿子认识。我儿子今年三十八岁,是一名律师……” 钟卉握着话筒,听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年月的观众实在太纯朴热情了!记者那么一问,她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有人打电话来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她是既感动又觉好笑。 钟卉飞快地在脑海中组织了一番说辞,客客气气地拒绝了老太太的提议。 她好不容易获得自由,脑子坏掉了才会想着再结婚。 再说,她还有两个孩子…… 接完老太太的电话,钟卉又接了好几个电话。有单亲妈妈和离异女士打电话过来,表示看了节目大受鼓舞;还有人看了钟卉的创业经历,也很想在新世界开店,特意打电话向她取经。 钟卉都一一耐心答复了。一口气接了十来个电话,嗓子都冒烟了。 挂上电话,钟卉长吁一口气,哑着嗓子交待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如果再有人打电话来找她,就说她不在。 忙了一整天,下午快收摊的时候,倪奇正来找钟卉,“下个月的新世界市场宣传海报,明星商户的故事,我打算让你和妙妙一起出镜。” 话音刚落,钟妙脸腾地红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钟卉假装没注意到倪奇正对妹妹亲昵的称呼,笑道:“不是下个月才轮到我们吗?” 倪奇正清了清喉咙:“这不是趁热打铁嘛!你这次上电视的宣传效果不错,趁着现在热度还在,好好宣传一下咱们市场。” 昨天钟卉在节目上提到新世界对下岗女工的支持,今天一早倪奇正就接到上头领导的电话,话里话外夸奖他工作做得好。 不得不说,妙妙的姐姐确实比一般的下岗女工多几分头脑,挺有觉悟的。 倪奇正走后,钟妙以为姐姐可能会拷问自己。刚才对上姐姐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头脑一热——要不直接跟姐姐承认好了,她和倪奇正在谈恋爱。 没想到姐姐一个字没提,倒让她惴惴不安起来。 …… 一整天店里几个人都忙得昏头转向的。钱莉和孙小满倒是很高兴,今天她俩都卖出去不少衣服,一天的提成赶上过去好几天。 收了摊,钟卉拖着疲惫之极的身体回到荔河花园。虞桂枝看到女儿,面色有些尴尬,“江晟来了。” 钟卉在外头对人笑了一整天,又接了好多电话,这会子情绪早已经消耗得一干一净。 江晟肯定是来看儿子的。她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脱下外套。 虞桂枝看女儿不紧不慢的样子,不由有些发急:“江晟说是接下来一个礼拜,他来带小树,让潘彩凤回家休息一个礼拜……” “他带小树?”钟卉挂衣服的手顿住,眉头皱了起来——这都过了多久了,这人酒还没醒? 挂好衣服,钟卉进洗手间洗了个手。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小树喂奶。 白天在市场,钟卉只有中午客人少的时候,才能在试衣间用电动吸奶器泵奶。泵出来放在小冰箱里存着,晚上带回来给小树喝。 即便这样,母乳也开始越来越少了,她不得不给小树加奶粉。 小房间里,江晟正抱着小树喂奶,禾禾趴在一旁目不转地看着弟弟:“爸爸,喝奶要用这么大劲吗?弟弟都喝出汗来。” 江晟嘴角微扯:“什么叫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就是!你们老师没教过这个成语?” 禾禾觉得她爸就是在胡说八道:“爸,这才不是什么成语呢!成语都是四个字的……” “我弟好像尿了!”禾禾感觉手边热烘烘的。 “慌啥!” 江晟刚才经过白班保姆的培训,对换纸尿裤已经胸有成竹了。他放下奶瓶,不慌不乱地撕开儿子已经尿湿的纸尿裤。 才尿到一半的小树,剩下那一半尿直往上头飙,不偏不倚全滋到江晟那张凑近的俊脸上。 江晟:“……” 禾禾看到她爸被弟弟尿了一脸,顿时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江晟用手拂了一把脸,瞪了女儿一眼:“你这丫头笑什么!这可是童子尿!” 禾禾笑得肚子疼,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钟卉站在那儿。 “妈妈,你回来了啊!爸爸刚才被弟弟尿了一脸!” 钟卉看着女儿:“快吃晚饭了,你作业做完了没有?” 禾禾吐了吐舌头,赶紧溜去写作业。 江晟将她眼底倦色尽收眼底,哪里看不出她压抑的烦躁。不过今天他心情还不错,不介意说几句软话:“你昨天说带一天不算会带孩子,那我多带几天。公司的事我都安排好了,这几天晚上我陪儿子睡在这个房间,中途他要喝奶,我把他抱过去给你就是了。” 钟卉看他兴兴头头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她才不会阻止呢,他想带就带好了。 她累得脸上已做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从江晟手里接过儿子,提着最后一口气:“剩下我来喂,省得挤了。” 86. 带孩子 “你真当他是保姆啊?”…… 钟卉掀起衣角准备喂奶,冷不丁看见江晟还站在一旁。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拧眉:“我喂个奶,你还要在一旁监工?” 江晟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一声不吭地抬脚出了房间门。 江晟进洗手间门给自己洗了把脸,生平第一次被尿了一脸,这得亏是他儿子。不然他早一巴掌呼上去了。 洗好脸出来,江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正准备点上发现这屋里连个烟灰缸都没有。 禾禾坐在餐桌边写作业,突然“哐”地一声,一抬头便看她爸甩上门,到阳台去抽烟了。 禾禾忍不住犯起嘀咕:爸爸终于知道去外头抽烟了。 钟卉买的这套房子是个小三居,阳台很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右手边放一把双人藤沙发,窗台上一排绿色植物,高低错落,非常有生机。 江晟一屁股坐下来,掏出打火机点着嘴里的香烟。兜里的大哥大响了,是老周打过来的。 老周组了个饭局,跟某局后勤科的科长吃饭,人家单位的办公楼要翻新,正找公司接这个活。老周跟那位科长认识,想和江晟一起把这个项目接下来。 江晟有些心不在焉:“让我徒弟陪你去。我把他的号码告诉你,你自个跟他说。” 他翘着脚坐在藤沙发上,目光落在窗台上一株三角梅上。这三角梅,倒比他办公室里的那株长得还要好。 紫色的花瓣,很是亮眼,江晟端详着,忍不住用夹着香烟的手摸了摸那娇嫩的花瓣。 老周在电话那头半开玩笑道:“咋的?江老板现在生意做大了,看不上这种小工程了?” 说实话,是看不上了。这种项目费人费工,工人赚的是辛苦钱,他不过抽个佣金而已。 江晟嘴上自然不承认,只道:“蚊子再小也是肉,谁会嫌钱多?我这在家带孩子,走不开……” 除了在家带孩子,这一个礼拜他还要去钟卉那个制衣厂干几天活。之前鲍天材要安排给别的师傅,他没让,没谁比他对国棉厂的线路更了解了。非常时期,人工能省一天是一天。 老周听说江晟在家带孩子,愣了一下,诧异道:“钟卉呢?她不管啊?怎么让你一个男人带孩子?” 江晟心里头正犯别扭,不好跟他说是自个主动提出带孩子的,没好气道:“我在家带几天,省得她老说我不会带孩子!除了生不了,有啥事是我干不了的?” 老周表示赞同:“钟卉已经不错了,屋里屋外也算一把好手。我家那位去年下岗,就一直没去上过班。在家管管儿子的学习,老子在外头已经够累了,回家还要看她脸色。” 钟卉屋里屋外一把好手?江晟眉头微挑,说实话他没觉得她对干家务有啥兴趣,没下岗那会,几乎一天三顿都是从食堂打回来吃。家务活也是应付过去了就行。 江晟没耐心听他抱怨老婆,聊了几句,将鲍天材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便挂了电话。 抽完烟,打完电话,晚饭已经端上桌。 钟卉还在哺乳期,白天在外头忙,中饭也不在家吃,晚上虞桂枝都会多做几个菜。 钟卉喂完奶和女儿一起坐在下来吃饭。虞桂枝一边给女儿舀汤,一边瞅她:“叫江晟一起吃饭吧。他晚上还要看孩子。” 钟卉对江晟想一出是一出很反感,冷道:“有什么好叫的?饿了他自己会吃。” 刚准备喊爸爸吃饭的禾禾,听妈妈这么说,顿时不敢吭声,埋头扒着米饭。 钟卉和江晟结婚后,钟家老两口总共没上过几次门。尤其是江晟下海后,钱越赚越多,身上气场也愈发强了,老两口顾及女儿,跟这个女婿说话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虞桂枝是本分人,女儿离婚后,跟女婿打交道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但总归不能像女儿那样一点情面不讲了。 钟卉觉得母亲就是想太多了,江晟这人面皮可没那么薄。 果然,江晟打完电话看见饭菜做好了,自己去厨房盛了饭,一屁股坐在禾禾旁边,吃了起来,不见外得好像他还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除了钟卉,餐桌上其他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钟卉眉眼都没有动一下,端起碗来喝汤。最近母乳的供应越来越不够,母亲每天换着法子给她做各种荤汤。 今天做的是猪脚黄豆汤,加了红枣,猪脚的腥气去得干干净净。钟卉喝了一口,眉头舒展了一些。 刚夹了个红枣到嘴里,小房间门里传来几声儿子的哭声。钟卉浑身一紧,不知怎么的,生完孩子,她像所有母亲一样,一听到孩子哭,脑中那根弦条件反射般地崩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产生各种反应。 钟卉下意识地起身,准备去安抚儿子。屁股抬起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又稳稳地坐回去了。 小树的哭声越来越大,虞桂枝吃得差不多了,起身就想去哄外孙,撞上女儿制止的目光,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钟卉转过头看着江晟,他还在那埋头吃饭。她气不打一处来,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江晟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看她:“干什么?” 钟卉试图提醒他:“你儿子哭了。” 食物还哽住喉间门,江晟用力咽了咽,“让他哭一下又不会怎么样。我把饭先吃完。” 钟卉脑中闪过上辈子禾禾哭闹时的场景,那会他可是恨不得她立即立刻马上去喂奶,好把小孩的嘴给堵住了。 钟卉眼眸冷了,放下筷子盯牢他,照着他以前的口气:“他哭个没完,影响我们吃饭。” 江晟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表情活像吃了个瘪,不情不愿终究还是起身去小房间门看儿子。 虞桂枝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使唤江晟,好几次都以为江晟要发脾气了,没想到他竟然忍下来了。 小树每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赶上黄昏闹,阿姨也搞不定,往常基本上都是钟卉自己带。 虞桂枝瞪着女儿:“你真当他是保姆啊?” 钟卉擦了擦嘴:“是他自己提出来带小树的,他不去哄,难道我去哄?” 再说就一个礼拜而已,他哄一下不是应该的么? 虞桂枝叹了口气——现在年轻人,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 江晟进去的时候,便看到儿子躺在摇床里扯着嗓子干嚎,小脸涨得通红。 刚准备将儿子抱起来哄,一股恶臭钻入鼻中,这孩子喝完奶屎尿一起来。 江晟眉头皱了起来,回忆着钟卉以前给女儿换尿布的情形,又想了想白班保姆交待的步骤。 对了,先得打好水,给儿子擦干净,再洗一遍,然后换上干净的纸尿裤和裤子。 江晟屏住呼吸,打开儿子的纸尿裤,一股带着发酵味的酸臭直冲脑门,他一脸嫌恶地侧过头去。 幸好刚才没有吃太多晚饭,不然这会他肯定直接吐了,半闭着眼睛快速将纸尿裤卷起来扔到垃圾篓。 解决完纸尿裤,江晟发现儿子的裤子上也沾上了大便,他眼前一黑,用力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咬牙道:“这要不是看在亲生的份上,你老子现在就能把你送人!” 虽然才几个步骤,一通手忙脚乱,江晟额头后背已经出汗了。幸好小树用的是纸尿裤,要是像他姐姐那样用的是尿布,那他还得手洗尿布。 屁股终于干爽了的小树,冲他爹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江晟松了口气,“你在这自个一个人待着,你老子饭还没吃完呐!” 小树冲他爹伊伊呀呀地叫着,互动得正开心,江晟突然消失在他的视线。 失去了“玩具”的小树“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江晟啧地一声,转身将儿子抱了起来:“你又怎么了?刚吃完又饿了啊?吃了拉,拉了吃,说的就是你……” 高分贝啼哭声吵得他头晕脑涨,看着儿子哭成茄子色的小脸,江晟拿起放在床头的拨浪鼓,一点点逗着儿子。 …… 客厅里,禾禾趴在桌上,看妈妈给她批改听写的生字。 听到房间门里弟弟的声音,禾禾不由有些担心:“妈妈,爸爸带弟弟行不行啊?刚才给弟弟换尿布,他还被尿了一脸呢。” 钟卉眨了眨眼:“放心吧!你爸厉害着呢!” 禾禾猛地点点头:“对!爸爸那么聪明,肯定能学会带孩子!” 给女儿检查完作业,洗漱完把她送上床,钟卉自己冲完澡,已经快十点了。 以往虽然晚上潘彩凤在这帮忙带孩子,钟卉脑中那根弦一直崩着。 今天江晟带孩子,她反倒不着急了。眼不见耳不听,由他去了。 钟卉对着镜子一点点抹着妹妹从五羊城香港街买回来的擦脸霜和护手霜。之前用来抹手的蛤蜊油已经被她彻底淘汰了。 临睡前,钟卉推开小房间门的门。小树睡着了,江晟正阖着眼睛靠在床头上。 钟卉好心提醒道:“晚上小树要是饿了,你把冰箱里的母乳热热给他喝。最好提前热好,以免他想喝的时候喝不着又闹,别把禾禾吵醒了。” 江晟已经从儿子大便的恶臭中缓过神来,恢复了从容笃定模样,一扬手:“知道了。你去睡吧。” 白天实在太累了,钟卉倒在床上便睡着了,后半夜被一阵婴儿啼哭声吵醒。 小树哭了十几分钟,间门或夹着几句低沉的咒骂声,好几次钟卉都忍不住想起床去看看儿子,最后倒底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钟卉五点多就起来了,今天要去制衣厂,看看那边进度。刚好刘工从梁溪回来了,她跟他约到制衣厂见。 为显正式,钟卉特意穿了套裙,轻手轻脚洗漱完毕,从晾衣竿上取下丝袜,坐在沙发上慢腾腾地穿起袜子。 “啪”地一声,头上的电灯亮了。江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正靠着墙边看着她。 “穿丝袜。见谁啊?”看了一晚上孩子,好不容易四点多把小树给哄睡着,江晟的脑门沉得像罩了个罩子似的,脸色自然不会好。 钟卉不理睬他。他倒是知道,她穿丝袜裙子,就是要去会人的。 江晟的目光一直就没从她的腿上挪开。想到他对在那方面的取好,钟卉心下一阵烦躁。 她撇过身去飞快穿好,站了起来。江晟注意到,那只有勾丝的丝袜,穿在了她的左脚上。 “等等。”江晟看她要出门,喊住她,“我今天跟你一起去工地。” “你?”钟卉一愣,转过头看着他:“这种小活哪用得着你这个大老板亲自去。” 江晟自嘲般地笑道:“大老板也有走霉运的时候,这种小活不自己亲手干,怎么省出钱来?” 这个活已经派给他的电工队了,他让谁去干钟卉一点意见都没有,她关心一件事,“你去工价多少钱一天?太高我可付不起。” 江晟看着她:“你当时给小铁匠多少钱一天?我不能比他低。” 当时装修房子找小铁匠安装电路,两天最后给了一百块。 钟卉实话实话:“我给他五十一天。” 江晟想了想,唇角微扯:“那我怎么着也要六十一天吧?” 钟卉有点懵,她知道江晟把车子卖了,把房子抵押出去了,最近手头紧,但也不至于要自个跑工地干活吧? 而且再不了解行情,她也知道现在外头六级电工的工价肯定不止六十一天了。 江晟打了个哈欠:“我工具带过来了,待会跟你一起去国棉厂。” 看他显然早就准备好了,钟卉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行。” 上辈子她可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派工程给他干,他伸手问她要工钱。 这滋味倒也不坏。 87. 醋意涌 你走了,我怎么办? 国棉厂那一套靓蓝色的电工服,还有绝缘跑鞋和牛皮保险带,江晟觉得搁自己这派不上用场了,送给电工队的一个新来的小工。 来的路上,江晟后悔了一路,不该把那套防护设备送人。 他记得跟钟卉谈恋爱那会,她不只一次夸过他穿电工制服工作时的样子特别招人。 纺织厂里的年轻小伙——手里有点技术的钳工、电工、机修工,在各个厂房、仪器、设备间钻进钻出,爬上爬下,带着白手套的手拎着铁锤、板头、老虎钳,全是些沉沉的铁疙瘩,和男人一样硬邦邦的。 一个班组十几个人一伙,时不时出没在厂里的各个角落,抡铁锤、折电线、打墙洞。身后是鼓风机螺旋浆般的风轮,在鼓噪的空气里挥洒着年轻的汗水,浑身上下都是青春的气息,难怪那些年轻女工看到他们挪不开眼。 …… 江晟将脱下的外套放到一边,身上只穿了件短袖汗衫。 “晟哥,你不冷么?”一直给钟卉装修的包工头李大头一脸艳羡地看着江晟。 同样是当老板,他已经胖了好几圈,江晟身材还维持得不错,身材高大挺拔,手臂上肌肉鼓起,青筋暴露。 不愧是六级电工,干活的把式特别干脆利落。 江晟正在拆线盒,闻言睨了他一眼,“干起活来怎么会冷?” 李大头终于明白江晟为什么能当大老板,自己才是个小小包工头了。说起了,他以前也是个手艺人,泥瓦匠出身,只是自打当包工头后,几乎不自己动手干活了。不像江晟都已经干成公司老总,还下工地干活。 李大头忍不住对他竖起大拇指:“晟哥,你这么大的老板还自己来工地干手工活,难怪生意做得这么大!” “生意不好做,能自己干就自己干了。”江晟淡淡道,借机转头看了钟卉一眼,她正全神贯注地看两个安装钢窗的年轻小伙搬运窗户,根本没注意他这边。 “小心!”看到其中一个工人脚下踉跄了一下,钟卉吓得赶紧上前扶住。 李大头看江晟目光发沉地看着那头,忙道:“定制的老钢窗,好看吧?质量好着呢,挡风保温效果一流……” 江晟寒着脸冷哼一声,手里的电工钳用力一轧,一截电线塑料护套瞬间滚落下去。 在电工眼里,这截裸露在外的铜丝,才是最好看的。 …… 钟卉根本没去管江晟那头,他一个六级电工,干活哪用得着她来盯。 清拆一空的老厂房里,空间中飘着若有似无的机油味。钟卉高跟鞋接触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现在的车间比以前开阔明亮多了,她脑中开始勾勒这里摆上大烫台、缝纫机的样子,以后这里出去的每一件衣服都将打上青禾的标志。 钟卉正在畅想未来,门口突然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她走过去一看,欣喜道:“刘工,你什么时候到的?” 刘工瞅着比在厂里的时候黑瘦了一圈,穿着还是以前在厂里天天穿的那件工作服,领口和袖子早已磨得发白。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蔼然道:“已经回来几天了,前几天刚好小铁匠也在梁溪,他开车把我一起捎回来的。” 杨念远双手插兜跟着刘工后头进来,他一个月要去梁溪几次,看看那的团队的销售和市场拓展情况。自打知道刘工也在那边工作,他去梁溪的时候,偶尔会找他喝酒聊天。 江晟正在折线盒,看到姓杨的跟在刘工后头进来,他眸色一暗,扔下手里的吃饭家什,站在钟卉身后,跟刘工打了个招呼。 杨念远本来不想理会江晟,看他三月天穿个短袖,一副恨不得宣示主权的样子,只觉好笑。 他双手插兜四下看了看,笑眯眯地对钟卉道:“这边安装电路怎么不叫我,我还想腾出几天时间……” 话还没说完,就见对面男人双眼骤然一眯地扫射过来,几乎要在他脸上射出窟窿洞出来。 江晟冷着一张脸,嗤道:“你当办厂是过家家?你懂工业用电标准吗?连电工证都没有,就敢胡来!” 江晟这话明显带着火气,刘工有些尴尬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小铁匠和他之间转了转,这两人是啥时候闹出矛盾来的? 自打上回杨念远被江晟找的人揍了一通,他心头也憋着火,没事就想给江晟上点眼药。 钟卉哪里看不出他就是故意气江晟的,皱着眉头瞪着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没事你逗他干嘛”。 杨念远接收到她的目光,右手握拳抵在鼻尖,遮住自己弯起的唇角。 倒底比这两男人多活一辈子,钟卉感觉自己有时候的心态近乎慈祥了,她抬腕看了眼手表,用平静的语气转到正题上:“刘工,到饭点了,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聊。” 钟卉和姓杨的眉眼间你来我往的互动,江晟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神仿佛他才是外人,醋意像硫酸一样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看钟卉拎着包要带刘工和杨念远一起去外头吃饭,江晟一把拽住她的手,低着声问:“我今天可是来给你干活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神色淡淡的,但沉冷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钟卉被他问懵了,扯开自己的手,杏眼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懂电路,帮不上你。” 江晟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恼,眼眸一转便找了个理由:“安全生产规定,电工作业,必须两人一档。这万一要是触电了,起码还有人来救。再说了就是换个电灯炮,下面也要有个小工扶着吧。我是为了给你省点人工钱今天才没带小工,你不得给我当一回小工?” 让她给他扶梯子?钟卉以为自己听错,抬眸看向江晟,他那双沉黑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偏那两片耳红得透光。 钟卉经他一提醒,想起来以前在厂时在,但凡哪里线路出现问题,电气工段派工,最起码都是两人搭档。 安全是最重要,多请个小工才几个钱? 钟皱着眉头,严肃道:“人工钱不能省。我打电话给鲍天材,让他再派个工人过来,这钱我出!” 江晟薄唇紧抿,别开脸没吭声。 杨念远咬着唇角,瞥了眼江晟那张黑得像锅底似的脸,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刘工有阵子没回来了,钟卉带他到国棉厂附近新开的一间本地餐馆吃饭。 清荔本地菜都浓油赤酱的,口味偏咸偏重,刘工和杨念远两个喝酒下饭倒是刚好。 刘工听钟卉说她的制衣厂想先从童装入手,不由有些担忧:“现在都是计划生育,提倡独生子女,以后小孩越来越少,做童装销量会好吗?” 钟卉笑道:“国家搞计划生育,小孩只会越来越金贵。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长给小孩买衣服,只会越来越认准牌子货。” 刘工一想还真是,儿媳妇刚生了个女娃娃,他在梁溪那家工厂是做纱布的,这次他带了些回来想着可以给孙女做尿布做和尚服,结果儿子儿媳妇压根都看不上。话里话外的意思,现在谁还自己扯布做衣裳啊,都是上店里买成衣! 刘工最关心的还是原材料进货渠道,一问之下才知道钟卉已经去沪市和五羊城的专业布匹市场考察过棉布了,质量她都不满意。 摸过了几十年后那些软糯的棉布,再看看这个时代的棉布,选来做童装,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钟卉想了想,开口道:“刘工,这方面您是专家,我想过段时间您陪我去趟疆城。听说那边的棉花不错,我想去当地的布厂看一看。” 刘工怔住:“几个产棉大省都清荔不远,棉布厂到处都是,哪里需要跑疆城那么远的地方?” 钟卉脑中闪过上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棉花事件。这个时候,疆城的棉花产量在全国占比并不高,但品质已经碾压几个产棉大省了。只是大部分服装厂商并不了解而已。 她夹了一筷子鱼,“这棉花和棉花差别太大了,咱们做童装,要用就得用最好的棉布。听说疆城从苏联引进了长绒棉品种,还进行了改良,棉花质量不错。咱们去那边看看,和这边布厂的棉布比较一下,看看哪个更好,优中选优嘛!” 刘工作为纺织专家很清楚,这棉布的质量好坏完全取决于棉花的到疆城棉花质量比这附近的产棉大省好,他还真是有些不信。 不过钟卉要实地看看,他倒不反对,多比较比较不是坏事。 “行,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到时候跟我说一声,我陪你去。” 杨念远看他们俩一直在聊工作,在一旁道:“刘工你以后打算在清荔待着,先得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 钟卉这才知道刘工回清荔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几天一直住在杨念远租的房子里头。她诧异道:“您原先分的那套房子呢?” 之前在国棉厂的时候,刘工因为是专家级别的,厂里给他分了一套六十平的两居室,比钟卉那套面积还大些,怎么会没房子住呢? 刘工不想跟外人提家里头的事,干笑道:“儿媳妇刚生了娃,他们两口子睡一个房间,我老伴带着小娃娃睡另一个房间。这哪还有我睡觉的地方?说来说却都是房子太小了。” “刘工,钟卉又不是外人,你没必要跟她遮着掩着。” 杨念远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搁,生气道:“我看跟房子小一点关系没有!是儿子太不孝,把老子的房子给占了,还由着媳妇把自己老子给赶出去!” 钟卉听杨念远说完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以前在刘工手底下干活,一直觉得他不苟言笑,严肃刻板,质检部的职工都很怕他。没想到回到家里,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任由子女摆弄…… 钟卉夹了口菜,慢慢的嚼着,想到自己在国棉厂那套房子,很快有了主意,“刘工,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我那老房子借给你住。老房子现在租也租不起价钱,反倒被那些租户弄得乱七八糟。我现在租的那户人家下个月就不打算租了,你要是觉得行的话,下个月我就不对外出租了。” 杨念远:“这主意好!国棉厂职工楼离制衣厂又近,以后刘工上班就几分钟的功夫。” 刘工眼眶发热,激动道:“有的住就不错了!不嫌弃!不嫌弃!” 说罢,钟卉跟他约定搬家的时间。刘工坚持要给钟卉租金,钟卉不肯收。 那个一室一厅现在收租一个月才几十块钱。一年划下来才几百块钱。刘工既然已经决定加入她的工厂,算是给他这个纺织专家一份额外的福利。 钟卉和刘工、杨念远吃完午饭,下午又跑了一趟新世界。 一个月一次的明星商户拍照片的日子,她和妹妹两人要出现在宣传海报上,倪奇正找来专业摄影师给她们拍照。 拍完照,店里所有人还加了会班。三月是质量监督月,这几天质监局的人会到市场上一家家进行抽检,姐妹俩和两个店员一起把店里的库存给盘了盘。 收摊回家已经到晚上九点,虞桂枝和禾禾都已经上床了,江晟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抽烟。 钟卉进门脱下高跟鞋,坐在餐桌边揉了揉酸涨的小腿。 两人都没说话,屋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半晌江晟低声道:“我给你打盆热水洗脚吧。” 江晟给她洗脚,那是新婚才有的待遇。钟卉以为自己听错,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倦怠,瞅着心情不大好。 也是,白天在工地上忙活了一天,晚上又要带孩子,搁谁头上也高兴不起来。 钟卉垂下头继续捏着小腿肚,淡淡道:“不用,我待会直接洗个澡。” 江晟目光一点点拂过她的小腿,突然他的眼皮猛地一跳,漆黑眸子寒意料峭。 钟卉早上出门穿的那双丝袜,他记得勾丝那只脚明明穿在左腿上,眼下却清清楚楚地套在她的右脚上。 88. 化不开 动心起念只在一瞬间。 钟卉一边想着制衣厂的事,一边脱袜子。 脱到一半,感觉江晟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自己。钟卉自然知道他在看什么,抬头看他一眼,心跟着一颤——他这……什么眼神? 江晟定定地看着她的右腿,像是受了某种刺激,神色十分不对劲。 钟卉到口的话,也忘了说,莫名生出些许紧张感来,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和江晟已经离婚了,她做什么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钟卉一边脱袜子,一边道:“你早点休息吧。晚上小树可能会闹。白天还有工地上的事要忙。” “等会。”江晟突然捞起她的右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将她剩下的半截袜子扯了下来,扔到一旁。 钟卉吓了一跳,眉头皱了起来:“你干什么!扯破我袜子了!” 江晟垂下眼眸遮住眼里的晦暗,唇角漾起一抹讥诮:“这么大的老板,连给自己买袜子的钱都没有么?这袜子已经破好几天了。” 这人好端端地管起她穿什么袜子了? 今天拍海报,穿丝袜是为了搭配店里的夏装。尼龙材质的肉色丝袜,穿个一回就起球,还容易勾丝。 钟卉不舍得扔,在这方面她并不十分追求细节,过得去就行。 “关你什么事!”被他说的生出几分窘意,钟卉用力抽回自己的脚。 江晟不由分说地按住她两条乱扑腾的腿,薄唇抿了抿:“我看看你上回摔跤的地方。” 时间门过去这么久,他倒还清楚地记得她受伤的脚是哪只。 在钟家村摔到水田里,当时她的脚踝肿得像馒头,原以为要瘸好几天,多亏江晟用红花油给她按摩,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好很多了。 江晟以前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篮球队的,推拿按摩会几下子。 钟卉任由他的手一点点按压她的脚和小腿。现在偶尔走路时间门长了,受伤的位置还会隐隐有些痛。 他回来显然已经洗漱过了,换过一身衣服,穿了件衬衣,半截衣摆塞进裤子里,半截衣摆在外头,扣子也不好好扣,歪歪斜斜的,透着几分落拓。 钟卉这才发现他胸口有颗钮扣位置明显是重新钉过的,钉的位置不对,针眼颜色也不对。别的钮扣都是白色线钉着的,这颗重钉的钮扣竟然用的是红线。 只一眼,钟卉便有数了。这扣子十有是江晟自己缝的。前头婆婆的手工没这么差。 离了婚竟然会自己缝衣服了,虽然缝得不怎么样。 钟卉有些想笑,笑意刚蔓上唇角又被压下去了,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睛,不再看他。 江晟攒了一肚子的闷气,伴随着无处可消的嫉妒,目光凝在她脸上,语气平直僵硬:“今天你和小铁匠出去干什么了?” 白天钟卉和小铁匠两人有说有笑,还非要和他一起出去吃饭,晚上回来袜子竟然掉了个。 江晟满脑子都在想象她白天脱下丝袜的情形。她为什么要在白天脱丝袜?他想不到别的原因,压抑一整天的醋意在心底翻腾不休,那双黑眸便愈发暗沉。 钟卉眼睛都未睁开:“我请刘工吃饭,捎上他一起。” 江晟脸色愈发阴沉,强压下心头的嫉火:“我中午饿着肚子在你那厂房里干活,为什么不捎上我?” 敢情他还委屈上了? 钟卉轻抬眼皮,斜睨他一眼:“怎么?你干活,我付你工钱还不够?还得管你饭?” 江晟以前从厂里出来在工地上给人干活,每天午饭都是她帮他准备。没有哪个甲方会管饭。到后来,有了自己的电工队,又有了徒弟。他这个师傅的午饭都是徒弟给准备。 这一眼看得江晟心里一荡,语气里的酸意便再也藏不住了:“我给你当小工,在家带孩子,你跟他在外头吃饭,换你你会怎么样想?我不适合当贤内助,他就适合了?” 钟卉觉得他莫名其妙:“当小工,我付工钱给你;带孩子,是你自个提的。” 看来下工地带孩子对他来说还是太轻松,倒有时间门精力在这胡思乱想。 江晟冷峻着一张脸,漆黑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手沿着她的小腿往上。 等到钟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裙摆。 动心起念只在一瞬间门。 今天江晟特别特别想要她。 钟卉一把按住他的手,被他搂在怀里的两条腿狠狠踹了他几脚,光着的脚忽然触到一个硬挺的东西。 她很快反应过来,脸色腾地红了,“神经病!” 江晟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眸底已经沾染了几分欲色,声音暗哑:“我不信你不想要。已经多久了,你自己算算。每次只要一想到你,这玩意硬得就能吊起一把锤子。” 钟卉被他的骚话震惊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半晌,“我,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你想要你自己想办法,你自己说的,想上你床的女人一大堆,你随便挑一个就是了!” 江晟脸色瞬间门变得极难看,眸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你想要的时候,是不是就这么解决的?随便挑一个男人上床?” 钟卉记得他是个在床上都没什么话的男人,现在却在这口无遮拦地胡沁,冷着脸道:“我就是挑十个男人上床,你也管不着!” 江晟被她的话激得额角直跳,这一年考虑她的身体和心情,他过的跟和尚一样禁色的生活。 她倒好,随口就是十个男人。 江晟铁青着一张脸,拽住她的手腕,往卧室去。 钟卉被他拽得趔趔趄趄,也不知道他今天倒底发哪门子疯,低喝道:“你放手啊!再不放手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晟弯腰给抱了起来,身后“砰”一声关门声,江晟抱着人往床上一扔,随手拧开床头的壁灯。 钟卉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扬起头看着他,触到他眸底那片猩红,她神色僵住——这人怎么还委屈上了? 江晟确实感觉一丝委屈,这一年多他守身如玉,等着钟卉回心转意。没想到她却完全不当回事,甚至有其它想法。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现在就放开。”江晟死死盯着她的眼。 “什么事?” “以后你有需要的时候只能找我。我有需要也只找你。” 这是离了婚当炮友的意思? 钟卉咬着唇角,嗤笑:“江晟,你看看你的德性,还真是够贱!” 江晟并不生气,淡淡道:“我就对你一个人贱,不丢人。” 说完他开始动手解她的衣服。一整晚他都被嫉妒冲昏了头,此刻将人搂在怀里,心底那丝不安并未褪去多少。 上辈子,刚结婚那几年,钟卉和江晟在这事上特别和谐。尤其是他从外地干工程回来,有时候她上晚班,白天禾禾去学校,江晟就能把她按在床上来个几回。 白天没睡好,晚上上班自然没精神,多来几次钟卉的身体受不了。而且老职工楼墙体薄,两口子说话声音稍微大点都能听到,她实在放不开,无法专注在那事上。 拒绝了几次,江晟慢慢不主动了。夫妻之间门这方面也就淡了下来。 印象中,江晟上床闷头就干,根本没什么话。他现在没脸没皮的模样,倒让钟卉脸涨得不行。 她直起身子挡住他的手,两人在昏黄的壁灯下无声拉扯着,钟卉气喘嘘嘘,眼睁睁地看着胸前的扣子全部被扯开,内衣被扔到一边。 江晟这个样,让钟卉想起上辈子他从临沧回来时的模样,暗沉沉的眼神像一匹饿狠了的狼。 “你等会!”钟卉顾不上自己裸着上半身,摸住他作乱的手,斜眼看着他:“你想要,我帮你就是了。” 说罢,她二话不说推倒江晟,开始解他的皮带和裤子,那玩意硬挺得快要戳到她的脸上。 江晟仰面躺在那儿,看到钟卉坐在他腿上,面色十分严肃地盯着那瞧,仿佛那是她眼下亟待解决的一个难题。 只一个眼神,他就忍不住浑身发紧,胸膛止不住地起伏。 钟卉整个人红得像烫熟的虾,这还没动手,反应这么大?! 她额头沁出汗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上下来回,毫无技巧可言,时重时轻,只想快快解决。 江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往那地方涌,头皮发麻,耳中嗡嗡作响,控制不住地呻—吟起来。 …… 他以为自己会坚持很久,没想到也就几分钟的功夫。 他爽得灵魂快要飘出身体,身体大大纾解了一番,心情也好些了些,满腹戾气消去大半。 睁开眼,便看到钟卉皱着眉头用手指擦了把脸,刚才离得太近,有几滴飞溅到她脸上。 “我回来洗过澡了。”江晟心软得一塌糊涂,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坐起来将她抱进怀里,扯开她的腿,指腹轻轻去捻,出乎意料的干燥清爽。 江晟颧骨不由自主地升起,满腔嫉火消散得一干二净,一息之后,他眉头又拧了起来,已经这样了,她竟然还没有一丝情动的迹象。 钟卉按住他的手,在性—事上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身心合一的女人,她希望自己的身心能同时交付在一个男人手里。 眼下,她对江晟没那方面的想法,自然也不会跟他发生什么关系。 疏离而淡漠的钟卉,让江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他有些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这让他有些不舒服。 江晟提起裤子从床上下来,一把从后头抱住她,头埋进她的脖颈间门,鼻息间门全是她的气息。 他感觉自己此刻特别需要她的温存和拥抱,这个女人刚才像解题一样替他解决了一次。在他抵达的那一刻,她整个人立马弹开了。 江晟心里空了一块,难受极了,忍不住低头用嘴触碰她的耳垂,顺势将身体贴近,很温和又很低沉地说道:“这玩意每天想到你,就下不去了。那天在白水镇宾馆,你睡得倒是香,我硬生生挺了一晚上,冲冷水澡也不行,只好自己用手。那时候满脑子都是那次我从临沧出差回去,大白天你被我……” 怀中的人一言不发,但江晟却看到她白嫩的耳朵染上一片粉红,他心忽然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恍惚间门又回到以前他和她亲密无间门的时候。 钟卉头有些晕,手也有些酸,耐心即将告罄。江晟今天实在反常,先是莫名其妙地生气,接着又拉着她要干那啥,还不停地用各种骚话撩拨她。 她承认她今天也被他反常的情绪给影响了。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扣好扣子,“我去洗个澡,看看禾禾和小树就睡了。” …… 这一晚上,仍然是江晟带着儿子在小房间门里睡。钟卉一个人睡主卧。 晚上她睡得很沉,竟然一声儿子的哭声都没听到,一睁眼就到了五点半。 她起来了,很快江晟也起床了,他今天还要去当一天小工。 虞桂枝从厨房里端出粥和包子,问女儿:“昨天晚上小树是不是跟你睡的啊?我好像听到你房间门里一直有动静。” 钟卉脸上微微发热,含糊道:“回来洗澡,弄得有点晚了。” 虞桂枝又对一旁埋头吃早点的江晟道:“你那件衬衫,刚才一起放洗衣机里洗了。有颗扣子是你自个缝的吧?颜色位置都不对,给你重新缝过了。” 江晟带了一晚上孩子,精神却看上去很不错,“谢谢妈。” 女儿女婿离婚了,女婿对自己的称呼一点没变,起初虞桂枝还有些不适应。时间门长了,也就习惯了。 质量监督月,整个新世界的商户都在迎接工商部门和质监部门的检查。 检查内容无外乎各种证照是否齐全,进货渠道,手续是否正规等,每家每户再带一、二件样品回去检测。 倪奇正开会的时候,三令五申地要求商户们把证照准备齐全,清荔工商税务和质监各个部门抽人组成的执法大队随时可能上门抽查。 钟妙以前在天桥摆摊做生意,最怕就是跟这些官老爷打交道。流动摊贩没几个手续是全的,见到有人过来检查,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赶紧收摊跑人。 现在在新世界开店做生意,都是有名有姓的商户,跟以前在天桥上流动摆摊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执法大队正式上门那天,钟妙和姐姐一直等到晚上八点才轮到她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钟卉上过电视的原因,执法大队的工作人员对她们非常客气。客气得其他商户都有些眼红了。 队长是质监局的头头,在其他档口都是一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模样,到了钟卉的档口,却是笑容满面地握着她的手:“我知道你,下岗女工再就业的典范,不容易啊!今天这个检查是每年的例行的检查,莫紧张!” 一番话说得姐妹俩松了口气,工作人员看了一下姐妹俩开店的各种手续、证件,很齐全,没什么问题。又从女装店和童装店各拿了两件衣服回去抽查。 执法大队总共在新世界待了一周,将几百家商户都查了一遍。离开的时候,所有商户都松了口气。 店里的事情安顿好,钟卉全身心地投入到制衣厂的工作里头。水电线路最后江晟花了整整三天时间门才给她弄好,比原来预期的长了一天。 刘工被她请回来当副厂长,这些天他一直扑在制衣厂的筹备上。各种设备的采买是笔不小的开销,刘工建议钟卉先买两台电动缝纫机,六台普通缝纫机,后头要是不够再添设备。 钟卉知道现在外头的服装厂,渐渐地都开始用电动缝纫机,以为刘工是担心成本的问题,不肯全部用电动的。 刘工:“清荔倒底不比沪市和五羊那些大城市,有踩缝纫机底子的女工好找,会使电动缝纫机的就难找了。年纪大有底子的不肯学,年轻的倒是肯学,踩缝纫机的底子又太差,教起来也费劲。不如先买两台电动的回来,让那些有缝纫底子的工人边做边学。” 钟卉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采纳了他的建议。 普通缝纫工倒还好招,比较头疼的是还缺服装设计师这样的专业人员。一开始钟卉寄希望于妹妹,结果钟妙觉得自己还需要学习,只答应当个设计助理。 钟卉只能通过其它渠道来招人,甚至在报纸上打起了中缝广告。 正当姐妹俩一心扑在档口和制衣厂上面,负责在钟家村盖屋的包工头老黄急吼吼地打了个电话过来。 前阵子老屋已经封顶了,钟卉以为老黄是来通知她房子盖好了,正高兴着呢,电话那头老黄的话却给她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钟卉的父亲钟向顺在那边盯工程进度,不小心从二楼摔下来,把腿给摔骨折了。 89. 住院了 “这才是夫妻吧,互相是对方的…… 钟向顺在老家盯工程队盖房子,根本闲不住。 一把年纪了,要跟工人一起在工地上干活。老黄拗不过他,只让他干些捡砖、运砖之类打杂的活。 工程队干了两个月,房子总算封顶了。老人家激动得楼上楼下四处溜达。站在四楼,连隔壁钟木根家屋顶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该让那些背后戳脊梁骨骂他“绝户”的人好好瞧瞧!谁说非得生儿子了?他这个闺女抵人家好几个儿子! 钟家宅基地原本地势高,加上这次翻盖老屋一口气盖了四层楼,封顶后便成了村里头最高的屋了。 钟向顺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这房子全部盖好装修好,还不知道怎么气派呢! 他站在二楼还没封闭的窗台上溜达,心情太过激动,一不小心给摔了下去。上了年纪骨头脆,当场一条腿就动不了了。 老黄吓得腿肚子打哆嗦,这,这可是江总的亲戚啊! 慌张归慌张,毕竟在工地当包工头这么多年,见也见得多了。当场喊人把老人家运到板车上,用木板固定住他的腿,又赶紧跑到村头分别打电话给江晟和钟卉。 江晟的大哥大没打通,钟卉的电话倒接通了。 钟卉语气听上去还算镇定,听到老黄想用板车将父亲送到白水镇医院,她赶紧制止了。 “黄师傅,先麻烦你把我爸的腿包扎一下。我现在叫个车子过去,把他接到清荔这边的医院。” 白水镇那个乡路,板车运运货还行,运个摔断腿的老人,实在让不放心。镇医院也没有设备,要照个x光还得上城里。 钟妙听到父亲摔断腿,又气又急,拧眉:“爸在那盯人家干活也就罢了,还非要自己去干,一把年纪说了又不听!” “他还不是心疼钱。”钟卉知道父亲的性子,赶紧从柜台里拿出自己的包,打开钱包看了看,包里只有不到一千块。 这个点,银行柜员都在午休,去取钱得下午上班了以后排队去取,取到钱还不知道要到几点。 钟妙忙道:“姐,我和你一起去。我这还有上次进货剩下来的钱。” 姐妹俩把手上的钱一凑,总共三千多块。万一要住院,交押金应该是够了。 钟卉把档口的生意交给钱莉和孙小满,又跟母亲打了个电话,没说那么细,只说父亲在工地上摔了一跤,她和妙妙现在要去乡下把人接回来。 即便这样,虞桂枝还是担心得不得了。年纪越大,越怕事。她一听在家里坐不住了,想跟着一起去。 钟卉忙把人安抚住:“妈,你先在家里待着,等我和妙妙先去看看什么情况,把我爸接去医院再说。不用住院最好,要是需要住院,你再过来看看我爸,陪床有我和妙妙,不用担心。” 大女儿都安顿好了,虞桂枝略微放下心来。她也知道自个现在跟着去钟家村,帮不上什么忙。 钟卉又在电话里叮嘱母亲这两天帮忙看着点两个孩子。 明天潘彩凤回来接班,今天晚上江晟很可能得一个人带孩子了。 前两天晚上回家,钟卉发现江晟大哥大响的次数越来越多,公司里的,外头的,还有谷晖那头的。 想必这段时间门在家带孩子,积攒了不少工作。电话响到后头,江晟嫌烦,索性直接关掉了。 这一个礼拜孩子带下来,江晟也累得够呛,尝了几天晚上没法睡觉的滋味,想必他已经知道在家带娃可比在外头赚钱累多了。 不过,钟卉还是看不大惯他带孩子的方式。实在是有够粗枝大叶,每次看他抱孩子,她都胆战心惊。 如果不是因为她多活一辈子,早已经控制不住得把他一脚踢开自己来干了。有时候,钟卉也在想,可能因为小树是个男孩,潜意识她希望养糙一点。 所以看江晟粗枝大叶带娃的样子,她努力让自己闭嘴。 明天江晟要回去上班,今天晚上还要在荔河花园带一晚上孩子。钟卉犹豫了一分钟,要不要跟他打个电话。 想了想,没什么好打的。最后这一晚,也就再带几个小时的孩子而已。明天一早有白班保姆,晚上潘彩凤就来接班了。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钟卉又安顿好店里,便和妹妹一起租车子去白水镇。 一连招了好几辆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去,有的说不识路,有的嫌山路不好开。 钟妙不由有些发急,正犹豫着要不要找倪奇正,却见姐姐突然往广场那群开私车的司机走去。 新世界对面就是火车站,这里很多开私车揽客的司机。钟卉挑了个七人座的小客车,后头一排刚好可以让父亲躺着,她和妹妹也能一车坐回来。 小客车司机看上去还算面善,一听说是去白水镇下头的村庄,顿时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不是我不赚这个钱啊。山路不好开,毁车子不说,还要带个受伤的人,这万一路上颠来颠去,出了问题算谁的……” 司机唠唠叨叨说个没完,钟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加50,你去不去?” 话音刚落,司机那张嘴就像按了暂停键,讪讪道:“去去去!” 一旁其他几个等着揽客的司机一听,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个个跳出来拦住钟卉。 “我去!加40就行了!” “我我我!加20就行了!” 钟妙一脸懵地看着姐姐被几个开私车的司机团团围住。 平时租车去钟家村单程也就是50块,来回80,加20也有100块了。在火车站等一天也不一定能跑这么多钱。 一下子跳出来这么多人跟自己抢生意,被钟卉问价的司机大叔急眼了,一跺脚:“加20就加20吧!” 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我不加价,80来回一趟!” 小客车司机气得撸起袖子就要跟那人干架。 “好了!就租你的!”钟卉忙喊住他。 那个不加价的是普通汽车,还是小客车宽敞些,父亲可以躺着,她和妹妹也能一车回来。 姐妹俩午饭都没吃,坐上车直奔钟家村。钟父这段时间门在村里头租住在村长家里。 钟卉到的时候,便看到父亲满头大汗地靠在床头,受伤的那条腿木板给固定住了,痛得直哼哼。 钟向顺在乡下待了两个月,每天和工人一起在工地上干活,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人也精瘦的。 这次摔到的是右腿,膝盖位置肿得老高,腿吃不上力,躺在那不动都痛,一走路更是痛得打颤。 姐妹俩看到父亲这个模样,都心疼得不行。钟卉尤其难过,上辈子她没有翻盖老屋,父亲也没有因此而受伤。 看着父亲一脸痛苦之色,她莫名有些后悔,一时之间门不知道自己这次坚持翻盖老屋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黄和村长帮着一起把老爷子抬到车上。 钟向顺看着女儿们生意也不做了,租了辆车子到乡下来,一听说还要去大医院做检查,不免又开始心疼钱,“没啥大事。回去看看中医吃几副药,养几天就行了。” 钟妙急道:“爸!都这样了,还没啥大事!这种骨头伤,光看中医能行吗?!” 钟卉知道父亲上了年纪,害怕做手术,握着他的手安慰道:“爸,咱们先去医院拍个片子,听医生怎么说。医生说做手术咱就做手术,医生说不用咋就不做。” 钟向顺忍不住红了眼眶:“人老了就是这么不中用!也没多高的地方,咋就把骨头给摔了呢?” 姐妹俩都沉默了,一时间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 到了清荔,钟卉直接让司机开到骨科最好的市人民医院,挂了个骨科的号,交钱,拍片。 医生看了眼拍的片子:“你父亲这是膝盖粉碎性骨折,里头还有移位的骨块,光打石膏可能还不行,需要开刀做手术固定。开刀伤口会愈合得更好一些,以后生活质量也会更高。不想开刀,只打石膏,一个月以后复查,如果伤口愈合不好,还是得做手术。老爷子刚好卡到做手术的年龄线以内……” 医生说了一通做手术和不做手术的优劣势,钟卉和妹妹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做手术。 办理住院手续,交押金,手术时间门定在了晚上8点。 钟向顺一听说要做开刀,脸色就变了,翻身背对着姐妹俩,半晌嘟囔道:“你们俩忙,让你妈来医院陪床吧。” 上辈子钟卉和钟妙跟父母都不亲密,姐妹俩先后嫁人,老两口子在棉七厂的职工楼住了一辈子。 这辈子,钟卉开始慢慢挑起家长的担子,但是真遇到大事,才发现父亲还是习惯性地靠母亲。毕竟一辈子都是这么靠过来的。 年纪大了,钟向顺希望能够保守治疗,一听到要做手术,多少有些情绪。 钟卉看父亲心情低落,想着母亲来这陪床,他可能心情会好一些,便到医院大厅找了个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到家里。 虞桂枝一听说自家男人需要做手术,哪里还坐得住,着急忙慌地就要来医院。 “妈,你给我爸还有你自个带两身衣服就行了。其他住院要用的东西这边都有的卖。” 电话那头传来江晟的声音,钟卉想了想,让母亲喊江晟接个电话。 “我爸脚摔着了,要做手术,我今天晚上可以回不了家了。” 江晟嗯了一声:“刚才老黄打电话跟我说了。” “禾禾的作业你帮她检查一下,签个字。小树冰箱里还有冻好的母乳,你热一热给他吃,不够就加点奶粉。” 钟卉交待完,发现自己的口气就像在安排工作,123456项,像拨算盘珠子一样。 这一整天精神太过紧张,她确实已经没有情绪对江晟再说点什么客套感谢之类的话了。 江晟在电话那头比她还言简意赅:“知道了。” 钟卉和妹妹都没有什么胃口和心情吃饭,在医院食堂给父亲打了米饭和骨头汤。 “爸,你先吃点东西吧。攒点体力,待会还要做手术。”钟卉将打回来的饭菜放在床头。 年纪越大,越怕上手术台。钟向顺在担心做手术的事,根本没胃口吃东西。 两个女儿怎么哄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嘴里仍唠叨着:“我这就是小问题,哪里需要开刀,找白水镇的武医生就行了。” 钟向顺还想能保守治疗尽量保守治疗。 白水镇的武医生,钟卉小时候在他那看过病,看看日常小毛小病还行,这种要动刀子的病哪里行! 钟卉板着脸严肃道:“爸,医生说你这是粉碎性骨折!碎的骨头都移位了!武医生就是个赤脚医生,看看感冒发烧顶天了,还指望他给你看骨头里的病?” 眼看父女俩就要杠上了,幸好虞桂枝来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碗杯筷勺、热水瓶、面盆、脚盆,就差把家给搬过来了。 刚才还在生闷气的钟向顺,看到妻子来了,眉头瞬间门松开了。 钟卉帮母亲把几个盆放在病床底下,责怪道:“妈,跟你说了不用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你拎这么多东西,是咋挤上公交车的?” 虞桂枝摆了摆手道:“坐公交我哪能带这么多东西。小江叫了辆车,把我送过来的。” 钟向顺一脸茫然:“小江,哪个小江?” 虞桂枝“啧”地一声,瞪了自家男人一眼:“还能有哪个小江!” 一时间门气氛有些尴尬,钟妙拉着脸:“爸,你别打岔!马上要做手术了,刚给你打的饭一口没吃。” 虞桂枝听到女儿说老头子还没吃晚饭,气得大骂道:“不吃就不吃!你这老头子,就该饿一顿!” 钟向顺听到妻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忙支起身子想要坐起来,老老实实道:“我没说不吃啊!刚才是不饿,这会我饿了!你热给我吃吧!” 钟卉≈钟妙:“……” 母亲来了,父亲立马就不闹脾气了,什么事情都乖乖配合,只是说到开刀还是颇有微词。 “这两丫头非要我做手术!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吃几挂中药,在家养养就行了。” 这话虞桂枝不爱听:“什么半截身子入土!你今年刚六十,好赖还有十几二十年活头,这骨头碎了是开玩笑的事?趁现在身子骨还行,能经得住开刀,赶紧治好了!不然后头发现没养好,再要做手术就晚了!” 妻子一番数落,钟向顺不说话了。这个家里,现在三个女人都站一边,他是胳膊扭不过大腿。 钟向顺接受了做手术,很快就被推进手术室,两个小时后才被推出来。 三个女人等在手术室门口,第一时间门就围了上去。钟向顺躺在病床上,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其它看上去还好。 钟卉长长舒了口气,悬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下了。如果今天父亲真的有个什么意外,她可能这辈子都会自责难受。 如果不是她非要翻盖老屋,也不会发生这事。 …… 医生没给钟向顺打石膏,只是用钢板镙钉固定了碎骨,叮嘱她们:“现在给他上了麻药,待会麻药醒来可能会有点疼,实在疼得受不了,可是喊护士给上个止痛药。” 钟向顺一听,忙道:“医生,用不着!这辈子我连止痛片都没吃过!” 医生:“那最好了!你这还得在医院住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回家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得在床上养三个月才行。一年内都不能剧烈运动。” 虞桂枝边听医生叮嘱,边训自家男人:“听到没有,这三个月就在家哪也别去了!” 看着父亲精神状态还不错,钟妙也松了口气,午饭和晚饭都没吃,这会子早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将父亲推到病房安顿下来,母亲在那忙前忙后照顾父亲。钟妙和姐姐到医院门口找了家馆子,一人吃了碗炒粉。 钟妙一边吃粉一边道:“姐,不是这次住院,还真看不出爸这么依赖妈。” 钟卉这一天实在是累,精神紧崩,身体也疲倦,闻言淡淡道:“这才是夫妻吧,互相是对方的主心骨。” 吃完粉出来,钟妙还在想姐姐说的“主心骨”。 走到医院大楼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脸腾地一下红了。 倪奇正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正往电梯方向走,看到钟妙和钟卉两人,神色还算自然,“我听你们档口店员说,你们家老爷子摔了一跤,刚好我到这来拿药,顺道过来看看。” 钟妙庆幸晚上住院大厅光线昏暗,姐姐兴许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热得可以烫鸡蛋了。 钟卉没说什么,只冲倪奇正笑道:“倪经理,有心了。” 说罢,又转过头看向妹妹:“妙妙,倪经理人都来了,你带他去病房看看爸。” 钟妙垂下头,“哦”了一声,便领着倪奇正走了。 钟卉看着妹妹仓皇离去的背影——这丫头以为自己藏得好,其实她哪里看不出来呢? 她上回和妹妹聊过之后,两人仍然在处对象。倪奇正今天能拎着东西来医院,也足见他确实看重妹妹。 确确实实是在认真“处对象”,钟卉自然不会反对。不过既然是妹妹的对象,合该她去应付父母那头的问长问短,自己替她发言倒不好了。 这一整天下来,钟卉胸口涨得难受,注意力都开始涣散了。 在一楼找了个洗手间门,半个小时后她才出来,身体感觉没那么难受了,情绪却有些低落。 这段时间门忙里忙外,经常没有时间门泵奶,有时候在外头也只能找地方挤掉。 不像以前在厂里的时候,哺乳期的女工有固定的喂奶时间门,可以回托育所或者家里喂奶。 每次看到浪费掉的母乳,钟卉就会觉得特别对不住儿子。 拧开卫生间门门口的水龙头,弯腰接水洗了把脸,钟卉精神才好转了些。 抬腕看了眼手表,估算了一下时间门,钟卉准备上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 她回头看了一眼,眉心划过一道蹙:“你怎么来了?孩子呢?” 江晟手里拎着一袋子水果,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禾禾作业已经写完,我签过字了。她吵着要过来看姥爷,我说周末再带她来。小树我请楼上潘姐帮忙照看了。” 说罢,他顿了顿:“我不放心你这,过来看看。” 钟卉又瞥了他一眼,显而易见的不满:“我们这三个大人看一个病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明显她情绪不好,很低落的样子。 不知为何,钟卉明明看上去很平静,甚至动作比平时还迟缓了几分,没了那种凌厉感,江晟还是从她眼里窥出丝丝缕缕的哀伤。 这样的神色让他瞬间门生起一丝窒息感,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 江晟突然很想去牵她的手,然而钟卉的神色,让他迟疑了下,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又放下了。 电梯门很快开了,出了电梯钟卉便听到一阵哭声,她脸色当即变了,快步往病房方向去。 病房里只有钟家老两口在,钟向顺麻药醒了,打了钢板的腿疼得他躺都没法躺,汗水混着泪水一起往下淌,他紧紧抓着老伴的手,难受得直呻—吟:“我说了不做手术,两丫头非要我做!幸好你在这,不然我今天肯定熬不过去了!这不是要我命么!” 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女儿再孝顺,倒底还是不如妻子懂自己。 虞桂枝看自己男人疼成这样,边抹眼泪边道:“护士说,这个镇痛药要过一会才能起效。” 钟卉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父亲这个模样,当场红了眼眶,哽咽道:“爸!” 钟向顺痛得牙齿开始打架,又不想女儿看见自己狼狈模样,“医生说过了今晚就会好些。这里有你妈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虞桂枝也止住了哭声,对女儿道:“护士已经上过镇痛药了,今天你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钟卉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点点头:“爸,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罢她转身快步走出病房,江晟见状也顾不上说什么了,把手里的水果放下,便跟着去了。 钟卉眼中盈满了泪水,她抬起手飞快地擦掉。 她没有往灯光大亮的电梯方向走,而是去了走廊尽头的消防楼梯。 江晟跑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只见她眼睛水淋淋的,他浑身一震,脑子也乱了,抬手擦了擦她的眼睛,隔了片刻道:“明天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不去公司了,继续在家里。反正有白班保姆,我看着她就行了。” 钟卉收起情绪,看向一旁的窗户,“不用。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的事能处理好。” 江晟有一瞬间门的气闷,拉着她往沿着楼梯往下走,“好,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多大点事,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怕什么。” 刚才已经控制好情绪的钟绪,听到他这句话,躬着背,撇过身子对着墙壁,泪水再次从眼眶里滚出来。 开开阖阖的门将走廊的光透进楼梯间门,钟卉纤细的身子在墙壁上拉出一道萧条的影子。 江晟眼里只剩怜惜,他抓着钟卉的手,将她带进怀里,低声道:“刚才如果说错话了,对不起。带禾禾和小树,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作为他们的父亲,也有我的责任。我只是做我自己该做的。” 钟卉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刚才在病房里她真的有些后悔了。 90. 渐入侵 “这事跟你没关系。”…… 怀中的女人是如此纤细单薄,江晟心底生起一丝颤栗感,下意识地抱紧了一些,语气是自己都没有意味到的温柔。 钟卉很快收住情绪,转过头看向楼梯间满是锈迹的扶手,淡淡道:“我很累,没有心情听你说这些。做你该做的,那你今天晚上应该在家里看着两个孩子,而不是来医院找我。这是我爸,跟你没有关系。” 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说出来的话却噎得江晟胸口发堵。 江晟没说话,也不松手,一双眼睛沉沉地看着她。空荡荡的楼道间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重活一辈子,钟卉再也不想在江晟面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她扯了扯嘴角,语带嘲讽:“我们之间这样挺没意思的。我不知道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难不成离婚了你又想起来我的好?还是说你觉得床上没来够?想发展成长期炮友?” 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敲打着江晟的心,顷刻间将他刚刚升起的怜惜和柔情冲散。 最后两个字更是激得他脸色铁青,胸腔剧烈起伏着。他一个正常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有,到她嘴里倒成了“炮友”了。 江晟这才发现,自己拿眼前这个女人一点法儿没有,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嘴巴厉害起来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得人生疼,打不得骂不得,更逼迫不得。 钟卉转眸对上他的眼睛,嘴角的弧度不变:“江晟,我实话跟你说吧,现在你身上早没了我想要的东西,跟你一起无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提醒我曾经犯下的蠢。这世界没别的男人了?还是我找不到男人?非得和你在一起?” 江晟下颚绷起,挪开视线,不轻不重地开了口:“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之间有没有意思,你一个人说了不算。还有,你从哪里学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词?我是个正常男人,想要自己喜欢的女人,怎么到你嘴里就变味了?在我心里你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从前是,以后也是!” 钟卉蹙眉看着他,眉宇间全是不耐的疑惑。 江晟目光深邃地罩住她,低缓的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坚决:“还有,你听好了,只要我还喘着气,你就别想找男人的事!这辈子,你只能是我的女人!我孩子的妈!” 钟卉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你说我是你的,我就是你的了?真够狂妄的!” 她已经失去了和他继续吵下去的兴致。 一晚上,江晟被她气得倒仰。看到她心情低落,情绪不佳,人也憔悴,他只能受着。 …… 钟向顺麻药起作用了,很快就睡着了。虞桂枝也准备在陪护床躺下休息了,便催促大女儿回去,“刚才你们市场的倪经理来看你爸,我让你妹送他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白天那么多事要忙。” 钟卉点头应下:“妈,这边食堂伙食不怎么样,明天我来给你们送饭。我爸伤着骨头了,要好好补补。” 虞桂枝:“你爸在医院就住一个礼拜,你别累着自己了。” 钟卉:“不累。在王茹那订点乌鸡、乌鱼、排骨什么的,都是现成的。炖点汤,累不着!” “中午送一顿就行了。这个天也不容易坏,晚上热热还能接着吃。”虞桂枝看着女儿泛青的眼眶,担忧道:“我倒不担心别的,你那么忙,白天就小叶一个人带小宝在家,真有点不放心。” 站在后头的江晟开口道:“妈,这个你不用担心,明天我暂时先不去公司,白天就在荔河花园。有什么事,缺个什么东西,你随时打电话跟我说。” 虞桂枝视线落在江晟身上:“你这么长时间不去公司,没事吧?” 江晟淡淡一笑:“没什么事。我都安排好了。” 虞桂枝松了口气:“那就好。” 钟卉抿着唇没说话,从医院出来,黑着一张脸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刚才在父母面前,她克制着没发作。江晟在母亲面前装模作样实在让她烦躁。 一晚上被她气得胸口疼,这会看到她生气,江晟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店里生意忙,明天你继续忙你生意上的事。两个孩子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调整自己工作时间。还有,谁说你父母跟我没有关系?他们是禾禾和小树的姥姥和姥爷!” 江晟原本想说“爱屋及乌”,怕钟卉生气,话到嘴边又只好拿两个孩子出来当挡箭牌。 “你不要再和我置气了,好不好?”他说着拉起她的手按向他的胸口,艰涩开口:“这里真的很难受。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委屈。我们都别执着于过去,好吗?爸的腿受伤了,上下楼不方便,我们换套大的房子好不好?有院子的那种。世界新苑怎么样?我在那有好几套房子,原本打算留给两个孩子的,我们挑一套大点装修一下……” 江晟看她没说话,以为她默认了,缓缓地说着他对未来生活的安排。他想要和钟卉,还有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钟卉听着他温柔得可以哄人睡眠的语气,往事像浪潮一样涌上心头,那些早已泛黄的记忆又一次清晰起来。 刚结婚的时候,她和江晟争吵时,会忍不住哭。起初江晟还会哄她,开玩笑说他娶了个眼泪不值钱的老婆。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看到她流眼泪,他就嫌恶地摔门而去。他的冷淡刺激得她愈发地歇斯底里,吵架也从无声哭泣变成了泼妇般地大吵大闹。 对上江晟眼中的柔情,钟卉却忍不住想到那天睁开眼时看到的满地狼籍,那个在记忆里已经有点泛黄的面目可憎的女人。 她心头一阵难受,语气冷得这冰凉的夜色一般:“你别说了!” 钟卉用力推了他一把,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江晟被她推得往后退了几步,沉默地松了开手,跟在她后头一起上了车。 …… 回到荔河花园,小树的房间已经关灯了。 钟卉轻轻推开门看了一眼,潘姐撑着脑袋躺在小树旁边,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小树。 江晟跟在她后头,几乎要将她揽在怀里,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潘姐人不错,我一找她,她就来了。” 钟卉轻轻掩上门,又去女儿房间里看了一眼。 禾禾听到门口动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回来!我等你们好久了!” “怎么还不睡啊?”钟卉坐在女儿床边,摸了摸女儿的头,“明天还要上课呢,早点睡吧。” 禾禾揉了揉眼睛,一头扎进妈妈怀里:“你们都不在家,我睡不着。妈妈,姥爷没事吧?” 妈妈不在,爸爸也不在,姥姥陪姥爷住院了。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潘阿姨带着弟弟在隔壁房间,禾禾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钟卉拍了拍女儿的背:“姥爷没事,等过两天礼拜天,我带你去医院看他。” 禾禾看了眼站在后头的爸爸:“可是——礼拜天我要去马场山上武术课。” 武术班已经交了学费,练功服都领回来了,这周就要开课了。 江晟冲女儿道:“想去医院看姥爷还不简单,明天放学你早点写完作业,我带你去。” 禾禾不提,钟卉差点把武术课的事给忘了。江晟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这个礼拜少年宫古筝课我送她去。” 既然他都安排好了,钟卉便不再多说。 这会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分给他,也不想跟他争吵。 看完了孩子,钟卉给王茹打了个电话,订了两只乌鸡,一条乌鱼和几斤肋排,还有新鲜上季的春笋、香椿。 王茹听说她父亲摔伤膝盖,在医院开刀,便嚷着明天要上医院去看望老爷子。 钟卉忙道:“不用。我爸他刚做完手术,这两天心情不好。等他好点了,你要有空,上家里来吧。” 王茹想了想答应了:“行,那明天早上我让人把菜给你送过去。过几天再上你家看老爷子去。” 刚收了线,钟卉又接到纪玉洁的电话。她那头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嘈杂,钟卉将电话贴近耳朵才听到她讲什么。 “老黄没有你的电话,就上回跟你说的那个物理老师,他已经跟你约好了。礼拜天上午十点在江荔广场肯德基。” 上回在王茹家吃饭,饭桌上说到“贤内助”话题,纪玉洁便想着要给她介绍个老师。回去跟老黄说了一下,竟然真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三十七八年纪,结过一次婚,老婆出国把他给甩了,一直单着。现在想找个对象好好过日子,不介意女方有孩子。 没想到自己已经拒绝了,纪玉洁还在操心这事。钟卉听了哭笑不得:“我现在真没这方面的想法,生意上的事、孩子的事就够我忙的。而且这个礼拜特别忙,真抽不出时间。” 纪玉洁快要执行飞行任务了,没时间跟钟卉细聊,只道:“老黄已经答应下来了,要不你拜天抽点时间见见?也就坐一坐,聊个几分钟完事。要觉得不合适,回头你直接把人给拒了就行。” 有些话她没敢跟钟卉讲,怕她有压力。人家物理老师看了那期节目,一眼就相中了她,找到老黄,非要他介绍。老黄是在市里优秀老师表彰大会认识他的,当时就觉得这人条件不错。不然以老黄的性子,最不喜欢管这种婆婆妈妈介绍对象的事。 电话那头,纪玉洁的同事已经在催她了。钟卉只好答应去见一见。 江晟洗完澡出来,钟卉还在讲电话。听了几句,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钟卉刚挂上电话,转过头便看到光着上半身的江晟。 江晟漆黑眼神盯着她,压下心里不舒服,开口道:“刚才是纪玉洁电话?礼拜天你去见谁?见他给你张罗的相亲对象?” 钟卉别开眼,一字一顿道:“这事跟你没关系。” 江晟面色沉沉地看着她拿起衣服进了浴室。 他拜天送女儿上课,她倒好,竟然跑去相亲?! 91. 公开了 恍惚间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钟向顺一向要强,这次住院开刀在两个女儿面前流了几行老泪,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怪没面子的。 好在伤口疼了一晚上,第二天好多了。住在医院里,老伴陪护,剩下就是慢慢养着了。 王茹一大早就让员工送菜过来,从邻县农垦基地采购的乌鸡、猪肉和各种蔬菜,鱼则是从白水镇水库收上来的。 乌鸡已经拔毛宰杀好,切好块了,乌鱼也去除了内脏。所有食材看上去都很干净、清爽、新鲜。 钟卉拿钱给送货的员工,对方执意少收两只鸡的钱,说是老板叮嘱的。 本地探病的风俗,除了包红包,还会送鸡蛋、肉之类的伴手礼。以前在工厂的时候,国棉厂相熟的同事之间人情是很重的。谁家老人生病,走得近的同事会拎着东西上门去探望。 上辈子,钟卉后来搬离职工楼,慢慢跟她们不来往了。这些人情也就淡了。 这辈子,她和王茹一直联系着,大家都还保留着在厂里的习俗。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窝心。 钟卉将送菜的员工送出去,笑道:“回去替我跟你老板说声谢谢。” 将多出来的食材放进冰箱冻好,淘米煮饭,将排骨和泡发的香菇干一起炖上,乌鱼先煎后炖,最后炒两个蔬菜。 做了大半辈子的主妇,做饭对钟卉来说,已经是娴熟得不能再娴熟的一件事了。 把要做的几样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她很快整理出先后顺序。一个来小时,两荤两素便做好了。 饭菜都做好了,钟卉从柜子里找出搬家时没舍得扔的搪瓷饭盒,都是以前厂里发的,将饭和菜一样样地打好装好。 钟卉拎着打包好的饭菜从厨房出来,江晟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打电话了。 昨天晚上因为“相亲”的事两人闹得不愉快。钟卉睡前给儿子喂了奶,就回自己房间,锁上门睡觉了。 江晟在女儿房间挤了一晚上,晚上被禾禾的小短腿踹了好几脚,鼻血都差点被她给踹出来了,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睡着。 原本他满脑子都在畅想和钟卉还有两个孩子一起生活的场景。世界新苑的房子已经盖好了,虽然还没有交房,他作为合作商,可以提前拿到钥匙。徐小谷抵给他的几套房子里,有一套面积将近五百米的别墅,用来给一家子住正好。 这套别墅他不会拿给李伏俊装修了,得找个专业点的设计师。干装修的设计师他认识好几个,到时候让钟卉从里头挑一个她喜欢的。 江晟一边洗澡一边信马由僵地开始畅想未来,一想到每天都能看到两个孩子,能搂着钟卉睡觉,他感觉自己重新又注满了力量,恍惚间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谁知一出来听到钟卉打电话,说是要去相亲,江晟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偏偏眼下他拿钟卉一点办法没有,又不敢逼她太狠。以前钟卉跟他吵架,又哭又闹,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就躲了出去。现在她不哭也不闹,那张嘴像刀子一样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江晟越发不知道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才好。 …… 白班保姆叶阿姨抱着小树在客厅玩耍。 钟卉将打包好的饭菜放在餐桌上,伸手将小树抱起来,在他幼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闻到小树身上的奶味,感觉这几天的疲惫瞬间褪去了不少。 无论在外面多累,只要回到家里看到两个孩子,抱着他们亲一亲,钟卉立马就能给自己找回一点力量。 小树已经会翻身了,每天醒了都会在床上不停地翻面,抬头,嘴里头咿咿呀呀,手脚也更有力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躺在那任人摆弄的小奶娃。 钟卉还在坚持给儿子喂母乳。随着月龄的增加,这孩子的奶量惊人,每天要干掉一千多毫升的奶。 钟卉感觉自己的母乳越来越供应不上了,这两天开始给儿子添加辅食,“叶姐,小树今天还没吃辅食,十二点你记得给他加一顿米糊,掺点菠菜泥。” 叶阿姨笑着应下:“小树可爱吃米糊了,一顿饭能吃掉小半碗。” 江晟给鲍天材打完电话,又打了个电话给老黄,听老黄汇报了老屋的收尾进度,视线却一直在钟卉和儿子身上。 早上的阳光打到钟卉脸上,给她清冷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柔光,江晟憋了一晚的闷气瞬间像是被人戳破了一个口子,一点点瘪了下去。 小树双手捏成小拳头,不停地往嘴里塞,口水流得到处都是。钟卉给他换了条口水巾,将孩子交给叶阿姨,又叮嘱了几句,便拎着打包的饭菜走了,全程没有看江晟一眼。 江晟一只手握着话筒,目光沉沉地看着钟卉的背影,嘴上道:“不用。她——最近没空。工程上的事你直接跟我说,下个礼拜我去现场验收,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老黄听说老板亲自过来,忙道:“江总,放心吧,都按最高施工标准来的。” 江晟嗯了一声,冷声道:“快结束了,你可别再给我整出什么妖娥子来!” “知道的知道的。”老黄在电话那头抹了把汗,再出一次事故,那项目辛苦费要被扣去一半了。 老黄庆幸自己一直坚持所有人出入工地都必须戴安全头盔。老爷子每天在工地进进出出,也按照要求带上了头盔,不然那天如果摔到的是脑袋,后果不堪设想。 光想一想,都惊出一身冷汗。老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了,老黄原本有很多事要找钟卉,又顾忌她要照顾病人没空,倒没想到老板亲自打电话来过问。 钟妙一直犹豫怎么跟姐姐坦白自己和倪奇正处对象的事。 她总觉姐姐什么事都知道,却没有说破,这让她愈发的不好意思了。 和姐姐相对沉稳的性子不同,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刚好这天倪奇正来店里送时装秀门票,又和钟卉撞个正着。 临海省一个本地服装品牌在花园酒店搞时装秀,倪奇正通过个人关系拿到十来张门票,拿回来分给市场上几个做女装生意的大商户们,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自己女朋友的份。钟妙的青禾女装店已经是新世界的十大女装店铺之一,给她门票算不上假公济私。 倪奇正将门票放在柜台上,钟卉的目光在他和妹妹身上转了转,不紧不慢道:“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两人真当她是傻的呢。父亲生病了,倪奇正第一时间就去医院探望。除非是热恋期的男女朋友,否则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快得到消息。 钟妙一张脸红得快滴出血来,飞快地看了姐姐一眼:“姐,我和他,我们俩在处对象。本来我想至少谈了一年之后稳定下来才告诉你的。” 倪奇正知道自己和钟妙处对象,必须得过钟卉这一关。他一把抓过钟妙的手,对钟卉道:“我和妙妙,我们俩确实是在谈恋爱。我对她是认真的。” 钟卉双手抱臂盯着他,神色十分严肃:“谈多久了?” 钟妙垂下眼睛,小声道:“就上回你在档口跟我聊完后不久。” 钟卉转过头瞪了妹妹一眼:“我没问你!” 倪奇正看钟妙被她姐姐瞪得不敢说话,忙道:“那天你和钟妙在门口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实话,我父母那头,你完全没必要担心。一来就像妙妙说的,我年纪一大把,他们都觉得我能娶到老婆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在我结婚的事上指手划脚?二来,我父母就我一个独生子,他们一早就表过态,只要我喜欢的他们就喜欢。三来,我很早就独立了,向来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那次钟卉在店门口跟妹妹聊的那番话,被倪奇正听了个正着。钟妙嘴硬说自己不喜欢他,气得倪奇正好些天没理她。他每天事情那么多,早上还惦记着给她送早点,她倒好,吃了他的东西,还嫌他老?! 胸闷气短好几天不搭理钟妙,没想到那丫头也跟他杠上了。他不去找她,她也不来找他。 倪奇正倒底还是舍不得,一个礼拜后趁着钟妙去清荔大学上课,在校园里把她给堵给正着。其实他那些天忍着没去找钟妙,钟妙也很难受,晚上睡觉偷偷在床上抹眼泪,白天还是继续扮演没心没肺的服装店店主。 这一回,倪奇正主动给台阶下,钟妙认真开始考虑处对象的事,后来便在一起了。 钟卉倒不是怀疑妹妹和倪奇正两人之间的感情。这年月都是自由恋爱,没感情就不会在一起了。即便像她和江晟这样的怨偶,也曾经有过一段粘腻的热恋期。她自始至终担心的都是,对方家庭会不会接纳妹妹。 听倪奇正这么一说,她心放下了一半。跟他打交道这么长时间,钟卉知道他是个处事很稳重的男人,和妹妹有些毛毛糙糙的性子刚好形成了互补。 上辈子,妹妹嫁给汪兴安,那就是个耳根子软,听从父母摆弄的男人。妹妹跟了他,受尽婆家的磋磨和委屈。 重活一辈子,钟卉希望妹妹能嫁给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的男人。倪奇正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倪奇正看钟卉不说话,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等伯父出院,身体好转些,我会以妙妙对象的身份上门拜访的。” 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钟卉还能说什么,似笑非笑地警告:“你可得好好对我妹妹,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这个她说的是实话。倪奇正现在是新世界的经理。如果他敢做对不起妹妹的事,钟卉绝对要他好看!头一个便是让他这经理位子坐不成! 倪奇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尴尬:“我一定会好好对妙妙的!” 送走倪奇正,钟卉睨了妹妹一眼:“我这一关是过了,接下来还得过爸妈那一关。” 钟妙松了口气,说实话爸妈那一关她不担心,她最在意的还是姐姐! 钟卉看妹妹魂不守舍的样子,笑道:“走,今天陪我去制衣厂。招不到设计师,我们自己先想办法开发产品。” 制衣厂的厂房、设备都陆陆续续到位了,设计师仍然没招到。清荔不是一线大城市,童装设计师实在不好招。 姐妹俩的童装店主要卖的是一个叫“萌初”的童装品牌,还有一些其它杂牌。 萌初材质还不错,用的都是纯棉面料,款式相对普通。在清荔可选择的童装品牌并不太多,靠着还可以的材质和用料,萌初一直卖得不错。 钟卉看过店里这几个月的销量清单,没想到卖的最好的竟然是萌初的新生儿内衣。转念一想,也是,这年月再节省的人家也会给刚出生的孩子准备几套贴身衣物。 萌初的新生儿内衣,纯棉材质,面料还算舒适。都是分体式设计,上衣和下衣是分开的,小肚子容易透风,保暖效果没那么好。 钟卉回忆着后世花样繁多的宝宝内衣款式,倒不妨开发几个连体的新生儿内衣,方便穿脱和换尿布…… 钟卉和妹妹一起到制衣厂,便看到刘工戴着袖笼,鼻梁上挂着酒瓶底子厚度的眼镜,正趴在案台上查看从钟卉店里拿过来的几样童装样品。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以前在质检科的时候,刘工也是这样,拿着细纱车间做出来的成品,一点点检查是不是够密实,有没有有断头, “刘工,你觉得这些衣服布料质量怎么样?”钟卉问道。 刘工没回答,只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她一眼:“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疆城找棉布供应商?” 钟卉想了想:“这周我父亲住院,下周五出发怎么样?” 刘工点头道:“行!那就下周五!” 两人正聊着,杨念远来了。看见钟卉和钟妙也在,他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钟卉,语气有些生硬:“你爸住院开刀也不跟我说一声?搞半天,我最后一个知道。” 今天他本来是来找刘工一起去吃饭的。刘工一个人租住在钟卉的房子里,老婆在儿子儿媳那带孩子,日子过得跟单身汉没啥区别。杨念远只要回清荔,就找刘工一起吃饭喝酒。过来路上经过王茹的净菜厂,才知道钟卉的父亲摔了一跤摔碎膝盖骨,已经住进医院了。 杨念远心里头颇不是滋味,他一直以为自己跟钟卉不是一般的交情,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连通知都不通知自己一声。 钟卉淡笑道:“这几天我这人仰马翻,老爷子做完手术需要休息,医院本来人就多。上回王茹也说要去医院看他,我直接跟她说等出院了回家了,再上门也是一样的。” 杨念远面色稍缓:“那我不行,我这经常出差,指不定哪天回来。趁着今天在清荔,待会我跟你一起去医院看下你爸。” 一旁钟妙开起了玩笑:“小铁匠,你现在也是大老板了,待会上医院,可不能空手!” 杨念远扯了扯嘴角:“东西我不买了,也不知道买什么,直接包个大红包行了吧?” 这个小铁匠以前在厂里抠门是出了名的。钟卉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倒没想到他来真的,嘀咕道:“红包就算了,你给我爸也不会收……” 一个厂的同事而已,又不是亲戚,包啥红包。 江晟公司有几个项目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这些天攒了一堆文件和流程单需要他签字。 鲍天材把文件送了过来,江晟在家花半天时间处理了一下工作,剩下时间就逗逗儿子。现在他喂奶和换纸尿裤,已经比以前熟练得多了。 禾禾放学回家,一点也没磨蹭,赶到五点钟之前把作业写完了。 “爸,你说过的,我作业写完了,你就带我去医院看姥爷!” 江晟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还能说什么?话都放出去了,也只能带她去。 禾禾看爸爸答应了,一溜烟跑到自己房间,打开桌子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皮盒。铁皮盒里是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有好几百块呢! 禾禾从里面拿出两张蓝黑色钞票,打算待会给姥爷买点营养品。听妈妈说姥爷膝盖的骨头摔碎了,需要好好补一补身体才能复原。 换好衣服,背上小书包和水壶,禾禾牵着爸爸的手一起出门了。 到了小区门口的商店,禾禾挑了几样水果,还买了一瓶黄桃罐头。她自己生病的时候最爱吃黄桃罐头。 将自己买的东西放在柜台上,禾禾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一百块钱递了上去,“老板,找钱!” 商店老板听说小姑娘去探望生病的姥爷,拿零花钱买礼物,笑眯眯道:“小姑娘真有孝心!” 说罢,又往她的袋子里塞了几只桔子,“来,阿姨送你的!不要钱!” 女儿在买东西,江晟站在门口,全程没有参与意见。 等她买好了,拎着袋子出来了,他瞄了一眼,“挺好。” …… 早上女儿过来送饭后,钟向顺就一直躺在病床上,脑子里还惦记着老屋的事。 钟向顺喟叹一声:“现在我不在那儿盯着,也不知道那些工人有没有偷工减料。” 虞桂枝骂道:“你这老头子,都这副模样了,还操心那些事!” 老两口正聊着,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姥爷!姥姥!” 钟向顺看到外孙女来了,强撑着身体非要坐起来,“禾禾来了啊!来来来!想死姥爷了!” 禾禾把买来的水果和罐头放在床头,脆生生道:“姥爷!这是我用存的零花钱买的!祝你早日康复!” 隔壁床两个外地来清荔看病的夫妇,一脸羡慕地看着钟家老两口:“这孩子真懂事!” 钟向顺听到外孙女的话,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上次江晟来,没来得及跟钟向顺细聊,这回来便将老屋收尾的事跟他说了,“爸,再有一两个礼拜,那边工程就结束了。您放心,我会亲自去验收。不合格,不让他们走,盯着他们改造完为止。” 钟向顺对江晟仍然喊自己“爸”多少有些不自在,闻言冲他点点头:“这就好。这下我放心了。” 禾禾靠在姥爷的床头,拿出桔子来,剥皮,撕下经络,一瓣瓣地塞进姥爷嘴里。 “姥爷,你吃!” “别光顾着喂你姥爷吃,禾禾你也吃点水果吧。”一旁的虞桂枝见状,拿出水果刀开始削苹果给外孙女吃。 病房里小的喂老的,老的喂小的,好不热闹。 把女儿留下来陪两个老人,江晟到医院楼下抽根烟。这些天在钟卉那带孩子,一直没机会抽烟,这会子烟瘾犯了。 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点烟时,江晟双眼微微眯起,伴随着打火机的砂轮声,淡蓝色的火焰在他俊脸上跳跃了一瞬,很快便熄灭了。空气中飘过一阵淡淡的烟草气息。江晟抬头从嘴里扯下香烟,一口白烟徐徐地在他那清峻的面庞前升起。 住院大楼前的白玉兰树下,白色花瓣落了一地,每一朵都像一只小白鸽。 江晟站在一群“小白鸽”中间,看见一男一女远远地走过来。 傍晚的风拂过那女人的发丝,平添几分温婉恬静。 待那两人走近,江晟那双漆黑眸子瞬间变得幽暗。 他薄唇紧抿,随手将手里的香烟掷到地上,一只黑色皮鞋覆上去,用力踩熄。 92. 不合格(小修) 她脑中一片混乱,这下…… “还记得老方吧?国棉厂附近那家录像厅老板,又在清荔开了三家录像厅。上次看到他,脖子上吊了个大金链子,手上戴着大金表,都快认不出来了。” 杨念远还是开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奥拓,一路上都在跟钟卉聊vxd生意,因为vxd的流行,让原本已经快要倒闭的录像厅又起死回生,重新火了一把。那些录像厅老板看到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市面上做vxd的品牌越来越多,燕声由于拥有专利权,率先将vxd的价格从5000多一台降到2999一台。 vxd价格降下来了,优势愈发明显了。电视机拢共只能看几个台,信号还不咋好,电视剧都是在固定时段播放,错过了就看不着了。 vxd时间上灵活多了,电视剧和电影多得看不过来,赶时髦手头上宽松一点的家庭也开始买vxd了。 杨念远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今年的规划,“年底目标扩张到10个城市。现在燕声一个月出货量是5万台,咱们大概占个十分之一,到年底估计能翻个一番……” 说到一半,杨念远突然发现身边的人出奇的安静。 他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一点不激动?” 按一台利润500元计算,卖出去5000台,利润也有25万了。刨去成本和代理费,钟卉每个月能拿到3万元的分红。 钟卉拍了拍随身的包,咧嘴笑了:“每个月都有分红拿,怎么不高兴?” 90年代的vxd,很像2000年后的网吧,赚钱的都是最早进入这个行业的人,后头跟风的都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钟卉要求不高,收回本金,小赚一笔就好了。当初她投给杨念远的十万块已经赚回来了,从下个月开始就是净盈利了。 两人下了车,一起走进医院。聊到钟卉的制衣厂,杨念远不无羡慕,“说实话,我真佩服你的行动力,说组建实体就组建起来了,租厂房,买设备,招人。虽然现在卖vxd赚钱,说实话这玩意技术含量不高,我也没想一辈子卖vxd。等赚到钱了,我想开自己的工厂,做自己牌子的家用电器。” 钟卉听他说着对未来的规划,咧嘴笑了:“你什么时候开工厂,跟我说一声,到时候我给你投钱!” 两人相视一笑,从钟卉十八岁进厂到现在,十多年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钟卉和杨念远有说有笑,浑然没注意站在白玉兰树下的那个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杨念远不知道说了句话,钟卉笑得眉眼生动,毫无芥蒂。 江晟夹着香烟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一直觉得钟卉是个古板的女人,没想到原来她对别的男人也可以笑得这么明媚。 江晟面色阴沉地站在那儿,眸底沾染的情绪几欲冲出眼眶。 钟卉不喜欢他接触许瑶清和田馨,他就离那些女人远远的。因为她,他已经禁欲一年多。前几天太想要她,没忍住,她嫌恶的表情,仿佛他是个什么脏东西。 他顾及她的感受,她呢?!他讨厌那个姓杨的,她竟然还几次三番地跟他来往! 这个女人心里根本没有他! …… 病房里,禾禾正坐在床沿吃姥姥削的苹果,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妈妈和杨叔叔来了。 “杨叔叔!”禾禾跳下床一把抱住杨念远。 杨叔叔来家里修过电视机、电灯,禾禾对他很熟悉了。 杨念远一把将禾禾抱了起来,“几个月不见,长高了啊!” 看到女儿在这,钟卉有些意外,四下看了看:“谁送你过来的?” 禾禾脆生生道:“我作业写完了,爸爸送我过来的!他刚才下去抽烟了,应该马上就上来了。” 钟卉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钟家老两口也是棉纺系统的,知道杨念远以前在国棉厂是机修工,两人岔开话题聊起在厂里的事。 杨念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钟向顺的床头柜里,“钟叔,我也不知道买什么营养品,一点小心意,您自己有什么喜欢吃的看着买吧。” 钟向顺自然不肯收,从抽屉拿出红包往杨念远怀里塞,“你们年轻人赚钱不容易,可使不得!” 双方你推我让的,一个不肯拿回去,一个不肯收。病房里的气氛瞬间热闹起来。 江晟跟在钟卉后头上来,原本想带女儿回家,脚步僵在了病房门口。 眼前这其乐融融的画面激得他眼睛生疼。钟卉和杨念远肩并肩地坐在床沿,女儿靠在钟卉怀里,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钟卉整个人都很放松,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 江晟原本暗沉的眼眸瞬间冷得像冰封的河水,他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抬脚便走。 经过走廊的护士台,一个圆圆脸的小护士喊住他:“欸!48床的,你是48床的家人吧?!你们有欠费要缴……” 江晟回头,小护士对上他那双猩红冰冷的眸子,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在桌上一通翻找,终于找到那张单据,递了上去:“你们48床的家人吧?这是你们的欠费单,麻烦去一楼缴下费。” 江晟接过来,看了一眼,塞进口袋,大步流星地进了电梯。 圆脸小护士捂着胸口对同伴小声道:“吓死我了!他是48床的家属吧?” 同伴抬头看了一眼江晟的背影:“应该是48床的女婿,刚才看他和一个小女孩一起来的。那个小女孩喊48床姥爷。” 圆脸小护士松了口气:“那就对了。没叫错人就行。刚才他那个眼神,好像要吃人似的。” …… 杨念远晚上要和老方,还有几个录像厅的老板一起吃饭,在病房里坐了一会便走了。 钟卉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六点了。她眉头微微拧起,江晟把禾禾送过来就不管了?如果今天她没过来,谁把禾禾给接回去? 虞桂枝看外头天已经开始黑了,催促女儿:“禾禾明天还要上课,你赶紧带她回去吧。” 钟向顺支起身子,看了眼女儿,叹了口气:“你,你和小江之间的事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我看我住院这几天,他也是忙上忙下。今天还跟我说,老屋收尾的事,他亲自去盯……” 钟卉垂下眼眸,语气冷漠:“又不是让他白干。工程款我已经付过了。这房子收尾本来就是他份内的事。” 钟向顺一脸不赞同:“话不能这么说,他管着那么大一个公司,手里头项目那么多,他也可以派其他人去啊。他自个亲自跑这一趟,说明他心里头还是看重……” 听父亲这么说,钟卉只回了句:“爸,我心里有数。” 说罢,她拿起桌上的饭盒,帮他们热好饭,便带着禾禾走了。 出来病房,经过护士站的时候,钟卉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办理入院手续那天交的2000块钱。 父亲这几天动手术,住院、用药、日常护理,应该花得七七八八了。钟卉折回护士站,问当班护士:“麻烦查一下48床是不是有欠费?” 护士看了她一眼,在桌上那一堆单据中间翻找了一通,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48床的费用刚才你老公已经交过了!” 钟卉怔了一下:“我老公?” “对啊,个子高高的那个。”说到这,护士看向禾禾,问道:“小姑娘,今天和你一起来的是你爸爸吧?” 禾禾点点头:“对啊,是我爸爸。” 护士:“那就对了。刚才我把单据交给他,他已经缴过费了。就半个来小时之前。” 钟卉一脸狐疑地看着那个护士,半个小时之间江晟在这,她怎么没看到? …… 禾禾站在住院大厅门口,四下张望着:“刚才爸爸说他下来抽根烟,我们要不要等他啊?” 钟卉对江晟的去处一点不感兴趣,淡淡道:“不用管他。” 八成又是碰到哪个熟人,被拉去喝酒打牌了。 回到家,钟卉便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两个孩子就够忙的了。忙完两个孩子,大的小的都睡着了,已经快十点了。 洗漱完,钟卉开始鼓捣家里那台燕声vxd。当初花大价钱买回来的vxd,几乎没有打开过。 平时老两口在女儿这还是习惯看电视,钟卉自己太忙了,也没什么时间看碟片。 今天和杨念远聊过后,钟卉才想到来自己花五千块买的燕声vxd还在家里落灰呢。 从抽屉里翻出杨念远附赠的几部香港电影碟片,随便挑了一部塞进去。画质比录像带好多了,但还是没法和后世的高清dvd相比。 钟卉靠在沙发上,随便看了几眼。一部电影分上中下三张碟片,一张碟片播放时长大约半小时左右,半小时之后就提示要换下一张碟片了。 也就是说看完一部电影,要手动塞三次碟片,这确实挺麻烦的。钟卉依稀记得后来有品牌推出了三碟机,一下能同时放进三张碟片,不需要动手便可以播放一整部电影。推出市场后,一下子就把其他品牌的vxd给挤下去了。 燕声现在还是只单碟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改进的想法。钟卉打算找个时间跟杨念远聊一聊。 这几部香港电影钟卉上辈子不记得看了多少遍,完全没有重看的,看看了vxd的画质效果,便起身准备关掉,江晟回来了。 钟卉闻到一丝淡淡的酒气,她转身看着他,慢条斯理问道:“今天是不是你把女儿带去医院的?” 江晟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拿起餐桌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下去。 钟卉沉默了几秒,抬眸便看到他喝水时剧烈滚动的喉结,干渴得好像几天几夜没喝水一般。 “不洗澡,你今天可别亲两个孩子。”钟卉看了他一眼。 说罢,关上vxd和电视机,准备去睡觉。经过江晟旁边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江晟那双漆黑的眸子全是红血丝,定定地瞧她,也不说话。灯光下,他那双漆黑眼神深邃幽暗,折射出一丝痛楚。 钟卉怔怔地看着他,被他眼底的情绪感染,表情凝滞在那,在她一眨眼抽回思绪的目光里,听到他轻嗤一声:“我不准亲两个孩子,杨念远倒可以抱禾禾了?” 钟卉总算明白他今天又发哪门子疯了,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他一手搂住腰,一手扣住后脑勺。 江晟捕捉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俯下头吻过她微微张开的唇,带着颤抖压抑的热量,“我不准你对别的男人那么笑!” 钟卉被他气息咻咻地搅得脸上发烫,睁着眼看着他。江晟也看着她,脑中闪过那天指尖清爽干燥的触感,想到她的身体竟然对自己毫无反应,一种极大的空洞和不安全感涌了上来。 钟卉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安抚小孩子般:“今天都很累,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钟卉醒过来,江晟已经不在家了。 潘彩凤睡眼惺松地抱着小树出来,告诉钟卉:“江晟一早上就出去了,说是去钟家村办点事。” 去钟家村应该就是老屋工程的事了。江晟走了,钟卉松了口气,这段时间他在这带孩子,实在是让她精神紧绷。 一大早,刚进新世界,去档口的路,钟卉却发现市场上氛围很不对劲,一家内衣店店主竟然坐在店里抹眼泪,嘴里嚷着:“这下可怎么办!这个罚款哪里交得起啊!” 钟卉心里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一路小跑地跑到自己店铺,就看到妹妹坐在柜台后头,眼眶泛红。钱莉和孙小满也耷着脑袋坐在一旁。 钟卉走进店里,目光在几个人身上转了转:“怎么了?” 钟妙看到姐姐来了,从柜台上拿起两张纸递给姐姐,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姐姐,上次质监局拿去检测的衣服里头,有两套萌初的衣服检测不合格,含醛量超标了!上头不仅要罚款,还要我们停业整顿……” 钟卉脑袋嗡了一声,脸色唰地变了,从妹妹手里拿过监测报告,一目十行地看完,萌初的新生儿内衣含醛量超出标准2倍! 她忍不住咬紧后槽牙,翻到第二页看到上头写的罚款金额:两万元。心头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这个罚款交得起。 又看了眼下面的停业整顿期限——七天。整整一个礼拜,青禾童装店都要关门歇业。 钟妙一边哭一边道:“这个萌初又不是我们生产的,我们只是代理商,负责销售而已。出了事,不直接找源头厂家,倒罚起我们来了!” 孙小满眉心皱成了川字,平时童装店都是她在负责经营,谁知道竟然查出衣服不合格来,“我们这种小档口,卖人家厂家的衣服,又不可能一件件拿来检测。罚得这么重,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钟卉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如果只是处以罚金和歇业7天,倒还不算是伤筋动骨,就怕这个事情会通过新闻媒体发酵出去。 一年一次的质量监督月,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在严抓质量问题,新闻媒体上一定也给出一定篇幅来进行宣传。 钟卉看向妹妹,语气微沉:“这事倪奇正怎么说?” 提到倪奇正,钟妙就更加激动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他一大早就被上头领导叫去约谈了。肯定跟这事脱不了关系。听说这次新世界有一半商户的商品抽检出质量问题。他这个新世界的一把手,肯定是第一个被追责的!” 对自己档口生意的担忧,对倪奇正人身安全的牵挂,让钟妙一早情绪就搂不住了。 钟卉拿着那两张整改通知单,在店里来回地走着,一时间脑中纷乱无比。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理了理思路,对孙小满道:“孙姐,咱们先把店里萌初所有库存商品整理出来,列个单子,看看有哪些品类,数量多少。我等会就去联系厂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厂家不能把我们这些代理商给推出去担责啊。这样一来,以后谁还敢代理他们的服装?质监局和工商局肯定马上就会来贴歇业整改的封条,与其等他们来贴,不如我们先把档口给关了……” 说罢,她又看了妹妹和钱莉,继续道:“妙妙,你也别哭了。万幸这女装店这次没受影响,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开门做生意。这几天搞不好店里会来记者暗访,接待顾客的时候说话一定要注意。” 看钟卉这么冷静,钟妙、钱莉和孙小满也一点点找回主心骨,把手里头的活都理了理,开始各自忙去了。 钟卉垂下眼眸再次看了眼手里的检测单,脸色越发难看。为什么偏偏出问题的是童装店!这比女装店出问题要棘手得多! 作为一名棉织女工,她当然知道服装厂家多少都会用甲醛来进行固色。对童装来说,甲醛含量超标,会对小孩的健康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可是,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商户,又没有专业设备进行检测,如何知道自己的产品含醛是否超标呢? 店里两个老板两个员工都挤到童装店,把货架上所有萌初的产品全部下架,一边下架一边写品类、数量和颜色。 刚下架完,钟卉便看到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身后跟着个胸口挂着相机的记者,一行人匆匆往这边来。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这些人不是来采访她这个档口的吧? …… 钟卉没想到自己一个月前还是以先进个案的面目出现在电视上,一个月后竟然又被当作反面教材接受报纸的采访。 执法大代的人这是一个月内第二次光顾钟卉的店铺,只是这一次的态度和上次是天差地别。钟卉想阻止这次采访已经来不及了。这次执法大队在新世界抓取了三个典型,一个是钟卉的童装店,一个是女性内衣店,还有一个是皮鞋店。并带上了报社的记者同志,一起来收集素材,为质量监督月的成果写一篇有份量的报道。 执法大队的工作人员贴了张封条在钟卉的卷帘门上,记者拍了几张照片,又问了钟卉几个问题,便去了另外一家。 送走了这些铁面无私的执法人员,钟卉、钟妙和两个店员一屁股坐在童装店里,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六神无主和失魂落魄。 钟卉仔细想了想自己刚才回答的几个问题,销售不合格的童装,这点她作为店长无论如何是有责任的。童装和一般的服装不一样,它的标准比其它品类的服装要严苛得多。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后童装才出台了所谓的国标。 没有对这时候的童装质量标准进行了解。这事怪不了别人,怪她自己,大意了。 刚才那位记者是《清荔日报》的,也就是说她的档口商品不合格的消息会刊登在《清荔日报》上。钟卉不由担心,如果以前买了萌初的客人拿着衣服上门嚷着要退怎么办? 就在店里几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听说清荔电视台在电视上公开了这次抽查不合格的名单!” “你们谁有收音机?收音机里头可以听!” “管理处有电视机,去管理处看电视去!九点钟开始本地新闻联播!” 说话间,钟卉拉着妹妹去管理处,看着电视上长长的名单,青禾童装店赫然在上头。 男主持人一脸严肃道:“新世界青禾童装,萌初品牌样品抽查检验不合格!处以两万元罚款,并责令限期整改!” 钟卉目光发直地看着主持人嘴巴开合着。管理处乌泱泱全是人,有些商户没占到有利地形,只好扒着窗户看。一则几分钟的新闻,牵动着新世界所有商户的心。 当主持人报完所有名单后,管理处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钟卉牵着妹妹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一点点往自己档口方向走。 她脑中一片混乱,这下可怎么办? 93. 想办法 “罢了!跟你妈一个德性!”…… 从管理处回来,钟卉接到丁文悦的电话。 “我听戴聪说,这次质量监督月新世界很多商户卖的服装抽检不合格,你那间童装店也在不合格名单上头?现在倒底什么个情况?要不要紧啊?” 电话那头,丁文悦语气很是焦急,一个问题接一个连珠炮似的。 文悦的丈夫戴聪就在清荔电视台工作,不过他是晚间栏目的。听别的栏目的同事提到新世界商户这次质量监督月抽检合格率很低,他想到上回到新世界采访了钟卉,特意多瞅了一眼,结果发现“青禾童装”在上头,吓了一跳,赶紧告诉了妻子。 钟卉刚看完电视,听到“青禾”两个字从主持人嘴里说出来,她整个人都是木的,恍惚间脑中闪过很多人。 第一个想到的是何厂长,当初是她推荐自己上电视的。第二个想的是文悦和她爱人戴聪,在拍摄的时候给了自己很多帮助。还有那些看了电视节目而上门买衣服的顾客……伤心、自责和羞愧,各种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钟卉情绪有些低落:“文悦,先跟你说声对不起,童装店确实出了点问题。我代理了一个叫萌初的品牌,这次被抽检出不合格。不过你放心,你之前在我店里买的衣服都不是萌初的。” 不管怎么说,和文悦也是因为她来店里买衣服,才认识的。现在店里的商品出了质量问题,钟卉觉得要先给她一个说法才行。 丁文悦听她一上来就跟自己道歉,“啧”地一声:“我不是跟你说这个。我听戴聪说,这次罚得特别重,还要停业整顿。你那边倒底要不要紧啊?” 钟卉听出她话语里的关心,心下有些感动,便不再绕弯子:“这些我都还应付得过来。我现在担心的是媒体的报道。质监局的人带着清荔日报的记者上门了,在我店里拍了照片,说是要写几个反面典型。文悦,你之前是不是在日报工作,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让他们网开一面,别把我这间小小的档口放上去。我已经跟萌初终止合作了,会严格按照质监局的要求进行整改的。” 上电视已经对店铺形象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如果再上一回报纸,钟卉担心自己这两家店铺的生意没法做了。 丁文悦听她这么说,大感意外:“你只是个销售商啊!这事最主要的责任是你代理的那个品牌的生产商,你这边最多负个连带责任,在报纸上点名批评也应该点生产商的名吧?” 当初她之所以离开日报,去了都市报,就是因为受不了刻板僵化的领导。没想到这次在质量监督月的报道上,还是这么僵化死板。 丁文悦想了想:“这样吧。我先跟我在日报工作的同事打听打听,能不点名尽量不点名。这年头下岗工人自己创业已经够难了,你又不是什么大生意,真犯不着!” 钟卉微微松了口气:“太感谢了!我等你消息!” …… 钟妙、钱莉和孙小满已经将店里萌初的所有库存整理出来。三个人看见堆在档口中央的几个大蛇皮袋,都傻了眼。 钟妙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姐,这些衣服现在怎么办?这一堆一万多块,咱们要卖多少衣服才能把这个钱给赚回来!” 钟卉目光落在面前那几个蛇皮袋上,在档口来回踱步,整理了一下思路,给萌初的老板打了个电话。 萌初的老板姓尚,做服装生意已经做了几十年了。之前一直卖的是女装,前几年转向童装,在五羊城开了个专门做童装的工厂。 听钟卉说萌初在清荔当地被检测不合格,上了电视新闻,尚老板很震惊:“我在五羊做了几十年服装生意,从来没人说我的东西质量有问题。你们那的有关部门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想赚罚金了吧?” “上头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我这次因为萌初的两件样品被罚了。” 钟卉不跟他兜圈子了,她的要求说出来无非这么几点:店里剩下的这一万多的库存必须退货。其次,如果有顾客上门退货,相应的损失应该由萌初承担。最后,两万元罚款大部分应由萌初支付。 尚老板听完钟卉的要求后,语气立刻冷了下来:“钟老板,我们的厂子在五羊也不是第一天开,从来没人说过我们衣服质量有问题。怎么到了清荔,就这那的问题?衣服出厂以后的事就不归我管吧?” 言下之意,觉得清荔这边的有关部门管得太宽,事太多。 钟卉被他气笑了:“尚老板,质监局的检测报告,白纸黑字还在我手里。清荔现在试行的是去年沪市推出的标准。根据这个标准,萌初的含醛量超出标准要求两倍,这是事实。” “我们只是萌初的经销商,这个服装是从你们工厂出来的,你们作为生产者,必须对产品质量负责,不然以后谁敢代理你们的服装?” 说到最后,钟卉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钱莉和孙小满都竖着耳朵听老板打电话。 电话那头萌初的老板不知道说了什么,钟卉眼中燃起两簇怒火,冷声道:“既然咱们谈不拢,那就法庭见吧!一万多的货款加上两万元处罚金,还有店铺停业7天造成的损失,给我店铺形象造成的损失。到时候,我会一并跟你算,该多少就是多少!” 打完电话,钟卉脸色不大好,转头便看到店里几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抿了抿唇,闷声道:“这些衣服先放在这儿吧。”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阵阵喧闹声,似乎有人在吵架。钟卉走出档口一看,隔着一个过道的一家内衣店门口挤满了人。 人群中间,内衣店女老板正和来退货的女顾客吵了起来。 “你看看你这内衣洗了多少水了,还拿来退?!想占便宜不是这么占的!” “嗳!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你管我洗了多少水!明明是你们质量有问题!都上电视了!出了问题还不让退?这是什么道理?” 两人都不肯让步,越吵声音越大,最后竟然在店门口拉扯起来了。其他商户赶紧把两人拉开了。 女顾客气得往内衣店门口一坐,怒道:“不退我今天就不走了,看你怎么做生意!” “不走就不走,反正我这七天都做不了生意!” …… 看着内衣店老板气得扭头就走,孙小满叹了口气:“她这个店才没开多久,钱还没赚到,就遇到这档子事,真是倒霉!” 钟妙唇角泛起一抹苦笑:“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觉得我们也没那么倒霉了。” 这个女老板盘下来的档口是钟卉包租的12个档口其中的一间,一个月租金四百来块。 当初这间档口钟卉租给了瓯城来的一个店主,女老板是从那人手里盘下来的。接手没多久,连招牌都没来得及换。以前店主卖出去的商品,却要在她手里退货,难怪她不乐意。 钟卉目光落在内衣店的招牌上——添韵内衣。这样一间小小的店铺,顾客只认得这块招牌,哪里知道背后已经换了老板呢。 孙小满看向钟卉:“老板,如果有人到咱们店退货,怎么办?” 钟卉收回视线,沉吟片刻,“退!只要是萌初的衣服,全退!” 钟妙不乐意了:“姐,萌初那边不想管这个烂摊子,全退这个钱就得咱们自己贴了。” 钟卉咬紧后槽牙:“先退了再说!” …… 钟卉话说得斩钉截铁,下午看到疯拥来退货的顾客还是心里头直打鼓。 门挨着门的两间店铺,童装店门口全是退货的,女装店一个客人也没有。 不只她店里这个情况,整个新世界不管抽检合格还是不合格的商户,生意都大受影响。这次质量监督月的负面影响,怕是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孙小满和钱莉两人索性在门口摆了个小桌子,专门接待前来退货的顾客。 这些顾客原本以为老板不会同意退货,已经准备好了大吵一架。 没想到到了市场,找到那间叫“青禾”的档口,门口已经摆好了牌子,上面是钟卉找管理处借毛笔写的几个大字——质量问题,负责到底。 看到这八个大字,退货的人心放下了一半。只要老板肯认,这事就好办了。 因为上门退货的顾客太多,市场里乱哄哄的,时不时有老板和顾客互相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还有顾客和顾客因为谁先退货打起架来。 钟卉只觉得脑门阵阵发紧。 钟妙没注意到姐姐脸色的异常,在一旁直犯嘀咕:“姐,我在天桥摆摊摆了好几年,都没遇到这种倒霉事。你说这些质监局的怎么好好的跑到新世界来抽检?会不会谁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啊?嫉妒新世界生意太火爆?” 质量监督月,各行行业都有调查,结果最后上报的只有新世界这个批发市场。 钟卉淡淡道:“这个真不好说。新世界从成立到现在,也没花多少时间,已经成了省内第一大服装批发市场了。这背后眼红嫉妒的人肯定有。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本身产品质量确实有问题。不然人家就是搞小动作,质监局也查不个什么来。” 钟妙还要说什么,突然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目光发直地看向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 这两天倪奇正都没来市场,钟妙也联系不上他。一边操心店里的事,一边为他悬着心,钟妙昨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着急得嘴角起了泡。 钟妙已经顾不上别人的眼光了,冲上去抱住倪奇正,狠狠捶了他一下:“这两天你去哪了!” 看着妹妹像个八爪鱼似的挂在人家身上,钟卉唇角弯了弯,眉头终于松开了些。 倪奇正被她撞了一个趔趄,伸出一只手揽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开会,还出了趟差,走的急,没来得及跟你说。” 身后,跟着进来的李承福和张小乐看到这一幕,一个尴尬得挪开眼睛,一个大声嚷嚷开来:“大白天的搂搂抱抱的像什么!” 钟妙脸涨得通红,白了张小乐一眼:“小屁孩没见过人处对象啊!” 自打跟姐姐公开后,钟妙便和倪奇正索性大大方方谈起恋爱了。市场里的商户都传遍了,倪经理在和钟家小妹谈朋友。有当面开玩笑的,有背后说酸话的。钟妙被当众开了几回玩笑,也就习惯了。 倒是张小乐听到“小屁孩”气得跳脚,李承福在一旁道:“倪经理,这两天你不在,我们商户就像无头苍蝇一样,还得你回来主持大局啊!” 钟卉表示赞同:“这几天来退货的顾客不少,乱哄哄的,市场管理处得出个统一的退货方案才行。” 张小乐丧着一张脸:“退货退得底裤都不剩了,现在也没客人,以后这生意还不知道怎么做!” 这话一出,店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倪奇正抬了抬眼镜,一脸正色道:“趁着这会顾客不多,开个会,我有事要跟大家商量。” “我就说这事有猫腻!咋质量监督月全冲着咱们市场来!” “是啊!听说这次餐饮行业也是重点检查对象,怎么一篇报道没瞧见,反倒是新世界上电视曝光,这也太不公平了!咱们只是个卖衣服的,把帐全算在咱们头上也太奇怪了!” “妈的!玩这种阴招!天桥市场是不是下个月招商?咱们要想办法让他们招不成!” 管理处会议室,倪奇正把钟卉、李承福、金群、张小乐几个大商户召集一起开会。听说这次新世界上电视,是天桥批发市场在背后搞的鬼,几个大商户都气炸了。 倪奇正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淡淡道:“天桥市场拆迁重建折腾了快一年,现在总算快建好了。先前的商户大部分都流失到咱们这,照眼下这个情形,重回天桥的可能性不大。他们招商困难,才想出这么个歪招。” 说到底,整这么一出其实是针对他。倪奇正眸底闪过一道冷光,下颌紧了紧:“不管他们了,损人不利己成不了气候。这次也算是给咱们一个教训,刚好趁着这次来一次产品升级。” 昨天和工商局还有质监局的领导开了会,又去了一趟沪市,和当地的批发市场取了经,倪奇正确实得了一些经验。 “以后凡是在新世界销售的服装,必须由生产商出具质量检测报告。还有,你们和品牌商的代理合同要重新签过,不能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协议就了事。出了质量问题该谁负责,怎么售后,怎么退货,都得有个章程。” 倪奇正把自己在沪市的几家批发市场的见闻跟几个大商户说了说,大家都表示赞同,有章程比没章程好。 张小乐:“这么一来,三无产品进不了市场了,进货价肯定比以前高出一大截。” 钟卉坐在一群男人中间,鼻尖全是呛人的烟味,她感觉自己快喘不起气来,一边起身将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一边开口道:“羊毛出在羊身上,进货价高了,售价就高。咱们得想办法接触到工厂资源,最低价拿货。” 李承福闷头抽烟,“后头的事好说,眼下怎么办?这次市场上这么多商户上了黑名单,这几天陆陆续续有顾客来退货。全部退,哪里退得起?” 一旁的金群面色发黑:“不退,以后新世界怎么做生意?上了电视,信誉都丢了,生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这些大商户中间,金群是唯一一个抽检合格的,这次跟着一起倒霉,心里本来就不爽。今天因为退货的事,市场上乱哄哄,整得大家都没法做生意,他更是攒了一肚子火。 张小乐听他这么说,不乐意了:“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全部退,拿什么退?你出钱啊?”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觉悟还不如一个女人。”金群扯了扯嘴角,指着旁边的钟卉道:“学学钟老板吧,人家可是无条件全部退货!依我说,你们这次所有不合格的商户,都得跟她学学……” “好了!金老板,你别再拿我出来开涮了!” 钟卉懒得听他在这阴阳怪气,视线在所有商户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倪奇正身上:“倪经理,退货没问题,但这个钱不应该由我们出,而应该由那些生产商来承担。现在问题是,我们这些商户人微言轻,跟生产商谈判没啥优势。他们抵死不认,我们拿他们一点辙没有。我建议以新世界市场名义给这次检测不合格的服装厂家发出函件,责令他们承担生产商的责任,收回不合格的商品,返还货款。还有赔偿金,大头应该由他们出。否则,新世界将会将这次检测不合格的服装工厂名单同步给全国各大服装市场,让他们的商品以后没法在市场上销售……” 这话一出,在座的商户们眼睛都亮了。 李承福一拍大腿,激动道:“这个主意好!” 钟卉看了金群一眼:“其实退货这事我跟生产商那边也没谈拢,现在这些钱都是我自己在垫。我琢磨着这事咱们还是先礼后兵,他们要真油盐不进,打官司是最后一步。” 听钟卉这么一说,倪奇正也感觉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了。 …… 这个会一直开到晚上十点才结束。 钱莉和孙小满已经回家了,钟妙还在档口等着。 倪奇正收拾好东西,准备送钟妙回家。钟卉正在接电话,便让他们先回去了。 电话是丁文悦打过来的,“刚才我打电话到你家里去了,是个男的接的,说你还没回家,我猜你肯定还在档口。我下午特意去了趟清荔日报,找了以前的老领导,他说报道已经写好了,改不了了。钟卉,对不住了,这事我帮不上忙……” 钟卉揉了揉发胀的脑门,深吸一口气:“没事。上报就上报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谢谢你专门跑一趟。” 挂上电话,钟卉看了眼孙小满整理的退货清单,略微松了口气,数量比她想的要少一些。 想到今天和萌初那边的谈话,她眸底划过一道冷意。她已经因为萌初赔上了信誉,不该她出的钱她是绝对不会出的。 拉上卷闸门锁好,钟卉慢吞吞地从档口出来,整个人昏沉沉的,脚步都透着疲乏。 喧闹了一整天的市场此刻安静无声,四下漆黑一片,只剩下安全通道的红色灯光一闪一闪的。 钟卉夹着手电筒,经过那间“添韵内衣店”,还亮着灯,从里面传出一阵啜泣声。 女老板正趴在柜台上哭,她哭得太伤心了,以至于钟卉进来了都没发觉。 钟卉站在那儿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个女老板姓石,“石大姐,这么晚还没回去?” 石大姐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新世界的大商户,自己这个档口租金最后是落到她口袋的,也没什么心情跟她打招呼,说到自己花大价钱盘下这间店,钱没赚到什么赚,倒赔出去一大笔。这两天店里全是来退货的,正经买东西的没几个。再这样只出不进,不出一个月自己这间店就得关门。 石大姐越说越伤心,钟卉忙坐到一旁劝她,把今天会上提的那个跟她说了:“石大姐,你放心,退货这个钱肯定不会从咱们自己口袋出的。这个得找生产商,如果生产商不肯赔,管理处会发函过去警告他们的。再不济,咱们还可以跟他打官司。怕啥?”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才来没几个月,新世界就摊上这种事!为了开这么个店,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跟亲戚借了钱。这下谁知道哪年月能回本……” 石大姐说到激动的地方,泪作雨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钟卉沉默地坐在一旁,看到石大姐伤心的样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白天那些努力屏蔽的杂音便冒了出来。 “打着下岗女工的旗号,卖有毒的衣服,竟然还上电视,真是丢人!” 刺耳的话语再一次响起。 钟卉想到这一路的艰辛,鼻子竟也有些酸。 如果自己的档口开不下去,又该怎么办呢? 江晟去钟家村验收老屋翻盖的收尾工程,回到清荔已经晚上八点了。 到了荔河花园便接到丁文悦的电话,听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一通,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直接打电话到她店里吧。”江晟说完便挂了电话。 禾禾正在写作业,忍不住抬头觑了爸爸一眼。 不知怎么的,她感觉爸爸今天脸色不大好。她问他那天把她送到医院后,去哪了,怎么不来接她。 爸爸不仅不回答她,还反问她觉得杨叔叔怎么样?是不是很喜欢杨叔叔?杨叔叔跟他更喜欢谁? 禾禾对着爸爸那张阴沉的脸,脑子有些发懵,杨叔叔跟她问的问题有啥关系? 江晟看着女儿一脸茫然的样子,更生气了,恨恨道:“罢了!跟你妈一个德性!” 禾禾吓得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好像变得比妈妈更容易生气。 江晟给女儿检查完作业,看着她上床睡觉。一直等到十点,钟卉都没回来。他坐不住了,起身穿上外套,跟潘彩凤打了声招呼,便去新世界市场了。 到了新世界市场,找了一圈才在一间档口找到钟卉,正跟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搂在一起。 94. 情难禁 他觉得他还能再跑十趟钟家村。…… 钟卉原本确实想哭,转头看到江晟,那点子自怜情绪便被冲散了。 是啊。哭一哭宣泄情绪,但并不能解决问题。 偌大一个市场,石大姐和她,大家并不是孤军奋战。每个人都在想办法。 钟卉拍了拍石大姐的后背,缓声道:“石大姐,我刚来新世界的头一个月,生意比现在还要差。再扛一阵子,会好起来的。如果实在资金困难,下个季度的租金,你可以晚点给我。” 石大姐怔怔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泪:“我不是想拖……” 钟卉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都是一个市场的。你要是干不下去,我还得另外找租户。” 石大姐知道她在安慰自己,心下感动,脸上重又焕出神采:“你放心,这间店无论如何我都会开下去的!” …… 江晟跟着钟卉后头,一前一后出了市场。 钟卉记得江晟的车子卖掉了,在门口看到停到那儿的新车愣了一下。 之前那辆卖掉的车她没什么印象。眼前这辆车从车牌到车子,她都太熟悉了,上辈子不知道坐了多少回。 坐到熟悉的位置上,钟卉靠在椅背上,脑中想的却是自己也应该找个时间去考驾照。 上辈子因为要送女儿上学,钟卉三十多岁费了很大劲拿到驾照。 她会开车,只是还需要考个证。 午夜的街道空荡荡的,除了零星几辆拉客的出租车,根本没什么人,江晟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打量她,薄薄的脸皮看上去有点肿,倒并不像是哭过的样子。 看到她阖着眼睛,神色疲惫,江晟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车里一片沉默。 半晌,江晟按捺不住地开了口:“今天我去了趟钟家村,那边房子盖得差不多,最多一个星期就可以结束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过去看看。之前老屋留下来的八仙桌、架子床、雕花板我让老黄给你装好拖回去。” 钟家老两口子结婚时打的那些老家具,没舍得扔,念叨着房子盖好后要继续用。 钟卉上辈子没当回事,老屋后来塌了,她回了钟家村一趟,才发现老屋塌得只剩下几根断梁,几堵霉烂的墙,当年那些老家具早就被人偷个精光。这次翻盖老屋的时候,钟卉让黄师傅找木工把那些老家具拆了,放在村里一户人家的旧屋里头,等房子盖好了再搬回去。 …… 江晟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是摇着尾巴在跟她邀功似的,又想到她对自己冷淡,跟小铁匠有说有笑,心里一阵堵,沉着脸不说话。 钟卉这会头晕脑涨的,父亲马上出院要回家休养了,生意上更是一堆烦心事,还要跟刘工一起去疆城考察棉织厂,建房子的事早已经被她抛到脑后。 听江晟这么说,她语气缓和了些:“谢谢。最近可能没有时间去那看。过阵子吧。” 工程方面,江晟一向很细致,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他公司的事情那么多,亲自跑一趟钟家村,钟卉并不是个心里没数的女人。 江晟面色稍霁,想到今天电话里听到她朋友那番话,忍不住问道:“你店里是不是出了点事?要不要紧?” 钟卉用手挡住脸:“代理的品牌抽检不合格,已经在解决了。” 可能因为太累了,她整个人卸下了平日的凌厉和戒备,薄薄的衣衫贴着伶仃的肩骨,平添几分脆弱感。 江晟原本来的路上还在生气,这个时候一腔怒火早泄了大半,又开始心疼她,情难自禁地腾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腿上,低声说着软话:“以后别这么晚一个人回家。女儿今天睡着前一直在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江晟知道她把自己服装生意看得很重,换以前他可能让她别干了,现在却只能借着女儿之口说几句。 “我知道。今天开会晚了。”钟卉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江晟抓得特别牢。今天身体实在不舒服,没力气跟他拉扯,又担心影响他开车,便任由他握着了。 谁知旁边那人得寸进尺,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又放到唇上亲了一口。 钟卉的指尖一阵刺痒,她歪过头瞪他一眼:“你这是干什么?趁人之危是吧?” 江晟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下意识地皱眉:“你好像发烧了。” 今天确实有些不舒服,钟卉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着凉了,睡一觉就好了。” 江晟没再说话,一脚油门,飞快地往荔河花园开去。 到了荔河花园,钟卉强打精神看了一眼两个熟睡中的孩子,洗漱完便上床睡觉。 江晟非要拿体温计给她量体温,一量果然发烧了,三十八度七。 他翻出以前钟卉给他吃的退烧药,喂她吃了一颗。 吃完药躺下来,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钟卉挨着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内容混乱不堪,肚子一阵阵的疼。 她撑开粘涩的眼皮,只觉脑袋昏沉。在床上翻了个身,感觉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湿透了,整个人从里到外的干渴,便想着起身去喝点热水。 打开房门,钟卉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靠窗的方向一划而过的红光。 听到动静,一道修长的身影转向她,“怎么了?” 这个点,江晟竟然还没睡。 “口渴了。”钟卉声音有些沙沙的,就着外头的光亮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咕噜喝了下来。 江晟掐灭了手里的香烟,抬起头看向她,“今天你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实在不舒服去医院挂个号。爸妈那头你不用管了,我去接他们回来。” 钟向顺出院的日子,原本钟卉要去接。她现在身体这么个情况,哪里还接得了? 钟卉边走边淡淡地回:“不用。我已经好了些,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让钟妙去接。” 回到房间,钟卉将身上汗湿的衣服脱下,解开文胸,换了件干爽的上衣,将身体埋进被子里。 还不到四点,距离市场开摊还有两个小时。小腹一阵阵的抽痛,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到身后转动门把手的声音。 很快被子的一角被人掀开,一只胳膊从身后抱住了她,江晟挨着她躺下了。 钟卉闻到了熟悉的温热气息,肚子上一阵热乎,江晟竟然找到了橡胶热水袋,给她灌了一袋热水。 江晟伸出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将头埋进她的头发里,声音低沉暗哑:“让我抱着睡一会。” 钟卉整个人彻彻底底地被他搂在怀里,嵌进臂弯里。黑夜和温暖的被窝让她的脑袋愈发昏沉。 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睡姿。上辈子,刚结婚那几年,江晟上床睡觉的时候,如果没有从背后抱着她,她会将手伸到背后拍他几下。无须言语,下一秒身后那人便翻身搂着她,而她这才终于能安心地入睡。 此刻,身后抵着温热有力的身体,肚子贴着温热的热水袋,四肢百骸的倦意漫了上来,钟卉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松软,黑暗将她彻底拉入睡梦中。 听到她略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江晟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降下去了一些。 将人搂在怀里,江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一种亢奋的情绪在体内流蹿着,忽然觉得小铁匠不值一提。 至少这个女人还在他怀里。她是属于他的。这么一想,身体便跟着躁动起来。 江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至少此刻他不是。 从和钟卉处对象开始,他对她的就很直接。 他的手探进怀中人儿的衣服里,在她的腹部停留了一会,直到再一次触到那道浅浅的伤口。 钟卉睡得很沉,浑然不觉。他的唇含住她的耳垂,嗅着她脖颈间的气息。 江晟心底一片柔软,紧了紧搂住她的手臂。他觉得他还能再跑十趟钟家村。 …… 钟卉这一觉睡到早上七点才醒,江晟已经不在床上了。醒来拿起手表看了眼时间,吓了一跳。 她赶紧跳下床,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检查了一番才发现自己来例假了。 难怪昨天晚上肚子会痛,算一算时间,小树已经快五个月了,也该来例假了。 钟卉重新换了干净的衣服,走出房间一看,禾禾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蛋炒饭和牛奶。 蛋炒饭看一眼就知道是谁炒的,卖相一般,但禾禾吃得很香。 钟卉松了口气,不由嗔怪女儿:“你起床了怎么不叫妈妈啊?” 禾禾扒着米饭,嘴里含含糊糊的:“爸爸说让你多睡会,他给我做早饭。” 江晟一边系扣子,一边从洗手间出来。虽然昨天晚上才睡不到三个小时,他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无比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钟卉的额头,“你再去睡一会,下午再去档口,今天我开车去接爸妈。” 他眼里的保护欲呼之欲出,钟卉想到自己昨天晚上确实因为他才睡得那么香,心里一阵发虚,垂眸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我感觉好多了,下午我去接他们。” 江晟神色微敛:“我马上要接新项目,忙起来不一定顾得上这边。你的身体如果出了问题,到时候禾禾和小树怎么办?就半天时间,你那两间店离了你就不会转了吗?!” 钟卉被他这通大义凛然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江晟已经学会对付她的办法,每次都拿孩子出来说事。 钟卉讷讷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有数才怪!江晟看了她一眼:“我时间都安排好了。” 说到这,他想起一件事,“爸的腿要好好休养,上下楼虽然有电梯还是不方便。小树现在还离不开保姆,这套房子住着太挤了。上回跟你说的,我打算把世界新苑的别墅装修一下。有几个还不错的设计师,你要不要抽个时间跟我一起见见?” 上辈子这个时候,一家三口已经搬进别墅住了。只不过那一回,江晟全程没问钟卉一句,将装修扔给李大头,最后装出来的风格钟卉一点也不喜欢。 这辈子,两人已经离婚了,江晟竟然会想着听她的意见。面对他这大包大揽的劲头,钟卉感到一丝压力,又不想跟他争吵。 她完全没有住到世界新苑的打算,“以后再说吧。世界新苑熟人太多。学区也没这边好。” 钟卉和妹妹都在世界新苑买了房子,不过她只是想做投资,并没有打算在那住。 世界新苑离新世界批发市场是很近,但学习氛围没有荔河花园这边浓。 江晟凝神看着她,似乎看出来她不大看得上世界新苑,便没再说什么。 他提议去那边住,很大一部分是考虑到那离新世界很近,以后她早上不用起那么早了。她如果不喜欢那里,就再找地方。清荔现在商品房多得是。 …… 最近忙着家里头的事,江晟公司积压了一堆事情。徐小谷前两天打电话给他,有个度假村的项目想和他一起开发。 江晟上午便抽空来世界新苑售楼处找她。到了售楼处门口,他才发现招牌换了,原来红色的“谷晖地产”大招牌换成了更加显眼的“慧谷地产”的招牌。 世界新苑的房子卖得七七八八,整个售楼处也不像以前那么热闹。 看见他来了,几个售楼小姐立马打起精神,微笑地招呼:“江总!” 江晟冲她们点了点头,便朝里间的办公室去了。王晖带着情人卷款跑路后,徐小谷就一直在这办公。现在房子卖得差不多了,她还没有搬回总部。 推门进去,徐小谷正坐在办公桌后头打电话,看他来了,抬手让他坐下。 江晟坐下来从口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刚点上,徐小谷已经放下电话了。 他起身递了根烟给徐小谷,“门口的招牌什么时候换的啊?” 徐小谷倒没想到他一开口问这个,脸色一黑,咬牙:“要不是顾及影响,几个月前我就想换了。” 这些日子她恨绝了王晖,忍了好几个月总算把公司名字和女儿名字一起给改了。 王晖就像是她人生的一个污点,她要彻彻底底将这个污点从她生活里抹去。 江晟吐出一口烟,“你有他的消息了吗?人到哪里了?” “有人在马来西亚赌场看到他。”徐小谷唇角绽出一抹冷笑,不想再聊那男人,岔开话题道:“对了。最近钟卉那边的生意是不是出了问题?我听说有人在背后搞倪奇正和他那个市场。 徐小谷和倪奇正打小就认识,两人父母是一个系统的。这些天,她听到消息说有人在背后举报倪奇正管的那个市场,便想到了钟卉。 上次和钟卉在售楼处见了一面,徐小谷对她印象不错。说罢,她将手里的《清荔日报》扔给江晟,“你看看今天报道,拿这些小商户开刀,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 江晟接过来扫了几眼,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一篇占了整整一个版面的报道,大写的标题《新世界商户抽检不合格率高达四成》,其中有一张照片赫然是钟卉的店铺。 还有一张照片依稀是昨天晚上那家内衣店。难怪昨天那家内衣店的老板坐在那儿哭。 江晟脑中转过好几个念头,生意上的事钟卉现在是一个字不跟他提。 徐小谷:“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了,我把许瑶清派到清河的项目上去了。” 江晟脑中还在想钟卉的事,听徐小谷提到许瑶清,愣了一下。 徐小谷淡淡一笑:“她不是你前女友么?我把人打发下去,总该跟你说一声。” 江晟这才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的人怎么用,我可管不着。” 徐小谷弹了弹指尖的香烟:“她这人挺不老实的,卖房子经常透露底价给客户,还惯会利用人情关系和公司政策漏洞。她在这定了套房子,就交了点押金,一直拖着首付款不给。这次有人举报她透底价给客户,我借着由头把她派到清河去了。她有经验,正好去下面开拓市场……而且,王晖的事,她知道太多了,天天在我眼前晃,堵心。” 江晟拧眉:“许瑶清也在这买了房?” 钟卉一早说的“世界新苑熟人太多”,这个熟人不会指许瑶清吧? 徐小谷:“她定的那套房子,过了首付款上交的最后期限。财务告到我这,我把定金退给她,购房合同作废了。” 清河是清荔下面的县,条件自然没法跟市里比,销售队伍也要重新组建。 徐小谷派她下去,明摆着想让她走。说到这,她不由称赞起江晟来:“你挑老婆的眼光还是蛮好的。” 半晌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哦,不对,现在是前妻了。” 江晟冷着脸啜了啜牙花子:“你今天喊我来,不是聊我前妻的吧。” 徐小谷莞尔,将面前一堆资料推到他面前,开始说起马场山那边建度假村的事。 马场山那头的政府正在联系国际知名酒店联合开发马场山度假村,这个项目总投资将近1个亿,马上要招标了。 江晟一听是马场山的项目,也很感兴趣。现在只要不是外地的项目,他都很有兴趣。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对钟卉和两个孩子,总有种不放心的感觉。 他希望她们生活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 江晟出门后,钟卉也并没有休息,先是打了个电话给何厂长。这次自己档口上了黑名单,她感觉特别对不住何厂长,给国棉厂下岗工人丢脸了。 当初厂长推荐她上电视,何尝不是想帮她一把,让她的生意更好做呢。 何桂珍接到电话倒没说什么,作为一厂之长,她太能理解钟卉的处境了。当年厂里效益不行,搞三产卖废布,结果那些二道贩子给废布加水,增加重量出售,坑害消费者。明明是那些布贩子做的好事,报社记者的报道重点全在国棉厂搞三产是否合规上。后来三产也就不了了之了。 两人说起这桩往事,都沉默了。何厂长叮嘱道:“吃一堑长一智吧。这次动静闹得这么大,市场负责人得给出一个进货管理条例来了。以后严格按照规定来执行就是。” 钟卉嗯了一声:“这次曝光也不完全是坏事,逼着我们这些商户升级。以后低端产品进不了新世界了。” 上辈子,新世界后来成了荔派服装的发源地,多少品牌在这里发展壮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产业。这背后,还不是一次次产品升级的结果。 和何厂长聊完,钟卉又接到刘工的电话,电话里刘工告诉她已经买到下周五去疆城的火车票。 这些天,刘工一直在制衣厂那边调试设备,培训新员工,忙得不可开交。新世界的事闹得这么大,他听说了一些,不由得担心钟卉那间童装店的生意。 钟卉把自己跟萌初生产商的沟通结果告诉了刘工。 听说萌初的生产商不认清荔这边质监局的检测结果,刘工生气道:“干服装这一行,做二道贩子没啥意思。还是得抓紧时间组建自己的实体,留下点东西。咱们以后卖自己生产的服装!把质量牢牢抓到自己手里!” 恍惚间,钟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质检科。 刘工平素一向严肃,稍微说点鼓励的话语,她就感觉自己又充满了干劲。 95. 风波续 “你TM骂谁呢!” 拆迁重建的天桥市场和新世界第二期几乎同一时间招商,倪奇正原本并没有把天桥市场当做竞争对手。 天桥市场是主打小商品和服装品类的综合性市场,新世界是专业的服装批发市场,面对的顾客群完全不一样。 当初从天桥市场流向新世界的服装商贩们,是绝对不可能回去了。天桥市场负责人学着倪奇正的方法,在瓯城的报纸和电视上打广告招商。钱花出去不少,反馈寥寥。 瓯城那些做服装生意的商户,现在只认新世界这一块牌子。眼看招商毫无起色,天桥市场负责人便想着使歪招。反正自己的市场还没有正式对外营业,随手举报一下别的市场应该不要紧吧? 倪奇正简直觉得可笑,新世界第二期,他根本没打算往瓯城招商。 瓯城来的商户特别抱团,在新世界站稳脚跟后,往往会传帮带,带着老乡一起来新世界做生意。也因此新世界的商户里头,瓯城商户占比越来越重,照这个趋势下去,未来只怕会对其它地区的商户造成挤压。 他没想到自己没把天桥市场当对手,对方倒把他当成假想敌。 被他们这么背后阴了一回,倪奇正决定认真地把他们当竞争对手了。不就是抢商户么?看谁抢得过谁?! 从沪市回来后,倪奇正便召集管理处和商户们开会,拟定了《新世界批发市场质量管理条例》,对市场上所有摊贩货源资质进行了规范。 内部管理倒是可以一步步优化,比较头疼的是那些疯拥上门的记者。倪奇正接待了几家媒体后,便谢绝了所有采访。质量监督月的舆论还在发酵,每天仍然有记者到市场上堵他,搅得他没法工作。 倪奇正只能让保安科盯紧那些背着相机看上去像是记者的人,不能让他们影响到市场里的商户做生意。 同样烦恼的还有钟卉。在新世界这次抽检不合格的商户里头,她俨然成了最“臭名昭著”的那个。 不久前她才上过电视,顶着下岗女工再就业典范这个头衔上了电视台妇女节的栏目,获得了关注。谁知道,这么快就被权威机构抽检出所售童装含醛量超标。 一下子,口碑彻底翻转。 新世界除了倪奇正,就数上门找她的记者最多。钟卉一家媒体的采访都没有接受,这个时候说多错多,一两句无心的话语都可以酿出更大的风波。 新世界的生意也因此受到了很大影响。上了黑名单的商户停业整顿损失巨大,那些抽检合格的商户也是怨声载道。 钟家姐妹俩自打来新世界做生意以来,一直还算顺利。姐姐上了电视在外头出了风头,妹妹又和新世界的一把手处对象。市场里明里暗里说酸话的人不少。 这次她们的童装店成了质量监督月的反面典型,等着看她们笑话的也不在少数。 钟卉倒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每天忙着店里、厂里和家里的事,让她根本腾不出空去想别的了。萌初那边和尚老板谈判失败,钟卉没再联系他,双方僵持在那儿。 清荔质量监督月的事闹得这么大,钟卉不信尚老板一点压力没感受到。她决定等倪奇正那边以新世界市场名义发函件到萌初后再说。 这个时候谁主动,谁被动。 这些天陆陆续续退回来的衣服和萌初的库存堆在档口里,钟妙看着那些货就闹心。 “姐,过两天重新开业,萌初那堆衣服怎么办?堆在店里都生意都没法做。” 钟卉想了想:“二期那边听说有仓库,到时候找管理处借个仓库放几天吧。” 这些退回来的衣服,大多已经穿过洗过了。看着它们像咸菜一样堆在地上,钟卉脑中划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些衣服也不一定要退回去,还能再派上用场。 …… 童装店停业整顿,女装店的生意也没好到哪里去。钟妙才去五羊城补了一批夏装,然而市场里人影萧条,以前时不时来进货的几个摊贩像是约好了一样都不来了。 不只钟卉的店是这样,其他店也一样门可罗雀。 店里没生意,钟妙便去其他档口转悠,看到以前经常来店里走动的老吕。 老吕还在跑单帮,只不过以前是从五羊进货卖给新世界的商户。新世界规模做大后,老吕改为从新世界进货卖到外地城市。 钟妙看到老吕背着蛇皮袋在女装区几个档口溜达,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吕,上我那去看看!刚上了一批特好看的夏装。” 老吕转过头看到是她,嘿嘿一笑:“过阵子吧。最近风头上,不大敢从新世界进货了。” 钟妙朝他手里的蛇皮袋抬了抬下巴:“那你手里头蛇皮袋装的啥?不是从新世界进的货?” 老吕讪讪道:“这是从金老板那进的,他这次不是没事吗?我就找他进了点,进的也不多。” 钟妙那张俏脸板了起来:“老吕,你不厚道哇!打我和我姐在这边开店以来,在你手里头进了多少货?去年大夏天,你图便宜进了几百双针织手套,问遍市场也没人敢收,最后是谁帮你卖掉的?” 老吕被钟妙说得不好意思:“哪能不记得呢?多亏你姐姐识货,又有魄力。” 那个翻盖分指手套是老吕卖出去的第一个大爆品。说起来,他至今都有些得意。 对跑单帮的来说,没有比引流潮流更有成就感的了。自打钟卉从他那进货,在她的店里开卖后,清荔大街小巷就开始流行起这种手套了,年轻人尤其是学生几乎人手一双。 “你记得就好!”钟妙一把拽住老吕,“走!去我店里,帮我销点货。” 几个档口的老板眼睁睁地看着钟妙把人从自己门口拖走,气得黑了脸。 在钟妙的女装店里,老吕碍于情面最后给她消化了一款高价连衣裙,和一款白色女士细管裤。 钟妙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老吕,你眼光还是犀利!这条细管裤走遍整个市场你都找不到一样的货,这可是我姐找厂家定制的改良款。” 在新世界乌泱泱全是卖牛仔裤的时候,她们是第一个开始卖阔佬裤的。等市场上遍地都是肥佬裤,她们又是第一个开始卖细管裤的。 老吕笑道:“你们这个细管裤的裤腰和裤兜太有特色了。别的店里没这款的。” 钟妙笑而不语。这个裤腰和裤兜的布料子是姐姐为了节省成本,把国棉厂积压的废布发给厂家改的,白色的绦纶面料,上头有暗花,也不知道是厂里哪年月生产的,整个市场都找不到同款。 虽然卖给老吕比卖给一般摊贩价钱要低一些,少赚了一笔钱,但好歹做成了几单生意,钟妙心情好了些。 姐姐这几天白天几乎都在制衣厂那边,和刘工他们一起开发童装线首个系列的产品。钟妙中午都是和倪奇正一起在他办公室吃饭。 最近倪奇正实在太忙了,两人只能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碰上面。 倪奇正吃到一半停下筷子,抬头看向钟妙:“对了,你爸已经出院了吧?” 钟妙嗯了一声:“已经出院了,在我姐那住着呢。” 倪奇正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实在太忙,有点忽视她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带歉意道:“上次在医院不算,等忙完这阵子,我会正式上门拜访,跟他们提咱俩结婚的事。” 钟妙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眼里的笑意,怎么感觉恨嫁的是她一样! 她顿时有些羞恼:“急什么!我才二十五,我可不想那么快结婚!” 倪奇正嘴角含笑地看着她:“我想快点结婚行不行?再不结婚我都要成老光棍了!” 钟妙听到她说老光棍,忍不住扑哧一声:“过阵子吧,等你忙完手头上这些事。” 倪奇正吃完了,放下筷子:“世界新苑的房子快交房了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装修?” 钟妙现在一个人住在棉七厂的老房子,离新世界有点远。她又不肯让倪奇正早上去接。 倪奇正心疼她每天要花一个多小时在路上,便希望她能住得离新世界这边近一点。 钟妙夹了一筷子米饭塞进嘴里:“已经拿到钥匙了,下个礼拜就开始装修了。速度快的话,年底之前可以搬进去。” 姐姐把给自己装修的包工头推荐给她了。那人给了个友情价,价格在钟妙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这些天父母一直住在姐姐那,姐姐两个孩子再加保姆,90来平的房子住着有点挤。钟妙想着到时候自己房子装修好了,把父母接过去住上一段时间。 倪奇正本来想和钟妙聊聊以后结婚住哪里。他的房子离新世界也不是太远。 管理处负责招商的同事突然来找他,身后跟着几个粤语口音的中年男人。原来从五羊城来了几个商户,以前在香港街做生意,想来新世界这边开店,倪奇正赶紧起身去接待。 钟妙一个人坐在倪奇正的办公桌旁把饭吃完,收拾好桌子,到水池边洗饭盒。 一长排的水龙头,有人在旁边洗拖把,水龙头开得老大,拖把的脏水甩了她一身。 钟妙转过头一看,是金群。对方仿佛没看到她一般,继续用力甩动着拖把。一长排龙头,偏要挑挨着她的位置洗拖把,这人分明是故意针对自己。 金群是本地商户的头头,说起来钟妙和姐姐也是清荔本地商户,但金群一向跟她们走得不近,甚至对她们隐隐有敌意。 平时姐姐见到他都客客气气喊“金大哥”,钟妙却不想给他好脸,“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洗拖把啊?没看到旁边有人?” 金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要不是你们姐妹俩拖后腿,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商户会闲得洗拖把?” 钟妙以为自己听错,怔了一下,将饭盒往旁边一撂,眉头皱了起来:“什么叫我们姐妹俩拖后腿?这次抽检不合格的商户那么多,生意不好倒成了我们姐妹的错?!你有本事把那四成不合格的商户一家家拖出来骂啊!一个大老爷们搁娘们面前刷什么存感!真是不要脸!” 钟妙在天桥市场上做生意时就是个火药桶子,来新世界之后斯文了许多。今天被金群气得,抬高嗓门指着他的鼻子嚷嚷起来。 旁边的商户听到她跟金群杠上了,都围了过来。 钟妙本来就比姐姐要泼辣,几句话骂得金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你敢说那些记者不是你姐姐引过来的?!她爱出风头,倒让我们跟着倒霉!” 钟妙简直搞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冷笑一声:“金群,你一个大男人不能端起碗的时候大口吃肉,放下碗来开始骂娘了!上回电视台来采访我姐,我姐可是在电视上把新世界从头到尾都给介绍了一遍。电视播完,来了不少新客,好多档口都卖爆单了,你敢说你没跟着沾光?” 金群没想到钟家小妹平是跟在姐姐后头一声不响的,性子这么火爆,被她牙尖嘴利得噎得说不出话来。 听到她说“放下碗骂娘”,金群紫涨着脸:“你t骂谁呢!” …… 质量监督月的事弄得钟卉也很烦闷,只能更加拼命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今天她特意到制衣厂和新到的设计师葛桐华见面。葛桐华是刘工以前在梁溪那家纺织厂工作时认识的。 她年纪跟钟卉差不多,之前跟丈夫一起合伙开了家服装厂,从几台缝纫机开始做起。服装厂刚有点起色,丈夫有了外遇,闹着跟她离婚,夫妻店拆了伙。 厂里订单、设备和工人都被前夫抽走了,葛桐华只拿到了一笔数额不大的钱。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她不想待在梁溪那个伤心地,一心想找外地的工作机会。 听说刘工回清荔了,葛桐华便打了个电话给他,就这样联系上了。刚好钟卉这边要招设计师,两人在电话里聊了聊,聊得十分投机,一拍即合。 葛桐华便带着四岁的女儿到清荔,租好房子,给女儿联系好学校,然后便全副精力投入到青禾童装线产品的开发中来。 青禾童装线第一个系列的产品,钟卉想从新生儿衣服和床品入手。兴许因为都是同龄人,又都是母亲的缘故,她和葛桐华聊新产品聊得特别投机。 葛桐华一边和她聊,一边在纸上画着草图,一个下午的功夫已经有了几款商品的雏形了。 “我看你这里堆了不少旧布料,都是可以用的吧?”葛桐华一来就注意到工厂角落里堆的一些布匹,有棉布、卡叽布、牛仔布和灯芯绒,质量都很不错。 钟卉:“都是以前国棉厂仓库积压下来的旧布,我全给买下来了。刘工已经全部检查过了,留下来的都是质量等级过关的。” 葛桐华拿起一匹淡蓝色的棉布,摊开仔细看了看,又上手摸了摸,“明天我先用这个布打个版试试。先做那个新生儿七件套。” 钟卉也摸了摸厂里生产的棉布,质地还是比较细洁均匀的,要说不足可能就是手感偏硬了一点。打版没问题,但投入生产这个棉布她还不是太满意。 刘工在一旁道:“先把样衣做出来,缝纫工也要花时间去熟悉。” 忙着工厂里的事情,便将档口那些烦心事给抛到脑后了。 钟卉看到厂房老钢窗透进来的阳光一点点斜下去,抬腕看了眼时间,她还得赶在收摊前回档口看一眼。 最近清荔各个报社的记者,甚至还有外地报社的,几乎天天上新世界找她接受采访。 钟卉看这个架势,白天尽量不去店里了,免得影响她们做生意。 …… 等钟卉从制衣厂赶到新世界,便看到妹妹在跟金群站在水池边吵架,旁边围了一群商户。 她眉头拧了起来,这些人不好好做生意,凑什么热闹。 钟卉赶紧挤进去,将两人拉开。钟妙看到姐姐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前因后果说给姐姐听。 妹妹已经冷静下来了,金群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钟卉面色一沉,语气便没了平日里的客气:“金群,平时我们姐妹见到你,也尊你一声大哥。大哥要有大哥的格局。这次质量监督月什么情况,上次开会倪经理也说了。这背后根本不是哪一家商户的事。出了问题,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就是了,你把怨气撒到我们头上,新世界的生意就能好起来吗?” 刚才钟妙和金群吵架,已经围了不少人。听钟卉这么一说,几个这次上黑名单的商户纷纷出声帮腔:“上黑名单又不是我们想上。人家厂家出厂商品质量有问题,怪我们这些卖货的?” “就是。明明这次是别的市场在背后搞的鬼,有本事找他们算帐,冲自己市场的人喊什么!” 眼看着这些上黑名单的商户一个鼻孔里出气,几个抽检合格的商户不爱听了,还不是他们这些上黑名单的商户把新世界的生意带坏了,连带着他们这些合格的商户也跟着倒霉,怎么不让人生气?! 钟妙没想到,原本只是她和金群之间的争吵,最后变成了新世界上两派商户之间的争吵了。 大家攒了几天的火气,都爆发出来了。钟卉只觉得脑袋被吵得嗡嗡地,扯着嗓子大声道:“好了!都别吵了!咱们在这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是想让天桥市场那头的人看笑话吗?!有这吵架的功夫,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才能把新世界的人气拉回来!” 金群听到围观的人都在附和钟卉,气得鼻子都歪了。钟家姐妹俩一个唱红脸,一个扮白脸,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冲钟卉冷笑一声:“听你妹妹刚才的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新世界的救世主呢。你们这么有本事,这次怎么不想点办法把新世界的生意拉起来?!” 一时间无数道视线都落在姐妹俩身上。有看好戏的,有嘲讽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钟妙对上那些人的视线,才发觉原来市场上有这么多人对她和姐姐不怀好意,等着看她们的热闹。 她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活像被人打了好几道耳朵。 钟卉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金群身上,淡淡道:“我就是想到办法,也犯不着跟你这种人讲。” 说罢,她便拉着妹妹走了。留下金群脸色铁青地着在那儿。 钟向顺出院了,回到女儿那,受伤的腿还得休养,只能在家里待着。 两个女儿好像都特别忙。大女儿每天白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才能回来。小女儿要看店,几天才能过来一趟。 幸好家里还有两个小的,倒也不至于太寂寞。也因为这两个小的,前头那个女婿隔个一、二天也会上门来看一下,陪着抽根烟,聊个几句。 没事的时候,钟向顺就拄着拐杖在家里来回走着,一点点地往那只受伤的腿上使力。 钟卉打开家门,就看到父亲满头大汗地扶着桌沿走路,赶紧将手里的菜放下来,上前扶他坐下,责怪道:“爸,医生说了头两个月不能使蛮力!你可千万别逞强!” “我知道!我自己的腿自己心里有数!”钟向顺抹了把额头的汗,靠着桌沿缓缓坐下,“对了,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早?” 钟卉将买回来的菜放进厨房,对父亲道:“我以前的同事听说你出院了,非要上门来看你。我提早买菜回来做饭,待会留他们吃晚饭。” 虞桂枝正在晾衣服,听说女儿同事要上门来吃饭,赶紧放下脸盆,进厨房帮女儿摘菜,“你不早说!早点打电话跟我说,我提早做啊!” 钟卉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天从早忙到晚,我给忙忘了,快收摊才想起来。” 母女俩一起联手做饭,速度倒也快。饭做到一半,禾禾回家了。 禾禾穿着一身崭新的武术服,一蹦一跳地进了门,到家就兴致勃勃地要跟全家人展示自己学的武术动作。 “妈妈!姥爷!姥姥!今天老师教了我们一套拳法,我练给你看!” 钟卉这才想起来,江晟周末给女儿安排了武术课。 她擦了把手,从厨房出来,便看到江晟手里拿着女儿的外套和书包,跟在后头进来了。 江晟今天西装革履的,头发还打了摩丝,斜斜往后梳,越发显得他人模人样的。 钟卉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送女儿上武术课需要穿成这样? 江晟对上她的视线,唇角勾了勾:“今天送禾禾去马场山上课,顺便去那边谈个项目。” 钟卉没再吭声。禾禾一把抱住妈妈,将妈妈按到餐桌边坐下,激动道:“妈妈!老师今天教了我们一套拳法,你看我!” 说完禾禾便挥舞着拳头,蹬着小腿演示起来了,一招一式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练了四招后,禾禾就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后面老师还没教完!” 钟卉带头给女儿鼓起掌来,将女儿搂进怀里亲了一口。 最近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每天回到家里,女儿都已经睡着了。两个孩子陪伴的时间都不怎么够,小树加辅食后,她的奶水越来越少,已经完全不够吃。钟卉只好给儿子断了奶。 因为断奶这事,钟卉已经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哭了好几回。说起来,禾禾她整整喂了一年母乳。到小树这,还没喂满半年。晚上回来抱着小树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特别对不住孩子。 可是,没办法,重活一辈子,钟卉感觉自己身上除了“母亲”这个角色,还多了很多其它责任。 虞桂枝看江晟站在那儿,开口道:“今天卉卉她同事来家里吃饭,你也在这一道吃吧。前些天,老头子住院,多亏你跑进跑出。” 钟向顺也招呼江晟坐下:“来来来!晚上陪我喝几盅。” 出院后,知道江晟已经把老屋那边收尾工程给安排妥当,还把老家具装好拖回去了,又看他来医院接自己出院,钟向顺对这个前头女婿最后一丝芥蒂已经完全没有了。小江人不坏,只是跟女儿过不到一块去。 这段时间江晟确实出了不少力,管两个孩子比自己管得多。钟卉不否认这一点。 她看了江晟一眼,垂下头摸了摸女儿汗津津的后颈,“练得一身的汗,赶紧去换身衣服吧!还有,把你自个书包放好,别让你爸给你拎着!” 钟卉平时偶尔送女儿上下学,再也不像上辈子那样大包大揽了,书包都是让她自己背。 禾禾“哦”了一声,从爸爸手里拿过书包,跑进自己的小房间换衣服了。 江晟听到钟卉对女儿说“你爸”,心脏被牵动了一下,恍惚间回到以前两人没离婚前拌嘴的时候。每次钟卉跟他拌嘴,又不想直接跟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跟女儿说“你爸”…… 钟卉倒没注意江晟的神色变化,安排好女儿便扭身进厨房。 饭菜做得差不多了,王茹李乐生两口子,还有纪玉洁和她爱人,一起拎着东西上门了。 以前女儿住在国棉厂职工楼的时候,钟家老两口也曾经跟王茹和纪玉洁照过面,都是熟面孔。 两对夫妻各自拎着水果、保健品,围着钟向顺问寒问暖。老爷子感动不已,没想到现在厂子都散了,也都搬了家,女儿这些老同事人情还这么重。 钟向顺给李乐生和纪玉洁爱人黄珺展示自己的伤口,李乐生凑近看了看,止不住地称赞:“这是在市人民医院做的手术吧?这刀口看着好整齐!” 黄珺:“这肯定是市人医医生做的,那儿骨科大夫才有这么好的技术!” 钟向顺笑眯眯地点头道:“是市人医骨科的主任亲自做的。” 王茹和纪玉洁倒没想到江晟也在这,看他坐在那儿,便跟他打声招呼。 饭菜做好了,端上桌,大家团坐在桌边。自打搬到荔河花园,还没来过这么多客人。椅子也不够用,钟卉将几把收起的折叠椅全部拿出来,安排女儿去茶几那边吃饭。潘姐带着小树在小房间里玩,她从家里吃了晚饭过来的,也不跟大家伙一起吃。 饭桌上聊着各自工作上的事,老两口对纪玉洁当空姐的经历特别感兴趣,拉着她问长问短。 李长生一时嘴快,问起钟卉质量监督月的事,王茹吓得在饭桌下用力掐了自己男人一把。 谁知钟老爷子听到了,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瞪着眼睛问女儿:“对了。我今天也在新闻上看到说新世界商户大批量抽检不合格,说是有一百多家,你店里没事吧?” 一时间,饭桌上几双眼睛都看着自己。 钟卉握着筷子的手僵了僵。父母平时没事就爱胡乱瞎想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 好在父亲没看到完整的报道,钟卉挤出一抹笑容,安抚道:“没啥事!是别的市场搞的鬼,想跟新世界抢商户呢!” 钟向顺听女儿这么说,松了口气:“这市场跟市场之间还有这么大的竞争啊!” 王茹在一旁笑道:“现在新世界做出名堂了,全国都出了名,眼红的多了去呢!” 一顿饭有惊无险地吃完。吃完饭,王茹和纪玉洁便拉着钟卉到阳台,她们俩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 听到钟卉说完这次上黑名单的来龙去脉,王茹义愤填膺道:“市场和市场之间竞争,火烧到你们这些小商户头上,那现在你们的损失谁赔偿?” 钟卉扶着栏杆,看着外头的黑黢黢的天空,冷声道:“新世界肯定不会给我们贴钱,我们自个也贴不起,肯定还是得想办法让生产商赔偿啊!” 纪玉洁想到之前和钟卉一起上的那个八节目,那次上电视后她在公司成了名人了。王茹和钟卉情况应该也跟她差不多。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店里的生意影响大不大?” 说到这个,钟卉有些黯然:“这次不光我店里,整个新世界的生意都受到影响了。” 王茹想到自己那个净菜公司的一堆糟污事,叹了口气:“这做生意的,一旦信誉坏了,肯定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起码也要等顾客把质量监督月这事给淡忘了才行。” 钟卉默然不语。她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可以把新世界的声誉恢复到以前,但需要市场管理处,还有那些上了黑名单的商户和新闻媒体一起配合。 只是要说服这几方很不容易,尤其是新闻媒体。想让他们替已经没了信誉的市场宣传,做梦吧!这次上黑名单,除了何厂长,钟卉感觉自己最对不住的就是丁文悦两口子。 …… 丁文悦找以前日报的同事说情,让他们不要在报道中点名钟卉的“青禾童装”,被对方拒绝。 回来后,她把这事跟老公戴聪一说,戴聪将把她骂了一通:“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了?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丁文悦气得捶了自己男人一把:“我怎么多管闲事了?!你又不是没跟钟卉打过交道,她这人做生意一向很实诚,这次纯属被人家厂家给坑了。” 戴聪面色微凝:“我们刚开过会了,这次质量监督月的宣传是宣传部的一个领导亲自在抓的,新世界就是他抓出来的负面典型!” 新世界的负面-报道发酵后,有观众写举报信到电视台,投诉戴聪所在的栏目颠倒黑白,错把无良商家当成八妇女节代表报道。 戴聪只是个出镜记者,倒不至于要负什么责任。听说栏目的大领导在会上挨了批,在选择报道对象时不够谨慎,审核不严。 台领导为此特意将栏目所有工作人员召集开会,批评他们给其中几位创业的下岗女工打广告的行为,并且警告以后这类带有广告意味的镜头一定要尽量避免。 总之,一个质量监督月搞得台里乌烟瘴气,尤其是波及到自己一个多月前的节目,戴聪也很郁闷。 毕竟这个八特别栏目出来后,无论是台里还是社会上反响都很好,他还指望年底靠这个栏目升一级,这下是彻底泡汤了。 丁文悦和自家男人聊过之后,一直没跟钟卉说这事。知道她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不想再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倒是戴聪暗暗告诫自己,以后拍摄节目还需要更加谨慎才行,不该帮的忙绝对不帮! 96. 难尽兴 简直是离婚夫妻里的典范。 三个女人在阳台上聊着各自生意和工作上的事,三个男人在屋里陪老爷子喝酒。 虞桂枝在一旁盯着,估摸着老头子差不多喝到二两,便从他手里夺过酒盅,责备道:“医生说过了,你这腿没好全,不能喝过量!” 钟向顺有些意犹未尽,虽说两个闺女都很能干孝顺,但忙着在外头做生意,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有时候难免冷清。 好不容易来了这么多酒搭子,可以陪着喝两盅,他心里头正熨帖着,被老伴给打断了。 江晟看老爷子明显没喝尽兴,便在一旁道:“爸,等你伤口好了,我陪你好好喝喝。” 钟向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中!” 坐在一旁的李乐生和黄珺愣了一下,暗暗佩服起江晟来,对前岳父还能客客气气。 国棉厂那些离婚夫妻里头,哪一对不是吵得头破血流,最后老死不相往来的?江晟和钟卉离婚后,竟然还能和自己岳丈坐在一起喝酒,简直是离婚夫妻里的典范。 …… “我那公司也搞不下去了,芬姐和她老公想拆伙。” 王茹听钟卉聊完自己店里的倒霉事,叹了口气,便将自己最近在和林杏芬拆伙的事说了说。 她当初是和林杏芬一起出钱创办的净菜小组,越做越大后来就成立了及时雨净菜公司。 “芬姐老公手头上是有些进货资源。不过打成立这个净菜公司以来,外头的客户都是我在跑。现在跟我们订菜的客户八成都是我跑出来的。她男人倒觉得这公司是他一手办起来的。” 王茹一脸忿然:“公司做大了,那两口子不停地把自己家亲戚往公司里头带。今天安排个表姐,明天来个表姨。都是关系户,这公司咋搞。拆伙是早晚的事。” 纪玉洁叹了口气:“这合伙的生意就是难做。生意好了人就飘了。” 钟卉想了想,如果当初不是和妹妹一起,她大概也不会和其他人合伙做生意吧。杨念远代理那个燕声牌vxd,她虽然投笔了钱进去,却从来没有想过插手具体事务。不然以她爱操心、责任心又强的性子,难免不和杨念远产生点矛盾。 钟卉问道:“拆伙,你们打算怎么拆呢?” 王茹黑着脸:“还在协商呢。我不管,反正及时雨那个招牌得给我。这个名字当初还是我想出来的。” 况且“及时雨”这个招牌能打出去,也是因为她当初上了个电视,厚着脸皮给“及时雨”打了个广告。 具体的拆伙方案,她还在跟那两公婆商量。按照当初的出资比例,净菜公司,她和林杏芬两个人应该是一人一半。不过杏芬的男人只想分三成给她。 到了要拆伙这一步,如果谈不拢,基本上双方就要撕破脸了。王茹简略地说了说,便不无羡慕地看着纪玉洁:“还是当空嫂好啊。安安份份地做一份工作,没有这么多算计的事。” 纪玉洁脸上浮起一抹苦笑:“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我好受?天天被比自己小10岁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早上四点起来学英文背单词,一上机晚上就睡不着,战战兢兢怕自己出错,被公司退回去……” 她把这些日子积攒的压力一股脑地跟姐妹倒出来,王茹听说还要考英文,笑道:“这得亏是你!换作我,挨着书本就要睡着。” 几个人聊到九点钟,钟卉执意要送王茹两口子和纪玉洁夫妇一起下楼,江晟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跟在她后头。 “我开车送他们吧。”这话明显是对钟卉说的。 钟卉还未来得及开口,王茹转过头打趣他:“让你这么大的老板送,我们哪好意思!这一行头,给我们当司机?这不是吓唬人嘛!”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笑了。 反倒江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要回去,正好顺路送你们。” 李乐生道:“不用麻烦了。我们骑自行车过来的。” “我送你们下去。”钟卉跟他们一起进了电梯。 李乐生和黄珺一人骑了辆自行车,王茹和纪玉洁朝两人麻利地跳上后座,冲钟卉摆了摆手便回去了。 晚风暖洋洋的,钟卉站在单元楼门口,就着外头的月色,看着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姐妹们,脑中浮现以前上班路上的画面。 钟卉嘴角抽了抽,转身便看到江晟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最近忙着马场山度假村工程招标的事,白天跟各个部门的领导见面,晚上还有喝酒应酬,江晟忙得晕头转向。今天,为了来接女儿上武术课,中午的饭局提早走了。幸好徐小谷也在,帮他善了个后。 江晟朝她走近几步:“我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 钟卉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叮嘱一下:“五一后,我要去趟疆城。” “疆城?”江晟眉心拢了起来,“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钟卉抿唇,淡淡道:“去那考察一下棉布工厂。估计要去两个礼拜。你要是有空,到时候来看下两个孩子。要是没空,就算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来么?”江晟笑了笑,很快笑容隐没在嘴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要不让钟妙过来住几天,我陪你去疆城,你一个人去那么远我不放心。” 原本想问她跟谁一起去,话到嘴边他倒底还是拐了个弯。从清荔到疆城路上就要花五六十个小时,钟卉以前最远也不过去五羊城进个货,睡一个晚上就到了。疆城那边偏远的地方,路上就要好几天,火车上龙蛇混杂,他哪里能放心? 钟卉瞅他一眼:“我跟刘工一起去。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跟我一起去,又帮不上我的忙。不如留在这,好好看着两个孩子。” 很平常的话语,江晟却品出一种亲密,心里头受用极了,眉头便松开了些。 他心情好就会变得特别好说话,犹豫片刻道:“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时候我每天来这边看看爸妈和孩子。” 钟卉知道两个孩子在江晟心里头的份量,父亲腿伤,母亲要分出精力照料,她出远门,把孩子交给他,总比交给其他人强。 “也不用每天来,你有空打电话给禾禾问问情况。” 五一假期快到了,新世界的商户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倪奇正和管理处的同事则忙着二期招商的事。 原本他想着五一后再启动二期的招商,天桥市场在背后搞小动作,他索性直接将二期招商时间提早到天桥市场前头。 这几天,外地的一些商户陆陆续续赶在清荔,想在这找点商机。 “新世界二期想走专业化市场的路子,如果你们能招揽五十个商户过来,我们将在二期的a区打造一个沪市街。” 倪奇正亲自把从沪市来清荔考察的商人送出市场,并再三保证,如果能有更多的沪商愿意来新世界做生意,不仅会给予更多税收和租金上的优惠,还会成立专门的子市场。 a区是二期最好的位置,几个沪商听倪奇正这么说,眼睛一下子亮了。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朝同伙使了个眼色,不紧不慢道:“倪经理,你说的这个条件确实很吸引人。不过,好不容易来清荔一趟,我们还得去天桥市场那边看一看。具体选择哪里,我们还得再商量商量。” 倪奇正微微一笑:“天桥市场也是清荔的老牌市场了,只不过它们综合类零售型市场,和新世界的定位完全不同。你们去看看,多比较比较也好。” 中年男人看他不慌不忙,信心十足,印象更好了,当即表示走之前一定会给他消息。 负责招商的同事满以为这次招商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要去天桥市场考察,不免有些悻悻然。一个拆了重建还在招商阶段的市场,什么时候成了新世界的对手了? 倪奇正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淡淡道:“不要光盯着瓯城、梁溪几个地方的生意人。反向招商倒也是个思路。” 手下人面面相觑:“反向招商?” 倪奇正:“如果今年能把沪市和五羊城这两个地方的服装商招揽到新世界,招商才算完成任务。” 手下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五羊城倒也罢了,沪市这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商户能看得上咱们?” 倪奇正:“能让他们赚到钱,他们自然看得上。” 手下想了想道:“经理,你说的也没错,不过沪市和五羊的商户要是真的来了,咱们原来的商户怎么办?价格和商品肯定都干不过人家……” 倪奇正瞅他一眼:“你当新世界现在的商户是吃素的啊?有实力的商户越多,新世界才能越盘越活,光靠省内几个城市的商户在这斗来斗去有啥意思?没准以后新世界的服装生意走出国门,世界各国的服装商都过来做生意呢!” 这话一出,手下几个负责招商的年轻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们最多也就想想五羊城和沪市的商户,国外的服装商可不敢想。 沪市服装商的来访提醒了倪奇正,他很快调整招商思路,把眼光放到那些比清荔更时髦,服装业更发达的城市。他自己没空去外地招商,便将手底下几个招商的小伙全派出去了。 这次和天桥市场的竞争,绝对不能输! …… 钟卉早上一到档口,张小乐就急吼吼地来找她,“钟卉姐,你那个通知函发出去了没有?品牌那边怎么说?” 钟卉和妹妹忙着盘点搭配这一批新货,迎接五一假期。除了服装小贩,五一还有不少散客。两个店的货都备得很足,尤其是女装店,准备了很多漂亮的夏装。 “发出去了。萌初那头还没跟我联系。” 张小乐坐不住了:“我那家也是,理都不理!卉卉姐,听说天桥市场这几天搞招商大会。咱们这不少商户打算过去瞧瞧。要不,咱们也去看看吧。新世界现在要死不活的样子,指不定以后天桥市场比它这发展得好呢。” 树挪死,人挪活。因为质量监督月,新世界生意停滞,商户们也跟着开始蠢蠢欲动。 钟卉愣住,难怪感觉这几天市场里头有些冷清。原来不止客人不来,商户也坐不住了。 钟妙看张小乐抓耳挠腮,屁股上长疔子的模样,嗤地一声:“天桥市场啥时候成了新世界的对手了?我以前在那摆摊,我不知道?管理乱七八糟,里头帮派比新世界这边还严重。” 张小乐不以为然:“那是以前,现在翻新了,管理班子也换了。我看他们那个新门头比咱们这还气派……” 话还没说完,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金群领着几个商户,气势十足地往管理处办公室走去。 张小乐忙探出身去,伸长脖子看着那群人的背影,隐隐约约好像听到“退租”两个字。 钟卉和妹妹也听到了,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不是吧!金群他们要“退租”?! 97. 造新闻 ”死里逃生也比现在这样干等着…… 倪奇正坐在办公桌后,低着头点了根烟,面无表情地听金群说着退租的想法。 金群挤出一抹讪笑:“倪经理,你也知道,这次质量监督月,最惨的是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普通商户,跟在那些上黑名单的后头一起倒霉。我包租的三十个档口,有一半的商户想退租。再这样下去,真的亏得底裤都不剩了。刚好这次天桥市场重新招商,我们就想着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倪奇正抬起眼皮,透过眼镜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跟他一起来的几个商户:“你们想好了?” 金群愣了一下,原以为倪奇正会有一大箩筐挽留的话要对自己说。毕竟作为新世界最大的包租户,他一个人包租了三十个档口。这三十个档口的商户这次被他带着一起去了天桥市场,一时半会要把空置的档口租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倪奇正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金群打好的腹稿全憋在肚里,又被他眼神瞧得心里有些不得劲。不过一想到天桥市场给的优惠政策,短暂的慌乱瞬间门褪去,他嘴角透出几分得意:“我们都商量好了。” 倪奇正淡淡道:“退租我不反对,不过要把这一年来要缴的税和规费给补齐。” 金群脸色一黑:“这是什么规矩?” 倪奇正笑了:“新世界的税收和规费优惠政策,是我跟区政府申请的,这个优惠政策只针对包租两年以上的商户。你来新世界还不两年,自然无法享受这项福利了。” 金群眼皮猛地一跳,脸色瞬间门变了,隐约想起来当初好像是有这个规定。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个随口约定,那个认租协议他当时根本没怎么看就签了字。 跟他一起的几个商户一听要补税和规费,都有些慌了,几双眼睛盯着他。 “老金,真的有这个规定吗?当初没听你说过啊。” “这一年的税费得多少钱?” “如果钱太多,那我还是继续在这边了,等满两年再说吧。” 众人当着倪奇正的面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金群面子上挂不住了,两眼一瞪:“这么点税费算什么!天桥市场可是说好了给咱们免一年的租金,这一省就是大几千,不早把这么点税费给抵掉了!” 倪奇正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个商户交头接耳地在算帐。 金群想了想天桥市场经理单独许诺自己的那些优惠条件,咬牙道:“就按协议上来!该补的钱我们一分不会少。” 几个人从倪奇正办公室里出来,迎面撞上了张小乐和李承福,金群冷哼一声,从他们身边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 “天桥市场这根本不是在公平竞争,他们这是懒得去招商了,只想抢现成的。” “倪经理,现在怎么办?难道一直让他们骑在头上么?” “是的!明摆着是冲咱们来了,总不能一声不吭任他们欺负吧!” 李承福、张小乐和几个大商户听到风声,跑到倪奇正办公室里要说法。 说实话,倪奇正根本没把天桥市场放在眼里。天桥市场的位置注定它只能是个小市场。眼下,不过利用外头关于新世界的负面声音,将一群短视的商户给拉了去。 倪奇正冷声道:“他们抢咱们的商户,咱们也可以抢他们的。现在新世界最大的敌人不是天桥市场,是如何尽快恢复咱们的声誉!” 这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倪奇正开口道:“我已经约了电视台的记者,五一期间门来新世界采访一下整改后的市场。你们谁愿意出镜接受采访,可以提前跟我说。” 张小乐耷着脸,嘟囔道:“这也只能说亡羊补牢吧。报道了也要大家买帐才行,也不知道咱们的生意啥时候能恢复……” 话还没说完,身后响起一阵敲门声,钟卉进来,随手带上身后的门。 “倪经理,我想了个方案,能让咱们市场尽快修复形象。不过需要在座的各位支持。” 虽然妹妹在和倪奇正处对象,钟卉对他的称呼还是一如既往,她坐下来将自己的方案说了一遍。 说到一半,钟卉发现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在座的商户都震惊地看着自己,脸上神色不停变换。 半晌,几个商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气氛更凝重了。 “不行!”李承福第一个反对,拉着脸沉声道:“那批衣服我还等着寄回给厂家呢。虽说是不合格的商品,那也是钱啊!” 倪奇正没吱声,他在思索钟卉刚才说的方案的可行性。 张小乐坐不住了,“钟卉姐,这也太冒险了吧。万一到时候起不到效果,不是白白浪费一批衣服?我那一堆衣服好几千呢!” 钟卉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手里头还有一万多块萌初的货。” 张小乐噎了噎:“那,那你还把这些衣服给毁了?这不是自己烧自己钱包吗?” 钟卉缓缓开口:“新世界这次上黑名单,经过报纸电视一宣传,成了大新闻。现在咱们只能想办法造一个比这更大的新闻,才能改变老百姓对新世界的负面印象!” “这几天,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次检测不合格的商品全部售中销毁,请记者同志来报道。并且宣布从这天起一个月内,消费者之前在新世界买到不合格的商品,都可以来市场免费调换。这绝对比新世界上黑名单更具有轰动效应!看上去咱们是损失了一笔货款,但给新世界带来的广告效益,这是钱买不来的!你们想想,那么多崭新的服装被当场销毁,现场的感染力和冲击力有多强!电视一播,报纸一登,到时候肯定很多人同情新世界!” “与其干坐着,不如孤注一掷搏这一下。只有这样,也许还有一条生路。” 钟卉清冷的声音回响在办公室,在座的人面色凝重,不得不说她的主意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只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能起作用吗?有些商户应该不会同意销毁残次品吧。 倪奇正专注地听她说,夹在手里的香烟忘了吸,烫得他的手指一哆嗦,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多年来和政府机关、媒体打交道的经验,让他很快反应过来——钟卉这个主意,无论从政府、媒体、市场还是群众角色来看,都是一件喜闻乐见的大事件。而且,恐怕是现在化被动为主动的最好办法! 想通了,倪奇正便不再犹豫,将手里的烟头捻熄在烟灰缸里,沉声道:“钟卉这个主意确实很好!没有新闻,咱们主动造出一个大新闻来!咱们这后头有个垃圾场,可以把这次抽检不合格的服装运到那里,集中销毁,请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现场报道。” 眼看着倪经理也同意了钟卉的主意,在座的商户们神色开始松动。 “可是……”有商户刚一张口,便收到倪经理严肃的一瞥。 倪奇正想了想,把原本打算晚点宣布的消息提前公布了:“我已经向区政府申请税收包干优惠政策延长一年,来弥补大家的损失!” “太好了!”在座的人都松了口气。 李承福和张小乐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按照他们现在的营业额,一年的税费完全可以抵掉那批残次品的货款。 那还等什么!李承福浑身的热血都往脑门冲,一拍大腿:“就按小钟说的法子,死里逃生也比现在这样干等着强!” 五一,天桥市场正在举行盛大的招商大会。为了这次大会,他们还邀请了清荔本地的乐团和表演队,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金群和一群从新世界过来的商户坐在前排,兴奋地看着台上领导讲话。还是来天桥市场做生意有面子,像他这样从新世界过来的,不仅拿到了最好位置的档口,走哪都被人高看一眼。 一来就当老大的滋味太舒坦了,不像在新世界,走哪都被那群瓯城来的商户压一头。 “金老板,幸好听了你,从新世界出来了,还是在天桥市场这边有面子啊!” “再不出来,棺材本就要赔没了!” 几个商户围着金群有说有笑,这次金群在天桥市场包租了40个档口,是不折不扣的大商户了。 天桥市场招商大会如火如荼进行,新世界批发市场的商户们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市场后头原本堆放着建筑垃圾的垃圾厂,此刻堆成山一样的服装,扛包工、木板车、推车齐出动,源源不断地从市场里将那些被抽检不合格即将退回的服装运过来。 倪奇正找所有上了黑名单的商户开了个会,最后有七八成的商户同意了集中销毁残次品的方案,剩下的通过和品牌沟通早已经将残次品退回了。 下午四点,垃圾场塞得满满当当。收了摊的商户们都无心回家,三五成群地围了过来。 钟卉站在一旁,身后清荔电视台《热点追踪》的孙记者正架起设备,开始准备录制。 原本她联系的是上次给她拍摄的戴聪,结果戴聪婉言拒绝了,他所在的妇女栏目跟这个事件不相匹配。戴聪把《热点追踪》栏目领导的电话给了钟卉。 钟卉打电话过去,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最后是倪奇正通过上头领导,才把采访搞定。报纸则找的是偏消费性质的《清荔都市报》,丁文悦和一个负责拍照同事一起赶了过来。 太阳一点点往下降,垃圾场周围人越围越多。附近居民楼的住户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纷纷从阳台探出身来朝这边张望。 钟卉看到眼前堆成山一样的服装,脑中闪过国棉厂仓库里的景象,这次残次品和那些积压滞销的布匹一样,背后是多少工人的辛勤劳作! 一股酸意直冲眼眶,她一转头,看到内衣店的石大姐眼里已经噙着泪了。 负责摄像的记者冲倪奇正点点头:“好了!” 倪奇正一摆手,管理处几个工作人员将手里点燃的火把往那堆服装上一扔,火苗“腾”地蹿上空中,浓烟伴随着火光直冲天际。 电视台的记者拿着话筒出现在镜头前,指着身后的垃圾场,正色道:“质量监督月上黑名单后,新世界商户痛定思痛,集中销毁所有抽检不合格的商品,价值百万的商品就这样付之一炬。这一把火烧醒了新世界商户们的质量意识,也烧出了新世界管理处严抓质量的决心!为此,我们特意采访了新世界的经理倪奇正同志……” 记者将话筒递到倪奇正面前,倪奇正面色十分凝重,对着镜头讲述着新世界市场全新的质量管理条例,“不管任何时候,在新世界购买的服装,我们负责到底。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只要您在我们市场购买的商品属于不合格商品,从今天开始一个月内,都可以到新世界来退换!” 倪奇正越说神色越激动,目光坚定,语气铿锵,让人十分有信任感。 围观的商户们已经哭成一片,有委屈,有心酸,有不舍。 钟妙、钱莉和孙小满都没有回去,呆呆地看着眼前火光。两个女人搂着钟妙一起哭了起来。 钟卉闻到呛鼻的烟味,想到自己创业这一年来的艰辛,想到那一万多块钱的衣服已经烧成灰烬,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她强忍住泪意,今天她作为商户代表,还要出镜。 江晟从成堆的纸张和文件里抬起头,拿起笔在其中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鲍天材松了口气,为了这该死的标书,他已经连续两个礼拜没有休息了。 江晟将面前的一摞纸张推到他面前,“装订好了拿回来给我,然后你们就可以下班了。明天全公司放假一天。” “好嘞!”鲍天材嘴巴快咧到耳朵根了,喜滋滋捧着那堆文件走出老板办公室。 和行政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将十几份标书一页页码好,检查好,装订成册。 田馨调到行政办公室已经有一段时间门了。看着她低头专注地整理着文件,两绺头发垂荡在耳边,鲍天材心里痒痒的,趁其他几个人没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影票放在她手边:“待会下班,我请你看电影。” 说罢他抱着装订好的文件走了,田馨愣愣地看着那张电影票。门口传来同事说话的声音,她赶紧将电影票揣进兜里。 江晟将装订好的标书放在副驾座位上,发动汽车,准备开车去慧谷总部。开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徐小谷要五一假期后才搬回公司办公。 他抡起方向盘掉了个头,向世界新苑售楼处开去。马场山的项目,天晟和慧谷两家公司联合投标,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项目上和徐小谷合作。有很多细节,两人还得一起商量着来。 世界新苑离新世界不远,江晟抬腕看了眼手表,不知道钟卉这会是不是在档口。 如果赶得快,说不定待会他回来还能接她一起回荔河花园。明天她要去疆城出差,那么远的地方,江晟很不放心。 车子经过新世界,江晟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一抬头便看到新世界方向火光冲天。 “什么情况?” “好像着火了!” “赶紧过去看看!” 附近农贸市场的摊贩们手里急冲冲地往火光方向跑去,江晟脑袋“嗡”地一声,脸色瞬间门变得惨白。 一脚刹车,车子猛地停在路旁,他跳下车撒开腿往新世界方向跑去。 98. 正文完结 添韵内衣店的石…… 添韵内衣店的石大姐第一次对着镜头说话,对着那个黑咕隆咚的机器,想好的话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眼看着孙记者脸色越来越黑,她攒了一肚子的气也憋不住了,对着镜头道:“这次残次品我早就打包好了,原来准备退回去的,厂家那边也不肯收。昨天收到市场的通知,说要集中销毁。今天一早我就用板车拖过来了……”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的教训对来我们这些商户来说,代价实在太大了。” 说到这,石大姐忍不住哽咽起来:“我这个档口租了还不到三个月,因为进了质量不过关的商品,亏进去上万元。看到这些崭新的衣服被毁掉,我是真的舍不得……不过再舍不得,质量不过关的产品,我们是坚决不会再次销售出去的!” 石大姐边说边抹眼泪,一旁围着的几个商户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五一假期,临时被台里派到新世界采访,孙翔原本一肚子意见,但现场的氛围还是深深震撼了他。 滚滚浓烟呛人鼻息。没有什么比亲眼目睹这些不合格的衣服被一把大火烧了,更有冲击力的了。眼前这个画面,在场人看了都忍不住眼眶发热,内心激荡不已。 轮到钟卉接受采访,她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进货的时候对质量把控不严的错误,并表示接下来不会依赖这些质量不过关的进货渠道。 “下一步,我打算创办自己的童装品牌,会严格按照童装质量标准进行生产。欢迎大家对我的工厂进行监督。” 第二次接受采访,钟卉没有上回那么激动,承认并反省自己的错误后,稍稍介绍了一下自己正在创办的制衣厂,便结束了。 火光和落日融为一体,映照在她的脸上。一片兵荒马乱的哭喊声中,她的情绪克制而冷静。 丁文悦采访完其他几个商户,过来找她。 “石大姐刚才讲得太好了!今天就应该让老戴跟我一起来!让他来现在感受一下氛围!新世界有一半以上的商户都是女同胞,怎么跟他的栏目没关系了?” 丁文悦激动得脸色通红,为自家男人错失了一次大新闻而惋惜。 “他已经帮过我们一次了。”钟卉注意到她手里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字,问道:“报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 丁文悦看了眼身后正在拍照片的同事,“等会我们就回报社写稿了,明天一早就发出去。这次必须抢到头家!” 她所在的《清荔都报市》是每天早上7点以前送到市内各大报刊亭和新华书店。而清荔电视台的的《热点追踪》是每天早上7点半播出。 钟卉笑了:“那我明天一早去买报纸。” 那头,丁文悦的同事已经拍好照片了,两人着急着回社里向领导汇报,撰写稿件。 钟卉冲他们摆摆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 一转头,便看到江晟喘着粗气站在那儿,漆黑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来……” 钟卉话还没说完,额头便撞到一块坚硬的胸骨上,像撞到一块石头,一阵眼冒金星的眩晕。 江晟胸口剧烈起伏着,紧紧拥抱着她。她伸手试图推开他,才发现手掌之下一片狂乱的心跳声,江晟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 钟卉心下有些诧异:“你找我什么事?” 兴许是浓烟太呛了,江晟满目酸涩,紧紧搂着怀中的女人。他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她,可害怕这会一出声,会溃不成军,语不成调。 江晟极力忍耐着,缓缓松开手,目光落在她脸上:“不是说明天去疆城吗?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 钟卉抬腕看了眼手表,一拍脑袋:“都这么晚了!我还想江荔广场去买只带锁的行李箱。” 平时她和钟妙去外地打货都是用编织袋。要出远门,连只像样的行李箱都没有。 江晟拽起她的手:“我车子停在外面。现在去买还来得及。” 钟卉环顾四周,跟倪奇正打了声招呼,又将店里的事交待给妹妹,便去江荔广场买出差需要的东西了。 五一放一天假,出来逛街的人不少。钟卉扭头向看窗外,沿街的饭店人头攒动,不少全家出动下馆子的。 最近这段时间太忙了,忙得都没时间管禾禾的功课了,就连小树百天也没在外头吃顿饭。父亲摔伤刚出院,新世界又摊上这事。 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钟卉想着待会去商场给全家人都买点东西。 一路上,江晟都出奇的安静。 钟卉抬眸,和后视镜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她正要张口提醒他专心开车。他却像是被烫油给溅到似的,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钟卉抿了抿唇,强忍着没吭声。 过完年,她还没逛过商场,衣服基本上就穿店里的款式,鞋子还是以前买的。 进入江荔广场,钟卉先是去三楼买行李箱。 售货员看见进来一对男女,男的高大英挺,女的白皙婉丽,眼睛顿时亮了。她赶紧迎了上来,介绍着自己店里的几款畅销的行李箱。 江晟停下来准备看一眼,却见钟卉已经直奔店里另一款行李箱。 钟卉现在不会浪费时间在买东西上,挑了个自己熟悉的品牌,选了一款普通的黑色硬壳行李箱,问售货员:“这只是20寸的吧?给我一只24寸的。” 这年月出门买行李箱的人很少,这家店也才刚开张不久,有时候一天都遇不到几个顾客。售货员看她这么痛快,连价格都不问,便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了真正的买主了。 “您太有眼光了,这款行李箱是美国进口的,您上手拎一拎就知道了,又轻又结实,还有密码锁,出门在外一点也不担心。您稍等,我去里面帮您拿个新的。” 一旁的江晟瞧了箱子两眼,心里想的是,钟卉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黑色了? 买好了行李箱,钟卉又看中了个双肩背包。禾禾的书包在学校沾了墨汁,脏了好大一块,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一直想给她买个新的。 江晟看她拿着那只双肩包在手里反复看着,对售货员道:“包和行李箱都要了,你开好单给我。” 售货员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店里的灯光一样晃眼。她心中认定这对夫妻是有钱人,只有有钱人买东西才能这么豪气吧!不仅是有钱人,还是一对相貌出众的有钱人! 钟卉瞥了江晟一眼:“干嘛开好单给你?我是买不起么?” 这话一出,售货员脸上的笑容便僵了几分,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江晟难得的没有被她呛得生气,温和开了口:“是我想给你和女儿花点钱。这箱子质量看上去好得很,没准可以留给女儿以后上大学的时候用。” 钟卉被他强拗的理由逗得扑哧一声,这一笑江晟感觉天都晴了,笼在心头的阴霾彻底散去。 目光流转间,她长长的睫毛仿佛戳在他的心尖,江晟眉宇间不自觉地笼上柔情,也微笑地看着她。 售员货见状赶紧把票拿着江晟。 江晟付了款,拎着箱子,牵着钟卉走了。 售员将两人送出店,瞧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这两人也太登对了。 从三楼下来,钟卉去了一家鞋店。出远门她缺一双轻便好穿的鞋子。这年月阿迪、耐克都没有进入中国。最好的运动鞋品牌叫迪亚多纳,钟卉给自己买了双旅游鞋,298元一双。还真不便宜,而且也没什么款式可以挑的。 她刚试完,夸了句“不错”,江晟便买了单。他将所有东西塞进行李箱,推着走。 钟卉眉头皱了起来,冷哼一声——他要在外人面前表演深情,假装绅士,她就让他演个够! 从鞋店出来,旁边便是女装区。钟卉没有买衣服的打算,随意地看了看,心里升起些许得意。今年商场里流行的女装款式,她店里几乎都有类似的款式,甚至比商场里的款式还要更齐全些,关键价格便宜很多! 在女装区逛了一圈,走到角落的位置,钟卉看到一家内衣店。她想起来自己要买新的文胸了,生完孩子后,胸围大了一圈,以前的文胸勒得胸口难受。 她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江晟,冷淡道:“这里你就不要进来了!我要买两套内衣,你在外面等着吧。” 江晟脸上挂着笑,清了清喉咙:“为啥我不能进去?什么年代了,买内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内衣店售货员见状,走到门口热情道:“两位进来看看吧!我们店里来了很多新款!” 钟卉不理江晟,进店先给自己买了一白一黑两套内衣,很简单的款式。又给父母各买了一套秋衣,给女儿买了一打内裤。 店员给她选了合适尺码,钟卉拿着内衣到试衣间里去试,一边试一边忍不住想——江晟今天十分反常!以他那么爱面子的个性,钟卉简直无法想象他能陪着自己逛内衣店。 谈恋爱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得这么粘人过。 其他几个女顾客看到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店里,不约而同地红了脸,都不好意思上手去拿货架上的内衣了。 江晟赶紧去结帐,结完对钟卉道:“趁着你去疆城之前,我带你去个地方。” 上了车,江晟一路往东开。钟卉原本想回家了,明天要出差了,今天她想早点回家。 钟卉眉心打起了个结:“你这是带我去哪啊!我想回家收拾下东西,陪陪禾禾和小树。” 江晟唇角带笑:“花不了多少时间,半个小时就好。” 车子开出去十来分钟,钟卉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是去潜山别墅的方向! 上辈子,江晟有钱后买的第一套别墅,也是她在那住了一辈子的地方。 钟卉僵直地坐在那儿,脸上一片苍白,连呼吸都乱了,双手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来回揉搓着。 江晟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兀自激动道:“你上次不是说不喜欢世界新苑的别墅么?我看中一套更合适的,正对着大海,带院子,面积也够大。” …… 车子进了潜山小区,停在一栋别墅前。 钟卉闻到熟悉的潮润水气,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江晟牵着她下了车,从刚才在商场开始,他就没松过她的手。 钟卉心乱如麻,只觉得一只胳膊被他握得几乎有些木了。 “啪”地一声,江晟打开门边的开关,头顶巨大的水晶灯亮了起来。 钟卉下意识地撇过头去,再一睁眼,发现眼前的景象并不是记忆里的景象。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这套别墅比她上辈子住的那套要大。不再是毛坯房,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是簇新的,光亮的地板,崭新的家具,雪白的墙壁…… “这套别墅是这个小区最大的。上下三层,下面还有个地下室。外面的草坪特别大,足够禾禾和小树在上面玩了。原来的业主刚装修好,就出国了,房子也没怎么住。他装修得挺高档的,你要是不喜欢也可以全拆了重新装修……” 江晟得意地拉着她四处看,“这里是厨房,灶台和冰箱都是进口的……” 他迫不及待地向钟卉展示着这套房子里的一切,一转头却看到她脸上全是泪水。 他浑身一震,嘴里的话忘了说,心也跟着乱了,不由自主地牵起她另外一只手,将她往怀里拽了拽,抬手想去拭她脸上的泪水。 钟卉的头往一边歪了歪,伸手挡住眼睛,死死咬住嘴唇,半晌仍然带着哭腔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江晟叹了口气,拿开她的手,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哭什么?我看了好几套房子,觉得这一套最适合咱们,就买下来了。六个人在这住着一点也不挤。你要是不喜欢这里,再换就是了……” 钟卉想到上辈子一家三口住的那套别墅,也曾有过短暂的快乐日子,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心中不由大怮起来。 江晟看她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低叹一声,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两片润泽的红唇上,吻了上去,堵住了她的嘴。 窗外暮色渐深,屋里一片昏暗,只有两扇玻璃窗透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江晟在吻上她的那一刻,身体几乎立刻有了变化。 他轻轻阖上眼睛,在她控制不住抽噎的时候,将舌头送进她的口腔,飞快卷住她的。 他用力的攫取着她口中的气息,细细地探索着每一个角落,埋进记忆深处,那些让他想起来便浑身发硬的回忆,瞬间被激活了。 江晟感觉自己想要她,想要得快要爆炸了。 钟卉被他吻得呜咽出声,却怎么也推不开他。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断气的那个瞬间,江晟的嘴唇终于离开她的。 “啪”地一声,钟卉甩了他一耳光,红着眼睛瞪着他,“你干什么!” 清脆的耳光声响在两人耳畔。 江晟汹涌的被划开了一个口子,双眼紧盯着她,胸口起伏着,黑眸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嗓门低哑道:“今天开车经过新世界的时候,看到着火了,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我不能没有你。” 说完,他双手拖住浑身发颤的她,一把将她抱到厨房的案台上,眼底的墨色像是一片引人沉沦的黝黑深渊,凑近她耳边,一字一顿道:“我想要你。” 江晟极需要通过个方式,感受着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的链接。 钟卉胀着一张脸,往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 双条纤细的腿刚挨上他,就被他一把捞进怀里。江晟将她的腿折向两旁,往前挪了下身子,慢慢将手往她的小腿一路向上抚摸过去,略一用力,丝袜早已烂得不成形了。他单膝跪在地上,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女人,慢慢将头埋了进去。 从钟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和偶尔抬眸时唇上那润泽的水色。 钟卉心尖直颤,喘息得说不出话来。 活了两辈子,第一回体验这种滋味,眼前的江晟既熟悉又陌生。钟卉满脸通红,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双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每到一处,她那个部位就像是记忆复苏了一般在发热发抖,根本不受她控制。 江晟浑身是汗,像水里捞出来一般,汗水飞溅到女人的身上。 男人喘息着,像永无止境一般。 …… 江晟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好久,睡来时床上已经没人了。 他起身拧开床头的灯,床边柜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出差的时候,你看好孩子。 江晟唇角微微勾起。很寻常的一句话,他却感受到一种空前的亲密。 天彻底黑了。空旷的卧室里,厚重的窗幔撕开了一条缝,风吹拂起来,透进来一点光亮。 江晟将那张纸条收好,塞进口袋,离开了别墅。 坐进车子,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钟卉刚才好像没说她是喜欢这套房子,还是不喜欢这套房子。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