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嫁给诡道王爷修仙斩神》 第一章 缘起 “黎芊音!束手就擒吧!” “妖女!昔日你诛我满门,今日必要你血债血偿!” 黎芊音一身残破血红长袍,群敌环伺,入目遍地荒芜,尸横遍野。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四海八荒乌压压跪着一群人,断壁残垣,已是虚像。 “芊音,诛仙阵一开,必将为祸苍生。你既入魔道,便是命不久矣,不如早些下了轮回井,回头是岸。” 那个男人站在阵后,白衣肃杀,衣袂纷飞,容色清冷,眼底不见情绪。 “我竟没想到,连你也帮着他们一起......” “呵......好一个绝情弃爱的天尊。” 滚滚恨意如烈火熔炉,她不禁嗤笑,“你既问心无愧,便脱掉衣裳让他们看看!” 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 “好啊,你不脱,我脱。” “芊音!” 方才一直沉默地男人终于动了怒,隔着云海剑阵,眼角染上了几分红。 心如刀绞。 红衣女子上前两步扯开领子,颈部的欢爱之迹昭然若见。 “看到了吗?双修之时,你们的天尊倒是放浪形骸得很呐!” “简直荒唐!”他身后那些道貌岸然之士纷纷唾弃道,“这妖女有违天道,信口雌黄,实在该死!” “哈哈......”她笑起来,笑得垂了身子,眼泪直流。 倏地,她扯下脚踝处的菩提法器,丢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 “这破烂东西,我可不稀罕。” 菩提串子扔出去的瞬间,李鹤飖眼神大震,背后似有金光闪过,他咳出一口血来,不动声色的俊脸上竟满是绝望。 远处轰隆一声,仿佛末日天劫。 “芊音,是我负你,可也是为了救你。”他声音似比方才微弱几分。 “嘻嘻,臭道士,我才不听呢。”她嬉笑着打断他的话,抬起手卷着鬓边的头发,媚眼如丝。 仿佛当年那个坐在枝头翘着脚用无花果砸他的少女,指尖落着一只小小的紫蝴蝶。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已被你踏破了魔窟,若再去跳那轮回井,必将七窍顿失、魂飞魄散!” 天雷滚滚,罡风剑气。 快了,这诛仙剑阵快要成了。 “李鹤飖,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 眼见着阵眼已凝聚,一片猩红,周围尽是长老众人的呼声。 “这一次,我给过你机会了……”她喃喃着朝着阵中迈步。 “不是这样的......芊音!快回来!” 剑风割破了她的皮肤,似要将天地扭曲。 “快退!她要祭阵!”有长老大喊,“天尊!别过去!” “李鹤飖,你看到了吗?”她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烧过来了…… 三界的红莲之火……烧过来了…… “芊音!” “天尊!” 漫天劫灰纷扬而落,山崩地裂,鬼声呜咽,入耳惊心。晨曦淡漠中,血色的阵眼宛如地狱张开了大口,吞噬着什么。 身体几近化为齑粉,灰飞烟灭的那一刹那,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眼前最后看到的是…… “既然都是死——” “那便一起下地狱罢。” 洛阳城内。 时近黄昏,日薄西山。 她,一个父母早逝的孤女,被圣上赐婚给了已经亡故的邺朝先太子,翊王。 今日,则是她“大喜”的日子。 “小姐,您今日是怎么了?” 她的陪嫁女使云茵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有些不稳的身子入了婚房。 “恭贺小姐大婚之喜!” 她欠了欠身子,一脸欣喜的模样,临出门前又点了两根红烛,配上那又红又白的帘子,着实诡异。 现下房中只她一人,更是冷清了。 黎芊音扯掉红盖头放在一边,摸了两个桌上的桂圆吃起来,头有些发昏。 看来还是有些不适应这副身体。 就在前一日,这身体的原主因不愿出嫁又无法违抗圣旨,只得投湖自尽。 而来自异界,堕入魔道的她,却遭正道围剿,以身祭阵。 那李鹤飖在大阵失控之时,用神识护住了她最后一抹残魂,替她挡下一劫。 于是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 空气中传来几分甜腻的味道。 这红烛,有问题。 可是已经晚了。 一个体格健硕的壮汉从房间的暗门中出来,手中匕首反光若隐若现。 “什么人?” 她强撑着犯软的身子,厉声道。 “大婚当日,怎舍得美人独守空房?” 那人兴奋地哑声凑近,额头暴起的青筋意味着此人压抑许久的欲望。 “既然你那亡夫无福消受,那便由在下赏姑娘些许恩泽如何?” 刀光闪过,黎芊音只觉得身前一凉,那鲜红的喜服竟被来人生生地撕开划碎,露出些许吹弹可破的肌肤。 虽说浑身上下功力尽毁,但体内尚有些许元炁在。 她吃力地挪动手指,提插捻转,对方的肩头缓缓凝结了一直小小的蝴蝶。 “那便来啊。” 她倏然展颜一笑,而眼中却全是狠厉,随之扣住无名指,刚要聚气,便只听“叮——”得一声。 三根银针破窗而入,带着熄掉了房中所有的烛光。 而方才企图对她不轨的男人,竟被这极细的银针活生生钉在了墙上。 “久闻昭南将军之女善蛊,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果然诚不欺我。” 耳边有热气吹过,黎芊音一回头,面前骤然放大的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愣在原地,瞬间悲从中来,心中大恸。 “我救了你,你为何这般看着我?怪吓人的。” 对方撇了撇嘴,显然已是不认识她了。 也是。 前世,他割裂神识送她菩提子,说要为她消灾祛病。 诛仙阵前,他害她至绝境,但又分了一缕神识护住她。 可如今,连所剩的最后一抹神识都要与她纠缠不清,先她二十余年来到这里,不得安宁。 既然忘了,便忘了吧。 第二章 入局 “你怎么知道我会用蛊?” 黎芊音长睫低垂,掩去眼中的百感交集。 洛阳皇城中人尽皆知昭南将军家的孤女软弱可欺,可除了这身体原主的父母和苗疆沉沙谷的谷主,却从未有人知晓其幼时于苗疆的经历。 方才能够调动的元炁虽不多,但刚好可以与记忆中的蛊术结合,勉强御蛊。 透过月光,她隐约在黑暗中打量面前这个人。 神丰俊朗,体态修长,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他斜斜地倚在塌上,玄色直襟长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眼里多了几分戏谑。 他也不直言,而是学着刚才那男人的语气油腔滑调地开口:“大婚当日,怎舍得美人独守空房?” 语毕,便要欺身而上。 也不知他转生后为何变得这般没脸没皮,黎芊音气极,连带着前世的不满一脚踢上去,“姑奶奶我,今天嫁人了!” 对方也不闪躲,一只手扯过红纱盖头蒙在她脸上,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脚踝往身前一拽,俯身压了上去。 “你最好别碰我。” 隔着红纱,眼见上方再熟悉不过的剑眉星目,黎芊音耳朵有些发热,双手撑着上面那人的宽肩,别过脸,恶狠狠地说道。 “嘘——”他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放在唇间比作噤声状,朝着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黎芊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个身影在纸糊的窗外堪堪闪过,看身型像是个女使。 “看来,有人不仅要取你性命,还要辱你满门清白。”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可是此人,还不能死。” 他走过去,在那男人阴毒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扯掉对方一只袖子。 她跟上去,只见那壮汉看似一身横肉,可布料下的右臂却如吸干了血肉般瘦骨嶙峋。 刀疤纵横的皮肤上,画着一个手指大小、形状奇异的图腾。 “这是何物?” 还未等她看清,年轻男子一扬手收回了银针,随后一掌劈晕了壮汉就要拖走。 “等等!”她叫住他,“你现在,是什么人?” “今日你欠我一命,来日等我向你索回来,再告诉你吧。” 也没听出她的话有什么玄妙之处,他向丢垃圾一样随手把那晕倒的壮汉从窗户扔了出去。 “没有你,我照样能解决掉他。” “小妖女,你这口气倒是不小。”他一脸认真地看着她,“你真的觉得凭你那只小蝴蝶能干掉十字门的人?” 许久以前,他也是这么叫她的。 “十字门?”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嘴,他耸耸肩,便要迈开长腿离开。 “若是要来索命,你还是要看看我那鬼夫君会不会先索了你的命吧。” “哦?” 他半蹲在来时的窗台上回头看她,笑得意味深长。 “求之不得。” 翌日,黎芊音是在陪嫁女使云茵的尖叫声中醒过来的。 “小姐!” 云茵带着几个小女使和宫里的嬷嬷万分惊恐地将她拽起来。 床上一片狼藉,而床单正中,竟有小小的一抹殷红。 一位年长的嬷嬷上前一验,神色骤变。 “大胆贱妇!新婚之夜竟在王府私会外男行苟且之事!这可是圣上赐婚,你是真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听见动静,府内的下人们也一个个都挤过来,见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 “昭南将军尸骨未寻,竟有女如此,简直是有辱门楣!” “王府之中竟出现这等事,翊王在天之灵也要动荡不安啊。” “来人!扒掉她的王妃吉服!快去禀告陛下与皇后!” 领头嬷嬷似是早有准备,一群人立刻浩浩荡荡围过来。 “慢着!” 黎芊音慢悠悠地整理好衣服,习惯性地卷着鬓边的碎发,一双桃花眼婉转娇媚,假装慌乱地说: “你你你......你们血口喷人!” “无凭无据,单是这一小块血迹就想来诬陷我,那不能够!” 见她这幅样子,嬷嬷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这将军府的孤女果然同传闻中一般软弱可欺,纵然昭南将军和夫人一世英名,可这女儿却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这婚房上下皆是皇后娘娘赏赐,交予我亲自置办的,如今多出这一块落红,还能有假?” 闻言,黎芊音看起来更委屈了。 “你若说我与人行苟且之事,你倒是说说,那奸夫是谁?” “那自然是——” “嬷嬷!”云茵一下子跪到黎芊音前面打断嬷嬷的话,“嬷嬷你就饶了我们家小姐这一次吧!千万不要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啊!我们家将军可是为国献身的啊!” “嬷嬷!我们家小姐真的知错了!” 好家伙,这一下子就把罪名坐实了扣在她头上。 黎芊音啊黎芊音,这就是你养的好丫鬟。 枉她先前待云茵如亲生姐妹,竟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过,教训不了会武功的,还教训不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小丫头吗? 黎芊音缓缓纳了元炁,随后藏在袖中的手腕一翻,一道微弱的紫光从云茵的颈处划过又消失。 想必过不了多久,那少女聲如珠玉的清脆嗓音,便要烂在嗓中了吧。 此时,同云茵素日熟识的另一个女使匆匆过来,附在嬷嬷耳边说了些什么。 “什么?怎么会这样?”嬷嬷脱口而出。 “我就说嘛,那明明是......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 “明明是夫君恐我一人孤苦无依,化为人形,特来陪伴。” 黎芊音冷冷地笑了一下,手里揪着一块红纱挡在嘴边佯装羞涩。 “嬷嬷,奴婢不敢撒谎。奴婢昨夜经过我们家小姐房门口,确实听到了些动静,只是不知——不知真的是如小姐所说的王爷魂魄,还是小姐房中藏了什么别的人?” 云茵接过话茬,跪在地上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呵,谁说不是呢?你连这等下作之事都能做得,自然是找好了理由信口拈来。更何况,老婆子我连冷宫娘娘的脖颈都勒过不止几根,你还想拿这个吓唬我?” 说是不怕,可这事属实是蹊跷。难不成真是那五王爷回魂护妻? “你们看住她,我去禀告皇后娘娘。” 第三章 作饵 “你们看住她,我去禀告皇后娘娘。” “呃——” 只是那嬷嬷带着一行人前脚刚欲踏出房间大门,便见方才的陪嫁女使云茵如被人扼住喉咙一般,昂起头抓着自己的脖子翻着白眼。 从外观上看不出半点伤痕,可口中却含糊不清地发出血泡翻滚的声音。 “救......救我......” “云茵,你怎么了?”黎芊音走过去,明知故问地关心道。 “小姐......救我......” 女使的手指蜷缩着,伸出胳膊虚空抓了几下。 周围人见状,吓得纷纷散开,退到房门口探头张望着。 一时间,诺大的房间仅剩她和云茵二人。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小女使已经痛得倒在地上,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黎芊音心中暗笑,纤细修长如玉葱般的手指柔若无骨地卷着耳边的长发。 “这是怎么了,倒像是中了邪一样。云茵,我记得刚才你说你昨夜经过我房门口,听见些许声音——难不成是王爷生了气,想治治你这偷听墙角的毛病?” 听闻这话,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嬷嬷心头一紧,总觉得沾点晦气,忙命人叫个郎中来看看,随后便步履匆匆地复命去了。 置死地而后生。 黎芊音不着痕迹地轻按手腕处的伤口,环顾周遭的一圈人,心底细细盘算着。 前世她跳入诛仙阵祭阵,当日在场之人无人生还。 那些正道群雄,想必来到此处的绝不止她和李鹤飖二人。 只是不知,自己因李鹤飖相护尚且留得元炁能够继续修炼,而那些人现在功力几何? 如今她一个孤女,身无所依,而洛阳城内蛇蝎满地,却一时半会摸不清敌友。 唯有她主动露出破绽,才有机会放出鱼钩。 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的自己,这生前身后的仇恨,她都要报! 未见茶凉,方才前去报信的嬷嬷便已匆匆折回来,还带着几个传召的宫人。 这一来一回,此刻,黎芊音正伏跪在皇后寝宫前,静候发落。 过往的宫人进进出出,相互偷看打量着她,嘴角的讥讽与鄙夷一字不差地传入她耳中。 “据说此刻前朝也在为此事争论呢,我听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们说,今早陛下收到好多份奏疏,说昭南将军之女不尊天子不敬礼法,要处死呢。” “真是可怜了昭南将军夫妇二人,本以为这女人只是如传闻一般懦弱无能,没想到她这能耐都在这方面了。” ...... 偶有命妇贵女从她身边经过,皆掩嘴笑着。 各种污秽的话此起彼伏,嘲她身世、辱她父母。 若是前世功力尚在,还容得她们指手画脚? 许是曾经的恨意太浓,纵使接手这副身体不到两日,黎芊音还是生出几分杀人的冲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既选择入局,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黎芊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调转元炁。 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瞬间通明。 等等,这是? 她轻轻蹙眉,前世修魔历经九劫七招,终成魔主。 没想到转生后体内寥寥无几的元炁居然还是最巅峰的青霄位的境界。 黎芊音大喜。 如此一来,重新修炼功力,岂非轻而易举。 转眼时至午时,黎芊音只觉得膝盖肿的要有炊饼那么大了,皇后宫中才有了动静。 “她还在那跪着?” 用完了午膳,又小憩了一会,皇后扶了扶额,问向身边的宫女。 “回娘娘的话,是。” “哦?除了跪在那,她可有说什么?” 皇后长眉一挑,没料到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竟这么能抗。 “没有,奴婢经过几次,看那黎小姐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换做旁人遇到这等事,即便是受人诬陷也是要去寻死的,皇后也没想到事情如今发展成这个样子。 这昭南将军家的孤女,竟突然转了性子,变得这般倔。 当今天子李亶,向来重视贤德之名。 若真是因今日之事杀了忠臣孤女,才是让边关将士寒心,引来朝局动荡。 而那黎芊音,似乎是吃定了他们不会摆明了将她处死,一跪就是两三个时辰,倒把他们为难住了。 “娘娘,刚才王府有人来报,那个叫云茵的女使......” 宫女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回禀。 “如何?” “她死的实在惨烈,据说是突然发了疯病,喊着疼痛难忍,撞死在王府的墙上了。” “哼,卖主求荣的东西。”皇后冷笑一声,“原本本宫也是打算让她事成之后自我了断的,这也刚好替本宫省了一桩事。” “可是娘娘,现在王府的人都在传,是鬼魂作祟......那黎小姐,要不就算了吧。” 许久,见上方的皇后娘娘缄默不言,宫女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雍容华贵的女人睥睨着双目,杀机立见。 “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奴婢失言,请皇后娘娘饶恕!” “本宫自然福泽深厚,况且,这世间的鬼神之说不过是诓骗无用之人,先太子活着的时候都斗不过本宫,死了又有何惧?” “陛下那边可有消息过来?”皇后语气明显不善。 “回娘娘的话,陛下那边......还未有音信。”宫人们诚惶诚恐地跪下一片,生怕再说错一个字惹来杀身之祸。 “传下去,告诉王府诸人,今天云茵这事,不许往外透露一个字。”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他来做什么?” 数年前,当今天子还只是监国时,原先的黎芊音曾在一场诗会上对其子李从闵一见倾心,而后也表达过爱慕。 这件事皇后是知道的。 现在她儿李从闵已贵为太子,若是黎芊音当下这模样被心爱之人看到,再做出许多错事来——意图伤害当朝太子,纵使前朝再有维护昭南将军之心,也于事无补了。 想到这里,皇后之喜立即溢于言表,起身,“走,出去看看。” 宫人前呼后拥鱼贯而出,看向黎芊音的眼神或鄙夷或同情。 跪在地砖上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 如今正值腊月,虽说她以用元炁护体,但刚来这里体力尚虚,加上寒风刺骨,黎芊音闭上双眼,摇摇欲坠。 直到一双乌皮六合靴驻足在自己身边。 黎芊音一下子清醒起来,却仍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等着对方先开口。 仿佛是在考验她的心理素质,来人停了许久,轻视傲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难不成,是皇上? 虽说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前朝,甚至整个洛阳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但后院中的事,终究也犯不着皇上亲自来管。 就在黎芊音在过去并不清晰的记忆里疯狂回想的时候,男人蹲下来,拽住她的后领连带着头发往后一扯,直接把她拎得跪直了身子。 “是你啊,黎芊音。” 第四章 太子 “是你啊,黎芊音。” 他松开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黎芊音跪直身子,缓了缓僵硬的四肢,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紫衣龙纹,金冠玉带,端的一副矜贵俊朗又意气风发的模样,年纪同昨日闯进来的李鹤飖不相上下,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 黎芊音被正午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两人对视了半晌,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李......哦!太子殿下!” 太子李从闵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往日里,这姑娘见了他不是红着脸,就是哭哭戚戚纠缠不休,他时而也乐意捉弄她一番。 可今日她看他的眼神,却是冷漠空洞的。 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看得李从闵有些心里发毛。 “黎芊音,你可真是个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女人啊。怎么,有了新欢,便不认得我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原本依着母后的意思是叫黎芊音主动招惹他,然后再借机治她个谋逆之罪。 可现在这情形,他自己倒像是个被人负心的小怨妇。 于是便越想越气,李从闵一甩袖子,背过身,满嘴讥讽地开口:“真没想到你如今竟变成了这幅样子,黎芊音,一想到你过去那般纠缠我,我就觉得恶心。” 四肢麻木得像是要脱臼了似的,加上方才惩治云茵消耗了太多的元炁。 黎芊音强撑着剧痛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那臣女便恭喜殿下了。” “恭喜?你怕不是跪傻了吧?” 李从闵气极反笑,也不去管黎芊音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姑娘苍白虚弱的小脸,克制住自己想要打她的冲动。 “好哇,那你倒是说说,这喜从何来?” 黎芊音退后两步,冲他行了个礼,随后说道:“臣女恭贺殿下识清了臣女的真面目,早日摆脱臣女纠缠,了却殿下一桩心事。” “你这话倒也不假,只是本王不解,昭南将军家风严谨,可你为何做出如此不正不洁之事?这竟都是真的?” “太子殿下,世间万事,真真假假有何定数?世人心中各有一把标尺,即便我今日告示全洛阳我是遭人构陷,又有谁信?太子殿下,您信吗?” 经此一言,他竟有些动摇。 只是再看眼前的少女,一袭血色的吉服脏乱不堪,可神色却是凉薄而寡淡的,即便容貌丝毫未改,但也与过去判若两人。 “我自然不信,黎芊音,你也不必为自己开脱。” 他很清楚皇后所做的一切,甚至亲自参与了某些安排,纵使同情她又怎样,他们终究不是一个阵营的人。 翊王,昭南将军全府,都必须死。 包括面前的这个女人。 “黎芊音,本王再说一次,这一切皆由你一人不检所至,是你不配嫁入皇家。今日父皇看在已故将军的份上不治你死罪,但却要代先太子休妻,将你逐出宫去,自生自灭。” 李从闵垂眸,纤长的睫毛掩去眼中的杀意。 虽不知黎芊音为何在生死之事前也能保持如此冷静,可既然她不上套,便只能另寻他法。 天子脚下,若让一个声名俱毁的孤女灰飞烟灭,岂不容易? 两人沉默着,可暗中却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不错,若要引蛇出洞,也必然要让蛇看到猎物,以为早晚收入腹中不是? “如此——”黎芊音再次跪地,冲着皇后寝殿的方向行了个大礼,“臣女叩谢陛下圣恩,叩谢皇后娘娘。” “太子殿下若无事,臣女恐扰殿下与皇后娘娘清净,便先告退了。” 刚想转身离开,便又被人拦下。 “黎小姐,请等一下。” 是皇后的随侍宫人。 “今日皇后娘娘凤体欠安,不便迎客,特赐酒一杯。” 黎芊音与李从闵闻言同时一愣,二人都没料到皇后如此耐不住性子,还未出宫门便行此下策。 “谢皇后娘娘大恩。”还未接过酒杯,她便敏锐地铺捉到酒中隐约苦涩的味道。 她笑笑,又行了一个大礼。 “臣女福薄,经此一事无颜面见皇后娘娘,更是无言面对父母。今日便借花献佛,以酒请罪,慰父母亡灵。” 当着众人的面,她手腕一翻,整杯毒酒尽数倒在了地上。 “黎芊音!” 殿内,皇后听闻宫人的回话,一怒之下砸碎了好几个玉盏。 “母后息怒。”李从闵唤退了宫人,俯下身子将地上的玉盏碎片一一捡起。 “母后,翊王和昭南将军死了,这黎芊音一个孤女,纵有万般能耐,想必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他递了盏新茶过去。 “但朝中翊王余党未清,昭南将军又在军中威望不检,若要解决这些,还得让他们犯下些错事才行。” “如今黎芊音犯下滔天大错,洛阳城内人人唾弃,那些高门显贵无一不是踩高捧低的——母后,戏台子搭好了,您就稳坐中宫,看那昭南将军府上下如何自掘坟墓吧。” 正当皇后和太子布局谋划之时,黎芊音已经出了宫门。 今日之事,属实铤而走险。 好在她拿定了当今天子李亶素爱贤名,必然不会重罚旧臣孤女。 她也料定,皇后纵然有杀她之心,却也不会直言要了她的性命。 如此才逃过一劫。 退婚,被逐出王府。 这也正是她走这步棋想达到的目的。 若身处宫门王府,又怎能步步为营,找到那些曾经对她妄下杀心之人? 天子李亶也好,皇后太子也罢。 还有昨夜被那个年轻男子带走的十字门的人,无故失踪,也定然会被他们调查。 风云诡谲,四野鬼伥。纵使皇城内外险象环生,屈辱谣言纷争不断。 既已入局,那便既来之,则安之。 此刻天色渐晚,黎芊音细细盘算着,拖着酸痛的病躯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定一定神。 纵使是死过一次的魔主之尊,骤失元炁护体,加之这短短两天时间的殚精竭虑,竟也几乎喘不过气。 行至府门口的小巷处,便能远远地看到将军府前空无一人,破败不堪,连盏灯都没有。 黎芊音一个晃神,绊在了白日里菜农留下的桩子上。 天旋地转,恍惚中迎面扑来沁人的竹香。 她再也撑不住,一瞬间昏死过去。 第五章 无字卷轴 整整五日,将军府内一片死寂,而府外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昔日的政敌,如今的对家,哪一个不是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将军府的笑话。 可却丝毫没有动静。 甚至有人猜测,她莫不是真的三尺白绫自缢府中了。 这是她昏睡的第五个晚上。 黎芊音醒来的时候,高烧退去,可身上还有些发热。 那晚救了她的人,到底是谁?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张俊脸。 她坐在床上,自知好笑地摇了摇头。 此去经年,早已物是人非。 当初尽管是她主动撩拨,但那红烛帐暖,耳鬓厮磨,竟都是假的! 为的只是毁了她的魔藏,散尽元炁,踏平魔窟,赶尽杀绝。 原本以为她恨足了他,可临到最后为何...... 以命换命,也是扯平。 只是他既已转了性子、忘却前尘,又何必再与她纠缠不休! 黎芊音叹了口气,收回意识。 纵使这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神识,她自不会去无故惊扰,可来日他若挡她复仇之路,定然叫他血债血偿! 油灯耗尽,放眼望去整个将军府尽是枯槁之气。 她阖上眼,催动元炁,只觉得身子一轻,三尺之内的虚空中浮出一层淡淡的紫雾,将她包围在中间。 聚炁,纳炁,也不知反反复复了多少次,一晃神又过了三四个时辰。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只觉体内轰然巨响——似天河倾泄,地动山摇,黎芊音睁开眼,原本浅棕的眸子,竟漆黑如夜。 “一到三重小天位,四到六重中天位,七到九重大天位,十重半神位,后即青霄位。” “呵,青霄位的元炁果然好用,纵使破败不堪寥寥无几,也使我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到达了一重小天位的境界。” 若是寻常修炼者,光是这一重境界,少则三五年,若是那资质不好的,穷尽几十年也不过就是个一重小天位的能耐了。 修炼许久,已是大汗淋漓,黎芊音扯开衣裳,赤着足迈进备好的浴池里,万分享受地休息了半晌。 一切结束后,她方才有机会细细看这将军府。 偌大的府内一个下人都没有,唯一的陪嫁女使云茵还替别人谋害其主。 再看门口横七竖八倒着的六个箱子,是与她一同被王府退回来的嫁妆,也是将军府上下能搜刮到的所有值钱玩意了。 没有钱,没有人手。 “你过去这日子过得可真窝囊。” 黎芊音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开始收拾箱子凌乱中的嫁妆。 “嗯?这是什么?” 一个看着有些年份的锦盒,模样倒是不值钱,可却被收在了嫁妆箱的最深处,还用各种字画首饰刻意地藏起来。 打开一看却只是一张无字的卷轴。 “难不成,是我忘了什么?” 理论上来说,这种神神秘秘的东西往往是万分重要的。 黎芊音记得,两年前,邺朝先帝在乱军哗变中被流箭击中而亡,而早早便被立为太子的翊王却去苗疆寻药未果,再未回来。 数月后,监国李亶亲自扶棺,为翊王建了衣冠冢,并称太子殡天。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原就子嗣凉薄,唯有身为先帝义兄的监国李亶能堪此重任。 为表忠孝,李亶素服跪于先帝灵前整整七日。 于是才有今日的天子。 而八个月前,昭南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刚传入洛阳,禁军把将军府团团围住似铁桶一般,说是替将军处理后事,实则抄家。 此事在洛阳城中被传得沸沸扬扬。 都说将军原本此战必胜,可因军中出现细作才致全军覆没,而禁军围了将军府,也是为了搜查审问。 可八个月过去了,搜查的结果却不了了之了。 黎芊音不禁猜测,那时禁军也许不是为了审问搜查,也非处理后事,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为保周全,再三确认四周无人监视后,她轻轻一抚,将卷轴连同锦盒一同收入神识之中。 但黎芊音没有注意到,在她取出卷轴的那一瞬,有个人影从将军府的屋顶处悄然离开。 当围在门口来自各房各院的打探消息的小厮等到第七日时,将军府的门终于开了。 黎芊音一袭素衣,不施粉黛,墨色的长发垂身后随意绾了一下。 语气清冽没有波动:“都让开。”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纷纷记起自己主子的命令,传话的传话,邀约的邀约。 那些名门的贵女闺秀们,无一不想打着赴会赏花的名号来找一找黎芊音的晦气。 这么多天以来,她虽不愿管,但门口的动静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她扬起唇角笑了笑,像是听不懂对方话中的讥讽一般,客客气气地说,“诸位盛情难却,芊音心领且感激不尽。然家中变故,杂事繁多,待芊音重修将军府,再宴请各位,以娱宾客。” 小厮女使们听了这话一个个的又纷纷笑开了。 “这黎芊音是傻的吧?别人不直说,她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了。” “是啊,不过一般人做了这种事也该把自己关死在房里了,她还好意思出来,可见也不是正常人。” “说的是啊,不过你听她刚才说的话没?她要重修府邸宴饮宾客?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家小姐去。” ...... 黎芊音冷哼一声,旁若无人地穿梭在人群里,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话一般。 此次出门,便是要去质库把家中那些闲置的首饰典当了,换些银钱。 途径顾府,正遇顾家家主的白事。 顾家长子在灵堂内摔了瓦盆,准备一家人扶棺出灵。 路边百姓见状,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顾老爷是个好人啊,也不过年过半百,怎么就走了......” 人群中有人叹息。 “真是可惜,顾家家主乐善好施,当年我沿街乞讨,要饭要到了顾老爷跟前,原以为这些富庶人家是看都不看我们这些人一眼的,没想到顾老爷竟亲自安排人给我找了份能养家糊口的营生。” “是啊,可顾老爷身子骨一直硬朗,别不是有什么内情?” 虽身在魔道,但黎芊音却并非没有感情的滥杀之人。 只是天下大乱,正道寡怜而伪善,唯行此道,才能大同。 原以为皇城内的高门显贵都是些豺狼虎豹,竟也有良善者。 闻言,黎芊音暗暗感慨了一声,正准备侧身让开等灵柩过去。 “嗯?” 她双目忽闪。 棺内之人,竟还有微弱的心跳? 难不成,真的如旁人所说,这顾家家主之“死”,另有隐情? 高门内院里向来是纷争不断,这她是知道的。 只是如顾家家主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怎也有人狠心下此毒手? 顾家虽只是商贾之家,地位不高,但却同时经营茶叶、盐务和漕运,富有四海。 若有顾家助力,那些窝藏在暗处、穷尽心血也只能勉强与她同归于尽的废物,岂不是很快就能找到? 唢呐声悲悲戚戚地吹着,渐行渐远。 “等一下!” 黎芊音不知何时移到出灵的队伍前,抬手捂住了唢呐碗口。 整条街道倏然都安静了,所有人都望向这个拦人棺材的白衣女子。 “这不是那个将军府的小姐吗?” “那个许给先太子,还大婚当日行下作之事的将军府小姐?” ...... 两边的人窃窃私议,无一不传到顾家人的耳朵里。 黎芊音目光幽暗,拦在顾家长子和队伍面前,定定地观察着面前这个穿着孝服、满眼血丝的高挑男子。 许久,他抬起头,哑声问她。 “请问姑娘,有何贵干?” 第六章 开棺 “请问姑娘,有何贵干?” 许久,他抬起头,哑声问她。 身后一同送葬的顾家人听了路人不堪入耳的浑话,已经按耐不住开始嫌弃地叫她让开,丝毫不顾及世家大族的体面。 见她也不出声,顾家长子便稍稍行礼,语气冷漠: “姑娘既然欲说不便,那就改日再说吧。” 还算客气,但冷峭的眉眼却暴露了他的不耐烦。 “公子,再不走,就耽误吉时了。” 旁边的人小声催促道。 男子轻应一声,便要推开她的手强行过去。 “且慢。”黎芊音的声音听起来柔柔弱弱的,却十分清晰地飘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郎中可是说,顾老爷虽平日里看起来身体强健,但却补虚,其实早有脑卒中之兆,却未发觉,以致昨日祸患?” 顾家长子一怔,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顾老爷昨日是不是头晕,呕吐不止?” 她继续问道,眉目淡漠。 “你想说什么?” “顾公子,我若是说,我能救令尊,你可信?” “什么?”男子冲上来扣住她的肩膀,眼底的血丝几乎爆出,“你什么意思,我父亲还活着?” “嘶——” 肩膀被对方抓得生疼,黎芊音皱着眉拍开他的手,看着他雅眉俊目、温润如玉的脸上布满颓废,却只是叹了口气。 “这怎么可能呢......你一女子,不会医术,也与我家并无来往,隔着棺,就算是宫中御医也无法断定吧。” “呵......”他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昭南将军之女黎芊音,且不论流言真假,虽不知你拦我父亲灵柩有何用意,但你今日所言,我属实不好相信。 不论流言真假...... 她冷笑一声,不屑,但又有几分无奈。 “想来顾老爷应该是昨日下午出事的,挣扎了一夜。可是,为何小敛、大敛、成服、吊丧这些都不进行,赶着今日就要送葬?顾公子难道半分疑虑都没有?” 对方沉默了一阵,掩下了复杂的情绪,“那你说,该怎么办?” “开棺,救人。”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一下子都炸开了。 “你个什么有辱门风的东西,糟践完自己家,又想来糟践我们家吗?” 顾家送葬队伍里一个女人率先叫出声,疯了一般地冲过来扯住她的领子就想伸手打人。 黎芊音直接抬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挡了回去。 “你,你这死丫头居然敢打我?” 女人张嘴就是颠倒黑白。 打你是吧? 黎芊音眨了眨眼,又是一副表面委屈的样子,可手上握着对方手腕的力气却又加大了些。 “啊——” 女人尖叫着挣脱出来。 “你们快看!这昭南将军府之女行为不检还来破坏我家的丧事!现在居然当街动手打人!你们看看我手上她打的印子——我要去府衙告你去!” 看样子,是个急性子的。 “方才明明是夫人先冲上来打我,我又何时打的你?” 女人露出的半截手腕干净雪白,丝毫看不出刚才差点被捏碎骨头。 “你!你这个小贱人——” “够了!我大哥尸骨未寒,你你你,你居然能说出这话!你这丫头也是没了父母的人,怎能如此.....唉!” 站在前面的一位中年男子拦住那女人,捋这胡须,模样也是气极。 与此同时,街边看热闹的人也是对她喊打喊杀不止,更有甚者,说要将她押去报官或是浸猪笼。 看到群起之愤的火烧得足够大了,此时走出来一位约莫四十余岁的女人,拉着她的手好言好语地劝道: “姑娘,你已经耽误我们这么久了,我们家青让是个好脾气的,但你这样一闹,终究不是个事啊。” 黎芊音不着痕迹地抽出手,细看这个女人,慈眉善目,保养得极佳。 “我既然敢当着众人的面夸下海口,又怎会没有没这个本事,倒是夫人你——这是在怕什么?” 她笑笑,随后转向顾家长子,“你等得了,我也等得了,就是不知顾老爷在那密不透风的棺中能否等得。顾公子,你说呢?” 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顾家长子挥了挥手,“回府。” “什么?”那个带头骂她的女人又跳了出来。 “青让,你这可是让你父亲灵柩不安啊。”那个和善的女人也有些慌了,赶忙上去制止。 这顾家长子却不理睬众人,似信非信地看着黎芊音,“姑娘,恕在下无礼,若姑娘救不回我父亲,该当如何?” 还未等她回答,他继续说,“若救不回,即便你曾是先太子之妻,今日你毁了我父亲葬仪,我也不会放过你。” 黎芊音勾了勾唇角,抬腿入了顾府大门,“先不说我从未想加入皇家,单说你爹,我若让他有半点虚,我就跟你姓。” “不过,若是我将令尊救活了——”她点了点刚才叫的最凶的那两个人,“我要她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 “开棺!” 顾府大门缓缓合上,她轻抬下巴,将顾府众人各色神态尽收眼底。 大厅内,棺盖掀开,顾老爷苍白的面容逐渐露出来。 有的亲眷见状,又开始掩面哭起来。 黎芊音伸手探入棺内,假模假样地去摸顾老爷的脉搏,两丝元炁顺着指尖探入血脉。 这毕竟是死人,她一个小姑娘胆子着实是大。 顾家众人见状,又往后散开了些。 “怎么样?” 顾家长子见她收回手,赶忙问道。 “来两个人,将顾老爷抬回榻上,我要救人。” 黎芊音起身,指尖点了点在一旁伺候的几个小厮,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许是她不容置疑的气质太过严肃,小厮们竟也没觉得不对,照旧听了命令,将顾老爷抬到了床上。 一群人又跟着前前后后进了内室。 见了一屋子的人,她蹙了蹙眉:“臭死了。叫他们都出去,留几个伺候的就行,然后把窗户都打开通气。” 这顾公子也不摆架子,听了她的话,不管顾家旁人的不满,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后自己亲自去把窗户一扇扇都打开。 “你把下人都赶走了,我使唤谁?” 他撇撇嘴,“刚才我见你在厅堂内不愿说实情,就想单独问问你,我父亲他的病,是否另有隐情?” 黎芊音净了手,不三不四地翘腿坐在椅子上,也不动作。 “你说的不错,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顾公子守在顾老爷身边,听闻这话,再一次试了试他父亲的鼻息。 方才一点鼻息都没有的顾老爷,竟然有了几分微弱的呼吸。 顾家长子大惊,慌忙对她深深地行了个礼,“在下顾青让,若姑娘能救家父,顾家全族,无以为报!” 第七章 还魂 她倏得展颜一笑,回想起自己前世能将死人复生的功力,果真是今不如昔。 “姑娘也不作为,这是何医术?” 顾青让一头雾水,虽说父亲的面色逐渐恢复常人的红润,但这寻常郎中治病,又是诊脉又是扎针,再看这黎小姐,坐在那里举止优雅地半盏茶下肚,却好似那看戏般。 “知道悬丝诊脉吗?” 直到现在,顾青让才定下神仔细看一看这少女。 樱唇琼鼻桃花眼,也不过十七八岁,可看人的目光却似活了近百岁的老道,远具超脱年龄的平静脱尘。 真是可怕。 顾青让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却不敢直言,只得硬着头皮接话,“悬丝诊脉没有丝,姑娘是神医。” “我既比那些半吊子的郎中强,有些法子自然不是你能懂的。” 像是猜透了对方的心思,黎芊音一边胡言乱语地瞎编,一边起身过去,伸手点了顾老爷印堂与膻中两处穴位。 只见躺在床上的人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狠狠弹了一下,竟主动坐起来,猛烈地咳出一口黑血来,随后又躺了下去。 “父亲!” 顾青让不顾形象地扑过去跪在床边,反复查看着。 有点用力过猛了。 黎芊音有些尴尬,一时间没有控制好元炁的力度,加上这魔道功法实属强劲,导致顾老爷一时间没缓过来。 她从神识中取出一颗丹药,塞进顾老爷嘴里。 刚入口,那丹便化作清水,灌了下去。 “放心,他马上就醒了。” 说着,不知从哪寻来了纸笔,黎芊音沾了墨,龙飞凤舞地写了份药方。 “你这字......” 话还未出口,便被少女一个眼刀堵了回去。 “你爱看便看,不看就还我。” 顾青让赔着笑脸,身后顾老爷已经缓缓起身,说要喝水。 无心去看那父慈子孝的场景,黎芊音背过身,手中拈出一只百蝶引。 这是一种可以指路的蛊虫。 沾了几滴方才取的顾老爷指尖的毒血,百蝶引便能顺着这毒的踪迹,找到那带了毒的吃食用物,甚至还能找到下毒之人。 出门前,黎芊音在府中寻到了先前原主养蛊的小葫芦,便一同收入了神识。 尽管有些蛊术早已随着她的转生有些淡忘了,但若与她前世的修为相辅相成,再加以发展,怕是往后那些仇敌,要死得更惨。 “黎姑娘救命之恩,我顾奎宏永世不忘。” 深厚如洪钟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此刻,顾老爷精神焕发地站在她面前,带着顾青让一同行礼谢恩。 “顾老爷太过客气了。” “好孩子,还叫什么老爷,就叫顾伯父吧。我与你父亲曾见过数面,昭南将军居功至伟,有女如此,何其幸哉。” “伯父,”她也不客气,直接应了,“芊音查到,伯父您是被人所害。这下毒之人,现在想必仍在府中,伯父如何打算?” 只听顾奎宏深深叹了口气,“虽说我信佛几十年,也从不苛待于他们,可如今竟被人害得连棺材都进了,险些丢了性命。若还要容他们,岂非太过愚蠢!” “正等着父亲这话呢,”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顾青让突然出声,看表情,似乎早有决断,“方才听芊音姑娘所说,这毒药名为雪上一支嵩,只要沾上便必死无疑——既是顾家内贼,还希望芊音姑娘和父亲,同我共演一出戏。” 顾家厅堂内,顾家几位亲长神色慌乱,坐立难安。 一看到顾青让与黎芊音从内室出来,便蜂拥般迎上去询问情况。 见到顾家长子面色沉重,似有哭过的痕迹,顾家三房那对先前对黎芊音动辄打骂的那对夫妻稍稍喘了口气。 “青让,如何啊?” 说话的,是那个慈眉善目温柔细语的妇人,顾家二房的遗孀。 原本是小门户出生,嫁给了身体残疾的顾家老二,后来丈夫过逝后,便一直窝在后院潜心教子,待顾青让也是极好的。 “婶婶......父亲他......” 顾家长子攥紧拳头,眼角红肿。 “夫人,顾老爷误食了东西,加之身体原本就有旧疾未愈,体内毒素淤积,伤了根本。若是昨日,我定是能救回来的,可时间......拖得太久了。” 黎芊音敷衍地行礼道歉,原本只是想让这顾家人欠她个人情,没想到这大宅院里真是麻烦。 堂堂魔主,居然跟一个臭小子在这有来有回地演戏。 荒谬。 “好孩子,你尽力了。既如此,你行行好,让我们老爷安心去吧。” 二房夫人滑溜溜的手又攀上了她的手。 只是这话说的—— “你个腌臜的小贱人,刚才口口声声说能让我们家大老爷还魂,能起死回生,还说什么让我们夫妻二人跟你磕头赔罪!我呸!你不是要打我吗?你来啊?我倒要看看,在我们顾家院子里,当着我们所有顾家人的面,你还真敢跟我动手不成?” 真是记吃不记打。 先前在门口差点被她废了一只手的四房夫人张嘴就骂,膀大腰圆的身子直接将她那瘦猴子官人挤了开。 “是啊,人从棺材里挖出来了,没救活,你倒说说怎么办?” 瘦猴子跟在他媳妇后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鸡飞狗跳,跟唱戏一般。 虽说这夫妻二人如此跋扈,可膝下有一子,弱冠的年岁,却不知怎么教育出来的,在顾家子侄一辈中最为孝顺,对顾老爷也颇为孝顺,每日晨昏定省一日不差。 而一直坐在边上不出声的是三房家的夫妇,二人成婚二十余年却无子嗣,可房中妾室通房也是一个没有。 男人每次想起身拉住四房夫妻两个,却回回被自家夫人拉长了脸瞪回去,属实是怕媳妇得紧。 一个温柔细语却话中带刺,一个炮仗一般的脾气,还有一个墙头草最是会隔岸观火。 果真如顾青让先前说的那样,顾老爷一人操持这么大不省心的一家,当真不易。 “算了算了,你们四房满嘴的打打杀杀,今日又遭了这样的事,算了,早些出灵吧。” 等到四房的胖媳妇巴掌差点落到黎芊音脸上的时候,三房家的长脸夫人开口了。 “好了,既如此,便再寻个好时辰,送大老爷上路吧。” 随后便伸手要叫小厮找堪舆师再算算时日。 “原来你们顾家,是四夫人当家做主。” 黎芊音笑道。 “哎?三房的,这大老爷没了,也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掌家管事吧!” 黎芊音话音未落,四房的瘦猴子便又跳起来,矛头对准了三房。 “别吵了。” 原本比过年还热闹的厅堂一下子总算安静下来一刻,四房家还是一副剑拔弩张的表情,气势凌人。 顾青让从袖口拿出一张纸,缓缓展开。 “各位叔叔婶婶,你们倒是先听我说两句。” 他“唉”了一声,“黎姑娘虽没有让父亲起死回生的本事,却行针让父亲清醒了一小阵子。” “什么?” 顾青让没有理会众人斑斓的表情,将手中的纸呈于众人面前。 “父亲弥留之际,尚有几丝力气,亲笔写了这份遗嘱。” 第八章 雪上一枝蒿 “这......这确实是大老爷的笔迹。” “这怎么可能呢,我当时明明亲眼看到他......” “夫人!” 四房的瘦猴子突然抬高了音量,把他家夫人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黎芊音抬头,眼中带笑地对顾青让挑了挑眉,对方立刻意会。 “二十多年前,我顾家也不过是广陵一代的小茶商,后经我父亲一人经营,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现在父亲留下遗嘱,各位叔叔婶婶也看到了,除了我们大房,以及二房、三房的份例,父亲竟未留给四房一个铜钱,只说开恩让您一家暂居顾府。四叔叔,您说,父亲这是何意啊?” 顾青让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看得四房夫妻二人面目红赤。 “你休要胡言!大哥必是因弥留之际痛苦万分而昏了头脑,漏下了我们夫妇二人!头脑不清晰写下的遗嘱,怎可作数!况且当时房内都是你们的人,你小子该不是为了贪图我们顾家的家当才诓骗我大哥写下这份遗嘱吧?!” “你们顾家?”顾青让冷笑,“那四叔叔,您的意思,就是要违逆我父亲了?” 此话一出,双方皆是沉默,就连那怼天怼地的四房夫人此刻也是又慌又气。 这夫妻二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既然如此,那便算算别的账吧。” 顾青让在众人惊惧的注视下,端出用盘子装的半块糕饼。 尽管这糕饼已被吃了半块,但还是能看出先前做工精致的模样。 “这怎么......青让啊,这样一块糕饼,当着外人的面,就别端出来了,叫人笑话。” 三房的长脸夫人见到这糕饼也有几分不知所措,连忙站起来对着身边小厮疯狂使眼色。 却被顾青让的人一同拦下。 “雪上一枝蒿,各位可小心些,若是不小心沾着了,便只能下去同顾老爷作伴了。” 这糕饼便是方才那百蝶引顺着此毒的踪迹寻来的。 当然,还有四房那边不干净的手。 黎芊音敲了敲那鎏金的银盘,却似敲在了在场众人的心上。 发黑的盘底昭然可见。 “说说看吧,四叔,四婶婶。这糕饼,可是您家儿子,也是我的堂兄弟顾青念亲自送过去的。” 顾青让坐在厅堂上,轻轻把盘子往四房夫妻二人的方向推了推。 “都说我这堂兄弟最为孝顺,几个兄弟中,我父亲也是最疼他的——怎么,谋害亲长?果真孝顺。” “是她!是他们夫妇二人蒙骗了我家青念!” 四房的胖夫人再也绷不住,指着三房几乎跳了起来。 “顾家上下谁不知道我家青念最为孝顺,长辈说话没有不听的!半个月前,这对黑心的夫妇使唤我家青念给大老爷买糕饼每日孝敬,他自己也不知道昨日的糕饼中竟被他们三房下了毒! “你们在说什么?这下毒之事,我们可万万不敢做。况且大老爷待我们极好,莫不是你们四房妒忌大老爷给我们分了家产,却唯独没有你们家的,便到处攀诬不成?” 三房的夫人说话格外利索,而四房的胖瘦夫妻两人却百口莫辩。 “还有你!”见吵不过三房,这四房便把矛头冲向了平日里善说好话此刻却不吱一声的二房那位。 “是你天天来我们面前哭哭戚戚,说你一个寡妇在顾家实在是苦,没有丈夫依靠还要养一双儿女,身边又无银钱,若是能分了家产我们三家都能富贵,便说让我们找个机会把大老爷结果了最好!你现在事息宁人装哑巴了?” “我何时这么说过?”那位慈祥恺恻的妇人听了这话捂着胸口直调眼泪,“不错,我是说这日子苦,可你们夫妻二人,也不能见我一个寡妇势微,造些假话来拉我下水啊。” 即便是前世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假模假样的正道之士较量过上百回的黎芊音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夫人的演技,若是不知情的,可真的要动容了。 跟她有的一拼。 “好你们两家!如今既然撕破脸了,那便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行了!” 一阵内里深厚的气息从后宅传来。 “四弟,你说的不错,既然撕破脸了——那我们便去官府一同分说分说。” 只见顾老爷顾奎宏精神焕发,看气色竟比原先还要厉害许多。 经过黎芊音,顾奎宏点点头,笑意深不见底,却有几分捉摸不透。 紧跟着,顾府的账房先生也过来了,手中托着一叠纸。 “老爷,方才按您的吩咐,我已将二房、三房以及四房几位说话的内容全部记录在册,若查问起来,也好解释。” “不错。”顾奎宏称赞了两句,随后转而对众人道,“也是我不好,这些年,我一心想着兴盛顾家家业,却唯独忘了管家需严之道,才纵得你们造成今日祸事。” 他看着顾青让,“我知道你们对我叫让儿掌家一事颇为不满。自夫人去世后,我再未娶妻,膝下也是子嗣凉薄,唯有让儿这一义子。” 黎芊音一愣,原来顾青让,不是他亲生的。 顾奎宏继续说,“虽说让儿与我并无血缘,但既入我顾家的门,便是我的亲生儿子。更何况他才学谋略远超你们众人,若我百年之后,顾家若有他接管,我也可瞑目了。” “顾老爷,怕是不能瞑目了。”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顾府大门竟被来人直接撞开了去。 府外远远地围着些许凑热闹的群众,却无一人敢上前看个清楚。 “何人?” 顾奎宏一声利喝。 只见对方一身玄色长袍,凌然而声寒,腰间配着一把施龙凤环的错金环首唐横刀,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刀柄上。 而最惹眼的,却是对方那深红鬼面具后的一双眼,幽冷深邃。 “敢问这位公子是何身份?”顾奎宏挥了挥手,示意围在两边的家仆们退下。“公子带了这么多人,贵步临贱地,我们顾府怕是要招待不过来。” 可对方却不搭理,漫不经心地开口: “顾公子还在这里站着聊家常呢,运往北境之地的粮草出了大差错,被一锅端了——顾公子真是沉得住气。” 这个声音—— 鸳鸯交颈,被翻红浪。 她怎么会忘! 感受到对方灼灼的目光后,只听见一声冷冽阴鸷的嘲讽: “哦?这不是昭南将军府的黎小姐吗?竟不知你二人这般交好。是私情?还是长辈的交情?” 第九章 礼字门主 “哦?这不是昭南将军府的黎小姐吗?竟不知你二人这般交好。不知是长辈的交情?还是私情?” 那人黑眸微眯,面具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可说话却句句讥讽。 “怎么,传闻姑娘大婚之夜偷人,该不会就是这小子吧。” “公子这话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黎芊音沉下脸,“难不成公子在我大婚那日偷偷溜进翊王府,藏在我床下偷看?” “呵......”面具下的那张脸似乎有点变形。 许久,他闷闷的声音传过来,“也没这么好的兴致。” 看到男子锁骨处所绘的墨色十字蛇纹的图腾,顾青让大惊,忙走上前,与他父亲顾奎宏一同深鞠谢罪。 “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当年兴教门之变,官兵无力平叛,若非陛下在危急存亡之际建立十字门东山再起、抵御叛军、卷土重来,我邺朝必将山河动荡,国之不国。只是不知大人是十字门哪位门主?” “顾公子好眼力,在下礼字门楚言礼。” 这李鹤飖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居然自称是十字门中的礼字门门主? 若真如他所言,可大婚那日,同样的刺青......他竟亲手弄残了自己门下之人? “途中听闻顾家出事,便直接捎了官府的人过来给你们做个见证,如此才好烦请顾公子跟我们走一趟。” 男子颔首,未等顾奎宏反应,便直接叫东都府尹进了门。 老府尹颤颤巍巍地,像是怕极了他。 “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我就在这等着。” 话音刚落,一位伶人恭恭敬敬地低着身子,从一群带刀侍卫中走出来,搬了把太师椅放在顾家厅堂门口。 他张扬跋扈地坐上去,翘着腿,手指有节奏地点着扶手,眼神玩味。 “请吧。” “府尹大人,”记事的账房先生立刻将刚刚记录的几房人的对话悉数呈了上去,“这是方才记录的各房的言论。” 一直闭口不言的三房按耐不住,率先开口:“大人,这四房的话,就是想拉我们夫妻下水,不能作数。” “不能作数?好哇,既然如此,就让府尹大人派人去桂香斋问上一问,半个月前是不是你们三房的先买了那糕饼送给大老爷,而第二日叫了我儿青念去请安之后,就变成青念连续送了十多天,直到昨日出事。我们最多也是糊涂失察,可他们是蓄谋已久!” 四房在吃了许多亏后学得机灵了很多。 另一边话,还没等四房说完,便有官府的人跟去了桂香斋调查。 此刻三房家的脸色如蒙了土灰一般难看,恨不得将老四家的两口子生吞活剥了。 眼见着一刻钟马上就要到了,府尹拎起袖子擦了擦汗。 “按我朝律例,诸谋杀期亲尊长,皆斩。考虑到你们谋害顾老爷未遂,虽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逃。将涉案的几个人,先带走吧。” 一语完毕,府尹大松一口气。 “黎芊音,你这个天杀的!好好的路不走,为何非来找我家的晦气!” 听闻自己所犯之罪乃十大不赦,即便不死也要在狱中脱一层皮,四房夫妻二人如困兽犹斗,未等周围的人反应,直接朝着黎芊音这一始作俑者扑了过来。 正欲下死手反击,突然余光瞥见门口坐着那人面具下审视的眼神,黎芊音止住了手中的纳炁,硬生生地接下这一巴掌。 这一掌定是使了两百分的力气。 “顾公子,刚才进门之前,我说什么来着?” 她擦了擦嘴角渗出的些许血丝,似笑非笑。 “若我救了你家家主,便要这二人磕头道歉。这话可还能算数?” “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今日就算我磕死在这厅堂上,也绝不会伏你半点软!” 被扣押跪地的四房二人此刻面目狰狞,仿佛穷巷中的恶犬,满嘴怨毒之词。 官兵面前,不能聚炁杀人,倒是能让他们常常毒蛊的苦头。 她刚想掐诀,只见眼前光线一暗。 一个挺立的身影挡在面前,那人漫不经心地笑着,可却一脚踢在四房男人的胸口,将其重重地拍在墙上。 “先行刑,再押内狱。” “打。” “大人,这......好像没有动私刑的说法......” 从始至终一直候在他身边的那个伶人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景烬,你这差事办得是越发好了,我的事你也来管?” 趁乱中,黎芊音拈了腐石蛊,右手在虚空中极快地画了个印。 这蛊虽不一发致命,但却会让内脏逐渐化为腐石,一年之内从内而外地溃烂而死。 更为痛苦的,是它带来的车裂般的绞痛。 “啊——” 板子拍在身上,加之五脏六腑几欲撕裂,这对嘴硬的夫妻终于忍不住开始求饶。 “父亲,母亲!” 这时,从府外饮酒结交的四房之子顾青念姗姗来迟,见到这血肉横飞的场景,想也不想便以肉身之躯趴在他母亲身上为她挡住棍棒严刑。 虽说也是个扶不上墙的公子哥,但确实如众人口中所说,是个实打实孝顺的。 “大人,再打的话,这腿就要断了。” 男人透过面具,低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身边阴鸷的少女。 “继续。” “大人,大人,求求您别打了。” 顾青念一边护住他母亲,一边不停地磕头求饶。 “大人,昏死过去了。” 感受到身边之人的眼睛像是长在她身上一样,黎芊音紧蹙着好看的眉毛,定睛看着面前二人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未曾眨一次眼。 “小妖女,”按捺这么久,他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子在这个比他矮大半个头的少女耳边调笑了一下,语气一如大婚初见那日。 “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狠心,日后定是未来可期。” 她也不看他,扭头就走,绷着一张小脸,样子凶得很。 一炷香燃尽,倒在香炉中的灰烬里。 “行了,抬走吧。” 他大手一挥,继续说,“只是劳烦顾公子,还需同我走一趟。” “哦对,黎小姐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听闻还有起死回生之力,不妨也帮我看看?” 第十章 六合迷障 洛阳城外,晨钟暮鼓。 “礼字门楚言礼——他还活着吗?” 马车上,黎芊音凝神看着对面男子缓缓摘下面具,露出谪仙般的一张脸。 他手中把玩着那副深红鬼面具,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 “说说看,还猜到什么了?” “天色不早了,你带我出城,还与我共乘一车,公子真是不把我的名声清白当回事。”她移开目光,拨开帘子,浅浅看了一眼窗外。 “别人口中的世俗纷说,是最不重要的,姑娘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看着她,笑得不明所以。 “虽不知你今日为何多此一举去趟顾府,但你可曾想过,你假扮楚言礼一事早晚会被天子知道。如此冲动,是将顾府放在万劫不复之地。” “顾府此刻,已然万劫不复。” “什么?” “你放心,府中诸人在我们离开时就已经被我安置妥当,等到天子的人到了,那顾府,不过只是空壳而已。” 他往后一靠,微眯双眼,泰然自若。 黎芊音略略沉吟,“你倒是算得准。只是那顾家二房的遗孀,似乎是皇后的人。顾家三房四房事到如今也没想到,毒害顾家家主,也有她的手笔。” 那百蝶引追踪到的不仅是那盘有毒的糕饼,还有二房夫人袖口处的别过毒针的痕迹。 “顾老爷被毒后膻中位置的那处针眼,才是致他于死地的关键。不过这件事,已经无从查起了。” 黎芊音复杂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了一次又一次。 明明如从前一样五官温润,可棱角间却沾染上些许戾气。 对方没有预兆地突然睁眼对视上去,她心底一惊,有些无措地看向别处。 “我知道,”他挑了挑眉,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当今皇后妄尊自大,却总是掂量不清自己,自作聪明,那顾家二房的遗孀确是有些本事的,但不过就是些内宅的争斗罢了。放心,翻不起什么浪。” “话说回来,”他俯下身子,贴她更近了一点,原本车内有些狭小的空间变得更窄了,“你刚刚不是问,不知我今日为何多此一举去趟顾府?那你想知道吗?”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勾引和促狭。 “罢了,我没兴趣。” 黎芊音有些气自己不受控制泛红的耳尖,细长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语气颇冲。 见到美人嗔怒,他忍不住失笑。 “话已至此,我倒有一事好奇。” 他顿了顿,继续问道,“传闻黎小姐大婚之后性情大变,难不成以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都是装的?可为何现在又不装了。” 见她许久不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倒是觉得,姑娘现在的模样,甚好。”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黎芊音立即警觉起来。 “你呆在车里别动,我去看看。”说罢,便带上面具,起身跳下马车。 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外面丝毫动静也没有,甚至连虫鸣声都不见了。 黎芊音觉得有些蹊跷,准备拉开帘子看一眼。 可指尖刚触碰到车帘,便听“嗖——”得一声,一把匕首瞬间从外面飞进来,直刺她心口! 黎芊音闪身一躲,那锋利的刀刃从她扬起的发丝间堪堪擦过,顿时削掉了一缕长发。 可还未等她再次反应,车外竟如倾盆大雨一般,无数匕首竟冲着她从天而降,穿过马车的隔板,钉在她身侧! 白衣少女拔起其中一把匕首,足尖轻点,一边躲避着迎面而来的刀刃,一边聚炁破车而出。 刀山剑树,茂林修竹。 唯有一车一马。 方才那些密密麻麻飞来的匕首,除了她手中那把,竟全都不见了。 不知是怎的受了惊,那匹拉车的快马,嘶吼一声,随即踏着步子,冲进迷丛中去了。 只留下一堆破烂的车板。 正欲往前走,只听这深林上空,盘旋起一阵桀桀的笑声。 “早听闻灵丘魔主芊音战力无双,老朽今日特意为你备下这六合迷障,尊上可还喜欢?” 声音忽近忽远,又似转瞬贴在耳边。 原来,是位故人。 黎芊音闭上双眼,聚炁凝神,刀尖指向声音所在之处穿破冲冲屏障刺了过去。 “叮——” 一个额头贴了她名字的木质人偶,被她用匕首深深刻入眉心三寸。 她一怔,放眼望去整片树林,竟有上千万个一模一样的木人将她围在阵法中! “哈哈哈......” 那人不知在何处抚掌大笑,“没想到尊上如今沦落到只有小天位的境界,怕是连我门下只会些花拳绣腿的门生都打不过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年你以一己之身祭阵,无人生还,可转生之人不止你一个,且我们这些远离阵眼之人却境界俱在!你可料到?哈哈哈......” “黎芊音,今日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现在功法尽毁,如同废人;而我正道者,向来不会恃强凌弱。我只想看到你在这六合迷障之中与这些木头人——也就是你自己——” 一个老者的声音忽然拉近,在耳边嘶哑地低笑。 “——自相残杀,疯、魔、致、死。” 黎芊音秀眉紧缩,进而抬手向身侧又是尽全力一击。 剑气扫过之处,又是一个木人。 而这次,木人锁骨下方被她狠狠劈开的那一处,竟在她自己身前一模一样的位置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 “呵,居然还有这一手。” 她吃痛地捂住胸口渗出的血,肃杀的白衣一下子被浸湿一大片血红。 六合迷障,原是六位正派长老为修炼后辈意志所布阵法。虽然厉害,却因是正道,不会伤人根本。 所以,即便是现在这阵法稍有改动,也不会如邪魔般使些太过阴狠毒辣的法子。 这阵中每一个木人,都是入阵之人心中的恶念。 恶念越深重,木人也就强大。 前世,她也曾走过这阵。那时她道行尚浅,花了七天七夜走出阵后,竟直接提升了一层境界。 “如此看来,这老道倒是来助我的。” 又见故人,熟悉的恨意似烈火焚身。 她眼底的兴奋扩散双眸,周身迸发出修罗般可怖的暗紫元炁。 “只是今日,我还没吃饭,不如速战速决。” 第十一章 入魔 “五曜循环九精中,乾坤尽落往来空。 心生六合无再复,旬空倒走十二宫。” 阵内没有时间流逝。 不知已经屠了多少木人,白衣少女浑身浴血,双目猩红,周身暗紫元炁阴狠乖戾,如修罗般可怖。 鬼声呜咽,每刺入一刀,自己身上的伤口便多一处。 方才她强行突破境界,担着被元炁撕裂神识的风险,生生迸出青霄位的功力来。 全部经脉骨骼俱断,没有一处好的。 她散落一身黑发,“咔嚓”一声,拧断了最后一只木人的脖子。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自己脖颈处的剧痛。 黎芊音抬头远望着眼前的景象。 隔着一道不宽的悬崖,银河倒悬,水泄如柱。 整个六合迷障,只有一处生门。 而这巨大瀑布之后的巨石,便是了。 她定睛看着石壁上刻的四句口诀,指尖一弹,将手中的匕首丢了过去。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匕首在触碰到石壁的一瞬间,竟转了方向,直直地朝她眉心刺过来! 她一挥宽大的袖口,挡住一击,但此刻身后只听“轰隆”巨响,空中弥漫着血雾气,红云避日,风尘四起,远处又是更多的一批木人群情激奋,如发了疯一般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无数木人将她团团围住,扼住她的喉咙,不断绞紧,压于尸山之下。 “心生六合无再复,旬空倒走十二宫......呵......原来是这样......” 黎芊音满口血腥,她吃力地抬手用元炁护住心脉,随即握住那把已经被削断了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割向自己的颈部。 鲜血喷涌而出,滚落大地,顿时罡风烈烈,天地色变。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一只只木人纷纷捂住自己的喉管,发出奇怪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身形扭曲,异常诡异。 黎芊音已然倒地,生机所在,已是死脉。 随着紫光乍现,木人不分敌我地互相扭打撕扯着,连带着黎芊音,一起坠落悬崖。 “小妖女,小妖女!醒醒!” 唇间有些许湿润,似乎是被喂了点水。 有人叫她。 声音如此耳熟。 呵,她堂堂魔主,就算给别人十个胆子,也没人敢对她不敬。 除了那人,还有谁会这么叫她? “李鹤飖......你何时变得这么吵了......” 玄衣男子一怔,他似乎从未对她说过自己的名字。 “长这么大可从来没人敢说我吵,喂,你醒醒。” 他收回刚刚为救她所行之针,拍了拍这个躺在地上已经开始说胡话的黎芊音的脸。 “啊。” 月明星稀,此刻,已是半夜三更。 她茫然地睁开眼,随即被他手中火折子的亮光照得眯了眼。 看着面前男人慌乱的神色,一瞬间,恍若隔世。 “你乱跑什么?” 见她醒来,李鹤飖立刻收起了担忧,换上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 黎芊音坐在原地愣了许久,半晌后,目光才逐渐恢复焦距。 破而后立。 六合迷障本非寻常阵法,无数木人更是由她的恶念反射而成。 可是此仇未报,恨意如何消散! 那石壁上刻的是破阵口诀,也就是说唯有她死了,才能除掉心魔。 只是现在,是真是幻?还是又掉进一个更大的年轮里? “顾青让呢?他在哪里?” 黎芊音坐直身子,一脸怀疑地看着对方。 听了这话,李鹤飖一下子瞪大了眼,表情再也绷不住,语气夸张地开口: “你这小妖女,未免也太忘恩负义了!” “那时四面全是十字门老二的人,我们的人中了埋伏被打散于林中,我怕你遇到危险特意折回来,可马车里竟空无一人!” “那良字门主手下的人身法莫测,我瞧那路数不像是中原人,便一路跟着他们的踪迹寻到下游。” “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已呈死脉,且全身经脉尽毁,伤口可怖。尤其是脖子上那一处,若是换了旁人定是死得透透的了。多亏我拼尽浑身神医术用天罡针护你心脉救你性命,你居然先去惦记着顾青让那小子!你这心还是肉长的吗?” 见他喋喋不休,表情崩溃,想必应该不是幻像了。 黎芊音点了点头,态度诚恳地开口:“抱歉,是我思虑不周,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了。” “你不是叫我李鹤飖吗,怎么又改叫公子了?” “什么?” “亏得那日我去顾府一看,否则你们的交情可是要越来越好了。” 他冷哼一声,手上却没有闲着,脱下自己的外袍丢给她,嘴里却十分嫌弃地说,“赶紧穿上,要是得了风寒,可没人背你。” 她抿嘴笑笑,顺从地披在自己几乎被血浸染成全红的白衣外,试图起身站起来。 没想到身上的伤竟好的如此快,断掉的骨头也被很好地接上了。 尽管走路仍然轻飘飘的,可相对原先身上每一寸都遭受着凌迟般的痛苦,竟不值一提。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李鹤飖转身走过来,在她的背部又行了一针,随后食指中指在她肩上轻轻一敲,银针弹起,她顿时觉得行气无比通畅。 “这样的皮肉伤,与我而言易如反掌,”他塞给她一个乌木令牌,随后说,“虽希望你日后一切顺遂,但若真的遇到什么麻烦,随时可以来找我。” “不用,”黎芊音抬手推回去,另一只手却从虚空中拈出一只浑身碧玉的小虫。 “蛊虫与种蛊之人心意相通,你若愿意吃下这追踪蛊,日后你我便能互相探寻对方的位置,岂不是更方便。” 李鹤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愉悦,他接过那蛊,爽快地吞了下去。 “你我原本萍水相逢,直到今天也不过只见过两次,你倒真不怕我害你。” 少女的目光复杂,微微弯起的桃花眼中透着几分狡黠。 “无妨,”他笑着打趣道,“你若要害我,我便生生世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言语间,二人打着光线微弱的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沿着河道往上游走去。 “可恶,这六合迷障专门为她准备的,黎芊音如今突破境界也不过只是二重小天位,怎会被她这么轻易就逃出来了。” “无妨。”山顶处,一位老者握紧手中深青色刻着九道符文的蛇头木杖,对着地面用力一敲。 淡青的迷雾瞬间散开,笼罩了整个山谷。 “不过,那男子的身份倒是有趣。” 老者捋了捋胡子。 “世人向来只知翊王,却鲜有人知其姓名。” “可如今看来,那据说已经亡故的先太子李鹤飖,居然还活着。” 第十二章 绝境 只听天地一阵颤动,整座雾孤山随之一震。 二人走在河边,有几块碎石滚落下来。 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坡,路陡得很,有些难走。 “嗯?走不动了吗?” 李鹤飖站在风中转身扶了她一把,雨水打湿了玄色长衣,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还好。” 她弯下腰,有些吃力地缓了口气。 六合迷障中,她耗尽了全部的元炁和体力,又险些丧命,现下已是强弓之弩了。 “忍着点。”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峭壁处寻了一根藤条,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随后用力的绑在她和自己的腰上。 后半段山路,黎芊音虚弱得像张纸,几乎是被他连拉带扯拖上去的。 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恍惚之中看见,天边再一次泛起了鱼肚白。 已有两日没有吃东西了。 她脸色惨白,忽然间天旋地转,脚一软,倚着一棵树就倒了下去。 “小妖女,”他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往她口中送了一颗药,“你别睡,我去给你采些果子来,你一定要等我,千万别自己跑了。” 也不管她听没听到,李鹤飖为她拢了拢先前为她披上的外衣,随后闪身入了林中。 “哎?那好像有个女人?” “怎么一个人倒在这里,难不成是死了?” 迷糊间,有脚步声窸窸窣窣地过来,“没死,你瞧,还有呼吸呢。” “嘻......这汉人女子长得是真水嫩啊,这模样怕不是个官家小姐,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她艰难地睁开眼,六七个猎户装扮的粗鄙汉子围在她身边,还有个领头的,甚至大着胆子凑过来捏了捏她雪白的手。 “咳......滚开。” 黎芊音翻开手,“啪”得一声打在对方的脸上。 不痛不痒,男人倒抽了一口气,却是更兴奋了。 “这小丫头性子倒是烈得狠,来来来,哥几个把她抬回去,今晚加餐!” “乌卓老哥,你这离了家胆子竟变得这么大了,嫂子要是知道你来洛阳玩得这么花,怕是要把房顶都给掀了!”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 这个叫乌卓的男人似乎是落了面子,有些羞臊,气得直接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根手腕粗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地就将无力抵抗的黎芊音捆起来,扛着扔到了马背上。 他拽着黎芊音散落的黑发,强迫她抬起头。 随后拍了拍她的脸,神态猥琐地笑道,“不用慌,等回去哥哥好好治治你的病。” “小妖女!” 雨停了,回来的路比去时更好走。 不足一个时辰,李鹤飖怀里揣着一兜果子和一些疗伤的草药,赶了回去。 然而,他远远的望去空无一人的林中,心里猛地一沉,隐约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那原先她倒在那的树根边的草中,乱糟糟的,像是有很多人踩过的样子。 而那靠着的树皮的位置,还残留着些许血迹。 “小妖女?” 这十字门的人尚且还在暗处,他不敢太过声张,只得一边迈开步子朝着更远的方向疾奔,一边压着嗓子低声喊她。 “该不会被十字门的人发现抓去了吧......” 他心下焦急,忽然想起前日夜里吃下的那只追踪蛊。 蛊虫与种蛊之人心意相通,你若愿意吃下这追踪蛊,日后你我便能互相探寻对方的位置,岂不是更方便。 他阖上双眼,尽可能地平静心绪,无声地默念她的名字。 “芊音......黎芊音。” 哈哈......李鹤飖,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皱紧双眉,脑中似乎零碎地浮现出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心中猛的一跳,不知为何,听到这声音竟有些心虚。 连忙打消了杂念,再近一点,他好像看到...... 少女衣衫凌乱,手中持猎刀,瘫倒在血泊中。 “芊音!” 他失声叫道。 再就是,一片黑暗。 雾孤山北面,有一处矿口。 虽已荒废多年,但矿口原先的矿工却仍有零散几户住在那边。 也有些沙陀族的人住在这里,通过打猎和卖些皮货维持生计。 “喂,小子,你来这做什么?” 一个虎背熊腰眉眼深邃的外族汉子拦住他,厉声喝住。 玄衣男子提着那把施龙凤环的错金环首横刀,仿佛不曾听见一般直闯而入,稍抬脚步,便转瞬移身数十米,身形快得惊人。 还未等对方反应,眨眼间就到了那个名叫乌卓的男人居住的二层小楼楼下。 “不好,他是那女人的同伙,快拦住他!” 男人大吃一惊,闯进棚子里连敲了几下警示用的铜锣。 李鹤飖手腕一翻,长刀直接劈开了小楼的木门。 随着屋内灰尘四面扬起,几个矿上沙陀长相的打手和猎户手持宽刀,将他团团围住。 他手指紧扣刀柄,如漆如墨的双眸压抑着淬了毒的冷意,随后轻声说: “滚开。” 打手们见势往后稍稍退了一步,时刻警惕着他无所征兆的杀戮。 “我劝你赶紧回去,这没你要找的人。” 有人斗胆叫了一声。 他左右环视了众人,沉默片刻。 手指微微一动,只听“唰”得一声,身边一人的脑袋竟被齐根砍掉,飞到身后那个在矿口拦住他、随后又匆匆赶来的猎户面前。 “啊!!!” 八尺壮汉发出杀猪般惊恐的尖叫,他疯了一般踢开那个死不瞑目的人头,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再试试?” 李鹤飖长睫低垂,手指拭去刀刃上残留的几滴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幽怖的笑声,不寒而栗。 此时,有个人身下传来滴答的水声,他歪头一看,居然被吓得尿了裤子。 “呵,”他冷哼一声,抬手用刀指向那人的鼻尖,“你来说。” “大......大侠!我说,我说!今日我们头儿捡回来一个中原的姑娘,原本只是想玩玩,但没想到那个姑娘看着病恹恹的,疯起来竟废了我们头儿的一只手!” 看着面前男人的神色越来越暴戾,他一下子跪下来,磕了两个头。 “大侠饶命!我也是等我们头儿把那姑娘塞进房里才知道的,此事与我无关啊!” 李鹤飖收回长刀,一手推开挡在面前的人闯了进去。 只见一楼空无一人,他强忍住滔天的怒意,眼中似有闪电纵横,直逼二楼卧房。 看着这带着一股男人体味的房间中溅开的满墙的血,他眼梢微红,瞳眸紧缩,一身威压宛若人间厉鬼。 “你敢骗我?” 他一把抓住身后那个猎户的脖子,将其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关节泛青的手指慢慢收紧。 猎户的双手在半空中无力地抓了几下,几欲窒息。只听见男人唇齿间尽是怒火,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告诉我,人在哪里?” 第十三章 枯井 房中血光四溅,却空无一人。 李鹤飖单手掐住身后猎户的脖颈,缓缓收紧指尖。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索了此人性命的冲动,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逼供道: “告诉我,人在哪里?” “呃......” 猎户双手在半空中无力地抓了几下,强烈窒息的感觉使他脑中一片充血,只得勉强发出声音以示求饶。 怒火冲天,似是发觉手下之人几乎要命丧黄泉,李鹤飖松了手,如同丢一块破布一般将此人甩出去拍在墙上。 那猎户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两眼放空,怔了好一会,然后爬到李鹤飖脚边,伏在地上说道,“大侠!小的、小的不敢骗您。那姑娘确实是被带到这里了,这血,是我们头儿的血!” 他缓了缓,继续说,“我们头儿气坏了,便命人把那姑娘扔到了矿洞后面的枯井里,枯井通着废矿,用巨石压住,说让她自生自灭。只是前两日不知怎么的,那枯井里竟生了无数条蛇,好像是全山的蛇虫都跑到那井里去了!如今......已是一个巨大的蛇窟!” “大侠!小的无意瞒您!只是在您来之前,我们头儿就说明了,要是有人来找,便拖上个半刻即可。若我们没有做到......我们一家老小远在他乡,他们的命都在那几个管事的手里啊!” 猎户嘶哑着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将脑袋不停地往地上磕,流血了也浑然不知。 蛇窟...... 他没心思同情这人的悲惨遭遇,握紧手中的刀,心往下沉了一沉。 “带路。” 眼中暗藏杀机,薄唇成线,精芒掠眸,隐含残冷。 矿洞入口,几个沙陀长相的壮汉,从里面迎了出来。 其中带头的那个被称作乌卓的男人慢慢踱着步子,护着那只被断了手包扎起来的右手手腕,看向李鹤飖的眼神中有几分得意的快活。 “哟,你就是那臭婆娘的情郎?”他望了望对方手中的长刀,又看了一眼他身后围成一圈的打手,“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让我们家所有的伙计都来了。” “她人在哪?” 拇指压在刀根处,那横刀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怒意一般,随时准备夺鞘而出。 “哎,别急,大爷我今天不痛快得很,不仅肉没吃着,反被咬了一口。还有啊,我瞧着这些兄弟们的样子,应该是被你欺负了不少,你若是能乖乖地让我们一人揍你一顿,我就......啊!!!” 话音未落,惨叫响彻整个雾孤山。 “现在呢?可以说了吗?” 李鹤飖一个闪身转到他身后,刀夹在对方的肩上,冷冷地看着面目扭曲的乌卓。 而地上,是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甚至那粗糙肥厚的手指还在抽动。 “你!”乌卓颤抖着嘴唇,“你们二人,一个断我右手,另一个砍我左臂!我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李鹤飖刀刃一立,狠狠地砍在乌卓的肩上。 见那打手逐渐逼近,足尖一挑,地上一根树枝随之弹到另一只空出的左手中。 “还没想清楚吗?” 他将长刀往下又压了压,随后转手将树枝刺向了周围的打手。 这一击,竟是用了天罡针的身法。 树枝在空手劈成数段,直直地插入咽喉,招招狠戾。 看见护着他的人一个个接连倒下,矿洞中血流成河,乌卓疼得直翻白眼,差点痛死过去,双手合十尖叫着求饶,“饶命饶命!大爷您就饶了小的这一条狗命吧!” 也不愿与他过多纠缠,李鹤飖一把将长刀从他砍了三寸深的肩膀处拔出,沾了血的刀面异常温热,贴在他脖子的皮肤出反复摩挲。 “不想被做成人彘,就快点带路!” “是是是!”乌卓僵硬地快步走着,连头都不敢晃一下,生怕下一次飞出去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一行人被威胁着到了矿口后的枯井边。 一块巨石死死地压住井口,仿佛里面有什么邪灵猛兽。 李鹤飖用刀面拍了拍乌卓黝黑的脸,示意他命人移开巨石。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没看到老子命都在别人手里吗?快去搬啊!” “动作快点!你是死的不成。” 几个打下手的从他身边经过时,乌卓稳着自己的脑袋,狠狠地踹了旁人一脚,指桑骂槐地啐了一句。 眼见巨石移开,露出黑暗幽深的井口。 他也无心再管那乌卓的小动作,抓着井口探身喊道: “小妖女!” 井口深不见底,他的呼叫传进去后竟连回声都听不见。 唯有井壁上盘着的毒蛇在暗中吐着信子。 这十几丈不止的洞,若真是摔进去......不会真的...... 杀心顿起,他伸手把准备偷偷溜走的乌卓一把拽过来,掐着他的后颈,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按在了井口中。 “你......你难道真要拿我的命去给你的老婆抵命吗?”意识自己的半条腿真的踏进了阎王殿,乌卓慌了,情急之中不得不亮出自己的底牌,“我可不是普通的猎户矿工,我背后是有大人物的!” “哦?是吗?不知这大人物是玉皇大帝,还是如来佛祖?” 李鹤飖冷笑,拽着他的衣服,在他的腰带上绑了一根火折子,转手就将对方丢进了这噬天的毒窟中。 随后眼刀一横,扫视了一圈身后的人,提着刀,跟着一同纵身跳了下去! 眼见着下方的火光伴着惨叫声在坠落的过程中倏然熄灭,他凭着轻功借力在岩壁上稍一折身,一只手反手将长刀插入石壁,另一只手迅速捞起向下飞坠的乌卓。 抬头向上看,那几个打手也不顾乌卓与他们昔日的情分,直接抬起那巨石再一次把井口死死封住。 他微眯双眸,低头看了一眼那位已经在惊惧和疼痛中昏死过去的壮汉。 “废物。” 他喑哑着嗓音,怒骂一句。 “小妖女!” 他提着声音,又叫了她几次。 还是无人应答。 也不知为什么,正如她所说的,不过萍水相逢见过两次。 可今日他才知,何为大恸。 他将长刀用力拔出,连带着手上那位,终于跌进一片矿石中。 这洞中毫无半点光亮,在这里,双眼几乎不能视物。 足底满是褪下的蛇皮和黏腻的汁液,李鹤飖丢掉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抬起有些受伤的腿,在黑暗中摸索着朝着更深处去。 不知走了多久,似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小妖女?” 他大惊,不管不问地跪在地上四处摸黑地找,锋利的碎石生生刺穿了掌心,可他却麻木得如同感觉不到一般。 突然间,指尖仿佛有衣料的触感。 他浑身一震,慌地继续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废墟中软塌塌的人揽入怀中。 李鹤飖哑声看着她被压在石头下骨折变形的腿,血肉模糊。 一瞬间,肝肠寸断。 第十四章 碧鳞蛇窟 “李鹤飖,你来了。” “嗯,我来了,就不会有事了。” 石块被移开,怀中的人断断续续地喃喃着,语气越来越虚弱。 黑暗的矿洞中寂静得吓人,偶有毒蛇蜿蜒爬行的声音,在暗处伺机观察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我先帮你包扎。” 他二话不说地抽出银针在她心脉处刺了两针,稳住精神,随后点住她的穴道,手上一用力,熟练地将扭曲的骨头回正,撕下衣襟缠了上去。 她咬紧牙关,身体剧烈颤抖着,没有痛呼出声。 “走,我们出去。” 他弯下腰,极为谨慎地将她背了起来。 可是,这昏天黑地的诡秘洞穴中,何来出路? 不知向更深处行了多久,窸窸窣窣的爬行声越来越密,甚至有蛇企图爬上他的腿。 “小心!” 她伏在他的宽肩上,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抽出他腰间的横刀,侧身一挥,将隐藏在墙面藤蔓间企图扑过来的毒蛇斩为两段。 “无妨,”他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腿,“我自幼学医,跟着我师父尝遍百草,早已万毒不侵,区区毒蛇更是不在怕的。” “呵......少吹牛了......”她垂眸。 “我可没有,”言语间,又变成了初见时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你既会蛊术,想必应该知道金蚕?” 黎芊音点点头,“蚕蛊易得,可金蚕蛊却需要千万毒虫所炼,且能够吸收所有的毒,世间仅有一只。唯有寄生金蚕者亡故,才能修炼出下一只金蚕,极为难得。” “不错,其实这些蛊,最初只是为救人,后来被有心之人加以改造,才造就了那许多杀人的蛊术。” “我母亲怀我时身受剧毒而亡,以至于我自出生就血中带毒、体弱多病,师父说我定活不过二十一。于是,几年前我亲自去了趟苗疆,几番周折下寻到了金蚕,这才保住性命。” 提到自己的母亲,他顿了顿,神色复杂。 “渡了这劫,那往后定会万事顺遂,”她也不知要说什么,僵硬地安慰,“不过你可知,那十字门究竟是什么?” “那日顾青让不是说了吗?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只是兴教门之变后,当今天子建立十字门,说是为抵御叛军,可做的都是些除善卖国的勾当。” 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北境辽丹虎视眈眈,李亶为了威胁平州归顺,竟许给辽丹割让幽云十六州的承诺。” “既如此,你与那翊王又是何仇何怨?此人生前神秘莫测,与天子似乎有些不合,世人皆知翊王,却不知他姓名,更未见有人见过他的长相,实在是奇怪。” 愣了片刻,李鹤飖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大婚之事,于是又换上了一副油嘴滑舌的腔调,“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瞧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黎芊音语塞,从背后拧住了他的耳朵。 正当对方喊痛求饶时,她“嘘”得噤声,侧耳倾听,依稀听见一阵呼啸的风声。 “前面有出口!” 她失声道。 李鹤飖不疑有他,加快了步子。 可走到尽头,根本没有什么出口。 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深潭,水面被不知从哪来的风吹得波光粼粼,好似蛟龙的黑鳞。 “李鹤飖,我们出不去了。” 她坐在谭边,笔直修长的双腿探入池中,想清洗掉身上的污渍。 当拨开水面的那一瞬间,她低头看见那深不见底的黑潭里,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缓缓睁开。 下一秒,水花四溅,一条五丈长的碧鳞蛇从潭中一跃而起,张开巨口便要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情急之下,李鹤飖长刀一掷,插入那巨蟒的眼中,手中一绞。随后瞬间抱起她,将她从血盆大口中夺了回来,连续后退了几十米。 那蛇吃痛,怒吼一声钻回池底。 可这一吼,竟惊动了这洞穴中所有的蛇蝎毒虫,密密麻麻地从身后的石壁上爬下来,几乎要淹没他们二人。 这数量,即便不会中毒,也要被它们啃食得尸骨无存。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 隐约听见,在洞穴的另一端,响起了一声短促的男人的惊叫,可片刻便淹没在无数蛇虫之中。 五曜循环九精中,乾坤尽落往来空。 心生六合无再复,旬空倒走十二宫。 在那水光返照的石壁上,她竟又看到这口诀! “是幻境。” “你当这是话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五曜循环九精中——你可知此意何为?” “外除五曜,内守九精,坚玉钥于命门,结北极于黄庭,引三景于明堂。” 手起针落,李鹤飖立即助她封了命门、黄庭、明堂三处穴位,“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真的只有——” 不等他制止,只见黎芊音伸出手直接迎上毒蛇的利牙,苍白的手臂上立刻多了两个黑色的深印。 “果然,此法有用!我看到了。” 她低声笑了一下,稳住身子,扯了扯他的衣袖。 “走吧,我死前,会为你指路。” 李鹤飖站在蛇虫中央,挥刀又斩飞一波,紧接着大手一捞,将她再次背起来。 “不要怕,向南一直跑。” “是蛇窟。” “听我的,跳。” 沉入水中,随即一阵漩涡将他们席卷。 李鹤飖护住她的头,不到半根香的时间,二人被一股巨大的水浪冲了出去。 整个雾孤山又是轰然一声巨响。 黑云散尽。 阳光刺痛了双眼,再定睛一看,竟是她坠落的瀑布上游。 山间小径堪堪闪过几个人影,可巧,是顾青让和几个走散了的同伴,面容狼狈。 “李兄,十字门的人皆已退散。一共来了两位门主,其中信字门主被我击伤,而另一位年长的良字门主,武功神秘莫测,甚至连正脸都未曾一见。” “罢了,如今我的身份还不能暴露于众,待从辽丹回来,再找他们细算,”李鹤飖说着,又转头向她,“小妖女,今日,你是要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啊。” 她闻言笑了笑,平静之后的眼神渐渐疏离。 “那日你说我欠你一命,日后要索回去,这下我们也算两清了。” 感受到她态度的变化,李鹤飖虽不解,但却没有像先前一般胡搅蛮缠,只是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 “那日从顾府出来,我原本只是想带你看看昭南将军的衣冠冢,没想到竟连累你遇到这么多的危险。昭南将军死于阴谋,一把火被烧得尸骨无存,我们找到他时,唯有一块玉佩以证身份。” “我先遣人送你回府,也会让顾兄安排些人手在你身边,那玉佩会隔日一并送过去,”他眨眨眼,又加了一句,“过几日,我要去北境一趟,少则一个月才能回来,你万事小心。” 听了他的话,黎芊音想了想,开口,“那我等你回来。” 李鹤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扬唇一笑: “有你等,我一定回来。” 第十五章 杀手江天珞 回到城内,日落西斜,已是黄昏。 坐着马车刚到将军府门口,只见一群人熙熙攘攘围在府门口。 虽说自退婚后这样的场景已是常事,可她还是掀开帘子望了一眼。 这回,一个在人群中分外突出、穿着艳丽的女使直接拦住了她的车子。 “黎芊音,公主府上十五日之后办了桃花宴,遍请王府公侯以及各家的小姐闺秀来赏花。” 那女使呈上一封拜帖。 “出门前公主叮嘱奴婢,叫奴婢一定要亲手将这封拜帖送到您手上,且告诉您一定要去。” 见她还想推辞,女使十分不客气的抬高了声音,直接将她准备好的借口堵了回去: “芊音小姐莫要推辞了,我们公主说了,若是小姐不去,便是拂了她的面子,就是不给天家体面。芊音小姐惹下种种事端,洛阳城里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公主希望小姐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黎芊音摸了摸自己断掉的腿,只觉得头大。 虽说十五日足以让她的伤完全恢复,尽管如此,她宁可去面对那些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敌人,也不想费尽心思与这些金尊玉贵从小娇养大只想看她笑话的公主小姐们打交道。 无奈,只得应下。 周围那些打探消息的人见状,纷纷回家告知自己的主子,顿时间,无数东都的官宦小姐都在想尽办法地巴结公主,只为收到这桃花宴的邀约。 黎芊音一打开府邸的大门,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人家。 整个将军府被修缮得精致雅韵,古朴却不失大气。 刚一进门,便有两个女使迎上来福身行礼。 她往后一退,警惕地皱了皱眉,“你们是谁派来的?” 其中一个女使笑起来有两颗虎牙,语气轻快却极懂规矩地解释,“小姐,奴婢白芷,和竹苓都是顾府的人,特派我们和一些在外头伺候的一起来服侍小姐。” “小姐,顾公子还说了,小姐对顾家有大恩大德,我们既然被送到将军府,就一切安排都听小姐的,无论是改名还是做事,一切都是小姐做主。” “他倒是安排得妥当。”黎芊音假笑一下,随后转身看看自己家大门上的破锁,素手一挥,“那你们先把这门锁换了,我去睡觉,没有事叫人别来打扰。” 两个女使丫头相互对望着笑了一下,这将军府的黎姑娘,倒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不解人情。 回到内室,经过书房的时候,她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 足有一整箱的白银搁置在书房正中,约莫有数百两,比她所有的家当加起来也有几十倍不止。 “顾家果然财大气粗。” 她感慨一声,回了卧房,开始纳炁。 浅紫的薄雾在她身上慢慢浮起,又一层一层地重叠起来,渐渐凝结成薄薄的寒霜。 室内的气温骤然变得极低,就连她的睫毛上,都沾了些许的冰霜。 那日在六合迷障中,她用尽青霄元炁突破境界,虽说已经变成了二重小天位,却因为元炁的反复消耗,伤了根本。 如今还需要好好修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得快些。 七天后,黎芊音的腿已无大碍。 安顿好家中的一切,看着后院中空出来的一片空地,她盘算着出门找些草药种上。 拒绝了女使想要一同跟着的请求,她只喊了车夫,直接驶向城郊的一座破旧的道观,名为玖清观。 若说这道观,她是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这次,不是去屠戮,更不是要相会意中人的。 这几日命人打听到,玖清观内有一位老道,颇爱研究一些奇特的方子,有下毒害人的,也有些能治寻常郎中不能治之病。 虽说正道魔道势不两立,但若真是些好东西,她倒是丝毫不介意对方是何身份。 马车停在无人注意处,她叮嘱了小厮不许跟着也不许随意走动,便径自进了道观的大门。 观内空无一人,只有摆在堂上的真人天尊低头望着她。 她冷哼一声,对着那泥糊的雕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走到道观最里面的那间小房子中,只见里面藏着各式各样的奇异药材,还有没被处理过的,甚至有的草药还是新鲜带根的。 桌上仅有很薄的一层细灰,看样子也没有冷清多长时间。 黎芊音掏出一个布口袋,毫不客气地往里塞。 “别动。” 身后响起切冰碎玉般的女声。 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后腰,顶着她被迫站起身。 “说,你是什么人?” 利刃刺透了她的衣服,十分清晰的戳在她细嫩的皮肤上。 “我还想问你什么人呢?是不是想死?” 显然,黎芊音的语气听起来恶毒许多。 对方有几分恼,直接将匕首往前一送。 却不料眼前这个看起来腿断还没恢复几天的姑娘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一道紫光倏得闪身到她身后,一个手刀切在她的肩上,扭了她的手臂,夺过匕首把她按在桌子上。 “现在呢?你还说不说?” 这回轮到黎芊音握着匕首威胁了。 “你不说,我就挖了你的眼带回去串珠子!” “在下江天珞是个孤儿四海为家现在是牵机阁的头牌杀手!女侠别杀我啊啊啊——” “闭嘴!” 黎芊音松开手,把人往前一推,继续蹲下身捡药材。 听到她一声利喝,这个叫江天珞的“杀手”立刻乖乖住口。 “姑娘?”江天珞试探地小声喊了一句,见她不生气,就站在身后深深一拜:“女侠好身手!若女侠愿意教我,我情愿磕头拜师!” 黎芊音拾起来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牵机阁?杀手组织?” “姑娘果然才智过人!”她一脸夸张,“只是这牵机阁各行各业都布有天罗地网,不仅是杀手与买家的交易之处,也会拍卖一些奇物,甚至——”江天珞凑过来小声说,“甚至就连朝中也有牵机阁的人。” “但这事没人知道,我也是因为曾经接过有关的单子,在调查情报时自己推测的。” “哦?”黎芊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面前的少女年纪倒与她差不多,面若含冰,眸若星河,目光犀利,眉如远山,“那这么说,这观中老道,是你杀的咯?” “不错,但我没地方住,就只能住在这了。” 江天珞长眉一耷,“所以姑娘,求您收我为徒——我洗衣做饭不怕脏不怕累什么都能来的,只要您教教我刚才那个紫色的功夫!” “你学不会。” 她语气冰冷如数九寒冬,迈开步子就朝外走。 “那你不教我也可以,你就让我平时没事的时候跟在你身边就行!” 直到马车面前,黎芊音突然意识到自己忘带了草药包。 一双白净却有一层薄茧的玉手托着包裹从窗帘处伸进来。 黎芊音终于笑了,身子往后一靠,无奈开口: “进来吧,武功教不了你,来我府上当个丫鬟还行。” 话音未落,那女子已然端端正正坐在车子里,身形速度丝毫不亚于她。 黎芊音再次试探性地打量了她一遍,闭上眼开始小憩。 第十六章 少年将军 “小姐,这位是?” 竹苓接过黎芊音手中的包裹,望向她身后那个身姿挺拔如箭的女子。 “天珞,我半路捡来的丫鬟,你们带她下去换了衣服,好好教导礼仪,”她转身凝视着这个来路不明的杀手,语气温柔,“过几日的桃花宴,你陪我去。” 方才在玖清观中擒住对方双手时便探到,江天珞出手的劲道不过只用了三成,而她本身的武功,也许远比她暴露出来的强上数十倍。 现下,虽不知她有何用意,但黎芊音却丝毫不介意府中多喂一张嘴。 她看中的是此人打探情报的本事。 不过,若是这江天珞如当日的陪嫁女使云茵一般背弃于她,她也一样会想办法把人解决掉。 “起床了,女侠!” 睡得正舒服,有人“啪”地一掌拍在她屁股上。 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低着头凑过来,好没分寸。 正当一身起床气无处可发,只见白芷竹苓二人一脸笑意,手捧面盆要给她梳妆。 “小姐可别赖床了,今日公主在碎春园设了桃花宴,小姐若是误了时辰,怕是又有麻烦了。” “是啊,一早顾府送来了东都最时新的衣裙,都是照着小姐您最喜欢的风格裁制的,还有那首饰,小姐快起来看看吧。” 难得的素白的软烟罗裙,内里绣着金丝浮丹的暗纹,走起路来步步生花。 摸上这罗裙,竟隐约有暗香盈动。 她原本最爱绛红,可如今却偏穿惯了这不染的皓色。 “顾公子有心了。” 她起身,余光瞥见那江天珞一脸欲语还休的样子。 “怎么了?”黎芊音蹙眉。 “姑娘这好心可别谢错了人。” 随后扔下一头雾水的黎芊音,跳出去吃饭了。 “小姐,”白芷取了一支老坑玻璃种的翡翠簪子,小声嘟囔,“休怪奴婢多嘴,小姐带回来的天珞姑娘古怪得很,不像是来府里伺候的,倒像是来做主子的。” “她性子一向如此,你们多提点她,叫她收敛收敛。” 黎芊音对着镜子,有些漫不经心。 “可是今日是公主的邀约,若小姐只带了天珞姑娘,万一礼仪不周,那可如何是好?” “无妨,我自有办法管教她。” 打发了身边女使,黎芊音趁着四处无人,唤了江天珞来。 “我知你嘴上不说,但其实也不愿屈于人下。这样,你安分守己三个月,我便教你一招半式,如何?” “真的?”她忍不住笑了,原本冰霜般的脸上骤然璀璨明净,好像长剑出鞘乍现光华。 “今日怕是个鸿门宴,据说李从闵也会一同前去,你替我盯着他。” 这些日子,她虽在家静养,但也先后打听到,太子李从闵在洛阳的名声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骄奢淫逸,且毫无为政之才。 却偏是天子李亶的独子,便早早地立为太子。 可那日宫中一见,似乎也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 属实有些蹊跷。 “都闪开!边疆急报!” 一位将士骑着快马从城门冲进来,在窄街中一路狂奔,转角处一下子撞上了黎芊音的马车。 马儿受了惊,扬起前蹄直接将背上的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让他再上马。 “哪家的马车?若是延误了军情,小心诛你九族!” 那人扶着头怒骂。 “抱歉,大人您突然从街巷中窜出来,我家车夫实在无法反应。” 黎芊音抱着臂从马车中出来,神色没有半分道歉的模样。 “哦——原来是昭南将军家的嫡小姐,”他阴阳怪气地拖着声音,“我可是永定侯赵将军家的人,小姐家的车惊了我的马,耽误了我传报北境军情,可如何是好?” 这将士嗓门极大,一下子招来了一群路人围观,将这原本就不通畅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前面这是怎么了?” 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端坐马背,清朗的眉眼中敛藏兵戈铮然,从两侧行人自动散开的路中间行了过去。 “明将军!”将士回头一看,立刻屈膝行了个军礼。 “这是昭南将军家的黎姑娘吧,”被称作将军的男子从马背上跳下来,身姿挺拔修颀,“遇到麻烦了吗?” 黎芊音的眼中习惯性地染上戒备,“这位大人撞上了我的车,明知有急报在身还非要不依不饶,不知大人究竟想怎样。” “明明是你的车冲撞了我的马!现在它不走了,得将你拉车的马匹给我用才好。” 将士脸一横,十分不讲道理。 不等黎芊音拒绝,那位年轻将军声色冰冷,随后拍了拍自己的骏马,冲那将士道,“那便把我的给你用可好?” “在下不敢......” “既有军情要报,为何还在这里磨磨唧唧,还不快去?” 那是一双血染沙场、淬如寒星的双眸。 将士心中一惊,硬着头皮上马飞奔而去。 “黎姑娘,”他放软了眼神,行了个礼,“在下明霁,令尊于我有救命之恩,可自将军过逝后,将军府一直闭府不见客,我也未曾有机会前去拜访,实在是我的不是。” 原来是旧相识。 “多谢明将军了,只是将军坐骑借予旁人,自己怎么办?” 明霁含笑,足尖一点便跃上了她的马。 逆着日光,他回头看向车里的少女,鲜衣怒马的模样: “黎姑娘是要赴桃花宴吧,正巧我也受邀一同前去,不如我替你赶车可好?” 未到碎春园门口,关于黎芊音的议论便已经沸沸扬扬。 “那黎芊音据说畏畏缩缩软弱可欺,这样大的场面,她真的会来吗?” “公主府上的贴身女使亲自去请,她可不敢不来。” 一阵惊呼,“这黎芊音好大的面子,就连那永定侯府的赵家嫡女,怕是也没这个待遇吧。” “就算是贴身女使亲自去请又如何?行事如草寇一般,不还一样进不去碎春园的大门?” 高傲跋扈的讥讽远远地响起,赵家嫡女赵冉夕带着五六个贴身伺候的女使小厮转到各位贵女闺秀们面前。 “当年她父亲的烂摊子还是我父亲来收拾的,若不是陛下念着君臣旧恩,这样的残兵败卒,就该满门抄斩才是!” “是吗?” 索魂似的的低笑从她身后传来。 “永定侯曾受我父亲一手提携才有今日战功,怎么还过河拆桥?” 第十七章 桃燃锦江堤 “明霁将军?他居然也来了。” “我刚刚来的时候就看到,明将军是亲自为黎芊音驾车过来的。” 永定侯嫡女赵冉夕闻言攥紧拳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黎芊音和正在走来的明霁。 “赵家姑娘怕是对这个小将军有意思。” 江天珞一身女使装扮,吊儿郎当一脸看戏的表情,凑到黎芊音耳边偷笑。 不仅如此,这位年少得志的少年将军,还是东都洛阳城中不少年轻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明霁哥哥,芊音多谢明霁哥哥护送。” 她一改往常的冷漠,立马转身对明霁甜甜一笑,这变脸速度竟看呆了一旁的江天珞。 “你!你果真如众人所说的那般不知廉耻!我与明霁哥哥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岂能轮到你来叫一声哥哥!” 赵冉夕方才一副大户人家的端庄样子瞬间破功,气得直跺脚。 “赵家姐姐,芊音不是这个意思,”她一副委屈的样子福了福身,开口声音破碎得叫人心疼,“若是姐姐不喜欢,那芊音不敢叫了。” “不妨事,”明霁何尝不知她的把戏,却还是忍着笑配合,“黎姑娘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对着一个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死丫头笑得如沐春风,赵冉夕瞬间觉得怒火攻心,拽着黎芊音的手腕将她扯到碎春园的正门前。 “若要进园,还需对出这对子才成——我倒要看看,你们家一个兵鲁子出身,能认识几个字?” 她指着案上的对子咄咄逼人。 “兵鲁子?赵姑娘这是骂令尊呢,还是明霁将军啊?” 听见这话,周围的人也开始捂嘴低笑。 赵冉夕羞臊不堪,只想着赶紧扳回一成,却没料到黎芊音又一次语出惊人: “芊音文采确实不行,若是真不能进,那就算了,我对不出来。” 她摇摇头,言语间全是惋惜。 “黎姑娘若是不对,便是要扫本王的兴致了。” 太子李从闵同公主李云窈带着一群人纷至沓来,随着众人浩浩荡荡的跪拜,黎芊音时隔一个月后再次听到了那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黎芊音,今日宴会有贵客前来,就算你今日对得再丑,本王与公主也不会降罪,起来试试。” 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那幅对子: 烟锁池塘柳。 黎芊音一愣。 她清晰地记得,她在转生前曾遇到一位儒生,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偏称世上无他对不上来的对子,于是黎芊音便吟了这样一句绝对。那儒生看后哑口无言,只得气极离开。 这对子上联五字,字字嵌五行为偏旁,且意境巧妙。 看似简单好对,但其实极难。 公主想用这样的绝句让她出丑,却没想到这对子百转千回,本来就源自她口中。 “黎芊音,不行你就随便说五个字——不会对对子,总能识字吧。” 赵冉夕终于找到机会反唇相讥。 回过神,黎芊音看着满园的桃花,轻飘飘地念出声: “桃燃锦江堤。” 四周倏得安静下来。 许久,只听一位老者从不远处走过来抚掌称赞: “好啊好啊,老夫真是没想到,如今东都年轻一辈里,居然有这样满腹才学的人。” 说罢,便拿起一只紫毫笔亲自将这话细细写下,且吩咐下去要好好装裱起来。 “秦老,久仰大名,您肯屈尊来到小妹设下的桃花宴,实在让这碎春园蓬荜生辉啊。” 李从闵在这老人面前收起来全部的锋芒,变得异常谦虚。 这位秦老,秦厚甫,是在这五朝十州名扬四海的名士。 天子李亶费尽心思才将这位百代文宗请至洛阳讲学,也正是想借此机会,通过他去劝降平州早日归顺邺朝。 见到太子这般,就连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公主李云窈也跟着行礼,同时也不忘顺带着踩上黎芊音一脚。 “黎芊音,你还不快见礼?倒显得我朝子民不知礼数。” “哎,”老人直接拦住黎芊音准备俯身的动作,实实在在地将她扶起来,“小友博学广才,又才识敏捷,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 闻言,赵冉夕咬紧了牙关,她自小家中遍请名师,怎能让这一个战败将军家的小孤女抢走了风头! “她是黎芊音,是曾经的昭南将军之女,”想到这,赵冉夕不假思索地打断秦厚甫的寒暄,又端起了大家闺秀的做派,笑脸相迎,“小女永定侯府赵冉夕,不如秦老也出个对子考考我罢。” 老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直接在一堆准备好的对子中翻找起来。 “秦老,不如让我来出一对请赵家姐姐赐教?” 黎芊音笑得一脸狡黠。 “哦?若芊音小友愿意,那便甚好。” 见她乐意多作几句,秦厚甫立刻拿出纸笔准备为她誊写。 她想了一想,随口说: “课演六爻,内卦三爻,外卦三爻。” 赵冉夕想了半天,只觉得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如烈火中烧,愤愤道: “黎芊音,你休要为难我,我又不是算命的,怎懂其中内涵!” 只见黎芊音“噗嗤”一笑,“棒长八尺,随身四尺,离身四尺——赵姑娘,你猜东都哪有卖艺的?” 一阵哄笑之后,经过了几番波折大家也陆陆续续进了园子。 唯有那赵家小姐站在外面脸红一阵白一阵。 赵冉夕向来自觉高人一等,又与公主李云窈关系甚密,看她不顺眼的人自然也不少,经此一事,大家也乐得看她笑话。 可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看黎芊音出丑,可如今自己倒真像是卖艺的杂耍。 临进园前,就连跟在太子身后的李云窈也在无人注意处瞪她一眼,暗中不满。 偷鸡不成蚀把米。 赵冉夕又重新匆匆对了一联,只想抓紧逃出这是非之地。 思索片刻,她在其中一位女使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那女使领了命便立刻离开了。 “当年她父亲挡了我父亲的官道,被我父亲踩在脚下;今日黎芊音在众人面前多次辱我,定要她身败名裂才好!” 第十八章 扶棺作礼 “今日设下桃花宴,是想邀各位共赏美花美酒,在场也没有外人,诸位请便。” 宴席间,公主李云窈举杯率先饮尽,端出一副与生俱来雍容矜贵的气质来。 “秦老屈尊下顾,使我这碎春园满院生辉。” “公主千金贵胄,不敢当。” 觥筹交错间,坐在席间较为上座的赵冉夕起身道: “太子殿下,公主,臣女有一主意,却不知是否当讲。” “哦?”太子放下手中的金箸,颇有兴趣,“说来听听。” “臣女见这歌舞虽盛,可未免有些刻板。方才公主说,这里也没有外人,那不如今年的桃花宴,寻些新鲜的玩意可好?” 太子闻言轻笑一声,“赵姑娘既出此言,想必定有主意了。” 赵冉夕盈盈一福身,“臣女听闻各位百官家的姑娘小姐们皆通文达艺,方才碎春园门口黎姑娘那一句‘桃燃锦江堤’更是沉博绝丽、缀玉联珠——不如我们就玩个接龙,上一位上台的小姐提名下一位小姐和其表演的内容,再请秦老指点一二。” “这主意倒是有趣,”太子转向秦厚甫,“不知秦老觉得如何?” 秦厚甫行拱手礼,“都说邺朝女子在这五朝十州之中最为福慧双修,今日也是老夫有幸得观一二。” “既如此,那就依赵姑娘所说,可有人毛遂自荐?” 李云窈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口边的金樽,与赵冉夕相互对了个眼色。 陈词滥调。 这官家小姐公主无非就是这些翻来覆去捉弄人的法子。 也不怕在名士夙儒前失了风度。 黎芊音不做声,坐在最末席的位置上专心吃饭。 “太子、公主、秦老,小女为工部侍郎之女宋诗瑜,为诸位献一曲「霓裳舞」。” 一位身量翩翩的女子站出来。 鸾回凤翥,矫若游龙。 若非下了功夫,也定不敢第一个站出来献舞。 只是,秦厚甫沉思片刻,“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果然舞曲精妙。「霓裳舞」乃当年杨妃为玄宗所舞,只是姑娘技艺尚佳,可情却逊色。不过,虽有些差强人意,但也很不错了。” 宋诗瑜的脸上有些难堪。 她八年苦练这一支舞早就不是秘事,虽说秦老在风雅之事上向来严格,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严辞未免太过犀利了。 紧接着,宴会间歌舞升平、各展才艺,可秦厚甫却并未如太子所料那样赞不绝口,反而一直锁着眉头。 众人见状,有些怕丢了面子,就算被点到上场,也找尽了理由推脱。 “若有人愿意再站出来,不论燕乐如何,本王定有重赏!” 太子李从闵有些着急,这上台表演的法子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又一个个畏缩不前,未免太掉面子。 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赵冉夕走上前去,举止娴雅地浅笑,“不如让臣女作曲,为各位怡情悦性吧。” 李从闵大喜,竟叫人直接拿来了他最宝贵的古琴飞泉。 赵冉夕看了看坐在席末好吃好喝的黎芊音,想到自己刚才在园门口落魄的样子,气得牙痒痒。 她梵香净水,凝了凝神,可却压不下心中恨意。 今日秦老在场,她定要让黎芊音看看,何为名门闺女。 这琴棋书画可不是一时半会能装出来的。 而她幼时便一曲「阳关」惊动洛阳,今日琴技只会更佳。 “铮......” 果不其然,赵冉夕确未辜负,为了这场桃花宴,她已准备许久,甚至这次更行云流水。 秦厚甫终于露出几分笑意,虽说这曲子少了几分大气,但在泛泛之辈间已经算是无可挑剔了。 赵冉夕此刻双眼神采奕奕,朗声点了黎芊音的名字。 “黎姑娘是昭南将军的独女,又有盖世之才,不如黎姑娘也弹一曲,叫我们开开眼。” 她明知道黎芊音对琴丝毫不通,却非要捧杀。 赵冉夕翩然入座,一想到一会要有大戏上演,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芊音不会弹琴。” “黎芊音,今日你只要弹一曲,本宫重重有赏。” 李云窈率先抢过话。 今日这曲子,她不弹也得弹。 而这礼,她也非送不可。 “可是这琴本是太子殿下最珍贵的,给这不会弹琴的黎芊音,万一弹坏了可怎么好。” 一个方才拒绝上台的官家女子此刻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 “无妨,来拿老夫的琴给芊音小友一试。” 此话一出,众人瞠目结舌。 她接过琴,慢悠悠地坐下。 若是从前的黎芊音,那确实是不会琴的。 她早在转生之前,有一术法是用琴施展,论琴技,自然比赵冉夕强上百倍。 只是那术法是害人的法子,通过五音迷人心智。 好在如今境界不足,若真用了此法那还了得。 “唰”得一下,黎芊音纤纤玉指拨过琴弦,看起来毫无章法。 赵冉夕带头笑了起来。 “黎芊音,你要是不会弹琴就快下去吃饭吧,就当是我高估了你,休要将秦老的名琴给拆了!” 可没想到黎芊音眼都不抬一下,又抬手随意一拨。 旁人的哄笑声越来越大,就连秦厚甫也觉得这位小友确实对琴一窍不通。 只是渐渐地,大家的眼睛瞪直了。 这哪是乱弹,这分明是战场的打斗声! 白刃交锋,横尸遍野,残烬星散,雾卷南奔。 原本只是想看黎芊音出糗的众人,此刻也一一坐直,甚至如明霁这般上过沙场之人,更是握紧拳头,几乎肝肠寸断。 一曲终了,高低立见。 “芊音小友,敢问这曲子是何人所做?能否将琴谱告知在下?” 秦厚甫径直站了起来,一脸急切。 这恃才傲物的秦老,居然对一个后生用了“在下”一词! “不过是随手拨弄的。” 倒也不是她拿乔,这术法邪功,她上哪去弄谱子。 “黎芊音你摆什么架子!你竟然......” “赵姑娘!” 李从闵厉声喝止,表情明显不悦,可看向宴厅中央那位少女的眼神却逐渐复杂。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正巧有内官请走了太子、秦厚甫和明霁。 一番告辞之后,公主李云窈终于松了口气,也不愿遮掩自己对黎芊音的厌恶。 “黎芊音,本宫方才说,要重赏你,你可愿领赏?” 她看着殿上一脸倨傲的那位,此刻才明白,原来所谓比琴不过只是个幌子,这赏赐才是今日盛宴的重头戏。 “不知公主要赏臣女什么?” 眼见撕破脸,她也不想再装,冷脸回道。 李云窈有些得意地挥了挥手,只见六名身强体壮的侍卫竟抬了一俱巨大的棺材横在殿中! “黎芊音,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可愿领赏?” 这公主和赵冉夕眼中满是怨毒之色,正当黎芊音踟蹰之际,李云窈一声令下: “既然黎姑娘不愿收——那就给我砸!” 第十九章 重逢 正当黎芊音踟蹰之际,公主李云窈一声令下: “既然黎姑娘不愿收——那就给我砸!” 心中不好的预感一下子到达顶峰。 “住手!” 她大喝一声。 可是已经晚了,其中两个侍卫不知从哪拿出来了巨大的铁锤,一下子将原本就不结实的木棺砸得稀烂。 她不假思索地甩出一只长筷,银光划过,瞬间打掉侍卫两颗牙。 “黎芊音,你敢殿前行刺?” 话音未落,几个侍卫长枪交错,直接将她双手翻扣,押跪在地。 一气呵成。 果然是早就排练好的。 李云窈从席位上缓缓走下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黎姑娘莫要着急,本宫不过是帮你拆了个礼,至于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还得姑娘自己看。” 一双如意头云锦鞋轻轻一脚踢开了一块木板。 “呀,怎么是双脚。” 李云窈轻声低呼一声,周围的闺秀贵女们吓得纷纷后撤。 “黎姑娘,你猜,这是谁呀?” “难道是你大婚之日指出你行秽乱之事的那个女使?” 说罢,又是一脚。 “好像,是个男人呢。” “难不成是我那个不知道死在哪里的翊王哥哥?” 殿内鸦雀无声。 眼前的李云窈仿佛孩童游戏一般,一席牡丹绣样的绯色长裙,在一堆棺材板中间跳来跳去,场面十分诡异。 那盖在此人脸上的木板,是最后一块了。 黎芊音在几杆长枪的扣押下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眼周通红。 可这时,李云窈却不动作,而是朝门口挥了挥手,一脸失望。 “算了,黎姑娘看来并不喜欢本宫的礼物。” 她叹了口气,轻飘飘地说: “那就喂狗吧。” 殿外传来几声犬吠,只见驯兽师牵了一条体型巨大的恶犬冲进来,直冲地上那人而去。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黎芊音跪在地上抬头,眼睁睁地看到那恶犬一口咬在那人肩上,左右一甩,硬生生将尸体拖了一丈远。 此刻她也清楚的看到,那人竟然是—— “父亲!” 她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双手倒握长枪,一掌击在企图再次押下她的侍卫的心口处,扑上去挡下了恶犬的再一波攻势。 她低头看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颤抖地抚上这张已经有些腐烂的脸,泪流满面。 不仅是因为此人是她现在的父亲,更是她前世的...... “师父。” “师父......” 她小声喃喃着,抵在那死去之人的额头上,悲痛欲绝。 直到那狗再一次咬上她没康复多久的腿,竟提不起一点力气反抗。 恶犬尝到了血腥的甜头,更是兴奋了,开始更大口地撕咬起来。 顿时血肉模糊。 “好,好!” “果然如同赵姑娘所说,这歌舞虽盛,可远不抵黎姑娘这出戏精彩!”李云窈高兴地抚掌大笑。 随后眼色一冷,数十位侍卫横刀拦住准备逃离的看客。 “同我作对,都是这个下场。” 李云窈双眼微闭,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快意。 “是吗?” 可下一秒,只听耳边一声幽幽的嗤笑。 “那诸位——可都看好了。” 她瞪大眼睛一看,一把寒刀横在颈前。 对方持刀的手不是很稳,颤抖中竟在她纤细的喉管处划了几道浅浅的血痕。 “黎......黎芊音......我是邺朝公主!你是想反吗?” “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贪吏野将,掠人为粮,可忠义之士却被肆意践踏,不顺天道、不行帝道,人间已如‘生地狱’,又何须我亲自来反?” “如何治国是我父皇的事,与我何干!”她失声尖叫,“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来救我!” 殿前侍卫刚想动手,只见霍然间刀光骤现,只觉得颈间一凉,便纷纷死在血泊中。 “黎芊音......你竟敢让女使持刀赴宴......” 望着那个看起来清秀瘦削的女使在一堆尸体间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块方帕,细细擦拭着手中沾满血的长刀,李云窈此时是真的怕了,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袖,心如死灰。 “这里不在宫中,公主还有什么招,尽使出来吧。” “你......你不能杀我,我是邺朝公主,你若杀我,我父皇定会将你满门抄斩!” “哈哈哈......是,我现在的确不会杀你。只是公主好会玩笑,我满门,不都被你们一家满口仁义道德之辈屠光了吗!” 往事乍现。 她又何尝一生下来就成魔? “公主,你吃过死人肉吗?” 她贴上李云窈的耳朵,小声耳语。 “你疯了!” “我吃过。” “当年洪灾泛滥,我母亲拼尽全力救我,可自己却被洪水卷走。我那时不过四岁,趴在一块破木板上,漂浮了三天三夜。” “我当时饿极了,见身边有浮尸,便一口咬上去,那味道......公主这样万金之躯,怎么会懂。” 她阖眼,似乎在回想那种味道,表情舒展。 是啊,虽说后来的生活也如漂萍一样,可若不是恩师救下她,养她长大,教她武功,想必她也如那具浮尸一般,供人饱腹了吧。 可是,可是那日! 她从集市回来,却见到师父惨死。 「退出宗门者,还想闲云野鹤?」 她忙蹲在草屋后面,听见杀人者嗤笑。 待凶手远去后,她才隐约看出,那是师父曾经的同门师弟。 那所谓正义之士,替天行道之人。 “黎芊音,你在说什么疯话!你母亲不是死在北境了吗?” 李云窈当然不懂,只当是她在发癫。 “北境?” 回忆被打断,再睁开眼,又变回了曾经那副狠厉的样子。 “叮——” 猝不及防,一粒玉珠打向她的腕间。 黎芊音转手一挡,那短刀被打落在地。 电驰星掣间,只见一道身影从殿外闪进来。 来人抽出腰间软剑,直逼黎芊音眉心。 步步杀招,刀刀致命。 黎芊音回神,将身边的矮案一脚踢过去。 软剑一划,直接将桌面一斩为二。 那年轻男子借着视野盲区,长腿一跃,霎那间移身到她面前,纵使有江天珞的帮助,二人也竟生生地被击退了十几步。 “不愧是昭南将军之女,在场竟无一人知道姑娘的武功原来这么好。” 始作俑者软剑藏腰,此刻是与刚才阴鸷眼神完全相反的、一副白衣书生的斯文模样,倘若谪仙一般。 长睫低垂,眼神看不真切。 随后,他转身,深深行了一礼。 “十字门李尘进,参见公主。” 第二十章 交易 “杀了她。” “李尘进,杀了她!” 李云窈死攥着身边女使的胳膊,恨意与惊恐夹杂着,失声大叫。 可那白衣男子却静静地站在那里,笑不达眼底地同黎芊音对视着。 “李尘进你在做什么?本宫命你杀了她!” 绯衣女子一把抽出身边侍卫身上的长刀,刀尖对着殿中无声对峙的二人,双手颤抖地举着。 “公主,您注意身子。” 永定侯府赵冉夕终究是将门嫡女,缓过神上前,企图安抚公主。 却不料李云窈长刀一甩,直接将她的长裙在腰部划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啊!” 在场宾客有男有女,虽然被殿内的场面吓呆了,但也不忘交头接耳地议论几句。 赵冉夕捂着腰间破布漏出来的雪白肌肤,半遮半掩不顾侍卫阻拦地飞奔出门。 “公主,臣说过,不要动这些污秽之物。” 李尘进走到公主面前,眼神依旧看不透。 他俯身拨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从女子娇弱无骨般的小手里接过刀柄丢在地上,温声道: “公主惊惧过度,朱邪骨,带公主下去休息。” 许久,他收回视线,转身朝着殿中首位的坐席处走去。 “是,大将军。” 那位叫朱邪骨的将领直接一掌劈在李云窈的颈处,未等她将话说完,就把人带下去了。 “其他人也都散了吧。” 李尘进随意松散地挥了挥手,一群士兵立即将整个碎春园严丝合缝地围了起来。 这可不是普通的随身侍卫,而是刀口舔血的真将士。 少顷,殿内变得空荡荡的。 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几根,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五官明明温润,眼里却染上阴鸷。 “叫你那侍女,也一同出去吧。” 他抬了抬下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江天珞刀已出鞘,却被黎芊音按住。 “天珞,出去等我。” 殿里的人都被清理干净了,除了他二人,只有地上横着的一具具尸体。 “黎姑娘的武功,似乎不像是普通的招数。” 他端坐着,手里握着一只金樽,喝了一半的酒壶,摆在地上,而面前的桌案却早在方才打斗时被劈成两半倒在一边。 这原本该是滑稽的场面,可他那周身气场,却依然典则俊雅。 “黎姑娘若是告诉在下,这武功师从何人,我便保你不被公主迁怒。” “呵,”她冷笑一声,“将军好大的口气,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你拿什么作保公主的决定?” “公主并非作恶之人,”提到李云窈,他嘴角浮起了几分温柔,“她不过是自小被宠大的孩子心性,哄两句自然就应了。” 黎芊音这时才注意到,这人手中一直摩挲的,是李云窈用过的金樽。 只见李尘进倒了杯桑落酒,薄唇贴上那杯沿处的朱红印记,细细地品了品。 “若是黎姑娘不想说也无妨,不如我们换个交易?” “姑娘不是想知道昭南将军阵亡的真相吗?不如亲自去北境看一看。秦老先生对你颇为欣赏,你只要帮我给他递一封帖子,我便为你指一条明路,如何?” “如此听来,倒也划算,”黎芊音投去探究的眼神,“只是将军是十字门的人,竟也背弃天子与我做交易,不知是何用意。” 他将手中金樽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足尖一点,转瞬来到她面前。 “姑娘会错意了,这本就是陛下的意思。” 李尘进撩起小半截衣袖,从手腕处解下一条浅蓝的方帕,半蹲下,盖在昭南将军尸首的脸上,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黎姑娘是聪明人,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平州原是邺朝疆土。先皇乃五朝十州第一战神,且两胜辽丹,以弱击强之巧胜也。可尽管如此,辽丹王还是突破长城防线,占据了平州。 如今辽丹易主,其子耶律德谨由于得位不正,所以全心扑在笼络大臣一事中,无心管理平州,这块疆土便被渐渐地分离于邺朝与辽丹之外。” “所以,天子是想通过秦老去游说平州重新归顺邺朝?而那秦老心比天高不说,且早已远离世俗纷争,于是拒绝了?” “姑娘神机妙算,听闻秦老离席时,还在对姑娘赞不绝口,想必若姑娘肯帮助,秦老多半也会松一松口。” 黎芊音闻言,倚在桌案前细细打量着对方。 当年父亲阵亡一事疑点颇多,她原本就是打算亲自去北境看一看。 这看起来的确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见她还有几分疑心,李尘进又放长了鱼钩。 “昭南将军虽跟随先帝南征北战,是定国安邦的大功臣,可为什么还有一大批人说他是使得辽丹得以突破长城防线、从而长驱直下侵犯中原的罪魁?” “可当时,辽丹王分明就是从平州西边的阴山至幽云地区绕道而行,也就是说,辽军压根没有同昭南将军一行有过交锋。” “你父亲,就是个背锅的。” “可既如此,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你父亲的亲兵会全军覆没?” “当初传闻昭南将军被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可为什么他的尸首会被抬到这里?” “那个假尸体身上、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玉佩是谁从将军身上取下来放上去的?” “为什么需要混淆视听?” “你不好奇吗?发现假尸体的时候,昭南将军——你的父亲,他真的已经死了吗?” 男人的声线柔软清透,可言语却似索命的无常。 “你还知道些什么?” 黎芊音上前走了两步,眼中情绪复杂,却不敢再看地上那具尸体。 不管是李鹤飖,还是明霁,又或是眼前这个敌友难辨的白衣将军,他们都曾提起过父亲的事,可内容却天差地别。 甚至那块被李鹤飖还回来的玉佩,现在还在她的枕边放着。 “这些不过是我一面之辞罢了,姑娘想知道真相,不如自己去北境问问永定侯赵将军。”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李尘进笑起来如沐春风,“在下是个纯臣,自当是忠君爱国,黎姑娘似乎想多了。” 第二十一章 残尸败蜕 雨雪交加。 冬日夜。 “愿天神地祇,保佑我王,凯旋大胜。” 袖衫神服,马面神裙,面带狞厉兽面具,身挂铜镜银铃,下披鸟木纹挂花饰条带。 萨满神女以酒酹牲,行出兵誓师的祭山大礼。 忽然间,狂风大作。 燔柴天火竟应声熄灭。 下一瞬,白马、玄牛、赤白羊......那些祭品也被吹散于地上,铃叮作响。 “怎会如此......” 神女抬头望着漆黑一团的天空,手一松,神杖滚落在地。 “无妨,本汗向来不信鬼神,我辽丹男儿骁勇善战,成败与否,岂是这些死物说了算?” 辽丹新王耶律德谨身长九尺,龙骧虎步,伸手撩开营帐,一身威风气冲霄汉。 “可汗,可这实在不是吉像,怕是......出师不利。” “神女此话荒唐,如今我们已经驻扎在平州地界,不过是风大了些,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神女还欲劝说,却被匆匆闯进来的侍卫首领打断。 “可汗!营外有人求见!” “不见!” 天火灭,皇帝死,土地分。 终究不是什么好兆头。 耶律德谨皱眉,明显对来人的擅闯有些不快。 “可汗!那人,那人......”侍卫首领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那人身边还跟了一个白衣男子,他二人料到可汗定不会见他们,便说了好长一段话,让微臣带过来。” “什么话?” “荧惑犯心,战不胜,外国大将斗死。火逆行守心,泣哭吟吟,王命恶之,国有大丧,易政。” 闻言,耶律德谨的眼中闪过几分困惑。 “可汗!”神女心中一颤,慌忙后退两步,纤细的身子跪伏在地。 “他的意思是——此战一出,必死无疑。” 沉默许久,只听男人嗓音喑哑,幽幽地问: “那人可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那人自称——牵机阁主。” ...... 辽丹之地,潢水之南,黄龙之北,鲜卑故地。 东与高丽邻,西与奚国接,南至营州,北至室韦。胜兵四万三千人,分为八部。猎则别部,战则同行。 黎芊音一路骑着快马,风雨兼程地远赴北境。 来之前,她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唯有江天珞不见踪迹。 只是,事态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没带随从,仅一人一剑一马便孤身上了路。 出了洛阳,见着饿殍载道,她才知道,何为天下大乱。 “呜——” 入林前,有嚎叫声传来,似人似兽。 “姑娘,别进去了,前几日有猎户入林打猎,见到这附近的尸体都自己跑到了林子里,着实可怕。” 路边有一老者,步履蹒跚地叫住她。 “老先生,”她取了包裹中的一些粮食递过去,“您是说,这尸体会自己走路?怎会有如此奇事?” “真的!如今遍地都是饿死的人,前些日子还闹了疫病,老人们都说是索命无常引不完亡人,黄泉路上也挤得站不下,那鬼阎王发了怒,撒手不干了呢。” 老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将那白面馒头宝贵地往怀里一揣,表情神秘。 “老人们说?是您自己说的吧!” “你这丫头,我好心劝你,你莫要不识好歹。” 老人有些羡慕地看了看黎芊音马背上的包裹,却又瞥见了她腰间长剑,便不再说什么,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这林子是北上必经之路,若非如此,只怕要再绕路多走上大半月。 黎芊音双腿一夹马腹,进了林中。 树林里古树参天,遮云蔽日,明明是白天,却一丝光线也不见,空气中飘着灰烬,雾蒙蒙一片。 “咔嚓——” 身后传来骨头折断的声音。 她倏地一勒马,回头只见站着一具男尸,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她走过来。 黎芊音伸手接下一片树叶,朝远处一划,一道紫光湮灭在尸体胸口。 那男尸一怔,突然拔腿向她冲过来,抱住马腿。 马受了惊,直接托着尸体奔跑起来。 “滚开。” 她有些气,反手甩出剑鞘拍在那死人的胳膊上,却不料对方顺势抓住她的剑,怎么也甩不掉。 听到了动静,周围越来越多的尸体围过来,堵住了路。 这术法竟对这些死人无用?! 既如此,那便试试蛊。 黎芊音站在马背上纵身一跃,手中聚炁之处紫气凝结,随后隐匿在四周数十个死人的后颈处。 她右手五指一握,只见刚才还在口中发着怪声、身体扭曲着向她或是爬行或是移步的尸体瞬间安静下来,表情也不再狰狞。 “果然好用。” 她轻笑。 “既如此,你们众人,便帮我探探路吧。” 素手一挥,尸体们乖巧听话地走在她前头,倒真有几分忠仆的意思。 黎芊音骑着马,慢慢地跟在尸队后面,取了水囊休息片刻。 十多日的奔波劳累,纵使体力再好,也有些精疲力尽。 “嗯?你们怎么不走了?” 她探出剑鞘戳了戳最近的那个死人的肩——尸僵后果真如石头一般硬。 随后,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短促的笛音。 尸体顿了顿,竟不受控制朝着笛声的方向走过去。 “啪嗒、啪嗒——” 几个尸体八抬大轿地从树林里浮起地雾气中走来。 那轿子上拴着几道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接连的碰撞声。 黎芊音下了马,躲在树后,静观其变。 “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只听轿中有男声轻哼着小曲,好像没看见她,也没看见孤零零站在树林里的骏马。 等到她方才控制的那些尸体自觉地加入队伍里后,那些尸体重新抬起轿子,又启程走入了雾中。 还好,此人没有害人之心。 黎芊音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瞬,只觉得身后一凉。 她猛得回头,却被一下子被铁链束缚起来。 黑衣男子出手迅速地将她放倒在地,手中把玩着一支骨笛,张扬得像个恶棍。 薄唇犀利,眉若刷漆,面目俊美,高傲冷峭。 嗯,倒是个顶好看的恶棍。 眼见着这恶棍手里捏着一只她种在尸体中的蛊,自来熟地调笑道: “玩尸危险,姑娘,还是好好回去玩蛊才是。” 第二十二章 赶尸人 “玩尸危险,姑娘还是回去好好玩蛊才是。” 他半蹲着,低头打量着被放倒在地的黎芊音,拿起骨笛在手心里敲了敲。 “你想干什么?” 她刚要聚炁冲破铁链,只听见那人又吹了一声诡异的笛音,眼一黑,晕了过去。 “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轿辇中醒来,只觉得身后有人轻轻一推,一个趔趄跌进一道巨大的石门里。 双手依旧被捆着,那人牵着铁链的另一头跟着走进来,见她不动,便紧了紧链子,催促道:“快走。” 黎芊音刚想发作,便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依山傍水房数间,无事闲游村市栈。 “这山野之内,竟有如此世外桃源。” 黑衣男子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地笑笑,口中又唱着那不知名的小调: “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八爷,今日赶尸,怎还带了美人回来啊。” 有犁地的男子停下手中的活调笑道。 “去去去,忙你的去,小心小爷我叫那些死人来揍你。” 他一抬下巴,佯装凶狠。 “赶尸人,你叫什么?” 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向他打招呼,他也不嫌累一般,话密得很,一直没闲下来过。 “小爷名叫范无咎,可别又忘了。” 他指间骨笛随手一转,敲在她脑袋上。 “最近这人可真是多——阿婆,帮我取碗汤过来给这姑娘喝。” 属实是莫名其妙,倒像是曾经同这位八爷认识似的。 “来,”他从一位老太太手中接过一碗热汤,解开她手上的铁链,将碗递过去。 “我不喝。” “这可是好东西!这阿婆的孟婆汤八泪为引,去其苦涩,留其甘芳,好喝得很,你快点喝。” 说罢,便不容分说地往她嘴边送。 “我瞧你年纪不大,倒是个诓人的惯犯,我忙得很,先告辞了。” 随后便拿了桌上的剑迈开步子朝木屋外走去。 “黎芊音!”他将碗丢在桌子上,溅出来几滴,“若不是昭南将军生前托付,你以为我想天天守在那破林子里等你啊。” “父亲?” 见她那副一无所知的模样,范无咎将骨笛倒了倒,取出一张羊皮纸。 “昭南将军早就料定你要去北境,托我在这里等你,”他展开那张羊皮纸,丢给她,“你还以为自己是前世的魔主芊音?这几招花架式也不过吓唬吓唬他们那些普通人罢了。” 他认得自己,原来也是故人。 赶尸牵魂,虽从未打过交道,但她依稀有些印象,此人竟是诡界无常神。 黎芊音接过那张羊皮纸,思量半天,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 她阖眼,意念一动,从神识中取出那卷无字卷轴。 这是她退婚之后从那嫁妆箱子里取出的,原以为是父母的遗物,却不料竟然是师父留下的! 难怪,难怪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是慈父,更是前世恩师! 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原来一切从师父叫她去集市晚些归来时,他都算到了。 即便是转生后也要为她铺这么多的路! 卷轴展开,将那羊皮纸置于上方,金光浮现,二者直接融为一体。 而那原本白纸一片的卷轴上,竟缓缓染上笔迹,呈现出一小块地图来。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这图中,竟是指向龙脉的位置。” 若是夺得龙脉,那这天下也不在话下。 反之...... “如此看来,幸亏我当日在你家围墙上看你从那箱子里拿出这卷轴,否则我还在怀疑将军说的话——你居然真的来到这里了。” “你竟偷听我墙角?” 范无咎立刻嘁声,“快把这汤喝了,你刚刚御蛊控尸,寒气侵体,这尸毒厉害着呢。” 随后转而看起那张图纸来。 “奇怪。” “有何不妥吗?” 他指着地图上那个山岭的位置,又点了点旁边那个红点。 “这其中一处龙脉,就在我们脚下。” 范无咎走到石壁旁,伸手摩挲着石壁的表层。 “你听说过「宰杀务」没有?” 黎芊音摇了摇头。 “说来也是荒唐,这里地处沧州一带,百姓食不饱腹、怨声载道,可官吏却酒池肉林。横海军节度判官吕兖成立了一个机构,名为「宰杀务」,专掠人为粮。” “什么?” 先前在顾府时,那李鹤飖假扮成十字门楚言礼,说什么“运往北境的粮草出了问题”难不成也是这事? “此番寻你,也是想祝你一臂之力,突破三重境界,直接到达中天位——北境一行高手众多,必是困难重重,若有中天位的功力,想必自保不是问题。”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黎芊音慢慢卷起卷轴,重新收回神识,思量许久: “悠悠众生,因果循环。师父给我这龙脉的图,难道是想让我夺了它,天下大同?我一魔道中人,只有杀人报仇之心,对救济万民可没兴趣。” “报仇之后呢?你又会去哪?” “这倒没想过,总之不会被束缚于庙堂之上。” 范无咎听后蹙起了好看的浓眉,却也不再劝说。 “走吧,去看看那宰杀务。” ...... “来来来,再喝两杯。” “大人,今日这肉,柴得很,好没味道啊。” “嗯?”堂上膘肥体壮的男人正是横海军节度判官吕兖。 他放下手中的肥肉,睥睨道,“那尝尝你的?” 堂下歌舞声不止,却在沉默中显得异常诡异。 “别跳了!” 吕兖怒目圆睁,挥手将矮案上的酒菜用力一拨,冲下去拽了一个歌女到自己跟前。 歌女怕极,佝偻着身子不敢抬头。 “长成这样,还配给本官歌舞?” 一巴掌下去,女子的脸瞬间肿了起来。 墙角的一群老弱病残战战兢兢缩成一团。 此时,有个五岁的小女孩突然哭了起来。 她身边的一个女人一惊,连忙捂住这孩子的嘴,一把抱在怀里。 “嗯?你不是想吃嫩的吗?”吕兖笑得兴奋,“来人,把这只现宰了!” “大人!大人求求你......” 那女人话音未落,几个侍卫一把夺过那个正在哭的孩子,塞住嘴巴绑在刑具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反抗声。 “如今前线粮草紧缺,弟兄们连肉都吃不上,尔等无用之人,若能献身充作军粮,岂不也是立功一件?哈哈哈......” “动刀吧,”吕兖靠在椅背上,望着一群人惊恐崩溃的样子异常满意。 “拿止血药来,让她自己也好好看看这个过程,别中途死了。” 第二十三章 宰杀务 “大人——大人,刀下留人!” 守卫破门而入,也顾不得吕兖恼怒的表情,直接趴跪下来,五体投地。 “大人息怒!门外有一男子,声称自己是十字门的人!” “十字门?” 吕兖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粗糙的大手在腰间的刀柄上摩挲半天。 “想必是天子派来的,”他冷笑一声,“这监国登基之后,没想到当初答应我们的事竟不作数了,如今倒是自己找上门来。” 他微眯那双不大的细眼,做出了个“下去”的手势。 少顷,堂中血肉横飞之景瞬间改头换面,就连书案都摆好了。 唯有空气中漂浮着些许血腥的味道。 “迎客!” 府门打开,恶兽面孔的吕兖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看见来人,他愣了片刻。 “大将军?” 李尘进摇着扇子,如翩翩公子般迈着步子进了府。 “吕兖,你这残忍暴虐的脾性还是没改啊。” 他声音飘忽,阴晴不定。 吕兖神经一紧,跟着说,“这不是北境前线粮草紧缺,为了打胜仗嘛。” “哦?”李尘进一副了然的表情,“你往日里私下有何爱好我不管你,但如今这事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本将军只能秉公处置——” “来人,抄府。” “将军,您......” 吕兖上前两步,挡住官兵的路。 “再多说一句——“李尘进合上扇子,搭在对方的脖子上,拍了拍,“我就把你的猪头剁下来,救济灾民。” 随后隔着扇骨在对方的肩上轻轻一送,深厚的内力竟将其直接推翻在地。 也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官兵带着百十来口的老弱病残从府邸地下的暗室中出来。 “草民叩谢天子,叩谢将军!” 在众百姓的磕头谢恩中,李尘进掸了掸衣袖,语气和善: “若再有下次,小心你脖子上的那块腐肉。” 等到李尘进领着众人离开,他才敢大肆发泄。 “这监国真是好算计,”吕兖行事冲动,但头脑却异常清晰。 “当初掳掠百姓充作军粮一事也是他们十字门的人暗中点拨的,如今当了皇上,还想踏着兄弟们的名声给他自己充贤君。” “呵,”他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像疯了一般揪住旁边一个侍卫的衣襟,“那个小孩呢?我刚刚怎么没在那群人里见到她?把她给我带过来,老子今天定宰了她!” “大人,”门口一个小兵领着一个孩子的衣领拖进了门,“这小孩胆子倒是不小,竟是趁着人多偷跑了!” 吕兖这时才细细打量起这个孩子,不像是中原人。 他头也不回地回到喝酒的桌前,语气极其不耐烦,“砍了砍了!” 正当行刑者抽出刀时,只听到又有人喊: “刀下留人——” 还是那个侍卫。 看到吕兖越来越阴沉的眼神,侍卫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抱在怀里护着,却只能顶着压力开口: “大人......门外来了两个人,说......” “说什么?” “说自己......是十字门的人。” “狗皇帝,”吕兖冲地上狠狠淬了一声,一脚踢飞桌子,“真是没完没了,误老子好事。” “大人息怒!只是这次来的两个人奇怪得很,有一个带着斗笠,虽着便装,但看身形,像是个女人。” 听到是个女人,喜怒无常的吕兖立刻笑开了,“好啊,那就迎进来,天子手下的女人,想必是不会差的。” 黎芊音大半张脸隐在斗篷里,隐约之中嗅到一丝的血腥味。 “没想到那桃花源背后竟是这样的地狱血池。” 范无咎垂眸,“即便如此,桃花源终究也只能是那一小处桃花源,我力所不能及,救不了所有人。”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 二人对视一眼,径直走了进去,却见府内空无一人。 “我们似乎来晚了——有人比我们先到。” 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十几具无头尸体,黎芊音握紧腰间的剑,仔细一听: “小心!” 她将范无咎向后猛地一拉,抬头一看,府中几十号人竟都藏在屋顶后,一连发出倾盆暴雨般上百支箭,逼着他们连连后退。 “哈哈哈......没想到十字门居然还会派一个女人上门,是怕本官太寂寞了吗?姑娘有什么本事,尽可使出来。” 吕兖挟持着那个孩子,短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从府中走了出来。 “姑娘也是来救人的?”他大笑,“不如你留下来,我即刻放了这个孩子。” 见她许久不言语,吕兖不禁觉得失了颜面,于是又厉声喝道: “放箭!” 黎芊音轻身一跃跳上了围墙,随后借力闪身到了房顶。 紫光骤现,侍卫失了远战的先机,被纷纷击落在地。 见此场面,吕兖也不再装模作样,只是刀刃更近了些。 “你尽管杀,我不拦着。只是你死期将至,官爷有什么本事,也尽可使出来。” 她摘下斗帽,露出一张精致的脸,神色泠然。 “姐姐!姐姐救救我!” 哭到没有力气的小女孩突然开口大叫道。 黎芊音也不是狠石心肠的人,走上前去横刀一指:“松手。” 许是这一身劲装的少女周身气场太过强悍,吕兖踉跄了两步,扔掉刀,将那孩子往黎芊音怀中一推,便拔腿就跑。 “砰——” 大门关上的那一瞬,吕兖只觉得阎王殿的门也合上了。 范无咎细长的狐狸眼微微一挑: “黎芊音,此人积年来以活人为食,以饲血肉,阴气极重,而你修炼魔道,若能将其转化,对你大有裨益。” 说罢,伸手点了她身上心俞,神门,关元,会宗四处穴位。 “诡法虽极阴,但却能同你修炼之术相辅相成,此路虽险,胜算却大——一会你直接冲他百会,汲他血肉为炁,汇入丹田。” “一到三重小天位,四到六重中天位,如此一来,你变能直接突破二三重境界,直接到达四重中天位。” 黎芊音也不犹豫,看似细弱的手臂直接将男人拎起来拖到殿内。 向来都是宰割别人的吕兖,如今也尝到了被人鱼肉的滋味。 她一掌击在半坐在地上的男人的头顶,源源不断的极阴灵力在血液中游走,竟使得她的皮肤如纸一样惨白,且隐约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色! “你......还好吗?” 肉眼可见地,那原本一身横肉、体型膘健的男人转眼间化为一堆白骨,范无咎上前一把托住黎芊音的胳膊,将她瘫软的身子撑起来。 “那个孩子呢?” 她艰难地喘着气,咳出一大口血出来。 范无咎一怔,立刻闪身出门看了一番,回来的时候神色凝重: “不见了。” 第二十四章 处月宁 “两位哥哥姐姐,你们饿了吧,大家过得都很苦,被抓过来前,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吃过米面了。” “好在我娘亲曾经教过我认识果子,我刚刚寻了大半日也没要到一口饭食,只能在山里捡一些能吃的野果给哥哥姐姐填饱肚子。” 内室的门猝不及防地被推开,范无咎瞬间收起为黎芊音疗伤的力道。 站在门口的那个五岁的孩童一愣,手里还保持着环抱着篮子的姿势,看着盘腿坐在床上的二人,捂着嘴偷偷笑道: “我爹娘以前也会在床上这样,我也不懂,回回我娘亲都会哭,但我每次问她,她都说这是开心得哭,哥哥姐姐也是如此吗?” “哎哎......你别说了,哥哥我才不是这种人......我还以为你被那些坏人掳走了呢。” 范无咎看了一眼紧闭双眼,额角流汗的黎芊音,再看看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连忙冲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 明明只是疗伤,倒好像是他做了什么事一般。 “嗯!刚才你们同那坏人打斗时,我不会武功,怕又被他拿来要挟你们,便自作主张地出门替哥哥姐姐讨食去了。” 说罢,便笑着一扭身,跑出去玩了。 她年岁虽小,却极乖巧懂事,想必也是父母在家中好好教养过的,若非他们二人及时赶到,这么小的孩子...... “哎......”范无咎叹了口气,在她的肩上点了两处穴位,掌中源源不断地输入一些内力以稳住她体内霸道的元炁。 “咳......的确可怜,”她虚弱地说着,“也不知这天下,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我竟没想到,你内里亏损得这样厉害,怎么会这样!” “许是半月前,那个六合迷障......当年我踏入诛仙阵以身祭阵,并与他们同归于尽,连同天尊李鹤飖神识俱灭。” 每每回想以前,她就忍不住握紧拳头。 “可那些离阵眼远的,虽肉身被摧毁,但一身功法却同过去一样。” “这些所谓的正道之辈,不仅要杀我,还要隔着几层修为羞辱我......呵,如今他们有的人,居然还是天子手下,真是荒谬。” 她气极,又咳出一口黑血来。 “你若真想同他们斗到底,不如就依你师父所愿,平了这乱世,高居庙堂,岂不美哉?” 像个说客一样,他如今是一有机会就想劝她此事。 “虽说这世间也并非没有女子当政,只是我同前世一样,习惯了活在仇恨里,更习惯了孑然一身。”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既然是乱世,总有终结之人,我没有悬壶济世之心,所以此人定不是我。” 她缓缓睁开双眼,原本浅棕色的瞳孔,漆黑如墨。 悬壶济世。 倒是很适合那个人。 “还是那个问题,复仇之后,你又要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 沉默许久,她自嘲般笑笑,起身披上外袍,“我要去北境,你要一起吗?” “当然。” 黑衣男子倚着门框,一双狐狸眼含着笑意。 日落西斜。 “哥哥姐姐!”正套马车时,那个小姑娘不知从哪跑过来,趴在她二人车边,“哥哥姐姐,我......我刚才无意间听说你们要离开,能不能带我一起?” “我们......” “不行。” 不等范无咎说完,半靠在马车里的黎芊音一口回绝,“你这么小,更不会武功,这一路上难不成让我二人保护你?” “姐姐,你刚才救了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叫处月宁,我爹娘都死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见她狠心,那小女孩便去拽了范无咎的手去撒娇,死死不肯放开。 “要不咱们就带上她?” 他终究还是心软。 “家中没人,就去找亲戚朋友,若没有亲戚朋友,便去求乡里邻居。我们救你,不是为了多个累赘。” 黎芊音抬眼,挑挑眉,看着车边那个哭的昏天黑地的孩子,心如磐石。 “让开,我们要走了。” “哥哥姐姐!” 见他们打算启程,那名叫处月宁的小女孩干脆直接一把抱住黎芊音搭在马车外的长腿。 “啊,”仿佛突然记起什么,那小姑娘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小块的纸,塞到黎芊音手中。 “姐姐,”她声音稚嫩,但眼珠却滴溜溜地转,“这是我中间溜走的时候从那个坏人的房间里偷来的。” 处月宁装作一副很成熟的样子,继续说: “我原本想从他房间中的窗户逃走,然后看这个图被他放在桌子上,被烛台压着。我猜肯定是他还要看的东西,而且这一张纸也好带走,我便一起偷出来了!” “那个坏人那么可恶,我一定不能让他开心!哥哥,你说我做的对不?” 她抬头看着范无咎,一脸邀功领赏的小表情。 黎芊音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张平州的城防图。 只是不知真假。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没有了没有了!”她连忙摇手,“我本来就只是想从窗户跳出去嘛......可没想到又被抓回来了——不过我一直藏在鞋底,根本没人发现!” 藏在鞋底。 黎芊音有些语塞。 她深呼一口气,将那城防图塞到范无咎怀中,头也不回地钻进马车里。 “上来吧。” 范无咎丢出一只火把,瞬间火光冲天,将那宰杀务连同吕兖的白骨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只是苦了桃花源的人,被那呛人的黑烟多熏了好几日。 “我本以为,无常都是些索命害人之辈。” 趁着处月宁熟睡,黎芊音撩开帘子,坐在赶车的范无咎身边。 “开什么玩笑,无常神——小爷我可算是半个神仙。” 他在黑暗中翻了个大大地白眼。 “我师父,他是怎么同你认识的?我们前世见过?” “黎芊音,你这话说的好没良心,”他偷偷看了眼车内,随后压低声音佯装凶狠地说,“之前你耗尽元炁也要诸人满门,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被人碎尸万段了。” 她想了想,“诸满门是真,可救我,我却压根不记得。” “行行行,贵人多忘事,我哪能指望让魔主大人欠我人情,”他嘁声,“不过话说回来,你师父的道行比你最强时还要厉害许多,只是不知为何,江湖上也不曾听闻他的名声。” “我两次领他下轮回井,他也先后托付给我两件事,一件是他是昭南将军时,叫我把龙脉之事交付与你。” “另一件便是你转生前,他还是你师父时,也就是那次,叫我用他下一世的命,给你续命。”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踏着节奏的马蹄声和车轴声。 范无咎转头看她,这平日里冷漠忍耐的少女,竟滴下两滴泪。 “你,你别哭,”他有些手忙脚乱,“哎呀都怪我,你师父原本不让我告诉你的,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怪我怪我。” 被她诸了满门的那人,正是当日杀她师父的同门。 她两世都活在仇恨里。 可她的脆弱也只有一瞬,便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不远处就是平州地界了。” 范无咎扯开话题,弯弯的狐狸眼对她投去安慰一笑。 透过他的笑,黎芊音竟看到他的身后—— 矢如雨下,万箭齐发。 而那车内一直熟睡的处月宁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清明。 第二十五章 猎 “不远处就是平州地界了。” 范无咎转过头看向她,眉眼一弯,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 透过他的笑,黎芊音竟看到他的身后—— 矢如雨下,万箭齐发。 “闪开!” 黎芊音抽出腰间佩剑,双足一顿,身子轻盈如飞,一跃而起。 霎时拔高数尺,稳稳地落在狂奔的马车车顶上。 她长剑一旋,剑气所划之处竟形成了一道紫色半透明的屏障,将那箭雨击挡落地。 “快走!” 范无咎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内丝毫没有被影响到、还在熟睡的处月宁,缰绳一甩,飞驰出去。 “不知伏击在这里的是什么人,昭南将军同平州卢龙节度使卢文用有些交情,我们先绕过此处,进了平州再做商议。” “哥哥姐姐,怎么了呀?” 处月宁迷迷糊糊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没事,你放心睡吧。” 范无咎话音刚落下,只见前方接二连三地,一棵棵巨大的树横倒在车前,他一拉缰绳,马车跨过树干飞跃过去。 “咚——” 随着一声巨响,林间翻起一阵大雾。 “尊上,又见面了。” “不知近来功法可有长进?” 那个苍老的声音从迷雾中传来,大笑着。 “跟昔日我屠你全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你说是吧——寂玄长老。” 大雾散去。 方圆十里,渺无人烟。 “同样的戏法,竟还放出来第二次——果然是年纪大了,墨守成规。” 她嗤笑,长剑对着虚空一斩。 剑气罡风,割云断日。 “原来在这。” 她睁开眼,眼角微微扬起,足下疾步生风,几个闪身便瞬间移到树林深处一位老者的面前。 “黎芊音!” 看到眼前这位身着深蓝劲装的长发女子,一双黑瞳冷寂如死潭。 沾满了血的过去历历在目。 “上次我手下留情叫你逃了出去,这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哦?是吗?” 又是这个眼神。 当年,她将屠他满门之事轻描淡写,也是这个眼神! 他永远忘不掉。 那日,他府中上下四五十人,上到八九十岁的老者,下到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皆被赶尽杀绝。 他清楚地看到,杀戮的快意在黎芊音血红的双眼中一闪而过。 「寂玄长老向来眼中容不得沙子,今日芊音替长老清理门户,长老不必言谢。」 魔主笑容轻蔑,语气更是如裹了刀子一般。 「黎芊音,你!他们有什么错!」 他用尽一身修为,也没能救回他那落地不足三个月的孩子。 「我师父又有什么错?」 黎芊音浑身浴血,语意寒凉,声音好似从地府爬上来的鬼魅。 “黎芊音,当年你为给你师父报仇杀了我满门,但却留我一命,声称让我也尝尝那门殚户、尽独活人间之苦。” 老者撑着手中深青色刻着九道符文的蛇头木杖,缓缓直起身子。 “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你那时没有将我一并灰飞烟灭的选择,有多错误。” 寂玄拄着蛇头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黑暗中传来清晰急促的脚步声,树影微动,几个戴着木雕面具的人影在草丛中伺机而动、腾空而起,持着长枪伴着破空之音向她刺去。 黎芊音身形一闪,纵跃如飞,如浮光掠影般,眨眼间避了过去。 此时还不能恋战。 那老头的阵法虽杀伤力不强,但却可以使人越陷越深。 好似在树的年轮中,直至自裁于心魔下。 “门主?” “追,决不能让他们进入平州!” ...... “哥哥!你怎么了?” 处月宁从车中探出身子,有些害怕地咬着下唇,轻轻地扯了一下范无咎的衣袖。 “你躲在我身后便好。” 黑衣男子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四周一片幽静,可刚才紧跟其后的追兵却不见了踪影。 “那个大姐姐呢?刚才她为保护我们,在雾气中居然消失了!” 处月宁顿了顿,脸上全是害怕地表情,几乎又要哭出来了: “大哥哥,不如我们先走吧,那个姐姐这么厉害,一定会坚持到我们搬救兵回来的!” “不成,那个姐姐之前受了伤,还没恢复,我们必须等她。” 范无咎想了想,给她指了一条路。 “处月宁乖,你就沿着这条路先走,你身量小,他们不会发现你。” 处月宁一愣,随即眉毛一耷,一副要哭的表情。 “哥哥这是不要月儿了吗?” “哥哥不是不要月儿,只是月儿跟着哥哥,会很危险,不如我替你挡住追兵,你先逃出去,他们见你是个孩子不会怎么样的。” 他哄起孩子来倒是很耐心。 “不......我才不要,这天这么黑,我怕......” 范无咎有些无言以对,却不知黎芊音的安危如何,只能阖眼查探这附近可有什么尸体。 却听耳边一阵疾风,一个深蓝清瘦的身影从暗影里悄然冒出,擦着范无咎的耳侧将一柄长剑钉在马车的车板上。 “黎芊音?你疯了!” 范无咎蹙眉,厉声对来人喝道。 只是那少女似乎是听不见他说话一般,闪身将那没入马车三寸的长剑拔出,重新刺过来。 那长剑宛若长蛇,她单手持剑,化成几道虚影,刀刀致命。 见此景,范无咎只当她是入魔失心,却只是一味地防守,不敢出手伤她。 可对方却不等他喘息分毫,趁着范无咎一个不留神,竟轻盈一纵,转手向车内之人刺去! 范无咎大惊,左手从后方点了黎芊音的穴位,可丝毫不起作用。 无奈,只能一掌击在她的肩头。 黎芊音退了两步,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一个跨步来到车前,再次迎面而上。 “黎芊音,你醒醒!” 无尽的黑暗中,大雨滂沱。 范无咎一次又一次地叫着她的名字,死死攥住她持剑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 可下一秒,黎芊音那只空出来的左手,竟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把短刀,直接刺进他的腹中。 “你......” 他听到利器插入血肉的穿透声。 “嘻......” 面前的人突然笑了起来,握着那把刺入腹中的匕首,一把抽了出来。 她摊开手,看着一手的血。 “我起初还不信呢,无常大人果真面冷心热。” 第二十六章 希冀 “你......”范无咎捂着伤口,艰难喘气,“你不是黎芊音。” 对方“哎呀”一声,学着黎芊音的模样笑着卷起了鬓边的长发,笑的花枝乱颤。 “被你发现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你不还是快死了?” 「黎芊音」歪头,透过车帘,看到一个惊恐的小脸隐在暗处。 “原来还有一个。”说着,便要抬起纤纤玉手去撩开帘子。 “你别动她,”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罢了,放她走吧。” 她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拨开范无咎,语气夸张地叹了口气: “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她抱着剑,眼中阴鸷却又有几分悲悯。 这么看,倒真与黎芊音有七八分像。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向来听闻七爷八爷形影不离,怎么这一路上只见你一人?” 范无咎闻言,狐狸眼中闪过几丝狡黠,硬朗分明的侧脸带着几分倜傥,凑到她耳边,薄唇轻启,漫不经心地开口: “赶尸牵魂,兄长自有他的事,不如姑娘你来猜猜?” 对方冷哼一声,拿着剑的手隔在二人中间,缓缓推开了他。 “既然八爷不肯说,那我便送你上路吧。” 长剑再次出鞘,却已然不是刚才黎芊音手中的那把。 “不许你伤害大哥哥!” 一直缩在车内角落中的处月宁突然冲出来,小小的身子挡在范无咎面前。 “大姐姐,我真是看错你了!本以为你们二人同我爹娘一般,没想到你居然要来害我们!” “月儿你可别说话了......” 范无咎痛苦地开口。 若是那人知道了,他还不如今天死在这个女人手里。 “滚开。” 「黎芊音」抬手将那孩子推开,却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竟抱住了她的脚,嘴里喊着“不许靠近”。 “既如此,那就让无常大人,顺路带你一起走了黄泉路罢。” 她一脚将处月宁踢到树上,重重地摔下来,随即举起剑,聚力一击—— “叮——” 那剑竟应声断掉了! 来人身形如电、动作迅疾,长剑在空中一个倒转,反手刺了回去。 她吸了一口气,脚尖在地上使力一点,同对方拉开距离。 “你竟然能从六合迷障中逃出来?!” 她大惊,可对面的人对丝毫不给她回神的机会,一道道剑光割在她的皮肤上。 她渐渐招架不住,踉跄后退,企图用那断剑回挡。 “能破一次,为什么不能破第二次?” 真正的黎芊音凌空一跃,直接踏住对方的断剑,借力抬腿横扫,犹如重鞭猛击,疾如闪电。 那人松开手,身体倒飞而出,直接撞向身后的树干,只听咔嚓一声,脊柱几乎断裂。 黎芊音收起长剑,半蹲下凝视着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伸手撕下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 她托着对方的下巴,将对方的脸拨到另一边。 黎芊音拨开这女子耳后的碎发,果然绣着一个墨色十字蛇纹的刺青。 “你是寂玄门下的?” “咳,”女子咳出一口血,随即不屑地说道,“良字门那个只会作法的老头——连你都困不住,他也配?” “口气倒还挺大。” 黎芊音站起身,睥睨着地上的人,怕再生事端,便打算除之后快。 “你杀了我,这附近所有十字门的人都会知道......” 女子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拿了出来。 她的手中,赫然拿着一只可以发射信号的响箭。 “你也可以试试,究竟是你的刀快,还是......” 不等她说完,剑起刀落,随着响箭瞬间发射上天,女子身子一倒,断了气。 “你们怎么样?” 看到范无咎孱弱地抱起那个昏死过去的孩子,她匆匆上前两步,忙问道。 “没事,放心。” 黎芊音蹙了蹙眉,右手聚炁贴在他心口护住心脉,从车里寻了自己的包裹丢给他。 “快些上车,一会你自己处理一下,十字门的人马上要来了,我们须得在天亮之前赶到平州。” 仓促之间,马车瞬间被炸开,黎芊音将二人堪堪护在地上,身后人影闪动,淬了毒的暗器冲着他们急掠而来。 范无咎推开她,扣住无名指,虚空捏了一个诀。 那个已经被她杀了的女子竟重新站了起来。 “拖住这些人。” 女子垂着头,从地上捡起断剑,身形诡异地冲向隐在暗处的十字门的人。 见到黎芊音一惊,他裂开嘴笑笑,“别忘了,我可是赶尸人。” “不过,此女估计拖不了多久,车已经被炸了,我们快走!” 黎芊音点点头,捞起那个孩子便扶着他向前跑。 “在这里!” 即便那女子的武功要强上那些小卒一些,但还是寡不敌众。 二人一个伤残,一个抱着孩子,还是被一些人追了上来。 黎芊音将范无咎护在身后,腾出一只手将所剩不多的蛊虫全部放了出去。 这是钻心蛊,这蛊虫会钻入皮肉下,啃食内脏,可人却不会因此毙命。 只是生不如死。 暴雨未停,雨水和着血水从脸上流下来。 整整八个时辰,无数暗器如鹅毛般从四处飞溅而来,黎芊音用伤体护住怀里的处月宁,已经渐渐体力不支,但背后的凌厉杀气却越来越近。 “黎芊音......平州近在眼前了......” 一只柳叶飞刀刺过来,她抬剑去拦,却因失误没有碰到,深深扎进范无咎的腿中。 他腿一软,摔在地上。 天色开始转晴,露出了几分鱼肚白。 “哈哈哈......黎芊音,你想知道死在天亮前是什么感觉吗?” “不,是死在希望前。” 寂玄的声音再次传来。 风卷残云,厉风扫叶。 平州城门紧闭,树林外,是一片开阔的沙石空地。 “开城门——” “在下,昭南将军之女,黎芊音,奉家父遗命,前来相助!” 她终于撑不住,跪倒在城门外。 “黎芊音,你父亲当年是害了平州被辽丹侵占的罪人,那卢龙节度使又怎么会开城门放你进去?” 寂玄撑着木杖,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一步步迈向她。 “在下!昭南将军之女!黎芊音!” “奉家父遗命!前来相助!” “别喊了,辽丹的营帐就在不远处,你若对平州百姓还有些愧疚,就放过他们吧。” “在下......昭南将军之女......” 寂玄“哎”得叹了口气,转头对身后的门徒说道: “杀了吧。” 黎芊音撑着身子跪直。 数十把利剑铺天盖地地朝她刺过来。 天边东曦既驾。 骤然间,大地震动,一股雄浑而狂暴的力量在她面前洞穿虚空,将进攻者瞬间击退,几乎化为齑粉。 城门大开,一道玄色身影骑着骏马挡在她面前。 黄沙散尽,寂玄看着尘雾中的那个人,惊惧不已。 “怎么是你?!” 他剑眉一挑,声色淡漠: “跪下。” 老者听言,不得不顺从地屈膝,伏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开口: “翊王殿下。” “呵,”他冷笑一声。“回去告诉李亶——” “祭苍天,奠玉帛,备好玉玺,等我回去。” 第二十七章 相助 “陛下,秦厚甫跟着李尘进将军一同去了平州。” “那平州卢龙节度使卢文用将大将军挡在城外,只叫了秦厚甫一人进去。” “据说,秦老在平州住了有整整两日,原本已经松了口,可不知怎么的,那卢文用竟又不肯了。” 武成殿内,一位十字门门徒屈膝跪地,叩拜道。 “呵,软骨头。” 天子李亶一身常服,左手轻轻摩挲着挂起的龙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且平州与辽丹接壤,卢文用无非是怕重归我邺朝后,又激起辽丹的怒火,得不偿失。” “陛下......还有一事。” “说。” “良字门主寂玄传来消息,那个人......回来了。” 李亶垂眸,眼中情绪深不见底,许久,他缓缓开口道: “知道了,下去吧。” ...... 北境。 平州城内。 “芊音,来吃饭了。” 玄衣男子不请自来地进了内室,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自来熟地坐到一旁的案前。 榻上的少女蹙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假寐。 “怎么,”李鹤飖走过去,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戳了戳她露在外面的肩膀,调笑道,“生气了?” 黎芊音把自己像个蚕茧一样裹住,过了一会,她一下子坐起来,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擅闯姑娘房间?” “我......我这不是只闯过你一人房间吗?” 她有些语塞,只好移开眼神,小声开口,“那也不行。” “咱们都已经奉旨成婚了,又有过命的交情,你可不许负我啊。” 之前一副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红着耳朵,小心翼翼地拉过她的手指,轻轻地捏了一下又放开。 她看着他,心底转瞬即逝几分涟漪。 “我居然被你瞒了这么久。”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道,“这不是当初敌我不明嘛......虽然昭南将军和我一个战线,但他被害一事疑点众多,且未排除异己,所以那时我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况且你跟传闻中的样子差别太大了,我差点还以为娶错了人。” “什么娶不娶的,”她轻声打断,“我们又没圆房,根本不算礼成——况且不是已经退婚了吗。” “那我们就圆房了呗。”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那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会等我回来。” 她看着他,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叹了口气,起身披上外衣。 往事历历在目。 「我虽不知你二人过往,但神魔殊途,他一届天尊不得不承担着一族安危。在那些长老掌门的诓骗与胁迫下,他没有选择。」 「他宁可放弃一身修为也要先后两次拼了命地救你......黎芊音,放手吧,莫要叫他连最后一丝神识都同你牵扯上,不得安宁。」 某日车马劳顿,范无咎将昔年往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两次?」 她茫然。 「原来你到现在都不知道。」 他嗤笑一声。 「他给你的那串菩提法器,其中藏了他一缕神识,却被你亲手摔碎。」 「再后来,你跳下阵中,他又弃了一层神识舍身护住你,才叫你没有彻底魂飞魄散。」 「黎芊音,他不欠你。」 “我......” 范无咎的话徘徊在耳边。 是啊,神魔殊途。 “黎芊音,”李鹤飖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沉重,“我虽不知你为何对我态度如此奇怪,但我只想对你坦诚。” 他微微低下一点身子,目光与面前的少女平齐对视。 “也许你不相信,但从我破窗而入那一日起便动心,若你心甘情愿嫁我,我定凤冠霞帔迎娶你。” “我深知你为父报仇之心,所以也定当竭力助你。” 他握着黎芊音手腕的手一用力,将她整个人倾身向前一带。 “放心,今后我事事都不会瞒你,黎芊音,放手一搏吧,一起将那些高居庙堂、却自私伪善的人拉下来。” 她抬头,看见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落入他的黑瞳中。 黎芊音吸了口气,深深地点了点头。 ...... 三日后。 辽丹营中。 “可汗,营外有一汉人女子求见。” “又是汉人?” “是,那女人只身前来,说自己是......” “昭南将军之女,黎芊音,参见可汗。” 黎芊音一身劲装,长发高高束起,径直走了进来,依照辽丹的礼仪行了个大礼。 “你竟然擅闯可汗营帐!” 护卫立刻拔出长刀,兵戎相见。 “呵,”黎芊音冷笑,“你们若有本事,便尽管来杀我,不过你们是否也要想想,我是怎么进来的?” 营帐外,被她施术迷晕了一大片将士。 “而且,不知道「地皇后」垂帘听政、掌管内外朝务,声望颇高,甚至还要越过可汗您、一心寄予厚望于幼子——” “辽丹百万雄兵竟先后半月也没能攻下小小平州,可汗,您日后该如何在朝中立足?” 少女身姿挺立,四周的侍卫没有收到命令也不敢动刀,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不愧是昭南将军家的千金,黎姑娘好气派。” 耶律德谨挥手让众人退下,倚在位上饮了一口酒,“且对本汗的家事也是了解不少。” 男人将一只手架在腿上,低声威压道: “只是本汗不解,姑娘一个汉人,跑来我们辽丹的营帐做什么?我记得前几日,姑娘险些丧命于中原皇帝之手,还是平州开城门相救的。” “——怎么,姑娘竟如此见利忘义?” 耶律德谨如鹰一般的双眼细细打量着面前盈盈而立的少女,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闻言,黎芊音忍不住轻笑一声: “可汗多虑了,家父早已被平州百姓视为罪人,平州城内,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而救我的也不是卢龙节度使卢文用,是我那退婚的夫君,邺朝五王爷——翊王李鹤飖。” 她叹了口气,再睁眼时,双瞳中充满恨意。 “他救我,不过是为了找机会羞辱我,也借机羞辱那强行替他指婚的天子罢了。” 说到此处,黎芊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单膝下跪,双手举过头顶将那纸呈了上去。 “此乃平州城防图——还望可汗替我报仇!” 第二十八章 筹谋 黎芊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呈了上去。 “此乃平州城防图——还望可汗替我报仇!” 耶律德谨望着那张城防图,却没有接过来。 他的确心动,若有了这城防图,破城指日可待。 而在太后和他之间摇摆不定的那些大臣们,也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只是,中原人向来诡诈狡猾,此番坐享其成的便宜,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占到的。 想到这,他站起来,从一旁的墙上拿起了一把镔铁弯刀,假意擦拭着。 “黎姑娘好心计,先不谈你这城防图是真是假,单说你一女子孤立无援,同你合作倒不如与那中原皇帝交易,帮他一举端了平州,至少他还承诺割让给我幽云十六州。” 果然,李亶勾结外族,只为将平州拔草除根,给诸侯列国杀鸡儆猴。 “可汗说笑了,若可汗真信了那李亶的话,如今也不必同我在这多费口舌。” 她没有跪着同人说话的习惯,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十六州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于中原而言,不仅是道抵御外敌的天然屏障,也是中原蓄兵养马的重地——李亶野心勃勃,怎会将如此要地拱手让人?不过是想看鹬蚌相争罢了。” 黎芊音抖了抖手中的图纸,继续说: “不过可汗所言不虚,说实话,这城防图是从那横海军节度判官吕兖手中所得,我也难保真假——若是可汗信得过我,今夜丑时,给我二十强兵,一试便知。” 耶律德谨将那弯刀一合,嵌入鞘中。 二人对视良久,最终,那个如猛虎猎鹰般的男人低笑一声: “来人,给黎小姐找一处安静的营帐住下,黎小姐千金贵体,定要好吃好喝伺候着。” 黎芊音长睫低垂,掩去眼中的喜色,唇角一勾: “哦对,可汗既愿坦诚相待,那芊音不妨也向可汗透个底——” 她伸出左手,一只纯白的小蛇从她的袖口蜿蜒爬出,缠在她的指尖,吐着蛇信子。 “我也并非孤立无援,我背后的,是整个苗疆。” 夜半。 “平州共东南西北四门,辽丹军驻扎在东门朝向,守卫最为严格;西门外是邺朝军队,这里的守卫每半个时辰换一次,也是严加看守。” “如此看来,唯有南北两处可行。只是我前两日进了平州在暗中查访中发现,南门由邺朝先太子李鹤飖亲自把守,而北门虽守卫最为松懈,却外有毒蔓遍布城墙、内有机关要术,实难突破。” “可汗,您觉得呢?” 黎芊音布好沙盘,看向耶律德谨,反问道。 “黎姑娘身负重伤,在平州躺了短短一日就了解到这么多,的确不容小觑。” “呵,”她轻挑眉梢,眼角带了几分傲气,手指点了点北门的位置,“刚才说了,北门守卫最为松懈,我们就去北门。” 旁边带头的一个将士立刻反驳回去,语气不善: “果然中原婆娘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刚刚还说那北门机关难以突破,你这是想让我们弟兄给你打头祭,替你送死?” “既是你们可汗叫我做主,那便听我的,平州内小城不过五座,打下哪座不是打?” 她一手抹平了沙盘上的所有标记,冷笑道: “可汗大人,既然您的将士们并不服我,那就作罢,这城防图就当送您了,是真是假,您自己探去——我去找邺朝的副将做做生意,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加官进爵的好机会。” 说完便扭头就朝营外走去。 “黎姑娘。” 话音刚落便有五六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怎么,可汗还有事?” 她垂眼看着那几把闪着寒光的刀,语气更凛冽了。 “把刀放下,”耶律德谨站在黎芊音身后,朝众人使了个眼色,“有我在,他们不敢不听。” 黎芊音短暂地沉默了一会,转向身边其中一个拿刀的人,问道,“几时了?” “呃,”那人愣了一下,随后回复道,“子时三刻。” “备马,去北门。”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黎芊音带着二十精兵停在北门门口。 “你上过战场没啊,我们这二十多匹马停在这,岂不是活人靶子?” 有人不服地小声嚷嚷。 “闭嘴。” 黎芊音低声喝道。 随后,她翻身下马,走到城墙面前端详了一阵。 “这北门好像是真的空无一人。” 其余的人也跟着围过来,“不如我们直接冲进去,杀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听了这话,黎芊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失语地看了那人一眼。 她“哎”了一声,紧接着拈了一只蛊虫飞到城墙上的一处缝隙里,然后点了一只火折子朝着那蛊虫一丢。 一刹那,火光顺着毒蔓蔓延上整座城墙,而那蛊虫遇火瞬间化为千百只极小的飞虫,钻入城墙的各处缝隙中啃食起来。 “东门离此处最近,”她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把马牵过去再回来。” 似乎听见城墙内的喊声越来越大,明显是东门的守卫前来支援。 跟着她偷偷潜在不远处林中的几个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看穿了心中所想,一眼瞪回去。 “你当他们傻,这么明显的事情,你们能想到,难道他们想不到?” “听我信号。” 眼见平州守卫将北门打开一人宽的缝隙,并出去查看情况,她不等旁人反应,直接披着火光闪身进了城门。 “刚才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守卫揉了揉眼,却被黎芊音从身后一掌劈在颈间拖了下去。 果然,来增援的人屈指可数,想必都围在北门守株待兔。 为保那群辽丹人能够万无一失地进城,她的钻心蛊早已将墙内的机关啃食干净。 黎芊音迅速解决了所有守卫,披上对方的装扮,里应外合地同那二十精兵顺利了入城。 随着鸣镝一飞冲天,北门的平州守卫才后知后觉。 可是已经晚了。 黎芊音直奔城主府上将其生擒,而此刻辽丹大军也早已沿着二十精兵留下的标记浩浩荡荡地入主北城。 整座城池彻底沦陷。 “芊音姑娘将门之女,果真厉害!” 耶律德谨在大军入城之后也亲自赶到,对着黎芊音不吝夸奖,甚至连称呼都变了。 她将五花大绑的城主丢在地上,故作高深地笑笑。 “可汗!我们在城主府内发现了一个孩子,听口音,不像是这城主家里人。” 互相恭维的二人闻言一齐回头,只见那个辽丹将士拎了一个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她,那孩子一愣,连哭都忘了。 “大姐姐?” “处......处月宁?你怎么会在这?” 第二十九章 谈判 “处......处月宁?你怎么会在这?” “姐姐!”小女孩从辽丹将士的手中挣脱下来,冲到黎芊音的身边抱住她的腿,嚎啕大哭。 “你怎么会在城主府中?范无咎呢?” 她蹲下来,抬手将女孩脸上的碎发拨开。 “我们走散了......”处月宁啜泣着,指向城主,“我就一路朝着人多的地方走,结果路上碰到了这个人把我带回了他家里......” “他......他还要跟我玩游戏,我不愿意,他就打我......” 处月宁撩起衣袖,细细的手臂上满是伤口。 “她胡说!分明是她说自己和家里人走散了!”被五花大绑的城主突然大喊,“我见如今不太平,便想将她接到家里——这小姑娘怎可如此颠倒黑白!” 不知是否是太过害怕的缘故,处月宁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可当这小女孩再次向她细致描述与城主「玩游戏」的情景时,黎芊音一瞬间怒火中烧,实在听不下去了。 这样龌龊的内容,岂是一个五岁孩子能编出来的? “禽兽!” 黎芊音怒骂一声,随即一只手捂住处月宁的双眼,另一只手长剑破空,将那城主的脖颈齐根斩断。 一时间,童年的惨痛经历涌现出来,她心底一颤,将那孩子揽入怀里,轻轻地拍着后背哄道: “不怕,已经没事了。” “芊音姑娘原来是外冷心热,我记得同你一起进平州的还有一个男人,要不要帮你找找?” 耶律德谨走上前,看着蹲在地上的黎芊音,话中若有所指。 “看来可汗还是不信我——”她松开处月宁,转身面向耶律德谨,“那人的确是旧相识,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欢而散也是意料中事。” “如此——那芊音姑娘要将这小孩如何处理?兵荒马乱的,难道要带在身边?” “怎么,可汗大人不准备直接驻进城中?” 她有些出乎意料,到底还是小瞧这位年少时便南征北战的辽丹新王了。 “我会派兵守住北城,但姑娘你还是随我一起回营中比较安全,以免敌人瓮中捉鳖。” 耶律德谨虽言行豪放,可在战术之事上却异常敏感多疑。 黎芊音想了想,弯腰牵起那孩子的手,柔声道:“跟着我。” 北境寒凉,又是一场滂沱大雨。 是夜。 “听闻邺朝先太子李鹤飖,计划从平州拉拢人心、东山再起——果然是年轻气盛,中原皇帝狼子野心,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怎能拱手他人?” 耶律德谨坐在营帐的主位上,举起庆功酒,一饮而尽。 “不过这李鹤飖也的确有些勇气,前几日我军大破平州兵马,将他们五万人打到只剩下三千残兵。本汗原本是想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可李鹤飖竟带了个算命的只身来我营中试图和谈。” “昔日项羽无敌,韩信十面埋伏围他,却一定要网开一面,是怕项羽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本汗也不妨放他们一马,叫他们看到些指望。” 男人看似闲聊,却句句不离翊王,趁着举杯喝酒的间隙观察着黎芊音。 “不知芊音姑娘对此人有何了解?” 黎芊音睫毛翕动,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只见她把玩着手中的酒碗,晃了晃,笑道: “翊王当初只身前往苗疆后渺无音讯,天子寻其尸首未果,便堂而皇之地代其称帝,而后为羞辱我家便赐我同这「死人」结了阴婚。” “若是说了解,我只知翊王向来身份隐秘,天下知道他真名和样貌的人更是没几个,我与他从未谋面,何来了解?” 他定定地锁住黎芊音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朗声一笑: “姑娘这话——不坦诚。” “可汗,翊王李鹤飖到了。” 有人在帐外恭恭敬敬地通报。 “什么?” 黎芊音脱口而出,“你叫他来做什么?” “姑娘既然不了解,今日便坐近些,仔细看看本王。” 不知李鹤飖在营帐外站了多久,听了她这话直接掀开帐子径直走进去。 他带着一身竹香和雨水的湿气,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首位。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持骨扇的白衣男子。 “姑娘好计谋,仅二十精兵就偷了平州一座城,不如来本王这里,也给本王参谋参谋,如何?” “——我还真不知,李亶赐给本王的娘子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早知道如此有用,便不休你了。” 他向后一靠,修长结实的手臂雍容散漫地搭在膝上,满嘴讥讽。 “难不成今日殿下特来辽丹营中,就是为了与我谈论旧事?” “呵,”他宛若深潭般沉寂的眼底划过一丝波澜,漫不经心地一笑,“少自作多情。” 李鹤飖朝耶律德谨抱拳示意,开口说: “今日,本王是来和谈的。” “和谈?”听了这话,不等辽丹可汗开口,黎芊音嗤笑,“殿下好自信,我二十精兵就能破你一城,若是百万将士齐心攻城,就算你举州之力倾巢而出,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李亶愿用幽云十六州来换一个平州,殿下若是想和谈,不如也拿出些诚意来。” 黎芊音似笑非笑,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徘徊。 许久,她卷着鬓边的长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噗嗤”笑出声,紧接着桃花眼一勾,慵懒地吐出一句话: “和谈如此繁冗,要不然,殿下直接投降吧。” “哦?”李鹤飖笑容阴冷,微眯的双眼暴露出强忍的怒气,他一拍桌案,倾身向前,顿时散发出恐怖的威压,“黎芊音,本王若动手杀了你,你当辽丹会替你报仇吗?” “殿下想杀尽管杀就是,”黎芊音施施然站了起来,嘴角的弧度扬得更大了些,手中愕然拈了一只蛊: “只要你能走出这个门。” 可下一瞬,心口被三根天罡针钉住,身体动弹不得。 她猛然抬头,那李鹤飖闪身立在她面前,低头凑近她有些慌乱的小脸。 少顷,他玩味一笑,伸手取走她指尖那只虫,观察了一番。 “钻心蛊。” 李鹤飖冰凉的手贴上她洁白的脖颈,阴恻恻地威胁道: “这虫想必已经被姑娘唤醒,只是不知这蛊虫若是钻进了御蛊人自己的五脏六腑——” “姑娘这小身板可能承受得住?” 第三十章 生门 感受到李鹤飖冰凉的指尖在自己无法动弹的脖颈脸侧上下反复摩挲,黎芊音的身体有些僵硬,随后恶狠狠地开口: “既然现在你让我无法御蛊,那我御你如何?” “嗯?”他浓眉一挑,愣了片刻。 李鹤飖俯下身子,大手一伸,钳住她的小脸,拉到自己眼前,坏笑道: “好啊,虽说本王向来不近女色,但瞧着今日时辰不错,不如就在此地,便宜你了。” 二人仓促的呼吸纷乱交错。 “不止姑娘,想从何御起?” 正当他一脸玩味地调笑时,黎芊音聚炁一震,将那三根银针从心口处逼了出来,“叮”得一声弹在墙上。 她扣住对方覆在自己脸上的手,顺着手腕用力一扭。 李鹤飖吃痛,慌忙松开。 不等他再次出手,黎芊音一掌击在他的肩上,推得他接连后退八九步。 “黎姑娘果然有两下子,”他稳住身形,一手掀翻酒碗,扣在桌子上,“只是姑娘不知道吧,这酒里添了些小玩意,我同你们可汗议事,你就在一旁乖乖听着便是。” 她一怔,只觉得全身的经络骨头都软了下来,不经瘫坐在地,有些呼吸困难地喘着粗气。 李鹤飖不敢再去看黎芊音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表情,假装镇定地回神,拿起另一个酒碗替自己满上: “平州卢龙节度使卢文用下有二子,长子卢纶,次子卢纪,非一母所生。” “长子卢纶是其原配所出,虽自出生生母便撒手人寰,但理应子承父业。而次子卢纪之母却是辽丹先帝之女嫁过去为继室,也是可汗您的长姐,身份尊贵。” “若是您,打算叫谁继承大统?” 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平州长子卢纶只会舞文弄墨,侄儿卢纪顶天立地又有雄才大略,乱世之中自然是由他来继承。” 耶律德谨不假思索道。 “可汗此话差矣,卢纶虽不擅长作兵领将,却有一颗仁心,这也是同他父亲最相像的一点,卢文用自然也偏向此子——” “我此番前来虽为阻平州百姓生灵涂炭,但也志不在此,若可汗肯退一步,我便可保平州次子卢纪坐上首位,而那时平州城内,不都是可汗的人了吗?” 李鹤飖垂眸侧耳,听到营帐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与微乎其微的抽刀声。 “哈哈......”那辽丹可汗朗声大笑,将手中的酒碗重重地掷于桌上,“中原人,我记得你们有句话是什么来着?哦,「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原来如今在这倾天权势面前,也是一个个的为利相争、不顾后患,不惜勾结外族——翊王殿下,如此看来,你同那李亶又有何分别?” 五日前,十字门李尘进将军也曾登门造访辽丹。 只是他赴的,是辽丹太后——也是那个传闻中为镇朝臣、断腕从殉的「地皇后」述律平之约。 「陛下料定,邺朝先太子李鹤飖不日定会再次去可汗营中请求和谈,若那时太后能助陛下杀了李鹤飖,那平州,我朝也不是不能拱手相让。」 李尘进摇着扇子,语气谦和却疏离。 「嗯?怎么将军说的同你们陛下的言辞有所出入呢?」 述律平虽已为太后,可却依旧风姿果决。 女人坐在太后软榻上,看着自己当年亲自挥动金刀砍断的右腕,沉思良久。 「不是说助天子拿到平州,邺朝便会割让幽云十六州给我辽丹吗?」 李尘进沉思片刻,「太后误会了,拿平州同诛反贼,分明是两码事。」 「呵,如今翊王在平州内,挟卢文用以令卢龙军。若要攻占平州,必得先踏过李鹤飖的尸体,将军巧燕善变,本后说不过你,此事往后再议吧。」 那个白衣将军收起扇子,不急不慢地开口: 「辽丹王野心勃勃,太后似乎有些不好掌控了吧,陛下愿助太后一臂之力,共扶新王上位。」 「只要太后杀了李鹤飖,什么都好说——」 李尘进向殿上的太后行了一礼: 「除了幽云十六州。」 可汗王账内,笼罩着一股剑拔弩张的可怖氛围。 那个自始至终闭口不言的那位白衣男子突然幽幽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僵持: “殿下,”他在面前的矮桌上随手撒开三个铜币,“在下刚刚一算,这......” “必安,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李鹤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暗中纳炁的黎芊音。 那个被称作必安的白衣男子,摇了摇头,闭眼叹气: “艮卦生门断绝,若出此账,必死无疑。” 话音刚落,营帐外杀机四起、兵戈交错,随之冲进来一群装扮稍有不同的辽丹士兵,持刀将李鹤飖二人团团围住。 “太后有令,诛杀翊王。” 为首者刀尖指向李鹤飖的头颅,语气严肃。 “你们居然!” 耶律德谨大惊,看样子明显不知太后算计,起身大喝道: “未经本汗允许竟敢持刀擅闯王账,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王?!” “可汗,非臣等无礼,只是太后恐您思虑过多误了先机,便只能先斩后奏。” 士兵将领一手持刀,另一只手贴在胸前,向耶律德谨随意点头行了一礼。 再看李鹤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矜贵公子模样,拿起面前酒碗,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那将领见他此态不禁愠怒,无视耶律德谨的警告,向前径直走了两步: “杀。” 长刀出鞘,寒刃狠厉,冲着李鹤飖二人斩来。 李鹤飖食指一敲桌案,那一双银筷便落入他手中,随后他抬手一挥,银筷仿佛利刺匕首一般,将两位将士穿肩钉在墙上。 “别愣着了,一起上吧。” 他勾唇,嘴边淬了毒似的的笑意转瞬即逝。 那士兵首领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很快,这种不安便得以验证。 那个角落里中了毒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抱着剑看戏一般倚在墙上。 “可汗大人,可以收网了。” 黎芊音一脸的意味深长。 未等述律平手下的将士再次反击,只听到一阵训练有素的军队声,将王帐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可汗,您……” “哎呀,”白衣男子长眉一耷,语重心长,“我都说了,若出此帐,必死无疑,你们怎么还进来?” 第三十一章 阳谋 “李大人,不知大人亲自来营,可是陛下有什么新的旨意?” 说话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皮肤挂满了常年呆在北境之地的风霜。 “永定侯不必惊慌,”李尘进睥睨着伏跪在地的众人,拂袖走进营中,“陛下曾下令叫永定侯按兵不动,不知永定侯屡次违背圣意,派精壮将士偷偷溜进平州强抢民女、掠夺钱财,可是有谋逆之心?” 听闻此话,永定侯赵将军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本以为天高皇帝远,这些凿人城墙、偷鸡摸狗之事只会被他们自己人烂在肚子里,竟不料传至了御前! 永定侯跟在李尘进身后,回头扫视了一下众人,这其中定有奸细! 却没想到这文弱书生似的大将军好似后背长了眼睛,幽幽地开口: “赵将军的亲卫中的确有我的人,陛下刚登基不久,北境之地又尤为重要,这才派人暗中辅佐赵将军。” 永定侯半跪在地上行着军礼,只觉得身上有千斤重。 “将军请起,”一个伶官模样的人走上来,将永定侯扶了起来,“平州与辽丹一战迫在眉睫,李将军文韬武略、深谋远虑,所以陛下特派李将军来相助赵将军。” “陛下大恩,赵某不敢不谢。”说罢,便向着南边的方向磕头谢恩。 “大人,”酉时,永宁侯设宴独邀李尘进一人,为其接风洗尘,“赵某在北境作战多年,这一带向来战乱不断,辽丹极擅骑射军力强大,平州破城是迟早的事——陛下又何必叫那辽丹伐平,便宜了那群蛮夷之人?” 李尘进抬眼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陛下心系天下万民,既然平州早晚要亡,到那时我等再出兵相助,收容平州万民,岂不是积功积德的美事?” “更何况——”他饮下一杯清酒,眼中情绪莫测: “国之疆土,怎能拱手他人?” 忽然,李尘进双眉一蹙,右手拍在桌案上,随即立刻飞出去一根银筷,直接钉穿在大门上。 “谁在外面?” “大......大将军。” 那个伶人赔着一脸笑推开门从外面走进来,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 “景烬?”李尘进审视的眼神锁在他身上,“何事?” “大将军,陛下派人带了些南方上好的美酒,就摆在外面,不知该如何安排?” 明明是个男人,却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女气。 “哦,”白衣将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中藏了几分不明所以的笑意,“最上面那两壶最好的,拿去送予述律太后,就说本将军祝她心想事成。” “是,大将军。” 这位被叫做景烬的伶人垂眸,脸上的白粉油彩遮住了所有的神态。 他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辽丹殿内,百官齐至。 耶律德谨带着几对精兵不顾阻拦直接闯了大殿,望着那个失了右手的女人,神色复杂。 群臣哄然议论纷纷。 太后述律平站在殿上,面无表情: “可汗不是在率兵打仗吗?怎的又回来了?” 这位年轻的辽丹新王就这样看着她,沉默了许久,随后开口道: “母后,不知儿臣犯了什么错?母后竟派刺客谋害儿臣!” 话音未落,众臣哗然。 “母后,我是您亲生的啊!”他双手攥拳,声音有几分嘶哑,“这天下怎会有母亲要害自己的亲生儿子?母后,究竟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殿上的述律太后紧扣双眉,可阶下数百双眼探究地看向她,她无法发作。 “吾儿德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威胁般地将自己的断手放至身前。 “昨日夜里,您派数十位刺客偷袭王账,好在我身边将士反应极快,我才捡回来一条命。” “母后,那为首的,就是您的亲信侍卫啊!那些人说您觉得我在平州一事上思虑过多误了先机,于是就要将我除之后快!” 两日前,黎芊音告诉他: 翊王李鹤飖坚定和谈之心,既然来和谈了一次未能达到目的,便会再来第二次。 而中原天子李亶与辽丹太后述律平暗中勾结,先不说那李亶对李鹤飖早有杀心,且若是真的和谈成功,他又如何杀鸡儆猴威胁各路诸侯? 更何况,李亶称帝并非名正言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所向于他而言,远比朝堂上那几个瞎蹦跶的老臣要危险得多。 所以他一心等平州破城之后广开邺朝大门救济难民,博取一个爱民贤良的名声,如此才能在天下万民的眼中将这龙椅坐得踏实。 如此看来,李鹤飖一为真正龙裔,二来阻了他的大计,他自然会暗中撺掇述律太后趁机杀了先太子。 「李亶以平州和助新王登基为交易,可这些却都不是太后真正想要的。」 「我知道母后一心想要弟弟登上王位,只是如果这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那母后想要什么?」 耶律德谨半信半疑。 「太后想要什么,可汗难道还不清楚?」她反问,「太后想要的,同可汗想要的一样——」 「都是幽云十六州。」 「是啊,得到十六州,朝中势力定会一边倒,又何须亲自去抢......」 辽丹可汗喃喃着。 黎芊音没有接过话,而是顿了顿,继续道: 「就算天子愿意给,可满朝百官却不可能应允——太后得不到十六州,自然也不会真的助他杀了李鹤飖,为的就是逼迫李亶、抬高筹码。」 「与中原勾结,太后必然不会将这一事见光。既如此,可汗不妨利用此事,将这烂摊子扣回太后头上。」 此刻,述律太后的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从小百依百顺、只会领兵打仗的次子,这次居然谋划得如此周密,不顾母子情分反将她一军。 为了保证此事不败露出去,她派去刺杀李鹤飖的,都是身边极其可信的人。 看着耶律德谨叫人带上来的十几个将士,她无法反驳。 述律太后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假意身子不适地瘫靠在王座上: “德谨,母后确无伤你之心,无非是怕那汉人伤了你,叫他们前去护驾。”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母后老了,自从可汗登基后,便不像儿时那般孝敬了,你我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多。” “母后知道,可汗无非就是恨我,恨我如今还把持着这朝政不放手。” “也罢,”述律太后招了招手,取了一坛好酒两个酒碗,分别斟满: “今日母后当着各位大臣的面,向你请罪,可汗若是愿意松口,便饮下我这碗赔罪的酒罢。” 第三十二章 赌约 在众臣的注视下,述律太后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坛酒和两个酒碗,分别亲自斟满: “吾儿德谨,今日母后当着各位大臣的面,向你请罪,答应你从今往后退朝还政。” “可汗若是愿意松口,便饮下我这碗赔罪的酒。” 她缓缓走下台阶,将那碗酒递到耶律德谨的面前。 “母后......” 即便已是帝王之身,可终究还是自己的生母。 弑君的罪名本就是无中生有,他如何能忍心赶尽杀绝! 年轻的辽丹新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母后,昨日之事许是一场误会,儿臣今后定当竭尽全力、内修外攘,取得平州大胜归来!” 听闻此话,述律太后“唉”得叹了口气,又拿过来另一碗酒。 “母后当年生你险些命丧黄泉,这等烈酒,还是可汗帮我喝了吧。” “母后......” 耶律德谨自觉心中的罪恶更深了,此刻几位老臣紧接着蹒跚跪地: “太后先后辅佐两位可汗,统一辽丹八部,才有了今日盛景——既然是误会,还请太后继续佐政!”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效仿,即便是那些动摇之人也不敢不跪。 一时间,“请太后继续佐政”之语在殿中徘徊,耶律德谨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竟是中了这苦肉之计。 可话已出口,再无回旋余地,耶律德谨咬着后牙,只得丢下一句“儿臣告退”便逃似地离开了。 听闻殿中变故,黎芊音却是一副了然的神态。 “可汗有情有义,能被述律太后如此拿捏,也不出所料。” 此番是受平州节度使卢文用之邀,赴平州商榷和谈之事。 耶律德谨因无视了黎芊音的再三托付,在太后处吃了大亏,如今就算是再不信她也不行了。 “咳......”他一急,匆忙之中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你不知道,我父王说,当年母后生我的时候险些丧命,受了大罪,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可汗也不必如此激动。” 她骑在马上,瞥了他一眼。 俊朗魁梧的年轻新王立刻意会了她是指自己咳嗽一事,不禁有些脸热。 “如今天下大乱,莫说是身居高位者,就算是寻常百姓家中甚至也有为了一口饭丢儿弃女的,更有那食人者,丧尽天良——可汗还是小心为妙。” 她话语间冷若冰霜,听着叫人心寒。 “本汗先谢过芊音姑娘提醒,虽母后有错在先,但本汗也不会为难她,等到事成之后给她安排一处颐养天年便好。” “随便吧。” 黎芊音不愿与他多嘴,双腿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走到前面。 “哦,还有一事,可汗别忘了——”她回过头来,望着他,“今日纵使那李鹤飖舌灿莲花想促成和谈,可这平州,要么归降、要么灭亡。” ...... “可汗领着上万大军挡在平州城外,您这是要和谈,还是在威逼?” 李鹤飖一马当先,他身后那个瘦削挺拔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平州卢龙节度使卢文用。 “和谈不成,自然是威逼。” 同样的,不等耶律德谨开口,黎芊音便上前一步同李鹤飖对上。 “哦?又是你——本王的前夫人,”他双眸微眯,“阔别数日,夫人可还好?” 黎芊音无视他话中的讥讽,转而对耶律德谨说道: “可汗,原来这就是平州的待客之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黎姑娘误会了,”跟在他身后的卢文用上前几步,“翊王殿下为两位备下美食美酒,还望辽丹的众将士们在城外候得久一些。” “无妨,他们大可去北城修整。”耶律德谨刚说完,便看到卢文用的脸瞬间煞白,双拳紧握。 “本王此番宴请可汗,一是为继续商议和谈之事,二是为庆贺前几日的顺利配合,虽然被可汗自己搞砸了,但你我合作的诚意,也是值得一庆的。” 宴席中,李鹤飖位居殿上,斜斜地倚在位上,斟了一杯酒,模样好似个纨绔公子。 “殿下说的不错,若是平州肯归降,同辽丹联手,便可奠这万世不拔之基——而本汗也定会善待平州百姓,正如北城一样,还请卢大人抉择。” 耶律德谨拱拱手,一脸的正义之气。 “北城?可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辽丹进入北城之后烧杀抢掠,还将我北城子民驱逐得无处可逃,如今都是你们自己那些辽丹蛮人,竟还说善待百姓?” 说话的,是卢文用的长子卢纶。 “不得无礼。” 众人皆听出卢文用刻意等到长子说完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出声喝止,再想到卢纶颇受他父亲的重视,不禁看向卢文用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那些都是自小同我父王南征北战的兄弟,文礼史书是半点不懂,做出此等低劣之事的确是本汗的不是。” 耶律德谨语气诚恳。 “这位想必就是卢大人家的大公子了,虽说你与我姐姐并无血缘关系,但论起辈分也当叫我一声舅舅才是。” “只有和谈,没有归降。” 卢文用出言打断耶律德谨的叙旧,语气坚定: “可汗难道真以为天下百姓人人只想活命,而弃民族根骨于不顾吗?” “卢大人此言差矣,现下天下大乱、饿殍满道,中原疆土飞崩离析二十余载,难不成卢大人身居高位,就为了这所谓的根骨,毫不在意百姓生死了吗?” 耶律德谨冷笑,“更何况,平州又何尝不是背弃中原?中原天子虎视眈眈,如今的局势,平州降与不降,下场有何分别?还请卢大人三思。” “啪——” 那个在殿上一直沉默寡言的玄衣男子将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搁在了案上。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 “嗯?可汗说的精彩,怎么不继续说了?” 他稍稍抬眼,姿态冷戾。 唤退了所有的侍从下人,他的目光在殿内每一个人的脸上细细扫过: “可汗可知,辽丹伐平,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开疆拓土,奠定基业。” “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鹤飖抚掌大笑,“好哇,既如此,本王便同可汗打个赌——若可汗今日出不了这个门,可汗可以猜猜,这外面会发生什么?” “可汗!” 此刻,有一辽丹将士不顾门外侍卫的阻拦冲进殿中。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人伏在可汗耳边急匆匆地说道: “可汗,我军营中马匹粮草被尽数销毁,大军赶回支援却路遇伏击。” “就连那北城将士们也被包围,困于城内,乱箭齐发。” “辽丹,败了。” 第三十三章 釜底抽薪 “兄长,你说李鹤飖这小子搞得什么名堂,非要我俩来这里截人。” 黑衣男子持着骨笛,短促地吹了一声,一脸的不情愿。 “据我所知,已经有两大队牵机阁的人分别到了北城和辽丹王账,准备一举拿下他们——你的人到了吗?” 身边的白衣男子“啪”得一声展开骨扇,站在黄沙满地处衣袂翻飞,一眼望去宛如神仙中人。 “在路上了,”范无咎扬起一个肆意的笑,“而且还是用跑的。” 这白衣男子,便是前些日李鹤飖身边的那个男人。 他闻言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阖上眼感受风向,卜了一挂。 “如何?” 范无咎探过头,表情迷惑。 “兑下乾上,下必冲上。且冲风,从西来,客胜,主人不利。” “原来如此......”范无咎学着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什么意思啊?” 此刻,从平州城外折回来的千军万马卷着尘土冲着这挡路的二人狂奔而来。 白衣男子还是那副意味深长的浅笑,拍了拍范无咎的肩,闪身跑到一边看戏去了。 “哎?你......!”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范无咎眨眼间怒火冲天,他半蹲下身,咬牙咆哮着一拳捶在地上。 刹那间,一道黑光炸开,沿着开裂的地缝化为立锥,瞬间“轰隆隆”地蔓延到辽丹大军面前。 “辽丹的男儿们,随我一同冲锋陷阵!” 为首的辽丹首领高举弯刀,长鞭一甩,率先冲了过去。 此刻,竟从地缝中生生爬出来数百具尸体,向他们的马匹扑了过来! “谢必安!!三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的狡诈可恶!!!” “嗯,好样的。” 谢必安摇着扇子,半躺在远处连灰都沾不到的树枝上: “意思就是——成了。” ...... 平州,北城。 “落城门,点火!” 数十丈高的城墙上,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女身姿挺立,长发高高束起,抬起长弓瞄准城内为首的辽丹将领,将其一击毙命。 “我师哥说了,辽丹既敢放火烧我城门,那便让他们知道,何为玩火自焚。” “老大,”少女身边一位牵机阁装扮的人压低声音念叨着,“这火好像是黎姑娘放的。” 江天珞收起长弓,瞪了身边那人一眼,转手就将那弓臂不轻不重地打在对方的小腿上: “嫂子教我武功,是最和善不过的,你若再诋毁,小心姑奶奶我割了你的舌头。” “李兄手下这所谓的牵机阁将领,原来是这么御下的,成何体统。” 城内箭如雨下、火光四起,竟还有人同她聊起了家常。 江天珞将那长弓往地上一立,手搭在弓上,回头看向来人。 “啊,原来是江姑娘。” 对方一看到她的面孔,耳朵有些泛红,温润儒雅地朝她行了一礼,一改刚才的高傲模样。 “是你?顾青让?” 她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师哥叫你带人去偷他们王账,你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江姑娘放心,此等小事,在下早就完成了,特来同姑娘汇合。” “呵,那你还挺快的。” 江天珞转回身子,低头俯视着被围在城中万剑穿心的辽丹众将士,下令制止。 “哎?我可不快,姑娘休要胡说。” 顾青让的耳朵更红了,随后转移话题,“这些人自从进城之后,烧杀抢掠不断,李兄说明了要将他们尽数屠干净,姑娘为何不照做?” “作恶者都是些为首的将领,普通士兵不过是听从指令为国征战,立场不同,何来对错?我又何至于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 “没想到牵机阁第一杀手,竟也有心软的一面,是在下狭隘了。” “你不也是吗?”她看向那个即便在尸横遍野中也始终没有沾染半点血污的青衣男子,指了指远处被带回平州城内的一队辽丹俘兵,“顾公子也不是杀戮之人。” “有你在师哥身边辅佐,想必他的路要好走些。” ...... 关外狼烟四起,可那平州宴会中却寂静一片。 “可汗,我军营中马匹粮草被尽数销毁,大军赶回支援却路遇伏击。” “就连那北城将士们也被包围,困于城内,乱箭齐发。” “辽丹,败了。” 辽丹将士双手颤抖,几乎崩溃。 “李鹤飖,你!” 耶律德谨眼中杀意愈演愈烈。 “两国交战,你暗中行偷袭之事,怎能如此奸诈狡猾?” “可汗不必惊慌,本王刚刚说了,要同可汗打个赌——若本王赢了,可汗便回去,并以合约为证辽丹二十年不可再犯平州。” “若可汗赢了——那平州,就是你们的了。” 耶律德谨双拳紧握,显然,他是再也不愿听信这翊王的一字半句了。 见他不言语,李鹤飖继续火上浇油: “这赌局是本王定的,本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他又细抿了一口酒,继续说: “不过——可汗不信本王也是正常,只是可汗自己刚才不是也说了吗?如今的局势,可汗赌与不赌,下场有何分别?” “翊王殿下,是真当我辽丹无人了吗?” 耶律德谨一拳捶在桌案上,酒杯一震,撒了一地。 “辽丹英勇之人何止百万,只是如今可汗亲兵尽数在我手里,而那述律太后掌管兵权,不如我们就赌——赌那述律太后能不能将你救出去?” “又或者是,她愿不愿意真的将你救出去?” 此话一出,便将耶律德谨的全部话堵在口中。 他实在没信心。 “本汗诚心同翊王殿下和谈,殿下为何要逼我至绝境。” 他瞬间失去了之前作为强者的狂傲,声线有隐隐的颤抖。 “贼子当道,再无大同,若可汗还是一如既往地轻信于人,坚持所谓正义之道,想必离死也不算太远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黎芊音缓缓开口,声音淡漠。 “黎芊音!原来你也是......可你带着我辽丹将士去火烧北城......咳......为达目的,连百姓都不放过,你们二人这盘棋下的,可真是用心刻毒。” 他气急攻心,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本王略懂些医术,可汗还是少饮冷酒为好。” 见到他这副模样,李鹤飖皱了皱眉。 “咳咳......殿下这酒,不如我王账内的好,话说回来,那酒还是你们中原皇帝送给我母后的呢。” “可汗不必讥讽,那城中「百姓」都是平州死囚,本就是要问斩的,”说到这,李鹤飖有些疑惑地看向黎芊音,“除了那个城主,是我们的人,不知黎姑娘何故将他斩首?” “我并不知北城城主身份,并且那人荒淫无道、又着禽兽之事,殿下用人也该看看品性。” 听了这话,李鹤飖更不解了:“芊音,你搞错了吧,那人是个断袖。” 黎芊音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瞬间觉得全身上下透骨奇寒。 “这怎么可能呢......” 她匆忙转头向身边的人问道: “处月宁呢?她在哪里?” 第三十四章 执棋 五日前。 平州城。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如今天下再无大同,李亶为一统中原不惜勾结外族伐平,一边杀鸡儆猴威胁各路诸侯,另一边趁着破城之际再入平州,即可假装是他击退的辽丹,由此俘获人心、坐稳龙椅。” “再看辽丹,那边一直对我朝幽云十六州垂涎三尺——平州小小地界,二虎相争,这一局实在是难啊。” 一间绝对保密安全的雅间内,顾青让长叹一口气。 “是啊,就算是平州内所有的老弱病残都算上,也不敌那辽丹大军的十之一二。更何况,这何止是二虎相争,那辽丹可汗同他生母述律太后也是明争暗斗不止,明明是三虎相争。” 李鹤飖身子往后一倾,闭上眼假寐,可内心确实纷乱烦躁得很。 “哎,”他突然睁眼,沾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三个圈,“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与其夹在中间畏首畏尾,不如釜底抽薪,剪草除根。” “李兄说得轻松,”顾青让伸手将那三个圈横切一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有官渡之战抽薪止沸,今日总不能让你我偷偷潜进他们营中一把火烧了对方根本?——啊,难道你是想?” 顾青让说了一半幡然领悟,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没错。” 李鹤飖将见底的酒盏扣在最中间的圈上: “世人为利而聚,为利而散,更何况李亶同辽丹述律太后的合作本就有诸多争议,一个顾忌朝臣万民的指责不敢直接割地;另一个却贪婪无道,一直觉得自己损兵折将太亏,于是想抬高筹码。” “不如我亲自去找那耶律德谨聊一聊,假意助他,先搅浑这淌水,再叫他们鹬蚌相争。” “不可,”顾青让出声制止,“你那日为救黎姑娘暴露自己的身份已经太过冲动了,现在人尽皆知你这个邺朝先太子不仅活着,还协助平州与两国交恶,他们怎么会信你!” 李鹤飖长舒一口气,“你还需在城内派运顾家暗中支持的军需,更是不能离开,那怎么好。” “我去吧。” 门突然被推开,黎芊音手持长剑,身姿挺立地站在门口。 “小妖女?你不好好养病,跑到这干嘛?” 李鹤飖一抬头就看到黎芊音身后探出来的脑袋,一脸抱歉的表情。 “在谈正事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问你——”黎芊音斜过身将后面那人拽出来,丢到二人面前,“她是怎么回事?” 四人站在一处面面相觑,江天珞支支吾吾半天,尴尬地说不出话。 “怎么回事?”李鹤飖沉下脸,看着这个向来做事我行我素的师妹,周身气压逐渐降低。 “嫂子,师哥,我这不也是为了撮合你们嘛......” “好好好......我说还不成吗......”牵机阁第一杀手江天珞,此刻在几人面前像只被抓住偷腥的小猫,将那来龙去脉同李鹤飖讲了个清楚。 “我其实就是好奇,帮师哥你保护一下嫂子,顺便——防止在你不在东都的时候,有人把她抢了去。” “嗯,做的不错,赏你出去玩一天。” 这师兄妹聊得有来有回。 “我当是你派她来监视我呢。” 黎芊音坐下来,余光瞥见顾青让看着那少女离开的背影挪不开眼的样子,有点想笑。 她“咚、咚”敲了两下桌子,二人一脸玩味地看着他意犹未尽回过神的模样,心有灵犀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我父亲因北境一战受人陷害,我可以以此为借口,假意被你们逐出平州并归顺那位辽丹新王,劝他继续攻打平州,也为了我自己报仇。” 看着桌子上风干后用酒水画出来的两个圈留下的印记,黎芊音挪开刚才李鹤飖扣上去的酒盏,中间的圆圈尤在。 “虽然这个理由看起来合理,但他一开始必然不会相信我,所以我会领着几个辽丹的人,助他拿下平州的一座城池——” 她在圆圈的左上角画了一个小小的叉,“这是个不吃亏的买卖,他不会拒绝。” “尽管在这之后,他也不会对黎姑娘完全信任,但这耶律德谨同那位太后争权愈演愈劣,他定会想利用姑娘你,去套取更多的利益。” 顾青让接着说,“到时候李兄再以和谈之名再三邀请,耶律德谨本就自恃兵力强大,若经黎姑娘煽风点火定会将他那千军万马喊来压阵。” “——到那时,你和我师妹带上牵机阁和平州军中的人,加上那两位大哥的帮助,便能一举偷了他们家。” 李鹤飖端起酒盏,饮了一杯。 “只是李亶那边......还有那个叫李尘进的将军,虽说也是十字门的人,可他先前提醒我父亲遇害一事,又在沧州一带护住了百姓,所作所为属实是看不懂。” 黎芊音蹙眉。 “前阵子在朝堂上,李亶欲割让幽云十六州给辽丹的言论一出,朝中大臣群起反对,他现在还不敢明面上有什么作为,只是那个李尘进......我只知道他是李亶的义子,对于此人,其他的却也是一概不知。” 玄衣男子抱臂摇头,语气也不如先前那样坚定。 “你二人一黑一白,可这局棋未免太险,黎姑娘,你......” “无妨,顾公子放心,那辽丹的新王也没本事真的杀了我。” 黎芊音沉思片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剑,冲二人行了一礼。 “李亶十字门中的有位门主和邺朝驻扎北境的永定侯是我的仇人,还请二位事成之后助我解决掉他们——从现在起,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 “翊王殿下!” 平州城内宴邀和谈殿内,一位牵机阁的人上来通报。 “辽丹那边果真派人过来了,来的人不多,仅一队人马,可他们却强闯城门,已经死了不少兄弟......” 那人欲言又止,似乎对自己说的话也没有几分把握。 “怎么了?” 黎芊音忙问。 “只是为首的,竟是个小姑娘!” “处月宁?!这怎么可能呢......” 平州正门外,十几个辽丹将士抬着的步辇中跳下一个小女孩。 望着从城内骑着快马飞奔过来的黎芊音,她小小的绣花鞋踩在一个平州侍卫的尸体上,扬起一个天真的笑: “大姐姐,我都好想你了呢。” 第三十五章 黑羊 日斜黄昏。 有一队送亲的队伍从黄沙中走来。 远处传来一阵悲悲戚戚的唢呐声,吹的是拜堂的曲子,声音却宛如一个婴儿的哭泣。 站在平州城门上的看守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囔: “难听死了——这兵荒马乱的,怎么会有人这个时候结婚,还从那么远的地方嫁过来。” 奇怪的唢呐声戛然而止,守卫伸头看了看,那送亲的队伍抬着一个步撵,停在城门外。 “殿下有令,城门已经下钥了!明日再来吧!” 他朝下面大喊一声。 可那支队伍却一动不动,没人回应,也不离开。 “诸位虽逢喜事,但上面的吩咐我等不敢不从,先提前恭祝两位新人鸾凤和鸣、百年好合了!” 他也不想太扫人家的兴,于是再次开口道。 惨淡的月光渐渐露出来,守卫不禁觉得有些寒意,无意间瞥见那送亲队伍中有几个人的长相有些眼熟。 “老魏?” 他脱口而出。 只不过微微一怔,一股极强的力量拖着他从数十丈高的城墙上掉下来,他大喊一声摔在地上,脖子“咔嚓”一声被折断。 眨眼间,这守卫的颈部有一个极小的东西“噗”地钻进去,消失不见。 听到有人出事,换班的侍卫忙赶过来查看,却听大门“轰隆”一阵巨响,掀倒在地。 那断断续续的唢呐声又诡异地响了起来,众人大惊,恐惧之意从心底油然而生。 此刻,那些送亲的人终于抬起了头,露出惨白中透着青绿的脸,争先恐后地朝着挡路的士兵们扑过来。 面对出鞘的利刃,它们也如不知疼痛一般,张着鲜红的血口,举起枯槁腐败的手,抓向那些活人。 “不好!快禀告殿下——”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便被那些「人」推搡着,咬断了咽喉。 不一会,这人也如它们一样,缓缓转过身,保持着断掉脖子的姿势,拖拉着脚步,一步一步地朝着曾经一同并肩作战的战友脸上抓过去。 必须除掉那藏在步辇中的始作俑者,否则这整个平州,都要成为她牧羊的荒原! “我当那述律太后能有什么智取的法子,不曾想找了个怪物,在这里装神弄鬼!” 几位牵机阁的将士抽出长刀,毫不留情地砍了过去,绞断它们的双臂,一团血光赫然向外喷出。 步辇中的人却丝毫未被激怒,幽怨凄凉的唢呐声更是急促了起来,而那些被操控的「人」也如听懂了主人的怒意一般,更加猛烈地进攻起来。 “处月宁!” 破晓的剑气隔空刺来,黎芊音骑着快马,一弯腰捡起地上打斗时丢落的剑,穿过挡在面前的重重怪物,朝着轿辇中人掷过去。 话音一落,那唢呐声倏然停止,那些伴着旋律撕咬的「人」也如木头一般被定住了。 只听“噗嗤”一声,长剑刺穿了那人轿边的一个被控制的侍卫,一只小手拨开红色的流苏,从轿中探出身子。 “嘻......大姐姐,你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稚嫩孩子的声音,可语调却是老成得令人胆寒。 她一把丢掉手中那个被她抓过来挡剑的男人,低低冷笑起来: “几日不见——黎芊音,你还好吗?” “你,是辽丹的人?” 对面的孩子摇了摇头,小小的碎花鞋一下子踩在被她控制的平州士兵的脖子上,“咔嚓”一声踩断。 “你是李亶的人。” “别猜了,全都错了!” 小女孩不知为何突然生起气来,那些「人」也随之疯狂地咆哮着。 “你看他们,做了我的黑羊儿,从此远离纷争,不再痛苦,不再绝望,这岂不比高居庙堂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惨死怀中,再为了家国利益另娶他人要幸福百倍?” “黑羊?你是说他们?” 黎芊音心里蓦得一跳,面前这个小小的孩子,说着与年龄大相径庭的话,双眸似乎穿过她,在看那身后之人。 朝身后望去,李鹤飖同平州节度使卢文用一干人等紧随其后地赶来。 瞧见站在门口一堆尸体中的处月宁,卢文用只觉得无比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从哪见过这孩子。 “咦?人都齐了。” 夜光下,那孩子的脸藏在阴影中,嘴角泛起诡异的微笑。 半晌,小小的人儿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她摊开手,袖口中倏然散出无数虫子,朝着黎芊音一行人飞来。 “是蛊术!” 黎芊音右手一弹剑鞘,那长剑瞬间从鞘中一跃而出。 她聚炁一击,随着当空划出一道黑紫色的闪电,虚空中出现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虫子震在外面。 随后黎芊音左手扣住无名指,捏了一个诀,可却根本对那些蛊虫无效。 “嘻嘻,你这三脚猫的招式,还想反御我的蛊王?”小女孩摸了摸辇上的流苏,咯咯地笑起来,“黎芊音,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挑衅的言辞令她有一瞬的走神,屏障瞬间被破开,李鹤飖身形一纵,刀光横亘在破空中,将那一片乌压压的蛊虫所织成的密网斩得七零八落。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蛊虫钻进了侍卫将士的颈部。 “差点忘了,还有你呢,翊王殿下。” 看着如人中龙凤的二人,女童嘴角反倒露出一丝笑意,轻声叹了一口气。 受她控制下的众「人」,宛如一群听话的羊,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听话地朝轿辇处聚集过去,无声无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处月宁小手一挥,那蛊虫瞬间收回她窄小的袖口中,冷冷地说道。 “看在你对我不错的份上,黎芊音,若你二人现在弃城离去,我便帮你们手下的人解蛊。从今往后,我与平州、与卢大人的事情,与你们也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让开!” “好吧,”李鹤飖拉住黎芊音按在剑柄上的手,笑道,“既如此,我二人这就离开,还请姑娘为我牵机阁的人解蛊。” “哼,”处月宁冷哼一声,随即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言出必行地替围在她身边的牵机阁将士解了蛊。 只是解开蛊法的那一瞬间,李鹤飖的指尖竟如闪电一般向那女童刺出三根银针! 处月宁抬手去挡,却还是有一根没入她的左肩,一时间站在辇上,动弹不得。 “妖怪,你既不是辽丹的人,也不是中原天子的人,那你究竟与平州、与我父亲有何恩怨?以至于要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来对付我们!” 卢文用的长子卢纶,堪堪走上前去,挡在他父亲面前。 “孩子,她,她是......” 卢文用只觉得全身冷汗倒流。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三十六章 楚楚 “妖术,妖术!” 那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一把拔出身边侍卫腰间的长刀,仿佛失心疯一般冲着那女童冲了过去。 女童愣了一下,还未等那群「黑羊儿」伸手拦住,那刀便已然朝她的脸侧切了上去。 那张稚气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黑发被刀刃划散开,垂在肩头,月光下,女童抬起头,顶着那刀尖向前走了两步,嘴角勾起越来越大的笑意。 精致好看的小脸,鼻尖上有一处小小的痣,同记忆中的那个人缓缓重叠在一起。 “这......这怎么可能呢......” “不会的,她已经死了,这是妖术!是妖术!” 那个中年男人双手握着刀柄止不住颤抖着,惊惧地连连后退。 “父亲......” 卢纶无力地唤了一声,不明缘由。 只见那女童伸出指尖夹住抵在自己胸口的利刃,“叮——”得一声,弹出数十米开外。 她站在轿辇上,弯下身子,深红的双瞳迎上那中年男人震惊又苍老的目光,低低地笑出声: “这位叔叔,怎么不来杀我了?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不等旁人冲上来保护,一只小手夹着蛊虫直接拍入他的胸口。 步辇上挂着写了“囍”字的大红灯笼,逆着光,明晃晃地闪在少女随风飘动的发丝上。 “楚......叶怜......” 卢文用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 嗯?不对。 是烟花爆竹的味道。 “一射天,合卺良缘委禽雁——” “二射地,年年岁岁人如意——” “三箭定乾坤,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手中拿了一把被红布裹上的长弓。 “新郎官快点哇,第三箭射中了就能接新娘子了!” 他被人推搡着,迷迷糊糊地抬手射了一箭,周围人发出一声戏闹的欢呼,挤着他往前走去。 走马灯?他已经死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了南征北战手持兵器多年留下的厚茧,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二十多年前的这场大婚,原以为可以和心爱之人偕老,却直接让他坠入地狱。 他伸出手——只要掀开她的红纱,这所有的魑魅魍魉、幽怜冥火便会卷土重来! 带着一切肝肠寸断的痛苦! “楚楚,”他紧握着喜服女子的手不敢放开,”喝了这杯合卺酒,我们便是夫妻了是吗?” “夫君又在玩笑了,若不是夫妻,你还想让我当你的小?” 女子的鼻尖处有一颗小痣,俏皮又不失妩媚的。 “不是的......我......” 他有些手足无措。 “夫君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怕婚后受我欺负,不敢喝了?” 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拍着手边的大红枕头:“喜婆说了,谁抢到这洞房的枕头,以后便是谁当家——现在你得听我的!去,把窗子打开。” “哎。” 他轻轻应了一声,机械地走到窗户前。 刚才掀盖头的时候没出事,是不是这次就不会有事了? 他“啪”得一下将窗户打开,冷风灌进来,有些寒。 “嗯,夫君今日倒是乖巧可爱。” 望着她笑得那样开心,他只觉得心底随之泛开一阵涟漪。 不管是真是假,哪怕这一刻死了也不遗憾了。 “嗖——” 一只利箭从窗户飞进来,瞬间撕碎了短暂的温情,钉穿在那大红的“囍”字红纸上! “将军!辽丹大军攻过来了!平州大败,如今算上老弱病残,也不到三千人......” 有将士在门外通传。 “夫君还是去看看吧。” “我不去。” 去不去的,结果都一个样。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定定地看着他,倏然笑开,声音清脆如银铃: “夫君快去吧,我等你凯旋。”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爬不出来的漩涡,又像是一个永远走不出的年轮中,越陷越深。 眼前一片血色—— “这中原将军骁勇善战,一点都不比我们辽丹男儿差,还多了些文人墨客的雅致,父王,我要嫁给他!” “中原人,你若是愿娶本汗的女儿,我便可保你平州百姓平安,且将军不仅可以是卢龙军将军,也可为平州节度使,从今往后你我联手奠这万世不拔之基,如何?” “当然,我女儿想要的本汗定会尽全力给她,若是将军不肯,那就等着用平州百姓的血洗刷整座城池吧。” 随后,他听到自己口中发出了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可汗抬举了,在下虽愿保一城百姓与辽丹和谈,却已有妻子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考虑纳妾,还希望可汗收回决定。” “父王!我不!” 是女子娇嗲的声音。 “既然他有妻子了,那杀了便是,只是你们怎么还有孩子啊——本以为中原女子恪守妇道,却没想到也是如此民风彪悍。” “算了,既是你的孩子,那便剖腹取子,我不介意做个后母。” 不......不要。 他在心中怒喊着,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红色的喜帘还没摘掉,就挂上了白色的布条。 他太无能了,为了委曲求全,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楚楚,我错了还不成吗,你别打了。 记忆中每次犯错,他都会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而那少女好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龇牙咧嘴地捶过来。 “楚楚,我错了。” “错哪了?” 在黎芊音一行人的攻势下渐渐势弱,女童手中握着一支唢呐,转过头神色诡异地笑起来。 中年男人“啊”了一声,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出口利喝,“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怎么可能会有人逆龄生长,定是你用了妖术化成她的模样!” 那孩子伸出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如祭拜一般,空中出现一片蛊虫密布的屏障,将黎芊音他们隔在外面。 “是啊,她早死了,因为你的自私,她被剖腹取子,丢在乱葬岗,一定活不成了。” 卢文用心里一冷,眼前女童的笑容,杂糅着天真和恶毒,异常可怖。 “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她短暂地想了一下,稚气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成年女子的妩媚,“就是那中原的皇帝说只要我来找你寻仇,他便给我让我长大的法子,我就过来了。” “卢文用?” 她卷起身上那件不合尺寸的喜服衣袖,露出细弱的两根手臂。 男人心底猛然一震! ——白骨嶙嶙,伤口密布,新痕覆盖着旧迹,还有一道巨大丑陋的伤疤,顺着她的左手虎口蜿蜒爬到手肘处。 “你真的不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第三十七章 真相 “你真的不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她卷起身上那件不合尺寸的喜服衣袖,露出细弱的两根手臂。 男人心底猛然一震,那是怎样恐怖的两条手臂! ——白骨嶙嶙,伤口密布,新痕覆盖着旧迹,还有一道巨大丑陋的伤疤,顺着她的左手虎口蜿蜒爬到手肘处。 “怎么样?好看吗?” 看见对方惊惧的模样,女孩“咯咯”地笑着,一脸的邪气,随后将那双手送到他眼前。 “这白骨枯就是这样的,瞧见没,”她指着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这个是用刀割的,须得将虫子塞进去人血饲养;这个是蛇蝎咬的,习蛊之人要被泡在坛子里被五毒之物啃食一个多月才行呢。” 她轻描淡写地形容着,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面前这个几乎年近半百的男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眉间渐渐浮起了几分死气。 刚才她那一击,早已将毒蛊中入他的身体。 “这样吧,你若亲手杀了那个女人,我便解了你连同这一群人的毒蛊。” 见他神色犹豫,这个长相娇嫩的孩子霎时爆发出恶毒尖锐的狂笑。 “怎么?二十余年朝夕相处,竟是有感情了?哈哈哈......” 顷刻间,围在坐辇四周的「黑羊」竟发疯一般互相砍杀撕咬起来。 “滚。” 她向着虚空中一挥手,那千万蛊虫编织成的阵立即散开。 女童拎着男人的衣领,将他远远地丢出去: “子时,若你不提着那女人的头来见我,整个平州,都会是我放羊的「墓」场。” 「黑羊」们发出失常的怒吼,响彻整个平州上空。 她转身向这那群血肉横溅也丝毫不止痛苦的人,余光间瞟见黎芊音复杂的眼神。 红衣翻飞,连同着所有的「黑羊」,一起隐如地下的虫阵之中。 “你们一个个的,都同我一起下地狱吧!” ...... “这怎么可能呢......当年我亲眼见她被剖腹取子扔进乱葬岗,她竟然活着回来了!” 殿内,那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拿着一条写满血字的破布,双手极度剧烈地颤抖。 展开那条布,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日子。 “这是——兄长的生辰?” 卢文用的次子卢纪小心翼翼地扶稳他那几近癫狂的母亲,昂起脸,看向不远之外城门处的喧嚣。 “她体内,是恶魔,是鬼魅!她是来杀我的!是来锁我的命的!” “嘭——” 大门被突然打开。 黎芊音连同李鹤飖一行人拖着身中蛊毒的卢文用进来。 “小妖女,你真不打算帮他们?” 李鹤飖低声扯了她的袖子。 “都是可怜人。” 黎芊音转身,找了一个地方径直坐下。 他叹气,抽出几根银针为卢文用定住体内的毒: “即便我用天罡针控制住了这毒蛊,但也维持不了太久,卢大人,你想清楚。” 此刻,长子卢纪冲进来,抓住他父亲的衣袖不可置信地质问道: “父亲,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我的母亲本就体弱,是因生我时难产而丧命吗?那她是谁?” “为什么我的母亲会被丢进乱葬岗?为什么你刚丧妻变又另娶,你明明知道那个女人是害死我娘的凶手为什么还要同她举案齐眉还有了孩子?!” 卢文用瘫躺在椅子上,张开嘴大口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双目呆滞,仿佛自己亲生儿子的话未曾有半句入耳。 “咳咳......” 不知过了多久,他提上来一口气,反手拉住年轻男子的手腕,“不......平州、需要......如今她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楚楚了......” “平州?”年轻男子哭笑不得,一把打开他的手,“平州?在你眼里就只有权利?地位?我真是没想到,自己打小尊崇的父亲大人居然是如此自私薄义之人?!” “你知道从小到大我因为没有生母受了那个女人明里暗里的多少欺辱吗?而你是非不明黑白不分,就因为惧怕辽丹的势力不惜同一个杀人凶手同床共枕二十余年!” “那今日辽丹新王叫你投降你为什么不从?你屈居辽丹这么多年,为何今日又谈起了家国大义?难道又是因为惧怕那翊王和牵机阁的威势?” “父亲,你如今的样子,真叫我恶心。” 他抽身退开,眼中交杂着愤怒、失望与鄙夷。 他仍不敢想象刚才那个红衣女童扼令平州将士互相残杀的景象。 若非亲眼所见,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母亲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二十多年来,本以为已经忘却了,可当有人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当面责问,卢文用失措地战栗起来,身体往椅子深处连连后缩: “咳......不,不是。当年,平州被破城......若是我不应那辽丹王......他便要将整个平州的百姓屠尽......” 他大喘一口气,颓然地闭上眼,断断续续地接着说: “要是真的到了如此地步......那你娘,也是活不下来的......” “况且啊,你说为父自私薄义......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因没有生母备受屈辱......这何尝也不是你一己之利......你可想过,这一城的百姓该如何安身?” 说了半晌话,卢文用的起色稍稍好了一些,说话也顺畅了。 “当日,我回去后见到的是一个被定死的棺材,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想起昔年往事,不由地心如刀绞。 “辽丹的那群人明明告诉我,是你娘听闻噩耗选择自缢,他们没能救回来你,只抢下了这个早产的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会被丢到那种地方。” 沉默良久,他强撑着身体向李鹤飖行了一礼: “请翊王殿下助我,绞杀那个邪魔。” “父亲!” “他已经不是你娘了!”卢文用双拳紧攥,颈间的已经变黑的血管异常狰狞,“你娘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为什么?她不过是想等你回去,她做错了什么?” “她没错,”男人仿佛直接苍老了几十岁,“乱世之中,世人为利相争,不顾后患。是我错了,是这世道错了。” “你以为她只是想要我的命和你后母的命这么简单吗?若真是这样那也不必费尽心思了。她是同中原皇帝交易,让整个平州城都为当年的她陪葬!” “七爷八爷尚在回城的途中,若有他们在定不是问题,”李鹤飖望了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女一眼,“只是——卢大人当真决定了?” “同天下万民比起来,个人爱憎微不足道。” 男人淡淡地说。 第三十八章 抉择 月色微凉,步辇上挂着的“囍”字血红灯笼忽明忽暗,在寒夜中跃跃欲试着。 她垫着脚取下灯罩,轻轻一吹,万籁俱寂,陷入一片漆黑中。 屋外传来层出不穷的惨厉厮杀声,看着新婚的夫君连喜服都未来得及换下来便提了剑出去,她怀中抱着那大红的枕头,只觉得仿佛有只巨手将她的心脏捏碎揉烂,无法呼吸。 她踱着步子站到凤凰花烛面前,双手合十地许愿: “保佑夫君能够凯旋归来,若他平安,我可抵寿命相换。” 低头看了看自己已有七个月多的小腹,她将手覆上去,隔着嫁衣温柔地摩挲这肚子里孕育的那个生命,“宝宝呀,等你爹爹回来,就别跟他学骑射武功了,这世道这么乱,倒不如做个文臣匡扶天下。” 正想着,只听“啪”一声,一只血手拍在窗户上,挣扎了两下,带着血渍滑了下去。 她一惊,从柜子中去了一只小匕首藏在身后,悄悄地躲在了屏风后面。 “夫人,前线大败,将军带着不足四十的伤兵拼死抵抗,叫我带您逃出去!” “什么?啊——” 听到声音,她忙从屋内赶出来,慌乱中动了胎气,脚下一滑跌在了地上,小腹开始剧痛起来。 外面的人推开门进来,她抬头一看,却是脸生。 “你们是何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有几分警惕,“听着有些口音,为何我从未见过你们?” “我们是前线的兵,不是将军身边的护卫,夫人不认识我们也是正常——现在情况紧急,他们就要攻进来了!我们带夫人去避难!” 这说法似乎也是十分合理,听到刺耳的兵刃交错声越来越近,她也不愿多想,扶着肚子跟他们从院内的小林中钻了出去。 “这就是那中原将军的新婚夫人?” 一个娇纵蛮横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仔细一看,那是一个辽丹装扮的女子,有着汉人女子没有的恣意。 “带过来我看看。” 那辽丹女子厌恶与不屑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脸上。 她反抗着,抵不过几个男人的力气,被拖过去按在那女子脚边。 “辽丹人?” 她心中一凉,莫不是真的已经破城,才使得这辽丹人在平州随意作乱? 夫君不是为了求生就能舍弃尊严认输归降的人,若真是败了那他岂不是也...... 她浑然没有去想自己已然死到临头,还在担心卢文用的安危。 “你很爱他?” 辽丹女子开口,却出乎人意料。 “你是说......将军?” 腹中隐隐作痛,许是刚才被强制跪在地上的时候,伤了身子。 “呵,都说中原女子恪守妇道,不想也是婚前就怀了孩子,不知廉耻。” “不是这样的,”她忍不住为腹中的孩子辩白,“原本早就是要成婚的,但是如今内忧外患,夫君是为了平州安危才一拖再拖。” 闻言,辽丹女子嗤笑了一声,“办个婚礼能耽误多久,如此看来,你那夫君的仕途和江山远比你要重要的多啊。” 她一愣,迟疑了半晌。 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她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自己也是义无反顾地付出着。 曾经也会刁蛮任性的她,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世道之中,也渐渐学着如何贤良淑德地去做好一个妻子,助他平乱安民。 “江山和美人,是个男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对面的女子眼中闪过几丝狡黠,不如我们来猜一猜,二选一,他是要平州万民的命,还是要你?” “你......你也是女子,为何要行如此卑劣之事?!” 她挣扎着站起来,想要扑上去掐死这个女人,却膝盖一软,两把长剑深深穿过她的双腿,痛得几乎晕厥。 “实话告诉你,本公主对你家将军一见钟情,可他既然心悦于你,那我便不得不断了他的后路同我成婚。” “不如这样——若是他选了你,那我便留你一命,派人将你送出去,只要你永生永世不再见他,我自然不会再加害你;若是他要自己的仕途江山——” 辽丹公主低头看着地上的她,阴恻恻地一笑: “那你,必死无疑。” “楚月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城外。 “中原人,莫要垂死挣扎了,不如归降辽丹娶了本汗的女儿,叫本汗便庇佑你平州万民平安,从今往后你我联手奠这万世不拔之基,岂不美哉?” 黄沙满地,尸横遍野。 那个一生战功赫赫的将军,手中扶着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军旗,此刻如一个老翁一般摇摇晃晃地站着,一身死气毫无半点生机。 “旗不倒,便是没有败——我卢文用可死,不可降!” 他抬手拔除肩上的半根断箭,箭勾带着血肉一同被抽出来,丢在地上。 “将军如此心性,本汗佩服,只是家中小女实在是不懂事,偏要留你一命,今日便不能如将军之愿给你个痛快了。” 辽丹王昂首坐在马上,睥睨着他。 “既然将军不肯答应——” 他拔出腰间的弯刀,随后大手一挥,看向一旁乌压压的平州百姓: “那便杀他们吧。” 两个辽丹将士抬过来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香炉,中间立了一炷香。 “本汗会给够将军时间,每半柱香,本汗便杀一个人,将军尽管沉住气思考。” “将军......救救我们......” “卢大人,救救我们......” “我不想死!” ...... 百姓开始接二连三地跪在碎石中重重的磕头,求生的欲望使他们完全忘记自己已经头破血流。 看到这般惨状,辽丹王满意地笑了笑,“将军,人人都死到临头,百姓想寻个活路可没什么错。” “时间到了,杀。” “不要!” 手起刀落,一位少年瞬间被割断了喉咙。 鲜血四溅。 他捂着自己的脖子,看向卢文用。 死不瞑目。 “将军今日大婚,夫人怀胎七月有余,不知胎像可还稳固?” 辽丹王的目光在那群百姓中环视了一周,刀尖指向人群中的一个孕妇。 “若是下一个我杀了她,你说她的丈夫,会不会生吞活剥了你?” 第三十九章 叹息之地 “本汗瞧着,这个女人的肚子应该也同将军夫人差不多,该有七八个月了吧。若是下一个我杀了她,你说她的丈夫,会不会生吞活剥了你?” “不......不要!可汗,将军,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妻子......不......” “时间到了,杀。” 辽丹将士粗鲁地分开这对夫妻,一脚踢开那个抱着他腿的男人,随后扯着孕妇的头发将她隆起的腹部拖在地上丢在卢文用面前。 那位年轻的丈夫连滚带爬地冲出人群,隔着将士的刀撕心裂肺地喊着: “求求你了,可汗大人,将军!杀了我吧,拿我的命去给我娘子抵命吧!” “你们求我也没用啊,”辽丹王低声如鬼魅,“你们的生死全在卢将军一人手中,还是快点去求求他吧。” “将军,将军......求求你答应他吧!不要杀......” 话哽在嘴边,那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倒在一片血泊中,心生绝望,满眼怨恨地望向远处僵持的二人,脖子一横,撞死在侍卫的刀刃上。 “嗯,既然白给一个,那就再往后延长半柱香的时间,既然以后要入主平州,也该让百姓们知道,本汗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即便不为我夫人,我卢文用,也是万死不降!” 他不敢再看那群人绝望的眼神,攥紧双拳,似乎是在说服他自己。 “可汗难道真以为天下百姓人人只想活命,而弃民族根骨于不顾吗?” 辽丹王听了这昧着事实说出的傻话抚掌大笑,“将军好志气,只是——就算是将军不畏生死,难不成将军身居高位,就为了这所谓的根骨,毫不在意百姓之生死了吗?” “哦,时间到了——既然将军还是一意孤行,那就继续吧。” 一时间,哀声遍野,横尸满道。 就连空气中都是浓厚的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辽丹公主带了一个随军的郎中进门,似笑非笑。 “楚姑娘,真是可惜,看来今日要跟姑娘道别了。” 辽丹公主递过来一条白绫,笑道,“我听将士们说,将军甚至提出愿以一死换平州百姓周全,真是个舍生取义大公无私之人。” “当然,他不会死,现在该死的是你。” 话音刚落,从屋外鱼贯而入一群侍卫,将她团团围起来,狭小的房间内充斥着他们身上沾染的血气,迟迟不散。 “楚月怜,你的命是真的同你的名字一样惨啊,”公主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怕你怀恨在心,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可我也不该瞒你。” 她想了一想,开口:“你知道吗,我父王甚至都没有逼迫他,将军思虑了不到片刻便同意归降,并一口答应以娶我表明诚意。” “虽说是为了利益娶我,但楚姑娘,在他眼里,你的命,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辽丹公主将那白绫塞到她怀里,看了她的肚子一眼。 “也是个可怜人——你自己选吧。” “我不信!” 她一把将那团白布丢了回去,一双杏眼满是不可置信。 “你就是想骗我自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哈哈哈......”辽丹公主看着她的眼神正如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我要杀你,又何须骗你。” 她冷笑,随手将白绫扔到一边,“既然楚姑娘不肯,那就用些别的手段吧。” “公主,她腹中还有那中原将军的孩子......” 有人提醒道。 辽丹公主想了想,云淡风轻地开口:“那便去母留子吧。” 窗外有两只喜鹊飞过,她才发现,如今已是春日了。 身体被利刃割裂、撕开。 她用尽全力睁开眼,试图伸手去够眼前那束光亮。 兀然,坠落进一片黑暗。 远处有鸣铎声阵阵。 那是大胜归来的凯旋之音。 仿佛听到了孩子小猫似的弱弱的哭声。 “夫君回来了!竟这般晚,罚你今夜不得洞房了。” 她佯装嗔怒。 “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他俯身将她整个人腾空横抱起来,对着她的耳边轻声说。 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气流,她有些羞恼,不轻不重地捶在他的胸口。 那人唇间的笑意更明显了,一把捉住她的手,摩挲着。 “夫君!” 她伸手紧紧抱住那人,惊喜交加中放软了声音。 没有回应,许久抱着她的白衣男子低笑一声,轻声说: “我不是你夫君。” 嗯? 双眼沉得很,她艰难地睁开,映入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中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丰神俊朗,五官温润,面部的轮廓间带着几分女气,黑色的额环下一双碧色的眼睛正意味不明地盯着她,带着几分邪意。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英俊温和的男子却叫人有说不出的恐惧。 她拖着腹部的伤痛,挣扎地下床冲向门外。 可那门却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屏障一般,将她重重地挡回去,摔在地上。 她不死心,反反复复,还是一样。 那人就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脸笑意。 “你......你是谁?” 她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声线颤抖。 “真是可怜啊。” 男人半蹲下来,修长的手抚上她的脸。 “呆在这里不走了,好吗?” 他的声音宛如添了迷药一般,如魔似幻。 在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中,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肚子,腹部扁平,只有隐隐传来的痛意才能唤起她的那场噩梦。 真正意义上的肝肠寸断,原来是这样的。 身上被人随手扔了一条原本想让她自缢的白绫,被剖开的腹部被草草地缝上。 她睁开眼,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还是见到了那晚的月光。 这是乱葬岗,堆积着腐尸与蛆虫,令人恶心的气味让她不禁呕吐了好几回。 伤口迅速发炎,带着些许未被处理干净的腐肉,咬着牙将双腿从死人堆下拖了出来。 天上下起了暴雨。 她如释重负般躺在无数尸体上,展开双臂,似乎这猝不及防的暴雨能够洗清她身上的脏污。 小腹伤口处的血还在止不住地渗出来,她阖上眼,额间滚烫。 恍惚中,有人伸手探向她的颈脉。她下意识地别过头避开,却叫那个人生出几分不满。 “真是不听话。” “可从来没有人,敢不听我的话呢。” 第四十章 君问归期 “又下雨了。” 女童像只夜猫一般,轻巧地跃上步辇。 她摊开双手,低头凝视着胳膊上每一寸的伤疤,心绪复杂。 她最讨厌雨天,淅淅索索,绵延无尽,就好像这个世间到处都有人在哭。 子时了,她那个狠心的夫君还是要负隅顽抗吗? 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她取出已经有些掉色的唢呐,放至唇边轻轻吹了一声,林中响起诡异的脚步声,陆陆续续地朝声音的源头移步过来。 她张开五指,朝着虚空中缓缓转动手腕,一时间黄沙涌动,无数细虫蜂拥而至,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沙漏,将步辇连同她所有的「黑羊」,缓缓卷进深坑之中。 二十年前,他肯为了功名疆土不惜将新婚妻子丢给敌人残忍杀害;而如今,却因二十余年的朝夕与共不忍心将那杀人凶手的头割下来吗? 如泉涌一般,那些虫在平州城门口的黄沙上聚集地越来越多,女童被大群惨白着脸的活死人拥簇着,从地下的虫阵中浮到了地面上。 果然,还是没有来呢。 她漠然地欣赏着自己已经被拔掉了指甲的十指,忽闻前方的「黑羊」群中传来一阵喧嚣。 “哦?来了吗?” 看清来人的面貌,女童清澈的双瞳倏然凝聚,抬手叫那些正伸着枯槁的双手挡住路的那群僵尸退下。 那人跌跌撞撞地冲到她的轿辇前慌乱地趴跪在地上,伸手攀上了她小小的碎花鞋。 “楚姑娘,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女童眯起双眼,极其厌恶地一脚踢在对方的头上,将那人踹出数丈远。 “怎么,他那样一个该死的凉薄之人,公主是没见过男人吗?竟也肯为他放下面子跪着向我求情?” “楚姑娘,当年的事只我一人的错,是我骗了你。那日其实他根本没有同意娶我,他说他站在江山与心爱之人中间既然都不能周全,不如他自己去死,我父王也不会为难你们了。” “只是......父王拦住了他,是我见他如此爱你所以心中嫉妒,便自作主张地害了你,只当他没了这些需要权衡的挣扎之后,自然会为了百姓的周全而娶我......” 女童闻言一愣,多年来的恨意和报仇的心支撑着她走到了现在,可是如今,这个当初害她到如此地步的凶手竟亲口承认这些怨憎都是假的? “贱人!” 她一挥手,数只钻心蛊“噗”地钻进她的皮肤下,随着她的左手握得越来越紧,那虫子在她皮肤下爬动的速度也疯狂加快。 “你......放过他吧!杀了我也好,用蛊虫折磨我也好,只求你不要伤害他,也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 二十多年,对一个人的爱足以让一个娇纵蛮横的少女磨平了棱角,可即便二十多年;眼前人的容貌枯萎变了又变,她还是无法忘掉那日被按在床上剖开皮肤时,辽丹公主肆意的狂笑。 处月宁收起了眼中的暴虐,逐渐平静了下来。 “公主真是用情至深——你说,若是他知道,你暗中与中原永定侯勾结,将他最宝贝的平州百姓偷偷送出城,以活人充作军粮,他会不会气得将你碎尸万段?那可都是些最底层的老弱病残啊!” “不!不要告诉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事了!”辽丹公主连滚带爬地拖着双膝挪到她的步辇前,不停地磕头,额角砸在布满锋利碎石的地上,头破血流。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父王死后,我弟弟上位,他跟母后一心只想着权位之争根本不管平州,我在平州没了靠山,自然被满城的人喊打喊杀。” “——我没有办法,只能通过跟中原人合作,铲除那些日日夜夜想害死我的人!” 小女孩从座上倏得站起来,小手在虚空中一抓,便握住了女人纤细的脖子。 她指尖慢慢用力缩紧,眼中尽是恨意与狠毒,“真是巧舌如簧,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条满嘴谎话的舌头到底长什么样!” 下一瞬,女童一把扼住对方的下颌,用力向上一托,那下巴居然整个的被卸了下来。 处月宁抽出身后的弯刀在她的舌头上比划了几下,随后一掌将她击入到「黑羊」群中。 “算了,”她冷冷地笑起来,“留着你的一根舌头,一会亲自同他交代清楚吧。” 风声呜咽,她拿起唢呐短短地吹了一声,十分刺耳。 处月宁拾起拖在地上的袖子用弯刀割了一块方方正正血色的布下来。 “时辰到了,既然夫君害羞,不愿亲自迎我,那我们自己上门吧。” 她坐回步辇中,仪态万千地将那红布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起轿。” 唢呐凄惨凌厉,那红衣女童被一群活死人拥簇着,沿着城中主道向殿内行去。 少顷,那议事殿的屋檐上,传来了一阵短促的笛音。 「黑羊」们脚步一滞,一时间,这群浩浩荡荡的大军推推搡搡地乱了套。 “干什么,干什么!” 轿辇被毫无预兆地丢在地上,她重重地摔了一下,恼怒地骂了一句。 “你们苗疆的这群活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玩死人的东西?” 黑衣男子拿着骨笛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敲着,朝着虚空中迈了一步,便从那屋檐上飞跃下来,稳稳地挡在那片活死人面前。 “父亲,她来了!母亲她......” “她已经不是你母亲了!咳......现在那个人,是中原皇帝的帮凶,平州的敌人。” 殿内,卢文用听到动静,感受到长子话中的迟疑,开口纠正道。 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红衣女童斜斜地倚在轿辇中,眼里褪去了往日的狠毒狡诈,透过半透明的红布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平州,二十余年如一日,就算那孤城中的城墙砖瓦已然褪色,也如当日出嫁那天的场景,一切都没有改变。 “新娘子出门了!” 烟花炮竹,凤冠霞帔,她的将军骑着骏马前来迎娶。 这样的幸福,往后再也没有过了吧。 想到这,红衣女童的嘴角浮现了几分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笑意。 “她来了!射箭!” 随着一直利箭呼啸着划破长空,穿过流苏,钉在她耳边的木板上。 原本安安静静地围在她身边的「黑羊」不知被那个黑衣男人的笛声唤到了哪里去,只剩她孤伶伶地坐在轿中。 隔着红纱,她黑白分明的那双杏仁眼中倒映出—— 万箭齐发,如暴雨落下。 第四十一章 未有期 “不要,不要!” “是谁放的箭,是谁放的!!” 那个方才还在义正严辞地说着所谓“个人爱憎微不足道”的男人,从大殿中冲了出来,甚至企图要以自己的残破的身子做肉盾,替那轿中人挡住密密麻麻的乱箭。 李鹤飖一把将那人拉了回来,只见身边紫光一闪,黎芊音手腕一翻,长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虚空中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屏障,将箭雨挡了下来。 卢文用长舒一口气,转头一掌扇在身后紧跟过来的次子卢纪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一片红色的掌印。 “父亲这是做什么!” 他捂着脸惊呼。 卢文用捡起来一根断箭,指着上面的花纹大怒道:“你敢说这不是你做的?!” 这是他父亲第一次对他发这样大的火,卢纪腿一软跪在地上,沙哑着嗓子: “父亲,不是你说她是我们平州的敌人,一定要除了她吗?” 卢文用举在半空中还想再打下去的巴掌在慌乱中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亲生儿子这张同他母亲几乎无二的脸,他崩溃地大叫一声,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娘呢?你娘哪去了?” “父亲这会才想起母亲?”卢纪瘫坐在地上,有些神志不清地冷笑着,“那个女人想和当年一样,要我母亲用她的命,去换您的命——” “父亲,我知道母亲曾经确实做了错事,我也知道您并不爱她,可她毕竟同您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如果不是因为她护着您,这平州早就被辽丹铁骑踏平了啊!” “嘻......黎芊音,就算你不救我,我也会没事的。” 不远处的轿辇中传来了一声嗤笑。 一只嶙峋的小手拨开流苏,顶着红纱探出头来,转而问向卢纪: “小子,你想杀我?” 不等他回答,红衣女童从身后拖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朝着卢文用的方向,语气轻快: “原本也是有东西挡着的,夫君不必担心,楚楚如今,也有自保的能力了。” 处月宁将手里的人扔在身边,一只脚踩在那人的下巴上,整个脑袋都倒悬在步辇外,红纱后的微笑阴冷而恶毒。 这样的表情......这还是那个昂着头眉眼弯弯的楚楚吗...... 卢文用脸色惨白,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早已将方才同二位无常商量好的对策忘得一干二净,像中了邪一样痴痴地往前走。 “父亲!你不能过去!” 处月宁坐回步辇中间,理了理头上的红纱,语气娇嗲一如当年的少女。 “夫君,你这么多年都到哪去啦?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了啊......” 带着细微的停顿,卢文用只觉得心中被剧烈地重击了一下,一阵大恸从胸口将他瞬间淹没,他颤抖着站在殿前空旷的地上,进退两难。 “楚楚......对不起。” 他沉默再三,也只能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你过来,掀开我的盖头,礼成之后,我便放过你的百姓。” “真的?” 几分意外,几分怀疑。 “那还有假?我可不像这个人,满嘴谎话。”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娇憨的脸上尽是期待。 他伸出手,刚要触到...... “哈哈哈......卢文用,慢死了!因为你的犹豫不决,你又害人了——这一次,你害的是整个平州!哈哈哈......” 红衣女童狂笑着,一把将自己脸上的红纱扯了下来,随手扔到男人的怀里。 她余光瞥到倚在一边把玩着骨笛的范无咎: “怎么,连无常都被你们请来了——不知若是无常大人变成我的黑羊儿,战力如何呢?” 她弯刀一转,反手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鲜血溅入黄土,形成了一个方圆十几丈的巨大虫阵! 刚才那被范无咎施术驱走的活死人,竟重新从那虫阵中爬了出来,感受到施蛊者的怒意,也跟着鬼哭狼嚎起来。 “害我的人,都得死。” 她走出步辇,举起弯刀便要朝呆立在原地的卢文用刺过去。 可就在这时,那个被钻心蛊折磨得晕过去几次的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了红衣女童的脚踝。 “滚开——”她一脚踢在对方额角,“想下地狱,也得一个个来。” “黎姑娘......”那个嚣张跋扈的辽丹公主,如今已是气若游丝,却还是用力地抓着她,长长的指甲嵌入她的皮肤中。 “咳咳......将军他......是真的爱你的,当年、当年他听信了我们说......说你自缢了......他是真的想一同、随你一同去了的......” “我真的好嫉妒你啊......父王当日,将平州百姓集齐一处,逐个杀戮,将军是个心软的人,他已经失去你了,又怎么忍心再看到......” “咳......”辽丹公主剧烈地咳嗽起来,“二十多年来,若不是父王苦苦相逼,我们也根本不会有卢纪那个孩子......我真的,我好嫉妒你......因为、因为将军他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呃......” 话语戛然而止,红衣女童眼中闪过几分慌乱,匆忙唤出那钻心蛊,伸手想去拉住那委顿的身形。却不料这辽丹公主脸色已变得乌青,手软软地搭在一边,如断线一般,没了气。 “她服了药,是中毒。” 卢文用垂眸,看着这个害了自己又如此深爱自己的人死在面前,情绪纷乱。 “呵......假的,全都是假的!!” 红衣女童呆滞着喃喃着,又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一张稚嫩的脸上,竟挂满了泪痕。 “骗子,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 她一脚将那死去的女子从步辇上踢了下去,眼中尽是杀气。 “你以为,这件事只是那个女人因一己私情杀了我这么简单吗?呵......卢文用,真不知道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在这乱世中活到现在的。” 她讥讽着,被撕掉一块的袖子下,那条残破可怖的胳膊剧烈颤抖着。 “真是便宜你了,死得这么快。” 她看向辽丹公主的尸体,眼神瞬间转恶毒起来。 “就该让你尝尝,我经历过的,那种噬心的滋味。” “我有时候经常会想,若是那日,我死在乱葬岗就好了。” “那个地方,才是真的地狱。” 第四十二章 暗流 红衣女童看向四周正在厮杀的众人,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她抚平了百褶裙上溅到的鲜血,视线钉在了对面男人的脸上。 “你怎么会知道呢?反正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当我死了罢。” “你不是被苗疆的人带走了吗?——原来,原来!” 卢文用猛然一震,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当年辽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绕道偷袭,不仅是因为中原军队帮他们偷偷走了后门,原来竟还有苗疆势力的暗中帮助!” “嘻......嘻嘻,真聪明,果然一猜就猜到了。” 处月宁眯起眼睛,一脸的讥讽。 “可是还有一点你没有猜到——”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黎芊音,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那个名震天下的昭南将军,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黎芊音原本便耳力极好,听到这话,手上的剑一顿,原本已经被控制住的「黑羊」趁着她走神的空子一口咬了上来。 卢文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一身劲装出手极快的少女,眉头紧皱,“难道不是当时昭南将军的下属,也就是如今的永定侯在将军的饭菜中下了毒,随后带着一群贼子火烧大营?” “好不容易夸你一句聪明,怎么如今又蠢笨起来了。”红衣女童娇俏地冷哼一声。 “那不是下毒,是下蛊。” “而我当初没有死,也是因为被他种下这种蛊,才能调动我身体里最后一丝阳气,活下来。” “你是说......” “是明汐,苗疆的那个只手遮天的明汐大祭司。是他将我从乱葬岗中带出来,并施术救了我。” “明汐......明汐大祭司......” 卢文用反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可这位苗疆祭司的传闻却在这五朝十州流传已久。 “他,真有这么好?” 他迟疑着,开口反问。 “哈哈哈......说的是啊,”她突然大笑起来,周围的「黑羊」仿佛听到召唤一般停下手上的进攻聚集过来,将二人圈在中间。 她踩在坐辇上站直身子,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恶毒,“当时我看着他那样好看的脸,也是这么想的。” “唰”得一声,她手中弯刀一挥,将身边一只「黑羊」的喉管割断,那人像只断线风筝一般瞬间委顿下去,刀口处流出的黑血中,居然爬出来一只赤红的蛊虫。 “看到了吧,”她将那只虫拈起,送到卢文用眼前,“在你们整个平州上下万民欢庆的时候,在你同那女人洞房花烛的时候,在你们所有的将士吃香喝辣的时候......” 她说着,将手中的虫狠狠地碾碎,嶙峋的小手剧烈地颤抖,随即忽然卷起两条空荡荡的宽大衣袖,伸到他面前。 “他将我泡在坛子里,上面贴上了厚厚的封条......那些蛇蝎毒虫,恨不得食我肉、烧我骨、扬我骸——他要为了他的计划,将我变成一个怪物!” “楚楚!” 他心中大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已是中年的女子却如逆龄生长一般变成了孩童模样,五脏六腑如锥心般苦楚。 “原本以为自己被这个女人剖腹取子之后必死无疑,可没想到,那十万大山才是真正的地狱......早知如此,我宁可在那乱葬岗中,与那些尸体蛆虫一同腐烂掉!” “不过没关系,时间一长,也无所谓了,”红衣女童冷笑着,眼中闪过星星点点的亮光,转身坐回了轿辇中,“那位明汐祭司原本也不打算在北境久呆,只是为了他可怕的计划,同那中原皇帝做些交易而已......” “而我被泡在那坛子中,本想寻死,但是却居然连杀了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在没有任何食物的一整年,我抗住剧毒,吃掉了坛子里所有的毒虫!” “哈哈哈......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将自己活生生地炼成了一只蛊!” 她狂笑着,双眼杀气翻涌,“那时,我算是明汐唯一成功的试验品,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失败的。” “他本想制作出一个像我的黑羊儿一样,只会听他指挥的傀儡,但我却一步步地脱离了他的预想。直到上个月,他同我说,愿意解了我身上的结印,放我走出十万大山,但前提是——” 她突然止住了口中的话,阖上眼一听,冷笑一声: “果然来了。” “翊王殿下!述律太后带着辽丹大军距离城门只有十里地了!” 有人通报道。 “去,再加十个人,一定要看好耶律德谨。” 李鹤飖等人站在那群活死人身后,面对这个敌友未定的红衣女童,随时准备出手诛杀。 就在这时,平州外城的百姓似乎也是听到了辽丹大军即将临阵的消息,熙熙攘攘地想逃进最中间的内城。 内城城门早已在她过来的时候便被破坏掉了,只见几个百姓无意中闯了进来,看到那群低声呜咽的僵尸,有人尖叫起来,连连后退。 人心惶惶。 难道二十年前的恐怖场景要重演了吗? 如今的述律太后比之当年的辽丹王,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可手无寸铁的百姓,除了被人拿捏的份,还能如何是好? “卢大人!”有人看到被围在中间的卢文用,跪了下来。 那个戎马一生,却一夜白头的卢龙军首领,绝望地叹道: “乱世之中,弱肉强食,中原李亶反臣篡位、贼子当道,辽丹又对汉人动辄奴役打骂、待我等甚至不如猪狗,我们这样的弹丸之地......又怎会有机会尊严地活下去啊......” 大军压阵,辽丹兵多强盛,虽仅派了三千人打头阵,便已然冲进了平州城。 除了变成「黑羊」的将士,即便牵机阁和那两位无常奋力反击,整个平州上下能出上力的,也已然所剩无几。 不能再犹豫了。 李鹤飖同黎芊音对视一眼,手中刀剑渐渐出鞘——只有杀了这个女童,救回这些中了蛊毒的将士们,也许还能同辽丹勉强一战。 “夫君!” 腥风血雨,满目疮痍。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将红衣女童的心绪拉了回来。 她探头,看向远处一位抱着被敌军斩断一条腿的年轻丈夫的少女,杏眼一滞,手中飞出两只毒蛊,深深地钻进那两个准备提刀砍死这对夫妻的辽丹将士体内。 就在同一个刹那,由于她的一个闪神,那一刀一剑竟如闪电般地刺向她身侧! 第四十三章 离别 就在长剑破空的同时,那些「黑羊」竟不知为何,一个接一个地瘫软倒在了地上! 黎芊音见势不对立刻收回了剑势,二人刀尖一偏,深深地砍在步辇两侧的木板上。 随着刀剑重新拔出来,那步辇上原本挂着的红帘被齐齐割断,落在地上。 而此刻,卢文用也不知何时抽出了匕首,上前两步抵在红衣女童的小腹前。 手中的东西似乎有千斤重,这个原本舞刀弄枪不在话下的卢龙将军,如今连一个小匕首居然也需要双手颤抖着才能勉强拿得动。 “夫君......” 与此同时,这个女孩子抬起手,却不是为了挡开急刺过来的利刃,而是如一个等待丈夫归来的新婚妻子一样,摊开双臂,满眼的期待。 可皮肤却隐隐渗出几丝血。 卢文用脸色“唰”得苍白如死,眼中有长泪顺着溅满灰与血的脸颊滑下。 “你怎么了!楚楚!你怎么了!!” 他手一松,不管不顾地丢下匕首,就要往前拉住她的手。 只是,在男人的指尖刚碰到她那双枯萎小手的霎那间,她缩了回去,迟疑地盯着自己没有了指甲的惨白的十指,茫然地看向他的双眼,目光无神。 仿佛想起来似的,她跳下步辇,挡在刚才那对死里逃生的夫妻面前,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奇特的符,口中低念咒文。 “咳,咳咳。” 她回头看向那对年轻的夫妻,嘴角尽可能地挤出一个看起来还算温柔的笑。 “他......他不会有事了......以后、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们......将你们分开了......” 在年轻女子惊异的眼神下,她的皮肤竟如瓷器一般,一点一点地出现裂纹,渗出黑色的血来。 “楚楚!” 那个男人崩溃一般冲过去,跪到在她身边,伸手扶住了那个几乎要被吹散在风中的小小的孩子,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处月宁苦笑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一掌击开了卢文用,强撑着自己站直。 天亮了。 皮肤裂纹间的血滴在地上,冒着白烟立即消失在黄沙中,赤红的衣衫下的鲜血渗出来,在新生的阳光下逐渐蒸发。 那白皙如瓷娃娃一般的红衣孩子,渐渐变得透明。 “楚楚!楚楚!!!” 看着重新扑过来的男人双手从她逐渐变淡的身体间抓空,她“嘻”得笑了一声,眉梢处还有着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孩子气。 “笨死了,这下你可抓不到我了。” “卢文用,你记着,我可不是因为你们才死的......我是因为看不下这乱世,让、让他们......永失所爱......” “是,是,楚楚,你是我们这里最强的,你不要——” “黎芊音,”她打断男人的话,转头看向身边那个神色复杂的少女。 “你、你不要这个眼神看着我......看在你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你父亲是被那个永定侯陷害的。但是、但是,真正让他死的,是明汐,还有中原那个天子。” “他同我一起,被带回了十万大山。但是我挺过来了,他却没有......” “——邪魔!邪魔就要出世了......啊!还有、还有辽丹那小子,被下了剧毒,你们一定要小心!” 她艰难地喘着气,似乎每说一句话,身体都要消散一分。 “处月宁,你!” 黎芊音向前一步,左手在袖下紧扣,暗暗施术。 “不要再白费力气了,黎芊音......留着你的本事,去杀了那些仇人吧。” 她摇了摇头,语气极其虚弱,“我以血肉饲蛊,又将自己炼成了蛊,如今蛊虫反噬,就算是明汐来了,也救不了我了......嘻嘻,当然,他现在巴不得我快点死呢,在他手下,我不过只是一个不好摆布脱离他控制的棋子罢了......” “还有啊......” 她垂眸,长长的睫毛在那张稚嫩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似乎还有好多话都没说呢。 “卢文用,你护着百姓,我不怪你......可若是当时还有机会,你、你会救我吗?” “我会,楚楚,我若知道你那时没有死,我一定会!” 男人跪在地上,失声痛苦,双手举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生怕面前的人一不小心便灰飞烟灭。 “那你还会......娶她吗?” “呵,”不等他回答,她自顾自地接上话,“男人的话,我才不信。” “但是知道,当年的事不是你......我来这里,就已经,不遗憾了......” “哈哈,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我这二十多年来,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累了,想睡会。” 红衣女童的双眼倏然睁大,黑白分明的杏仁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处月宁,亦或是楚月怜,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昂起头看过去,和煦的阳光透过她透明嶙峋的小手照在她的脸上。 不知是看到还是想到了什么,她破碎不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释然的欢笑。 城外,那些脱离蛊虫控制的将士们重新战斗起来,击退了辽丹的第一波攻势,守住了平州。 远处,传来了代表胜利的鸣铎声。 眼前,一把小小的骨灰,融在黄沙中。 她的将军来接她了。 ...... 虽然,在江天珞顾青让所带领的牵机阁,以及两位无常的帮助下,平州勉强取得了一波防守的胜利,可大战一触即发,众人仍无法将悬着的心放下来。 “我们的人打探到,由于处月宁这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突然倒戈,中原北境边上的那群人也按耐不住了。” “如今局势,中原众臣咬死不肯割十六州给辽丹,若是耶律家这新上任不久的可汗,被咬定在平州断了气,那位述律太后便可以顺水推舟地叫幼子上位,再以讨伐之名攻占平州,自然也就没有李亶什么事了。” 顾青让抿了口茶,一副局势不妙的神色。 “不错,所以李亶现在想破了头皮也没算到,天下人皆逐利,可却并非天下都是无情之人。” 黎芊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他现在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提出一个能够与十六州同价的交易,继续与辽丹合作;要么就干脆鱼死网破,出兵援平,就算得不到平州,至少也还能勉强换一个贤君的名声。” 江天珞一双长眉紧蹙,“对了,刚才听嫂子说,那处月宁提到耶律德谨被人下了剧毒,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 李鹤飖眉梢轻挑,与黎芊音对视一眼,眼中尽是胜券在握: “放心,他有十来个牵机阁的高手看管,若出了问题,自然会有人立刻来汇报。”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位「高手」小跑着进来,屈膝慌忙道: “翊王殿下,那个辽丹可汗,跑了。” 第四十四章 假道伐虢 “翊王殿下,那个辽丹可汗,跑了。” “跑了?”江天洛提起长剑就要站起来,“我去把他抓回来!” “急什么!回来!” 李鹤飖一伸手,将她拎了回来。 “师哥,你刚刚还说他有十多个牵机阁的高手看管,怎么能让人给跑了!” “你说说你,”他伸出手指,在江天珞鼻子前点来点去,“你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嫂子?遇事冷静一点,多想想——也不知道师父之前怎么教你的,别天天打打杀杀。” 听到这样的称呼,黎芊音眉梢一挑,却也未反驳。 “打打杀杀的怎么了!” 江天珞脖子一横,一手拍在自己的剑上,“只要有我在,辽丹铁骑便休想踏进平州大门一步!” “......母老虎......”李鹤飖小声嘟囔一句,“这么暴力的女人谁敢娶回家。” 江天珞“呵”得冷笑一声,瞥了一眼还未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的卢文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阴阳怪气地开口: “男儿生性凉薄,迟来的情深比野草轻贱,有人想娶,老娘还不想嫁呢!” “天珞,”黎芊音伸手拉住这个火冒三丈的少女,又瞧见那坐在对面又红了耳朵欲言又止的顾青让,忍着笑意打断她嘴上炮仗似的输出,“那个被放跑出去的,不是耶律德谨。” “啊?” “是谢必安。” “二位无常,赶尸牵魂,其中那七爷虽不善武力,却是卜辞卦象、占星预测的好手,更有那画皮换魂的功夫,可远比易容术要厉害得多。” 李鹤飖皱眉,手中的茶盏不禁捏紧了些。 “机会难得,那位述律太后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她的这位次子死在平州,而七爷此次便是去他们的营帐中混淆视听,拖住他们的后腿。而我则会同耶律德谨一起,去辽丹临潢,替他夺回政权。” 尽管此事还是太过风险,但唯有此举,才能赌上一赌。 只要想办法使李亶被逼无奈只能出兵与述律太后抗衡,等到其中一方战败之后再从辽丹本部攻伐,便可坐收渔利。 “只是,师哥你骗了他这么多次,从平州到临潢路程不近,这一路上你如何让他信你?” “放心。” 黎芊音左手稍一聚炁,指尖凝结处的浅紫色雾气下,是一条浑身惨绿的小虫,颜色十分可怖。 “耶律德谨中的便是此蛊的蛊毒,虽不会一击致命,但却一点一点蚕食人的精气,最后则会因一些极其微小的病痛而死,这样的死法同病逝并无两样,所以也经常用于皇家的争斗之中。” “回来之前,处月宁将此蛊告诉了我,且御蛊的手法同殿下所学的针法极为相似,皆为提插捻转四法,,有了御蛊的法子,便基本上十拿九稳了。” “只是我听闻,那述律太后手下有一位萨满神女身份极为神秘,据说可探每一位族人的生死,不知此人是否随之一同前来。” 顾青让沉思片刻,语气飘忽不定。 “若真如此,怕是无常大人要有些麻烦了。” ...... 北境,辽丹大营内。 “参见母后。” 谢必安扮作的耶律德谨见到太后进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辽丹的大礼。 “吾儿德谨,你是何时回来的?” 述律太后褪下杀气,重新抬头时,已是一副慈母的模样。 “母后神机妙算,幸亏在大军还未至营中时派了一队人马,趁着平州被那个小丫头搞得天翻地覆之时突然袭击,儿臣这才有机会趁乱跑了出来。” 他低下头,掩住眼中的算计,却瞥见面前这位姿态挺立的太后身后,站着一个纤细的身着袖衫神服、马面神裙的女子。只是由于戴着面具,看不出年纪和容貌。 “哦?”述律太后语调冷漠,眼角眉梢中尽是厌恶,“那位中原的先太子,竟也没派人看守?” “自然是派了三五个人手,只是那时平州几乎破城,真正的强兵健将全部被派到了前线,来看守的,不过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伤员罢了。” 他一副逃出生天的大喜模样,“只是不知母后之后作何打算?既然昨日已然将那翊王打得溃不成军,不如我们一鼓作气,直杀进去,母后觉得如何?” “德谨啊,你向来只知道横冲直撞,却不懂妥善行军,所以母后才迟迟未将全部的军权交予你手上。” 述律太后摇摇头,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 “平州已是囊中之物,自然不必着急。即便是十六州难得,可你父王开疆拓土的遗愿,最终还需得从中原天子身上开刀。” “母后是想同当年父王一样,假道伐虢?” “不错,营州与平州接壤,虽有永定侯守着,但也是唇亡齿寒——吾儿德谨,母后对你赋予众望,你即刻整兵,天亮之前率三千人出发去营州。” 这位辅佐辽丹两代帝王,亲自上阵征战的述律太后眼中满是志在必得的光,“一年前中原那位曾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虽是敌人,但本后也未免钦佩,只是这样的人物居然是死在自己人手上,实在荒谬。” “你便代母后先去会会那位背主忘恩的永定侯,本后倒要看看,此人即便再狡诈,面对我辽丹数万大军又能翻起什么浪?!” 约莫半刻钟后,那萨满神女见「耶律德谨」已然离帐,迈着快步赤足走了过来。 “太后......”她有些迟疑,“有一事,情况十分蹊跷。” “说。” “我在燔柴天火中,竟探知到了两位可汗!” 见太后不说话,那神女继续说道: “天火可探寻我们每一位族人的生死存亡,可人的灵魂不同,若是旁人假扮,不管是本族还是外族,也一定会分辨出来,可刚才在那燔柴天火中,居然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魂魄!” 述律太后停下手中的动作,蹙眉凝视着她,“你可确定?” 那神女一下子跪伏在地,“我算了多次,十分确定!” “另一个在哪?” “另一个......在上京临潢府的途中。” “不好!” 女人思索片刻,随后倏然起身,厉声下令: “即刻传令八部,阻截那人——”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 “不管此二人孰真孰假,必不能让他们活着回我辽丹。” 第四十五章 风雨 黑云压城城欲摧。 平州通往上京临潢府的途中,山雨欲来。 为了早些赴辽且避开沿途的辽丹守卫,他们是抄近道走的。 风很大,吹得林子“哗哗”作响,许是长久不见日光的缘故,车轮碾压过的路边,竟长出了星星点点的曼陀罗花。 “翊王,你多次戏弄本汗,就不怕到了临潢之后被本汗杀了送给那中原皇帝做礼吗?” 蛊毒已有些发作,可耶律德谨却并不知晓。 他见自己身上被三根银针定住,只觉得浑身上下似有千万只小虫在啃食,又疼又痒,却无法抬手挠上一挠,不免有些恼怒。 “可汗莫要怪我,如今可汗中了述律太后所下奇毒,若非我用天罡针护住你心脉,再控制住你防止可汗强行运气加速这蛊毒的发散,可汗可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李鹤飖坐在马车前,倏地一挥缰绳,两匹骏马吃痛,迈开前蹄想将身后的车甩下来,不禁又加快了几分速度。 “蛊毒?” 耶律德谨心头一紧,语气警惕: “黎芊音,居然是她?——我诚心待她,这女人竟如此心狠手辣!” “是你娘。” 李鹤飖眼神不悦地向后看了他一眼,细细琢磨着耶律德谨的话,越想越憋屈,于是一脸讥讽: “辽丹可汗居然会对一个汉人女子掏心掏肺诚心以待,说出去真是很难不叫人多想啊。” 耶律德谨“呵”地干笑两声,有点不好意思,“本汗虽南征北战,接触的女子却甚少,只听闻汉人女子各个娇养,但却从未见过黎姑娘这样有勇有谋的女子。” 黎芊音与李鹤飖互相的感情复杂,加上他们原本便谈情之事少一些、谋略之事多一些,二人不像是暧昧,倒更像是同僚。 所以这位辽丹的年轻可汗也只当他们是寻常的合作关系,并未多想: “本汗若是今后娶妻,也定当娶一个黎姑娘这样能够与我并肩而战的女子。” “可汗多虑了,这位黎姑娘与本王已有婚约,恐怕可汗要另寻旁人为妻。” “殿下不是同黎姑娘的婚约作废了吗?加上你二人又没有情愫在,便算不得数——我辽丹没有你们中原这么多的礼仪,本汗不介意黎姑娘的身份和曾经那些传闻。” 说到这,耶律德谨也不再掩饰自己对那少女志在必得的野心,言辞中也更是一副年少有为的轻狂。 李鹤飖双眉紧蹙,心中愤懑却无法像身后这人一样坦白自己对黎芊音的情谊,只得将气撒在长鞭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车板,以作发泄。 “呵,”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他咬牙,“你就不怕把这种女人娶回去,你辽丹皇室又多了一位掌控朝堂的「地皇后」?” “黎姑娘是心中有大局的人,自然不会拘泥于权势地位之中。” 被定在车内无法动弹的男子扬起嘴角,似乎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少女身姿挺拔运筹帷幄的潇洒模样,“不过......刚才殿下说,我身上这蛊毒,是我母后下的,这怎么会!” 终于转了话题,李鹤飖长舒一口气,紧锁的双眉也渐渐舒展开了,有些报复地阴阳怪气: “你们还真是母慈子孝,一个听信别的女人的话反坑自己的母亲一局,一个跟外族同流合污搞了毒药想毒死自己的亲生儿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听了这话,耶律德谨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眼睛轻叹了一口气,浓密的长睫微颤,心绪繁杂。 “哈哈......原本母亲当年将王兄逼到中原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居然我们的亲生母亲为了弟弟,真的可以对我们下这样的死手......” 心中的最后一道亲情的防线倏然崩塌,他苦笑: “辽丹王室内部最阴暗的一面被你看到了,翊王殿下见笑了。” 话音未落,只见空中那只一直为他们引路的黑鹰突然被击落在地,昏暗的树梢间几个人影闪过,八只铁钩连着极细的铁丝从树上瞬间将马车缠住。 空中飞来两杆铁矛刺入两匹马的身体,顿时鲜血飞溅。 两匹马前腿一折摔在地上,登时没了气。 一刹那间,上方传来利刃与将马车层层缠住的铁丝间的刺耳的摩擦声,李鹤飖身形一闪到车内,十指与中指为耶律德谨解了穴道,又替他克制住体内的蛊毒。 就在此刻,身后一身高极矮的黑衣男人蒙面滚进车内,手持双刀直直地向正在行针的李鹤飖砍来。 李鹤飖反手丢出两根银针,那人如老鼠一般躲闪极快,一溜烟地钻到了车底下。 “嘻嘻嘻,天罡针......” 上空传来一阵“嗡嗡”的大笑。 “原来是翊王殿下,我等今日便替太后将翊王殿下人头带走,送给那中原皇帝当迟来的登基贺礼!” 随后“轰隆”一声巨响,一位身形极其肥胖的壮汉举着一柄巨大的铁锤从天而降! 与此同时,车下那矮人也同那胖子一齐攻破了木板朝车内进攻去。 “果然是你娘派来的人,我们不宜在这里消耗太久的时间,快跑!” 李鹤飖极迅速地完成最后一针,从后面对着耶律德谨的后背一击,带着他在车厢粉碎的瞬间跳了出去。 “悉万丹、何大何......是辽丹古八部......母后为了防止我趁机夺权,居然派了八部来追杀我们......” ...... “黎姑娘,不好了!” 顾青让从门外匆匆赶过来,摊开手掌,是一片燃烧了一大半的小纸片。 “七爷临行之前交给我这张引魂纸,我忘记拿给姑娘你了——这纸连着李兄的魂魄,若是纸片燃烧,便是生命受损;若整张引魂纸燃尽......便是命染黄沙。” 李鹤飖...... 突然油然而生一种不安,黎芊音按耐住没来由的心慌,转头安排道: “范无咎,七爷他不善武功,你伪装一二前去支援他,我去救李鹤飖!” “嫂子!我同你一起去!” 江天珞手扶腰间长剑,一下子站起来。 “不行,若是城中无人,难保对方不会突然袭击,”黎芊音蹙眉,看向她和顾青让,“牵机阁还需要你二人带领——天珞,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师哥平安带回来!” 黎芊音一翻身骑上马背,冲众人点了点头,便一甩缰绳奔出城门。 “李鹤飖,等着我。” “我会找到你。” “无论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第四十六章 辽丹古八部 “悉万丹、何大何!你二人竟敢背叛我!” 耶律德谨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臂,足尖一点地,高大俊武的身体一下子腾空跃起,灵巧地躲避开二人铁锤与弯刀的双面攻击,一把抓住李鹤飖丢给他的长剑,在半空中折了个身,从天而降地朝着那个名为「悉万丹」的瘦小黑衣男人的百会穴直刺过去。 “原来这才是真的可汗大人,营中的那个,果然是假的!” 肥胖男人一个横冲直撞过来,将悉万丹顺势推开,一锤接住那一剑,只听一阵“滋滋啦啦”的摩擦声,震得耶律德谨手腕生疼。 “你们的内力,何时变得这么强了?!......翊王,营中那人怎么办?” 耶律德谨虎口的缝隙处被撕裂得渗出鲜血,他右手微微颤抖,刚想叫李鹤飖一起帮忙,却见这位一身玄衣的公子倚在树干上,警惕地望着四周。 “哈哈哈......可汗很吃惊吧!只是可汗大人与中原翊王勾结,我等代述律太后诛杀反贼、肃清朝野!” “至于营中那位......不管他是谁,必死无疑!!” 手持巨大铁锤的「何大何」狂笑着,可这笑声似乎并不是从他口中发出的,更像是喉咙的“嗡嗡”震动,带着些模糊不清的回音。 两道车辙边上盛开着的血红的曼陀罗花被斩断,伴着剑气罡风飘了起来。 “来了。” 李鹤飖剑眉一蹙,手中长刀一翻,抬手劈向朝着耶律德谨飞去的曼陀罗花。 “你做什么!” 削铁成泥的利刃从耶律德谨脸侧堪堪划过,他大喝一声,却转眼间看见李鹤飖方才击落的花朵,竟变成了一支支可以展开并射出毒刺的暗器! “哥哥,我瞧着这个中原人真是身手不错呢。” 方才缠住马车的那几根极细的铁丝上再次划下来两个身着黑衣的人。 “小妹若是喜欢,一会你带回去采阳补阴就是,只是不知道中原男人,行不行啊?” 回答她的,是一个身型修长,宽肩窄腰的短发男子。一双金色细长的蛇眼时刻吐露着危险的信号,五指奇长,指尖沾着黑墨的毒液。 而另一个说话的,则是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子,带着几分媚态。她同样也是一身黑,却拿着一把红色的伞,斜斜地撑在瘦削裸露的肩上。 “行不行,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李鹤飖嘴角轻勾,泛着一丝冷笑,随后一个转身,左右两侧各甩手刺出两根银针。 原本固定在树上的铁钩“叮”得应声掉落,短暂地拦住四人的脚步。 “别发呆了!”他提起一口气纵身一跳,一掌打在耶律德谨的后背,“快跑!” 那四人也是一怔,互相对视一眼紧跟其后追了上去。 “翊王殿下真是好气度,他们都这么说了,你竟不生气?” “我可没你这么冲动。” 李鹤飖反手两剑,击落了从身后袭击过来的毒刺。 “可汗,你可知这四人,你我若用尽全力与之相抗,胜算几成?” 他抬手又点了耶律德谨身后的两处穴位,少顷,对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好了许多。 耶律德谨思索片刻,语气沉重:“仅三成,还是同归于尽的情况下。” “辽丹古八部,除了胖瘦二人悉万丹、何大何,以及阿璃和羽陵兄妹,分别还有伏弗郁、日连、匹絜、吐六于四人。他们八个人是随父王征战的旧部,据我所知原本已经闭关不问世事,竟不知为何又被母后再次请了出来,且武功居然比之前强了十倍不止!” “这四人我们平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与之一战,若是他们八人都到齐了,恐怕我俩是真的要葬身于此了。” 身后追兵的暗器如暴雨一般,即便是李鹤飖的轻功再好,半天的时间下来,二人也已经浑身浴血。 “往前不远,便是木叶山,那里奇虫灵木万千,还有终年的沼泽,借着天时地利,我们也许可以一战。” “木叶山,八圣族;有命进,没命出......” 耶律德谨喘着粗气,额间隐隐有些毒发的迹象,“这是辽丹的童谣,传说这木叶山极为凶险,内有邪灵,若是贸然闯入必然有死无生,翊王真的要冒此险?” “只有这样,才能探求一线生机——你不要再强行运气了,我若解蛊至少要半个时辰,本是想等到了临潢之后再替你解蛊,没想到会遭遇突袭。” “原本以天罡针稳住了你体内的毒,可你强行运气加速了毒素的流通,如今已是十分凶险。” 他说着,手上为自己和耶律德谨各扎了两针,拽着身边的男人轻身一跃,跳进一片巨大沼泽中央的一块巨石上。 “到了。” 耶律德谨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却不知自己进的是生门还是死门。 身后四人也陆续赶到,见到沼泽中央一脸邪笑的李鹤飖,悉万丹与何大何心中怒火油然而生,不假思索地手持双刀巨锤朝着他们进攻过来。 “我说了,行不行,咱们试一试。” 说罢,他从身后丢出一个火折子,这胖瘦两兄弟身下的沼泽瞬间燃烧起来,带着强烈的毒气。 两人身形一晃,却不等他们再次运气,李鹤飖一针下去直刺丹田,登时散了二人内力。 两兄弟大叫一声,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可李鹤飖却未继续手下留情,而是长刀一挥,将他俩击退到那泥沼火海之中。 他二人挣扎着,却越陷越深。 此刻,一位身型魁梧,约莫有一丈高,全身上下的皮肤通体呈黑红色的男人从远处狂奔而来,一掌击断了一棵三五人抱团才能围起来的树。 这苍天古树骤然到在泥沼中,胖瘦二人伸手撑在树干上借力跃起。 随着这个强劲的力道,那古树当即被按入沼泽中,越陷越深。 悉万丹、何大何二人重重落地,抖着衣上脏臭的泥,眼中尽是杀气: “可汗大人,翊王殿下,玩够了吧——” 随着阿璃撑开红伞朝着李鹤飖二人快速一旋,一个不属于辽丹更不属于中原的符印刻在二人眼中。 李鹤飖只觉得身上一热,仿佛烈火焚身一般,可他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片血色,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几乎身处地狱。 “玩够了,就该下地狱了!” 一个男声在耳边响起,似有一只毒蛇在吐着信子,两颗尖利的毒牙冲着他的脖颈咬去。 电光火石间,“噗”得一声,只觉得眉心冰凉一片,李鹤飖拖着满身是血的身子倏地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接着,他听见一个熟悉清冽的声音隔在自己面前。 “该下地狱的,是你们。” 第四十七章 镜花虚影 “呵......该下地狱的,是你们。” 一个清丽瘦削却身姿挺拔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 李鹤飖只觉得眉心似是被滴上了一颗透亮的水珠,冰凉一片,方才那焚身的宛若三界的红莲之火顿时消散。 他拖着满身是血的身子倏地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你是何人?竟能破了我的镜花虚影!” 那位名叫「阿璃」的黑衣女子缓缓转动把玩着撑在肩头的红伞,一双丹凤眼冷眼瞧了她半晌,倏地掩嘴一笑: “哦,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位姑娘,你可知那翊王殿下在幻镜中看到了什么?” “我刚刚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原来你二人居然还有这样的缘分在呢。” 阿璃笑得花枝乱颤,许久,她捂着胸口微微喘气,眯着眼讥讽道,“地狱火,诛仙阵......” “你说天尊若是记起一切,会不会再捆了你这个祸乱人间的邪魔?” “魔主大人,我这小小的镜花虚影虽然骗不过你,可如今天尊已堕为凡人,我拿捏他岂不是轻而易举?” “难道,你也是那场劫难中的人?” 黎芊音声音清冽,丝毫不避讳旁人地谈起旧事,朗声笑道: “当日我大开杀戒,你们正道之人乌泱泱占了一大片,少说也有百十口人,想必是姑娘功力平平,竟让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阿璃羞恼地死死抓住伞柄,“当年我阿爹能同那些叔叔伯伯杀了你,今日我同我兄长也定能!” 其实,若说是武功,她是真的不会,唯有这一把红伞,可勾起人心底最沉痛的心魔。 “呵,我就说你们是一群伪善的小人,好好的正道功法不学,一个个的尽搞些什么心魔、什么幻像之类的腌臜术法——那个死老头是这样,而你也是一样。” 少女反唇相讥,将他们虚伪的面皮撕下后,看着恼羞成怒的女人,心中冷笑。 可阿璃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的确半点错处也没有。 曾几何时,为了能够增强功力,彻底诛灭魔主,他们所学的术法又何尝不是源于魔道与诡道的禁术? 她手持红伞伞柄,有意无意地转着,随后同身边那个长相似蛇一般的兄长「羽陵」对视了一眼,心下杀意了然。 黎芊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倚在树根处的李鹤飖,只见那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竟咳出一口黑血来。 不好! 她心中一颤,瞻前顾后,有些无措。 他本就神识残破,加上前世修为过高,若是此刻强行被这人唤起,那他如今这副肉身,定是要被活生生地撕裂! “李鹤飖!醒醒!” 黎芊音长剑点地,将她整个人瞬间撑起,闪身挡住那一闪而至的狠厉攻势。 他们以刚才那个名为「伏弗郁」的黑红色皮肤的男人为盾,双刀铁锤、幻影暗器,五个人缠着她打,黎芊音在无数厉风中堪堪躲避、步步后退,有些自顾不暇。 少女抽出身后的骨笛——那是临行前范无咎塞给她的,说是这骨笛御尸都不在话下,更不用说御蛊。 她短促地吹了一声凄厉的笛音,木叶山见千万虫蛇蜂拥而至,一瞬间漫山遍野尽是虫鸣声,朝着那五人袭去。 此刻,突然那蛇眼男子羽陵金色的双眸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他忽然折了身子,接过悉万丹左手手中的一把短刀,踩着伏弗郁的右肩,借力一蹬,竟调转了方向朝着重伤的李鹤飖与已经昏迷的耶律德谨二人刺去! 黎芊音大惊,居然顾不得抵挡对方直击过来的淬了毒的利刃,手腕一翻便迎着剩下四人的攻击朝羽陵的方向掷出长剑。 那巨锤迎面而来击在她的肩上,与此同时那弯刀也应声刺入腹中。 被逼得背靠在一棵巨树前无路可逃,黎芊音按着腹中的短刀,每喘一口气,都带着浑身被撕裂一般的苦楚。 可少女却如不知痛一般,足尖一点地,将那弯刀从腹中带着飞溅的鲜血毫不留情地拔出。 她速度极快,身姿在空中一旋,还未等众人回神,便迎着身前身后的无数利器、举着那弯刀,朝着正准备下手的羽陵的脖颈处狠狠一刺! “哥!” 阿璃发出一声惨叫。 随着那蛇眼男子还未发出声便已倒地,那手持红伞的女子瞪大了双目捂着自己的颈部,口中血泡翻滚,断断续续地发出模糊不清的诅咒: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图谋我者反受其殃......黎芊音,你竟趁我们不防备用双生蛊取我兄妹二人性命!” “你手段狠毒,必将身受其噬!” 黎芊音将那短刀从羽陵的脖颈中猛得拔出来的瞬间,阿璃吐出一大口血,而眼中的恨意远比刀尖的毒更甚。 捂着腹部汩汩涌出的鲜血,黎芊音虚弱地开口,“真是不巧,如今,你二人又死在我手上了......” “哈哈哈......黎芊音,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刚刚用尽全力激发了天尊片段的过往,不一会他就要醒了......不知道那时候,你二人是敌是友,亦或再次用失所爱呢?” “哈哈......” 她大笑着,两眼空洞地看着天空,笑声戛然而止,直直倒地,登时断了气。 不等黎芊音有喘气的片刻,另外剩下的三人怒气更胜,步步杀招,直冲她袭来。 黎芊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短笛刚放至嘴边,伏弗郁黑红色的巨掌一拳捶在她的下颌,带着劲风,将她手中的骨笛远远地打飞,断成两截。 少女一身污垢,“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血水,抬手将脸上挂着的鲜血一抹,继续挡在李鹤飖和耶律德谨面前。 “小丫头还真是坚持,哈哈哈,你的死期到了!” 何大何手中的铁锤一下一下地捶着地面向她走过来。 黎芊音捡起地上的长剑,拄在地上,腹部失血过多已经让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再来。” 她手中捏了个诀,一条白色的小蛇缠上她修长的指尖。 “成全你!” 对方齐齐向她击来,黎芊音暗中反复念着咒,竟是无济于事。 “哈哈哈!蛊虫对我们无用!” 三人狂笑着,眼神已然变成了不似正常人的灰白色,趁黎芊音恍惚的片刻,一锤一刀一拳同时袭来,将她重重地拍在树上,五脏六腑,几乎被震碎。 “结束了。” 何大何双手举起巨锤,朝着少女昂起的惨白的脸上砸下去。 一瞬间,金光四起。 第四十八章 初见 洪荒之中,四海八荒,九天十地,仙班并起。 唯独那桃源山寂静一片,远离纷争。 “喂,小道士,读什么呢?” 横天而降一个无花果,正巧砸在他的脑袋上。 “哎呀。” 李鹤飖护着脑袋抬头,只见一个红衣姑娘坐在道观外的老槐树上,翘着脚,抬手放走一只紫色的小蝴蝶。 “姑娘,在下看的道德经。” 他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师父师兄,哪里跟姑娘说过话。 李鹤飖声音闷闷的,行了个礼,耳尖染上几分绯色,不敢再去看她。 “道德经——” 少女拉长了强调,纤细雪白的手指卷着鬓边的长发,口中嗤笑一声,不屑一顾。 “这书我看一眼就会背了,我瞧你坐在这里三日,竟也没翻两页,真是笨死了。” “姑娘不知,这道德经,可不单是背了就行,需得......” “哎哎哎——,”她双手捂住耳朵,两颗葡萄似的大眼转了一圈,撇撇嘴,“我可不想跟你们这些榆木脑袋扯什么大道理。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说罢,足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那火红的身影便消失得无际无踪了。 李鹤飖这时才敢抬头瞅一眼。 那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只是这么一抬头,方才悟的道又忘了几分。 他咬了一口无花果,也不知道那姑娘是从哪采的果子,这般甜。 五色令人目盲,果然也包括美色。 李鹤飖叹了口气,决定下次再也不出门看书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她次次都来看他,也不做别的,就坐在那棵老槐树上远远地看,看着他修为增长极快,短短几年,就已超过了同门,几乎与他师父不相上下了。 “鹤飖,你命格奇特,又天赋异禀,不日定可窥天道。只是,莫要因凡尘之事扰你清修,否则......” “师父,否则如何?” “恐不得永年。” 白发老者看着这个惊才艳艳的弟子,眼中慈爱与叹息复杂纷飞。 突然外面屋檐处“扑通”掉下来个什么东西,李鹤飖抬头一望,天空一角的飞檐边垂下来几根细枝,在风中晃动。 “怎么了?” “应该是野猫吧。” 老者双眉紧皱,心中有了些盘算。 ...... 有一天,入夜寒凉,大雨倾盆。 她头顶一支荷叶,叩了门。 “道长,我路遇歹人,怕得很,你收留我一夜可好?” 少女双目如一汪清水,雨水包裹住她的身子,薄纱浅浅地勾勒出线条。 李鹤飖一眼便认出是她,可却垂着眸子,神情冷峻,竟是看都不看一眼。 “观中可留宿一晚,姑娘且去吧。” 他指了指远处一间偏房,行了礼便往回走,身影清肃。 她不甘心,提了裙子跟在他身后,倏得贴上他的胳膊,盈盈地抬头望他: “道长,不如叫我住的离你近些,不然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那歹人是否会回来报复,我可真要梦魇了。” 李鹤飖手中把玩着玉穗子,退避几步,拉开距离,声音如同淬了寒霜。 “施主,请自重。” “观内不会有歹人进来,放心。” 黎芊音暗暗翻了个白眼,手却十分自觉地继续攀了上去。心想若不是为了修炼功法非要采阳补阴,她才不要这样倒贴,丢死人了。 可这道士似是刀枪不入,方才趁他不注意,只得偷下了催情的术法。 这术法是她头一回用,虽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可为了功成多付出一点那也无妨。 况且——她看了眼李鹤飖清隽的眉眼和凌厉的轮廓——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她倒不信了,这道士也是男人,能忍到几分? 渐渐地,她面红耳赤,只一味地贴上去。 “道长,你身上好凉啊。” 遮雨的荷叶被随手丢在了地上,叶中攒的那一滩雨水,洒落一地。 她喃喃一声,愈发放肆,纤细的手指如小蛇一般滑进他的领口。 宽肩窄腰,果真不亏。 “施主。” 再往下时,手却被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 “回头是岸。” 李鹤飖的耳朵染了层绯色,声音喑哑。 “回头是岸?”她朱唇微张,贴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音色黏腻勾人,“道长,都这个时候了,你跟我说回头是岸?” 她想了片刻,双手抽出来,揪着袖子局促地绞在身后,一双桃花眼如小狐狸一样狡黠。 “方才回头了,只见树林,不见岸——不如进你房中,今夜,道长你就来手把手教教我,如何回头,哪里是岸?” 大雨掠过屋檐溅进来的雨珠吹在少女胜似小弦月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上,一头乌发如云铺散,他低头看着她,想起那日老槐树下的初见,不禁呼吸一紧,忙拂开她抓着他袖子的小手,扭头就要走。 “道长......我好难受啊......” 她娇嗲地哼唧了一声,趁他不曾防备,一下子整个人从他手臂下钻进他怀中,两只细长白皙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在那冰凉的衣服上惬意地蹭了蹭。 他双眉紧蹙,拎着少女的后衣领要将她扯开,却不料这姑娘如同身上粘了胶一般死死地黏住他,两个人站在大雨中的院子里,一个软绵绵地挂在另一个身上,这诡异的姿势竟叫他有些无可奈何。 “下去。” 李鹤飖的嗓音带了几分愠怒,“苦海无涯,你若好自为之,我也不为难你。” 她不理他,勾着他的脖子踮起双脚,照着画本里看过的那样将双唇生硬地贴上去,技巧生疏地像小鸡啄米一般原地碰了几下。 手忙脚乱之中,二人鼻子硬生生地撞在了一起,痛得她一股酸意倒流。 而对方却紧紧攥着他手中的玉穗子,双眼紧闭,依旧无动于衷。 黎芊音有些羞恼,一口下去,对方的唇瓣上渗出些许血丝。 她抿了一口齿间的血腥味,半是勾引半是挑衅地笑道: “道士,你该不会是修道修得不行了吧?” “呵。” 李鹤飖冷哼一声,顺手将那玉穗子挂在她空荡荡的腰带上,一双大手从她的后背一路向下,钳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第四十九章 菩提子 “你......” 腰间被紧紧箍住,方才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她脸一红,竟有些手足无措。 李鹤飖俯下身子,长手一捞,将她扛在肩上,快步进了内室。 黎芊音“啊”得一声轻呼,一瞬间失去重心的她条件反射地挣扎了几下,两只穿着碎花鞋的小脚蹬在对方素白的长袍上,踢了他好几脚,留下浅浅的污泥印子。 男人此刻一脸不悦,像丢包袱一样将她扔到榻上,拍了拍手,就要转身往外面走。 “哎?你怎么?” 本以为是这道士突然上了道,没想到居然还是自己多虑了。 黎芊音一脸的不可置信,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就这么虚虚地指着他,气不打一出来。 “怎么了?姑娘既然喜欢这屋,那你住这里,我去别处。” “死道士......”自知被对方戏耍了一通,黎芊音恼得咬牙切齿,坐在床上右手一挥,瞬间从宽大的衣袖中飞出一道泛着紫光的链子,将李鹤飖团团缠住,“今天我绑也要把你绑上......啊——” 话音未落,李鹤飖扣住无名指,指尖微动,眨眼间便破了她的术法,闪身驻足在她床前,垂着眼睛睥睨着她。 “你修为的增长竟快到如此程度!” 她大惊,拈起一个手诀还欲再试,却骤然被一束金光穿掌而过,一时间浑身无力,只得软塌塌地靠在床上。 “现在是谁绑谁?” 男人嘴角勾起几分漫不经心的冷笑,看着少女手足无措的神情,他缓缓坐到床边,捉住她的细腿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她失声低呼一声,却根本无法反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脱了她的鞋,将那两只雪白的玉足把在手中,呼吸渐粗,眼神阴冷。 这哪里是今后要得道成仙之人的表情,分明是地府的修罗恶鬼! 黎芊音心中大叫不好,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小道士,怎的私下里竟是这样一个活阎王。 “你是修道之人,怎能杀生?!” “你这样的小妖女,若是杀了,也算不得杀生。” 他双眼微眯,笑得有些促狭。 李鹤飖掸了掸身上的灰,一边瞧着手中的那双脚,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她: “刚才是哪只脚踹的我?” “啊哈哈......”她有些尴尬地扯出来一个难看的表情,暗中一遍又一遍地纳炁,试图冲破他的控制,“我可没有......” 那催情的术法使得她愈发难受了,两片脸颊涨如桃红。 终于,在体内聚炁运行到不知道第多少个周天之后,她总算是能使出力气起身对抗。 可待她刚要弹起来,李鹤飖反手将她按在榻上,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脚踝,稍稍用力捏住。 “出家人不打诳语,造了口业,于人于己都不好。我分明看到了,两只脚都踢了我。” “既如此——砍掉如何?” 许久,见她真的怕了,李鹤飖松开手,收回脸上装出来的戾气,面无表情地起身撤开。 可就在此时,黎芊音却遭那术法反噬,浑身像煮熟了的虾子一般透着红,皮肤滚烫地在床榻上不停地翻来覆去,蜷缩成一团。 “姑娘,你还好吧?”他叹了口气,重新走到床边,拍了拍她由于过度痛苦颤抖着的肩,放缓了语气问道。 感受到对方身上带着一阵竹香的气息,少女一下子坐起身,顺着他的方向闭着眼抱了过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侧脸贴在他冰凉结实的腹部。 原本还想将其推开的他,看着黎芊音因呼吸困难而微微张开喘气的朱唇,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大手落在她乌黑如墨的长发间,李鹤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那块清净地被种上一片鲜红。 他又“唉”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勉强与她对视。 “解人困境,亦是无上功德。” 他说。 是夜,总是多一分缠绵。 携云握雨间,芙蓉帐里奈君何。 第二日,晨起已经日上三竿。 “真是不容小觑。” 望着枕边那人满是红痕牙印的肩侧,黎芊音腰酸背痛,半倚在床上,伸手帮他撩开了遮住脸侧的碎发,暗暗感慨。 “醒了?” 他出声,却未睁眼。 “夜雨已停,施主请回吧。” 李鹤飖神情淡漠,仿佛不曾有过这一夜的荒唐。 “姑娘不就是想借我采阳补阴吗?既然目的达到了,就请回吧,观中皆为男子,多有不便。” “你叫我走,是因观中都是男子?还是因为对我没有情?” 没料到她回这么问,他先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后下床披上外袍,遮住颈间的痕迹,朝她轻轻扬唇一笑。 李鹤飖走过去,在床边蹲下,再次抓住她的脚。 “你又要做什么?” 她欲哭无泪,刚企图躲开又被钳住。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串菩提子,套在她的脚踝上,“如此,姑娘可放心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开口玩笑道,“这是定情信物吗?” 李鹤飖不回答,只是直起身子,屋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温润的侧脸上。 “原是正邪不两立,可长期修行魔道却最容易亏损身子,这菩提子刚好可以祛病消灾,姑娘收下吧。” ...... “你,记起来了?” 她咳出一大口血,撑着剑半跪在地上。 黎芊音有些吃力地抬头,看见身边那人掸了掸衣服站了起来。 她清楚地注意到,尽管身上依然伤痕累累,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眼中多了些曾经没有的芝兰玉树、不落凡尘的谪仙气质。 “嗯,记起来一点。” 他语气淡漠而疏远。 随着金光四起,一面巨大半透明的屏障挡住了何大何三人势如破竹般的猛烈进攻。 下一瞬,李鹤飖指尖在空中虚画了个符,三层咒印将本就被黎芊音重伤的数人压在金光下几乎窒息。 手起刀落的瞬间,她听见悉万丹发出尖锐的笑声: “哈哈哈......等着吧,魔主芊音!他杀了我们,马上就来杀你了!”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李鹤飖回头看向不远处撑着剑尽力站起来的少女,繁杂的回忆一时间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你回来了。” 她说。 第五十章 缘定 “魔主芊音!他杀了我们,马上就来杀你了......” 尖锐可怖的笑声传荡在整个木叶山,空谷回响。 他从尸堆间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从袖口中掏出一只帕子将手上的溅到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随后随手一扔,正好盖到那死人的脸上。 「你叫我走,是因观中都是男子?还是因为对我没有情?」 「这菩提子,赠予姑娘,祛病消灾是再好不过的。」 「这是定情信物吗?」 「解人困境,亦是无上功德。」 ...... 「李鹤飖!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 「芊音,诛仙阵一开,必将为祸苍生,不如早些下了轮回井,回头是岸。」 「我竟没想到,连你也帮着他们一起......」 眼见着那个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黎芊音望过去,仿佛中间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那个谪仙一般的人朝她一路走过来,脸上少了些往日里的戏谑和阴鸷,多了些疏离淡漠。 站定,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不知道多久。 “姑娘......” 他开口唤她,语气却平静如死寂。 不等他说完,她上前“哐”地一拳打在他身上,下手毫不留情。 “我......” 男人那不落凡尘的模样瞬间破功,他有些狼狈地直起身子,撇开视线,不敢去看她的眼。 黎芊音抬起头,看着这副简直不能再熟悉的脸,一汪桃花眼反复打量着面前的人,棕褐色的瞳孔微微颤抖着。 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脸,可为什么,又不一样了。 前世,他割裂神识送她菩提子。 诛仙阵前,他害她至绝境,但又分了一缕神识护住她。 「黎芊音,放过他吧,莫叫他连所剩的最后一抹神识都要与你纠缠不清,不得安宁。」 范无咎的话在耳边回响。 “呵......” 许久,他轻笑一声,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那女人在说什么啊,就算曾经和他们来自同一派,但是如今我们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怎么会刀剑相向、自相残杀?这些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总觉得自己才是天下正义。” 见她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却不说话,他又说: “总算把这些人解决掉了,只是辽丹古八部如今还剩下三个,不知这些人身在何处,我尚未全部恢复,你我又都受了重伤,若是再来,可是真的要顶不住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记得你说过,蛊虫与种蛊之人心意相通——我猜,你是通过之前种在我身上的追踪蛊寻来的吧?” “不是我说,小妖女,你别一直这样看着我啊......” 瞧着面前这个眼神倔强执拗的少女,他“唉”地叹了口气,像曾经一样,大手落在她乌黑如墨的长发间,将她一把揽入胸口。 黎芊音在中原女子中算是身材高挑,可在他怀中,竟也显得小鸟依人了起来。 “难怪我看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原来竟从上一世就是孽缘。” 他苦笑,正好迎上她紧蹙的眉毛,李鹤飖抬手在她的眉间轻轻地抚平。 他弯下身子,脸越凑越近,就要贴上去。 “坏了!” 恍惚间,李鹤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余光倏然瞥见那个不知躺倒在树根下多久的身影。 脸色苍白,印堂深黑。 他刹那间变了脸,十分不解风情地两手重重一拍黎芊音的双肩,“哎呀”一声,丢下她就跑向半死不活的耶律德谨身边。 “完了完了完了......”他手上动作十分迅速,几根针利索地扎上去,控制住耶律德谨体内扩散的毒气,随后举着那只虫子冲着黎芊音喊道,“小妖女你快过来!快来看看这个怎么解啊!” “又是这样!” 黎芊音心中怒骂一声,攥紧拳头恨不得再锤他一拳。 只听那人没心没肺地又喊了一嗓子,她长吸一口气,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随后走过去接过李鹤飖手中的虫,在倒地之人上方的虚空中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号,随后连带着刚才的闷气一掌拍在耶律德谨的胸口。 “噗——” 这辽丹可汗自小随父出征十几年,加在一起也没遭过今天这么多的毒打。 一掌下去,他被震得一下子坐起身,“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 不过半刻钟,印堂处的黑印渐渐褪去,男人缓缓睁开眼,张开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好险,多亏黎姑娘救命之恩。” 黎芊音也不理他,径自走开了。 “翊王殿下,她这是怎么回事?” 刚缓过神的耶律德谨抓了抓后脑勺,两根眉毛耷拉下来,睁眼看到所慕之人的喜悦瞬间变成了委屈。 “我也不知道。” 李鹤飖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知,只当是她脾气大,还在赌气着自己前世想要将她渡化之心。 “你们还走不走了!” 少女手握长剑,迎风而立,语气不善。 身后两人连忙先后跟上来,山路崎岖,有些难走。 “我们先后遭遇八部中五人的追杀,想必如必安所料,那位萨满神女果然探到了我们的位置。这样看来,他自己孤身一人深入敌营,怕也十分危险。” 注意到方才重伤又控蛊解毒的黎芊音有些体力不支,李鹤飖即刻为她施了两针,又扶在她后背处渡了些许元炁。 “辽丹有一神秘部族,名为萨满,萨满族的女子自生下来起便要经历筛选,直至选出下一任意念可通天地的孩子,成为神女。而萨满族中有一秘术,称作天火,天火能够感知辽丹每一位族人灵魂的生死存亡,甚至偶尔也可以通过灵魂与之对话。” “如此看来,想必那位神女也随母后一同去了营中。” 耶律德谨隐约感受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也不知他昏倒后的一个时辰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且,这翊王的功法貌似也是先前没见过的。 他思索片刻,生生按下了自己的好奇心。 “的确如此。” 黎芊音登上木叶山的最高峰,向下望去。 跨过木叶山,就是临潢,从山上远远地看过去,辽丹上京城的城门半开半掩,无一人值守。 明明不过酉时,可城内却无半只灯火,仿佛如一座死城一般。 第五十一章 临潢 “有些不对。” 李鹤飖同耶律德谨对视了一眼,耶律德谨立即意会,拇指食指放在唇角,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 不远处一直为他们引路的另一只黑鹰附身从空中飞下来,乖巧地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耶律德谨在那黑鹰的腿上绑了一根极细的红绳,随后手臂一抬,那黑鹰立刻意会,朝着临潢东边的方向飞去。 “城中有动静,大家小心。” 这位辽丹可汗有着鹰一般的观察力,尽管距离较远,且城内漆黑一片,可依然能看到偶尔间攒动的人影。 仔细听,还能听到微弱的呼救声以及属于官兵的细碎的脚步声。 “临潢这个时辰人人闭户不出本就可疑,更何况即便是城防,也不会这个时候上街抓人。” 想到受难的极有可能是无辜百姓,耶律德谨心中一紧。 “除非......不是辽丹官兵。” 山顶上,黎芊音回头朝着南边平州与邺朝接壤的方向远远地望去,只能看见天地交界处,黑云压境,不见天日。 “七爷可说,那述律太后带了多少人马?” “不曾说具体数目,只知道述律太后对此行颇有自信,准备一举拿下营平二州,所以带了她手下大半的兵,余下的交给临潢城内一位姓赵的将军。” 黎芊音回答道。 “赵思温?果然......” 耶律德谨有些惊异地看向李鹤飖,神色意味不明。 “这位赵将军早年受我父王之恩,的确是个忠臣,可父王过世后,他却是朝中反对母后的第一人。” “哦?那他岂不是你这一派的?” 黎芊音挑眉。 “不,准确的说,是我父王一派,或者是王兄。” 耶律德谨解释道,“父王在位时立下的太子原本是我王兄,可我王兄心软,且只会文墨,母后便直接将他逼到走投无路直接逃到中原。而她原本是想立弟弟为新王,却因不能服众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转扶我这个对她千依百顺且立下战功的次子为王。” “母后当年自断手腕,为父王殉葬。此事之后,朝中那些以赵将军为首的带头反对的旧臣也渐渐地不提这事了。” “只是,母后虽然行事狠决,却也只是杀伐果断,而非在朝政之事上用心钻研之人,难不成她真的以为赵将军肯全心站在她这边?” 如今局势纷乱复杂,人人各怀鬼胎。 这位翊王在私下与他立下赌约之时,曾成竹在胸地向他保证,若是述律太后带兵讨伐,留在临潢守城的定是赵思温。 问他从何猜测,他却闭口不言。 即便是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中原人,看似是盟友,实则狡诈得很,更是不能全信。 想到这里,耶律德谨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我想,也许是可汗多虑了。” 李鹤飖出声,打断他的思考。 “如果这位守城的赵将军是真的是赵思温的话,据我所知,他之前也是中原人吧?” “不错,翊王殿下认识?” “有所耳闻,而且此人是前平州刺史,后来被你爹所救,连带着整个平州投降辽丹,官拜先卢龙军节度使。你说,若是这样一个人随大军去讨伐故地,他有多大的可能性倒戈?” 耶律德谨一愣,可话虽如此...... “辽丹王既对他有恩,若上京城遇袭,他定会倾力抵抗,所以不如留他在临潢——我当日之所以向你保证,也是猜测权宜之下述律太后这么筹谋是最稳妥的。” “可你又从何得知,仅凭一封书信,赵思温就会服我?” “可汗真是心机单纯,难怪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斗不过你娘。” 黎芊音撇撇嘴,卷着耳边的几根碎发,“啧”了两声。 “难道可汗不知?五朝十州,藩镇割据,诸侯四起,除了想在乱世称雄之人,还有那一心忧民之人。述律太后迟迟不肯放权,无视百姓生死,征兵纳税——赵将军不是服你,他是愿服于百姓。” 这位年轻的辽丹可汗垂下双眸沉思片刻,勾唇笑道,“翊王殿下神机妙算,若这赌局真是殿下赢了,那我辽丹承诺的,定会双手奉上。” “只是,这半开半掩的城门,不知是请君入瓮,还是要唱一出空城计?” 三更半夜,先前城内细微的呼救声离近了听却一点都没有了。 “你们城墙有没有狗洞之类的?” “我怎么知道,我堂堂可汗,怎有钻狗洞的道理?” 城外,耶律德谨一下子站直身子,声调抬高了些。 “我还是邺朝先太子呢,”李鹤飖一下子捂住他的嘴,“你能不能小声点!” “闭嘴。” 黎芊音对着身后的两个男人横过来一个眼刀,“偷偷溜不进去,那就从正门走。” “反正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三人猛然抬头,只见城墙边上转眼间站了无数将士,一个个皆举着弓箭对准了他们。 “汉人?” 耶律德谨看向城墙上出现的那个中年将领,神色警惕。 “可汗大人——可汗大人回自己家,怎么还犹犹豫豫地准备偷摸着进来。” 男人朗声笑道,“本将军替可汗守着城,可汗要进城,尽管吩咐他们便是。” 不等他们回答,城墙上那人大手一挥,头也不回地转身下令道: “开城门,迎可汗进城。” 半遮掩的城门应声大开,迎着月光,目光穿过护在自己面前的二人,黎芊音这才看清站在城门正中那位中年将军的面貌。 他是...... 随着心底猛得一沉,她只觉得一阵怒火直冲百会,五脏六腑中似有千万把刀在绞,一时间肝肠寸断。 她攥紧双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怒急攻心之下眼前天旋地转,有些发黑。 此时,似乎意识到她的不对,李鹤飖向后伸出右手,将她捏紧的拳头握在手心里。 感受到指尖的凉意,黎芊音稳住身子,可按在柄上的剑已寒光乍现。 “哟,这是我们翊王殿下,先帝驾崩之时殿下也不在身边侍奉,原来是私通外敌去了。” 那人歪了歪头,目光转向两个年轻男子身后的那位少女。 “这位姑娘有些眼熟,你是——” 他皱着眉头作思索状,一双微微垂下来的三角眼透出一股奸诈和得逞。 猝不及防间,一道紫光急掠而来。 黎芊音反手持剑,横在身前,速度极快地闪身将利刃贴在他喉管上。 “铛——” 第五十二章 永定侯 黎芊音持长剑横在身前,速度极快地闪身将利刃贴在他喉管上。 正当她下一步准备直接反手一剑割开他的喉咙时,猝不及防间,一股大风从城内卷着沙石扑面吹来。 随着一阵刺耳尖利的摩擦声,一个白色的身影持刀抵住她向下切的力道。 “铛——” 刀剑交错,对方花白的头发从兜帽中散开,手中长刀一震,身后“唰”地瞬间出现数十余白衣人。 黎芊音见事态不对,于是手腕一旋,将剑尖顶住对方准备再次发起进攻的刀面,借力在空中一个倒翻,退回李鹤飖二人身前。 “永定侯......” 少女微微喘着气,手中紧握的剑柄几乎要被她捏碎。 “哦,本将军想起来了,原来是叛军之女黎芊音,如此看来,与外族勾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城门正中的中年将军眼中的杀意昭然若揭,“今日本将军便要替陛下肃清朝野,诛杀逆贼!” 他从腰间抽出佩剑,抬起胳膊朝着前方稳稳一指: “杀!” “慢着!” 耶律德谨迈着大步,不疾不徐地朝着那位中年将军踱过去。 “中原人,在这之前,你可要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一条邺朝皇帝的狗来我辽丹到处乱咬,难道是觉得我族无人了吗?” “可汗未免太自信了,本将军能领兵避过可汗驻守边境的军队,一举拿了临潢,自然有本将军的本事——” 永定侯一耸肩,嗤笑道: “我朝本无意与辽丹争执,更不指望借一个小小上京占你们什么便宜,但既然述律太后不顾两国体面率先发兵营州,我邺朝泱泱大国总不能龟缩着不成?” “将军此话在理,”耶律德谨语气强势,“不过你也知道,本汗与太后不睦已久,做不了太后的决定。且这二位是辽丹的朋友,请将军让开。” 永定侯的目光停滞在黎芊音与李鹤飖二人身上许久,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他冷哼一声,身子往边上侧了侧。 “可汗可要想好了,进了这门,就不太容易出来了。” “无妨,来者是客,本汗定会好好款待永定侯。” 那带着兜帽的老者与白衣人却并未听话散开,依旧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寂玄长老,”永定侯倾了下身子,低声说,“大将军临行前同我说,这三人杀不得。” 良字门门主寂玄思虑片刻,向后退了两步,示意对方进城。 一年前,辽丹与邺朝两军交战之时,这位永定侯还只是黎芊音的父亲昭南将军身边的一位不起眼的副将。 如今即便位高权重,也是一股狭隘的小人气质。 耶律德谨甚至未曾正视他一眼,径直撞上这中年将军的肩走了进去。 进门的时候,黎芊音分明看到了,这位永定侯冷笑一声,暗中对那群白衣人使了一个眼色。 城门缓缓关上,“砰”得一声,扬起一片灰尘。 城内果真如在山顶上看到的一样,一片死寂。 一行人在黑暗中鱼贯前行,如夜行的幽灵,实在诡异。 “黎姑娘刚才如此生气,是因为本将军将你父亲的位置取而代之了吗?” 永定侯一开口就让她怒火冲天。 若不是被李鹤飖扣住手腕牵着往前走,她现在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本将军在昭南将军麾下的时候也是对他十分仰慕,只是他为了辽丹许下的金钱权势,不惜叛国,实在是令人不齿。” “呵......”李鹤飖拍了拍她的手,企图平复她的心情,“永定侯这话骗骗百姓可以,别真把自己也骗了。” “翊王殿下这是什么话,本将军有些不明白。” “永定侯的脑子,听不懂话也正常,毕竟监国手下爬出来的狗腿子,心眼都长在如何扳倒自己人上面了。” “你......” 他愤愤地咬紧牙关,此二人必须除掉,否则他、还有当今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位子将永远坐不安稳。 黎芊音细眉紧蹙,透过月光,隐隐看着这个人的侧脸。 那个如恶鬼一般的低语在她耳边回响。 「退出宗门者,还想闲云野鹤?」 草屋后面,她听见杀人者嗤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昭南将军,可见到此人的第一眼,滔天恨意便如扑面而来,将她淹没。 前世师父和借口替天行道杀死他的同门师弟,今世的父亲和身边委以信任的副将。 生世轮回,天地涅槃,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时间推进,却一幕一幕都在重演。 只是,还有不变的是什么? 她抬头看向身边人,跳入诛仙阵前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回放。 难道终有一日,他们也会如昔日一样刀剑相向、自相残杀吗? “可汗不必忧心,城中百姓安然无恙,大抵都在睡梦中。我等都是正义之士,自然要以礼相待,并非山贼悍匪,自然不会在城中烧杀抢掠。” “赵思温将军心系百姓、不战而降,是辽丹万民之幸啊。” 永定侯斜过眼睛,出言讥讽。 百余步后,众人进入大殿,辽丹大将赵思温携众位大臣见了可汗诚惶诚恐,跪地谢罪。 他的身后,是一群被永定侯和十字门的人挟持的大臣亲眷,更有一地尸首,年纪最小者,也不过三五岁的孩子。 “这就是你们说的以礼相待?” 耶律德谨大怒,一脚踢翻了邺朝将士端上来的酒碗,看着他们手中捧着的酒壶,不经冷笑: “哦,差点忘了,本汗的毒也是你们中原皇帝帮着下的吧,这本账我们今日也要好好算算!” “哎,不急,”永定侯一脸奸笑,“当年辽丹王为逼卢文用投降,不惜以满城百姓的命做要挟,倒是给本将军提供了新点子。” “刚才辽丹众臣同本将军也玩了一会,是本将军赢了,不知可汗可想再来一局?” “我说侯爷,你这玩法早就过时了,不如本王陪你玩玩?” 李鹤飖坐于席间,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嘴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哦?不知翊王殿下有何指教?” “拿酒来。” 他招了招手,立刻有人将一大壶酒拎到矮案上。 “翊王莫不是要比喝酒?” 闻言,李鹤飖低笑了一声。 “不错,是比喝酒。” “挑一个你们中最强的,同我打,谁刺中对方一刀,谁才能喝酒。” “天亮之前,若是你们赢了,悉听尊便;若是我们赢了——” “那你们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第五十三章 破晓 “挑一个你们中最强的,同我打,谁刺中对方一刀,谁才能喝酒。” 李鹤飖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漫不经心地说。 “天亮之前,若是你们赢了,那悉听尊便;若是我们赢了——” “你们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永定侯扫视了身后一圈人,最后目光迎上一直盘坐在暗处的寂玄的眼睛。 老者撑着蛇头杖缓缓起身,拽下头上的兜帽。 “老朽可以一战,只是殿下功法深不见底,一对一地打未免有些恃强凌弱。更何况,殿下是龙裔,老朽实在不敢冒犯。” 感受到李鹤飖体内熟悉的内力,寂玄已然能够确定,那位天尊的神识已修复了小半,于是继续说道: “若殿下肯,应当另寻一人才好。” “呵,”李鹤飖冷笑一声,“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若我不同意呢?” 见他一味僵持,坐在左侧首位的永定侯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音调,“既然殿下不愿意,那还是老办法吧。来人——” “我来。” 黎芊音将腰间佩剑按在桌上,盯着寂玄一字一顿地说,“我来,长老可满意了?” “芊音,”李鹤飖出声制止,“还有别的办法,你伤势还未痊愈,别去。” “不,”她抽出手,低声说,“放心,若是术法,我技不如他,但此番比武,我当可与之一战。” “哎,我让你一个姑娘去打架,会被骂的。” 他再次拉住她,用气声低语。 “呵,”黎芊音有些无语,冲他扬起了一个假笑,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别碰我。” 紧接着从桌子上直接踩了过去,缓缓抽出长剑,抵在地上转动着。 “我知黎姑娘擅长蛊术,但若单纯比试刀剑,还请姑娘不要暗中偷袭。” “这话应当是我说才对,寂玄长老,收起你那套障眼法,别显得十字门上不得台面。” 手中旋转的长剑突然被紧握住,她抽身躲开,随后双手倒举剑柄,向上一划—— 黎芊音闪身站在一边,看向话音未落便企图突然袭击她的老者,身前的长袍被她的长剑割破了一道口子。 “寂玄长老,这么玩,可是要输的。” 她眼中划过几分促狭的笑,双指一弹剑身,“叮”得一声,长剑稳稳地落在她手中,迎面再次刺过去。 一旁,李鹤飖不紧不慢地拿起酒壶,斟满一杯,举着酒盏向坐在对面的永定侯微微一抬: “哟,这碗酒,本王先替黎姑娘饮了。” 永定侯脸色倏变,放在案上的左手紧握成拳。 这黎芊音的武功何时变得这么强了——更何况,先前在洛阳,他可从未听说过昭南将军之女会什么武功。 殿中少女手中的长剑如白蛇吐信,丝丝破风,骤如闪电,步步杀招。 凌厉的剑风间,老者吃力地后退,持刀护住周身,“嘭”得一声撞在门上。 “侯爷,不巧,又得是本王来喝了。” 李鹤飖嘴角不可察觉地勾了一勾,看着黎芊音将长剑从寂玄的锁骨下猛地抽出来,眼色微沉。 不知已经走了多少招,老人身上的白袍已经几乎被染尽血红。 “尊上的内力着实进步飞快,”他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抹掉嘴角渗出的鲜血,目光如炬,“不足一个月,竟远超我昔日几十年的修行——可惜我专修术法,若论内力武功,着实不如你。” 闻言,黎芊音抬起手,用剑尖指向地上佝偻着身子的老人: “寂玄长老难道要认输?” “不......咳咳......”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捡起地上已经卷了边的刀,还欲再战。 可黎芊音却不愿等他。 前世此人率众多仙门正派合力诛杀她,又从中作梗怂恿天尊劝她下轮回,今世又几次趁她不防备之时设计陷害折磨她—— 愿赌服输、生死有命,她一脚踢开老者手中的刀,冲着对方暴露出来的脖颈,毫不迟疑地刺下去。 “不好,快躲开!” 剑刃触及那干枯褶皱皮肤的瞬间,伤口处一抹青光闪过,李鹤飖忙站起来,指尖飞出三根银针刺向她身后。 可还是晚了。 电光火石之间,寂玄兀然出现在她身后,双手抬着一把巨大的宽刀用尽了十二分的力气直接捅了过去。 银针打在刀面上,那长刀一偏,虽说避开了心脏,但还是一刀刺入肋下,从她的腹部生生穿透出来。 “啊......” 利刃穿透身体的痛意迟了几秒,她手一松,长剑从指间滑落,掉在对面那个木质傀儡前。 她张了张嘴,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六合迷障到今日的偷梁换柱,寂玄的幻术的确是极强的,比当日八部的阿璃强上数百倍。 方才李鹤飖紧盯这么久就是怕他们使些下作手段,不料竟还是没能立即识破。 看到翊王准备出手,十字门的白衣门生立刻挡在他面前。 “殿下,这碗酒,我可要多喝一点。” 永定侯抚掌大笑一口气喝了两三壶,只觉得心中酣畅淋漓,“只是规矩是翊王定的,殿下自己可不要坏了规矩。” “本王定的规矩,本王想改便改!” 寂玄毫不迟疑地将长刀“唰”地抽出来,一时间鲜血四溅。 看着少女的身子在自己眼前摇摇欲坠,李鹤飖几乎要疯了,他手掌向下,对着虚空重重一击,只见一圈巨大的金光将围在他身边的十字门门生猝然震开,瞬间毙命。 “小妖女,小妖女!” 他接住她蓦然委顿的身形,心脏仿佛被揉碎了一般,一边叫着她,一边颤抖着指尖,慌乱地扎针,点着她的穴位。 老者花白的头发已在方才的打斗中凌乱不堪。 看着气若游丝的黎芊音,寂玄的眼中划过几丝复杂的情绪。 若非势不两立,他倒是对这个年轻姑娘十分钦佩。 “结束了。” 老者讲长刀往黎芊音身侧一扔,背过身叹了口气。 忽地,李鹤飖仿佛看见怀中少女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扯了一下。 “翊王殿下,还有什么新鲜手段,就一同——” 话断在齿间。 寂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还想再说什么,捂着自己喷出鲜血的脖颈,喉管“嗡嗡”颤动,发出可怖的血泡声。 此刻,第一束晨光刚好透过大殿的窗子照在寂玄逐渐僵硬的尸体上。 天亮了。 第五十四章 困兽 心念一动间,李鹤飖来不及怀疑少女嘴角勾起的那道极浅的笑,便看到一道紫色的光从自己怀中闪身立在寂玄的身后。 “翊王殿下,还有什么新鲜手段,就一同——” 话断在齿间。 老者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只见黎芊音食指和中指夹住刀刃,聚炁稍一用力,那玄铁制成的长刀瞬间断裂。 她扣住寂玄的肩膀强迫他转身的同时一手掐住老者的脖子,眼中恨意如洪水倾泄。 老者窒息得几乎翻白眼,尽全力张大嘴却连一口空气都无法享用。 黎芊音倏然松开手,正当他贪婪地准备换气的那一霎那—— 右手指间夹着的那块刀片寒光一闪,直接割断了他的喉管。 她冷漠地看着老人含着血的嘴一张一合,鲜血从嘴角止不住地涌出来。 他似乎极不甘心,还想说些什么。 寂玄捂着自己喷出鲜血的脖颈,喉管“嗡嗡”颤动,发出可怖的血泡声。 此刻,第一束晨光刚好透过大殿的窗子,照在寂玄逐渐僵硬的尸体上。 黎芊音背着光,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她看向早就被吓得跌在一旁的永定侯,开口声音寒凉如鬼魅。 “侯爷,玩游戏,是要死人的。” “你......你竟能起死回生......” 他指着她,表情宛如看到了恶鬼。 黎芊音阖上眼,再次睁开时,眼中情绪已再无波动。她歪头看向自己的肩处,一直全身雪白的小蛇,从她的后背盘上她细长的脖子。 那小蛇看到与她对峙的中年将军,探出头,“嘶”得一声,凶猛地吐出信子,随后化作一股雾气消失在虚空中了。 “不是说好了,你不会暗中御蛊吗?” 永定侯恶人先告状。 “嗯,我食言了,怎样?” 她挑眉,不愿多说。 李鹤飖望着那个逆着光挺立的站着的少女,舒了一口气,心中经率先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侥幸来。 他步步经营千算万算,却总是算不中她。 此刻,有一位中原将士趴在永定侯耳边说了句什么。 “哈哈......” 刚才还一脸恐慌的男人一下子眉开眼笑,常年驻扎边关形成的暗沉的皮肤随着他的笑意如老菊一般皱了起来。 “可汗——”他拿起一杯酒,转向殿上被同样惊得说不出话的耶律德谨,大笑道,“本将军收到了消息,述律太后被迫退兵,辽丹,输了!哈哈哈......” “翊王,黎芊音坏了规矩,所以这一局又是本将军赢了!” 永定侯的表情似乎是喝醉了,有些神志不清。 “来人来人!” 他大手一挥: “今日这些人辱了我,辱了天子!本将军赢了!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看着站在寂玄尸体边的一男一女,中原将士和十字门的白衣门生将他们围在中间,警惕地将刀剑横在身前,却无一人敢上前迈出一步。 “将军......大将军叫我带话给您......” 不一会,又来了一个中原兵,见到永定侯脸色不悦,立即战战兢兢地跪下。 “李尘进说什么?” 借着酒劲,男人好不容易大着胆子放肆一回。 “大将军说......辽丹太后言而无信,给您指路进临潢只是为了逼她退兵,邺朝不想与辽丹起太大的冲突。所以大将军说......叫您不要得寸进尺,需见好就收......” “嘭——” 不等他把话说完,永定侯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矮案,“叫老子出兵的是他,折腾一番之后叫老子夹着尾巴回去的也是他——这小子玩我呢!” “将军!将军息怒......大将军许是另有谋划。” “谋划?他有什么谋划?” 男人暴怒地将伏在地上的人拎起来,一口酒气喷在对方的脸上。 “他不过是陛下从外面捡回来的一只狼崽子收作义子,还真把自己当龙裔了?这小杂种也配指挥我们侯府世家?” “将军!这话说不得啊将军!” 在场几乎他手下的所有人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双耳剪掉,变成聋子才好。 “杀!给我杀了他们——你们还愣着干嘛?”说罢,转向站在殿内的黎芊音和李鹤飖二人,“就算是你们本事再强,也难敌我手下千军万马!” 他将手中的人朝着远处一扔,摔在人堆里。可接到了李尘进的命令,无一人敢动。 永定侯意欲再次发作,却又见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是守城的侍卫将领。 那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被脚下门槛绊了一跤,摔在永定侯脚下。 “将军,不好了!辽丹大军将整个临潢包围了!” “少放屁,本将军醉了不是傻了!那老女人刚被击退,何来大军?!” “将军!”那人欲哭无泪,“辽丹大军已经正在破门了,我们现在所有的人马都在城内,已如困兽之斗!” 永定侯地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惊惧和恐慌渐渐爬上他的脸,“这怎么可能……” 他像看着修罗阎王一般看向李鹤飖。 耶律德谨突然笑出声,这位翊王果真是机关算尽。 「可汗可命大军在临潢十里外驻扎,待我们入城即刻出军,定要在天亮之前赶到。」 「辽丹剩下的兵权现在尽数在我母后手中,何来大军?」 「可汗忘了?你率大军入平州却被偷袭营帐,数万军马被俘——述律太后只以为全军覆没,却怎么也想不到,救临潢臣民百姓于水火的,还得是你耶律德谨。」 那日在平州牢狱,李鹤飖对着被当做人质的辽丹可汗,说出了真正的赌约。 「本王助可汗拿下此战,可汗于政权定能十拿九稳,而对比述律太后带领的败军,她只能无奈让位。」 李鹤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耶律德谨,眼中情绪不带一丝波动: 「若事成,还望可汗言出必行,二十年内不可再犯平州,且将那中原永定侯,交给黎芊音处置。」 「殿下若真能叫本汗心想事成,辽丹不但二十年内不再犯平州,还会保证,若中原军袭平,辽丹定会倾力相助。」 日上三竿。 永定侯听着殿外夹杂着辽丹口音的喊声,心中一冷,仿佛坠入冰窟。 “前几日,处月宁赠予我一只蛊,可以千里传音,翊王殿下可想见识一下?” 黎芊音幽幽地开口。 “哦?那今日难得一见。” 李鹤飖宠溺地笑笑。 她扣起指尖,随手一划,一道紫色的光破开蛊虫,轻轻地在虚空中炸开,形成了一个紫色的镜面立在众人面前。 下一瞬,那个中年将军似乎是听到了自己女儿撕心裂肺的求救。 “父亲!” “救我!” 第五十五章 抄家 “父亲!” “救我!” 他怔怔地看着半空中的那个紫光凝结成的镜子,里面隐约传来自己女儿撕心裂肺的求救。 永定侯冲着镜子伸出手,刚想站起来,只见黎芊音素手一抬,镜子瞬间消失在虚空中了。 殿外地兵戈声渐渐平静下来,几位辽丹将士擒了中原领头的兵围了进来。 “贵府千金,我记得是叫......赵冉夕?是吧?” 黎芊音指尖停驻着一直紫色的蝴蝶。 “赵姑娘才貌双全,心气极高,想必是侯爷在家将姑娘养得极好,才生出这样骄矜的性子。” “你要做什么?要对冉冉做什么?!” 看着黎芊音脸上愈发放大的笑意,男人打了一个冷颤,双手握拳猛地冲上去。 两根银针“唰”地钉在他腿上,一向目中无人的永定侯双膝一软,趴跪在黎芊音脚前。 黎芊音勾了勾脚尖,抬起对方磕在地上隐隐出血的额角,朝反方向踢开。 看着这个同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伏在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却屡次被身后的辽丹将士按下去的样子,黎芊音轻哼一声,语气懒散地说: “想必侯爷还不知道吧,正当前几日侯爷在临潢耀武扬威之时,皇帝下旨,永定侯府上下几十口人,府中直系男子斩首,其余的尽数流放,男丁充作官奴,女眷卖到花楼——” “也不知这昔日以辱我为乐的侯府嫡女,能否受得了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嗯?” 耳边继续回荡着女儿凄厉的哭喊,想到偌大的一宅子人死的死卖的卖,永定侯几乎崩溃! “不可能......不可能!”他疯了似的怒吼一声,“陛下说了,若是助他杀了先帝,杀了昭南将军,再暗中杀了太子,他定能保我一世权势厚禄、荣华富贵......为什么......” “侯爷想知道?哦,差点忘了,已经不能叫你侯爷了。” 黎芊音走到寂玄长老已经凉了的尸体边,张开纤细的五指,扣住老人死不瞑目的脸。 “不过说来话长,侯爷以为我好端端地来北境做什么?” 永定侯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苍白的指尖在死人的皮肤上抓出丝丝血迹,表情平静地可怕。 “难道不是你与翊王里应外合,想保下平州,顺便寻我报了杀父之仇?” “侯爷多虑啦。” 她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只手拨开挡在眼前的碎发,语气竟有些轻快,可接下来说的话却极其是可怖诡异的: “侯爷一人的命有什么好要的,嘻嘻......若是寂玄长老还活着,他定知道,我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屠人满门。” 他先是从头到脚如掉进冰窟一般瞬间寒意倒窜,可神志却还算保持着一分清醒。 男人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定声开口: “好大的口气,东都洛阳,天子脚下,岂容你一个身败名裂的孤女说了算?!” “说得对,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黎芊音凝神聚炁,只觉得指尖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身外向体内涌进。 好险,若是再过一会,这寂玄体内的功法内力恐怕就要消散了。 “从洛阳到平州的路上,沧州横海军节度判官吕兖,侯爷可认识?” 听到这个名字,永定侯心中一颤,却未吱声。 那日李尘进大将军来营后,他悄悄派人去了趟沧州,据说吕兖死状惨烈,浑身上下竟是一点血肉都没有,仅一张人皮耷拉在骨架上。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少女手中的动作,和寂玄肉眼可见之下消瘦下来的尸体,霎那间顿悟。 黎芊音余光瞥到男人因极度惊惧连连后退的模样,嗤笑一声,继续说: “你二人暗中勾结,私下建立「宰杀务」,蚕食百姓,将人肉作军粮,再将原本的粮草高价售卖,进了自己的腰包。” “此事被一纸状书递上去,闹得朝中沸沸扬扬,天下百姓无不想将你们抽筋扒骨——就算皇帝想护你,也无可奈何。” 难怪......难怪李尘进会突然去了沧州,然后又到北境紧盯着他......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可是这生意已经做了有一年之久,当地不少做官的有所耳闻却不敢声张,为何最近才...... 他倏然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矮案上的李鹤飖,长刀带着鞘往地上一拄,把玩着酒盏缓缓抿了一口。 “难道是你?翊王?没想到你人在北境,胳膊却伸得这么长——顶着死人身份,竟也能在朝中翻云覆雨?” 听到叫自己的名字,李鹤飖“啊”地一声抬头。 他眯起眼睛一笑,摇了摇头,“侯爷这回可猜错了,这些我也没想到,全是芊音一人的本事。” “怎么可能......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黎芊音直起身子,手中萦绕着一团黑紫色的雾。 她一把甩开寂玄瘪下去的干尸,从看起来柔弱无骨的腕上解下一条浅蓝的手帕,细细擦拭指尖的脏污。 正道功法纯净,吸起来远比吕兖一身的浊气顺畅得多。 “侯爷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她抬眼与男人对视上去,原本棕茶色的双眸,竟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黎芊音当然不会告诉他,在离开洛阳的前一日,她嘱托明霁,那位少年将军,替她查一查父亲的事。 桃花宴上,听李尘进的意思,她隐约猜出,昭南将军是被天子与永定侯合力害死的,但是死在火中的却并非是他,真实死因无从而知。 可是,李云窈当日扶棺作礼,就连李鹤飖都寻不到的尸首,又怎会被一个连宫门都没出过几次的公主寻到? 她觉得蹊跷,却一直查不到父亲真实的死因。 不过,正当她一筹莫展时,明霁查到了永定侯与吕兖这见不得光的勾当。 此事一出,人神共愤,即便是明霁不曾有意推动,他们也难逃抄家之罪。 加上顾府送来的白芷、竹苓两位能干的女使,在城中煽风点火将其散播出去,一夜之间,永定侯府便成为众矢之的。 黎芊音再次伸出手指轻轻一点。 虚空中如水面涟漪一般波动起来,那面紫色的镜子更大了些。 永定侯嫡女赵冉夕,被塞住嘴巴,绑在一个阴暗的房间中,双眼红肿,嘴中“呜呜”地发出惨叫。 她的父亲,这位年过半百的将军拖着瘫软的双腿,挣扎地朝黎芊音爬过去。 “贱人,你和你爹、和你娘一样!都该死!” 第五十六章 睚眦必报 “侯爷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听了这话,黎芊音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 “如今该死的,是你们一家上下几十口老小。侯爷不要逞一时之快,断送了他们的生路。” “生路?”男人冷笑,“事到如今,你会放我们生路?” 抄家流放,陛下这是要把他当做一颗废子弃了啊! 想必天子,也早就听闻了北境前线黎芊音与李鹤飖二人的奸诈手段,不惜将他全家人的命拱手送给黎芊音折磨,顺便卖一个好,为拖住李鹤飖争取更多的时间。 拖住李鹤飖...... “父亲!救我!” 赵冉夕口中的破布被拿掉,带着哭腔大喊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 “侯爷一直在外征战,应该许久不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了吧。” 黎芊音抬头,看向虚空中镜子里倒映出来的那个昔日里趾高气昂的女子,如今长发纷乱地打着结,一身华服满是脏污泥泞。 “赵冉夕,”她对着那头的人说道,“你可有话要说?” “黎芊音,你害我全族,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女子被紧紧绑住,挣扎着想带着椅子站起来,却重重地摔在地上。 赵冉夕用尽抬起头,声音尖锐刺耳,全力恨不得钻进镜面中将她撕碎。 “原来赵姑娘平日里端庄大方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不知道明霁哥哥若是见到姑娘这幅样子,是不是会吓到逃走?” 黎芊音掩住嘴,一副嫌弃的样子偷笑。 “不许你提明霁哥哥!明霁哥哥的名字岂是你这贱人配叫的?!” 听到心上人的名字从仇家的嘴里念出来,赵冉夕不知哪来的力气,又疯狂蠕动着向前爬去,像一只跳到旱地里将死的鱼,上下扑腾着。 明霁......哥哥? 李鹤飖挑了挑眉毛,他早就从师妹口中听说了这个名字,不禁有些醋意。 “赵冉夕,看在你即将要做的这件事上,我可怜你。不过——” 感受到有一道带着些许酸味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黎芊音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他,继续说道: “不过若是姑娘知道,自己如今沦落到此等地步,都是心上人的功劳,会不会心痛死啊?” 少女歪着头站在镜子前,一双桃花眼满是讥讽。 “真是可怜呐。” 看到镜中女子惊诧的神情,她装模作样地摇着头,抬起一直脚,踩在侧躺着的永定侯的身上,将他正面朝上翻了过来。 黎芊音抽出长剑,双手紧握剑柄,悬在永定侯的眉心上方。 “赵姑娘,可想让家人活命?” 心如死灰的赵冉夕,耳边传来一个寒意刺骨的声音。 “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赵姑娘要是愿意放下身段和面子,向我卖个好,我会考虑留他们一条贱命。” 赵冉夕看向黎芊音剑下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男人,颤颤巍巍地开口: “你......你想叫我做什么?” 黎芊音笑了,“一会儿,赵姑娘去洛阳城最繁华的西街,我会教你的。” 她思虑片刻,叹了口气,软下声音说: “我答应你,但是在这之前,你别伤我父亲。” “好,”黎芊音一口应下,远远地对着在门口监视的那个牵机阁的人说道,“烦请公子给这位姑娘松个绑,送她上街,我会看到的。” 随着蛊虫视角一路转移,只见车水马龙,行人之间比肩叠踵。 “我到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冉夕站在街角,却依旧觉得周围的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几乎要把头埋到衣服里。 “头抬起来,走到路中间去。” 耳边声音冰冷。 见她许久未动,黎芊音也没有太多的耐心,剑尖向下移了几寸。 “不要!” 她大喊一声,这回是真的引来了路人侧目。 “你别杀他,我照做就是。” 赵冉夕缓慢地迈着步子,顶着一头乱发,挤开人群站到路中央。 “这样才对。” 少女轻快地笑了一声。 “我记得那日桃花宴,你和李云窈要将我父亲的尸首喂狗?” “不是的,那不是我的主意,全是公主一人的主意!” 提起昔日她屡屡折辱将军府孤女的往事,她几乎崩溃。 黎芊音,你真是睚眦必报! “那我不管,公主欠我的,我日后会亲自找她要,只是赵姑娘的债,若今日不还,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你......你一定要逼我到如此田地吗?” 她掩面,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声喃喃着。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看不到蛊虫的术法,只能看见衣衫褴褛的女子自言自语,仿佛魇住了一般。 “这不是前几日说要被抄府流放的永定侯家的嫡女吗?” 有人认出了她。 “我不是......我不是......” 她仓促后退,可身后也全是人,指着她嬉笑嘲讽着。 永定侯家的嫡女心比天高,东都城内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她平日上街,阵仗堪比诸侯小国的一国公主,若是有人敢走在她的马车前,定会被侯府家仆乱棍打走,严重的甚至会直接要了对方的命。 乱世之中,人命比草芥还要轻贱,她不在乎。 可是现在,风水轮流转,这些人围着她嘲笑怒骂,难道都是报应吗? “好了赵冉夕,我没时间等你做心理斗争——” “跪下,像狗一样爬完这整条街,我放他们一条生路。” 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却可怕得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下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黎芊音!!!” 她“啊——”得尖叫一声,像疯妇一般当街骂了起来。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黎芊音!你这个该死的贱人!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就算做鬼也要拉着你一同下地狱!” “你今日将我逼到如此地步,你会遭报应的!” “终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受人欺辱致死!!” 不知过了多久,她骂累了,弯下腰大口喘着气,却听到黎芊音幽幽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改主意了。” “侯府中的人应该在被流放的路上吧?” 说罢,黎芊音捏了个诀,赵冉夕腹中一痛,眼前渐渐浮现出自己被流放家人的现状。 “赵姑娘应该不知道,在北境,永定侯一直想玩一个游戏,却没玩成。” “身为嫡女,你就替令尊完成这个愿望吧——” 第五十七章 犬行之辱 府中亲人熟悉的面孔一幕一幕在她眼中闪过。 赵冉夕颤抖着,嗓子却干得怎么也说不出话。 “赵姑娘应该不知道,我们在北境,永定侯一直想玩一个游戏,却没玩成。” 黎芊音轻飘飘的声音如淬了毒的匕首,在她的心间剜上一刀。 “身为嫡女,你就替令尊完成这个愿望吧——” 她看见牵机阁的人手中提着刀,一道寒光反射过来,架在她亲姑姑的脖子上,缓缓摩挲。 “我每数十个数,他们就会杀一个人,直到姑娘愿意为止。” 黎芊音看了一眼被她踩在脚下的永定侯,用剑拍了拍男人的脸,细眉轻挑: “就让侯爷来数数吧。” 永定侯直直地躺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看向天花板,与死人无异。 “呵。” 见他装死,少女登时抬脚抵住男人的下巴,倏地用力。 脚下的人吃痛,嘴巴“啊”得一声,不自觉地张开。 黎芊音眼中划过一丝狠厉,剑尖一转,直接卡进了对方的口中,落在他的舌面上方。 “侯爷若是不想说话,以后都不用说话了。” 永定侯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一动也不敢动,只怕这个如修罗夜叉一般的少女一不小心割掉他的舌头,吓得几乎失禁。 “一......” “二......” “大声点,赵姑娘听不见呢。” “三!” 永定侯含着剑,尽全力张大嘴巴喊着数字,却还是因剧烈颤抖被割破了唇角。 “黎芊音!!!” 赵冉夕几乎咬碎了牙齿,抓着自己的头发猛烈地扯着。 “十......” 永定侯绝望的闭上眼。 “唰”得一声,女人的哭喊求饶声戛然而止,轰然倒地。 “继续。” 少女声线冰冷。 “十一......” 赵冉夕捂住耳朵,企图不再听到这鬼魅一般的低吟。 可蛊虫是种在她体内的。 即便是捂上耳朵,闭着眼,心也能听见看见。 她自小含着金匙长大,何时受过如此屈辱! 这些姐姐妹妹,姑姑婶婶,平日里也对她不曾太过亲厚。 赵冉夕虽心中有愧,却不觉得这些人的性命比之她双膝下的尊严能重要到哪里去。 “赵姑娘膝下也有黄金万两吗?竟看得比人命都重要。” 黎芊音也没想到,眼睁睁地看着从小朝夕相处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她居然还能按兵不动,不禁出言讽刺道。 她自小兰质蕙心,才貌双全。 她是地位堪比小国公主的永定侯嫡女! 她是人中之凤! 赵冉夕口中喃喃着,重复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就能掩盖住亲人惨死的叫声。 “冉冉!” 她打了个冷颤,浑身上下一个激灵,整个人宛若被迎面破来一桶冰水一般清醒了过来。 “冉冉!” “好好活下去。” “母亲......” 她低低唤了一声。 腹中蛊虫不听话地扭动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她有些听不清了。 只看见那个一夜之间苍老许多的女人被拖出来,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有人一脚踢在女人的膝盖,让她跪下。 随后又拽起她的头发,强迫她把干枯的脖颈露出来。 “不要!不要!母亲!!” 终究是被戳到了软肋。 赵冉夕腿一软,趴在了地上。 “黎芊音,看到我这样,你满意了吗?” “你既然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来得干脆利落?何必这样将我反复践踏?” 她绝望地将头埋在双臂中,眼泪倒流,滴在地上。 “赵姑娘不是把面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吗?” 黎芊音抽出放在永定侯口中悬着的剑,拄在地上。 “看到赵姑娘这样,我很开心。” 她云淡风轻地笑笑,一脸轻快。 “邪魔。” 赵冉夕低声怒骂一声。 黎芊音勾起嘴角,也没有反驳,而是继续催促道: “别在那趴着像一具尸体一样。动起来,爬两步看看。” 她皱起眉头,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 “我记得街头有一卖艺的,你爬过去,定能抢了他的饭碗,日后有口饭吃。” 东都永定侯家名声赫赫的嫡女,用那双曾弹过太子亲赐的飞泉琴的手,撑起身子,趴跪在地上移动起来。 “这女人是怎么了!” 四周发出又一声惊呼。 也有人趁机恶言道: “她几乎每次上街都要逮几个倒霉蛋羞辱打骂,如今自己像狗一样,哈哈,报应罢了。” “就是,谁叫她一个侯府贵女恃强凌弱,天天欺负我们平民百姓,真是活该!”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一个硬物砸在她头上。 她痛的闷哼一声,伸手一摸,是个散发着恶臭的鸡蛋,带着令人反胃的颜色,从她乌黑的发丝中流下来,沾得手上到处都是。 赵冉夕只觉得胃中翻滚,却忽然看见母亲挣扎在刀下的模样,只得将手上的脏污在地上胡乱蹭几下,强忍住干呕,继续往前爬。 黎芊音,你想用这种方法折辱我,逼我自尽,我定不会如你所愿!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日后必要将你凌迟挂在街头! 想到这,她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支撑着她在周围人纷纷扔过来的烂叶污秽之物中继续前行。 “是我高估你了。” 黎芊音拿起剑,仔细擦拭着上面恶心人的口水。 “赵姑娘说到底还是个心软之人,想复仇,成大事者,还是不能有软肋才行。” 赵冉夕心底一惊:她居然能听到我的心中所想! 似乎是回应她一般,黎芊音居然耐心地向她解释起来。 “这镜目蝶不仅可以千里呈像,而且控蛊之人可以感受食蛊之人的五感,并想他所想——不过,这蛊也只能对姑娘这种不会武功的人种下,若对方是习武之人,便只能起到一个传话的效果了。” “我竟不知,你一个小小孤女,还有这样的本事。” “赵姑娘不知道的多了去了,等下了地狱化为厉鬼,再找机会亲自问我吧。” “呵,”她的膝盖被地上的碎石磨掉一大块肉,鲜血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两条红印。 她抬起头看过去。 不远处有一个杂耍的男子。 那人为了卖力招揽观众,将一块巨石放在胸口重重砸下。 可往日的常客今日却纷纷围到身上挂满脏物的赵冉夕身边,看戏一般地上下指点着。 快了,还有不到十步。 快到了。 耳边响起一个凄厉的惨叫。 第五十八章 救赎 快到了! 赵冉夕艰难地抬头,她已经爬了一整条街,双手和膝盖被地上的碎石细渣磨得血肉模糊。 四肢撑着地面,剧烈地颤抖着向前。 快了! 还有不到十步! 仿佛前方那群对着她嘲笑羞辱的路人都变成了希冀。 只要黎芊音守信,那阿爹阿娘,就能活下来了! 赵冉夕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眼角快要滴下来的泪,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她不能让黎芊音看到她的软弱,至少现在不能。 “冉冉!啊——” 正想着,耳边响起一个凄厉的惨叫。 万籁俱寂。 她一下子跪直身子,不敢相信眼中所看到的。 就在她马上要结束这段屈辱的时候,那个牵机阁的男人,挥手割破了母亲的喉管! 鲜血四溅,呲了一地。 “看见了吗?” 寒意刺骨的女声贴着她的耳朵响起,似乎近在咫尺。 “这天下之愚,莫甚于此。” 不等她再次反应,黎芊音扣住剑柄轻轻一弹,长剑稳稳地落入两手之间。 她悬起长剑,对着脚下男人重重一刺! “不!!!” 寒刃带着紫光轰然炸裂,捣入男人的眉心之间,直接将头骨劈开,一分为二! 通过镜目蝶,她眼睁睁地看着双亲死在自己面前,可她又远在洛阳,无能为力。 她放下了一生最引以为傲的身份与体面,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惨遭变故。 真是荒唐。 “黎芊音!你心如蛇蝎!世间怎会有你这般邪魔!!” “你去死吧!去死吧哈哈哈哈哈......” 她瘫坐在地上,不知是哭是笑。 过了一会,她扒下头发上挂着的几片菜叶子,看着周身围过来的人,一个个地指过去。 “你,你,还有你......你们!你们都想看我的好戏!你们都是凶手!!” 说着,便像疯犬一般扑上去,抱着一个妇人的腿,一口咬上去。 “疯子!” 这妇人身边的丈夫一脚踢在她肩头,“报官吧,这疯妇实在可怕!” “报官?不......不能报官!” 她还有最后一分清醒,“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你们要是报官,我还是会被送进花楼!你们不能报官!” 赵冉夕抓住男人的裤脚,竟当街磕起头来。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这对夫妻最后还是心软了,一边说着晦气一边离开。 周围的人渐渐地散开。 时近黄昏,日薄西山。 街上的商贩也陆陆续续关门了。 也记不清在地上跪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抬头的时候,额角破了一个大洞,上面黏着一大块土灰和细细碎碎的石渣。 “黎芊音?” 她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她这辈子最恨的名字。 无人应答。 “你怎么不来杀了我......你知不知道,若是今日错失了这个机会......我日后定会找你寻仇,食你的肉,烧你的骨,扬你的骸。” “我要让你永生永世都活在诅咒里。” “哈哈哈哈......” 自言自语着,她又笑了。 就好像真的看到那一天一样。 她像个叫花子一样邋邋遢遢地叉着腿坐在地上,抠着指甲缝里的泥土,一副百无聊赖等死的神情。 这时候,有片阴影遮住了她的光。 “有病啊?” 她出口成脏。 “别挡着你姑奶奶我的太阳,赶紧滚,不然弄死你!” 她继续抠着手,原本圆润精致的指甲被她抠得血淋淋的,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 那人站在她斜后方,也不吱声。 赵冉夕一下子变得烦躁起来,抓了地上的一抔土就撒到那人洁白的长衫上。 “你是不是有病?听不懂人话啊——” 她逆着光抬头,却因不适应这太过刺眼的光线而眯起了眼。 一张棱角分明的意气风发的脸。 “明霁哥哥......” 她像是痴傻了一样,呆呆地唤了一声。 “是我。” 这位少年将军缓缓开口,语气一如往昔,平静温柔。 他朝她伸出手,像是神人天降的救赎。 赵冉夕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刚伸出去的手又突然缩回来,一脸恐惧地蹬着腿、挪动身体向后退。 “不是哥哥,不是明霁哥哥!!” 她“啊——”地尖叫起来,“啪”地一声拍开对方要扶她起来的手,躲到墙根下捂住脑袋。 “不是明霁哥哥......” “你和黎芊音,是一伙的!” “你是她叫过来杀我的!是不是!!” 沙哑的嗓音带着哭腔,像是秋风吹在破草屋的窗子上,发出老旧的断裂声。 “你为什么这么想。” 少年将军歪了歪头,表情无辜。 可是此刻的赵冉夕只觉得恐怖。 这个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男子,那一双看谁都温柔的眼睛下,却是空洞而没有一丝感情的。 装了这么多年了。 你还要装吗? 赵冉夕苦笑着推开他,“她都告诉我了,这些,都是你做的不是吗?” “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你做的,不是吗?” 站在面前的少年将军没有否认。 他站在夕阳下,将她整个人都笼在了他的阴影里。 “可是我这次,是要带你走。” “带我走?” 长期在权力争斗中长大的侯府家的女子,又怎会是男女之情上执迷不悟之人。 “呵,”她撇过头,“把我带到她面前,让她亲手解决掉我?” “明霁,你好狠心。” 少年将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蹲下身子,抬起手。 她以为他要打她,不自觉地向身后一缩。 明霁撩起她的长发,没有半分嫌弃她身上脏臭的意思,仔仔细细地帮她清理掉了发间的菜叶和各类汤汁。 赵冉夕一脸警惕地盯着他的脸。 “你别装了。” 她出口讥讽。 男子也不怒,反倒是接过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替她擦拭着,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害了我一家现在又来惺惺作态?!” “为什么?明霁!你回答我啊!” 他不应答。 等到擦好了之后一根手指,少年将军才满意地抬起眸子,眼中是醉人的深情。 “冉冉,跟我走吧。” 他将手覆上赵冉夕的腹部,“你这里,有一只蛊。” 少女一愣,被他这么一说,肚子开始隐隐绞痛起来。 “你不是想复仇吗?活下来,才有机会。” 第五十九章 溃兵 “陛下,北境急报!” 李亶放下手中的朱笔,合上案前的书。 「酷吏列传」。 这位通报的侍卫无意间瞟到了一眼,心底一颤。 “陛下,李尘进将军那边传来急报,辽丹述律太后退兵不到五日,那辽丹可汗竟又率大军卷土重来。大将军亲自率兵僵持了七日七夜,军中存粮已然不足,且剩下的军队也只剩不到三千残兵。” 李亶左手不断摩挲着书面上的字,漫不经心地开口: “平州那边呢?” 侍卫伏跪在地上,接着补充道: “大将军还说,是平州主动开城门让辽军走城内进通过,所以才使我军措手不及。” “这个辽丹的年轻可汗,还是有些本事的。” 站在李亶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轻笑一声,语气中似是有几分赞赏。 “呵,这哪是那个蛮人能想出来的奸诈手段,明明是朕那个在外乱跑的侄儿,忤逆不孝,尽出些市井小贼想出来的主意。” 李亶皱眉,瞥了身边男子一眼,心中不悦溢于言表。 “岳丈大人说的是,小婿才浅了。” 男子双手叠起,对着龙椅上的人深深行了个礼。 “去告诉进儿,朕即刻再派两千援军过去,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营州!” “陛下......”侍卫欲言又止,却还是犹犹豫豫地说了,“大将军说,需得三万精兵。” 头顶上方一阵沉默。 侍卫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惊惧得连毛孔都打开了。 许久,他听见天子语气掷地有声。 “只有两千,叫他死守。” “是,陛下。” 侍卫扶着地起身,正准备告退,却被李亶再次叫住。 他一抖,脸上的汗都滴了下来。 “跟他们说,传云窈公主过来。” 侍卫松下一口气,应了一声,慌忙逃走了。 天子九五之尊,果然气势逼人。 ...... 营州。 邺军营帐。 “大将军!陛下派的援军带着粮草就要到了!” 一位将士匆匆冲进来,脸上浮着一层喜悦,连礼都没来得及行就慌忙禀告。 “来了多少?” 白衣将军一头长发散落肩上,少了平日的凌厉,再加上脸上那道浅浅带血的伤口,竟凭空生出几分阴柔的气质,宛若画中人。 他赤裸上身,正将肩上一支带着倒钩的断箭从肉里取出,鲜血顺着胸口结实的线条流下来。 他极力忍耐着痛,连哼都没哼一声。 “两千。” “你没听错?陛下说只有两千?” 李尘进将那支浸透了血的箭丢在地上,蹙眉反问。 “的确只有两千,许是近日中原也不大太平的缘故,陛下实在拨不出来太多的兵。” 白衣将军叹了口气,拿起布草草地缠住伤口,拽紧。 生死关头,也从不见他慌张。 “大将军,这人能多一点是一点,我们......” “死守。” 他将搭在腰间的长衣穿好,听着营外战火喧嚣,提着长剑走了出去。 “大将军,又见面了。” 一身蓝黑劲装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城墙上,两条长腿懒懒散散地垂着,在半空中轻晃。 她低头看着他,隔着数十丈远的距离,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李尘进坐在战马上望过去,虽说也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可总感觉她与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变化了不少。 身后战火滔天。 “在下在临潢留给姑娘的大礼,姑娘可还喜欢?” 意识到他所说的是永定侯一事,黎芊音倏然笑出声,可语气却是寒凉而冷漠的。 “哈哈,自然喜欢,只是我也替大将军除了心腹之患,不知大将军该怎么谢我?” “哦?” 李尘进长眉一挑,眼中流转几分玩味的笑意。 “姑娘此话怎讲?永定侯是为国效力的忠贞之臣,何来心腹大患之说?” 黎芊音拿起手边长剑,足尖一点,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跳了下来,轻身落地。 “将军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踱着步子走过去,抬起玉葱般的手指扶上他座下骏马的鬃毛。 随后,她用只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开口: “永定侯将我父亲的尸首送回洛阳,把李云窈当枪使,差点害死她,是吧?” “将军为了公主,真是一片痴心呢......” “只是将军的痴心,公主是否知道?” 见他不说话,黎芊音心中一沉,继续问道: “我父亲中的是什么蛊?李亶和十万大山之间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李尘进睥睨了她一眼,表情像是在听她说一个陌生人。 “姑娘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多了吗?——况且,姑娘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他松开缰绳,云淡风轻地说。 “呵,我父亲当年,不是将军你将他送到灵汐手上的马?” “那块能代表他身份的玉佩,不也是你放在假尸体上,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被烧死了吗?” “若非灵汐的计划失败,此事被永定侯有心听来了,李亶也不至于要将他全府抄家灭门吧!” 白衣将军看向她,虽言辞愤怒,可眼神确实绝对清明冷静的。 “一别数日,姑娘长进了不少。” 他右手按在腰间。 “是吗?”黎芊音“叮”地一声弹起剑柄,反手将长剑一旋,拽着那马绳便顺势闪身到李尘进身后。 “将军还是如往日一样——狡猾得很。” 她在半空折身回旋,长剑只刺男人面门。 李尘进也不躲,缓缓抽出腰间软剑,就着黎芊音伸过来的手臂侧身一缠—— 那软剑如细蛇一般盘在她胳膊上。 白衣将军一双狐狸眼泛着寒光,忽然回手一扯,利刃如卷刀一般将她手臂上的衣服连带着肉层层绞烂,瞬间血肉模糊。 随后站在马背上横扫一脚,踢在因吃痛走神的黎芊音的腹部。 她紧急之下在空中一个倒翻,左手抓在地面上稳住身子,手指留下五道深深的印子。 “十字门李尘进,果然战力无双。” 一道金光绕着马上的人一闪而过。 “李亶果真是只做稳赚不赔的买卖,就连收的义子,也是精挑细选,炼出来的。” 玄衣男子出现在他身后,长刀伴着金光骤现。 此时,黎芊音解开高高束起的发带,将长剑与自己的手紧紧地缠在一起。 二人一刀一剑,一仙一魔,朝着白衣将军齐齐攻过去! 李尘进堪堪躲开,闪身进入万军混战之中,随手拽过来一个将士当做肉盾,挡住刺过来的利刃。 “李鹤飖,你刚刚说什么炼出来的?” 第六十章 狐眼少年 “别下死手,留他一命。” 就在那一刀一剑刺过去时,李鹤飖低声在她耳边说。 虽不知道留着他还有何用,但黎芊音还是剑锋一偏,敲在他的肩上。 被他二人合力对了上百招,李尘进指尖一松,软剑“啪”一声落在地上。 他紧捂着肩上那处被震开的伤口,一大片鲜血浸湿了白衣,失血过多的他原本异常鲜红的薄唇也变淡了许多。 “你输了。” 李鹤飖长刀直指对方面门,细看,那原本光滑的刀面上,竟密密麻麻刻着无数金色的经文! “李鹤飖,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咳出一口血来,看着面前的先太子翊王,只觉得陌生。 “他凡人血肉,能在你我合力之下走了这么多招,有这样的武功,属实厉害。” 黎芊音站在他身侧,将绑在手上的剑取下来,墨色长发在风中飘逸。 渐渐地,四周的打斗声弱了下来,空气中浮着浓郁的血气,甚至那扬起的灰烬都变成了黑红色。 邺朝大军,连带着前来支援的两千人,几乎全军覆没。 “他当然厉害,他可是李亶万里挑一养出来的杀手。” 李鹤飖收起那柄施龙凤环的错金环首唐横刀,拈起银针刺在对方肩上。 “呃......” 他闷哼一声。 “要想保住你这条胳膊,就忍着点。” 说着,随后点了他几处穴位,转头对黎芊音说,“你下手真够狠的,剑刃淬毒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习惯而已,”她仿佛猜到他要做什么了,“这样就不用补刀了。” 李尘进闻言,抬眼看了她一下,随后瞬间将她落在地上的长剑踢起,拿在自己的手中。 与此同时,李鹤飖霎那间运炁朝他击去。 “等一下!” 那少女闪身拦住他。 李鹤飖一惊,那一拳与对方擦肩而过,他强行收起力道,竟震回了自己身上。 “多谢。” 李尘进双手持长剑,向她行了一礼。 随后,反手将长剑架在自己的肩上。 “成王败寇,营州既被你们攻陷,我也没有留着的道理,更无颜回去面见义父。” “黎芊音,你很聪明,但也很冲动——” “若是刚才我从背后一击,就算你有十分的反应,怕也是非死即伤。” “呵,”黎芊音冷笑一声,“我可不是救你,我是要你口中的真相。” “真相?”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相。” 话音落下,他攥紧剑柄,便要横刀一切。 “叮——” 天罡针击在剑柄上,他右肩一软,长剑再次应声落地。 “五年前,我去苗疆寻金蚕续命,认识了一个人。” 许久,李鹤飖轻叹一口气,做出一副憾然的神色来。 “你,玩过斗虫吗?” ...... 二十一年前。 天子尚在,中原虽还勉强算是一统,然地方割据混战,已有岌岌可危之相。 “阿爹,这世道这么乱,你要是趁机当了皇帝,那我就是公主了!” 小女孩穿得花团锦簇,周身围着侍卫保护,圆润的小脸透露出金枝玉叶的富贵。 “小孩子休得胡说!” 男人折扇一收停住脚步。 “官爷,官爷,给口饭吃吧,这孩子整整三日连口水都没沾过,如今快要饿死了......救救他吧!” 一个衣着脏乱蓬头垢面的妇人突然冲上来,跪在他们面前“咚咚”地磕起响头。 “别挡路,滚开!” 侍卫一脚踢在妇人胸口,骨瘦如柴的身子顿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她挣扎着站起来,还不死心,又扑上去讨饭。 “阿婶,别这样......让我死了罢。” 小女孩原本吓了一跳,听到这声音,也好奇地壮着胆子从她阿爹身后探出头来。 她这时才看到,一个瘦瘦的少年半躺在路边一片散发着腐臭的垃圾中,气若游丝。 “官爷,求求你们,给口饭吃......” “阿婶!......咳咳......” 那少年提高了点声音,虽说还是如小猫一般,但与他而言,似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阿婶,不要低头求人......就算我死了,也不要为了一口饭......” 少年十分艰难地撑着身子看过来,细长如狐狸一般的双眼中是一片死寂。 她从未见过这种眼神。 女孩又往她阿爹身后缩了缩,可又转念一想—— 她扯了扯阿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请求: “阿爹,我想救那个哥哥。” “为何?” 出乎意料地,阿爹居然没有一口否决。 为何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也说不出缘由。 “因为这个哥哥的眼睛很好看。” 一点都不好看。 那眼中尽是一心等死的淡漠,是灰色的,像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但经她这么一说,男人倒是真觉得不错。 虽说是狐狸眼,但是那眼神,像只小狼崽子。 “那就依你,”男人丢下碎银几两给那妇人,指着破烂中歪七扭八倒着的那个残破的少年,“这个孩子,我买了——” “带走。” 少年醒来的时候,实在郊外的一处庄子上。 但是这里具体是哪,他也不知道。 因为这庄子用高墙被层层围起来,他之所以觉得是庄子,是因为其中有草屋,有牲畜,也有...... 也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少年。 正想着,飞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身后砸在他后背上。 他闷哼一声,却未发作,而是转过头看着始作俑者,眼神不善。 “小子,收起你那种眼神,小心小爷我把你眼珠子扣下来晚上炖汤!” 那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看起来比他大上四五岁。 身后跟着几个矮一点的小跟班。 “还看,还看!” 那人又砸过来几个石头,咬着牙骂道。 “臭小子,今晚来给小爷按按腿,不然明天就用石头拍死你!” “还有我!” 他身边的一个孩子起哄道。 “你小子,你得来给小爷捏肩!” 那人一脚踢在那个叫的最欢的男孩的屁股上,周围的几个少年紧跟着一齐笑开了。 看起来,这个最高的少年,是这群孩子的头。 只是不知,在这里还有多少像他一样的人。 狐眼少年皱皱眉,刚想转身回房,却听见不远处庄子的大门打开了。 那几个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刚想再教训教训这个新人,却也被开门声打断,齐齐望过去。 几个白衣侍卫赶着几辆车进来,车后是个巨大的笼子被布盖起来,倒像是装牲畜的车。 他记得这些侍卫的衣服,他们与平日里见到的侍卫比起来实在是特别。 白衣,上面画着奇异的图腾。 那日救走他的,也是这群人。 难不成这群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都是被他们救下来的? 正想着,白衣侍卫伸手掀开那张蒙在车上的布,他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 那整整五辆车里,挤得满满的,全是孩子! 第六十一章 怪 他远远地瞧着那整整五车的少年们,心中复杂。 只见白衣侍卫从怀中取出来一只竹哨,随着一阵短促的哨声之后,其余草屋中的少年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大家都穿着一样的白衣服。 “各位——” 那白衣侍卫突然开口,语气阴森森地说: “最后还剩下谁,谁就能最后走出这个地方。” “斗虫,开始了。” 车后的笼门被拉开,一击那拉着车的马,瞬间朝着庄子中间飞奔而来,撞死在路边的磨盘上。 几位侍卫接连跑了出去,石门“哐”地一声落地。 众人噤声,只能听见细微的虫鸣。 等了许久,车里的人仿佛睡着了一样,不见一人有动作。 “该不会是死了吧。” 那个高个子的少年“噫”了一声,后退两步,顺手将身边的人往前一推: “你去看看去。” 那个被推出去的少年面露难色,磨磨蹭蹭地不愿意。 “你若不去,我一会就打死你!” 高个子恶狠狠地在他耳边骂了一句,随后掂了掂手中的石头,做出一个砸下去的动作。 男孩无奈,踱着步子过去,将那车门拉大了一点。 “你们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问。 无人应答。 狐眼少年眼皮一跳——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那些车中的,分明不是人! 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叠在一起,将车后的笼子塞得满满的,仿佛没有骨头的烂肉,从笼子的缝隙中渗出来。 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到,那些人的手指、四肢,甚至脖子,像一条条缠在一起的大肠,挤出来恶心的粘液,滴在车下。 只是,那些人——如果还可以勉强称作「人」的话——他们的表情确实是宁静而安详的,胸口起伏,呼吸平稳。 那个被派过去查看的少年也觉得奇怪,但只当他们是身体残疾了,伸出手推了推车门最外面的一个人。 “醒醒......” “醒醒!” 那人缓缓睁眼,极小的黑色瞳孔在眼眶中迅速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那个少年的脸上,开口一笑。 “嘿嘿。” 少年一愣,也跟着僵硬地笑了一下,随后转头对高个子说: “老大,他们醒了。” “哦!哦哦!!!”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可怕刺耳的尖叫,他猛得一扭头,那个车里刚刚醒过来的人竟伸长了脖子探到他耳边,贴着他转过来的脸。 可身子,还在那车笼子里,隔了好几米。 “啊!!!” 少年吓得差点晕过去,却见那人口中“嘘”了一声,瘫软的四肢从车里缓缓地挪了出来,伸手扣住少年的头。 “嘘——” 那人将已经断了却藕断丝连黏在手上的指头放在嘴前,“嘘——” 可是那少年长这么大怎会见过这么可怕的事? 他大叫着,几乎崩溃。 “唉。” 一声叹息,那个瘫软的人将自己的手指探入少年因极度惶恐而张大的嘴中,左右两边用力一撕—— 皮肉撕裂的声音,像扯烂一片破布一样。 清脆。 狐眼少年望着眼前的那副景象,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了起来。 似乎是闻到了血腥味,车里的人同最先出来的那人一样,陆陆续续地转起眼珠,蠕动起身子来。 他们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嗯嗯啊啊”这样简单的声音。 “怪物,怪物!!” 高个子第一个回过神,大叫一声,匆忙跑进草屋。 “刀呢?这里的刀呢?” 他双手颤抖,在房间内胡乱翻找着,哗啦啦尿了一裤子也浑然不知。 「最后还剩下谁,谁就能最后走出这个地方。」 狐眼少年忽然想起了白衣侍卫说过的话。 要么,他躲起来,等到外面的人和怪物斗得差不多了,他再出去杀了剩下的人。 但是这种情况下,极有可能,是他们先被那群怪物弄死。 然后死的就该是他了。 再者,就是他们想办法一起杀掉那群怪物,再自相残杀。 似乎都不行。 敌我力量悬殊太大了。 到底该怎么办! 他双手紧握成拳,将整个人隐在门后的阴影中,心脏跳得飞快。 他不是怕死。 只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被这群恶心的东西蹂躏。 屋外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他从门缝中看出去,那群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砸他石头的高个子少年,手里拿着菜刀闭着眼睛一边大叫一边胡乱砍着。 “别过来......别过来!!” 他一刀砍在一只怪物长长的脖子上,那怪物“哦”地怪叫一声,秀气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绿豆大小的黑色眼珠“咔嚓咔嚓”地向上翻着。 怪物缩回自己的断手,捂住脖子“呜呜”惨叫。 “哈哈!你这怪物,看我不砍死你!!” 高个子兴奋地扑上去,仗着体型的优势压住那个怪物的身体,举起菜刀再次砍过去。 狐眼少年站在门后,怔怔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那高个子也好像一个人形怪物一样,狰狞地大笑着,一下下地砍着身下的怪物,像剁肉馅一样,刀刃都卷了边也浑然不知。 “砍死你!砍死你!” “给我死!” 身下的怪物早已没了气,可他还在不知疲倦地无休止地落刀。 少年看到,在那一摊肉泥中,爬出来一只泛着黑紫色光的虫子。 可还未等他看个仔细,立刻冲过来一只怪物,扑上来用软塌塌的双手抓住那只虫,随后胡乱塞到嘴里,吃了下去。 果然,不出少年所料地,那个吃了虫子的怪物似乎实力大增,将已经疯了的高个子一把提起来,抡起胳膊摔在地上。 甚至,高个子少年疯狂的大笑还未收回来,便戛然而止。 “咔嚓”一声,断了脖子。 看来,那虫子才是使这群少年模样的人变成怪物关键。 只要驱逐并销毁他们身体里的虫,就能彻底消灭掉这群怪物。 可...... 他蹙眉,阖上细长的双眸,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少年扶着门,按死,深换一口气。 我似乎找到能解决这一切的办法了。 嗯? 什么味道? 他倏得睁开眼。 一转身,竟是一张惨白的脸无声无息地贴在自己面前! “嘿嘿。” 那人咧嘴一笑,灰色的唇角几乎扯到耳后。 第六十二章 斗虫 这张惨白的脸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他清晰地闻到了对方口中传出来的死鱼一般的腥臭。 狐眼少年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向后拉开了一点距离。 “滚开。” 他低声骂道,还未长开的五官上布满了杀气。 那人愣了一下,收回笑容,脸上浮现出错愕的神情。 随后,怪物尖叫一声,竟捂面痛苦了起来,手指上的森森白骨戳进了自己的眼,血水和着眼泪一起留下来。 可下一瞬,这家伙立刻变了脸,狞笑着张开奇长的四肢抓住他的脸,十指狠狠地陷进他的皮肤里,力气大得惊人。 怎么办...... 脑袋快被挤爆了。 狐眼少年左右看过去,手边竟连一个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眼见着怪物的那张鬼脸越凑越近,他心一横,反抓住对方滑溜溜的手臂往自己身前一拽,探身咬在怪物的脖子上。 牙齿咬下去的地方黏黏腻腻的,一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像是一块没有炼过的猪油。 他此刻差点要被这种恶心的感觉逼疯了,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对着那怪物的喉管用力咬合。 “啊啊——” 怪物吃痛,凄厉地尖叫起来,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爆锤他的后脑勺。 少年眼前顿时黑了片刻,他喘着粗气,腐肉的臭气不受控制地往鼻腔里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双白骨嶙峋的手砸在他脑袋上的速度缓了下来,力气也渐渐变小。 当那条软塌塌的胳膊垂落在地上后,他松了口,面前的身子刹那间委顿了下去,脖子上汩汩涌出来黑色的血。 少年“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肉沫,看着一地软烂的东西,忍不住干呕了出来。 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凝神一看,有只黑色的小虫从那人的肚脐中爬了出来。 与此同时,大门突然被冲破,几只怪物拥挤地缠在一起堵住门口,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只虫。 绝对不能让他们碰到!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腿扫过前面一整排的怪物,用身子盖住那只虫。 他刚想站起来,那些怪物恶犬一般拽住他的脚向后撕扯着,一个接着一个地,像叠罗汉一样把他压了起来。 根本......喘不过气...... 他隐约感受到身下的虫在缓缓的爬动着,那个硬壳从他的胸口转移到了脸侧。 少年用尽全力抽出一只手。 抓到了! 就在这时,一张垮掉的半张脸耷拉在他面前,挤出愤怒的神情。 “啊!” 有人撕开他的裤腿,一口咬在他的小腿上,撕扯下一块肉。 紧接着,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腰椎“咔嚓”一声,脚踝被抓住向后拽,而上身还是继续被压在人山下,动弹不得。 他死死攥着那只决定生死的虫子,根本捏不死。 而此刻那张只剩一半的脸竟伸长了舌头越凑越近,口水溅到他苍白的脸上。 越来越多的怪物听到声音也紧跟着扑上来,留给他的光线越来越少。 瞬间,落入一片黑暗中。 “呵。” 狐眼少年听见自己笑了一声。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空出来跌那只手眨眼间攥住那条舌头,另一只则毫不犹豫地将那只黑色的虫子塞进嘴里。 “咔哧,咔哧......” 黑暗里,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 他也听到到那只虫子的硬壳被嚼碎,爆裂出浓稠的汁液的声音,混着他额头上留下来的血,一同咽了下去。 四肢渐渐麻木,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恐惧,一股寒意从胃里涌出,蔓延上逐渐软掉的四肢,可原本昏沉的意识却变得更加清明。 真是可怕,我也要变成那种恶心的东西了。 哈哈哈......还不如饿死在街头。 少年呆滞的趴在地上,双眼无神,嘴角滴下来些许粘稠。 “他,死了吗?” 所剩不多地几个活着的少年大着胆子往草屋里看了看。 “肯定是死了,别看了。” 有人拽了拽自己的同伴。 “我们快躲起来吧!” 说话的少年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高个子的残肢。 “老大都打不过这群怪物,我们若还不走,就是等死!等他们把那小子吃掉了就来抓我们了!” “哦!!” 正当他们准备悄声跑掉的时候,随着草屋里又发出一声恐怖的怪叫,那群堆在一起的怪物瞬间被炸开,压在底下的,甚至直接被撕成了肉块! “刚才,是你们哪个吃了我的肉?!” 浑身浴血的少年狂笑着,像野兽一样趴在地上,捡起从怪物体内钻出来的虫子就着碎肉一同塞进嘴里。 “哈哈哈!” “是谁?是谁吃的?”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随着吃下的虫子越来越多,少年的身速也越来越快,竟像疯了一样地撕开每一个怪物的嘴! 杀一个。 吃一个。 仅存的几个少年看呆了,吓得连脚都抬不起来,一个个垂着头,生怕有一点动静引起了那个疯子的注意力。 日薄西山。 只剩下最后一个怪物了。 少年拖着软掉的双腿,像活死人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群年轻人,脸上挂着兴奋满足的笑意。 那双狐狸眼中漆黑的瞳孔,也变得同那堆东西一样只有绿豆大小,像木偶一样僵硬地在眼眶里转动着。 “嘿嘿。” 狐眼少年笑着,动作轻柔地拉过其中一个男孩的手,手心向上,摊开。 “我记得,早上,是这只手砸的我吧。” 他瘦瘦高高的,为了与对方平视,不得不弯下一点刚才险些被折断的腰。 “我......我也不想这样的......是大哥逼我的。” “哦——” 他点点头,从地上捡起来一个东西,放在对方的手心里。 那男孩一看,竟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 “哎呀哎呀,拿错了拿错了。” 他抱歉地笑笑,慌忙将那脏东西拍掉,还用自己脏兮兮沾着血的袖口帮他擦了擦手。 “是这个。” 男孩心中几乎崩溃,再一看,是一块石头。 “捏碎它。” 狐眼少年点点头,一脸鼓励的神情。 “我不行......” “捏碎它。” “我......” “我让你捏碎他!!” 狐眼少年突然暴怒起来,拽过男孩的手将他的五指狠狠的挤压在石头上。 男孩痛的大叫,可这叫声却让少年更兴奋了。 “怎么样?还想来点更刺激的吗?” 第六十三章 义父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男孩垂下那只血淋淋的手,全身因恐惧和疼痛疯狂颤抖着。 五指已尽数碎掉,像棉花一样软塌塌地耷拉着。 狐眼少年定定地看着那只手,不禁觉得有些滑稽。 他抖了抖自己没有骨头的胳膊,眼里的嗜血渐渐褪去: “这样,你就跟我一样了。” “刚才说到哪了?” “哦,还想来点更刺激的吗?” 看着跪在地上冲着他不断磕头的几个人,他尽全力压制住自己体内那只疯狂的怪物,稳住意识。 狐眼少年扶着额头,为了保持清醒,他双手在脸上反复搓了搓,留下几道血印。 “算了。” 许久,他打了个响嗝。 “我吃饱了。” 正当这几个年轻人满怀感恩地抬头看向他时,只听“唰”得一下,鲜血四溅,几人应声倒地。 “哈哈哈哈哈!!!” 他又不受控制地疯了起来,丢下手中那把卷了边的菜刀,一瘸一拐地跑向那道唯一的石门,一头撞了上去。 ...... “阿婶,好冷啊。” “我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你们过来,我把你们都吃了!” 他一下子坐起来,一大口黑血从嘴里“哇”得一下吐出来,溅了满满一床。 “你怎么样?!” 耳边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他扶着剧痛的额头看过去,一个鲜亮的身影从她身边跑到门外大声喊着: “来人来人,他醒了!快传府医!” 呵,女娃娃。 脑袋热得紧,可四肢却像死人一样冰冷。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惊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腿。 还好。 胳膊腿都还在。 是硬实的。 他长舒一口气,之前发生的一切太过荒诞,就像噩梦一样。若不是小腿被咬下的地方还在剧痛,他甚至都在怀疑,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的。 狐眼少年痛苦地蜷缩在床角。 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张惨白的脸就会紧贴在他面前,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纵使他再冷静,也不过就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阿爹,那个哥哥醒了。” 女娃娃的声音像一汪清水,洗净了他地满身浊气。 他从环着的臂弯中抬起头望过去,这个女孩的父亲站在榻旁,身后跟着一个模样不像是汉人的郎中,低头看着他。 少年心中一沉,一双狐狸眼露出些许防备来。 “云窈,你出去。” 男人声音低沉。 “阿爹,我在这看看他。” 女孩站在他身侧,嘟起小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出去。” 或许是从小被宠到大,她从未听过阿爹用这样凶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小李云窈扁了扁嘴,硬是委屈得挤出几滴眼泪,甩着袖子跑出门。 少年就这样蜷着腿坐在床上,小腿上的伤口渗出大片的血,男人看到了,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腿上流出的血抹了他一手,顺着小腿修长的线条流下来,男人终于开口了。 “进儿,伤口还疼吗?” 明知故问。 都烂成这样了你说我疼不疼。 狐眼少年皱着眉头不说话,浓密的长睫微微颤抖,可见他有多么忍耐这痛意。 “进儿,为父在同你说话。” 听到男人这么说,他迷茫地抬头,漆黑的眸子里尽是不解。 “您,是在叫我?” 他沙哑着嗓子开口。 “你叫李尘进,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义子,是十字门的人——你可愿意?” 男人语气振振,压根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隐约中瞧见,房间外守着不少白衣侍卫,若他不答应,怕是走不出这道门。 少年沉思片刻,随后果断地拉开被子,一瘸一拐地下了床跪在地上。 “义父在上,儿李尘进,从此跟定义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好啊,好啊。” 见他如此识相,李亶满意地抚掌笑起来,将地上一身伤的少年重新扶回床上,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 “进儿,你受伤不少,这是十字门的神医,且叫他给你看看。” 他定睛一看,此人虽着一身汉装,可长相却像是南疆一带的。 只见这神医从包中取出一块布,手法生疏地替他重新包扎上,随后又给他端了一碗早就熬好了的药,递到他手中。 “这药是......” 他闻了闻,立马五官皱在了一起。 这味道,怕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黏腻、恶臭,带着些许的鱼腥味,又像是死老鼠的味道。 分明同当日那些腐肉堆成的怪物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端着碗,差点又呕出来。 “小心点,这可是神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熬制出来的灵药。” 李亶帮他稳住身子,不由抗拒地将那碗药往他嘴边送。 “义父......这是什么药啊,这样难闻。” 他往后撤了一些距离,一闻到这味道,那张惨白的脸便会出现在他脑海里。 “良药苦口,进儿,你身子亏损得厉害,需得好好补一补。” 男人语重心长地劝着他,手中拿着的折扇不耐烦地在手心里敲了两下,眼中情绪深不可测。 李尘进捏住鼻子,像是要上刑场一般,仰头喝完了这一整碗的怪药。 他又想起了那怪物身上的肉入口后恶心的口感,连忙捂住嘴,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荒谬的东西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叮——” 一阵铃声在耳边响起,拖着长长的尾音。 他扭头看过去,那个神医手里拿着一个银质的旧摇铃,再次抖了一下。 “你是李尘进,是李亶的义子。” 神医深碧色的眸子与他对视着,仿佛一处见不到底的深渊,将他沉沉拉下去。 “叮——” “你的义父李亶,是晋王的义子。” 听到这铃声,李尘进不受控制地跟着开口,重复起神医的每一句话。 “晋地解梁,十字门。” “从今往后,你需得相助义父李亶,共襄大业。” 摇铃声不断回响,李尘进望着那人深碧色的瞳孔,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他实在撑不住,倒在了床上。 “从今往后,我需相助义父李亶,共襄大业。” 睡梦里,他反复喃喃着。 “忘掉过去的一切吧。” 第六十四章 和亲 “如此,多谢祭司大人相助。” 李亶微微倾身,持着折扇按照中原的礼仪作了一揖。 “无妨,晋王客气了。” 神医直了直身子,伴着骨头“咔嚓”作响的声音,竟比原先高出大半头来,声音也一改之前老者的音色,变得十分清冽。 “祭司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左右看看,脸上闪过一晃神的慌乱,尽管知道对方只是客气一下,但还是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将来继承封地的定是晋王的亲生子,也就是我那三弟,我一个义子,何德何能与他相争,祭司大人莫要打趣在下了。” “呵,”被称作祭司的男人眼中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他左手摸上自己皱皱巴巴干瘪的皮肤,用力一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撕了下来,“有此义子相持,大人日后成就大业,不在话下。” 此话深得他心,李亶笑得春风拂面,不禁挥手叫人奉上更多的金条宝物,“小王也预祝祭司大人神功大成,早日登仙。” ...... “这些事......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他往日里一成不变的冷漠表情,忽地多了几分迷茫,“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想必那祭司也不会告诉你才对。” “那我就不知道灵汐的用意何在了,但芊音会蛊,你若不信,也可以让她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中过蛊术的痕迹。” “不必了。” 他面色凛然,心中已有答案。 李亶唯利是图,即便再疼爱公主,想必也不会因为她单单一句请求,花费这么大的功夫培养一个路上捡来的孩子。 这些年,他也陆陆续续地接触过十万大山中的那个神秘的势力,唯一一次见到那位在苗疆只手遮天的大祭司时,他看向自己的那双深碧色的眸子里,尽是悲悯。 “大将军,”李鹤飖对身边前来通报的将士点点头,眼中情绪深不见底,“李亶那边传来消息,邺朝,降了。” 看着李尘进墨色的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他继续开口: “邺朝要将李云窈公主送来和亲,以安两国邦交。” “碍于时局纷乱,李亶说这婚期自然是越快越好,公主出嫁的仪仗则会在半个月之后启程。” 闻言,这位无论遇到何事向来都是一副淡漠样子的大将军突然慌了神,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立刻翻身上马,一骑黄沙朝着南方飞奔而去。 几日前。 “父皇,我不嫁!” 空荡荡的殿内,李云窈气的直接将手中的茶盏一摔,转身就要走。 “回来。” 李亶面上情绪无半点波动,只是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殿门“嘭”地关上,那人挂着一张笑脸,迈着步子走到李云窈身边。 “公主别着急,先听岳丈将话说完。” “我说了多少次了,在外不要叫朕岳丈!” 李亶看向男人,语气不悦。 “是,陛下。” 那男人也不慌乱,只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行了个规矩的大礼,随后又紧接着转向站在原地的华服女子:“公主还是听陛下将话说完罢。” “呵,有什么好听的,宫中适龄的公主这么多,还有那些往日里封赏的公主郡主,哪个不能去和亲?为何非要我去?父皇,那边疆苦寒之地,您若心疼我,就不要逼我!否则,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去的!” “哗——” 一声巨响。 九五之尊的天子此刻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毫无半点体面,将满桌子的笔墨奏折都推翻在地,甩在她脸上。 “这是圣旨,公主这是在威胁朕吗?” 不同于身体上的反应,李亶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只是看向李云窈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物品。 “阿爹?”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前的父亲竟变得如此陌生,“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你稳定皇权的垫脚石罢了。” 没想到她会如此直言,李亶愣了一瞬,反倒是笑起来,“不错,若不是你还有这点作用,朕也不会留你至今了。” “只是——”李亶顿了顿,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不愿意去和亲,怕不单是因为惧怕离家吧。” 李云窈有些心虚,双眉紧蹙慌忙说道,“这边陲之地谁想去呀?更何况,我是邺朝公主,若是我嫁人,定要嫁一个心里真正喜欢的,怎可随随便便嫁做人妇?” “哦,云窈难不成是有心悦之人了?居然藏得这么严实,连为父都没有看出来。” 李云窈耳朵一红,站在原地有些羞涩。嘴上磕磕巴巴地开口: “即便是现在没有,那今后也总会是有的。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人不是?” 李亶眯了眯双眼,那眼神似乎能看到她心里去,“不错,这的确是女子的大事,只是——” “你若真执意如此,那李尘进,只有死。” “为何?!”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位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公主突然慌了起来,双手不安地抓住裙子,留下一团褶皱。 见她这个样子,李亶心中瞬间了然。 于是立马退避了左右侍卫,打发了身边那个称呼他为岳丈的男人,像是在描述一件乱天下之大伦的事。 “姑娘,为父从小到大也从未要求过你什么,可李尘进,无论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兄长啊!” 天子咬着牙,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李云窈却不知这个当了自己二十多年父亲的男人是真的还是装的。 “可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李云窈!他本就是大将军,又是十字门的门主,若是今后再娶了你,那他的地位有多大?你知道吗?!” “呵,原本不过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崽子,他还真以为自己披上龙皮就是真龙了?” 李亶冷笑,这些年,那个狐眼少年的成长,他一分一毫都看在眼里。 无论是武功,还是纵横谋划,亦或者是君王的城府,他都是实顶实的帝王之才。 若是亲生父子,他定会亲自传位于李尘进。 只是,如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他只配给太子李从闵铺路。 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大殿内,李亶正在听礼部的人汇报公主去辽丹和亲的事宜。 就在此刻,大门突然被“砰”地撞开。 不出意外地,李亶听到了那个他预料中有些匆忙的声音。 “陛下!公主不能嫁到辽丹!” 第六十五章 出嫁 “陛下!公主绝不能嫁到辽丹!” 不分日夜地连续赶路,使他的脸苍白到了极点。 肩膀处的伤口再一次地裂开,在推开殿门的那一瞬间,他身子往前一倾,整个人差点瘫软在地。 “进儿?你是何时回来的?” 李亶有些不满——他有军务在身,擅自回京,可是大罪! “陛下!”他吃力地开口,“臣可以带兵死守,绝不会让辽丹犯邺朝土地分毫!” 天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殿下跪伏在地的男子,一如当年认他作义父一般义不容辞,只是今日却为的是自己的女儿。 他不经觉得可笑。 退散了宫人和大臣,李亶微微阖眼,睥睨着下方那个年轻人,“进儿,为父本以为这些年你已经很稳重了,所以才将这些军机重事交付给你,可如今——你是真的让为父失望啊。” 听出天子话中的怒意,李尘进攥紧拳头实在是为难,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跪下来,“公主是一国体面,若今日因小小营州便要将公主送到他国,来日陛下一统中原之时岂更是非难上加难!” 听了这话,李亶沉默许久,“进儿,你屡次犯上,这番作为,是为了邺朝,还是为了她!” 李尘进思绪瞬间抽离,他瞬间抬头看向天子手指的方向。 那个一身水蓝色华服的女子,正站在屏风后肩膀一耸一耸地啜泣着。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陛下......臣,自然是为了邺朝......当然,也能避免公主遭受北境苦寒......” “是吗?” 听到这声反问,李尘进心中再次一沉,那个鬼魅般的低笑好像当年的那张惨白的脸,在他耳边缓缓诉说。 “哈哈......公主出嫁,已是定局。辽丹愿将营平二州作为聘礼拱手奉上,指定要娶云窈,为父也是无可奈何......” “可是!我们邺朝将士明明可以靠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功名与疆土,怎能让一个女人去献身!” “进儿!” 忽然提起来的音调,使他意识到自己再次失礼。 “中原不光只有北境一场仗要打,”天子从桌案上丢下一本砸在他身上,“你自己看看,狼烟四起,战火燎原,你有多少粮草、多少军饷可以挥霍?!” 是啊。 能用一个女人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还要用人命抵上去? “义父......我们不是同十万大山那边......” “这场仗,未来一定是会打回来的,”李亶扬声打断他,眼中的狠厉表明了警告的意味,“只是不是现在,等到云窈嫁过去,可以想办法找一些耶律德谨的弱点,想办法托人带回来。” “呵,原以为这辽丹新上任的可汗只是个马背上的兵鲁子,没想到,他同先太子在北境的这一局棋,耍得这样好啊。” “只是义父,若这耶律德谨真如他承诺的那样将营平二州作为聘礼奉上,他又是何必呢?好不容易打下来的疆土,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李亶没有说话,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在那位辽丹新可汗提出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竟也是拒绝。 这个好处太大了,大到以至于对方一无所得。 总不能真是对一个中原公主的芳名一见倾心? 只是,李亶没有时间了。 他如今想尽办法拖住黎芊音与李鹤飖二人,可眼见着棋局已有崩裂之势,他实在着急。 就算是前面是个大坑,但为了向天下人证明他这个皇位坐得名副其实,他不能跳也还是跳了。 “义父!臣请求义父准许臣驻守北境、夺回营平二州!” 白衣将军的前额重重地磕在地上,声音喑哑。 “不必再说了,”李亶起身,理了理身上金龙绣样的龙袍,“邺朝第一大将军送嫁,也能为公主壮壮娘家人的气势。” 什么? “义父!” 他再次将头砸在地上,这一次,他想起了那群少年在他手下求生时绝望的表情。 “不能让公主嫁去辽丹啊义父!” 肩上的伤口几乎浸透了他大半个上身,他有些晕,眼前闪过那些扭曲着四肢跑过来的怪物。 “你还好吗?” 那个好看的女娃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哎呀,好烫!”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自己身上好脏好臭,全是那些怪物黏黏腻腻的汁液和口水。 他感觉自己身上堆满了死老鼠。 “我,我叫阿爹来救你!” “怎么回事啊,阿爹明明说是带你疗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那个小小的女娃娃焦急地跺着小脚,不知所措。 “你不要命了?父王叫人叫你练功,你还想把自己炼了?” 少女翻了个大大地白眼,虽嘴上一副不在乎的骄矜样子,可眼中依旧满是担心。 “无妨,死不了。” 他喘着粗气,呼吸艰难,随后瞧见她似乎是不信,便立马补了一句: “我武功需得练强一点,日后找义父许我给你当个侍卫,以后你走到哪,我就抱着剑跟着你,谁招惹你,我就帮你揍他,如何?” 少女“噗嗤”一声笑出来,踮起脚,玉葱似的长指戳在他的额头上,“本公主在你眼里,就这么凶?” 见她笑靥如花,他只觉得自己受的一身的苦都不算苦了。 “李尘进!李尘进!” “李尘进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看见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李云窈忙从屏风后跑出来,双手按住他的伤口,企图止住汩汩外流的血。 只留最后一份清明的男人颤抖着抓住她的手。 李云窈轻声“啊”了一下,刚想反握回去,却被他用尽了剩下全部的力气推开。 一身华服的公主怔在原地,忽然失声大哭起来。 败日残阳。 李云窈出嫁那天,也算得上是十里红妆、延绵不断。 皇后亲自送嫁,城中百姓迎道行跪礼。 李尘进骑在马上,缓缓地行在公主仪仗的旁边。 一行人渐行渐远,临潢也已在不远处。 轿中的女子素手撩开红帘,对着身边骑着马的男人轻唤一声: “大将军。” “嗯?” 他侧过脸看着一身嫁衣的她。 “你过来。” 他俯下身子凑过去。 邺朝公主李云窈探出身子,在他的唇间留下一吻。 第六十六章 释玄观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哈哈哈哈哈......成了!就要成了!” “快!快把我的丹炉拿来!!” “玄关一窍,炼气成神!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两个脸上被涂了两块殷红的圆腮红的小道童,合力抬进来一鼎半人高的丹炉,步伐匆匆地小跑进山洞中,却不巧被脚下凸起一绊,摔在地上。 “铛——” 小道童手一松,丹炉滚倒在地。 “废物!” 白衣男子怒喝一声,一脚踢正丹炉,随后泛黑的指尖在虚空中随意一抓—— 那道童竟像是被凌空掐住脖子一般拎了起来,双手无助地扑腾着。 男人冷哼一声,眼中尽是杀人的戾气,他右手一挥,便将那道童丢进丹炉之中。 “大人饶命!” 不等他说完,炉中燃气一丈高的烈火,瞬间将道童湮灭。 男人倒拿拂尘,用杆子在丹炉沿上挂着的断手处一拨,五指蜷曲的手立刻掉进火中被烧得连灰都不剩。 “大......大人......” 另一个小道童吓得双腿一软,趴在地上剧烈颤抖着,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白衣男子将手中的拂尘往臂上一搭,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语气平静: “明日这个时辰,再送些药引过来。” “是......”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脸上那两块红也显得惨淡了许多,虽不知道是什么药引,但也只能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活过一天是一天。 这是这里的生存法则。 “你怎么不问药引是什么?”一个幽幽的低笑在身后响起,道童浑身汗毛倒立,冷汗一下子打湿了整个后背的粗布衣裳。 “大人赐教!” 他眼一闭心一横,仿佛已经预感到下一秒要被烧死了。 “嘿嘿......” 白衣男子并没有预料中的那般生气,而是将头探进丹炉中看了看,直接伸手进去抓了一把东西出来。 火舌舔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反衬着他的脸隐隐发青,男人冲着小道童诡异一笑,手指细细地搓开—— 那是一把骨灰,一把烧得乌黑的骨灰! 难怪,难怪先前过来的道童一个个都不见了踪迹,本以为今日被叫去伺候是有出头之日了,原来竟是要被他拿活人炼丹! “怎么了?娃娃,这就怕了?” 那人冷笑一声,一双丹凤眼闪过一道骇人的光,随后将拂尘一扔,翘着腿坐在地上。 “可惜了,可惜了,这东西只差临门一脚,究竟还差一味什么啊......” ...... “李鹤飖,李鹤飖!” 他猛然睁开眼,眼前的是一张秀气的小脸,朱唇一张一合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金蚕......有些不受控制了......” 他艰难地开口,将少女白净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黎芊音表情一凝,她确实感觉到,那只金蚕蛊正在他的体内以极快的速度膨胀着。 可她无能为力。 这样的圣蛊,需得控蛊之人亲自稳住才行。 “可当年用金蚕压制住你体内毒气的人是灵汐,如今他和李亶暗中交易,又怎么可能会再帮你!” “不,不是他......” 脑海里仍然徘徊着山洞里奇怪的场景与对话,是梦,但又不像是假的。 李鹤飖摇了摇头,尽量使自己保持清醒。 “当年我的确遇到了灵汐,可这蛊,是一个老者助我压制住的。” “苗疆人?” “是沉沙谷的谷主。” “师父?” 黎芊音脱口而出。 李鹤飖“啊”了一声,随后嘴角泛起一丝淡笑,“原来,他是你师父......这世界真小。” 黎芊音紧扣的眉毛却未就此放松,方才在李云窈与耶律德谨大婚的宴席间他就已有些不适,现下更是严重了。 “别担心,”李鹤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我们总是要去十万大山的,李亶那老东西,不知道在打些什么算盘……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好啦,”看着她眼中的踯躅,他抬起手抚平她眉间的印子,“为了离间李亶与李尘进,你也好多天没睡好觉了,我们找个日子下苗疆,顺带着放松了。” 五日后,一行人在平州就此别过,黎芊音看向紧跟过来的黑白二人,有些意外:“你们也要去?” “当然,我受人之托就是来助你的!” 范无咎眼中带笑。 “苗疆一行定是极为凶险,我不愿你们因我二人再次深陷困境了。” “他们这俩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都能去,我兄弟二人加起来也算得上半个神仙,如何去不得?” 黎芊音转身一看,江天珞与顾青让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江天珞带着促狭地笑:“嫂子,多个人左不过是多个帮手,你若想与师哥亲近,我们避而不见就是了。” 黎芊音耳朵肉眼可见的速度一下子红起来,她撇撇嘴,许久,只得蹦出两个字: “走吧。” 赶了约莫十余天的路,天色渐晚,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正常歇脚的地方。 “哎?小孩?” 李鹤飖拦住迎面跑过去的一个小道童,“你是这观里的?” “我......我......” “如今夜已深了,能否告知一下道长,叫我们借宿一晚?” 那孩子的脸蛋上画着两个红红的腮红,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成一整句话,随后目光落在他们一行人腰间的佩剑上,一脸恐慌地折身跑了回去。 “喂,是不是你把人家吓跑了。” 谢必安用胳膊肘戳了戳身边的范无咎,打趣道。 “什么啊!”八爷气极,立刻提高了嗓门反驳回去,“你那真身舌头伸出来都有三尺长,你说我吓人?” “别吵!” 看着那孩子的穿着,不像是寻常道观的道童才有的装扮。 黎芊音心中一沉,悄声走进道观。 “释玄观。” 江天珞念着头顶上的牌匾,那牌匾在蛛网密布下已经有些断裂,观内有股淡淡的发霉的味道。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她有些纳闷。 “嘻嘻......” 身后传来一声尖细的笑声。 “外乡人,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申时之后,一定要离开道观。” 第六十七章 迎喜神 “嘻嘻......” 身后传来一声尖细的笑声。 “外乡人,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申时之后,一定要离开道观。” 六人齐齐回头,只见一个身材极瘦的女子站在门口,目光没有焦距地看向他们这边。 虽说容貌是个年轻的女子,可却如一个老人一般佝偻着身子,漆黑的长发随意散落着拖在地上。 “你是何人?” 黎芊音右手扶上腰间长剑,神色警惕。 “姑娘不必慌张,只是要小心这观内观外的恶鬼,如今天色已晚,既然各位来了,那我便带你们先领你们去各自的房中休息一晚,明日你们早些启程吧。” 驼背女子声音极细极刺耳,可脸上的笑意却是较为柔和的。 “如此,那就多谢......姑娘了,”黎芊音犹豫片刻,还是有些不太确定,“姑娘是这观中之人?” 听了这话,原本领在前头举着一盏烛火的驼背女子突然驻足,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嘻嘻,我不是人。” “......我是,神。” 众人一愣,却只当她是疯话,各自回了住处,房门紧闭,黎芊音只觉得这释玄观过于邪性,只想着第二日一早抓紧离开,便同李鹤飖打了声招呼径直睡下了。 一倒在床上,黎芊音双眼一沉,怎么也抬不起来,好像被魇住了一般,可眼中却能清晰地“看”到,有人捅破了窗户纸,一只完全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贴在那个洞上,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惊,深呼一口气用尽全力地一睁眼,挣扎着坐了起来。 眼见着纸洞中的那只眼睛瞬间移开,黎芊音忙追出门,只看到昏暗的屋檐下有一处白色的衣角匆匆闪过。 再跟上去,已是一个人都没有。 “姑娘,大晚上的就不要出来了。” 一个老气森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黎芊音猛得回头,指尖一弹剑柄便要对着对方刺过去。 “唰”得一声,白光划过,割破的竟是一张纸人! “嘘——” 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一下子贴在她的耳边,渐渐变成了个孩子尖细的嗓音笑了起来。 “红笺红,墨色新,衣冠揖让蔼然亲。” “香灯提,明如海,都向村前迎喜神咯!哈哈哈哈哈!!” 刚才被长剑切碎的纸人断裂着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渐渐分裂成无数更小的纸人,围着她尖着嗓子“嘻嘻”地笑着。 那些脸上两团血红腮红、扎着冲天小辫的小纸人,一双窟窿一般的黑色眼眶中毫无神色,直直地瞪着她,可嘴巴却咧得老大。 有的跳到了窗台上,有的甚至跳到她的肩上。 黎芊音左右刺向这些尖叫的纸人身上,剑风划破的地方却分裂地越来越多。 纸人漫天飞散的碎片如利刃一般划破她的左手掌心,渗出一丝鲜血。 “迎喜神!迎喜神!” “喜神笑点鸳鸯灯!” 忽然间天旋地转,黎芊音只觉得眼前一片鲜红。 她最后看到的,是小纸人脸上挂着的诡异的笑。 “叮——”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震耳欲聋的摇铃声在耳侧炸开。 她倏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还在床上。 怎么回事。 黎芊音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方才她在舞剑企图刺破那些纸人时不小心被它们划伤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就连疼痛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是做梦? 她揉了揉刚才几乎要被震穿的耳朵,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似乎再一次感受到一束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霎时间,黎芊音猛然抬头看向窗户,那只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睛同刚才一样,又贴在那个洞上睁大了眼睛盯着她! 这一次,她没有追出去。 而是直接掷出剑,直刺那双恐怖的眼睛! 长剑捅破窗户纸将那双眼钉住,黎芊音立即翻身下床,就在推开木门的那一瞬间—— “哈哈哈哈哈!!!” “红笺红,墨色新,衣冠揖让蔼然亲!” “香灯提,明如海,都向村前迎喜神咯!!!” 那群纸人扎成的小孩竟又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奇怪方言凑成的唱词。 穿过这群叽叽喳喳的纸人,黎芊音朝窗户外被她刺穿的方向看过去—— 是那个一开始出现在观门口的那个佝偻着背的女子! “果然是你!” 黎芊音冷笑。 只见那女子的脑袋被长剑一分为二地刺穿,透过左眼的大窟窿留下一行血泪。 即便这样,她还是没有死。 而是转过被长剑穿透的头“看”向黎芊音。 “新娘子,出门咯!” 她狂笑着,仅剩的那只漆黑的眼睛却毫无波动,仿佛只有脸上那层皮挤出来的皱纹在笑一样。 “障眼法?” 黎芊音心念一动,瞬间闪身到那驼背女子面前,用力将那长剑从她的头骨中狠狠一抽。 剑刃带着花白的浆与血落在地上,她抬起长腿对着对方的胸口重重一踢! 那女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好远,砸在破烂的矮墙上,脸上布满脏兮兮的液体,头一歪,咧着嘴继续念叨着: “迎喜神!迎喜神!” “今宵才子配佳人!!!” 都这样了,居然还不死?! 驼背女子“哈哈”疯笑着,口水从嘴角滴了下来,身体止不住地抽搐。 “上花轿,嫁新郎!” 观门“吱呀”一响,黎芊音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道观的入口处,缓缓进来一个红色的花轿。 那抬着花轿的也是四个纸扎人,脸上同样有着两团通红的腮红,不过是个头比那些小纸童大了些。 见到花轿入门,那群原本围在她身边跳来跳去的小纸童散去了大半,纷纷冲到花轿面前撩起帘子去看里面的人! 红帘被撩起的那一瞬间,黎芊音分明看到里面那双红色的绣花鞋。 这轿子里,还有一个新娘? 不等她反应,刚才被她踹飞的那个女子再次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 黎芊音右手一翻,正想再次刺过去,却不料那女子慢吞吞地背过身去,撕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洁白的身体来。 可下一秒,黎芊音手握长剑,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迟迟刺不下去。 “嘻嘻。” 一双小手从那女子后背拖到地上的黑发中探了出来。 “怎么了?新娘子?” 第六十八章 灵胎 “嘻嘻。” 尖细的声音从驼背女子的后背处的浓密黑发的深处传来。 “怎么了,新娘子?” 一双苍白的小手从那一头拖到地上黑发中探了出来,两根短短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直刺过来的剑刃。 也不知这不两三寸大小的小手从哪爆发出来如此强的力气,黎芊音向后抽回长剑,竟纹丝不动。 “新娘子,若是错过了时辰上花轿,可就不吉利了。” “少装神弄鬼,碰到你,我才是真的晦气!” 黎芊音手腕一旋,左手直接拽着那女子的长发齐齐削断。 随着长发落地,那洁白的后背上竟有一块巨大丑陋的凸起,上面布满纵横交替夹杂着青斑的皱纹。 细看,居然是一个无手无脚的婴儿的形状! “怎么,被吓到了?” 那个代表着“婴儿”头部的肉瘤抽动了两下,随后在褶皱的夹层中,竟有一双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缓缓睁开。 像是一团会说话的腐肉,“婴儿”张开窟窿一样的小嘴一开一合地同这个被操控的女人一齐发出重叠在一起的刺耳尖锐的声音: “我都说了,我不是人,而是神!哈哈哈哈哈!” “黎芊音!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为何就是不信呢!” 婴孩狂笑着,蠕动身体引领着背着身子的女人朝着黎芊音的方向蹒跚走了两步,随后顺着长剑一路摸上去,小手一抓,扣住她的右手手腕。 她反手一掌击过去,却见婴儿嘴角扯开一个得意的笑容,黎芊音心中默念“不好”,收起元炁,向后退了两步,却已然来不及。 婴儿像没有骨头一般软塌塌耷下来的胳膊末端流下几滴腥臭的黑血,小手一挥,沾在她的衣角。 一瞬间,血滴如烈火倏然烧起来,火舌舔着她的脸侧,如前世焚烧她的红莲之火一般灼热。 “滴答——” 可就在此时,额间感受到几分凉意。 黎芊音霎那间睁开双眼,眼前哪里有什么诡异的“婴儿”和纸人—— 那一阵阵盘旋在她耳边的,分明是喜轿垂帘后的那个女子的低笑! 电光火石间,黎芊音立刻折回身子,足尖一点,转而飞身刺向轿中之人! 她速度极快,只听轿内那个盖着红布的女子轻声“啊”了一下,利箭向其心口处又戳进去几寸。 黎芊音手腕一转,毫不留情地将那块肉绞得稀碎。 “这样,总不会再有回生之力了。” 她抽出长剑,松了一口气,走出花轿抬头看向不见半分月光的夜空,不敢放松半分警惕。 想必,今晚定是无眠了。 她收起剑,绕着观中几人的房间各看了一遍,却见他们丝毫未被刚才院中的厮打吵醒,依然睡得很沉。 难不成,我还在幻境中? 她心中一冷,慌忙跑回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的刹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头上飘下一张红布,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变得一片血红。 在鞭炮声中,她又听到那如噩梦一般的小纸人的笑声! “入洞房!” 下一秒,黎芊音身子一软,昏死在地上。 醒来时,不知已经过了多久。 黎芊音艰难地睁开眼坐起来—— 红被红枕红床帘,旁边歪歪扭扭贴着几个巨大的“囍”字。 她按了按剧痛的太阳穴,凝神一看,自己一身大红的喜服,此刻竟身在在一个洞穴之中。 “我刚才分明是进了房门,怎么现在会在这里。” 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焦味。 “难不成,这是那道观的地下?” 刚想强撑着身子下床,可双腿却如化骨一般,直接摔倒在地上。 “嗯?你醒了?” 眼前出现一双十方鞋,驻足在她眼前。 “叮——” 耳边又是一阵同刚才一模一样的摇铃声,几欲震破耳膜。 黎芊音用胳膊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可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人见了不禁低笑一声,俯下身掐着她的腰将她丢回那大红的床上。 “道士?” 她这时才看清对方的样子。 这男子身量修长,穿着红衣道袍,手上拿着拂尘,一双丹凤眼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黎芊音看着男人腰间还未来得及拆掉的红团花,表情似笑非笑。 “出家人,也能娶妻?” “我又不是和尚,为何不行。” 男子将拂尘往臂弯间一搭,目光在床上女子的身上反复游离。 “你处心积虑弄出那一大堆障眼法,抓我过来是想做什么?” 男子闻言一愣,眉眼舒展,倒是勾唇笑了起来。 “黎姑娘说话果然直接,不过那些,可不是什么障眼法。” 年轻男子拿着拂尘后面的棍在手心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哼了起来: “红笺红,墨色新,衣冠揖让蔼然亲。” “香灯提,明如海......” “别唱了!” 听着这诡异的调子,黎芊音只觉得头更疼了,再加上这不见天日的洞穴之中奇怪的气味,不经心中烦躁。 男子被骤然打断,也不生气,而是放缓语气继续开口: “本就是被我请来负责嫁娶的喜神,黎姑娘好端端地怎么还生气起来了呢。” “呵,别装了。” 黎芊音环视一周,只见她的佩剑被擦拭干净放在枕边。 这人倒是真放心我。 她不禁心想。 又或许,是他胜券在握? “既然不是幻境,那你倒说说,那个婴儿是怎么回事?” “婴儿?哪来的什么婴儿?黎姑娘还没醒?” “就是那个女子背后的婴儿。” 见着男子装傻,黎芊音却不想同他继续拉扯,声音抬高了几分。 “哦......”他歪了歪头,思考片刻之后,表情无辜,“我不知道......” “是吗?” 黎芊音冷笑,刚才花时间聚起的几分元炁集中一处忽然迸出。 “去死吧!” 她一抬手抽出枕边的长剑,朝着这位红衣俊道士的眉心直刺过去,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 就在剑刃顺着他的眉心划开一道口子的瞬间,男子闪身扑过来,突然变了脸。 红衣道士把黎芊音按倒在榻上,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毫无反抗之力的身体上。 他双手狠狠扼住她细弱的脖子,逐渐收紧,眼中却是疯狂的灼热。 “哈哈哈哈哈!就凭你?也配杀我?!” “本道爷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那小东西是李鹤飖剩下的神志结成的灵胎!” 第六十九章 孰真?孰假? “哈哈哈哈哈!就凭你?也配杀我?!” “本道爷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那东西是李鹤飖剩下的神识结成的灵胎!” 见到身下之人被他掐得通红的脸上那一双震惊的眸子,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两道暗光,他笑得更兴奋了: “李鹤飖那至阳的功力我消化不了,可你不一样——” “黎芊音,你这至阴至纯的灵力可正是本道爷所需要的!” “阴阳结合——今日便炼了你,道爷我若是成了仙,定会分你一个头功!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年轻道士双手束得更紧了,面上尽是疯癫与贪婪。 黎芊音微张红唇,痛苦地呼吸着,满眼都是囍字的红色,瞬间将她湮没。 “去死吧哈哈哈......” “啊——” 耳边回荡着男人的狂笑,黎芊音大叫一声,腰间一用力,挺身坐了起来。 “你没事吧!” 她抬头望向声音处—— “李鹤飖......” 房间依旧是破旧道观中的陈设,窗户纸完好无损,被偶尔穿过的风吹出几阵哗啦啦的纸声。 李鹤飖点了盏烛火,桌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灰。 对方伸手探上她的额头。 “做噩梦了吗?” 见她不回答,李鹤飖转身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 “这道观邪性得很,就连我也刚刚梦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不在这里呆了。” 她算了算时辰。 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半夜三更。 黎芊音盯着他递过来的茶杯,沉思片刻。 “你那日为什么要让耶律德谨要求与邺朝和亲?且点明了只娶李云窈?” “嗯?” 李鹤飖挑了下眉,眼中神色暗了几分,随后漫不经心地开口: “这你还猜不到?自然是叫那李尘进爱而不得心生怨恨,借机离间那中原势力。” “嗯......原来是这样......” 黎芊音似笑非笑地看过去,盯着他那张俊俏的面孔,眼睛微眯。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瞧见她那一副含着几丝歹意的面孔,李鹤飖不禁想笑,一手将茶具放了回去,另一只手摸上她垂在肩侧的长发,来回摩挲。 “刚才做了个梦,还以为你是假的。” 她玉葱般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处,轻轻捏了捏。 “却不想......” 她倏然扣紧他的尺脉,一只极小的虫子迅速地钻进他的皮肤,直逼心脉! “你果然是假的。” 感受到左臂活动有些吃力,这李鹤飖另一只手立即朝着她的面门抓了过去,却被她灵巧地躲过,顺势一击—— “呵,死道士,这点雕虫小技,还是留着上街杂耍吧!” “黎芊音!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李鹤飖捂着心口,嘴角渗出几滴血丝,吃力地闪躲着她招招致命的进攻。 “还要我慢慢跟你解释吗?——你倒是聪明得很,只是和亲一事,却是耶律德谨自己提出来的,你这道士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什么道士?!黎芊音!你醒一醒!我是李鹤飖!” “是吗?”她冷笑,“那你倒是讲讲,刚才那番回答,你如何自圆其说?” 玄衣男子一怔,他也不知如何说起,刚才脱口而出,竟也如不受控制一般。 “或许是我睡多了,也没想太多。” “哈哈哈......别装了,你这黑心道士,以为用这障眼法就能在幻境中杀了我将我炼化?!” 黎芊音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 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冲动了?! 可不等她多想,那李鹤飖却如变了一个人一般,接着她的话狂笑起来,表情如那红衣道士如出一辙。 他也不多言语,不知从哪摸出来她的长剑,飞身朝她刺过来。 “果然!” 黎芊音在榻上微微一折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利刃,顺手拽过一个枕头,迎着剑风挡过去。 长剑穿枕而过,险些刺到她的眉心。 既然是幻境,那便如同六合迷障一样,唯一真实的,只有眼前这个假的李鹤飖。 既如此,唯有杀了他,才能破了这幻境! 就在对方再次运气一击时,黎芊音扣住无名指,捏了个诀。 瞬间,男人仿佛如万箭穿心般揪住自己心口处的衣服,痛苦地大叫一声,跪在地上,身子猛烈颤抖。 见状,黎芊音继续聚炁念诀,随后足尖一挑,将他手中滑落的长剑带了起来,稳稳地落在手心之中。 “小......小妖女......” 李鹤飖长睫剧烈地抖动着,跪倚在墙边,一边难忍这噬心之痛疯狂地撕扯自己的上衣,露出大片结实白净的肌肉来,一边艰难地喘着粗气,细碎的汗珠从额间渗出,神色挣扎地看向她。 黎芊音原本想抬手刺下去的长剑停滞在半空中。 这称呼,只有李鹤飖才会这么叫她。 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看到她有些迟疑,男人深黑的眼中划过笑意。 只是这笑却被黎芊音瞬间捕捉到,一时间更是怒火滔天。 又被骗了! 这一次,黎芊音一手扼住对方的下颚,另一只手反手持剑,毫不留情地割向对方的喉管。 “你......真的要如此吗......” 动手前,她听到男人虚弱的声音。 “等你下了地狱,阎王会同你慢慢解释。” 虽知道是假的,但是亲眼看到「李鹤飖」死在自己手里,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唰”得一声,血光四溅。 男人倒地,喷涌而出的鲜血落在自己脸上,一片红色铺天盖地卷土重来,她又回到了那个歪歪扭扭贴着“囍”字的床上。 紧紧掐住自己喉咙的手放松了半分力气,她缓缓眨了眨眼睛,看向对方,却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你......真的要如此吗......” 一身红衣道袍的男人,言语中尽露苦色。 “我们如今,竟真的形同陌路到如此地步吗?” “假的......都是假的......” 她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沙哑着嗓子开口。 “我是真是假,你认不出吗?” 红衣男子弯下身子贴在她耳边低声说。 男人的碎发扫在她的脸上,远看,仿佛一对温情缠绵的恋人,可于她而言却如无数蛊虫从皮肤上爬过。 噬目、噬身、噬骨。 “也罢,自从前尘旧事,我哄你回头,你便至今也不肯信我......” 他叹了口气,抬手抹掉黎芊音眼角挂着的一滴泪。 “也罢......” 红衣道袍的李鹤飖,看她的眼神中,满是悲悯。 第七十章 献祭 “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黎芊音一巴掌拍开红袍男人的手,怔怔地看着对方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你是那黑心道士做出来的幻像......呵......别想骗我......” 她心中如浸在冰水中一般凉,在那一片血红的喜榻上连连后退,缩在床角。 突然,她赤着脚在床上站起来,提起红裙便要往外冲: “待我回去,亲自找李鹤飖问个清楚便知!” 还未迈出一步,便被眼前人伸手掐住腰按了下去。 “芊音,是我啊!我就是李鹤飖啊!” 头晕得很,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是真是幻。 “嘻......是我啊......新娘子......” 血色中那双焦虑的双眼一下子狞笑起来,带着凌厉的疯叫。 成年男子瘦高劲壮的身体上,竟转而变成了一个婴儿的脑袋! “我就是李鹤飖啊哈哈哈哈!!!” 漆黑窟窿般的双目中泛出大量的黑紫色浓稠的液体,滴在床单上,“滋滋啦啦”地腐蚀了几个焦洞。 “你我既前世已有了夫妻之实,不如今世也再洞房一回,助我登那成仙之路——” 尖细的嘶吼骤然停止。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温润的低语。 如听仙乐耳暂明。 “如何呀?” 陌生男子扬唇浅笑,伸手点了她肩上两处穴位,黎芊音顿时整个人酸软在榻上,半点元炁都无法聚起。 他理了理她身上早就被换上的喜服,一张俊脸上纤长的睫毛晦暗不明地垂下来。 黎芊音看着眼前这双冰冷不带有一丝情欲的眸子,身体只如坠入冰窟。 他似乎也并没有半分要冒犯她的打算,就连那歪歪扭扭的大红“囍”字都显得分外可笑。 倒像是只为应个景。 男人眼神平静,手中拂尘朝着臂弯出随意一搭。 往那一站倒是有七八分仙风道骨的姿态来。 不等他传唤,门口处自觉地进来两个道童。 脸颊上红扑扑画着两个圆圈腮红,用白粉扑上的脸低低地垂着,遮住了满脸的惊惧。 两个孩子抬着一个半人高的丹炉,搁在黎芊音面前。 随后二人跪伏在男人脚边,一动也不敢动弹。 可下一瞬,却将黎芊音震撼地猛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两个小小的孩子像是疯魔了一般,从怀中取出一把菜刀,坐在地上砍向自己的双脚! 黎芊音倒吸一口冷气。 即便是前世杀人如麻的魔主,她也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道童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可见他们并非没有意识。 可这孩子的双手却丝毫没有迟疑地砍向自己的骨头,一下、两下...... 鲜血四溅,他们竟生生将自己的双脚剁了下来! “大人,这脚日行万里,是污秽之物,要不得。” 是孩童稚嫩的声音。 道童转了个身子跪在地上,朝红衣道士磕了三个响头,随后颤颤巍巍地,居然再次拿起刀砍向自己的胳膊—— 砍刀的手法生涩没有半分技巧,纯粹是靠着蛮力。 不一会刀刃便被磕得卷了边。 而那红衣道士却翘着腿坐在她床边,指尖扣住她的尺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大人。” 两个道童倒在一片血泊中,右手护住左腕汩汩流出的血,又一次虔诚地磕头。 “弟子留着右手,是为能侍奉大人。” “大人?” 命脉被对方拿捏在手中,黎芊音不得不暂时耐着性子好言问他,“你一个道士,为何他们会如此称呼你?” “呵,”他挑着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睥睨了她一眼,嘴上却答非所问,“他们本想奉我为神明,我拒绝了。” 黎芊音心中冷哼一声,看了一眼这个阴晴不定的疯道士,默默盘算起如何脱身。 “别想了,黎芊音,”红衣道士开口,一语道破了她心中所想,“待他们献祭完,便就只差这最后一味药引。” “既然来了——” 他将少女往自己臂间顺势一带,附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嘻......本道爷今天也带你开开眼,给你个看我成仙的机会。” 空气中漂浮着腥臭的血气。 黎芊音望向那两个几乎变成“人彘”的道童,呼吸一滞—— 那二人瞪大了双眼,表情僵硬如死物一般直愣愣地看着她。 可唯一仅剩的右手却上下忙碌着,用已经钝了的刀一层一层划开自己的腹部...... 血混着油脂和皮肉瘫了一地。 闻着那一股腐烂的恶臭,黎芊音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滚,差点要吐出来。 “忍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钳住她的脸颊,将她的嘴用力捂住。 “别脏了我这献祭的仪典。” 他眼中划过几分嫌弃,可再次看向那血淋淋的场面时,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松开她,掸了掸衣袖。 “差不多了。” 他一挥拂尘,便将那一堆烂在地上缓缓蠕动的肉体丢进了丹炉中。 “唰”得一声巨响,炉中火苗瞬间窜到数米高,一时间火星四溅。 他双手顾不得烫,扒在丹炉边,朝里看进去。 只见那原本赤红的烈火竟转而变成了妖冶的乌紫。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只需最后一味药引,便要成了!哈哈哈哈哈!” 炉底的惨白的人骨被一寸寸地烧黑,发出蛇吐信子般“嘶嘶”的开裂声。 红衣道士闪身到她面前,伸出手握住黎芊音的右腕,将她拖到丹炉边,笑得一脸奸邪。 “就要神功大成了!” “你来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他大笑着将她往前一拽,黎芊音无法运气,只得由着他将自己丢在炉边,任由火舌舔着她探进去的指尖。 “别怕。” 他眼中火焰跳跃,尽是狂热,随后指尖在黎芊音腕间轻轻一划,那纤细白皙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顿时被割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涌出大量的鲜血出来呲道丹炉里。 火渐渐地小了下来,带着些许诡异的蓝色。 正当原本倚在这红衣道士身上的黎芊音睁开眼,强撑着身子向炉中看去的瞬间。 “嘭——” 丹炉爆发出一声巨响。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哈哈哈哈哈哈......道爷我要成仙了!!!” 他笑得有几分癫狂,伸手拿起炉中那倒出来的唯一一颗丹,便准备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时—— 身边的少女不知何时冲破的穴位,手持长剑,聚炁朝他心脏处尽全力一刺!!!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痛得手指一松,那丹药滚落在地,掉在那一堆道童留下的残尸中。 “芊音......你为何......” 李鹤飖站在房门口,一脸茫然。 双手被利刃割破,无力地搭在刺入自己腹中那把剑上。 鲜血滴落在地。 黎芊音此刻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她一下子松开刺向对方的剑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