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红楼从丫鬟开始》 1 赵六 仲秋的天,北方地区已经冷得不像话了,清早起来手伸出被子,能冷得人直打摆子。 将那件梆硬的棉袄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摸着内里还冰凉凉的夹层,赵六一咬牙一闭眼,硬着头皮套上身。 好容易捂进来的一点热乎气儿,随着她套了单袜的脚伸进坚硬的棉鞋里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还没等打抖的牙关松下来,就听门外有人喊她: “六儿啊,你去看看你三姐在做什么?这皮痒的丫头,让她去打个鸡草还要推三阻四,看老娘回头撕她的皮!” 这是她的老娘。 不对,这是这具身体的老娘。 赵六原也不叫赵六,她原本叫赵陆,是a大计算机系的大二学生,不就是在选修的公共课上打了个盹儿,哪曾想一睁眼就成了这五六岁的赵六。 豆丁大的孩子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身量也没发育,穿了鞋站起来还没炕边的柜子高。 唉,想着一个多月前这家的爹上了粮税之后,家里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又养着七个孩子,当妈的火气旺得不得了。 赵六不敢触她的霉头,系好棉袄上的带子,随着门外欸了一声,又怕老娘觉得她敷衍,补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也不是个省心的玩意儿,大家都起来了你还在挺尸!都说女仔是前世的债,我看你生来就是找我讨债的!” 赵六看了眼炕尾还在呼呼大睡的赵麒,不满的撇了撇嘴,又翻了个白眼。 姐姐们都叫一二三四五六,偏他叫赵麒。 七,麒。 重男轻女的鬼地方。 心里哀叹一声,她刚来那会儿,因为心情郁闷晚上睡不好觉,小孩子家难免撒娇赖床,谁知大冷天的竟让老娘拿着柳条揭开被子就那么光着身子抽了一顿。 痛了她好几天! 天可怜见,她赵陆活到21岁,她的爹妈从来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穿越第三天就挨了一顿抽,光想一想她就又痛又气,恨不得一头栽进池塘里再死一回。 可当她看着池塘水面上,一层薄薄的浮冰盖着浑黑的水时,又觉得这死法未免太埋汰。 不如上吊? 看着那歪脖子树,又看了看自己三尺出头的身材。 算了算了,原身还是个没见过几天世面的豆丁,如今乍然让她占了身体,她若是再拿着别人的身体去寻死,那还算是个人嘛! 好死不如赖活着! 别扭了好几天,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尤其看着手心那个马桶大小的储物空间,这不是天选穿越女是什么? 活该她要在这鬼地方扬名立万! “赵六!死丫头又死哪儿去了?你找没找到你三姐!算了算了,你别找了,快来给我帮忙。” “欸,来了来了!” 呜呜呜,不是她赵六软骨头,实在是这老娘太凶悍。 赵六狗腿的一路小跑到院子里,接过了喂鸡食的盆子,她需要去池塘边将这盆子洗干净,再等着赵三打鸡草回来剁碎了姐俩一起喂鸡。 跟在彪悍老娘身后,提着和自己一样高的鸡槽,幸亏鸡槽是由干竹子一劈两半而成,否则这沾满鸡屎的槽子,她还真没办法处理! 眼见着老娘煮了饭,喂了猪,又支使赵五扫了院子,里里外外一通忙碌,那小有姿容的脸在秋日轻寒里渗出了点点薄汗。饶是如此,从屋子里进进出出时她依旧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还在熟睡的赵麒。 同人不同命啊! 赵六喟叹一声,认命的捡了一把稻草,蹲在池塘边用那脏水刷起鸡槽来。 “六妹,快别刷了,和我回家去!” 正撅着小身子吭哧吭哧刷得起劲,就听见身后赵三的声音传过来,可是她的鸡槽没刷干净,就这么拿回家肯定要挨骂的。 “你先回,我片刻就来。”赵六头也不回的应付到。 池塘离赵家就二三十米,真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能听见了,真不知道这赵三怎么回事,离家几步都这般小心翼翼。 拍花子的还敢在家门口拍人孩子不成? “你又不听话!你赶紧的,我背着鸡草太重了。”赵三跺跺脚,走两步转身发现赵六没跟上来,又催一句,言语间有些急切。 都是彪悍老娘给孩子们吓的,赵三也不过十来岁的光景,已经为底下几个妹妹挨过不少骂。 估计是怕老娘就见她一人回去,又得开骂吧?才要带上她一起回家,两姐妹同进退,挨骂也有伴儿。 自认为拿捏住了这些跟自己侄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心性,赵六把鸡槽淹在水里,用树杈子上上下下的按在水里泡了几遍,提起来就上前追赶赵三。 嘴里奶声奶气的喊着来了来了,你等等我呀。 洗完的鸡槽见了水,重量比来时沉了不少,姐妹两个一人抬一头往家里走,罕见的没有听见老娘的骂骂咧咧的,姐妹俩安安静静地剁了鸡草,安抚了一直咯咯哒哒个不停的饿鸡。 “这就是六小姐吧?哎哟,小小年纪也看得出来长得像你娘,又是个美人胚子!” 赵六刚洗完手,钻出厨房就被一个细瘦的老太拉住了手,上下一通打量,笑眯眯的模样漂亮话张嘴就来。 也不知道是赵家哪路长辈,赵六抿了抿嘴,正要客气几句,穷人家的姑娘,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着刺耳。 但是鉴于人家年长,说错了她也不好纠正,正想着怎么客气才符合自己这年岁的形象,就突然被赵三拖进了厨房,也不管彪悍老娘在外头如何叫骂,赵六插了门闩充耳不闻。 眼眶红红的看赵六,赵六不明所以,但是她身子还没门闩高,也并不耐烦去见年纪大的亲戚,于是就跟着坐在厨房火灶边上的木墩子上,默默的看赵三淌眼泪。 “你这憨货!笨死了!”赵三眼泪汪汪的数落她,满眼都是哀伤。 赵六最见不得小孩子哭,尤其是小女孩儿。眼见着对方眼泪越来越大颗,她也顾不上外头在说什么三两银子五两银子的,扯着衣袖就要去给赵三擦眼泪。 “你别哭了呀,哭多了眼睛痛。”她前几天被彪悍老娘揍,就是哭得太凶,眼睛痛了好几天! 2 四两银子 赵六被严娘子四两银子买走了,走的时候赵三拉着她的手哭得撕心裂肺,愣是被彪悍老娘抽断了三根柳条才拖回屋。 呆呆傻傻脑子还没转过弯的老六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进了严娘子的宅子。 对于自己被卖,一开始还有点惆怅,到后面就看开了,照这个年月下去,在赵家过的日子和被卖了有什么区别? 买她的人牙子人称严娘子,本姓王,山西人,嫁到严家没几年就死了丈夫,她自觉看透了人心,便不肯再嫁。 旁人家有个贞洁烈妇,那都恨不得供起来,不为什么,能免全家税赋呢! 原本严家也是这样,谁知道来了兵祸,好日子戛然而止,严家上下被迫逃亡,跑到这京畿边上,一无田二无宅,穷得是叮当作响,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后来跟着逃亡的家婆病重,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银钱后一命呜呼。 严娘子逼得没法,眼前还有个女儿要养活,于是就这么一推二就的做起了牙行买卖。 女人家做生意抛头露面的,她这一路可是没少吃亏,但到底是扛过来了。 只是大人是扛过来了,听闻严娘子那女儿偶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愣是在严娘子出门谈生意时就那么烧成了傻子。 估计是心有亏欠,严娘子做生意极少往那起子污糟地方去,对于赵六来说,这就够了。 此时赵六眼前就坐着那个傻子。 嘿嘿,嘿嘿嘿,妹妹吃糖,嘿嘿 那傻子见赵六直勾勾的看她,便把糖块从嘴里抠出来,直愣愣的往赵六身前递。 口水滴答的手掌上摊着一块糖果,一身月白色的棉布袄子裹着那唇红齿白的姑娘,不说话的话压根看不出来是个傻子。 真可怜。 可那又怎样?即便是个傻子,她的亲娘都一心一意的养着她。自己还不是傻子呢!就让亲娘四两银子卖掉了! 她没搭理那傻子,转过身面对墙盘腿坐下,摊开手看着手里的一角碎银子,严娘子给她的彪悍老娘的银子,又被赵三趁乱撒泼打滚悄悄塞到她手里,五钱银子,就是她的全部家资。 她将这角银子放在手心上的马桶空间里,心想赵三肯定要让彪悍老娘打死了。 赵六蹲在炕角,默默的抱紧了膝盖,她那清澈又愚蠢的大学生脑子,想不出来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生活。 正想着,就听见屋外人声嘈杂,没一会儿炕上就多了五个哭哭啼啼的姑娘。 “都在这儿等着,偏房有热水,自己去收拾收拾自己。一会儿有人来领你们,你们的命运,就看今天这一遭的造化了,自己好好把握吧!” 严娘子说完这话,弯腰嘿咻一下抱起那小傻子,打开帘子就离开了。 赵六来得早,又穿得少,再加上路上一路风吹,她那双小手早就冻得抓握都困难。眼见面前一帮小孩儿都在抹眼泪,她不想看,就挪着身子下了炕,转身往严娘子说的隔壁走去。 一桶热水,一桶凉水,旁边放着几块棉布巾子和一个木盆。 赵六一合计,费劲舀了两瓢热水在木盆里,手指试探的摸了摸,又加了一瓢凉水。 双手放进热水里时,只觉得周身的寒意都散尽了,这还没到十月就这么冷了,到寒冬腊月那该是怎样一番美丽冻人的景象? 再想着自己如今落到人牙子手中,命运如此多舛,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听着隔壁的呜呜声,哭有什么用? 到了人牙子手里,她们的户口性质就变了,想赎身得花钱,而她没有钱。 想跑? 五岁的豆丁能跑到哪里去? 原本以为拿的是种田文剧本,谁知道开局就是地狱模式? 赵六绞了一张棉巾子盖在脸上,思索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出路。 刚才那严娘子说什么来着?一会儿有人来领她们,命运如何就看今天的造化。 能说出造化两个字。 想来暂时不会被卖到那种不堪的地方去,如果是要卖给条件好的人家做丫鬟,应该不算什么好造化。 那就是要卖给条件很好的人家做丫鬟,毕竟只有大户人家,才会选自己这样几岁的豆丁回去,为的就是长线持有,规范化培养保姆丫鬟。 赵六脸上盖着温热的棉布,脑子里在飞速运转,她握紧拳头,暗下决心,就算要走一步看一步,那也要挑一条好走的路。 “快点快点,王娘子到门口了,你们都跟着来!” 听闻这话,赵六咬咬牙扔下棉布,转身跟着门外几个姑娘往院子里走去。 秋风萧瑟,太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却并不暖和,赵六拢了拢衣襟,试图盖住漏风的脖领子。 刚刚热水洗过的脸,冷风一吹就觉得面上干燥起来,她捶着眼睛就看见自己脸上两坨猴子屁股似的高原红,真冷。 早知道来得这么快,就不洗脸了,也不知道那什么王娘子会不会见不得自己这副鬼样。 严娘子教过的,有人来挑选的时候不能与人直视,眼神要看地面,讲究的人家是不会选性子桀骜的丫头的。 在脑子里勾画着着自己这副不堪的奴才样,赵六觉得自己堕落了,春风里红旗下长大的孩子,现在正在奴颜卑膝的像个货物一样等人挑选。 算了,只要不被卖去做皮肉生意,她忍! 兴许是她的模样入了那王娘子的眼,她连同另外两个面黄肌瘦的姑娘被带出了院子,院子外头停着一辆牛车,赵六被抱上车时就见里头已经坐了三个一般大的孩子。 她听见严娘子在外头说,“都是身家清白干净的,我亲自去的,您放心,这是身契。” 牛车笃笃的摇了起码半小时,感受着身下一会儿石板路,一会儿土路,又变成石板路时。 耳边的声音热闹了起来,赵六倒是想掀帘子看一看,可是那王娘子就坐在门口,感受着对面时时打量的目光,她一路上窝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更遑论掀帘子看看了。 正思量之间,就听那沉默了一路的王娘子开口了,只见她捋捋衣襟,端坐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 “你们今儿去的地界儿可是这满京城顶贵重的人家,都给我绷紧了皮仔细别出差错,要是让人家挑了错出给撵出来,可别怪我王二娘心狠。” 赵六垂眸眼珠子一转,满京城都顶贵重,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家?王子皇孙?公侯宰辅? 很快她就能知道了。 牛车穿过闹市,转进了一个清净的街区,片刻后在一角朱红色的小门前停了下来,赵六和其余几个姑娘下车在王娘子身后站成一排,王娘子刚走上台阶去,正要敲门,就听见小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哎哟,这时辰可巧,等你多时了,快些进来罢。” 两人你来我往的寒暄几句,就招呼一排小丫头进门。 3 被卖 甫一进门,赵六就觉得鼻端空气温润,香风阵阵,果然是个顶贵重的人家。 她从前逛贴吧,听说有格调的老派土豪会定期请人在宅院里燃香,还分时令节气燃不同味道的香料,就是为了让主人在家时心情愉悦,待客时也倍儿有面。 赵六两辈子都是个糙人,不懂香道,闻着这股暖洋洋的香气,只觉得比自己从前闻过的所有大牌香水都好闻。 情不自禁的深吸一口,正沉醉时就听前头喊一声,到了。 到哪儿了? 赵六同另几个姑娘站在门厅回廊下,挤挤插插的挨在一处,几分钟后就见到几个个穿酱色褙子的婆子鱼贯而入,连余光都没给几个丫头。 等到全都都落座,坐在主位的那个婆子喝了口热茶后,气氛才热络起来。 买个丫鬟,规矩还这么大,赵六一时也不知道这里算不算好去处了。 “让咱们先看看王婆子这回挑了些什么货色,要是再不合二奶奶心意,恐怕咱们往后,就见不着咯。”这话出口,围坐在下首的另几个婆子都捂嘴轻笑起来。 这话里有机锋,赵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王婆子笑道: “我这几个丫头,那都是比着二奶奶的话找来的,要不是您几个发话,我这几个当闺女养的,可舍不得带过来!” 闺女似的丫头?赵六一阵牙酸,不得不佩服古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她们明明两小时前才第一次见面。 “愣着做什么,都把头抬起来,让我这几个老姐姐好好瞧一瞧!” 突然被cue的赵六,来不及做表情管理,就那么木愣愣的抬起头。直直对上了上首几个婆子的眼神。 完了完了,这顶贵重人家的HR指定是看不上她这样的木头桩子了,大好的offer眼见着就要泡汤。 只见那个梳着堕马髻,着酱色褙子坐在下首的婆子,从她们一行人的脸上挨个看过去,朝上首的人也不知道比划了什么。 两人相视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王婆子又在自顾自的推销她们几个,上前推开赵六,一手抓起身旁那个姑娘的手,对着那婆子说,“这可是个美人胚子,姐姐们可得看看,老婆子我走了多少地方才得这么一个好的。” 那姑娘也许是吓着了,战战兢兢的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面色涨得通红。 上首那婆子眉头一皱,嘴上却笑叱道:“哼,你这老货,干瘪成这样也敢说美人胚子?” “可不是,病怏怏的,一时也不得用,也不知养不养得大”底下有人附和。 听完这话,王婆子顿时面上笑成朵菊花,这是开始讲价的节奏。 讲价好,能讲价说明人家已经有瞧上的了,今天这一趟可是没白跑。 于是喜笑颜开哎哟哎哟的忙说不敢唬你,你再看看这几个,个个都有特色,小小年纪就能绣上一尺布的绣花了。 那副上赶着推销的样子,恨不得把几个女孩儿全部打包送过去。 这下赵六是真的震惊了,那姑娘眼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一尺的绣件? 她连A4纸大小的十字绣都得绣一年! 果然这顶金贵人家的丫鬟不是谁都能做的,她现在一点都不生气刚刚被王婆子推开了,这活计她真干不了。 还是另寻出路吧。 那堕马髻酱色褙子的婆子走到几个小姑娘身前,抓小鸡仔似的挨个摸了根骨,又让另一个婆子陪她去隔壁间。 众姑娘被撵羊似的带到隔壁暖阁里,赵六正迷惘时就听那婆子喊,“把衣服都脱了吧!” 暖阁里就留了两个婆子和众卖身的姑娘,陪着过来的丫鬟脸蛋红红的检查了门窗,然后关门出去。 !!! 赵六明白了,这是入职体检。 她站在原地跺了跺脚,片刻后身上寒气散去,见还在扭捏的另几人,她自顾自解开了衣领的盘扣。 见对面神色满意地点点头,赵六的心情过山车似的,刚刚还以为落选了,现在却又说行了。 这大户人家折腾人可真是有几手啊。 不就是看看皮子嘛,她闭着眼睛脱得只剩条亵裤,正犹豫着要不要扒掉最后一丝尊严时,就见身旁的姑娘都满脸通红,她也难得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心里却腹诽,拜托,都来做奴才了,还扭捏个屁呀! 那婆子制止了她脱裤子的动作,淡淡询问赵六,“身上可有不雅观的疤痕胎记?” “没有。”真没有,语气笃定的样子逗得那婆子笑起来。 她才五岁,哪里有什么受伤的机会? “好,穿上吧,你先去外头等着。” 赵六一听,麻溜的提上衣服,这暖阁里虽然暖和,但是真脱光了却也觉得冷,身上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不断地冒,她扣好最后一粒扣子,顾不上行礼,转身就出门去了。 人生啊,处处是服从性测试。 她回到廊下,心里止不住发抖,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在这顶金贵的人家。 看着上头你来我往杀价的几人,她也明白这些人做不了主,现下就是磨嘴皮子而已。 真正拍板的人肯定是那位二奶奶。赵六盯着脚上簇新的不合脚的棉鞋,是为了来大户人家面试,王婆子给她们买的。 少不得一会儿还得还回去。 想她赵六,早上还在喂鸡,晌午刚过,她就站到了这顶金贵的大户人家宅院里。这是一种怎样的命运造化?太能捉弄人了。 感受着腹中饥饿,她心中也明白,已经被推上了这条路,往后恐怕处处都是身不由己了。 王婆子还在夸那个会刺绣的姑娘,夸得天花乱坠,仿佛这家人不买那孩子就是天大的损失。 几个姑娘陆陆续续的都从隔壁暖阁里出来了,那堕马髻婆子俯身在上首的身边,边说边示意她看廊下的姑娘。 片刻后,上首的婆子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折痕,往姑娘们面前走过来,嘴里对着王婆子说道: “我堂堂荣国府还少得了绣娘不成?得用身子骨这么小的孩子?没得伤了阴德!” “罢了罢了,今日事忙,我也不跟你啰嗦,你且稍坐。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随我来吧。” 包含赵六在内被点到的孩子,又跟着婆子往更里头的院子走去。 赵六浑浑噩噩的跟在人群中,脑子里紧绷的弦就快要绞断,荣国府?哪个荣国府? 可是姓贾? 4 荣国府 “采买个小丫鬟,当然是用不着二奶奶出面的,只是这次不知怎么的,奶奶竟说要亲自瞧一瞧。” “二奶奶要亲自选?那肯定是有她的道理,你快去,下晌我休息,等你回来咱们一同出府去。” 那酱色褙子的婆子领着几个小丫鬟,沿途不少人同她打招呼,一行人走走停停,几个丫头难免好奇周遭,没见过世面似的东看西看。 只有赵六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婆子见了,更是越发满意身板小小只顾低头走路的赵六。 告别熟人后,边走边嘱咐,语气里三分自豪七分炫耀道:“咱们荣国府可不是那等不入流的人家,你几个若是得了当家奶奶眼缘,自然是有留在府里细细观赏的福分,快些走罢,否则你们可赶不上回去吃晌午饭了。” 这是要她们不要乱看,周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丫鬟小厮,自然不可能是内院。赵六余光打量着雕廊画柱,园中山石掩映,一派富贵气息。 一个下人住的地方都这么豪华,那主人居住的地方该是何等的奢靡? 她还沉浸在猛然听到荣国府这个名号的惊吓里,自然只有老老实实跟着走的份,只是不知道此荣国府是不是彼荣国府了。 昔有曹公著红楼,流传数百年依然经典依旧,四大名著里红楼的名号经久不衰。 无数个小学初中高中必读书目上都有它的身影,那是一本人物繁多,故事冗杂的经典著作。 非常好! 好就好在,她一个从来没有完整读过红楼的人,都知道故事走向和结局。 牛嚼牡丹,囫囵吞枣,猪八戒吃人参果。 说的就是赵六从前对红楼的态度,读起来暮气沉沉的,她不喜欢。因为她不喜欢,所以囫囵的就看过去了,根本不记得里头的细节。 更遑论捋清楚繁杂琐碎的人物关系。 赵六边走,边在心里把古今中外九天神佛诸子百家拜了个遍,这鬼地方,可千万别是她知道的那个荣国府。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 二奶奶事忙,她们过去的时候二奶奶正陪同王夫人在操持宝二爷挑丫头的事儿,只扫了她们几个一眼,问了一嘴都是哪里人,然后纤手一挥,都留下吧,还一人赏了一角碎银子。 等调教好了,她看过了,再送过去。 赵六不知道这个送过去是送到哪儿去,但她听清楚了来来往往下人嘴里说的宝二爷。 纵观历史,还有哪个顶金贵的人家围着个什么宝二爷打转? 多新鲜啊,头一遭遇这荒诞事,竟然是穿到书里来了。 她手里捏了那角碎银子,从善如流的跟着婆子往后院去,那是太太赏的。 碎银子上新铰的口子有些扎手,赵六被银子一刺,顿时回过神来,甭管是哪个荣国府,这么大方的主家可不多见。反正是工作,在哪里干不是干? 手上搓一搓银子,感觉比马桶空间里那个五钱的还压手些。 那婆子也许是要去同人牙子交接,将四个小丫头转交给一个丫鬟,叮嘱让她先带她们去院子里。 一行人在回廊里左拐右拐,出了院门又进院门,走到赵六脚底酸烫时才听那小丫鬟说到了。 “这是二奶奶的陪嫁,你们得叫她吴娘子。”那小丫鬟嬉笑着脸,将一众小丫头交给了一个浑身桂花头油香的红褐色比甲婆子,嘴里介绍道。 那婆子板着脸,催促问:“二奶奶都见过了?怎么说的?” “都见过了,说是先调教着,得用了再让太太过目。” 婆子没搭话,点点头,就辞别那丫鬟,领着几个小丫头入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到拐角处时打开了墙上一个极小的角门。 赵六人小,跟在那婆子身后,看不清环境,只见朱墙亮瓦,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荣国府里的阳光都自带一股香风,但那也抚慰不了她脚底的酸痛,今天一上午快把半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三转四绕,正当赵六昏头转向之际,终于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你们几个丫头,先一处住着,下晌自有人过来教你们要做什么。” 四个孩子,最小的如赵六五岁,最大的么,她听那婆子说也才七岁。 造孽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在现代那还是父母怀里的宝儿,哪就用得着自食其力了? 赵六年纪小,那几个大的能选上也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当着婆子的面,众人一番谦让之下,她得了个位置不上不下的床铺。 小小的偏房里,一屋子摆了六张床,最里头那张靠着窗户,上头有被褥家当,一看就已经有人了。 她们既然谦让着让她选,那她就毫不客气地选了那已经有人的隔壁张床。 见众人轻轻舒了口气,赵六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大家都不觉得她选的是个好地方。 按照她大学住寝室的经验,靠窗的床位才是最好的床位,远离大门,不必受进进出出的门风。靠着窗户,采光又好空气又清爽。 可能是因为这里地处北方,大家都觉得靠门靠窗不是好地方,余下三人分别挑了门后,墙边这种温暖的地方。 那婆子见他们选好了地方,打量了一圈之后带着四个小丫头抬脚出门去。 “既然选好了住处,现下也晌午饭点了,先去隔壁吃过午饭吧。” 四个丫头都是只身一人进的贾府,自然是对方怎么安排大家就怎么做。 又跟着那婆子鱼贯而出,从回廊下走到饭堂。甫一进门,赵六就看见已经排排坐好了二十来个比她稍大的孩子,面前的长条桌案上摆了两大盆菜。 一盆是红萝卜白萝卜炖的什么肉汤,汤少料多,上面飘着点点肉花,另一盆是酸香四溢的醋溜白菜。对于半个月都没吃过饱饭的赵六来说,这荤素齐全的家常菜,不啻于满汉全席。 双眼发光的等婆子在边上和她们说了用饭的规矩后,四人分开两两对坐,那婆子自己则净了手去了帘子后面的另一席。 赵六抓着个饼子小口而快速的啃,在脑子里重复了好几遍,饭点是十一点,不能错过,错过了就只有剩饭剩菜了。 5 张三李四 “你们刚入府,又年纪小,这府中的规矩我就细细同你们说一说,若是遇上不懂的就来问我!” 吃过饭后,赵六一行新丫头站在廊下听训,上首的婆子喋喋不休的说了十来分钟,要归纳在一起那就是: 进了府,就好好干活,主子的命令比天大,不过鉴于她们一时半会儿也伺候不到主子面前去,这条先按下不说。 最主要还是,听话。 “这该看的不该看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们心头需得有杆秤,别犯了事让主子不爽快,一次两次尚可回旋,要是接二连三的犯,就得拿了错处发卖出去,出了荣国府的门子,可就没这么好的日子过了!” 四个小丫头点头称是,卖身成丫鬟的第一堂课就是被敲打一顿。 有了一起上课的接触,四个小丫头迅速熟稔起来。 下了值几个小豆丁也不敢乱逛,俱是齐齐的回宿舍待着。 小孩子吃了顿饱饭,性子就活泼起来,已经能互相说上几句话。 只是也不好喂诶欸的叫着。 “我叫王七,家里排行第七,是九月里生的,今年七岁,你们呢?” 有人带头开始自我介绍。 那两个都说自己六岁,一个是三月的,一个是五月的。赵六在一旁听着,不自觉抠了抠耳朵,多冒昧的名字啊,三月生的那个叫张三,五月生那个叫李四。 一时间赵六也不觉得自己这个名字难听了,不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强? 她年纪最小,又初来乍到,今天也算见识了古人是多么的早慧,她更加不敢贸然去结交任何人。 于是捏着裙角怯生生的说,“我叫赵六,既行六又是六月里生的,今年五岁。” 下晌有人带着她们去库房领了衣裙被褥和姓名腰牌,衣裙里还有一对做工精致的铜蝴蝶卡子。 主子还没有赐名字,她们就还按自己的名字叫着,腰牌是一块巴掌大的楠竹片子,也不知道古代人是用什么打磨的,比七个小老头盘出来的还要光滑,上头用油墨写了赵六两字,穿上绳子就是临时腰牌了。 赵六看那蝴蝶卡子新奇,她小时候头发少,从来别不住卡子,等年纪大了又过了别卡子的岁数了。 如今穿成赵六,虽然发质干枯,但发量勉强够扎两个丫鬟髻,那蝴蝶卡子别在头发上,随着人行动之间,蝴蝶上的弹簧触角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栩栩如生。 一行人回到宿舍,放下床褥衣衫后又要去听训了。一直被训到太阳西斜,才再次回到寝室来。 厚实的棉花褥子垫在身下,赵六坐在床上套着枕头芯子,枕头里灌的是谷壳,可以根据脑袋的形状团成各种高度,晚上睡觉时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床头上有个柜子做的屏风,就是这个带着储物功能的屏风将两张床分隔开来,床一侧靠墙,如果一侧再挂上个帐子,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 可惜不让挂帘子。 不过这也比在赵家睡大通铺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她并不怀念赵家,自打穿过来,她都没吃过两顿饱饭,倒是进了荣国府,第一天就吃了两顿肚儿圆。 这日子才算好过,赵六睡了穿越以来最香甜舒适的一晚觉,梦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现代。 正当她还在回味和朋友们一起分食榴莲蛋糕时,就听见耳边有人推喊她,赵六妹妹,该上值了。 上值? 哦哦,上值。 在听到自己从下个月起每个月还有二百文月钱时,赵六洗白菜的身影更加诚恳勤快。 二百文钱,她问过厨房的采买娘子,足足可以买十斤猪肉!虽然换成人民币也就两百来块钱吧,但那可以纯净赚。 更何况以后还有得涨,听闻院子里的洒扫丫鬟一个月还有半吊钱。 一时间赵六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几百块怎么了?上学的时候她还发过三十块钱一天的传单呢,扣掉来来回回的路费和水钱也没剩什么,那可比国公府里的工作累得多。 “快,将这些芥菜茎洗了去,鸳鸯姑娘点名要的酸笋鸡皮汤,耽搁不得。” 那厨娘从案板后面掏出来一把小菜,递给正在井边洗白菜的赵六,吩咐她优先洗这个。 赵六手里动作不停,仔仔细细的将那芥菜茎清洗了,生怕里头夹着泥沙污垢,洗净后又拿了个小碟子端到那厨娘身旁去。 小小的身子跟灶台差不多高,站在一旁陶醉地吸了口气,夸那厨娘好像在做满汉全席。 厨娘笑得花枝乱颤,说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满汉全席?她可不会做满汉全席。又转身检查了芥菜茎,然后微笑着夸她活干得爽利仔细,是个好孩子。 夸得赵六有些羞涩,她只是闻着那汤太香了,想再闻一口而已。听得人家这么说,又赶紧从厨房挪出来继续洗白菜。 酸笋鸡皮汤她不知道怎么做,但是鸳鸯姑娘是谁她知道的! 荣国府史老太君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要能耐有能耐,要体面有体面,还掌管着老太君的私库,能在红楼几百口子角色中脱颖而出,足够说明这位鸳鸯姑娘的能耐。 可惜,她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连这位鸳鸯姑娘性情如何,脾气怎样,她都不知半分。 早知道有这一遭,她保管把红楼读得滚瓜烂熟!不说倒背如流,也得差不多。 在厨房洗了三天菜,看了一天炉子,学了个糖蒸鸡蛋的手艺,赵六又被派到花园里学洒扫去了。 真的是洒扫,看着那比她高上不少的苕帚,她有些楞神。 “哎哟,这么点的豆丁,怎么也被派来洒扫来了?” 管理院子的妇人高声问道,十分不满,旁人要是看见了,不得说她故意欺压后生? “对不住娘子,我…奴婢是新来府中的,管事说要我们各处轮值,奴婢今日头一次到您这里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赵六觉得自己自称奴婢越来越顺口了,可每天可口饱腹的饭菜又让她不得不低头,离了这家单位,她未必找得到更好的工作岗位。 荣国公府在红楼里可是一等一的富庶,即便这个家族一直在走下坡路,那也是在辉煌中倒下的,她一个卖身的穷丫鬟,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为了保住工作,平常里赵六更加谨慎少话,只专心埋头干自己的活计,等人家实在是问到她头上,眼瞧着躲不过去了才肯多说几句。 说得多错得多啊,想想自己接触的仅仅是些最底层的丫鬟婆子,都个个生了十八副拐弯的心肠,说话办事又有条理又有机锋,她可不敢上赶着找不自在。 6 丫鬟培训课 新晋的小丫鬟们暂时不得用,分派的都是些轻省的活计,平日里除了在各个院子里熟悉自己的未来工作外,最重要的就是每日里午膳晚膳前学“规矩”。 每个饭口,都会有不同的婆子来教她们规矩,培训除了行走坐卧的礼仪,伺候主人家的技能这些主子跟前用得上的东西外,说得最多的就是忠诚。 软硬兼施,软磨硬泡…. 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婆子站在饭桌前,她们一溜小丫鬟站在回廊下,每日功课,要端端正正的站着听完,捱过老嬷嬷的提问之后才能去吃饭。 “主家人免你们流离失所,每日里瓜果饭菜,时令节气还另有赏赐,外头多少小门小户的小姐都过得未必如你们。所以需得将自己的荣辱同国公府的荣辱放在一块,只要忠心耿耿踏实办事,主子自然会记得你的好。” 这是软。 “若是有那吃里扒外的行径,损了国公府的名声面子,别怪二奶奶铁拳铁腕铁石心肠,要是运道不好去到那等黑窑子里,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是硬。 赵六对此不置可否,这流程看起来有点像巴浦洛夫的狗,要她们吃饭前得复习一遍下人准则,久而久之,再硬的骨头也能磨出奴性来。 她上学期间也有过几次短期实习,知道做老板的最喜欢这套了,老板的一部分工作,就是pua下属,程度差不多要到众人心甘情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哐哐撞大墙都不眨眼的程度。 封建社会也不遑多让。 但现下没有办法,只能盼着被磨出奴性来之前能离开这里,在此之前她只能竖起耳朵听,这些车轱辘规矩,赵六自认为做得很到位,倒不是她职业道德多高尚,只是拿了人家的工资,自然就该踏踏实实的办事。 更何况荣国府多大方?比那些光画饼不掏钱的小老板强十倍!她来还没有一个月,连月钱都没发过,奖金就领了两回了。 虽然只有几十文,但架不住积少成多,眼看就是年关了,赵六冲劲儿十足。 不知道攒多少钱才够脱籍。 这日吃过午饭,照例提着竹筐子去打理花园中间飘落的枯枝败叶,离得远远的就听见有人说闲话。 “今日可热闹,老太君的外孙女林姑娘来咱们府上了,听闻以后就在咱们这里住下了。” 啊呀,赵六一早就见众人忙碌,她还只当有什么庆典,原来今天竟然是是林黛玉入贾府的日子! 她的心被勾了起来,要说这黛玉,她没读完红楼都知道,真正的千金小姐,贵族女子,可惜呀,身体实在是差。 这还是头一回离千金小姐这么近,赵六有些好奇,曹公笔下的阆苑仙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借着身子小,一面捡着枯枝,一面听假山边几个婆子闲聊。 “可是敏姑娘的女儿?嫁去姑苏林家的?” 赵六一时对这些名字还对不上号,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黛玉的妈妈正是那个出嫁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的短命贾敏,史太君的亲生女儿。 “是她,听闻这林姑娘深得父母怜爱,怎的舍得让孩子住到咱们荣国府来?” 古代最看重宗族教养,黛玉年纪尚小,爹忙妈又没了,只好送到外祖家,一是有亲人看顾,而是为了将来婚嫁做打算,赵六在心中腹诽。 “哎哟,你新入府的罢?咱们敏姑娘啊,去了。这是老太君怜惜外孙女儿呢,接到身边来宽泛宽泛孩子的心,毕竟哪有做爹的亲自教养闺女的?” “哦哟,真是可怜,这般小小年纪…” 随着一阵开门关门的吱呀声响起,那边闲聊的下人如同惊鸥,草草结尾便四散开去。 “千金小姐要你可怜!快些做完活计,今日前头院子定有赏赐!” 赏赐! 赵六神色一震,吃了月余饱饭的小豆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穷孩子了。 虽然厚厚的棉袄也盖不住瘦小的身子,但脸上好歹有了不少光彩,赵六生了一张鹅蛋脸,杏眼丹唇间拢着一个秀气挺拔的鼻子,气色稍好些看起来就颇有童真,十分惹人怜。 只见她提着竹篮,三下五除二捡了一排花圃的枯枝,这些花木本就有专人打理的,她们要做的不过是日常维护罢了,眼见着就要到放饭时分,她估摸着时间悠悠的提着篮子往回走。 将枯枝败叶倒在柴房,正准备先去听训,吃过饭了再去领月钱。 工资又不会跑。 正掐着时间往下人的膳房走,没几步就看见同自己相熟的张三,张三脑袋上别着一样的铜制品蜻蜓卡子,正站在花圃边上左右寻找。 张三一看见赵六身影,就见她小跑着过去挽住她。 “哎哟,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去,就寻你呢!快些,今日表姑娘入府,二奶奶还添了赏钱,和今日的月钱一起发,你快去领,去晚了可就没赏钱了!” 赏钱! 这下连吃饭都没什么诱惑了,赵六将篮子一挎,“当真?” 说罢低头寻找自己的腰牌,府上规矩,丫鬟奴仆上值时必要带上腰牌,也好让主子不至于认不得人叫不出名字,这也是她们的工牌,衣食住行薪资保险一应福利全看腰牌来发放。 “好姐姐,你帮我拿着,我去领了月钱,晚上请你吃云片糕!” “你可快些,再一刻钟就要吃午饭了!”听着身后的声音,赵六举起手头也不回的挥一挥。 四下无人,她破了规矩双腿齐齐捣腾开小跑起来。 打工人不能放过任何一笔奖金! 从花园角门出去,穿过抄手游廊,再路过南角门,进去就是荣府的库房所在地。 也是发工资的地方。 虽然时常有下人奉命从里面进进出出,但对于赵六这种打杂的来说,库房是一个月只开一次门的地方。 站在门前。 眼见着三三两两的丫鬟婆子结伴出去,前头排队领月钱的只剩下两人。 那排在末尾的丫鬟一见赵六,虽然从没见过,却觉得无比亲切,走过来拉着赵六的手妹妹长妹妹短的将她迎了进去。 旁边管着钱框子的丫鬟正要收拢了秤钱的小秤,这是快准备散了。 怪不得这人这么亲切呢,原来是迎了自己这么个救星。 丫鬟间不成文的规矩,领月钱的时候最后一人算是耽搁账房丫头们下值,所以要稍微出点血请大家喝茶。 否则人家背后骂你不懂规矩。 只是今天这赏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茶水钱,赵六闷闷的喘着粗气,心里明白算是白高兴一场了。 上首的丫鬟对了她的腰牌,又在纸上记下什么,抬起头来时波澜不惊的眉眼看过赵六的长相,侧身点点头。 旁边就有人数了一串大钱,又拆开往上缀了一把上去,递给赵六。 工资! 新鲜出炉的工资! “今儿主家有喜,老太太高兴,二奶奶仁慈,按月钱比例每人涨一成!” 有人捧场欢呼。 赵六心里却像含了个苦瓜。 张三那耳朵怎么长的,明明人人有份,被她说得和先到先得一样! 再不开心也得把职场的面子做足了,赵六兴高采烈的捧着钱数了一遍,又摘下一把来握在手里。 “对不住各位姐姐,我竟是耽搁你们吃饭了!我头一回领月钱,不懂规矩,误了时辰,劳姐姐们在这冷天站这么久等我,这就请姐姐们吃个热茶暖暖身子,下次必不会再犯了!” 赵六人小,长得又白净,嬉皮笑脸的插科打诨起来莫名可爱。 她眼珠一转,见着进进出出的五个财务人,又将拿到手里的二百文钱放了30文回那个框里,嘴上客客气气道。 管财务的,那可是比主子还要耀眼的存在,不止不能得罪,还得想方设法搞好关系。 众人见小丫头片子又是作揖又是送茶水钱,原本加班的不悦也一扫而空,调笑起来。 丫鬟们并不计较钱多钱少,反正是个由头,月月都有进账。收了赵六递过来的茶水钱,对她的态度也松快了几分。 “瞧瞧,咱们府上竟有这么伶俐的豆丁,你在哪个院子伺候?” 赵六肉痛的见她们分了三十个铜板,原本这茶水钱该是她前头那个丫鬟付,但谁能想到自己才是那个压箱底的“福根儿”呢,但是现在看着能在财务大大面前留下姓名,三十文钱也不算什么了。 “比不得各位姐姐,我眼下在会芳园里当差,住在东侧院的群房里,姐姐们有空可过来喝喝茶。” 众人见状,笑得更是花枝乱颤,只觉得这个小小的豆丁说着大人话分外可爱,纷纷逗她有什么茶招待她们? 赵六这下可苦了,她才进荣府月余,哪里有什么茶可以招待客人? 头一回发工资,因为那耳朵瘸的张三,赏钱没了不说,还要从自己的工资里抠十块出来。 天知道自己平时喝的都是烧开的井水。 转瞬她又明白过来,自己住的是六人合住的屋子,里头空间狭小连张桌子也摆不开,这些丫鬟逗她呢。 她只好佯装羞涩的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7 烧火丫头 照例听了一通洗脑文学后,吃过晚饭四个孩子陆陆续续回到寝室来。 赵六早就累得不行了,翻过年关她就快七岁了,在荣府吃得饱睡得足,身量发育得飞快。 身体这一发育,就十分耗费精气神,每天做完活,她累得只想倒头就睡。 一屋子小孩儿的夜聊从来没有她的声音。 眼见着王七又开始闲聊起来,她打个哈欠,拿着木桶起身出门。从厨房提了小半桶热水回来时见她们还在聊。 “咱们这屋原是有个姐姐,你们有见过她吗?”王七示意她们几个看那窗户下的空床。 上头叠得板板正正的被褥好几天都没打开过,夜里也没见过人回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赵六倒是想说少打听别人的私事,屋子里少个人岂不是更宽敞? 要是六张床都住满了,那才是烦人事。 见大家摇头,王七又问:“今日我听说老太君的外孙女林姑娘入府了,听闻只带了一个乳母和个小丫头,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分去伺候林姑娘。 我还听闻林姑娘家世代簪缨,要是能去伺候她就好了,林姑娘定然是个大方的主子。” 你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懂什么世代簪缨,那黛玉是什么人?哪是她们这种才调教了月余的毛丫头能去近身伺候的? 赵六在心中连连腹诽,只觉得这王七愈发的异想天开,不顾实际。 洗完脸的水继续倒盆里做洗脚水,赵六坐在床铺边上边泡脚边拆头发。 天天梳丫鬟髻,头发都有些自然卷了,借着手里忙碌,还是不接王七的话。 大家心里都有数,王七自顾自说了几句,见众人并不附和她,于是也没趣的闭了嘴。 拆完头发,洗完脚,哈欠连天的和众人道晚安,赵六自顾自的倒头就睡着了。 想着今天新得的桃酥明天也要分那烧火的丫头才好。 厨房里烧水的丫头同她都相熟了,赵六给那丫头带过两次云片糕,那丫头投桃报李,每日给她留着半桶热热的滚水,不是她赵六勤快天天泡脚,只是这生长痛真是防不胜防。 这具身体估计是打襁褓里开始营养就不够,从身量抽条开始,赵六就夜夜被抽筋和骨头痛折磨。 也只有睡前热热的烫个脚,她才能睡一个安稳的整觉。 一晃,她都在会芳院捡了一个月草叶子了,会芳院的待遇实在是好,院子里有五六个小亭子,经常有主家来这边赏玩时,就会摆上点心坚果。 坚果嘛,赵六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主人家吃完了,还是被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分了。 倒是糕点这些经不住放的点心,时常是主人家前脚走,后脚剩下的就分给丫鬟们了。 忍着垂涎,赵六怕坏了牙齿,从不敢多吃,这个时候可没有牙医看诊。 倒是给她的人情往来增加了不少底气,主人家剩下的糕点,再粗糙也比她们这些小丫鬟吃的要好。 丫鬟之间的人情往来,大多就是你吃我一口我吃你两口,一来二去的感情就算处起来了。 这天早上起来,照例先去会芳院见了管事,分了昨天剩下的两块栗子糕,赵六用油纸小心翼翼的包了,借着放进怀里的空档,扔进了空间。 古人的糕点可不兴加什么胶质,板栗糕花生糕这样的甜点,外头都有一层酥皮,要是任由自己揣在怀里一起干活儿,等再拿出来就是一包面渣了。 留着一块品貌齐全的糕点,到时候拿出来送人时,人家一看,诶哟喂对方对自己这么上心,小心翼翼的护着一块糕点就为了送给自己,多精细的情谊呀! 她就是靠着这“情谊”换来了自己即便迟到也有好饭剩下,即便一个丫鬟身也能靠刷脸换来每天的洗脚热水。 今天这块糕点去贿赂谁呢?她领着自己的耙子竹篓,准备往花园去。 赵六从不挑剔,管事给她安排什么活计她就做什么活计,日常里有人找她干旁的活,她就先看自己的干没干完,要是自己的干完了且还不到下值的时候,她就会去帮忙。 要是自己的没干完,她就婉拒。 才个把月,她已经学会了十八种婉拒她人的话术了。 还没走出角门,就听闻管事在身后喊她, “赵六,你几个且先等一等,我有事情交代你们。” 她不明所以,但也站住了脚步,退到门边上不挡路,眼见一连出去的好几个丫鬟朝她投来艳羡的目光,一时间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咱们府上来了娇客,老太君怜惜外孙女,眼下安置在了自己院子里,但后头肯定是要挪出去的…” 赵六眨眼。 一时半会儿也挪不出去。 毕竟她干了这么久了,也知道大观园还没开始建呢。 这估计是当家人要求的,让各管事一处点几个人头去给林姑娘收拾新院子,先备着。 管事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掠过,最后停在赵六脸上,片刻后开口。 “你虽年纪小,但做事却稳妥,如今我就派你出去挂我的面子干活,不必你去做那些粗活,你就过去给那帮大人们添茶递水打下手就行,你需得继续谨慎,不要丢了我的脸。” 管事也听说过赵六的事迹,每每得了糕点,从不独吞,总是拿去与相熟的小丫头分享。 这样机灵的孩子,即便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盘算,大家也乐得多给她一分面子。 同为下人,大家不就是靠互相“给面子”才能在这内院站住脚跟嘛。 赵六福身称是,讷讷的放下手里的工具,跟着前来领人的管事出了会芳院。 盯着眼前精致的院子,她不懂这是要来收拾什么,这有什么可收拾的? 不就是天天打扫庭院,熏香通风,这是要丫鬟们先来攒点人气儿? 既然不要她干什么活计,赵六乐得半日清闲,于是她每天的工作变成了上午去别的院子扫灰,下午又接着回会芳院捡草。 北地的冬天来得早,赵六进入荣府的第三个月,就开始下起雪来。 洒扫的小丫鬟们每天只需要将院子里的积雪清干净,就没有别的什么活计了。而老太君那边,显然没有放黛玉出去自己住的打算,前去热屋子的丫鬟们,又被召回了下人房。 冬日里伺候花草也不费时间了,不需要她们干活儿,学规矩的时候就多了不少。 老人儿们闲暇时三五成堆的扎在一起耍叶子牌是常有的事,赵六年纪小,月钱也少,又要学技能,叶子牌的队伍很少带她。 赵六也不闹,她逢人就笑三分,丰腴不少的少女脸蛋笑起来清秀甜人,借着这份清近她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去,今日主子们都去赏梅花去了,你们不要往外头乱跑,万一冲撞了可担待不起!” 泡茶、执笔、奉墨…. 这些技能翻来覆去的学,有个七八分熟练就可以进入下一项技能培训,就等着哪天被分到岗位上实操了。 “那边廊下来了两只猫儿,小孩儿们就去看猫儿去罢!” 荣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没怎么看过红楼,也不知道书里的故事线是个什么时间背景。 只觉得这样好的富贵安乐窝,她能呆多久就呆多久! 堕落了,真是堕落了。 外头纷乱的世道,刚穿过来时候的饥饿,让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大人愣是不敢跨出安全区半步。 赵六正蹲在廊下看猫儿打架,就见前头有人冲她招手。 “你们都过来。”赵六认出来那是琏二奶奶身边的绣凤姑娘。 她也是如今才知道,二奶奶,就是那个笔墨良多的王熙凤。 “绣凤姐姐安好。”赵六福了个身,谁让她只是个粗使小丫鬟呢,连个主家赐名都没有,院子里见了谁都要行礼行礼行礼。 面前的绣凤可是琏二奶奶身边得脸的丫鬟,一身水碧色的织锦褙子,手上套着个绞丝金镯子,粉面桃腮,利落的发髻上别着一只祥云纹样的金钗,并几朵浅色的通草绒花。 一身大丫鬟的气派拿捏得死死的。 这是要正式分配岗位了吗? 赵六心头一震,仿佛看着哗啦啦的月钱在冲她招手,三个小丫鬟齐齐福身,唯独不见王七。 “你们谁是赵六?” 绣凤打量她们,片刻后问道。 “回绣凤姐姐的话,奴婢赵六。”她捏着嗓子,强行给自己安了个奴婢的前缀。 这该死的封建礼教。 “嗯,模样瞧着还行,规矩可都学全了?” 果然是要分配岗位了。 “在咱们几个手里,太太大可放心,这帮小的我看过了,规矩自然是学全了,绣凤姑娘前来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到叫这几个小的怠慢了。”还没等赵六回答,就有婆子从抄手游廊下走过来,远远见了绣凤就开始寒暄。 对于这些衣衫都极其相似的婆子,赵六很是头疼,她脸盲得厉害。 要不是天天在一个屋檐底下做事,都熟悉了,恐怕得闹出不少张冠李戴的笑话。 “赵娘子客气,我不过是奉太太命过来提几个小丫鬟,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太客气了。” 寒暄过后,绣凤直接点名来意,这就是大丫鬟干净利落的做事风格。 “老太太的小厨房里放出去个丫头,论资排辈下来,如今少了个烧火丫头,赵娘子可有举荐的?” 都是奴才,一句举荐,身不由己的小丫鬟们就被做了上头的人情。 赵六心里有些不舒服,却说不出话,只能低眉顺眼的立在一边。 这里从来没有她说话的位置。 8 原地涨薪 老太君院子里的烧火丫头,占的是三等女使的缺,旁的东西赵六暂时还不懂,她只知道三等丫鬟一个月的月钱足足有有半吊! 果然涨薪得靠跳槽! 再涨几回,说不定就赎身有望了? 一时间她也不埋怨自己被当作人情送出去了,只美滋滋的跟着绣凤去王夫人院子里谢恩,然后再去老太太面前磕头。 “凤丫头挑的人,必定是好的!”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众人环绕着中坐高堂,赵六怀疑她根本看不清自己,不过她低着头也不敢抬头看,心里默默的数着1001、1002、1003……上首过了十秒才慢悠悠的传来一句话。 教习规矩,赵六肌肉反射似的跪倒在一众倚红围翠的厅中,结结实实的为自己的半吊月钱磕了三个响头。 这厅中富丽堂皇,膝盖跪在地上不似外院的青石地砖一般冰冷坚硬,刚刚俯身时顺手一摸,细腻温热的触感仿佛摸着刚出生的羊羔。 怪不得刚刚走进来时,双脚一进屋,就好像踏在云端上,软绵绵的。 “哈哈哈哈老太太瞧这实心丫头,竟是给您磕了响头,可是在祝您长命百岁!” 赵六还没起身,就听见一串调笑声。 微微抬起的头颅刚好能将厅中正前方的场景收入眼底,只见雍容的老太太旁边站着个皮肤白皙的丫头,从她白皙细腻的双手看上去,是粉面桃腮的如花容颜,乌黑油量的发挽在脑后,头上簪着赤金簪环,一身杏色褙子十分利落的样子。 这个姐姐她见过,是鸳鸯,那个当初跟厨房要鸡皮汤的大丫鬟。 老太君笑着点点鸳鸯的头,骂她,“你这猴儿,可是见着使唤的来了等不及了,什么话都套我身上来!” “起来回话吧,咱们老太君最怜惜女孩儿,往后你便知道,在这院中不兴那起子动不动就跪的规矩,可取了名字?今年多大了?” 鸳鸯笑着推脱不敢,转脸对上赵六时虽还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只见她侧身站在老太太身旁,居高临下的问着赵六,周遭嬉闹的小姐们也好奇的打量过来。 这该死的压迫感。 史老太君作为封建社会的大家长,想要伺候在她身边的丫鬟奴仆数不胜数,对于自幼接受这种阶级教育的古人来说,当然是侍奉这样的一家权威要更体面。 从人前的体面程度,到人后的饮食起居,方方面面都是优于其它各院子的,就拿赵六一进门的摆设就能看出来,大理石的大插屏在贾母院中不过是门外挡风用的,室内摆设更是辉煌雅致又不失贵重。 听着鸳鸯一句话免了她的跪礼,又捧了老太君的颜面,心里直念叨好厉害的嘴皮子,下人房可从未见过这样伶俐的丫头。 赵六将眼前的众人全部幻化成孔方兄的模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回鸳鸯姐姐的话,奴婢名叫赵六,过完年就六岁了。” 那鸳鸯听了这话,笑着点点头,脚下一动身子便侧向老太太回着话:“老太君您瞧,实心眼儿的丫头竟有个六六大顺的吉祥名字,这不正衬了她刚才三个响头,祝您百岁无忧的好意头?” 三句话离不开拍马屁,赵六跪在下首,心里佩服得不行。 至少这些话让她来说,不在脑子里念个三五遍她都说不利索。 “赵六这名字不好,家中可是还有其她姐妹?”一个男声插进来,吓了赵六一跳,等循着声音看过去又明白过来,这恐怕就是那混世魔王贾宝玉。 贾宝玉掀帘进屋,屋内众人遥遥行礼,赵六也只得跟着福身,众人互相礼节完毕后,见贾宝玉在她身前四五步的地方站定,显然是在等她回话。 “回宝二爷的话,奴婢家中行六,上头还有五个姐姐。”赵六一楞,只得弯腰回答,书里说贾宝玉最喜欢和女孩儿家嬉闹,果然不假。 贾宝玉听了这话,当即抚掌笑道,“老祖宗您瞧,这样好的运道,竟有五个姐姐!只是这名字取得潦草,不如换一个?” 对于普通庄户人家来说,姑娘多可不算好运气,赵六在心里腹诽,她们姐妹六个恐怕是彪悍老娘心里最痛的一根刺,否则取名字也不会这么敷衍。 老大还有个赵欣的大名,到她们却只囫囵取了二三四五六做名字。 但此时贾宝玉提起要给她改名字,赵六却没有拒绝的权利。 “确实粗鲁了些,你这魔王又有什么想头?不如说出来大家听一听。”史老太君坐在上首笑道。 只见老太君一会儿看看林黛玉,一会儿看看贾宝玉,满脸怜爱高兴的模样。 除了一开始自己进来时她瞧了一眼,之后视线却是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 想也是,一个小丫鬟而已,如果不是贾宝玉起了兴趣,谁在乎她叫什么名字? “赵六姑娘,不知道要来老祖宗院子里领什么差事? 老祖宗身边的丫鬟都是珠宝啊美禽的,我想着, 赵六姑娘不如就叫云珠,珍珠姐姐是一张鹅蛋脸,云珠也是鹅蛋脸,两个珠正好凑一对儿!这下老太太不就有一对儿珠子了?” 不等人回答,贾宝玉自顾自的拟定了名字。 旁边叫珍珠的丫鬟见被点到,便站到史老太君身边去,行了个礼便道:“难为二爷为我寻个妹子来,现下只看老太太肯不肯把这个妹妹放给我了。” 说着去看老太君脸上的表情。 “你这皮猴儿,你这皮猴儿,你珍珠姐姐是家生的独女,你竟敢给她寻个妹子,看王生家的不记恨你!”老太太眉头一皱,转眼间又笑逐颜开的拉着贾宝玉拍打,嘴里还不住地笑骂。 不知怎么的,赵六却觉得鸳鸯和珍珠俱是松了口气。 珍珠从上头走下来,赵六只觉得一股香风扫到了自己面前,看着穿锦戴金的珍珠拉过自己的手道, “云珠妹妹,往后咱们都是老太太院里的丫鬟了,咱们老太太呀心慈,最是怜贫惜弱,你若是讨了老太太欢心,前程可是好得很!” 话音刚落,就听史老太君发话,“既然这魔王给你找了个妹妹,没得让双珠里一珠去做烧火丫头的,云珠既年纪小,就先去茶水房里学着吧。赶明儿让凤丫头再给小厨房挑个烧火丫头来。” 这一句话,赵六就觉得权利窝里果然是好,上首的人几句话就给自己的年薪涨了好几个档。 这下她真是真心实意的给自己的工资磕了个头。 鸳鸯同珍珠齐齐下来给老太君行了个大礼,一轱辘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赵六情急之下说不出来什么吉祥话,谢恩之后就只好跟着众人拜了又拜。 谢完恩就要跟着婆子出门后被领着往茶水间去,她在心里噼里啪啦的扒着算盘,茶水房的丫头虽然也是三等丫鬟,但是体面和赏赐可是比烧火丫头强了不知多少倍! 三个多月前,她刚刚穿越过来,那时候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如今眼瞧着就要月薪过万了,时间跨度虽然不到半年,但从一开始的心里没底到现在的高薪职位,她早就想明白了。 赵六也好,云珠也罢。 无论是穷人家的六丫头,还是这富贵窝里的小丫鬟,就全当是赵陆参与了一次角色扮演。 既来之则安之。 如果能在荣国府完蛋之前攒出份家当,赶上到时候缩减丫鬟时赶紧拿了身契跑出去,拿着这银子再立个女户,若是能买上几亩良田,再有个宅院,也算是给这场莫名其妙的人生体验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咂摸着刚才珍珠和鸳鸯的奇怪眼神,一时间她也顾不上里头有什么宅斗的阴谋诡计了,只觉得眼前好多长翅膀的孔方兄飞到她那马桶大的空间里来。 心里美得面上都带着桃红,拜过老太君后,在边上拉着珍珠郑重其事的叫了声姐姐,然后转身出门。 反正只要她安安心心好好的干,老太君房里的丫鬟没有出桃色意外的,任他什么妖魔鬼怪阴谋诡计,大抵也坏不到她。 安静的茶水间就设在刚才磕头的大厅西侧院,那婆子打起帘子后从里头走出来一个鹅黄褙子双丫髻的女孩儿。 “适才听说珍珠姐姐得了个妹妹,想来你就是那云珠妹妹了!” 这女孩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打帘子就自来熟的越过那要介绍的婆子,径直握住赵六,不,云珠的手。 此前见的都是同她一样别铜卡子的粗使丫鬟,乍一看这么多穿戴富贵的漂亮女孩儿,着实是看花了云珠的眼。 还没抽量的身子就着对方握着的手福了个身,“给文官姐姐请安。” 这一下,轮到对方诧异了,“你认得我?” 那婆子见两边都认得,还以为是旧相识,她身上原本就有其它事情要做,于是直接告辞说要回去给二奶奶复命,不久留了云云。 “文官姐姐芳名远播,妹妹在会芳院远远见过姐姐去大厨房,文官姐姐周身气度,真是羡煞我们一众小丫鬟了。” 云珠给那婆子福了福礼,双方告别后,转过身来就给文官拍了个马屁,眼见文官双颊绯红,立刻就知道自己这马屁算是拍到位了。 “怪道珍珠姐姐要收你做妹子,这般招人喜欢,只恨我今日没去前头伺候,这才下手慢了没得这么好的妹妹! 现下我先领你去茶水房瞧瞧,可会泡茶?” 9 泡茶 和茶水房中那叫莺儿的小丫头互通姓名后,从善如流的在文官身前的桌边半坐着,这是要入职考核了。 但一听泡茶,云珠心中仿佛有个小人儿揪成一团,她哪里会多少泡茶的手艺?两辈子都喝白开水来的,那点花架子还是看电视学的,而贾府的底层丫鬟培训课,茶艺就是略略一学,课程内容始终着重在忠诚洗脑教育和行为规范。 更何况来的时候还说是烧火,哪知道来了就能晋升成泡茶的?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但船到桥头,没有不走的道理,云珠略一思索,斟酌道:“好教姐姐知道,妹妹入府时间晚,这等精细活计学得粗糙,唯恐坏了老太太的茶叶,不若我做一遍给姐姐瞧瞧,要是哪里出了错,还望姐姐们不吝赐教了。” 见对方默许,她屏了屏呼吸,按着规范一抬裙子蹲坐在那红泥火炉旁的桌案前,慢慢的通开火炉子,看着茶壶的泉水开始滚起来,抬手打开桌案上的工具,眼见着一溜摆开的针则勺碗夹,心里直呼太专业了! 云·业余选手·珠硬着头皮,回忆着丫鬟培训课上教的茶艺内容,战战兢兢的滚出来一盏老君眉。 茶汤落在瓷盏中,颜色鲜艳清透,大概率是成功的。 听闻史太君最喜老君眉,闻着倒是没什么太大茶气,但眼见着文官伸手托起茶盏,左右观望,表情无喜也无忧。 云珠心内打鼓,难道是不行? “妹妹年岁小,这是头一遭煮茶?”文官放下茶盏,沉吟片刻后问她。 真不行啊? 见状,云珠只好老老实实的答道:“教习的婆子倒是仔细教过,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茶叶,是以心中有些胆战,让文官姐姐见笑了。” 教小丫鬟茶艺,用的茶叶都是些普通的茶沫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高明的手法也没办法从茶沫子上看出个眉眼高低来。 更遑论汤色味道,说来惭愧,这汤色鲜亮,茶香扑鼻的上好茶汤,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几次。 不过职场规则,不会不能直接说不会,得说我只是不熟练,再学学就好了。 噗嗤一声,文官捂着嘴娇笑,这一笑,看得云珠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大户人家的规矩真的是多得人头疼,心中一时间竟有些打起鼓来。 面对文官的笑脸,云珠仿佛又坐到了考场里,坐立不安的想要在不会的题目上写下一个解,再把题目翻过来抄写一遍,力求让老师看到她上进的态度,也好多给点印象分。 正当云珠准备再说点什么补救时,就听文官说:“不打紧,妹妹年纪虽小,手法生疏不要紧,何况你做的都对,只是一样,这老君眉却不好用白瓷茶盏,咱们老太太品茗更看重色,而非味,这老君眉汤色鲜亮,用琉璃盏呈上去才更得人喜欢呢!” 懂了,老人家茶水喝多了不利睡眠,所以爱看不爱喝。这文官,吓她好大一跳,还以为自己没学好。 这要是刚晋升就因为学艺不精被退回去,那这封建社会里,一个不得主人家喜欢的小丫鬟还有活路吗? “多谢文官姐姐教我,这就记住。”被人晾一下,还得说谢谢。 已经记不清第多少遍骂这见鬼的世道了,骂完了还得整理好仪容继续接受毒打。 “咱们院儿里常用的茶水就几种,我且说给你听听。” 云珠做出洗耳恭听的虔诚状,两眼亮晶晶的盯着文官,生怕自己漏掉一句。 大凡做老师的,都爱态度端正的学生。只见文官从抽屉里拿出四样茶叶在云珠面前依次摆开,温声细语的拉开袋子和她说。 “咱们老太太最喜欢老君眉,十次有八次都上这茶,你瞧瞧。”说罢打开一个白瓷罐子,用茶勺挑起一点里头黑褐色的卷曲茶叶,示意云珠看。 云珠顺着那双柔夷细细看过去,又凑近闻了,嗯,旁的没什么特别,就是那色泽形状看起来特别贵。但对着文官微微含笑的脸,还是煞有介事的点点头,面色凝重的样子仿佛明天就奔赴高考考场,而今晚在背真题答案。 “宝二爷最喜普洱同枫露,具体上哪个,你就瞧着,宝二爷若是吃过饭来的,你就给他上普洱,若是空着肚子来的,你就给他上枫露。” 普洱解腻,枫露茶乍一闻还有股淡淡的甜香,那就是清口的了。 可是….. 这谁知道他吃没吃饭? 估计是云珠疑惑的目光太露骨,文官又亲昵的补一句,“咱们宝二爷性子最是洒脱,每每来老太太处都会问今儿吃什么,若是他哪日不问了,定是在外头用过了才来的!” 原来是个吃货!怪不得长得那么白净润泽。 只是文官这亲昵却不是对着云珠,而是对着贾宝玉的,云珠看了一眼文官提起贾宝玉时亮晶晶的眼神,当即心里表示理解理解,哪有正当年纪的丫鬟不喜欢年轻貌美又多金的男主子? 只是林妹妹珠玉在前,你们这些瓦片注定要芳心错付咯,正思维发散着,就见文官打开最后一个瓷罐子。 “二奶奶嘴不挑,只要是当年进上的新茶,她都爱,其余小姐们倒是没有特别偏好,一般备着香茶也尽够了。” 进上的新茶,就是各地贡给皇家的好茶,即便是绿茶王者的龙井,那也是优中选优才能进上,这还叫嘴不挑? 云珠对嘴不挑三个字有了新的认识,也对荣府的泼天富贵有了新的认识。这贡茶放在最后介绍,还是不那么隆重的介绍,说明什么? 说明前几个更贵重! 再看剩下的,西湖龙井,茉莉香茶,珠兰花茶,玉兰花茶….. 这几样茶云珠认识,无它,太出名! “再有一样就是,这茶叶开出来一个月,若主子们没喝完那也得换出去,补上新的,可记着了?” 文官说完,又略略介绍了什么茶配什么水,又配什么盏,各自的滚水是要鱼眼水泡,蟹眼水泡,还是完全滚水泡,排列组合似的一溜儿说给云珠听。 直听得云珠眼睛发直,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多谢文官姐姐,我都记下了。” 沁脾的茶香不断往云珠鼻子里钻,即便对茶艺丝毫没有涉猎,也不妨碍她知道面前的全都是好东西。 她只知道自己能来贾母院伺候,是因为老太太送了几个丫鬟去别的院子管事,又放了两个到年纪的出去,自己是补缺才提过来的。 贾母管家理事自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年岁稍微大些的例如王七,八九岁上下的丫鬟,贾母就不肯再要过来调教了。 所以绣凤那日只过问了几个六岁上下的小孩儿,最后敲定了三个去给王熙凤挑选,经过层层筛选,最终进入贾母院这个决赛圈的只有自己一个!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需幸?在云珠看来,大概是因为古人平均寿命短,人都被逼得不得不早熟,八九岁的丫头在主人家看来就已经过了最佳的培养期,不肯再花心思了。 像自己这般岁数的拿到手里,一气儿养上个七八个,等到上一批大丫鬟到了岁数放出去后,同批次的七八个小丫鬟就总能选出一两个能顶事的放到身边去继续用。 想着自己就剩个皮囊是小孩儿,云珠一时间有些心塞,她学东西也很费劲,毕竟已经是个成年人的芯子,思维模式早就定型了。 比如眼下。 云珠吸了一口残留的茶香,迅速的捕捉到了珍珠话里的重点,她巴巴的问:“那换出去的送到哪里?” 问完她心中就后悔了,这破嘴,怎么就管不住呢!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国家最有权势富贵的人家之一,他们还需要知道节约是美德吗?她们需要知道俭朴是传统吗? 他们不需要! 果然,珍珠眉头动动,似乎也没想过,替换茶叶,保证主人家喝到的永远都是在最佳赏味期里的茶叶,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操作,难道还需要问? 或许是看云珠年纪小,她还是耐着性子,轻声教导道:“你若是有喜欢的你就挑两样自己拿回房中喝,若是都不喜欢,尽送回库房,下头人自会处置,总之去了味的茶叶不要再出现在这茶水房中就是了。” 文官将罐子挨个扣好,放到靠墙的博古架上,吩咐完那边叫莺儿的小丫头别忘了后日换茶叶,又嘱咐她将其它细节告知云珠后,转身还同云珠说,让她一会儿别忘了去将行李搬过来。 一连串的吩咐安排行云流水,被点到名的云珠目瞪口呆。珍珠是个二等丫鬟,说话办事已经如此得章法,那鸳鸯又该是怎样的厉害? 不过片刻,她又高兴起来,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往后她就是就住在贾母院中的下人房里了,冬天上值方便还不用从下人房来回跑。 再看到寝室是两人一间一时,更是喜不自胜,这条件可比会芳园那边强上许多! 云珠抱着一盒换下来的茉莉花茶,沉浸在那么多色香味俱佳的茶叶里头,这么好的茶叶,因为开封一个月味道淡了,就不想再喝了。 送回库房? 主子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次入库了,那去哪儿了? 云珠砸咂舌,似乎知道了为什么泼天富贵却落个一夕覆灭的结局。 10 晴雯 来贾母院的第一周,云珠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三等丫鬟的身份,每日里就是勤勤恳恳的料理茶水间的一应事务,从不掐尖要强。毕竟若是有人传唤她去干别的,她的资历也只有跟着去的份儿。 做得多错得多。 在没有完全熟悉环境之前,云珠不敢轻易踏出舒适圈。诚然,目前的圈子也算不上舒适。 好在她只是个不满六岁的豆丁,院子里旁的活计几乎没有寻到她头上来的,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摸鱼了。 但看着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眉头复又皱起来,这是珍珠让她学的手艺,难是真的难啊! 老太君是这荣府中的最高权威,四时八节要赏出去的物事不知凡几,大凡身份上略略过得去的下人,赏出去的银钱就不能是光秃秃的银钱,需要有个荷包装着,算是主人家给的体面。 嗯,相当于红包封皮。 她现在就正在织红包封皮,这玩意儿比织毛衣什么的不知道难上多少个等级,打络子的彩线比缝衣服的线粗不了多少,对于她这样的新手,打一个络子需要用上三个晚上的时间。 眼睛都要瞎了,才打出来一个平平无奇的红包皮子。 她年纪小,又只是个不起眼的三等丫鬟,根本没有带妆工作的需求,所以平日里那帮大丫鬟聚在一起讨论胭脂水粉描眉画目时,大多她都不参与的。 适才一群人在偏房聊完散去后,琥珀就寻了袭人一同出去不知道要做什么,绛芸轩的晴雯见状如同猫踩了尾巴一样,又在偏房耍起小性子来,那急赤白脸的样子落在云珠眼里,差不多就是耍小姐脾气。 要她说,晴雯处处都好,就只这一副脾气,最小性儿,太得罪人。 但她既不敢上去劝解,也不敢躲在一旁看笑话,只得躲回屋子捋彩线,打络子才是她丫鬟生涯的第一个实用性技能,想偷懒不学是不可能的。 一边捋着彩线,一边在心里纳闷,琥珀和袭人本就交好,两人时常进进出出手拉手的,要说点私房话怎么了?她十分不理解晴雯在气什么,但她不敢问。 再织三行,这个红包皮子就能做完了,云珠在心里暗暗鼓气,又在窗边埋头穿针引线起来。 半开的棉絮帘子被揭开,外头的冷风蓦的吹进来,随着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面色红润的貌美女孩儿。 是珍珠。 “云珠妹妹。” 一袭淡粉色的棉褙子,头上簪着一只缠花的珍珠钗子,钗子末尾还坠着一串摇摇晃晃的桂花金流苏,并不是贵重的东西,但丫鬟穿金戴银,是主子给的恩赏,等闲下人例如云珠,能有一对银包铜的春蝉发卡,就已经算体面。 这是封建社会等级制度的具象体现。 “在的。”云珠放下彩线,起身给珍珠福了福礼。 珍珠的神色淡淡的,目光在屋里游荡一圈,才开口道:“在房里没看见你,就猜你还在这儿。” 拿不准珍珠有什么事,云珠心中琢磨,今日一早老太君就出去见男客了,茶水间本可以不需要人值守,珍珠去寝室找她说明也默认老太君出门后,她们这些小丫鬟就算放假。 但云珠自认对这份高薪工作算得上认真负责,莺儿已经下值出门回家了,茶水房就剩自己一个三等丫鬟,一旦老太君提前回来,或是有小姐们上门却没有茶水,岂不就变成了‘工作失误’? “不是要寻你做事,你且坐着。”见云珠打开炭火炉子要烧水,珍珠连忙打断她的动作。 不要现泡的?于是转身寻了一壶自己喝的茉莉花茶要给她倒一碗,哪知珍珠见四下无人,附耳在她身边说:“宝二爷和他的奶妈子吵起来了,你若是听见什么声响千万不要出门去!” “还有这事儿?”云珠一捂嘴,捧哏道。 心里却腹诽,有什么稀奇?贾宝玉三天耍一回小脾气,五天耍一回大脾气,只是这次居然轮到他的奶娘吃他这股火气了? 眼看珍珠在窗下的蒲团上坐下来,分明就是不肯去掺和贾宝玉这桩脾气的样子,只得继续顺着话头搭茬:“可要尽快去告诉老太太?” 小孩子打架,当然要早点告诉家长。 “这倒不必,左不过是些小事,主子们的事儿哪轮得着咱们忧心。” 云珠憨憨笑起来,应了声是,心里却大喊,喂八卦不给喂全!那你一开始就别给我说呀! “不过宝二爷这次摔了杯子,可见气得不轻!” 捋着彩线,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珍珠说正院的事儿,那贾宝玉虽然住在贾母院中的绛芸轩,但与云珠的茶水间尚有几步距离,不过奴仆之间消息最是灵通,别管因为什么,总会有在场证人隔几天就将内幕插上翅膀扔出来。 府里又有王熙凤这样泼辣的媳妇料理家事,她那雷厉风行的性格,下人提起来只有敬和怕,有她在,真相浮起来的速度只会更快。 听着院子那边呼天喊地的争论声,云珠思忖片刻才想起来,今日王熙凤去见蓉大爷和他的小舅子秦相公去了,不止王熙凤去了,府里许多太太主子都去了,所以自己才得了这半天的休息。 “老太太是不是回来了?”云珠坐在窗户底下,看着拄脸的珍珠说道。 “嗯?” 珍珠忙不迭的侧着耳朵趴在轩窗上听外头的动静,片刻后摇摇头,“不是老太太,是鸳鸯姐姐。” 鸳鸯在审晴雯? 晴雯是贾宝玉房里的丫鬟,娇憨陡直的性格在一众小丫鬟中不大招人喜欢,常常几句话就能噎死人,但架不住贾宝玉对丫鬟们都好,倒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来。 今儿这么大的火气,确实是头一遭。 云珠将用旧的绣花纸样剪出两个扇形,又从廊下挂着的鹦哥食碗里捡了两个米饭粒子粘出个听筒,大的那头支在墙上,小的那头扣在耳朵上,待听清外头的说话声后,惊奇的将另一个听筒递给珍珠。 珍珠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正是有玩心的岁数,也不嫌弃鹦哥食物粘的筒子,靠在墙上学着云珠的样子将纸样扣在耳朵上,在听清里面的声音后,更是止不住的惊奇。 “你这坏心眼儿的丫头!”嘴上在损她,可身体上却无比诚实的又将耳朵贴上去细细的听外头的动静。 一个人听墙角有什么意思?坏事当然要两个人一起做才安全。 “是鸳鸯姐姐和琥珀姐姐的声音。”她们在说贾宝玉昨夜里耍酒疯,还有这事儿? 心中暗暗纳罕,睡得太死了,她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质量一向很过关,院中像她这个岁数的丫头还没有夜班,向来是无忧无虑的占床就睡。 根本不知道昨夜还有人耍酒疯这事。 “嘘!”珍珠睨她一眼,注意力又转移到听筒上去。 云竹点点头,也安静的把耳朵抵在听筒上。 晴雯口齿伶俐,鸳鸯刚问完昨夜的事儿,她就倒豆子似的说起原由来。 “是李奶奶在薛姨妈家吃了酒,回来醒酒时喝了留给宝二爷的枫露茶,谁知二爷在外头恼了,回来正在气头上,一时又寻不到解渴的茶水,这才砸了两个盏子。” 晴雯话音未落,那李奶奶就劈头盖脸的撒起泼来骂晴雯颠倒黑白,绛芸轩内顿时吵吵闹闹的乱做一团,嫌扎耳朵,云珠只好将听筒拿下来。 见珍珠还饶有兴致的听着,她也就安静的坐在一旁捋彩线不出声。 心里却在想,李奶奶是贾宝玉的奶母子,按照贾家这样的人家,少爷小姐们的奶母子也算半个主子,平日里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的,不过是一盏主人家的茶水,喝就喝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儿。 但这事儿怪就怪贾宝玉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丫鬟之间的掐尖好强,从云珠的角度来看,绛芸轩恐怕有人要因此遭罪咯! 毕竟封建社会的下层,天生就是背锅的好材料。主人家错了?那一定是你们这些伺候的不行。 更何况少爷的丫鬟,在外人眼里几乎都是姨娘小妾预备役,奶母子拿不了正房太太的主,难道还拿不了这帮小丫头的主? 现在贾宝玉的后院还没有大太太,据不可靠但可信的消息,这位李奶奶向来贪婪,绛芸轩中的小丫鬟但凡想要做姨娘小妾的,就绝对逃不掉她的搜刮,今天这出,难道是小丫鬟们报复李奶奶? “晴雯这小蹄子,伺候二爷竟如此不经心!茶水没了就及时添上,何苦惹得这出事情?”珍珠耳朵贴在墙上,听完事情始末后,嘴里喃喃道。 看看,连丫鬟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了。 珍珠仿佛是抱怨,又仿佛是哀叹,纸折的听筒在手里捏来捏去没两分钟就散了架,云珠一看,便心下有几分了然。 主子生气,伺候的人对也是错,错更是错。 她想劝解珍珠,只是她自己为自己定了规矩,从不在背后说人闲话,这院子中看似花团锦簇,人人平等,实际上内里阶级分明,规矩森严。 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第三只耳朵。 她不敢说话。 11 袭人 消息果然传得飞快。 次日一早,见着漫天的雪沫子,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整年。云珠上值时多套上了一件夹棉袄子,想着若是再有人叫她出门帮忙,也不至于冻到了。 梳洗妥当后,悠悠的从寝室出门往茶水房去,还没到茶水房就见有小丫头在廊下三五成群,嘀嘀咕咕。 “嘻嘻,听说了么!”云珠与众人打过招呼后,若无其事的挑帘子进了茶水间,帘子一落,她的耳朵就竖了起来,蹲坐在火炉前,手里没停下堆碳的动作,心里却直呼好经典的八卦开场白! 说快些,说快些!等会儿姑娘们过来请安了可就没地方给你们八卦了。 丫鬟a:“昨儿宝二爷在外头薛姨妈家吃酒,袭人竟一个时辰内派人去问了三回!” 袭人? 云珠原先只知道她是贾宝玉的丫鬟,还是后来见她对贾宝玉十分殷勤周到,这才了悟,原来不止是大丫鬟,更是小妾预备役第一顺位,她很快将八卦主角对上号。 说起这个袭人,还没抬姨娘呢,就已经拿上主子的款儿了,云珠心中有些纳罕,不明白袭人怎么就看上了贾宝玉那样的。 袭人和晴雯都是老太太身边出去的丫鬟,见识和阅历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背靠荣国府的大门,她们想要找个寻常人家做正头娘子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 偏偏一个二个的都瞧上了贾宝玉,在云珠看来,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受宠少爷又如何?一无事业二无爵位,且不说荣府前途堪忧,就说他本人,感情观多么的幼稚啊!根本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但是转念一想,你能指望封建时代的内宅妇人有什么见地?对于袭人这样自幼长在府中的下人来说,侍奉的主子就是她世界观的尽头。 这一年多的接触,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袭人不好,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哪儿不好。 她蜗居在茶水房中,一个埋头的三等丫鬟,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更遑论从她嘴里说出来什么坏话了。 更何况袭人大方,非常大方,连自己这样的小丫鬟都得过一次她的赏,说是她日日不缀的泡茶,手艺进步得很好,连宝二爷都说茶水房出来的枫露比绛芸轩里的小丫鬟自己泡的要香。 云珠深深地为袭人说话的艺术震撼,绛芸轩就在贾母院内,院内烧水泡茶一应器具也都是从这个茶水间中挪过去的,怎么贾母的丫鬟煮出来的茶香,绛芸轩的丫鬟煮出来就差一筹? 无暇多想,窗外的丫头又谈论起来,云珠急忙摆好八卦的姿势。 丫鬟b:“我看宝二爷如今最喜晴雯,袭人心中着急也是正常的。” 丫鬟a:“这不是被设计了么,你不知道吧,昨儿晴雯跟李奶奶对上啦!” 好好好,这段我听到了,然后呢然后呢? 咳咳。 一道咳嗽声传进来,不止外头的小丫头噤了声,连隔着墙的云珠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一抖,顿时洒落几滴在火炉上,腾起一片白雾。 “赖奶奶来了,赖奶奶且坐,我们这就去做事。”不用听,也知道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的做鸟兽散了。 赖奶奶是荣国府大总管赖大的媳妇儿,人称赖大家的。又因为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从前是贾政的奶妈子,这一家可以说是荣府世代的家臣,十分能干并得用,年纪尚小的丫头们都尊她一声赖奶奶。 赖大两口子一人管外,一人在王熙凤身边管内,在府中可以说是权柄惊人,里里外外的人口和事务她都过问得,上上下下大事小情,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三代主母都知道了。 方才正是这赖大家的敲山震虎,在院子里不高不低的说了几句注意体统,随后便打帘子进了隔壁堂厅,低沉的声音云山雾罩的隔着墙听不清。 不多时,就听见鸳鸯的声音击金碎玉似的响起来。 “什么风儿把您给吹过来了?看您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昨儿绛芸轩那头摔了杯子,老太太打发我去过问,到底是一帮小孩儿做事毛燥,这才惹出来场官司,如今情况也明了了,我正要去回了二奶奶呢,可巧您就来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少爷房里的丫鬟吵闹,内部已经解决完了,回头回禀了老太太,这事儿就算完。 赖大家的出门时,心底长吁一口气,差点就着了鸳鸯那蹄子的道儿。 轮地位,鸳鸯和赖大家的同为这荣府中核心主子的下人,除了礼法上有些高下,地位上却没有尊卑,她们在外行走,代表的就是身后主人的脸面。 老太君和王熙凤,一代主母和三代主母,在云珠眼里,一时间还真分不出个伯仲来。 而鸳鸯此话一出,就是摆明了不想将事情闹大,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主人有主人的脸面,下人也有下人的尊严。 大丫鬟和小丫鬟在功能属性上是一个天然的整体,无论是利益还是脸面,关起门来责骂调教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失了大体面,互相总会想办法盖过去。 但宝二爷砸盏这事儿,却架不住有人一定要从中作梗。 对于有心人来说,像这样的事,本身就是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譬如袭人,在鸳鸯和琥珀过去绛芸轩时,无论那小丫鬟如何声嘶力竭的辩解,袭人愣是咬死是那煮茶的小丫鬟看管不利,这才让宝玉没能及时喝上想喝的茶水。 想来,李奶奶她奈何不了,但那小丫头却是她能操控的。 在打压潜在争宠对象。 云珠脑子里莫名就冒出这个念头,她来的日子晚,连日常进进出出的主子她都还没认全,更遑论这么多的丫鬟。 绛芸轩里那个三等丫鬟叫什么来着?西西?茜茜?算了,还是烧好自己的水吧,左右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来。 那边赖大家的一出门就碰上了眼睛红红的晴雯,说起来,二人还有些渊源,当初晴雯十岁上下时,就是赖大家的经手买入荣府的,两人一来二去,四十八节的来往着,某种意义上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 “怎么回事儿?怎么闹得这样凶?”她作为府内最得用的管家娘子,有些事主子可以不插手,却不能不知道。 “可恨那袭人,恐怕原本矛头是冲着我来的!”晴雯对着院外吣了一句,脸上没挂好表情。 迎着赖大家的探究目光,晴雯忙拽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娘子,那李奶奶可恶,袭人也可恨,她们,她们这是想要将二爷房里的丫鬟都赶尽杀绝啊!娘子,茜雪这次是背了黑锅了!” 赖大家的听完大惊,李奶奶到也罢,她毕竟是二爷的奶妈子,拿乔托大只要不过分,都算得上天经地义。只是这袭人眼瞧着蔫蔫的,手段竟然这样了得。 “你是老太太赏给二爷的人,眼见着二爷年岁大了,你们这些丫头往后做事更得小心分寸,那李奶奶……你便让着她些吧。”赖大家的拿捏着其中的分寸,斟酌着暗示道。 宝二爷是这内门子里千娇万宠的男丁,这还没到岁数呢,老太太就已经张罗着送了好几个颜色俱佳的丫鬟过去了,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听完这子丑寅卯,赖大家的心里对这事儿始末也有了底,便不再细问里头的始末,起身要离开。 晴雯心中也清楚,这荣国府中,外院有四大管事,内院对应也有四大管家娘子,外头的事她们管不着,但这二道门里的大小杂事,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姑娘、丫鬟们,是由四家管事娘子分管的。 而这四大管家娘子中又数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最得倚重。 林之孝家的管着库房,向来低调,这二道门里倒是她赖大家的独占鳌头了。 又想着原本茜雪同自己交好,如今却被袭人排挤出去,七拐八弯的就算是打了赖大家这大总管的脸。 晴雯挣扎着,准备给自己卖个好儿,拉住已经起身的管家娘子:“好奶奶,那茜雪,求您为她寻个好去处吧!” 这话闲闲听着,赖大家的心里百转千回,到底是年岁小,又是外头半路买进来的,这府中的弯弯绕绕都还没摸明白呢。 她叹了口气,拍拍晴雯的手,一颔首就出门去了。 在路上还在想着,傻丫头,那茜雪是单大良媳妇家的内侄女儿,自小是个狭义心肠的姑娘,是送到老太太眼前镀金来的,如今岁数正好,出去了没准儿正合人家心意,轮得上你多心? 虽说被撵出去这名声不算好听,但这宅子里头的事儿,打点好了哪里又能传到外头去呢? 云珠正煮完第一炉茶送去老太太跟前,外间里环佩叮当,正是各房的小姐们前来请安了。 现下到早饭后,正是茶水房最忙碌的时候,云珠在两个炉子上添满了炭火,上好的银丝碳和核桃碳混在一起烧得金红发亮,正觉得眼前亮得刺目时就看着门口人影一闪。 云珠抬起头来,一个身材细挑的容长脸丫鬟在门口张望,她缓了缓炫目的眼神,再看过去时,才发现那银红袄子配石青褙子的来人是谁,袭人手里拿着一条竹青的汗巾子走进来。 一时间茶水房都变得香风阵阵,前头茜雪被撵走的事儿,她已经从莺儿嘴中得知了。再见袭人时,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起来。 她来这里做什么? 12 绛芸轩 袭人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掀帘进屋后看到云珠表情立时生动起来,浅红色的裙摆无风自动,袅袅娜娜的就转到她面前。 心里再不情不愿,云珠也得站起来福福身,对方柔荑似的玉雪小手拉起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直看得云珠心里发毛。 这又是怎么了? “云珠妹妹好生稳重,不怪老太太如此喜欢。”袭人拉着她往窗边的小榻去,边走边说着。 云珠头皮发麻,这些大丫鬟就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不听到最后根本不知道她们想干什么,小心赔笑着道:“袭人姐姐说笑了。” 什么老太太喜欢,她都泡快一年茶了,老太太拢共没见她超过一只手的次数,哪里就当得起喜不喜欢? 只怕是连她长什么样都不一定清楚。 坐在小榻上,袭人烟眉一拢,十来岁上下的小孩儿本就玉雪可爱,再做这西子捧心状更是惹人怜。云珠疑惑的看她,只见她朱唇轻启,“想必妹妹是听说了,咱们绛芸轩撵了个丫头出去,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太过心狠了?” 没等云珠说话,又道:“可二爷摔了盏子,连老太太都派人去过问了,这事儿总得有个收头不是?这院子里,宝二爷是主子,李奶奶也是主子,主子起了龃龉定是咱们小丫头伺候得不好,你说是也不是?” 云珠听得云里雾里的,想点点头,又想摇摇头,心想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既不是你绛雪轩的丫头,也不是他贾宝玉的房里人,哪里就有立场去说你们哪个对哪个错? 于是她和了句稀泥:“袭人姐姐说的是。” 是个屁。 “到底还是老太太会调教人,瞧瞧这么大点儿的丫头便明理了。唉,只是这事儿算来算去,也只能叫茜雪出头领了这错儿了。” 一番话夸好几个人,还落实了茜雪的错,处处为主子考虑的样子,又有立意又有格局,将来就算有人要翻案,也是任去哪里打官司都不会出差错。 不过这回她听懂了,这是在说,贾宝玉是主子,那奶妈子也是主子,主子犯错怎么能叫犯错?只是这事儿惊动了老太君,连赖大家的都前来过问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是不可能的,只有找个替死鬼出来背锅了。 茜雪就是那替死鬼。 更何况那茜雪长得粉面桃腮,又体态风流,对于想爬床的丫鬟来说,这样有‘实力’的竞争对手,走一个少一个,一箭双雕。 至于茜雪之后会怎样,又会再去到哪里,都无所谓,主子们不会在乎,奴才们就更不在乎了。 但随着袭人越是说得轻飘飘,云珠脑子里的弦越是绷得紧。 这些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起来,都不该说到她面前来,一个煮茶的三等女使,还是外头半路买进来的,更没道理能让袭人这样一个得脸的大丫鬟,过来同她和颜悦色的分辨是非对错。 来者不善!!! 看着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云珠面上笑嘻嘻,心里的眉头却拧得死紧,她到底想干什么?亦或许,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心里无数次头脑风暴,终于在袭人轻声的安排中炸响了天光。 原来是这个打算! 怪不得! 怪不得。 袭人笑得很是欣慰:“现下可好,你鸳鸯姐姐她们已经同意把你拨去绛芸轩了,快随我出去和老太太谢恩吧。” !!!这是谢的哪门子恩?谁想去给少爷做丫鬟啊!云珠心跳如擂鼓,下意识的就想拒绝。 “袭人姐姐,我,我哪里够格去伺候二爷?我这粗粗笨笨的样子,没得讨二爷嫌。” 话头还没说完,脑子里就剩下那句:去和老太太谢恩吧~去和老太太谢恩吧~~ 能说出这句话,说明流程上的东西她们都已经走完,自己只要去谢个恩,调岗的事儿就算定下了。 许是看云珠小脸通红,袭人不以为意的说:“你是个伶俐的,鸳鸯她们都看在眼里,也是因着茜雪的事儿,二爷院子里缺个茶水伺候,老太太怜惜,这才肯割爱……” 云珠听着袭人张口闭口伶俐可爱,欢迎你来绛芸轩,可一应事务俱是到了山前自己才知道下一步,心中不免有些微诽。只是形势比人强,一个三等丫鬟哪里有什么说拒绝的权利? 更何况发工资的人都安排完了,自己将来的种种计划,还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故而心中不快嘴上也只有爽利答应的份儿。 第二日一早,云珠三拜九叩的被一番敲打提点后,握着一只份量不轻的红包皮子进了绛芸轩。 甫一进屋,琳琅的配色十分鲜艳,又有丫鬟穿插其间,进进出出笑语不断,这里虽只是贾母院中的其中一隅,但摆设精致,香风阵阵,乍一看去,贾宝玉房里的丫鬟竟比贾母房中的还要多几个。 这这这!这哪里就缺了茶水伺候的? 再看袭人,更是一改先前的春风化雨,一张面皮虽在笑,嘴巴上却把大丫鬟的凌厉尽显无遗,“前儿茜雪出了岔子,惹得咱们二爷生了好大的火气!你们自己都精细着自己的活计,要是再有这般生事的,也不必拘着了,不若寻了由头一并出去的罢!” 云珠站在廊下,咋,刚报道就借着我给人打下马威呢? 做人可不能这么两面三刀啊。 一看周围都战战兢兢的样子,晴雯呢?晴雯那个炮仗去哪儿了?这绛芸轩的一把手二把手向来不合,最爱互相找茬子对喷,寻摸了两圈也没看见晴雯的影子,云珠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 “袭人姐姐玩笑……” 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女声自门外而入,云珠眼睛一亮,是晴雯! “袭人姐姐又在开小丫头玩笑了!这阖府哪个下人不是急主人所急,想主人所想?你这话倒像是就你袭人一个得用,咱们旁的都是吃干饭似的。” 撕的好!云珠心中小小的海豹鼓掌起来,这个袭人,未免太爱拿乔,你要是喜欢去争宠那就去争,拿小丫鬟们做什么筏子。 小丫鬟们人微言轻,让你这么一顿指桑骂槐,后头再传出去,倒像是大家集体做错了什么似的。 麝月从内间出来就见二人争执,随手指了个小丫鬟让她带云珠去偏房看看,自己则忙按下双眼圆瞪的袭人,笑眯眯道:“你们两个玩笑就罢,若是让二爷知道了,又该说道了。” “更何况,前儿茜雪那事儿,原不该再提了,二爷如今正拜了坐师,不日便要读书去,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何苦让他分心?” 晴雯没有说话,轻哼一声便转身朝云珠离开的方向追过去,走了一个茜雪,来了个云珠。 她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袭人与王夫人来往次数日渐增多,眼瞧着就是二爷板上钉钉的房中人,她费尽心思赶走了茜雪,弄进来云珠这么个六岁上下的丫头,当人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么? 云珠熟悉着房中与老太太那边如出一辙的摆设铺排,绛芸轩地方不大,外头晴雯几人的你来我往她听了个八成清楚。 往日里就知道袭人是个厉害的,只是没想到这绛芸轩中卧虎藏龙。 自己进来第一天,就见识了三个大丫鬟的机锋,眼看着大家面上都言笑晏晏,可互相接起短来也是毫不手软。 袭人指桑骂槐说大家办差事不精细,晴雯骂她托大拿乔,麝月表面上看着是在劝诫,实际上也是端着为主子好的‘圣旨’在敲打她们。而且表面上立场中立,底下却是在顺着袭人的话头指责晴雯影响贾宝玉学习。 呵,读书。 贾宝玉能学个什么出来?养尊处优的少爷能吃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苦? 这个院子里的丫鬟们,已经在战队了啊。 自己应该站谁呢? 中立? 她一个小丫鬟哪里有中立的命?如今初来乍到中立倒是没什么,可日子久了还想中立,那就是瞄准镜里的靶,哪边都能轰她! 只是想破了脑袋,云珠也没想清楚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丫鬟之中,只知道晴雯的结局,她会被撵出大观园。 撵出大观园? 云珠眼睛一亮,撵出去好啊,不如到时候自己也跟着一起撵出去吧! 如今大观园都还没开建,等晴雯被撵时估计还要好几年,这几年可要好好攒银钱。 到时候出去就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高楼轰塌时砸到自己。 “你到清闲,我可惨了,如今得罪了大丫鬟,不知将来怎生是好。”晴雯靠在门帘子上,见云珠手里捏着一把银锞子又啃又咬,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直接刺激得她小性儿大发。 这话称得上尖酸刻薄。 不过一想起晴雯的人设,云珠只是略略皱眉,片刻又就眉开眼笑起来,曹公说晴为黛影,果然是个爱耍小性子的人。 这样的人好相处也不好相处,说起来,晴雯她也接触过几次了,除了那张嘴实在不招人喜欢,性子爽快又伶俐,说话做事大多有一股豪气,倒是比鸳鸯袭人那样的十八盘肠子好相处许多。 “原来是晴雯姐姐,姐姐何出此言?袭人姐姐虽口快些,却不如李奶娘脾性大,依我看,晴雯姐姐不像是得罪袭人姐姐。” 您这张利嘴,当然是全都得罪完啦! 13 香火情 晴雯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看云珠慢悠悠的将几粒银锞子塞进荷包里,心里却打响了算盘。李奶奶虽是这绛芸轩中半个主子,但她年事已高,平日里小丫鬟们偶有争风吃醋,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说起得罪,无非就是前日因为二爷发火,连累李奶奶也挨顿骂。 “呀,晴雯姐姐可别多想,我就是见你神色不愉,这才胡诌的,李奶奶经年的老人了,岂会看不明白这些小事儿?又怎么会跟咱们这些丫鬟生气?”云珠侧身对着晴雯打圆场,借着装荷包的动作遮挡,将那银锞子全数收进了空间。 才进贾府小半年,自己的金库已有近四两银。 按照这里的物价,一两银是八百个铜板,想着在赵家时,七八文钱就能买上一斤米面,云珠掰着手指头,心里盘算着,不知道赎身需要多少钱。 晴雯未料想到,这个五六岁的毛丫头能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不必担心李奶奶。想起茜雪走之前古井无波的神色,自己一直以来都太目下无尘,同在一个屋檐下,竟忘记了茜雪就是单大良家的外甥女,又想着自己还同赖大家的为茜雪求情,她就忍不住的抠紧了脚趾头。 天啊!瞧她都干了些什么! 自己那天为豆腐皮包子闹起来不过是为了和袭人别苗头,而非是为茜雪出头,现下尘埃落定了,茜雪也出了绛芸轩,再想起袭人的做派,她心内一团乱麻,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一道男声自门外而入。 “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是我多喝了几盏酒水,猪油糊了心做错了事,才让姐姐们名花相妒,也让茜雪姐姐平白受了委屈,只是眼下都过了明路,也挽回不得了。 不过你们且放心,我同老太太说了,茜雪可不是被撵出去的,是老太太赐了嫁妆,过了恩赏才派出去的!” 贾宝玉一边说着,一边掀帘进屋,又一面向晴雯不伦不类的作揖,后头还跟着满眼无辜的袭人。 他是大家公子,自然懂得礼数,茜雪是老太太分派过来的丫鬟,又比他大上两岁,因此叫声姐姐不算突兀,这一举动,也是在小丫鬟们心中为她正了名。 “若不是晴雯姐姐仗义直言,恐怕我就要做那黑白不分的混帐了!如今茜雪虽出了门子,但没让我的昏聩伤着,这都全赖晴雯姐姐!姐姐实在是算得上,这古往今来第一解语花!” 贾宝玉背对袭人,煞有介事的拉着晴雯,嘴里一轱辘的好听话变成金光闪闪的大帽子,直愣愣的扣在晴雯头上。 只是从云珠的角度看出去,刚好对上袭人错愕又失望的神色。 唉,云珠叹了口气。 眼见袭人一眸春水含光,便知道两人已经同赏过巫山云雨。 贾宝玉现在看起来就是个不懂情爱的公子哥,他只知道喜欢和女孩儿们玩,就陆陆续续的拉拔了二十来个女孩儿进绛芸轩,却不知道,和他有了露水情缘的花袭人,如何见得他将别的人称做解语花? 十来岁的孩子,享起左拥右抱的齐人之福也是像模像样。 “姐姐,喝盏茶水吧。”贾宝玉出门后,晴雯闲来无事,就坐在茶水间打络子,猛然对上云珠端过来的一盏香茶,她心中杂乱的思绪才理清楚了。 如今绛芸轩热闹极了,有林姑娘带着八九个下人住在隔壁,是以房舍虽多,下人却都是三四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回寝室去。 这里就一个半大的孩子守着,是再清净不过的地方。 茶水房这么招人喜欢吗? 看着在眼前坐了近一个时辰的晴雯,云珠心中纳罕,只好滚了一壶水泡起花茶来,相比隔壁贾母院中五花八门的茶叶,贾宝玉这里显得清新很多。 几饼普洱,一罐枫露茶,并一些零散的花茶,虽然也是一个月换一次,但因为绛芸轩人多,用量也大,铺张浪费的情形看起来好了不少。 茶水递到面前,看着云珠唇红齿白的模样,想起自己总是仗着有几分机灵聪敏,时常心直口快,既不如袭人手段深沉眼光长远,又不如宝玉身边几个小厮能处处跟着他伺候。 直到茜雪被撵,她才知道自己用了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浅显手段。若只是凭着好恶行事,是否有一天也会落得和茜雪一个下场? 她和袭人虽都是老太太派过来的,但宝二爷年岁小,当不得什么主子,晴雯心中清楚自己等人不过是宝玉的玩伴,她始终认为自己的主子是老太君。但眼下看着,袭人却不这么想,袭人与王夫人往来日渐频繁,绛芸轩中的丫鬟小厮大都有暗暗向袭人靠拢的趋势。 如今,袭人是否私下里投靠王夫人都说不准了。 心中细细打算下来,身边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自己在府中单打独斗,还有个表哥吴贵三不五时的问她要钱,听闻前不久进门了个表嫂,自己从未见过那表嫂,可最近几次吴贵总是嫌钱少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她的神经。 茶碗温温的贴着指尖,晴雯心头一动,“妹妹今年几岁了?” “劳姐姐记挂,我今年五岁了。”看着晴雯安静从容的样子,谁又能知道这屋中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都是命运的漂萍? 这府中得脸的下人如袭人之流,背后是都是有坚实的家人做后盾,甚至连出门去的茜雪,更是有单大良这样得脸的管事舅舅。 二人双手交叠,一时间竟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感。 看着晴雯眼中积起来的莹莹水光,此时门帘浮动,随着稀碎的脚步声从廊下进来,晴雯忙不迭的掏出帕子按了按眼睛。 没等开口,就听见有人说话:“晴雯可在?”是珍珠的声音。 看着云珠也在,珍珠亦是友善的点点头,按下行礼的云竹,三人就在房中围坐下来,“云珠妹妹年纪虽小,人却通透,不若一起听听我们说话?” 自己年纪最小,等级最末,自然是没有甩脸的道理,于是从善如流的斟了三杯花茶,随后在一旁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晴雯,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同你绕弯子。” “你且放心,李奶奶决计不会再怪罪你了,茜雪一家已经去分说明白,适才茜雪寻到我家,托我将这个转交给你。” 珍珠手上是一个荷包,里头是两尾金灿灿的小鱼,对上晴雯迷茫的眼神,珍珠不由分说将荷包放进她手中,低声道。 “这是单大良家的来找的我,说若不是你心直口快嚷了出来,茜雪恐怕还得背个恶名出门,如今既风风光光的当大丫鬟放出去了,自然是要谢你的。” 丫鬟们在荣府一应起居,比起外头那些中等之家也不差什么的,因着从来没有为银钱担忧过,大家都颇有一股富贵不能淫的风骨,但若要随便拿出两块金子,却不是容易事。 “这,你是知道我的,原也不是为了她才……”晴雯看了眼,平静的将那金子推脱回去。 云珠则不断震撼,这就是得脸的下人吗?茜雪背靠单大良,虽然在荣府几代人深耕,可毕竟是个下人,竟然随手的谢礼就是这样财大气粗! “晴雯,你也知道,我来顶先头袭人的缺儿,少不得有你的功劳,这事儿我也去替你打听过了,你就安心收着。” “云珠,老太太既点了你我做个姐妹,我如今便托大了,你肯不肯认我这个姐姐?”珍珠又将那金子塞进晴雯手里,捏了捏她的手示意自己也有,然后转身对着云珠乌溜溜的眼睛郑重其事的问。 “!!”云珠震惊,仰头看着珍珠诚恳坚定的眼神。 珍珠原不叫珍珠,她姓王,是家仆王生的家生子,因着先头的珍珠,也就是袭人被派到绛芸轩后,她这才被王熙凤选中,送过去顶‘珍珠’的缺。但因为她父母都是荣府中不起眼的老人,出身上自然差一筹,虽是新晋的一等大丫鬟,可其它几个并不是特别看重她。 若不是晴雯性子爽利肯跟她玩,又时时带着她培养,这才能在一等大丫鬟之列站稳脚跟。 到底是府里经营了多年的老人,虽比不上茜雪家枝繁叶茂,可后头有家人耕耘,前头有珍珠出头,王家竟不声不响的进入了荣府家仆的中间层,还同单大良家搭上了线。 晴雯的山头,比她想象的要大,云珠眨巴着眼睛,一派天真的做了个揖,“先头是宝二爷让我高攀了姐姐,我私心里却是一直当珍珠姐姐是亲姐姐的,如今姐姐肯认下我这不中用的妹子,自是再好不过了!” 下人与下人之间有自己的关系网,如今云珠一无所长,有大山头肯让她乘凉,简直就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好妹子,你往后有什么难处,我和晴雯都寻得。”珍珠从手上退下来一个铜鎏金的绞丝镯子套在云珠手上,那镯子是活口的,只见珍珠左右手一推一捏,那镯子就严丝合缝的套在了她手腕上,根本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这拉人上船的动作真熟练麻利啊,收了礼,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但看珍珠和晴雯坦坦荡荡的神情,云珠也心甘情愿的认下这份香火情。 14 玫瑰膏子 收了礼,云珠拿不出来像样的回礼,只得绞尽脑汁的想着有没有什么情报能够换这香火情谊。 看着愁眉苦脸的晴雯,她如今应该很是忌惮袭人吧?可总不能说别怂,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贾府也没什么寿数了,谁也不用忌惮。 思及此,云珠斟酌着道:“如今宝二爷房中就数袭人最得脸,可宝二爷终究是主人家,将来的宝二奶娘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是她……唔……” 挨得近的晴雯脸蛋红红的捂上云珠的嘴,珍珠也意欲起身,怎么啦?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云珠用眼神询问二人,就眼见着稳重的珍珠也红着脸叱她:“不害臊的丫头,你才多大,这些话可不许在外头说了。” 真是迂腐。 云珠点点头,废话,她又不傻!这茶水房已经是绛芸轩最偏僻的地方,外人一来就能看见人影,她拿准了没人听墙角才敢说的。 “你放心,我娘说了,茜雪家不是那等主动生事的恶门户,如今既然木已成舟,你就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云珠说的也不算错,二爷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大户人家的少爷有了通房丫鬟,知晓人事,娶妻一事自然也就近在眼前,袭人如今再能蹦哒,那也是秋后的蚂蚱。 “茜雪这遭儿也算因祸得福,正当好的年纪出去,老太太又赐了嫁妆,又有家人撑腰,往后也是体面的。”许是云珠开了个头,珍珠也坦坦荡荡的说起这些私密事来。 三人又说了会子话,才散去。 茶水间里就云珠留下和晴雯打络子,只是气氛比先前不知松快多少。晴雯心头的阴霾因着两条黄鱼一扫而空,手上动作轻快,嘴上也是快言快语。 “年纪虽小,可见识不俗,怪道珍珠认下你这妹子,我与珍珠也算有些交情,不若你也叫我一声姐姐?” 一声姐姐有什么难的,这院子里年岁大些的,等级高些的,全都是姐姐,院子里喊一声姐姐得有五个人应她。 难的是能不能做成患难与共的姐妹。 但见晴雯友善,云珠本就有意相交,于是贴心贴肺的喊了声姐姐。 那水红色的荷包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大一小两只小黄鱼,晴雯抽了那个小的就要递到云珠手里,嘴上轻快道:“好妹子,你珍珠姐姐财大气粗,我不好拂她面子,往后咱俩时时在一处伺候着,这就当姐姐给你的见面礼了!” 只是收买人心的礼未免太过贵重了,那小黄鱼少说有三十克,按十六进制算法,那可是一两金!云珠连连推辞,珍珠的一个鎏金镯子不值多少钱,可一两金就不是小数目了,万一收了这钱,往后晴雯让她干点不该干的事儿,那办还是不办? “好姐姐可折煞我了,老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何尝收得这样贵重的物什?” 许是晴雯自己也觉得不妥,推脱两下后就收起了那小黄鱼,这下从手上撸下来一个嵌海蓝宝石的银戒指,在云珠看来,虽也贵重,但比那一两金的视觉冲击效果要弱不少。 几番推辞,最终只得收下了这枚银戒指。 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云珠在绛芸轩的下人房中醒来。 原本袭人是说住处不动,可伺候的主子都换了,住处不动像什么话?万一有个大事小情,她因为住在外院没能及时响应,岂不就成了她的过错? 于是昨日临睡前,到底拖着晴雯将床铺被褥一应家当搬进了绛芸轩。虽都是贾母院中,可绛芸轩丫鬟人数早就超编,地方不够大,三等小丫鬟更是八个人挤一间大通铺。 看着这毫无隐私可言的环境,云珠扶额,这福利待遇急转直下啊! 索性小丫头们都是讲究的斯文人,一整晚没听见有人打呼放屁磨牙, 今儿是贾宝玉第一天上私塾的日子,云珠一开始还纳闷,贾宝玉看着都十几岁了,怎么还没上过学?要不是晴雯笑话她,宝二爷这种贵族子弟,从小是有私教教习的,如今进私塾,是在为科考做准备,她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看起来,这约等于贵族学校九年一贯制,进学校就是备战高考。 绛芸轩丫鬟众多,分派到每个人头上的活计也就少了,云珠烧完水在灶上温着,闲来无事就想出去走走熟悉环境。 出了茶水房就是一条连廊,往前十来米就是主屋。 昨夜值夜班的是袭人,远远看着无精打采坐在廊下的晴雯,云珠上前好笑的问了句:“宝二爷上学去了,外头有小子们伺候,不用姐姐劳累,姐姐怎么还发愁?” 不干活儿身上不痛快是吧。 “宝二爷今日卯时就出门去了。”晴雯蔫蔫的。 卯时?怪不得今早端上去的茶水都没用完,三杯里有两杯原封不动的回了茶水房,看来第一天上学,很积极嘛。 “宝二爷头一天上学,积极些也是难免的。” 晴雯看了一眼云珠,又兀自叹了口气,到底是个小丫头,那些羞人的事不好说给她听。 子时到卯时之间的事儿都是值夜丫头的活计,旁的人卯时去主子面前接手,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可今日的情况却是,她和绮霰她们进屋时,宝二爷竟穿戴齐整,一应物品俱全,看样子是就要马上出门了? 再想起看袭人那娇美得意的脸,不用想也知道昨夜不知又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哄骗了宝玉。 见晴雯不说话,云珠站在廊下看院子里的花木,现下正是隆冬一月里,但荣府中却是一派暖洋洋的气息,午间的日头打下来,照得院子里的冬青绿莹莹的。 心头却想起这两天的见闻,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大丫鬟之间的心计,按理说袭人手段干脆的撵走了茜雪,无论如何都要在贾宝玉面前做小伏低哄些日子才能盖过去,可如今才堪堪两日,贾宝玉就将那日的愧疚忘得干干净净了。 甚至默许袭人直接打了绛芸轩中其它大丫鬟的脸,绮霰,麝月,晴雯…… 而袭人如今这隐隐压一头的样子,仿佛是已经全然将宝玉拿捏住了。 “绮大姐姐。”云珠看着面色沉沉的绮霰走过来,绮霰生得十分稳重端正,样貌上比起袭人晴雯等人虽不出挑,可说话做事却是一等一的有条理,云珠拉了拉晴雯,二人一同向她福身。 云珠不知道早上贾宝玉房中的闹剧,她一向是上完茶就离开,从不逗留,眼见着袭人自院外进来,更是觉得眼下有几分修罗场的味道。 “绮霰姐姐来了,二爷一早就说下学回来要同林姑娘制玫瑰膏子去,您不如来瞧瞧这冬日里的玫瑰可是红得正?”袭人远远的就打起招呼,云珠这才看清她身后跟着檀云,檀云手里提着个竹筐,上头挂了棉绸看不清装的什么。 一说玫瑰膏子,云珠立时清醒起来,林黛玉同她们比邻而居,两边的丫鬟也是时常往来的。 这冬日里去哪里寻新鲜玫瑰?冬日里做胭脂的都是干玫瑰浸了面油萃下来的颜色,这袭人,能耐得可怕。 绮霰原先就是贾宝玉房中的丫鬟,应着并不十分貌美,早前还得倚重,可自打袭人晴雯茜雪几人进了绛芸轩,她便不知不觉的就边缘化了。 如今小丫鬟们依着叫她一声绮大姐姐,心中大多却还是看袭人的风头脸面办事,这恐怕是绮霰心头挥之不去的艮节。 “袭人姐姐。”云珠自打进了绛芸轩,一向很本分,她面上叫这个那个姐姐,从来都是带着名字,唯独私下里见晴雯,才亲厚的叫一声姐姐。 “到底是袭人姐姐能干,唉,这绛芸轩有袭人一人足矣,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哪里在冬日寻得来玫瑰花?”晴雯阴阳怪气的上前去拉绮霰,眼睛不看袭人,可闻着鼻尖不轻不重的馥郁芬芳,一时间收不住脾气,话头竟直接朝袭人刺了起来。 没等袭人回应,跟在袭人身后的檀云面色涨红,急吼吼的分辨起来:“咱们二爷同林姑娘到底是自幼的情分,我们做奴婢的免不得事事上心。” 此话一出,原本云淡风轻的袭人眼神顿时凌厉起来,不由分说的扎了檀云一眼,檀云接到这眼神立时不敢再说,但撅着嘴角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神中分明就是不干。 也不知道这丫头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么说话,云珠心中就差抚掌大笑起来,这院中谁人看不出来袭人对贾宝玉情深义重?偏偏这檀云站出来张口就往袭人心口上扎。 晴雯眼角眉梢含笑,这绛芸轩中若要说谁颜色最好,旁的没长开的不算,眼下就是自己最出挑,可怜自己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主子安排什么就做好什么,三冬九夏的练着针线上的技艺,虽不如袭人一样得贾宝玉的心意,可也是勤勤恳恳尽职尽责。 反正都同袭人撕破脸了,眼下也懒得再装,什么叫你们事事上心?显得咱们一大帮人白吃饭似的,看着花园外头人影绰绰,显然是有人偷听,晴雯一时心头火气,正欲再扔上几柄飞刀,也好出出早上一口恶气。 嘴还没张开,就感受到衣袖上一阵拉扯,正分辨云珠的张口的哑语,就听得绮霰高声道:“到底是老太太调教的丫鬟,衬得我们都落俗了,只不知道袭人妹妹是否知道林姑娘素日里并不用玫瑰制玫瑰膏子呢。” 15 珍珠投壶 这话说得拗口,什么叫不用玫瑰制玫瑰膏子? 云珠心里绕了两圈,她还没到描眉画目的年纪,往常就是一个公中配发的蛤蜊油,一盒油脂从头擦到脚,压根儿不知道这些贵族小姐用的各色膏子是什么成分。 但她知道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袭人吵嚷起来,于是低声在晴雯耳边道:“姐姐,外头好多人围着,咱们需得谨言慎行才好,莫要落了话柄。” 晴雯骂她胆小怕事,但到底气势放了下来,没再斗鸡似的要去扎袭人。 只心里默默敲算盘,袭人一大早陪着贾宝玉出门,如今都过了午时才回来,想必就是去搞那新鲜的玫瑰花去了吧? 众人心思各异,眼见袭人笑吟吟的撇开檀云,满面春风的对着绮霰:“绮霰姐姐在说什么?我只知如今宝二爷去了书塾念书,将来必是要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 咱们不过是将主子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到耳里,记到心里,只尽心竭力的办好差事,不让他分心才是本分,就这玫瑰花我也是托人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就为了让二爷一见就满意。 难道绮霰姐姐觉得我做错了?” 哎哟,贾宝玉都不在院子里了,您能别这么茶得表里如一行不行?大家都是做奴才的,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啊。云珠摸摸耳朵,假意背过身去看裙摆,实则撇了撇嘴。 真是应了晴雯那句话,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木头桩子吃白饭的,就你花袭人一个能耐。 那厢袭人快言快语,拿着鸡毛做令箭,绮霰一时被堵了嘴,不自觉眉头紧蹙,心里却有些躁动不耐,自打她们三个进了绛芸轩,自己的地位便一让再让,如今茜雪虽离开了,可再这样下去,绛芸轩还有她绮霰的位置了吗? 她年纪不小了,自然知道二爷那样的男子最是贪欢爱颜色,看着晴雯一脸不忿和云珠一脸幼稚,心中暗暗打算,就算要从绛芸轩出去,她也得风风光光的出去,于是打起精神继续和袭人周旋。 “袭人妹妹何必这么较真儿?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林姑娘一早便遣雪燕来说过了,近日制膏子不需玫瑰,林姑娘体虚,有林大老爷送过来的脂膏方子和原料,无需咱们从外头寻来路不明的材料了。” 借力打力,袭人扯贾宝玉,绮霰就扯林黛玉,何况这事儿确实是雪燕一早来说的,任由查证根本做不了假,还点了袭人上杆子奉承主子,拿着公中的银钱做好人,小人行径! “是极,我也听见了。”云珠小脑袋摇一摇,附和着绮霰,煞有介事的说着,像黛玉这样身娇玉贵的千金,那是怎么金贵都不为过的。 “哎哟,竟是好心办了坏事了,幸亏咱们没那么能耐的哥嫂,能一头午就能寻遍京城,找来二爷要的玫瑰花儿。”晴雯素来嘴快,颇为不耐烦的补了一刀,毫不在意自己那不中用的表哥比袭人的哥哥差远了,压根就是个窝囊废。 她原本就是伺候了贾宝玉上两年的人,自然知道袭人说的托人是托谁,这一刀可以说是在撕袭人贪墨油水,中饱私囊,也可以说袭人同家中勾连做事,不爱惜名声。 至于具体怎么看,就看那些小丫鬟们知道多少内情了。 对于云珠来说,则是心里惴惴,怪不得,怪不得袭人能这么快把持住绛芸轩,因为她手里有油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 府中采买原是有定例的,小姐们每月给拨三两二两的脂粉银子,但对于自幼长在金玉堆里的宝玉来说,时常同他顽闹的小姐们怎么能用那起子公中采买的大路货? 他身边得脸的丫鬟都有几套上得台面的好货,小姐们细皮嫩肉,又有贾宝玉从旁敲边鼓掏银子,惯得这院中的丫头们整日里除了做活,就是胭脂水粉钗环头花。 又加之爱钻研女儿家的香粉膏脂,便时常私底下遣茗烟去外头采买原料,可茗烟小小年纪,哪能事事响应件件不落?正当茗烟愁眉苦脸时,递枕头的花袭人出现了。 花袭人的哥哥原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因着袭人进了荣国府,他自身又有些家底,这一来二去靠上荣国府这棵大树后,竟是干起来南北俏货的往来生意。当旁人都还拿着公中的月例银子时,袭人的哥哥已经在给袭人送上打点的银子货品了! 为了维护这门关系,正经的主子他虽然联系不上,那就通过袭人的手勾上贾宝玉,小心翼翼的殷勤往来着,一是为了讨好荣国府这棵大树和贾宝玉这个主子,二是贾宝玉实在大方。 这采买一事本就有许多门路,再加上贾宝玉向来只爱精品,不计较银钱,袭人兄妹俩楞是靠着贾宝玉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随着剧情越来越熟悉,云珠也通过不断观察,捋清了许多人物关系。 更何况袭人同晴雯本就不睦,如今更是因为茜雪的事几乎撕破了脸,她附和这一句话,就是将自己上了晴雯的船这件事过了明路。 原先她还以为晴雯是个炮仗性子,又清高傲气,原以为是个散兵游勇,却不想也学会抱成一团了。 只是看着那身量才到胸口的小人儿,心下暗自讥笑,要不是怕走了茜雪再来个茜风茜雨的,她何至于耍手段迎这么个豆芽进绛芸轩?罢,只要眼下对她没威胁,还怕将来收拾不了么? 不过一个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根深叶茂的茜雪还不是被她拔出去了?但见着那雪白清丽的丫头,袭人心下大怒,她平生最恨这样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晴雯一个不够,如今又一个,虽未长成,但对于自身姿色平平的袭人来说,已经足够挑动她的怒火。 袭人不由得出口嘲讽:“呀,我当是谁,想不到新来的云珠妹妹同绮霰姐姐已经这般要好了。” “袭人姐姐说笑了,我也是一心为二爷计,如今二爷入了书塾,自然是要定心读书的,林姑娘也说二爷此去是要蟾宫折桂,咱们哪能逆着来?您说是不是?” 刚才袭人用贾宝玉顶了绮霰,现在又被云珠用贾宝玉顶回去,晴雯一时间看她的神色都有些复杂,连刚刚不落下风的绮霰也往前半步挡住了云珠。 贾府的下人一贯是拜高踩低的,绮霰如今心中有了成算,虽然看不得袭人,也不见得容得下晴雯。但对于这个五六岁的云珠,她却是没什么隔阂,如今见她话里话外偏向自己,更是多了几分惜弱的心思。 檀云知道晴雯嘴里的意思,又听那新来的云珠说话也暗含讥讽,一时间顾不上袭人的目光,忙上前帮着袭人辩解道:“袭人姐姐的哥哥在外头做些小生意,同铺子的人都相熟,又有茗烟在旁边看着,你们这是泼什么脏水呢!” 晴雯淡淡笑起来,“说到底,还是咱们二爷家大业大不计较。” 说罢然后拂衣转身,一副不再搭理袭人的模样,绮霰心中大震,自然是听懂了晴雯的弦外之音,也拉扯着云珠进了屋去。 只袭人一个,她气得手抖面寒,狠狠白了檀云一眼,便扯过玫瑰花篮子离开了院子。 当天下午贾宝玉去贾母院中用过晚饭回到绛芸轩时,先是去同林黛玉咬了会儿耳朵,空气中传来香风阵阵,天色擦黑时贾宝玉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黛玉身体虚弱,对于养身一道自有一套规则,看着隔壁早早熄了灯,贾宝玉头一天上学的热切劲儿还没完全释放,拉着一屋子丫鬟们兴致勃勃的凑在一起说话。 连上来送茶的云竹也被拉着好一会子叨唠,一屋子女孩儿围着贾宝玉,听他说起学堂里的景致如何别有一番风味,说起先生贾代儒的名望和能力,说起自己的同窗哪个漂亮哪个污浊。 最后甚至还谈起了薛宝钗的哥哥薛大爷的风流韵事,眼见着出口愈发没有遮拦,云珠混在众人间立起耳朵听着那活色生香的描述,眼见着袭人起身,推得围坐的小凳子吱呀一声。 贾宝玉正欲问她怎么了,就见袭人帕子一甩,面红耳赤的呸了一声,“呸!二爷是个男子家,这些污糟事横竖是肉烂在锅里,你不吃亏!可说与咱们干什么?你可敢去同林姑娘说这些?” 贾宝玉忙忙摆手,嘴里连说林黛玉是雪山上的花儿,高贵晶莹,岂能拿这些事情去污她的耳朵? 又反应过来此话不妥,忙去拉袭人的手,见袭人往后躲他干脆一把拥住袭人,待袭人脖子都红尽了,像个鹌鹑似的被贾宝玉锢在怀里时才不挣扎了。 将袭人压坐在桌旁,贾宝玉才四下作揖连声讨好道:“好姐姐们,原是我不对,姐姐们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这就完了?云珠被绮霰却拖着往外走,心想着别拉别拉,再让我听会儿黄段子,动作上就有些不情不愿起来。 绮霰伸手去拧她的耳朵:“二爷是个嘴没遮拦的,袭人也是,什么叫肉烂在锅里?这岂是你能乱听的?快些回去煮壶茶来,姐姐们都渴了。” “是极是极,幸亏你袭人姐姐心直口快阻了二爷,否则不知道还得说些什么不妥出来。”麝月笑吟吟的推着椅子,给袭人找补。 屋里花团锦簇的笑闹成一团,最后还是贾宝玉拿了一斛晶莹圆润的珍珠出来哄着大家投壶,最后一人几颗珠子分了才算将这事儿盖过去了。 16 耳洞 次日一早,云珠滚上开水后,就撩起袖子开始打扫茶水房,待擦到桌子,看着桌上四粒圆溜溜的珍珠时,便知道这是昨晚贾宝玉给她们赔罪的谢礼了。 拿着珠子迎着烛光打量,心里则想着,虽然好看,但不如金银实在。见时间不早了,云珠收起珠子迅速泡了茶水端着往主屋去。 贾宝玉每天卯时起身,第一杯养身茶是加了蜜糖的枫露茶,第二杯是提神的普洱,吃完早餐后会用。 这一番收拾下来,若是日头还早,就会去贾母那里点完卯再去黛玉那里漏个脸,若是来不及了,便是急三火四的收拾东西往外走,看着这副样子,云珠倒是有了一种自己也回到学生时代的兴味。 送走贾宝玉,回到茶水房又在炉子上滚上一大壶开水,这是预备给小丫鬟们的,贾宝玉是个阔绰的主子,偶然见着小丫鬟们喝白水时,便怜惜之心大发。 一问之下才知道,不是没有茶叶,是自己烧水还得要炭火,一个月月钱就那半吊钱一两银的,哪里有银钱买炭?于是贾宝玉大手一挥,都去我茶水房里烧,哪有一个屋檐底下我独自享福的道理? 茶水房的工作内容又多了一条。 晴雯一进屋,就见云珠捧着几个珠子在日头下左右翻看,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般喜欢,不如请人镶嵌了做副耳坠子?” 见云珠一副被捉奸的局促样,便随口问道:“小时候家里可给你打耳洞了?” 云珠一愣。 她自打卖身进贾府后,关于赵家的记忆她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从前王七也追问过她家里的事,她从来都是唬弄着一问三不知,问急了就直说自己年岁小,都不记得了。 如今晴雯开口,却是不好这么敷衍推诿了。 “我只记得家里贫穷,我们姐妹五个都凑不出一副钗环来,家里人也没心思给我们捯饬这些。”云珠犹豫着开口,也是晴雯说了耳洞,她才尤自摸摸耳朵,发现自己并没有耳洞。 关于赵六前尘往事,她一概不记得。估摸着是她没有接收到来自赵六的记忆,也有可能是赵六年岁太小,根本不记事。 只是想起了从前做赵陆时,那时候爸爸妈妈很溺爱她,小霸王一样的脾气又加之年纪最小,家中的堂表兄妹们向来都是惯着她的,后来年纪见长,兄弟姐妹们天南海北的分开,但逢年过节依旧会在家族群里特意点她出来玩闹。 没想到,这一别,那些实实在在的记忆都变成了飞鸿爪影般的浮光,再看着眼前古色古香的摆设和装饰,顿时就有些鼻酸起来。 晴雯见自己一句话不但就惹得小丫头眼眶红红,忙扯出帕子递进云珠手里,又连番轻哄着握住云珠的手,“好妹妹,原是我多嘴,快别哭了,都是姐姐的错!” “走,咱们打耳洞去!打上它一排,姐姐的耳坠子全送你戴!”说着拖着云珠的手要往外走。 一听这话,更是将晴雯模糊的身影带入了她那面苦心甜的大表姐,任云珠极力控制,泪珠儿还是大颗大颗的落在手帕上晕开来,云灰色的手帕顿时出现一片片斑驳的阴影。 忍不住哽咽道:“好姐姐,你快停下,我这般如何能出门去?没得让人笑话!” 晴雯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低头思忖片刻,转身就打帘子出去了。 再进来时手里拿了个针线簸箩,身后还跟着绮霰。 绮霰手中握着一枚鸡蛋,神色优柔的望着云珠:“可是想家了?你家是在京畿附近吗?从未听你说过。若是离得近,我寻人替你一天,放你出府归家看看如何?” 若说最不想家的,三人里头就是晴雯最不想家,她原本就是灾年被家人卖出来的女孩儿,一路辗转进了赖大家,后又去了贾母院中,到如今留在绛芸轩伺候,少年磨砺,早就忘了家的滋味是什么。 如今一见云珠提起家就哭起来,她不好相劝,只好拉了绮霰来做说客。 “是呀是呀,你别担心,咱们院子里绮大姐姐说话还是做得数的!”晴雯跟着绮霰附和道,见强忍眼泪的小小孩童,心中越发柔软,将云珠搂在怀中细心劝慰。 心中却多少有些懊恼,她本就是个伶俐人,云珠虽说起家就哭起来,可言语见根本没有对家人的依恋,想也是,大凡填得饱肚子又爱孩子的人家,怎么舍得将四五岁的孩子卖掉? 绮霰上前抽掉云珠手里的帕子,见她没了泪水才轻声细语温和道:“从前宝二爷总说‘我见犹怜’,那时不明白在说什么。如今见了云珠这般模样,我却是知道男子家见了女孩儿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了。 也亏得咱们国公府地方大,不然你在这屋哭,那屋的主子少不得也要心碎了! 快来我瞧瞧,哭坏了眼睛怎生是好?这般标致的孩子,快,鸡蛋趁热滚一滚,明儿才不会肿眼睛呢。” 云珠又哭又笑的,接过了绮霰手中温热的鸡蛋在脸上滚,在两人的夹击中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道:“绮大姐姐又取笑我!” “绮大姐姐也标致得紧,我见了也心生欢喜。”温凉的鸡蛋去了皮,在脸上滚着滚着,云珠忍不住拍了绮霰的马屁。 哪知绮霰一听,面色陡然白了两分,状似不在意道:“我这般模样,哪里称得上标致呢?明明普通得紧。” 晴雯心中一转,想着这些日子绛芸轩中袭人托大,别说同是从老太太院中拨过来的自己被架了起来,甚至连一同过来的茜雪也被推了出去,更遑论性格安稳的绮霰? 再一看绮霰眉眼间几缕忧思,分明也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愁闷,竟是比自己更明白失宠的艮节在哪里,相似的处境,让晴雯难免又想起袭人张扬的模样。 不由得开口道:“昨儿晚上倒是让袭人做了好人,她那话说得,仿佛她自个儿同宝二爷肉烂在一锅里似的。” 绮霰素来清正耿直,听着晴雯的话,虽心中难免埋怨,却还是不得不服袭人的精明,“袭人那番话,倒是尽了一个做大丫鬟的本分,若再由二爷胡天胡地的扯下去,岂不是有辱体面?” “唉,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但依我看,二爷平日里最喜同林姑娘玩耍,想来是极喜欢那样西子般的柔弱女孩儿, 晴雯姐姐美艳,绮大姐姐端庄,各有各的美丽,怎么能因为二爷的无心之举就忽略自己的美?”云珠老成在在的岔开话题,假意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她可不想再被揪着耳朵提出去了。 “噗” “你呀!” 见二人一同摇头失笑,云珠也放下心来,这个时代对女子颇多束缚,纵然她心中有千万个颜色段子,也不敢拿出来逗她们。 也是这个时代,一个家财万贯的世袭罔替之家,娶妻纳妾自然是有自己的规矩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爬上了少爷的床,就算将来正头奶奶进了门给她们抬了姨娘,却也不见得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这样显赫的家庭,一个妾的后半辈子是肉眼可见的凄苦,后院就有周姨娘和赵姨娘这样的前车之鉴,云珠私心里希望这些丫鬟都不要被贾宝玉哄骗了去,将来树倒猢狲散之时,还能为自己挣个前程。 “云珠可要将心思摆正,你是外头买进来的,将来岁数到了,求了主子们未尝不能再放出去,去外头做个正头娘子,才是正经快活的日子呢!”绮霰听着云珠这番话,以为她是羡慕袭人靠媚好宝玉才得了风光,一时忍不住敲打起面前的二人。 说得好! 云珠不住眨起星星眼,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 拉着晴雯的手,心下暗道能在大厦将倾之前跑出去就更好了,她们这样老实本分的女孩子,将来最好的出路就是求来自由身,去外头的正经人家做个正头娘子,子子孙孙都脱了奴籍,才是正道! 眼见着晴雯艳羡绮霰的背景,绮霰艳羡晴雯的美貌,云珠生怕三人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于是端起晴雯拿过来的针线篓子。 “晴雯姐姐在女红一道上十分有建树,今儿这是,要给我们开开眼?” 眼见云珠在针线篓子边上翻看,各色的丝线如虹彩一般垂在线轴上,年轻的心顿时活泛起来,也顾不得在袭人那里吃的火气了,只抢过针线篓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嘴上假意厉声道:“好你个小丫头,仗着几滴猫尿竟编排起我来了,绮大姐姐,方才咱们来时说什么来着?” 如今说开了话头,绮霰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又充满了奔头,是啊,女子后半生的幸福,不可完全寄托于男子,她那番话何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咱们来时,说要给云珠上个鼻环,好让她乖乖听话做活,给你我二人消遣!” 眼见晴雯拿出一枚新的大头针在火炉上反复燎着,片刻后云珠便一边耳朵得了个耳洞,痛得她立时跳下小几,无助的呼喊道:“好姐姐竟这般心狠,我的天呐!” 外间要进来取茶水喝的檀云听了她们的话语,原本嗤之以鼻的哼哼声顿住了,做个正头娘子,才是正经快活日子。 真的吗? 17 松子糖 捧着红通通新出炉的耳洞,耳洞里还插了一截煮过的狗尾草茎,云珠欲哭无泪。 “太痛了。”她对晴雯说道。 “早晚都要打的,早点打少受罪。”晴雯扒拉着手上的绞丝镯子,将用过的大头针烧完了又放回针线簸箩里去。 “可不是?咱们老太太最是讲究搭配,自是见不得丫头们寒酸。”檀云掀帘进屋,全然无视屋里三人的戒备神色,自顾自倒了杯茶水。 她指了指云珠的耳朵,又抚了抚自己耳朵上的金丝绕珍珠的如意纹耳坠子,声音硬硬道:“你如今虽年虽小,可人就是年赶年的就大了,往后又要在宝二爷面前伺候,太寒酸了未免招人非议,让人瞧不上。” “姐姐说得是。”云珠愣愣的回一句。 感受到垂在身侧的手臂让晴雯扒拉了一下,她有点脸红,昨儿还在外面吵得火热,今天看起来就根没事儿人似的。 好厉害的丫鬟啊。 不过她确实穿得素净,去岁只身卖入荣国府,别说首饰钗环,她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是没有的。 想要和大家一样的打扮,以她的月例银子,怕是得打工到下辈子去。 见云珠双颊绯色,绮霰心中了然,她垂眸缓缓道,“等日子长了,常在宝二爷跟前走动,府中自然会给你配几样像样的装束,再加上年节赏赐,就尽够用了。” 檀云见众人不搭理她,抱着一壶茶水哼的一声就转身出了茶水间。 “呸,显摆什么!”想要起身叫骂的晴雯被剩下两个齐齐拉住。 绮霰年纪稍长,为人处事颇有几分章法,提点晴雯也是信手拈来,“你同她见识什么?没得失了脸面!” 见她没再叫骂,云珠也跟着点点头,耳朵上的草秆子痒痒的,又不敢碰新耳洞,直忍不住拿手在脸上揉搓着解痒,不一会儿脸颊就红起来了。 面颊红红,那根黄绿色的草茎就愈发显眼,绮霰斟酌道:“云珠,往后园中活计,我叫你你便跟着我,我不叫你,你就管好茶水房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这样经年的大丫鬟肯提携自己,必然不是看中了她身上的钱财,因此云珠也歇了将那几颗珍珠做谢礼的心思,只郑重的带着几分感激见了个礼。 “若绮大姐姐日后有差遣,我定当竭尽全力!”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个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上头四五粒松子糖油光四溢,香气扑鼻,“这是早上宝二爷随手赏赐的,旁的物什我也没有,只好借花献佛请姐姐们来甜甜嘴。” 绮霰拈了一颗糖起身告辞,说还有事情要做,晚间再来寻她俩。 晴雯则依依不舍的抓着那荷包,荷包料子寻常,绣样简单,一只指甲盖儿大的Q版青蛙可爱动人,就这么抓住了晴雯的眼,“这是你绣的?” 略过松子糖,两人送走绮霰,晴雯翻看着那小小的蛙,绣线配色呆板,过度也不算匀称,绣布更是院子里常见的棉布,只这花样,十分灵动。 “是先头珍珠姐姐教我绣的,那些花样子太精细,我都绣不来,只好自己描了个简单的。”Q版蛙圆润小巧,配色也不复杂,用不了几针就能扎出个雏形来,比那些传统花样子不知容易多少倍! 她过去一年就是仗着这些小心思,应付了丫鬟培训课里的刺绣环节。 荣国府富庶,丫鬟们一辈子都在进修,如果能学出名堂来,就会有专门的老人来细教,也算是天使投资了 “心思倒是灵巧。” 见晴雯将绣样在手指上描绘,便知道眼前这个绣花大触是被吸引到了,这院中能人无数,倒不是她想刻意显摆,但想要尽快打入丫鬟群体内部,她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本事。 “我大姐姐绣活儿好,她做的绣件总能比别人多卖百八十文,巧心思便就在这花样子上了,我年纪小,爱缠着她,绣花的手艺虽没学好,但花样子却敢说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本领!” 这院子中,她不如袭人八面玲珑,也不如晴雯有一技之长,更不用说那帮漂亮得和花儿一样还有后台的丫头们。 毕竟,谁知道自己这张脸长大了会不会残? 彪悍老娘冷不丁的卖了她,想来也是不喜欢她的,这个时代如此,投身成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更艰难。 一想到靠谁都靠不住,云珠不自觉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和晴雯讨教手艺。 “教你也可,不过这是个细致活计,能学着多少可就是你的事情了。”一听云珠要学刺绣,晴雯眨眨眼,含了一颗松子糖,老神在在的说道。 “姐姐说得是,姐姐肯教我就是十全大善人了,决计不敢偷懒!” 荣国府的日子过得不差,她如今也不埋怨彪悍老娘了,只要在出府前攒上点银钱,再有个傍身的手艺,到时候出去寻个清静地方买个小院,也是能过日子的。 说起来都是辛酸泪,一年前还是攒钱出去买上点土地做个地主。 如今一年过去了,她也知道京畿边上的土地早就有豪强兼并,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丫头,哪有资格买得到土地哦! “好,先给我画两个青蛙,然后……然后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一根绣线劈出十八丝来,我什么时候教你个绝技!” 见云珠痛快答应,晴雯应付了她几句,抖着身子出了茶水房。 小丫头不知道深浅,绣花儿这种东西没个经年累月的积淀,哪里能学到真东西? 日头西斜,一壶枫露茶刚晾到差不多的温度,就听屋外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众人请安,“二爷回来了!” “宝二爷慢些!” “可是急着有事?怎这般风风火火。” 袭人的声音夹杂在一众丫鬟里,清脆响亮又十分亲昵的话语,一下子就将众人的声音比了下去。 “你说得对!快,换身衣裳,去见过了老太太,我还得出去一趟!” 端上茶水,理了衣衫,云珠假装听不见袭人的声音,齐头整脸的去完成她今天的工作。 “咱们今日的体面人回来了!”云珠笑眯眯的将茶盏放在贾宝玉身边的圆桌上,端的是一派眉开眼笑的模样,袭人喜欢在院子里端一把手的架子,但她那性格…… 云珠小心翼翼的别着她的苗头。 “哦?体面人又怎么说?”贾宝玉性格向来跳脱,若是有人刚好将话说在他心坎上,那是刨根问底也不能够的。 “适才雪燕姐姐来寻袭人姐姐,说是老太太听闻林姑娘要做胭脂膏子,专程命二奶奶从库房寻了花粉香露,叫咱们不必自己备材料了,现下姑娘们都在隔壁等着了,就等二爷一人,不是体面是什么?” 荣国府这一辈的子女中,数贾宝玉最得老太君喜欢,又加上爱和姑娘们一起玩,身上脂粉气虽然重了些,但在云珠这几日看来,却有个显眼包的性格。 大家公子不爱上进,却心思灵巧,性格反差得很。 “好云珠,幸亏你提醒了我。快些,叫茗烟去回了话,今儿便不去寻秦钟了!” 黛玉初入荣国府,虽是外祖家,可如今的外祖母却不是当家人,说是舅母和表嫂,实际上王夫人和王熙凤又哪里有功夫对她细细关照? “这小丫头倒是嘴快!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事儿,好巧不巧,我早上听了你这冤家的话,才让我哥哥去寻玫瑰花的,眼下倒是多此一举了。”袭人一听云珠的话,上前接过贾宝玉结下的冠子,慌忙解释道。 目光在云珠身上一拧,这话分明就是在说她中饱私囊,以权谋私。好坏的心眼儿!原以为是个年纪小的,放进来没有威胁,眼下竟和晴雯一样讨人厌了。 看到袭人挑起的眉,云珠心头跳了一跳,袭人就是太想爬上贾宝玉的床,所以才将这院子里的所有姑娘都当成了假想敌。 “林姑娘素来爱和咱们二爷玩闹,眼下开了春,我瞧着气色都比先头儿好上不少。”云珠想起袭人撵走茜雪的手段,心中十分感慨,意有所指的点拨着,希望她能早点看清情况。 最好不要再将这些手段用在其它人身上,大家公府里不是正经出去的丫头,若是没个撑腰的背景,向来是没有好去处的,就算不为别人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 见宝玉穿上衣裳,兴高采烈的丢了一个荷包到云珠怀里,满面红光的道:“是极,林妹妹素来多思,可那么个水做得妹妹,我偏生就爱哄着她,瞧她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我也高兴得紧!” “赏你的!” 没等袭人递上茶水,刚打理好衣衫的贾宝玉已经三步并两步,出了门槛,只留空气里一股薰衣裳的草木香环绕。 “道是人小鬼大,云珠如此伶俐,我竟看走眼了。”袭人扯着帕子,看着众人都出去了,她拦住落后的云珠,声音不高不低的,神色间满是不虞。 “姐姐多虑了,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老太太心疼林姑娘,时时牵挂着,又有咱们二爷这个兄弟看顾,虽身有沉珂,可将来能好全也未可知。”这一年身高长了不少,心眼儿也涨了不少。 看着眼里袭人的下巴,云珠毫不示弱的顶回去,贾宝玉对黛玉的偏爱,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是以这院中,袭人最听不得黛玉的名号。 18 金瓜子 古人对近亲结婚这一块不太重视,表兄弟娶了表姐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更何况贾宝玉只要有空,就是同黛玉在一处读书写字。直到那日看着平儿姑娘对着两人做西子捧心状,云珠便知道了,这府中的主子们,至少在眼下,是乐意见着二人结成连理的。 袭人一愣。 拦在云珠面前的身子顿了一下,云珠瞧见空档,泥鳅似的钻了出去,站在门槛外正想再扎一遍袭人的心。 就听袭人蚊音传来:“若当真如此,王夫人岂能同意?” 作为公侯世家的公子,不能袭爵的情况下,能迎娶已故一品文官的女儿,已经算得上是门很好的亲事。 这样出身的媳妇,虽没有娘家扶持,可娘家的财产泰半都在嫁妆里了。又有老太太这层关系在,众人几乎没有反对的地方。 更何况,贾宝玉分明喜欢得不得了。 只是看袭人委屈的模样,云珠叹了口气,这人真是充满了犟人精神。 干脆的转身出门,端着茶盘还没走几步,就看见绮霰在廊下,目光悠然的看着她,云珠摸摸下巴,刚才的话都被人听见了? “绮大姐姐。”她站在绮霰身前,行了个礼,一时间有点拿不准绮霰的心思。 非要说起来,她原本就不该和贾宝玉说那话,她一个奉茶的丫头,哪里就有资格干涉主人家要去做什么?眼下院中不少丫鬟都跟着贾宝玉去隔壁做胭脂玩闹去了,听着一墙之隔外的嬉闹声,不自觉踌躇起来。 “她心思深,不要去同她别苗头。”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但两人都清楚这个‘她’是谁。 绮霰顿了顿,见云珠头上平整的丫鬟髻上一边一个铜蜻蜓卡子,缓缓的说道:“今日原是秦钟约了二爷出去吃酒,你拂了这事儿,万一被做了文章怎么办?” 这做文章的人自然不会是秦钟,秦钟出身微寒,虽是借着秦可卿的关系同贾宝玉有个同窗之谊,可到底不是血亲,秦可卿对他也说不上关照,更遑论为这一顿放鸽子就寻到内院来。 说的是,怕袭人借机做文章。 “不会的,我年纪小。”云珠提着茶盘,同绮霰悠悠的往茶水房走,她不担心袭人报复自己。 起码最近两三年袭人都不会动自己,无它,对袭人来说,自己年岁小占着缺,就比年纪大些的来占缺要安全。 “有主子赏赐,是好事。”绮霰见云珠腰上挂着一个不合时宜的金红色荷包,不像云珠的东西,倒像是宝二爷素日里上学堂佩的,便知道,今儿这事儿在宝二爷跟前算是过了明路了,只要主人家日后不追究,旁人再怎么翻腾也不要紧的。 “二爷赏了我一只荷包。”顺着绮霰的目光,云珠这才想起腰间的荷包。 捏着鼓鼓囊囊的,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大户人家府中月钱和年节赏赐都是记录在册的,若哪天真是被撵出门去,那些东西基本都要收回,也就只有这种不在册的赏赐才真正算得上自己的东西。 见云珠欢欢喜喜的,绮霰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扫兴,只轻笑着让她快些回去做完了活计,就快到晚膳时间了。 “听绮大姐姐的!”云珠一福身,送走绮霰之后,这才脚步轻快的回了茶水房。 桌上留下的茶水已经被倒空,云珠收拾了狼藉,又滚上一壶新水,这才饶有兴致的开始拆着荷包。 红底洒金线绣的翠竹花样,精致细腻,几杆翠竹栩栩如生,不用别的,光是这个荷包就快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钱!这样财大气粗,要是没有老太太宠爱,哪里能这样花钱如流水? 深吸一口气后,脸色淡淡的拆开荷包收口,迎着黄昏的方向,一阵金光璀璨而来。 荣国府的富贵显赫,已经到少爷的打赏都是金子的程度了吗? “诶哟,听绮霰说你得了二爷的赏,高兴懵了吧!” 是晴雯。 “姐姐休要取笑我,主子随意赏的,自然是高兴的。”眼见晴雯倚靠在门框上,斜睨的眼神里满是戏弄,云珠神色淡然的将那荷包倒过来,对着桌子一扣。 里头的东西全数掉落,确实让人高兴懵了。 一大把簇新的铜钱,约有五六十个,其间掺杂着五六粒金瓜子,还有两个赤金的活口戒指,其中一个戒指上甚至嵌了一颗红宝石! 云珠犹豫了一下。 “这,是不是太重了些?要不要还给二爷啊?”无功不受禄,她不过是正屋里走一趟,说了几句让贾宝玉听着高兴的话,这荷包样式就已经足够精贵,再这么多赏钱,云珠心里止不住突突的跳。 晴雯见她捧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在夕阳下左看右看,皱了皱眉,“瞧你眼皮子浅的,这些不都是二爷平素里赏赐的玩意儿?他既赏给你了,你再还回去,像什么话?收着吧,往后做事更尽心些也就算报答他了。” “可这……也太多了。”光是那六粒金瓜子,再加上这俩赤金的戒指,这压手的程度,就不会少于一两金! 倒是个实诚的丫头,这院中,恐怕再寻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实诚人,晴雯不曾多说什么,只寻了个小几子自顾自的坐下,那愁闷的模样连云珠都快看不下去了。 “宝二爷去隔壁陪林姑娘做胭脂去了,姐姐为什么不去?”云珠一个一个收起铜板,疑惑的问晴雯。 “先头因为一盏枫露茶的事儿,茜雪背了黑锅,如今二爷正进学,怎的又做起了胭脂?”这黑锅谁爱背谁背,反正她晴雯不背。 想了想又道:“袭人这会儿正和平儿在偏房里吃茶呢,她都不去,我也不去。” 袭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老妈子似的,笼络着贾宝玉十分听她的话,眼下见着晴雯这么激动,云珠讪笑两声,犹豫再三道:“你何必跟她置气?咱们老太太素来重规矩的,将来二爷成了亲,新妇进门,这些官司断没有再打的了。” 内宅的事情,新妇进门就会接手,任你丫鬟婆子再得器重,只要不顺新妇的眼,管你是不是少爷收用过的人?都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参考隔壁王熙凤。 对于云珠来说,将来无论是黛玉进门还是宝钗进门,到那时,荣国府荣光依旧否都尚不可知,更别说这些依附主家的下人们。 全都是漂萍一般的命运,“要我说,不如攒些银钱,出去关起门户过自己做主的日子才叫有意思呢!” 云珠不住的给晴雯洗脑,像晴雯这样有手艺的女子,离了荣国府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你绮大姐姐倒是给你灌输得明白,怎么,这么几日功夫就唯你绮大姐姐马首是瞻了?”晴雯进府早,如何不知道隔壁的琏二奶娘是如何的雷厉风行。 那时二奶奶一进门就打发了琏二爷身边的贴身丫鬟,又给平儿开了脸,却又不给平儿抬姨娘,平儿一个齐头整脸的陪嫁大丫鬟,就这么没名没分的伺候着。 饶是见惯了阴私的晴雯,也觉得琏二奶奶此人未免太过善妒泼辣。 “姐姐惯会笑话我的,唉,谁让我年纪小资历浅,随你笑话罢!” 当天夜里,云珠睡在大通铺上,手里摩挲着那粒金瓜子,左摸又摸,将所有的银钱都挨个摸了一遍,这才念念不舍的将孔方兄们依次收进马桶空间。 听着身侧几人清浅的呼吸声,她正要躺下睡觉,就听闻院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值夜的丫鬟早已经在班了,这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走动? 想要起身查看,但看见被子一角卡在紫绡身下,也就歇了心思,这内院里走动,必定是院子里的人,总不可能是外头的贼。 次日贾宝玉起身时,云珠端着托盘进屋,就看见袭人温柔小意的在给贾宝玉穿戴,得,这位大姐是一点儿没听进去别人的劝诫。 再看贾宝玉体贴弯腰的样子,袭人昨晚恐怕还歇在主子房中了,贾宝玉穿戴齐整,便端了云珠手上的茶水呷了一口,饶有兴致道:“昨儿玫瑰膏子制得好。” 众目睽睽之下,袭人越过绮霰,袅袅娜娜将一支金簪别上贾宝玉的头冠里,轻咳一声,“是极,宝姑娘和林姑娘还送了东西过来。” “她送了什么?”贾宝玉眼神顿时大亮,顾不上回应袭人的温柔小意,竟是小跑着往林黛玉房中去了。 本要收拾完打发少爷去上学的众人,一见这场面,也是各自嘻嘻哈哈散了去,全然不顾袭人铁青的脸。 连往日时时跟在袭人身后的檀云,此刻也跟随众人出了屋门,独留抱着大红猩猩毡的袭人愣在原地,一向得脸的袭人冷不丁见这冷场面,俏丽的脸蛋上几乎有些挂不住。 “袭人姐姐,宝二爷若是误了上学的时辰,只怕老爷回头要追究了。”有人在门外惴惴的喊,神色间难掩盖忧色。 贾政是个外冷内热的爹,从来不管这些孩子间的小事,但对贾宝玉读书一事,竟是比王夫人这个亲娘更上心些。而王夫人素来严厉又听丈夫的话,但又舍不得对贾宝玉疾言厉色,她们这些小丫鬟,就是最好的出气筒。 19 王夫人 果不其然,王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信儿,大清早的,拜见过老太太后竟直直的往绛芸轩来了。 “太太。” “见过太太。” “……” 一袭灰绿色的对襟洒花绣圆领袄子的人影自外而入,院中的丫鬟婆子们呼呼啦啦的围了一大圈,没等众人行完礼,那灰绿色的人影自顾自的入了正屋。 神色不善。 “宝二爷怎的不在院中?”有老嬷嬷侧身问廊下的檀云。 绮霰见状,急急的提着裙摆进了茶水房,头上的珠串儿一刻不停的在云珠面前摇晃,“今儿便不要你送茶了,眼下二爷定是知道太太来了,你且去迎一迎。 若是见着了,只说琏二奶奶今日不在府上,若是没见着你就快些回来。” 没等云珠问,就见绮霰提了云珠刚滚好的龙井,又是换了托盘,又是寻了贾宝玉常用的汝窑茶盏,一通忙碌,吁了一口气,这才定定起身掀帘而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云珠在原地。 王夫人她是见过的,从前还在贾母院中奉茶时,王夫人作为儿媳妇,隔三差五便会前去请安,次次都是笑呵呵的去,笑呵呵的走,说话也是圆滑好听,只是那笑意瞧着,不达眼底罢了。 想着绮霰的吩咐,云珠半敛了火炉,提裙便从西角门绕过正屋,直奔隔壁的碧纱橱而去。 一路上香风阵阵,周围往来的下人环佩叮当,还没走几步,便见宝钗同黛玉二人远远目送贾宝玉进了门,一绛红一藕荷色的身影相携而立,身后立着好几个丫鬟做翘首状。 荣国府里一直相传这位宝姑娘性格伶俐周全,但亲眼见着身为主子的薛宝钗亲手为人整理衣襟,唯恐清晨的冷风刮到那娇弱的身影。云珠轻咳一声,站在六七步开外福身。 “林姑娘、宝姑娘安好。” 眼看着是传不上消息了,原想着见个礼便回,哪知雪燕抬眼,便对着自己一招手,脆生生问道:“适才檀云过来叫走了宝二爷,神色匆匆的样子可是有什么急事?” 这话一出口,薛、林二人也是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一脸探究神色。云珠踟蹰片刻,倒不是她护主藏私,实在是她也不知道王夫人为何而来。 于是只得向前几步,斟酌开口,“太太过来寻二爷,想是母子间有话要说,奴婢也不知内情。” “瞧瞧,我便说是舅母来寻他,你非得巴巴的放不下心。”林黛玉手中一条竹青色的帕子一卷,小巧秀丽的鼻轻轻哼了声,如娇似嗔的横了薛宝钗一眼,转身欲走。 宝钗对着云珠点点头,复又去捉黛玉的手,娇俏的姑娘并排前行,空气里只传来或高或低的女声:“颦儿又说笑,如今宝玉正该上进的,却和咱们女孩儿家一堆儿做胭脂, 好容易才肯回去温书了,哪知我送个礼又勾得他来了?若是太太追究起来,岂不是我的错处?” 荣国府里一直有传闻这位宝姑娘是个周全伶俐人,光这一副水晶似的心肝就剔透得紧,轻轻两句话说得黛玉也垂丧起来,只是两人身影远去,云珠听不清她们说话。 直到绛芸轩中传来哭嚎声,云珠吓得一愣,被雪燕一拍肩膀,差点原地跳起来。 “做什么一惊一乍的?快些回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咱们,你尽管来寻。”雪燕说完这话,也没管云珠发白的脸色,自顾自回头追赶薛、林二人去了。 往回走时,却是越走越心惊,莫不是王夫人知道袭人爬床?这才前来整治?不然绮霰为什么要自己来告诉贾宝玉今儿王熙凤不在家? 原因只能是,做母亲要打理儿子的通房妾室,自然是比兄嫂打理要周全合理。 茶水房离正屋有几步距离,虽看不清人影,却能隐约听见声音,又加之有人大声哭嚎,茶水间简直是八卦的不二之选,云珠假装没看见窗外墙下冬青丛边的几颗人头,只手里的活计做得比往常更轻些。 袭人此刻俏生生的站在正屋堂中,宛如院子里迎风而立的冬青,虽容貌不盛,但气质出众,此刻端的是一副风姿秀逸,宁折不屈。 她心中很平静,也很清楚,琏二奶奶那里能唬弄过去,王夫人面前却由不得她一人分说。她是贾母房中拨出来的大丫鬟,如今既然摆出了这副架势,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往后在这绛芸轩中,再没她花袭人的立锥之地了。 王夫人坐在她面前,神情似笑非笑,全然不是刚刚面对宝玉时的慈母样。看着对方满面恼怒之色,袭人心中不由得暗恨贾宝玉脚底抹油,借着书塾读书的时辰到了便溜之大吉。 袭人素来口齿伶俐,虽不如晴雯会拈花,但如今祸头子到身前,她也早早想好了说辞,一时间也是条理清楚,字字分明: “这事儿只怪咱们做下人的不坚定,没劝住二爷非要去做胭脂。老太太一片慈爱之心,花露花粉皆送到眼前,大家也是想着速速了解了这事儿,也好让宝二爷安心温书。” 李嬷嬷在一旁听了花粉胭脂的,又想着昨日袭人送她的一筐玫瑰花,心中发虚,她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涂脂抹粉?就顺手一两银子将那花卖给了外院的跑腿。 王夫人是管家太太,眼下她更是生怕这事儿被捅咕出来,万一被主子知道了,岂不是要埋怨她?故而忙站出来道:“是极,宝玉近来刚上书塾,正是勤奋的时候,这事儿若不是姑娘们起头,他原也是不肯去的。” 袭人忙接话道:“昨日咱们院中十来人,又有林姑娘和宝姑娘搭手,后头三小姐也过去帮忙,二爷早早就做完回来读书了。” 做亲娘的,即便觉着自己的孩子行为不妥,那也只会怨怪外人带坏了他。总之,无论如何不会怪罪一个为自己儿子掏心掏肺的女使通房,袭人这一番话简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差把自己比做比干夫差。 院子外头的冬青丛边,往日本不该这个时辰打理的花丛,眼下已经有好几个勤快的丫头在那里洒扫,都是听见王夫人前来,仗着主子在屋里理事,一时顾不上她们,便聚在一处借着手里的活计,伸长了耳朵听着堂内动静。 檀云战战兢兢的跪在堂下,只因为王夫人见她同宝玉咬着耳朵进屋,便生了许多的火气,一拍桌子,檀云就跪在那里了,到现在还没人叫她起来。 而这些下人往日都是东长西短惯了的,这几年琏二奶奶管家,行事规矩虽严厉,平日里却不过分约束她们,是以府中私底下见高踩低、道人是非的风气重得很。 如今王夫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屋就开始发火,但看见往日得脸的袭人也鹌鹑似的,大家都异常兴奋,只恨不得将耳朵插进正屋里去。 绮霰端着茶水前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致,她不由得更加谨慎,奉上茶水后,王夫人只斜睨了一眼,便又恨恨的看向檀云。 挥挥手,便有身边的老嬷嬷领会了眼色,出门去将一院的小丫鬟轰走,云珠因为在屋内,许是老嬷嬷没发现,又或是老嬷嬷觉得她离得远,便没管她。 袭人见状,心中就是一突,绞尽脑汁的想着刚才自己是否说得不妥。再一听那老嬷嬷将大门关上,心中更是讶然。 正当她要找补的时候,就见那老嬷嬷立在王夫人身前,耳语几句。王夫人再看向袭人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探究和嫌恶。 难道不是说胭脂膏子的事儿?袭人心头对着众人的神色推测,在她看来,这绛芸轩中就是以贾宝玉为中心的,她们的职责就是让贾宝玉高兴。 等等。 让贾宝玉高兴? 袭人脑中如雷过电,她自幼卖身,也是在这后宅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了。这府里丫鬟婆子少说几百之众,其中不乏如她一样略有姿色又野心勃勃的人,这府中正当龄的男主子就那么几个,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宝玉的姨娘位置? 只是如今宝玉年纪小,老太太也只是预备的送了几个丫头过来,思及此,她一面对晴雯恨得咬牙切齿,又一面为自己攀上了贾宝玉而暗暗窃喜。 一看王夫人的脸,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再一听王夫人说话,更是如夏日里喝了一碗冰镇梅子汤似的,从头舒爽到脚底。 “如今二爷年纪小,又正是读书上进的时候,你们” 袭人脑中如雷过电,她自幼卖身,也是在这后宅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了。这府里丫鬟婆子少说几百之众,其中不乏如她一样略有姿色又野心勃勃的人,这府中正当龄的男主子就那么几个,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宝玉的姨娘位置? 只是如今宝玉年纪小,老太太也只是预备的送了几个丫头过来,思及此,她一面对晴雯恨得咬牙切齿,又一面为自己攀上了贾宝玉而暗暗窃喜。 袭人脑中如雷过电,她自幼卖身,也是在这后宅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了。这府里丫鬟婆子少说几百之众,其中不乏如她一样略有姿色又野心勃勃的人,这府中正当龄的男主子就那么几个,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宝玉的姨娘位置? 20 墙头草 今日拔冗前来,对于王夫人来说,不忍苛责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愿意当着孩子的面叱责丫鬟们,故而特地送走了贾宝玉,如今关上了院门,看起来可能只是为了泄愤,是以言辞犀利些也不算什么。 至于袭人,她心中原本想着借此机会坐实姨娘身份,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够了。即便宝玉和她真有肌肤之亲,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王夫人已经递出了台阶。 “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些事情自然要我这个做亲娘的来管着,你们一心为了宝玉着想,我难道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在心吗?”上座的贵妇人捋着手里的绦子,漫不经心道。 袭人微笑道,“太太说得是,昨儿夜里二爷还为这个恼了我们,直说林姑娘和宝姑娘目光长远,往后更得勤加读书才是。” 听了这话,袭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她原本还纳闷呢,宝玉和众丫头关系都算不错,但王夫人进来直直就揪了檀云杀鸡儆猴,心中无不得意地想,太太又如何? 自己一是老太太赐下的,二是这绛芸轩中得脸的大丫鬟,饶是宝玉亲娘,也断没有拿她来做筏子的道理。思及此处,袭人更是心中畅快,将来若是新夫人进门,自己做了妾室姨娘,也照样可以将日子过得体面。 屋中气氛松快,仿佛刚才的挑剔只是一场烟云,王夫人没有搭理袭人,只跟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神,嬷嬷上前扶起跪着的檀云。 正当袭人放松下来,就听那嬷嬷陡然说,“咱们二爷是这府中再金贵不过的主子之一,让这等毛躁的小丫头近身,难免失了脸面。 好比刚才,岂能大庭广众之下同爷们儿挤眉弄眼咬耳朵?不成样子,今儿太太发慈悲,檀云先来太太跟前伺候着,什么时候稳重了,再回绛芸轩来罢。” 檀云闻言,不等嬷嬷说完,忙又跪下讨饶,“太太绕我一宗儿,奴婢断没有别的歪心思的!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呀!宝二爷待下人和善,是奴婢失了样子分寸,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太太绕我一回!” 那老嬷嬷嘴里嘟囔一声,太太肯教你,是天大的福气,说着就让立在左右的女使上前押住她,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条棉布巾子,堵了檀云的嘴,一时间房中就只剩下呜呜挣扎的声音。 李嬷嬷见状,,心中纳罕,她素来知道这院中的小丫鬟们,大多揣了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今日争花明日争果的也没少闹腾,但是自忖身份,不好在这个时候拆台,只笑呵呵的道:“都是房中的琐碎事,太太且放心,往后我定看紧这些小丫头们,规矩上再紧两分!” 袭人见状,也笑着附和:“李嬷嬷说得是,太太慈母之心,规矩不是小事,又关乎着宝二爷将来的前程,奴婢们定当谨记!” 眼见着王夫人神色不虞,袭人心中也明了了,她在意的不是哪个丫鬟得了宝玉的脸,她只在乎宝玉是她的亲儿子,今儿这一遭,就是做亲娘的看不惯儿子身边的莺莺燕燕,特意前来敲打的。 再听着这话里有话的意思,折一个檀云,看起来已经算是轻的了。 话音刚落,那边已经开口了:“袭人虽年纪轻,资历上却是府里的老人了,如今这事儿我便教由你做,这堂中都是自家人,李嬷嬷也做个见证。” 王夫人环顾四周,示意身边的嬷嬷将檀云押出去,檀云早早被堵了嘴,泪水满面,脸颊通红,求救的眼神直往袭人脸上飘。 袭人捏紧手中的绢子,强忍着讨饶的话语,她清楚王夫人的性子,那是一个佛口蛇心的骄矜人儿,从不会好好听下人说道理,更不会理会那些冠冕堂皇的台面话。 一时间,她那些漂亮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好别开眼睛不去看檀云,直到身后的门再次关上。 屋里的王夫人和她的丫鬟婆子,袭人和李嬷嬷,屋外也许还有竖起耳朵看热闹的丫鬟小厮,索性刚才嬷嬷已经出去疏散过了,她也不怕自己的心思被暴露,于是耿着脖子盈盈一拜,柔顺道: “太太吩咐,莫敢不从。” 周遭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们心头的想法也许各不相同,立场也有偏差,眼下却只能顺着王夫人的得意,说出上首太太想听的话。 那老嬷嬷和王夫人对视一眼,率先笑着开口道:“什么吩咐不吩咐?袭人姑娘是老太太身前儿的体面人,如今又在绛芸轩当差,将来少不得要同咱们太太做一家人的。” 话说到这里,那老嬷嬷气短似的停顿住,顺气的当口一眼不错的盯着袭人,直到在对方眼中看到惶恐和疯狂,才点点头又继续道:“既是一家人,奴婢托大,也就不和姑娘说那外道话了。” “等等!”袭人硬着头皮打断了嬷嬷的话,她花袭人虽是被指过来的下人,心中却有自己的天平,“嬷嬷折煞奴婢了,奴婢虽是个下人身,却也懂忠心不事二主的道理,从前我是老太太的丫头,自然是一心为老太太计。 如今老太太派我来伺候二爷,奴婢就只当二爷是主子,断没有那起子胳膊肘外拐的道理!” “奴,奴婢也是,宝玉是奴婢的奶儿子,奴婢绝不会生背叛心思!”李嬷嬷瘫软在一旁的酸枝木雕花木椅上,布满褶子的老脸上挂着两颗水眸,看起来可怜极了,只恨不得自己生出双翅,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嬷嬷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只是关紧了门不让消息被人打探了去,可听完太太身边嬷嬷的话后,她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她虽然倚老卖老贪便宜惯了,也乐意顺着主子的话显示自己在府中地位尚存,却从来都是知道轻重的,一时间也不敢拿主子的款儿了,口口声声的奴婢说得格外顺畅。 可王夫人心头显然早有成算,在场的众人算是上了她的船,早已没有说不的权利了。 “李嬷嬷哪里的话?宝玉当年吃了你的奶水,也算得上你的奶儿子。袭人更是同我的宝玉有了相亲,哪里有我不信你们,却信外人的道理? 如今我不过是想着,要你们帮我守好宝玉的院子,不要让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可怜我的宝玉,未及弱冠之年,尚未说亲,如今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不理这家中事务,哪里知道这京城中的风气? 我虽盼望着抱孙子,却不敢拿宝玉的前途去赌。” 袭人心头一惊,刚才的话头已然立不住脚,只得自嘲道:“奶奶说得是极,是奴婢失了分寸,请奶奶开恩,将奴婢发还老太太处去,也好,赎了这一身罪过。” 紧接着,袭人跪倒在地,平日里高高昂起的头颅贴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眼中不住的闪过怨毒之色,太太欺人太甚,莫不是要她做个墙头草,左右逢源? 她虽心仪宝玉,也很想光明正大的在这府中站稳脚跟,站到宝玉身边去,却从未想过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将自己送过去,这是要陷她于不义啊! 可眼下的情况,她却不知道要求助何人?如若就这么出了绛芸轩,回到老太太身边去,她将来却是自爱没有机会能到宝玉身边来了,那此前做的那些排布,不知道又便宜了哪个。 心头飘过晴雯那张花朵似的脸,拢在衣袖里的手掌不自觉收进成个拳头。 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然听听太太要她做什么再下决定? 示意嬷嬷上前扶起袭人,王夫人盯着她的眼睛抿嘴笑道:“老太太常说,先头的珍珠生得伶俐,因而特意派到宝玉房中,有意收做屋里人。起先我是不乐意的。 如今一看你,才知道,阿弥陀佛,到底是老太太慧眼如炬,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房里人,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一口一个房里人,说得袭人心头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往日的机灵劲儿早就因着刚才设想再也见不到宝玉时,散了个干净,眼下只余红着双眼,似哭似笑的对上李嬷嬷的眼,哽声道: “教太太笑话,奴婢瞧着二爷,就如同地上的草鸡见着翱翔的凤凰似的,这一辈子,奴婢生是二爷的人,死是二爷的鬼!若叫奴婢背叛二爷,毋宁死去!” 袭人拔下头上的金钗,握在手中,言辞激烈,满面决绝。 “唉,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咱们太太是二爷的亲娘,难道还要挑着你们害他不成?”老嬷嬷上前扶起袭人,若不是袭人见她弯腰后退一步,她甚至能纡尊去给袭人打理裙子上的褶皱。 见着袭人后退,老嬷嬷心头冷哼一声,算你识相。若不是怕坏了太太的事儿,她何至于对着这一屋子的小孩儿和颜悦色? “是极,宝玉年幼,老爷公务繁忙自是没时间来教导她,我虽是亲娘,却是个妇道人家,到底无法时时见着,只盼着他身边多得几个知冷知热的人疼她,叫我时时知晓宝玉过得快活,也算全了我们母子情分。” 手里的绦子换成一张绸巾,一番话真真假假,说到动情处甚至拭起了泪。 21 限量版徽墨 这屋中气氛一会儿急一会儿缓的,饶是袭人平日里心理素质再是过人,到底是年轻女孩儿,如今也被这敲敲打打磨平了性子,又加之有贾宝玉那个胡萝卜在前头吊着,于是开始借坡下驴。 “太太说的哪里的话,您是咱们二爷的嫡亲母亲,圣人常言百善孝为先,您对二爷,或是二爷对您的关怀,奴婢们自当竭力传达。” 王夫人点点头道:“我便知道你是明事理的好女孩儿。你且放心,那等脏的臭的烂事,别说你,就是我,也决计是不肯拿到宝玉面前来分说的。 如今府里事多,我也是分身乏术,眼瞧着凤丫头忙得脱不开身,我这才想个法子给她分担分担,往后这绛芸轩中的事务,你们若是拿不准,尽管来寻我就是。 一切目的,无非是让宝玉不要为这些琐碎烦心,也好让他安心读书。 你可明白?” 眼见自己一双细手握在王夫人手中,感受着那湿暖的热意,仿佛一条小蛇在心头盘桓,但见着对方期盼的神色,想着不过是母子间的消息互通,袭人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奴婢明白。” 她不明白也得明白,王夫人不知道暗地里打量了多久,一进来就拿檀云做靶子,又拉李嬷嬷做见证,对自己一番连消带打,分明就是直冲自己而来。 此事虽有不少暗地里的不好,但唯独有一桩好打动了袭人。 这院中,绮霰周全,晴雯美貌,麝月机灵,今日檀云虽出去了,可外头更有无数小丫头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如今有王夫人肯助她一臂之力,不怕旁的再怎样翻腾,往后宝二爷房中的大小事务,大半可由她说了算了! 茶水送了两回,王夫人才带着檀云出了绛芸轩。 前头刚出门,后头小丫头们吵吵嚷嚷的就聚在了一处,七嘴八舌的做出点评: “檀云姐姐怎么被押着出去的?” “快看,袭人出来了!她头上的金钗怎么掉了?” “乱说,袭人平日里最宝贝她那只金钗了,怎么可能掉?在手里握着呢?” …… 云珠抬头看着窃窃私语的碧痕等人,心中不住地感慨,看着身旁劈线的晴雯,暗道幸亏没有出去,不然哪里听得见这么一场大戏? 虽然晴雯只听了半截。 却不妨碍两人心里都有个共识,这院中,已经有人被外人收编了,虽是亲母子,却也是无形中多了个眼线。 想着一句‘借调’就被抽走的檀云,云珠心中一阵惊惧,这王夫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呐! 端看这府中,明眼上老太太是说一不二的权威,可实际上管家大权却在这深藏不露的王夫人手里,权柄在握,却又推着王熙凤这个打手在外头四处树敌,如今又不声不响的就将手伸进了绛芸轩…… 安生日子还能过多久? 晴雯心大,消停了几日就忘了袭人如今已经是有靠山的人了,又开始为些小事在院中呛起来。 这日正送走去书塾的贾宝玉,袭人打理完院中事物,就带着一众小丫头在院中里外查看,在走到云珠的茶水房时,一拍脑袋,惊讶的啊了一声。 “先头儿绮大姐姐就说,云珠年纪小,想回家看看去?瞧我,这几日都忙忘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给你一日假期,你且回去看看老子娘如何?” “哦,我倒是忘了,云珠妹妹是外头买进来的,不过不打紧,老太太如今已将你的身契发到绛芸轩来了,不如待我去取来瞧瞧?” 云珠滚着茶水的手顿了顿,好整以暇的将炉子的火拨了拨,再听到袭人这番话时,心头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什么仇什么怨,值当一个体面的大丫鬟,专门来寻她这个三等女使的晦气! “劳袭人姐姐挂心,不过是小孩儿的无心之言,绮大姐姐爱护我们,竟连这点小事也记得。只是我年纪尚小,又是采买进府的小丫头,没得独自出外头奔走的道理。” 不管袭人说什么,只要关于自己,反对就行了。这是她旁观这么久得出来的结论,袭人是个坏心眼儿的丫头,损人利己的事儿没少干,肚子里弯弯绕绕又颇多,指不定就在哪里开始草灰蛇线的埋伏祸害人。 “正是这个道理,到底是姑娘家,年纪又小,怎好放她独自出门?还是往后咱们出门的时候,一道带着她再去看看吧。”绮霰从外头进来,冷不防的听见这话,帮腔道。 袭人微微一笑,“今儿整理院中文书,见着云珠家就在京畿边上,再加上老太太今日放珍珠她们几个归家看看,原我也没想起来,只是我哥哥说了方位,这才知道珍珠家离云珠家也不远呢。” “云珠离家也一年多了吧?难道就不想回家去看看?” 听了这话,云珠默不作声,她还真不想原主的家,不说别的,单说被卖一事,就足够她怨恨彪悍老娘一辈子了,更何况她想的家远在光年之外,哪里是自己想就能去的? 但想到袭人说珍珠也要回家看看,她不由得意动起来,如今也攒了六七两银钱了,不如去外头看看? 又琢磨这消息是由袭人带来的,也只好耐下心思周旋:“姐姐说得有道理,只是珍珠姐姐要回去见家人,我不好跟着去叨扰她,还是下次吧。” 珍珠是贾宝玉为她钦点的姐姐,即便为着主人的面子,她俩也该时常往来着,好哄得贾宝玉心头痛快。也全赖得贾宝玉爱热闹,两人一来二去的,也颇有些兴味相投的意思,如今不咸不淡的交往着,也算是这寂寥工作中的一个消遣。 工作搭子要休假回家,人家一家人团聚,她跟着去算什么样子?按捺下心头那点悸动,又乖乖巧巧的坐回了炉子边上,不再理会游说的袭人。 “罢,倒是我烂好心似的了,不过是想着我哥哥给我递的信,说你那三姐如今就嫁在城中,想着你年纪小,才费心安排一遭,难为你们心细,倒显得我诓你似的。”挽着手里的帕子,袭人一甩脸,作势要往外走。 绮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由得暗暗佩服袭人的手段,她那哥哥花自芳,不过是跟在府中下人身边跑腿的帮闲,叫她说得像是多得脸的能臣一般。 而云珠这边,一听赵三都嫁人了,脑海中浮起那张哭花的脸蛋,赵三不过大她五六岁,竟然就嫁人了?好狠心的彪悍老娘! 本就意动的心情,更是被这几句话勾得吊起来,想要细细问下去,又碍于袭人的背景,云珠只得犹豫再三道:“袭人姐姐,府中下人出门,可有车马可用?” 当然是没有的,府中只有公干出门的下人才有车马可派,等闲归家的下人都是自己想办法,看着自己两条小短腿,云珠只盼着袭人拒绝了她,总归不能将这不念家私的模样落给别人看就是了。 绮霰心中暗叹,她虽不知道袭人安的什么心,可云珠也不止一次的说过她那个三姐姐,想来是姐妹情深的。 如今袭人既然敢拿她那三姐姐钓她,自然是将事情都周全过了,就等着云珠松口呢,不忍再细看下去,只好拂了拂袖子在袭人看不见的角度对着云珠摆摆手,然后提了一壶碧螺春出门去。 一出门,远远见着珍珠过来,绮霰颔首招呼过,就听屋中袭人娇笑着说:“原是没有车马可用的,可今日正有个巧宗儿,你晴雯姐姐有个表哥在府中赖嬷嬷家当差,今天正是他要套了马车去给赖嬷嬷的孙子送节礼, 正巧要路过珍珠家的地界,你跟着一起去,岂不正好?” 袭人这话说得含糊,但绮霰是多伶俐的人?一下便联想到了这是又要折腾晴雯了,顾不上多听,往前快走几步就拉住了廊下喂鹦哥的碧痕问:“可见着晴雯了?我找她有事。” 许是晴雯平日里骄纵,原本见着绮霰规规矩矩的碧痕,一听晴雯的名儿,便忍不住嗤了一声,态度端正语气却不善:“绮大姐姐可问错人了,咱院中一等一的解语花,我哪清楚下落?” 一听这话,绮霰扶额,心中连连哀叹,晴雯呐晴雯,你瞧瞧你平日里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看着升起的日头,绮霰年长些,看事情自然同这些小丫头不一样,她深知晴雯不过是性格骄纵,嘴不饶人,但心性儿却是好的。 顾不上碧痕态度有瑕,绮霰忙帮着晴雯分辩道:“到底都是一院子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话讲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可莫要让太太瞧着咱们这不成体统的样子。” “绮大姐姐说得是,必没有下次了。”态度端正,眼角眉梢间却透露着几分不服管,绮霰更是太阳穴突突跳,嘴里说着无妨无妨的,只好转身自己去寻晴雯。 那厢袭人却端着管家娘子的款儿,对坐在云珠身前的条椅上,看着云珠意动的模样,脸上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镇定自若道: “你晴雯姐姐今日同你一道儿出门,就为了去给二爷添那雪斋的什么限量版徽墨,你晴雯姐姐素来急躁,我也是私心想着你一路去,也好从旁协助着她。” 22 宁荣街 行吧。 云珠年纪小,和珍珠她们闲聊时,旁的谈资不多,是以提起最多的便是相熟的赵家老三。 要说赵老三,是她穿过来最先见到的老好人。穿过来头几日的赵六,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遭遇心痛难当,再加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穷二白的时候,行事颇不得章法。 年纪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做事本来也很正常,可惜赵家穷,穷得揭不开锅,穷得家里四五岁的孩子都要拿来当劳力使。 也因此,赵六撒娇赖床会挨打,做事不完善要挨骂,彪悍老娘的口头禅大多是“夭寿的丫头片子”,说急眼了上手也是常有的事。 赵家大姐姐早就嫁人了,赵二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赵四赵五两个鬼精灵抱团取暖,对于赵六这样的鼻涕虫,从不肯多看几眼的。赵七那小王八蛋,更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坏水儿,最爱的事情就是给彪悍老娘打小报告! 每每小报告完毕,彪悍老娘总是会挑刺骂人,再看赵七那得意洋洋的脸,赵陆总是觉得恶心,好几次都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修理一顿熊孩子。 可惜,还没找着机会,自己就被卖了。 那一个来月,唯有赵三,愿意时时带着她做事,肯将秋日里难寻的蔷薇嫩芽掐半截给她,带着她打鸡草,漫山遍野的找茅草根酸果子,就着泉水洗净了在嘴里慢慢的嚼,也敢在彪悍老娘找棍子时带着她躲进柴房里,甚至敢将她的卖身银子抠出来半两偷偷给她…… 那些丝丝温情,是赵陆穿越后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不管赵三心中作何想法,对赵陆来说,是难得的难兄难弟之谊。 一听袭人说赵三都嫁人了,云珠想,该去贺喜的。 刚得了云珠的准话,袭人遏制住眉开眼笑的神情,在众人眼下开了贾宝玉的小库房,当着大家的面儿,用那金光瓦亮的铜戥子称了四十两银子出来,郑重其事的交到晴雯手里。 适才还在和绮霰说这事蹊跷,可在晴雯看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袭人处处与她为难,如今甚至插个半大的孩子到她身边看着,虽不知道是想作什么妖,可总得见招拆招,这日子方才过得下去。 日头已经快到正午,说好的一天假期就这么没了一半。 贾宝玉上学的日子里,绛芸轩中总是格外消停,背着众人或探究疑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珍珠晴雯和云珠三个出了二门。 后门处,晴雯的表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晴雯嬉闹着告诉二人,这是她的哥哥多官,有个诨名叫多浑虫,你们叫他多浑虫也成。 那唤做多浑虫的汉子生得体形高大,眉目潦草,身姿匀称肌肉虬结,麦色的皮肤并不是讨主子喜欢的那一款,是以至今还在赖大家底下当差,做些屠牛宰羊送肉的活计。 虽辛苦些,却也攒下来些家业,在胡同里半租半买的置了一间两个屋子的安身院子。 晴雯说过,她这个哥哥平日里除了做活,总有人吆五喝六的喊他喝酒,多官来者不拒,晴雯虽偶尔劝解,他也只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圣人的境界你不懂!” 对于这样潇洒落拓的人生态度,云珠不予置评。毕竟旁的不说,光有房子这一点,就够云珠羡慕的了。 “你这丫头,颇没正形,我不过就场面上喝喝,旁人便罢,怎得你也叫我浑虫?” 三个小丫头嘻嘻笑恼着,珍珠和云珠到底没叫出多浑虫这样不好听的浑名,只略略点头见了个礼,便你拉着我我扯着你的坐进了马车。 甫一上车,就看见车中还有不少红纸金纸包好的礼盒,三人这才想起来那多官是要去给赖大家的儿子媳妇送节礼。 “小心些,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咱们挤挤,离它远点儿。”晴雯用车中的小几子将三人与那些礼盒隔开,掸掸衣裙顺势坐下。 云珠身形最小,挤在两人中间,看一左一右两个姐姐握着木头沿,噗嗤笑出声来。 “早知这车这样小,咱们该去同莺歌她们挤一挤,好歹是大车呢!”珍珠见云珠嬉笑,忍不住嘴上损她。 知晓今日有好几个丫鬟出门,虽有老太太点头肯派车,可到底是下人,得按着马房的方便搭车,从东城绕出去,南北街道那么一溜,不知道得多走出去多少远路,哪有搭自家人的车方便? 晴雯嘴上哼哼,但语气欢快:“哼,莺歌她家在南边,你去挤了说不得要晚上半个时辰才能到家,你舍得?” “是极,不用自己走回去我就阿弥陀佛了,要是还能早早到家,便是托了晴雯姐姐天大的福气。”云珠一手捉一个姐姐,按捺住两人又要斗嘴的意头,及时送上个马屁。 太难了,打工人真的太难了。 贾母院中简直汇聚了荣国府里所有的机灵丫头,云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里捱过一年的,要不是每个月有半吊钱还能天天吃饱饭,她是绝对熬不到现在的,更遑论养出如今这样的油滑性子。 也许是她年纪小,也许是她职位低,虽然专程来算计她的至今也就袭人一个,旁人只要她足够小心,就不会被矛盾卷到。 但光是这足够小心一项,就够没心没肺活到二十多岁的赵陆耗尽心力。 天天勾心斗角,根本就不是她一个大学生能做的事! 多浑虫赶着马车出了南门,再行数百米,便是大名鼎鼎的宁荣街,一派人声鼎沸,繁华非常的景象。三人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自然没有见不得外人的讲究,端坐的身姿不过几分钟就现了原形。 “她们在追什么?”晴雯掀了半个帘子,打量着路旁追赶的小孩儿,最前头是一个货郎挑着两只木桶一路狂奔,嘴里还喊着今日售罄,今日售罄! 珍珠饶有兴致的目光追逐着,见末尾的小孩儿趿拉着不合脚的布鞋,身上衣衫虽不破旧,确是大落落的挂在肩上,手里还拿着一支竹签子,插着个粉色的糖球儿,那糖球恐怕就是追逐的对象了吧? “是个卖糖的货郎,他说今日售罄,看来生意怪好的。” 许久没见这么繁华的街景,云珠更是侧着身子想要多看看外头的人头,宁荣街上大多是些子弟,不说个个有钱有权,那也至少都是小富之家,穿着打扮就能看出生活富足。 可没过几分钟,马车出了宁荣街,方才的繁华好似一落千丈,隔三岔五就能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人,行人也多是面有菜色,身姿消瘦行色匆匆的样子,都是为生活奔波的人啊。 一见这景象,连兴致高昂的晴雯也多了几分索然,“听闻今年北边发了旱,粮食收成少了五六成,没想到京城也是这般景象了。” “看天吃饭就是苦些,你们在府里过得好不就行了?”多官在外头吁了一声,告诉晴雯雪斋快到了,又搭了几句话头。 雪斋是贾代儒的好友开的书铺,听闻近日住过来个制墨的大家,每月只限量发售亲制的徽墨,又有文人墨客背书,勾得城中的文人们竞相购买,一时间开在僻静处的书铺也有了人流如织的盛况。 一边是挥金如土的权贵雅士,一边是节衣缩食的贫困景象,晴雯捏着装了银子的荷包,难得沉默起来。 在场四人唯独珍珠家家境好些,往上两代都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虽是奴籍,可到底四季衣衫月例银子都按时按点发下来,又在府中耕耘多年,薄有家财,自然是体会不到贫家人穷到卖儿鬻女的困顿。 再观赵六,原身家里虽然穷,可赵陆不是,她穿过来还没怎么体会这种痛苦就被卖掉了,做人奴婢虽然辖制多了些,可比起赵家上顿不接下顿的苦日子又要好过不少,因而对外头那些贫苦还生出了许多怜悯。 此情此景,唯独晴雯感同身受,两人眼见着晴雯望着那乞儿红了眼珠。 “莫哭莫哭,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宝二爷是个宽和的主子,你也能干,往后都是好日子哩!”珍珠一把揽着云珠同晴雯,做抚慰状。 云珠不知底细,也跟着附和:“是呀,是呀,你既有傍身的银钱,又有出色的手艺,到时候再寻了家人…….” 还没说完,就被珍珠不轻不重的拍了一把,示意她闭嘴。 得,安慰人安慰反了,立马讷讷闭嘴。 “什么劳什子家人?云珠年纪小恋家些,珍珠你还不知道不成? 我家不过是淮扬一带的小门小户,我小小年纪就被卖了出来,莫说将来出府寻家人,便是现在,老子娘从我面前对个儿,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的!”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晴雯越说越觉得自己凄苦,直言她那爹娘不是好货,那么小的孩子都卖,什么家人亲情,骨肉血脉…… 眼见着越说越离谱,当今圣人以仁孝治天下,这话要是让外人捉去做了把柄,还不知道惹出多少风浪来,珍珠同云珠二人齐齐要去捂晴雯的嘴。 祖宗,可不兴乱讲话! 23 搬家 听着外头的人声,晴雯也反应过来方才说话多有不妥,忙止了话头。 吸吸鼻子,然后从怀里扯出张帕子拭干净眼泪,仰头深呼吸了数次,这才看向两人气音道:“我先去雪斋看看,买完了东西就在那里等你们吧?你们且归家去,咱们天黑前回去就成。” 听这周全的安排,云珠心中愈发局促,原以为晴雯骄纵的性格是有人惯出来的,没想到她的身世看起来比自己更惨几分,怪不得平日闲聊从不见她说起家人,只说有个表哥在赖大家当差。 原来如此。 想到此处,云珠心中也愈发柔软,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的鹅蛋脸上满是认真,嘴里小大人似的老气道:“你且放心,往后咱们也可以相依为命的,有我一口肉吃,就一定有你一口肉吃!” 晴雯噗嗤一声,嘴上毫不客气道:“身上的松子糖分我一块。” 眼见着云珠的嘴惊诧成O形,珍珠也敛住笑容,打趣道:“哎呀,松子糖毕竟不是肉呢,人家只说分你一块肉吃,你做什么要人家的松子糖!” 云珠很喜欢松子糖,糖分不足,但香气四溢,感受着口腔里摇摇欲坠的门牙,她能吃的也就是松子糖这样油香四溢的传统型低糖零嘴儿了。 旁的零食她都分享得十分大方,唯有松子糖,连之前给绮霰两块她都肉痛很久。 眼下见晴雯一脸认真的讨要,她原以为是转移话题,可见对方神色,又有只白嫩的小手在眼前来回挥舞,怔愣了好几个呼吸,才将脸皱成个核桃,从荷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来。 “就这几个了呀,厨房那边说松子涨价了,已经好久不做了。”云珠一脸心疼,小心翼翼的只拉开油纸包的两个角。 眼见晴雯毫不客气的拈了一块大的,眼神黏在松子糖上的云珠几乎要哭出来,这是最后的存货了啊! 主要是主子们好像不喜欢松子糖,主子们喜欢那种不是油就是齁的糕点糖果,是以这玩意儿在贾府就做个时令节气的新鲜,过了节气,下人们再想要,需得自己花钱。 而厨房那帮采买都是心黑手狠的,只说采买松子昂贵,一斤松子糖竟要收取两三百文,额外再添人情小费,想吃个松子糖,竟要准备大半个月的工钱! 没有比这更黑心的了。 “瞧你那小气样儿,回头教你绣双面的猫儿行不行?”晴雯一早忙碌,后头又有绮霰拉着她说私房话,都没来得及好好吃顿午饭就出了府,眼下又闻着外头飘进来的阵阵食物香气,一时间竟感觉腹中饥饿难耐起来。 云珠离她最近,怀里荷包上的松子香气简直浸透了她全身,再加上这孩子说什么肉啊汤的,素来直言的晴雯自然就理直气壮的开口了。 只可怜云珠,听完这话苦得张张嘴,不知道做何接话才行,两个大的见状,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几人嬉笑打闹,随着马车咕噜,不多时就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牌坊上正挂着雪斋的字样。 雪斋坐落在西大街上,这一带皆是些茶馆书局古董店的,家家户户都是青墙黛瓦,高低错落之间又别有意趣,连商肆门口放置的石狮子都显得眉清目秀起来。 全然不同于方才闹市之中的潦倒身影,处处透着清贵的味道。 在雪斋门口放下晴雯时,多官拉着三人嘱咐道:“原想着你们难得出府,想带你们去瞧瞧长街那边的杂耍,去年有一队西域来的杂耍班子驻在那儿,做那等舞火耍刀的杂技相当好看, 只可惜我今儿有要务在身,眼下我送你们到地方了还得出城去,没法子专程陪你们去看了。 不过我约莫戌正时辰回府,你们可在雪斋结伴等我,也可去长街天桥处等我,咱们可以绕路路过那处,顺道看看,千万莫要乱跑去旁的地方。” 多官常在京城游荡,对地形十分熟悉,敲定了四人再会面的地方,便拉着两个珠径直穿过西大街,沿着小巷子转了几个弯,到一处胡同前稳稳的停住车子,才向车里叫道:“珍珠姑娘,这处便到你家了,你且去,我看见你进屋了再走。” 端的是副为人着想的谦谦君子样,在云珠看来,这多官虽随性了些,却有一副侠义之心,倒没有袭人时常挖苦晴雯家底的那般不堪。 珍珠同云珠告别,才转身下车,又对着多官盈盈一拜,道了多谢才转身袅娜而去,那老榆木的院子门上嵌着副铜环,只见珍珠轻扣几声,不多时便从里头探出个疑惑的小脑袋。 见到珍珠样貌,小脑袋上疑惑的神情立马化作欣喜,珍珠进了院子对着马车挥挥手这才关上门。 云珠家住得偏僻,京畿西边有个贫民窟,出了街市,再有几里地才到云珠家所在,原本她是不想再上门的,可袭人并未告诉她赵三嫁在何处,出了荣国府大门才知道,京城这般大,连问都没个问的地方。 一想到要再次和彪悍老娘打照面,云珠心中开始有些惴惴起来,她捏了捏衣角,干脆撩起马车帘子,坐在多官身后,任由东风吹在脸上,打量起两边的场景来。 “云珠姑娘,这外城出了名的人多嘈杂,又偏僻,你确定你家人还住在这儿吗?方才你也听见了,问那老丈,他也说这附近没有哪户姓赵的人家有七个孩子哩!”多官赶着马车,慢悠悠的走,意图让云珠看得更清楚些。 本就没住多久的地方,云珠沉默的打量着,心中不住的想是否真的找错了地方? 可当马车沿着大路一转弯,前头的景象又柳暗花明起来。熟悉的那个池塘!那棵歪脖子树! 地方没错! “没错的多大哥,就在前头了,那棵槐树后头的院子就是我家!” 明明自己是从那里被卖出来的,原本应该憎恶的地方,如今被冠上‘家’的名字,云珠心头多少有几分柔软,看着那低矮的小门,眼前恍惚间浮现了一座高楼大厦,那是家啊。 此时的多官心中却半信半疑,这么近的地方,没道理老丈说不知道啊?不过他一向不爱多问,云珠又是个小姑娘,万一记不清也是正常的,大不了再绕一圈找找,反正眼下时辰还早。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嗯,未时刚过,赶在申时出城去都来得及。 不过,未免云珠多想,多官爽朗大笑道:“你且去看看,还跟珍珠一般,你进屋了我再走。” 云珠甜笑道:“欸!今日多谢多大哥,这便告辞了。” 小短腿上下马车不如两个大的方便,多官正要帮忙放个小几子,就见云珠走出车厢,抱着裙角坐在马车沿上,手一撑,一跳,便利落的站在地上了。 不像旁的丫鬟那样斯文扭捏,行动间倒是有几分灵巧,多官笑眯眯的心想着,转过去的身子又坐直了,目送云珠朝那老槐树走去。 云珠小跑几步,站定在大门前,侧着耳朵也没听见屋里鸡叫的声音,那些鸡她喂了一个来月,午后正是生蛋的时间,最喜欢咯咯叫了,今日倒是安静。 虽心有疑窦,却也从善如流的将手指弯起,骨关节在木门上扣扣扣的敲起来。 扣扣扣 眼见无人应答。 细细听过后,又敲了几下,这下不久,里面就有脚步沙沙的声音传来,云珠吸了口气,掸掸裙摆,好整以暇的等待着看彪悍老娘的吃惊表情。 半晌,木门吱呀一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里面出来,一低头就和云珠对上了视线。 “你找谁?” 变声期嘶哑的嗓音与那张清秀的少年脸极不匹配,一身灰麻布的旧袄子裹在身上,满面疑惑,更添几分落拓。 这不是赵家的人,望着少年身后纤尘不染的小院,光影虽有些昏暗,可空气中隐隐夹杂着丝丝槐花香气,这哪里是哪个充满鸡屎味和陈旧味的赵家?云珠心中一窒,哽了几哽,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里是赵家吗?” “你找错了。”少年脸上从疑惑变成淡漠,说罢就要关上院门,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那女声娇娇的问:“夫君,是谁呀?” 少年脸上的淡漠如春花般漾开,瞬间换了幅面庞,转身道句,没谁,找错门的人。 眼见院门即将关上,云珠顿时清醒,一手插进门中拦住即将合上的大门,紧急问道:“就是之前住在这里的赵家呀!你们知道她家去哪里了吗?” 不等男人回答,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大肚子的清丽妇人,身上穿着洗得细白的棉布裙子,托着硕大的肚子满面慈爱的光辉站在青年身后,状似无意的拉了拉男人。 这一拉,那男子立马将脚下的地方让出来,关门的手也变成马上去扶住那妇人,嘴上还不住埋怨道:“不是说了陌生人,你出来做什么?快些好好歇息罢。” 神采间全然不见刚才的淡漠,满是担忧与关怀,在那清丽妇人开口时,更是小心翼翼的托着她的腰。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郎中也说要多多行走才好,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清丽妇人对着男子说完,又转身看向云珠,待看清云珠的长相后更是诧异。 她试探着问道:“你是赵三罢?” 24 房价高昂 对方不过是看了两眼,便点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云珠不自觉摸摸脸,自己这么有辨识度?以前也没觉得和赵家谁长得像啊? 听着等在身后的多官咳嗽一声,只好急促问道:“是极,夫人好眼力,容小女打探一句,您可知道这院子里以前的人家去了何处?” 万一搬得远了,她今天可就算白出府一趟了,再想到多官还在外头等她,人家身上还有事情要去做,于是更不好耽搁,询问的神色落在那孕妇身上,期盼着她快些说话。 “如你所说,这方院子确实是赵家卖与我们夫妻两个的,但赵家走时却不曾说过搬去哪里了。 赵夫人只给我们夫妻两个留了句话,说若有个四五岁上下的孩童找回来,就说赵三妹在猪市口刘家等你。 哦,不过这都是去年的事儿了,如今你得五六岁了吧?赵夫人还说你生得与她相像,果然是像呢。”那妇人上下打量云珠,嘴里笑吟吟的说起旧事,每多说一句,云珠的心头便更沉一分。 去年就不知去向了啊…… 她对京城虽不熟,却也知道猪市口这样的大居民区,贾母院中就有两个小丫头家里住猪市口的,那边虽是平民区,却不是赵家这样白光光的家底能举家搬过去住下的。 所以,赵三真的是嫁过去的吗? 与夫妻两个告别,云珠闷闷不乐的回到马车跟前,对上多官询问的神色,云珠扬起个苦笑道:“今日还得麻烦多大哥了,不知从此处去猪市口有多远?若是耽搁多大哥的公务,我便在城门口等多大哥回来吧。” 眼见着那汉子开门关门又开门的,多官便知道云珠的家人已经搬走,一听猪市口这样的地方,多官虽心头计较,嘴上却说:“无妨,此处离猪市口虽远些,但猪市口离城门却近,我原也是要出城去的,再送你一程也不耽搁什么。” 云珠点点头,没等多官递下来小凳子,便手脚并用的三两步助跑,姿态豪放的翻爬上了马车。多官一手拉着还没扯出来的凳子腿儿,嘴角抽搐,心头腹诽,忘了,这可是个侠女。 一上车,云珠抱腿蹲坐在马车门边的角落里,随着挥舞着鞭子,马蹄嘚儿嘚儿的掉头,一路午间的阳光闷热,看着太阳下黑得发亮的多官,云珠心中试图摹画原身父母的画像,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赵老爹具体长什么样。 按着不知何时恢复正常的心跳,心中难自抑的轻松起来,此间天下之大,又无通讯,一旦分离,想要再见一面便是难如登天。这样就好,相忘于江湖,她莫名其妙就占了赵六的身体,于情于理都没办法自作主张帮她斩断原生家庭的一切联系。 这么一想,赵家搬走竟成了天大的好处了! 毕竟朝廷法度,父母卖儿鬻女是灰色地带,民不举官不究。可子女弃奉父母,却是违法,若是运气不好被抓了典型,恐怕连性命也难保。 从贫民窟出去,沿途的街景复又繁华起来,车马行人渐缓,对着繁体字化身半文盲的云珠努力辨认着商铺的广告牌。 有专车就是好,转悠了这中午,千层底的布鞋上只占了几根草叶,云珠打定主意要跟晴雯多官兄妹俩打好关系,于是跟寡言的多官凑起趣来:“适才听那牙人说西大街的宅子竟要花费个千两银!如此一见,多大哥岂不是身价不菲了?” 古往今来,很多人说过金钱是粪土,但从没听说谁嫌弃粪土太多。 一听这话,多官果然活泛起来,只因着云珠年纪小,他不好露出那吊儿郎当的性子,但字里行间也免不得透露出些快活,若说京城的房价,他却是有几分了解的。 只见多官吐了嘴里的草叶儿,洋洋得意道:“西大街的宅子啊,千两都是便宜的,不过再贵,也不如咱们宁荣街的更值钱!往后你们小姐妹几个得空,可去我那儿,叫晴雯嫂嫂给你们做粘豆糕吃!” 云珠浅浅作个揖,顺着话头道:“那倒是先行谢过多大哥了,从前只知道京城富贵,却不知咱们府上更是富贵中的翘楚,多大哥你能在那处安身,必是本事过人!” 两边都隐隐约约透露着结交之意,你来我往之间也熟稔几分,云珠年纪小,一声声多大哥叫起来十分顺耳,多官听了心中畅快,也就顺势云珠妹子长云珠妹子短起来。 关于买房子这事儿,对于现在的云珠而言为时尚早。可将来,未尝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是以听着多官对房价格局的高谈阔论,虽有几分水分,却也不算全然无用。 宁荣二府鲜花着锦,坐落于京中西面,周遭又有不少富贵宅邸,房价自然是京中之最,按多官的说法,就凭云珠手里的十几两银,那是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 多官能靠着赖大家在城西胡同里买了房子娶了媳妇,虽说数次强调这房子半租半买,却也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啊!云珠暗暗咋舌,短时间内是不能再想这个问题了,越想越扎心。于是转而参观起京城的物价,安不起宅,置不起田,只能将目光移向吃食。 在看见果子铺摆着松子糖一百八十文一斤时,毫不犹豫的停了马车,给自己添上一斤,价虽贵,却比大厨房公道得多。 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又花三十文买了半斤花生糖,红纸麻线捆得四四方方的,提在手里,也算得上孩子间上得台面的礼。 不必赶路,多官也就不紧不慢的赶着马车晃悠悠进了猪市口,这名字乍一听粗鲁,又不是什么富贵大家居住的地方,目光所及是一片低矮破旧的民房,大多是黄土褐瓦盖起来的小小宅院,也就比贫民窟好上那么五分吧。 街边进进出出的原住民俱是些挑担子的货郎和浣衣女,屋外还处处晾着新浆洗的衣物和杂货。 其间有孩童嬉闹,仿佛破败里茁壮的新生,云珠过去一年自觉长了不少身量,可到底才六岁上,那张脸一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个岁数,还不到讲什么男女大防的时候,于是也靠坐在车沿上,同多官一起打听起猪市口刘家。 “老丈,请问这附近可有一家新娶亲的刘姓人家?”连问了好几个,对方都是行色匆匆爱搭不理的样子,唯独一个坐在屋檐下抽水烟的面善老汉冲她们一笑。 “什么?”只见老汉喷云吐雾间,口齿不清的囫囵道。 云珠见状,以为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于是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老汉大喊:“刘家!新娶亲的刘家!” 小女孩儿声音本就尖细,再有‘喇叭’这么一放大,连坐在一旁的多官都抖了抖身子,更遑论那个一哆嗦,将烟管里的水洒满地的老汉了。 老汉扶好水烟筒子,没好气道:“哎哟,你这小娘子,忒没礼貌,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聋!” “啊,老丈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您……”我以为你老花耳朵,云珠面颊红红,连连摆手,一骨碌从车沿上跳下来又是作揖又是行礼的,但见那老丈又准备埋头吸水烟时,多官也跳下车站在云珠身侧。 没等云珠说话,多官双手抱拳,略略施礼道:“叨扰老丈了,我们原是来寻人的,眼下日头也高,不好耽搁,烦问老丈可知道这附近哪户姓刘?” 多官身材魁梧,长相凶悍,却又做这等礼貌状,那老汉不敢将他如云珠一般小觑,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两圈,便也不兜圈子直言干脆道:“不知道。” “……” “……” 多官与云珠二人俱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火苗,什么人呐这是! 正欲转身时又听见那老汉悠悠的说:“本来就不知道啊,我家刚搬来的,不过前头有家倒是秋收那会儿结过亲,你过去就能看见,那红灯笼还没变色呢!” 顺着老汉的眼神方向,二人赶着马车一路向前,七弯八拐的都快走到城门边儿上了,才在街角才看见一户破败的民房。 房子门口挂着一对纸糊的红灯笼,灯笼上朝外的一面经历了风吹雨打,已经有些褪色,但里侧却是红艳艳的一派喜庆大红。 想必这就是那老汉说的人家了。 估摸着时辰,云珠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城门,踌躇着想让多官先行去办自己的公务,自己大不了就是找不到赵三,在城门边儿等着他回来再跟着回府也就是了。 多官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神色,只说人是他带出来的,要看着去对了地方自己才好离开,靠坐在车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目送着云珠前去敲门。 这小门十分寒酸,从缝隙看进去,院子里荒草丛生的样子,眼看着比赵家从前的院子还要破败,云珠纠紧了心脏上前敲门,只是手还没落在门上,就听一道男声在身后喊:“你找谁?” 好嘛,这是今天第二个人问她找谁了。 25 糖球儿 “烦问公子,此处可有一叫赵三的女子?我们有事找她。” 听闻京城素来有拐子出没,最喜欢的就是几岁的落单小孩儿,前头梨香院薛姨妈家就阴差阳错买了个丫头叫香菱,那丫头生得标致齐整,时时有娇憨天真之态,却对人情世故颇为不解,只待人时处处温和,如幼童般纯真。 要云珠说,那孩子好是好的,就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有点像个傻子,丫鬟们私底下都传,盖是因为她幼时被拐,命运流离之故。 乍一见着这五大三粗的陌生男子,云珠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眼神不住瞟向多官,示意眼前这男子,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刘平站在台阶之外,眼见对方神色戒备,一身褐色粗布短打的汉子动了动嘴角,然后将高高挽起的衣袖放下来,遮住晒得黢黑有力的手膀子,这才拱拱手道:“姑娘找内子,所为何事?” 哦,不是拐子。 不过,内子? 果不其然,云珠送走多官,扶额看着一身粗布衣衫的赵三忙里忙外的扫席,扫完席后拉着她上下打量,片刻后才红着眼眶,深一步浅一步的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炒麦子茶泡了递进云珠手中。 分别一年半,十来岁的赵三明明稚气未脱,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蜡黄的小脸足见生活不如意,外头那‘刘郎’就是她嫁的人。 只是,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 赵三终究也没逃过被几两银子卖掉的命运,年前秋收完赵家举家南迁,唯独赵三因为脚伤未愈,就这么五两‘聘礼’成了刘家媳妇。 刘家家境也不好,肉眼可见的家徒四壁,五两银子估摸着就是家里的全部存款,索性刘平是个孤儿,赵三嫁过来日子虽苦,却没有旁的压力,族中倒是有族老,平日却里也从不过问夫妻两个的事情。 再随着赵三慢慢倾诉,云珠从一开始的茫然,到知道赵三的跛足因何而来,再听到赵家父母只带着赵麒姐弟四人南迁之后,气得僵硬的身子靠坐在门槛上,捏紧茶杯,骨节处发出咔咔的响声,咬牙切齿的低吼一句:“畜牲!”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赵家简直比魔窟还不如! 卖了自己一个还不够,连受伤的女儿都这么随意抛下,它们如何还称得上是个人? 赵三的跛脚,是为了上山挖取葛根做粮食,不慎踩了猎人的捕兽夹,视线顺着对方撩起的裙角,看着脚踝上肉红色的一串疤痕,狰狞着几乎贯通了整个小腿,足可以想象当时的痛苦。 她如今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这症结,除了脚伤带来的心理伤害之外,更多的是因为,养伤中途忍痛反复咬伤了舌头。 云珠听完,更是压抑不住周身火气,两人赤红的眼眶俱包着泪水,云珠气咻咻的站起来,在屋里眉头苍蝇似的来回打转。见状,赵三只好上前拉着她的手,缓慢道:“莫……气了,我都,不气了。” 赵三如今说话语速极慢,全然没有一年多前那样干脆利落的明媚样,她努力咬字清晰,力求发音与常人无异,绷紧的脖子上青筋浮现,不难看出她为了好好说话而付出的巨大努力。 “它们,走了,便走了,我同刘郎,已搬了三次家,我们往后,再也不见它们了。”赵三语速顿促,说到急处时眉眼间全是戾气,语气决绝的样子更是惹人心疼。 赵六早就忍不住了,余光见那刘郎挑着一个竹筐出门去,一高一低的两个小女孩儿在此间相拥,将彼此当做自己的救赎,环抱而泣,直哭得声嘶力竭,才瘫坐在土炕上。 云珠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说起过去一年多的遭遇,不过刻意只捡了些小事逗赵三笑。她原本心中总是抱怨自己命途多舛,自由惯了的人被圈在那方小小的天地中,等待着命运的大锤不知何时再次降临。 她愁闷过,沮丧过,压抑过,午夜梦醒时却又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等待着天亮时分,又一次开始做着重复繁杂又小心翼翼的工作。挣扎着想学门手艺,想象着在遥远的未来可以安身立命,所以不厌其烦的同晴雯讨教。 Q版的动物花样子画了不少,晴雯越来越喜欢同她玩在一处,这富贵窝里,她见过三代主母掰手腕,也见着袭人她们勾心斗角,每每清净时,她都踟蹰着不知前路在哪里。 但此刻见了赵三,突然又在心中重新擘画起未来蓝图来,突地感到一股强劲的力气贯穿自己。 “不能总是我输!不能总叫我忍!我……”看着赵三蹙起的眉头,云珠才意识到自己满心愤懑也跟着这怒吼出了心间。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撇了一眼赵三的神情,心中原就有的目标更加光亮,我要赚钱!要从泥沼里挣脱出来,要去看太阳升起草木生长花朵绽放,这世界兜头泼我凉水,我就把凉水全部搅混! 云珠抬头挺胸的站在炕头上,眼含清光澄澈无比,张嘴就画了一张大饼:“赵三,你信我,咱们一定会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看着从前只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妹,如今豪情万丈的模样,赵三不自觉的被她带着一起憧憬起来。 只是星空仰望完了,总得脚踏实地,云珠拉着同自己五分相似的赵三,狗狗祟祟的贴着她的耳朵问道:“你俩洞…圆房了吗?” 适才对小妹崇敬的目光哗的变成惊吓,然后红晕从脖子处开始缓缓上升,直到满面通红,才在云珠镇静的目光里微微的摇了摇头。 虽没有人教过,但她大约知道成亲的流程,可刘郎每每拉着她也只是用手……赵三虽不细懂,但那等羞赧事,即便是亲姐妹,也没有拿出来胡诌的道理。 “极好,就这样保持住,我跟你说,女孩子……”云珠拉着赵三直说得口干舌燥,将生理课上那些知识细细的掰开了揉碎了灌到赵六脑子里,讲到兴起时还抽了根木棍在地上画起了示意图,甚至随堂测验了好几个小问题。 赵三从一开始的期期艾艾,变成后面的红着脸磕磕巴巴答个八九分齐全,这才换来了云·严厉夫子·珠的认可。 其实不用云珠说,赵三也知道眼下不能生孩子,只是从前只知道短了银钱无法养育孩儿,如今云珠细细分说,她才透彻清楚,不止是要对孩儿负责,更是要对自己负责。 想起父母先头的行径,更是在心中将赵六的话奉为圭某,反复咀嚼,然后化为深深地认同。 “大户人家,着实不一样,连这些东西竟都教导,你且放心,我定是好好为自己打算,也必定说服刘郎,等到我十七八岁,有些家私后,同你商议过,再议此事。”赵三虽红着脸,却也满脸坚定的应承。 她抚摸着云珠的发髻,回想着二人分别时,六儿还是个呆呆傻傻的小丫头,如今不过一年多,竟长进如此之多,虽说得云淡风轻,内里不知道要在那宅院里吃多少苦头:“吃了好些苦头吧?” 这一番诉衷情,虽说得云淡风轻,可个中曲折恐怕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其中的苦难,赵三想到这里,忙不迭的转移话题道:“吃些东西,中午那个赶马车的男子不是说傍晚就来接你吗。” 说罢,起身从柜子里提出一小袋面粉,带着云珠出门往厨房去。 “不苦,我不苦,你不必担心我,你同……姐夫如今做什么营生?生计如何?”云珠跟在身后,舌头打了两转,又想起适才赵三通红的脸,费了好大力气才叫出姐夫两个字。 “倒是算不上什么营生,如今你姐夫做着货郎,走街串巷卖些小玩意儿同节令点心,我在外头帮人浆洗衣裳,族中偶尔送些吃食旧物,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赵三生起灶上的火,嘱咐云珠看着火,自己则忙忙碌碌的揉起杂粮面来。 想起出门时看见的那倍受追捧的卖糖货郎,云珠心念一动,轻声道:“西大街繁华,我瞧着那新鲜的糖球倒是好卖。” 棒棒糖,没见哪个小孩儿不喜欢不着迷。 赵三沉吟片刻,露出个酸涩的笑容,摇摇头道:“我倒是听刘郎说起过那糖球儿,听闻还可做出颜色鲜艳的新鲜样式来,可咱们如今买的麦芽糖怎么做都只得黄和褐两色,比起那鲜艳的,咱们销量平平。” 这时代,麦芽糖是要用麦子发芽提取,北方地区麦子可是救命的主粮,根本没多少人家有余粮用来制糖,精糖难得,再想在精糖的基础上做出花样,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巧思。 没有人工色素的时代,鲜艳的颜色更是难寻,什么菠菜绿,石榴红,菊花黄…… 平头百姓想都不要想。 许是面粉不够,赵三俯身在案板下摸出了两个红薯,洗净了削皮一起放在锅中煮着,见着赵六落在红薯上的目光:“这是番薯,从前咱们家也是种过的,许是品种不一样,这京城的番薯更甜更软,虽价廉,只可惜吃多了腹胀,平常人家都不爱买的。” 不多时,锅边的水汽蒸腾,云珠坐在火灶前,小脸映得通红,赵三见了,又忍不住端起姐姐款儿:“咱们今晚吃番薯麻食,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麻食就是从前的猫耳朵,有些地方也叫揪面片儿,不是什么惊艳的吃食,但在食物精贵的穷人家中,一碗碳水是难得的美味。 26 番薯 不多时,姐妹两个一人捧着一碗麻食直接在厨房吸溜着,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安详,红薯绵软清甜的口感在嘴里迸开,云珠眼神一亮。 “赵三!我知道了!”她捧着半碗红薯块,如获至宝般惊喜道。 红薯吃多了腹胀,所以后世将其加工成红薯淀粉,红薯糖浆,红薯粉皮……云珠在脑海中细细回想自己看过的那些教程,又连说带比划的同赵三说起制作流程。 眼睛越听越亮的赵三要不是手里端着碗,身子几乎要跳起来,麦芽糖无论是买成糖还是买麦子自己做,皆是成本不菲。 若是红薯……看着六儿说得有理有据,她只当是国公府里的法子,一口答应下来:“听你这一说,糖浆倒是可以尝试,那俩却是费功夫,等你姐夫回来,我俩明日便试试!” 赵三答得如此笃定,却让云珠心中没底,这法子她也只是从前在书上看过,具体情况还要看实际操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言道:“眼下时辰还早,不如咱俩先试试,拿着成品,你才好说服姐夫。 若是不成,咱们还可以做成红薯干,横竖不浪费。” 过耳千言,不如上手一遍,赵三望着城门的方向,见着日头还在,于是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听起来只是费些柴火,你且等等我。” 赵三费劲挪开柴房的干草,挪开一只破旧的木盆,底下就出现个不大的地窖入口来,看着里面堆着满满当当的红薯,云珠不得不佩服赵老三过日子的能力。 “番薯就这么放外头,不过半月就发芽了,我呀,就想着,从前咱们上山时,那些掉在石孔中的番薯,即便成了干儿,也不见发芽,定是不见天光的缘故, 后头,我就叫你姐夫挖了这个地窖,挖出来的土,全垫在院子里了,细细挖慢慢挖,邻居们都不知道咱们有地窖呢!”赵三弯着身子半趴进窖口,不断地将红薯往外扔,云珠只得拿着木盆在身后捡。 北方有地窖是很常见的事儿,农人家基本家家户户都有,可在城里是个稀罕物。 在城里,挖地窖一则是个技术活儿,大了容易塌方,小了放不下什么东西,是以城中的地窖大多是几户人家出资,请专门的匠人上门挖窖,放了粮食后再有人轮流在家看守,那才护得住东西。 二则穷苦人家要是有个地窖,等到主人家白日里出门讨生活,无人看守的地窖在贼人眼中如同黑夜里的烛火,专业路过三十年。 不过赵三这个法子却极其聪明,挖个小窖,再做上掩护,任谁进来看见这家徒四壁的家庭,都不会想到家里能存这么多东西。 “够了够了!”眼见木盆装上一半,云珠连连出声,只是先打个样,这些尽够了。 要做成红薯糖浆,这主要原料便是越甜越好,如今红薯产量大,价廉质优,正适合做些精加工,不过是费火费工,但城里柴火也是一笔花销,看着赵三将地面断裂的干草都逐一捡起放进灶中,云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 若是做不好糖浆,红薯泥烘干也是个口粮。 可那柴火,却是要花费真金白银去购买,国公府富庶,茶水间里上好的银丝碳一烧就是一整天,从没人计较过花费,可赵三家是什么条件?厨房紧挨着柴房,堆叠的干柴不过小小一捆,大多是些杂乱的干草,云珠手下削皮的动作踟蹰,“柴火很贵吧?” 噗嗤 赵三掩面而笑,忍不住哂她:“你还是那般小性儿,不贵的,咱们离城门近,出城两三里就有山林,虽说是有主的林子不许打柴,可割些干草细枝,是容易的,别担心,叫你姐夫多走两趟就是。” 刘平为姐妹二人创造了些空间,来回两趟见云珠都在,便又沉默寡言的出了门去,赵三也不留他,只吃麻食的时候默默的盛了一大碗留在锅里,借着余温熥在灶上。 眼见煮熟的红薯片沥出汁水,汁水在锅中慢慢沸腾时,云珠寻了根竹子,削去竹子一层外皮后,小心翼翼的将剩下的红薯泥均匀的涂抹在竹子上,放在灶口没有明火的地方细细烘烤,等到锅里糖水拉丝。 二人折腾完了柴房中所有的干草,只余那捆干柴孤零零,将将掩盖住地窖入口。 背着一捆干草回来的刘平一进屋,便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赵三,眼神询问着你们做什么了? 他想问你们是不是在家洗澡了,又想起姨妹云珠才是个半大姑娘,于是转变道:“若是柴火不够,我再去挑一捆回来。” 赵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蘸着糖浆的筷子塞进刘平嘴里:“郎君,你先尝尝这是什么!” “糖!好甜的糖!”刘平先是一喜,随后眉头又皱起来,“咱们不是说过,这糖浆费时费力费钱,却不大有进项,往后不做了吗?” 看着空落落的柴房,再看看厨房灶台上搁着一海碗的赤红糖浆,对上赵三期待的眼神,刘平强打精神,心中埋怨不少,嘴上却极力婉转,生怕在姨妹面前堕了赵三的面子。 他是个男子,不可对妻子如外人一样暴躁。 “姐夫再尝尝这个。”嫩白的小手递上一块黄褐色的什么果饯儿在眼前,刘平眼神询问过妻子才堪堪接过,接过来也没敢直接往嘴里送,实在是卖相上…… 红薯干有些焦糊,俱因为云珠自己控火能力不足,不怪红薯。刘平放在鼻端轻嗅,糊味里夹着焦香清甜的味道,确定是食物后,晌午饭还没吃的大男人忍不住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嚼起来。 囫囵间神色更是惊诧,猛地将剩下半截一并塞在嘴里:“这是番薯?!”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站在自己身前,一脸期待的等着自己点评,刘平没读过书,说不出来什么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只连连点头:“这番薯蜜饯儿不错,这番薯糖浆也不错,不错。” “干草不经烧,虽一屋子草却也不值当钱,这是用了多少番薯?”不愧是货郎出身,一言中的,直奔核心产出比。 赵三在装着红薯干的竹筐里翻捡,意图寻一块儿模样周正的番薯干,边捡边说道:“约莫十斤番薯,只得这一海碗糖浆,不过蜜饯儿却是做了不少,你且再尝尝,可能拿得出手卖?” 刘平细细听了姐妹两个的制作过程,虽是个细致活计,但成本颇低,如今市场上两个大钱就能买五六斤番薯,而十斤番薯再加上些柴火,便能得一斤多的糖浆,额外还有这么多番薯干儿。 比起主流麦芽糖的高额成本,这红薯糖则是一本万利。 想清楚其中关窍,刘平起身对着云珠深深一鞠,郑重道:“姨妹,先头多有得罪,刘平在此给姨妹先赔个不是!” 不顾云珠连连摆手,他接过赵三递过来的麻食放在身边,话赶话的急忙问道:“姨妹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如今走街串巷,从未见过这番薯糖,不知姨妹可肯将这手艺卖与我?” 京城没有红薯糖浆? 云珠一怔,然后才想起来这好似是从南边先兴起的做法,如今许是还没传进京城,于是思忖道:“这原不是什么新鲜手艺,精与餐食的老师傅说不得多尝几下便能想清楚其中关窍,你如今提起买卖,我倒是有个新鲜法子,单看姐夫肯不肯信我了。” 三人交头接耳,刘平更是连连惊叹,对云珠几乎露出了恭敬的神色,这就是大家婢吗?再一想自己先头还隐约瞧不起云珠身在奴籍,眼下只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目不识丁,目不识丁啊! 云珠不藏私,在刘平拍着胸脯打包票以后的净利润都分她三成时,更是绞尽脑汁同夫妻两个细细说了红薯粉皮和红薯淀粉的做法。 眼下谁也没想到,来年刘平竟能将二百两银子郑重的递到云珠面前。 货郎也沾着个商字,对市场的敏锐度是远远超过赵三姐妹二人的,云珠提起红薯粉皮,他立马想到了徽香楼中的招牌菜,素鳖。 刘平曾在徽香楼前卖过一只磨喝乐,那日天色昏暗,山雨欲来,买磨喝乐的小儿挣扎着想要挑子上的风车,风车不过是纸折的玩意儿,不值钱又怕雨淋,于是干脆一并送了那孩子。 那孩子的长辈见满载而归,礼仪周全的赏了他半碗素鳖,听着那小厮绘声绘色的形容素鳖在徽香楼是如何的招牌,京中是如何的独此一份,连城外的护国寺僧都曾派人想来学习时,原就饥肠辘辘的刘平眨眼间就将那素鳖吃了个干净。 果真是美味非常,这红薯粉皮若真如姨姐说的那般口感,自己岂不是…… 发了发了! 他仔细回想那素鳖的色香味,在听到云珠说可用竹炭粉染出黑色形状,还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时,只恨不得自己也能卖身进国公府,这泼天的绝学,随便学上几样,便尽够人吃一辈子了! 但见外头红霞漫天,多官已经站在门口敲上了门。 听得忘形的赵三想起六儿说天黑时需得回去,不禁又是悲从中来,她细细描摹了那张鹅蛋脸,忍住悲戚说:“我听说,那等人家规矩多,出来一趟,想是不容易,咱们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咱们总会再见。” 27 发票 赵三早早挑了像样的红薯干用油纸包起来,一路小跑着上前递到坐在车沿上的云珠手里,“拿回去做个零嘴儿,你且安心,你姐夫说分你三成利润,我定帮你看好了!” 云珠一面默认一面笑话她,别让人知道你胳膊肘往外拐了,完了又告诉她炕头上放了二两银和一包糖,小心不要丢了,照顾好自己。 赵三一听银子,急三火四的要将她从车上拉下来,满脸都是妹妹掏钱养自己的局促,又是转身喊刘平快把炕上的东西拿出来,又是上前拉住马车沿不让多官起车。 因着担心左邻右舍听见银钱变得敏感,于是压低声音怒吼道:“你胡搞些什么?我如今没有花钱处,你在那里头,更需要银钱傍身,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该花的钱你别吝啬,下来!我给你拿回去!” 云珠不愿同她多做拉扯,于是同多官打了个眼色,扣着赵三的手臂一推,高声道,“不必送了,回罢!”随后马儿便嘶的一声长啸,车子轱辘轱辘的向前行进起来。 赵三又是跛脚,又是瘦弱,哪里有吃了一年多饱饭的云珠力气大?这一推,见着马车动起来,她自是不敢乱追,片刻后刘平提着一个红纸包出来追上前,扶着气喘吁吁的赵三,夫妻两个只看见车子的尾影。 “叫你快些!叫你快些的!”赵三看着那个红纸包,以及封口处压着的一粒碎银子,扬手拍打在刘平的肩膀上,越想越难受,不多时就噫噫呜呜的在道边就哭了起来,哭腔嘶哑道:“她才六岁啊!” 全然忘了自己也不过才十三岁。 眼见车子走远,又有左邻右舍探头查看,刘平忍着无措打了个招呼,火速拉着赵三进了院子,夫妻两个对坐好一会子,赵三才止住了哭声。 刘平趁热打铁,恨不得指天发誓,又搂又劝道:“姨妹看着是个有成算的,我适才看见银子,也想着还她。咱们虽穷,却没到打妹妹秋风的时候,可你也听六儿说了,兵贵神速,想赶紧将市场拿下来,咱们缺钱呀! 我同你保证!这二两银子,我便是节衣缩食,来年也定然翻倍还她!莫哭了行不行?回头隔壁狗蛋子该笑话你了……” 刚豪迈掏了二两银子的云珠此时正在马车上肉痛,乍一听刘平说三成利入股,一时热血沸腾就忍不住做起了天使投资人,现在冷静下来才开始想,若是亏了,那就是自己一年白干…… 寻常二两银便是打水漂也能听个响儿,可做生意却是杯水车薪,真碰上运道不好,那是连个泡儿都不会冒。 正心痛间,马车停下,就见晴雯捧着个红底洒金的锦盒要往车上来,晴雯面上春风如意,想来是买墨十分顺遂。车厢内比起出门时宽阔许多,云珠接过锦盒,又见晴雯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喏,松子糖,特地给你留着的。”递过来锦盒与糖包,然后转身同多官嘱咐道:“等上片刻,珍珠适才回去取东西了,马上就过来。” “真香!”云珠闻着香气,短暂的忘记了二两银子。 抬手毫不客气的接过松子糖,晴雯不是缺钱的主儿,她一个月月钱足有一吊钱,比自己多了两倍还有余,再依着二人的交情,吃她几两松子糖,不过分。 多官将马车赶到路边僻静处,云珠搁置好东西后好奇问:“不是买墨?怎的还有时间去买松子糖?” 西大街食肆不多,净是些文人雅士的聚集地,开的都是茶馆书铺这样风雅的店铺,想要买松子糖,可是不容易。 “等你们的时候同你珍珠姐姐去了趟茶馆,脚都要走断了!不过今日可是奇了,你猜猜遇上了谁?”晴雯容貌极盛,这等兴冲冲的娇俏模样更是让人心神荡漾,饶是同为女子,云珠也忍不住将眼睛贴在她脸上。 “谁?”她讷讷问。 “你定猜不到,今日竟遇上了薛大爷,这墨还是他让与我的,倒是比平时生生便宜了二十两银子!怪哉,素日最恨读书的薛大爷竟在书斋里见到了。”晴雯手里把玩着锦盒,嘴里兀自噼里啪啦的说道,却让云珠心生疑窦。 府中采买自来有专门的人手,让小丫头出门采买的几乎都是些府中没有的新奇玩意儿,譬如这劳什子限量徽墨,饥饿营销做到国公府少爷的头上,足可见雪斋身后站着更大的老板。 “确实是巧,薛大爷买下这墨赠你的不成?” 听了这话,晴雯摇摇头:“怎会?因着那雪斋的墨头儿是薛大爷的友人才肯便宜的,可二十两银也不是小数目了,平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也就够买这墨,哪能平白让薛大爷破费?” 墨头儿就是制墨人的统称,雪斋向来严苛的定价肯为墨头儿破例,足见那墨头儿与薛大爷交情不菲。 可袭人此人素来无利不起早,本着天然对她的怀疑,云珠开始将人物关系在脑海中逐个连接,她担心有阴私等着两人,于是细细回想着从袭人提出出府,再到今日的流程。 赵三不过是村妇,刘平再有商业嗅觉那也只是个没有本钱的货郎,自己尚且年幼,没得算盘打到她身上的道理。而珍珠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更是碍不着她的事儿,那就只能是在针对向来同袭人不对付的晴雯。 她想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你也不必操心,这都是公中的银子,来来往往都是有账目的,等我回去退了这二十两银,袭人难道还能再寻我什么晦气不成?我可不是那等贪墨公中的浅眼皮子……”晴雯素知云珠防着袭人,见她如此沉思状,也顺着今日的事情捋了一遍,自觉没有错漏,这才斩钉截铁的宽慰道。 一抬头,就见珍珠提着一只包袱皮,作势要往车上来,嘴里还絮絮叨叨道:“可是等久了罢,怪我怪我,非要去退那劳什子素肉,若不是手里还捏着发奉,只怕那老板就要不认账了!” “商人逐利,人家钱都吃下去了岂能再由得你叫他吐出来?我便说,多花几百文叫大厨房做就是了,何苦自己去买?”晴雯接过珍珠手中的包袱皮,又转脸同珍珠交谈,一把将人拉上车,拍拍多官就说可以走了。 车子一动,云珠立时回过味来,大喊一声:“发奉!” 车里两人俱是一惊,纷纷捶她说她吓人。 来不及多说,云珠抬头就喊多官将马车停下,疾言厉色对着晴雯道:“我适才看这墨盒子里没有发奉,为何不要?” 发奉就是古代版的税务发票,上头清晰的记录着什么东西多少钱购于何地,在没有详细说明书前,这发奉既相当于商品的身份证,又相当于购物凭证,只有贱卖或是黑市上见不得人的商品才会没有发奉。 晴雯一愣,“不要发奉,可以便宜二十两哩,二爷如今全靠老太太私底下接济着,咱们做下人的,哪能那般大手大脚的花销?” 珍珠也跟着点点头,主子打发下人出来买东西,若是得了便宜好货,虽嘴上不说,可心中也是赞同此举的,于是也跟着劝谓道:“是极,云珠年纪小,不懂得银钱一道,晴雯此举。便是老太太也挑不出错的。” “我看不见得,你没有发奉,回去谁知道你花了多少钱呢?说不清楚岂不是更添麻烦?”多官听了始末,忍不住开口点评了几句。 他常年在外院奔走,自然知道有些偷奸耍滑的小厮胡乱报账,更有甚者,联合伪造发奉,套取现银…… 对于多官的说法,云珠赞同的点点头,又细分析道:“我也是这意思,今儿你出来买墨,原是二爷随口派的活计,并未指定要你出门采买,若没有官面文书拿回去,岂不是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了?毕竟你也拿不出佐证来不是?” 珍珠不常在绛芸轩走动,是以不甚清楚晴雯同袭人的过节,就更不能明白云珠嘴里的‘人家’,是在意指袭人。 她一脸懵圈的坐在车内,看看云珠又看看晴雯,嘴上张了张,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虽不清楚绛芸轩内的弯弯绕绕,却知道下人之间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和谐。云珠又自来心细,定不能无故说这些,于是按下话头,看着晴雯做思索状。 天光渐暗,有货郎沿街叫卖着今日的残余,来来往往的大减价吆喝声不绝于耳。晴雯思来想去,嘴里轻声道:“可若想要发奉,那老板定要我补齐剩下的银钱,这不是…..白白浪费了?” 贾宝玉虽是少爷,可到底是晚辈,且不占嫡长,眼下尚没有支配国公府财务的权利。 也正因着如今上学,公中才提了他的月钱,从前不过二三两的月钱,如今为着笔墨纸砚又足足涨了八两。 可加起来每月也不过十两上下,而今日这一忽儿就节省二十两银,足够给贾宝玉再发两月月例。也正是如此,晴雯才贴心的想要给他省下来。 “不对,这算法不对。”云珠摇摇头,心里打着腹稿,想着怎样说才能让晴雯明白,若今儿没有发奉,回去报账就是给自己留了个隐患。 贾宝玉是个手松又宽和的主子,自不会多纠结这里头的内情。 可袭人不是个宽和的“管家”,若袭人借着这个由头发挥,虽不能直接对晴雯造成什么伤害,可积毁销骨,任由下人间传扬这类“小事”,同样的事情再来几回,晴雯便是混身长嘴也说不清。 28 大厨房 云珠一锤拳头,她明白了!明白袭人为什么不单独叫晴雯出去买东西了! 是因为目标太大!所以袭人费尽心思推了自己一起出门,再有珍珠她们做掩护,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一趟是单为晴雯做的局。这一番润物细无声的绵里藏针手段,着实是比一心一意为贾宝玉省钱的晴雯要高明不少。 端的是杀人不见血,云珠想到这里,暗自心惊,作势想催促晴雯下马车,“今儿这钱依我看省不得,若因这事儿再出什么纰漏,落人口实便是得不偿失了。” 一转头,就见十来岁的姑娘头上汗涔涔的,云珠甚至有一种胸口隐隐发闷的感觉,只好焦灼道:“二爷如今正忙着做学问,乃是阖府上下一等一的大忙人,哪里会有时间来过问这二十两?” “正是此理,这等小事,没道理拿去烦他。”晴雯心间虽萦绕着一股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思绪却仍然是清晰敏锐的,她听懂了云珠所说。 不仅如此,脑海中还能清清楚楚的想起出门前袭人隐约得意的脸庞,再想到袭人那些笑意不达眼底的嘱咐,茜雪先头儿的遭遇…… 果不其然,补完发奉,又买了些小东西,一行人才往贾府返。 在外门与多官告别后,云珠三人刚入二门里,就见麝月带着两个丫头佯装上前关怀,身后的紫绡作势要接过晴雯手中的墨盒,本欲同贾宝玉献宝的晴雯自然不肯,拖拉间只是接走了云珠手中的一筐红薯。 麝月带着紫绡,一人一边,刚好拦住进门的去路,见四下无人,淡笑道:“如今二爷读书正在兴头上,又乍得了秦钟这个无话不谈的密友,眼下正在老太太屋里会客呢,哪里还有时间舍得回内宅同我们消遣?这墨,便直接送去书房便罢。” 云珠点点头,借着酸软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番薯推到紫绡怀里,作势将晴雯推向珍珠,示意她们先走,自己则拉着麝月,假模假式的点点头道:“麝月姐姐说得正是。 眼下这光景二爷怕是也没心思看劳什子墨了,我倒得了个巧宗想要麝月姐姐帮忙参详参详。 咱们做丫鬟的,斗大的字也识不上一箩筐,铺纸磨墨的事儿干不好,也就能在关怀上下些功夫了。眼瞧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二爷今儿早上便是饭也进得不香,我这得了个消食行气的食疗方子……” 云珠人小,但做亲密状双手钳制着麝月的手臂,猴儿似的挂在麝月身侧,堪堪拦住了她想要上前捉晴雯的步伐。 紫绡见状,脑袋一歪,不知心中想了什么,也抱着番薯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眼瞧着就往大厨房的方向去。 “虽是些乡野法子,却胜在新鲜,宝二爷的喜好咱们还能不知道么?素日里就爱那甜的,麝月姐姐是绛芸轩的老人儿了,便帮我瞧瞧……” 云珠东拉西扯的打着哈哈,若晴雯够聪明,便知道自己辛辛苦苦买回来的东西必要先过了贾宝玉的眼,好是不好,评判的权利都要交给贾宝玉才好。 麝月也定不是无端出现在二门处的,说不好就有袭人在后头推波助澜才肯做这出头鸟。只是眼下既没有死盯着晴雯,便说明麝月还想做那左右逢源的中间人,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先扒了这层皮了! “前几日老爷还训示二爷不可淘气,咱们做下人的若是拿着这些新奇东西去打搅他读书,太太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我的意思是,如今二爷既肯用功,这墨就先别拿去招他的眼了,就先放进书房里,回头他见了,新鲜劲儿也过了,岂不安生?”麝月见晴雯已经走远,想着前头还有袭人拦,自己也乐得不必撕破脸,于是和风细雨的劝慰道。 虽从未主动挑起过事端,却没少听大丫鬟们打机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麝月这一番话,是在暗指晴雯献宝,打搅贾宝玉读书。照她们的说法,晴雯若是乖乖听话将墨放回书房,将来不过是被袭人挖个坑。可若是眼下拿去贾宝玉身前,勾得贾宝玉再起什么幺蛾子,少不得就要被王夫人记恨上了。 见云珠只是微微笑着顾左右而言它,麝月心头一转,左不过自己能说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又有紫绡这个小的做见证,于是也不再纠结,安安心心的同云珠刮起番薯皮来。 天色渐暗,有少爷身边的女使来用厨房,本来已经熄了的油灯又有人进来点亮。 大厨房值夜的厨娘姓宋,是个膀大腰圆的威猛娘子,说话做事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这不,一见厨房灯亮,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她洪钟似的嗓音: “哎哟,姑娘们这是打哪儿来?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如何做得这粗糙活计,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咱们一声就是了,哪里值当自己亲自动手!” 云珠听着,不以为然,早就听闻大厨房油水足,主子们便罢了,下人们想要点什么东西,不把里里外外的人喂足了,是断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呀,麝月姑娘怎的有空来我这儿,你们这是做什么?不知我可帮得上忙?咱们人多,七手八脚的做起来倒也快。”宋娘子走进一看,眼见着是麝月,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许多,不复刚才的尖利。 厨房中环顾一周,心疼的看着墙上四五盏油灯照得屋中通明,这得要多少灯油来点啊!忍着肉痛又将视线落到小的那个身上,想要蹲身帮忙。 那小丫头虽没见过,可衣着样式却是老太太院中的女使,方才的火气在见到三人样貌时,消弭了一半。诸如麝月这样的体面大丫鬟,平日里是不必做这些杂事的,如今来厨房,那真真是贵脚踏贱地了。 “叨扰宋娘子了,倒是我们的不是,只因着二爷近日食欲不佳,借着厨房贵地,我们想着做个花样子哄他胃口罢了,若是不方便,我们这便走了。”云珠见麝月不吭声,紫绡素来又不是话多的,生怕她俩作难,只得做为难状抢先开口。 “方便!方便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宋娘子连忙摆手,为了掩盖自己适才的失礼,甚至大手一挥,只说这厨房里的东西随她们用,没得一处不方便的。 末了又小心翼翼道:“今儿给宝二爷送去的是奶子糖粳粥,其余的都是按份例备的时兴菜式,可是不合口味?” 云珠一顿,大厨房的人可不能得罪,人家问这话不过是场面,少爷都还没说做得不好,哪有丫鬟就开始计较的? 于是忙敛了心神,应付道:“劳宋娘子费心,不过是二爷近日进学,想头都在学堂处,是以用得不多,咱们也是怕他亏了身子,这才多做些。” 听到此处,宋厨娘心头才嘘一口气,待问过几人要做些什么后,翻箱倒柜的寻了不少花样精致的糕点模具出来,又派了两个比云珠大不了多少的小丫头上前帮手,自己才擦擦汗退了出去。 看着厨房灯火通明,闻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甜香气,宋娘子长叹一声。只要不是主子的意思,小丫鬟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可管不着。只今晚的灯油,算是废了,前儿还答应小儿子给他买灯油回去烤蜻蜓玩儿。 眼下真是要掏钱买了。 “呼,适才真真吓死我,云珠你胆子可真大!那宋娘子可是赖嬷嬷家的表亲戚,她那大嗓门一开口,瞧着是比赖嬷嬷还吓人些。” 前脚厨娘刚走,麝月就夸张的抚着心口,骄矜语气惹得紫绡也跟着点点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着,眼瞧着就要盖过刚才的袖手旁观。云珠佯装不解,也跟着附和,只心头暗诽,左右逢源是吧?等会儿你们的左右逢源就到头儿了! 夜阑人静,也盖不过贾母院中的热火朝天。 这一辈的爵位无论依着嫡长还是礼法,又加之陛下钦点,是以爵位落在了大房头上。许是老太太有意端水,是以对二房素来多些垂爱。 贾政也十分知趣,本就是亲母子,满府的富贵风流,今晚皆汇聚于老太君院中。 云珠同麝月端着一碟子十二瑞兽的剔透点心进院,就见着玻璃接过莺儿手里的茶盘,捋了捋鬓间的头发,连侧眼都没给福身的云珠,便施施然进了正屋。 端茶这事儿原是莺儿的活计,从前云珠还在贾母院中时也乐得将这露脸的机会全给莺儿,老太太是个极大方的主子,侍奉起来也是好处颇多。 奈何云珠脸盲,对这院里头的人际关系又十分恐惧,从不敢露锋芒,更遑论争执上茶这种体面事。 “玻璃倒是不比从前稳重。”麝月挨得云珠近,这喃喃的声音刚好落在云珠耳中,她没做评价,这院中许多人都好几副性子,一时的不稳重,谁知道心中在计较旁的什么呢? “给老太太请安。”云珠托着盘子,与麝月双双在门前拜到,又侧身给坐在下首的贾政福了福身。 余光望去,这贾政倒是生得风流倜傥,面白虎目,一撇小山羊胡子尽显文官气派。他如今在主事的差事上做得倒是比贾赦这个侯爵更炉火纯青些,年前考绩,陛下还钦点了他升任员外郎一职。 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 老太君坐在上首,银发整冠,眼角眉梢俱是阖家欢乐之态,一副颐养天年的福乐人样,远远见着麝月便笑问:“可是来接这个混世魔王的?” 见麝月笑着点头,贾政眉头一皱,劈头盖脸的怒火就对着老太君身侧的贾宝玉去了:“不过几步路,怎生得娇气!适才还夸你如今懂得尊师重道了,转眼就这般,于学于人,需得继续笃行才是!” 29 十二瑞兽 “哪里就有你说的那样不堪了?上学不过是掉些书袋子,咱们家的光景难道还要他去三更鸡五更鼓不成?且说前朝的状元如今还在诏狱里呢,休要吓唬他。”老太太却笑着说道。 “母亲说得是。原也没指望这顽劣能成倾世大才,只盼着将来有立身之本,我也就知足了。” 显然贾政知道老太太想听什么,他一拂袖子,到底是没说出心里话,只不轻不重的教训几句就揭过了这事儿。 云珠站在门口只当自己没听见,众人话落后她捧着托盘进了厅中,上首有鸳鸯乖顺的为老太君捶腿,翡翠低眉顺眼的立在她身后有一忽儿没一忽儿的打着扇子,玻璃倒是端茶添水好不忙碌。 春日里气候还没那么热闹,只这屋中地龙未断,人一多就未免暖烘烘的有些燥气。老太太年岁大了,地龙素来都是烧到四五月才停,屋中伺候的丫鬟们都穿得轻薄,唯有贾政一身石青色常服满裹,额间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老太太见贾政顺她心意,也欢喜了一会儿,只一想到父子俩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便摇头敲打道:“你素来心有成算,只是宝玉如今到底还小,又是父子间,没得说这些外道话伤他的心。” 没两句话,说得老太太有些轻喘,她顺了一会儿又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说不得还有几日好日头,你们消停些。” 此话一出,贾政父子俩只好双双惶恐应是。在老太君看来,府中孙辈人才凋零,好容易得个贾宝玉模样脑子都过得去,自己身为大家长自然是多照拂些,只是这气氛,越说越怪。 丫鬟素来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云珠见大家都不说话,心中想着东西盛出来的时机决定着效果,她如今有意出头,于是上前捧着托盘笑道: “老爷何必担忧?若说从前宝二爷只在府中读书,见过二爷才华的人委实不多,如今去了外头的书塾,连大儒都夸过好些次呢!不说远的,便是秦小公子,也时常说起学业不如二爷精专矣。” 眼见着老太太面上多了几分笑意,贾宝玉素来怕爹,半靠在秦钟身后一语不发,秦钟见状只得顺着云珠的话头:“是极,先生前几日还专夸了宝叔,说他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又不失风骨,倒衬得咱们这些混帐都是土鸡了!” “正是这话!叫人满宗儿打听打听,这般干脆孝顺的孩子,谁不赞上一声好?” 若说起这府中谁能人未至,声先到,那必是琏二奶奶王熙凤,“哟,我倒是不知道老太太这儿这么多客,姑父竟也在,失礼了失礼了!” 王熙凤一进屋,就见立在下首面色不虞的贾政,因怕让人说出不敬叔伯的不妥来,她灵光一闪,立马就给贾政安在了姑父的位置上。 论亲疏,她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此时叫贾政一声姑父,反倒是比叔伯亲近,毕竟侄女儿和叔叔撒个欢儿,算不得什么。 这一声姑父出口,贾政倒是不好继续拿长辈的款儿了,没得换了脸皮,和颜悦色道,“你这孩子,就爱这般护着他,这么晚了从哪儿来。” “是极,一整天都没见着你,咱们这泼皮又是上哪儿野去了?”老太太让这一连串的打岔,早忘了适才为什么生气了,又见着王熙凤珠光宝气的进屋,自然是让她抓去了眼球。 “竟让老太君专程寻我,是我该打!” 王熙凤解下披风叫人接过,随口解释了几句自己今日去宁国府探病秦可卿,这才回来晚了,又跟身旁的平儿确认过今日府中无事发生,才专心致志的开始讨老太太欢心起来。 云珠看着这一屋子来来往往,越发谨言慎行,只轻轻将托盘置在老太君身前的几子上。 往日老太君处都是白日里热闹,今儿倒是换成晚间热闹了,见着上首已稍有疲态的老人,她心中也焦急起来。 难不成今日一番成算就这么打水漂了?想起白日里同刘平的约定,心中不自觉焦虑起来。 此时已过了掌灯时分,眼见着贾政欲告辞离开,就有玻璃一杯茶水翻在贾政面前,她穿戴与琥珀翡翠她们相似,只乌压压的发髻上缀了一只赤金红宝石簪子,显得靓丽非常,此时的玻璃跪坐在地上,慌张中透着伶俐,擦拭着贾政鞋面上的茶水,从云珠的角度看过去,就见着一截雪白的脖子。 这是在做什么!? 云珠瞪大了双眼,欲推销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了喉间,连麝月都不自觉抓住了她的衣角。还没等王熙凤发作,就见贾政黑着脸同老太君告辞,然后抬脚绕过,竟是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玻璃。 “素日的规矩都叫狗吃了不成?你这是做什么!”琥珀上前,作势要给玻璃一耳光,只是一边看着老太太疲惫的样子,一边又看看玻璃濡湿的裙角,换成了低声要她赶紧出去。 王熙凤见状,虽不清楚内情,可到底是老太太房中的纰漏,便知道这事儿不欲夸大,于是也应声喊到:“出去叫厨房做几个点心来,宝玉喜欢的那几份儿也预备上来。” 刚才鹌鹑一样站在秦钟身后的贾宝玉见贾政一走,性子也活泛起来,冲玻璃摆摆手,“是极,是极,再温些酒来,老祖宗同咱们喝上一盅,也好安眠!” 鸳鸯见了这乱像,也忙抬头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莫怪,玻璃近几日小日子,竟在规矩上松散起来了,等明儿我们便督促她上进。” 到底是一屋子的丫鬟,玻璃今日虽看起来古怪,但素日里都是共事的,几人也是七嘴八舌的帮她遮掩,鸳鸯抬头说完,就看见几子上托盘里的白瓷盅,伸手揭开盖子便不由一愣。 笑着说道:“今儿大厨房倒是乖觉,竟主动送了新鲜花样上来,这是什么?往日里没见过。” 说罢要在厅中找人,大厨房每每送新花样,不得主子首肯是不会独自离开的,这不止关乎着赏钱,更关乎着体面。只是环顾一圈,也没见着外人,倒是云珠同麝月立在门边一旁。 因着秦可卿病重,食欲不济,王熙凤在宁国府中待了半晌,也是没吃什么东西。 回府又想着今日还没来得及给老太太问安,又忙换了衣衫匆匆的往贾母院赶,加之方才又说了许多话,眼下一闻这香甜气息,不由得腹中饥饿起来。 凤姐立在贾母身前,讨饶道,“着实是新花样,瞧着像是年节里做的十二瑞兽吉祥菓子,却又比菓子剔透,大厨房如今愈发手巧了,老太太怜惜,不若叫我也尝尝?” “却是手巧,老太太您瞧这玲珑剔透的样式,竟是比黄水晶还要纯澈难得了,这是谁做的?当赏!” 许是几人刚才让贾政的插曲吓到了,贾宝玉同王熙凤如今都使出浑身解数想逗老太太开心,更是将一碟子红薯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眼见着麝月激动得满脸通红,云珠立在一旁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倒也,没她们说的那么夸张。听着一连串的夸赞,虽大部分是为着哄老太太去的,云珠听了也还是不自觉的在裙子底下抠了抠脚趾头。 只见老太太微微点头,“好了,我也没说什么不是?你们也不必这般,玻璃这几日既不舒服,便免了你的活计,回去歇几日再上前来伺候吧。” “还有你,你这个泼皮!来我这里难道还要教你饿着不成?适才都自己点了吃食了,眼下还要来讨我的巧,就你乖觉!”老太太伸手点点凤姐的额头,故作气咻咻样,说罢,才眯着眼睛去打量几子上的托盘。 这一打量,才看清,一盏白瓷底下盛着冰,冰上又搁着一个花鸟吉祥纹的汝窑平盘,盘子上列队似的摆放着十二个小碟子,瑞兽糖菓子蹲坐碟子上,因冰盏放置了一会儿,底下山水纹的盏子里隐隐有水汽流动,通明的烛火映衬得那精致的十二瑞兽活过来了一般。 老太太顿了顿,懒洋洋散漫道:“果真是手巧的新奇花样,从前没见着这东西,赏。” 翡翠得了令,转身进了内间,出来时手里握着个绛红的荷包,对着厅中高声问:“今日奉点心的人何在?老太太说,赏。” 不好再摸边,云珠拖着麝月两个双双又在门边拜倒,正当麝月疑惑时,就听云珠清脆道:“不敢当老太太赏,好叫老太太和二奶奶二少爷知道,这瑞兽菓子是奴婢从家人处学来的花样,又是同麝月姐姐亲手制出来的,只为着这日头愈发热起来之后,主子们能得这一抹清凉,也算奴婢们尽了本分。” 越说越离谱,麝月心头突突直跳,她不过是伸手刮了两个番薯皮,连过程都没细看明白,哪里就有她亲手制作了?只是眼下好像根本没她说话的余地了,只好心有戚戚的俯身在门边。 贾宝玉端详着瑞兽,这菓子做得不过二指大小,还是中空的,许是加了薄荷脑,闻着清甜提神,于是一口塞了只兔儿模样的点心,本就绵软的糖果一进口腔,遇热后瞬时激发唾液腺,随后化做一股水流,直奔喉腹中而去。 回味着口中余香,砸吧道,“不似寻常点心腻味,果真是入口清凉甜蜜,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过了晚间吃东西便不好克化,只是上下看过,不欲品尝,于是将盏子推向了宝玉的方向。可见着宝玉一口一个,糖菓子瞬间就没了踪影,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意动起来。 王熙凤素来周全,一招手让下人分拨一个给秦钟,自己则接过宝玉地过来的小盏,“让我也尝尝。” “从未尝过这样的点心,宝叔真是好福气!” 老话说,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与我也。云珠全当秦钟在拍马屁,只将全付眼神落在王熙凤脸上,毕竟琏二奶奶如今管着荣府中馈。 自己和刘平这生意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30 绛洞花王 贾宝玉听了秦钟这话,嬉笑着朝老太太倚靠过去,嘴里笑道:“鲸卿此言不假,先头儿有晴雯专程给我买回来了墨,眼下又有麝月云珠为我做了糖菓子,可不是福气不小? 老太太,您心疼心疼我,不若将我那份也一并赏了下去罢,否则,我这劳什子‘绛洞花王’可就名不副实了!” 绛洞花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诨名,绛芸轩中陆陆续续拉拔了二十来个丫头进去,贾宝玉每日里花丛中流连忘返,眼下见着贾政一走,说话愈发口无遮拦起来。 眼见大大小小的丫鬟站得满屋都是,不多时又有林黛玉进来,外头廊下的婆子丫头更是挤挤挨挨。云珠强忍心头的颤抖,早就准备好的一番道理答得游刃有余。 那些婆子丫头素日里最爱说三道四,若是有什么新鲜嚼头,过不了几日定然传得阖府皆知,宣发的事儿还得靠她们!又听得王熙凤同老太君说起府中的事务,谈及这红薯糖是个巧宗,倒是可以在戏楼里推个新花样云云。 听到此处,云珠心想果然如此,忙道:“二奶奶仁慈,只这赏钱不敢接,这法子原是家中姐姐、姐夫折腾出来的,奴婢不敢冒领,今儿要不是麝月姐姐帮忙,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这话真真假假,刘平家原是山西人士,听他说起祖上旁支也曾出过六部官员,至于后来是怎么成为贫民的,先按下不说。眼下只说这种出身,想要在背调上做些文章,是再容易不过的。再怎么说,祖上阔过,有点家传绝学实属正常。 这也是一开始两人就谋划的计策,云珠深知,这些花活儿若是由自己拿出来,那就是如小儿怀财过闹市,此间深宅大院,上头若起什么歪心思,自己是决计逃不掉。 不如干脆将名头安在外人头上。 再说贾府,如今单看赏钱的荷包,极少再见金丝银线的做法,适才又听闻隔壁宁国府蓉大奶奶病重,心中隐约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又一次暗恨自己不曾好好读书,完全不知书中细节脉络。 两人握着赏赐的荷包往回走,此时晴雯正同宝黛她们在贾母院中行起了飞花令,又是作诗又是写词的,好不热闹,主子们玩闹起来,也顾不上其它。想着自己脑袋空空,又做不出那起子剽窃后世的糟心事,于是只得告退先行回绛芸轩。 “你怎得在主子面前为我邀功?明明……”回去的僻静处,麝月刚一挑眉,云珠就接下话头:“麝月姐姐年长我许多,今儿肯在大厨房帮忙,已是辛苦,我怎能不回报一二?” 心中却撇撇嘴,当然是准备推翻你和袭人友谊的小船啦。 想着今日销假还没做,两人甫一进入绛芸轩便不欲多言,分头而去。 “墨锭已送去宝二爷手上了?”袭人心中有些惊讶,面上却满是笑容,她一心为着宝玉,自打来了绛芸轩,从不主动伸手探听老太太房中的情形,如今一听宝玉已用上了新墨,想着心下算计落空,只道:“合该要他先看看的,毕竟这是他亲自嘱咐过要的东西,不比其它。” “是极,二爷瞧着很是高兴,眼下正同林姑娘她们一起作词呢,用的正是晴雯从外头买回来那徽墨。” 云珠同绮霰销完假,悄无声息的走过来,正听麝月与袭人交谈,从门缝处望去,恰巧能看见袭人那些许勉强的笑意。 到底还是年轻的丫头,做事情远不如老人们纯熟,可知,此番若是李奶奶设计人,甭管末尾得没得着好处,决计是不会情绪外露的。 见此,云珠才将事情串联起来,贾宝玉爱美喜俏,屋中的丫头们围着他打转,为他争风吃醋的事儿也常有,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他是乐得当情趣看的,这也正是袭人一步步试探后得出来的结果。 如今她做了王夫人的幕僚,明眼瞧着是同正事没什么相干,可性情却是愈发刁钻了。晴雯不过是生得貌美,虽时常在贾宝玉跟前做些铺纸磨墨红袖添香的风雅事,可到底贾宝玉不喜那些科考的书目,压根儿没给学习留出多少空间,这么一算,晴雯单独服侍的时间就更少了。 即便如此,在袭人眼中,晴雯也赫然已是她第一号的仇人,想方设法的也要给她添点不痛快才算舒坦。 今日这机会,若是让袭人抓实了,就会成功的在贾宝玉心头埋下个影子,将来她再将发奉一事闲闲一提,抑或是干脆偷龙转凤,从书房中换了那墨锭,那样的情形下,贾宝玉会作何感想? 整件事轻轻巧巧的就能在晴雯头上扣下投机取巧,偷奸耍滑的大帽子。诚然,贾宝玉爱护丫鬟们,又极好说话,大概率不会在这小事上留心,晴雯也定能三言两语说服贾宝玉不再计较。 可府中悠悠众口,难道都会信晴雯的说辞吗? 自己明面上已是同晴雯在一条绳子上了,晴雯若栽了大跟头,难保自己不受牵连,正当她坐在茶水房想得入迷时,就听见外头有小丫鬟问安:“鸳鸯姐姐来了。” 鸳鸯是老太太身前一等一的大红人,待底下的小丫鬟们素来是亲近又不失距离,这样的人物,便是不能交好,也万不可得罪。 是以云珠一听,也不论她是路过还是专程来绛芸轩,想着都不好怠慢,于是起身出去相迎,烛火辉煌下,院中那张脸瞧着比白日里更加惊艳。 老太太是正儿八经的高门闺秀,对审美自有一套,挑的丫鬟皆是才貌双全之辈。眼下鸳鸯一袭灰鼠短袄子配石青色的撒金花鸟锦缎裙子,腰间压着一枚金丝攒珠的八宝如意丝绦,袅娜而来时几乎闪瞎了云珠的眼。 眼见着对方冲自己方向而来,云珠摸了摸头上的银知了,确定没有衣冠不整后福了福身,“鸳鸯姐姐,许久不见鸳鸯姐姐过来玩,今儿倒是巧了,新得了进上的六安瓜片,不若姐姐进来尝一尝。” 鸳鸯笑嘻嘻道:“正是要来尝一尝的,老太太给我派了差事,正寻你呢,走,进去说。” “好俊的衣裳!怎的来了都不说一声,便直直往茶水房来了?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儿呢!”袭人从侧间出来,正瞧见鸳鸯进了茶水房,想着二人自来的交情,迎上来便喝了一声。 “一会子自是还要去寻你,前头二爷他们正兴头上写诗呢,怎不见你去?”鸳鸯转身亲昵的笑了笑,又道:“这身衣裳还是年前老太太赏的,那会子你不也有?如今出了院子才寻着机会穿,我也是特意为了这身衣裳化了胭脂,这才穿出门哩。” 贾母院中地龙烧得旺,这样保暖的兽皮子自然是没什么上身的机会,鸳鸯这么一说,两人俱顺着往她脸上打量,这才发现她眼下压了一片菡萏粉,唇上又点了玫瑰红的胭脂,整个人瞧着是说不出的明媚娇艳。 没等袭人开口夸赞,就见鸳鸯眉梢一扬,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老鼠字画,轻笑道:“眼下我得先寻云珠,咱俩呆会儿再说不迟,你且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云珠知道鸳鸯定是有事寻自己才进的茶水房,忙请两位大丫鬟在茶水间中的小榻边落座,亲手滚了新鲜的六安瓜片斟了两杯递上,才靠坐在一旁准备听鸳鸯细说。 眼见着那小老鼠在烛光下活灵活现,云珠便觉得眼熟,知道始末后更是无比庆幸自己的时机选得好。 敬上糖菓子那会儿,屋中不止有四五个主子在场,更有许多丫鬟婆子在一旁,那云遮雾绕的点心托盘,正是精挑细选过的十二瑞兽糖人。 老太太一辈子都在这钟鸣鼎食的富贵窝里,见过的新奇花样不知凡几,加之年纪大了,本就不喜点心菓子,若不是贾宝玉当时被惊艳得高声询问,后头还非要给王夫人和黛玉送去一个,哪里会有这么多夸奖? “这糖菓子做得十分新奇,林姑娘还追问可否能做其他花样,都道是二爷身边的丫鬟心思灵巧,我便厚着脸皮主动请缨前来问上一问,都是为主子分忧不是?” 鸳鸯一边慢慢吃着茶,一边轻言细语的周全道:“宝二爷纯孝,如今往邢王二位夫人处送了,二奶奶瞧着也说新鲜,要往东府蓉大奶奶处也送一份,眼瞧着就要分不均,咱们家三位姑娘又正谴人问着,我便想着,这是你同麝月两个做出来的,如今可否再多做几份?” “姐姐有话,莫敢不从。”云珠低眉顺眼的答应,红薯糖不过是取个低成本的巧,根本不是什么新奇东西。 主子们新奇的是那吹出来的糖人儿,原本街市里也不是没有精致糖画,只是这些大家小姐们,一辈子恐怕都没观察过市井间的烟火气,又哪里知道民间还有吹糖人的手艺呢? “什么糖菓子?你们在说什么?”袭人想起麝月说的那些话,并未提及什么糖菓子,如今又见云珠得了抬举,只觉得胸口隐隐发闷。 这院中的丫头们谁人没得过她花袭人的赏?虽用的都是贾宝玉不稀罕的东西,可那毕竟都是些精贵玩意儿,也因此众人的称赞里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如今,竟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个自己不知道的事儿,这叫她如何不窝火? “便道往日都跟在二爷身前,唯独今儿不去,你还不知道罢?云珠今日回家一趟,学了个新鲜玩意儿,又同麝月做了奉上去,那十二生肖的好意头,我瞧着都眼红呢!” 31 元春 “做倒是容易,可鸳鸯姐姐也知道,我年纪小又是个粗人,只知道干些烧水煮茶的活计,咱们府上主子众多,我……我尚不通人情往来事务。” 云珠嘴上说着,心里却暗自心惊,做糖人只是为着个新花样送到贾母院中打前锋,若得了老太太和宝玉开心,再有下人间互相一传扬,自己和刘平的生意就能更快的拓展开来。 可用做送礼,这里头就有大学问了。 一则亲疏远近难论,更何况自己是老太太屋中放给贾宝玉的丫头,无论是代表贾母还是代表宝玉,薛姨妈并李纨大奶奶两位是孀局的寡妇,该不该去打扰她们? 二则自己做了,如何才能一碗水端平,哪里该送多少,该何时送,更是难上加难。一个不好,可就是弄巧成拙,示好不成反结仇了。 如此一来,倒是十分羡慕袭人长袖善舞的性格,她时常拿着贾宝玉房中的东西做人情,如今细细想来,尽连这人情给谁,人家心里都早有成算的。 想到这儿,云珠难免惆怅,这高门大户,远没自己想的那么好混,思虑过后只得将这分配的权利又推回鸳鸯手中,自己则依旧做着牛马的工作。 不就是多出力嘛,没什么的,安全! 鸳鸯见她真心推辞,想着是个走动的机会,便也坦然接下这事儿,堪堪喝完一盏茶,留下一个荷包,就与袭人结伴告辞了。 袭人心思缜密,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性格,若是要她来做这事儿,断没有再推出去的道理。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担心是不是晴雯她们联合要给自己下套? 于是挽着鸳鸯的胳膊,惆怅道:“同在一个院子里,她们做了这般得脸的事,我竟也不知道。”她原本也只是想给晴雯个下马威,好让她日后消停些,不要处处抢风头,以免招王夫人妒恨而已。 “这六安瓜片不好,第一遍未冲开,味道不免寡淡些。”鸳鸯状似说起方才的茶水,悠悠然道:“这茶最适合心静时喝,滚上三四回,从头品到尾,才知道味道有许多层呢。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话语带双关,袭人同鸳鸯早有交情,自是听懂了,鸳鸯还是那个重情义的人,可自己,却初心不再。 若是晴雯处处出挑,招来王夫人的利眼,眼下新夫人的事儿八字尚没一撇儿,一些事现在就开诚布公,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六安瓜片要冲三四回,下次你来我给你喝茉莉香,一遍就香足了!”袭人心中不肯服软,却又不知道鸳鸯为何突然要帮着她们几个小的说话,明明自己才是同她交情最深的那个。 晴雯便罢了,云珠不过是外头买来的使唤,年纪又同宝玉对不上,将来早晚是要送出去外头配人的,又有什么资格值当鸳鸯为她说话? “茉莉香也好,瓜片也罢,都好。”鸳鸯看着袭人倔强的神情,又想起那么些年相互扶持的过往,心中十分感慨,不免意有所指道: “适才晴雯在前头磨墨,说了今日回府的见闻,将那糖人儿夸了又夸。老太太见状,只说绛芸轩中果真是和和美美,外头得个好儿都要想着家里,这才特地叫我前来讨个方子,也为二爷做体面人情,咱们做下人的,自来要留心处处体面的。” 说罢,也从腰间解下来个荷包,压在袭人手中,看着袭人面上强打笑意,唯余自己心中怅然。 云珠待两人走后,打开那青色的荷包,是一对儿精致的莲蓬样银锞子,加起来约莫有八钱银。先头还想着这是不是给自己买原材料的钱,这么一看,这就单是辛苦钱了。 这么想着,喜滋滋的和秋纹交接了夜班,又怕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便捏着荷包低着头出门去。正半路上,便遇上了从外头回来的晴雯。 没等云珠见礼,晴雯便面红耳赤道:“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又给你脸子瞧了?” “谁?” 还没反应过来在骂谁,又听晴雯道:“你这没眼力见儿的,你守着茶水房,怎能让袭人去主院里拿茶叶?你为何不去?平白叫她得了老太太赏赐,没得亏大发了。” 听着这爆豆儿似的说话声,云珠不好将自己的高兴表现出来,只话锋一转忙说起老太太遣鸳鸯来叫自己做糖人儿,还专给了赏赐呢! 云珠每日里的差事就是早上那一顿儿送茶水,这还是应着秋纹碧痕两个早上躲懒,更愿意去贾宝玉面前侍奉膳食,才将这活计让给了自己。 剩下的早中晚甚至是夜班,贾宝玉都牢牢把持在袭人麝月她们几个手中,自己没有进正屋侍奉的机会,云珠心中不知有多高兴,奉旨摸鱼,没有比这职位更清闲的了。 但在晴雯看来,自己这冷清样估计就是被那几个大的联手打压,毫无前途可言。 “正院中各人得了赏赐,都在说宝玉身边的丫鬟心思灵巧,偏你这个正主不在,你,你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晴雯痛心疾首的指着云珠,惋惜得连连叹气。 瞧着这一时没压住袭人的惋惜样儿,云珠不由得笑出声,一边拖着晴雯往下人院里走,一边慢悠悠道:“老太太说要备上糖人为宝二爷做人情脸面,姐姐眼下得空,不如来帮我参详参详,做多少量才合适?” “你倒是能揽活儿,夫人奶奶姑娘们加起来十来个呢,看你做到什么时候去!如此一来,宝玉房中的事务,岂不都便宜那几个了?”晴雯想起麝月那张状似公正的脸,心口发闷。 待众人交接完夜班,云珠正和紫绡她们赏玩着今日院中大赏的物件,自己同紫绡一样,都是银锞子,只是花样不同,自己的是如意状,紫绡的是葫芦状。 旁的小丫鬟还有得布匹衣衫,钗环首饰的。 许是因着一屋子都是三等的小丫鬟,虽赏的样式各式各样,可价值上却是不相上下,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交换着赏玩,小小的通铺上一溜喜庆的脸。 是以本该睡觉的时辰,谁也没发现袭人出了院子。 袭人送鸳鸯走后,心中越想越是难堪,又捏着手里一颗海棠花样式的银锞子,想着今日老太太高兴,故而大赏,自己却后知后觉因何而赏,更是心中憋气,于是转身就欲去寻平儿说解打探。 琏二奶奶院子中立着块粉油大影壁,将外头的冷风与屋中的暖气隔得严严实实,此刻王熙凤正斜卧在榻上,听平儿汇报今日诸事。 “王生家的来报过了,说今日宝二爷屋里的两个丫鬟出了门子,晴雯是奉令去买东西,那个小的则是归家见亲人,这糖人儿的主意也确实是在她家中做过了才带了方子进府的。” “这么说来,确实是巧合了?”王熙凤声音懒懒的,指挥着敲腿的丫鬟再用力些。 “虽袭人先头儿和我说过宝二爷要买那雪斋的什么墨。只是没想到她竟打发晴雯出去,我想着不过是买个东西,又有多官在旁看着,幸而是没出什么岔子,否则……请奶奶责罚!”平儿说着说着,突觉心惊肉跳起来,随即就在王熙凤身前半跪下,细看之下眼中竟有盈盈水光了。 王熙凤冷笑几声,衬得那双凤眼更是凌厉几分,毫不客气道:“叫晴雯这么个大丫鬟出去跑腿,亏她想得出来,那个小的倒是个好的,知道回来就去老太太屋中讨巧。 亏得没搅弄起来,如今可卿又病了,东府正乱着,上回茜雪的事儿咱们就莫名其妙做了回替死鬼儿,难不成因着她入了姑母的眼,咱们就都要给她搭台子了不成? 婆婆是个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若由着姑母再这么搅和下去,叫我夹在中间怎么做人?” “难道这事儿,是有……” “哼!你还差着道行呢,仔细看着吧,不知还得有多少幺蛾子等着咱们。只如今晴雯倒是学乖了,知道打措手不及,姑母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由着她们闹。 老太太如今正厌烦着家中杂事多,大姑娘又进了宫,银钱上正是闹鸡恍的时候,若这事儿拉扯到面上来,少不得又有人要倒霉。” 元春大姑娘如今正在宫中,行走打点都是个天大的窟窿,府中虽没到节衣缩食的地步,账上的现银已有颓势,若没个好法子,还不知撑不撑得过今年冬天。 如今眼瞧着临近又闹起了饥荒,圣上正头疼着,到时候国公府少不得还要带头做个善人,可从哪里能来那么多钱?素日里从不为银钱犯愁的王熙凤,如今甚至已经过问起府上产业的日常营业状况了。 “你这又是从哪儿来?” 没等平儿说自己去劝说袭人,贾琏就从外头掀帘而入,王熙凤正对着,第一眼就发现了那醉醺醺的男人。只好按下话头,起身去扶那醉鬼。 贾琏醉得厉害,一手搭在王熙凤肩上,一手见蹲坐的平儿身影娇美,于是乎就那么左脚打右脚的朝榻上扑过去。 “还不快去给老爷倒杯茶水来!”惊惶之下,平儿见着王熙凤眼中的火气,立时跳开贾琏的魔爪,说是要去倒茶,实际是王熙凤给她打了个还不快出去的眼色。 接收到这信息,欲提茶壶的平儿顾不上王熙凤厌恶的神色,如获大赦般抬脚就告辞出了门去。 32 霜降的番薯 平儿心中又恼又羞又烦躁,出了门竟觉得这院中处处都是令人窒息的酒臭味,又想起王熙凤的交代,干脆提裙出门去寻袭人。 一面走,一面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贾琏醉鬼的模样,愈发愤懑,只得强迫自己去想今儿还有哪处有遗漏。 二奶奶说袭人专程为晴雯设了这个局,如今却让一个小小的丫头直接推到了老太太眼前,无论这小丫头是真懂门道,还是误打误撞,都足以说明袭人如今办事浮躁。 打量着柱子边上奉着的木樨花,平儿不自觉入迷。袭人同晴雯原来都是老太太房中的丫鬟,后又一并送给宝二爷使唤,晴雯还用着先头的名字,可袭人却因宝玉一时兴起,干脆改了个名字。 想她平儿也是在姑娘身边打小伺候的,如今又被琏二爷收用……不能想这个!平儿在风中摇摇头,清醒片刻。 强行在脑海中浮现出袭人那张愈发媚色的脸,若说好颜色,晴雯自是这荣国府中排得上号的好颜色,袭人虽薄有姿色,可比起晴雯却是不够看。 唯独身上那柔顺劲儿,是旁人比不上的,联想到自己的事儿,自知男子最喜这等风情。难不成,她就因为这个,才要在绛芸轩中排挤人?再加上二奶奶说茜雪的事儿,平儿心中惊诧,又远远瞧着袭人走过来,更是慌乱得心脏乱跳。 待到人走***儿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里头还有些许颤抖,细声问:“这么晚了,你……你怎么过来了?” “一路过来不见小丫鬟,找不到人通报,我只好自己寻过来了?怎么?眼下不方便见客?”袭人做拢眉含愁状,作势要拉平儿的手,她俩同为大丫鬟,做的工作又有重复处,自然是来往得勤快,一来二去间这交情就不比寻常。 平儿强忍波澜,掩住心虚。 倒不是不方便,只是适才刚说完袭人不好,转头人就出现在身前,这换了谁能不心慌?四下打量之后,只得拉着她往下人院待客的静室去。 袭人跟在身后,看着脚下的路,心中想着,正好,她也有些话也想同平儿说一说,眼下能寻个清净地方再好不过了。 “你” “你……” 两人促膝而坐,袭人心中想着晚间的赏赐,平儿心中想着二奶奶的话语,两人不觉察便一同出声。 “你先说。” 平儿性情温和,不喜与人争执,又日日在房中受着夹板气,说话做事间便更添忍让。好比眼下,即便心有对袭人的不满,却还是给她添了杯蜂蜜燕窝水。 “二奶奶素来大方,这般金贵的燕窝也舍得给你们吃。”袭人本想说不要茶水,怕吃了茶晚上睡不好,可见盏中剔透晶莹,上头飘着几粒红亮亮的枸杞,烛火下看不真切,只当是寻常糖水,哪知进嘴才发现是燕窝! “不过是小厨房中剩下的碎盏子,不好炖给奶奶吃,便便宜我们罢了,你要是喜欢,我给你包点儿。”府中的太太奶奶们都有日常喝燕窝的习惯,家中又不是用不起,所以像这等品相稍差些的便不会再端上去了。 不必了,袭人忙道。 绛芸轩中也是有燕窝份例的,宝玉是个男子,日常里不爱吃用,大多是姑娘们过来时端出来吃,一年到头竟是省出不少来,是以丫鬟们也没少用。 想着自己吃的是宝玉的份例,袭人心中又有了些微舒坦与隐秘的欢喜。 放下燕窝,这才说起自己的来意,“今儿倒是没地说理,不过是晴雯出去买个东西,竟扯出这么多拉杂事,我们院中那个小的,素日里倒是没瞧出来这么有成算。好妹妹,你说说,我这老妈子似的做活,竟错了不成?” 平儿见袭人越说越委屈激动,内心极是煎熬为难,又想起二奶奶叮嘱她的:“平儿,我瞧着那袭人似已是被宝玉收用过了,近日这么多风浪,里头竟处处都有她花袭人的影子。 我也知道你俩素有交情,我原也高兴你同她投契,能在这宅院中多个说知心话的人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只一点我同你说,倘若她将来抬了姨娘,少不得咱们都能跟着沾光,可若是任由她这么毫无章法的胡乱行事,只怕前头等她的就是个死胡同了。 她自寻死路我管不着,可若是带累咱们,我是断断不能放过的!” 于是犹豫再三,才出口劝解道:“依我看,这事儿算是阴差阳错办对了,你倒是不必往心中去。老太太大开恩赏,夸你们院中同气连枝和和美美,这般喜事,我瞧着也只有眼红的份儿呢,往后都是这般,岂不万年祥和了?” 做下人的,上头赏赐说明认可你办的差事,就算自己觉得不够尽善尽美,可嘴是长在人身上的,三分美夸成七分,也未尝不可。 眼见着平儿都不顺自己的意,袭人心中更是真心实意的怜悯她,她夹在老爷太太之间,琏二爷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琏二奶奶又是个泼辣善妒的,哪里有在宝玉身边当差来得快活呢? 唉,想到此处,袭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看来她也不懂自己的烦恼呢。 于是东拉西扯的说起旁的事,不多时便散了夜话了。 次日一大早,云珠同秋纹交接了茶水房的差事,便一脑袋扎进厨房中,筹备着她的吹糖人大业。 吹糖人,讲究一个吹字。 君不见,多少精巧的糖人全在那一口气和两个手指头上。自己想吃,那当然是一噘嘴想怎么吹就怎么吹,一双手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主打一个自由自在。 可如今要正儿八经的做出来送人,却是不能这么粗糙了。不光是卫生上的问题,更是大户人家的讲究,一个东西,要有好意头,要有不同寻常的做法,要有玄之又玄的讲究! 好比麻酱白菜要用乾隆的名字来添彩,煎饼果子要改成香妃卷才好卖!总不能人家一问,你这东西怎么做的?你回:简单!嘴那么一吹!手那么一捏! 好嘛,送礼变寻仇。 云珠正打着腹稿,想着将前日同刘平说的糖菓子来历润色,改装成更精致更能唬人的故事,手上也正画着单向阀,准备做一个气囊来吹糖人用。 正入迷,就听外头有人大声喊她,“云珠妹子,你这番薯,可有什么讲究?昨儿二奶奶发了这差事,要我来问问你的意见哩!” 看着那高大健硕的粗使丫鬟,心中腹诽,这能有什么讲究?做麦芽糖难道要一粒粒麦子挑选不成?不是坏的就行了呗。 刚想这么一说,话到舌尖又打了个转,灵机一动道:“好姐姐,亏得你来问我,否则这事儿办不成,老太太定是要问我罪的! 现下你既问我,我便托大跟你提上一提,姐姐千万莫嫌我。这也是我姐夫特意嘱咐我的地方,你听好了,千万莫要告诉旁人这诀窍。 这好东西啊,正是这些细微处才见真章呢! 你就去寻霜降那一日天黑前采收的红皮番薯,形状也必得是标准的纺锤形,不可有伤碰,不可有异味。 最要紧的是!需得在地窖中不见天日的存放过至少七七四十九日,期间断不能打开见风的,方可买入。” 那粗鲁的姐姐原本随手提着的竹筐,也变成了郑重的挑在肩上,嘴里重复了一遍云珠的话,最后讷讷一句:“好家伙,竟这般讲究,亏得我先来问你了,否则不是坏了主子们的大事?” 随后又拉着云珠重复一遍,待看见云珠脸色严肃的点头,这才施施然挑着框子出了门子去。 打过霜的红薯更甜,短期无氧储存的条件可以加速糖原累积,出糖率更高,没有异味才方便后期加香露调味。这一番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用不了多久必能传到主子们耳朵里去。 荣国府在京中贵族圈子中也算是个时尚风向标,只要贾府认可,留在刘平手中的方子必能卖出去! 压抑着心中的捧腹,云珠继续转身画着单向阀,这是一种脱胎于鲨鱼肠道的仿生学应用。在华夏古代也有类似的东西,譬如,灶房用的风箱。 只是如今要想办法将木头变成鱼肠,或是兽皮。一切都靠手搓的年代,这玩意儿难度是真不小。索性老太太并未给她时间限制,但未免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红薯是外来物种,本土贵族虽也食用,但它产气的问题一直没能得到解决,是以许多人明明爱它天然香甜的气息,却碍于通气后带来的不雅观,将其拒之门外。 更是导致许多人闻着红薯的味道就会先打上差评。 将红薯熬成糖浆,就很好的解决了产气的问题,现在面对的是,如何掩盖它的气味。 前日做来讨好老太太的十二瑞兽,是用了厨房中做桂花糕剩下的香露,如今奉旨吹糖人,想要再要一瓶香露自然不是难事。 可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又少一张底牌? 如今正值阳春三月里,北地虽还是萧瑟一片,可暖房中的花朵已是姹紫嫣红,环顾自己身处的厨房侧院,为着做糖菓子还专门得了一间屋子,这不正是萃花露的好地方? 33 黛玉家书 “霜降的番薯?那不也是番薯么?能值什么钱。”贾琏听了凤姐儿的话,不由得吐槽道。 “听说啊,这方子原是前朝工部侍郎刘家的,后头他家不是站错队了嘛,多少年没听说过这刘家了,如今竟是兜兜转转。你说,咱们若是买下这方子,再推进京城酒楼中如何?” 王熙凤听了下人回报,原就意动的心思更是灵活起来,立马就找来贾琏商量,见男人不说话,又催促道:“唉,咱们这起子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难不成为着这糖菓子非要不可? 我不过是想着,如今北地大旱,圣上指不定正愁着赈灾的事儿呢,臣子们少不得要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咱们家托着这糖菓子的行当,一面在京城造势,一面叫金陵老家收着番薯制了糖,岂不是能解这燃眉之急?” 听着这细细分析,贾琏倏地坐正身子。 夫妻两个如今管着府上的中馈,前有大姑娘元春在宫中奔走,近日已隐隐约约传来圣上有意晋她位的意思,眼下正是打通艮节,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一笔一笔的银子填进宫里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后头又有北地大旱,前几日父亲还说圣上欲要满朝臣工出赈灾的法子,林之孝已不止一次的同自己说过,账面上拿不出多少钱了。 没等贾琏思索,凤姐儿又道:“不过是个糖菓子,什么霜降花露的,只是取个巧思,这能花几个钱? 真要推出去,再想个法子炒作一下,就可与那梅花儿上的雪水、荷花芯子里的茶叶似的,大雅就是大钱,大钱……不就正解如今困境么?” 什么梅花上的雪水,菡萏芯子里的茶叶,贾琏两口子都是俗人,向来不屑一顾。不过是大家都追着捧着,府上的产业里也不乏正挣着这里头银钱的,自然懂这其中弯绕。 王熙凤游说人的能力十分出众,几句话,正说在贾琏心坎上,他起身道:“你说得是,那我这就与金陵休书一封?” 没等贾琏在书房坐稳,就听下人来报,林大人病重,扬州那边稍信来,要林姑娘不日回林家去,请二奶奶先安排着。 这日,云珠正在用鞣好的兔子皮缝制气囊,正发愁如何将支架缝在里头,就听晴雯自外而入,娇声道:“过几日赖嬷嬷家要给孙子抓阄儿,请了我去,你陪我一道儿如何?” 晴雯原是赖大家的丫头,如今做着少爷身边得脸的一等女使,赖家逢喜事邀她赴宴倒也正常。 只是,“你去赖嬷嬷家赴宴还带我?不妥吧?” 手里捏着缝了一半的兔子皮,眼见针脚细密,晴雯不由生出许多感慨,天赋虽不济,勤奋上倒是有余。 老话说勤能补拙,这小丫头数月前缠着自己要学刺绣,学了这许久,也就能在缝缝补补上见些功夫,旁的还是那个鬼样子,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委实没意思。 一见云珠对着收口处愁眉苦脸样,便笑道:“小儿新生,想是有许多针线上的活计需要咱们帮忙,多个人少个人有什么的?你去也好瞧瞧别人是怎么捉针引线的,许是能有进益呢。 再则说,老太太又没给你下笼头,成天憋在这处,我都快无聊死了!我不管,反正已秉过宝二爷了,你得陪我去。” 自己近三日都闷头在厨房里忙碌,端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吹糖人。想来晴雯少了她这个八卦搭子,旁人又不肯时时顺着她的暴脾气,定然是无聊的。 “行,哪日去?我安排安排。”过几日,糖人的模具全都在手里,糖浆也备了不少,大锅里没日没夜的蒸着香露,早就有好几波人来打听过做的什么。 她怕自己再不出门,这糖菓子的新鲜热乎劲儿就要从贾府飘过去了。 “三日后,咱们提早一天去。听说林姑娘不日就要回扬州去了,宝二爷正在屋里闹呢,适才刚服侍睡下,我才得了空来寻你的。 这是什么做法?这样香。”晴雯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只说三天后来寻她一起出门,随后就被大锅里支出来的竹管子吸引了目光。 “是桃子露。”这个时节从南边过来的桃子许是为了利于保存,都是半生不熟的便摘下来了,香气有余,甜度不足。府里各房都是摆着闻香的,因听着许多人夸过这时节的桃子沁人心脾,这才弃了花露剑走偏锋,选果香。 只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林姑娘要回去?回去做什么?” 众所周知,红楼中黛玉回家,只有一件事,林家老父亲病重。 正细嗅香露的晴雯听了,眉头微皱着摇摇头:“林姑娘的家书中不曾言明,只说林家的奴仆已经在路上,许是半月便能到京中。因二爷闹着绝食,老太太还说不许林姑娘回去,不知明儿要怎么个闹法呢。” 林贾二人青梅竹马般同吃同住许久,虽没捅过窗户纸,可二人根本就是独此一份的心意,旁人没一个比得上的。由此,贾宝玉撒泼倒也情有可原了。 “要我说,定是家中亲长思念,林姑娘到咱们府上也快两年了,这期间还没归家过呢。” 两人头促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着这府中许多八卦,这期间大多是晴雯在说,云珠在听。说到笑处时云珠捧场大笑,说到怒处时,也跟着晴雯不轻不重的骂上几句。 末尾,晴雯说得口干舌燥,端着海碗便用了一盏茉莉花茶,紧接着嘱咐道:“后日你别带帕子,咱们赖嬷嬷见不得女子手帕。” 眼见云珠疑惑,晴雯欲走得身影又坐下来,嘴里嚷嚷道,今儿这伺候的肥差便宜袭人那蹄子了,然后开始说起自己听来得新八卦。 “这帕子啊,跟咱们赖嬷嬷,有仇!”晴雯洋洋得意的将赖大家的前尘往事铺陈开来,听得云珠只差抚掌,妙人儿啊! 只说从前赖嬷嬷还不姓赖,还是个青葱少女时,应着宁荣二府的姻亲,两边的下人也时时走动着,这一来二去的,便生了情愫。 那时先帝爷南征北战,战事常有,焦大跟在宁国公身后搞后勤,赖嬷嬷心中不舍,便在佛前绣了张开光的帕子赠那焦大,盼他平安归来,再续前缘。 少女情怀总是诗。 为了将那张开光的绣帕送出去,赖嬷嬷伺候主子的间隙还没日没夜的赶工了好几十条帕子,就为了将那条寄托了少女心事的祈福帕子名正言顺的送到焦大手中。 要说焦大,那真真是同老爷们见过刀山火海的,许是还夹着些救命之恩,从战场上回来后宁国公不吝夸耀,甚至仗义的赐他千金美婢,良田宅院。 男人么,看到美婢没几个人挪的开眼,原本私许情愫的赖嬷嬷见状,伤心不已。这一狠心便回了头,不多久就由荣府当家人出头,主持了赖嬷嬷的新婚事。 “东府的焦大如今虽脱了奴籍,可这日子过得却是比赖嬷嬷家差得远,要不隔三差五还能有闲话传出来呢。” 34 赖尚荣 说起赖嬷嬷,府中还有一桩桃色的趣事在老人们嘴里流传着。 说是那时朝廷改新制,圣上欲要废除奴籍,这事儿虽然后头不知怎么的不曾再提过,可不少人当时是得着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焦大便是那时脱了籍,兼之又有宁国府扶持,那一时间真真是日子红火,羡煞旁人。 正当众人都以为赖嬷嬷悔青肠子时,谁知道她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嫁给赖管事家,并在内宅站稳了脚跟,几番忠心耿耿的剖白,更是将当时的主母感动得不成样子。 后来生下赖大后,也一举成了新夫人也就是贾母房中小少爷的奶母子。 这事儿说远了,只说当时的宁国公逢人就赞扬焦大有情有义,是一等一的忠义之人!男人聚在一起说笑时,最喜欢拿女人做镶边。 而镶边之一的赖嬷嬷,当时就被不少人嘲笑过没运道,虽然烧对了冷灶,却没能把持住灶台,让后来者登了先。眼看焦大两口子先后脱了奴籍转为平民,衣食住行皆是高枕无忧时,嘲讽赖嬷嬷看走眼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一时间在两府舆论上的恶名到达了顶峰。 正当大家以为赖嬷嬷就要羞得无颜见人时,赖嬷嬷义愤填膺的站出来:“宁荣二公接连出征,战场上,刀剑无眼啊!奴婢只恨自己是个女流,没法子上战场去,只得背地里在佛前日夜祝祷,乞求老天爷保佑,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奴是个没用的,唯女工尚拿得出手,这才绣了绣帕赠于熟识的仆役们。夫人明鉴!那帕子是人人都有的,奴婢不俱对峙!不能任由这恶名声传出去,坏了咱们府上的风气。” 赖嬷嬷当时一番涕泗滂沱的辩白,一举在贾府站稳了脚跟,后来赖家两个儿子俱是精明强干的好把式,颇得管家夫人的倚重。 到如今这一辈,赖家的子孙甚至已经走上为官之途,虽是捐来的县官,却也同奴仆们有着天壤之别。这等绸缪格局,实在令人赞叹! 再说这赖嬷嬷本身也是慧眼如炬又十分懂钻营的人,她在离荣府不足二里地的巷子里置了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子,听老人说最先头儿甚至不比多官那两间的小屋大,后因积年累月的鲸吞蚕食,将周边的房舍陆续买换,如今的赖家已颇具规模! “赖嬷嬷家的花园,可是不比咱们府上的会芳院小多少!”晴雯说到欢喜处,更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一劲儿往外抖。 听到此处,云珠一脸憧憬,十分艳羡道:“赖嬷嬷真会赚钱。”正要问这钱是怎么赚出来的,就听晴雯继续噼里啪啦道。 “那是,咱们三姑娘就不止一次夸过赖嬷嬷是个能人,将开源节流做到了极致,花园里春日里的笋,夏日里的花,秋日的果子莲藕,都是单独承包出去要收租子的。 便是那宽条儿的竹叶,也专门分派了人去摘了卖钱呢!”说道兴起处,晴雯咯咯的笑起来,黄莺似的问自己是不是很有趣。 在云珠看来,这哪里是趣事?这分明是生财有道! 而等到云珠真正站到赖家院子里时,更是被那四五进的大宅子镇得目瞪口呆。 从大门进来,亭台楼阁假山池塘,除了规模比贾府中小上几成,甚至自己同晴雯去拜见主家时,赖嬷嬷的派头端得可不比老太太小。 对比着这不比贾府差的赖府,初步了解过京中房价的云珠咋舌,她如何不知这脚下的每寸土地都可当金子用?在这富贵云集的宁荣副街上有座这么大的宅子,何止是一句会赚钱就能盖过去的? “规矩愈发大了。”拜见过后,两人便随着一个引路的半大女孩儿往正院去,晴雯侧头对身边的云竹咬了句耳朵。 有钱有地位,当然就要开始讲规矩派头了呀。 在外行走,因怕那些不合规矩的话语叫人听了去再起口舌,云珠只在心中腹诽,并不搭话。待走到外院花厅时,府中不少下人来来往往,张灯结彩间一派喜气洋洋,预备着明日的抓阄宴。 赖二家的小儿子,孙子辈的又一颗新星,这样富贵的家庭,委实会投胎。赖家虽是家生的仆役,可名利财富几乎快到顶峰,又有贾府扶持,这脱了奴籍的孙辈,将来真真是天高任鸟飞了。 正当她思索得起劲,门外突然传来一句响亮的呼喊:“大爷回来了!” 赖家下人喊大爷,想必就是那捐官的赖尚荣了?正与众人聊得高兴的晴雯也大吃一惊。到底是有官身的老爷,一众奴仆呼啦啦的行礼问好,云珠也不例外。 只心中暗道,这小儿子面子够大的,做官的堂兄还要专程回来道喜,将来也不知道会有一番怎样的造化。 “哎呀,可是我们回来得晚了?”院中一番恭敬后,一抹香风伴着娇俏的鹅黄色身影自外而入,扑向正从内院出来的赖二媳妇,嘴里脆生生道:“怪夫君事忙,眼瞧着来年便能外放了,我与夫君都不曾第一时间回来贺喜婶婶,婶婶身子可大好了?” “都好,都好。难得你们回来,你母亲可是惦念许久了,先头儿的节礼可都收到了?里头有新进的燕窝,你记着常喝,也好……”赖二媳妇牵起她的手上下打量,暧昧的将话头隐在舌尖,语气十分和煦。 “婶婶~”那鹅黄色的身影含羞带怯的看了一眼赖尚荣,又跺跺脚作势拉着赖二媳妇往内院去。 那厢赖尚荣……光天化日之下,错开妻子的眼神后,正目光定定的看着晴雯。 “走,去针线房瞧瞧有没有咱们帮得上忙的。” “赖大老爷的妻子同赖二媳妇是族姐妹,俱姓杨,你瞧着她俩长得可相像?”晴雯拉着云珠走出院子,转角见不到身后的人影后才放慢了脚步,状似无意问道。 努力回想着赖二媳妇出了月子后富贵丰腴的身子,片刻后泄气道:“哪里像?一个胖一个瘦啊,五官也不甚像。” “岂止,性子也不像,小杨氏泼辣得紧。”在旁人的居所中说坏话,饶是晴雯也十分警惕,只紧紧挽着云珠的手一路避着人朝针线房走。 35 抓阄 晴雯被云珠拉得跌跌撞撞的。 “少说两句!”她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拉着晴雯跟着小丫鬟往有人声的屋子里去。 被一番拉扯,晴雯才惊觉此地不是贾府,又见着前头引路的小丫鬟,她找补似的轻声道:“你针脚细密好看,绣出来的海水纹十分精致。 只旁的花样似乎不得技法,今儿赖嬷嬷家许是要做许多荷包备用,都是些传统花样子,你也多瞧瞧别人的手上活计。 顺道也拜见赖嬷嬷,若是入了她的眼,内宅里定少不了你的好处了!”晴雯压低了声音,飞快的说着,嘴边还带着不少开心的笑意,显然已经憧憬起云珠能有同袭人打擂台的地位。 只是这话叫云珠听了,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赖嬷嬷是真真见过世面的老仆,此前赖尚荣赖大爷上任之初,赖家办了一场欢送会,连老太太都拔冗前来表示庆贺!这样的人,怎么肯平白无故的拿好处给自己占? 并不随意接话,全当晴雯在做梦。 她俩一路被引进了花厅旁的绣房里,房中一侧摆放着一个带门的架子,上头密密匝匝的铺了许多香囊。 柜子底下是镂空雕花的,熏制香囊的炉子中氤氲着花果气息,十分清香好闻。窗下还坐着两排丫鬟衣衫的少女,低眉垂目的在布匹上飞针走线,看起来更是如诗如画。 这屋子中,雕梁画栋,幔延斗折,云珠瞧见的全是富贵气息,亮闪闪的鱼鳞线里绞着金丝银线,不少花样繁复的荷包上甚至缀了珍珠宝石,华丽极了。 “赖嬷嬷如今精神不济,见了大爷们便乏得不行,此时已经睡下了。赖大娘子眼下尚未回府,只好叫我告诉晴雯姐姐,晌午后再邀您一聚。” 听了小丫鬟的传达,晴雯露出几分笑意,抿了抿嘴角轻声说道:“劳你知会,我晓得了。” “若今日赖嬷嬷有吩咐,咱们还得请你多知会呢。天气愈发燥热了,姐姐在外头行走难免劳累,请姐姐喝盏茶。”晴雯话头停顿下来,云珠便从善如流的掏出袖中早备好的荷包,悄无声息的塞进了那小丫鬟的手中。 晴雯虽是个大丫鬟,但也只是个丫鬟。 平日里行走时,不得主子吩咐,平白给人赏钱,难免会有人背后说她目中无人,大家都是丫鬟,你给的赏钱算哪门子赏钱? 可丫鬟也有求人办事的时候,也就云珠这样年纪小身量小的不起眼小丫鬟,才能行此贿赂之事。当然,钱是晴雯给的,袖中四五个荷包加起来共计二百文。 送走了那小丫鬟,云珠道完谢进门,姐姐长姐姐短的同众人打过招呼,装模作样的在她们背后看了一会儿穿针引线,便在外间靠着晴雯坐下来。 她又不是真来学绣技的…… “尝尝,南边来的牛轧糖。”晴雯将一盏白花花的糖果子推到云珠面前,呼出来的气息还带着奶味,强忍着伸出去的手摇摇头。 “不了,要换牙了。”这副身体刚过了七岁,门牙隐约松动,眼看着有了要换乳牙的迹象,她连膳房供给的骨头都不啃了,更别说这些粘牙的糖果。 绣花的丫头们在里屋,云珠两个在外间,一人手里拿着个如意纹的绣棚子深一针浅一针的扎着,许是想着有外人,两人都做足了样子,并不闲话。 晴雯说过,赖家摆宴的正日子定有府中的太太们过来赴宴,赖尚荣也有些官面上的友人上门,因怕怠慢出了差错,才将熟识的下人们提早一天宴过,也算尽了人情。 不过这赖家也是个人才,晴雯虽是他家出去的丫头,却到底是少爷身边服侍的,如今再回来,多少也算是半个客人。 客人上门来了,一无拜见,二无传唤,就这么撂在针线房大半个时辰无人理会,不知是何缘故? 正当二人百无聊赖时,就听闻屋外嘈杂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眼生的小丫鬟上门,怯生生的眼神在屋内转了一圈,将视线落在了晴雯脸上,惴惴道:“奴,奴婢是赖嬷嬷院中的丫头,赖嬷嬷叫我来请晴雯姐姐前去松延院叙旧。” 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果真是新丫鬟,见着那细瘦伶仃的胳膊脚,云珠眼中闪过一抹同情之色,赖家的伙食看起来不如贾府。 眼见晴雯收拾了衣摆,欲要出门时,云珠也一撂手中的绣棚,紧随其后。 只是她还没跨出门槛,就被那小丫鬟拦住了身形:“客人稍等,赖嬷嬷只遣我叫了晴雯姐姐去。” “啊?”云珠看看那小丫头,又看看晴雯,发出疑问的声音,请人怎么还只请一半呢? 她眼睁睁的看着晴雯走出院子,这四方院中就剩自己一个,心下些许无措开始蔓延。 早知道就不来了。 “妹妹若觉得无趣,可出了这角门去花园中逛逛。”云珠在廊下见丫鬟来来往往,午后的阳光明朗温热,满院子披红挂彩的装扮愈发生辉,到处都是一排暖洋洋的富贵安乐气息。 进门送东西的丫鬟见着云珠迷茫,又温声细语笑吟吟的对她说:“您是宝二爷身边的人,咱们往后还可多多往来呢!” 听及此处,云珠心中才了悟,这许是贾府中哪个院子里的下人。奈何人家认出了她,她却没认出人家来,一时间气氛好不尴尬。 “多谢姐姐指点。”因怕接不上之后的话,云珠赶忙应承了那丫头,再谢过便抬脚往花园去。 老太太院中的丫鬟,只要不是脾气秉性太过严苛的,都是旁的下人亲近拉拢的对象。是以面对旁人突然释放的善意,虽不习惯,却也顺其自然的消受了。 但自己是个笨蛋,时常分不清旁人是口蜜腹剑还是口蜜腹蜜,生怕被人拿了做筏子吹亏倒霉,至今不敢在贾府里肆意走动,蜗居在绛芸轩那方小小的天地里,日日盼望着大观园快些动工。 府上盛传元春在宫中已颇为得脸,想必大观园不日就能提上日程了。 等大家都搬进大观园,也就不用像如今这样处处仰人鼻息,步步生怕踏错了。 36 迷晕 府上有喜事,花园中虽无如织游人,却也处处有燕语莺歌,赖家不似贾府那般讲究,小厮不入内院的规矩在这儿并不严苛。 云珠行走在花园小径间,打量起院中穿梭的下人们来。 按说赖家五进的宅子已算豪奢,再有四处并植的牡丹兰花等,这些在需要专人精心伺候才能绽放的花儿,倒不大像赖家这般懂敛财的门户会栽培的。 揣着疑惑,云珠不敢走远,却也不想往人群中去。于是摸边坐在假山环湖的石头沿儿上,等着晴雯再寻回来。 不知怎的,一听赖嬷嬷要寻晴雯,自己心中突然升起些莫名其妙的想头来,好在两人是光明正大的从贾府走出来的,赖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总归,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正看水面风荷四举,忽而远处传来喧嚣声,随后便是几个佝着腰身的小厮从抄手游廊处走出来,个个神情焦急不善,眼瞧着就要往这荷花池边儿上来了。 想着自己是来做客的,若是瞧见人家什么阴私可就不好说了,于是提了裙摆一溜烟儿就闪进了假山边上的视线盲区中。 幸亏这副身体还小,倚靠在石缝上,眼前满是荷叶的翠绿,微风荡漾中耳边传来丝丝话头。 “大爷也不瞧瞧今儿是什么日子,若出了差错,咱们可怎么办呐?” 果真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云珠眨眨眼,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心头也揣了兔儿似的跟着狂跳起来。老天保佑,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打工人,可不想掺和到这些糟心事里头去。 “闭嘴!” 有人四下走动,许是没想到假山外沿靠着荷塘的地方还能有人,略略转一圈,眼瞧着丫鬟仆人都尚有距离后,那个男人又道:“胡乱说些什么!再说了,你怕什么?大爷翻年就能外放了,咱们都是要跟着去的,……还能拿住咱们不成?” 那一点儿停顿,不知道略过了什么信息。只一点能确定,他们说的大爷就是赖尚荣,眼下几乎可以确定,是赖尚荣吩咐了他们去办见不得人的事。 先头儿抱怨的人听了这话,嗓子里嗫嚅了一阵儿,最后粗鲁的擤了个鼻涕,就靠在假山围就的山洞里歇息起来。 云珠怔愣,怎么回事儿?这里是个什么风水宝地不成?你们不走,自己何时才能出去?眼瞧着正院就要开宴了,自己还能在这儿站到天黑不成。 听着外头开始侃起大山,毫无离开的意思,云珠不自在的挪了挪脚下的绣鞋,晴雯估摸着就要回来了,外头已经有浓郁的食物香气,开宴的时辰将近。 掩住心头的焦躁,摸着手下粗粝的太湖石,突然心下一动。 小心翼翼的从草丛边儿捡了一块砌边角的石头,往反身出去的方向处狠狠一丢。 扑通 捏着自己的裙摆听着耳边传来的声响,假山外的小厮听了这动静,也陆陆续续散开去的脚步,云珠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后才跳了出去。 这一出去不得了。 方才那五六个小厮正凶神恶煞的把守着假山的两侧,云珠无论往哪个方向出来,都会落进他们的包围圈里。 “你们……”还没问出你们要做什么,就惊觉鼻尖有香传来,随即眼前一黑,身体一侧重重的咯在假山上,并以脸朝下的姿势滚落在地。 ***!水逆啊! 云珠脑海里惊叫着,就剩下这一个念头,便失去了意识。 东风阵阵,柳浪闻莺。碧空如洗处是蝶舞蜂飞,一派春色满园。 晴雯有些呆愣的看着眼前满下巴鲜红的云珠。 此处是赖大爷的外书房,看似幽静处却只与花园一墙之隔,从二楼视角望出去,还能看见来回忙碌的侍女小厮,端的是个闹中静。 前来催宴的丫头已问了三回,亏得是流水席面,否则今日必落了怠慢的话头。 一阵风过,晴雯难得打了个寒战,旁边一个温厚的声音想起:“这位姑娘无大碍,只是换牙期碰上了摔伤,这门牙……怕是有些日子不雅观了。” 接过下人手中的夹棉披风,晴雯上前亲自盖在云珠肩头,将颤颤巍巍的老大夫送出门后,又满面愁容的坐在榻前。 谁能想到赖大爷竟敢借着赖嬷嬷的名义私下邀约自己? 赎身? 自己当初是赖嬷嬷同意经赖大家的手送进贾府的,虽不是家生子,却也不差什么了,她的人生是一眼望得见头的。终其一生,若是将来做不成贾宝玉的姨娘,又该何去何从? 若是能早些,她尚有选择的余地…… 晴雯心中一阵懊恼,鼻子一酸,一双美眸噙满了泪水,连呼吸都有些哽咽起来。 “我摔倒了!”云珠被披风捂得满背的汗水,不适的哼唧一声,她是被一股热浪烘醒的。 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阵混沌,只有一个摔倒的画面在脑子里循环播放,腰侧的伤口一阵阵火辣传来,嘴里还漫着一股腥甜的气息。 “可不是,赏个花也能从假山上摔下来,还是赖大爷的小厮给你送过来的,门牙都磕掉了,云珠啊,你可真行。”晴雯擦了一把眼泪,挺直了身子,唇间溢出一抹嘲笑,轻声道。 云珠愣了一愣。 摔下来? 她明明是被人迷晕的! “你,没什么事吧?”纵然心中有千头万绪,此刻也是一团乱麻。又想起晴雯久久不归,舌尖轻舔,牙床上一阵刺痛传来。 这牙松动了有半月余,如今乍然就这么掉了,心中还有些惴惴。 “赖嬷嬷寻我叙旧,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虽是换乳牙,可这一气儿掉俩,瞧着还漏风,叫我回去如何同二爷交代呢?”晴雯定定的看着云珠恍然的面容,有心掩盖赖大爷寻自己的事儿,心中闪过不少心虚。 云珠头疼,不知道该如何同晴雯描述自己的遭遇才合理,于是目光打量着周遭,不再说话。 见云珠不语,晴雯只当她吓坏了,于是勉强笑笑,将那披风叠起来搁置在榻边的箱子里,安慰道:“那几个小厮瞧你血迹模糊,慌张之下就给你送到此处来了,这儿原是赖大爷的书房,离那荷花池是再近不过的。你且放心,不曾有人见着你丢丑的样儿。” 赖尚荣的书房宽敞洁净,虽藏书众多,却没多少翻阅的迹象,处处都洋溢着一股簇新的纸张味,除了墙上挂着一副手书的陶潜名篇《桃花源记》之外,更是毫无人气。 兴冲冲捐了官,却挂着桃花源,这赖大爷,倒是让人费解。 37 花言巧语 午间的阳光正好,赖尚荣的书房。 晴雯一袭水绿色的下人服,迎窗而立,身段窈窕,只面上的惊惶还没能消下去。 她身前站着好整以暇的赖尚荣,身上墨青色的官服还没换下,领子上齐齐整整的盘扣已经先拉开了一个,面上红晕未消匀,便不动声色间指使小厮关上了书房的门。 虽有小厮欲进言,却也被他一个眼色,叫人拉了出去。 先头告诉她赖嬷嬷有请的小丫鬟早就没了踪影,晴雯一边回想,一边垂下了眼眸不动声色的往窗边踱去,眼下这情况,倒是叫人捉摸不清。 “大爷要见我,何苦兜这一圈子?招人知会一声便好,如今大奶奶就在前头歇着,若是你我私下相见被传出去,没得损了大爷的名誉。”晴雯扯着衣角,嘴上一如既往的利索。 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则不断嘲讽,男子家有什么名誉?自古以来,只有女子才易受到所谓名誉的桎梏。 赖尚荣站在身后没出声,见着晴雯牙尖嘴利,心内不悦,故意晾了她许久才不疾不徐道的开了口。 “晴雯妹子,咱们也许久不见了,难道连坐下喝一盏茶水的情谊也没有了吗?” 什么情谊!两人哪里有劳什子情谊? 晴雯杏目圆睁,本就被欺骗的内心更是冒火,只恨不能冲上去撕了那张嘴,只是还没等她反驳,赖尚荣又道:“先头儿我母亲买你进府,本就有旁的打算,哪知道老太太一眼就瞧上了你。” 赖尚荣如痴如醉的赏着窗边的美人面,“咱们到底是做奴才的,主子有令,便是再不情愿,也只得听从的份儿,只是你可知,我的心中,是多么的痛苦。” 晴雯如遭雷击,揪着那句旁的打算想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大爷这是什么话?老太太恩典,岂能,岂能……” 岂能什么?晴雯自己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只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莫说那时候被送进贾府是年纪尚小,不得不让命运被人摆弄。 便是如今,机会放在眼前要她选,她也断然不会选留在赖家做个奴仆的奴仆。 男人掩住眸中的精光,忍不住苦笑道:“好晴雯,你也算是我瞧着长大的,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如今我虽官职不大,却也很能说得上话,只要你一句准话,我便给你赎身,许你,平妻之位。” 赖尚荣这番话说得志得意满,言语间虽有苦涩,却也斩钉截铁。晴雯离他四五步远,自然看不见对面眼中的轻佻之意。 只是心中清楚,赖家早早定了杨家的姑娘,那杨家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家里却有个在京中做五品同知的亲伯父,此番嫁到赖家,也算是个下嫁,平日里也乐得端着身份,轻易不肯吃亏。 这位大爷嘴皮子一张一碰,就是个平妻,也不怕小杨氏活吃了他! 他是什么心思晴雯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反正这些事情到头来苦的都是女人家罢了。 晴雯心有争辩,却迫于赖尚荣的官威,又念及从前赖家的搭救之谊,只紧紧的把嘴闭得像个蚌壳,将话头咽了回去,转身朝着院子的方向。 这边晴雯同赖尚荣气氛微妙,那边众人兴高采烈地搬弄着食盒,前院的宴席就要开了。不过须臾,正当她想着如何出去时,就见四五个小厮架着满脸鲜红的云珠往角门处去。 “欸!你们!你们干什么呢!”晴雯冲着院子扬声道,不顾男人拖拉她的架势,左突右挪间噔噔噔就下了楼梯。 还没等踏出书房,就听院外有女声音娇声道:“都给我站住,那谁呀?给我带过来。” 晴雯踏出房门就见那鹅黄色的身影走过来,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正是赖大太太小杨氏么? 心下气鼓鼓的走过去,先瞪了那几个小厮一眼,确定他们没架着云珠出角门,这才转身对着小杨氏行了一礼,高声道:“大奶奶,今儿是小少爷抓阄,您是他的亲嫂嫂,许是有些流程要你走的,方才还见大爷正在外间等您呢。” “只是那小丫头原是我带过来的,到底是宝二爷身边伺候的人,他们也太没规矩了!” 晴雯下巴一抬,示意大家看那帮小厮的动作,她是赖家出去的丫鬟,同赖家弯弯绕绕的尚有些交情。后头又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年纪虽不大,资历上却很够看。小杨氏虽是官太太,可因着赖家这关系,却也不好对晴雯摆出太大的架子。 面对着这个年纪尚小,一团孩子气却又声脆性烈的小丫头,闹哄哄的场面竟一下子被震了个鸦雀无声。 小杨氏同嬷嬷的脸色跟着这话渐渐变了,方才醋意横生的面颊立时回了原样,那嬷嬷很有些眼力见儿,抬眼看了看众人,又见赖大爷从楼上下来,忍不住几个眼刀瞪向那几个小厮,咬着牙齿低声咒骂道:“都是些祸头子!” 赖尚荣听了这话,神色间几许不愉,他当然不会觉得这祸头子连他也一并骂过了,只跟着咳嗽两声,慢悠悠的看像旺丁他们。 旺丁是男主人身边的小厮,乍一让太太跟前的婆子骂过,适才又被晴雯呵过,早就羞愤得涨红了脸。 在大爷的眼神下期期艾艾半天,终究只能强撑着先认错:“这位姑娘方才在荷花池那处摔了,眼下正晕着,我们这是带她去蒋大夫处呢!” “对呀对呀!太太您瞧,她牙都摔断了!”旺财眼珠儿一转,向着小杨氏作了个揖,软下了声继续道:“刚才是我们不对,想着前头是小少爷的喜日子,见了红终究是不妥,这才自作主张。” “旺福已经前去请蒋大夫了,许是马上……” 赖尚荣上前一脚踹在他腿上。 旺财一个踉跄,啪的顺势跪在地上,打了个磕巴,五官皱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晴雯见状,深觉方才的赖尚荣同眼下好似两个人,于是轻咳了一声:“请大太太行个方便,让我这个妹子先行回去,是我们给府上添麻烦了,冲撞了喜事,来日定当登门。” 小杨氏一见赖尚荣,眼角眉梢都是欢喜,一听是贾府上的丫头,更是眉开眼笑的忙说不妨碍,不妨碍。 “来者是客,这般囫囵模样回府去定让人起疑,回头再生出流言蜚语,岂不是我赖家之过?”赖尚荣目光在晴雯同妻子杨氏的脸上闪过,面上带笑,眼底却一片冰寒:“旺丁!还不将这位姑娘扶进书房去,旺财去请蒋大夫上门来。” 38 红鸡蛋 “咱们还去宴席上吗?”云珠醒来时书房里只有两个人,听了晴雯故意剪辑过的事情脉络后,垂下眼眸自嘲的问了一句。 此事眼下已然盖棺定论,饶是自己现在闹出来,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公平公正,再看晴雯面色青白交加,想来她也甚是糟心。 赖尚荣打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吃穿用度比起贾府的少爷们也不见得差,用赖嬷嬷的话说,光他一人身上花费的银子都能照模样再打出个人形来了。 这些年更是不惜花重金为赖尚荣铺了路,捐了官职,谋了差事,听闻不久的将来还要外放,挑了于家族有助益的媳妇,一家人卯足了心思向上爬。 可男人贪欢好色,如今背着正头的娘子又瞧上了晴雯,仗着自己是半个主家,又有官职在身,打量着晴雯不敢大肆反抗,欲要先礼后兵……若不是小杨氏得了哪个下人的通报,今儿晴雯能否齐头整脸的出赖府都还是未知数。 此时虽闹得难堪些,好赖还没传到外头去,若是这桩丑事人尽皆知了,以赖大娘的犀利性子,定然不会去怪罪赖尚荣行事不端。 “二位姑娘,赖娘子回府上了,邀您二位去花厅一叙呢。” “……”两人一听这话,俱是神色一凛,后背发凉。云珠还尚好些,本就是受害者,真要拉扯起来指不定谁更吃亏。可晴雯却是惴惴不安,强打精神道:“得,礼也送了,咱们也该去告辞了,走吧。” 说着拉起云珠,起身出门去。 先头二人进府时引路的那小丫鬟此刻出现在门口,面上神色无异,全然不知刚才的一场闹剧。 强忍腰上的不适感,挣开晴雯的手上前问道:“好姐姐,先头有人来邀咱们前去见赖嬷嬷呢,只我俩想着赖嬷嬷正午睡,这才不好过去叨扰的,眼下你来了,我俩才放心了。” 牙齿有些漏风,显得云珠的语调也有些怪异。 好在那小丫头懂事,将自己别在腰间的团扇递给云珠,又轻笑着说:“姑娘多礼了,不知是哪位姐姐前来邀过你们?嬷嬷年纪大了,单独见外客的时间是极少的,就算眼下这喜日子,也是有大娘子陪着一起呢。” 这便对上了,是赖尚荣自作主张,而非赖家一丘之貉,云珠心头悄悄松了一口气,这麻药一仇,还得有个确定对象才好报不是? 晴雯听到这儿,生怕再问下去又出来什么幺蛾子,连忙上前打断二人的儿话:“不过是先头儿就说好要拜见赖嬷嬷的,我这妹子今儿换了牙,连时辰都恍惚了!” 末了又示意云珠不要再追问,回去再说。 赖嬷嬷是个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老太太,完全没必要在赖大媳妇不在的情况下单独约见晴雯。没等晴雯前去拜见,反而突然邀约,已经足够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也就晴雯大大咧咧的,还当赖家与她有多少情分呢! 积年的老仆,没有一个是白来的。 赖嬷嬷虽头发花白,老态龙钟,性子上却爽利通透。对上云珠这样不打眼的三等丫鬟也是周全体面,毫无架子。 几番闲话后,气氛融洽间就听赖大家的无意说起:“今儿人多,难免怠慢你们,原先那花园本是圈起来的,给荣哥儿读书用。” “眼下荣哥儿瞧着出息了,每日上值,也不见时时在家,这才将那院子空了出来。” “听闻那处今日还差点出了乱子,幸亏荣哥儿媳妇长进,及时处置了,没惊着你们吧?” 眼见云珠立时竖起耳朵,赖嬷嬷人精似的,知道儿媳妇这话必有深意,只是人多嘴杂,终究按下了话头,斜着身子靠在凭几上琢磨起屏风上的花样来。 赖大家的见状,话锋一转,冲下首的小丫鬟抬了抬手。 不多时便有两个小丫头捧着红布盖着的托盘进了屋,有婆媳两个旁敲侧击,又有大丫鬟极力捧场,不多时连小杨氏也走了进来,只是那眼神止不住往晴雯身上剜。 小杨氏开口道:“咱们家长辈们见着晴雯姑娘送的插屏,喜得和什么似的,直说这般金贵的绢绸再配上这手艺,放外头定是让满京城追捧的!眼下也就是嫂嫂身上不利索,特意嘱托了我来给晴雯姑娘回礼呢!” 转头对着云珠又道:“还有这位姑娘,可怜见的,好好的牙竟是在咱们家提了个前儿,得亏是没破相,否则咱们如何同宝二爷交代呢?你且放心,先头那蒋大夫祖上也是宫中的御医,如今咱家出面,有他给你调理着,我这心里啊,才算是好受了!” 有道是宰相门前五品的官,杨家虽不是什么簪缨大族,手中却也办着有油水的差事,这样人家的小姐,嫁给赖家定是图的实在好处。 文官最爱脸面,若没有实在的利益,怎肯随意嫁女?否则旁人一听,公婆在国公府中做奴仆,虽十分得脸,可到底也是伺候人的,没得让人唾弃。 出来行走,身上某种程度也代表着主家的脸面,在两人连番推辞下,最后只收了那份装了红鸡蛋的回礼。 开玩笑,两人出门,皆被糊弄一番,这等纰漏岂不是生生打贾宝玉的脸,打荣国府的脸? 不怪云珠听得坐不住,恨声道:“亏得太太来得及时,否则今儿再生出什么误会,我便罢了,若我这姐姐出了差池,回头二爷不得活剐了我?” 晴雯是宝玉最得意的丫头,风头最盛时连凤姐儿这样的主母都不轻易给她脸子瞧。 赖大娘闻言也是又恨又羞,心中暗骂赖尚荣心急手糙,做出这样的事还要她这个老娘来擦屁股,真真臊死人了。 眼见晴雯隐有怒气,生怕这心急口快的泼皮在自家撒起泼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同晴雯说起规矩名声之类的,将利诱之事行到了极致。 小杨氏好几次怒意横生想要插嘴,都叫赖大娘按下了,云珠这才明白,她们也不敢威逼。 表面上在说规矩名声,实际上却在暗指晴雯,此事不生长,于晴雯而言便是握住了赖家一个把柄。可若宣扬出去,主动权一下子就会到赖家手中去。 诚然,宣扬出去是个两败俱伤的玩法,赖尚荣如今正钻营着寻求外放的机会,他怕流言。晴雯是个内宅女子,又是权贵之家,更怕蜚语。 云珠心头生了些许计较,眼见赖大娘软硬兼施之下依旧面不改色,于是附身在晴雯耳边道:“姐姐,听我一言,事急从权,容后再议。” 这样的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不值得的,软刀子割肉才能叫他心有戚戚。 39 密谋 从赖家到贾府,虽有一二里路程,两府却是在一条街上。出来时贾府不曾派车送,而赖大两口子平日里上值都极少派车,更遑论派车送上门贺喜的普通客人了。 两人肩并肩走着,晴雯手里握着一把瓜子仁儿边走边吃边叙话,她不知道云珠的经历,自己又是个心大的,将赖尚荣那些不合礼数的破事儿当个屁,直接就放在赖家了。 眼下更是毫无心计直言道:“绮大姐姐们的贺礼也一并写在礼单子上了,咱们将这些红鸡蛋送回去,今儿的活计就算干完了,可累死我了,得好好歇一歇才是。” 云珠没了门牙,又怕还没愈合的牙槽里沾上食物残渣,压根儿不敢胡乱吃东西。今日说好的来吃宴席,被下了黑手便罢了,一桌好菜的大宴,她只眼巴巴的吃了一盅炖羊羔子肉,正气闷得紧。 眼见身旁的人起了话头,抚着空荡荡的肚皮,没好气道:“哼,绮大姐姐她们定是要问起今日流程的,咱可不能说漏了嘴。”云珠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来,咽了一口口水,道:“今日之事你便这么算了?” 晴雯在一旁细细嚼着瓜子仁,眼见街道两旁的热闹,微笑不语。 她心中自是生气,可到底都是做奴才的,又不曾有什么切切实实的伤害,这事儿少不得要各退一步。否则,还能怎样? 嘴里嚼着,手上无意的摸过包着红鸡蛋的荷包,面上诧异不少,问道:“二奶奶近日时常往东府奔走,咱们这样的事儿,你说该不该告诉她?” 这一下子就问到了艮节上,也让云珠的脚步顿了顿,她看向晴雯,面色沉静道:“此事一言难尽……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当家太太。” 她没说二奶奶,而是提到了当家太太。 说与不说,其实不甚重要,赖大家在荣府中赫然是管家的头把交椅,难道仅凭两个下人就能撼动不成?想到此处,云珠将白日里自己遭遇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和晴雯说了。 “那会儿人多,我生怕说错话坏了事儿,当时那几个小厮骂骂咧咧的过来,后又迷晕了我,虽想当着赖嬷嬷她们直言告状,至少要他们小惩大诫一番才算平息,可又怕惹来旁的说头。”云珠说完,白皙的鹅蛋脸上也适时出现几分无奈,对着手里的红鸡蛋揉搓一番。 晴雯面色一肃,满脸震惊的看向云珠,低声道:“内宅,为何要用迷药?” 她先头儿真以为云珠只是倒霉些,换牙期又遇意外,虽看起来惨点儿,可到底也算一种顺其自然。 若是让人迷晕又出了意外,宝二爷素来嫉恶如仇,若是他出面说和调停,或许还有公道…… 晴雯眉头紧皱,一双妙目透着虎视眈眈的杀气,问道:“若是偿债,你有什么想头?” 耶! 云珠心头打了个响指,成了一半!只要正直头铁的晴雯肯同她一条心,这事儿办起来便容易多了。 思索后沉声道:“这事儿说破天,左不过一个理字。只是到底咱们人微言轻,眼下也只好先拖着,在合适的时候说出来,远比就这么大喇喇的去告状强,你觉得呢?” 想起赖家大爷的行事,晴雯眼中闪过嫌恶,道:“你这法子可行,我原想着是同宝二爷私底下说了,他最是公正,定是能为咱们讨个说法来!你若是有更好的打算,可与我说说。” 闻及此处,云珠心下稍定,便是知道晴雯这是在感情上偏向自己了。 故意带着感情色彩问过晴雯,其实是试探。 晴雯的好颜色,注定了她身边会有无数朵烂桃花虎视眈眈。加之又曾做过赖家的下人,叫赖尚荣瞧上了也还有说头。可自己不过是总角丫头,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家仆能那样镇定熟练的就将她迷倒了。 也怪自己,防人之心太过薄弱,此间又是处处爱耍嘴皮子争权夺利的,少见如此简单粗暴的手段,这才着了人的道。 念及此处,云珠端正容色深吸一口气道:“好姐姐,这事儿赖嬷嬷家定不会到处宣扬,咱们倒是勉强占了个先机,咱们这样……” 老话说隔墙有耳,云珠环顾四周,装模作样的将晴雯拉到胡同边儿的墙角下,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好一阵,这才弹了弹衣摆,正色道:“好教那帮臭男人知道,咱们小女子也不是好欺辱的。” 晴雯见此,不由失笑道:“法子虽损,却十分解气。” 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话做事也偶有幼稚,偏偏拿捏人心这事儿,干得倒是不比袭人那货差,真是叫人暗暗称奇。 云珠正色道:“其实,怎么做都不打紧,只要牵扯不到咱们身上来,便是最好了。” 晴雯点了点头,眼中出现一抹欣赏,道:“此事我便做主按下,咱们占理,若是就这么咽下这口气,我自己都看轻自己。何况,咱们在贾府,赖家能施展的手段也有限。” 她们再如何人微言轻,却也是堂堂正正的人,这光天化日之下,岂有任人欺凌的道理? 但接下来…… “那老畜生能给你什么甜头?你我难道不比他强上许多?嗯?” 这声音满含怒气,语气恶狠狠的,其间伴随着女子惊叫的声音,顺着胡同飘进二人耳中,衬着灰蒙蒙的天光,这本就人影稀少的巷子边儿更是森森然。 两人齐齐打个寒战,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催促,快走! “你个杀千刀的东西,你不得好死!”是那惊叫的女子,好似还伴随着裂帛的声音,随后便是:“你滚!我要去官府告你!你滚啊!” 许是天色渐暗,这尖戾的声音在胡同口听得格外清晰,男男女女不外乎那些事儿,两人也是少爷身边伺候的人,这事儿多少有些耳闻。 晴雯拔脚欲走。云珠听完却愣了一下,这,好像不是你情我愿啊。 “咱们是不是该喊人?”云珠询问道,利嘴的晴雯难得沉默,神色复杂的看了眼云珠,又看了眼身后的胡同,还没等她出声。 就听到身后又传来:“你是官又如何!你们父子两个逼我极了,我便去贾府门口一头撞死,我要你们通通都不得好过!” 贾府?! 这京中还有几个贾府? 40 五花大绑 又是父子两个,又是贾府。 未免太刺激了。 “我去看看!”这无助凄厉的叫喊声让她心头一凛,言语间的绝望几乎要冲破屋顶,这让她回想起彪悍老娘揍她们姐妹几个的场景。 原来在她的心中,曾经也十分强烈的渴望过能否有人拉她一把吗,就像现在一样。 晴雯死死捂着嘴巴,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惊吓之余,手脚酸软根本没拉住云珠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小人儿寻着声音追过去。 她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不惊叫出声。云珠年纪小,又没见过赖家大爷几面,自然是听不出这声音是谁。 可她听出来了。 从那男子第一句话时,晴雯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是赖家的众星拱月,是贾府中风头最盛的管家的儿子,是那自小锦衣玉食不输宝玉的脂粉英雄。曾几何时,晴雯还没进贾府时就知道他往房里拉拔姑娘,拉到她头上时,曾被她用最辛辣的词句嘲讽过。 今儿上午,她更加粗鄙直白的回绝过得男人,眼下正在…… 咱们快走!晴雯急得直跺脚,想要拖着云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见那矮小的身子灵巧的攀上了墙边的老榆树。 老天爷啊。 晴雯心下哀嚎一声,环顾四周,只得捡了一截人高的竹竿握在手中,胆战心惊的围在树干的阴影之中,听着耳边传来的嘶哑叫骂与言语羞辱,原本对赖尚荣的厌恶直接变成了憎恨与恶心。 他家这般家底,何至于要去强迫一个不愿意委身的女人家? 但这些都太远,云珠此刻正挂在树上,小小的身子一劲儿往围墙上探,看得晴雯心头都揪了起来,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树上的人儿和院子的门。 云珠面色幽幽,这小院儿远没有赖府精致,虽地处宁荣副街上,可院子里拉拉杂杂的晾着各色衣裳,捞草的耙子,砍树的斧子,锄头筐子也四处堆叠着。 是个大杂院儿。 府上有不少下人也住在府邸周围的大杂院中,这算是各府的联合住宿区,里头住的多是些外围打杂的小厮丫鬟。 这时代,贫苦人口不好做,遇上年成好尚有饱饭吃,朝廷虽不鼓励蓄奴,却对这些达官显贵兼并土地佃佣农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些给人耕地的佃户一年忙到头,有可能连温饱都混不上,不得已将自家养不起的孩子送给主家使唤,赚钱是不可能赚得到钱的,也就是稀里糊涂的对付活着。 三四月里的天儿,老槐树抽齐了新绿,将云珠结结实实的掩在枝叶见,顺着窗户望进去,就看见一个姑娘家衣衫不整的五花大绑状仰躺在窗前的小床上,面前那埋头不知在做什么的男子身形有些眼熟。 是谁呢? 云珠正思忖间,就见那姑娘挣扎起来,肩膀咣的一声撞在窗棂上,满面又是痛苦又是耻辱的表情,泪水连连做哀求状。 这一番节烈又无力反抗的样子落在男人眼中,惹得那男子抬起头来,言语间多有羞辱。 待见了那张脸,云珠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双眼迷茫间对不上焦距,似乎什么都看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会是赖尚荣? 那女子断不是小杨氏,却也从不曾听过这赖家大爷有通房小妾之类的。 偷腥。 云珠脑子里冒出个念头,随即想起那句著名的台词,这阖府上下恐怕就门口那对石狮子是清白的! 她抱坐在树杈上,颠了颠怀中摸出来的石头,赖尚荣此人贪花好色不择手段,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今儿自己这门牙没了,他得负一半责任,不如先报个仇! 可估摸着这树杈到那窗户的距离,心中添了不少沮丧,她若是个成年人也就罢了,眼下这小小的身形,甭说准头儿,便是扔过去也是十分不现实的事情。 更何况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少不得四处有锦衣卫这类的巡城人手,真闹到京兆尹去,难道贾家会放弃赖尚荣保她不成? 但也不能就这么走了,且不说那同为女子却倍受欺凌的丫头,就说赖尚荣此人行事作风,府上任谁听了也只会说他荒唐之极。 小院中,随着一阵鸡飞狗跳声响起,暮色下周边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随后那叫骂的房屋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宁静。 听着开门的声音,云竹手脚并用,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的身影落在身后那女人眼中,窸窸窣窣的就顺着树干滑下来,来不及打理身上的枯树皮,拉着晴雯就要跑。 “是赖家大爷!”边跑边解释到,晴雯一听这名字,几乎快反射性跳起来:“你……你你你没被他看到吧?” 云竹想了想,摇摇头。 赖尚荣此人心性不舒阔,对于一些事甚至算得上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眼下两人分明是坏了他的‘好事儿’,晴雯心中的担忧,果然在回府后便应了。 正当两人一气儿跑到转角处时,这儿离贾府的角门已然不远,目光遥遥望去甚至见到赖贵正在同二奶奶身边的婆子说着什么。 这赖贵是赖尚荣的胞弟,弱冠之年的岁数已经有了功名在身,就等着家里操纵后同他哥哥一般,成为赖家年轻一辈的第二颗星星。 只是,他何时需要同二奶奶汇报事务了?两人适才沉重的心情被疑惑取代,微微温和的风儿刮在脸上,细心的整理完身上的树皮草渣后才欣欣然往角门去。这么一会儿了,这赖升还没走,只得相互见过礼后才提着红鸡蛋往府内走。 “姑娘们今日受惊了。”两人的裙角还没进入门槛,就听那弱冠少年出声道。 晴雯脚下一个趔趄,带得云珠心头也一惊,正准备施展唬弄大法时,赖贵又一脸无辜道:“今日家中有喜,本是来接父亲家去,你二人衣裙……定是在我家吃了怠慢,小生这厢先赔个不是了。” 二人警惕的看了一眼赖贵,见他捉着一把扇子文邹邹作揖的模样。顺着婆子的目光低头,才见裙边几许凌乱,绣鞋上也有不少奔跑中带上的污渍。 关天化日之下叫一个男人从头打量了,虽不似赖尚荣那般的无理虚浮,却也叫人浑身不舒服,想到此处,晴雯一拉云珠,甚是无语道:“劳赖二爷关心,贵府的院子十分精致,叫我们流连忘返这才多逛了两圈。” 好在赖贵知趣,见晴雯面色不善,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揖了下便告辞而去。 41蓉大奶奶 “可卿只怕是不大好了,幸而你去扬州还需得些时日准备,否则叫我一个人在府中,哪里忙得过来?” 凤姐儿一身短襟的水红色衣衫站在桌前,手里的铜镶云纹熨斗正在上下翻飞烫着衣裳,平儿默不作声的站在身后,将她滑落的衣袖又塞进攀膊里,强忍着忽视贾琏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 此时贾琏正饶有兴致的斜靠在榻边看两个花儿似的女人。 “母亲近日又在闹头风,我去瞧过了,不耽搁咱们的事儿。”虽嘴里叫着母亲,言语间却不见多少恭敬。 凤姐儿挑眉一想,邢夫人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又是填房,虽是侯爵娘子,却到底进门晚,争权夺利无门只得时常闹些不大不小的动静,好叫府中众人不至于忘记她这个大娘子。 于是玩味道:“原是该我这个做媳妇的去伺候着,偏生家里头事情又多,我这一忽儿东府一忽儿咱家的,耽误了。昨儿我去请安瞧着倒也精神头儿尚可,仔细过问了汤药没什么大事这才放手,不曾想一宿过去又严重了?到辛苦叫你一个人前前后后的忙活了。” 王熙凤满面春风,轻言细语间多有亲昵,虽随口关怀着,行动上却显然并不在意此事,这与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作风倒是有些相像。 “你这是外道话了。”若论哄女人家,贾琏自问没在怕的,何况他也不是当真要替继母兴师问罪。 于是上前两步揽上凤姐儿的肩头,“林丫头的父亲眼下病重,她家这房人丁不兴,少不得要咱家做亲家的拿出个态度来。再有大姑娘眼下晋封在即,真要是成了,少不得还得为她置个院子,这些事物自得仰仗夫人您呐!老话说独木难支,若是没有夫人,我只怕尽是乱子了。” “油嘴滑舌!”王熙凤笑成一朵花儿的模样,闭口不再提邢夫人,“我观东府中下人行事多有松散,想是大嫂子素来宽和的缘故,可卿如今病得都下不来床了,没得我得去多帮帮她。” 说到这儿,脑子里浮现秦可卿那苍白消受的脸,适才一张笑靥又拢了起来。 贾琏心说,尤大嫂子性格过于宽和,你确实愈发严苛了。眼瞧着平儿如今从他面前过都不敢多说几句,倒是时时勾得他心痒痒起来。 只是他素来心有成算,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于是笑吟吟开口道:“有什么委屈自当同我说便是,林之孝家的如今为咱们所用,断不必同从前那般拘谨,若我没算错,咱们很快便能发上一笔横财,到时候少不得你这少奶奶的风光!好太太,只眼下求你能者多劳,为夫分忧了。” 王熙凤脸上闪过满意之色,细细掂量了贾琏的话语,除了那些哄人的甜话儿,便一耳朵听见了那横财。 连忙转身问道:“什么横财?”想了想,又屏退了左右,连平儿也给了个眼色要她出去。 平儿头发衣衫整整齐齐,行事如常并不答话,二奶奶素日不喜丫鬟们在琏二爷跟前伺候,而自己也断然不会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就去触霉头,于是连忙起身作揖,便撩帘子出去了。 夫妻两个也不知道在房中密聊了些什么,只第二日天色大亮时,贾琏派遣去扬州的车马便有一半出了贾府。 “不好了不好了!” 这日上午,云珠正守着茶水房数着银锞子,就见紫绡冒冒失失的冲进正屋,与正要抬脚出门的袭人撞个满怀,随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倒塌声。 哦豁。 “做什么这样冒冒失失的?素日里学的规矩都都叫狗吃了不成?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袭人声音尖利,待小丫鬟们远不如在贾宝玉面前那般温和柔顺,劈头盖脸间说着,便将紫绡引到内室,还没等袭人训出个结果来。 府中便传遍了东府蓉大奶奶过身的消息。 晴雯听了这消息,怔愣片刻,又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儿亲戚关系,便吩咐云珠道:“我表哥前来寻我,我得出去一会儿。左右眼下无事,你拿我的腰牌去库房取匹细麻布来,晚些二爷回来许是用得上了。” 要裁衣裳了。 跑腿丫头云珠点点头,也没问晴雯要去哪里,只拿着腰牌出了绛芸轩。秦可卿病逝,按礼制,贾宝玉这个做叔叔的当为其服三个月缌麻。 饮食上虽不必有什么计较,却也不好像往日一般披红挂彩,云珠细想着,便顺道去大厨房支会了几声菜单上的忌讳,这才往库房折过去。 今日是赖嬷嬷家的正头日子,这东府蓉大奶奶一没,夫人太太们只怕是没功夫再去赖家宴饮,这精心准备的盛宴可是又被辜负了。 “姐姐们在说什么?”刚走进库房所在的院落,就见门口十来个丫鬟小厮聚在一处,叽叽咕咕的说得眉飞色舞,云珠难免也跟着好奇起来。 手里捧着腰牌脚步轻快地挪至门前。 众人见有人来,人群顿时少了几分热闹,虽有人又将适才的八卦说了一遍,却没有再继续八卦下去的意味,云珠有些遗憾,也就跟着随便附和了两句便往屋子里去。 “今日赖嬷嬷家有喜,听闻焦大上门闹去了!”引路的小丫鬟显然还沉浸在闲话的快活氛围里,意趣盎然的继续道。 这语气,这兴头,眼瞧着是在恼恨自己今日当值,没能亲眼瞧见这天大的热闹,十分遗憾。 “哦?为何要去闹?”云珠追问。 只这话,对方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什么了,一则到底是没亲眼见到,以讹传讹了好几手的信息早就漏去了关键点,来龙去脉不甚清晰。 二则赖嬷嬷到底是府中的大管事,眼线众多,下人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有人家不想知道,没有人家不能知道的。 是以背后道人长短时大家都是点到即止,说个热闹也就罢了。说深了再得罪人,指不定在哪里要倒霉的。 见状,云珠心中便知道个大概,虽失望却也不追问,只将腰牌递上去说了自己的来意。有人听了需求,确认后拿着腰牌进门登记。 这边云珠定了定神,那厢库房的管事便捧着文书和白麻布出来了:“云珠姑娘,你来得可巧,二奶奶一早就预备了用物,你们绛芸轩正该领这些份例,您画个押便成了。” 42 大观园 从库房回绛芸轩,打会芳院穿过去是最近不过的。 并且眼下正是阳春三月里,草长莺飞时。贾府布局又十分讲究,亭台楼阁间山石池岸绿柳黄莺,一派姹紫嫣红的富贵气息,很是养眼。 不过自打凤姐儿管家以来,府上规矩愈发严苛,又有袭人这个耳报神天天看顾着。内院的丫鬟们不许四下随意行走,是以自打进了贾母院,即便事务不多,却也不曾出来闲逛过几趟。 眼下得了机会,从会芳院绕路回去也并不多几步路,心中这样想着,脚下便这么做了。只是穿进角门,待看见围墙边堆了许多石料,一副即将大兴土木的样子时,也不自觉懵住了。 从前繁茂的会芳院,如今墙头都已矮了二尺,站在高处望出去,连隔壁奠仪的白灯笼都瞧得一清二楚! 幸好眼下青天白日里,否则这场景还怪瘆人的。 她左看右看,眼见四下无人,抱着白麻布一溜烟儿的退出了会芳院的角门。边走边寻思着,这恐怕就是大观园的前身了,否则不年不节的,何苦大费周章? “做甚这般慌慌张张的?不过你来得可正好,我有个信儿得说给你听!”一口气儿疾步到绛芸轩正门,恰好遇上兴致勃勃归来的晴雯。 两人一面撕着布,一面咬着耳朵,云珠听得啧啧称奇,这可巧了,晴雯带回来的八卦正好将库房那帮小丫鬟的话头儿接上了。 却说今日赖嬷嬷家宾客盈门之时,那焦大带着儿子在赖府门前跳脚骂了好一阵子,后头还是赖大娘扬言要放狗这才了了这场闹剧。 云珠总结陈词道:“都是陈年旧事了,这焦大又是宁府的老仆,虽同赖嬷嬷有旧,却也不至于这般……这般丢人现眼……” 如今蓉大奶奶一去,东府正忙得热火朝天,对下人的管束就愈发松散了。听闻这些老仆还因着赏钱的事儿大庭广众之下动了拳头,若不是王熙凤接手了大权,上去快刀斩乱麻,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东府人人自危,还不知道得闹出些什么更大的笑话儿呢。 绮霰端着簸箩过来帮忙时,就见晴雯一面捻了针线,一面眉飞色舞低声道: “正是老了要为家里的子孙挣个前程,才好这般疯魔呢,今儿随焦大上赖嬷嬷家的正是他那小儿子,听闻啊,那小儿子的亲娘早些年受不住焦大的拳头,一脱了奴籍便卷了细软跑了。好端端的国公府大恩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尚没几日,便又成了个孤家寡人,这些年定然是十分嫉妒赖嬷嬷。” 有勇无谋,焦大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又爱四处宣扬自己颇得国公府厚爱云云。甚至偶有喝酒时起了兴头,更是绘声绘色的同人描述自己当初是如何背着老国公从尸山血海里挣脱,简直将自己描绘成了一个救世主的模样。 宁国公夫人听了多回线报,心中想着酬也酬了,谢也谢了,还这般车轱辘似的来回乱说,旁人听得多了指不定以为他宁国府是个什么软蛋。 便将焦大诏进府中询问,最后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这焦大竟是迎了个小自己六七岁的小丫鬟进门做妾,自己则又卖身进了宁国府做个不大不小的管事。 只可惜好景不长,宁国公两口子在世时,焦大在府中的待遇自然没得说。 可后头宁国公一病不起,宁国府的爵位二三十年便易了四回,如今当家的贾珍乃是当年宁国公的重孙子辈儿,哪里还认得什么焦大焦小的,只念着他是府中积年的老仆,高高挂起也就是了。 主子都不待见他了,奴才们见风使舵,好差事更是轮不上他,一来二去的,家底只出不进,到如今不是个空壳也差不了多少。 添油加醋的,晴雯又补了不少旁白,云珠正听得津津有味时,就听绮霰径直道:“你且再胡咧咧些,看回头赖大娘不找你算账!” 晴雯笑着分辨道:“好姐姐,我如今还没说到正头儿处呢,你可别吓唬我。” 说罢却也听话的起了新话头,聊起今日出门的趣事。 从赖家添了个生得国色天香的灯姑娘,到王熙凤在东府如何立威,上东府吊唁的宾客都有谁,再到黛玉的车马行李已经准备齐全不日便要前往扬州。 端的是个足不出户却晓尽天下大事,也不知道她怎么生的耳朵眼睛,竟是一个热闹也没错过过。 末了又十分不好意思道:“云珠知道的,我今儿是去见了我表哥,哎,如今我那嫂嫂有了身子,正是闹腾的时候,今儿要吃酸杏子明儿要吃糖菓子的。这不,听闻咱们府中出去了一种兽样的糖人,正闹着要瞧瞧呢。” 说到这儿,晴雯端起杯子掩饰似的喝了口茶水,目光直往云珠身上打量。 这两年的磨砺可不是白来的,本就成年的灵魂经了这么多事,何其通透老练?单看晴雯铺垫这么久,就能猜出真相了。 这院中丫鬟们抱团,许多人已经隐约有以袭人马首是瞻的意头。而同为大丫鬟的晴雯却每日里没心没肺的,四下里心直口快,虽得罪人,却是一等一的好相处,于是一拍胸脯道:“这活儿我便揽下了。” 顿了顿又道:“我原本也是想给小侄子做个什么贺礼的,你这般说了,我倒是有想头了。” 晴雯心领神会,忙接口道:“既是如此,没得辛苦你帮我一遭,赶明儿我得空给你绣个蝶戏牡丹的扇面!” 绮霰叹口气:“你这张嘴呀。” 见晴雯毫无醒悟的模样,又忍不住提点道:“昨儿你们去了赖府,老太太提了袭人前去回话,虽听不细致,如今却也不少人知道她揽权独断,连宝二爷都要听她安排。有道是人言可畏,她仅仅是做了些不算太出格的事便被敲打了,你说这些妄议的话,岂不是上赶着给人送话柄了?” “敲打袭人?”云珠将信将疑道,“袭人姐姐正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丫头,听闻正是老太太极满意才拨给宝二爷使唤的,怎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明明就是送过来的通房丫头,做些跟旁的丫头不一样的事也实属正常,哪里就够得上老太太专门敲打一遍了? 莫不是她做了什么大家不知道的事? 43 贾珠 晴雯感叹道:“定是袭人那做派叫老太太知道了,听闻当年珠大爷便是这般小小年纪坏了身子,才叫大奶奶……” “住嘴!”绮霰猛地抬头,如醍醐灌顶般疾言厉色喝止道,虽目露迟疑,面色却是少见的严肃。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好姐姐再饶我一遭儿。”晴雯被这呵斥吓了一跳,随即也想到自己言出不妥,这才真真住了嘴,只专心裁起衣裳来。 云珠低着头裁布,不敢去触霉头。 心中却暗忖,珠大爷便是宝玉的胞兄贾珠,传言里也是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只可惜早早便夭了。当年王夫人便是因为这事儿落下了心疾,后头又一气儿发落了珠大爷房中的所有丫鬟,如今更是明令禁止不许明面上拿出来说道的。 王夫人出阁前是武将家的小姐,惩治下人素来简单粗暴,气到头上时,叫人拖出去几十杀威棍打去性命也是有的。难怪绮霰这般谨慎,适才还肯好言好语提点晴雯,眼下一听珠大爷竟是直接黑了脸。 这事儿说起来云珠还知道些内情,刚进荣国府那阵儿在下人房里做活,底下的老人聚在一起最爱说这些八卦乐子。 那时,谈及老太太携众人去东府会客,宝二爷曾歇息在蓉大奶奶房中,当天傍晚,浆洗上的人手便得了全套的巾褥铺陈要清洗。 这事儿传到王夫人耳中时,立时就发了好大的火气,好好的爷们儿出趟门便晓了人事,又想到前头贾珠的事儿,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原本是同贾政商量着送贾宝玉去书塾上学,一方面是学些经纶,留备将来。另一方面则是要把他同后院的丫头们隔开,成日里在一处玩闹,岂不是风险十足! 原本精挑细选了五六个小厮陪少爷读书,哪知做婆母的老太太后脚就放了三个丫鬟进绛芸轩,其中更是有晴雯这样的好颜色。 这府中谁不是人精? 本就人手超额的绛芸轩,又一气儿空降三个,那般动静阵仗,明眼人只需一瞧便知道哪些是栈道,哪些是陈仓。 王夫人当晚就气得仰倒,三天没去给老太太请安。 自那以后,王夫人对贾宝玉房中的美貌丫鬟严防死守,生怕贾宝玉这唯一的男丁重蹈覆辙,晴雯从来没得过王夫人好脸也是因为这。 不过,好像也没防住袭人。 云珠咂咂舌。 聪慧如袭人,又生了副暗地里较劲的性子,绛芸轩这大半年,云珠看在眼里,袭人处处要掠晴雯的风头,时不时便想些法子要打压晴雯。 要不是都是老太太亲口指过来的,恐怕晴雯早就成茜雪第二了。 思及此处,云珠心中些许了悟。 人人都说老太君慧眼如炬,最善于拿捏人心,加之又出身显赫,阅历非凡。是以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贾家上上下下无不奉行。 当初袭人入贾母院时,就因为又伶俐聪慧又忠心耿耿,得了老太君的眼。贾宝玉是她最得意的孙子,许是一早就相中了丫鬟,就等着贾宝玉开窍后送过去呢。 如今木已成舟,王夫人再无置喙,只得威逼利诱下把持绛芸轩,一则不叫凤姐儿专权独断,二则守好自己这独苗苗。 三个子女,进宫的进宫,夭折的夭折,王夫人后半生的指望眼瞧着就剩贾宝玉一人了,自然是要多上心的。 三人在屋子里裁衣裳时,嘀嘀咕咕的样子叫秋纹、碧痕看了,心中羡慕晴雯脑子活泛,一听东府奶奶的消息便知道准备用物时,便知道袭人今儿又要被人将一军了。 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无奈。 赖嬷嬷家有喜,她们这些丫头们虽得了话叫过府去吃个红鸡蛋,却谁也没能同晴雯一般专程得了赖家的帖子。因此,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说了酸话。 贾府谁人不知,宝二爷心尖尖之一的晴雯,是赖家送进来的,可两边向来少有走动。大家私下都说晴雯的傲气不过是空中楼阁,眼瞧着是有管事背景,却没什么实在好处,不过是狐假虎威。 如今却突然这样大张旗鼓的专程给她递了帖子,不少人又后悔起来,竟不如云珠那个小丫头聪敏,早早便讨好了晴雯。 就连袭人,心中也有些不自在,昨儿也不知道安排了什么,一直到听角门上的婆子说晴雯同云珠回来时颇有些狼狈,她才放开了眉目。 不过还没得意上多会儿,便叫老太太叫去说了,眼下林姑娘又回了扬州去,宝二爷没了玩伴,每日里挎丧着脸,真真是处处都不顺心。 她们都知道,晴雯素来七情上脸,虽巧思聪慧,却不善掩饰,喜怒哀乐向来是挂在脸上,心中若有不快,定然是直接表现的。 “莫不是去赖家出了什么岔子,叫赖家嫌了?否则何必这般着急忙慌的就要裁衣裳去讨好二爷。”碧痕站在抄手游廊下,隔着院子遥遥的看着三人,嘴里喃喃道。 秋纹年岁稍长,比碧痕多些见识,行事间更添稳重,但见晴雯这样,虽未出口评价,却也暗暗对秋纹的猜测认同了几分。 袭人木着脸,在正屋中把窗下的松枝换成了几株银柳,又将林黛玉出门前送的那支松柏挪到角落处,左看右看之下又往墙角推了推,免得宝玉回来一见了又要伤神。 她一颗心乱糟糟的,脑中许多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变换着,一会儿是赖尚荣那张阴戾的脸,狞笑着眼露嘲讽;一会儿是灯儿那肖似晴雯憎恶的眼,那恨意仿佛凝成实质。 水葱似的修长指甲这几日没空染,已发出了一截新粉,从银柳上拂过时,那截突兀的枝干便应声而断。 只指甲里的绿意显示着她刚才做了什么。 老太太说,你们都是我精心培养过的丫头,想要什么时候到了自然能得到,何苦伸手去染脏污? 对上老太太略微失望的双眼,袭人心中大恸。她自来都知道老太太更属意晴雯,自己不过是去做管家的老妈子的。却不料,自己对宝玉那痴儿生了情愫,她分明更爱惜宝玉啊! 若晴雯也同自己一般爱护宝玉,她断不会如今日这般阻挠。这叫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宝玉处处在晴雯面前做小伏低?她怎么可能放任晴雯蛮横无理的使唤宝玉? 任由宝玉的情绪叫人拿捏,动辄看晴雯的白眼? 44 林如海病逝 那日云珠同晴雯自赖家回贾府,一路上说起近日府上事多,琏二奶奶去东府料理事务,琏二爷如今已然下扬州去,府上王夫人亲手理家,恐难有机会再出门云云。 两人说到琏二爷陪黛玉归家时,正路过宁荣街上最大的茶楼,恰巧那么遇上了楼里出来的贾兰小少爷,两人惊奇的打过招呼后,正纳闷素日里的隐形人竟认得自己时,就听贾兰讽笑一声。 “往后出门的机会多得是,等琏二叔发了财,你们想上天都成。”说罢,不等二人开口,便拂袖扬长而去。 晴雯大惊,当面不曾反应过来,等贾兰走出去十七八步远了,才后知后觉低吼道:“嘿!素日在府中不见他这般能耐,教训咱们倒是气势十足。还有,他那话什么意思,二爷去扬州还能发财??” 云珠嗤笑一声,只见着那远去的背影莞尔道:“自是发财的,敏小姐去了,如今眼瞧着林姑爷也病重,若是……自然也该把嫁妆抬回来。只是没想到兰少爷竟是这般活泼的性子。” 若是林如海这一气儿没撑过去,林家人丁凋零,岂不是贾府这亲家发财? “不过这事儿横竖同咱们没什么相干,你可莫要乱说话,回头再让绮大姐姐听见了,又该训我们了。”云珠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道,这事儿可真不兴乱说,大户人家最要面子,即便心中所想,却也讲究个行事体面。 “你当我傻呀!”晴雯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有数。 只是心中疑惑,贾兰在府中是半个隐形人,虽是贾府重孙,生活上却俭朴单调,许是母亲寡居的缘故,他也并不时常同姊妹们往来。前些日子贾宝玉回来还说他性子孤僻,同学打架时,连砚台砸到自己跟前儿都不曾动气,倒是十分淡泊的样子。 不过如今一看,却也不尽然。 “公子您瞧,这事儿可难办,连小丫头都知道贾家不怀好意呢。”那略有几分尖细的嗓子压低了声音对着茶楼窗沿边的男人说道。 那身长玉立的青年站在窗前,一身蜀锦长袍低调奢华又内敛,手上的折扇开合几遍后,垂下的眼眸漫不经心的勾起笑意,忽地心情颇好的开口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嘿嘿,公子说得是。”一身青棉袍子的少年人,抚了抚无须的下巴,虽站的笔直,语气间却多有狗腿。 “冯保!”青年嗓音低沉,难掩兴味,对着屏风后面唤了一声。 “属下在。”轻轻一声衣角摩擦屏风的声音响起来,阴影处便好似出现了个看不真切的人影,气势凝炼得叫人心惊,仔细望去,从衣着到腰间别着的长刀,无不透露着身份不同寻常。 “你亲自去趟扬州,到底是于朝廷有功的老臣,不可任由贾家操纵,若是人走茶凉,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咱们老爷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了?” 一结合往日得的情报,才知如今贾家百年公门,竟真打起了出嫁女的主意,倒是愈发上不得台面了。 青年想起什么似的,又对着空气吩咐着:“也叫两处的官媒放机灵些,好歹是林公的独女。” 听闻这女孩儿是自幼充做男子教养的,若是自己不成器便罢了,若是叫贾家磋磨了去,难免落人口实。 且说这位叫冯保的狠人,得了令,当晚便小包袱单骑下扬州去了。 一人轻骑,速度竟比贾琏一行更快抵达。 等他同官媒打完招呼后,正要去林家寻族老时,才见到林黛玉贾琏一行人入了林府。 远远望着那弱柳扶风似的女孩儿背影,冯保犯了难,主子只说叫林家不要任由贾家操纵,可没说自己人动手到什么程度啊。 冯保蹲在林府的树上眼见黛玉在林如海床前哭红成了一双桃子眼,心中也皱巴巴的好似淋了一瓢苦水。天可怜见的,小小年纪便要断了亲缘,往后定是艰难的。 左思右想之下,三下两下便跳出了林府,直奔扬州府衙而去。 时任扬州知府的正是贾雨村贾大人,此人正值壮年,却工于心计又十分狡诈,心狠手辣之下是个极做作之人。主子老早就说过,这人得用,却并不十分得用,是一把暗地里的利刀,端看用在何处。 “原是侍中大人来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贾雨村一袭绛红色的官袍扣得齐齐整整,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老早就知道有人会上门似的。 冯保却不理他的客套,只标准一揖,随后便直奔主题:“贾大人客气,不过是奉命前来办差,深夜叨扰,小子先行告罪。” 二人间你来我往了一盏茶,这才真正进入主题。 “如海公如今病入膏肓,我二人素日里也很是有些交情,且不说旁的,他那掌上明珠的独女黛玉,从前也算是我的女学生,那真真是聪慧异于常人,只奈何这体魄上……” 贾雨村是个滑不溜手的泥鳅,说话东拉西扯不肯顺人意,一直到眼见冯保眉宇间颇有些不耐,他才慢悠悠道:“叫侍中大人笑话,我昨日私下去见过如海公,自然知道全扬州城的大夫都往林府去了,眼下又见到您……” 一句三停顿,眼下又开始装模作样的拭泪了。 不多时,便有下人禀报,说二更十分,林如海林大人仙去了。 冯保心中一颤,生怕耽搁了主子的大事,于是忙道:“我虽持令,却也不好明着去林家,贾大人既同林大人至交好友,恐也不忍亲手操办林大人身后事,既如此,我便去寻他人也可,告辞!” 作势便搁下茶碗,准备离开。 哪知贾雨村竟有一瞬间慌神,心想我刚才就是那么一猜测,谁知道今晚真死了呀! 又见冯保意欲出门,忙不迭上前赔笑道:“侍中大人这是什么话?林大人同我多年交情,他家亲眷不多,身前又是如此良臣,我身为一州知府,怎好冷眼旁观?” “只是,这旁的事,还得请侍中大人助我。” 端详着烛火下跳动的人影,冯保心中暗忖,真是贪心不足。 此人虽生于仕宦之家,却与京城的贾家同姓不同宗,当初因着去京城赴考,途中得了林如海的资助,中举后才又搭上了荣国府这条大船。 有些才华气节,奈何多年沉浮磨砺下却也难免市侩庸俗。 难怪主子说他是把暗刀。 45 “家财旁落” 如今太子行监国之事,冯保作为他的亲信,行事间难免添了些铁口直断的意味。 眼下贾雨村在中间左右摇摆,一忽儿说贾琏乃是姻亲,处理林家事务也算名正言顺;一忽儿又说林家宗族人丁不兴,如今当家的是个眼皮子浅的后辈,若是家产旁落,难免伤了黛玉这个亲女的心。 真真是叫人好生为难。 冯保被他念叨得没法子,心下明知是这贾雨村要拿自己做筏子,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斟酌着传了个口谕,好叫他放手去做。 “太子殿下当真圣明!朝廷有此贤德…..”贾雨村当年进士及第,也是名动八方的文坛好苗子,如今又是浸淫官场多年,说起奉承话来更是妙语连珠。 行了行了。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冯保强忍着摆摆手,只需要这人在中间站着,就能得个名利双收的好差事,既不委屈林家,也不影响他同贾家的交情,自己还能办好差事。 再周全不过的稳妥事,继续假模假式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此刻正是寅正时分,冯保自觉安排十分妥当,心想着低调行事,事情办成之前他可不想再露面了,要是叫那贾琏知道是自己出的馊主意,少不得又要去撺掇御史台抨击人。 贾家自来不喜主子,保不准觉得自家即将要出个娘娘,就能换将来青云直上呢?哼! 对此,冯保不置可否。 于是从善如流的跟在贾雨村身后不做置喙,每日里扮成小厮模样四下游玩,真真是天高皇帝远处,海阔凭鱼跃的自在。 要说贾雨村,只要有人给他撑腰,那真是捅破天的事儿也敢干。 这日冯保一边看回函,一边垂下了眼眸。 这位知府大人在林府衣不解带的留了七日,府衙的差事都押后了,就等着办林家这桩油水十足的大差。 一直到林府的水陆道场做到第十五日,才洋洋洒洒的写了呈报给他,遣词造句间颇为谨慎,且大义凛然。冯保摸着下巴,心说,朝廷文书也不过如此了,瞧着媚上的意味十足,不过是说了一句莫要偏颇,此人就当真没让贾府占到一丁点儿好处。 瞧瞧,林家的财产,除了几代主母的嫁妆都以贾府托管的名义放到林家那孤女的名下充做将来的嫁妆之外,剩下的便是三七分成,三分进了林家族库,七分入了国库! 惊得冯保连连咋舌,这一番盘剥下来,也有一成家财进了他知府大人手,当真是小瞧他了。 “如海兄生前是陛下近臣,也不止一次同我说起心中忧虑,如今侍中大人信任我,我便拿着殿下的名头托一回大,擅自处理了。还请侍中大人回京后,多多美言呐。”贾雨村捏着山羊胡子,眉眼间足见满意之态,显然认为这桩差事办得极完美。 同时又在宴席间同冯保说了几个细微打算,听得冯保连连惊叹,心说还得是官场老油条,这桩桩件件的安排,无论是礼法还是国规,当真是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全然不提自己也从中得到的泼天好处。 “林家苏州府的田庄铺子等产业,除族产外,便请旨由陛下派遣使者前来做主,转卖也好,经营也好,本官皆可行从旁协助事宜。” 瞧瞧,朝堂上那帮老狐狸说话也就圆滑到这个程度了。 “说起来,那黛玉也算同我有师徒之谊,扬州地界儿的产业我便做主替她打理着,也过了官面文书交由黛玉管理,将来她出嫁时,我这半个族叔并师父给她做添妆也并无不可。” 合情合理,冯保几乎要鼓起掌来。 “林家祖籍处的产业……说来话长,当日贾家派来的琏二曾说要一并发卖了置换到京城去,还是林家的族叔林晋林大人出面阻止了,这位林大人去岁乞骸骨回乡,如今正在府学任山长一职,是他站出来说如海兄早已做了安排,都要发卖了并入族学籍田。” 许是怕冯保心中有疑惑,还单将这林家族老搬出来解释一番。他们这等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永远都不缺临危受命的主事人。 说到这里,贾雨村轻轻笑起来,心思浮起一抹复杂的情绪,许是想起黛玉这几日强撑病体的柔弱模样,又道: “他们也应承将来我这徒儿出嫁,可由族中分拨八千两嫁妆银子,也出了官面文书交由我的,此事乃如海兄遗愿,还请侍中大人行个方便。” 此时有太子协助,如今又过了陛下的明路,来日协理的天使一过手,便知道贾雨村在中间做的手脚。 诚然,对于富有四海的陛下而言,底下人贪墨不打紧,官字两张口,大凡样子不过分,便没有急赤白脸的当下就拿出来处置的。 可留待将来,便是一团稀里糊涂的烂账。只要眼下名正言顺的捏个托辞,便是陛下亲问,也是寻不出他这位知府大人的错处的。 …… 眼见着贾雨村条理清晰的,一张一张的契书细数下来,宽大的条案上泾渭分明的置了两个硕大的紫檀木箱子,一箱子贴黄条,将由陛下派来的使者接手;一箱子则贴红纸,由林家那孤女带着上京城去。 滔天的家财如雪花般从冯保眼前过,一屋子五六个算师足算了三个时辰,这才算寥寥结束。而结果送到冯保面前时,只见一串一串的天文数字。 账单分门别类,哪些多少数将会去到哪里,冯保其实并不关心,总不会到自己怀里。 只是见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心中粗略一算,才知道贾琏这一趟跑下来,竟是只得了数十万两的现银,以及那贾家女当初的嫁妆,再并上黛玉名下的几处庄子,旁的便再没有了。 虽然也是巨额,可比起入国库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眼下只怕心中正气得狠。 又想着如今那孤女乍逢丧父之痛,年纪小小,少不得要由外祖家继续教养着,本朝女子继承权有限,即便是独女,也没法子全数继承家产。此去京城,便多为她说几句好话,想来主子是个君子,多照拂她些也算不得什么。 不管怎样,如今多了人刻意操纵,是以贾家的算盘,初步估计是落了空。而自己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 冯保微微一笑,封了公文,便一如轻飘飘来时那般,背了个贾雨村赠的小包袱,远远跟在林黛玉一行人身后,踏上了回京的路。 46 雪燕扫货扬州 “姑娘。” 雪燕侧坐在马车角落处,神色间布满担忧道。随后又小心翼翼将林黛玉拭泪的面庞拢在披风里,生怕冷风扑了她。 又道:“姑娘累了吧,不若枕在我怀中歇一歇,咱们到京城还得六七日,你这般身子哪吃得住?” 话音未落,贾琏骑着马从马车旁路过,气势不似来时那般温和,连黛玉叫一声琏二哥哥,他也只是硬生生的嗯了一声,更遑论说停下来修整片刻再出发。 雪燕盘坐在黛玉身旁,半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真是个大爷了!还想要我林家全付身家不成?!” 此话一出,黛玉又低头擦泪,哽咽着苦笑道:“休要再说此言。” 只叫雪燕别再说了,却没说雪燕说错了。 眼见黛玉面上些许疲惫之色,雪燕心中更是生疼,于是也不在多言,只将那人参养荣丸在水盏中化开了,服侍黛玉用了才将其拢在腿上,叫她堪堪睡上一会儿。 “药丸子这两日便不吃了,来时只带了十几丸,明儿该没有了罢?”黛玉吃完,强忍着心中悲痛,轻嗅着鼻尖温热的药气,轻言细语道。 雪燕自幼服侍黛玉,自知她心性敏感,又是打娘胎来的体弱,多病之人更易添多思多虑。 于是忙低声道:“姑娘不必心忧,这几日在扬州我便谴人去配了丸子了,光是那二百年的老参咱们如今可是有好几斤!琐碎之事自有我替姑娘打算了,您只管好生调养着,身子康健了,老爷太太在天上瞧着,才高兴呢。” 其实各样补药都有好几十斤。 来时云珠那小丫头精怪,只说姑娘的身子怕受不住北边的寒气。而北边天寒,连带着北地的药性也要寒上几分,不如回扬州时一气儿配好了药材带过去,也省的差了药性,左了药效,伤了身子。 后头又旁敲侧击的说了些怪话,当时自己没当回事。 如今想来,竟是连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丫头都看得比自己清楚,而姑娘和自己还一心一意的觉得琏二爷是来帮林家的。 越想越觉鼻头酸苦,她家姑娘的命运怎如此多舛!又怕黛玉看见更添伤感,于是忙侧头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着。 黛玉果然没看见雪燕的伤怀,只闭着眼睛随口打趣道:“又胡说了,那二百年的老参,一斤得一二千两银钱,好几斤岂非上万了?你从何处得来的银子?” 说起这个,雪燕心头总算不那么阴霾,那日知府大人找上她时,她还只当是老爷的旧友要来慰问小姐,谁知道竟说了那么大个惊天秘闻。 姑娘的外祖家,竟存了这样的恶毒心思? 一开始她是不信的,但又不敢驳了知府大人的好意,更加不敢去质问琏二爷。只心头揣了好多事情,辗转反侧了两三宿。 那些夜晚,云珠的话同知府大人的话在她脑子里来回转,再每日里见到琏二爷姹紫嫣红的穿着,进进出出的见这个见那个,更是心头气闷。 姑娘如今父母皆去,他这个做表哥的不说关怀,便是每日里慰问都欠奉,连她出去为姑娘置办药材,只怕这琏二爷都不知道呢! 雪燕在心头咬牙切齿,却还要满脸堆笑的哄黛玉:“咱们老爷可是林氏嫡支,五代列侯,又是陛下钦点的巡盐御史,太太更是出身显赫,富贵滔天,家中不敢说金山银海,却也没道理叫姑娘吃不起养身的丸子!” 瞧着黛玉越发消瘦的身子,心疼不已:“姑娘且放宽心,知府大人是咱们老爷的至交,处处都为小姐打算过了,本朝虽无女子继承的先例,却也没有苛待独女的先例……” 雪燕细声细气的,将那些铺子,银钱,田地之类的打算细细说给黛玉听。 无人在意,只贾琏在马车侧前方听得满心苦水。 真是叫人没处说理去,原本亲家公的家财泰半能跟着林黛玉入贾府,也算解了府中眼前的燃眉之急。等到将来黛玉出嫁,厚厚的给她陪上一份嫁妆,再有荣国府撑腰,难道还怕夫家敢苛待了她不成? 现在可好,眼睁睁的看着林家的财产一分为三,朝廷占了大头,那诡诈的林家占了小头。 再观自己,竟只得了三十万两的现银,更是小头中的小头了! 更何况姑姑的嫁妆并不厚实,像他们这等人家,发嫁女儿是有定例的。 即便敏姑姑当年再得宠,说破天去,公中定例顶天也就一万两。老太太私底下爱女心切,约莫又巴巴的补贴了足五万两。 可这加起来也不过六万余,再加上这些年的花用,虽有田产铺子持续进账,可到时候能否出来六万银子却不一定。 至于那林氏族长,更是贪得无厌! 骑在马上,贾琏恨恨唾了一口,那林晋咬死了说那数千倾良田并十七八个铺子是籍产,不可能叫外人得了去,更何况将来黛玉出嫁,少不得还得陪个万八千两的,才好叫林姑父瞑目。 呸! 人死如灯灭,瞑哪门子的目?凤姐儿时常将这话挂在嘴边,贾琏也深信不疑。 再不能听雪燕数家财了,真是叫人郁闷,贾琏愤恨的一夹马腹,噔噔噔的就一气儿跑出去数十米。 耳不闻,心不烦。 “听闻是太子殿下的口谕,有天使来协助打理老爷的身后事,更是足派了十万两现银给我抓药呢,扬州城中的好药铺子都叫我搜刮干净了!”雪燕听着马蹄声远去,心中小小得意着,语气也不自觉轻快了几分。 听着这些,黛玉失笑,连拍了雪燕一掌:“眼下瞧着竟就我一个聋子瞎子了?你一个人就办成了这么多事,倒叫我好生刮目相看!” 缓缓气息又道:“你别说,要不是宝玉那小丫头说药性,我都没觉得老太太配给我的丸子,吃着的确是不如从前醇厚。赶明儿回去,你替我去谢她一谢,这般心细伶俐的丫头,是个好的。” 估计是雪燕绘声绘色的讲起买药的事情,勾得黛玉一时脱了那哀伤的念头,身上也轻快不少,一气儿说了好几句话,也不见往日那般气喘吁吁的样子。 心知这是药效开始发散了,她忙从箱笼处扯出一条大氅铺在黛玉身侧,也好要她安心睡上一会儿。 “这有什么急的,等到了京城,姑娘身子好些了,云珠那丫头若是知道姑娘您要谢她,不知道多高兴!不过眼下,姑娘还是睡会儿吧。” 想起云珠那财迷的样子,雪燕也弯了弯嘴角,不管她安的是什么心,只要是为着她家姑娘打算的,都是好人。 (本章完) 47 黛玉再回贾府 一路行船走马,陆路换水,水路又换陆,昼夜不停之下,五日就入了京城。 披星戴月的高压环境,让本就体虚的黛玉下船时压根儿没能露面,只叫了雪燕上前去帮着安排。 雪燕冷眼瞧着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下人,心下不悦。 她心中疑虑,我们家姑娘眼下身上正有重孝,哪里能这般大红大绿的热闹?就算是住到外祖家去,不好重孝示人,那也得略守个七七以表孝心吧? 站在马车前,见琏二爷兴致勃勃的登上了前来迎接的马车,又有下人忙碌的搬运行李,雪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雪燕!” “雪燕姑娘!” “林妹妹!” 顾及着林黛玉眼下的乌青,雪燕正想着如何开口要一辆不那么艳彩的马车,就听众人呼唤的声音远远传来。 男男女女夹在一处,引得吴兴家的和来旺家的寻声望去,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因此处离驿站不远,宽阔的街面上,不似城中那般人来人往。 众人眼见云珠赶着一辆青蓬马车,不大高阔的身子努力控制着马匹,贾宝玉坐在她身后探着身子,一面大喊都让开,一面大喊林妹妹。 云珠和紫鹃面上显然也十分激动。 吴贵家的下意识想拦,却见那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心中又气又急,不由得满头大汗的指挥驾车的小厮上前去接引。 一见冲上来要拉马车的小厮,云珠坐在车沿上吓了好大一跳,只得寻着机会慢慢把车子停在人群边缘,谁知贾宝玉又‘腾’的一下跳了下去,看得众人又是惊得叫起来。 贾宝玉心中憋闷,黛玉回扬州这些日子,他每日里饭也不想进,觉也睡不香。形容萧索之下只日日琢磨着最近发生的事,待到这一琢磨,心下才惊觉,林妹妹心中定是难受的,都怪自己没有早些发现。 “林妹妹!姑父仙去,请妹妹节哀。你虽入了咱们府上,可也不能真叫你为难。若是为着我家的面子,叫你强颜欢笑那才是大错特错。今儿我知你难受,于是雇了素净的马车来接你,府上也叫袭人紫鹃她们备上了厅堂,只等你回去安顿好了便能祭林姑父了!” 如此不同于往日的素色穿搭,显然是真将黛玉的处境考虑了个十成十。眼下正立在黛玉的马车跟前,不顾吴兴家的面色愈发沉沉,高声喊到。 他周身素净,连平日最喜爱的嵌宝紫金冠今日都不曾戴出来,只一袭月白色的立领箭袖,脚蹬皂色朝靴,浑身上下也就胸前的金璃璎珞最闪耀。 来旺家的见状,顿时明了。 心想这吴兴家的是王夫人身边得用的陪房,今日这出便是她安排的车子,莫不是忘了同行的林家姑娘正是热孝在身? 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只是到底一府的人,同气连枝,眼见周围有人陆续驻足,只好忙站出来打圆场:“不知林姑娘行李几何?太太如今前脚忙完东府的丧仪,后脚又主持着修建咱们家娘娘的省亲别墅,头一遭分派给我的活计竟是叫我做出了纰漏,该罚!该罚!” “幸而宝二爷周全,便请林姑娘看在老太太和娘娘的面子上,委屈着些,先随宝二爷回府,旁的事我们来办,可好?” 贾琏歇在马车里听着这场闹剧,破天荒的生出了一丝怜悯的意味,竟是没多备一辆车马?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自己的差事办得不好,回去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埋怨呢。 再说了,生老病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守这些虚礼给谁看? 于是一拍车缘,就同云珠驾着的马车旁错身而去,一副不愿再多言的样子。 还没等气鼓鼓的雪燕要说什么,贾宝玉倒是率先生了火气:“你们这些不知眉眼高低的下流东西!难道连老太太的吩咐也要当耳旁风吗?” “琏二哥,我今日便是得了老太太的允,专程来接林妹妹的,您是她嫡亲的表兄,难道也要她来吃咱们家娘娘的排头不成?” “再说了,林姑父过身,宫中必然也知道消息了,她今儿抵京,难保就没有锦衣卫在周边看着,你就任由她背个不孝的名声?若真是那样,咱们家也是要受牵连的!” 贾宝玉是贾家的魔王,自幼是在老太太眼前长大的,年纪虽小,性子却并不温和可爱。像如今这一番义正言辞倒是十分少见,只见他噼里啪啦的一口气说完,闹哄哄的现场竟有一瞬间的鸦雀无声。 “你又浑说什么!”贾琏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 来旺家的目瞪口呆,只贾琏和吴兴家的脸色几乎挂不住,贾琏咆哮完宝玉,又对着来旺家的咬牙切齿怒吼道:“你怎么办差的!就会给爷惹祸!” 吴兴家的是长辈身边的人,他并不敢肆意咆哮,又觉拉不下脸面,只好将一腔怒火冲着来旺家的去。 来旺早就又恨又气得涨红了脸,她家虽是陪房,却主要是打理外院事务的,不常在奶奶身前伺候,是以还没进化出平儿那等四平八稳的心性。 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分辩的时候,只得强撑着先同贾琏认错:“爷息怒,都是奴才安排不妥。” 见着现场僵持,来旺家的眼珠儿一转,忙递出一个主意,软着声音略过吴兴家的,挂了一副笑脸冲着贾宝玉同雪燕道:“林姑娘是宝二爷的嫡亲表妹,也是琏二爷的嫡亲表妹不是?” “咱们二奶奶在家中并无姊妹,私下也同我们说,那是真真将林姑娘看做嫡亲妹子的,段没有怠慢之理的。” “更何况为父守丧的孝心感天动地,又岂有不全之理?是以家中早以准备了净室,就等姑娘回来呢!” 眼见着车帘子后面人影浮动,却半天不言,来旺家的打了个磕巴。 从前这林姑娘不是个计较人,在府中也不甚同她们打交道,只在老太太院中关起门来过日子,如今事到临头,竟不知这性子是不是好相处的。 贾琏被堵的没法子,只得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有五六分的不耐烦:“林表妹聪慧孝顺,宝玉也是个周全的,眼下眼见着起风了,你且为着身子着想,不如先随宝玉回府去,我们留下来处理这些闹哄哄的事情如何?” “听琏二哥哥的安排,家父如今已在苏州停灵,落地为安,断没有再叫府上操劳的,你们自去忙,不必看顾我了。”黛玉坐在帘子后面,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眼眶一酸,泪水就那么掉了下来。 又听贾琏问话,只好隔着车帘子说了这话,便好半晌没再发出声气。 (本章完) 48 财货不入荣国府 东宫侧殿 书案前年轻巍峨的男子正是当日那青袍蟒靴的青年,手上翻看着冯保送上来的呈文,顿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一叠文书随手掷进了香炉之中。 青烟缭绕下,眉目间神色叫人看不真切,只听他淡淡道:“不过是给人家姑娘做了一年西席,他倒是有脸以恩师自居。” 冯保立在一旁,身上不见仆仆风尘,新换的绿色长袍整洁大方,满面恭敬,眼见上首人物不欲多言,便随口提了几句黛玉身世,转而论起宫中变动来。 “陛下许是有意加快动作,如今连表面功夫也不肯再做了,只不知道那贾家当家的心中作何感想。” 太子看着窗外树梢上跳上跳下的忙碌小雀儿,出神半晌,回头若有所思的道:“贾贤德,假贤德也。” 冯保嗤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可见上首神色淡漠,只好忙又低头咽了下去,不再多言。 “既然你也说她十分可怜,那,便如你所言,咱们多照看着些。”说罢挥挥手叫冯保出去,又对着殿前吩咐: “宫中既有了贾贤德,自是不怕再多个真贤德。祝全,收拾收拾,咱们进宫请安。” 那叫祝全的大监应声而动。 …… 许是早有下人回去报信,黛玉主仆二人上了云珠的车,又换了个车夫上来,一行人才摇摇晃晃的往贾府归去。 路上,黛玉同宝玉二人相顾无言,还是雪燕耐不住,先行道:“姑娘此去还是住在碧纱橱么?只怕空间狭小些,放不下这许多行李了。我想着,老爷先头留给姑娘的产业里,京中也有两处别院,不若将寻常用不上的东西安置到别院中去,待到用时我再去取,如何?” 贾宝玉压根儿不知道贾琏此去扬州做何,只一听黛玉的行李要放去别处,生怕往后没合心意的妹妹了,便急言道:“府上难道还缺了放东西的库房不成?哪里有主子在一处,行李在另一处的?岂非不方便取用了?” “二爷您忘啦?咱们府上如今正建大姑娘的省亲别院,会芳院那一大片屋舍都拆掉了。”云珠笑吟吟道,言下之意是哪里来那么多库房? 更何况她也有自己的想法,虽然不知道黛玉本人是怎么想的,但雪燕是黛玉的贴身丫头,又是林家带过来的,说话做事必然是心有成算,她虽不知道细枝末节,却也晓得黛玉病逝荣国府的结局。 若是人家有心为长远计,旁人岂有阻拦之理? 听了这话,贾宝玉才回过味儿来,悻悻道:“倒是我粗心了。 随后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捉住黛玉的手,喜笑颜开道:“等将来园子建好了,地方便开阔了,届时再搬回来便是。” 雪燕状似无意的目光扫过二人交叠的手,又见黛玉点点头,便知道她也是同意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叫停了车夫,又嘱咐了云珠看顾着二人,又喊人回去知会紫鹃,安排妥当后才说自己去去就回。 原本林家在京中的宅子有好些处,只是如今大多落了他人手,而如今在姑娘名下的不过堪堪两处。城中一套四进的小宅子,城外有个风景宜人面水背山的庄子。 仅此而已。 清点着拉行李的马车,将大部分暂时用不上的财货送去了那小宅子,小部分眼前就要的则随着马车往贾府去。 云珠说得有道理。 姑娘如今年岁小,须得有体面的长辈亲自教导着,才不堕名声,是以没有开府独居的道理。 可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她家姑娘又没有亲眷在侧,这些财货断不能同别人家的混在一处,否则将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分说得清? “小姐不来吗?”看守这处宅院的是吴婆子一家,见雪燕数着清单册子,众人皆忙着登记入库,只老眼昏花的吴婆子在门口站了许久,不见再有来人,才颠颠儿的上前追问雪燕。 雪燕笑答:“老太太思念小姐,自是要接去国公府住几年的,您若是想她了,一忽儿便随我一起前去拜见可好?” “是该拜见的,只今日兵荒马乱的,栓子又去城外巡庄子去了,我这般去恐不成样子,总要理清完了事务,才好去同姑娘回话。”吴婆子眯着眼睛,同雪燕热切寒暄道。 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老爷太太了,要不是年前去荣国府拜见了姑娘,恐怕是连老爷太太的长相都快记不起来。 如今一听黛玉要久居京城,既心痛她幼年失怙,又巴望着能在主子面前挣份脸面。 于是连声叫下头的手脚轻些,莫要碰坏了姑娘的东西,笑呵呵的样子,要不是眼睛花了头发白了,谁能看出这般精明强干的老太太如今已是古稀之年? 一番忙碌,末了又道:“你是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要将姑娘照看好了才是头等本份,这些粗活儿叫小子们干,你且去喝口茶水。” “不渴呢,吴奶奶放心,我定生出八百个心眼儿,长好三头六臂,定将姑娘护得和铁桶一般!”雪燕笑呵呵的回,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心。 许多事她从前看不透彻,如今却是明白了。 为何老太太一定要接姑娘回府,为何老爷的丧仪一定要琏二爷去主持。如今再一看家财分配,若不是知府大人站出来,只怕林家财产几何她的姑娘都不得而知,更遑论同朝廷卖好,在陛下面前挂号。 至于将来如何,老话说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别看眼下宝二爷对姑娘十分上心,可宝二爷对哪个姑娘不上心?万一热闹两年便移了性子,到时候年岁到了,再几千两嫁妆银子打发了姑娘。 好端端的千金小姐,若因为身家不丰叫人看轻了去,又叫姑娘去哪儿说理去呢? “今儿我们事情急,你这拜帖我便做主收了,等姑娘身子歇好了,再叫你们过府叙话。往后大家都在京城住着,没得要常来常往的,吴奶奶且安心就是。”吴婆子一家是林家的老人了,如今一儿一女俱在京城守宅院,又是签的死契,雪燕只略做敲打,便可放心将这些事务交给她家。 “这单子誊了两份,这份我拿回去给姑娘,这份你们保存好了,如今老爷太太去了,旁的事自有老太君可以作主,这些死物却是要咱们精心的。” 吴老太连声应是。 这日驿站处,三船五车的嫁妆箱子,吴兴同来旺两家指挥了大半日,夜深人静时才将最后一个箱笼搬进贾府,正错过了赖大家的将玻璃五花大绑送出府去这等泼天的热闹。 (本章完) 49 钗黛皆自正门入 “要走正门吗?”荣府大门口,黛玉见着大开的正门问贾宝玉。 正门并不常开,除红白喜丧外,只有贵客或天家驾临时,以示尊敬才开大门。上次开正门,还是薛姨妈母子三人上门,是以眼下,可以确定这大门并非是为她们这些小辈而开。 没等贾宝玉回答,就见侧门边的小门里出来个藕荷色袄子,着青缎掐牙背心,下穿湖绿裙子的的高挑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得了雪燕的信儿,等在门内的紫鹃。 念及黛玉此番出行的目的,紫鹃弹了弹新换的衣裳,牵起嘴角,上前微微笑道:“姑娘回来了,老太太可是一早儿念着。” “许是有客来访,咱们快些去瞧瞧是谁。”贾宝玉说着,并不理会紫鹃,扯着黛玉就要往正门去。 他素来是没规矩的,林黛玉不动声色的觑了眼紫鹃焦急的脸色,淡笑着拽了拽身上的鹤氅,轻声答道:“也好。” 二人抬脚便跨进了正门的门槛,并不理会两边的门房,就见里头早早等着的青布小车,二人依次上轿,不多时,两个丫头便被甩在了身后。 云珠跟在紫鹃身侧,从角门进了,还没等快步去追轿子,就听紫鹃拉扯她的袖子努努嘴道:“姑娘素日里是最重规矩的,怎么今儿也跟着二爷胡闹?这正门哪里是内门子的姑娘家走的?你们在路上可是发生什么了?” 顺着紫鹃的目光,扫过前方两个青布小轿,心想反正今儿人多,大庭广众之下闹了个便是想盖也盖不过去的笑话。 于是脚步不停,嘴上也不停,将自己如何被贾宝玉点了壮丁去赶车,又如何从马房要了素色的马车,再到驿站的见闻一一说给紫鹃听了。 “你何时做起马夫的行当了?算了这不重要,这……吴兴家的是做事做老了的人,怎会出这样的岔子?”连她都知道提前换去了艳色的衣裳才来接人,吴兴家的委实没道理会出这样的差错。 随后又想,只怕姑娘眼下正伤怀,于是咬了咬牙拉着云珠,端起四平八稳大丫鬟的款儿一路跟了进去。 云珠只说赶车是先前在家时就会的,只今日马车出岔子的问题,她摊摊手,表示这就要去问吴兴家的了。 贾母院的正房中,贾琏正回完话面沉沉的坐在下首,手边的茶碗空了,却因为适才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暂时还没人敢上来添水。 两鬓霜白的老太太手臂青筋乍起,死死捏着那副凤头拐,眼含怒意;素日里菩萨面的王夫人也是一言不发的谨慎样。 唯有邢夫人来得晚些,不明白大家都怎么了,只看向贾政正前方跪倒的玻璃,满脸笑吟吟的开口问了句:“这是怎么了?玻璃可是伺候老太太不得法?我那儿……” 她原想说我那儿有几个调教好的丫头可送过来差遣,老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就见那红亮亮的风头拐蓦地一敲。 ‘当’的一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一众姑娘媳妇更是屏息不敢言,邢夫人当即愣住了,要不是自持身份,只怕泪珠儿当场就要开洒。 她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又是继室,面对贾家众人时始终喘不来大气;至今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妯娌间更是腰板也不直。 正当老太太要叱责,就听屋外脚步作响,王熙凤面上带笑又略含几分悲戚:“叫老太太好等,我这就来交差了。林丫头回来了,天可怜见的,又是思念亡父亡母,又是千里舟车劳顿,老太太快心疼心疼罢!” 宝玉要回绛芸轩换身衣裳,只余黛玉独自进屋,一进门便见周遭的目光聚在她身上。紫鹃心说,亏得适才宝二爷离开了,否则叫这么多人见了两人手拉手的,过后难免风言风语。 眼见身前琥珀放过来一个蒲团,黛玉抬头,问过众人好后,目光扫过众人,便朝着老太太的方向恭敬跪拜:“外祖母,我回来了。” 原本就瘦弱的身子,随着这一句我回来了,颤巍巍的模样如风中飘摇的花,叫人一瞬间便生出无限怜爱,薛姨妈站在宝钗身后,红着眼圈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上前扶起来的手。 而原本怒气冲冲的老太太,一见外孙女儿这般,顿时就将心揪到了一处,早就将刚才那些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张与亲女七八成相似的脸庞,勾起了她的无限哀思与泪水。 王氏两个媳妇一左一右的托着老太太,生怕她摔倒,而老太太作势起身去拥黛玉时,黛玉也倦鸟投林般扑进了老太太怀中。 众人见状也俱是起身,有去扶黛玉的,有去扶老太太的,有递丝帕的,有拭泪的……宽阔的厅堂中只听老太太哀哀戚戚的喊:“我的玉儿,我可怜的玉儿!” 好一会儿,才拉着黛玉在身旁坐下,一边掉眼泪一遍仔细端详她的脸:“怎生去一趟就瘦成了这个样子?你那爹娘是个不负责的,你……” 云珠站在门外,透过窗棂见众人面上抱哭成一团,可细看过去时,却见各自脸上皆有其余神色。 只薛姨妈顺着话头道:“适才来旺家的来禀报,说林丫头一路上颠簸,还不曾用饭。眼下时辰当不当正不正的,摆宴怕是也得一会子,老太太怜惜,便叫这丫头去我那儿吃碗素面,晚间才好歇息呢。” 薛宝钗有心阻拦她娘亲现眼,可见林黛玉满面疲惫之色,也只得按下心头不妥,甚至连平日里的谨言慎行都丢了。 身长玉立丰肌玉骨的宝钗站在厅中,虽是上门的客人,却也不卑不亢道:“正想禀报老太太,林丫头如今守着孝,荤膻都不该碰的,要是叫她晚间同咱们一道儿入席,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只怕您见了要怜惜不已。” 若是依着往常的例,黛玉叫这么多人围着,没得要图省事违了心意,再说上一句,我并不饿,待会儿同长辈们一同入席再用饭也使得。 许是听了雪燕一路的念叨,又想起琏二表哥的态度,破天荒的点了点头,道:“父亲二七刚过,我正守着孝,不如眼下就先告辞了,晚上再来伺候老太太。” 一番话语气虽软和,可个中内容却是强硬,引得宝钗都侧目探究的看了她一眼。 屋中气氛顿时一窒。 只见王夫人气定神闲的看向贾母:“琏哥儿适才还说,林丫头此去扬州已十分有大姑娘的风范了,老太太您瞧,果真是十分有主见了。” 一个马上面临寄人篱下的孤女,乍叫当家的太太说了一句有主见,这句大姑娘也并非是说她如元春一般稳重,而是侧贬林黛玉如今翅膀硬了。 见此场景,云珠总算理解,黛玉因何能写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这样的沉痛。 (本章完) 50 照看?封个郡主罢 贾元春晋封贤德妃,赐居凤藻宫。 打她进宫伊始,便在这凤藻宫中伺候。今儿头一遭,以主人的身份细看这些雕梁画栋,宫门深锁,消息中断,也不知家中是何光景。 从前还偶能听见家中近况,如今晋封了,却如同软禁在这宫苑中似的,别说家中信息,便是那位陛下,也比之前更难见到。 她在宫苑中走着,那方天蓝色的手绢叫她扯得脱了型,宫中的房子看来看去,再精致的技巧,看多了也腻味,她偏着头吩咐抱琴:“乏了,睡会子去。” 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吃便是睡,叫人心烦。 只是今日,没等元春躺下,小安子自外而入,带来了个叫人不大高兴的消息:“太子爷今日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宣您一道儿。” 小安子是分配到凤藻宫的首领太监,许是对元春忠诚,又许是对元春身后的国公府敬仰,抑或是叫贾家的金钱攻势冲昏了头脑,只见他以极其虔诚的姿态在廊下趴着,额头轻轻碰在地上。 除抱琴外,这小安子便是元春第二亲近的下人,两人间早已脱离主仆的礼节,元春这时见他如此恳切,大为诧异。 那稍显滑稽的大礼也叫元春失笑,便用惯常的语气道:“还有什么话,起来说便是。” 许是真想起来什么,小安子又叩了头起来,额头上还有未散尽的浮汗,他伸手一抹,躬身凑过去与元春耳语。 “听闻太子为贾府而来,但皇后娘娘素来与您不睦,眼下宣见,恐是居心叵测,您要做好打算。” 皇后娘娘身份游离于京城四大家之外,其父又有与先皇征战的功勋,连带着看不惯贾家这样的荫封之家,加之又十分为皇帝所敬重,是以素来也瞧不上元春。 奈何当今陛下身子羸弱,宫中已有六七年不见孕息。许是因为中宫也无子,后妃间还算相处融洽:“你说如何打算?如今这情形,她也不敢如何。” “倒不是说眼前,是说陛下……”小安子比了个翻白眼的动作,示意皇帝殡天,又道:“太子爷今年刚及弱冠,又不是中宫亲子,以后,难说着呐!” 这话十分大胆且直率,叫素日里坦率的元春也不免心惊,只唬弄着点点头,便进了内室叫抱琴更衣。 抱琴将一条浅青色的披帛换到元春臂弯上,又细细研了脂粉,盖住她略显苍白的面颊,换上一副织金嵌宝的八宝吉祥耳坠,又缀上一副合乎身份的头面,才轻轻说道:“娘娘,那小安子说话没个遮拦,您断不能再纵容他了!” “不过是深宫寂寥,听些外头的事儿排解罢了。”元春又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露出点儿什么来,等我回来便是。” 甫一进长春宫,就见皇后同太子一副天伦母子的欢乐样,元春神色紧了紧,从善如流的行了礼,得了允才堪堪落座在太子下首的太师椅上。 小安子站在她身侧后,元春顺势端起茶盏,垂眸用余光打量了周遭。 皇后是沉得住气的,从前的上下级关系蓦然变成‘姐妹’,皇后便从严苛的主人,转变为体恤后宫的知心姐姐。 先是问了元春起居作息,这些明明都在宫史上有详细记录,却要事无巨细的再详实一遍,好似在宣告着自己的主权。 元春无法,只得一一作答,打着虚晃,言语进退间想从皇后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出今日叫自己来的缘由。 皇后道:“原是有一桩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不然也不好这个时辰叫你走一趟。” 来了! 元春强打精神,竖起耳朵。 皇后又道:“前几日太子在御书房随侍,谈起巡盐御史林家的近况,才知道这林家女与你还颇有些渊源。” 元春心里数着拍子,并不接话。 太子眯着眼睛打量宫舍,一副并不想加入会话的样子。 片刻停顿后,皇后才明确道:“按理前朝的事儿与咱们后宫不相干,不过是见着是你家里的事情,不好叫你一味地蒙在鼓里,总要让你知晓才是。” 稍作思量,元春就已看出,这是要拿她贾家为敏姑姑的女儿做个脸。 太子入宫问候皇后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要亲自来看一看自己的表现,好再做更深远的打算。也许,还会通过自己的反应,想出新的办法来制裁专横跋扈的贾府。 想到这里,她立刻知道了自己对此事的态度,落到太子眼中会对贾府有什么结果:她同意或不同意,贾家的脸面必然要做那林家女的铺路石。 但同朝为官的父亲与叔伯,乃至贾家的勋戚耆旧,如今皆有仰仗自己的意思,她若是拂逆了这事儿,便等同于将贾家置在火上,腹背受敌。 于是元春道:“陛下圣明裁断,臣妾自当遵从。皇后娘娘今日既慷慨给臣妾这个脸面,不若让臣妾厚脸皮再讨一回。” “瞧,我就说你贾母妃也想听这事儿的。”皇后状似无意的打趣着,给太子递了个眼色。又对着元春道:“都是自家姐妹,说什么求不求的,没得生分了。若是本宫能做的,你但说无妨。” 元春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三四月里的天气,她竟手脚都有些发冷。陛下不喜贾家,她是知道的,但又何至于非要自己一个出嫁女同娘家划一道沟壑出来呢? 可骑虎难下,元春面甜心苦道:“皇后娘娘仁德,臣妾便放肆一回了。” “那林家女按理也是臣妾的嫡亲表妹,如今乍闻她双亲西去,臣妾也是心痛难当。陛下天恩浩荡,太子殿下仁德,请容许臣妾为那可怜的丫头讨个封。” “倒叫贾母妃占个先了。”太子呷了一口茶水,“父皇亲封那林家女做文清郡主,贾母妃既心有成算,此事便由贾母妃去给那林家女这个体面罢。” 说着扬声一喊:“祝全!” “奴才在。”祝全闻声而至,双手托着一柄明黄的圣旨上前,定定的站在元春身旁。 亲女儿拿自家的面子去酬‘外人’,不知道贾家众人知道了,心中该作何感想呢?太子一摇折扇,心中满意,便兀自风流的出了宫去。 而元春望着架子上那明黄的圣旨,她周身渐寒,仿佛一尾被抛进暗河里的鱼,恍惚间早已寻不到来处,将来更不知在何方。 “小安子,取本宫的旨意,去吧,天就要黑了。”元春嘶哑道,不等小安子答应,转身便进了内室。 天,就要黑了呀。 (本章完) 51 尴尬得抠手 晚归的雪雁洗了满身满头的疲乏气息,才拿着明细单子进了碧纱橱,倒是成最晚知道黛玉得诰封的贴身丫头了。 “给姑娘贺喜!”欢欢喜喜的样子,比自己做成了大事更激动,脚步也轻快难掩欢愉。 林黛玉上下打量她片刻,不由笑道:“难为你机灵,倒是我这个姑娘眼见着没什么大用了,圣旨到了跟前儿才晓得你办成了这么大的事,得赏。 末了又道:“旁的还好,只咱们回程匆忙,竟是没得出空去拜见老师。” 说罢,面上又添了分哀戚。 她打娘胎里来的体弱,虽是听从父亲的吩咐,拜了那贾化贾大人做西席,可自己一月里有大半月是足不出户的,连课都没上过几回,更遑论培养多少师徒之谊。 两家的交情还是上回护送自己进京,那时自己年纪尚小,也不知是否有失礼之处。但不管怎样,此番人家能出手帮助林家,已叫人十分惊诧,将来若是再遇上,少不得要好好酬谢一番的。 不过更叫人惊诧的,是琏二哥哥的态度,叫人捉摸不透。 雪雁满面笑容,不卑不亢的接过了紫鹃手中的燕窝,毫不在意紫鹃打趣的神色,笑答黛玉的话:“先谢姑娘的赏!不过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至于贾大人处,临行前已派仪人送过谢礼,待到将来姑娘再当面谢过便使得了。” 主仆二人眼神俱是亮晶晶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互信与默契,让紫鹃看了不自觉吃味起来。 只是这房中她年岁稍长,又是老太太派过来的,哪里有雪雁自幼同姑娘长大的情份来得深?更何况往后日子还长着,少不得自己这个大的要多担待些事情,哪里就有吃味的了? 紫鹃摇摇头,默默压下心中的酸涩,顺势扶着黛玉到桌前用膳,笑道:“雪雁不知道,姑娘今儿也做成了件大事呢。” 说罢,叽叽咕咕的就将宝玉今日携着黛玉从正门入府,后又得了诰封的事儿细细说给紫鹃和春纤听。 林黛玉一面从从容容的坐下,一面净了手拿起细勺,不动声色的听紫鹃说起闲话,好一会儿,等她闲下来,才含笑问点头道:“走正门那会儿我也迷迷糊糊的,当时就想着给父亲挣个面子,如今想来也自知失礼得紧。” 雪雁托着腮,无聊的在一旁翻看着今日的财货明细,好奇地问:“不是都得了诰封了么?姑娘也算贵客了,走正门也正该吧?更何况这趟是因为老爷……” 轻轻一巴掌落在雪雁身后,一见黛玉泫然欲泣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提得多了几句。 见雪雁呆呆的样子,紫鹃忙岔开话道:“老太太是最疼爱姑娘和宝二爷的,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计较?更何况如今姑娘也是郡主之身,吃朝廷供养,也断没有哪个太太小姐敢闲话的,不打紧。” 黛玉听得连连点头,却依旧绕不过心里那个失礼的坎,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尴尬得抠手。 索性眼下还有个托辞可以闭门不出,于是干脆每日不是在梨香院的侧厢房里供奉,就是在碧纱橱中歇息,除日常请安之外,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见外客了。 贾宝玉吃了几回雪燕的闭门羹,也就一门心思的在外头和秦钟他们玩耍起来。 倒是便宜了云珠一众小丫头,日日里无事干。 云珠还有个每日照常在茶水间烧水的活计,闲时或是打络子,或是和晴雯讨教绣技,吃得饱睡得香,连门牙都已冒出来半截。 旁的人更是没了常样,有四处借调的,有隔三差五出府探亲的,还有每日里扑蝶引蜂乐不思蜀的。 如今的绛芸轩摸鱼十分自在,自两月前玻璃让老太太打发给王夫人后,说是要抬姨娘还是怎的,反正王夫人也再没进过宝玉的院子。 虽偶尔提了袭人前去问话,也只是询问日常起居,不甚关心其它。而这厢袭人嘴紧得和蚌壳一样,除了偶尔带回来一些玻璃的近况做八卦聊了去,真真是一点儿风浪也生不起来。 日子美极了。 在云珠看来,玻璃挺好一个姑娘,做事又周全又细心,同老太太跟前旁的丫鬟比起来,只一点不一样,爱俏。 大家都是青缎色的丫鬟装,而玻璃总会别出心裁的搭一朵精致的绒花,或是一条清丽的裙子,每每叫人看了,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只是大家眼睛亮过就过了,再无下文的。唯独府中隔三差五去老太太跟前请安的贾政看进了眼里,还留在了心里。 这天云珠正打着一个带吉祥花样的络子,就见晴雯兴冲冲地回到茶水房,一进门就温和的打了个招呼:“今日怎不见绮大姐姐?”一副娇憨直率的样子。 真好看呐,云珠心想着。 美色当前,云珠不由得放下络子,活泼地说:“秦钟少爷受了风寒,绮大姐姐备礼品去了,说是二爷要去东府看他呢。” “蓉大奶奶都去了,他如今算哪门子少爷……”晴雯撇撇嘴,片刻后又不由笑道:“知道玻璃吧?” 云珠点点头,不就是之前被贾政孟浪过了,又被老太太以眼不见心不烦为由,直接塞给了王夫人的那个。 “先说是要抬姨娘的,后头不知怎么的,因为唤了一声宝玉,叫太太听见了,说她不庄重,如今变成要去庵堂为老爷祈福了。”晴雯神神秘秘的。 云珠倚靠在小榻上发愣:府上如今,规矩已经这么大了? 见她神色怔愣,晴雯又道:“你进府晚不知道,咱们二爷小时候体弱,老太太得了个偏方,发话要丫鬟小厮们都唤他宝玉,用作积福。只如今年岁大了,规矩上来了,二爷瞧着身子也康健,这才渐渐不唤大名了。” “虽是陈年旧事了,可到底没有出言废止,怎的因为叫了声名字,就要……”云珠低头想了想,都道王夫人佛口蛇心,玻璃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正是青春年少。 就因为口头上被捉了个错处,就要被遣去那等冷清寂寥的庵堂,一句为老爷祈福,后半辈子岂不就绑在那处了?这招数不可谓不狠毒。 “唉,横竖都是主子们一张嘴,咱们做下人的有什么法子呢?只盼那玻璃的家人看顾着她,过两年太太忘了这茬,巴望着试试能不能赎出来,否则她老子娘岂不就是白生这闺女了?”晴雯闲闲感慨着,心下也生出了些不服气。 只是最终还是又憋了回去,胡乱的在荷包上打了几个死结,以做收口。 (本章完) 52 宝玉今天挨打了吗 许是黛玉诰封的事儿给众人提了醒,上回贾敏过身无人在意,这次府上众人却按规制为林父换了素服,更有宝玉并几个春郑重的系了粗麻布带,以寄哀思。 不过这平静的日子在贾宝玉的不懈努力之下,终究是没能维持多久。 “畜生!我早该知道那畜生是来讨债的!成日里无所事事便罢了,那起子没皮没脸的事儿亏他做得出来!”贾政一下值,刚换下朝服,就听闻秦钟挨打的事儿里还有宝玉一脚,当即就怒不可遏的咆哮起来。 更是吩咐林之孝四处寻小厮,扬言要在庭院里打宝玉一顿方才能给秦家赔罪。 而王夫人得知了亲儿子扶灵出殡时,还在途中与秦钟去做了荒唐事后,虽心中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面上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出来。 当家夫人亲自做小伏低的在老爷面前认了错,还不忘将那秦家老爷过身的事儿抖露到老太太跟前,又忙不迭的将宝玉拘在书房里,生怕那命根子挨了打。 宝玉哀哀戚戚不情不愿的在书房里,还不忘将袭人麝月两个带上,若不是一时没寻到晴雯,只怕晴雯也得跟着去书房伺候。 他先是哭嚎喊冤了一会儿,又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书房里读了会儿闲书,最后叫麝月在墙头守着动静,言说自己最近服孝辛苦了,吃不好睡不好的,眼下需得睡一会子。 不多时,暴跳如雷的贾政就如同被顺毛的猫一样,没了声响。只因为下人高声来报:“贤德妃娘娘有口谕,请老爷去正院接旨!” 贾政两口子俱是一呆,又是只说了请老爷,夫妻两个心中都有些忐忑。 眼见着书房没了动静,贾政又因为天使来访,暂时去了正院,倒是一时没空搭理宝玉。 只是这一通闹剧,贾母和王夫人都吓坏了,轮流派人去书房门口听动静,生怕那命根子想不开。 袭人见着三番五次来访的丫头婆子,又有心掩盖,只说:“宝二爷如今正诚心悔过,自知犯了错处,说是要做一篇文章叫老爷指点,你们且回去,同老太太、太太说不必忧心。” 进进出出的人落在绛芸轩上上下下的眼中,晴雯先是忧心忡忡的说了一句:“二爷说过,那起子四书五经最是污人脑子,他哪里就能真心实意的做文章了?必是有内情。” 说罢,不顾另几个丫头的神色,自顾自的出了绛芸轩大门,想去偷摸瞧瞧外头的情况。 荣国府虽是贾赦当家,奈何那是个成日里只知花天酒地的浪子,是以大部分外务都是贾政两口子操持着,贾琏夫妻俩从旁协助着。 不管私底下斗成什么样,明面上倒也是一团和气。 只是夏大监来访,定是为元春而来,必是要贾政这个大家长去接见才好说话的。 脱了常服又换上正装的空档,外头的香案已经摆好,贾政四平八稳的步入正院时,就见老熟人夏大监身后跟着抱琴。 贾政一见那女官装束的抱琴,便又是一愣。 今儿真是稀奇。 他将手背在身后,在背对天使的地方对着林之孝比了个二的手势,忙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上前两步:“不知夏大监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想着抱琴如今已不是贾府的丫鬟,又是着女官服饰,于是又对着抱琴行了一礼。 互相对过礼后,贾政心中的忧虑少了不少,这抱琴从前是伺候元春的,后头又做了元春的陪嫁丫头,她跟着来传旨,传的必是贾元春的旨。 应当不能有什么坏事儿。 思及此处,贾政气定神闲起来,甚至生了闲情逸致同那夏大监攀谈:“大监许久不来老臣府上,今儿不如留下来,一起用个便饭再回宫?” 夏大监生得圆润体阔,面白无须,露在外头的手掌同脸盘都是白胖胖的样子,活像个肥硕的蜂蛹。 只见他听了贾政的话,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的衣摆收了一下。 贾政讨了个无趣。 也正是他尴尬之时,恰好错过了抱琴投来的眼神,那复杂的神色中有审视,有担忧,还有同情。 那大监当真是来传个话儿的。 絮絮叨叨的念起那口紫檀木箱子的东西,只说贤德妃叫奴婢前来,是因为端午节令至,一箱子东西这个给谁,那个给谁,一溜儿细数下来,竟是一家子谁也没落。 但说到末了特地嘱咐贾政。 这芙蓉簟一领是单给薛家大姑娘,那宫扇两柄专程是一给文恩郡主,一给贾宝玉。 贾政听了始末,从前都是一股脑儿放过来,如今竟指定了专人礼物了,于是战战兢兢地问道:“这……既是给家眷单独的旨意,不如叫她们也上前来谢过?” 谁知大监收了林之孝家递上来的两个谢银荷包后,不动声色的捏了捏,便随手塞进了袖子,然后摇摇头,道了声不必,作势就要往门外走。 抱琴心中焦急,求救似的连看了贾政好几眼。 贾政收了眼神,脑子里天光似的闪过那大监不大爽快的样子,又忙给林之孝使眼色,对着大监赔笑脸道:“常言道,端午时,五毒至,今儿劳烦大监专程跑这一趟,这等小玩意儿,还请大监收下把玩,图个吉利。” 言罢,从林之孝手中接过来一对精雕细琢的小白玉狮子摆件,没等夏大监回绝,便顺势揣进了对方的衣袖。 眼见一张白胖的脸颊笑得皱皱巴巴的,“哈哈哈,贾大人也太讲究了!” 作势拍了拍贾政的手臂,低声道:“府上男丁当勤学进益,不得在外头堕了娘娘的名声。娘娘还说,如今林公如海得陛下钦赐了谥号,是在册的朝廷肱骨同国之栋梁,如今身虽去,余德尤在。又有独女在府上调养,贾家族人当依礼善待。” 云山雾罩的,他们这样的勋爵人家,读书是自然的,至于善待……便是门前路过的饿狗都能有碗赏饭,难道自家的外甥女还有苛待一说不成? “是极,是极,臣往后必定督促族中晚辈,男儿当是为陛下分忧为己任的。至于林公,便是我等远在京城,也是知道林公的功劳的,何况黛玉那丫头既是晚辈,又是陛下册封的郡主,岂敢慢待,还请娘娘放心。”说着说着,贾政朝皇城所在的方向规规矩矩的作个了揖。 只心中痛骂贾宝玉那小畜生,定是有闲话进了宫中去了!今儿非打他一顿不可! 眼见着几人的脚就要踏出门去,抱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来时就说好的,只可言问候,不可言其它。 这般情急下,只好背着大监,对着贾家人不住的做“甄家”这样的口型。 这一幕刚好落在林之孝眼中,他默默的点了点头。没成想这一点头,也引起了大监的注意,好在夏大监并未说话,只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抱琴。 (本章完) 53 一条碧玉合两裁 林家的财产充了公,这几乎是贾家几个当家人的心病,元春偏偏又要来揭一遍。 话说得在理上,可贾政听了心内烦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火气换个方向:“去,叫那畜生到书房来。” “是。”林之孝说,“适才抱琴姑娘与我说了句什么,正等老爷亲自定夺。” “嗯?” 这一句话惊动了贾政,转脸就见林之孝手中还剩着一对小玉石核桃,认得那是准备给那夏大监的。怎么没送出去?抱琴又说了什么?自己怎么没听见? “抱琴姑娘暗暗说了句‘甄家’,奴才斗胆一猜,许是元妃娘娘提醒,江南甄家可是有异?” 甄家把持着江陵织造的位置,与贾家自来交往甚密,四时八节往来关照,不似王家这般的半路姻亲可比的。如今倒是头一遭儿从大姑娘嘴里说起来…… 想到这里,林之孝犹豫了一下,偏头看了身前的贾政一眼。 只见贾政原怀了一腔怒火,打算着把贾宝玉捉来打个四面开花,好叫他往后警醒些的。但脑中细想了几个来回,又改了主意。 老太太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端倪,特派了琥珀守在绛芸轩院外,却迟迟不见贾政前来,于是对着鸳鸯悄悄问道:“想来是天使到访,有要事绊住了脚?” 鸳鸯走到廊下招手来一个小丫头,又细细问了几句,没一会儿就有二门上的婆子上前叽叽咕咕的说了些什么。 兀自整理了一会儿,才回来对着老太太叹口气,摇摇头说门房来报过,二老爷已经往书房去了,还专程要了最近月余的邸报。 那便是叫公务绊住了。 老太太抚掌笑到,“不是说宫中派了赏赐?去叫那混世魔王出来,咱们还是且乐咱们的!” 林黛玉在紫鹃的搀扶下进了老太太房中,轻声问候过后就见桌上一口紫檀木雕花的大木箱子半开着,细细一瞧还能看见里头的丝绦等物。 “这是上用的标记,我倒来得不巧了。”黛玉内心疑惑,面上也带了些讶然,忙对着紫鹃道。 又想着这是给贾家的赏赐,自己一个外人没得煞风景,于是抬脚准备出去走走,稍后再过来。 “林姑娘慢步,这里有元妃娘娘专程赐下的用物,点名儿要给到您手上呢。”鸳鸯笑嘻嘻的拦着她,直接将那箱子中的小盒子拿出来,呈到黛玉身前。 黛玉疑惑的瞧了瞧老太太,只见老太太面色红润的正同鸳鸯说笑着,竟连自己也有份? 只是她已然不肯伸手去接那木盒子,手中一条鹅黄色的丝帕卷来卷去的,紫鹃体察了姑娘的意,于是转脸一笑,上前去同鸳鸯一道说起吉祥话来。 若是雪雁在此处,必是只知道傻乎乎的接过来再问自家姑娘下一步。而紫鹃则是先点头谢过了,才上前接下,顺势就打开了盒子正对着黛玉,面面俱到的样子,真真将自己当成黛玉的心腹大丫鬟了。 东西呈道眼前,黛玉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下一秒却被盒子里的东西吸引了目光,那是一把翠玉手柄的织金宫扇,指尖附上去,则触手生温,扇面好似云纱织金而成,盈润皎洁的精致模样并不常见,只能说不亏是上用的东西。 “这东西单是我有的,还是府中姐妹们都有的?”黛玉抚过那扇子,水汪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欣喜的笑意,下一秒又转头问鸳鸯。 一把扇子而已,这般的堆金砌玉,未免太过浮夸了。 几人正说着话,院子里就响起琥珀的笑声来:“怪说今日喜鹊临门,果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日子。” 随着说话,琥珀掀帘子走进来,远远的正见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宝玉跟在后头,和深深低着头的袭人。 又是个满堂春的日头,一会儿少不得姑娘们都要过来了。黛玉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寻了个位置在一侧坐下,手里捏着那翠玉宫扇,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老太太叙起话来。 老太太正牵着黛玉的手问及日常饮食,一抬头就见宝玉,慈爱的叹了一声:“魔王来了!” 祖孙三人正笑闹时,就听人报姑娘们过来了,一时间,厅中的气氛更加热切起来。 黛玉忙笑吟吟的从老太太怀中钻出来,与探春惜春两个热络的问候过,又端端正正的同迎春见了个礼。 迎春自来内向,与另两个春是截然不同的性子,是以家中的姊妹们都不好同她热切过度,只好依礼行事,方才让迎春能自在的同大家在一处玩。 这是独属于女孩儿们的默契。 环视一周,想起那领芙蓉簟,于是问道:“怎不见薛大姑娘?” 黛玉认真的解释道:“宝丫头今儿身上不爽利,怕冲撞了老太太,眼下许是正在梨香院歇着呢。” 众人听了,又嘻嘻哈哈的说起一会儿同去瞧宝钗,眼下还是快些瞧瞧新鲜才是。 只见鸳鸯笑道:“我才说呢,抱琴专程提了薛大姑娘,说是元妃娘娘吩咐,将这沁凉养身的芙蓉簟单给薛大姑娘的,眼下只便宜咱们先过眼了!” 众人赏完芙蓉簟,又看过宫扇,分了各自名头上的丝绦,这才知道,原来宝玉同黛玉两个的礼物才真真是别出心裁。 那脆莹莹的扇柄,分明是一块碧玉破开来的,上头又刻了喜上眉梢花样的雕花,连扇面用的丝绢都是一水儿的碧云纱。 鸳鸯吃了一惊。她虽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平日里却不是同老太太一般装聋作哑的,丫鬟想要过得体面,除了伺候的主子体面,便是要把握住府中各房的风向标。 一时的高低长短都是胜利与落败的草灰蛇线,大姑娘这般郑重,难道是要贾府再同林家联姻一回不成? 袭人在一侧看了,心下一顿,却知道此处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忙低头做恭敬样掩住了心中的惊诧。 惜春则是快言快语的将两人打趣了一顿,贾宝玉更是满心欢喜,一扫近日不得见林妹妹的凄苦,乐得满面春风。若不是王夫人哀哀戚戚的进了屋,又搂着宝玉一顿心啊肝儿的,气氛定然还能更融洽几分。 (本章完) 54 有耳朵的哑巴 到了晚上,元春沐浴完,神清气爽的在庭院中架起了雕花的紫檀小榻,记起白日里吩咐抱琴的事,想要好好的问个始末,于是屏退了左右,由抱琴在院中伺候打扇。 听抱琴描述了家中的样子,蓦地想起儿时的光景来,元春触动了。 于是近二十年来的往事,刹那间都奔赴心头。 若说最难忘坏的,还是家中姊妹们每日早早就要去请安,一处学习。探春机敏,迎春腼腆,宝玉贪玩好睡,需得丫鬟们一遍一遍的唤着,但最好用的还是探春一句:“父亲来了!” 只需一句,宝玉就会立马精神起来,嘴里还能一字不漏的诵出昨日所学,然后慌慌张张的喊:“大姐姐等等我,我刚刚温书呢,没听见你们叫我罢!” 于是纱灯数点,饮食穿戴后由丫鬟婆子们领着,依次拜过了长辈,便要去老太太房中混上半日,是陪伴年迈的祖母,亦是聆听长者教诲。 那时珠儿尚在,探春虽是姨娘所出,却因着年纪相仿,日日同她们姐弟三个混到一处,不管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的。 可惜赵姨娘是个目光短浅的,整日里只知道撺掇孩子们争权夺利,后来母亲干脆做了恶人,将探春要到膝前养着,这么些年,也不知道三妹妹有没有移了性情,是否还和从前一样。 元春记得自己十六岁那年正式入了宫闱,就在西六宫里掌管文书录写,一埋头便是八年。 二十四岁的元春第一次被诏幸,有惊吓,也有一丝隐秘的喜悦,当今陛下虽至不惑,却也自有一番风流倜傥的性情。 可封了妃后,事情却朝着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方向奔去,元春是个极聪慧的姑娘,否则也没法子在宫闱之中苟这么多年,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唉!”元春轻轻喟叹着,心中浮起一股莫名的惆怅,眼见宫灯四下明媚摇曳,天边雀儿吱呀归巢,她却只能对着抱琴喃喃一声:“青灯有味,儿时不再。” 抱琴从侧后望去,只见元春手里揉搓着一张描了儿童放筝图的手帕,那跑在最前头,笑得最开怀的小儿已被扯抽了丝,神形早已不在,于是问道:“娘娘可是想家了?” “十年光景。”元春扯着手帕怔怔出神,又道:“早该习惯了。” 抱琴娇俏笑道:“娘娘如今晋封了,那王家、柳家的娘娘都可回去省亲,您哪日同皇后娘娘提一提,定然是有见老爷太太的时候的。” 元春本想说,皇妃省亲,事务繁杂,光是一个合规制的院子就颇费心思,贾家如今又是陛下心头的刺,前去铺排的大监保不准要使些小心思的,爹娘倒罢了,老太太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如何能叫她也跟着操劳呢? 转脸正要叫抱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语,就见抱琴正春风满面的笑着:“奴婢自是懂得宫规森严,只是此番家去,听闻府上正在建院子,虽没能多问,可老爷说了句‘给元妃娘娘归省作用’叫我听了。” 说到这里,抱琴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后用更加惊喜的声音道:“老太太定然是十分想念姑娘您的。” 一句姑娘,又叫元春惊喜交加,但理智仍在,嘴上先是啐了她一口没规矩,随后也低声问道:“当真?” 抱琴捂着嘴点点头,笑容渐渐收敛,不敢再高声置喙。这宫中喜怒哀乐都是陛下的,旁人进了宫闱便没有什么父母兄弟,一辈子就只能做个有耳朵的哑巴,皇后娘娘管这叫‘祖宗家法’。 谁的祖谁的宗呢?元春胡乱地想着。 …… 黛玉独自在梨香院同碧纱橱之间往来,里里外外的吃了三个月的素,才算略略放下对父母的思念了。如今也是因着元妃娘娘的赏赐,方肯每日里同宝玉玩闹一会儿。 于是两边往来又热切起来,而绛芸轩中的气氛比起往日又欢快不少,尤其是在宝玉开私库分发了赏钱之后。 贾府一向是注重体面的,此番赏钱,无非是袭人又吹了枕头风,眼见着姑娘太太们都有宫中的赏,甚至林姑娘和宝二爷的赏赐,明眼人见了都知道那是…… 贾宝玉很是心细,只怕是为了名正言顺的袒护袭人,故而绛芸轩上下都大加封赏。 云珠捏着手里的二两银子,想着贾宝玉从小锦衣玉食堆儿里长起来的,不知道银钱得来不易。 如今只是因为袭人一个不高兴,便一拍脑袋大大咧咧的拿了进百两银子出来,额外又添了许多锦缎布匹的,几个大丫鬟都满面欣喜,一来东西值钱,二来侍奉的主子亲口封赏,是府中下人间的头等体面事。 只是晴雯气鼓鼓的,明显心有不甘:“呸!她不就是瞧着林姑娘得了成双成对好意头的赏赐,心中发酸罢了。什么破光,我还不稀得沾!” 说着将半匹藕荷色的云锦当众扔到云珠怀里,嘴上骂骂咧咧的,只说送你了,不要再让这晦气玩意儿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气咻咻的回了房去。 云珠同众丫鬟大眼瞪小眼,银子虽是人人有份,可这上好的锦缎只有三两匹,一通分下来也只是几个大丫头有份罢了。眼下云珠一个三等女使,就独自得了半匹,虽是旁人扔给她的,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是? 只是眼下大丫头们尚在场,众人也只敢默默红眼睛了。 袭人拈林姑娘的酸,却又不敢去别主子的苗头,只得哄了宝玉在绛芸轩中封赏,叫大家都知道今儿这顿赏赐是沾了她花袭人的光,也好为自己贴些脸面。只是难为贾宝玉了,做主子做到这种细致地步,让人简直无话可说。 当日云珠便与绮霰将缎子比划着做起了亵裤、小衣等物,这等柔软舒适又十分上档次的面料,云珠这样的丫鬟是断不能穿上身招摇过市的。 君不见,连鸳鸯那样的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也只是逢年过节才穿这样的金贵面料,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难道要上赶着去满府上眼药不成? 绮霰坐在一旁帮忙扯着边角,嘴里笑道:“二爷实在是个妙人,平日里一副甩手掌柜样,竟是知道一碗水端平的,只不知道林姑娘心中作何感想了。” 云珠摇摇头大笑,心中暗叹,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绮霰,如今也知道打趣人了。 (本章完) 55 钱不够花了 绛芸轩中的大丫头自有一种默契的氛围,贾宝玉待众女孩儿是一种如鲜花嫩柳似的呵护爱惜,但袭人却脱出了这样的范畴,袭人更像是绛芸轩一个得主人宠爱的一个活物。 如今贾宝玉特意拿几十两银子出来给袭人做脸,哄她高兴,也是认为袭人像搏人怜爱的猫儿狗儿,并非是能和黛玉平起平坐的意思。 “这样不好吗?”云珠喜滋滋的在锦缎上穿针引线,“白花花的银子无论多少那都是招人喜欢的,更何况这还是宝二爷发了话亲自赏的。”并且没有算在月钱里。 今年最少可以拿个十六薪! 这样的日子云珠没什么不满意的,她只是个吊车尾的三等丫鬟,能有多攒钱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更不会去计较什么别人得了她没有、别人多了她少了这样的事。先前因着做什么玫瑰胭脂,袭人自顾准备了玫瑰鲜花,后来那鲜花没用上,也是不明不白的就送给了李奶奶,更不曾说要将花费的银子窟窿填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绛芸轩的账面早就烂了。 虽说动辄洒银如泼水,可这也是这些豪门大族追捧的生活方式,否则府中那么多丫鬟小厮,为什么抢破了头也要争相在得脸的主子们面前伺候呢? 绮霰并不是爱嚼人舌根的,又见云珠一副有钱万事足的样子,两人也就笑闹着扯到旁处去了。 且说贾宝玉,自觉这事儿办得十分称心,心中只当袭人还是他那个乖觉可爱的枕边人,他有意平衡她与林妹妹的关系,这才肯费心思在两人之间周旋的。 岂料这日午后,他正要去同林妹妹说话时,路过假山就听见秋纹和麝月在咬耳朵:“方才宝二爷那般大方的给了赏赐,咱们不好拂袭人的面子,我才忍着没说的。” 贾宝玉大感意外,什么事情忍着没说? 那声音掩了又掩,低低道:“晌午我去寻平儿姐姐时,平儿姐姐说账房上出了些岔子,是以这月的月钱紧着咱们二等上的先发,旁的还要再等上几日。说是还催了袭人先去将绛芸轩的银子拿过来,谁知袭人好几次推脱,许是她事情太多忘记了。可如今又叫宝玉先赏了,难道咱们的月钱往后从绛芸轩出了不成?” “啊?当真?那我可亏大发了呀,若是走绛芸轩的账面,我的月钱岂不是白白要少半吊……”秋纹叫这消息惊到了,兀自担忧道。 秋纹生得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削薄唇,贾宝玉从假山石缝里看过去也是一副娇俏模样,虽不如晴雯标致,却也自有风情。 他向来以绛花洞主自居,平日里对丫头们也大方得紧,可今儿却叫他开了眼界,什么叫走绛芸轩的账目就要少她的月钱?他是那会故意克扣丫鬟半吊钱的性子吗? “你这话可是当真?平儿果真说了账房的事儿?”见那两人还在担忧月钱,贾宝玉忍无可忍,跳出来道。他是个细心的人,日日同林妹妹在一处,加之林妹妹打理下人十分有一套,他也因此知道了不少管家理事的路数。 虽不大爱管丫鬟的闲事,却不代表他丝毫不关心家中的财政。 麝月同秋纹被这突然跳出来的男人吓了一跳,二人也浑然不知贾宝玉这问话的用意,但绛芸轩中无大小,一看是贾宝玉后,两人复又放松下来。 只是觉得自己适才说那些话听起来不叫人喜欢,眼见秋纹窘迫的捏着衣角,麝月也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二爷怎在此处?倒叫我们吓一跳。” 随后又笑靥如花道,“平儿姐姐自来同咱们交好,才告诉咱们这事儿的,好二爷,这消息我可是只告诉你一人。”说罢,又将平儿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麝月一面说,一面手中搅着帕子,脸上因为羞赧和日晒显得有些嫣红,乍一看倒像是羞怯怯的对宝玉示好似的。 若是往日见这娇花照水的模样,贾宝玉定是会顺水推舟说几句体己话安慰片刻,更有甚可能还会以吃胭脂的行为表示对丫鬟的亲昵,可今儿他难得沉默了。 这消息十分不同寻常。 不过一个日日沉醉温柔乡的富贵公子,一时也难从这只言片语中得到确切消息,故而贾宝玉一拂衣袖,慢条斯理的说了句:“我知道了。” 心中却思忖着是先去找黛玉还是先去找老太太,抑或是去凤姐儿处瞧瞧?难道家中没有银钱了? 秋纹看着宝玉呆愣在原地,还以为是他想知道更多信息,于是又补充道:“我们就听得这些,若是更有细致的,二爷不若去问问老太太。” 宝玉心头压着事儿,也不顾秋纹的故作示好,随意敷衍过后便一抬脚朝碧纱橱去了。 阳光正好,贾宝玉一进门,就见黛玉神情专注的样子在看雪雁紫鹃两个下棋,那墨绿和莹白的棋子还是自己从私库里挑出来的暖玉磨的。 只见黛玉指尖夹了一个白子,正要帮着雪雁作弊,清雅如画的狡黠模样如此灵动,他不知不觉就入了神,脚下不知不觉的走了过去。 “做什么这样走神?竟跟个呆鹅似的。”黛玉听着身旁脚步,闻着鼻端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便猜到了来人,一转头又见那呆愣样,于是调笑道。 几人见过礼,就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雪雁虽不喜宝玉浪荡,却知道自家姑娘只有同宝玉在一起时才不用费心思周旋,恐怕连姑娘自己都没发现罢,她同宝二爷在一处时,笑容是最多的。 “我们去泡茶来。”紫鹃对着雪雁摇摇手,没收棋盘,两个姑娘手拉手的就出去了。 “真是好丫头。”宝玉心中颇觉不好意思,心中却畅快了不少。 随后又转头冷不丁的问黛玉,“妹妹,你说,一个家中若是银钱上短了会怎么办?” 黛玉抬头,对上那黢黑的眸子,柳眉轻蹙,像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似的,满脸迷茫的嗯了一声。 “可是会先短了丫头们的月钱?”贾宝玉见她发愣,便稍稍抬高了声音再次问道。 黛玉收棋子的手一抖,那暖玉做的棋子吧嗒一下掉进了盒子里。只见她轻笑道:“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事儿?二哥哥难不成要学着管家理事了?” 又见宝玉一脸真诚,黛玉沉吟片刻,答道:“若是短了银钱,自是要先考虑开源节流,损余而补不足才是正道,哪里有一来就裁减日常用度的?岂不是要白白寒大家的心了。” (本章完) 56 冤大头 缩减月钱的消息随着延迟发放月钱的东风,长翅膀似的一忽儿就刮遍了贾府,下人之间很快就人心惶惶起来。 什么什么! 大观园还没住进去就要先破产了吗?云珠无不郁闷的想,自己的钱还没攒够,现在出去便是小吃摊子那也置不起来呀。 这念头一起,众人连干活的热情都低落了很多。入夜,云珠也迟迟睡不下去。 她床头燃着一盏小小的蜡烛,灯光从被子缝隙里照亮了她的小金库,同屋的惠香和红玉也窸窸窣窣的,分明也是在数银锞子和大钱。 一两金,二十六两银并五百个大钱,云珠手里攥着自己的家当,闷闷地想,这些钱放在穷苦人家,凑活着也能过上个两三年,可若是想折腾点什么,做本钱却是万万不够的。 正当她发愁时。 李嬷嬷睡不着,披着衣裳悄然走到门边,见下人房里熹微的珠光,随口便道:“丫头们都惯坏了,竟然亮着灯睡觉,回头叫太太知道了,仔细你们的皮!” 随后又是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云云,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哂骂。 云珠正打算熄灯,却听小红说话,“不怕她,定是路过,李奶奶最近在二门上掷骰子,输了不少钱,心烦呢。”心里却想,用的又不是她李家的蜡烛,哪儿显着她了! “二门上还设起了赌场?”云珠显然并不在意李奶奶的辱骂。 她平日里就是这般在小丫头面前寻优越感的,你越是同她较劲,她就越来劲,说到急处连扯到太太面前去倚老卖老也是常有的事。 惹不起,躲得起。 红玉思忖片刻,道:“是,平日里在西院做活的工人四下偷懒,小厮们也有宵禁还偷溜去二门耍钱的。听我爹说,太太最近忙得很,好些日子不抓他们了。” 惠香也加入了群聊,直言见过李嬷嬷去二门上耍钱。 云珠转念一想,红玉的爹就是大名鼎鼎的贾府管家林之孝,根正苗红的家生子,说出来的信息定然是靠谱的。如今派她在宝玉院中做着小丫头,又有体面又有清闲,也是家里挖空了心思选的好地方,是个爱孩子的。 李嬷嬷叹气的声音又在外头响起来,三人也怕叫她捉了把柄,反正无事了,于是忙熄灯钻进了被窝。 这个年岁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都是占床就睡的,不多时,室内轻轻浅浅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唯独云珠心里想着事,左翻右翻的睡不着,干脆在床上发起呆来。 旁边几个睡熟了,连呼噜声也没了。屋里头没了动静,想着明日还要上值,云珠正要闭目养神,就听见门栓吧嗒一声,片刻之后,就觉得一顾清风伴着香气窜入了鼻尖,她一怔。 第二天一早,红玉就急性子的去找了袭人,说昨儿夜里丢了东西,李奶奶听了,炸毛似的迫不及待大骂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巡完了夜你们就丢了东西!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可如今这延迟发工资的档口就在眼前,众人一听有人丢了银钱,都忙不迭的四散回去点自己的家当。 林之孝家的来给红玉送吃食,刚走到门口就被这响动吓了一跳,又见宝玉脸黑如锅底,忙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 红玉本就是她的亲闺女,当即就口条儿捋顺了,巴巴的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还无比委屈的说自己攒来买钗子的银钱都压箱底了,还是丢了,指定是熟人作案! 林之孝家的无语,可见宝玉在场,也只得赔着笑脸一气儿掐红玉,叫她别再说了。并且火速安慰之后,连带来的吃食都没给红玉放下就告辞了去。 事儿都扯开了,眼瞧着盖不住了,只得汇报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说,不由得皱眉:“这么说,绛芸轩里头是出了奸贼了?” 自己的儿子是个手松的,她自来知道。 上回亲自去将绛芸轩的事物交割给袭人后,便极少听见这等幺蛾子了,她原以为袭人驭下有术,如今想来,却也不过如此。 “去瞧瞧去。”王夫人眼中流露出不屑。 周瑞家的随手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上前就要去搀她,却叫王夫人一抬手,晾了一下。 王夫人眯眼任由小丫头给她穿戴着,嘴里道:“宝玉隔壁住的是个小性儿的,你从前又因着宫花一事得罪过她,如今人家封了郡主,怎好叫你再去她面前?若是叫她下了脸子,岂非叫你不好看。” 于是招手叫郑华家的进来,见着林之孝家的出门去的背影,周瑞家的愤愤道:“那姓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们这些老东西在她眼前可是算个屁!老太太屋里的她可不敢,个个都给着三分体面呢。” 郑华家的一听,眼睛里流露出了些微的不舒服。 她之前替太太打理着内务,林姑娘倒罢了,只说宝玉房中的丫鬟们也没少往来,那些个小蹄子,都仗着爷们儿的宠爱,鼻子都快喘气到天上去,且看我今儿一个一个的开销你们! 如今太太要她陪同,正合她心意,于是背地里给周瑞家的打了个眼色。扶着王夫人装模作样的低笑着出主意:“左右是二爷房中的丫头,太太瞧着那些妖妖道道的就都给打发了就是,只是此事不宜太太出面,免得损了您跟二爷的情分。” 王夫人哦了一声,郑华家的忙不迭的献上计策:“太太前些日子提的袭人,她如今领着您的月钱,正该帮太太分忧才是。她一心向着二爷,又听您的话,叫她来料理二爷房中的事,是再合适不过的。” 计策想得非常好,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贼竟然是李奶奶。 晴雯在廊下冷笑着,挽了挽袖子,双手叉腰做斗鸡状,一口啐在地上,“我要去告诉老太太!” 云珠正坐在窗下煮茶,大热天的,这差事又回到了她手中,院子里丢钱的事儿她心中大约有个影子,提供了线索后就乖觉的蹲在了茶水房。索性自己的银钱自来是贴身收在空间里的,此番才没叫人摸了去,并不管她们怎么闹腾。 眼见着晴雯在外头气咻咻的,云珠垂下了头。 绮霰在一旁,眼看着云珠低落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得难过起来,云珠是外头买进来的,又没个家人倚靠,如今丢了钱,那贼子又是半个主子,她定是敢怒不敢言的。 可想着自己并没丢银子,倒是不好拿这事儿安慰她。左右咬唇半晌,才低声劝慰道:“无妨,二爷是个公正的性子,定会秉公处置,这些个烂人,也自有天收了去!” “说得是。”云珠轻声呢喃,心中却并不当真,忽然起身,将茶水收到托盘里,递给绮霰:“绮大姐姐,该给二爷送茶了。” (本章完) 57 邢夫人今天也想争权 宝玉骂过一顿糊涂东西后,觉得任由丫头们整日这么无所事事也不像话,人闲是非多,读书吧! 于是宝玉不仅做着黛玉的密友,上书塾之余,还兼职带着丫头们轮流识字。 也是在王夫人的坚持下,宝玉万般忸怩,才同意将李奶奶送去庄子上。但大家心中都清楚,此番一去,名为养老,实则软禁。谁让她偷去的银钱早就散到了各个人手中呢,便是追回也难,这事儿若没个明了的结果,往后众人有样学样,岂不是坏了规矩。 而如今大观园的工期正是收紧的时候,素日里严苛的王熙凤也不好大张旗鼓的整治,只盼着院子赶紧落成,不要再出这么多幺蛾子了。 更何况,这事儿若真要论起来,她凤姐儿也逃脱不了干系。毕竟起因之一,还是她将账面上的现银拿出去放了利子,才导致月钱没能按时下发,也间接导致了李嬷嬷的偷盗行为。 于是太太们集体噤了声,生怕风声漏到老太太耳朵里去。 这一通操作下来,只有在绛芸轩中大张旗鼓捉贼的袭人受到了伤害。 原本她连如何将晴雯赶出去的计划都做好了,谁知道云珠醒着,还拿出了李嬷嬷入室的证据,烛台上的未干的指纹同李嬷嬷的手指样如出一辙,竟是叫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大户人家,做事情十分精准快速,当晚李奶奶就叫堵了嘴送出了贾府去,袭人一听了这信息,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而被偷了银子的红玉几人,也是恨恨的一整天没个好脸。李嬷嬷年纪大了,又是奶母子兼半个主子,一个偷盗的事儿是不至于上严刑拷打的。 可反复追问之下,连笨贼本人都不记得自己偷了多少,只知道几个荷包加起来约莫一二十两,王夫人和袭人双双无奈之下,只得安抚了丢钱的几个丫头。 而云珠混在其间,她一分钱没丢,可大家一个屋住着,她独善其身叫什么事儿?只得心中算过自己的月钱,捏了个三两银钱的数额蒙混了过去。 做戏做全套,待到晚间,云珠默默地煮了一锅山楂麦芽糖水出来,一人斟一碗也好下火。 只见大家一入口。 四下里又添了一段叹气。 有道是祸不单行,这么个风口浪尖的档口,谁料老太太竟吹了风病倒了。 贾府一窝孝子贤孙争先恐后的在贾母院中进进出出,贾宝玉平素最得老太太偏宠,眼下又得了个侍奉汤药的差事,老太太在病中也连连感慨这孙子十分贴心。 只邢夫人瞧了心中郁闷非常。 心想你一个孙子辈儿的,也要和我们做儿媳妇的一起争表现不成? 邢夫人从院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贾宝玉身后跟着晴雯,他那玉白的脸上也沾染了灰尘的场景。她忙敛了心神,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下头的人做事这般不经心,竟要二爷你亲自去看火不成?” 贾宝玉满不在意的回了几句,就虽邢夫人一道儿进了屋。 刚才叫晴雯告了状,说袭人兄妹俩在外头采买物件时,虚报价目,中饱私囊,捞了许多油水。如今又拿着太太的月钱,更是跋扈几分,以至于贾宝玉想给丢了银子的小丫头们补缺,都拿不出现银来。 他心下正愤懑着,满心想的都是袭人是他的枕边人,自来依赖惯了的,因着信任,他特地把绛芸轩中的财务大权略过李嬷嬷交给她。 可如今再看,自己却叫这天下第一赤城人摆了一道,细想之下心中已是有些失落,根本没瞧见邢夫人面上的得意之色。 贾母院中摆满了红艳艳的四季海棠,只因为老太太说颜色淡,身子重,想看看鲜妍色。 此外姑娘们每日里也有三四个时辰是呆在老太太跟前的,或是做针线,或是写诗作画,或是嬉戏打闹,总之变着花样的叫老人家看着鲜活气息,心里痛快了才好养病。 “老太太可要好好吃药,有道是良药苦口,孙儿还备了金丝蜜枣呢,来。”贾宝玉进们就有丫鬟递了帕子,整理了仪容才端着汤药到老太太榻前,满面笑意的哄道。 这话如哄小孩儿似的,老太太当即就笑呵呵的,强撑着要坐起来,众人又是一通忙碌,递软枕的,扶手臂的。 眼见一身细汗的老太太,黛玉十分贴心的上前帮着换了一条松鹤延年绣底嵌绿松石的抹额,等到鸳鸯将换下来的抹额拿走,老太太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缓道: “这些孙儿里面,就数这两个玉儿最招人疼!”说罢,任由宝玉将汤药喂进口中。 这话一出口,又见此情此景,王夫人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不少,邢夫人却是有些心浮气躁,大喇喇的当真众人面就一甩帕子道:“老太太福气可厚着,将来咱们林侄女儿进了府中,那才是神仙眷侣,叫人眼热呐。” 老太太听了这话,越发觉得说在了心坎儿上。 不由得寻着声音往过去,眼见是往日里说话不讨喜的邢夫人,顿了一下又自然问起她的日常起居,嘱咐了几句和贾赦要和和美美之类的,眼瞧着是觉得这话说得十分熨帖。 这可苦了王夫人,她觑了眼满脸飞红的二人,女孩儿嘴上说着舅母打趣,偏着头俯在老太太怀中,男孩儿却是满脸不值钱的样子,一面偷偷望着,一面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由得心中哀叹一声,还是周瑞家的扶了一把,才没当众失态。 可叫她说什么附和的话,却是难,张了张嘴,到底只说了几句关怀老太太身体之类的,随后就跟着众人一道笑吟吟的扯起旁的来。 到了晚上,王夫人气沉沉的坐在正堂。 周瑞家的一面察言观色,一面沉声回复:“大太太知道了您从自己的私库里每月给袭人拨月钱的事儿,又恰逢昨日绛芸轩中闹贼,她遣了紫绡给她传信,眼下这事儿,只怕已经传出了贾府去了。” “贱人!” 眼下元春封妃不久,正是王夫人春风得意之时,乍一叫家世手腕皆下成的妯娌给自己摆了一道,心中就愈发的气闷。 又想起林黛玉那破破烂烂的身子,更是一口气在心头乱窜,恨不得起身将眼前这些全撕了才好。 “她也不想想,家丑不好外扬,这事儿说到外头去,她就算能分去份中馈权利,又能得长久不成?” 周瑞家的垂首听着,心知此事皆因二爷御下不严而起,便知道太太就是生气也是心中有数的,只道:“老太太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近则有小宴,远则是八十大寿在即,太太不如……” 说着,比了个拿下的手势。 (本章完) 58 腹背受敌 紫绡云里雾里的收了二门上婆子的五两银子,想着李奶奶出府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于是添油加醋的将始末通通倒了出去。 心中还兀自得意地想,这可比月钱来得快上许多。 谁知一进绛芸轩,就叫袭人一把扯了过去,将她硬拽着推进了侧屋,素日温和的人眼下一面冷笑一面推搡,全然不见往日的和气。 “姐姐……” “我可当不起你这句姐姐!”袭人梗着脖子,尖细的嗓音充满戾气。 紫绡见状,心道不好,心中惶惶不定之下,嘴快的问道:“袭人姐姐有事说便罢了,难道只许你领二太太的月钱,不许我们捡些便宜不成?” 在紫绡看来,此事不算出格,因此心中对袭人此番甩脸更是不忿,于是张嘴就将那些有的没的秘密大声嚷嚷了出来,引得袭人勃然大怒,再也顾不得昔日情面,上手将她掐了一顿。 “啊!”紫绡惨叫一声,难以置信的抚着腋下的嫩肉,心中深恨袭人今儿是在二太太处吃了排喧,这是来拿她出气。 一时间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索性不管不顾的摆烂起来,反正家中已经给她赎了身,不日就要辞别的,早一刻晚一刻撕破脸有什么当紧? 于是怒道:“花姨娘!咱们同为丫头,你却每日里端着拿着的,打量着大家好性儿,你背地里拿着宝玉的东西做好人,方便你处处使唤,我可不吃你这套了!” ‘花姨娘’三个字一喊出来,正在廊下比量绣线的云珠顿时脑子一激灵,当即就眼疾手快的捏紧了线头,侧身钻到柱子旁将自己藏了起来。 院子里粗使的婆子也都立在门边阴影里,手里的动静分外轻。 而对着紫绡的袭人,显然还沉浸在那一句‘花姨娘’之中,片刻后满面飞红,强撑着身子回嘴道:“我看你今儿是吃醉了,我便不同你计较往外倒话的事。你且说,我何时领太太月钱了?我又何时做什么姨娘了?” “问我?问我做什么?院中谁不知道太太从自己的私库里每月给你拨二两银子一吊钱的份例?那不是姨娘的份例难道是贿赂你的份例不成?” “前儿平儿姐姐也说你日后是姨娘的命,你当时不是默认了?” 原本还想说林姑娘待你如何,转念一想林姑娘面子上看着是客居贾府,将来若是姻缘旁落,自己岂不是平白得罪了人?是以话都到嘴边了,紫绡还是强忍住没说出口。 只边说边大步上前钳制了袭人,有样学样的拽着她腋下的软肉,踉踉跄跄的拖到院子里,高声道:“左右我是没继续伺候二爷的命了,索性我今儿就越礼说完,也好叫大家都评评理,你花袭人敢说你如今还是黄花闺女么?” “只说我们偷懒耍滑,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这一连串夹枪带棒的质问加怒吼,袭人素来不知,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墙头草何时变得这么凛冽了,竟是震惊得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等她抬头发现周边环绕的丫鬟婆子,心下虽记住了几张脸。可眼前的场景却叫她十分难堪不说,又没法子回嘴,于是当即眼眶一红,掩面落泪而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绛芸轩的热闹还没到傍晚,就已经传遍阖府。 周瑞家的听了来报,脸色登时黑了去,都顾不上换衣裳,立马气喘吁吁的跑到王夫人跟前上报了。 邢夫人面上是个直肠子,说话办事从不过脑子,大户人家里头那些弯弯绕绕她是一点也不在乎,两人间虽不见针尖麦芒,自己却是时时有掣肘之感。本就为此烦忧的王夫人一听,当即又怒又气,一腔的火气愣是全冲着袭人去了。 心头又想起贾珠咽气时的场景,王夫人一拍桌子道:“没用的东西,素日里装得体面能干的,我只当她是个得用的,没想到养出了个祸害来!去,去秉了老太太,去把那贱人给我绑了!” 面色铁青的样子,全然忘了自己吩咐袭人办事时一口一个‘我的儿’那滑稽场景。 周瑞家的带着仆妇进绛芸轩时,袭人正扑在下学的宝玉怀中呜呜咽咽,抬眼就见周瑞家的拉长个脸站在面前。 “你说什么?”贾宝玉正因着秦钟病中而烦忧,若不是托了柳湘莲帮着看顾,岂能这么早就回来看见这一出闹剧。 周瑞家的生怕宝玉要护着那祸头子,于是又一番添油加醋将今日的事复述了一遍,那绘声绘色的样子,如同自己亲临,连袭人都瞪大了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好哇,打量着我不是家生子,在这家中没有倚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身上泼,个个都来欺负我!不若眼下就将我发回老太太处,也免得谁见了我都想踩两脚!” 袭人自知说不清劳什子姨娘之位,更说不清太太每月拨的二两银子一吊钱,索性也搬出老太太胡搅蛮缠起来。 “呜呜呜。” 袭人拢了头发,挣脱仆妇的手擦了泪水,对着贾宝玉哽咽道:“你也不是个好的!我自幼进府伺候,做的是丫头,签的是死契,你就任由她们这般糟践我?” 一席话说得贾宝玉面红耳赤,可一听是太太秉了老太太要捉袭人,他一时也是张口结舌,敢怒不敢言。 “呵,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跟我们爷儿梗脖子?带走!”周瑞家的阴恻恻的,从头到尾也没个好脸色。 隔壁的林家姑娘她奈何不得,眼前这小蹄子还能越过她头上去? 只见周瑞家的手一抬,平日里没少干粗重活计的健壮仆妇上前,一左一右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架着袭人,没待袭人叫喊,一条泛黄的汗巾就那么塞了过去。 宝玉见这架势,心头慌乱,忙道:“不可如此!” 诚然,他先前觉得袭人管账越了界,心头是有些埋怨,却从未想过要如此铁腕对待自己同床共枕过的枕边人。 周瑞家的对着宝玉行了一礼,强势道:“太太已秉了老太太,二爷还是不要拦着了,眼下老爷下值回来,正在过问这事儿呢。” 一听‘老爷’,贾宝玉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就这么看着袭人被架着出了大门去。 (本章完) 58 大换血 贾宝玉素来怕爹,云珠眼瞧着周瑞家的押了人出去,贾宝玉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知道他是让那句“老爷”吓住了。 “二爷,要不要去给老太太传个话?”云珠站在廊下,刚好落在贾宝玉追出来的茫然视线中。 她想溜,但好像溜不掉。 只好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 主子跟前,总不好表现的内部分歧太大,一些场面话总是要说说的。只是她心知王夫人早做了周全,今儿若是铁了心要发作袭人,别说老太太,恐怕大罗神仙也难救。 但问问又不花钱。 原以为贾宝玉怯懦不知事,依旧要同往常一样急一阵伤心一阵,再有旁的事牵着他,这事儿就算过了。 谁知他竟猛地回过头,福至心灵般的拉着云珠的手,急忙道:“快,快去!你去告诉老太太,不知谁人胡乱嚼舌根子,眼下袭人已叫母亲拿了去,再晚只怕就要出大乱子了!我去找琏二嫂子去帮帮忙。” 听了这话,云珠心想,袭人今儿最好栽在王夫人手里,免得再回来阴恻恻的四下使坏。 但还是嘴上应了一声,转头就直奔后门而去了。 老太太大病初愈,正是体弱之时,云珠求见时她正吃了药要睡下。鸳鸯略一思忖,就将云珠拉了进来,原原本本的将这事儿禀给了老太太。 自古婆媳水火不相容,初一听袭人叫王夫人捆走了,做为袭人天使投资人的老太太眉头一皱,本能地就想发火,可让鸳鸯一句话岔开了去,一场硝烟之战消弭于无形。 只见鸳鸯附身悄然道:“老太太息怒,宝二爷同二太太嫡亲的母子,岂会胡乱判案?” 老太太积年的富贵人,见惯了风浪与手段,脑筋一转便知道这是儿媳妇恼了自己,觉得她不该给宝玉插个貌美的丫鬟过去。 先头她拉拢袭人,自己还当是无奈的低头之举,如今看来,不过是轻巧的用二两银子安了一把软刀子。 今儿软刀子起了效用,如今把柄递到眼前,正可谓是瞌睡时的枕头。 她这个做婆婆的若是此时出去拦着,难免又是政儿在中间难做,不过是个奴婢而已,虽得用些,却不是非她不可。 如今自己已然老迈,今朝鞋袜褪去,明朝不知穿否。这府中中馈大权都放进了她手中,难道还怕她打理几个人吗? 思及此处,老太太周身已有萧索之意,于是捏了捏眉心,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挥挥手告诉云珠:“此事我知道了。袭人这些日子未免太出格了些,原该是叫到身前好生教训一番的。” 接着又道:“我老了,鸳鸯啊,你去秉咱们二太太一声,到底是宝玉经年得用的知心人,敲打便是,莫要过头,伤了母子情分。” 这是要保袭人了。 云珠咬了咬唇,罢了,这等大家子面前,搬弄人是非没得弄巧成拙,于是乖乖巧巧的应了声是,就告辞了出去。 “她倒是乖觉,若是晴雯那丫头,只怕今儿要好好的给您告一告状的。”云珠前脚一走,后脚鸳鸯就打趣了一声。 老太太为了阖府安宁,有意放权给王夫人,袭人这事儿她愣是沉住了气,只一开头说了句不要伤了情分就再没过问过。 原本贾宝玉信心满满,以为只要自己不追究,长辈们就不会叫他太难做,又有老太太疼惜,敲打敲打此事也就过了。 可事发之前,谁知道这事儿竟能上升到妯娌打擂台? 王熙凤见状,一边是婆婆,一边是婶婶,两相为难之下只好唬弄贾宝玉:“你且回去安心歇着,老太太如今正病着,你这胡天胡地的没得冲撞了去,大太太性子我素来知道的,是个经不起激的,你越是上赶着,才越是难如意呢。” 点到即止。 凤姐儿对自己这位继婆婆很是瞧不上,该争的时候她畏畏缩缩的,不该争的时候哪儿都有她,这怨得她一心拿二太太做上司吗? 还不是因为公婆不争气! 打发走了宝玉,凤姐儿当即招来平儿,一听已经派了人知会过老太太之后,她一扶额,只得穿戴上了往王夫人院子里去。 “我听说要把袭人打发了去,只怕宝玉知道了心中难受呢。若是可转圜……”不说平儿同袭人交好,便是她这个执行奶奶,也不能一出手就是拔了主子身边的大丫头。 更何况亲母子呢,不至于为了面子上的东西,就拿自己的孩子开刀的。 王夫人勉强撑着笑意,对着凤姐儿颔首,道:“已阖家送去庄子上了,若是过几年得用再拨回来不迟。叫你笑话,不过是想起了你哥哥,如今这光景,哪里还敢叫宝玉再冒险呢?” 凤姐儿默然。 贾珠的死,在府中算是半个禁忌。 当年元春入宫,迟迟不得圣上青眼,王夫人心想定是娘家底子不够的缘故,于是时时督促珠大爷读书上进,想着只要中了举,府上再暗中操持,与元春一内一外也是一桩互相得益的事。 奈何过犹不及,那时贾珠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这般日夜苦读之下,竟是年纪轻轻就掏空了身子,到后头更是一病不起了。 如今儿子撒手人寰一个,元春却封妃了,王夫人对宝玉寄予厚望也是人之常情,可…… 过了数息,王夫人又道:“前儿五月的时候,这袭人不也挨了宝玉一脚吗,可见平日里伺候并不经心,否则宝玉的性子如何会同女孩儿们计较?我原想着她是个老实本分的,是以拨笔银子安抚她,如今看来,却是我想左了。” 凤姐儿低头描了描裙摆上的凤穿牡丹花样子,按下心中思虑,问道:“如此一来,宝玉身前倒是少个大丫头了,总不好叫爷们儿自个儿动手操持,太太可有人选了?”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老太太让步,若非一次做到位了,难保下回还有其它人有样学样。 于是王夫人道:“绮霰是个老实本分的,还是叫她上前继续伺候着,宝玉平日里爱胡闹,总叫那些妖妖道道的跟着,没得带坏了。晴雯既然针线上得用,不若给她升了位置,去针线房里办差,专给老太太和宝玉伺候针线也就是了。另几个我再问问,好就留下,不好的话,再从别处挑来教着用也行。” 这其中,竟是连麝月秋纹几个也记恨上了。 见凤姐儿迟疑,又道:“如今元春正起了个头,他虽不是嫡支,可将来你们夫妻两个袭爵管家,他总也要出份力帮衬的,兄弟之间,同气连枝才是正理,岂能由着他性子来?” 前几年想着宝玉年纪小,又有贾珠的事儿在前,王夫人从不敢为难宝玉这个独苗,如今只是处理他身边的枝枝蔓蔓,总不至于伤到了。 王夫人和蔼说完,拍拍凤姐儿的手道:“这事儿不必你出头,晚间老爷回来了,我亲自去打理,必不叫你做了这个坏人去。” (本章完) 60 少女情怀总是死 绮霰大惊失色:“许多是老太太派过来,她们都是服侍二爷四五年……” “她们平日里不想着规劝二爷读书,整日里就是花儿朵儿的,院子里闹得乌烟瘴气的已不是一回两回,前儿告状闹起来的坠儿,不就是典型了?” “更何况,都是一个院子里的,勤快规矩才是正经,若是仗着爷们儿喜欢,就霸占着位置作威作福,二太太可是不依的。” 周瑞家的今儿算是扬眉吐气一回,她好好一个管家娘子,不如原府里的那几个资历老的也就算了,连客居的小姐都要给她脸子瞧,连带着绛芸轩里的小丫头也有背地里说她小话儿,忒不成体统! 要她说,全撵出去了才干净。 贾宝玉适才在太太面前哭着闹着的,还不是叫老爷几句话就批回去了? 为人子女,当是孝悌为先。 而王夫人这头,自觉今儿同婆母的擂台自己占了上风,虽眼瞧着是遂了那笨笨的妯娌的意,让宝玉哭闹了一场,可也将宝玉的院子打扫干净了,只要往后宝玉好生读书上进,比什么都强。 想到此处,她心中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上前与黑脸的贾政一前一后出了绛芸轩。 绮霰同众小丫头呆呆的跪在地上,回头看看宝玉呆呆愣愣坐在脚踏上拭泪的样子,突然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呜咽咽的上去扶。 绛芸轩几个大丫头,泰半都是老太太怜惜拨过来的,先是茜雪走了,后头又是檀云,如今几句话功夫送走了袭人,连晴雯都拨去了针线房,明升实贬,她心中怕是正难受着。 若说这些大的平日里和宝玉是有些没大没小了,可紫绡和坠儿,却是实打实算得上背锅了。 紫绡有老子娘赎身,只是损失了一份府里赐的嫁妆。可坠儿不过是因为上前给老爷递茶,就叫太太一并捉了下去…… 秋纹和麝月两个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一直到老爷太太离开,她俩也没回过神来,愣愣的样子瞧起来可怜极了。 宝二爷是府上得脸的少爷,又自来得老太太疼爱,何时这样冷清破落过? 若说高兴,恐怕只有云珠还算得上喜忧掺半。 喜的是没被赶出去,忧的是没被赶出去。 绮霰将宝玉服侍着躺下了,才转身出门来,正见云珠探头探脑的,直言道:“如今你既提了二等,我也是为你高兴的,只是你须知,往后不能和从前一般肆意玩闹了,需得尽快熟悉起自己的活计来。咱们绛芸轩一气儿出去这么多人,等二爷清醒了,还不知道要怎样痛苦呢。” 云珠惊讶于绮霰竟然是这样稳重的态度,忍不住问道:“绮大姐姐,二爷还好吗?” 她原想说你还好吗,出口却转了个弯,眼见院中分崩离析成这样,她升职的快乐已所剩无几,毕竟一个时不时发疯的主子妈,谁敢保证下一回不是自己撞上枪口呢? 绮霰长长叹了口气道:“怎生得好?老太太至始至终都不曾派个人来问过,可见是默认这事儿了。罢了,你且守着这儿,我去找府医拿先头的药方来,恐得再去取根参备着才好。” “不若我去跑腿,姐姐你盯着这处,毕竟你是伺候二爷惯了的,我……眼下恐怕不合他心意呢。”云珠推脱道。 在自己的职业规划里,上头那么多有手腕有样貌的大丫头顶着,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她这么小就升二等丫头的,怎么着也得熬到十岁上才有出头的机会。 可如今,天上的馅饼直直的将她砸得既晕头转向,又惶恐不安。王夫人像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要用什么招数,当家夫人在关怀子女生活这方面,居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绮霰一听,想着自己还要去安抚剩下的丫鬟们,又看着云珠平素就是做事稳当的,便挥挥手同意了这事儿。 临走时还嘱咐一句:“太太今日是发了狠的,你也安慰安慰晴雯,莫要闹了,留得青山在才是正经,等我得空了再去瞧瞧她。” 绮霰这样说着。 云珠感觉她后面床帐里头的人又痛苦的扭曲了几下,但等了片刻,又恢复了安静。 她应了绮霰的话,悄无声息的观察了贾宝玉的状态,便无声地告辞出了院子。 贾宝玉沉默了,他难道不是真心心疼晴雯? 毕竟价值千金的扇子都可以给晴雯撕着玩儿,难道还吝啬于为晴雯说几句好话安慰一下吗?不对,撕扇子都是后头大观园的剧情了,眼下晴雯还没那么刁钻。 更不对了! 剧情已经在朝着完全不一样的方向前进了! 云珠心下难安,听着晴雯的哭泣声,心中更是充满阴霾。 “你的意思是,针线房你也不肯去了?”云珠缓缓地问道。 因晴雯只顾着难受,一双水眸桃子似的通红,满脸都是难堪与痛苦,似乎是默认这个说法,云珠便叹了口气。 “这事儿,不若去求求老太太?你毕竟是老太太房里放出来的丫头,太太一时气话,只要老太太不松口,便断不了你的前程。”云珠见美人垂泪,心里也揪得发紧,强打笑意支着招,“只是宝玉如今好像病得下不来床了,绮大姐姐叫我去取药方,不若我取上了药方,陪你一道儿去老太太面前陈情,你觉得如何?” 她亲手从桌上倒了一盏茶水递到晴雯手里,温言安慰着,心中也是极舍不得这位绛芸轩领路人的。 鸳鸯同珍珠对她保持善意,却也只是善意而已,远不如晴雯这刀子嘴对她的帮助多,如今她要走了,虽针线房离着绛芸轩不远,可绣娘的活计是极其繁琐的,哪里有一个屋檐下共事来得热闹? 就在这时,晴雯笑了,笑得仰头,泪水隐进发髻里。 “你看。”晴雯在身旁的抽屉里掏了几下,翻手将一页盖着不少手印的纸张摊开,叫云珠细看。 那是一张身契,丫鬟们卖身时签下的契书,这一辈子,除非主家肯放手,否则就是到死也是奴籍。云珠当然识字,她难以置信的盯着那张放契书,心头又是惊诧又是眼红。 太太在用施恩的方式换晴雯远离贾宝玉,“这……” “你跟着宝玉也读了几日书了,可认得契书二字?我是认得的,也知道往后我便不是宝玉的丫头,也不是老太太的丫头,而是府中聘的绣娘,一个月十五两银子呢,还有年节上的赏赐……”晴雯说着说着,声音愈发哽咽,干脆一俯身趴在云珠怀里恸哭起来。 明明是一片光明的前途,眼下正在牛角尖里的晴雯却哭得比死了爹妈还伤心。 左一个宝玉,右一个宝玉的,云珠何尝不知道她是在祭奠自己少女的爱恋? (本章完) 61 意外之财 次日一早,晴雯独自去了老太太院子里。 “晴雯前来拜谢老太太恩情,祝愿老太太福乐绵长,寿与天齐。” 虽不见得恩情如海,却也是服侍过几年,老太太一见晴雯兔儿似的核桃眼睛,心中也有几分梗得慌。 她也内宅走过来的人,如何不懂她的儿媳妇如今是想踩着她立威?原想着只是拿袭人作筏子,如今却是连宝玉的院子都洗了一遍,这岂不是明晃晃的指责她这个婆母?思及此处,老太太一时气得手脚冰凉,万万想不到自己打鹰一辈子,临了却叫鹰啄了眼。 再观晴雯,花儿一样娇俏的孩子,跟了宝玉,多好的事?奈何……许久之后,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既然太太发了话,开了恩,你就好生在针线房伺候着,若有什么不顺当的,只管来告诉我就是。”老太太这话,就是叫晴雯日后在针线房立住脚,还能借着自己的威名,好好过日子。 她一惯慈爱,对丫头们也多有关怀。 眼下自然也不吝啬于给晴雯一份体面,也正好叫儿媳妇看看,她如今还坐着家里的老太君之位呢! “多谢老太太,日后奴婢还能亲手为您量体裁衣,是再荣耀不过的了!” 鸳鸯侧头看看老太君,随后勾唇笑了笑,含笑上前扶起晴雯缓和气氛打趣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太太亲自放了你的身契去,说你这样勤谨出挑的人才,合该去那该去的地方发光发热,阖府谁人不知晓你的手艺?便是老太太,也说你做的衣裳是独一份儿的!如今特意放了你,也是给府中的下人们做一个榜样,往后啊,我们可要敬你一声大师了!” 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老太太也不想刻意去下王夫人的脸子,于是道:“是个大姑娘了,出了这院子,将来便是要自己当家立命的,我今日便赐你一副嫁妆,也算怜惜你伺候宝玉一场。” 说着,侧头同琥珀吩咐了一声,琥珀见状,点头应是,随后转身进了内室去。 不多时,便托着一副赤金嵌红宝石的头面出来,头面稳稳卡在绛红色绒布铺就的紫檀木盒子里,触手一摸便知道不是花花架子,璀璨生辉的样子不下百两银,果真是认真赏赐的。 晴雯一面笑着流泪一面谢恩,还是鸳鸯琥珀两个插科打诨的气氛才缓和了。 “出了院子去,京都谁人不称你一声大师?咱们呐,可称得上大师的旧相识!”鸳鸯这话,就是叫晴雯知道,出了这个院子,也是可以仗着伺候过老太太不叫人拿捏了去,就算是绣娘,也是一个有身份的绣娘。 晴雯闻弦知意,便笑着上前接过那头面放在一旁,反而拉起鸳鸯两个的手笑道:“多谢老太太,日后,还得鸳鸯琥珀在多帮衬着我,将衣裳做到老太太心坎上才好。” 鸳鸯在这事儿上是用了些心机的,果然见老太太默认了,心头也跟着松了口气。毕竟,一个从小服侍老太太,又得爷们儿喜欢的丫头,就算她暂时离了去,也是不能小觑的。 只是她没想到老太太就这么咽了二太太这口气,对宝玉收用了的袭人轻描淡写不甚在意,对晴雯却是言语间都是向着的。 “帮衬……”老太太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只叫晴雯去针线房安顿了再说。 老太太的气闷来得不同寻常,送走晴雯后,就算素日得宠的鸳鸯都没敢轻易开口。 “这事,你们早就知道。”老太太突然转头,肯定的对鸳鸯说道。 “前儿太太派了周瑞家的来取袭人的身契,许是要打发的远远的不叫她与二爷纠缠。只是您知道,太太自来要强,说是要二爷上进,就不能叫绛芸轩里有钉子。”鸳鸯对上老太太的怒气,并没有退缩,一边上前给老太太抚着后背,一边轻声说道。 “且我也想着,叫太太捋一遍也好。不然二爷还没议亲,身上就闹出些什么来,岂非不美?老太太不也盼着二爷,能如老国公一般灵慧不凡?因此太太将咱们发过去丫头的身契都要走了,我也没劝着。不管她怎么做,总归是生身母亲,不会害了宝玉的。” 她说得有理有据。 老太太怔忡了片刻,便叹息了一声。 “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只怕是没相中我的玉儿。你顾虑得也对,政儿已至天命之年,可膝下看来看去,也就那魔王还有几分想头,是该严厉起来了。” 老太太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对王夫人的所作所为默许了。 鸳鸯心下大安,同琥珀两个伺候老太太用过膳食后,又服侍着歇下才退出房门。 “老太太稀罕林姑娘,为何不做主……”琥珀在一旁听着,心里憋着许多话,到现在才有时间说出来。 “安心服侍就是,这府中,只怕也就咱们院子里对老太太忠心了。”鸳鸯不在老太太面前时,也就同琥珀说几分真心话,见琥珀疑惑,沉吟片刻小声说到:“你当是没撮合吗?若不是真心真疼那位,哪里会一来就要放在咱们院子里住着?” 今日的贾母院分外安静,素日里欢声笑语的绛芸轩更是安静得可怕。 鸳鸯心想,宝玉生来就有富贵闲人的命,若不是珠大爷没了,少不得要过一辈子痛快日子的。也正是如此,老太太真心心疼林姑娘,才厚着脸越过王夫人,有意叫两个小的凑在一处,也算是为长远计。 可如今看老太太的态度,形势却是不明朗了。 “那,绛芸轩里可要把秋纹她们几个提上来用着?也好安老太太的心。”琥珀这话十分公允,她俩都是老太太面前的掌事丫鬟,老太太如今年岁大了,精神短了,许多事都是从她二人手中过的。 裁度几个小丫头的权利自然有,更何况王夫人也没做绝,并未把老太太派出去的丫头们全撵了,想必心中也是有几分顾虑的。 “留下的秋纹麝月两个是一等,已无可提拔的余地,其余的都是些年岁小不经事的,更何况连云珠那小丫头,太太都给提了二等,哪里还有咱们再提一遍的道理?暂且就这样吧,晚间借着老太太的名头,再给份赏赐敲打敲打便罢了。” 琥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照你说的做。” 晚间云珠躺在床上,摩挲着手里老太太赏的意外之财,无不满意的想着,等过两日晴雯她们都搬走了,自己的宿舍条件还能再升一升。 伤心? 没有的事,大家都要出去的,早几年晚几年出去的区别而已。 (本章完) 62 挨打了 贾府的风水养人,这些年来袭人都长得十分姣好,虽无倾城之色,可身形窈窕,莹润丰满,一眼看过去如同一只熟透的蜜桃。 不过,往日里八面威风的大丫鬟卸去了钗环,连常穿的素色绫罗今儿也换成了一件棉绸褂子,好颜色一瞬间就暗淡了几分。 庄子上的日子明显不如贾府。 “袭人,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就打算这么在庄子上老死不成?!” 花自芳先发制人,质问声伴着前倾的身子,显得咄咄逼人。 这话叫袭人不好接。 “你有话直说就是,何必拿这样的事激我?我在庄子上住着,也省的回家叫爹娘费心,难道不好?”袭人沉吟片刻,缓缓说着,眉眼间遮不住的计算与哀愁。 宝玉定然是气急了,眼下只怕还没寻着法子搭救自己,也不知道他眼下可否看见自己留下的旧帕子,若是迟迟不能回到宝玉身边去,岂不是叫晴雯那蹄子白占了好处? 倒是花自芳,走南闯北自问也见识了不少人心,虽然袭人是叫太太撵出来的,可是宝玉到底是府里的少爷,又是在老太太跟前站稳脚跟的,只要他想,袭人回去不也是几句话的事儿?于是软了声音,眼底不由得生出几分赞赏,拉着袭人的衣袖温和道: “你说得有道理,你伺候宝玉精心,他定然是不能叫你就这么明明白白的离府的,你且安心休养几日,我寻个机会去探探宝玉的口风,他必得给我妹妹一个说法!” 斩钉截铁的样子,袭人看了也温顺的跟着点点头,心下却兀自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宝玉虽重情重义,可到底年岁小,只怕太太给他硬拳头吃,他受不住。 花自芳这番话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身为贫家子,好容易靠着妹妹的关系在贾府捞了些油水,若是往后没这关系,宝玉又能认他几日呢?毕竟,想给贾府办事的人,正可谓数不胜数。 …… “如今咱们升了二等,你我都是下个月生辰,喜上加喜的好事情,不若也学鸳鸯姐姐她们似的,置一桌席面热闹热闹?” 眼见是同屋的红玉端着脚盆进来,云珠点点头致意。心想红玉自幼在贾府长大,规矩礼仪自然是出挑的,绛芸轩暗地里风起云涌,可众人见了面依旧是笑脸相迎,一团和气,这才是功夫到家的职场丽人。 置个席面庆祝一下? 云珠知道袭人她们为何被撵出去,心中虽是惊怒交加之下,日常伺候或是与众人相处时更是极力约束自己,小心翼翼的不教人挑出错处,置席面宴宾客这样的风头,她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你不说我都忘了生辰了,小红你的生辰也是六月吧?只可惜二爷如今心情不好,否则咱们也能庆祝庆祝的。”宴席?那得多少钱啊!云珠捂着腰间荷包,脚在木盆里搅了搅,心里飞速的计算了置席面的花销,然后拉出贾宝玉这个挡箭牌。 “唔……”红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想也对,正要转移话题时,猛听见外间茶碗摔碎的声音,好似贾宝玉又在发脾气,两人一时也顾不上擦脚,忙扯了衣服套上鞋袜就往屋外去。 往日都在说人多工作少,如今猛然人少工作多起来,不过两日,众人脸上已添了不少疲惫。 秋纹不过是想着素日和袭人的交情,帮着花自芳进来传个话而已,谁知道宝玉受了伤,当下也懵了,喃喃就将花自芳的转交之语透了个干净,正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间,这会儿听见外头走路的声响,想也未想,赶忙借口出门。 云珠也有些懵,一时未想到素日乐呵呵的宝玉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暴躁易怒,进门就见绮霰在一旁收拾着碎盏子,麝月身后站着蕙香同坠儿,三人俱是垂着手站在那里。宝玉一人面色沉沉又极其痛苦的趴在榻上,身后还有点点殷红,面上余怒未消。 云珠同红玉两个从外间奔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她忙托着新茶盏,惊慌道:“二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转眼就受伤了回来了! 面对云珠这张还挂着婴儿肥的脸,贾宝玉心中愈发烦躁,怒道:“往后外头什么香的臭的都不许往我院儿里来说了!嘶……” 许是牵动了伤口,刚才又掷了茶盏,眼下放了句狠话,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嘴里一忽儿金钏,一忽儿鲸卿,一忽儿又劳什子琪官的,噫噫呜呜的哭得好不伤心。 众人听了连连应是,还是绮霰说请大夫,云珠才惊醒,正要跑出去找人,却是刚到门口便有婆子丫鬟与大夫鱼贯而入,老太太也神色匆匆的进了正屋,周身寒气笼罩,端的是一副气急败坏样。 “老太太来了。”众人行礼,又忙铺设桌椅茶水。 贾政追在后头,嘴里忙道大热的天儿,母亲慢些。身后跟着亦步亦趋挂着泪珠儿的王夫人,以及哭哭啼啼的珠大奶奶李纨。 老太太没等二人行礼,又是气喘吁吁劈头盖脸怒道:“可怜我积德不够,没生出个好儿子来,你夫妻两个,一个嫌宝玉不上进要去了他身边的知心人,一个嫌宝玉没正形,要这般严厉的教子!” 说着,胸口剧烈起伏,面如金纸的样子吓得鸳鸯一面直拿眼睛剜贾政,一面忙给老太太顺气,忙指使琥珀去备上救急的丸药,又听老太太急促道:“你们,你们还不如将我一并打死了去,岂不干净!” 一听贾宝玉在内室处理伤口时的哀嚎,又连连叫苦,老太太唾沫横飞,将贾政夫妻两个喷得狗血淋头。 原就心疼宝玉的王夫人一听,也跟着哭嚎道:“忠顺王府不过是丢了个戏子,一些娼妇粉头之流,也值当大张旗鼓的阖府丢人?你这个做爹的也不分青红皂白!我的儿啊……” 贾政连称不敢辩驳母亲,却转头对着妻子冷笑道:“你说那戏子是交友往来,那秦钟是同游郊外,那金钏又做何解释?” “如今秦家父子俱亡,眼瞧着同这孽障有些干系,若是无人置喙也就罢了,若是有人翻起来,那逆子将来还要做人不要?!与那下九流的戏子称兄道弟,收人家汗巾子,还要脸不要!” “更如今,府中都传遍了,那丫鬟投井,分明就是那孽障逼迫,咱们这样的人家,教出这样的子孙,你要我往后在朝堂如何立足!你说!” 这一连串旧账,翻得众小厮、丫鬟等避之不及。王夫人同老太太的眼泪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将这父子之间的温情撕得鲜血淋漓。 (本章完) 63 小心翼翼的迎春 这一日,忙得云珠脚不沾地,光是茶水就不知道烧了多少壶去,只知道晚间时,那茶叶罐子都见了底。 几位主子吵完了架,可算是达成共识,从绛芸轩退了出去。秋纹同麝月两个又围上去贴身照顾着宝玉,不多时薛大姑娘来送了药酒,稍作闲聊后又见府上几位姑娘结伴而来…… “太太她们可都走了?”二姑娘迎春走在最末尾,待到几人都进了门。她才一勾云珠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云珠回了一礼,点点头。 二姑娘是隔壁房庶出的女孩儿,因老太太喜欢热闹,迎春才常常与二房的几个姑娘一道儿。老太太虽从不强调嫡之论,可二姑娘与众姑娘往来时,自带一种惹人怜爱的气质,比起一些体面的丫鬟都稍显逊色了,更遑论探春她们。 大家都揣测是同她自幼没了亲娘,依附嫡母过活的经历有关系。 再则,邢夫人也不是个心细的。 迎春见着云珠一如既往的温和柔顺,眼底不由得生出几分艳羡,不自觉地拉着她的手站在廊下:“二哥哥屋子里热闹,我吹会儿风再进去,不介意陪我一会儿吧?” 这举动叫云珠心头生出几分谨慎。 “二姑娘有事吩咐我就是,何来介意一说?倒叫我惶恐。”看起来比先头迎春的样子更加小心翼翼。 人家就算不得宠,却也是贾府正正经经的小姐,这样对一个下人和颜悦色,想必是有求于人? 想到此处,云珠就不着急了,三两下就在廊下置了一张小几,斟上茶水,一派静观其变的安静模样。 迎春犹豫了一下,挥挥手召唤了司棋上前,耳语了几句,便转身拉着云珠的手柔声道:“说起来,云珠姑娘你从前在老太太身前伺候过,我们做晚辈的也免不了在老太太身前孝敬,那时倒是不好意思同你往来,如今你做了二哥哥的丫头,我倒是觉得与你亲切了几分呐。” “二姑娘说笑,不过草芥之身,当不得二姑娘如此。”迎春性格素来木讷,倒是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的话,云珠担心是邢夫人给她派了什么任务? 她心中暗自提点自己,可不要做紫绡那样见钱眼开的,不该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不该赚的银钱她一分也不想要,免得惹祸上身。 见着云珠疏远,迎春面上有些无奈,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你是知道的,我在府上不过是个不得待见的庶小姐。” “二姑娘多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说什么嫡庶之分?都是金尊玉贵的姑娘,奶奶太太们只有呵护爱怜的。”云珠忙道,真要这么论,贾宝玉将来没袭爵的份,下一辈岂不也是庶出了?当心叫人听了去寻你晦气。 “你且听我说。”迎春按下云珠的手,理了理思绪道:“叫你笑话了,你是知道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少不得迎来送往,只是银钱置办的那些东西,未免俗套,没个新鲜样子,免不得让人小瞧了去。” 迎春弯弯绕绕的,几句话将自己囊中羞涩遮掩了去。家中兄姊之间,宝玉有老太太贴补,探春在二太太身前,就连抱来的四姑娘,也有待她如珠似宝的哥哥贾珍在后头撑腰。 唯独她…… “您的意思是……”云珠斟酌着措辞,她似乎触摸到了迎春最柔软的内心,长期的自卑自怜之态,叫她对上丫鬟时都有一股怯懦。 “前阵子你给老太太做的那套十二瑞兽糖果子,我瞧着意头极好,又是盛在冰上的,我想着若是能做个荷塘月色的冰盏,如今夏日里瞧着倒是精致稀罕。虽不过是一件吃食,却也有精雕细琢的巧思,不落下乘,你说呢?” 那糖果子,如今是个什么下文连云珠自己都不知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也并没有对甜食感兴趣,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凑在一处,叫她讨了巧,得了太太和老太太的夸赞罢了。 她那般极力在王熙凤面前推销,又是暗示三姐夫有手艺,又是暗示能讨皇帝欢心的。后头还给众位姑娘主子做过,却只有薛宝钗同探春赏了个荷包过来,旁处也是没有下文的。 如今乍一叫迎春提起来,云珠心头也是一松。 罢了,想在长辈面前讨巧的孩子而已,这红薯糖方子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硬要说,那个羊皮囊子的单向阀姑且算得上个手艺。 “二姑娘言重了,您若是需要,那方子我誊您一份,您叫大厨房新起了模具再做一套就是。” 一得了授权,迎春顿时喜笑颜开,忙搭着云珠的手道:“到底是你出的巧思,府上众人都晓得的,我若是不问过了你,岂不是擅动了?” 云珠答应得痛快,毫无芥蒂的样子让迎春松了口气。邢夫人的生辰在即,若再有小姐私下用了丫头的东西去献寿,叫人传出去,岂不是白落人口舌? 这样说开了,再赏赐过了,再换个花样呈上去,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啊。 云珠接了司棋的荷包,目送主仆俩欢欢喜喜的进了正屋。心里却叹气,这法子,好像并没有能推广开啊,只怕三姐三姐夫没赚上钱,白忙活一阵了。 这厢热闹场景,宝玉的挨打仿佛是件其乐融融的事情了,云珠收拾了小几子,去茶水房时正路过花园处。 就见黛玉一人在绛芸轩对面的梨花树下冲着大门定定的站了半日,云珠正想迎她进门坐坐,就见她面白如纸,眼眶微红的倚靠在雪雁身上,等到众人都离去了,才袅袅娜娜的朝绛芸轩来。 云珠见状,忙不迭的将室内的茶水换了一遍,适才哭嚎连天的宝玉送走了众位小姐后无精打采的趴在床上。可一见黛玉进屋,又瞬间跟没事人似的在黛玉面前勉强着。 都有余力关心人家姑娘有没有被晒伤了,想来伤得不重,云珠长吁一口气,心想这份工作算是保住了,要是贾政下手狠些,这样身娇肉嫩的公子哥,一命呜呼恐怕也不是什么奇事。 两小无猜的悄悄话不好叫旁人听了去,几个小的都颇有眼力见儿的打帘子出去了,只雪雁一个巴巴的跟着黛玉寸步也不肯离的样子。 “雪雁姑娘似乎不喜欢咱们二爷。”绮霰歪头道。 这话叫人不好接,云珠在心头翻了个白眼,心说那能喜欢吗?心心念念从小陪伴到大的姑娘,头一遭出门子就瞧上一个荤素不忌的灵魂伴侣,末了还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除了他看谁都是臭男人…… 也就是黛玉的爹娘去了,否则贾宝玉的人生起码还得多个三灾五难才算完。 但坏话没法直说,云珠斟酌道:“雪雁姐姐是恪守礼仪之人。” 黛玉就算是父母双亡,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千金小姐,如今还有皇帝给的封号,就算客居贾府,也不必做出礼下于人的和颜悦色样,雪雁忧心男女大防也实属正常。 “琏二奶奶来了。”廊下偷得片刻歇息的云珠,与绮霰咬完耳朵,一转身就瞧见了前呼后拥的王熙凤,心头一个激灵,忙起身行礼并大声唱报。 随后听得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声响。 “这会儿谁在这儿呢?我方不方便进去呀?”王熙凤在正房前立柱,侧耳听了,嘴角一弯,打趣似的嘴上问着云珠,眼神却揶揄地往正屋里瞟。 (本章完) 64 探春的小暴脾气 云珠自来是个大方的性子,又一向不爱往贾宝玉身前凑,因此府里盯着绛芸轩的主子待她都只算平平,极少有问话问到她头上的。 如今王熙凤乍然这么一问,云珠只好干笑着回:“回二奶奶的话,林姑娘刚到,二奶奶来得正正好。” 凤姐儿同黛玉十分投契,素日里也常有来往,云珠不敢插科打诨,还是秋纹机灵,甫一从门外进来,就落落大方道:“二奶奶安,暑气侵人,请二奶奶入堂稍坐。” 秋纹手里捧着一只牡丹祥云纹路的铜瓮子,身后跟着茗烟几个小厮,抬着满满几框冰块往院子来。 “是得用冰了,宝玉如今有伤,整日不得出门的,你们伺候需得经心,吃的用的……”王熙凤面面俱到的样子,不愧是她管家的主场,就是到了绛芸轩也没人堕得了她的风头。 众人依次应是,听了屋里吱呀一声推门的声音,王熙凤才从从腰间扯下帕子作势擦了擦脸,笑吟吟的进屋去,嘴里边走边道:“哎呀,叫手里的事耽搁了,没赶上各位妹妹齐聚一堂的好时候就算了,连林丫头的场子也没赶上呢!” 说罢叫下人依次将带来的药材,食材,以及各色药粉交接到绮霰手中,绮霰一一登记了叫云珠收起来,几人送了王熙凤的茶水,又端了冰水凉菓子在外间小宴了一回凤姐儿的下人。 是以没见到凤姐儿走到宝玉床前时,闻着屋里萦绕的一股幽幽芙蓉香,直打趣得宝玉双颊酡红的场景。 宝玉听得无奈,只得对着外头的热闹转移话题道:“凤姐姐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这儿,何必这样大张旗鼓?” “你知道什么,从前都是些小玩意儿罢,如今你伤成这个样子,还那般轻佻未免不像话。”凤姐儿见黛玉出去了,说话愈发轻快,作势要揭开衣衫瞧瞧宝玉的伤势,谁知宝玉扭腰一躲,屋里顿时发出嘶的一声痛呼。 “啧,真是个狠心的爹。”凤姐儿收回手,撇嘴小声儿道。 贾宝玉不知想什么,盯着床头两条半新不旧的帕子出神,是以没回应凤姐儿打趣。 如今已到夏日,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适才秋纹她们几个置了冰,可到底顾虑着宝玉伤重卧床,冰瓮子只好摆在隔帘之外,丝丝凉风沁进来,根本解不了心中燥热。 秋纹捏着帕子擦了宝玉额头的汗水,又放了几块巴掌大的冰在床头,道:“二爷如今伤着,大夫也说不好用冰太过,这小的您瞧着,也好得两分清凉。” 末了又同凤姐儿一福身,才退身至门外去,一副听安排的木讷样。 她是真叫王夫人的阵仗吓着了,从前宝玉的丫头们谁不做一个飞上枝头的梦?伺候时也大多是极尽谄媚,恨不得丁卯小事都为宝玉做齐全了,好得他一句夸赞或是赏赐,同袭人一般放得开的许是也有更大的好处等着。 可如今大家这样克己复礼的样子,倒是少见。 凤姐儿见了,悄声对宝玉道:“丫头们可是不够伺候的?老太太已过问我了,你若是不够使唤,尽可同我说。” 凤姐儿是大家子,在家中做小姐时也是前据后拥的下人围着,便是如今嫁作人妇,那也是四家陪房二三十号人尽归她一人使唤,如今一见绛芸轩寒碜的样子,可见心中对王夫人的举动也是不赞同的。 宝玉两眼发直,一口气憋在胸口提不上来,可一想到晴雯袭人她们是母亲赶出去的,他心中的热火又暗淡下来。 戚戚然道:“有什么差头?左不过都是这些事,母亲觉得用不上,那便用不上了。” 垂头丧气的样子,显然也是心头有怨。 云珠见两人说得兴起,只好收拾了库房活计,将单子对过,又把钥匙交了绮霰,才去打理书房中散乱的笔墨纸砚。 怕是有些日子不用上学去了。 一一将物什归拢,箱笼衣包的杂物打点妥当后,扯着一本千字文抄本自顾自地想,宝玉不算得一个好老师,教她们丫鬟读书就是翻来覆去的要她们背千字文,枯燥得紧。 “你在做什么?” 云珠心里一抖,转身瞧见红玉贼头贼脑的站在窗前,“你吓我一跳!” “三姑娘过来了,同二太太一道儿来的,你收拾好了就快些出来吧。”红玉目光流连,显然也对日后不用读书了表示满意,云珠将千字文塞进箱子后,红玉更是满面笑意上前来拉她的手。 云珠讶然,“马上就要传晚膳了,可是有什么事?”心想就算是命根子,也不用一天看三遍吧?脚下却听话的走出了书房。 谁知红玉笑笑:“咱们院子出去这么些人,许是主子们担忧咱们伺候得不好罢。”两人如今睡一屋子,就算是从前人多不熟,眼下也日渐熟络了。 只可惜云珠学不来晴雯的八卦利嘴,否则眼下还能多说上几句,“只要三姑娘不说咱们,我便阿弥陀佛了。” 三姑娘是个精明人,说话办事别有一番不同于王熙凤的利落样,若是个男子,定然不输那公堂上的判官。奈何她的公正廉明都冲着丫头们来了,这一日三姑娘来了两回,哪回不对着她们耳提面命呢? 底下的人都怕了。 “那你可想美了,喏。”红玉冲着正屋一抬下巴,云珠顺着望过去,就见廊下探春正对着蕙香利落吩咐。 天呐,云珠脚底发软,这场景特像教导主任训话。 探春明明是妹妹,为什么她总觉得贾宝玉才是那个弟弟? “便说要吃什么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二奶奶既要做东,你们自不必忙前忙后的,眼下只消把宝玉伺候好了,太太跟前儿自有你们的好。”探春居高临下的对着唯唯诺诺的蕙香,连珠儿似的吩咐着。 红玉听了,一提云珠的手臂,小声的和她咬耳朵:“听我娘说,素日里三姑娘其实也不爱说这些闲话,不过是跟咱们宝二爷兄妹情深,才肯豁出脸来敲打咱们,你别慌。” 云珠正色道:“哪里的话?别人就罢了,我如今也是二等的丫头,没得在姑娘面前把二爷的面子堕了的,我不慌!” 心里却想着,这小暴脾气,说了蕙香,可就别说我们了哦。 (本章完) 65 袭人的下岗再就业 生活里的担忧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云珠正愁着用什么样的姿态应付探春,就听绮霰在屋里唤她进去,心下快活地想,今日算是躲过了探春的敲打。 随即脚步轻快地进了内室,自然没看见身后红玉留在原地的满脸哀怨。 “适才二奶奶说起院中伺候的事儿,许是牵动了宝玉的心,竟是不管不顾的闹着要去庄子上瞧袭人她们几个,老太太见了心伤,当下就回了房;太太奶奶们瞧着无趣,也四下散了。” 绮霰信不过麝月几个,从前是因着她们同袭人走得近,同进同退的样子没少把持着院里的紧俏活计,那些难缠的不好干的则是一股脑儿推出来分发给旁人干,养了一副刁钻的习性。 而今则是畏畏缩缩的样子叫人瞧了不喜,思来想去,院子里竟没几个是得用的,这叫绮霰很是头疼。 奈何自己也脱不开身,只好叫了云珠前来:“因着前几日袭人的哥哥托人带过话,这是二爷给的银子并缎子,我想着叫你明儿出城去庄子一趟,你可能行?” 出门啊…… 云珠也有点想出门了,每日里窝在绛芸轩,再好的茶水点心也让人腻味,便轻声道:“绮大姐姐吩咐,自当竭力。” “幸亏有你在啊。”绮霰感叹道。 绮霰刚安抚完,就见红玉进来,红玉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一听绮霰感叹,嘴里忙不迭发出啧啧啧的怪声,“三姑娘走了?”绮霰没好气的问。 “走了,同太太一路回去的。” “对了,绮大姐姐,三姑娘说要我回去叫老子娘改个名字,说是在主子跟前得用,再这么叫着就是冲了二爷和林姑娘的名讳了。” 她因着是林之孝家的缘故,生怕风头盛了叫人使坏,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在内院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透明人,往日里没多少人叫她名字便罢了,如今提了二等,老是红玉红玉的,却实不妥。 绮霰看了她一眼,没有直说改名的事,只问:“你老子娘怎么说?” 红玉同她们这些不一样,大管家的女儿,便是家生子里也是出挑拔尖的那一波,日后说不得有什么好前程等着,如今同她们一道儿服侍人,都是当成个历练在做的。 若是人家不愿意改,那这个改名的恶人让谁做就值得商榷了。 不能叫本人不情愿,更不能叫管家娘子背后埋怨。所以绮霰直接将问题抛了出去。 “我娘早说客随主便的,我原想着改,可主子都没提,我上赶着倒不像回事儿,如今三姑娘既然说了,一个名字,我自己还是做得主的。”红玉性格爽快利落又聪慧,绮霰这么一说,她自知是在推诿。 可若自己因着个名字郑重其事的回去请示爹娘,倒也无甚必要,于是一沉吟,轻快道:“二爷前些日子教咱们识字,我是个笨的,上上下下看过来,也就将将好写得起自己的名字,不若就叫小红,绮大姐姐觉得如何?” 云珠愣愣看着倚靠在窗前自觉完美的红玉,帕子握在手里捏了又捏,半晌才傻呵呵地笑起来,“叫小红好,叫小红好…” 实则心里已经翻起来滔天巨浪,止不住地呐喊,天爷啊!我的室友是隐形二代怎么破? “哪里好?”小红见状,瞪她一眼,问道。 …… 晴雯眼见是云珠大包小裹的在门口立着,忙放下手里的金线,滴溜溜的几步走出绣房,回瞪云珠一眼,道:“怎样?你如今升了二等,也来我眼前显摆?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手腕,离我从前的火候还差得远着!” 旁边的绣娘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云珠,又担心晴雯看过去,忙撇着眼睛垂头忙碌,只云珠抚着额头觉得晒得慌。 “晴雯姐姐哪里的话?莫说是院子的活计我们不如你,便是这针线,再给我八辈子我也撵不上你哩!”云珠笑眯眯的,三言两语就抚平了眼前炸毛的人。 哪里还有从前木讷的模样?就连晴雯都愣了一下,顿时转怒为喜:“你也不算差劲,不过针线一道却如你所说。” “你怎么想起来这儿了?听闻宝玉挨了老爷一顿板子,我手里正赶着下月里的礼服,都不曾得空去看,可要紧不要?”晴雯接过她手里最轻省的包袱皮,拉着她进了内堂,又推了一盘干果子过来,自己则坐在一旁轻声问道。 云珠环顾左右,连连道此处比绛芸轩宽敞不少,末了携着她的手低声回道:“哪里就那么快见好了?昨儿挨的打,今儿还下不来床呢。倒是你,别急着关心别人,你可还好?” “对了,二爷还叫我给你送些手油与缎子来,说是还有一份赏钱,叫你别记恨他,往后等太太气消了,没得还要你回去伺候的。”掏出一个橙色的包袱皮放在桌上,云珠不以为然的传达着贾宝玉的废话,当家太太断没有朝令夕改的,小少爷未免过于天真。 毕竟,当下都护不住,事后再怎么弥补也无法。 “说什么赏不赏?我怜惜他家大业大却无人交心,袭人虽处处好强,却是真心实意为他打算的,如今绛芸轩的丫头都散了,只怕多少人正暗自里高兴呢。” “我得老太太疼一场,宝玉待我也没话说,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罢。原以为能一直伺候他,也算还了老太太的恩情。可如今我这样……无以为报,只得为他多做几件衣裳了。” 晴雯脸色淡淡的,轻描淡写间活脱脱就是不舍旧主的模样。 看着明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云珠,晴雯微微一笑,问道:“带这么多东西,内门子里也不派个人来送你?” 云珠正被晴雯一番坦白惊得不知所措,晴雯从来都是掐尖好强的,处处不肯屈于人下才是她的本色,如今这样萎靡,只怕针线房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心。 脑海里又想起病补雀金裘一出儿,更兼明了晴雯对贾宝玉的心迹,此刻不由得一个激灵,强打精神笑吟吟道:“二爷派我去庄子上给袭人送些东西,接应的婆子在二门上等着了,就没叫人折腾。” 晴雯垂了垂眸,藏起一半情绪。 去给袭人送东西? “正好儿,我也要去绣坊看看新到的花样子。” 见云珠不语,晴雯故作冷笑一声:“怎么,如今不住一院子了,连你的车也搭不得了?” 云珠顿时瞪眼:“我何曾说过?”但见晴雯憋笑的脸,她立刻反应过来:“好呀!你又戏耍我!今儿可别想搭我的车了!” 说着,拢了七七八八的物什,作势就要往院外走。 午间的日头正盛,马车上云珠托着腮,随着车子左摇右晃,额上的细小刘海儿也一抖一抖的,忽然问了句:“你是想去看袭人的笑话罢,什么花样子需要到城外来看?” 眼下马车已出了城门,再有两刻钟,便能到袭人所在的贾府田庄,而晴雯丝毫没有下马车的意思。 晴雯放下马车帘子,对着云珠耸耸肩,再看赶车的马夫寡言的样子,只捂嘴笑道:“胡说什么!大姑娘就要回来省亲了,自然要做些宫里见不着的花样儿,你想,富贵窝里看遍了的人,乍一见乡间野趣,岂不是又显着我十分能干了?” 显摆完自己,还不忘倒打一耙,“你也别只顾着憨玩,咱们约好的,每月送我四张花样子,重复的我可不要,上回那蛐蛐儿就画得和先头的蝉一般模样,莫不是唬弄我吧?” “谁说的,那样珠圆玉润的画法,便是猪也能画得和人似的,你怎么能说我的蛐蛐儿是蝉?”云珠柳眉倒竖,忍不住出口辩驳。 眼见云珠闹腾,晴雯忙转移话题道:“哎呀猪也好,猪也好,咱们且先去瞧瞧袭人,再去看看猪如何?” 两人到庄子上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云珠拿着贾府的外出腰牌同守庄的人见过了,才被引着入内。 “老太太差人打过招呼,说袭人姑娘是来庄子上休养的,平日里咱们并不去打搅,喏,前头那个院子就是了。” 引路的姑娘是庄头家的子侄,生得矫健可爱,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一条红头绳稳稳地扎了两个鬏儿,言谈间一派光明磊落之相。 晴雯呵呵的笑着,虽然没有呼朋唤友的亲近,显然也是十分喜爱的样子,于是边走边拍了拍那丫鬟的肩膀道:“你这个袭人姐姐,每日里都做些什么?” “头两日袭人姐姐只是关起门在屋里不知道做什么,这几日倒是开朗许多,只是她不喜欢我们同她玩,我也不知道她每日里在做什么。哦,对了,袭人姐姐有个哥哥,隔三差五便来送些玩意儿,或是衣衫零嘴,或是日常用物,真叫人羡慕呀,我哥哥就只会抢我的糖葫芦!” 小丫头掰着手指头,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场大型控诉会,逗得云珠捂嘴直笑。 只是笑过了又有些忧伤,这样大的田庄,就是这小丫头一家守在这里,底下那些佃户都要对她家恭恭敬敬的,这日子可比贾府要逍遥多了。 果然,没几步就到了袭人住的院子前,远远瞧着气派,可近了才发现不过是一间一进的小院儿,东西四下加起来也就四间屋子。 晴雯见了不自觉露出惊诧的神色,挽着云珠的胳膊,低声道:“先头我还嫌绛芸轩小了,眼下的针线房也并不十分宽敞,如今看着袭人这样儿,我才知道,又没比过她去!” 没等云珠回答,身后小丫头一人挂着一半的包袱皮,往门前的石阶上一放,中气十足道:“姐姐们,东西我可就放这儿了啊,我爹喊我回去了!” 袭人听了声响,还以为是哥哥又来了,没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月白色中衣,便推门而出。 哥字还没吐出来,却发现晴雯同云珠一同投来惊诧的目光,对上那男子穿的衣衫,晴雯更是恼得一甩帕子,咬牙嗔道:“好你个花袭人,天长地远的你竟还揽着宝二爷的衣衫不放!” “什么宝二爷的衣裳!我便知道你是个没用的,凡事只知道自己胡闹,怎么,这么快就要来和我做伴了?”袭人毫不客气的瞪她。 谁知道云珠盯着那并非花自芳体型的衣衫,又认认真真的追加:“真羡慕袭人姐姐的哥哥,这么大了还有妹妹给做衣裳。” 下岗再就业啊这是。 (本章完) 66 带薪拉屎 在场二人是见过花自芳的,那是一个身形宽厚的男子,并不出挑,许是比例不佳,素日里穿的衣裳也大多是短身款式,从没见过穿这样对襟长身的外套。 晴雯又是针线上的行家,打眼一看就知道那衣裳不是做给花自芳的,这样月白色的棉衫子,宝玉素来嫌粗粝,从不上身,想到这里,两人心中已是大骇。 正要说和,谁知袭人连寒暄也欠奉,目送着庄头家的女儿走远后,干脆卸下了脸上的笑意,一抬手就要关门。 “好好歹歹,荣国府也是要脸面的外戚人家。宝玉如今又是娘娘的亲弟弟,在老太君院里住着,素日里往来的不少是姑娘小姐。” “我说句不妥当的话,你如今便是出了门子,可但凡名声上出了差池,就是宝玉,连带着太太奶奶姑娘们,也是要面上蒙羞的!” “若是那般,真追究起来,就算咱们是老太太身边的婢子,难道老爷就会放过你不成?” 晴雯一把扯过云珠手里的包袱皮子,上前一步卡在门边,不让袭人关上门,脸上挂着的探究之意在她怀里的衣裳上来回打转,嘴里则快言快语道。 谁说不是呢? 这年头时兴连坐,即便袭人再让人讨厌,她也从没想过同僚乱搞,自己跟着背上作风不行的帽子这样的活法,如今晴雯既提到了,她也跟着补了一句:“正是这么说,袭人姐姐可莫要犯傻,你老子娘虽连累不到,可你不在乎你自己吗?” 自打进绛芸轩,这些大丫头对小丫鬟们的考验无处不在,挖的坑也不计其数,轻则损伤些力气多做活;重则劳人伤财,如茜雪之流走得不明不白。 诚然,如今袭人也走得不明不白的。 反正剧情的走向已经完全不是云珠熟悉的那本红楼了,她严重怀疑这里就是一场属于她自己的荒诞离奇的梦。 如果不是疼痛如此真实,云珠早就想找个地方跳下去,结束这场闹剧。 袭人目瞪口呆,忽然心酸起来,低头落了泪,带着哭腔道:“你们,胡咧咧些什么!” 说罢一把放开了大门,自顾自的转身进了屋子。独留晴雯一个踉跄,差点栽进门槛里头去,要不是云珠拉着她的话。 “嘿,她这脾气比以前还大,一点儿也说不得了!我有说错吗?”晴雯站稳身形,抖了抖衣裳,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咻咻的。 云珠看着那丢在地上的中衣,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候,闻言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什么破烂东西,你们自拿回去,我不要!”两人步入正屋,见袭人坐在床沿,双手在针线簸箩里来回捋着,连给二人一个眼神也欠奉的样子埋怨道。 云珠的心情很复杂,恨袭人吗? 谈不上,但讨厌肯定是有的。袭人在绛芸轩就是活脱脱二把手,众所周知,二把手永远都是唱白脸的那个,更何况这二把手爱慕着老大,看谁都像贼似的,没少暗中对人使坏。 眼下见她住在这破旧的院子中,连身下的炕头都是黄土累就的,穿的不过是中规中矩的浅黄色棉布对襟,庄子上的人眼下还看不出是好是坏。 待遇比起绛芸轩可谓是急转直下,云珠心中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开心因果报应来得这么快,这些苦都是袭人该得的! 可是,物伤其类,她的能耐手段远不如袭人,将来若是出了同样的意外,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庄子虽好,天高皇帝远的,自由自在。 可日子久了,即便有老太太的叮嘱,也不见得庄子上肯心甘情愿的一直供着个看起来没前途的丫鬟。聪慧如袭人,她定然也料到了这样的场景,她家境平平,老子娘不见得肯花银子为她赎身,更何况如今被贬,连带着花自芳的生财之道也断了一半。 若真回家去,她的父母别说真心待她,光是不记恨就算不错了。 并且,刚才在门外时,自己表明是为贾宝玉送东西后,她眼中的抗拒与戒备分明消散了,可做男子中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思来想去,见着正在拌嘴的两人,云珠心中的猜测已经浮出了水面。袭人无非是在做两手打算,一面盼着贾宝玉有骨气敢把她接回去,一面是寻了另外的出路,自救。 时代局限着人,更何况她的身契还在王夫人手里捏着,想要出去谋生路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就只剩下嫁人了。 嫁给谁呢? 云珠目光定定的落在袭人的发髻上,心想都已经在做衣裳了,岂不是有了人选了? 这等见机而作的性子当真是叫人佩服,云珠自问,若是自己突然被打发到庄子上来,几日功夫指不定人都还没认齐全,更遑论为自己的死局迅速开路。 想了想,还是要去确认心中所想,于是打断了二人的吵闹:“早上怕出门晕车,只喝了一肚子粥汤,袭人姐姐,你这处茅房在哪儿啊?” 吵架暂停。 袭人柳眉一竖,劈里啪啦的,“你还跟从前似的懒驴,去哪儿都不忘五谷轮回,也不知道太太怎么就相中了你!可长点眼力见儿罢,就你这样儿这二等也不知坐不坐得稳!出门右转到头就是了。” 晴雯嫌蒲扇扎手,不肯自己挥扇子,屁股底下挪啊挪的,就挪到了袭人身后去。袭人手里一把蒲扇摇得欢快,眼见云珠打帘子出去,更是冷笑着狠狠扇了几下。 若是从前,谁二等都轮不到云珠这样的笨蛋做二等,眼力见儿和年岁都远远够不上二等的位置,太太真是好一个‘爱子心切’!袭人心头怒火丛生,直心疼宝玉往后的日子竟是要这等棒槌在跟前伺候。 “你瞧不惯呐?那也没法子的事儿~谁叫太太没相中你呢。”晴雯见袭人怄得脸白的样子,美美的享受着凉风,自自在在的靠在炕上,有模有样的抖起身子来。还是那句话,袭人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哼!” “好似太太相中了你似的,别忘了,老早太太就瞧你不顺眼了,要不是我从中周旋着,你以为你如还能在府里做衣裳?”袭人一砸蒲扇,毫不示弱地抢白回去。 云珠站在屋外扶了扶额头上的冷汗,心想自己已经用过许多回尿遁了吗? 仔细回想好像是了,大丫鬟们每每争吵起来,她见着起火就会尿遁,可带薪拉屎的事儿,怎么能叫摸鱼? (本章完) 67 忠顺王府的仇怨 田庄在京郊,云珠扒着墙头,举目望去,田间地垄劳作的人有,院子周围忙碌的人也有。 但光看身上的衣衫,不是粗布就是麻布,左看右看,都不像穿得起那样细白棉布的人家。 如果非要从这庄子上挑,只能是庄头一家了。 听晴雯说,吴庄头一家本是贾府的家生子,而庄头本人如今已是儿孙满堂的天命之年。 如此说来,养子抱孙的庄头家中并无适婚的男儿,以袭人的心气儿,也不见得肯给这等普通人家做小。 那会是谁呢? 云珠若有所思的敲着下巴颏,只可惜今儿她们来时正好遇上了人家下地,否则该先去拜见的,要是都见过了肯定能见出些端倪。 一顿互相吵闹后,晴雯旁敲侧击的哂了一顿袭人,终于在袭人撒刀的眼神下登上了回城的马车。 马车里多出了许多新鲜的蔬果,都是拜见庄头后,主人家赠送的。 庄头见两人自贾府而来,又是嘱咐她们回去给府里的主子问安,大包小裹的送了一堆田产;又是拍胸脯保证会好生招待后院的袭人姑娘,末了还小心翼翼地打探府里对袭人是怎么个安排…… 云珠心想,果然如此,人走茶凉才是职场的常态。如今即便她二人都是些边缘人物,却也足够外头的人当个人物看待。而从前的贴身大丫头袭人,在庄头眼中估计和路人差不多。 只是庄头一家见二人嘴紧,心知是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了,于是太阳西斜时,宴了一顿不早不晚的饭,才将云珠二人客客气气的送走。 “找到了?”晴雯嘴里挑剔的啃着一枚脆桃子,见云珠手脚并用的爬上来,急忙小声问,还不忘嘟囔一声:“真是献宝了,没熟的桃子也摘给咱们。” 庄头席间说了好几次今年雨水不好,这样的生桃子不是个例,框子里还有不大漂亮的青瓜,瘦瘦的小青菜,一堆新鲜却歪瓜裂枣的各色果子。只有一小框呈给贾宝玉的葡萄,才是精挑细选的好样貌。 “找什么?”云珠往嘴里丢了个洗过的小青瓜蛋子,眯着眼睛笑起来,又不是温泉庄子,雨水又差,大棚技术好像也不怎么行,桃子自然还没完全熟透,青脆也正常。 晴雯却不在意的摇摇头,看着云珠问:“别装傻。”嘴里则比了个袭人的口型。 她说起袭人,眼睛里有几分嫌弃也有几分忧愁,显然是觉得,如今两人不是一道儿争银子花衣裳穿的宠婢了,也能理性的去看待新生的事物。虽然原来的晴雯同袭人一向针尖麦芒,可出了院子,她二人吵归吵,竟也不似先头那般剑拔弩张的脸红样。 “到底是京郊的庄子,鲜少有人往这边来,没看见可疑的。”云珠坐在晴雯身侧,嘴里的青瓜嚼得咔嚓咔嚓的,说话也有些囫囵,兀自揉着发酸的腮帮子,对晴雯慢吞吞地说道:“周边的佃农都不是,吴家,我觉得也不像,至少和那衣裳对不上号。” “也许还有咱们没看见的。”她补了一句,马车轱辘笃笃的转动,车厢里的声音叫人听不真切。 “最近的庄子尚有几里地呢,也说不准。”晴雯说道。 看样子袭人瞧上的夫婿不是庄稼汉了,云珠目光转动,就见晴雯放下了马车帘子。燥热的天再没了轻风,更是热得人心里毛燥,可她作势要去撩帘子时,却叫晴雯拦住了手。 此时外头的车夫也高声道:“是忠顺王府的马车往这边去,咱们得让一让,你俩坐稳了!” “应该的。”晴雯回。 “那边都是田庄,许是王府的人出去巡庄子罢,与咱们不相干。”车夫是府里新晋的小子,许是家生子,虽是新手,做事却十分稳妥。 对上晴雯又是分外关照,云珠乐得跟着沾光。 错开马车后,云珠忙不迭地撩起车帘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热气,看着视线里渐行渐远的青蓬马车,不由得福至心灵道:“不会是搭上了王府的人?” 袭人的官配是谁来着? 没等云珠拨开脑子里的迷雾,就听晴雯嗤笑一声:“做梦也得讲究个一来二去,她向来在内门子里,而咱们府上向来与忠顺王爷家没什么往来,怎么可能?” “更何况,前儿宝玉挨打是为着什么?不就是那家的戏子……罢,你不必知道,总之绝不可能是王府的人,否则那便是结仇了。”晴雯跳出绛芸轩后,自来又是八卦性子,什么话头都敢听一嘴,是以她去针线房不过几日,就已经理清楚了不少人事关系。 眼下这头头是道的样子,叫云珠十分信服。 见她傻呵呵的,晴雯忍不住皱眉道:“往后做事眼睛也放亮些,二等的差事虽不是什么香饽饽,可内门子里也有许多人瞧着眼热,如今宝玉身边没几个震得住的,只怕往后要生出许多风波来。” “谁眼热?”云珠见左右无人,马车外头的车夫又离得远,索性快言快语道:“论聪颖有绮大姐姐,论后台有红玉,能干的有秋纹和麝月两位姐姐,如今奶奶瞧着是要一门心思督促二爷上进的,我想着,她们眼热也没有用。” 无它,编制满了。 晴雯一想,心道这也不算是个傻的,只是心气儿委实不高,只怕将来在宝玉身边也没什么远路可走。 又想起林红玉素日的为人,务实理智,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来。哪怕她不喜欢林之孝一家,此时也忍不住点评,“那红玉,你若是能交好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也不要得罪她去。” “我知道”云珠叹息。 晴雯不由得说道:“你知道什么?” 红玉的身份早在茜雪出去那会儿,她就听赖嬷嬷说过了,当时赖大家的还嘱咐过,不要泄给外人听,林家对这个幺女自有旁的打算,总归不会在内院与她们争利就是了。 云珠又里里外外看了一眼,神神秘秘道:“先头儿见过林之孝家的来给红玉送吃食,红玉扭扭捏捏的不肯见,昨日三姑娘又突然叫红玉改名字避讳,连绮大姐姐都对她客客气气的,我就猜到了,林管家。” “三姑娘素来是个严苛的性子,但她毕竟不管家理事,未必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只怕林之孝家的要记恨她了。你且记住我说的话就是,多和你珍珠姐姐学一学,成日里傻呵呵的像什么样子!”说着说着,晴雯语气里忍不住开始恨铁不成钢起来。 晴雯想起自己一堆的头面衣裳,一年里也就节日上能穿几回,便是这样,周瑞家的见了也要来敲打她一番,若是被二太太撞上,更是免不得一顿夹枪带棒。 反倒是袭人,什么过分的都做了,竟是个灯下黑! 如今见云珠,她一面欣赏云珠从不以色娱人的做事态度,却又不忍心她在内门子里蹉跎着。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迷惘的自己,若非如此,她也不见得肯苦口婆心的提点她。 “那么多人不差我一个,就算走了一半,他身边也尽够用的,稳妥,比什么都强。”云珠慢慢说道。 果不其然,一个爆栗落在了自己头上,云珠啊的一声,听对方嗔了一句。 “没出息!” (本章完) 68 灯姑娘的不怀好意 没出息也比不明不白的就着了人家的道儿要好,大智若愚好歹还沾个智,大愚若智算什么事儿? 云珠心里明镜似的,自己不算聪明人。 若说哄哄人玩闹,她还有些心得。可若是跟内门子里那些十八付玲珑水晶肝儿的下人们比起来,她差得远了。 “前几日吴贵表哥托人给我送信,提及嫂嫂不日就要生产,奈何那时正忙着官司没得空出来。眼下天色尚早,你陪我多走几步路,把这菜给她送上一篮子去。”晴雯费力腾出一只竹编篮子,将七七八八的蔬果各自捡上一两样,一拍衣摆轻快道,“末了我带你吃街角那家糖油果子。” 云珠收回撩帘子的手,知道是在说她被迁出绛芸轩的事儿,于是摇摇头道:“我请你吃。” 她近日升了二等,恍惚又记得她说过是六月里的生辰,晴雯细长滑嫩的手指在篮子上摩挲几下,似在思忖什么,片刻后点点头:“听你的。” 晴雯惯性地想大包大揽,但做惯了针线的手掌从未使过力气,片刻后只好微微倾着身子,泄气似的喊了车夫。 马车停在胡同边上,离多官的宅子就几步路,逼仄的胡同里堆满了日常杂物,只得下车步行。 虽是赖家宅子的外围,可这老旧的门头可没法同街那头的赖家比。 二人正要敲门,就见多官从门内探出,他目光清澈,面容红润,一脸惊喜:“原是要去请你过家里来的,偏生你嫂嫂她这几日坐不住,家里乱糟糟的。” 此时多官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的,衣服也是簇新的棉布衫子,声音如旧面色如常,只是眼底的淡红衬出他周身的疲惫,闪身而出后又迅速掩上的大门,锁住了里头女子哀戚的痛呼声。 多官一把接过晴雯手里的菜篮子,面上挤出一抹笑意道:“正好,你嫂嫂今儿凌晨发动的,原想着生了再去寻你,正好没倒出功夫来买菜你就来了。” 光是那一瞬间的凄厉喊叫就叫云珠心头一震,连下马车的身形都跟着抖了一下,心想,原来是正生着。 多官话音未落,又见身后马车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强打精神继续寒暄道:“云珠妹妹也来了,快一起进来坐上片刻,家里妇人生产,你别害怕。” 正当云珠犹豫时,多官这话叫晴雯挡了回去。 “她年纪小,没见过这等场面,今儿不方便就别叫她了,改日再聚就是了。”晴雯震得住场子,不顾自己也是未嫁女,光是见多官神色忧郁,便知道这里头许是有曲折,于是忙将云珠支走,“妹子,你且去前头那家炸货铺子等我。” 说罢,不管云珠,提裙子就踏步推门而入。 “好。”回应的声音远远被甩在门外,空气里回荡着哭喊的余韵。 凌晨就发动了,现在已是未时中,十来个小时还没生下来,可真是够遭罪的。云珠抖了抖满脑袋的鸡皮疙瘩,同车夫寒暄了几句,便朝晴雯所说的炸货铺子走去。 赖家这地界儿克她。 先头在这儿掉的门牙至今还没长全,如今又感觉到磨牙有松动之感,可不能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 多官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晚婚晚育。但手上有个帮厨的手艺,又有晴雯这个妹子互相照拂,那嫂嫂听闻也是个顾家的人,往后日子还是很有奔头的。云珠想到这里,不觉笑了一笑。她沿街走着,沉闷的心情好似被微风吹走了一般,远远的将那些破事丢到脑后去,脚步也不自觉轻快起来。 “老板,一碗糖油果子!”云珠小手一挥,价都不问就坐下,豪气地点了一碗吃食,无它,太香了。 炸货铺子说是个铺子,其实只是个邻街的固定摊位,门口稀稀拉拉的摆着三五张小桌子,驻守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大叔,黑黑矮矮的精壮样。云珠心想,即便是个小商贩,看起来也比郊外的佃农们过得滋润自在。 成为一个小商贩,可以列入她将来的事业清单中。 他手脚利落的一拉脖子上的白棉布巾子,垫着敞口的陶碗,盛出十来个泡在糖油里的糯米团子,撒上花生碎、黑芝麻,又用竹子做的小勺浅浅勾了一丝桂花蜜,递上筷子上前道:“客官,您的糖油果子来咯!” 服务颇周到,云珠生出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好意思,抬眼谢过了,低头就就送了一个二指大小的糖油果子进嘴,甜丝丝香喷喷的,叫人忘忧。 云珠叼着勺子,握着筷子,见旁边桌子落坐一个些许眼熟的妙龄女子,又见对方时不时瞄自己一眼,心里也纳闷——这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接连送了三四个软软糯糯的糖油果子,咂咂嘴,犹豫了一下,托着碗筷往桌边挪了一下,微笑着冲那女人点点头,便又埋头努力吃起来。 心里想着,为了牙齿,吃了甜食得多漱几次口才好。岂料对方见了她点头,脸上更是抑制不住笑意,干脆起身坐到了云珠身旁,小声说了一句:“好吃吗?” “……” 那女人笑了起来,和老板招呼了一声,不多时她面前也放下一碗糖油果子,见云珠不搭话,便自来熟的说起:“我从小就吃他家的糖油果子了,我敢说满京城,没有第二家比王老板做得更好。” 原来那大叔姓王。 “有事?”云珠送走最后一个糖油果子,费力将牙齿上一圈糖水舔了个干净,面色不算友善地反问道。 “你是宝二爷身边的云珠,我知道你。” 不得了,古代的骗子也会搞背调!云珠不欲与她多言,起身就要结账离开。 “承惠,五文钱!”王老板笑眯眯的,还指了指一旁的白开水免费。 灯姑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云珠退避三舍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是被当了骗子,赶紧就对着对方谄媚道:“我可不是骗子,我是吴贵他家的邻居,我姓赵,如今在荣国府里供着花木上的差事。” 原来是旁的部门的同事。 “原来是赵姑娘,你慢慢吃,我出来也多时了,这就回了,咱们回见。”云珠喝了一碗白开水,作势要离开。 邻居而已,就是吴贵本人与自己都不过是点头之交,哪里就犯得上去结交人家的邻居了? 管花木的?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更何况年岁看上去也比自己大上一轮,按照贾府下人的性子,无利不起早,自己一个没满八岁的小丫头,若是没好处人家会费尽心思来偶遇不成? 有诈,快走。 “额……”灯姑娘有些傻眼,没见过这样油盐不进的。她有一身好颜色,贫家女的好颜色是一场灾难,不止家中兄嫂不喜她,便是日常在贾府做事,也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男子戏耍她。 内外夹击之下叫她不得不另寻出路。 (本章完) 69 谁家好人纳妾啊? 街上熙熙攘攘的热闹样,赵灯儿也不敢胡乱嚷嚷,只好也跟着结了帐,肩并肩的走在云珠身旁,一高一矮两个姑娘,一美艳一青涩,看起来也算相得益彰。 “听说你升了二等的女使,原是预备着要来恭喜你的,偏生一直不得空,倒让你迟迟认不得我。”灯姑娘脸上堆出友善的笑,很是和蔼可亲,和她平日拒绝男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赵姑娘说笑了。” 心想你自己也说了认不得,咱俩哪来的交情要让你来贺我升官?云珠脚下不停,奈何身量太小,她都已经紧倒腾双腿了,还是没法子拉开和赵灯儿的距离。 望着紧随其后的赵灯儿,云珠心下无奈,只是场面话而已,她也在贾府工作两年余了,最不怕这样的寒暄,“赵姑娘请留步,我的马车就在前头等我,你若是回府我可顺带搭你一程,若是还有旁的事,恕不奉陪了。” 远远看着停在巷口的马车,车夫似乎正坐在屋檐下啃着一只生白萝卜,云珠心头有些愧疚。 该给人家带一份糖油果子的。 “先前劳你搭救,如若不然,我只怕是着了那赖家大爷的道儿了。”灯姑娘终于奔进了正题,眼见云珠欲走,她尘封的心事只好拉出来留人用,不然这小姑娘戒备心实在是重。 见云珠疑惑,她又忙不迭地开口:“四道胡同那大杂院里,我见你在树上……” 云珠心念入电,蓦地想起赖尚荣那张油腻腻的脸,和那个赤身被捆绑着的女人。 是她! “……”你可闭嘴吧! 云珠撒腿就想跑。 “求你救救我!”赵灯儿死乞白赖的拉着云珠的衣裳,顺势一扯,就将身形掩在道旁一个篾匠铺子的商品里。 然后那么直挺挺的跪下了,眼含乞求与哀愁,一副云珠不听完她的话就要跪死在这里的样子。 云珠被拖着衣袖被迫停下了奔跑的架势,过来这么久,跪来跪去的她早就练出古井无波的心态了。 只是眼下她脸上突然有些难为情起来,自个儿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河,哪里担得起救人的担子? 可见赵灯儿同自己一边高的脸,她忙将其扶起,想着都是一个府里的,若是些小事,留个人情在也无可厚非,于是轻声道:“你总得说说,我能帮你什么?” 可听完之后,云珠忍不住腹诽,不过是一面之缘,这姑娘当真是自来熟了。 仔细掂量着赵灯儿言语间的意思,无非是想找个线人,同晴雯攀上关系,再者就是绸缪着给多官做妾……瞧瞧,一个酒蒙子,又有正房太太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上赶着想去做妾。 真是疯了! “我帮不了你。”云珠面上添了些嫌恶,原以为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姑娘,没想到也打着拆散人家庭的主意。 这年头富贵人家妻妾成群,奴仆如云是不假。可吴贵那样战战兢兢活着的穷人也不在少数。 纳妾? 大凡正经过日子的穷苦人家,谁会因为兜里多收了几个大子就想纳妾? 除非一把年纪了且正房无所出,为着有后的想头才会张罗纳妾。如今晴雯嫂嫂正为多官诞下孩子,如何会纳个妾室回家扎眼睛? 晴雯疯了还是多官疯了? 云珠怕赵灯儿看不明她的态度,干脆直白道:“你同我一个小丫头说这些话已是十分不妥,更何况此事我也不会帮你,多官夫妻两个感情甚笃,别说是带你去求晴雯,单我自己也不会去做那等丧心病狂的事,你且歇了这心思,另寻出路罢。” 想了想,又道:“实在不行,你找个机会去求一求鸳鸯姑娘或是平儿姑娘,她们站得高看得远,眼界非常人可比,定能为你指条明路。” 赵灯儿如有眼瞧着几分今走投无路的惶惶然,否则不至于慌不择路的求到自己面前。 可太太奶奶们没功夫管这样的小事,更何况荣国府里的男人们是什么货色,众人心中都有数。 唯独有地位的大丫鬟们,才会对遭遇这样的桃色事件的丫鬟生出怜惜。这其中又数鸳鸯与平儿最甚,这俩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还带拐弯儿的。 尤其是平儿,天长日久的夹在贾琏与凤姐儿之间,深谙周旋保全之道,素日又对下人多有宽和,定然不会吝啬帮助。 云珠是真心在为她提出可行性建议。 谁知赵灯儿却抬起眼帘,眼中平静无波,但那眼神却满含阴鸷。她望着云珠道:“我常在府中供职,难得出门,倒也躲得过那赖家的无赖。可你这嫂嫂,须知那赖尚荣最喜妇人,只怕……” 听赵灯儿说到这儿,云珠耳边嗡的一声,她不是什么无知少女,男人女人之间说破天去也就那些事儿。 前些日子焦大说嘴赖嬷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又联想起适才多官通红的眼底,只怕真是如此人所说。 赖尚荣做了不好的事。 但眼下说得这么清楚,云珠莫名从中嗅道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何不早说?你做了什么?” 随即又想,这些话真真假假,回去找晴雯一对,不就清楚了吗? 于是将人推开,“罢,我出来时间也许久了,该回去了,赵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一溜小跑,索性赵灯儿没有再追,云珠心头松了口气,正当她站在街角准备挑个糖葫芦回去酬谢马夫时,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周家嫂子。” 好似是李奶奶的声音。 “哟,这不是李大娘嘛,怎的,从前都是指名道姓的,今儿怎么也叫起嫂子来了?我可当不起这声嫂子!”阴阳怪气的,是周瑞家的没错了。 想起周瑞家的先头踩黛玉的脸,故意拿剩下的宫花去给臊黛玉,只为给王夫人出一口气。 原以为是捏了个又病又软的娇小姐,谁知叫黛玉当着贾宝玉同下人的面儿一顿叱责,留言四下传开去,叫周瑞家的在内门子里好一阵没脸,连王夫人都叫老太太敲打过两回。 如今看来,这尖酸刻薄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改。李奶奶到底是正经少爷的奶母子,若是素日有怨,对个儿时当没见着也就是了,何至于特意损一遍。 云珠笑笑,拿着糖葫芦正要离开,就听周瑞家的道:“你们房里出这么多骚,叫太太也好没脸面,如今又帮着赖家的整那些香的臭的,还约我出来做什么?可莫要叫我嫂子,丢不起这个脸!” 一听赖家的,云珠来了兴趣。 忙闪身钻进胡同里,贴在那茶馆的墙边,想要知道下文。 她心知李奶奶如今已叫撵出了荣国府,虽不至于和以前那样养尊处优,可该有的养老贾府应该不至于亏待她,怎么还勾上赖家的了? 李奶奶如今不再说什么自己是宝玉半个娘的陈年旧事,反而低声下气的,“周家嫂子说得是,是我老太太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金镶玉,粪坑里的臭石头当个宝……” 臭石头,是在说袭人?云珠憋着笑,好一阵子,李奶奶同袭人两个同进同出的,十分交好的模样,现在倒不见她们来往了。 (本章完) 70 贾宝玉的良心 周瑞家的收了李奶奶的银子,口气这才好起来,两人在冷清的茶馆了密谋了许久,云珠听得云里雾里却又暗自心惊。 李奶奶傲慢的声音不住地蛊惑着,“你只漏话,叫管事的给那叫赵灯儿的少排些活计,好让她时时回家来就成。旁的自不必你我管,赖家大爷早都安排妥当了。” 见周瑞家的不出声,李奶奶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也是去看了那宅子的,就街前那朱户胡同里,离赖府两条街的两进院子,多好的地方?千金也买不到,都是给赵灯儿准备的,将来赵灯儿做了姨娘,岂不是得念着你我的好处?” 好狠毒的心思,竟然为自己的私利不惜在内宅拉起皮条生意来,也不怕让王熙凤知道了全给发落了去! 朱户胡同,云珠先头探听房市,是知道这地方的,房价贵得叫人咋舌。 赖尚荣才上任多久?他内有杨氏这样的‘高门’媳妇坐镇,外有赖家为他谋外放的主意,哪里就舍得撒千两银钱为外室置产? 定有蹊跷。 云珠心中思索着此事应该以何种渠道散布出去,又暗骂王夫人也不知道每日里在忙些什么,竟叫手下的陪房卷到这样的腌臜事件里来也不加约束,疯了,都疯了! 糖葫芦早就在手里化掉了,殷红的糖水沾满了手掌,云珠干脆扔掉糖葫芦,一面心疼两文钱一面快步朝多官的宅子奔去,刚走到巷口,就见晴雯左脚打右脚的出门来,便上前托着她:“嫂嫂如何了?” 多官既然不避讳多认个妹子,云珠也不介怀多喊一声哥嫂,在这医疗水平底下的时代,女人生孩子无异于鬼门关走一遭,云珠的真切担忧做不得假。 晴雯一个趔趄,拉住了云珠的手:“稳婆说嫂嫂受过惊吓,又是急产,胎位不正……”说完,没等云珠接话,晴雯那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在衣襟上染出一片暗色。 “怎么办?怎么办?”晴雯双手颤抖不已,满面泪水痛苦不堪。 胎位不正,那就是难产了? 云珠无心看美人垂泪,忙将怀里的帕子按到她手里,急急道:“走,回府,咱们找二爷请府医帮忙,二奶奶如今正坐着胎,府上是养着妇科郎中的,必能帮上嫂嫂!” 一听这阵仗,云珠当即将什么周家的李家的抛在了脑后,拉着晴雯就要招呼车夫回贾府去,那可是难产,稍有不慎便是…… 这话一出,晴雯如醍醐灌顶,当即清醒过来,连忙应是,二人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又连番催促了车夫,急三火四的往贾府赶。 府上不乏王太医这样的杏林大家,因着老太太的关系,时常进出。 当然,小丫鬟们是请不动这样的郎中的。 但现下凤姐儿有孕,王家一早就送了懂医理的婆子和妇科的郎中上门,如今就在西院住着,若是贾宝玉肯出面,晴雯再施以金钱攻势,未尝不能请动王家的郎中。 一路上,晴雯一直魂不守舍,一到贾府,云珠还未站定,就见晴雯径直要往绛芸轩所在的地方去,惊动了沿途打扫办差的丫鬟婆子。 路人见她发髻散乱,面有愁容,转过身哂笑的也不少。前些日子还是高高在上的内门大丫鬟,如今却成了府里买进来的绣娘,不能说不好吧,只光前程这一项,就够很多人暗地里笑上几个来回了。 毕竟绣娘和姨娘,那可是天壤之别。 云珠没能想那么远,只觉得如今晴雯又要求到贾宝玉面前去,向来傲气的姑娘不知心中是何等的难堪。 虽心中不忍,却也忙吩咐了车夫将蔬果都送去大厨房,自己则是抱着一筐葡萄上前追赶晴雯。 “宝二爷现下在府中养伤,一去就能见到,他也非常痛心你被迁出绛芸轩,想来不会吝啬援手的。” 确实不会坐视不管。 前儿才叫老爷锤了一顿的宝玉听了下人来报,面色难看,对上晴雯希冀的双眼,宝玉一张嘴张张合合,愣是没发出声音,玉白的俊脸也期期艾艾的憋成了个茄子样。 “晴雯你你你别急,别急,我这就去求老太太,去庄子上将那劳什子吴郎中捉回来!” 说罢竟不顾身上的伤痛,嘶嘶哈哈的挣扎着就要从榻上翻下来,要不是绮霰托着,只怕当场就要滚落在地。 原来是专精妇科的郎中陪同王熙凤去视察庄子去了。 “眼下天色尚早,吴郎中只怕路途遥远,若是再岔了路,难免耽搁。晴雯姐姐迅速去请旁的郎中也来得及。” 云珠将庄头点名送贾宝玉的葡萄放在偏房,摘了一串剔透晶莹的盛在碗盏里,放到贾宝玉身前的小几上,起身便说了自己的打算。 府上的大夫不在,就算现下去叫回来,也是耽搁的,不如在城中请一个,天子脚下的医馆,没几个是浪得虚名的,但…… “对对对!绮霰,云珠你们两个,拿我的腰牌去请太医院的张太医,他与王太医自来相熟,又是妇科圣手,咱们家还是指使得动的。”许是因为对晴雯的愧疚,贾宝玉对这事分外热忱,又是给银子又是给腰牌的,将他平日里对丫鬟的那股熨帖劲儿发散了个十成十。 王太医是太医院的六品顶戴,不知老国公是烧对了哪路香,竟叫他能为贾府所驱使。 这张太医虽不知是何许人也,但能与王太医相熟,也不会是碌碌之辈,听闻上回凤姐儿生巧姐,便有这张太医从旁坐镇。 奈何这样的人才并非平头老百姓轻易得见的,若是无人引荐,凭自己与晴雯没头苍蝇的乱转,哪里有机会请得动? 还算贾宝玉有点良心。 云珠心知此番探路是探对了,忙安抚了贾宝玉后,又禀了今日的诸事呈上了葡萄,才送了晴雯出门去,留贾宝玉在原地呐呐的流眼泪,嘴里接连道:“是我害了她们,都是我害了她们……” 又哭又闹的,绮霰没了法子,相继将秋纹和麝月两个叫进正房,“宝二爷心绪激动,不利养伤,只怕也要请太医来看看的,你们先看着这里,我去安排。” 秋纹自来活泼,近日虽安分不少,眼下却也不免忧心道:“绮大姐姐且去,我二人定照料好了此处。” 麝月乖觉,从善如流的应承下来,还不忘找了几个话本子带上。 绮霰心神一黯,心道事儿都堆一起了,从前总嫌弃绛芸轩闹哄哄的,如今乍短了人手,竟忽有不够用的想法。 “云珠,你觉得蕙香与红玉如何?” 送走了晴雯,云珠一进门就听绮霰这么问,当即毫不犹豫道:“都是家生的姐姐,自是工事上的好手,没有差的。” 只说工作,不谈私情。 71 二百年的参须子 绮霰见状也不多言,起身取了库房钥匙。 招招手叫云珠跟上,边走边说道:“宝玉受伤,老太太送了好些奇珍药材来,单是二百年的参就有两根。咱们爷正值年少,太医也说暂不必用这等大补之物,我昨儿收起来的时候见着有几根断下来的须子,你捡了送去晴雯嫂嫂处,许是用得上。” 二百年的参,即便是断下来的须子,也是有些药效的。 但主子们自来金贵,这些残次往日都是匀给丫鬟们吃了,如今绮霰肯作主让出来,可见她也十分喜爱晴雯,这才爱屋及乌。 “老太太真真是疼爱二爷。”云珠顺嘴拍了一句。 待到听闻送参须时,又忙道:“我定会将绮大姐姐的话带到。”这么说,其实也是间接承认了会将这份人情转达,晴雯只要不是个狼心狗肺的,将来一定会念她好。 果然,每一个丫鬟,都在费心为自己铺路。 谁知绮霰‘嗯’了一声,站起来直接将云珠送出库房,然后将房门哐啷一声合上,“你且先去,天色渐晚,等我安排好了旁的事,叫婆子去接应你。” 对于小丫鬟们来说,二门上晚间是有门禁的,若无必要差事,不许轻易逗留在外,叫婆子来接她,就是告诉旁人她出门乃是公干,也是方便日后查对的证明。 不愧是绛芸轩第一周全人儿绮霰。 云珠接了参须,小心翼翼地将其包在一张黄纸中,为保险计,还借着放在袖子里的动作塞进了空间里,不顾沿途招呼的丫鬟,一路往二门疾驰而去。 晴雯的嫂嫂,搞不好用得上这救命的东西。 二门外等着的还是先头去庄子上的马车,云珠眉头一皱,晴雯也不知道如何出门的,光靠两条腿,宁荣二街就够她跑的了,何况还是请大夫这样的紧急事? 许是知道云珠的担忧,车夫忙道:“适才是周家小子赶车来搭的晴雯姑娘,周家小子的爹如今在外厨房掌勺呢,与那多官是熟人。” 那便是多官脱不开身,嘱咐人家来得罢? 见人家如此友善,云珠点点头,从兜里抠出十个大子,强塞进车夫的怀里:“劳你来回跑,请你喝口茶水。” 离晚膳的时间已经很近了,车夫这趟跑出去,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晚饭,但云珠是个穷鬼,请人吃盏茶水就已经是她最大的慷慨。 请人吃晚饭?不可能! 幸亏她头上罩着个绛芸轩二等女使的光环,走出绛芸轩旁人大多是敬着的,不熟悉内情的人巴结还来不及呢,哪里会计较这一顿饭钱。 十个大子,已然是全了双方的脸面。 “云珠姑娘,我还是在此处等你,你快些进去吧。”三言两语的,车夫也知道她肩上担着救命的差事,一路上马鞭挥得飞快,不到半刻钟,就再一次停在了多官家的巷子口。 云珠一进门,就见晴雯愁眉苦脸的。 “唉。”不止愁眉苦脸,还长吁了一口气。 “你又怎么了?太医可请着了?” “太医进宫去了,王太医听了我的事,给我举荐了回春堂的郎中,正在里头呢。”晴雯半塌着身子靠在云珠肩上,美貌的脸上生了几分懊悔,“早知如此,何必求到宝玉面前?平白叫那几个笑话!” 爱脸面的人总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别这么说,要不是借着王太医的光,咱们连回春堂的大夫也请不来。”京中达官云集,出名的大夫都有几分傲气,不见得肯自降身价为她们这样的‘社会底层’服务? 更何况先头的情况摆在那里,多官请来的郎中也就比赤脚医生强点儿。 “还有啊,绮大姐姐还叫我给嫂嫂带了几根参须,二百年的参呢!”云珠强调道,“你快送进去,让大夫瞧瞧可用得上?” “欸,一定要说是二百年的!”云珠见晴雯接过就要进屋,不由得小声嘱咐,生怕大夫觉得这不是好货,拖着不给产妇用怎么办? 晴雯失笑,“你呀!” 又想着众人都没有吃饭,晴雯转身从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递到云珠手里,“好妹妹,如今我吓得手酸脚软,只怕做不好事的,劳烦你去前头巷子买些吃食,余下的算姐姐给你的跑腿费,可好?” 给大丫鬟跑腿,没什么不可以的。更何况细数下来,从中午到现在,她也只吃了几个青瓜蛋子,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 云珠满口答应,接过银子就朝门外走去。 “这么快就好了?晴雯她……”车夫见云珠出来,欲要关心晴雯的话语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忙起身笑着问道,“都没吃饭吧?我给你们买些吃食去吧?” “正要去做这事。”云珠手里提着个竹篮子,见车夫热忱的模样,忙挥挥手,一板一眼道:“一整天就坐车了,头晕得很,我走几步吹吹风,你也受累了,且歇着,我就在巷子那头的陈记包子铺买,片刻就回。” 真的晕车。 “哪里就受累了?云珠姑娘不必这样客气,这都是咱们份内的事。” 云珠脚下跟踩了朵棉花似的,无奈地再三推辞着这位晴雯的狂热粉丝,才踱步往巷子另一头走去。 “哟,客官,不巧,小店今日就剩三个包子了,您看这……尚还有些红豆粥……”那小二摸着脑袋,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家位置好,味道也好,每日里光是周遭的生意就能卖个底朝天,哪里会在散市的时辰还有多余? 可瞧着这点儿东西,云珠摇摇头,一两个人垫底还将巴够用,于是打听道:“老板可知附近还有什么吃食铺子开着?我家中五六口人吃饭,你这可真真是不够的。” 车夫,自己,晴雯家三个。产房里忙碌到现在还没生下来,稳婆几个少不得也得垫一口吃食才好继续做事,多少张嗷嗷待哺的嘴。 云珠一个头两个大,直道自己做事远不够老练,连吃饭这样的大事都能糊涂了。 小二自知怠慢,忙不迭道:“前头胡同里还有一家做面点的,您从这后头穿过去,往前直走二百步,遇到一棵槐树,再往南就能看见了。” 嘿嘿,那里是他的岳家,为了拉到云珠这单生意,小二十分殷勤地开了自家店铺的后门,叫云珠从他家院子里穿过去。 末了还嘱咐道:“不是我说,眼下这个时辰,街上摆摊的正张罗收摊子呢,想买吃食可不容易,您去了那家,还可从我这儿回来,只需敲三下门,我便知道了,包管叫客官您少走一条街的弯路!” 太热情了。 若不是云珠知道这几条路确实如这小二所说,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家拐子开的黑店。 72 一把火点了赖家偏房 几次出府,都是在街面上行走,还是头一回从别人家中穿堂而过,偌大的京城,竟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小路。 走着走着,两边的道路分外熟悉,百转千回下,云珠惊觉,这不是朱户胡同边上的巷子吗? 嗤。 想起李奶奶的话,云珠啐了一口,怪道那赖尚荣要在此处置宅,这是偷腥偷到家门口了呀。此处与赖府正门明面上隔着三条街,寻常人别说走路,便是坐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到的。 灯下黑,怪不得如此肆无忌惮。 “做什么的!”云珠正闷头走着,刹那间前头一个留着胡子的虬髯大汉对着巷子一扯嗓子,连槐树上的雀儿都惊得扑棱棱的。 云珠比那雀儿也不遑多让,贾府是高门大户,贾宝玉又是贵公子,这样的人家素来是以和为贵,哪里有扯嗓子大声嚷嚷的时候? “这……”她吓了一跳,正犹豫着,这路不能走? 下意识一转头,眼见街边堆着灯笼推车这类拉拉杂杂的物件,心道都是民居啊,更何况那店小二也不至于给她指一条不能走的路罢? 可当她眼见着从墙上窸窸窣窣滑下来几个总角小童,顺着墙根战战兢兢的样子时,她心里突然松了口气。 哪个独身行走的瘦人不会惧怕一个中气十足的八尺大汉呢,更何况她如今只是个孩子。 云珠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忙掉头对准那棵槐树,紧捣着双腿,辨明方向后火速离开了现场。 那大汉一愣,回忆着云珠的面容,抿了抿嘴角,一抹下巴上的胡须,止不住地笑了。 转眼见墙角的几个小子,又咳嗽了几声,压低声音道:“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么?那可是陛下的国舅家的大管家的儿子,你们几个小鬼头,快滚!” 孩子们离开后,他望着云珠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挠挠头,然后快步钻进旁边的巷子,同前头的家丁说着什么,手上还不住地比划了一个人形。 …… 一篮子的吃食,一两银子还没花到一半,云珠跳着脚,看来将来的好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嘛,只要不追求美食华服,自己眼下的存款都够一个人安稳过上个六七年。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六儿!” 又是那个彪形大汉,这次却是神色欢喜的站在巷子边上,云珠不由得诧异得眼睛都瞪圆了。 见四下无人,那彪形大汉干脆捉住了下巴上的大黑胡子,又颇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快步向前欲要接过云珠手里的篮子。 待对方走进了,云珠忍不住眼中露出的笑意,看着手脚局促的刘平,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三姐夫,刚才好悬没吓死我……” 才半年没见,当初那本就结实的小伙子如今更是神采奕奕,身量又高了一个档次,看看人家吃的饭,真是一口也没浪费。 无不郁卒的想着自己的身材,如今怕是连四尺都不足,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抽条呢?云珠心中腹诽,嘴上也没忘连珠炮似的:“三姐夫,我三姐呢?” “你们如今还住猪市口吗?可都还好?怎么……” 拉拉杂杂的,问了一堆。 刘平掩着笑意,耐着性子听小小的人儿劈里啪啦的,心想,果真如妻子所言,六妹妹是个心热的。 只是碍于场所,他虽有也有颇多言语想要输出,却见篮子里全是吃食,只道:“六妹妹是来办事的吧?” 云珠点点头,简略的提了一嘴晴雯的家事。 俩人儿忙得和情报接头似的,刘平也学了简明扼要的叙事法子,又急又快道:“过来送个信,也顺便看看房子。你改日得空就来家里,如今我们还在珠市口,你三姐有许多事要同你说呢!喏,你就快生辰了,这是我和你姐姐给你的生辰礼!” 喜气洋洋的的情绪,全然不似刚才吼小孩儿的冷淡样子。 “看房子?”云珠接过那个一看就是新包的红纸包,捉住了重点。 “都是六妹妹的功劳!我们正准备换个住处。”他先跟云珠一个高帽子,又道:“先头那红薯糖的方子,嘿,你猜怎么着!一个自称荣国府管事的人,足足出了一千五百两买走了!” 云珠正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头昏脑胀的,又见刘平期期艾艾的:“六妹妹,这……原是你的方子,我和你三姐商量了许久,也觉得这是个翻身的好机会,万一错过了,咱们多久才挣得回来呢?你不怪我们自作主张吧?” “不怪!”云珠一拍大腿,兴奋异常,整个人沉浸在一千多两的喜悦中,恨不得绞尽脑汁又掏十个八个的方子,再一口气卖出去,岂不是一夜暴富了? 飘飘然的样子,刘平看了许久不似做伪才放下心来。他哪里知道,云珠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在内宅,没有施展的余地,才不得已放给别人去做。 “可,一千五百两,也买不起这附近的房子啊。”云珠一抬头,立马被那高昂的房价拉回了现实。 更何况,核心区的地产,也不是普通人拿着钱就能买的,她正想告诫刘平要脚踏实地,不要心存幻想时,就听刘平恨恨道。 “我同你三姐前些日子弄了个熬糖的铺子,原想着每日里有个三二两的利润,也总比走街串巷的做货郎要多不少,还省得风吹雨淋的,叫你三姐日日担忧。” 云珠点点头,流动摊贩变固定经营,确实是上一层楼了。但红薯糖若是推广出去,一家经营却不是长久的活计。 眼下一天三二两的进账,想必流水线铺得不小。 但那也不能半年就赚出买二环房子的钱呀!知道的是他们在家熬糖,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口子关门炼金呢! 谁知刘平立马转喜为悲,恨恨道:“要我说,这些高门大户便是坏到骨子里去!今年收成不好,咱们这等平头百姓好不容易得个赚钱的营生,这些官老爷就是爱盯着抢,咱们的熬糖铺子眼下已经没什么利润了。” “我打听过,就是那姓赖的,你们府上的大管家,他家在城外建起了糖厂,还高价收了城中的红薯,咱们这些小店都快没活路了!” 刘平压低的声音几乎快要消散在空气里,只余一张咬牙切齿的脸恨得通红,“赖家那大儿子就住这儿,我跟了他好几日,也要叫他尝尝鸡飞蛋打的滋味儿!” 所以你不是看房来了,你是踩点儿来了,云珠听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此时听全了刘平的话语,连银子的惊喜都冲淡了,心中只剩下惊恐,“你还没干什么吧?” 这三姐夫,太虎了吧! 难道他想赤手空拳的来报复赖尚荣不成? “这你就别管了,快些回去吧。”刘平自得一笑,忙将篮子和红纸包递给云珠,将她推出了巷子,“这是说好的先给你的分红,六妹妹先收着,我同你三姐现下有些本钱,琢磨了个新的法子,等来年赚了,再给你分花红!” 云珠沉浸在那句给赖尚荣好看的说辞里。 “你可别走岔了路,我三姐姐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连三姐夫也不叫了,云珠吓得声音都发颤了。 民不与官斗,赖尚荣虽只是个芝麻小官,可那也是朝廷的官,更是与国公府有莫大干系的官。 若是因着刘平走错了路,别说是自己与赵三要连坐,只怕她那杳无音信的父母,也能被找回来捉到刑场上问罪的! “那赖尚荣是个昏官,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早该叫人收拾了,你放心吧,我有你姐姐在家等着,哪里会动手惹祸?只是吹了点儿风而已,包咱们万无一失!”他悄然俯在云珠耳边,鬼魅似的轻言细语几句,抬头就看见了赖家宅子里飘起来的烟雾。 真是好大的胆子,给赖家放一把火这种事,云珠又是暗爽又是害怕,托着红纸包,提着篮子双双往巷外跑。 (本章完) 73 众人的盘算 绛芸轩这几日分外热闹。 贾宝玉受了皮肉之苦,每日里太太奶奶婆子们,进进出出的慰问是络绎不绝,加上贾宝玉自己又是个外向性子,云珠只觉得每日光是烧茶水就能烧到头晕眼花。 昨夜从多官家回来得晚,心中又为着刘平的行径担惊受怕,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如今累得连加水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二奶奶过来瞧宝玉了。”红玉满面堆笑,打起那簇新的湖绿色绸缎门帘,喊道。 “欸!知晓了。”云珠嘴上应着,手上忙不迭的从博古架上翻出新上的龙井,一阵忙碌。 晴雯一进屋,见到的就是云珠撅着身子添茶倒水,只见她行云流水之余又有凝滞的模样,不觉微微笑起来。 “瞧着你比我还累,怪我怪我!” 话音刚落,看见小几边上的一排彩线,又笑道:“今日可还能再劈上几条蚕丝线?我可说了啊,这月你还不能把一根线劈出二十八丝来,我便不认你这徒弟了!” “对不住,只能二十丝。”乍闻此语,云珠低垂着脑袋,深深觉得自己恐怕走不通刺绣这条路。 无它,太累人了。 昨夜夜深时分,多官他媳妇儿才挣扎着生下一个丫头。产妇必不用说,累得够呛也伤得够呛,要不是回春堂的大夫从旁金针协助,怕是连命都要去一大半。 她回到宿舍时已经累得头晕眼花,更遑论温习功课。 晴雯也是上上下下的忙碌,又是担惊受怕的,她眼下晋升到了姑姑的位置上,也是喜忧参半,“唉,你说那么点儿小小的孩儿,怎的就能胎位不正了呢?” 云珠做讨好模样,笑道:“妇人生产没有容易的,咱们二奶奶金尊玉贵的,不也是每日里婆子郎中环绕着,都怕呢。” 刻意隐去了赵灯儿的话语,未经求证的话语,便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平添烦恼而已。 “是极,不管怎样,好歹命是保住了。”晴雯点点头附和道。转眼又说起正事,她顶着一双黑眼圈,是要前来给宝玉谢恩的,如今宝玉正在待客,晴雯只好在茶水房里对付着啃两口荷花酥。 她啃了两口,挑剔道:“有点儿回潮了。” “是昨儿跑腿办事,二爷赏的。我回来得晚,忘记收起来了。”云珠笑嘻嘻的将茶水送到门口递给蕙香,又转身笑道。 她不喜甜食,连最爱的松子糖如今都吃腻了,更何况昨晚又惊又怕的,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荷花酥。 想到这儿,她小心翼翼的,问起昨儿夜里赖家小宅失火的事儿。 “嗨,你说这个。”晴雯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幸灾乐祸道:“连你也知道了?这下可是丢脸,那赖家大爷在珠户胡同养外室,叫小杨氏知晓了,听闻是小杨氏派人去点的火!” 云珠一愣,没有想到刘平说的送风是这个意思? “咳,赖嬷嬷岂不是气坏了。”还得是彪悍的官家女才压得住赖尚荣这样的花花公子。云珠松了一口气,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掩饰了自己的失态。 晴雯点点头,有些嫌恶道:“只可惜没听说这外室是何许人也,赖大爷倒是风流。” 她早打探到消息了,也知道那赖大爷对府里的灯姑娘穷追不舍,可灯姑娘昨儿上值,她也打听过花房那边的消息,昨儿在珠户胡同的肯定不是她了。 那灯姑娘原也同自己似的,是在赖家办差的下人。晴雯叹了口气,不知那姑娘怎么的叫赖大父子两个瞧上了,这才匆匆忙忙的被塞进贾府做些打杂的活计,瞧起来可比自己惨多了。 晴雯眼珠一转,又想起一事,忙道:“我盘算着,给多官谋个旁的差事,你在宝玉身边,也帮我留意着有没有缺。” 宝玉身边的缺? 见云珠支支吾吾的,晴雯自知有强人所难之意,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不是要你做什么,也不是要来宝玉身边伺候。你也知道,府上下人间乱糟糟的,嫂嫂如今又添了孩子,一进一出的不甚方便,我想叫他们谋个远点的差事,也好安心养育我那体弱的侄女儿。” 原来是听着点消息,这没什么可推辞的,云珠点点头当即答应了。 从前跟袭人几个每日斗得和乌眼鸡似的,如今乍一散场,晴雯心中也为自己的前程忧虑起来,绣娘是做不了一辈子的。 这等活计当个消遣做当然无妨,可若是长年累月没日没夜的做这些,难免早早熬坏了眼睛,一个坏了眼睛的绣娘谁会愿意要呢? “何况,我也要为自己多做打算的。”晴雯虽自幼卖身为奴,却是过了好些年的安稳日子,又有贾宝玉这样宽和的主子如珠宝般的待着,可到底是贫苦人家的孩子。 她是有忧患意识的。 云珠也察觉到了,因为晴雯已经不再执着于贾宝玉的情绪起伏。 见云珠诧异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拍拍裙摆,“我去瞧瞧绮大姐姐,之后见过了宝玉就回针线房去了。” “你好好劈线!”晴雯打起帘子,又吼了一声。 云珠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目送着人影走远,或许晴雯瞧着没心没肺的,可她如此之快的适应了职业转变后的生活,不可谓不坚韧。现在一想,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原本就是如兰草般的存在,自有一套合契的生存法则。 是贾宝玉的呵护叫她们辨不清环境,提前释放出了自己最柔软的花剑。 而原本即将绽放的美丽风景,谁料一夕风雨至。再兼晴雯性格刚强要脸,才会在被撵出大观园之后那般难以置信,心中恐怕含着无限的不干,以至于极端的做出了最差劲的选择。 寻死。 如今她能想开,云珠心头觉得高兴极了。 正高兴着刺绣师傅有了着落,就见蕙香托着茶盘进了屋,温和道:“林姑娘和宝姑娘她们过来了,再烫一壶花茶罢。正好老太太也在,妹妹你送上去也使得的。” 如今蕙香也提了二等的位置,许是念着云珠善言的义举,她极力推举着云珠去老太太面前露脸讨好。 蕙香心里盘算着给云珠卖好,毕竟,绛芸轩出去了好几个大丫鬟,她们若是不牢牢把持住贾宝玉,等到老太太和太太心回意转,指不定又要安排些什么旁的下人过来了。 见蕙香郑重的样子,云珠也知道,她虽然做不出来那等钻营着给哪个男人做妾的打算,却也希望自己能站稳脚跟,坐在不错的位置上攒多多的银钱。 那厢老太太泪眼婆娑的抓着宝玉的手,例行谴责了一番贾政,又拉着黛玉在身前坐下,众人这才絮絮叨叨的斗起趣儿来。 云珠本来就是稳重性子,放下茶水后乖觉的立在一旁,几乎站成个透明人,才得了王夫人一个满意的点头。 74 奶油蛋糕 今日蕙香接了茶水间的活儿,云珠来来回回的送了三趟茶水,期间只得了王夫人一个尚算满意的眼色。虽然知道刷脸之路道阻且长,可这个开端也无法叫人不心折。 二等丫鬟,表面上看起来是月薪涨了二百个大钱,实际上在主子们眼里和会喘气儿的柱子没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才送走了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云珠饥肠辘辘的,坐在桌前等着不值夜班的几个丫鬟到桌开饭。 率先进来的就是小红和蕙香。 三人年纪相仿,又同坐在二等的位置上,尽管各有打算,眼下却是难得的融洽。 小红自来长袖善舞,率先迎上来,眉开眼笑道:“哎哟,二太太向来严苛些,想来咱们妹妹可是入了太太法眼了。” 她顺畅的一掀衣摆,从容落坐,顺手将桌上的茶盏端起,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敬酒姿势,笑着眨了眨眼睛,“苟富贵,勿相忘~”说罢,一仰头豪放地喝干了茶盏。 蕙香见状,当即笑得前合后仰。 这场面,倒叫云珠十分不好意思,幸而她一直是老实巴交的存在,加上年纪小又不喜抢风头的,于是老实道:“太太奶奶们连个正眼都不曾给我,哪里就入谁法眼了?快些吃饭,吃饭。” 虽然她说得简单,但三人都知晓,绛芸轩大丫鬟去了半壁江山,能不能站稳脚跟的机会就在眼前。 蕙香舀了一碗奶白的汤水,目光自然地从对面二人脸上扫过去,云珠年纪小又素来不爱抢风头,小红家里早已给她安排了后路,秋纹麝月两个如今很有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岂不是她的机会来了? 从前因着袭人的缘故,她们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丫头,是决计得不到宝玉跟前伺候的机会的,便是袭人亲手提来的云珠,也只是象征性地得了个茶水房的差事。 清闲、体面,同时也见不到宝玉。 更何况云珠的身契还在老太太院儿里,她将来何去何从还不好说。 这个想头叫蕙香心情大好,她喜滋滋地喝了一口奶白的汤水,随后砸吧砸吧嘴,惊喜道:“今儿厨房送了牛乳!” 这可是稀罕东西。 听得云珠忍不住盛了一碗,夏日里镇过的牛乳又香又浓,一口下肚更是如丝般柔滑,叫人忘忧。 “好喝。”云珠跟着砸吧砸吧嘴,又给自己添了一碗,心道这可是补钙的好东西,眼下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肯在嘴上亏待自己? 一碗接一碗的,添到第三碗时,眼见盛牛乳的容器已见了底,小红压住她的手将一叠鸡肉烩丝瓜推到眼前,小声道:“若是喜欢,再去厨房多要些,这都是昨日庄子上送来的,今儿太太姑娘们都嫌腻不肯用,你要是能都喝了,厨房得高兴死了。” 原来是捡漏的,云珠点点头。 “可惜我正是信期,这冰凉凉的,不好多吃。”蕙香摸着肚子,遗憾地叹了口气。 牛乳放不住,主子们又不爱吃,底下肯定不会大费周章的用冰镇着延长保质期,这么热的天气,哪里还等得到信期结束呢? 没有口福。 “今儿谁值夜?”云珠若有所思道。 “许是麝月罢,总不会是咱们。”往嘴里送了一口肉沫藕丁,小红含糊的说了一句。 也是,贾宝玉又不是什么一夜要起三五次的老叟,少爷房里的值夜是个轻省活计,又有潜在的‘好处’,哪里会轻易轮到她们几个小的上呢? 脑子里兀自浮现一个想法,云珠笑了一下。 这一顿饭她吃得飞快,旁的小丫鬟还没用完饭,云珠就已经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同绮霰支会过,蝶儿似的飞奔去了厨房。 “到底还是个小孩儿呢。”绮霰对着云珠的背影笑得欢,宝玉素来爱这样娇俏的女孩儿,这院子要是一直这样消停就好了。 她迟迟未归,小红也不在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自个儿的床呢。”小红对着大通铺发了一顿牢骚,如今人都走这么多了,依然没有足够的地方能叫小丫鬟们分床睡,好期待母亲说的去大院子当差。 去给大姑娘守院子,可比呆在绛芸轩干熬强多了。 夜晚的凉风阵阵,院子里往来交接的婆子热闹着今日的最后一班,不多时,就只剩下蝉鸣虫吟的安静了。 “你怎么才回来!”小红搓着双眼,见掀被子的云珠立在床头,手里还端着个巴掌大的点心,“我便说晚饭只喝牛乳不成,那都是水饱,不顶事。这是什么点心?好香。” 云珠闭嘴卖了个关子,只轻声道:“起来尝尝。”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额头上濡湿的刘海拨到脑后,转身将大通铺上自己住的那块儿地方掀开,同离开的紫绡的地方连成一片,郑重其事地将‘点心’放上去。 那是一只六寸大小的奶油蛋糕。 纯白色,上头点缀了两朵蔫蔫的绛红色牡丹。这牡丹还是去厨房时,见着花房的下人们修剪下来的,捡的时候倒是美得很,可惜等到奶油打发好后,牡丹已经蔫成个啾啾了。 因着大家都半睡了,屋里只留了一盏烛火,又是通铺,没个正经的桌面平台,那蛋糕直挺挺的杵在小红的身前,细腻洁白又香气扑鼻的样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咽了咽口水。 她也是管家的女儿,亲爹虽然握权不久,可那也是二奶奶身前的红人儿,什么山珍海味她没见过? 但这东西真没见过。 浓郁的牛乳味儿一改下晌的腥气,云珠大略洗漱了一下,坐到小红身前,递给她一个木勺,自己也挖了一角送进口中。 小红被香得一阵恍惚,不知道什么叫推辞,只觉得这点心又香又甜,送到嘴里就像雪花融化一样,顿时化为一顾甘泉,直冲脏腑。 “是牛乳做的吗?”小红含糊不清地问。 云珠点点头,还不忘将身后几个半梦半醒的丫头喊起来,一人手里塞了一把竹制的木勺。 “姐姐们都来帮我试个菜。”云珠大大咧咧地说道,一副好人做到底的模样。“原是想着去领些牛乳,没曾想厨房都拿来做了酥油,就剩最后几斤叫我得了,想着我这月生辰,又升了等,合该庆祝的,你们且帮我瞧瞧这点心可上得台面?” 拿不下主子们,先把同事关系打好也行。 原先做三等的打杂丫鬟,若是贸然去讨好众人,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可如今升了官,同僚往来也算是正经事了。她又比旁人多了几分优势,趁着还记得从前做赵陆时的许多新鲜花样,笼络人心的事儿也该做起来了。 酥油混进全脂牛奶,充分乳化后可制取简易版淡奶油,为了增加奶油稳定性,除了加糖打发以外,还可以额外添加天然胶质。tips:三千年前就已经有牛骨胶鱼骨胶这样的初代吉利丁片了哦~ 75 为银子吵架 “外头的点心铺子也没见过这个样式的呢,比前儿二爷赏的酥酪还好吃!”蕙香十分捧场,眼神亮晶晶的真诚极了。 果然,夸人手艺出众只需要一句:你做得比饭店的还香! 必能叫人称心如意。 小红舔了舔勺子,跟着附和道:“我也从未见过这个样式的点心,又香又甜,冰冰凉凉的还不腻人,它叫什么名字?” 云珠的笑容堆在脸上,牛乳是金贵东西,但在荣国府却不是。一则夏日里放不住,二则主子们不爱,萧规曹随之下再金贵也不金贵了。 晚间她去大厨房时,管事的早就撤走了,厨房只剩下几个值夜的婆子,散了一百个大钱后,大家都美滋滋的给酥油送牛乳。 还附赠打奶油服务。 她道:“又偏了主子们的好东西了,这牛乳夏日里放不住,叫我讨了个巧。说起来,这东西也算金贵,不知做个席面可当不当得起。” 小红送了最后一勺奶油进嘴,一边笑嘻嘻的捧着一碗茶水附和道:“那些酥皮点心天天吃,日日吃,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花样,都吃得不耐烦了,这个好,咱们自己摆小宴罢了,又新鲜又精致,尽够用了。” 她生得白皙漂亮,托着茶碗抬手动作间,猝不及防地露出了她手腕上一只掐丝嵌宝石的海棠纹金镯子来,在昏黄的烛光下闪闪发光。 “真好看。”蕙香由衷地感叹道,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只镯子,露出渴望的神色,一脸憧憬。 小红也大方,当即就将镯子从手上撸下来,递到蕙香手上豪放道:“你试试看,是外头金银楼的手艺,可以自己出料去做的,不费几个工钱。” 蕙香在手上比了一下,即便是活口,十岁上的姑娘也带不进去七八岁孩童的镯子,她爱怜地对着珠光看了两遍,才依依不舍的将东西还了小红。 云珠的目光也跟着落在那只金镯子上,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并不打算接过来观摩,只温柔道:“往日里二等的姐姐们在主子面前走动,总是有一身得体的配饰,听说会跟着四季衣裳一起发下来,咱们这月还没发月钱呢。” 内宅里头不就是这些花儿啊朵儿的,要云珠说那织金嵌宝的镯子固然好看,却远不如金银实在。那样精致的镯子,除了有个管事爹,普通人哪里买得起? 如今咱也是二等了,等着戴一戴府里的份例过过干瘾就好。 没错,那些光鲜靓丽的首饰头面,几乎都是公中的东西,除非主子开口赏了你,或者私下花钱买断了,否则都和自己没关系。 小红那镯子精致程度一看就是人家自己的私人物件。当然,她更明白没有年轻小姑娘不爱俏的,会对漂亮的事物心生爱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三人聊起首饰衣衫来,又有热情的蕙香穿插其间,场面那叫一个滔滔不绝,直到那半截蜡烛幽幽地栽进烛泪里,三人才哈欠连天地沉沉睡去。 睡觉睡得实,自然就错过了王夫人同贾政的一场争吵。 次日一早,几人梳洗上值后,见众人都鹌鹑似的埋头苦干,俱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云珠提心吊胆的,见绛芸轩里没什么别的动静,这才松了一口气,滚好今日的茶水送进正屋去。 贾宝玉正伤着,趴了三天虽然能上下床了,可上学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只因他是被贾政揍的,连老太太提议送个戏班子进来供他赏玩,贾宝玉都扭扭捏捏的给拒了,于是往日连正房都不得多进的云珠。 今日也破天荒的被留下了。 云珠叹了口气,只好往贾宝玉跟前凑趣。 “瞧着比先头白了胖了,身量也高不少。”贾宝玉笑眯眯的打量了云珠,眉眼间有几分活泛调皮。 怪到宝姑娘不爱同这人玩儿呢,瞧瞧说话多直男。 云珠笑着点头:“托二爷的福,绛芸轩里吃得好睡得好,我跟个小猪似的,见风就长。”这话不假,自打进了绛芸轩,二十来口子人伺候一个主子,除了偶尔有借调出去干杂活的,余下的都是好吃好喝养着。 比外头那些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滋润自在几分。 不理会云珠的奉承,贾宝玉自顾自道:“极好,如今已是六月里,听闻昨日大监已来咱们府上验收了大姐姐的院子,当是十分满意的,只怕要不了多少日子,大姐姐就能回家来看上一看了。” 元春要回府省亲了。 “大姑娘身份尊贵,回来见到你有伤,怕是要难过,二爷莫要强撑着下地,好好养伤才是正经呢。”云珠见贾宝玉扶着床沿,想要翻身做起来,她忙跟着麝月上前搭手,麝月絮絮叨叨的,又道:“到底是少年人,想来昨儿太太老爷吵嘴也不影响你的。” 见麝月提起老爷太太,贾宝玉便笑着说:“不过是应为那些个赏钱不痛快罢了,我都知晓,要我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计较那几个赏钱,真真是不体面的。” “罢了,不说这个,她们自吵她们的,莫要来牵连我就谢天谢地。倒是大姐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们也打听着些,大姐姐回来前,我定会养好了伤,不叫她操心。” 说到兴起时,贾宝玉甚至随手扯了一本闲书,琢磨道:“咱们做兄弟姊妹的,为大姐姐置上一场接风礼才是正经事,独属于咱们自己的接风礼。” 绮霰和麝月对视一眼,笑着对贾宝玉说道:“姑娘们一会儿定要来咱们处,你们呀,正好商议着要怎么铺排,咱们听着跑腿就是,听闻娘娘还赏了府上黄金百两呢,这可是别处没有的脸面!” 贾元春是皇妃,赏赐自然都是御赐之物,黄金百两折成银子,对贾府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一般的存在,可这里头蕴含的深意却够人琢磨。 “黄金百两?” “大姐姐什么时候这么俗气了……”贾宝玉嘟囔道。 这话把绮霰吓得一激灵,忙展开一副画卷在宝玉眼前,转移话题道:“祖宗哦,您快瞧瞧这幅真迹,老太太特意从库房里寻出来给您过眼的。” 这几日宝玉每日为着秦钟的死日日哀叹,若不是每日里络绎不绝的探望和大观园完工的消息冲着他,还不知道要哀怨到什么时候去。 是以云珠夹杂在几个丫鬟之间,也是极尽欢笑之能事,力求将贾宝玉哄得忘乎所以才算完。 (本章完) 76 王夫人告状 王夫人慢悠悠用完早膳,喝了茶水,照例打了一圈供奉,这才前呼后拥的朝大观园去了。 只是眼下还不叫大观园。 这处院子的产权,很快就要让渡到元春手里去,大房再怎么蹦哒,这偌大的院子势必要听她的大女儿来安排。 不过,王夫人高昂的气势很快又崩塌下来,夏日里绿云如盖,鲜花灿若云霞,放眼望去,满是烂漫可爱的娇艳之态,她深深诧异,六月里要这样的花事繁茂,需得多少银子撒出去? 怪道老爷昨晚那样的大发雷霆,她又叹了口气。 花儿热闹,人影悄悄。 众人随侍在王夫人身侧身后,这起起伏伏的周身情绪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看见她略微红胀的眼皮。 四十岁的王夫人忽然想起少年时念过的两句诗,也不知是何人所做,她对着亭台轻轻念出来:“还记笑春风,新装相映红……” 念了一遍又一遍,周瑞家的听着那苦巴巴的语调,心也跟着揪起来,正要上前安抚,就见王夫人回头朝她看过来。 “奴婢刚从前头过来,老爷正出门去呢。”周瑞家的弯着身子,低声报告。 “今儿休沐,出的哪门子门?” “听兴儿的徒弟说的,访友去了。” “喔!”王夫人装得不在意地问:“穿的什么样式的衣裳?” “素日里不常穿的浅青。据说,是叫兴儿亲自赶车的。” 王夫人脸上顿时变了眼色,家中什么光景,还有功夫去惦记那些个骚的臭的!真真是气得死人的好本事,但她不愿意叫旁人看见,微微哂笑一声,走得远远的,对着一朵夏荷悄然而立,不再言语。 “老爷也是!”周瑞家的跟过来,在她身后略略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都说少时夫妻老来伴,这般岁数了,还给您脸子瞧!” 不错! 王夫人正在心里想,这是一句非常契合的话,便是到老太太跟前,这话也说得。于是她从容地转过身来,一面踱步一面问:“什么时辰了?” 跟在后头的银钏赶紧跑到一旁看了日晷,便转身朗朗答道:“辰时三刻。” “咱们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罢,这空壳子一样的家,谁爱管谁管去罢!左右她也不是冢妇,操这心,何苦来哉! 请安实际上晚了一点,但王夫人心头有千万头绪理不清。昨天晚上挨了贾政一顿吵,她就想去面见老太太陈情了,只因夜深人睡去,不便惊扰,才歇了心思。 王夫人比贾政小上几岁,容长的脸上了年纪再怎么保养,再怎么心向佛门,偶尔也有几分掩盖不住的戾气露出来。但这并不妨碍她掌府上中馈大权,平日里众人只有敬着怕着的份,就是精明强干的本家侄女儿王熙凤也不得不忌惮她几分。 她享受着这样的权柄,却也忧虑着权柄之下的日渐衰落。 如今的府上早已不似从前骄恣,所以对上自己的夫君和婆母,除了敬爱之外,难免还带着几分笼络的权术在里头。 一到贾母院子里,就听到一侧的绛芸轩里传来的嬉笑声,她深深地笼了笼眉头,心中颇有些烦躁。应该将探春带上,等到回去赵姨娘找上门时,便可以放下脸来好生叱责她几句,岂不可以好好出一口心头的恶气? 她心中这样想着,表面上不动声色,对着鸳鸯询问了几句老太太的饮食起居,又散了些赏钱,叫众人好生伺候后,才转过脸坐在花厅里的罗汉椅上,对着周瑞家的悄悄道:“老爷回来了马上告诉我。” “二太太稍坐,老太太今儿晨起时头风犯了,适才发了好顿小脾气呢。”鸳鸯言笑晏晏,捧着一盏茶水,语气如同哄幼儿似的温和,同王夫人说起老太太的近况。 听了这话,王夫人内心毫无波动,但面上却做出关怀备至的模样:“可叫王太医前来诊过了?还是叫老太太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也使得。” 话是这么说,屁股却丝毫没有离开椅子的意思。 鸳鸯极老实,也极聪明,若是别人说这话,她恐怕会信以为真,立马就去回了老太太不必见了。可王夫人就不同了,她深知王夫人的沉着厉害,说话行事常常自有深意,如果不是要紧的事,她不见得肯晾在这儿。 因此,鸳鸯思忖片刻,抬眼看了一眼周瑞家的,将王夫人带来的下人都扫了一遍,才亲切道:“二太太吃盏茶稍坐,可用过早膳了?今儿厨房小厨房做了燕窝百合粳米粥,不若陪老太太用一碗罢。” 话说得这么缓和,好似王夫人今日因何而来并不重要,只是一顿寻常的请安似的。正好,她不愿意有些话让人听了去,于是吩咐下人依次退出去,才说自己要亲自去伺候老太太早膳。 贾母院里规整严肃,姑娘们不在时,这里是最清净不过的地方,朝阳照耀的壁影里,一笼画眉、一架鹦鹉,有小丫鬟伺候着水食,偶尔发出‘扑扑’地翅膀扇动声。 环境越清净,王夫人心中越发难耐,她辗转的模样传进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叹了一声,便从榻上下地,说一声:“叫她进来吧。” “是。”鸳鸯灵慧,随手拿起炕席上的抹额状似无意地一挥,室内伺候的众人便知道此处不用再盯着伺候了。 王夫人请了个安,依言半侧着身子坐在老太太下首,从袖子里掏出一对羊脂白玉的云纹钥匙牌,放在桌边,向前推去。 老太太没说话,眼神扫过那对管家钥匙的对牌,自己舀了一勺子燕窝粥,半晌后才幽幽道:“我昨儿在抄手游廊里见了一只怏怏的鹦鹉,虽是千金身价,却难逃水土不服,许是时日无多。” 这几句话,很有皮里阳秋的味道。是在说大太太虽贵为宗妇,却无管家能耐,以为自己在因为她的挑拨而吃醋? 王夫人皱一皱眉说,“老太太的院子福地洞天,自是那鹦鹉福薄,胆小如鼠,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吓得惶惶失措。正好,家兄如今正在外头查边,媳妇回去就休书一封,请他留意着更好看的鹦哥,送来给老太太赏玩,也算他的孝心。” “如今我老了,不济事了,还赏玩劳什子鹦哥儿?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元春如今在皇上跟前儿,你是她的生身母亲,这个家里,自是你要多为她操劳打点的。”贾母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自己那糟心的儿媳妇,许多话在肚子里转来转去,终究只说出了十不及一。 “老太太是咱们家的福星,自有千秋万寿可享,我们年纪轻,又胆儿小,脾气上再没个能压制的,岂不是乱套了么?”王夫人低眉敛首,言语见可见埋怨。 她如何听不懂老太太的暗示,可在内宅沉浮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被贾政这般下脸,真真是欺负她娘家没人了。 老太太默然,看到王夫人怅然若失、不以为意的神情,她心下添了两分失望,官场势力,内宅如何不是? 底下凤丫头倒是压得住人,奈何年纪轻轻,还需得些日子磨砺才能经事。隔壁老大家的,一个小家子气的填房,膝下连半个都没有,她如何服得了众。 同男人在房里闹了一架,难道就要跟小媳妇似的青头白脸的找大人不成?退一万步讲,找了又能如何?叫她一个半只脚跨到棺材里的老婆子来接手吗? 王夫人念了一句怀友诗,怀一怀她年轻时遇到的风流贾政(doge 77 气晕了老太太 “你怎么好像有话不肯说似的?” “我……”王夫人臊眉耷眼的,“怕老太太听了生气。” “不要紧!”老太太心道,知道我不爱听,你不也来了么? “京城是天子脚下,自有福泽无边。但外头很有些荒灾,咱们今年又是出项多,进项少,光是大姐儿这一处,就有百万两之多……老太太,媳妇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更何况老爷他……倘若咱们谁有老太太当年的能耐,咱们府上不会弄成今天这个地步。” 王夫人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做拭泪的模样,显然是对贾政当众吵她十分有怨气。如今一番话真真假假的,赫然是连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心中只知道这家再管下去,怕是很快就要捉襟见肘起来。 “嗐!”老太太重重叹气,心中有惊也有怒,问王夫人说,“外头这些事,自当有爷们儿去操心的,咱们做后方的实在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觉得,眼下我能如何?” 她这个儿媳妇,向来是喜欢将三分难处说成七分的,虽然如今皇帝瞧不上贾家的子弟是事实。 这时的王夫人,想起当年初嫁时,她同贾政也是蜜里调油过的,不然怎么会接连得三个孩儿?当时堆金馔玉,珠灯银辇,每每顺心如意的快活日子,思量起贾政温存体贴的许多好处。 如今都叫那姓赵的得去了! 抚今追昔,百年经营的门户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而今全家仰赖的不过是她的元春。 而她的元春,于今已有十年未得见过,叫她这个为人母的怎么不伤心欲绝? 因此,她那一副愁肠百结的神情,确实也流出了伤怀的真情,愈发触动了老来丧女的贾母。 “老太太!”王夫人哽咽着说:“万一娘娘在宫中有个什么的,还有咱们偌大的国公府门楣可看吗?” 说着,将近日一桩桩,一件件的大项花销数给贾母听,特别是那句:夏大监愈发不顾及老爷的面子,每每来时不过是带着一两句废话,就要从府上搜刮走一二千两的进奉。 使得贾母震动了。 她想起幼承庭训时,父亲总是从容的拿着《通鉴》上的故事讲给她听。久而久之,历代兴亡,家族得失,她便大致了然于胸了。而那些专权更替,换弑臣子的往事,也大略晓得几件。 宁、荣二公当年也做过陛下肱股,而今陛下老矣,二公远去,贾史两家可还抽得出肱骨来吗?这样想着,老太太惊出一身冷汗,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天,面临这“专权更迭”受制于人的威胁! “政儿和赦儿今日在何处?”老太太紧锁着眉头问。 王夫人想了想,微微冷笑道:“说是去游湖去了,但凡有些空闲,就说要去踏青寻芳,我看呐,花儿啊、朵儿的没有赏着,外头许是有狐狸精缠得人脱不开身!” 对于王夫人尖酸刻薄尽情讽刺的口吻,老太太不以为然,但她说的话却是大喇喇地刺进了贾母的心尖。贾赦贾政是毫无用处的,一个沉迷酒色,一个才气平平,唯一的本事,便是得了元春和宝玉两个出挑的孩子。 因此,连素日溺爱孩子的老太太也忍不住啐了一口:“这俩人,真不是东西!” 王夫人倒不在乎夫家的状况,左右她有出色的儿女,能干的兄弟,又有山海般的嫁妆傍身,哪里就真畏惧贾政的脸色了? 但她还是立刻接口跟着骂了一声。 幸好老太太打岔,这才完完整整的将管家的对牌和糟心的儿媳妇送走了。 “二太太说的都是真的么?当真这样严重?”鸳鸯撤下了凉的燕窝粥,又换上了新的六样时新小菜,沉着问道。 老太太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挥挥手表示不想吃东西了,半晌才慢悠悠的道:“是有几分真的,只是该没那样严重,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不去贪那从龙之功,断没有翻船的道理。只是出了些事,她心里不好过罢了。” 想了想,又道:“说起来,你们那二老爷也着实不像话,鸳鸯,你且挑拣挑拣,办份礼送去二太太跟前,叫她宽心吧。” 老太太声音坚决,很清楚地表明了自己不想管家的意思。宫中有元春坐镇,家里连孙媳妇都能管事了,她插进来只怕事办不好,祸就先一箩筐了。 想着想着,竟有一滴清泪从混浊的眼角溢出,随后便哐的一声侧倒在了圈椅上。 “老太太!”鸳鸯吓得眼睛都红了,当即就高声喊到去请王太医,快去请王太医! 等贾政兄弟两个赶到贾母院时,院子里姑娘少爷们稀稀拉拉的站了一院子,连素日里不常见出门的小童贾兰,都颤巍巍的扶着桌子站在一旁。 贾政睨了贾兰一眼,抬脚进了屋。 到了东暖阁,从帷幔之间看进去,只见老太太躺在软靠椅上,正伸出一只手来,叫王太医诊脉。 许是从太医院赶过来的,王太医一身暗蓝色的官服,佝偻着身姿,正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冷静,但额角的汗滴,手腕上的三指翘得微微发抖。 这叫守在跟前的黛玉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脉象不妙,太医大可不必如此惊惶。 她接着擦拭的动作,默不作声的观察了在场的众人,太太姑娘们也差不多看见了太医的状态,空气中的异样在游动,每个人都是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静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紧张的气氛随着王太医的一声叹气,吓得众人将心高高吊起,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王夫人捏着帕子对着空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忙不迭地问:“怎样?” 王太医朝老太太做了个揖,又对着贾赦兄弟俩颔首,道:“老太太无大碍。” 这几个字如春风拂面,屋内如冰河解冻般衣袍牵动起来,首先是贾政上前几步,几乎要跪倒在老太太身前。 他孺慕地望着老太太,深情道:“母亲。” 贾赦则是拉着太医问:“老太太今儿晕倒,到底是什么缘故?你直说就是,让我们也好放心。” 王太医是宫里的人,素日里打交道的都是陛下皇妃,说话自有三分艺术,从不敢可钉可卯地打包票,他只好一板一眼的念道:“如今立夏已过,正是地中阳盛,溢血伤气的时节。老太太晕倒,皆因烦劳伤气之故。” “那,该怎么治呢?” “自然是静心调养为先,药物到底只是辅佐,加之太夫人年纪大了……” “静养!静养!”贾赦突然一摘帽子,暴跳如雷道:“我看你就只会说这两个字!” 王太医自觉没错,却也叫国公爷的威压镇得不敢开口,只好唯唯诺诺的翻弄起随身的药箱,试图写下今日的脉。 幸亏老太太还清醒着,她出言制止,才不至于造成更难看的僵局。所以王夫人顺势上前道:“请太医去喝盏茶,也好静心拟方子才是。” 老太医得着台阶,忙不迭地往隔间去了,就在这时,赖大家的领着赖尚荣往贾母院来了。 78 阴差阳错 这边赖大家的料理完杂事,才从下人嘴里得知赖尚荣养外室的事儿。 当即大摇其头,埋怨小杨氏不与她商量就自作主张闹得难看。 那赵灯儿原也是赖家的,不过是越大越有姿色,她忧心家里的爷们儿走岔了路才私下里送进国公府里去的。这样不入流的奴婢,值得她一个官太太亲自脏手? 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 赖嬷嬷私下嘱咐过赖大家的,原本二太太作主撵了晴雯,她们家虽是损失了一个棋子,可到底晴雯是个心高气傲的,关键时候只怕是不得用,还不如借此机会换一个听话的进绛芸轩,也因着这事儿有个牵制二太太的把柄。 儿媳对婆母的婢子出手,说出去未免难看。可如今叫小杨氏这么一搞,反而成她们赖家的错,好像赖家尽出这种不安分的蹄子似的。 无端落了下乘。 赖尚荣如今有了官身,在外头虽没少借着荣国府的名头行事,可真叫他去荣府认错服软以图将来时,他又踟蹰了,“来旺家的派人来说,老太太现下正病着,况且又是咱们的错,母亲……” 一辈子做个不入流的小官也很好,朝政有什么意思?放着外头鲜活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案牍劳形才好不成? 赖大家剜了一眼赖尚荣道:“哎哟,你还知道是你的错!”言罢又开始心疼自己的孩子,哪个男子不贪欢呢?荣哥儿已经十分出息了。 赖尚荣知道自己爹娘手眼通天,不敢隐瞒狡辩,只好做讪讪状,小声说,“横竖就是个丫鬟,更何况琏二爷也时常一道儿……哎呀,母亲,总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赖大家的心中气苦,于是摇头道:“你不懂这其中关窍,你爹同我说,二太太娘家兄弟如今为陛下领兵呢,她有心更上一层楼,咱们就得顺着她的意。” 虽在外做官,可赖尚荣资质平平,素日里又只知道同琏二几个鬼混,故而对府里头的人亲关系不甚明白。因此他十分倚仗自己的父母,既指望着父母在府里得脸,为赖家进项;又指望着父母能说动两位老爷,提携自己。 此时见自己的亲娘面色发苦,忙上前安抚道:“好娘亲,儿子知晓了,儿子这就同您去贾府,去二太太跟前请罪。” 她赖家三代奴才,到荣哥儿这儿才算摆脱了奴籍,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站稳脚跟才算。劳什子木石姻缘金玉良缘的,二太太每日里为此烦忧,赖大家的却是自觉管不着。 反正,哪个对她有利,她就站哪个。 此时见赖尚荣满脸哀戚,忙一把搂住他,安抚道:“我的儿,我知道你有些委屈!只是这是你爹的意思,咱们少不得要依计而行。我和你爹为你们再挣几年,将来便是出去了,咱们也是不愁前途的。” 赖尚荣低头不语,赖大家的遂慢慢将内宅里头的弯弯绕绕解释给他听,末了不忘嘱咐道:“你媳妇如今有了身子,你且纵着她些,这女人呐,生了孩子以后心就落实处了。” 母子俩正说着,突然见身边的小丫鬟走进来,急急忙忙道:“老太太醒了,可宝二爷房里出事了,说是晴雯前去送衣裳,同一个叫蕙香的吵起来了。” 赖大家的皱眉,忙挥手叫赖尚荣去准备出门的用物,然后问:“你莫要惊慌,慢慢说来,究竟是什么事?” 大管家管上管下,待人一向软中有硬,既不像周瑞家似的一心向着二太太,也不像林之孝家似的一心向着二奶奶。 只见那小丫头开口道:“老太太醒后,我正和傻大姐在后花园里喂鱼玩儿,突然就听见绛芸轩里吵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听说晴雯去送衣裳,见着蕙香在院里卖弄,便出口训斥了。那蕙香则是顶了晴雯几句,说她是个外人,没道理在内门子里无事生非。如今二爷正在那边劝架呢。” 赖大家的听了那光景,不由得扶额哀叹,心道这晴雯果真是爱搞些急公好义的幺蛾子,自己事儿还没全乎呢,就满世界的惹口舌是非去了。 幸亏被撵了。 当下就道:“不算什么大事,正好我也要去府里办差事,我且看看去。” 内门子里什么大事小情她不知晓?只怕那蕙香才是无事生非的那个。 只可惜晴雯,那丫头模样生得标致,性情虽鲁直了些,但在丫鬟里却实算是难得。 很不客气的说,赖家甚至巴望着她能进入宝玉的房中服侍,那样于晴雯自己,于赖家,都是莫大的机缘。 奈何呀,旁人家都削尖脑袋往宝玉房里钻,她成天就是那些小性儿,一身灵巧的性情尽往那歪路子上使力。 管七管八的,难不成她还想做什么管家娘子不成?如今她连内院里的伺候都不是了,这么说人家岂不是如同一脚踩进屎里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母子俩走在去贾府的垂花廊下,见四下无人,赖尚荣听了那晴雯的事迹,心头当时就活泛了,心头的热意又腾腾地飘忽起来。 他小声道:“二太太最不喜欢好颜色的丫头在爷们儿身边说长道短的,晴雯那般的好手艺,咱们不如顺了二太太的意,带回去算了,养在咱们家,也是个进项呢!” 打蛇打七寸,他当然知道自家爹娘对钱财的执着,原本料定此举能说动母亲。 奈何赖大家的不以为然道:“二太太放了晴雯的身契,她哪里还是咱们家的人?手艺虽好,却不是咱们可以觊觎的了。更何况,若真闹起来,说不得还要拉个顶罪的出去。” 昔年府上的珠大爷,那是生生被美貌姬妾掏空了身子,又兼日夜苦读,这才一场风寒送了性命。 二太太心里苦啊,她不敢怨怪贾珠身子弱,只敢对那些美貌的女人咬牙切齿,安知如今关门闭户的珠大奶奶,不是在避她的风头呢? 她又想着,如今儿子外放的差事少不得要人做保,二太太的兄长刚升了九省统制,麾下定然是缺办差的人选,她对着赖尚荣上下打量,又亲手正了他的冠,这才道: “我的哥儿,你且踏着爹娘为你铺的路,大步往前走,咱们赖家的好日子,就都托在你身上了!” 却不知,这一番阴差阳错的,俱是在晴雯的打算之中了。 79 元春的梦境 贾府众人闹闹吵吵的,元春却倚在殿中,见着冰鉴上凝结的水汽,无所事事的沉入了梦里。 只是刚睡着,就觉得周身气温降了下来,甚至看见皑皑白雪中,大片大片的绒雪飘洒着,空气里氤氲起幽幽的白梅清香,元春定睛,就看见那肖似自己的女人被盛装打扮着,裹在三重的柳木棺椁之中,几十号工匠哼哼哈哈地推进了地宫里。 那经幡上写着谥号,贤德皇贵妃。 元春茫然,这是哪里? 还有,既是皇贵妃,那就是皇家人了,皇家如何会用柳木这样中看不中用的木材做棺椁?太草率了吧。 她哂笑一声,当即就想从这古怪的梦境里醒来,只是无论如何奔走,她总觉得身上恍恍惚惚的,正当她转身喊抱琴时,就忽而感觉自己不受控制的,从那地宫上方飘飘乎乎的就往那云头飘去了。 不知飘了几时,周身仿佛铸铁似的,正蓄力挣扎时,忽见头上牌坊横架,石碑陡然,上书四字“太虚幻境”。 元春茫然间心有所感,不由得在那石碑下呆住了脚步。 “榴花仙子既回来了,何不去警幻姐姐处销假?此番游历,可还痛快?”那位青衣垂绦,祥云缭绕的女仙袅袅娜娜的腾到元春面前,拉起她的手满面含笑地亲切问道。 榴花? 石榴多子,元春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忽而一股暖流游遍周身,目光仿佛透过皮肉,定格在那小小的宫腔里,只见粉粉软软的一团手指大小模糊人影,正抱着膝头香睡呢。 于是她下意识地甩开了那女仙的手,护住腹部,薄唇亲启叱了一声,“放肆。” 女仙莫名其妙地,待见她的手势,凝神片刻后,却拧紧了眉头。 方才的仙姿绰约,顿时添了烟火气,只见她忙退到牌坊边上,惊问:“你!那凡尘王室气数已尽,贾府与你也无甚瓜葛,你怎能以仙身为报?那边有棵傻了的草也就算了,连你也不清醒了不成?还不速速与我回去!消了这孽障!” 这次元春听清楚了,心道果真是个荒诞的梦境。 听宫中的老人说,若是梦中遇上鬼打墙,定然不能顺着人家的意跟着走了。 这么想着,元春垂下眼眸,刻意不再去看那女仙的眼睛,只轻轻缓缓道:“红尘之中自有家国父母,兄姊牵挂,告辞。” 也是怪,她来时双腿还如灌铅似的沉重,眼下却能寻着方向一路超前奔去。 不管了,快醒来,快醒来! 元春这样告诫自己,莫说这腹中孩儿是如何得来,便是嫔妃自戕也是累及家族的大罪,若是她留在此处,那凤藻宫里的自个儿是个什么光景? 那仙子没想到元春会转身就跑,只得蹙眉跺脚跟着追,清音似的叹息接连传进元春耳朵里:“那贾家都要被抄啦!你如何还要去那滚滚红尘里磋磨?快些随我回去……” 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忙高喊:“人间尚有五十载荒年要磨,你带着这孽胎……啊,不,你带着你这孩儿,如何使得?” 我贾家几代侯爵,荣耀无双,便是王权更替,只要我贾府子侄尚存,便可再创荣光。至于荒年,天无绝人之路,此处荒年,便往它处而去就是,长腿的人总不会干等着饿死。 元春在心头嘀咕,一双美眸中清光流转,不肯再多看那仙子一眼,衣袂飘飘间足间数点,如飞鸟投林般朝着云头之下一跃而去。 那女仙被她的果决狠狠吓住,自知没法子完成警幻的托付,又想着警幻如今正在入定,便一咬牙飞身朝元春的腹部扑了过去。 “娘娘可是冷了?”抱琴见元春自午睡醒来,就抚摸着架子上的狐皮发愣,素日里怕热的娘娘,眼下手指青白,摸起来还有些冰凉。 此处乃是凤藻宫的正殿,恰逢六月里,冷意阵阵的冰块横在殿中,传出丝丝凉意,却没有能冻到手的道理。 抱琴心下有些慌乱,小声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传太医来给您瞧瞧可好?” 只是正要起身喊小安子的抱琴,衣袂带起的轻风叫元春一怔,随即一把拽住了抱琴的衣袖,“别去,我没事。” 元春心知,宫中争斗不休,陛下又时常缠绵病榻,她有没有孩儿有什么打紧?万一真诊出来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肩头落了一件水粉色洒金绣泡桐花的轻薄衣衫,又附上来一双温热的手掌,元春抬起头来,定定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丫头:抱琴。 抱琴是她娘家荣国公府的家生子,小小年纪就随她进了宫闱,这深宫之中,两人早已有了超越主仆的情谊。 “你去打听一下,宫外是个什么场景,可有灾荒?” 她想着梦中那青衣女仙的话,人间还有五十年灾荒,蓦地心头一紧,隐隐生了些许担忧。陛下年迈,戒备心日渐加重,很是不喜众人打探政务上的情况。 元春想了想,低声道:“避开那夏大监,随便打听一下就行,不要叫外人知晓了。” 尤其是皇后。 夏大监便罢了,当年是同祖父有些交情,这才往来着,可他是个油滑的性子,又想收自己的赏赐,又不肯送上诚意。不说远的,但是上回自己便遣他将甄家的消息送出去,这么久了,也不见家中有回音,元春就知道这夏大监不是得用的。 而宫中,太子不是皇后的亲子,可皇后待太子依旧尽心竭力,可见权势叫人迷眼,沉湎到自己丈夫的喜好都丢到一旁,只一心一意地辅佐起太子来。若是真有孕,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抱琴闻言沉吟片刻,想劝,却不知从何说起。 本朝不是汉家正统,没有那起子后妃不得干政的说法,只是伦理纲常上头尚有些闲言碎语。是以只要小心些,打听一下外头的光景确实不算什么过分的事。 “奴婢知道了,娘娘放心。” 梦境太真切了,元春掐着手指头算着自己的月事,已晚了五日,这叫人没法子不担忧。 “小安子,这般热闹的天气,听闻北静王进献了活鹿,你去御膳房传一声,若是有新鲜鹿血,咱们晚上吃热腾腾的锅子,也好发发汗凉快凉快。” 小安子愣了愣。 鹿血? “娘娘,娘娘千金贵体,这样大补?是否要问过太医?”小安子心中惊奇,从未听说过女子食鹿血的,更何况往年连鹿肉也不见娘娘用呢。 “无妨,这几日总是觉得阴冷,少进些温阳之物也是养身。”元春说完这话,便踱步进了小书房,提笔斟酌着要如何上书,才能叫帝后二人同意她省亲。 柳家的贵嫔都回去过了,没道理她不能回去。更何况听夏大监说家里的院子都已经验过,省亲一事,合情合理。 听闻人天生会趋吉避凶,她心下也十分想去验证一下自己那荒唐的梦境。 小安子定定地看着元春那无暇的侧颜,嘴上答应着,心下却觉得今日的娘娘,周身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陌生又坚毅的样子,叫人摸不着头脑。 (本章完) 80 真假传话人 抱琴怕大张旗鼓的出宫叫人眼热,于是私下用一锭金子托了出宫运水的小太监,叫他去贾府问一句今年收成如何,准备以此推断外头的农户庄稼情况。 宫中钱财可收人心,更何况只是问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小太监乐不可支的拍着胸脯说保证将话传到。只是宫中的使者悄然前往贾府时,府中正闹得热火朝天。 王熙凤一听老太太晕倒了,心下如火烧似的着急,不为别的,老太太若是一忽儿过去了,这府里头还有谁管得住家中不着调的男人们呢? 如今乍听了通报,更是扶额烦躁得挥挥手,毫不客气地直言:“放他娘的屁!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说自己是天家的使者了,赶明儿我就去檄文里写我是神仙下凡,也好名动天下!去!拿棍子去叫那劳什子使者,给我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天使? 贾琏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附和了一声,对凤姐儿的话表示赞同。 哼,哪回来不是提前打过招呼,然后大摇大摆的来,盆满钚满的走?还能这么悄无声息的敲侧门么?莫不是又是哪路穷亲戚来借着幌子打秋风来了。 来旺家的听了,没说什么,领了话头亲自跟着出去,准备见见那“天家使者”。 二奶奶说大棍子打出去,那是气话。 办事的人真把事情办得这样粗糙,回头出了事岂不是无处申冤? 打量着门前那面白无须的清瘦男子,虽生得纤细漂亮,眼瞧着倒是很有宫中使者的样子。但那一身藏蓝色旧绸袍子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仿佛依稀能看见布料上的脏污。 实在是,不甚得体。 来旺家的斜睨一眼,心中有了计较,好整以暇地问:“你说你是大监,可有腰牌证物?须知我堂堂国公府,可不是随便胡诌的地方!” 那小太监一直都在微微笑着看着众人,要不是一锭金子,他才懒得跑这一遭。再看来旺面上隐约嫌弃的样子,忽然弯了弯嘴角,长身直立: “看来贵府的茶水不好喝啊。” 小太监整理了衣角,拒绝将腰牌给旁人看,毕竟他是送水的,又不是传话的,要是叫人捉了话柄,公差路上办私事,只怕那几个大监知道了自己要脱层皮! 扭捏了片刻,在来旺要出口撵人前,没好气地问了一句:“我身上也是有差事的,没得非要喝府上的茶水。眼下我就直说了,是抱琴姑娘托我问句话,今年国公府的庄子收成如何。” 一听抱琴姑娘,进门的来旺停下了脚步,站在自己媳妇儿身旁,审视的目光在小太监身上来回打量。 有道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这股劲儿在如今的贾府更是有无数拥趸。天家尊贵,贵妃娘娘又是守礼之人,哪里会胡乱派个使者过府?何况那脏兮兮的衣裳也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居然还知道抱琴的名字。 当下,来旺紧紧盯着那小太监,片刻后跟着露出笑容,朝皇宫的方向做了个揖,客客气气道:“我们家抱琴姑娘如今在宫里头,是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家中营收如何,自有主家操心,您还请回罢。” 这个态度,虽然周全,语气间却十分有距离感。 “营收尚可?”小太监问。 来旺不耐烦,心说我又不是管账的,营收如何我怎么知道?又见着小太监咄咄逼人的样子,要不是瞧着外头人来人往的,他真是会选了大棒子打出去! “百年基业,自然好得不得了。”说罢,拉着自家媳妇,啪地拂袖而去,留看门的婆子和那小太监面面相觑。 小太监张口结舌,嘿了一声。 低头才看见自己衣摆上的黄泥褶皱,那是推水车时不小心溅上的,眼下见着泥点儿,才知道自己这是叫人轻觑了罗衣了。 “挺好的。”小太监笑起来,百年基业呢,金子的差事可办完了,该回宫咯! 来旺家的回了王熙凤的话,正说着那太监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府上营收,叫她家男人几句话给打发走了时,顿了顿:“大姑娘……贵妃娘娘不会真是派人来传话吧?” 王熙凤嗤笑一声,丝毫不介意贾琏在旁,直言道:“宫里的人,生怕自己的本事没处显摆,哪里肯偷偷摸摸的上门的?” 贾琏皱眉。 倒也不能这么说。 待听到问府上营收时,两口子管着府上的杂事,迎来送往的常涉及银钱,自然是敏感几分,贾琏顿一顿,问道:“你怎么回的?” 来旺家的将来旺的回话又详述了一遍,贾琏听了,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四仰八叉的瘫倒在窗前的小榻上,见着平儿忙碌的后背,好一会子才喃喃一句:“去,派个人跟着,看他往哪儿去了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凤姐儿从鼻子里长哼了一口气,拍一拍贾琏的肩头,道:“光是验收个院子就要个千二百两,若真是来传话,岂能不包点东西?” 说到这里,又冷笑一声:“我们王家武将粗鄙,自幼没读过什么圣贤经典,却也不见得这般没有礼仪廉耻。” 可见,连着送了几回银子,王熙凤对宫中天使这样的人是十分痛觉,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更是一口气将往日的怨气都倒了出去。 指桑骂槐好一阵子,才带着平儿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二人走在垂花廊下,平儿见她依旧气咻咻的,不由得劝解道:“奶奶如今有了身子,这些杂事便叫二爷去打理,您安心歇着,待到来年给大姐儿生个臂膀才好呢。” 私底下说话时,凤姐儿许多事都不愿意瞒着平儿,如今一摸小腹,当即更是委屈道:“你是知道的,打去年你老爷陪着林丫头回扬州那会儿起,府里的事是一件接着一件。 凤姐儿话头一顿,干脆寻了个亭子坐下,掰着手指头细数道:“先是东府里蓉哥儿媳妇没了,后头又是珍大嫂子,如今咱们府上也乱糟糟的,两位太太一个不肯管,一个不能管,我要是再不勤谨点儿,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平儿从善如流地挨在王熙凤身侧,目送着伺候茶水的丫头下去了,才小声说:“奶奶,家事繁难,哪里操心得完?咱们没进府之前,日子不也过着呢嘛。” 凤姐儿听了这话,佯装一甩帕子,恼怒道:“好你个小蹄子,这便是在说我做白工了?” 平儿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也学着王熙凤一甩帕子,轻哼一声,侧过身去走远了几步,又担心凤姐儿没个近身伺候,于是转头瞪她一眼。 王熙凤噗嗤一声,亲亲热热地上前拉着平儿的手,柔声叹息道:“原先在家时你是知道的,姑母最疼我。如今嫁过来了,老太太待我也没得说,那些琐碎事,我不做,难道要去叫长辈们烦心吗?” “咱们太太倒是有心相帮,我原想着是要省事丢些给她,可惜她一来连帮几个倒忙,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慢慢磨了。” 邢夫人一上来就四处拱火,也不知用的个什么撺掇法子,竟气得姑母去同老太太打擂台,一气儿撵走了宝兄弟房里好些个丫鬟。 眼下还不知道这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81 彩头 黛玉出了大孝,每日里同绛芸轩的往来更加密集些,两个丫鬟看在眼里,心下却难免计较。紫鹃成熟稳重,只是寻各种空档阻拦黛玉去绛芸轩。 一来二去的叫雪雁见了,不知不觉也回过味儿来。她年纪虽小,却很有眼力见儿,并不敢就此去姑娘面前说三道四。毕竟因着老太太的病,姑娘如今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喝下去的补药汤子十碗有九碗是呕了的,哪里还敢叫她不痛快? 这不,趁着宝姑娘陪自家姑娘午睡的空档,她才来寻云珠倒一倒苦水。二人年纪相当,又相邻住着,一来二去的,虽不在一个院子里头,却也比旁人多了两分亲近。 “昨儿老太太醒了,却不知怎么的又叱了二老爷一顿。咱们姑娘自来胆小的,一回来是连饭也进不香,觉也睡不好,昨儿三更上我在门下,还听见翻身的动静儿呢,你说这可怎么办?” 绛芸轩侧面的甬道里,云珠提着新送来的金丝炭,在半大门前叫雪雁拦住了,望着院子里垂首侍立的众人,云珠拉着她进了边上的茶水房里,才开口道: “先头不是说那人参养荣丸吃着挺好的?难不成如今不管用了?那你们得赶快请王太医来瞧瞧呀,身弱的人哪里禁得住这样磋磨。” 二人身上穿着如出一辙的青缎比甲,又都是圆脸垂髫,小小的年纪,紧挨着说些悄悄话倒也无人在意。 她心知雪雁也就是抱怨抱怨了,林黛玉素来心有成算,打定的主意从没有更改过,哪里是下人几句话就能劝动她? 要真劝得动,她也不至于动不动就多思得病倒了。为此,她关心了几句,便借着一盏凉茶,将话头转到了别的地方来。 “唉。”雪雁叹了口气,接过云珠递来的凉茶,咂摸了一口,问:“这是什么茶叶?往日里没喝过。” 说罢,又送了一口。 “覆盆子煮车前草,还加了些苏薄荷,你且当它是个凉茶罢。”每月换下来的茶叶,云珠存了些私心,只留最贵的,每月八钱一两地那么扔在空间里,想着变了味的茶那也是好茶,将来半价出售总会有人要的。 “夏日里燥热得很,白水咽不下去,茶水喝多了不好睡觉,这个法子好,很是清凉,回头我给姑娘也煮些。” “咱们皮糙肉厚的,跟林姑娘可不一样,能不能吃你且问过太医再说。”雪雁记下了云珠的叮嘱,去而复返的又带走了一茶碗的覆盆子,见她将几根竹片在火上弯成个弧形插进竹筒里,然后又在茶碗里打鸡蛋似的搅弄着。 看着茶汤表面迅速浮起的一层泡沫,雪雁目瞪口呆道:“宝二爷,还差茶筅用不成?” “不是茶筅,你且等着,过几日它便派得上用场了。”云珠眨巴眨巴眼睛,卖了个关子,将剩下的覆盆子分出来一半,用两只茶碗装了都递到雪雁手里:“这是晴雯姐姐的表哥送进来的,今儿一大早摘的呢,你拿去给紫鹃姐姐她们尝个鲜。” 听闻多官在晴雯的运作之下去了庄子上守田地,比起都城里的繁华,庄子上虽冷清了些,可日常自给自足,每月除了月钱,还有不少山货野物的进项,日子过得比现下滋润多了。 “我听小红她们鬼鬼祟祟念念叨叨的,说做了什么牛乳点心,不会就是这个做的吧?”她今天看云珠一直在削竹子,大热的天也一直在火边靠着,跟自己说话也不专心,早就觉得怪怪的了。 她们分别伺候的主子就隔着一堵墙,平日里隔壁做些什么,怎么会完全不知道呢。 又因着那什么牛乳点心,小红恨不得不上工的日子就黏在云珠身上! “咳咳,先头儿咱们姑娘回扬州,还是你提议备药材,路上才没耽搁姑娘的事儿,那个……你提了二等,听闻生辰也近了,咱们怎么说,也算是有些交情的是吧,于情于理,我也该给你封一份贺礼的,别忘了给我下帖子啊!”雪雁前言不搭后语的,在云探究的目光里匆匆说完,端着覆盆子手脚并用地掀帘离去。 没别的意思,她就是想见识见识,牛乳点心能香到什么程度! “只是跟大家相处这么久了,借着机会大家一起吃个家常饭而已。”云珠含糊道。 府里见天的闹得热火朝天的,她哪里敢大摇大摆的请人吃饭啊?那不是给太太奶奶们上眼药么。 总之,都悄悄的,不引人注意就最好了。 送走了雪雁,自顾自地在茶水房里,将几枚竹制的打蛋搅棒反复调整后加装到一个齿轮上,那齿轮是一个缩小版的水车模型,又把水流的动力点替换成一个摇把。 亲手送一个半自动的打蛋器出世,云珠十分欣喜,美滋滋地想着做蛋糕的流程可以缩短至少半个时辰,以后可是不用再欠着大厨房的人情了!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晚上云珠将茶水送到正房门口递给麝月后,就见宝玉摊在窗下吹风,贾宝玉也看见了她,便笑着问:“听闻云珠要摆家常饭?也叫上我罢!” 云珠觉得心下有些不安了,眨了眨眼睛看向绮霰。 “怎么着,有贺礼你也不乐意呀?” “怎么会。”云珠笑嘻嘻的,到底是个孩子,挨了揍躺了几天,心里肯定是无聊得紧,迫不及待地想要同大伙儿一起寻开心呢。 有道是客随主便,更何况自个儿还是做人奴仆的,太过拘泥了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因此云珠想了想,才对着贾宝玉道:“劳二爷看重,叫我的月钱涨了不少,因此请二爷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水平有限,又是些粗茶淡饭,恐不及二爷平日里的体面……” 就算是贾宝玉来吃,她也不会同意自掏腰包请顿好的的! 见云珠先是不安,再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贾宝玉嗤笑了一声,难得促狭起来,笑道:“倒是龙肝凤髓易得,粗茶淡饭难吃。我倒想看看是怎么个粗法儿,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儿如何?一应食材有老太太的小厨房出了,你只管要就行。做得好,我便赏你一锭金子!做不好……” 云珠沉默起来。 早知道就不与小红她们几个折腾个什么生辰宴,明明是私底下玩闹的消遣,如今叫贾宝玉这么一搅和…… “做不好怎么着?宝玉你快别吓唬小丫头了,你瞧她脸都白了!”麝月端着镇过的果子上前,难得开口给云珠解了个围。 “欸,寿星做不好也得赏。这样吧,做不好便赏两个月月钱!从我的私库里出,不叫太太她们知道,咱们自关起门来乐咱们的。”贾宝玉也知道这些年岁小的丫鬟伺候时是很紧张的,他有意想叫丫头们自在些,故而大手一挥就定下了一锭金子的赏钱。 这让在场众人无不眼红起来,选择性的过滤掉那句‘做不好’的前提,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云珠身上,直盯得云珠起了一背的毛毛汗。 这贾宝玉,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一院子住着,不患寡而患不均。别说一锭金子,光是两个月月钱,不多不少正好是府中给二等丫鬟们的年终奖金额,已经够不少低位的丫鬟们嫉妒了。 贾宝玉见云珠苦哈哈的脸蛋,当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不喜欢那些酸儒的拐弯脾气,对丫鬟们自来是爽快性子,见云珠恪守礼仪,始终不肯同自己调笑,也跟着收敛了些脾性,问她:“你且说说,都要做些什么?” 虽是同小红几个讨论了好几次菜单,可都是些十分有滋味的做法,原想着是要寻个休息的日子大家去园子里寻个角落痛快地吃一顿,眼下却是不好意思出口了。 吃什么?吃奶油蛋糕,吃麻辣水煮鱼,吃吊炉烤肉! 不金贵且重口味, “什么吃什么?”她正想换几个方便的菜搪塞贾宝玉,却听见一旁传来了笑声,转头,就看见林黛玉正娇娇柔柔地拉着薛宝钗走过来。 一丰润一清瘦两个少女相偕而立,宝姑娘好动又怕热,时常是从王夫人和老太太处请完安出来,就要在黛玉或是宝玉的屋子里歇过了暑热,才会告辞离去,今儿十分凑巧,竟叫这几位都往绛芸轩来了。 贾宝玉眼睛一亮,不顾身上不适,忙一颠一颠的跳起来,高兴地喊:“林妹妹来了!”他也知道宝钗为什么会在这里,也笑着道:“宝姐姐也来了……可巧,我院子里有小丫头过生辰,说着晚膳要摆宴,大家一起热闹一番,正要谴人去请你们呢!” 随着众人进屋,宝钗先是洗了手,看着贾宝玉没事人似的站在门口,便问:“瞧着可是能下地走路了?若是不打紧了,便去给太太请个安才是,她心里记挂你呢。” 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因在富贵窝里长大,又十分得宠,贾宝玉往来勤快的姑娘不过是薛、林两位,以及时常在老太太跟前的史大姑娘同妹妹探春。 这其中又数黛玉同他最投契,连同父异母的妹妹探春都要排在这位之后。 宝玉混起来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眼下一面看林妹妹手上的扇坠儿,一面应付着宝钗的闲话,末了忽然就问起:“林妹妹,你可曾听说过牛乳做的点心?” 黛玉想了一会儿,脸朝着宝钗问道:“宝姐姐中午同我一道儿用了一碟子酥酪,酸溜溜的,虽香浓,味儿却差些,许是要加上蜜糖调味,才叫人能知道牛乳的妙处。” “《黄帝内经》里说,牛乳乃寒凉之物,食之损阳,你林妹妹哪能用那些个?”宝钗摇头,笑道:“那一碟子酥酪,林丫头不过吃了一口,怕是连味儿都没咂摸到呢!” 雪雁在一旁跟着笑,她跟着插科打诨,谈及每顿六七个时兴小菜并三四样主食,若是能一样吃进去一口,已经是谢了漫天菩萨神佛了。 她家姑娘也就是在宝姑娘跟前儿才活泛些,连带着饭都能多吃两口。 是以每每宝钗来了,雪雁是最高兴的。 若是叫她家姑娘一个人用饭,瞧着是恨不得闻闻味儿就算一餐了,那才叫人忧心。她同紫鹃抵足而笑的样子落在林黛玉眼里,黛玉不由得笑叱道:“哪里就饿死我了?你们宝姑娘不在时,我也是好好吃饭的!” 贾宝玉听了这话,当即满脸丧气模样,垂首道:“哎呀,那可怎么办,我院子里的云珠学了一样牛乳点心,我听闻她们正盘算着做呢,要是这样说,你岂不是用不得了?” 云珠自然不知道这帮姑娘少爷的大戏,她正撸起袖子在试验自己的‘打蛋器’呢。 “咱们乡下用这个水车打糍粑的,这是怎样的巧思,才能想着琢磨出这样的巧宗儿?”厨房的灶上娘子拉着云珠的手,说这样的粗活儿叫她来,没得磨破了嫩皮不好在宝玉跟前伺候。 众人揶揄地笑着云珠,恭维起云珠的手艺,还问着往后她们能不能学着做。云珠干笑两声,想着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干脆地将这关窍掰开给厨房的娘子们听。 原本是话赶话的恭维到这里,谁也没料到云珠肯这样大方不藏私的真教了她们。 厨子做的是一招鲜吃遍天的活计,要是有点看家的本事和新鲜的手艺,是恨不得自己一个人捂进棺材里去的,哪里会舍得教给外人? 一时间,原本流于表面的恭维居然也真诚了几分,众人七手八脚的,就按着云珠的差遣将水煮肉片的配菜打理出来了。 云珠挑眉看着,抿了抿嘴角,心头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奶油蛋糕不比番薯糖,牛乳在寻常人家是顶精贵的东西,又是糖又是油又是鸡蛋白面的,便是将方子送了人,人家也不见得会费工费料去做这么个复杂吃食。 更别说像番薯糖一样老少咸宜。 所以反倒不如就这么教给外人,在小厨房落一份人情。将来真有什么饿肚子的时候,也能刷脸换饭吃。 “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在这儿了,蕙香怎么没来帮你忙?”众人正甩开膀子打奶油时,小红从外头走进来,捋了袖子系上襻膊就要上前帮忙。 “这话可不是我同二爷说的……”小红是原计划的知情人,原定的是要几个相熟的庆祝一下,哪里知道话漏到贾宝玉跟前去了呢? “你再大声点儿,叫二爷知道再不乐意了,准没咱好果子吃!”云珠低声说道。 说罢,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谁叫赶上了公费吃喝呢?原本几人合计的,置办这一桌宴席,从头到尾再怎么也要个三四两银子。如今倒好,不止不用自己花钱,还有彩头在前头吊着,两人俱是心神大悦,连力气活都做得神采飞扬。 既然工费吃喝了,那宴请的范围再扩大到整个绛芸轩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云珠却皱起了小脸,无它,牛奶不够啊! (本章完) 82 小金库哗哗响 “我来帮你。” 小红利落自然地将一旁的杯盘碗碟挨个检查了,将那只最大的白玉盘拿出来搁置在案板上,轻声道:“那日我见你也是用的盘子,今儿得有二三十口子,这个可够用?” 云珠往盘子上瞧去,见琉璃碗中的奶油已经打发得差不多了,因此摇摇头,叫小红先把弄好的果盘和糖水镇上,轻声道:“人多,又有主子姑娘们一道儿,怕是一个盘子里取用叫她们不喜欢。” 顾客是上帝,打工人的目标是不动声色地满足上帝的需求,站在对方的视角来考虑问题,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咱们分两席,各自用各自的,如何?”云珠提议道,她私心里并不想同姑娘少爷们一桌吃饭,规矩大伺候多,还不如各用各的呢。 烤肉架子上穿了鹿肉、狍子肉、羊羔子肉……放在炉火通明的烤坑中,或刷蜜糖,或撒椒盐,还没等熟透,就已经满院子氤氲起了迷人的香气。 北地寒冷,在香料的应用上比南边浮夸得多,贵族间也很流行这样或浓郁或甜腻的吃法,小红嗅着鼻子,沉吟道:“你说得有理,二爷他们用完了就该到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了,不必咱们跟着伺候,就可坐下来慢慢享用,岂不是更美?” 云珠连连点头,又琢磨着怎样才能脑瓜一转,将牛皮纸鞣过了做成裱花袋的模样,又将烤出来的古早蛋糕胚子用茶盏比着切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块,她可不想吃人家剩下的蛋糕。 少爷姑娘们日常饮食讲求精致,还有什么比杯子蛋糕更精致呢?她一边勾画着裱花的手法,一边从烤肉架子上用匕首切一块。 见云珠将剃下来烤肉与嫩生生的蔬菜叶子一卷,不大不小刚好是一口的量,小红也不寒暄,背着人一口就塞到了嘴里。 嚼了几下,眼睛亮亮地瓮声瓮气道:“再加点蒜就好了!二爷倒是喜欢这个滋味儿,只怕姑娘们会嫌腻,牛乳点心多做些罢?” 待到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小红又道:“好吃,若是配上青酱,更是妙极。” 青酱虽然叫酱,却不是西餐里的那个青酱。小红指的是江南地带一种特殊酿造的酱油,这酱油用来蘸肉,细嚼之下是有草木清香的,十分勾人。 然而青酱昂贵稀少,小厨房里备得不多,云珠只得打消了这个想法,转而想起了一个旁门左道的吃法。 井水淘洗过得菜叶子在案板上鲜嫩欲滴,只是夏天的萝卜缨子是辣的,即便是取那点儿嫩尖,口感比起霜降后的甜脆差了不止一筹。 云珠脑中细想着自己曾旅游时吃过的酱菜。 便临时拍板了新菜,那就是取各色新鲜的嫩菜叶子,卷上炒香的酱料跟蒜片,和夏天别提多配了! “行家呀!只是一会儿还要上前伺候,不好吃蒜,等会儿咱们自己吃的时候再加进去,晚间用青言多刷几遍牙,不耽搁明日。”喜滋滋的听了小红的点评,云珠口水狂流,她已经好几年没尝过这个了,焦香肆意滋滋冒油的肉片,卷上酱料铺上蒜片,那么一卷再囫囵一送,别提滋味儿多好了! 如此粗犷的吃法,本来就不是给贾宝玉他们准备的。 厨房里一盅板栗炖鸡是给不能吃辣的预备的,一盆红彤彤油汪汪的水煮鱼才是今天的主角,再凑上干锅鸡丁,蟹黄炝嫩茭白,太守八宝豆腐,糖醋瓜丝儿…… 确实很家常,即便厨房又按份例添了几样菜,但同往日的满桌飞禽走兽一比,依旧寒酸得要命。 “都是富贵人,吃多了大鱼大肉的。”云珠安慰着自己,将一个个杯子蛋糕组装,裱花,置与冰盆之上…… 红色的牡丹花粉,橙色的胡萝卜粉,紫色的桑椹粉,纷纷扬扬的落在奶油上,或挑或按或挤,在那茶盏之上生出各色的花儿。 她兼职学的那点裱花手艺,绞尽脑汁,足足一气儿画上了二十几样各色花朵,虽不如大厨们的萝卜雕花精致,却胜在奶油造型古朴可爱,并且还能吃。 毕竟没人吃萝卜雕花。 待做到第二十五个时,云珠望着剩下的三两个杯子皱眉,这不够用呀,再做个大的自己人留着吃? “早猜到杯子不够用,喏,这是年节里做宴席的盏子,鸳鸯姐姐听说咱们这边忙碌,特意将老太太房中的库存出借给咱们,用完了还要还回去的。” 边角的碎料沾了奶油,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给小红送了一口,“还是你周全,我都忙晕了。” 小红笑了一下,也没有邀功。 厨娘们早知道是宝玉发话要做宴,自然是倾巢而出,不落人后。一开始还当云珠几个是来走个过场,到眼下见了成品,不由得啧啧称奇,家常菜就算了,众人直说从未想过牛乳还能这样折腾,真真大开眼界。 “好云珠,什么时候二爷肯放人,你便来我们小厨房,宋大娘罩着你!”那个自称宋大娘的一拍胸脯,豪迈道。 “多谢宋大娘!我可记着了。今儿还是全靠各位帮忙,才做得成这宴。”云珠想了想,朝众人做了个揖表示感激,又轻声说道:“这牛乳点心我特地做了许多,原就是想请大家品鉴的。” “客气客气,这东西看着寻常,怎么这么香呢!”宋大娘赖不住嘴馋,将就寒暄后,迫不及待地取了一盏案板上的蛋糕,细滑的奶油在勺子上摇摇欲坠,她吃了一口,入口的滋味儿果真跟看着一样又甜又香,幸福指数别提了! 云珠笑眯眯的,将要送去给贾宝玉他们的蛋糕分拨到一边,同小红两个亲手将剩下的甜点送了一份到众人手中,见大家一边夸一边忙不迭地往嘴里送,甚至有贪吃的小丫头咬到了舌头。 两人急忙又将镇过的糖水倒上几碗,古人嗜甜,厨房里虽有许多油水,却架不住大家骨子里对糖的向往。 这奶油蛋糕,一口气就帮云珠俘获了一大票迷妹,小厨房里铺天盖地的夸赞之语如雪花一般飘过来,盖得两个小丫头脸颊通红。 云珠拿了一盏蛋糕给小红,桑椹紫的玫瑰花裱得栩栩如生,冰镇过的奶油入口冰凉香甜,一时间和烤肉算是不分伯仲了。 “吃得好的话,咱们下回再做些别的花样。”云珠心心念念着烤肉,为了留肚子,蛋糕吃了半个就放下了。又收拾了不少小白菜和小生菜叶子,厨娘见状,喜滋滋的帮忙切了一大碗蒜片。 “你们小丫头细皮嫩肉的,这样的活计我们来。”云珠偷笑着,深觉今日的教学成果十分可观。 应贾宝玉的要求,晚膳摆在了花厅里,一同入席的还有王熙凤和探春,凤姐儿见了蛋糕,连连感叹:“可惜史大妹妹出游去了,否则她素日里最爱吃新鲜的,见了这等花样不知道要喜成什么样子。” 贾宝玉外伤刚愈,又是长身体的年纪,素了几天嘴里早就淡出鸟来,一闻那水煮鱼的辛辣气味,当即就不管不顾地净了手入座了,嘴里还连声道:“虽是家常菜,色香味却也做得周全,这就是牛乳点心?可有名字?”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宝玉从来不守。 并且瞧着是爱给人取名字的毛病又犯了。 该怎样解释这个名字?云珠笑着忙上前胡乱诌道:“因着里头的芯子用了鸡蛋,又是同做米糕一样的法子,只是这个是先烤了再做,倒不好叫面糕了,所以咱们私底下囫囵取了个‘蛋糕’的名儿。” “蛋糕?”王熙凤接过一盏糕点,细细瞧了上头的花样,又抬起来,打趣宝玉道:“瞧着是老太太房里八仙过海的盏子,你屋子里倒是能人多,吃个牛乳还有这样的花头。今儿倒是叫我赶巧了,要不是和三妹妹过来,哪里有这等口福?” 说罢,往嘴里送了一口,古往今来,甜品俘获的女人不计其数,铁血如王熙凤,当即也幸福地眯起了眼睛,不再如往日那般凛冽模样。 探春口腹之欲不旺,又是夏日里,她只对着那盘子糖醋瓜丝儿很感兴趣,拉着宝钗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什么。 眼见着贾宝玉正绞尽脑汁,说是要想一个十分贴切的名字来配点心时,宝钗笑道:“适才我与三妹妹说起前头的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倒是与这‘蛋糕’有些相似之处,用最寻常的东西做出精巧玩意儿来,当真是想绝了。” 黛玉也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了始末,饶有兴致的跟着浅尝了一口,雪雁在身后看着兀自跺脚着急。 幸亏黛玉知道自己不宜多用牛乳,尝了一口点点头便放下了,转而又跟着吃了一口糖醋瓜丝儿,同两口小羊羔子肉蘸青酱,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筷子。 专心与宝玉探讨起叫个什么名字好起来。 平儿见状,体贴上前问了凤姐儿,不一会儿便高声对着一院子小丫鬟道:“今儿是宝玉给你们的喜日子,这儿便有我们几个伺候了,你们且自去乐一乐罢。” 她这话就跟大赦似的,云珠几个推脱了两句,平儿笑她是寿星,不必忙了,这才乖乖的走到了厨房边的花厅里,那里另置了两席,足够众人同享。 只是原本打算三五人的小范围聚餐,眼下却变成了绛芸轩团建。 云珠一面享受着烤肉,一面也心焦,不为别的,只因这聚餐是借着她生辰的名头搞出来的,若是将来旁的丫头们生辰没有这等排场,是不是会使绊子搞她? 再加上宝玉说要赏,她是既期待金子,又害怕金子。 原本喷香的烤肉,因为心事重重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云珠一连吃了五六个卷肉,又就着水煮鱼下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地挖起蛋糕来。 小丫鬟们可没那么讲究,北方人卷肉的习惯古来有之,只是如今将面饼换成了蔬菜,原本不搭的两样东西,有了蒜片的辅佐,竟是越吃越香,一开始被众人嫌弃的蒜片,不多时就被分了个精光。 不知道是谁喟叹了一声:“夏日里吃一口冷茶,再来一口烧肉,这日子神仙也不换啊!” 众人听了,都跟着笑起来,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往日的恩怨仿佛都在这一餐饭里化成了泡影,云珠这个寿星成了短暂的友谊纽带,和谐非凡。 她叹气的功夫,就见平儿自外而入,传来凤姐儿想见见云珠的消息。 王熙凤精明,想着眼下在绛芸轩吃饭的消息,不多时定然会叫其它院子的知道,于是同平儿商量了,将这‘蛋糕’给几位太太老爷和老太太处各自送了一份。 甚至还自掏腰包,要云珠将方子送到她房中去。 云珠心里又诧异,又受宠若惊,心下还有些茫茫然。 上回的番薯糖叫她钻了空子,府上原本瞧着也是想一点赏钱就要了她的方子,幸亏那时候计划周全,将三姐夫一家拖了进来,才额外赚了贾府一千多两银子。 想着空间里那包二百两的银子,云珠心里掂量着如今这蛋糕能价值几何,最好能再敲个千八百两的,下半辈子岂不就立时有着落了? 奈何平儿几句话就叫她泄了气,平儿在树影里,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眼精致,带着几分蛊惑的神采,叫人不住地就跟着她的思路跑到了不知道哪个爪哇国。 “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将来早晚会再回到老太太身边去的,若是眼下大张旗鼓的赏了你,只怕要遭人记恨。可若是将来总是叫你张罗做点心,却也不像话,听姐姐一句劝,将方子给了二奶奶,自有二奶奶去料理那些个眼皮子浅的。” 平儿十分谨慎,想来是这个蛋糕已经传出了绛芸轩,并且也有人已经领会了这好滋味,怕是就等着散了场,就有人要来差遣她呢。 眼下想找机会出府去寻三姐夫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见平儿舒展的模样,云珠抿了抿嘴,笑道:“姐姐说得是。” 要做成功蛋糕,重心并不在材料和步骤本身,而是那个打蛋器。云珠想着被自己扔进灶台里的打蛋器,念着方子的嘴就不自觉微微勾起来。 待到晚间,贾宝玉私下里说起赏赐,云珠接过了那袋金叶子时,才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道:“白日里二奶奶遣平儿姐姐来同我要了那蛋糕方子,因着工具坏了,现在想想,那方子不全哩!” 宝玉是个偏材,听了这话当即拧眉,心道这小小的丫头心眼儿忒多,如今还跟他唱起连环计来了。 83 宴席散后,贾宝玉亲自送了黛玉回隔壁去,回来时见云珠正在添茶水,便顺手将她招进了屋内,听完了云珠的回答,贾宝玉也跟着怔了一下。 屋里此时就两个人,见云珠诚惶诚的样子,宝玉才舒展了手臂,姿态松懈地将自己放在圈椅里,笑道:“金锭子是没有了,你是不是很失落?” “二爷多虑了。”没有的事儿,云珠一开始想的就是那点额外的月钱奖励,金子当然好,但只要是赏钱,没有她不喜欢的。 “行了,先头是我张狂了,这金叶子你拿着,回去别同别人说。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你得空了去将那图纸去讲给平儿听,回去吧。” 贾宝玉当着众人的面夸下一锭金子的海口,众人酸归酸,却没多少人当真。毕竟少爷还没成年,私库里现金是极少极少的,他自己又是个挥霍性子,除了公中份例,还要老太太时常贴补才够花,哪里有多少富余赏给丫鬟们? 金锭,最小的也有一两重呢! 如今私下换成几片金叶子,连麝月秋纹这等大丫鬟的手都没过,已经是云珠的意外之喜,她喜滋滋地一屈膝,“谢二爷恩赏!” 见麝月进来诧异地瞧着两人,转了一圈后轻声问道:“二爷今日可是要云珠值夜?”见贾宝连忙摇头,她又笑了笑,转身进了内室将脚踏边上的小床褥铺上。 云珠觉得,贾宝玉瞧着没心没肺的,可细说起来,也算是个温和体恤的性子,只是到底是富家少爷,难免有些混不吝的时候。 与之前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的贾政与心机深沉的王夫人,简直不像亲生的。 “麝月姐姐,我不如你们心细周全,本不配在二爷房中伺候,若是有什么旁的差遣,你尽管使唤我。”少爷房里的值夜差事是肥缺,云珠心中很有数,天底下没有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她一个二等丫鬟,要体面没体面要背景没背景,当然是不能。 麝月手脚麻利地将床褥铺好,还将拆下来的旧套子褥子叠起来放在一旁,看起来游刃有余,云珠本来想帮着扯一扯床单什么的,麝月却拦着她说道:“不必你来。” 见云珠局促的样子,麝月眉眼低垂,若无其事的从窗前忙着翻闲书的宝玉身上扫过,平静道:“这些事情我做熟了的,只是你如今也上了八岁,这些活计也该陆续上手。”她果然熟稔而迅速地将替换下来的物什,递给进来负责接送换洗的丫头。 云珠心头松了口气。 一说值夜,她的脑海里甚至能够幻化出一个画面。 小豆芽似的自己蹲在床前的脚踏边上,望着贾宝玉熟睡的身影,时刻保持清醒,留心着他要茶水,要翻身。而自己为了月钱,需要浑浑噩噩一整宿不能睡个整觉。 她嘴角动了动,沉沉地答应了一声,之后麝月却没有再说什么。 在众人看来,云珠既没有得着一锭金子,也没听说宝玉给她补贴月钱,原本的酸味没几日就散了个干净,甚至不少人还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主子赏赐是天大的恩德,但说了却不赏,说明什么?说明主子并没有将你放在眼中,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又怎样?到底只是个不入流的豆芽菜,不足为惧。 一时间承办席面还得了王熙凤一句赞的红人,霎时就从众人眼中的云端跌落,无人在意起来。 “我都替你可惜!”小红钻在被窝里,悄声同云珠咬耳朵。 她是个有大志向的,若不是爹娘说要避风头,她何至于现在都没个好看的名头?要小红说,贾宝玉就应该当众赏了云珠,这才叫脸面呢。 “我觉着实惠最好,我没什么本事叫宝玉非要器重我,就这样多好?”小红同她一道看茶水房,但云珠是兢兢业业煮茶的那个,小红却是管着外头来往的茶叶。 那等不声不响的肥差,从小红嘴里说出来都不是个好脸面,云珠不由得艳羡道:“你那差事又有闲又有钱,是最自在不过的,甚至都有那么多时间绣帕子,多逍遥啊,叫人羡慕得紧。” 说起帕子,小红登时歇了火气,不由自主地将手顺着竹夫人摸过去,抽出一条淡绿的丝帕,兀自出神。 云珠正拆着自己的双丫髻,金包铜的展翅蝴蝶花样子,比去岁的铜蝴蝶可是强上许多,拿在手里瞧着十分精致,云珠每晚拆头发时,都会爱惜地把玩上许久。 在手里边把玩边想,这要是实心儿的就好了,云珠叹了口气,她见过那些及笄之后戴金簪金钗的丫头。不为别的,赤金的簪钗可以从上头仔细绞一圈边角料下来,积少成多。 反正府里每季度都会给金器炸一炸,既是保证金器鲜亮,也是修复细节,这叫财迷云珠艳羡得不得了。 恋恋不舍的放下蝴蝶卡子,从镜子里见了小红那迷恋样,不由笑道:“这绿色好,夏日里看了都凉快几分,怪道你还要再绣几条,轮着用也是好的。” 小红顿了顿,有些心虚,见云珠不明所以,才笑道:“是呀,这天,真真是热死人了,干起活来多少条汗巾子都是不够用的。” 见蕙香进来,小红只是冷淡地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钻进了被子里。 “蕙香姐姐回来了。”云珠正坐在床头,打理明日要穿用的衣衫香囊等吴,她见人笑三分已经成了习惯,素日里嘴角都是轻轻扬起的,配着一张圆润白嫩的小脸,骗过了不少人。 “嗯。”蕙香嗯了一声,没做寒暄,便端着木盆出了门去。 “得意什么!”要说小红,在绛芸轩里实在是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都是些表面功夫罢了,也就是云珠老老实实的样子,入了她的眼。 只是再心机城府,到底是个小丫头,许多话是没办法长久埋在心里的。 这不,蕙香一出门,小红就迫不及待地哂笑道:“从前袭人在的时候她就爱拍袭人的马,如今袭人走了,她转头又瞧上了麝月。要我说啊,咱们做下人的,在主子心里自有一本谱呢,任她怎样溜须,也求不来不该她得的东西。” “她怎么了?”这是实话,主子要提哪个要撵哪个,都是一早就开始观察的,就好比同是大丫鬟的袭人晴雯两个,袭人撵去了庄子上,晴雯却是放了身契。 同人不同命在内宅里尤为明显。 小红心虚地哼了一声,却挡不住分享八卦的欲望,“事儿可多着呢,白日里宝姑娘同林姑娘过来时你去了厨房,没瞧着好一出大戏。” 越说越热闹,全然忘了自己同芸少爷的花园约定,一门心思地批判起蕙香来。 “你说说,宝玉午睡有冰鉴在旁,难道还要她去衣衫不整的打扇吗?”小红绘声绘色地将事情始末学了个遍,到最后更是无比嫌恶地摊手冷哼: “如今府上谁不知晓花袭人是怎么出的门子?也就是史大姑娘善良,记着当年服侍的恩情,才将她从庄子上接出来了,要是换了旁人,还不知道死到哪儿去呢!” 真是张利嘴。 “你有没有怎么样啊?”云珠担心的问道,她不在乎哪个丫鬟爬了床,她只怕爬床之后她们跟着被牵连到。 若是将来贾宝玉身边的丫鬟个个臭名昭著,在这名节大过天的时代,云珠从没想过要去深山老林里过与世隔绝的种田生活。 “哼哼,我虽然没什么法子,但我会搬救兵呀!”小红不是默默憋气的性子,她一开始还不当回事,可当宝姑娘说蕙香心思太大,她当即就回去寻了自己家人问怎么办。 林之孝家是见过风浪的,陪着凤姐儿不声不响的就在贾府站稳了脚跟,若是没几分本事,谁信? “我娘说,若是要太太知道了,只怕咱们也要跟着受牵连。于是请了同辈的二奶奶过来镇场,才叫宝姑娘和林姑娘安心留下来吃饭,没闹出绛芸轩去。” 怪不得王熙凤要留在绛芸轩吃饭呢,原来是小红家的手笔,但一想到王熙凤十两银子“买了”她的蛋糕配方,心底又高兴着幸亏叫王熙凤来了。 既赚了钱又没有闹大,甚好。 云珠冷眼瞧着,说得风生水起的金玉良缘里,那块‘金’十分冷淡,几乎全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再看宝钗本人,这么久了,极少拿正眼瞧宝玉的,甚至对宝玉还不如对黛玉耐心呢。 “她想干什么啊!”敢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嚣张,家里什么背景啊! “谁知道呢,心大了呗。”小红哼哼一声,又颇不好意思含糊道:“只对不起你,你那蛋糕我问过,整个京城都没有那样的花样呢,拿到外头去别说开个铺子,便是寻个酒楼……”怎么着也不止十两银子。 云珠难得沉默起来。 “无事。”她在心中劝自己想开些,做人奴婢与做人牲畜没什么区别,“咱们做人奴婢的,也没法子去外头开铺子,卖去酒楼也无甚路子,二奶奶拿去了正好,我又赚了钱又得了靠山,正经好事呢。” 她这话半真半假,最近闲来无事,也三三两两读了些律法,本朝例律:奴婢蓄产所有权归属主家人所有,也就是说即便自己花再多银钱置产,那最终也是算贾府名下。 也就是说,如果贾府哪天揭不开锅了,府中奴婢名下的财产会是第一波充公的。 云珠还没傻到巴巴的去为他人作嫁衣裳。 “还是你人最实心眼儿。”小红谨慎,嘴上做不出来什么承诺,心下却多了几分真情实感,想着这孩子无依无靠的,却还生得这样正直可靠,极是难得。 明儿寻了机会,问过父亲母亲,可以看看能不能深交。 等到了第二天,贾宝玉叫麝月拿了一箱子铜钱出来,说是昨日高兴,因此这赏给绛芸轩里众人都分了。许是得了赏钱,院子里的下人们都喜气洋洋的,云珠数着手里的百十来个大钱,小心翼翼地将金叶子藏进了空间。 等到过了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劲儿,云珠正在茶水间给自己做千层底的布鞋,不知怎么的,她时常心有不安,却说不出来是在为什么担忧,只得给自己排上满满的活计,避免去想东想西。 因此,每日里除了老太太房中派来的打络子的差事,她许多空余时间不是在给自己做鞋,就是在给自己做肚兜亵裤这样的贴身物件。 从眼下的身量,约莫着放量大概做到十二三岁,再做上不同尺寸的千层底鞋底,针线上虽远不及晴雯,可也比公中统一发放的鞋袜要舒服些。 最重要的是,每日里来来往往的要走那么多路,鞋底上费些心思,通过调整垫布的厚度,粗粗做出了运动鞋的样子。 待穿上时,不止不似往常的鞋底那样费力,还隐约有些增高的效果。 “果真是一岁赶一岁的大了,身量似是长高了。”绮霰觉得云珠的头不似往日好摸,上下打量过云珠后,笑着发出感慨,“眼瞧着府里要做秋衣了,你可别忘了将新尺寸报上去。” 脚底踩着科技的云珠捂嘴一笑,见着四下无人,蹬掉了鞋子后叫绮霰再看看,“姐姐瞧着可有变化?” “调皮!”绮霰疑惑地看向脚下,待看清绣鞋里垫起来的一块鞋跟,只以为云珠是迫不及待地长大,便小声道:“宝玉房中伺候的丫头每月额外有赏赐,因怕折了银钱叫旁人抱怨,是以有时是吃食,有时是补汤,算是太太给的体面。你且放心,回头我就给你安排了。” “???”云珠听得云里雾里的,穿上鞋疑惑问道:“姐姐说什么呢?我现在茶水房差事挺好的呀?等过了伏天,一日冷过一日,我守在茶水房日日有火烤,只有大家羡慕的份儿。” 云珠掐指一算,六月已经过半,京城的冬天来得比南边早一些,夏日里守火炉是遭罪,可冬日里的茶水房可是美差,没见往年晴雯几个一到冬天,都瞄着机会就往茶水房跑吗? 因此对绮霰的交代的值夜班的盘算没当回事。 甚至还将这做千层底运动鞋的法子细细教了相好的几个丫头,小红鞋多得穿不过来,一时兴起跟着学了就抛到了脑后。 倒是绮霰,正好有双磨损了的鞋子舍不得扔,当晚就照着云珠的法子修补了一回,第二日就穿着旧鞋跑了趟差事。 晚间得了机会才捉着云珠问:“这法子也是晴雯教你的?她手当真是巧。” 当然不是。 听着云珠絮絮叨叨的,绮霰夸道:“不错,你也精进了。” 绮霰从不吝啬对小丫头们的夸赞,她始终认为,丫头们还是要时常夸一夸,才更能激办差事的积极性,“我同麝月她们商量过了,先提你进宝玉房中伺候,然后再是剩下几个二等轮流着来,也好叫你们跟着学一学房中的事务,也好叫宝玉多得几个能用的。” “什么?!”云珠震惊的目光送着绮霰,脑海里只盘旋着明晚值夜班的噩耗。 84 这夜班谁爱上谁来吧 天光大好,睡好吃饱的云珠滚了一壶水,又绣了一件竹柏松叶的藕荷色肚兜,才无聊的打起络子来。 “你怎么瞧着垂头丧气的。”小红进屋,正看见歪头欠身的窝在榻边,手里捏着个银色的络子,递了一筐锅巴给云珠,问道。 时下大户人家以供养名厨为风,老太太的小厨房来了个色艺双绝的淮扬菜师傅,姓苏,单名一个锦字。听闻只得二十出头,又是女生男相,俊美异常,小丫头们都快疯了。 甚至有那口无遮拦的说比宝玉还漂亮。 要云珠说,皮相都是次的,更漂亮的是那一手好手艺,并且不吝啬,慷起老太太的慨来毫不手软,不过两日就用美食收拢了整个贾母院的小丫头们。 “哪有?我只是有些热。”云珠反驳了垂头丧气的说法,她只是在踌躇晚上的夜班。 两人咔嚓咔嚓的嚼着椒盐口味的锅巴,香酥脆口,顿时忘忧道:“真好吃,不愧是苏姐。” “是吧,这小锅巴最香了,我可是去帮苏姐姐烧了火才分到的。”小红是见惯了美酒佳肴,山珍海味的,却从未想过那样漂亮的人儿能在厨房七进七出,一腔如火如荼的新鲜劲头儿全都往老太太的小厨房去了。 云珠只恨自己走不开,美人在隔壁却不得见。 愤愤地往嘴里塞了一口吃食,锅巴的焦香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细嚼之下,又能吃出用花露焖过的甜香与清丽,香甜里透着咸辣,又怪异又和谐。 怪味胡豆,脑子里蹦出这个名字。 “大热天的,难为你了。”二等上的丫头,又是贾府管家的家生子,平日里只要不惹事,那是比麝月几个还要体面的存在。如今肯低头为了口美食去厨房烧火,真是难得。 可惜贾宝玉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不然云珠也有许多的吃食点子可以折腾,虽不是名厨,却也能十分讨巧,可如今只能圈在这茶水房里煮些花果茶汤,哄哄肠胃。 “哦,我是来告诉你,宝玉今儿同林姑娘她们留在老太太房里用膳,你不必准备这么多茶水了,那边自有人煮的。”锅巴吃了一半,小红如梦初醒般,吸溜了一大口用罗汉果煮的奶茶。 喝完之后咂咂嘴,不解问道:“怎么不用蜜糖?” 罗汉果的甜实在是不敢恭维,像是喝了一口化不开的糖似的,糊在嗓子上迟迟下不去。 “喏。”云珠张嘴给小红看新露出来的粉红色牙床,那牙床上还有淡淡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刚掉一颗牙。 见状,小红说话说一半,只好讪讪住了口。不是云珠不爱甜食,实在是为牙齿的长远计,不好吃糖。 …… 那边贾宝玉一行人,专门为那扬州名厨置了一个高台,姑娘们效仿古人吃起曲水流觞宴,席间又有萧管笙笛做伴,兴头上还玩起了飞花令,正乐得找不着北呢。 连素日里滴酒不沾的宝钗,推杯换盏间不知何时也挂起了双颊酡红。 贾宝玉华服宝带微敞,眉眼间顾盼多情,指着宝钗调笑起她的钗环首饰,不顾身旁黛玉的眼色,直愣愣的当场说起贵妃醉酒的典故。 谁知宝钗听了,当即红了眼睛,又顾忌老太太在场,直给贴身的丫头莺儿使了个眼色,最后以不胜酒力的借口离了席。 “怎么走了?”贾宝玉大着舌头,疑惑地看向黛玉,谁知这一看不要紧,一见黛玉那泫然欲泣的神色,当即吓得酒醒了七八分。 若是平日,黛玉虽脸上冷淡,私心里或许还会为宝玉调笑的对象解围。可自打她从雪雁嘴里听了什么金玉良缘的传言,每每想起就是心揪似的疼痛,一面对宝钗难舍难分,一面又对宝玉黯然伤神。 如今再看两人眉眼官司,更是忍不住眼眶通红,几欲落泪。 也不待听贾宝玉说什么,一甩袖子,转身就去伺候起老太太。 老太太年纪大了,被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做声吸引了注意力,没一会儿更是拉着林黛玉提前离席。 祖孙俩坐到那戏台子下,时不时叫鸳鸯撒钱听响儿,压根儿不知道后头的贾宝玉正惆怅。 贾宝玉上前做小心赔不是,拉扯了会儿袖子,都叫紫鹃寻借口挡了回去,连林黛玉的正脸都没见着。见状,一双妙目满是委屈与关切,当下谁也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自顾回绛芸轩,在门后暗暗抹起眼泪来。 云珠同绮霰铺了床铺,正守着门槛等宝玉回来时,就听着门口吚吚呜呜的委屈声,绮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麝月几个前呼后拥的,说喝了酒,正不舒服呢,回去躺着吧。 这边云珠料理完床铺,又被进屋的绮霰派去同珍珠了解了始末,才知道是贾宝玉口无遮拦一气儿得罪了薛、林两位姑娘,不免大摇其头,道:“罢,宝姑娘和林姑娘自来宽宏,想来明儿宝玉挨个去赔个不是,也能得了两位姑娘的宽宥。” 珍珠噗嗤一声,调侃着问她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丫鬟,说这话当心姑娘们先恼了你。 云珠大笑道:“哎呦呦,咱们府上的姑娘都不是小气的娇娥,哪里会计较这个?”又环顾左右,贼兮兮道:“适才宝玉在门外垂泪呢,他眼下醉得不知事,却对这个耿耿于怀,定是意识到错处了。” 贵妃醉酒特指杨贵妃,古人最讲究意头,这样悲惨的人物却被贾宝玉拿出来调侃宝钗,也不怪将来大观园里还有一出‘不曾有兄杨国忠’的名场面,想来宝钗从这儿就已经积攒起怒气来。 什么金玉良缘?恐怕宝钗那块金子老早就嫌弃起这顽石了吧。 珍珠听完,立时笑得花枝乱颤,嗔了一句没个正形,又将一碟子双色豆糕塞给云珠,才嘱咐道:“回吧,伺候宝玉精心些,到底你身上也背着老太太的脸面呢。” 这话暗指袭人,也是叫云珠不要左了性子,太太奶奶们斗法,殃及的池鱼不知几何,做丫鬟的该避风头时还是要避。 云珠点点头,心下有几分成算,顺着话头欸了一声,抱着豆糕就回了绛芸轩,只是刚出了老太太的门,云珠半只脚踏进花园,片刻后又收了回来。 从花园穿过去绛芸轩自然是近的,都没出贾母院,只可惜夏日里蚊虫叫人不堪其扰,就算熏了香药也不敢保证晚上能万无一失。 她贪凉,脚底下是摘了罗袜,光脚穿的布鞋,若是穿院而过,少不得要收几个红包。于是当即转了方向,从花园边上的游廊而去,那边一路都有石板和熏香,可免蚊虫侵扰。 一路走过去,本就没黑透的天色,又兼院子里零星掌了灯,瞧起来反而多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趣味,可惜她还要回去给贾宝玉值夜,今儿没空看了。 走着走着,就听见几声细细弱弱的笑,云珠没来得及回避,一抬脚穿过拱门,就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说什么。 此处离二门十分近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场景,到了夜间却是分外清静。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小红。 她今儿梳的还是双丫髻,却别出心裁地挂了金丝攒珠的流苏海棠花卡子,一截雪白的脖颈被浅青色的下人服映衬得光洁无比,手里捧着个竹编的手盒,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微微前倾的身影昭示着那花丛里还有别人,云珠当即心脏砰砰跳,她并不想看别人的隐私。 蹑手蹑脚的,云珠又折了回去,想着绛芸轩中有绮霰看顾着,也不差自己这一时半会儿的,只是脚下的风还没生起来。 就听小红高声喊:“云珠。” 云珠叹了口气,仔仔细细的收拢了表情,才转身看了花、看了树、又看了天上的霞,笑呵呵道:“此处风景甚好,甚好,你今儿这打扮,也甚好。” “云珠姑娘。”一绿衣男子从花丛中探头,对着云珠长长一揖,叫云珠吓了一大跳,看清楚了人影又忙回芸公子多礼了云云。 她心下计较,谁知那花丛里去而复返的男人是贾芸? 贾芸乃荣国府草字辈的后生,只可惜命途多舛,小小年纪跟着寡母艰苦讨生活,听闻是为了就近照顾母亲,才舍下面皮走了凤姐儿的门路,求得一份差事。 只是他家住在后廊上,如今又是管理着大观园里的花草,怎么会这个时辰还在贾母院边上晃悠? 许是见了云珠的疑惑,贾芸当即道:“原是要去拜会宝叔,谁知宝叔今日好兴致喝高了,恰巧回来时碰上了林姑娘,这才说了几句话,更深露重,二位姑娘速回罢。” 一句口舌缱绻的林姑娘,叫小红的脖子从头红到尾。 即便这样发窘,却也仍旧不忘字字关切:“我该谢你帮我看好了家中花木的枯叶病才是。夏日炎炎,你做着院子里的差事,也要当心暑气,那甘草和霍香,就留与你煮水喝了!” 说罢,将手里的竹编盒子一股脑儿塞到贾芸手中,拉扯着云珠的手,一气儿跑出去七八步了,又留恋地回回头,没寻到贾芸的身影,这才转进了绛芸轩门前的回廊。 两人呼哧带喘间,云珠借着烛光打量了小红的身影,处处都和往日一样,却又处处都和往日不一样。 衣裳还是那件衣裳,可里头水红的低领裙子很是招人眼睛。发髻还是那个发髻,但流苏的海棠坠子婉转地说尽了心事。面上还薄薄的扫了一层茜红胭脂,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 大姑娘春心萌动,实属正常。 “你看什么呢?”小红嗔道。 小大人似的,云珠抬手作势理顺了小红跑乱的流苏,叹了口气。 然后抱紧糕点笑着跑开了。 边跑边笑嘻嘻道:“我倒像个没趣儿的,罢了,回去煮个甘草和霍香的茶水喝喝,也好消消暑气。” 回廊下满是嬉闹的声响,要不是到门口撞上麝月,两人恐怕还要打闹会子才算完。 绮霰听了云珠的回报,扶了扶额头,无奈道:“知道了。刚用了醒酒汤,眼下睡了,你今晚跟着我,咱俩一起挤一挤小榻。” 想了想,又道:“明儿给你一日修整的假期,晚间还是你同我伺候。” 云珠点头应是,却在绮霰转身时做了个如丧考妣的表情,认命地跟着往内室去了。 这还是云珠第一回正正当当进贾宝玉的卧房。 一进来,最先入眼的就是那五彩销金嵌宝的紫檀木拔步架子床,上头垂着彩色的纱绫做帐子,向外衍生出去,还可看到周遭各色吉祥花样的雕刻摆件以做屏风,将此处与外头的正屋隔出一处聚气的空间来。 而后转身,处处皆是精美异常的花瓶盆景,琴、剑相和,从前老太太的卧房就已经精美得叫云珠失语,此处却也不遑多让。 左右瞧过了,记下了进出的路径,收拾了贾宝玉散落一地的鞋袜,才跟着绮霰一道儿窝进了拔步床侧面的小榻上。 没等两人眯上一刻钟。 就听见贾宝玉睡不实的动静,一忽儿翻身一忽儿叹气的,甚至隐约有抽噎声。 云珠起身看了三回,确定是梦呓后才揉着脖子钻到绮霰身旁,奈何还没躺下,就听噗噗两声被子落地的响动。 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绮霰低声道:“天热,难睡。只是晚间用冰未免伤身,你去将壁橱上的绢扇取来。” 好嘛,要熬夜给少爷打扇子了。 云珠强撑着眼皮,一人一把细白的绢扇轻轻挥舞着,驱逐着屋子里的燥热。 林妹妹…… 贾宝玉呓语一声,随后眼角湿润,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便幽幽转醒,见着是云珠和绮霰在榻前,他将头埋进了褥子里,哑着嗓子问:“几时了?” 绮霰收拢了绢扇,柔声答道:“马上就是丑正了,二爷可要喝些温水?”说着给云珠使了个眼色。 哦,少爷要喝温水了。 云珠一步一顿的朝榻边去,那里放着一个双层的大茶壶,每晚都会事先装了温水,等待贾宝玉取用。 “云珠也在啊。”贾宝玉探身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下去一半,才就着绮霰的身形靠在了床头的凭几上。 喝了水不能立时躺下,否则会胀气,云珠在脑子里将知识点记下。 才蹲在榻前的脚踏上,低声嗯了一声。 是谁说的少爷房里的夜班是美差来着?云珠恨不得用牙签支起自己的眼皮,绮霰想喊她去睡,可见宝玉饶有兴致的模样,到底没好开口。 见贾宝玉翻起床头的闲书,绮霰关切道:“二爷,夜间读书伤眼睛,我给您念吧。” 什么?还有哄睡服务?云珠在心头哀叹,眼见着宝玉手指一挑,指向自己,刁蛮道:“我要云珠来念。” 刚想说自己不识字,就听贾宝玉道:“书房里的书你都翻过的,我早就知道了。” (本章完) 85 讲个故事吓死谁? 念书是念不成了,云珠头一回撅嘴反驳了贾宝玉这个主子,叫她深更半夜的读杂记给人听?光是那些繁体字就已经很够她喝一壶。 更别说还要控制好声音与语速,将贾宝玉哄睡。 既然睡不着,那谁也别睡了! 眼珠一转,云珠不由得出声蛊惑道:“二爷叫我念书,却是难为了我,可若是二爷想听故事,我倒是有个见闻,十分奇特,可供二爷闲暇一赏。” 这些闲书早就翻来覆去的看遍了,读来读去到底也没什么意思,一听云珠说有新见闻,宝玉当即心也不伤了,觉也不睡了,忙道:“说来,说来。” 这年头,没看过盗墓笔记的人不多了,那样一个宏大瑰丽的故事,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爽点,云珠连说带比划,甚至拉上了绮霰的及腰长发做道具,遇到记不清的地方就开始胡编乱造…… 秦岭神树还没讲完,窗外已经投进来了漂亮的玫瑰色,绛芸轩中又有了新的一个轮回。 麝月同秋纹几个捧着崭新的衣衫鞋袜,温水棉巾,茶壶杯盏进屋时,见到的就是云珠坐在大床上,一左一右贴着脸色煞白的绮霰和贾宝玉。 “怎么了这是!”秋纹一探头,当即叫这场景吓得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查看,哪知一弯腰欲拉扯贾宝玉时,那中气十足的男高音尖叫,响彻了绛芸轩上空。 云珠的好嘴皮子,同时震惊了贾宝玉和绮霰。 “往后不必云珠值夜了。”贾宝玉嘴里含着青盐,眼下挂着一圈乌青,转头对绮霰嘱咐道。他自问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此云珠开口前,私心想着不过是些穷乡僻壤的八卦见闻,说来听听响也不算什么。 谁知道…… “都是奴婢失察,往日瞧着还算稳重,到底是年纪小没分寸。”绮霰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如出一辙的眼下乌青昭示着这个睡前故事的成功,同时也三言两语结束了云珠在绛芸轩的另一种可能。 云珠端着水进屋,看了两人一眼,更加无奈了。 “是加了山参的枫露茶。”她把滚了三遍的茶水放在贾宝玉的面前,看见他一饮而尽,这才抿嘴说道:“二爷若是喜欢,我再去煮一杯来。” 往日也没见他这么能喝,两口就将那枫露茶下了肚。不过这是她做惯了的茶水,因此也乐得多跑几趟展示自己的贴心。 谁知贾宝玉一边穿着衣裳,一边摇头说道:“不必了,我去林妹妹那儿自有喝的。”见云珠欲言又止,宝玉忙道:“你那故事也不必说了,真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他看惯了西厢这样缱绻缠绵的动人词话,自然是对这些惊悚恐怖是极少见闻的。 “啊?啊,奴婢知道了。”重温一遍原来的故事,会叫她心灵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原来的世界一样。可如今宝玉不想听了,倒是叫云珠有些遗憾。 “对了,你那什么蛋糕工具……”那日他同黛玉商议许久,还是觉得蛋糕二字最贴合那点心,光是从舌尖吐出这俩字,就莫名有一种香甜的气息,于是默认这么蛋糕蛋糕的叫着了。 “正画了图纸呢,更何况重做一个也是需要时间的。”云珠耐心的同贾宝玉解释了一遍那打蛋器的工作原理,是如何将鸡蛋同牛乳变成香甜细滑的奶油,那繁琐的步骤叫贾宝玉不住地皱了皱眉头。 出门时不由得打量了云珠一遍,心想如此钻研上进的丫头,怎么看都不像是脑瓜子里装了那么多的奇思妙想的人儿啊! 转眼又变得自得起来,不愧是他,绛洞花王,院中能汇聚这样多的能人,定然是他自己也不同凡响的缘故。 如此想着,抬脚大跨步就往隔壁碧纱橱而去了。 雪雁一打帘子,就见门前立个大红的骚包人影,忙屈膝道:“宝二爷来了。” 因昨日闹了别扭,黛玉原本十分不耐烦瞧宝玉的,但一见那眼下乌青,当即自我攻略了八百遍,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这是怎么了?”黛玉一转头,那面如金纸眼下黢黑的男人就撞进了眼帘,她忙起身关切问道。 “这…”见这关切他一下子热情起来,想要将那引人入胜的故事说与林妹妹听。 可话到嘴边,贾宝玉心想,这样恐怖惊悚的故事原就不该叫林妹妹听去,若是吓到可怎么办? 于是话语一转,道:“昨儿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全是我的错处,才叫你伤心了,只好一大早就来瞧你,你怎么也醒着?” 黛玉心想,若是往常,这人却是要赖床个一时半刻的,今儿这般一大早就穿戴好了出现在门前,定然是知道自己做了不该的事,来反悔来了。 黛玉捏着手绢,又坐回去任由紫鹃在她头上折腾着,虽是面有倦怠,眉目间却出现了神采飞扬,轻声道:“你知道的,我十日里有七八日睡不得整觉,昨儿念着你那样子,如何睡得香?” 这话伴着烟眉轻拢的愁绪,又暗带着几分亲昵,配上贾宝玉春风沉醉的傻乐模样。 紫鹃背过身装作拿珠钗,轻声叹了口气,她的傻姑娘哟…… 一连好几天,云珠都被正房拒之门外,连送茶水的差事都叫秋纹揽走了,要不是月钱结结实实发了八百文,她几乎要觉得这二等的女使就像一场梦。 “我从厨房得了几个柑橼,做了些茶饮,你也一起来喝一喝。”云珠招呼着小红进屋,将一壶冰镇过的柠檬红茶一人倒了一杯,自顾自美滋滋的呷起来。 她没想到此间还有柠檬。 昨儿去大厨房时正好碰上新进瓜果,这唤做柑橼的果子半生不黄的,被随意扔在一旁,瞧起来正是柠檬的样子。 云珠好奇古人怎么吃柠檬,就听小厮说要送去给老太太熏恭房,还是后头好说歹说,才叫劫了四个下来。 小红端在手里,并不喝,这不是太太姑娘们熏恭房用的香瓜么?怎么还拿来吃了? 但见云珠期待的神色,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这倒也不错。” 话音刚落,又看见云珠用薄薄的铁片将柠檬片烫过了,又撒上红糖,直烤得呲呲冒泡,把红糖变成了焦褐色。 拿起来一口塞进嘴里的同时也不忘递给自己一片,见云珠嚼得咔嚓作响,想了想拿过来吃了一口,倒是觉得酸甜清爽的自有滋味儿。 若说夏日燥热腻人,那这撒了糖的烤柠檬片是好看又清爽,和往日里吃的消暑吃食完全不一样,但小红没忘记这香瓜的用途,更没忘记自己来时的目标。 她嚼了几口,又喝了一盏瓜片茶,问道:“先头儿你值了一回夜,如今连蕙香都跟着值夜三回了,却还没你的说头,莫非你真得罪宝玉,叫宝玉生气了?” “谁说的?” “……就……都在传,说你得罪了二爷,也要被撵去庄子上了。”小红踟蹰地观察着云珠的面色,她这几日就躲在茶水房里打络子,每日里早出晚归的,自己也没时间细问,如今自是不肯错过云珠的每一个神色。 “我倒是觉得不值夜挺好的,任她们说去吧。”反正又不影响我的工资,那夜班谁爱上谁自去上,可不要耽搁她睡觉。 正长身体呢,熬夜要不得。 “我爹爹说,要想法子调我去省亲别墅里看院子,你……想去吗?”自打小红提了二等,每日里穿戴更是精细,明里暗里打探她身世的人数不胜数,在知道她爹是林之孝后,更是络绎不绝的套近乎。 今日想给她说媒,明日想叫她收礼,甚至有妖妖道道的硬攀上她想去她家……往日里见不着的妖魔鬼怪一窝蜂的涌到了小红面前,连她爹都谨慎起来。 林爹只好寻了时间将自己的盘算说给了小红听。 小红想着宝玉待她平平,又想着那冠冕如玉温柔周到的贾芸,当即拍板同意。 但转念一想,那样大的院子,自己独身前往没个熟人,实在是叫人心慌,于是多番打量选拔之下,将目光锁定在了云珠身上。 嘴紧,事少,不掐尖。 简直就是做伴的不二人选,只是同为二等丫鬟,少爷房里的和看院子的那可是天差地别,强扭的瓜不甜,这叫她不得不问过云珠的意见。 “我幼时能掐会算,我娘亲看了害怕,才将我卖掉的。”云珠与小红对视一眼,眼睛都亮了,但又摇摇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什么?”小红疑惑不解,还以为是云珠不愿意,正要圆场脱离这个话题,不愿意就算了,当她没问。 谁知云珠神神秘秘道:“我料定今年年底定有大事发生,不若你再等等看,年后再决定要不要去省亲别墅里看院子?” 这几日晴雯都忙着给贾宝玉做袍子,云珠去送花样时看过了,正是节气的款式,那样隆重的苏绣和端庄的裁剪,如果不是见贵人,谁会穿? 这神棍的模样,叫小红瞪大了双眼,呆愣了半天,不由得问道:“你是不是也这样在宝玉面前胡言乱语,才叫他把你赶出来了?” “都说了不是赶出来的,你怎么不信?”云珠没好气地吸了一口茶水,是那贾宝玉胆子小,和她有什么关系? 想着对方的盘算正合自己意,当即又给小红吃颗定心丸道:“我真是很愿意同你去看院子去,多轻巧的活计?求之不得呢。” 见小红疑惑,她只好继续道:“只是咱们眼下定是走不了的,二太太押着宝玉读书呢,哪里会同意这个时候换不知根底的下人进来伺候?” “原也不是打算现在去的。”小红扣着衣角,她爹说了,得等大姑娘回来省亲结束后,才会安排人进去看管,现下院子还叫赖大家的管着呢,哪里插得进去人?只是这不好同外人说。 既得了云珠一句准话,小红当即喜滋滋的又要了一块焦糖柠檬,含在嘴里这才转身出去了。 望着飘摇摇的门帘子,云珠心知小红是动了春心,只是那贾芸…… 细想起来也是好的,虽家底不厚,外八路的少爷,没看见求个差事都还要给本家的媳妇送礼才能落实么?可到底挂着个贾字,钱财没有,名望不缺,放出去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公子,能唬死一大片不知情的外人。 再说人品,那日匆忙一撇,光明磊落之下可见善良,并且贾府下人间流传的桃色绯闻里,从没这位爷的名号,可见是个洁身自好的。 两家一对,小红有钱,贾芸有身份,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 真好啊,有一对全心全意为女儿打算的爹娘,云珠当即红眼病发作,连嚼了四五片柠檬,酸得直跺脚才歇了满腔心气,长叹一声,谁叫她没个好爹娘呢? 万幸还有个身正的三姐,又想起空间里三姐夫给的那二百两银子,这才算略略弥补了心头的遗憾。 这日子一天天忙忙碌碌的就过去了。 暑气全消的时候,云珠换了约莫三十三码的鞋子,身量高了不少。贾宝玉从一开始每每见她就躲,现在也能偶尔要她做些跑腿的差事了,这才消弭了下人间云珠要被撵走的传言。 “二爷怎么不在?他今日是说要选新的窗纱不是?”绮霰见云珠拿着掸子浮灰,当即问道。 “二爷已经选啦,二奶奶也开库将纱绫送来了呢。”说着努努嘴,朝廊下那一排搁置着的浅红色羽纱。虽叫纱,可却是要换上了等冬天来临的厚实料子。 如今贾宝玉哪里有功夫管院子里的杂事? 听闻前几日林姑娘发怒,将亲手给宝玉的玉做的穗子给铰了,后头也不知道宝玉是如何哄得美人芳心的,这两日完全就是一个如胶似漆的状态,每日里相约着读书绣花,游湖赏景,好不快活,连宝钗来都寻不见人影。 绮霰听了,点点头,离开时不忘嘱咐道:“那还好,等会儿匠人们就过来糊新的窗纱了,你且看着些,别叫他们弄乱了旁的东西。” 这些日子全府换窗纱的,金银玉器摆件保养入库更换的,院中花草陈设更迭的,一群人吵吵闹闹,连带着云珠这个煮茶丫鬟都忙得脚不沾地。 府上还送来了好一批野生动物,什么鸟雀仙鹤,鹿兔鸡鹅的,除了一部分放进了大观园养着,剩下的就是散落在府中各处院子里,供主人们赏玩。 老太太瞧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十分高兴,当下挥手开了两台戏班子,轮番唱了一整日,那欢呼笑闹的声音,云珠送器物时隔得老远都听见了。 挥金如土啊,挥金如土! 小红感叹着那戏台子前撒赏钱的场面,云珠却揪心自己没在现场无法捡到。这两个月都没有额外的奖金了,虽升了二等,可月钱算下来和从前三等时没什么区别。 这叫打工人怎能心安呢? 好在就要过年了,应该……会多一点赏钱罢? 86 王夫人的避嗣药 “我真是信你能掐会算了,你打哪儿来的消息?”小红端着托盘,上头放着大红的羽纱,是要送去针线房做衣裳的。 云珠捧着一样的东西,跟在身后,迷茫道:“什么消息?” “省亲的消息。”小红腾出手,指了指天上,做讳莫如深的模样,又道:“老爷上了折子,听说陛下已经应允了,许是日子就定在年底呢。” “你这消息更灵通啊。”云珠眼睛微微一亮,很好,省完亲就有宽敞房子住了,这大通铺再睡下去,她们两个恐怕要烦死蕙香了。 蕙香最近跟在秋纹身后,很得宝玉待见。因此每日里爱说些酸话怪话。云珠在心头总结一下,莫不是贬低袭人或是拉踩晴雯,亦或者啐几句被撵出去的几个不安分的丫头,顺便暗暗瞧不起一下‘不上进’的两个室友。 “会有赏钱。”云珠想了想,脱口而出,她自己最关心这个。 小红无语地摇摇头,不想同这掉钱眼儿里的俗人搭话。将纱绫送给专管入库的下人后,沉默地跟着云珠绕路去炭库取了些存货。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也使得。”见小红摇头,于是不再多说。她得去取一筐炭火,虽然下人们每旬会送两回去内院,可这些都是人情世故。 要花钱的。 那些管库房的小厮自然是认识云珠的,也知道云珠是从老太太身边拨去绛芸轩的使唤,不看僧面看佛面,急急忙忙将许多精细的炭火封了筐端到云珠跟前。 “这位妹妹真是多礼,时常亲自来取炭火,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叱了几句身边的小厮偷懒。 云珠笑吟吟地道了谢,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装了五个大钱的石青色素样荷包,笑容满面递给了那送炭火的小厮,才同小红两个一人背了半框炭回绛芸轩了。 “哟,还有打赏?真不愧是宝玉身边的丫头啊,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等手笔呢?”那青衣小厮见云珠走远,调笑了一声。 夏日里的炭火间是没有油水的,云珠此举是在套近乎,只为了冬日里送炭时每旬的茶水钱少一点。 那领头的婆子捏了捏手里的荷包,也没说满意或是不满意,只是顺手一抛,荷包就落在了那说话的小厮怀里,显然是没将这点儿油水放在眼里。 “今年还收她们院子的跑腿费吗?”那小厮捏着手里的五个铜板,嘶了一声,这是只有冬日里的一成?看来少爷身边的丫鬟也不富裕啊。 “眼下二奶奶都还没把采买的钱拨给咱们,你不收?那你喝风去!”下人间跑腿约定俗成的规矩,多少给些‘茶水费’或是‘跑腿费’以做酬谢,算是互相捞油水的一个默许行为。 小红嘀嘀咕咕的,大约是在埋怨夏日里炭火都送不出去,自己出力来取就算了,怎么还要给茶水钱?云珠倒是对此没意见,人活着就是你服务服务我,我服务服务你。 但她对这个赏钱由下人们自己掏很有意见。 夏天要用冰,冬天要用炭,拉拉杂杂的聚起来,每个月的月钱竟是有三分之一做了人情了。 算起来,这二等丫头还不如三等打杂的呢,怪不得二等的女使们都想尽办法往上爬。 云珠叹了口气,“已有两月没见府里放赏钱了,如今我结个人情,等到冬日里也好就着面子情,能少掏些茶水费。”赚钱和挣命有什么区别?云珠的每一分钱都是精打细算着用的。 夏天可以不用冰忍一忍热气,时不时去正屋蹭蹭凉也就是了。可冬天不能不用炭火啊,烧茶水的炭火是有份例标准的,难道主子不在家还能去蹭暖和不成? 才感叹完,就听见旁边传来噗嗤一声。 两人一愣,转头就瞧见是晴雯托着盘子捂嘴看着自己笑。 “晴雯姐姐安好。”两人齐齐福身,见是熟人,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姐姐可是去见二爷?” “哪儿有心情去见他?是宝姑娘托我寻个花样子,正要送过去呢。”晴雯将手里的托盘一拢,露出一沓子花样来,全是些吉祥花样,瞧起来像是要绣了送人的。 “原来如此。”云珠点点头,见小红疑惑的样子,又含糊道:“宝姑娘一家迁去东北角的一处小院住着了,昨儿听二爷说,梨香院眼下留给刚买进来的戏班子排戏用呢。” 这也正是晴雯能在此处同她们遇上的缘故。 晴雯自被暗算以来,许是换了方水土,已生了许多平和性子,不像从前一样逮个小丫头就骂骂咧咧的。想来她如今在针线房里,有更多的时间回家同哥哥嫂嫂在一处,交往的绣娘又是些有名有才的,如今乍一看也有正大光明、豪爽大气之态了。 “瞧着那袭人走了,你们规矩都松散了,怎的还要自己来取炭?底下人都死绝了不成?要你们个十岁下的丫头干力气活。”晴雯探头见了二人框子里的物什,理直气壮咒骂道。 很好。 有变化,但不大。 两人面上讪讪,小红原本就是顺道同云珠回程帮忙分担而已,虽说二等的丫头干这些活计确实有点跌份,但谁叫贾宝玉丫头多呢,拿二等份例的可是有五六个呢。 因此云珠一听,忙上前捉了这祖宗的手,笑呵呵道:“锻炼,锻炼,此事是恰好路过便办了,也为着冬日里省些茶水钱,好姐姐,声音小些,叫外人听见了,该编排你了。” “当日瞧着你就是个没大出息的,听闻你值了一回夜,宝玉便不叫你进正屋伺候了?”晴雯自来不爱张罗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但听着这话题的中心竟然是云珠,她心下便不安定起来。 只是一直都寻不到单独见她的时候,如今只好半路一并问了,只是这样横冲直撞的问法,叫小红也跟着拧起眉头,这不是挖人心口是什么。 哪知晴雯心头想的却是,先头绛芸轩被袭人一人把持,底下的人出不了头也就算了,如今瞧着都很有规矩了,怎么她这徒弟还是出不了头? 这很叫她这个师父没脸啊,因此开始传授起自己的经验,“做奴婢最讲究是一个忠心,你……你二人我瞧着还是算可以的,再则就是讲究个聪明知进退,眼中是急宝玉所急,想宝玉所想,余者主子虽也是主子,却只要你们恭敬即可。” 然后她又恶狠狠提起,“我问了绮大姐姐,云珠你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小红心气儿颇高,可从没遇到过要教她做人的。 如今一看晴雯这样,心下不由暗忖:这晴雯果真是太爱管事了,管就算了,管得又不好,从前袭人在时她就每每吃瘪,如今竟还教起丫鬟做丫鬟来了,真真叫人讨厌。 “宝玉最爱杂学旁门不假,却也没有你刻意编排故事去吓他的道理,你说说你,出头的好机会愣是叫你玩脱了,如今可好,叫人晾着了。” 她蔑着云珠,这可是绮霰都带不动的青铜。 小红听了,十分好奇,当即按下心思追问道:“好姐姐,什么叫编排故事去吓他?” “呵,这你就要问你这同床共枕的室友了,她是如何半夜里给宝玉读恐怖志怪故事,这等将绮大姐姐同宝玉吓得好几宿没睡上整觉的壮举,可是咱们府上头一份。” “哪有……”云珠干巴巴的,底气不足。 小红顿时通晓了原委,怪不得无论怎样问云珠,云珠都不肯细说,原来这里头还有这出儿?于是接着晴雯的话头,恍然大悟道:“喔,原来如此,我说那时连着好些日子,宝玉甚至都不敢看云珠的脸。” 两人一来一往,直直掀掉了云珠的老底,看着面前的小丫头臊眉耷眼才算完。 三人沉默了一阵子。 云珠干脆破罐子破摔道:“那也是宝二爷自己想听的,又不是我非要说的,好几次我都想停下来啊,可是宝玉同绮大姐姐都说再听一段,再听一段……然后就,听到了天亮时分。” 晴雯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也知道这丫头肖似当年的自己,虽看似绵软,却有股横冲直撞的傻劲,遂耐着性子问:“你们难道不想在宝玉房里伺候吗?” 云珠同小红俱是吓了一跳。 两人心头想的都是:这是什么限制级私房话,这是我能听的吗? 于是齐齐摇头,又齐齐点头。 不想去宝玉房里伺候,却也不敢不去宝玉房里伺候,全凭主子安排罢了。 晴雯轻叹一声,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人各有志,于是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前头的趣事来,三人结伴一道往前而去,直到角门处分别时,晴雯才嘶声道: “你也要为长远计,莫走错了路。” 这话是从前云珠劝她的,如今却被晴雯再拿出来劝自己,真是好一出轮回的大戏。 云珠坐在茶水间里,手里攥着半个没做完的络子,心情忽喜忽悲。喜的是果然没看错晴雯,却实是个值得交往的,又仗义又心细。悲的却是自己,晴雯如今至少脱了奴籍,又有傍身的技艺,自己却是身无长物,各项手艺都学得个四不像,手艺平平。 难道真的要去傍贾宝玉? 不成,云珠摇摇头,做人附庸有什么好的,户籍、财产一应权利皆不得自主,再风光无限也安知日后不是水中浮萍,空中楼阁,更何况贾府是末路的班车,贾宝玉搞不好真要出家做和尚的。 “还有功夫伤神?快些来帮忙,糊窗户了。”小红见她垂头丧气,烧一壶水叹三口气,心想到底年纪小,容易叫人影响了去,须知越是贪心不足才越会踟蹰难行。 晴雯想要她上进,上进有什么好的? 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在府中削尖了脑袋,可争的天地也就那么大块儿,上头还有各路太太老爷压着,便是有权利也不见得舒坦。 自己是想寻个志同道合的做伴,可不想到头来认识个‘姨娘’。 都说过了八岁吃九岁的饭,先头许多不叫云珠这等小孩儿的活计如今也不避讳了,连这爬上爬下递工具的差事也叫她们一道儿。 “这茜影纱倒是好,晒了一夏天也只是褪色,瞧着还是好的呢。”云珠同几个小丫鬟在廊下捡拾拆下的旧窗纱,时时保持着整洁,防着宝玉万一回来看着乱糟糟的不喜。 几个小丫头捂嘴娇笑,道正是准备捡回去洗了纳鞋底用。 云珠一听,便不好同她们抢了,二等上的丫头每季度要比三等的多上两套衣物,换洗损耗都要轻些,若还和人家争这些,脸上未免不好看。 于是将捡起来的纱绫随手递给身旁的丫头,自己则是去提了水桶,跟在工匠身后擦洗窗棂。 正擦得卖力,就听蕙香在内室同几个小丫头显摆:“这可是太太赏的宴席,只说我们夜里伺候宝玉辛苦了,要好生补一补。” 那话语将夜里伺候宝玉几次重重咬下,仿佛是什么光彩至极的事似的,几个小丫头也十分上道的恭维着附和。 王夫人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每月里总会挑月末的日子打赏宝玉身边伺候的贴身丫头,十回里有八回是赏赐吃食,另有两回是些香囊首饰之类的玩物。 云珠心有猜测,却不敢表露,但见小红避之不及匆匆离去的神色,更是断定那宴席里加了‘东西’。 其实细究起来早已有迹可循,院中来了月事的丫头们大多有月经不调之类的问题,便是悉心保养的袭人,也是有痛经的症状的。 还做三等丫头的时候,云珠也替她们收拾过餐桌,知道大户人家讲究留福根,也就是膳食时习惯留下几口饭菜,一是为着有余庆的好意头,二也是怕有人下毒,方才留下个对照。 正是因为这对照,才看出了王夫人的门道,汤盅沿上没有化开的白色粉末,看起来既没有伤人性命,也不会切人要害,却长年累月的如此做着,除了避嗣,还有什么? 贾家枝繁叶茂,到贾宝玉这一辈已有二十房主子了,虽有大半在金陵,但京中八房暗地里较劲的事也不少。 贾宝玉作为荣国府这一支的出挑金孙,就算是为了祖宗基业,王夫人也不会同意他房里先长出个庶长,落人口实。 可用这等伤人身体的法子,未免太过恶毒。 女子一生本就比男子艰难,若是没副好体魄,如何行走世间?这正是云珠不肯进入贾宝玉身边伺候的缘故,旁人都欢天喜地的庆贺夫人给她们脸面,云珠却窥见了菩萨心肠底下的黑心肝,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恐惧。 可她也不敢将这话捅出来,后宅之中暗流涌动,处处心机,步步为营。王夫人是宫中妃嫔的亲妈,贾府的荣耀有半壁江山挂在王夫人身上,她自矜身份,如日中天的抖擞模样,连老太太都要避她三分风头。 更别说王熙凤弃了自己的亲公婆,为王夫人马首是瞻的态度,一度是贾府的风向标。 谁敢乱说什么? 87 宝钗想搬家 王夫人爱子心切,头一天赏了近身伺候的女婢们宴席,第二日下晌又抽空来绛芸轩加固了母子感情。宝玉在亲妈面前不似见亲爹那般战战兢兢,几番插科打诨的撒娇之后,母子俩皆是兴尽而归。 又恰逢出了绛芸轩见着薛宝钗正上门,一时更是喜得见牙不见眼,干脆拉着宝钗进了宝玉的屋子,随后吩咐将晚膳摆到绛芸轩来。 屋里王夫人和宝钗两个见宝玉在院子里耍鞭,不由得相视一笑。 “太太近日忙坏了,绛芸轩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宝地。”宝钗扶着王夫人进了花厅,又拉了圈椅上的软枕搁置在其后,叫她斜斜靠在边上,温和轻声道。 正要到下首的位置坐着时,王夫人携了她的手,满面笑意地拍了又拍,才开口,“宝玉性子急,探春自来是个铁面的包公,也不知随了谁。真是羡慕你妈,能得个你这样的好闺女。” 贾元春是皇室中人,自来是要避讳的,是以两人都默契的不曾提及。只是听了这话,宝钗也不扭捏,一双杏眼盈满笑意,周全体贴道:“太太这话倒叫我折煞,我那魔星哥哥,但凡有宝玉三分才能,我与姨太太也不必日日操心了。” 王夫人十分得意宝玉,自觉宝玉便是这贾府中最出挑的人才,宝钗这样顺势一夸,她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是十分受用,一来一去间,两人愈发热络。 “宝姐姐来了。”宝玉见仆妇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不解地转身问秋纹:“怎生这样早就用膳?我还想沐浴呢。” 秋纹吃吃笑道是太太要在此处用膳,你快随我们去梳洗,话没说完,就听宝钗道:“还不是林妹妹,一大早的说花园里花落了,都要捡了放逐流水去。这样的雅兴我是不懂的,只这样的风寒我却明白。” 说罢,兀自掩嘴直笑,心中也知黛玉病得不重,不然哪里还有心思喊雪雁去邀自己过来说话? 她这话,是故意说给宝玉听的。 宝钗原不喜金玉之说,心中更是十分厌烦几个长辈的撮合,明面上自己无可置喙,但小小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也是叫长辈知晓这结亲不止是两家大人的事。 豪门大族中,尽管私底下明争暗斗,互不相让,明面上却依旧是一团和气,二人你来我往,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招数,只贾宝玉一人蒙在鼓里,犹自不知,满心满眼都是宝钗说的林妹妹病了,想要去看她。 “我饿了,这就开席罢。”宝玉无心洗澡,直催促着吃饭。 长辈在席,不好提前离去。贾宝玉只好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仿若屁股底下有钉子似的难坐稳,眼巴巴盼着亲娘说今儿就这样吧,散了吧。 王夫人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老太太有心促成木石前盟,只是因着林公去了,两家孩子又小,一直没有机会挑明罢了。那林姐儿她见过的,年纪小又体弱,如今父母双亡,孤露之身,能否长到结亲的那天还不好说。 原先想着,林姐儿来府中吃穿用度与正经贾家小姐同等,再额外添四时衣裳,年节关怀,再给她拨一笔房中开支用于延医问药,这样养到出阁,她也就算尽了那一声舅母的情分了。 是以宝玉的婚事上,她一直没松口。 一桌佳肴食不知味,犹如嚼蜡,宝钗几经周旋想挑起话头,热络气氛,谁知王夫人一句也不接茬,宝玉更是个憨的,一副神游太虚的傻模样。 随即也不再言语,只安静数米饭。当年薛父早亡,薛姨妈携子带女上贾府小住消愁,谁知这一住就是两三年,直住到了子腾舅舅重回权利中心。 自年前子腾舅舅一跃封了九省统制,圣眷正浓时,连带着贾府中姑侄几个感情也持续升温,王夫人更是对自己同宝玉的往来持喜闻乐见之态。 更何况姨太太也是爱极了宝玉的,王夫人见面前两个小儿,一丰神俊朗,一眉目如画,不由得拊掌笑道:“宝丫头既来了我家府上,改日我便求了老太太,咱们两家人变一家人才算美谈呢!” 宝钗听了这话,却做顾影自怜相,叹了一口,轻声道:“幸得太太怜惜一场,叫我与哥哥不必流离在外,无以为报,必当奉太太如天人菩萨,日日祝祷……” “罢哟!不是说林姐儿病了吗,你俩快些去瞧瞧罢,莫要叫老太太担心。”王夫人面色一变,脱口而出。 宝钗淡淡看了看周瑞家的,轻轻点点头,便起身离席告辞了。 “宝姑娘倒是比姨太太心有成算些。”周瑞家的见着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沉吟许久,才对呆坐着的王夫人细声道。 哼。 王夫人冷笑一声。 站在门口伺候的云珠几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冷风一吹,不由得一个激灵,俱被宝钗‘拒嫁’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什么叫奉为天人菩萨?那意思是不是宁可出家也不嫁给贾宝玉? 门脚背光处的下人们有交头接耳状。 王夫人微微抬头,却并不吭声,只往日笑模样瞧着是没了,沉着一张脸,推门走了出去。 门帘子一响动,众人一静。 大门再响时,众人眼神不由得偷偷跟随,见门又合上了,更是长吁一口气——还好太太没有发怒。 绛芸轩和碧纱橱本就一墙之隔,共享花园,如今黛玉病了,两边的丫头免不了往来频繁,一来二去的,外头的闲言碎语就多了起来。 一说宝玉黛玉青梅竹马,将来是要做那比翼的鸳鸯,成两姓之好的。 宝玉听了十分高兴,亲自去院中逮了传话的人喜滋滋的要再听几句,欲将谣言压下去的王夫人见了,好悬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二说木石前盟不行,一个双亲皆无的孤女,就算是郡主也配不上她们宝二爷,还是得宝姑娘那般的全能人儿才是良配。 这话薛家姨太太听了高兴极了,每日去王夫人处更加频繁,只恨不得年前就将亲定了,她好落下一桩心事。 全然不顾宝钗宝玉黢黑的脸色。 好在黛玉自得了风寒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也极少出屋了,再有紫鹃和雪雁怕她听了心绪不宁不利养病,刻意拦了消息不叫她听见,这才平安熬进了冬日里。 节前的忙碌比往年更甚,云珠正高兴着有赏钱可进,就听到一则晴天霹雳:皇帝恩准贾元春年后回家省亲。 每日不止累得脚不沾地,还要抽空去参加彩排。 阖府的下人叽叽喳喳的聚在一起,跟着仪人去踩好自己的点。 等到元宵那日,每人该干什么,该怎么干,该去哪里,该怎么行礼等等细节教了又教,练了又练,这般凌冽的天气,云珠愣是每日都要湿两条汗巾。 小红私底下语气闷闷地埋怨每日里累极了,还要一时出汗一时吹风的在外头跑,冷热交替之下她已有些鼻塞,正说着,就抻着脖子打了个喷嚏。 见这哀怨模样,云珠不由笑道:“今儿好,蕙香值夜去,屋子就是咱们两个的,你等我,我拿个茶壶,咱们煮些姜汤吃。” 说着就起身,套了厚衣服,等便明了方向,就顺着回廊去院中的花丛里掏了半天,才拿出来拳头大的一块姜。这姜还是秋日里从厨房得了藏在土里的,索性天凉也没有发芽,摸起来湿漉漉的还挺新鲜。 “你这个法子好,要是咱们临时去厨房取用,还不一定有呢。”冬日里的姜是个俏货,可不是每个下人都能要得着的。 府中每日烧几桶姜茶,用膳时分一人一碗热乎乎的喝了,就算是驱寒了。说是姜茶,其实也就是带姜味儿和甜味儿的热水罢了,远不如自己一口小锅煎出来的有效。 “一点儿也没坏,我藏在芭蕉树底下的,幸亏没被人发现翻走了。”芭蕉在北地是稀罕绿化带,想要过冬就不能轻易挪动,这才方便云珠藏生姜。 这时候是没有医疗保险,府上的下人生病了,多半是要挪回家养好了再来。 体面点儿的下人或许能有人指派个大夫跟着瞧瞧,若是无名无姓的那等毛丫头,只怕死在外头都不见得有人知晓。 两个小丫头守着咕噜咕噜的红泥小炉子,抱着被子在通铺上来回滚动,又一起数了一会儿大钱,各自穿了几个钱串子放到床下的格子箱里,这才一人端了一盏姜汤吸溜着。 “这姜汤滋味儿好,连那上好的燕窝也不能比。”小红虽是丫鬟,可家中平常饮食想来比贾宝玉也不差,因此对这夸奖,云珠很是受用。 “出门时将棉绸巾子塞在后背,汗湿了便寻个墙角从脖颈处抽出来,总归不叫寒风刮着咱们,这般要紧的日子,若是病了,怕是要挨罚。”一面喝着热汤,一面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看家的经验传授出去。 她们内院里已经算很好过了,那些在外头大院子里伺候的,听说时时都有穿堂风,连鹿皮绒的靴子都挡不住那刺骨的冷。 云珠是个停不下来的性子,喝完姜汤又觉得没有困意,钱也数完了,才想着昨日晴雯送她的皮料,想着再给自己做几双护膝或是袜子手套之类的保暖小物。 “这几块皮毛是晴雯姐姐给咱们的。”只见她从床脚拉出来一个包袱皮,摊开来才发现里头是大大小小的一些皮料边角。 两人合力将颜色相近的各自分拣了,云珠看了看,干脆将其中一半推给小红,快活道:“我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多,分你一份,做个皮手套皮袜子的,等到隆冬时也可以凑合用用。” 府上的主子们才做了各式样的冬装,剩下了不少布头衣料。 像皮货这样的边角料,一般是留着拼接另一件,或是将来修补用。晴雯却十分大方的捡了二三十块送给云珠,大的不过巴掌大,小的只有二指宽,专门安排了她缝缝补补用作练手,很是考验手艺。 缝制小型皮料对云珠而言,难度犹如玉米粒上雕花,不比绣花轻松,为了能尽快交上作业,她毫不犹豫地拖小红下水。 小红先头还以为只是要自己帮忙搭个手,此刻见云珠说起这个,就顺嘴儿问道:“咱们府上来了个做尼姑的小姐,你见过没?” 她一提起这个,云珠就连连点头。 “在院子里远远见了一眼,生得真是……”云珠沉吟一下,斟酌着吐出一句:“花容月貌。” 就是妙玉嘛。 听说是姑苏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身体不好没得法子才遁入空门的,云珠摇摇头,心道好好的官家小姐,如今变成个供人取乐的清客,不可谓不惨。 “我怎么觉得是送来给咱们二爷……”小红左看右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压低了声音八卦道:“听我爹说,废了好大力气才请来的呢……原本人家都拒绝了,是咱们太太看了画像,马道婆也说这等八字是旺宝玉姻缘的,才专门命文书上的人去信亲自请的呢。” “宝玉还需要旺姻缘?”云珠诧异地问道。 叫她说,宝玉这等皮相,只需要去外头宴会上喊一声想娶亲了,定能有铺天盖地的贵女青睐于他,何须专门旺姻缘? “你就是想少了,太太先头倒是看好宝姑娘,奈何宝姑娘一家如今都打算搬出去自己住了,这是明晃晃打太太的脸呢。”小红煞有介事的模样,说得头头是道,末了又补一句:“自是要打着灯笼找一个四角俱全的女子来相配,才能出得了这口气的。” 云珠自然是听得目瞪口呆。 “林姑娘还不够四角俱全吗?”她心头默默补齐,林黛玉的模样身段家室,自身才情学识能耐,哪一样都够配宝玉八百个来回带拐弯儿的,王夫人还挑上了,真真是…… 到底是选媳妇还是选政治盟友啊! “林姑娘自是好的,只可惜身体太弱了。”又摇摇头道:“不过咱们外道人瞧着就是,万一林姑娘身体养好了呢,太太只怕拗不过老太太。” 她声音微弱,手里的转子一针一针的往皮料上戳,眼瞧着没几下就出来个手套的雏形。 也就是自己和小红才会说这样的话。 随着宝玉年纪增长,眼看着娶亲的事近在眼前,院中的丫头们大多是生了几分痴念的。只是有袭人和晴雯这两个倒霉蛋做着前车之鉴,暂时还没人敢轻举妄动而已。 说什么来什么。 88 大丫鬟的鼻涕泡 薛家要搬出去的消息终究是传进了老太太耳朵里。 贾府好面子,亲戚来了就住下原不算什么大事。可这当不当正不正的时候要走,岂不是说自己家失礼? 于是王夫人私下先是派几个姑娘轮番劝,眼见着姨太太倒是有松动之意,奈何宝钗主意已定,众姐妹都是无功而返。 送走了哭唧唧的黛玉,薛姨妈才脸色一暗,不由得对女儿抱怨道:“咱们这时候出去,单是布置院子就要很大一笔钱财,你哥哥年后才能随你舅舅上任去,何况又没个具体功名,将来如何还未可知,更何况你……咱们这般,又是何苦来哉?” “我?”宝钗不由冷哼一声,新新旧旧的委屈缠在一处,哀戚一声,指着隔壁香菱的屋子,质问道:“妈只说我与哥哥前程,却不约束哥哥处事,他这般荒谬,咱们家还奔哪门子前程?” 薛姨妈倒是想说,你哥哥年纪还小,可想着宝丫头才是妹妹,这话她实在是没脸吐出来。见薛姨妈嘴角嗫嚅却不说话,宝钗更是怒火丛生。 当即捂着脸道:“来时说得好好儿的,是要待选,可如今进京已有两三载了,陛下也没有选侍的意思。伴读?妈你瞧着,可还有年纪相当没有伴读的公主郡主吗?” “你说薛家不可待,王家不能回,舅舅如今正外放,家中姑嫂妯娌都不好交往,那咱们不回便是。你说要帮衬哥哥,我便日日要求自己上进,等着将来寻个帮衬也好照拂家中。你说宝玉好,我们便打个金锁去配那玉……” 说起宝玉,宝钗直言问道:“妈,您真瞧着宝玉好吗?我到底是要大他几岁,姨母连林丫头那样的身世都瞧不上,如何就瞧得上我?” 这一通哭诉,倒是先让薛姨妈乱了阵脚,她不由喃喃:“那林丫头到底是孤身,如何能和你比?你舅舅……” 说着,便自己先捂住了嘴,盯着宝钗讪讪一笑。 又握着帕子掩着脸欲哭不哭的道:“我哪不是为了这个家?你那不中用的父亲抛下咱们娘仨撒手就去了,你叫我还能怎么办呀?” 宝钗不理会哭诉,只冷冷道:“我冷眼算着府上出大过入,银钱流水似的出去,比之咱们王家还过之而无不及,进项却平平,如此这般,便是金山银山,也终有见底的一天。要女儿觉得,这金玉之说,还是作罢了吧。” 说着摘下脖子上的项圈放在桌上,新炸的金锁在手心里扎实又灿烂,心中却暗自下了决定。 出了贾府,凭借自己手中薛家这房在京中的产业,也断没有立时就捉襟见肘的,如今住在贾府,不也是吃用的自己的钱财吗? 说着起身要走,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背身道:“有道是人各有命,薛家到底还是认哥哥这个孙子的,你若是不想走,便在此处住着,女儿必定时常来看妈,不叫妈孤单就是了。” 说罢,不听亲娘哭诉,便一打帘子出了府去,显然是去安置产业了。 这天姑娘们齐聚贾母院请安时,不知怎的就说起这事。 老太太端详了宝钗半晌,将她的手叠在黛玉的手上头,而后一把齐齐握住,才堪堪道:“有道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什么要搬出去…..可是府上哪里不好,你且说了,我叫你嫂嫂去整顿。” 宝钗心中急转,心知老太太是看在太太的面子上,才对她这个亲家家的外孙女颇有善意,因此并不挑事,只说哥哥得了家中舅舅的路子,要跟着出去历练几年,将来才支得起这个家云云。 说起子孙前程,老太太倒是不好反复相劝,转而问道什么时候上任。 听闻是年后过了端午时,才又道你们元春大姐姐不日就要省亲归家,不若再住些时日,年后再走,权当给贾家点面子。 王子腾是宝钗的舅舅,自然也是元春的舅舅。 宫中行走比的是娘家底气,老太太有意加固同王家的关系,这样的场面话多番挽留之下,宝钗想着房舍还没完工,也就顺势答应了住到来年薛蟠上任之时。 黛玉是最早知道这事的,她更是明白宝钗的打算,却难免因为玩伴欲要离开而在心中郁卒。 如今一听宝钗暂时不走了,一时高兴,连精气神都高了几分,却还是假借抱怨的姿态握着宝钗的手,“宝姐姐走了,咱们几个再写诗,还不晓得有谁肯当这裁判。” 热闹场面又有宝玉插科打诨,又有姐姐妹妹的笑闹做一处,唯独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 那边贾政得了消息,忙从赵姨娘屋里出来,又撞上王夫人前来寻他,老夫老妻互抛了个瞧不上的神色,才从容地坐到了书房去。 眼见贾政将腰带系好,正襟危坐的样子,又得了王夫人一个斜眼,斜完了王夫人才开口道:“姨太太来寻我说了几回话,我原想着又是要咱们家去给那薛家小子擦什么屁股,听了几回才晓得竟真是要走。” 见贾政眉头紧锁的模样,不免又生了火气,连阿弥陀佛也不念了,直言道:“你儿子再有两年已是弱冠,眼下旁人家都已开始说亲了!” “好了!”贾政不耐烦地一声断喝,然后皱着眉头看向王夫人,“那般顽劣,好生读书也就是了,说亲的事,还得看元春的意思。” “元春、元春,我儿忙得数年不得见几面,哪里来的心思管这些?我看你只知娼妇与那下贱胚子,别的什么也不顾了。那样黑心的下流种子害我儿伤了颜面,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成日里做上不得台面的事,也不说管管!” 一想到宝玉脸颊上的伤势,王夫人心头对贾政十分失望,干脆遣了银钏去传赵姨娘,“去,传那家子不中用的奴才来,今儿便好好分说分说,天底下竟有奴才爬到主子头上来作威作福的了。” 又转身对贾政立起了手指头,撒泼道:“你们荣国府真是好大的威风,打量着我是个死人了!正好,我那哥哥如今也要出京去了,王家也空出来了地方,我同姨太太一起回去便是了!” 素来老好人的王夫人如今当众发火失态,虽是关在书房里,却也叫伺候的下人汗毛倒竖,集体噤声。 “你又在胡想些什么!”贾政敏感地反应过来妻子的心思,顿时眼圆如牛,中气十足喝道:“姨太太要走便走,你若是欢天喜地瞧上了姨太太家的姑娘,我不拦着,左右宝玉将来也不袭爵。” “我只劝你想想,你哥哥说是升了九省检点,却丢了京中的兵权,京中四姓,只得他一个明升暗降,你若非要亲近王家,自去就是!” 贾政冷冷地看了一眼惊惧不安的王夫人,又补了一句:“陛下对咱们几家已心生不满,若是再联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将来若是出了差错,只怕陛下乐得将几家一并铲回金陵去。” 说罢,挑帘子就出了门,哪知正好见到了赵姨娘袅娜而来,还没等赵姨娘请安,贾政更是一甩袖子怒道:“谁传你了你就来!滚回去!” 贾政只觉得心累,这家中除了自己,竟无一人考虑这些关乎家族生死的大事,难道只能这般昏昏噩噩的闭着眼睛往前走吗? 只见他喘息片刻,便吩咐兴儿去请几位少爷前往新院子,他今日要考校学问。 说着,转身带着众清客进院子准备对题,有意试试家中子弟,眼瞧着是存了近三二年叫他们下场的打算。 王夫人头昏脑胀地阖着眸子在正房中端坐,待听了周瑞家的来传话时,提及贵妃娘娘的院中各处景致都由宝玉提名时,不由得心火大消。 心道看吧,我儿还是荣国府最出挑的子侄,便是老爷有心偏颇,也盖不住宝玉才华斐然。 于是大喜之下,遂命厚赏服侍宝玉的小厮丫鬟。 赏赐送到绛芸轩,众人皆是欢喜有加。 只是按着等级分发的赏钱,各有长短,一时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又频频出现,叫人不胜其烦。 正吵闹间,珍珠自外而来,身后还跟着黛玉,两人一前一后的,送着宝玉入了绛芸轩。 云珠夹在一众丫鬟之间,上前众星捧月似的将人迎进了门,二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时,宝玉见黛玉俏生生的立在院中,星星眼看着自己,含笑间如流风回雪,心中说不出来的饱胀与满足,只恨不得时间就留在这一刻。 “我便说出门必要赏人的,瞧瞧,十几个荷包香囊,竟是全数赏了出去罢?”麝月上前,为他换了一身外衣,见腰间空空,不由得吃吃笑道,瞥了一眼黛玉,心中直夸自己周全。 宝玉想着方才在院子里,服侍的下人见他大放异彩,都闹着要彩头赏赐,一半起哄一半强迫的玩笑般搜空了他的周身,眼下一见空空如也的腰间,心中似有什么气泡“嘣”的一声炸响似的,一抬头就见黛玉脸色煞白。 “我做的那个荷包你也给他们了?”果真,听黛玉这一说,宝玉急得满头大汗,却始终想不起来那荷包如今在何处。 只得求助似的看着绮霰麝月几个,谁知黛玉见宝玉不搭话,更是一包泪水当时就盈满了眼眶,轻声道:“你当真给他们了?” 云珠见势不妙,忙拉扯雪雁,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黛玉,哄道:“林姑娘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生了得?” 谁知往日纤草似的美人儿竟有力气一把甩开云珠。 也怪自己年纪小,没用力捉住黛玉,云珠一屁墩儿坐在地上,也顾不上疼痛,忙起身跑进屋里将换洗的衣裳翻捡起来。 眼见宝玉当即妹妹长妹妹短的上前,众人却只见黛玉急促而去的背影,边走边哽咽哭腔道:“哼!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了!” 黛玉这般说,云珠后脚也捧着衣衫过来了,忙从换下来的衣衫袖子里掏出那个荷包,悬在手上哄道:“宝二爷向来待大家细致的,岂会将大家的东西随意送人?必是日日好生存放着呢!” 上回二人闹矛盾剪了香囊袋子置气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如今这是又来一回,云珠只得感叹,这真真是应了那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谁知道每日里旁门左道花样多的宝玉,能叫这样柔弱的闺秀给吃得死死的呢。 一看黛玉豆大的泪珠子,又是委屈又是尴尬的顺着面庞滑落,宝玉心中一动接过那香囊,又拉起黛玉的手,郑重道:“我时常想着,林妹妹必是懂我的,若是因着这事叫妹妹恼我了,岂不是天大的罪过?若是妹妹往后因此不理我了,我……我只得出家做和尚去才罢了!” “谁要你做和尚去?”两人一会儿吵一会儿闹的,黛玉自觉惭愧,干脆回了贾宝玉一个鬼脸,兀自回自己屋子去了。 一个走,一个追,不多时就只剩下云珠几个在院子里吹着冷风。 “还抱着做什么,送回去吧。”小红拍拍云珠的肩膀,那荷包被抽走的衣裳看起来皱巴巴的,还散着一些杂乱的香气,也不知是和多少人往来过了。 抱着衣裳进屋,就见绮霰缩着身子站在窗前,云珠问了安,又问她可是有事没做好? 谁知绮霰转过身来,两对通红的眼珠子将云珠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这是?!”顾不上手里的衣服,随意一甩便上前拉着绮霰,又细问:“可是不舒服?我去给你端一盏热茶来,叫大夫不要?” 连问几声,绮霰终于肯回应了,只见她细声道:“都怪我,宝玉最紧张林姑娘,那香囊我见过的,宝贝得和什么似的,连换洗都不肯。日日挂在腰上,还私底下叫晴雯看了能否挂到他那玉上去,若真赏了人去,宝玉只怕心也要碎了!” 没头没脑地,云珠却也听明白了,心道对宝玉来说那是心上人送的,可于绮霰而言,不过是个寻常香囊,针脚花样虽好,却也仅仅只是个香囊而已。 “没关系的,宝玉是主子,便是赏出去了,再去要回来,又有谁敢多说什么?”这一番话说得很是霸道,眼见着已经有了几分贾宝玉平日里的威风,逗得绮霰噗嗤一声,却是冒了个鼻涕泡出来。 “哎呀!”云珠一张帕子丢到绮霰手里,心道,大丫鬟的体面,鼻涕泡可要不得。 89 偷东西?疯啦! 京城是天子脚下,富贵王都。 这不,刚入年关,各府便时常有仙乐飘飘,沿街更是彩灯如昼。 而自来讲究豪华富丽与排场的贾府,今年又得了贵妃省亲的殊荣,自然是这风流中的风流。 霎时间,京中公侯之家的往来请帖如雪片一样在贾府内漫天飞舞。 年前各府的走动是最频繁的,连宝玉都要见天儿的去访友会亲露个脸。直接导致绛芸轩的下人们,只需要留几个看门护院的,剩下的全被安排去了别处做‘苦力’了。 “今儿趁着姑娘太太们去北静王府诗会,咱们正好去将省亲别墅中的彩绸挂了,大伙儿打起精神来,这是年前最后一遭儿,做完便能安生歇着过年了。”管家娘子扯着嗓子,铺天盖地的彩绸如云朵一般落进众人手中,等待着将其送去最终的归宿。 云珠皱巴巴的捧着绸子,幸亏还有一双兔子皮手套,不然这个冬天很难不长冻疮。 她细细看过,院中洒扫的丫头们已经有生冻疮的了,那通红似胡萝卜的手指头晚间叫热水一浸,又疼又痒不说,还有溃烂的风险,一盒蛤蜊油就成了内宅里的金贵物。 夏日里一文钱都不要的东西,眼下直接飙升到十几文,还不一定买得到。 两个小孩儿看了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小红更是当晚熬夜赶制了一双鼠皮手套出来。 不过叫云珠看,小红的手套是白做功,她压根儿没有用武之地啊! 就好比这大冷的天,小红托她爹娘的福,管事娘子抓壮丁时直接就略过了她,只需要镇守绛芸轩,她就已经是尽职尽责,哪里还需要来做这等粗活? “唉!”云珠叹了一口气,心下感慨不管任何朝代,拼爹都是人生的不二法门。 “我叫翠柳,是西院管洒扫的,云珠姐姐歇着罢,这些活计我做惯了的,顺手的事儿。”眼见一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女孩儿笑吟吟地,不光叫自己姐姐,还欲接过自己手中的彩绸准备独自干了。 这热情叫云珠吓一跳,忙道:“翠柳姐姐客气了,咱们一起干岂不更快些。” 那女孩儿笑嘻嘻的,当即挽着云珠的胳膊,好似关系十分亲近似的,笑嘻嘻道:“先头儿宝玉给别墅题了匾额,这样气派又精致的院子咱们府上也不常见呢,咱们慢慢儿干,也好多有几眼看院子的福气。” 这话叫云珠没法接茬,丫鬟小厮说是行走在荣国府中,其实府上的富贵风流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每日里光是伺候主子就已经是起早贪黑,又哪里还有多少时间来观赏院子的精致? 这感觉就好似一个现代社畜,卷生卷死恨不得焊死在工位上,哪里知道城市里的人文精致与自然天成? 游赏它们的必不是月薪三五千的打工人。 见云珠不搭茬,翠柳又在云珠身前絮叨道:“姐姐恐怕不知道我,我却是知道姐姐的。” “哦?”云珠十分上道儿的捧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大冷的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听旁人如何八卦,暖暖耳朵也是好的。 “前院的针线上人晴雯也算是咱们府上的风云人物了。” “那是。” “您还拜了她做师父。” “嗐,学艺不精,给她丢人了,您可甭说这个了,我都害臊。” “她那哥哥吴贵,上月娶了咱们院子里的赵灯儿赵姑娘做填房,怎的没见姐姐您与晴雯姐姐去?”翠柳去了,赵灯儿欢天喜地的邀了满院子相熟的下人。 大家都是冲着晴雯的面子去的,谁知道扑了个空,晴雯没去,连素日里与晴雯相好的姐姐妹妹们都不见一个人去。 算盘落空,翠柳心中憋着一口气,誓要叫那赵灯儿脸面扫地才对得起她包的二十文喜钱。 “啊?”云珠满头雾水,多官不是已经娶妻生子,这怎么冒出来个填房?云珠的疑惑做不得假,翠柳见了,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完了,二十文打了水漂了。 那多官如今在庄子上做事,每月里不见得回来三两次的,有道是夫唱妇随,赵灯儿指定也是要求了主子恩典,跟着去庄子上的。 没得叫人家夫妻分离不是? 翠柳煞有介事的摇摇头,叹气道:“要我说,有晴雯姐姐这样体面的妹子,便是填房,多官也不至于要那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定是使了手段才上位的。” 说着,将赵灯儿与赖尚荣厮混,与府中哪个小厮在花丛,又与琏二爷拉拉扯扯的事,精确到了时间地点,又小声又激动地给云珠倒了个干净,那绘声绘色地模样,仿佛亲历似的。 “你亲眼见到了?”云珠疑惑地问她。 “那倒没有,只是大家都这样传,我亲耳听到的。”翠柳有些尴尬,没想到云珠是这个反应,反倒不好继续说旁的了,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旁的来。 没有人会和不熟的人吐槽自己的老板,古代也一样。 即便主子间的八卦多如牛毛,单是那琏二爷在府中的小情儿就能说上一天一夜,两人依然默契地闭口不提。只天南海北的扯着下人间的家长里短,云珠自觉人都对不上号,没说几句就失去了兴趣。 房梁上的彩绸早就有匠人挂好了,只是为着色彩鲜妍不弄脏,这些回廊花木间的彩绸需要丫鬟们后挂,只为了元省亲那天处处都尽善尽美。 两人挂完了手上的彩绸,便去别处帮着弄。说是帮忙,歧视是四处溜达,行走转向间,这还是云珠第一次打量这样规模巨大的院子。 虽是冬日里不免萧条,可那些花木旁回廊下,已经置好了台子和位置,只等元宵那日将暖房中供好的娇花绿树搬过来,届时置身其中,移步换景,也不知是何等的美轮美奂之像。 脚下走着走着,不由就看呆了。 真大,也真美。 她有些词穷,往日关在绛芸轩里,接触的不过就是煮茶,送水,打络子…… 看了阁楼上空空如也的匾额,想来是要等着元春首肯后才会出现终版提名,叫云珠一时也不知道哪处是怡红院。 但无论哪处,皆是亭台楼阁环绕,假山流水充盈,说是一步一景也丝毫不为过,即便寒风刮脸,她也不自觉开始憧憬起搬进这等仙境后的日子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活水上的阁楼之前,正想绕过去,就听得一串银铃似的笑意。 云珠一愣,下意识地往假山边挪动了几下,却见门口走进去一个穿青褙子下着洋红石榴裙的女子,这冷眼看着倒不像是普通下人,娇滴滴的身段,推门的双手白皙柔嫩,看着更不像是做粗活儿的下人。 反倒像太太奶奶们身边的丫头,也有可能是姑娘。见她走了进去,云珠想离开,可见着地上冰层细封,唯恐弄脏了新做得棉鞋。于是准备跨步回到廊下,正提裙抬腿时,就听人声隐隐绰绰的。 “你怎么现在来了,不是叫你在家吗?”是个男声,眼下有小厮在内院收拾院子,倒也不奇怪。 “我若是不来,你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不知又收了什么破烂回去。”这清丽的女声听起来有些年纪了,有些嘲讽又急切的样子,不觉叫云珠顿住了脚步。 收破烂。 下人们将主子赏赐的闲散物品带出府去,有卖掉的,有自用的,许多有地位的大丫头私下管这等行径叫收破烂,毕竟好端端的东西,主人家宁可收进仓库放着,也不会轻易赏人去。 “这是什么话?大姑娘还没回来省亲,我也不能拿那些显眼的东西啊?回吧,过了正月再说。” “哎呀,来都来了。”那女声急忙说道。 “你闭嘴,我素日里不在家里,已经挪了许多东西回来,你也多管管你那妹妹,没事就来咱们家打秋风吃白食,像个什么话?” 那女声迟迟不语,室内的话音顿了顿,没硬气两分钟,就又服软道:“我也是心直口快,你别动气,如今有身子呢,大冬日的别出来乱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静静怎么活?” 静静许是他们的家人,云珠猜测着。 “这个行不行?” “不成。” “这个呢?” “这个可不行,这样显眼,明儿管家一查起不就知道了?” 一连问了好几个行不行,云珠心里七上八下的,直觉不能再听,悄悄摸摸的将裙子提高,准备一溜烟儿就跑到回廊那头去。 奈何天不遂人愿。 大门又咯吱一声,从假山石缝看过去,刚才那洋红色百褶裙的女人怀里搂着个什么,从屋里步履艰难的踏出来,脸上一脸满足地道:“我就先回去了,晚上等你回来!” 她进去的时候肚子还没这般大,出来就微微显怀了,是打量着拿人当傻子吗? “行了行了,路上小心点儿,别……”男人四下张望,连推带搡的将女人送出门去。 那模样,不知是哪位太太身边新晋的丫头,云珠搜遍了脑海,也没想出来她姓甚名谁。 但云珠看得清楚,那小厮是贾政身边跟在兴儿手下做事的,平日里也是默默无闻的‘老实人’,怎得这般疯癫?竟敢在大观园里偷东西? 按例律,奴婢偷盗,依程度罚鞭刑、判净身撵出门或斩手,严重的打死不论也有,这帮人疯了不成? 云珠不敢多留,还有个把时辰就到晚膳时分了,她可不想在大观园里饿着肚子吹冷风,于是那两人前脚走,云珠后脚就直奔针线房而去。 吹着手里的热水盏子,云珠的表情隐在水汽之间,看不真切,但话语却直愣愣的传到晴雯耳中了。 她似乎有些茫然,只因为云珠素日不爱探听消息,一副勤谨的鹌鹑样,如今这般,倒叫人不习惯。 见晴雯不语,云珠不由得关切道:“嫂嫂如今休养得如何了?”她还茫然不觉,虽心中有些猜测,却迟迟不肯相信。 晴雯沉默半晌方才对云珠说道:“哥哥说是去河边洗衣时摔了一跤,在雪地里躺了半日才被寻到,回家便……便……高烧不下,没几日就……” 她愣愣地看着杯子。 云珠感觉房中温暖的气息瞬间散尽,安静得仿佛冰窟窿似的。 两人对坐了许久,沉默着,毕竟这听起来实在是太离奇了。 “你是否也觉得我太过冷血?可怜我那侄女儿如今在襁褓之中,若是能得位和善的后娘,兴许还能有活头。原本我都寻摸了年后要放出去的丫头们,也想着给他寻个安份柔善的,可他……”晴雯缓缓地说起这些事,喉间几度哽咽,显然是极难受的。 一是难受那个温柔和善的嫂嫂去了;二是共情那襁褓中的小儿;三是难受多官续娶,竟是全然罔顾她这个妹妹相劝,找了个那样的‘危险分子’回家。 晴雯一想到多官那钻进死胡同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气得手脚冰凉,万万没想到自己掏心掏肺当做家人的吴贵表哥,会是那样的想法! 她是从来没想过要寻个灯姑娘那样的人回家做嫂子的,所以她故意对吴贵的新婚事充耳不闻,也不曾与身边人说过,她既怕旁人笑话她,又怕旁人瞧不起她。 府中不少知道内情的来像她道喜时,皆是没好脸冷言刺出去的。 因云珠沉默着,显然两人都知道那赵灯儿的‘英勇’事迹,便齐齐叹了口气。 听着晴雯低低的啜泣声,云珠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只得上前递了帕子,又温言安抚了,说起去岁去赖家贺喜时,在墙头瞧见的风月事。 想了想,又将多官媳妇生孩子那日,遇到赵灯儿的场景与晴雯说了。 还没等晴雯好生询问这又是什么情况,云珠苦笑道:“而今斯人已去,活着的才是最要紧的,我冷眼瞧着那赵灯儿倒像是个能安稳过日子的,不管从前怎样,到底是已成定局,如今小侄女儿需要你呢。” 她也没问晴雯为什么没去也没通知众人,晴雯这人好面子,那些旧事也不必翻出来细说了。只旁敲侧击的提点着晴雯,还是早些将那灯姑娘送去庄子上与多官一处才是,免得在内宅里又是许多风雨。 “也要找个靠谱的奶母。”云珠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吴贵一个莽汉子,养那还没断奶的幼儿恐是劳心费力,灯姑娘再风流,到底是个姑娘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晴雯怔忡片刻,又叹息了一声。 “你顾虑得对。” 90 财迷的春天 一整个腊月里,内院的丫鬟小厮们都被折腾得够呛,因着元春省亲的事儿,府里的主子们轮番上台显示自己的能耐,指挥着底下人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 原计划云珠要在小年前后得个回家看看的假期,最后都在绮霰哀怨的眼神里作罢了。 无它,‘二代’们实在是差遣不动,云珠这样毫无后台的小白花就成了管家娘子们点壮丁的首要目标。 “好妹妹,年后忙完了,姐姐给你连个五整日的休假!”绮霰无法,思来想去只得一张大饼盖在云珠脸上,又一连赏了好几把大钱,在金钱和大饼的双重攻势之下,云珠败下阵来。 要云珠说,腊月里能忙的早都忙完了,如今剩下的忙头都在主子们身上。而比元春省亲更迫在眉睫的事,就是开宗祠敬祖。 这事儿大头又在西府。 但,既然不能放假,云珠乐得跟着跑前跑后捞些赏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腊月三十这日,云珠换上了全新的棉褙子在老太太院中伺候。 今日两府的主子们都要聚在一处给贾母请安。因怕人手不够,像云珠这样的小丫头就被安排在外围听喊,等着办些跑腿的差事。 鸳鸯点完人头,才换了一张温和的面皮,招呼着:“老太太一早进宫朝贺去了,你们也进来坐坐,吃些果子热茶,暖暖身子,一会儿有得忙呢。” 人群吵吵嚷嚷的,云珠跟着进屋喝了一盏热热的参茶,又抓了一把高粱米做的零嘴儿,不管旁人拉呱,自同珍珠窝在西厅咬耳朵。 珍珠摸着云珠衣袖上的花色,随口道:“你这料子瞧着是老太太新赏的,这么快就做出衣裳来了?” “我瞧着虽不是今年时兴的花色,可这团枝花瞧着喜庆,便自己裁了衣裳,正好过年穿,用了五个晚上呢!”云珠笑着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朝珍珠比划道。 主子们都爱顺眼的下人,云珠自打穿了这身衣裳,行走时有人认得是老太太房中的年节赏赐,但凡不是抠搜的主子,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多多少少都会给云珠一把赏钱的体面。 正沉浸在数钱的快活里,就听珍珠温和道:“我知晓你在宝玉房中累了些,只是眼下老太太房里没缺儿,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我那儿还有几尺老太太赏下的缎子,洋红色的我穿着不好,你手巧,一会儿一并带去了。” 她比云珠年长,又看在晴雯的面子上,对云珠也算照顾,眼下看着笑呵呵的云珠就如同看家中小妹似的,疼爱地拍拍她的头。 云珠听了,心知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就算老太太不是刻薄的性子,府上主子的眼睛都在贾母院盯着呢,那样万众瞩目的地方,可不如绛芸轩方便摸鱼。 于是轻声摇头道:“没有委屈的。我做了几件衣裳,今儿既得了姐姐的缎子,好叫妹妹也投桃报李,做几件小衣裳给姐姐。” “老太太慈爱,哪里要你给我做衣裳了?”珍珠岔开话题,对云珠坏笑道:“宝玉爱俏,你正合多做几件鲜亮的,叫他多倒些赏钱给你这财迷才好。” “你别管,过两日得空了我来寻你要尺码,我做的可不是寻常衣裳。”说着,云珠凑到珍珠耳边,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儿,又比划了两下,直说得珍珠两颊透红,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这…这些也是晴雯教…教你的?” “别管了,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云珠笑嘻嘻地往珍珠身上靠了靠,眨了眨眼睛,飞快地往外间走了。 她走得飞快,生怕珍珠逮着她问‘内衣’是打哪儿琢磨来的,不过一瞬间背影就消失在了珍珠的眼前。 只是脚下不停,云珠又有些茫然,又有些奇怪,身后又没人追,她跑这么快做什么? 珍珠又不是老虎。 不过也没给她想太多的时间,因为有人已经在传唤,说西府的珍大爷来了。 不多时,进宫朝贺的老太太同王夫人几位搀扶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鸳鸯领着十几个丫鬟,端着一盒盒的压岁钱鱼贯而入。 金丝编织的荷包打成各种吉祥的花样子,金锞子银锞子打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其中光是十二生肖的金银锞子就有十七八套,看得云珠眼神发直,手脚几乎不听使唤到走不动路。 金银就是好。 怎么样都十分惹人喜爱。 而且十二生肖什么的……多有纪念意义呀! 随后又叹了口气,要是贾宝玉对她们也这么大方就好了。 宫里二十七就封了印了,家中的老爷们不必上朝或去衙门做事,今儿又借着拜年的空档儿聚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的热闹极了。 云珠站在窗下的回廊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聊。 她如今也在贾母院里行走了十来日了,往年也是见过那些妯娌太太们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只是今年瞧着,竟是格外地热切与讨好,连素来事儿多得邢夫人,说话都圆滑了不少。 “我听说陛下有意叫太子进御书房听差。”贾政是内宅老爷里相对有正事儿的人,也难得提起外头的格局,这些东西原不是内宅丫头可以听得懂的。 可云珠到底有个成年人的芯子,她当然知道封建社会里,龙椅上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直接关乎到大部分人后半生的难易程度,这叫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进御书房?”不知道是谁惊呼一声。 “八成就是年后想叫太子行监国之事了,如果是这样,贵妃娘娘岂不是能帮衬着咱们了。”虽说贾家一直跟随在太子身后,可到底贾家子侄凋敝,太子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观望着,更是从未在明面上与贾府往来过。 如今宫中有了太子监国的风声,那京中但凡有些耳目与头脑的人家,都已经动起来了。 “想来,陛下要扶持太子,自然要先给太子立了权威,收了肱骨,可有准话说谁做太保?” 太子太保往远了说,就是将来的帝师,不仅有从一品的显赫职位,更是有鞭策太子辅佐东宫的权利,可谓是文官里的耶路撒冷,为官路上的终极追求。 然而,这样的人除了才学人品过硬,更得是当朝皇帝心中的重臣心腹。这等国之栋梁,可不是贾家能出来的,瞧起来屋内众人心中有数,也俱是沉默。 云珠心中叹息,一个家族的覆灭,果真是从后继无人开始的。 这沉默还没扩散多久。 老太太就笑眯眯的出来,一身由内而外的新衣裳合身又大气,鸳鸯和王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端坐到上房的堂前,十分和善高兴的样子,堂前的子侄们挨个上前请安说吉祥话,一如那些年画里画的子孙满堂彩一般富贵无极。 一年又过去了,她虽苍老了一岁,可看着眼前的人丁兴旺,四世同堂的福气哪里是谁都有的呢?老太太心中愈发精神起来,挨个关怀过去,再派发压岁钱,直从晌午热闹到晚膳时分。 贾府作为皇帝的‘岳家’,大年初一也是要进宫朝贺的,一则朝贺,二则庆元妃生辰,是以派完压岁钱后就三三两两的散了,连晚膳都不是聚在一处用的。 云珠她们则是在廊下站了大半日,鸳鸯赶在众人散尽后拉了一筐铜钱出来,叫众人自己抓一把算压岁钱一起乐呵一下。 看着自己比小笼包大不了多少的拳头,云珠欲哭无泪,就不能公平一点?大家一人一捧吗! 最后要不是琥珀作弊,给她们几个小的一人抓两次,今儿岂不是亏大发了。 捏着荷包回绛芸轩时,只见院内安静异常,云珠一愣,蹑手蹑脚的朝寝室去了,一推门就见小红一个人在窗下缝着什么东西。 木门吱呀一声,小红转身就见脸蛋粉红的云珠,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滑下床来,从小火炉上倒了一盏姜茶,“今儿可冻着了吧?快用些姜茶祛祛寒。宝二爷今儿高兴,吃醉了酒许是迷糊了,眼下蕙香同麝月她们一起伺候去了。” 今晚又是她们两个自己睡。 真好。 云珠吸着姜茶,脸上红彤彤笑吟吟的,“虽是冷些,赏钱也不少。”说着摊开掌心,露出一大把铜钱,其间还夹杂着两三粒碎银子,约莫六七钱的样子。 见这财迷样,小红噗嗤一声,到底没说出来自己去找爹娘求句话,叫她也不必大冬天的出门去才好。 “宝二爷今儿也赏了压岁钱,你那份许是在绮大姐姐手里,也有一两多呢!” “真的?!”云珠眼睛更亮了,这一天可是抵得过三个月啊,这是多少倍加班费呀? 她笑得忍不住眯起眼,连身上的寒冷也察觉不到了。 年三十是本家拜见老太太。 大年初一朝贺归来时,就是府上体面的管事娘子和丫鬟们去给老太太磕头,听闻也是有重赏的,可惜云珠没那个福气与资格去拿这一份赏钱。 只好窝在绛芸轩里给自己煮珍珠奶茶吃。 牛乳用蜜糖和花露一同煮开,去了腥气的同时又增加了香甜,再拿剩下的茶叶和蜜糖烘出焦糖来,两相那么一撞,真是十分抓人味蕾啊。 “好你个奸滑的,原来躲在这里!”绮霰一推门,就见云珠与小红两个香喷喷的喝着什么,望着两张满足与喟叹的脸,“老远就闻到香气了,一猜就是云珠又在做什么。” 小红笑吟吟的体贴道:“绮大姐姐来了,快些进来暖和暖和,今儿一早下了雪,莫要冻着了。” 云珠嘿嘿的傻笑,起身给绮霰让出了位子,又拿了新杯子盛出一碗奶茶来。 木薯粉混合了南瓜泥做的小小“珍珠”在褐色的奶茶里沉浮,热腾腾的香甜样子,率先俘获了三个人。 “小厨房到底是老太太的,你见天儿去拿东西,也不怕叫人告你黑状!”绮霰眯着眼睛,嘴上损着,表情却做不得假,显然是对这奶茶十分受用。 “也是宋大娘和善,拿这些边角料,做出了吃食分她一份,小厨房也是求之不得的。”时不时的捣鼓一些新鲜食物,也是调剂生活的重要手段啊,云珠心头感慨。 绮霰听了,也不再多纠结,只说:“虽都是牛乳,还是蛋糕好吃些。你还不知道吧?二奶奶从你这儿得的方子,都已经传到北静王府去了!前几日宝玉还说,若京中谁家没有做蛋糕的厨子,那都少一份体面!” “喏,压岁钱同赏钱,宝玉说你算是叫他在外头涨了一回脸,只是这名儿不好叫你担,便给你多贴些赏钱。” 说着,一个藕荷色的荷包落进了云珠怀中,沉甸甸的样子,拉开来就看见用红线穿起来的两串大钱,并一颗芍药花样式的金锞子。 没等云珠回过神来,小红惊喜道:“哎呀,发财了呀!” “这…..蛋糕方子的赏钱二奶奶已给过了,二爷再给便不合适了。”云珠看了一眼小红,忍痛将那金锞子往前推,贾宝玉赏人绸缎布匹或是书画摆件都可以从私库里出,可实打实的金银却是要上府中账目的。 太太奶奶们只要留心,必定会知晓,若此时她安心收下了,岂非落个贪得无厌的印象?那往后还能有打赏吗? 这么想着,云珠觉得自己有必要谦虚一下。 “那我可就拿回去给二爷了?”见她念念不舍的样子,绮霰故意接过那金锞子,嘴上忍不住逗她。 云珠似哭似笑的,强颜欢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为了更长远的利益,适时的正反馈是应该的,应该的,希望贾宝玉识相,以后赏点不入账的东西。可她不知道,她的财迷属性,已然在贾宝玉心中挂上了号。 绮霰目光深深地看了云珠一眼,便端了一盏奶茶和一盏枫露茶离开。 “你为什么不接赏钱?宝玉既赏了你,说明他心中觉得该赏。”小红十分疑惑,她虽不缺钱花,可见着金锞子被推出去,心中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更多的却是茫然。 谁都不希望少爷身边伺候的丫鬟是一个眼皮子浅的轻浮人。而作为打工人,该收的钱一分不要错过,不该要的钱自然也是一点儿不能碰。 可这等心思该怎么和人说?于是只好将刚才对着绮霰的说辞又掰开揉碎了对着小红说一遍。 谁知绮霰送了贾宝玉的茶水后,并没有同宝玉说云珠推辞赏钱的事,二是借着串门的功夫,去了王熙凤的院子中。 平儿一见,也不曾多说,便直接将绮霰领到了凤姐儿跟前。 王熙凤若有所思的听完,目光也温和了不少。 绮霰走后,凤姐儿拍着平儿的手,娇笑道:“难得小小年纪就这般稳重,既不恃宠生娇,服侍宝兄弟这么久也没生什么花花肠子,是个好的。” 平儿想起那财迷的样子,不好戳破奶奶的话头,只好掩嘴跟着笑,心道这丫头也不知拜对了哪路神仙,竟叫二奶奶相上了。 财迷的春天,这不就快到了么? 91 马道婆的算计 “难得今儿不要你们四下里帮忙去,叫你们小孩儿都歇上一日。只手上的活计不要放下了,晚些宝玉的干娘要来拜会呢。” 宝玉的干娘就是马道婆,在京中贵族之家也有些拥趸,可这样神神叨叨的人,连国公府的少爷都要巴巴的等着拜会,甚至还拜了干娘。 因着从前老太太给马道婆送了不少香油钱,是以每年正月里都会挑时间上门拜会。明着是拜会,实际上是给贾宝玉开坛做法求福寿。 陛下上了年纪之后十分不喜鬼神之说,朝堂上的御史们一张嘴和刀子一样,即便是富贵如贾家,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搞这些妖妖道道,一声干娘,倒是省了许多口舌。 云珠跟小红目前是绛芸轩最小的丫鬟,按马道婆的说法,小孩儿越小身后的‘促狭鬼’就越多,于是两人名正言顺的被赶进了茶水间,并嘱咐不得吩咐不许出门来。 这祭坛就设在绛芸轩中,便是坐在茶水房里,鼻端氤氲的浓厚燃烧焦糊味令人作呕,也不知道宝玉是怎么稳稳当当的坐在正房里‘祈福’的。 小红掩着鼻子,嫌弃道:“臭得很,要不咱们回寝屋去吧?” 烧的是香油,当然臭啦,云珠不由腹诽。 那一桶一桶的香油灌进硕大的燃烧盆里,十几根通草捆成一把做灯芯,烧出来的黑烟犹如一朵乌云盘旋在绛芸轩上空,经久不散。 “可绮大姐姐要咱们在此处等候,若是咱们偷偷出去了,主子们怪罪怎么办?”不说王夫人与老太太就在隔壁等候,便是那马道婆,就生得尖眼勾眉的不是好人面相,瞧起来十分不好惹。 二人齐齐叹一口气,忙起身将窗户都关上了,不去理会外头的噫噫呜呜唱念,一心一意煮起奶茶来。 “瞧着光是香油就要烧几十斤。”小红嘀嘀咕咕的,心想光是这香油就已经烧去一个丫鬟一年的月钱了。 “不止呢,那些纸扎的小玩意儿都是金纸。”等烧完了马道婆定会以祈福为名,将那些纸灰全部带走,拿回去将里头的黄金再提出来,岂不是又一笔横财? 如此看来,三姑六婆只要会忽悠,那也是一份财源广进的好工作。 也就是地位底下点儿。 “你又在想什么?”见云珠高高兴兴的抬头一脸憧憬样,手里搅弄奶茶的勺子,已经在锅里画起了金元宝的线条,不由得警惕道:“老爷是十分讨厌这等行当的,你没见专程挑了老爷不在家的日子?” 贾政兄弟两个今儿不知去哪家吃年饭了,怪不得能让府上这样乌烟瘴气的耍起来。 要说好奇,小红不输晴雯,嘴皮子又快,当即就将好奇问了出来:“我瞧着你是赚钱赚得迷了心窍了,你小小年纪,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这话说的,谁会嫌钱多? 云珠沉吟片刻,翘着脚洋洋自得道:“老太太说了,自来男子成家立业,银钱上是多多益善,咱们女子比起男子不差什么,自然也是银钱多多才好。” 老太太不爱听那些酸唧唧的戏文,教丫鬟时也是以务实为主,教养姑娘们也时常说自立立人、自达达人这样主观能动性非常强的论调,是以云珠说这话倒也不算胡乱编排。 两人正说着,外头的动静小了不少,二人原以为是法事要结束了,谁知耳朵正竖在墙上,就听外头吵吵闹闹的。 “我儿是个没刚性的小儿,时常都是叫他宝二哥压着的,原也没什么可说的,谁叫咱们是庶出呢?只这一点,奴婢却是不依的,到底说环儿与宝玉都是一屋子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原何宝玉求康健我们便求不得了?我们也要!” 很热闹的样子,云珠疑惑地竖着耳朵,光听声音真的是满头雾水,辨不清谁是谁。 小红皱着眉头道:“听着像是赵姨娘?” 云珠赶紧溜下地,若是旁的丫鬟小厮闹事还不算什么,若是半个主子闹事,说不得一会儿太太奶奶们就过来了。 这声音,怪不得听着不熟悉呢,原来是一年也不上绛芸轩一回的赵姨娘,来必打秋风! 两人顺着门缝看出去,见王夫人携凤姐儿自外而入,也顾不上那什么促狭鬼的嘱咐,立马上前迎接去。 凤姐儿自来见不得妾室两个字,无它,贾琏过起日子来十分不消停,今儿香的明儿臭的,可谓按下葫芦浮起瓢,忙得身心俱疲。 如今一看赵姨娘作妖,王熙凤当即冷笑道:“也不看什么地方就胡闹一通儿,大正月里的,姨娘也省省本事,免得将来得了笑话不自知。” 赵姨娘迎光丝毫不惧,哂笑道:“二奶奶说得极是。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到底咱们二房也是两个哥儿,万一将来都出息了,老爷太太脸上都有光不是么。” 凤姐听了,不由冷笑,眼尾一扫状似无意地从王夫人面上拂过,见王夫人波澜不惊,便继续说:“什么咱们咱们的,姨娘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环哥儿自是主子,可你是个什么东西!” 赵姨娘是块滚刀肉,仗着膝下一儿一女,可没少作天作地的闹,当即针尖儿麦芒讽刺道:“倒也是,依我看呐,无论是谁,都越不过宝玉去。” 说罢,还意味深长的横了一眼王夫人,才一甩帕子袅娜而去,只剩面色铁青的王夫人。贾宝玉还十分没眼力见儿的迎上去,劝解道:“赵姨娘越发没规矩了!” 王夫人正觉得熨帖,就听贾宝玉小嘴儿巴巴继续道:“说起来,环弟比我还要小上几岁,于情于理,这驱促狭鬼儿一事,将环弟带上也是正好。” 端的是一派兄长模样。 说罢,完全不顾自己亲娘的脸色,几下出了门对着马道婆欢喜道:“干娘,你说呢?” 有钱不赚王八蛋,马道婆眼角眉梢一喜,可碍于王夫人的脸色,她只好做十分为难的斟酌状,“这事儿,说到底是借长辈们的手为着小辈儿添福,自当是先问过长辈的。” 她的心在滴血。 若是打赵姨娘,王夫人自是等着凤姐儿出手,可一见贾宝玉这副混样,她倒是浑身无一处利索的,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难受,于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又拉着宝玉嗔怪道:“环哥儿自有你父亲操心着,何况人家也说了,需得亲长祝福方才有效,你这孩子,也太爱揽事了。”嘴上这么说着,还不忘给马道婆使眼色安抚。 言语间显然也是对赵姨娘十分不满,奈何那厮耍完混账就跑,真真是叫她一腔怒火无处释放。 眼见着赵姨娘的单接不上,马道婆只好一门心思的讨好眼前的金主,明里暗里的说了许多那庶不如嫡的昏话,使出浑身解数废了好一阵功夫才哄得王夫人美颜阴翳散开去。 凤姐儿却是自顾自坐在正堂中,回味着赵姨娘那番话。 只见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想着赵姨娘说的话,却是越想越心惊。 无论是谁,都越不过宝玉去,眼瞧着是无心之说,但何尝不是字字珠玑? 荣国府这一家子,如今爵位上坐着的虽是她的嫡亲公爹,可府上的产业尽数在姑父一家手中,好端端的正房风水地,细数下来竟每一寸都是二房的地盘。 大房,几乎已经住到马棚上去了啊! 如今房子是二房的,那将来爵位是不是也可能是二房的?抬眼望去厅中熙熙攘攘,这一瞬间,她竟觉得姑母的面容分外狰狞,形容可怖。 想到这里,王熙凤不由喊道:“平儿!” “二奶奶,您怎么了?”云珠同几个大丫头冲上去,同平儿一道扶住摇摇欲坠的凤姐儿,焦急问道。 王夫人见凤姐儿捂着肚子,忙吩咐贾宝玉去找郎中,自己则一脸关切的拉着侄女儿的手,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会儿功夫,事件的中心人物已经转了一大圈,众人也跟着乱成一团,有的递热茶有的递帕子,乱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府上本就养着专精妇科的郎中,宝玉顾不上自己的仪式未完,跨步抬脚就冲出了绛芸轩,一面跑还一面喊着郎中,郎中的。 稍一时,郎中提着药箱,满头大汗的立在绛芸轩的院子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连声问:“怎么了,二奶奶怎么了?天老爷呀,晨起时还好好儿的呀!” 云珠忙让了路给郎中,心中了然,这都是推卸责任的话术,是说给外人听的场面话。 可一见王熙凤面色红润,脉象上气血充盈,郎中心下计较,疑惑地看向贾宝玉,心道这是耍我呢? 马道婆见状,原本溜边的身子挥舞着手中的桃木剑,又从怀中掏出些米面纸马之类的,远远绕着凤姐儿念念有词洒了一圈。 一面撒着,一面分神关注着郎中的脸色,见郎中面色稍霁,她便撒得轻省些;见郎中眉眼凝重,她便洒得用力些。 总之好一通忙活,就在郎中起身时,马道婆快人一步,收了木剑忙道:“哎呀,远远就瞧着奶奶身后有个影子,可算赶走了,奶奶没事吧?” 王熙凤蔫蔫的摇摇头,周遭的烟火气熏得她嗓子发紧,她只是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这才反应这样大。那些猜测不管是真是假,留待将来细细查验就是,眼下哪里能得罪姑母? 平儿接过云珠手里的花蜜水,凑在王熙凤唇边喂她喝了。 见着周围一张张环绕的脸,凤姐儿敛眉轻声笑道:“哪里就那般娇气了?叫姑母费心了,如今我这是……” 贾宝玉见她无事了,才含笑抢白,“二嫂嫂是一个人吃饭两个人用力!” 老郎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挤进来陪着笑脸道:“奶奶下回可莫要空着肚子了,幸而是在府中,若是在外头,岂不是要难受些时候了?” 说着,又看了杯盏中的蜜水,开始拍平儿的马屁:“平儿姑娘真乃二奶奶身前第一知心人,这蜜水呈上来,便是万般合适的东西,再没有更贴心的。” 平儿见凤姐儿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发髻,陪着笑脸道:“奶奶,这蜜水可不是我调的,还是云珠递过来的呢。”说着纤指轻抬,遥遥指着人群之外呆愣愣的云珠。 眼见众人眼神飘过来,云珠垂眼看着袖子上的团枝花纹样,面上装出来些惊惶,堆出一脸笑意,低眉顺眼道:“奶奶用得好就是奴婢之福了。” 王熙凤平时为人严厉,云珠私心里不想招她待见,便远远的躲着,只做些打杂的小事。 正说着话,绛红色的帘子一动,同平儿年纪相仿的银红色百褶裙少女踏步而来,正是鸳鸯。 鸳鸯拜会了众人,走到凤姐儿跟前就道:“奶奶,太太,老太太那里听说二奶奶您惊着了,您如今身上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打发了人叫厨房里做去,不必担心府上的事儿,自有人操持呢。” 凤姐儿一听,下意识弹了裙子,要起身去拉鸳鸯,只是身上一软,又坐回了圈椅之中。只好神情恭敬道:“好姐姐,你快些回去回了老祖宗,只说我不过是一时身子虚,不碍事的。倒是劳动老祖宗记挂我这小辈,真真折煞我了。” 说着,依旧想要挣扎起来,还是叫王夫人按住了身子,平儿眼疾手快的服侍着凤姐儿脚下的裙摆,就听鸳鸯笑吟吟上前将手送进王熙凤手中,道:“二奶奶,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慢些,慢些,仔细着肚子。” 一屋子热热闹闹的,倒像是都忘了是因何而来了,如果不是马道婆又跳起来的话。 云珠冷眼看着,这老婆子抢了大夫的功劳还不满足,竟是装模作样的说起王熙凤的肚子来。 这也算了,但嘴里还是那老一套促狭鬼的说头,只见她洋洋自得地左一句干儿子,右一句长康健的,自顾引诱着,想王熙凤再给她掏一笔香油钱出来。 她哪里知道,她面对的是府上最不信鬼神的主事人。 马道婆猛一见王熙凤似笑非笑的神情,先是一怔,随即又露出笑容来,轻声喊道:“奶奶?” 王熙凤笑说:“您说笑了,只等我肚子里这个瓜熟蒂落了,少不得你的香油钱。”说着,对着王夫人说起身上,便告辞转身了,与马道婆擦肩时,她方小声接了一句:“你既神通,便好好祝祷我儿顺遂,否则,仔细你的皮!” 马道婆面皮一抖,连称应该的,应该的,可垂下的眼眸中却闪着愤恨的光芒。 92 为袭人上一杯口水茶 若是从前,马道婆未必将这话放在耳中。 偏今年不趁手,银钱一道上添了些拮据,行事说话间难免有些急切,谁知就这么叫王熙凤听出由头来了。 再有这狠话一唬,马道婆当即就有两股战战的顾左右言其他来,好说歹说这才四平八稳地将王熙凤送走了。待到绛芸轩这里的道场散了,忙借着拜访的名头,由几个小丫头领着,在府中四处闲逛。 太太奶奶们自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根本无暇接见这么个下九流的婆子,只任由她在府中观赏,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云珠几个亦步亦趋的跟在马道婆身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贾政的院子里来,再往前,就是赵姨娘住的院子了。 赵姨娘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她的老子娘正是当初王夫人从王家带来的陪房,这般阴差阳错的上了贾政的床,这么些年一直也不受一家子待见,要不是连生两个孩子,只怕也同周姨娘似的没个声响了。 “此处是姨娘的院子,婆婆不如随咱们去院子里逛逛,虽是冬日里萧瑟,可那残荷细柳绿冬青,也别有逸趣的。”云珠看了看院门,显然对赵姨娘的泼辣稍有忌惮。 这回没能避开,一行人同下学的贾环撞了个对个儿。 贾环是个虎的,时常被他妈挑动着去同兄弟姐妹们争东西,十回里有八回争不来就算了,还要被辱骂一顿才算完,这是一种怎样锲而不舍的精神? 云珠心下吐槽,却也同另一个小丫头对贾环福福身,见了个礼。从里头开门出来的赵姨娘见是马道婆,倒是有些讶异,撇嘴道:“怎么劳动您想起我这个外人来了。” 想着她与那贾宝玉干娘干儿子的叫着,便没个好脸色随意道:“我这处可没个什么香茶香油的,若是想避避风,便自来罢!” 高人呐。 这一番以退为进的激将法,正中马道婆的心上。 她既走这一趟,自然是存了开发新客户的心思的,这是觉得云珠几个都是小孩儿不碍事,才毫不避讳的样子同赵姨娘交往。 所以十分干脆地进了房去,见赵姨娘脸上没什么笑模样,马道婆格外加着小心,上前道:“给太太请安。我也是做过娘的人,自是知道天下父母为着孩儿,是时时担忧的。”说着,似乎是触动了内心的柔软处,眼眶里钻出一汪水光。 赵姨娘将马道婆这样,脸上倒是不好再挂着,就叫丫鬟扶起马道婆上炕,心中欢喜,口中却道:“小鹊儿,你带她们去隔壁喝点热茶罢,大冷的天儿在外头跑,宝玉也不心疼的。” 马道婆听了这句,心知来对了,脸上也添了些笑模样,便同赵姨娘拉着家常来。 那叫小鹊儿的丫头生得细眉细眼,很有几分江南水秀的温和模样,一身青棉褙子不甚合身,头发上挽了个鬏儿,连绒花也才插一朵,素净得不得了。 与荣国府的‘泼天富贵’格格不入。 贾环见丫鬟们在花厅玩起翻绳,笑得嘻嘻哈哈的,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步一挪的也跟着凑到一堆儿去了,从旁看了一会儿,贾环故作板脸道:“我在学堂也见哥儿们玩这个,还有一样媳妇开门的花样,你们会玩不会?” 小屁孩儿,明明也想玩,偏偏这等拿捏的少爷做派还十足,也不知赵姨娘私下里怎样教这孩子的。 “那是什么?环少爷也将这新鲜花样叫咱们开开眼可好。”云珠她们本就是陪少爷玩耍的小童,虽自己也是孩子,可哄孩子的话术早已炉火纯青了,当即将绳子翻出基本款,好奇的围着问道。 贾环想了想道:“我自没亲自玩过,这等姑娘家的玩意儿。我说,你们听着就是了。” 嘴上说着姑娘家的花头,却没几下便亲自下了场,几人兴兴头头的玩在一处,连马道婆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小鹊儿操碎了心,喋喋说着:“少爷还是快些去温书,一会儿叫姨娘知道了又要责怪的。” 赵姨娘膝下得一子一女,探春自幼是个主意大的,又是在王夫人膝下养着,并不与她亲近。一腔热血便都倾注在自己与贾环身上,带着贾环四处占便宜不说,也没少从贾政身上捞好处。 玩闹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大家从赵姨娘的院子退出去,室内外温差巨大,乍一踩进冰天雪地里,刚暖和起来的云珠‘呵’地吸了一口冷气。 云珠提着裙摆,若有似无地看着马道婆鼓起来的衣袖,依言将其送到了二门外。 马道婆回头同几个小丫头招手道:“今日法事做得好,你们回去帮我代禀老太太一声,我年后再来请安,今儿便回去将平安灯续上。” 几个丫头连声说好,见外头的马车过来,送了马道婆离开,她们几个才转身往绛芸轩回去。 天色渐暗,清理过的路面很快又覆上一层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云珠重重跺着脚,不紧不慢地踩着干净地方疾走。 贾府很大,今年的人似乎格外多,没走几步就要与迎面而来的下人互相见礼,云珠进门见了绮霰就撒娇:“绮大姐姐,好冻脚呀。” 要是换了平常,绮霰定然是和颜悦色的叫她们进屋去暖和一会儿,可今日却压低了声音,悄然压着声音道:“嘘,袭人的娘病重,求到宝玉这处来,正闹着呢。” 云珠听了,牙齿微微咬一下。袭人走了这么久,她都不习惯了,如今乍一听,那些被袭人支配的恐惧又浮上心头来。 听闻前些日子袭人被史大姑娘从庄子上接走了,可那又如何?史大姑娘自己尚且要依附于人讨生活,断不会为了这位被赶出去的奴婢得罪王夫人,得罪宝玉,得罪将来的宝二奶奶。 是以说是接出去了,也只不过是给袭人换了个史家的小院儿住着,日常起居还要帮着史大姑娘做绣活儿才换得来银钱。 云珠顺着绮霰的视线朝正房看过去,隔着帘子缝隙,见一个穿着淡青色对襟褙子的女人,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很有一丝不苟的味道,可已不复从前的风情。 只见她正哀哀戚戚地与宝玉陈述着什么,宝玉也是听得满脸泪水,悲从中来。 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云珠瞧着袭人周身的憔悴,按说吃了她那么多暗亏,如今该高兴才是。可不知怎么的,见着袭人出来,她喉咙间的喜悦还没出来,就先流下了泪水。 两人对撞,皆是一愣。 从高台跌落尘埃,眼见着已经没有再爬起来的资本,袭人唇角嗫嚅,最终只是腼腆一笑,便侧身出去了。 宝玉叫她去花厅等着,他要去向老太太陈情。 绛芸轩惯是拜高踩低的,往日与袭人交好的麝月几人,都借着活计躲开了。袭人在花厅坐了半刻钟,云珠冷眼瞧着都无一人上前与她攀谈。 人走茶凉,不过这般场景。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别忘了,你攀上的晴雯,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而你们,将来亦会如此。”袭人没接云珠手上的茶水,只拢了拢衣襟,吐出几句刻薄之语。 她如今已不计较王夫人当面我的儿,背后小贱人这样的两面三刀了,只是还无法在绛芸轩这些小蹄子面前放得开。 云珠没应声儿,看了袭人一眼,见四下无人,噔的一声将吐了口水的茶水搁在桌边,满满当当的茶碗在桌上溢出水渍。 酒满敬人,茶满欺人。 这一眼,云珠嗓子里的火气又上来了,却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出门时梗得直打饱嗝,也到底没吐出什么报复的话。 她心头有隐秘的欢喜不假,可袭人说得也没错,覆巢之下,安知她的今日不是大家的明日? 只是她高估了贾宝玉的本事。 陈情自然是陈不来的,素来疼爱宝玉的老太太,今儿愣是听了始末也没有心软,任由宝玉包了两行清泪,她也只是说:“袭人自小也服侍湘云的,如今湘云接她去了,也算是佳话。她既得了门路求到你跟前儿,我便替你赏她五十两银子,也算是全了你们的情谊。” 鸳鸯站在一旁,倒是很想给贾宝玉使眼色,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只是不肯叫儿媳妇难做,所以不愿做这恶人。 可若是宝玉撒泼打滚,哭天喊地,老太太定然是无不应允的。 那袭人是个痴的,从前为宝玉做了许多憨事叫二太太不喜,如今眼瞧着老太太的大腿不来抱,偏要去走宝玉这个公子哥儿的门路,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鸳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立时离了老太太,去对那憨人耳提面命骂上一顿。许是念着到底有几分一同做事的情谊,宝玉走后,鸳鸯扶着老太太,借着绣活儿的话头往袭人身上引。 “到底是晴雯的活计最得您心意,想当初她与袭人整日在绛芸轩吵吵闹闹的,倒是叫这院子添了许多生气。” “是啊!”老太太无可奈何,“也提点了好几回了,宝玉上进将来才有她们的大好处,到底是眼皮子浅显些,做事不得章法的。” 这话听着有几分埋怨,鸳鸯忙说没有,只不好再替袭人打掩护,便含含糊糊扯起其它的事来。 王夫人得知袭人包了五十两银子走时,冷哼一声,“去瞧瞧,是谁又将那些腌臜东西往宝玉身前带的,年后寻了由头一并发落了出去,省得带坏我儿。” 周瑞家的啊了一声,对底下的小孩儿吩咐了几句,又转身接过太太手里的绢帕,主仆两一唱一和,将那袭人贬得直掉渣才算完。 又说起二奶奶近日身体不适,好些帖子都递到王夫人身前来了。周瑞家的一边给王夫人揉按肩颈,一边数起都有哪些人家的帖子,又将日子近的人家排在前头,絮絮叨叨不停…… “她倒是怀的个巧宗儿,可见不是个体恤我的,这等艮节儿上倒下了。”肩头舒缓得宜,王夫人眯起眼睛,嘴上不饶人,心底却并不怀疑凤姐儿的忠心。 到底还是本家的人用着顺手。 周瑞家的擦了手,亲自试了泡脚的水温,主仆俩正说着私房话,便挥手叫平日里洗脚的小丫头下去了,由周瑞家的亲自服侍着。 “你自不必做这等粗活的,叫玉钏她们来就是。” 周瑞家的掬了一把水,为王夫人浇着脚上的筋脉,一面说:“早些年也是伺候太太惯了的,如今老了,也叫我再孝敬太太几回罢。” 听她这样说着,王夫人嗔了两句,便不再言语,任由这个体面的管家娘子忙活去了。 “咱们大姑娘正月里省亲,也不知道、元宵那日天气如何,若是叫大姑娘顶风冒雪的来,真真是遭罪了。”周瑞家的边说边抬眼四下望望,惆怅道:“老爷和太太打下来的家业,不知道要遭多少人眼红,要是咱们宝玉有个臂膀,也不至于这样辛苦。今日那赵姨娘是撤下去了,谁知道她能安心消停几日呢?太太您才是老爷的原配嫡妻。” 没得叫个贱人骑在头上。 王夫人倒不担心,多年的老夫老妻了,贾政还不至于为了个庶子给她难堪,于是慢吞吞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会叫她处处来膈应我就是了。” 她怎么会没想法呢,可当初端去周姨娘一回,就已经叫老太太同老爷猜忌上了,那姓赵的到底是两个孩儿的母亲,老爷又很爱往她房里去,若是不明不白‘消停’了,那些个老奸巨猾的怕是不好应付。 想来想去,留着这么个草包,也方便办些内宅里的‘小事’。 周瑞家的含笑打量着王夫人的脚,笑道:“我们夫人料事如神的,那马道婆果真去了赵姨娘房里,走时欢欢喜喜的,想来夫人所想,已经成了大半了!” 自来在奉承话高尖儿上的太太,自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一旦高兴起来,那眉眼间的欢喜愈发明媚了。 却还是一合十连声念阿弥陀佛,再与周瑞家的相视一笑,吩咐道:“看紧了,那姓赵的不是个省油的灯,万不能伤及无辜的。” “太太放心,咱们的人手都看顾好了,保准叫二奶奶只丢个小的,不伤到身体。” 两人一唱一和,仅仅为了有个好差遣的媳妇,就黑心的算计起王熙凤腹中的小儿来,真真是叫人胆战心惊。 (本章完) 93 王熙凤发的任务卡 老太太不喜邢夫人心直口快无遮拦,是以妯娌们每日请安都不肯带她,一来二去的,邢夫人每日的请安行程便成了每三日的行程。 如今连着三日跟着妯娌们来请安,众人都有些侧目,眼见凤姐儿打量的神情,邢夫人轻咳几声,出门时对着丫鬟们宣教道: “都警醒些,今日已是初九了,你们是知道的,昨儿大监已经来府上看过了方位,细致事项二太太也嘱咐过了。再有那记不住的,便每日去走上两遍,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贾赦是荣国府的名义上主人,邢夫人作为主母,说这话倒也不算逾矩。只是她一无管家之实,二无管家之能,说起这话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反而添了分滑稽。 加上又刻意咬了个‘二’字,王夫人和凤姐儿都不由得看向她。 老太太慢慢吃了口茶,好一会儿才道:“好了,你们也不必在我这老婆子面前表孝心了,也该回去忙自己的事才是。” 黛玉鼓了鼓嘴,说要回去继续读未完的诗集便先告辞,贾宝玉满脸堆笑,陪着老太太说了几句话,也说自己要去学堂了,一路陪着黛玉出了屋子,直至碧纱橱前,二人才分道扬镳。 姑娘太太们也依言起身告退,众人出门时都堆着笑脸。王熙凤在平儿的搀扶下一步一停地往自己的院子而去,一路上丫鬟婆子们见着凤姐儿纷纷请安。 管家奶奶的排头不可谓不到位。 待到仪门内,王熙凤才站定了脚步,直至周身寒气散了,才进了正房。 东南角的屋子里,炕席上的桌子已经撤了,壁面上堆叠了满满当当各色花纹的褥子做缓冲,炕上一个精致的粉缎靠背大枕头被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子压在身下,嘴里咿咿呀呀的还喊着‘驾’! 真是叫人怜爱。 王熙凤就坐在炕席边儿,看着女儿在上头玩耍。 见贾琏换了月白色的长衫进来,只是微微笑道:“你要出门?” “我正去给老太太请安回来了,不知怎么的,这几日总觉得身上乏得很。” “哎呀,没几步路,愣是让我走得眼晕腿软的,像背上背了个人似的,往日我一人带巧姐儿也不见这般疲惫的。” 贾琏立在炕前听了,手里一面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皮鼓逗女儿,一面听着媳妇儿絮叨,待到王熙凤说完了,他才上手理了理凤姐儿的衣襟,温和道:“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自是比常人怕累些,有什么事一概交给我就是了,你多歇一歇。” 说着,满脸促狭的凑到凤姐儿耳边,低沉道:“乖乖的,年后给大姐儿添个伴儿,我便是死了心也干了。” 王熙凤挑了男人一眼,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地嗔骂了一句滚你娘的。 两口子正说话间,来旺家的跟着平儿走了过来,先向着王熙凤福了福身,才对着两人说起庄子上的情况。 今冬大雪,庄子上积雪压垮了棚子,死了好些牲口,因是半夜里出的事,一时不察还引了山狼进来,平白折了七八个人手。 今儿一大早庄头正递了拜帖,问要怎么办呢。 “没用的东西,长张嘴只知道吃饭和要钱,赶明儿全叫狼吃了才好!”凤姐儿听了始末,当即眉头一皱,气得破口大骂。 几人又忙上前劝解身子要紧,顿时围成一圈,顺气的,递水的,看顾巧姐的,连贾琏都不与平儿打眉眼官司了。 可见真是气得不轻。 谁叫这正是紧要关头呢,又是年节里,又有省亲大事迫在眉睫,畜生伤了人尚且是小事,可若是传出去,难免人心惶惶。 两口子对视一眼,贾琏顿时心中有了成算。 斟酌道:“此事不宜声张,眼下正是多事的时候,先银钱安抚住了伤者家中余人,再派人去修缮了损坏,其余的待查清了,年后再议为佳。” “就这么办吧。”王熙凤附和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送走了贾琏几个,赵姨娘身边的小鹊儿已然进了门,说着先是给王熙凤问了安,才道:“二奶奶,二奶奶救命,我们姨娘肚子疼得厉害,这一早上已经拉了四五回,怕是不大好了!” 一听拉了四五回,平儿和凤姐儿不约而同地掩上了口鼻,做嫌弃状,脱口而出的放屁被平儿截了糊。 平儿看了王熙凤的脸色,忙道:“疼了多久了?为何不去禀了太太请郎中?” 赵姨娘是贾政的赵姨娘,于情于理,自该寻不到二奶奶头上的,平儿心知王夫人面善心狠,故意推着她家奶奶打前锋,她在后头惯做好人的。 只是想着她家奶奶乐在其中,她一个做奴婢的便不好劝解,只处处归拢留心着,不叫她家奶奶把人得罪死了就是了。 小鹊儿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毕竟她进府晚,又年纪小。 见平儿和颜悦色的,说话又和气好听,胆子就大了不少,“已去禀过太太了,只是周家娘子说太太正在抄经,不好叨扰,叫我来寻奶奶拿个主意。” 王熙凤摸着肚子低头想了好一阵,才问道:“好端端的,可是吃坏了东西?” 若是按照往日的脾性,王熙凤定然是要好好损那赵姨娘一顿,甚至心情好了去当面骂一顿,叫她好好吃吃苦头,才算是给姑母出了一口憋气。 可如今她不这样想了。 自己一门心思的冲在前头,费劲心力赚些外快,却叫人编排着心狠手辣,一应好处竟是全便宜了姑母一家。 王熙凤有心卸下些差事,便叫平儿去问姑父现在何处,若是见着了人,就问姑父拿个主意。 小鹊儿听了这话,倒是心下大安,心知来对了地方。 贾政见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平儿,一脸倔强讨主意的样子,只觉得额头突突一阵狂跳,这一个个的真是叫人不省心! 又想,赵姨娘到底是年纪轻轻跟了自己的,这么多年又一直尽心伺候,想着她温柔娴静的模样,心道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呢,捏了捏额头才道:“兴儿,你去寻个郎中送过去。” 郎中去时,赵姨娘面如金纸,脸上扑簌簌的掉着粉末胭脂,一张白脸也不知是画的还是痛的。 郎中交替着两只手左一遍右一遍的把着脉,嘴上没说什么,眉头却是皱了散散了皱,待问过吃了什么之后,沉吟半晌才说没什么大碍。 “只是脾胃失和,又吃了些发物,这才勾出来了。”说着,就开了些调理的养身方子,平儿接下来默了一遍,才递给小鹊儿。 二奶奶如今虽学了两年文字,却也只是对账本敏感,这些旁的东西,都需旁人念给她听才算明白。 “脾胃失和?”待到王熙凤听完了平儿念的方子,郎中是贾政叫的,王熙凤一分赏钱也没有出,便将这事儿抛在了一边。 转而看起账本来。 午间处理完账面上的往来后,才想起什么似的,招了平儿进来好奇问道:“宝玉院子里那个小丫头,每日里做些什么?与什么人往来?” 先头儿王熙凤对云珠感兴趣时,平儿就已经遣人去细查一回了,如今见自家奶奶一问,便一个哽儿都没打,对答如流道:“是个安分的,每日里除了伺候茶水,就是给老太太打络子,或是自己做些衣裳鞋袜,除了晴雯与老太太房中的珍珠,并不与外人来往。” “说起来是个内秀的,前些日子宝玉玩闹,要教她们几个丫鬟读书,后头出了袭人那事儿,眼下还每日里读书的就剩她一个了。”平儿捂着嘴笑,有调笑的意思,大户人家里读书写字本事平常风雅事,但没有丫鬟会在此道上用功夫的,难得她坐得住。 又道:“哦,家中有个姐姐,嫁了一个姓刘的货郎,如今住在猪市口那边,不过……她到底是前几年新采买进府的,休假上不宽裕呢,是以府外的人来往得也少。” 贾府上下哪个不是生得两只势利眼,一颗玲珑心?一个不得主子看重的边缘丫鬟,能不叫人暗地里嘲笑欺辱,就已经是很懂经营的了,平儿并不看轻她。 “你去给她安排个活儿,便说我吩咐的。”说着,附耳到平儿身边,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等平儿点了头,她又道:“若是差事办的好,自是有赏钱的。” 二奶奶的差事办不好,往后二奶奶眼中可就没这号人了。平儿心善,不自觉为云珠掬了一把同情泪,这府上,能得二奶奶青眼的下人可不多,端看她抓不抓得住这平步青云的好差事了。 平儿一脚踏进绛芸轩,劈面就瞧见了正从花坛里拿着姜出来的云珠。 见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的青缎褙子,扎了两个鬏儿的头顶一边一朵粉紫色的吊兰花,掩映一支鎏金的蝴蝶卡子在其中,格外衬得一张小脸粉白可爱,笑吟吟的圆脸跟年画娃娃似的。 “不知道是平儿姐姐来了,未曾远迎。”说着,半抬头打量着平儿一笑,又道:“姐姐可是来寻宝二爷的?宝二爷上学堂去了,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呢。” 云珠领着平儿进花厅,洗了手和姜,斟了一碗瓜片上给平儿,便是这时,平儿见屋中无人,便拉着云珠道:“好妹子,快别忙活了,我就是来寻你的。” 平儿道:“你知道的,咱们府上今年是好事成双,二奶奶如今身子重了,许多事周全不过来,便想着你是个伶俐的,也给咱们二奶奶搭把手帮帮忙。” 这就是折煞人了,王熙凤有什么天大的忙需要一个丫头来帮? “二奶奶的意思是,不管是什么话儿什么事儿,若是有反常,必得告诉她去。” 云珠听了始末,便道:“二奶奶的命令,咱们没有不从的,只是平儿姐姐知道的,我不过是个煮茶的丫头,平日里也并不进正房去,如何能知道那马道婆要扯什么谎呢?” 何况人家法事都做完了,早都离开贾府了,便是要使坏,也得有内应才行。抓内应,少不得要那些高位的丫鬟们才好打配合,叫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算什么事? 听得云珠这话,平儿便笑了,笑得高深莫测,起身温和拍拍云珠的手道:“二奶奶既信任你,你可莫要辜负了她。” 说起信任,云珠私心里其实是感谢荣国府的,远的不说,虽然如今是个奴才帽子挂着,可到底是比外头的日子好过。 若是叫她跟着原身爹娘东奔西走,这副小身板也不知道挨得住几个年头?如今王熙凤既然敢给她派差事,她便将这事儿办了,也算是回报这几年的吃吃喝喝。 “你说的是二奶奶怀疑马道婆做了什么手脚?”小红听了云珠拆开过得信息,不由得沉吟起来。 她见云珠十分坦诚,并没有觉得这是云珠故意拿着二奶奶的幌子在自己面前作态,便当真细想了这事儿的可行性。 “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岂不是要日日往正房里去?” 云珠摇摇头,反问道:“咱们日日去了,岂不是打草惊蛇?再说,麝月几个能任由咱们每日进屋吗?” “你说得没错。”小红见状,便笑着说,“看来你已经有周全之策了?” 云珠眼睛亮亮的,笑眯眯道:“如果红红你能搭把手就更好了。” “说到底,你是不是怕我没差事办,在二奶奶面前没了位置,所以才带上我?”小红笑着问道,心下也有些意动。 芸哥儿在二奶奶面前没个位置的,五十两银子才换来一份种树的辛苦活计,往后若是……少不得她要出面交涉的,这倒是个好机会。 她心头意动,脸上不显,只等着云珠开口相邀。 “这事儿有实效性的,平儿姐姐也说办好了自有赏钱,我便想着咱们合力,将这赏钱拿了!”云珠也笑着解释,如果真如王熙凤猜测的那样,有人在内宅使坏,当然是宜早不宜迟,早点抓了换赏钱才安心呐。 “虽然是这么说,可眼下丝毫没有苗头,咱们上哪儿抓去?”小红是个聪明人,听了云珠的话就知道这事儿可行。 只是她的担忧也正在理,毫无头绪的事,仅凭一个猜测就要疑神疑鬼,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谁知平儿也跟她一个想法,别看她在绛芸轩里四平八稳的,背地里却慌得和什么似的,她状似揶揄地问自家奶奶:“您也说只是个猜测,若真抓不到,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熙凤听了这话,反到先忍不住笑了,搭着枕头乐道:“小蹄子,叫你看看你奶奶的能耐!” 平儿十分熟稔地奉承几句,又听凤姐儿说:“庄子上今年眼瞧着是不好交差了,咱们老爷又自来不通庶务的,这银钱,总要有个交差的由头,那丫头若是聪明些,便自己搞些花头来交差,若是傻的,咱们自然有后手。” 到底宝玉才是这府中的心尖尖,从他身边开始着手,总要比旁的地方更有说服力。 94 咒杀 说起捉内应,云珠两个小丫头细细分析了,认为此事算是二奶奶给下人的一个考验。 “只要真去做了,到时候老老实实上报结果也就是了。”云珠这样同小红说着。 毕竟,难道要天真地认为二奶奶要对她委以重任吗? 搞笑呢。 小红听了这话,就笑说:“府上有大事,众人都不敢不尊的,连二爷近日温书的时间都多了。” 正是如此,现在绛芸轩内嬉闹都少了,王夫人看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赶在元宵前又发了一回赏钱。 云珠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一两银子打成蝙蝠的样子装在亮红色的荷包里,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昨夜风雪,今儿一早几个丫鬟正帮着婆子将院子里断下来的枯枝清走。生怕耽搁的时间长了,叫书房里的贾宝玉看了心烦。他如今跟开学前补作业的小学生似的,将那些诗集和美文翻来覆去的读,也是存了要在元春面前表现的意思。 毕竟当年元春未入宫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幼弟了。 宝玉正在书房里读李杜,忽然听见外头吵闹,正要打发麝月出去查看,就见云珠从廊下立身笑道:“麝月姐姐要在宝玉面前伺候的,还是我去瞧一瞧罢,有什么我做不得主的再回来禀报宝玉。” 麝月听了,手上放帘子的动作就轻了,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真切了几分,拉着云珠的小手笑呵呵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最心细的。见着闹腾的,甭管她是谁,叫她们远着些去叽呱,务必不要影响二爷读书了。” 大冷的天,大丫头们可不见得愿意在外行走。云珠正是钻了这个空子,想要找机会将绛芸轩里里外外都梳理一遍,就等着那个‘内应’露出马脚来。 笑着应了麝月,又在门口辞了宝玉,就往外头去了。 刚一出大门,就把眉头皱了起来。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正对着那湖边的假山窃窃私语,脸上有惊惧的,有八卦的,其中也不乏绛芸轩自己的人。 也就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心慈,管束下人远不如王熙凤雷厉风行,这样放纵规矩的行为在贾母院中也偶有发生。云珠看了几眼,眼见都是些丫头仆妇,便半是含笑半是发怒的站在台阶上。 叉着腰身便问:“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在这处吵闹不休,真真是素日里规矩松了,也不看这什么地儿便张狂起来,莫非要亲去宝玉面前放肆了,叫太太来给你们发作了才知道厉害不成?” 扯虎皮拉大旗,都跟袭人学的。 此话一出,当即就有个媳妇走上前来,靠在云珠边上讨好道:“好叫云珠姑娘知道,咱们可不敢去宝玉面前放肆。” 然后又撇撇嘴:“是,那边正闹了好大一个妖精,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对呀对呀,我们不敢期满诓骗主子的。云珠丫头,你快去告诉宝玉吧,咱们院子里闹妖怪啦!”又有个婆子附和道。 云珠听了这几句,当即眉头一挑,做严肃状呵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当今圣人最不喜精怪之说,更何况青天白日的,那里有什么邪祟之事?再胡说,这便秉明了太太去,一概清白处置了!” 不说重一点,这帮人全都是老油条。可一点重话,她们也是跑得比谁都快。但今日奇了,众人不止不走,还纷纷喊冤,扬言要去禀告老太太来彻查才行。 为什么报老太太? 王熙凤是这府中第一个不信阴司报应的,去她面前说鬼怪言论,只怕说话的人要先捱上一顿板子,才会有后话。可老太太年纪大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谁也没敢率先动身去传话。 “先不要去打搅老太太,你们也远些去叽呱,莫要搅了二爷读书。”云珠顿了顿,安抚了众人,又回头对门内的秋纹道:“也先不要同二爷声张,待我去看看了再做打算。” 秋纹心内也怕,听了云珠揽活儿的话语,忙不迭点头,又递了一个红纸包的三角给云珠道:“你也小心些,这是我家中为我求的驱邪符,你拿着!” 见着秋纹面上的关切与害怕做不得假,云珠也就跟着笑笑,接过了那红纸三角随意揣在袖中,点了点头往仆妇们说的那个假山去了。 待到了那假山前,几个婆子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率先往里一步,云珠见她们怕成这样,心里也跳了几跳。 人类对黑暗的陌生有着天生的恐惧,但鬼神之说不可信,云珠这样安慰着自己,接过小丫头手中的灯笼烛火便探身钻了进去。 “你们不敢进来的就在门口等我。”说着提着裙摆便转进了假山的转角之中。 这里原是山石搭建出来的几个背阴地,湖边种了一株巨大的凌霄花,夏日里枝枝蔓蔓铺在山石上,一副遮天蔽日之景,是下人们常来的避暑胜地。 云珠也没少钻进来纳凉。 只是冬日里置身其中时,是一种与凉爽截然不同的刺骨寒冷,冷风嘶嘶的从风口灌进来,抽打着枯褐色的枝条扑棱棱作响。 几步绕过去,云珠正看见石壁上隐隐绰绰的光影,如同影视剧里常见的獠牙利爪精怪,随之而来的还有云珠自己的影子。 低头一看,果见地面上几捆修理下来却没运走的树枝,太阳从石缝中漏下来,照射在石壁上冻得坚硬的冰块间,反射出的光线正好照在那枯枝上,影子再反射到石壁上,状如人形的倒影就这么扯了一出闹剧出来。 “……”真是好吓人的妖怪。 宝玉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洞口,只听他高声呼喊几句,便不顾众人阻拦一劲儿要往洞里钻,嘴里还嚷嚷着什么这是我幼时玩闹的秘密住所,便是有妖怪也定是来寻我的妖怪云云。 说着,云珠抹了一把那冰块,一面往回走一面大声喊:“何来妖怪?只是影子而已!想进来便进来吧!” 话音未落,身后石壁咔嚓一声,随后便是一阵碎冰乱飞,兜头砸到众人脚下,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不是妖怪也差不离了。” “真是来寻我的吗?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呀?”宝玉见状,疯疯癫癫的就往洞穴深处跑去。 这一阵忙乱,叫云珠被推得一跤跌在地上,幸而是干燥的地面。眼看着众人都风风火火的去追贾宝玉了,还是一个想讨好的云珠的小丫鬟过来将她扶起来,两人跌跌撞撞的出了洞穴。 云珠衣衫未脏,但手上鞋上都是泥,正好碰见惊慌前来的秋纹,“一转身的功夫,宝玉就搁了书跑出来了,那样子你没见着,眼睛红红的面皮白白的,真是吓死人!” 见云珠身上脏乱,又道:“正好,适才环少爷来咱们院子里玩儿,也不知怎的还带着彩云,今儿这事儿只怕瞒不住,太太定然会知晓的,你回去洗洗,就在院子里等着吧。” 又问了宝玉往哪里跑的,这才错身离去。 回到房里,乍一接触温热的空气,才觉得手上火辣辣的疼。小红送完茶叶回来,就见云珠这惊魂不定的模样,忙捧了半盆水到云珠眼前,又问她怎么回事。 水盆放在面前的脸盆架上,云珠低下头去正要洗手,盯着手上淡红色的朱砂,没头没脑的便说了一句:“我好像知道要抓什么内应了。” “什么?” 说着,顾不上解释,囫囵洗去了手上的泥土,便一股脑儿的朝贾宝玉房间奔去。 这是她第二次往贾宝玉的卧房跑,有了先前值夜的经验,云珠轻车熟路的绕过贾环的阻拦,直奔床头而去。 一层被单,空无一物。 两层褥子,洁白如新。 待到翻至第三层,贾环死死上前抱住云珠的腰身,当即大骂道:“你这贱蹄子,莫不是仗着宝二哥脾气好,竟敢这般无法无天!来人!来人呐!这贱婢目无尊卑,行事癫狂,速速将她拖下去杖毙!杖毙!” 原本云珠还是孤注一掷,可见贾环横生阻拦,更是心里存着一股劲儿,直觉自己就要摸到心中那个隐隐的真相。当即使出吃奶的劲儿,一个背身将自己与贾环从榻上滚落下地。 虽是差不多大小的年岁,可男孩子发育得比女孩儿家晚,云珠又十分注重膳食营养和日常锻炼,一身小牛犊似的力气,楞是将贾环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如果不是彩云上前拉扯,说不得云珠还要趁着没人骂他几句。 杖毙杖毙的,小崽子年纪不大心却狠毒,没教养。 云珠跌在地上,与贾环互相辖制着,彩云见了更是怒不可遏,指着云珠就骂道:“小贱人,竟敢跟爷们儿拉拉扯扯,平日里你便是这般伺候宝玉的?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就劈手朝云珠打过去,甚至还想抓她的脸。云珠一时挣脱不开贾环的熊抱打法,只好一面嚷嚷着救人一面抬起手臂捂着脸皮。 那彩云是二太太身边的丫头,平素没少随了二太太的‘怜贫惜弱’,对赵姨娘母子俩很是关照。甚至小鹊儿伺候不开的贾环,她更是首当其冲主动揽事儿。 这不,眼见着那寸长的指甲挠在手臂上,两下就是几道血痕,小红进屋见了,当即在一旁厉声尖叫,随后就是几个丫头便从门外冲了进来,可见这少爷跟着打成一团的场景,谁也不知道该拉谁,只好围成一圈在旁边出声劝解。 手臂上火辣辣的,云珠疼极了,倒是又生出不少力气甩开了贾环,贾环砰的一声砸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彩云一见贾环跌落在地,更是气得眼睛疼,哪里还肯放云珠走?只是到底是宝二爷房里的丫头,便是憎恨云珠对贾环动手,彩云也只敢挠她俩把,堵着云珠嘴上辱骂。 躺在地上的贾环眼冒金星,恍惚间见云珠又往榻上奔,他顾不得周围人多,猛地吩咐彩云:“去将床板上的东西取下来毁了!” 一听这话,云珠心中万分勇气与力量,见彩云转身就要去翻床褥,竟是一张嘴往前扑到了彩云身上,就那么狠狠朝她肩头咬了下去。彩云惨叫一声,手脚并用的将云珠拨开,却是没能行。 刚才众人不敢拉,是因为贾环是少爷,是主子,万一伤了碰了,谁也脱不开身。可彩云不是,就算是二太太房中的丫鬟,到底不得宠的,如今敢在绛芸轩的地盘上欺负她们的人,几个年岁见长的丫头看不过,皆是上前或拉或掐,将彩云从床榻上扯了下来。 小红更是站在彩云跟前,一掀嘴皮啐道:“什么东西,也想爬咱们宝玉的床!” 眼见着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云珠噗嗤一声,便扑到床上开始翻找。贾环见状,当即惊恐万分,竟是直接魔音穿脑嚎哭起来。 忽而一声清脆的声音娇叱道:“你们都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她们按住了,便这么任由她们闹不成?” 从外头赶回来的婆子才听了薛宝钗的话,当即上前将彩云按住了,又看似扶起地上的贾环,实际是钳制着。两个婆子跃跃欲试想同样的法子捉云珠,却又怕她咬人,正从背后包抄时就听她大喊:“找到了!” 宝钗原是过来找黛玉手谈,谁知从绛芸轩身后过时就听见吵闹,一进屋就叫彩云和云珠疯癫的扭打模样吓得呆住了。 幸而是自己,若是黛玉,只怕要吓得寝食难安,宝钗这么想着。一抬头就见云珠手里举起来一个花花绿绿的纸样,凑近一看才知是两张青面獠牙的小人剪纸。 “哎哟!”宝钗诧异地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彩云见了那剪纸,难以置信地看向贾环,触及贾环惊恐的目光时,强撑着身子想要上前抢夺。 云珠却像个胜利的女战士似的,披头散发杏眼圆瞪的高举着那剪纸,豪情万丈地将背后的字迹大声念出来:“壬辰、丁未、甲午……丙午” 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小,在场的众人都回过味来,这不是贾宝玉的生辰八字吗? 多典型的封建迷信咒杀术? 宝钗听了心中也是一惊,宝玉从门外扶着王夫人进来,母子俩俱是满面难以置信。 地上的贾环同彩云两个一见王夫人进屋,更是脸色煞白,彩云甚至蜷缩着身子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云珠见这样,也跟着诧异了一回,当即就回了贾宝玉:“叨扰二爷读书,原是奴婢们的不是。不如请太太们来料理了,才好将这这乱糟糟的事打理了,省的再有人被唬到。” 请个有分量的人来坐镇,管它是什么翻个底朝天就是了,万一有事,自是能翻出端倪的。 宝玉追去见不是妖怪,心中很是有些失望。一回来又见着乱糟糟的屋子,眼下又听了云珠的话,自得开口安抚道:“难为你小小年纪想得周到,自该是如此的。母亲,您看……” (本章完) 95 老太太正坐着喝茶,凤姐儿随侍一侧,一抬眼就见云珠包着手臂跟在贾宝玉身后。 正月里人齐,贾赦阴沉着脸坐在下首,单刀直入,开口直说要上折子并报官,除了家中这等祸根才好。 老太太慧眼如炬的,想着既然从前政儿两口子非要留下那妾室赵姨娘,后头生下贾环又一直不肯放出来给大太太养,他到底与宝玉同出一宗,即便是不中用,也万不能放出去给宝玉丢人。 如今私心想着,就算将来不能做帮衬的臂膀,也不能那么容易就叫他坏了家风,于是咬定了牙不许声张。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云珠心下冷笑,果然叫探春说中了,树大根深却从心儿里开始烂,能得几时长久? 虽吐槽着,却还是兀自乖觉地听吩咐,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始末学了一遍,在说起对贾环的察言观色而认定猜测时,王夫人已经松了面皮,俨然将云珠当成她的房里人似的。 只恨不得自己附身上去多安几条罪状,那姓赵的时常与大房来往,皆是些眼皮子浅的,也不知道私下里在谋划些什么,如今这可是一举端掉赵姨娘的绝佳时机啊! 王夫人兴奋极了。 赵姨娘进来时,正听老太太说要去请道婆来处理这物什,她心中一喜,府上最信任的道破莫过于马道婆,想着这婆子收了自己半幅身家,定不会半途而废。 还有戏! 邢夫人最爱看戏,她膝下无子,又是继室,平素见王熙凤更亲近妯娌倒还没什么想头,可见贾宝玉众星捧月,心下难免不平。 她既想看热闹,又怕那姓赵的坐不住。 于是这档子事儿一出,邢夫人早早的就到了贾母院围观着。她端坐在贾赦的右后侧,见赵姨娘进来,便悄悄的使了个眼色。赵姨娘领会,当即哭天抢地柔柔弱弱的跪倒在贾政面前开始陈情。 与王夫人的徐娘半老不同,赵姨娘年近四十依然风姿绰约,行动间娇柔如三春柳,袅娜的轻愁夹着薄怨盈盈拜倒在堂上,一身秋香色的缠枝花绣纹大摆铺洒在地,贾政先头的不爽瞬间空了。 他的小赵,必不是那等恶心肠的坏女人。 老太太倒罢,老眼昏花看不清。只王夫人面皮一抖,几欲作呕的的模样看得邢夫人嗤笑一声,众人看过去时,她又轻咳一声望向他处。 王夫人哪里是个善茬,她还没说话呢,便先遣了前锋,周瑞家的站出来摆证据铺话头,那架势恨不得直接把赵姨娘钉死在耻辱柱上,明儿一早便千刀万剐了给她家夫人泄愤。 宝玉倒是乖乖的倚靠在老太太身边,不仅有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甚至还想去拉跪在一旁的贾环。贾环虽是八九岁的孩子,却叫赵姨娘教导得心机深沉又早熟,身上所剩不多的童真,早就在兄弟两个天差地别的待遇上磋磨殆尽了,眼下更是险些叫贾宝玉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笑。 他虽是个妾室生得庶子,可到底是荣国府正经八百的少爷,哪里受过这样的闲气? 正有句话说得好,英雄尚且怕无赖,贾环早就叫云珠一顿好打生了愤懑,如今看自己的亲娘一顿往自己头上扣锅的样子,更觉自己是人嫌狗憎的‘贴边儿’。 正欲开口辩解,却叫赵姨娘扯了衣袖,贾环见自己生母的哀求模样,深吸一口气,到底转到没人的柱子旁安安静静的跪着。 这样大的忤逆事,叫几方人马拉扯之下,已经吵到此事虽然意头不好,可到底没闹出什么乱子,扯来扯去,甚至连赵姨娘的错都没能抓实,只说是小孩子嫉妒胡闹。 又因着上头写了生辰八字,老太太只好拍板,打发人去请马道婆前来化解,此事就算了了。贾政在朝为官,最厌恶这等鬼神之说,可事涉宝玉,他竟破天荒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极是难得。 这等心头肉,王夫人哪里舍得隔夜饭? 当天下午,马道婆便幽幽地进了贾府。这马道婆也是三十来岁的妇人,论相貌倒也不算丑陋,只是说话时一边眼皮止不住地抖动,又瘦,愈发显得一张脸上就剩个乱飞的嘴和滴溜溜的眼睛。 原本设好的说辞,待看到那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后,当即就有些两股战战起来。幸亏平日里干的就是坑蒙拐骗的事情,否则真叫人看出端倪来,往后这碗饭也别再吃了。 周瑞家的彪悍,见她这样还以为是有什么异常,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婆子,围在马道婆周围,轻声道:“大家你只管差使,我们太太独得这一位公子,万万轻乎不得!” “无事,无事,只是棘手些。”说着环视左右,见贾环与赵姨娘母子情深的黏糊模样,便知道还没有走路风声。 天老爷哟,这咒杀术是她从梦中偶然得来的,一旦面世,那是有八九成灵验的。那赵姨娘当初说,是要去报复那刻薄的琏二奶奶,可如今看着却是自己干儿子眼下有青。 这钱收得真真是害死人了! 马道婆心中千言万语咒骂赵姨娘,可脸上还要装出高深模样,一面观察堂上众人的表情,一面念念有词,半晌才开口道:“奶奶放心吧,不过是些伥鬼作祟,待我做上半日到场,必然无虞了。” 说着,又要开阔场地,说是方便引走煞气。又要了许多金锭,说是压阵需要,还特地强调了这金锭只是压阵,事后可收回的。 原本还要问几句用途的王熙凤,一听还能收回,当即笑呵呵的在老太太身前展示了一番大度,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十二枚,各十两重的金子出来,遣平儿交由马道婆。 平儿欲言又止,在听了马道婆说要寻府上僻静宽敞地时,心中的怀疑更甚,不由得拧了贾环一眼,都是这位搞出来的糟烂事。她家奶奶如今六个多月的身子,原就叫年底的杂事绊得抽不开身,如今竟还要操心起这些妻妾争执了,真真没一个心疼她家奶奶的。 谁知贾环见了,却恨恨由自己摔到地上,抱着肋骨无助地大哭起来,这架势倒叫云珠吓一跳,生怕那小崽子告状自己揍了他的肚子。 赵姨娘看儿子这样,平日也就罢了,偏这样的场合还做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岂不是将话柄往人手上递?正思忖着怎样提点他,就听贾政笑说:“环哥儿也是,我与你大伯这般岁数的时候,争银子书本的也是常有的事。只你记住,兄弟阋墙不可恨,兄弟间不择手段才可恨。” 老话说人前不教子,贾政这架势分明是做给王夫人看的。就差对发妻直言,他兄弟二人闹矛盾都是小事,若大人掺手难免失了分寸,将来长大了是要是起龃龉,只怕要怨恨做父母的。 这等偏心之言,顿时叫赵姨娘志得意满,孔雀开屏似的扶着贾环往外走,实际上双手拧在贾环胳膊下,低声要他安分点儿。 老太太冷眼瞧着这场景,难免添些黯然,当晚更是在鸳鸯面前感叹:“难道我做错了?” 一府的人各有心思,云珠却知道此事还没个结尾,因此做事十分小心翼翼。 “你怎么知道是有人要引宝玉出去呀?今日之事未免惊险,若是叫环三爷拿捏了你,只怕……”小红摊在床上心有余悸,盯着云珠包扎过的手臂,止不住的后怕。 云珠摇头笑笑,她只是从马道婆进府那日就防范上了,那婆子一看就是个表里不一的骗子,偏拿捏住了贾宝玉这个贾府命根子,耍得满府的太太奶奶们团团转。 这样的行为,叫她一下就想到了原著里姐弟逢五鬼的情节。再兼王熙凤派的私活儿,更是笃定了有人要从贾宝玉这里入手作怪。 只是目标是谁,云珠至今没有头绪。但不妨碍此事若成,受害者是板上钉钉,可获益者却有好几个。 既想不出来,就不想了。她只知道若是贾宝玉因此伤了或是死了,她回去伺候老太太还能有这么高的工资吗?或者说,她还能回去伺候老太太吗? “宝玉没事就行,我也是歪打正着,今儿吓着你了吧?我总觉得这事儿还有后续。”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府上没有比贾宝玉更大方的主子了。 小红就一笑道:“只怕打草惊蛇,二奶奶的赏赐没了。”言下之意,就是内应的事怕是办不成了。 云珠只是脸上一笑,心中却有心思。想着凤姐儿既然叫她留心,怕是心中已对王夫人的专权独断生了芥蒂。平儿转告她的那些话,分明是王熙凤叫自己看着绛芸轩。 早知道该好好抱一下平儿的大腿,她与王熙凤是打小的情分,便是随便提点几句,也省得如今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猜。 见小红盘腿靠在床上,倒像是心头盘算的模样,便端了一碗姜茶,过去将盏子放在她手上。仗着自己这么久经营的交情,试探着问一句:“好姑娘,我只不明白一件事,也许你、只有你能为我解惑了。” 小红瞅了云珠一眼,接过茶水嗔了一句:“你是个伤者,这两日宝玉都开口放了你的假了,且好好养着才是。” 嗔完了,又问:“什么事?” 见小红和气,云珠也就放下了几分心,小声道:“虽说太太叫着奶奶一道管家理事,我原想着是因着姑侄的情分,可如今瞧着,怎么还掺上什么兄弟之争了呢?” 贾政那话说得,好似下一辈荣国府的爵位就是在贾宝玉与贾环兄弟之间出来似的。 虽然下一辈肯定没有爵位了。 “虽不清楚内情,你这话却问得外道。”小红拿出自己家生子的优势,将人口在手指头上细数过去,斟酌道:“若说袭爵,按礼法自是琏二爷排第一的,琏二奶奶管家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只二奶奶如今年头儿小脸又生,压不住阵故而叫二太太从旁协助。” 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无心杂事也是正常。至于邢夫人,论身份论本事,自然都是要靠边站的。只是这话小红没好说出口,生怕落人口实。 如果是这样,那云珠还能理解王熙凤大包大揽的干活儿了。 两人避开这个话题,闲闲说了些家常话。 距离元春省亲还有三天的时候,云珠发烧了,她灰头土脸的躺在床上,绮霰亲自来看过后,留下了一包药材说晚上来给她煎,睡前热热的喝一剂,睡上一觉一定能痊愈的。 还叫她不要担心,宝玉将她的两天假期变成了无限期假期,要她好利索了再上前伺候。云珠听了感恩戴德,泪流满面,早知道假期来得这么容易,她早就该去吹吹冷风了。 不过也因此错过了院中最热闹的大戏。 经过那日夜谈,小红愈发藏不住心头的八卦,每日将院子里的新鲜事在睡前与云珠说了,这是她病中为数不多的调剂。 马道婆携款潜逃,还‘偷了’赵姨娘的全副身家,赵姨娘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嘴上说着非要贾政派人出去将那马道婆捉回来千刀万剐,可对上王夫人探究的利眼,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明眼人都知道,这赵姨娘身上怕是有些猫腻了,只是碍于暂时没有由头,又加上贾政兄弟俩家和万事兴的态度,众人皆是隐忍不发。 老太太见状,当即被气得卧床不起,连胡话都在喊我的宝玉呀,我的宝玉可怎么办呀。到了第二日夜里,又喊我的元春呐,我的元春你快回来救人罢。 那厢云珠烧得迷迷糊糊的,幸而府上人道主义关怀做得还不错,再加上云珠平日里人缘也好,不止有个大夫来把了脉开了药,连厨房的宋大娘,都每日雷打不动的送她一碗糖蒸鸡蛋吃。 “快些好起来吧,若是明儿早上再不退烧,只怕就要送你去庄子上养病了。”庄子上哪里还有十二个时辰的热水和食物?云珠迷迷茫茫间见到小红坐在榻前忧愁的脸,那絮絮叨叨的内容却是叫她心头大恸。 费劲周身力气强撑着,咕噜咕噜灌下去一盏热乎乎的糖水。刚想说几句话宽慰一下旁人,一开口,嗓子里却像含了刀片似的,最后只得咧嘴摇摇头,捏了捏小红的手,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可不能去庄子上。 96 房产 老太太愧疚给四十两,赵姨娘闹腾 隆冬大雪的,窗外的冬青都被压弯了腰板,沉甸甸的坠在窗前,伴着室内温暖的热流,在午后叫人昏昏欲睡。 绮霰撩开青布门帘,走进来正看见云珠在火中掏栗子,忙笑起来上前问她:“还冷不冷?” 说来也巧,前儿也不知道是谁在她耳边说再不退烧,便要将人送去庄子上调理,云珠吓得第二日烧就退了。 今儿已是十四,距离元春省亲已不足一日了。 对着绮霰关怀的脸色,不由得露出一个浅淡柔和的笑意,从正咕噜着的茶壶里倒出来一盏姜茶,细声细气道:“不冷了,绮大姐姐坐下来歇一歇,吃两粒栗子暖暖。” 她病容未消,双颊还挂着些许不正常的桃红,先前合身的衣裳眼下看起来竟像有些空落落似的。 “我想着,你不如从今儿开始便休假去。”绮霰喝了一口茶水,对她笑笑,又设身处地道:“明日正该要忙上一整日的,你在府上,就免不得也要跟着忙前忙后,只怕身体吃不消。” 她顿了顿,忍不住四处看了握手说:“你便出府去,我去寻你珍珠姐姐给你准备车马,你出府去找个客栈也好,去你三姐姐处也好,歇上三五日,总要比在府上忙碌合适些。” 元妃省亲对荣国府来说是天大的荣耀,可对她们这些干活儿的下人而言,却是从下旨那一日就开始忙碌。自入了正月,更是忙碌,听闻府上风寒的药材都发下去好几百斤,可见大家都是在咬牙熬着。 云珠有些意动,只是绮霰这安排,贾宝玉虽不能说什么,就怕上面的主子要说她们恃宠生娇。 “劳姐姐记挂我,我想着今日精神短些,却比昨日好上不少。都说小孩儿身上一股气,散得快聚得也快,不如今日傍晚我再来回姐姐,若是熬不住,我便出府去。”云珠斟酌着笑道。 到傍晚时分,还没等云珠回话。老太太就率先吩咐下来,身子上不舒坦的,统一去下人房歇着,莫要贵人驾临时因故跌了脸面。 这一命令,顿时叫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如云珠,虽丢了份要赏钱的机会,却是可以名正言顺的下去养着了。 愁的可就愁多了,多少人筹备许久,就等着这有可能一飞冲天的机会降临。 “好了。”麝月安抚着同样风寒的秋纹,眼见秋纹一张小脸皱成个霜打的茄子,生怕叫人看去触了霉头,急忙拉着秋纹说道:“明日是府里的大事,你应该高兴才对。更何况已经提前赏了半吊钱,这可不是白来的?只是贵妃娘娘金尊玉贵的,老太太都发话了,还待怎样?” 云珠回屋时,正见着麝月在廊下劝解秋纹,一等的丫鬟露面机会极多,光是人前行走时叫贵人夸赞一句,便是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之一。 那可是宫里的贵人啊,云珠想了想,要是能有跟主席握手的机会,她就是爬也要爬上去,哪里会舍得回去养病呢? 但由于此间的社会性质,出去养病,正合她的心意。 叠好了床上的被褥衣衫,云珠将匣子里掩人耳目的银钱全数收在了荷包里,正欲收拾几件换洗衣裳时,就听小红进门说:“虽不好听,我却是真真羡慕你的。” 小红对上贾宝玉是个懒怠的,甚至是无利不起早的,要不是元春这等阖家忙碌的喜事,她靠着她的管事父母,简直可以原地养老! “我才羡慕你呢,明儿主子跟前伺候,指不定几辈子的荣光都挣得来。”云珠手上动作不停,嘴里打趣着。 贾宝玉那等富贵双全人,对下宽容大方,上头又有老太太罩着,绛芸轩里的差事是多少人艳羡不来的。 出了云珠这样踩到了时机,撞上大运,还小小年纪为了应景而提二等的,更是旁人眼欠中的眼欠。这么想着,云珠都觉得自己像是冥冥之中烧对了哪路高香,不由得狗腿道:“可有什么想吃想玩的的?我后日回来一并带了。” “当真?”小红见云珠口头实惠,于是凑上去帮忙理着家私,笑嘻嘻道:“听闻那四海香酒楼擅长烹制一道名为吊龙的好菜,又听说同福苑的大厨是苏姐姐的老乡,做板鸭是一绝……” 只见小红垂涎欲滴的模样掰着手指头,又垂头丧气道:“奈何我爹娘实在不给我宽裕,叫我馋嘴至今。” 云珠听了一串报菜名,鼓着嘴叉着腰忿忿道:“你瞧着我像不像吊龙板鸭羊羔儿?” “那熊掌和鹿茸也行呀~” 听到这里,云珠急忙推了推小红说道:“快去吧快去吧,绮大姐姐喊你来着,许是要站位置了,别耽搁了。” 送走了小红,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喃喃一句叫你犯贱! 小包袱还没扎好,就见小红笑眯眯的等在门边,手里还捧着一碟子枣泥山药糕点心,云珠三下五除二提着小包袱走到门边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绮大姐姐客气,给你和秋纹一人备了一碟子点心带去吃,我特意给你挑的最甜的枣泥儿的,快谢谢我。” 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对点心的最高评价一定是:好吃,不太甜。但这里是古代,云珠嬉皮笑脸地接过点心,扒着眼皮说了一句,“我真是谢谢你了。” “咱俩谁跟谁?” 唱小曲儿的声音越来越远,云珠兜头盖了一件棉斗篷,借着夕阳余晖,就在二门外的的夹道边上了府上的马车,摇摇往猪市口而去。 此时已近酉时,赵三收了今日的摊子,心里盘算着明日元宵,按照南边的习俗,得做上一对大鲤鱼才算好事成双,年年有余。 “也不知道小六今年能不能回来,听闻贾府正忙着迎贵人,我寻人打听了两回,都说不知道具体情况呢,莫不是收了我的钱在诓我?”刘平将两尾鲤鱼放进屋檐下的水缸里,兴味十足地盯着鱼缸,嘴里在吐槽,却掩盖不住满脸满足。 赵三心中忧愁,说起话来便带着一股子低沉的味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那样的大户人家规矩重的,咱们问多了怕是招人烦,守着这房子,等她回来了咱们再搬就行。” 虽没看见赵三脸上的忧愁,可这语气却叫刘平敏感的察觉到了低落,他揽过妻子,安抚道:“可是还想着三叔公的事儿?” 过去两年,凭借着妻妹的手艺赚了些家当,刘平也算是体会了几日富家翁的日子。想着上次因着发压岁钱的显眼行为,才引来三叔公这个泼皮嫉妒,他颇有些局促,“都怪我,要不是我做那等人前显贵的事儿,也不至于…” 赵三看他一眼,安抚道:“你也是人之常情。”都说衣锦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刘平本性不坏,只是过了太多年的憋屈日子,想给自己找些脸面罢了。 又道:“三叔公年纪大了不假,可想要来同咱们住却是没理的,刘善宝还活着呢,咱们接了岂不是要叫人戳脊梁骨?叫人说咱们贪图他那房产,没得丢人。” “谁贪图他房产啦!咱们又不是没有!” “嘘!”眼见刘平跳起来,赵三一把按住他的嘴,低声呵斥道:“还没吃够亏不成?” 刘平做生意倒是有几分急智,可这家长里短上却不行。 别看他比自己年长几岁,于人情世故上欠缺的比小六那个傻丫头还少。这不,年前赚了些银子,他便迫不及待的借着节日,要给刘家的小辈补个压岁钱。 知道的是刘平赚了点儿小钱,不知道的还当她两口子房底下挖出金砖了呢!个个眼热的样子,当她不知道日日上门是图什么吗? 刘家的三叔公辈分大,年纪小。这不,旁的叔公都抱孙子了,唯独他还在兢兢业业的挣钱供儿子念书呢。 要赵三说,就刘善宝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德行,就该寻个老师傅压着学手艺去,刘家可没冒那文曲星的烟儿。偏三叔公自视甚高,每日里阖家各房打秋风,直言要供个宰相出来。 “他连秀才都没考上呢!”赵三咬牙切齿的,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就骂起这些糟心事来。 正说着,门口笃笃的敲门声想起,赵三忍无可忍,操起院子里的扫帚,一把推开刘平气势汹汹的往门口走去,嘴里恨恨道:“没皮没脸的东西,大过年的成天敲敲敲,老娘还没死呢!” 一听这话,云珠忍不住啧一声,莫不是找错了门? 正要退出去再看看大门时,那木门嘎吱一声,随后登场的便是赵六,只见比门闩高半头的姑娘气咻咻的,一手端着扫把,一手叉腰,一脚踩在门槛上,嘴里中气十足,颇有不拘小节的侠女风范。 云珠下巴几乎掉在地上,这还是她那个清丽婉约的三姐姐吗? “三……三姐姐?” “怎么,你……你怎么出来的?” 姐妹俩都结结巴巴的互相震惊着,待到云珠看见家徒四壁的屋内,那结巴不知没好,听起来好像更严重了,“姐,你们……你们这是……被偷家了?” 刘平噎住。 端茶水的手也不自觉抖了抖,他推推赵三,示意叫赵三解释。转头看着云珠那双细嫩红润的小手,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两个冻疮,楞是没好意思将陶碗递到云珠手上去。 更是搁了茶碗后撂下一句,你们姐儿俩聊,我去杀鱼。 便一溜烟儿跑了。 “你姐夫近日跟着刘善宝学书呢,说这叫避嫌。”赵三强调道,她不肯承认,此时自己很看不上丈夫那扭捏的作态,只得费劲找补。 又见云珠穿得厚实严整,却难免有憔悴之色,于是牵起云珠的手,左看右看,直看出一包泪水,才哽咽着问:“可是哪里不舒坦?怎得瘦成这样?” 却是比上次两人相见时瘦了不少,可那时她连婴儿肥都没褪干净,圆胖些也是正常。如今她不止抽条了,还病了一场,哪里还维持得住那些水膘? 但这不重要。 “是身量长了,显得瘦而已。”云珠笑呵呵的,她出门前还特地拍了一层胭脂,气色是绝对没问题的。环顾屋内后她又问:“为何,家中陈设这样空旷?可是银钱上不趁手?” 云珠生怕是两口子赚钱的事是过眼云烟,若守财的本事弱成这样,她还有许多赚钱的点子,如何敢教给他们? 赵三最喜欢小六这样处变不惊的憨憨模样,小时候是呆得可爱,如今却是呆得沉稳了,可见京城风水养人。 “眼见是这好消息叫你先知道了。”赵三笑吟吟地摸了摸云珠的头,快活道:“来,三姐给你看样好东西。” 云珠不明所以,就见赵三俯身从炕席下的柜子里掏出两张纸,她不认得契书的样式,却认得契书两个字。见那纸张上认认真真誊写着某处某街某院落,自何处始何处终,但就是没写明归属何人所有。 云珠眨巴一下眼睛,她不太懂,但不懂就问:“为何不去官府换了红契?” 按例,本朝房屋,田产类的契书,私下过户叫白契,白契上有卖家的名字,有中间牙人的名字,甚至有专门见证签合同的人名,唯独没有买家的姓名。 这白契一旦丢失,即便是全款付清了房钱,那买家也是无法证明这房屋的最终归属权是自己。更有甚者,若是叫那坏心眼儿的人得了白契,更是可以花上一些打点,直接去官府补税更名换成红契后,将房屋据为己有。 见赵三不搭话,云珠锲而不舍的问:“可是补税的银钱不够?” 耐不住云珠的软磨硬泡,暗自心惊这丫头竟能识文断字后,忙不迭欢喜道:“原是想等你回来之后,寻个仪人跟着去换红契的,偏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归家。” 好端端的,说着说着又变成了抱怨。云珠只好使出哄贾宝玉的招数,将赵三哄高兴了才听她继续道:“寻常人家过日子,总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姐夫也说那刘善宝读了两年书,帮着做个仪人也行啊,谁知咱们买屋的事儿叫三叔公知晓了,硬赖着要加名字在咱们契书上呢,这可是我给你留的位置!” 原来是外人想在赵三的房产证上加名字,那能行么!云珠也忿忿的,可转眼就听见赵三说那位置是给自己留的,便当即红了脸蛋。 待问清房款后,更是不好意思道:“这也是你们辛苦挣出来的,我哪里能鸠占鹊巢?更何况姐夫已将分红给了我二百两,没得这么贪心还要占你房子的。” 一千三百两啊,城里一套一进的院子,还是普通居民区,地皮撑死了二百平,便要一千三百两,云珠忍不住咋舌。 却又止不住替赵三高兴,这是苦尽甘来了。 97 尤二姐的cpr “我俩也想过的,加你的名字也是为着堵刘家那些族老的嘴,你如今在国公府当差,一年也不见出来两回,说起来,是我们借你的光呢。”赵三十分忸怩地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末了又补一句:“你且放心,这宅院说到底还是沾你的光才有的,论理,就是全给了你,我和你姐夫也没话说。” 这话说得就很见外了。 云珠有心拉进与赵三的关系,又说了许多好话,不着痕迹的推脱之下,确实让阔别许久的姐妹俩贴心了许多。 于是刚才的报喜不报忧变成了吐槽大会。 赵三和刘平这俩搭伙过日子的孤儿乍富了,刘家一早就虎视眈眈,甚至打起了吃绝户的主意,那三叔公不过是个做前锋的幌子。赵三两口子心中都明了,若不是对外有个在国公府当差的妹妹,谁知道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 总不能背井离乡的搬得远远的吧? 刘平舍不得这片土地,赵三也有这个同病相怜的小妹做牵挂,两人俱舍不下这京中大好的‘钱程’。城外三里处的卫南县城,年前可是来了许多流民,可见京城之外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好讨生活的。 于是两口子一门心思坚定了要在京城扎根,这倒跟云珠的计划不谋而合。 她身处的位置又比赵三两人稍高些,从贾府下人口中,能听见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大背景的具体信息。 艰难困苦,几乎是京城之外地界儿的主流。所以留在京城,就为活下去添了七八分底气。普通人能有什么追求?吃饱穿暖,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说了许久,云珠到底拒绝了房产证上加名字的滔天诱惑。只言若是怕被刘家纠缠,可以造一份假契书加上自己的名字,用做应付是够了。 贾家是个雷,什么时候爆还不知道,云珠可不会傻到拿着真金白银去开玩笑。 至于名下置产,还是再等等吧,日子还长着呢。如今府上举报成风,互相坑害,连打个络子出去卖也会有人质疑是否贪墨公中,小心翼翼多攒些体己钱才是正事呢。 “是极,那等人口繁杂的人家,上上下下都生了水晶心肝儿的,你选明哲保身才是正经的。”在经过了刘家族人的摧残之后,赵三更是深切体会到了人心隔肚皮的教训。 云珠得意地应道:“对,咱们都要好好儿的,将来做个地主婆!” 那理所应当且开开心心的小模样儿赵三怪稀罕的。 赵家姊妹多,姐姐妹妹的加起来足有七个。不过感情这种事,即便是亲姐妹也要看眼缘的,小六这个娃娃小时候虽烦人,可越大越招人喜欢,如今又是同病相怜,虽一年见不上几次,这关系却愈发亲密起来。 这不,说是过元宵的鲤鱼,赵三手一挥就要全部宰了。 刘平是个急性子,在灶上忙碌时,姐妹俩连番想上前帮忙俱被轰了出来,一会儿说烟熏火燎的不必二人受罪,一会儿又说两人笨手笨脚未免添乱。 这日子虽不是富贵的,可瞧着赵三面上洋溢的满足神色,不由叫云珠心头隐隐生羡。 刘平怕这位粉雕玉琢的姨妹多想,忙推着二人出门,嘴上郑重道:“听闻胡同口的土地庙上,来了两位俗讲的癞头和尚,说起那隋唐演义来十分生动,你姐妹二人难得相聚,快些出去走动走动。” 和尚讲经,也分僧讲俗讲。 僧讲就是面向同门,直接讲那些枯燥的经文。俗讲可就有意思了,在市井之间,将教派里的精神内核与当朝价值观揉碎了,赋予到各朝名人名家身上,类似夹带私货的方式,来吸引观众,达到传教授业的目标。 虽是要收钱的,但这对没有电视和网络的古人来说,也是很叫人沉迷的娱乐放松方式,就类似于后世网上冲浪吧。 云珠忽然想起来,马道婆能俘获贾府众多主子,也有她会编故事的原因在里头。一套自洽的忽悠逻辑做成个套子,将众人装进去,甚至最后还骗走了王熙凤好几十两金子,不可谓不厉害。 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于是摇头道:“那倒不必了,这些人比说书先生还要心黑,听完了故事还要多多的赏钱才算完,咱们去别处走走。” 见云珠兴致不高,赵三提议要去新房子瞧瞧,正好去将云珠的客栈退了,再带上一套被褥,今晚睡家里。又问了云珠能在家里呆几天,要谋划着再买些小菜,这热切劲儿,云珠几乎热泪盈眶的觉得自己得了个亲姐姐。 她心头的惆怅愈发凝重,这种占着别人的身体,享受着属于别人的温情,让她莫名有一种做了小偷的局促感。几乎要忍不住将自己不是赵六的秘密剥出来。 “怎么眼睛红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能有哪里不舒服呢?恰恰是太过窝心,这‘偷’来的脉脉温情,在满街年味儿里变得愈发滚烫,让人不知所措罢了。 刘平也在一边劝道:“若是不舒服,咱们新房隔壁住着位姓胡的太医呢,也来往这么久了,请他帮忙看看许是行的。” “你又去寻那胡涂喝酒了?”赵六眉毛一竖,当即骂道,刘平只敢讪讪笑,做小伏低的哄着,扣着手指头说留些面子,留些面子,只喝了一点点罢。 说罢一溜烟儿又窜进小厨房,传了两把柴火,噗嗤噗嗤的就升腾起满屋白气来。 见赵三喋喋不休,云珠也跟着笑,笑完了才问:“什么太医?”太医是宫中要职,有天子拨款半价买公租房,虽不见得是顶顶好的街区,却也不是千八百两就能与他们做邻居的。 自古官民有别呀。 “你傻的呀,你姐夫说什么你都信?那糊涂不过是祖上出过太医的,到他这辈,就只守着个医馆,给人贴贴膏药的庸医罢了。”不过膏药比别人家的灵验些罢了,想着刘平时时与那胡君荣喝些小酒,赵三便不肯承认这郎中的优点。 但见赵六单薄的样子,又忍不住找补道:“虽大过年的说这话难免不吉利,可那胡郎中瞧那等风寒痹症也是好的,你……” 云珠不听这名号还好,一听这名号便更不敢去找他瞧病了。她道是谁,原是书中收了二奶奶几百两银子给尤二姐打胎的那位猛人,果真是个庸医。 于是微微笑道:“好姐姐,我哪里有什么病?我可不去瞧大夫去,天快黑了,不是还要去拿褥子吗,若是晚了可就冷了。” 小小年纪,便是前一日还烧得头晕眼花,可一旦烧退,那是立马生龙活虎,哪里还用得上郎中? 赵三见她说得有理,心中也想着年节里瞧大夫到底不妥,便不再提这事。想着下次她出府时,再请那胡大夫诊脉,好生调理一番才好。 岂料今日便是和郎中犯冲,只说二人沿街出行,还没走到那土地庙,便听人呼天抢地的喊着救人。姐妹俩远远瞧着,像是有人落水被救起,却昏迷不醒的样子。 赵三扯着云珠,脚下匆匆,“快走,咱们又不是郎中,不好瞧这等热闹!” 圣母心要不得,云珠深有同感,也跟着加快了脚步,嘴上还不忘点评:“冬日里落水,只怕不好过。” “谁说不是?” 那落水人影身旁的娘子余光瞧见这姐俩,本以为能寻个帮手抬人,谁知她二人头也不回的往前跑,自知指望不上了,心中好生失望,当即干嚎一声:“苦命的姑娘啊!我们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眼睁睁见你那死鬼爹去寻了短不说,偏偏你又想不开了,叫我怎么办啊!” 一面说,一面取出帕子假装拭泪,却在心中止不住盘算,那尤家已有一个大姐儿,自己带着两个小的上门自无不可,只是到底这老二不争气,没那个福分了。 又摸了她的鼻息,见身上早已冷冰冰的一块,进气出气皆无,连心窝儿也冷了,只低声道:“也好,早些去投胎了,也省得叫他们吃了绝户去!” 四下俱静的寒夜里,无人知晓一个尚未断气的姑娘正是日后叱咤内宅的尤二姐。 赵家姐妹二人背抱着被褥回猪市口时,正见那粉白衣衫的影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身边早已不见了方才的妇人,一阵寒风卷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那黑洞洞的冰窟窿张牙舞爪的。 赵六没有赵三那么多心思,只是默默的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也是这样一个风雪的天气,她被几两银子卖给旁人做媳妇,和地上那姑娘似的,她们都是没人要的便宜丫头。 那时刘家嫌她身上有伤,看起来不吉利,因此不许进屋,将她安置在猪圈边上的草垛里,夜里风雪重,她冷得将自己藏在草垛之中,抱着身子寻找一点点暖意。 手脚冻得僵硬,甚至都感觉不到存在了,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时,刘平悄悄带着被褥来寻她,不止有热汤与被褥,还说等他多卖些货,攒出点银钱来,去赁个屋子,他们成亲。 她的运道应在了刘平和小六身上。 云珠无奈地看了一眼赵三,这个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说不发圣母心的女人,眼下红着眼眶,踟蹰不前的样子,脸上的神情似是无奈,嘴上又似自嘲的语气,“义庄也不收这等无人认领的可怜人呢。” 云珠嘴角抽抽,“说不定刚才那妇人只是去找郎中了,怎会无人认领?快走吧!” 一会儿赶不上热乎的红烧大鲤鱼了。 云珠背上背着一捆床褥,扯了扯赵三的衣袖,示意二人快些离开。心中却难免想,这时代,人命也就比那草芥强几分,若真无人搭救,只怕明早才能被人发现了。 可她们有什么办法? 都是漂萍一样的人。是啊,都是漂萍一样的人,云珠顿住脚步,抿着嘴拉着赵三往那女子身前走去,目光锁定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影,眼见越来越近,姐妹俩也生出迟疑来。 “还是走吧。”赵三见了一眼那青白的脸,心里打起退堂鼓,虽有怜惜,却是恐惧占了上风。 传统文化里,死人这两个字,总是叫人心生恐惧的。 但传统文化里也说,来都来了。 云珠扫了一眼赵三,心想你早干嘛去了,嫌弃地撇嘴道,“来都来了。” 云珠还是赵陆时,是上过一些急救课的。她叫赵三扶着被褥,自己则蹲下身去,先是贴了贴脖子上的动脉,半晌后对着赵三摇摇头。 见赵三瞪大的双眼,云珠想了想,又顺着那貌美‘女尸’的胸口探进去,细细的手掌贴在她胸口上,专心致志的感受着那丝若有似无的热气,这样冷的天,心口窝却还有热乎气,想来才刚断气。 望着周遭空旷的野地,往日这处正是买卖生猪的市场,得到三更天才能有人来呢,“咱们也许能救一救她。” 说着,将那女子的腰带松了,将人摊平后又强行掰开她的嘴,将嘴里的青苔淤泥等物掏了出来,“只有一次机会,成与不成端看她的命数。” 又将被褥扔在干草上,拖着赵三蹲在那女子身前,云珠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她胸前有节奏的狠狠按了几下,对赵三道:“看清楚了吗,我力气不够,你来。” “不是扭捏的时候,她的魂儿许是没走远呢,你快些!” 赵三是农家姑娘,什么羞耻害臊,她压根儿不懂,一听云珠说那女子魂儿还没走远,当即咬牙切齿地学着云珠的样子,朝着那女子胸口窝一顿猛按。 “再用力些!”云珠数着节拍号子,厉声喊道。 吓得赵三又加了五分力气,直按得那姑娘也跟着起伏,这场景又诡异又恐怖,前来寻人的糊涂大夫在远处看着,吓得两股战战。 刘家娘子他是认得的,可那小姑娘又是谁? 不管是谁!她们竟然对着一具‘尸体’如此放肆,太出格,未免太出格!想他胡君荣救死扶伤多年,也从未见过这等荒诞离奇的场景,正要上前呵止,就见那身姿娇小的丫头俯下身去,嘴对嘴的贴在那女尸唇上。 “啊呀!”他大喊一声,脚下一绊,险些滑倒在地,心道即便是同为女子,这等亲密之举也是十分不该的。 “是你!”赵三一时不得分心,小六叫她用力按,她也顾不上许多,慌乱之下竟忘了糊涂姓甚名谁,只颤抖着冲胡君荣喊:“快来救人呐!” 98 元宵引魂香 救人是大夫的本能,从古至今不外如是。 要说那胡君荣,今日正是得了壶小酒,原想着是去寻刘平小酌,此时酒葫芦还挂在腰间呢。这处离刘家尚有半刻钟脚程,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听救人,他还是连滚带爬的冲了过去。 云珠虎着眼睛大叫赵六别停,胡大夫冲到嘴边的说教也被吓回去了,只好悻悻然干咳一声,才将地上那人的手腕提起来。 胡家医术是祖传而来,到他这辈时运不济,打拼了小半辈子,却是连太医院的门儿也没摸着。每日里尽瞧些头疼脑热,浑浑噩噩的大半心思也就放在吃喝玩乐上头了。 幸好,他还摸得出死脉来,“哎呀,行行行,行了!我说刘娘子啊,这人都去了,你好歹给人家留几分体面,你说你这,你这叫人瞧去了,可怎么说得清?” 那稍小些的娘子,虽是寻常款式的衣衫,可料子却是上好的缎子,又是那等夜叉表情,胡君荣很有些眼力见儿,不肯轻易得罪了去。便将满心不满倒在赵三头上。 絮絮叨叨的说着女子三从四德才是正经,现在天又黑了,还是快些家去,做两个小菜,吃个团圆饭才是正经。 赵三见他这般说,更是惊慌,对着小六道:“怎么样?” 三个字喘三个大气,可见两人都累得不行了。别说赵三做惯了活计的粗人,冬日里也是满头满脸的汗水。连浑身力气的云珠,连吹几口长气,也是眼冒金星头晕眼花的架势。 “不行就算了。”云珠抚着额头,眯着眼睛晕头转向道,都说出名要趁早,这救人更是要趁早,一个犹疑,这就阴阳两隔了。 力尽神乏之时,却听呼哧一声喘息,云珠心中惊惶,忙扒着眼皮仔细往那女子身上瞧去,奈何天黑看不清,手脚又冻得麻木僵硬,贴在那脖子上的手指仿佛不是自己的,毫无知觉。 赵三瞪圆了眼睛,问道:“刚刚是不是她?” “反正肯定不是我。”云珠摇摇头,连哈了几口气在手上,又搓又揉的升温。赵三余光看见边上继续喋喋不休的男人,忙喊:“糊涂,不是,胡大夫!您快来瞧瞧她呀,她动了!” “……”胡君荣瞪她一眼,忙对着天地双手合十道:“菩萨真人护佑,现在的小娘子说话没个准头,莫怪莫怪!” “真啰嗦啊!”云珠撇他一眼,忍不住吐槽道。心想这位莫不是就是那位糊涂庸医胡君荣?瞧着确实很糊涂的样子,哈过气的右手贴在那女子脖子上,她惊呼,“哎呀!” “哎呀!”云珠将手在大腿弯夹了一会儿,又伸到那女子脖上,不由得惊诧出声。 胡君荣见状,走过去以手探鼻息,又捉了手腕,正想弯腰贴近看看,尤二姐惊觉睁眼,见时一个胡须满面的男人,当即就那么昏死了过去。 “哎呀!”胡君荣大呼, 忙不迭将随身带着的小包抽出来,巴掌长的针在尤二身上行过,这昏天黑地的也不知准头如何。 “活了!”云珠拉着赵三的手,忍不住又蹦又跳,这一跳,冷风吹出来的清鼻涕吧嗒一下就滴在了胸前,银红色的布料顿时洇出一点水渍。 “活了?”赵三满头雾水,丝毫没看见自家小妹尴尬的神色,忙凑到胡君荣身旁,想上前一探究竟。 年纪轻轻,生与死的概念还隔得很远,赵三以为自己做的只是一点招魂的工作。从前在乡下也有大人突然溺水或是意外的,昏迷不醒时便是请神婆行招魂之法,十之可回魂一二。 可听着胡君荣的话,她们却是做的起死回生的事。她结结巴巴的,难以置信的样子。 胡君荣心中更是有惊涛骇浪拍过,他是医者,刘娘子虽能干,却到底只是一个村妇,这起死回生之术,从未听闻! 云珠将一条旧褥子盖在那女子身上,这样冷的天,时下女子以柔弱为美,遭此大难活不活得成还不一定呢。 “咱们去报官吗?让官府去寻她的家人来接?”说着,起身问赵三,谁料一转身,就见胡君荣长长一揖。 一张沧桑的老脸笑成一朵太阳花,追着云珠厚脸皮大喊:“师父!请收下弟子一拜!” 太荒谬了。 云珠对‘庸医’的左右逢源十分戒备,一声不吭的绕开他,去拉赵三的手,“他就是胡君荣?” “对对对,师父真是好厉害,我便是胡君荣,家住南街卫水胡同,家中有一妻一子……”见着已经开始自报家门的胡君荣,赵三憋着笑,想摸摸鼻子,可想着这手刚才才按过‘死人’,只好改成了咬牙点点头,那忍俊不禁的样子,滑稽极了。 又怕自己说错话得罪糊涂,只好移开眼睛转移注意力道:“眼下报官怕是不成,衙门已经封印了,要十六才开衙呢。” 从古至今,公务员的待遇总是这么炸裂。 胡君荣见状,走过去将躺在地上幽幽转醒的女子扶起来,言道:“刘娘子知道的,我家屋小人多,有心无力,你与贤弟正置了新屋,收留她几天,我便仁义一回,每日来贵府为她施针看诊。” 为了拜师真是绞尽脑汁。 赵三忍得好辛苦,可胳膊底下放着云珠握紧的手,三人只得簇拥搀扶着回家。此时刘平见姐妹二人久久不归,也是提着纸灯笼沿路寻来。 一进屋就是烧水烧地炉子,好一顿忙碌。 幸而赵三两口子如今薄有资产,并不计较那几个柴火热水钱了,否则尤二还不知道要冻到什么时候。 男女有别,刘平烧完水便同胡君荣挤去厢房里,任由姐妹二人给那女子换洗。 待听到胡君荣讲述事情经过后,刘平惊得从炕席上跳起来,“什么?我姨妹,起死回生?!” “什么?你姨妹?”胡君荣比刘平更惊诧,一杯水酒尽数倒在了胡子上。 刘平不信起死回生,但满眼自豪的将云珠在国公府当差的事情显摆了一遍,又特意提到如今市面上畅销的红薯糖就是她发现的,那开屏的样子,别提多得意了。 胡君荣白了他一眼,转而又夸道:“真不愧是我师父。” “嗯……你要拜我姨妹做师父,那我往后?”刘平掰着手指头开始给自己数辈分。 “去去去!”胡君荣掏出手绢擦了胡子,忙推开道:“各论各的,各论各的!” 心道那贾府他也去过两次的,自然知晓府中那些体面下人的金贵。 他如今正备考着太医院的供奉,与王济仁说来也是老相识了,老王大夫不愿去瞧那些丫鬟小厮,便推举他在贾府行走,居然从未听说过这位‘姨妹’的大名。 想来不是什么赫赫之辈,这样说来,就更耐人寻味了,那样金贵的布料裁剪得随意,倒像是谁家的小姐似的,莫不是刘平两口子攀附的贵亲?人家编个身份骗他们的? “当真是你姨妹?我怎么从未听刘娘子说过?” “如假包换呢,我娘子嫡亲的妹子。”刘平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一句大话也没有,只是想到什么似的,转瞬又蔫儿下来,将那些往事倒了三两句给人听,才道:“也是个苦命的。” …… 尤二姐大劫逃生,浑浑噩噩再醒来时,却是被紧紧包裹在被褥里,脚边依稀摸着还是个滚烫的汤婆子,“娘?” 她喊了一声,眼泪就顺着眼角滚下来,煞白美丽的面庞满是凄苦之色,她的娘已经改嫁了,这次将她们姐妹二人从青山镇带出来,是要写到那姓尤的新父亲家谱上的。 她那异父异母的大姐姐如今正做着将军夫人,正缺个臂膀呢! 呸! 什么臂膀,只怕是差个玩弄的小妾罢! “她醒了。”云珠在被褥里搓着汤婆子,刘平跟着那庸医去新房子住了,说明日再来。 走前还特地烧了热热的地炉子,如今已是后半夜,这炕席还微微温热呢。她姐妹二人多年不曾共席,如今一番抵足而眠,那一两分隔阂也去了,正是亲亲热热的时候。 “要喝水吗?”赵三不想揭被子,干脆从被窝里钻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放心问了一句。 胡大夫走时看过了,说若是不发热,这命就算保住了,“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有什么难处,可以说出来看看能不能解决,何至于寻死?” 云珠在黑暗里点点头,就是,长得这么漂亮,死了多可惜?又想着那离开的妇人,只怕就是这美女的亲娘。 不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嘛?多大点儿事呢? 要说还是得年轻底子好,不过一夜的功夫,尤二已是能下床行走了。 “我走时管事的姐姐说给我五日假期,正好,这些方子你二人可记下了?”如今小两口身家都贴在房子上了,便是要做大,也不见得有本钱。 刘平原想着安心做个货郎,大钱赚不来,养家糊口却是没问题。如今两口子一副有房万事足的样子,全然忘了外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三叔公。 几人在屋内商议,尤二正坐在东厢的日头边儿穿针引线。 云珠坐在堂前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姑娘头上整整齐齐,身上衣裳是赵三的旧衣,背脊挺得直直的,仿佛游离于众人之外似的。 她自那夜叫了声娘,便在也没开口说话过。这叫创伤后遗症,云珠私下同赵三说,给人家一些缓冲时间,等开衙了将她送出去也就是了。 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自己有一斗粮食吃,就不介意分人两碗救命。刘平听了始末,自然也不在乎她在家吃两日饭食。 只赵三心疼他每日来回走动做事,次次都要腻歪上半刻钟才能告别出门。 “你们今夜去新家住罢,正值元宵,我看着这里,你们去暖暖屋子,往后日子越过越红火!”云珠说着,转身进屋假借包袱掩护,从空间掏了一个金蟾样式的巴掌大铜蟾蜍摆件。 这还是府中的铜匠打的,送到各院中,唯独贾宝玉嫌弃俗气,一抬手就赏给了当天伺候的云珠。 云珠也嫌俗气,赖格宝再漂亮也是赖格宝,含着铜钱的赖格宝也不行,只是白来的总不能拒绝就是了。 没想到如今转手做贺礼,倒是正合适。 她吃赵三的住赵三的,若是没个像样的礼份子,便是亲姐妹,也怕刘平将来心有芥蒂呢。 几句话没说完,正穿针的尤二重重叹了口气。 赵三生怕小妹难得出门,尤其大过年的,冷冷清清落寞萧索,那可不行!遂放下刘平的手,心中老大不忍,将蟾蜍递到刘平手中,走到云珠身边道:“胡说什么?我俩什么时候见不到?怎能留下你一人守在这里?” 说罢,又将刘平也推出门去,忙对着尤二招呼道:“大妹子,咱们今晚自己包扁食吃!”又牵起云珠的手,“你姐夫最爱同糊涂喝酒,放他几日松快日子,去喝酒才更合他心意呢!” 云珠见她说得恳切,微笑道:“旁的日子就算了,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正该良辰吉日暖房的,叫姐夫一人家去,算什么事?” 她两个正说话间,刘平却走到屋檐下,收齐桌凳,又一捧水灭了灶里的火星,说道:“怪我猪脑子,今日元宵,阖家团圆,姨妹也是亲妹,如何能叫你们单住?” 又看了眼尤二,挠挠头继续道:“新房你姐妹二人也看过了,虽不大,却也正正经经有五间屋子,尽够住了。今儿就听我的,咱们一起去暖房!” “大妹子你也去吧!” 姐妹二人连拉带扯的将尤二拖到了新房,有道是多思伤神,见尤二惶恐,赵三忙道:“你死里逃生,正是有大福气之人,今夜便请你为我夫妻二人的新家添一添福气,大妹子你不介意吧?” 云珠也跟着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救都救了,好人做到底咯。 何况这样漂亮的姑娘,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家里的人,搞不好还能换份人情,云珠美滋滋地想。至于至今无人寻她,想来也许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丫头吧,主人家年节里顾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事。 尤二抿唇,眼眶红红的低声道:“谢谢,你们。”嗓音暗哑,显然正是这几日不说话的缘由之一。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正是那日姐妹俩帮起换下来的的物品。那黄纸包层层叠叠,落了水也完好如新,如今见那姑娘从中拆出一截香火来。 郑重道:“叫两位姑娘烦忧,原本我是个破落之人,那日想着去了干净,谁料到得二位贵人搭救,奴家身无长物,只这一截引魂香,正是幼时高人所赠,言明要传给救我性命之人。” 她擦了泪水,兀自苦笑:“我原以为这辈子是无人可赠的,可这些年高人的话无不应验,如今的我,说是家破人亡也没错了。” 云珠打量着那节黄香,深觉她可能神志上出问题了。 99 元春省亲遇兵乱 胡家的医术原本就是从乡野郎中开始的,根据胡君荣自述,胡家第七代还出过太医。虽是世代相传,但从一时名声鼎沸到门可罗雀,不过三代人而已。 到胡君荣这代更是拉胯,穷得连金陵的祖宅都卖了,一家四口守在京中的一进宅院里将巴度日。京中人才济济,要不是阴差阳错搭上了王济仁,只怕连生活都要困顿起来。 “你要是这么说,他岂不是一切行径都有情可原?”云珠咀嚼着赵三的话,若无其事的打量门边傻坐着的尤二,心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缘分。 她如今甚至还能和胡家夫人坐在一处讨论绣技,怪道将来会被贾琏骗得底裤都不剩,再叫王熙凤一记虎狼药送到归西路上去。 刘平见了,忙拍着胸脯为自己的酒友辩解,“都说善恶不分家,但论迹不论心,我不敢说那胡郎中秉性如何出挑,但六妹你可以放心,他绝对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庸医。” “真的?”云珠似笑非笑道。 胡夫人见她说得郑重,眼角眉梢又有质疑的神色,自是对丈夫的嘱咐十分惊慌,忙道:“好叫赵姑娘知晓,我家相公祖上世代行医,这人品德行我是可以担保的。” “哎呀,不瞒你们,京城的贵人们不喜厌胜之术,恰好我家正是云南府出来的人,都是因着我的缘故,我家相公才屡次不得进太医院。”说着说着,就涕泗横流起来,不顾赵三的劝拦,几乎要跪倒在地。 眼见云珠无动于衷,胡夫人干脆心一横道:“姑娘年纪轻,不晓得这厌胜术的厉害。这好端端的人一旦着了道儿,虽初时不显,可若有个引子,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先是头疼欲裂,再是无故昏迷,沉溺梦魇之中,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定取人性命的!” 尤二还晕晕乎乎的,什么取人性命?赵家姐妹两个却是齐齐后退一步,云珠还好,赵三当即一巴掌落在云珠身后,惊慌失措上下扫射道:“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我能值当谁这样大费周章的来害我?”这身体的亲娘都记不住自己的生辰八字呢,何况旁人?又忙转身对胡夫人道:“夫人的诚心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只是我哪里有什么医术可以授予旁人?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伺候人的跑腿罢了。倒是胡大夫妙手仁心,何须拜我?请胡夫人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来折煞我们了。” “小妇人不才,正是西南陈家的女儿,于这偏诡一道稍有涉猎,不瞒姑娘,我一进门便瞧着姑娘面相萎靡,如今靠近了更是能嗅到朱砂血迹的味道。”胡夫人顿了顿,又道:“气味淡些,要么日头已久,要么就是身边人身上沾染了传给你的。” 说到这处,胡夫人干脆开门见山道:“求姑娘仁义,授我家相公起死回生之术,往后我陈如意,便任凭赵姑娘差使!” 要进太医院,或是杏林世家传承,或是民间能人,再不济,有一手旁人不会的长处也可。屡战屡败的胡君荣从云珠身上看见了曙光,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若是再抓不住重振胡家的契机,此生只怕是到头了。 “我怎么闻不到?”云珠提起衣袖凑在鼻端,又叫赵三闻一闻,连尤二都好奇地凑上来嗅一嗅,三人皆是摇头。 云珠心中惊奇,赵姨娘主使的咒杀厌胜之术因着证据不足,又怕外泄了消息叫御史捉到贾府的把柄,太太奶奶们简直做得滴水不漏,将事情围得铁桶一般。 当日在场众人也不傻,事关两位少爷与贾府的名声,自不会去外头胡说。 胡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等急救手段教人倒是无可厚非,胡君荣在云珠心头又挂了个庸医的名头,要不是胡夫人一番陈情,她哪里肯先教了胡君荣去? 如今好容易肯教胡君荣了,可这等价交换的态度,也叫云珠十分为难,“不瞒夫人,那日我们搭救尤二姑娘,真真是凑巧。” 说着,又将此术的原理解释了一遍,并且强调着不是百分百的成功率。没有肾上腺素的加持,‘复苏’成为了一种拼运气的概率,云珠迟疑道:“如果胡郎中想凭借此法进太医院,我担心,弄巧成拙。” 皇权时代,上位者一听起死回生,多新鲜啊,来表演一个我们看看。 若是成功了自然无话可说。 可如果失败了,胡君荣脑袋搬家都是轻的,用奇技淫巧‘戏弄’贵人,搞不好九族都跟着他在坟头蹦迪。 谁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谁知胡夫人却笑道:“但凡有别的法子,我们也用了。五月大考在即,赵姑娘不知道,每年城外的庄子上,抢春耕抢水源,有许多人淹溺或是猝死,正是我家相公忙碌的时节,若是有神术相助,定能多救些性命。” 她顿了顿,又抿嘴不好意思道:“也可铺垫些名声,为五月大考做准备。” 十全十美。 棍棒加甜枣,云珠垂眸,不由得承认被引诱到了。但心头的忧虑并未完全打消,只见她从容不迫道:“虽只是十之三四的概率,却也是一丝活命的希望。” 她知道,无论提什么样的要求,胡家夫妇都会答应。 但医患关系自古艰难,遇上那等蛮不讲理的混仗王八,更是有理说不清。 “我们姐妹俩与夫人倒是有缘,都是在外奔波讨生活的,世事艰难,我这个做妹妹的断不敢给她惹事。”丑话说在前头,将来再有什么风波,便没她们姐俩的事了。 按下赵三摇晃的手,又道:“本也是游方郎中自创的法子,教你们可以,拜师却不必了。” 那么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儿,拜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为师,说出去未免叫人笑话,于云珠本人的工作更是无益。 果不其然,胡夫人猛点头,更是不忘将医家那套救死扶伤的大道理拿出来,一再应承必当奉行,甚至当场拉起赵三夫妇做见证,“若是借此术行差踏错,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赵三忙制止住她,刚才小六儿态度不明朗,她劝哪边都不对。如今小六松口,她也跟着忙不迭道:“大过年的,你莫要这样说。其实我这妹妹,从小就是乖的,这等大义之事,莫说收徒换好处,便是白送也使得。” 全当想不起刚才云珠的拒绝之意,闭着眼睛开始给自己的妹妹贴金,连刘平都很看不下去,自顾出门去了。 “哟!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呢?这大冷的天,快快快,正好晚上咱们暖房,多做两个菜,叫你家小胡子也来!”刘平一出门,就见胡君荣佝偻着身子蹲在廊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感动的。 “大义,大义啊!”胡君荣顾不上刘平的话,只觉得自己光复胡家有望,忍不住老泪纵横着往屋里冲。 一屋子女人家,见这模样也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胡夫人泼辣,上前一把揪了耳朵,嗔道:“莫要做那等穷酸样,我已替你求来赵姑娘的大恩义,还不快谢过!” “谢过,应该的应该的!”说着给云珠作了个长揖,又急急起来道:“师父,不好啦!” 胡夫人本来正高兴,就听胡君荣嗷一嗓子,原以为是他出门受伤了,急急扯着男人上下看过,正要呵斥,却听得胡君荣喃喃道:“出大事啦,必是宫中,必是宫中生变。” 一听刚从贾府出来,又遇武卫诸事。胡夫人和云珠俱是聪明人,见胡君荣神色有异,唯恐牵扯过深,对望一眼,都不敢多言,只目光定定地看向两股战战的老头儿。 没等老头儿说完,却见刘平提着两只糟烂的烧鸡匆忙进院。他来不及多言,将烧鸡随手放在地面,连插了三道门闩,才大汗淋漓地靠在石阶上,顾不上寒风凌冽,大口大口的呼着白气。 赵三见状,也吃了一惊,噔噔噔上前将人扶起,“怎么了这是?快进屋来,你这样一冷一热,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 岂料刘平见着赵三,更是激动起来,一把抓着她的手,将人拖进屋来。人高马大的男人,当着众人的面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喊:“兵乱了,兵乱了!咱们要快些走才是。” 若真是兵乱了,平头老百姓出门乱走才是大风险。云珠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尤二,忙问:“不是说都封印了嘛?哪里来的兵乱?你们说清楚些呀!” 两家人圈在一屋子里,两个外出行走回来的男人七嘴八舌的,将外头的形势补全,赵三和尤二惶惶然不知所措,云珠却是心头大乱。 元春前脚出宫门,后脚忠亲王便进了东宫,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了太子的府卫,借着元宵夜宴,竟然斩杀了皇城的几队护卫。 “忠亲王原是圣上的手足,当年也是义气过的,只是最后到底与那位置失之交臂了。今皇上位时,为着仁德宽宏的讲头,只削了这位爷的官职,圈禁在皇庄之中。如何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如今又翻起风浪来?”胡君荣备考太医院,对天家的事也有些耳闻。 几人翻来覆去的,却也是只知道了引子,管中窥豹,不知全貌。 听着外头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交错,便知今夜是不太平的一夜,云珠干脆道:“外头情况复杂,出门肯定是不行。” 再见天边暗青色的云岚,她将屋内的烛火吹了,直言,“不如两家人今夜先落在这一处,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明日一早看情况再做其它打算。” 比如有人趁乱闯空门什么的。 胡家小子是老来得子,如今十来岁的样子,生得白白胖胖的,很娇贵的样子。可见他抻着墙头往刘家的院子里跳,众人还是吓得屏住了呼吸。 “我的儿,你这张扬的性子必得改改,你听听外头是什么动静?”说着,将他安抚住了,才端着梯子,七手八脚的将自家的金银细软贵重物品收拾了,一并拖进了刘家。 尤二见众人不说话,上前捉了云珠的手,寒暄过后,忍不住问:“若是官兵上门搜查,我会不会被株连?” “你为何会被株连?”官兵闯空门多为求财,尤二一不是逃犯二不是同党,云珠看了她一眼,张嘴就给了个定心丸,“不会的。” “可他们说,贵妃娘娘前脚出宫,后脚就……”尤二顿了顿,才含着怨愤又恶心的眸光,忍不住问道:“姑娘不知,贵妃娘娘正是我那继姐的堂妹子,我该如何是好?” 说着,竟然掩面哭起来。 胡夫人收理着自己的物什,抽空瞧了她一眼,安抚道:“休要胡思乱想。你是被丢在街边的,若你不找回去,谁晓得那什么贵妃娘娘和你有关系?” 倒是胡君荣脑子转得快,一听她和贵妃娘娘还有拐弯抹角的关系,当即凑过来开始瞎打听。一溜十三招问过去,发现尤二只是个无甚权利的填房的继妹,这才歇了钻营的心思,随口安抚了几句就在一旁的新灶上生起火来。 “你疯啦!生火做什么?生怕有人瞧不见这屋子里有人吗?”刘平一把扑灭了灶里的火星,顾不上什么老幼尊卑,压低声音骂道。 连胡夫人也忍不住附和,当真是吓傻了。 七口人挤在东厢房,小胡子被父母保护得好,没经过事,忍不住捂着咕噜咕噜的肚子喊饿。 刘平拆开油纸包,稀碎的烧鸡叫冷风一吹,早就凉透了。正当众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挨饿时,云珠从地炉子边掏出汤婆子,赵三见了摇摇头道:“人多一起,倒是不觉得冷,只是今晚没饭吃了。” 冷锅冷灶,胡夫人忙道吃什么饭,等夜深了,伸手不见五指时起来烙上几个饼充饥就行。 这情况还不知道几日才能停歇呢。 “我出来时带了些糕饼,年节里甜腻腻的吃多了,幸而都剩下了。”枣泥糕,甜得人一跟头,眼下却是难得的充饥好物,云珠将小红塞给她的糕点翻出来。 每人手里捏了一块,就着汤婆子里的温水,细细的嚼,谁也没敢开口说话,生怕引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夜间更是不敢出门走动,连洗漱都是囫囵应付,就约定了暗号,三三两两躲进了床榻。 地炉子生不起火,榻上摸着虽不冰冷,却也不暖和,云珠和尤二抵膝蹲坐在床脚,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近处有脚步往来,远处有焰火冲天,这元宵过得委实刺激。 尤二本就是大劫逃生的,对于她来说,这生活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言语间已然失了条理,很是担惊受怕的样子。 云珠干脆道:“不若明日看了情况,我们送你归家去吧?” 100 引魂香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此时夜幕四合,星子如荧,正该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庆典之时。云珠坐在床头,耳边远远传来的嘶喊动静,百无聊赖地搓着手里的细麻绳,这是寻常人家纳鞋底常用的材料。 她这双手做绣活儿还不算灵巧,但衣裳鞋袜却是信手拈来的,不出两日,便能为赵三两口子折腾出双鞋子来。 横竖吃住都在人家家里,故而预备着做两双鞋。 尤二问这话时,云珠在熹微的月光下还瞧得见她眼中的不安,只是不知道她是因为落水求生的缘故,还是因为前途未卜的缘故,单手上那节麻绳搓了半个时辰都还没个雏形。 若是换了旁人,和贾府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又刚刚大难逃生,于人生鸡汤上,云珠必然会跟着劝解几句,她有许多鸡汤可以倒,自不会吝啬一点举手之劳。 只是这位尤二姑娘平日里性情如何,她并不知晓。又有在东府做奶奶的继姐,云珠唯恐一番好意却反被她当做把柄,故而不敢上前相扰。 尤二却没云珠想得这么多。 她心烦意乱,将手中的半截麻绳随手一丢,坐在那里重重叹了口气,一边将被子往上扯,一边将脸埋进衣袖间,含含糊糊道:“赵姑娘,我也不知何处是我的家了。” 一句话未说完,尤二靠着新打的木柜子,歪歪斜斜的滑进了被褥之间,不多时便隐约有啜泣的声音传来。 云珠见娇俏美人落魄萧索,怜惜之心顿时大起,心中老大不忍,遂干脆停了搓麻线的动作,拍了拍尤二道:“原也不算什么,你瞧我,从前也是有五六个姊妹的,若非天公不作美,一家子饿得吃不上饭了,我们姐妹两个未必有如今这番造化。” 诚然,比起自幼娇生惯养的尤二,赵家姐俩的这一丝微小成就不算什么。但内核其实是差不多的,都是命途多舛的可怜人努力讨生活罢了。 尤二听她这般说,也跟着勾起了话头,也揭了半张脸出来,微微皱起眉头:“若是穷困些能换得家人俱全又和睦,倒也是幸运的。” 二人说话的功夫,云珠将麻线挽在梭子上,同做鞋底的碎布放在一起,听得这话,不由脱口而出道:“家人俱全又和睦,是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努力成果。更何况,那等天生不对付的家人也是有的,。” 赵家穷得揭不开锅,这并不妨碍赵家父母将孩子们分出三六九等,优先卖掉不合心意的,或是暂时丧失劳动力的。同理,贾府富得流油,子侄如贾兰贾环之辈,也不免受到来自利益分配不均的打压与忽视。 尤二见她说得恳切,对于父母爱子的行为,倒是松了一口气。她的亲爹去得早,娘亲一人拉扯她们姐妹两个,为防止本家吃绝户,这才不顾名声改嫁。 可女子站在世上,难免桎梏繁多,改嫁后寄人篱下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原我也有个婚约,我想着,等成了家,搬出尤家,便能松口气。” 见尤二有些期待,又有些不高兴,云珠也搓了搓手跟着滑进被褥间,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变故?” 自是有变故的,否则她怎么叫宁国府的老爷们玩弄了,又辗转进了贾琏的后院?奈何尤二只是蹙眉摇头,并不欲多说内情,只说婚约恐怕已经做不得数了。 “世上男儿千千万,不行就换。”云珠嘴一瓢,就来了一句。 生怕尤二多想,又轻声补充道:“吹了就吹了嘛,过日子不就是一天一天的,左不过都是要靠自己才稳当。” “父亲要我去宁国府陪大姐姐说话儿。”见云珠抿嘴不说话,尤二更是红了眼眶轻声说道:“若只是姐妹叙旧,我也不说什么,可是……” 可是后面自然是难言之隐,云珠心说你们半路的姐妹,哪有什么旧可叙?这高门大户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对于毫无根基的漂亮姑娘来说,不是进去被吃,就是进去被剥削。 云珠将自己自比漂亮姑娘,自然也是小小年纪就要在贾府打工养活自己,哪怕绛芸轩的活儿再轻松,可是服侍人又哪里又有悠闲自在的时候? 云珠顿了顿,黑夜里勾了勾尤二的手,小声说:“你别难受,你生得这样好看,如何不是另一种福气?” 尤二的继父与那尤氏是亲父女,偏心在所难免。更何况尤家如今靠着这位珍大奶奶的关系,明里暗里定是有许多好处的,叫尤二去宁府,自然是有帮衬的意思。 想要从那处跳出来,必然不能先互生埋怨,少不得还要借着尤家与宁府的力做跳板,不过交浅言深是大忌讳,云珠也不愿意说得太清晰露骨,只手里拉着那双细软的柔荑,靠在枕头上轻声说道:“你所求,是安稳生活。” “做女子,谁不求安稳生活?” “那可难呢。”云珠摇摇头,卖了个关子。 云珠将做了一半的千层底指给尤二看,说道:“我先头学绣技时,存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倚靠这一技之长活得安稳。晴雯常说,我这三脚猫功夫,连外头绣房里的寻常绣娘也比不得,若要靠这吃饭,只怕眼睛绣瞎前也吃不上几顿饱饭。” “后又将苗头放在烹饪之上,想来结局你也能猜到的,女子家桎梏颇多,抛头露脸的事做不得,恐怕到时候钱还没赚到,唾沫星子先淹死人了。”做得差了没人买帐,做得好了,她一个小丫头,王熙凤要劫道,她只得高高兴兴感恩戴德的将方子送上去。 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但这也不妨碍她继续试探着别的出路。 尤二笑道:“你是国公府顶顶受宠的少爷的丫头,何须费力赚钱?现成的安稳生活就在眼前,我却比不得你。” “若是我明儿犯了错处,就这么被撵出去呢?”这是一种假设。不过,荣国府就算不抄家,那样煊赫的家庭,堆金砌玉一样的日常生活,子侄最出挑的是贾宝玉那样的恋爱脑,入不敷出家道中落不是早晚的事情吗? 隔壁睡不着的胡夫人听罢也大感意外。 她本来想着云珠这等高门大户的丫鬟,必然是眼高于顶,眼睛里只看得见富贵风流的。便是寻常人有千难万险求到她面前,也只当是庸人自扰的糟烂事。 那尤家姑娘是身在囹圄之中,挣脱不得,迷茫也是正常。却没想到这样一个小丫头,却有大义与急智,一日相处下来,也看得出言谈举止是爽利真诚的,倒是有些旁人赶不上的人生智慧。 不由得扯着胡君荣细声感叹道:“先头好容易得了她点头肯教你,我只当是个骄矜性子,拿乔儿。没想到却是我误会了,白日里没有失礼的地方吧?” 不由得扯着胡君荣细声感叹道:“先头好容易得了她点头肯教你,我只当是个骄矜性子,拿乔儿。没想到却是我误会了,白日里没有失礼的地方吧?” 胡君荣嘟囔一声,翻了个身,喃喃细语:“可叹你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瞧着只上吊还没耍出来了。” ‘啪’的一声,手掌沉沉落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冬日里可没有蚊子,这声音自何而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二人又羞又窘,未嫁的女儿家大谈婚姻与人生,在这些人看来已经十分出格。 但冷静下来,倒是尤二叫云珠很意外,她能说出追求安稳生活这样的话,足可见不是随波逐流之人。书中那样悲惨的境地,是被周围人,周围社会围追堵截着逼过去的。 云珠还只是表面装一装羞赧,尤二却是真真满脸红霞,幸亏有黑夜做幕,无人知晓。对上云珠那比自己更悲戚几分的生活,却依然有坚定性情的模样,也知道这是个一门心思为自己好的小丫头,少不得答道:“你说得不错,原我想着那样的境地,除了一死了之,却是没脸再苟活着。” 又道:“如今倒也不瞒你,赵姑娘的大恩义,我不知何时报答得上,不若待我回去将该了结的了结了,再来谢你。” “什么谢不谢的。”云珠干笑两声,要不是赵三心软,她也不见得有能力搭救的。如今叫尤二这么郑重一说,少不得生出几分心虚。 半夜外头街市上也未曾消停,众人将准备好的杂粮面粉又放回去。熄了火的地炉子连余热都散去,谁也不想睡到冷炕上,只好穿了厚衣服围坐在一起,准备静待天亮再打算。 两个男人轮流在院角听门外的动静。倒是胡夫人,待云珠姐妹俩比白天更热切几分。眼下皆睡不着,便拉着云珠在墙角说起那厌胜之术的破解之法。 一个小院子,加上外头一畦菜地,都不足二百平,说是墙角,也只是跟其余几人不在一张桌子上罢了。 胡夫人说起引魂香难得时,那尤二当即凑上来,接话道:“夫人说那引魂香,可是这个?” 屋子里没点灯,云珠借着月光还什么都没看清,就听胡夫人细嗅几声,发出肯定的声音,“你家里原也是疼你的,这引魂香未婚女子家携带可安神稳魄,若是能服用,还可救死!” 尤二跟着一阵傻笑,“只叹如今湿过了,怕是效果不佳。我原想着赠给赵姑娘做个报答,她却不肯收。” 你也没早说有奇效啊!云珠在心头咆哮,极力控制着想要伸出来的手。 赵三听了,也十分好奇,直言小六幼时就是神魂不稳,时常有昏迷睡死过去的事情发生,说着还拉上云珠的手,笑吟吟道:“我那时怕极了,没想过将你带大。谁知你那年偷偷去爬了张家的灵堂,回头竟然就好了,自那以后再也没犯病过。” 这话叫云珠心惊胆战,原来在她穿来之前,原身就已经这么惊心动魄了吗。 谁知胡夫人却笑道:“那张家必是富户。” “不错,小六便是饿极了,偷偷去那路祭上偷吃贡果,叫人发现时,说她当时满头满脸都是香灰,定是将人家香炉也打翻了,事后张家也说那香炉里正燃引魂香。”赵六说得松快,眼中却噙满悲伤,她们赵家被迫搬离原籍,便是因为富户张家排挤。 而起因,正是小六去偷吃贡果惹来祸事,这恐怕也正是爹娘憎恨小六的由头。 “从前讲究些的人家,便会在头七时用引魂香,此香用料名贵,做法繁杂,非高人不可得。”胡夫人并未评价偷吃贡果的行为,而是侧面肯定了云珠的所作所为。 只见她肯定道:“我昨日观六姑娘的面相,也纳罕明明幼年有大劫数,如今瞧着却是雨过天晴了,还想着是不是得遇高人化解,原来是有此旧事啊。” 这倒是叫赵三松了一口气,她虽有搬离原籍的不舍,可更不愿见着幼妹夭折,若是颠沛流离可换妹妹性命,她私心里是欢喜愿意的。 胡夫人手里盘着那两截香,开门见山道:“尤姑娘如今用不得这个了,不若割爱给我?我愿以密术交换。” “什么是密术?”三人都很好奇,便齐齐问道。 “原是不该告诉你们的,但谁叫我白日里说了往后都听你差遣呢?”胡夫人开始为自己镀金,生怕旁人不信自己是言而有信之人,说着就开始将自己幼时的经历说与三人听。 见蛊虫施法这等玄之又玄的东西都出来了,云珠忙赔笑,言语间颇有洒脱之意,“怪我嘴快,夫人莫要将戏言当真。” 胡夫人笑道:“所以我便说,这法子你二人用不上,是单送给尤二姑娘的手段,用来酬谢她的引魂香罢了。” “只是今日施展不开,我托大,多留尤二姑娘三日如何?” 想着宁国府里那些糟心事,尤二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应承下来又道:“今日还是先了结赵姑娘身上的事,她是忙人,不晓得哪日就要离开咱们,许久也见不上了。” 赵三一听尤二说咱们,若有所思的朝尤二看了一眼,压下心头的不快,又是欣喜又是伤感的问:“胡夫人,从前是我不晓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大量,原谅则个。只我这妹妹?” 第二日一大早,胡夫人便带着尤二往厢房去了,那真真是一副传授密术的样子。云珠盯着手里的引魂香,思量着,是不是也可以挟恩图报,骗几个‘密术’来傍身? 谁料当天午饭时,胡夫人便拉着云珠说要做饭,在灶下嘀咕一会儿后,云珠心下叹道自己道行还是太浅了,叫胡夫人三言两语就诈到了真想法,果真是人老成精。 十六下晌,外头人声热闹起来,家里的两个男人出去走了一圈,虽没探听到具体消息,却也知晓荣国府贾赦,昨夜联合了神武将军冯唐家的小辈冯紫英,进宫勤王去了。 云珠目瞪口呆,“勤王?” 贾家还有本事和魄力去勤王?联想到昨夜元春省亲,莫不是她出的主意? (本章完) 101 狐假虎威 昨天糟烂的烧鸡一宿过去了,云珠捧在手里只觉得比石头还硬,顺手搁在灶台边的案板上,发出‘嘭’的一声。 凌晨稀里糊涂的一顿就吃了那些点心,今天外头虽然不乱了,可街市上连卖菜的也没几个,菜价也干脆地翻了七八倍。 刘平出去走了一圈。 回来苦大仇深的,干脆执起斧子用力劈开墙边晾着的圆木,指挥赵三:“年前晒的菜薹还有一些,地窖里还有点番薯,加些米面混着烧鸡煮一顿将就吃吧。” 赵三点点头,弯腰将劈碎的木渣捡起来,整齐码在灶下,特意打量了四下有炊烟升起,才放心的开始刷锅。 云珠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鞋垫用力戳着,这世道变换太快,快到她有些跟不上趟儿了。心慌意乱的戳了会儿鞋垫,手心里都是湿漉漉的汗水,看来得尽早回府去看看怎么回事。 刚戳了几十针,小胡子就蹬蹬蹬跑进屋来,依偎在胡夫人怀里:“娘,刘大哥家的三叔公往咱们这边来了。” 猪市口离刘家就不远,赵三两口子原来住的房子就是刘家的族产,租金比市价低了两成。可如今搬了新房子,从刘家一来一回,一个时辰打不住呢。 这位三叔公,总归不像是来拜年的。 赵三扔掉木渣就要起身:“阿平!你今天不许出屋。” 之前赵三就抱怨过这位三叔公贪得无厌,甚至想要倚老卖老住进新宅,要刘平两口子给他养老,没想到这刚过完年就开始不消停了。 三叔公熟门熟路的走到刘家门口,还没进屋呢,就闻到一股肉香,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抬手就要上前叫门。 就见赵三沉着一张脸拉开了门闩,三叔公顿了顿,随后不屑的笑一声,撇着眼睛语气不善道:“妇道人家站大门正中像什么样子!刘平呢?叫刘平来接我!” “哎哟,现在的新房子真是建得不行,四五阶台阶,诚心叫我们老人家费力呢,回头叫刘平将这台阶回填了,做斜坡才方便。等你们将来啊,有孩子了就知道,家有一老的好处。” 赵三从前是尊敬刘家长辈的,刘平年幼失怙,若长辈们真是完全撒手不管,他活不大,这是恩。刘平成家了,赚了几个小钱,也应承过,刘家的小辈有需要,他会出钱出力,赵三打心里不反对。 可想要接手刘平全副身家,她却是不同意! 刘平远远站在屋檐下,靠着门板,脸上满是失望之色,三叔公见了,拐杖一收,如履平地似的略过赵三,往院子里走去。 “小刘平你在家啊!”三叔公一脸怒气的样子,见着左邻右舍隐约探头,赵三笑了笑,转身将门闩插上跟着进了院子。 “要我说,你这媳妇也太不是东西了,见着长辈不闻不问就算了,竟然还虎着个脸,怎么,我站在我刘家的地盘上,还要经过你允许不成?”说着,抬起拐棍对赵三指指点点的样子。 听了这话,赵六几乎都要笑了。 幼时给了族中子侄几碗饭,就恨不得这孩子一辈子就是家中的劳力了,这冠冕堂皇狮子大开口的样子,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就算银钱金贵,这一套院子在京中市值一千三百两,足够普通人家活几辈子,张口就是要子侄子将自己全副身家献祭,哪里来的脸。 赵三捏了捏妹妹的手,苦笑道:“既然他们要算账,今日就算算清楚好了。” 胡夫人站在堂屋门口,微笑着告辞,还顺带带走了尤二,出门前状似无意道:“他三叔公啊,刘平这孩子到底不是外人,你说这些话可真是伤人心了。” 刘家三叔公板着脸:“你一个外人,自是不晓得我们家的辛苦,我们这等寻常人家要供一个孩子长大,那可是费尽心力!” “好啊!就算你们刘家供给刘平长大,吃饭穿衣一年顶天五两银子。” 赵三将胡夫人送出门,转身冷笑着扯开红唇,“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便不说了,就单说我进刘家门开始,刘平每年的进项足二十两银子有余,三叔婆每年惯例来借八两银子供家里读书,连续三年了,你们什么时候打算将这笔银子还我?” 一听这话,三叔公瞬间炸毛:“这是你家给族中交的例钱,什么时候说过要还的!” 赵三笑了,又问:“那二大爷每年来收五两银子又是什么说头?” “我怎么知道!” “既然都不知道,不如咱们去公堂之上说个清楚,也好叫刘平分说分说,他一个孤儿,是不是要刮骨割肉才算还得清你们刘家的恩义?” 刘善宝是刘家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二十几岁的老童生,距离秀才还有十万八千里。刘家坚信这个晚生一定会高中大官,光宗耀祖,也学了那些大户人家举阖族之力补贴供给,甚至专门设了族田族产,收入用来激励后生上进。 初心是好的。 要云珠说,这事儿经手的人太多,谁都想从中盘剥油水,以至于个个都卯足劲送孩子读书,每年光读读书就有八两银子到手呢!也就刘平这样没长辈护持的早早就变成了血包。 “刘平啊,你这媳妇疯了呀!”三叔公难以置信,扯着面皮道:“对簿公堂,亏你说得出这样丢人的话,我们刘家可不认你这等胳膊肘外拐的媳妇!” 赵三冷笑,“认不认有什么打紧?三叔公若是个体面长辈,就将我的二十四两银子还回来!” “你这个不要脸的泼皮破烂货!竟敢来我们刘家要钱,给你脸了!”三叔婆自外而入,叮叮咣咣的砸着门闩。手里一把菜刀在门闩上砍着,意欲破门而入,嘴里更是不断叫骂:“看老娘不打死你这个生不出蛋的老母鸡!不要脸的货色把持着我刘家的汉子,翅膀硬了居然撺掇我们刘家……” 一口一个我们刘家,这还是这几年头一回见这么清新脱俗的骂法。云珠毫不示弱,蹬蹬蹬进屋取了菜刀握在手里,愤怒的挡在赵三面前,凉飕飕道:“既然老太太说不清楚,非要撕破脸皮,那咱们就公堂上见罢!三姐,告官!” 她嘴上大声说着,眼睛却流连在刘平身上,两口子过日子讲究一个心齐,若刘平打算息事宁人,赵三就是再有勇有谋,这日子也是过不长久的。 刘平的态度,才是这件事的核心。 一瞬间,云珠心头闪过了千万种赵三将来的退路,她作势去给老太太开门,手摸到门闩时,看见那老太太正斜着眼睛往屋里看,当即冷笑一声,低声道:“再看,我戳爆你眼珠子!” 说着,扬了扬自己手里的菜刀,当那老太太冲破门闩时,云珠瞄准了方向,握着门闩往地上仰倒,随着一个双脚踩空手放松的姿态,门闩直直朝老太太头上飞过去。 哐啷几声,有菜刀落地,门闩落地,肉身落地的脆响与闷哼声陆续响起。 三叔公连忙走出来,刘善宝开年就要准备乡试了,可不能这时候给他搞个守孝的机会出来。他咬牙道:“小贱人,你发疯不成!” 云珠扫了一眼,转过头看向赵三,嘴一瘪,眼睛里就挤出了源源不断的泪珠儿,见赵三迎上来,哇的一声扑到赵三怀里,不住地喊:“哇,三姐姐她好吓人,她刚刚说,说……” 赵三听到了关节,也抱着头欲哭不哭的问云珠:“她是不是说要杀了你?” “你这个小贱人!我们刘家供不起你,自滚吧!”老太太又指着云珠怒骂,“还有你,又是哪里来的癞子,当初买这媳妇的时候可没说她还拖着油瓶!你且等着,我们刘家的族老一会儿就来,今儿这事不掰扯清楚,你们谁也别想出门!” 云珠根本不在乎,反唇相讥道:“那也别来此处了,干脆直接去公堂罢,还省些脚程!” 自古好民不见官,老两口就听姐妹俩左一个公堂又一个报官的,几乎一口气提不起来,险些昏过去。 刘平蹑手蹑脚的在堂屋里置了一桌茶水,他心中想着赵三说的先礼后兵,置好了桌案,才翻身跳上了屋后的墙头。 从前他不晓事,一门心思为刘家出钱出力,以为那样才是一家人的温暖。可如今他想明白了,旁人说他胳膊肘往外拐也好,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也罢,他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将来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才是他想要的日子。 更何况,他五六岁没了娘,饥一顿饱一顿的长到十七岁,撞大运得了赵三这样的好姑娘,想好好过日子也实属正常,根本算不得娶了媳妇忘了娘。 刘平扯起袖子撸了把眼睛,就见胡君荣行色匆匆的过来,忙问:“多少来人?” 胡君荣沉吟一瞬,双手比划了一下,“不下十五人。” 刘平滋溜一下从墙头滑下去,“难道真要报官?” “赵姑娘怎么说?”云珠年纪小身子也小,但身上那股沉稳劲儿倒是叫人不由自主地信任,胡君荣拍着大腿,显然也是对自己这位酒友的能力持怀疑态度。 响起小六儿适才嘱咐自己的话,刘平将心一横,想过好日子的念头占了上风,没好气道:“报官!” “我去!你回去盯着院子,来人真想动粗,赵家姐俩到底是女流,我叫我家小胡子在院墙上等着了,情况不对他就会喊街坊过来。” 胡君荣安排得倒是明白,刘平两口子刚搬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远不如原住民胡家有召唤力,留下小胡子做内应,比添了条臂膀还叫人安心。 刘平又爬墙跳回院子里,随即,院子里就传来刘善宝他儿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奶奶!你快和我们回去吧!” “阿善,你怎么过来了?”三叔婆从地上爬起来,在孙辈面前她头也不晕了脚也不软了,尤其是见了人群里的刘善宝,她更是一把菜刀挥的虎虎生风。 云珠还在一旁装腔作势的哭,眉眼间却有几分忧虑,心道也不知道贾宝玉能不能靠谱一回。 刘善宝神色晦暗,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衫,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文质彬彬的读书气,只是那乱飘的眉眼,透着几分算计与坏水儿,也喃喃劝了几句,“阿娘,您先过来,莫要叫刀刃伤到您。” “我们从衙门过来的,今日衙门尚未未开衙,倒是能省许多口角,刘平呢?”年纪稍长的族老不耐烦看人演母慈子孝,干脆错身想要进屋,谁知尽叫后院转出来的刘平惊了一回。 上回见这小子,远不如现在黢黑虬劲,这不苟言笑的压迫样,倒是叫人先心生退怯。 三叔婆见大伯哥进来,忙道:“他大叔啊,我就说这院子不错,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哦,猪市口又不是住不下,你说非要主意正搬到这处来,瞧瞧这摆设,能供多少孩子读书啊?将来孩子们出息了,才是正经享福的时候呢。刘平啊,听叔婆一句劝,啊。” 大叔公点点头,一唱一和,也将刘平贬低了一通。赵三张嘴想要辩解,倒是叫云珠按下了,“别急,再等一等。” 这样的人家,多少嘴皮子也不够和他们耍,恨人有笑人无的狗东西。 刘善宝站在人群中,看见云珠哂笑的眉眼,眉头一跳,心中有些复杂。 面对自己这个同岁的侄子侄媳妇,以前对家中还是友善的,时不时送些吃食与银钱来家里,爹娘叔伯们都会夸赞几句。如今这个侄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不肯再偏顾家里头,家里却开始这般压人。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浑身难受,难道因为人家不肯继续资助家中,就要连同曾经的好一起进狗肚子吗? 众人拾柴,意欲交割了刘平的身家,云珠拦在即将反锁的大门前,龇牙咧嘴的样子在看见街角的骏马时才松懈开。 三叔婆只当云珠是在等衙门的人来,只在旁损了一句丧门的玩意儿后,就眼睁睁看着一个衣冠整齐的小厮牵着马匹,上头正坐着一位金冠华服的公子。 那样的高头骏马,美衣华服,配上冠面如玉的贵公子,气度琳琅得简直能闪瞎人眼,三叔婆呆愣在原地,云珠喜道:“宝玉!” 贾宝玉顾不上满院子杂乱,下马而立,上下打量了云珠许久,才皱眉道:“几日不见,你瞧着倒是清减了,既好了,何不速回府去?” 狐假虎威,此事不用更待何时? 云珠自知贾宝玉护短,又是温柔多情,除了不敢对上国公府里的主子们,在外时他还是很有些威严手段的。料定他不会放任自己的丫鬟不管,当即添油加醋的,将刘家的所作所为添给了贾宝玉听。 “瞧瞧,我素日就说她也是机灵的,你们都不信。”贾宝玉听了她的说辞,点头过后,便是拉着茗烟调侃。 (本章完) 102 黛玉救星现 贾宝玉倒是省事,借着自家刚与神武将军家的冯大爷打了一场漂亮仗,直接将冯紫英喊了过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几乎要将刘家的九族都钉上了刑场。 甚至扬言要去请京兆尹来叙旧,也好正一正这京中的歪风邪气。 云珠听着想笑,冯紫英是才跟着家中长辈亮相了,在小辈间已经有了份量。可贾宝玉却还是白身,这话要是叫贾政听见了,只怕又是一顿好打。 赵三是第一回见到这等贵族子弟,想要寒暄却不知从哪儿开始,干脆就沉默的烧水。云珠倒是很想问问昨夜的事,可见冯紫英饶有兴趣的看着院子里那棵枣树,枣树的半个树冠呈焦黑状,正是刘家年前来闹事时留下的杰作。 冯紫英绕树一圈,摸着下巴咂咂嘴问:“这是被雷劈的吗?” 赵三楞了一下,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刘平将她推进屋,自己忙上前同冯紫英交谈,言语间哆哆嗦嗦的样儿,别说贾宝玉,连云珠看了也忍不住扶额。 “你谴人去寻我,提了云顶天宫。”贾宝玉抬头望着正午的阳光,搓了搓胳膊,那盗墓笔记也不知是云珠从何处听来的,竟然是比那些说书先生说的还要好听。 瞧着这口嫌体正直的样子,一副是你请我来听下文的高高在上模样,云珠噗嗤一声,“二爷可要用茶水?只是二爷金贵,我这三姐姐家便只得些糖水还合您口味了。” 云珠并不想给他俩泡茶,只是捡了些果干出来应景,都是大户人家顶金贵的少爷,若是吃坏了东西,没得找到赵三头上来。 宝玉忙赔笑,笑意温柔道:“不喝不喝,适才从酒楼出来,并不渴。” 冯紫英凑上来道:“什么云顶天宫,叫我也听听。原本正吃酒呢,那人进来一说云顶天宫救命,有些人啊,酒也不吃了,饭也不用了。” 说着不住地斜睨贾宝玉,满是调侃的意味,他自来晓得贾宝玉是在女儿堆里温柔小意的,对美貌伶俐的姑娘尤其上心。但如今一瞧云珠那豆芽似的身高样貌,不能说失望吧,但却实生不出看美人的心态。 宝玉灵机一动,拉了冯紫英便道:“今儿你在,正好,有一个极好的故事,你也跟着听听,包你喜欢。”说着又遣茗烟去拴了马,要他去酒楼里包几样点心盒子和茶水来,全然不见赵三松一口气的样子。 云珠本想说回府去,但见贾宝玉一刻也等不得的样子,只得拍拍赵三的手,低声道:“好姐姐,借你的院子用一回,他俩下晌指定走了。” 说着往赵三怀里塞了一块碎银子,又道:“都是些金贵的少爷,没得烟火气叫他俩不爽,今儿也折腾一上午了,咱们饭食就吃现成的,妹妹这就托付你安排啦!” “呸。”赵三啐了一口,一把推开云珠的手:“你自来,我还叫你吃不上饭了?收回去,否则我这就大棒子给你们打出去!” 赵三放了几句狠话,这才利落收拾了院子里的兵荒马乱,又问了云珠确实不要人打下手,这才去隔壁胡家寻人说话儿去了。 地炉子的火口在后院,火苗升腾起来,屋子里便暖和了。云珠见两位大爷已经自顾安顿好了自己,便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的看向贾宝玉。 盗墓题材,对于两位传统文化背景下长大的青年而言,委实太惊悚了些。不说远的,单贾宝玉,自去年听完,她听说主屋里至今晚上安寝还不许蜡烛全吹呢。 “二爷,冯大爷也对这故事好奇吗?”云珠没心没肺的,说得天真烂漫,顺手在窗前燃起一截随身携带的百合香,并不在意贾宝玉的死活。 看我今儿一口气吓死你! 赵三抱着几个油纸包放在锅里,从门帘缝隙望进去,见小六绘声绘色的模样,两位公子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握拳,面上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也有流连忘返的神色。 赵三啃着大饼,不经意间说道:“今儿小六服侍的那主家,荣国府的小少爷,如何会特意来咱们门口呢?老实说,我都准备好撕破脸闹到官府去了,谁敢想那样斯文俊秀的公子,发起怒来时真真要命。” 胡君荣手里端着药碾子,一心将药渣碾碎,随口道:“你们家小六儿,可比咱们有成算得多。” 见赵三脸上茫然,胡君荣又感叹道:“真真福气,在大户人家当差的我见得多,但能将大户人家少爷差使动的,我就见过这一个。” 比着手指说到,又学着小六的样子,扣着手指,咬唇鹦鹉学舌道:“昨儿那样的大事,依照府上的风气,那是老的小的都要出门访友。宝二爷挑剔,常去的地界儿不多,你若在大堂将云顶天宫的消息放出去,不出半柱香,定有人寻你了。” 说着,自顾自复述那故事,众人听完心有戚戚焉,尤二姐握拳笑道:“不想那等富贵公子,竟然对这些志怪故事很感兴趣。” 胡夫人点点头:“说出来怕你笑话,原本我们想着,做人奴婢叫人呼来唤去,到底是不如家中自在。”又冲胡君荣努努嘴,“我俩原合计着,等他五月份大考完,想办法走那官府代赎的路子将人放出来。多好的姑娘?若将来叫主人家随手指个小厮下人的婚配了,真真是可惜。” 胡君荣叹道:“你就是爱想那些有的没的,那可是荣国公府,如今他家小姐在宫中封了贵妃,还有了身孕,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那是何等的富贵奢丽啊,多少人排队奉承讨好还来不及。” 将药面扫进碾子里,嗅了嗅,又道:“你们看如今那小少爷待她的样子,指不定将来有更好的造化,如何要出来做个平头百姓?” 在外为生活奔走过的人,更明白这世界是何等的笑贫不笑娼,小六儿想要攀贵亲自是不容易,可若是做贵人的姨娘,瞧着有戏呢。 胡君荣美美地扫着药粉,畅享起自己将来可能的造化,难免将喜悦带到脸上来,却叫胡夫人一哂,在媳妇的淫威之下,忙搬着药碾子去厢房忙活了。 “你别听他胡咧咧,说的叫什么话?”胡夫人捉起赵三的手,心下忍不住提点道:“你可别傻乎乎的去叫小六儿攀什么贵亲,那样的人家,娶正房太太都是样样齐全的好把式,哪里轮得上寻常门户?” 盯着胡君荣出去的背影,胡夫人心中暗道,她两口子也是在那高门大户中行走过的,再傻也晓得些阴私了,但凡有选择,傻子才去做姨娘呢。 同时心中也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此次大考高中,她必也尽力保那赵家小六一个前程。她们这等巫蛊世家的女子,说话向来是算话的,说任凭差遣就是任凭差遣。 赵三笑了笑,将话头按下,直言:“小六才八岁呢,且叫我回头问问她的打算。” 尤二姐笑道:“你们这话若是在外头说,定然有人要笑痴人说梦了。不过说句心里话,赵姑娘姐妹两个都是果决女子。你们不晓得,我那大姐姐家有个妯娌,就是顶顶厉害的女人家,旁人都说她是脂粉堆儿里的英雄,若是人人都像她那样自立自强,还能自己掌管钱财,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烦心事呢?” 这话便是将她自己带入了那个环境里,为女者,三从四德层层束缚掣肘,一辈子难得几年自在的喘息,几人想到这儿,都为此沉默下来。 正说着,刘平在外面敲门,说小六有事想找胡夫人说说话,问方不方便过去一趟。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说着就起身,准备出去。赵三捡了两块饼子在油纸包中,问道:“那两位少爷可是走了?” 刘平支支吾吾的,说走了,又没走。 胡夫人先人一步,一进院子,正对上那美衣华服簪金戴玉的贾宝玉,没等她行礼,贾宝玉就上前,喜得笑道:“听闻夫人懂些不同寻常的岐黄之术,不知道能否瞧那胎里来得先天不足?” 云珠给她挤眼睛,又将引魂香的事略说了一遍,苦笑道:“我不敢胡说,只得请夫人您到场,亲自回了,宝二爷才放心呢。” 沾上黛玉的事,贾宝玉就分外上心,一听那引魂香有些神奇,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为黛玉也讨一支。 胡夫人冲云珠点点头,沉吟片刻,方道:“若凭空说能,自是夸大。胎里不足,也有大千表征,见不得正主,怕是不能定论的。” 既说了要给云珠差遣,胡夫人回话就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不能哄这位爷舒心,将来给小六使绊子。 她拿捏着分寸,将宝玉勾得心痒痒,恨不得立时打马归家,将这一丝好消息告诉老太太,倒是云珠,心头百转千回,怕极了这位想一出儿是一出儿的大爷。 “林姑娘的身子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二爷还是慢些,回了老太太和太太们……”眼见着马蹄翻飞,一转眼功夫人就已经打马出街去了,云珠心中难免添优思,生怕他转天就将黛玉偷出来了。 如今提到这里,胡夫人也问:“竟没要你回去伺候,想来这国公府待下人宽和,叫你好生养几日。” “原是要回去的,这等翻天覆地的热闹,不晓得要洒多少赏钱。”云珠接了一句,看向胡夫人时脸上一窘,心内惴惴,心道这财迷样子倒是不好叫人看了去,于是强笑道:“那两位公子要听说书,我说得多了,嗓子就哑了,宝二爷以为我还没痊愈,便叫我多养几日再回去。” 胡夫人并不晓得,那贾宝玉是听了恐怖故事,一时半会儿不敢看云珠的脸罢了。 所以稀里糊涂的,还只当是国公府宽和御下,跟着笑呵呵道:“那样小小年纪,板起脸来也很是威严。只是他说那位先天不足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又指着小胡子,“说是先天不足,我家这个也是,我还有些法子调理,只不晓得这人程度如何,若坏你事,我便说做不成就是了。” 这一副天大的人情算在云珠头上的架势,叫人十分惶恐。云珠想了想,怕胡夫人觉得自己是算计她,又知道胡夫人的聪慧,便没打算做期满,是以将人拉进屋,接过赵三手里的吃食。 将空间里的瓜片茶翻了一包出来,亲自煮了,围坐在一起才开始边吃边细细说:“说来话长,府上有位失了双亲的表姑娘,自幼体弱,长年累月的吃着补身的丸药,身体却依旧无底洞似的,还是见不得风受不得累。” 大家小姐身娇体弱也是潮流,君不见宝钗那样明艳康健的姑娘,为着名声也要捏个体热的毛病出来,常年在吃什么冷香丸的。 怕胡夫人觉得黛玉是赶潮流,云珠特地强调:“便是吃口凉茶,冷盘,甚至一只螃蟹腿儿,都要寒得吐出来。她那丫鬟与我还算熟识,也常说她家姑娘夜不能寐,食之无味,吃药十回总要吐上八回。” 见胡夫人神情凝重,云珠小心翼翼问:“可还有得救?” 要是不行,她们小老百姓的,可不要去淌这趟浑水。胡夫人听了,也明了云珠的意思,托着腮点点头道:“听着倒是有几成把握,若是有机会能瞧瞧,就更好了。” 这就是非要将这天大的人情栽在自己脑袋上了,云珠踟蹰道:“那起死回生术……” 要是不能送人平步青云,这人情她还受得住吗?不由得后悔自己粗心,尽将引魂香放在袖子里忘了,这才挥袖间叫贾宝玉闻到了,惹出这么多事来。 若是早放空间,岂不是就没这么多后续了? “我没有同你讨价还价的意思。”胡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你一说那无父无母的小姐,我就想起了我相公。” “你年纪小,尚不知六绝之人的苦处。” 说着,就沉入了回忆之中:“当年我们初初成家时,那胡家的族老也是同今天的刘家一般,龇牙咧嘴的想要瓜分了我们,要不是他心硬,一口气卖了祖宅,镇住了那帮牛鬼蛇神,后头又连夜搬离金陵,这才有安生日子过。要是挨着住着,只怕现在也还有得闹呢……” 眼下云珠不懂,胡夫人说这些话里头的苦处。 许多年后,她送着黛玉搬去郡主府,才真正晓得那句六绝之人惟有自立的真正意义。 103 两全其美 阅历浅的普通孩子于人情世故上总是缺根筋,不晓得那些大家子说话经常会进行艺术加工,云珠打心眼儿里觉得贾宝玉是带着冯紫英来听她讲故事的。 于是,接下来三日不止忙着同赵三两口子试验古早蛋糕,还专买了一刀纸,每日里写写画画,将脑子里仅存的盗墓笔记故事梗概翻出来,添油加醋的捋了一遍。 无它,全心全意准备着,拿回去哄贾宝玉,想着能不能再多套出些赏钱来。 时下里读书识字是个金贵事儿,寻常人家连小儿开蒙的束脩,都不见得拿得出来,更遑论送女子上学堂了。赵三对云珠那一手鬼画符一样的字,虽觉得长得有些怪异,却并不妨碍她满心满眼都是骄傲自豪。 从前她时常愧疚于小六的奴婢身份,如今见妹妹浑身手艺,心头的大山倒是卸下去不少。还有功夫在那深宅大院里读书写字,想来日子并没有太糟糕。 那样就很好。 人活着,不就是想着能有个吃饱穿暖的好前程吗。 见云珠认真埋头画着什么,赵三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问:“累不累?要不要在家多待几天?” “我已经满打满算出来五日了,哪里还能多呆几天?回头府里再扣我月钱,那可就亏大了。”从一开始的拘谨,到现在的游刃有余,云珠自觉已经适应了一个妹妹的身份。 赵三听着她的稚言稚语,突地就红了眼圈,从前就算了,如今吃得饱饭,还叫这么个小孩儿在外受累,难免叫人心痛。 似想着什么,赵三坐在云珠面前,抻着脑袋问她,“若是有机会从那国公府出来,你……有什么想头?” 赵三说完,就忍不住左脚踩了右脚。混说什么呢,那样好的待遇和人家,小六若是肯干些,必定是下半辈子都有倚靠的,外头的日子再好也不见得比得上。 云珠抬头,似乎是在分辨赵三今日怎么了,半晌才认真回道:“我会努力攒钱,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会想办法赎身的。” 奴婢的户籍,是挂在主家名下的,往大了说隶属于贱籍。往小了说,其实跟贾家的一个物件儿差不多。 好端端的,谁会想当一个物件儿呢。 赵三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如今腰包鼓了,胆子自然是比刚被卖掉那会儿大上许多。这次听了胡夫人讲那些大户人家的弯弯绕绕,很快就将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 “那位少爷没有给你选婚配吧?” 赵三不像云珠,本身就是个成年人的芯子,再加上在后宅泡了两年,许多事情都是心里明了,却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赵三却是真真正正的十几岁小孩儿,还不是完全藏得住心中想法的岁数,那种“我担忧又害怕”的纠结神色,几乎写满了她整张小脸。 云珠:“……” 这些可都是王熙凤的活儿,贾宝玉哪管得着? “你和姐夫对做古早蛋糕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吗,我回府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云珠掰着手指头,约莫还有一个月,她们大概就能搬进大观园去,进了大观园,就更不需要小丫鬟们出府了。 蛋糕的方子叫王熙凤十两银子买走了,云珠自然不会想着再做,于是折腾出了戚风蛋糕这等骨架子,如何用低廉的食材卖相差不多的食物,云珠很认真。 几人甚至研究着在院子里垒了一个烤箱。 胡君荣捋着下巴,围着那馕坑走了好几圈,伸着鼻子细嗅边上漏出来的奶香味,“早些年我也去过胡地,那处的人也是这般平地垒灶台,用来烤牛羊或是饼子。” 说着又凑到刘平面前,贼兮兮道:“我原以为是那等胡人粗犷,不会使咱们中原大地的精细玩意儿,没想到你这妹子还能另辟蹊径……高!” 刘平哼了一声,不屑于和糊涂争论自己的妹妹是不是天才这种问题,“这滴漏,看见了吧?还有半刻钟,就知道这锅能不能叫我往后吃上饭!” 糖油混合物永远都有市场和受众,云珠靠在窗前看刘平豪言万丈,她并不担心有人模仿,只怕市场反响不好。 “围着这个烤坑,咱们也有好几样糕点可以尝试,平日里就是这古早蛋糕,时令时还可以加上月饼,泡芙,奶豆……”云珠三日前就细细的将制作细节都交给了赵三。 如今复盘起来,又怕在宣传环节吃亏,于是忙不迭拿出自己当初兼职时学的营销手段倾囊相授。 笔墨纸张金贵,识字又是贵族专属,传单自然是发不出去的,“得闲时雇些街头巷尾的乞儿,去那等人流量大的地方,报告游说少不得。” “若是哪日生意不好,千万不要留着回来,街头试吃不要吝啬。”都是街坊邻居,吃人手短,吃着吃着她们就掏腰包了。 现在没有防腐剂一说,高油高糖的点心保质期长,可添加了牛乳的点心就未必了。云珠并不想赵三摊上人命官司,特地将这其中的利害分析过才算完。 赵三很努力的消化着这些信息,也从中理解了刘平在外做货郎时的部分艰辛。如今同刘家一仗打得漂亮,短时期内不会有人会想不开来寻晦气。 小六说了,贾府的名头,不用白不用。 云珠从半打的包袱皮里捡出来一个荷包,像寻常一样随意的搭在赵三手里,轻描淡写道:“这是二百两银子。” “!!!”赵三憋气一会儿,才忍不住道:“我不要!收回去!” 云珠挑了白眼,这可是她的大半副身家啊,那是白给的吗? 赵三自知招架不住小妹的三寸不烂舌,一抛钱袋子,捂着耳朵就准备往屋外跑,谁知叫小妹抱在了大腿上,气鼓鼓的瘪着嘴问:“咱们是不是亲姐妹?” “我亲眼见娘生的你,还是我去请的稳婆……”赵三下意识的安抚,片刻又反应过来,忙做恶狠狠状低声喊道:“你放开我!” 见云珠抱得死紧,赵三道:“你又不缺钱,琢磨这个做什么?” “怎么不缺钱?我穷死了好吗!” 在内宅除了赏钱,几乎没有进账的地方,云珠左攒右抠,加上先头刘平给的二百两,也才三百多点儿。望着死贵的房价,如何能有切实的安全感? 如今有靠谱的入伙机会在眼前,她已经谨慎再三后,才觉得将这二百两拿出来:“想必胡夫人也同你说过,那等大户人家的下人,多的是表面光鲜,银钱上管得很紧。我如今是存了些体己,可说起赎身,却是没什么先例可参考,尚不知道要准备多少钱才算稳妥。” “好姐姐。”云珠觍着脸,将自己暴露在赵三面前。 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透着笑意:“我这钱可不是白给你的,算花红呢。” “便是你一分不出,按原来的说头,也合该给你分利子的。”赵三依旧拒绝,她们夫妻二人又没有孩子,两个人日日都是净赚,不存在本钱不够的情况。 “赵三啊赵三,你这个思想就太小农了,要不得要不得!”云珠摇着手臂,顺势将赵三推在凳子上,又倒了一杯水给她,继续道:“追涨杀跌知道吧?咱们这小生意又不是什么独家专利,京城里能人众多,吃几回仿制出来也未可知。” “再则,若是生意好了,有人要买你的方子,你卖是不卖?”她给赵三讲着朝廷重农抑商的政策,平头百姓做生意,但凡好一点,都会被官府盯上。 “不卖!” “若是达官贵人胁迫你们呢!” “……” 见赵三无言以对,才知道无论生意好不好,眼下这些糕饼点心,都不会是长久的买卖。 云珠又想着本朝商贾不能科举的规定,连薛家那样金光闪闪的人家,薛蟠都要抛了家里的生意,才能寻到入仕的门路,“你也要为你将来的孩子考虑,这样的营生,就算是赚了钱,也会有人在背后耻笑的。” 她们普通人家,做些短平快的小生意,最好辛苦几年时间,盆满钵满赚它个养老的田宅。 长此以往,若是将来子弟里有能读书的,赵三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云珠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将赵三说得昏昏沉沉。 听完小六的分析,赵三哼哼两声,倔强地说道:“孩子还是没影的事呢,孩子科举更不晓得是哪个猴年马月了。” 却依言收下了二百两银子,还不忘叫刘平进来做见证,要不是云珠说快些开炉,吃了饭好下午回府去,只怕夫妻两个还要去请人写张收据,按下手印才算完。 古早蛋糕很成功,馕坑也堆得很成功,冬瓜仿制的苹果馅儿月饼也很成功。云珠啃着切开的蛋糕胚子几乎热泪盈眶,仿佛看见自己日渐丰盈的腰包,连前路都照亮了不少。 “我回去了!”来时两个小包袱,卸下了不少送给赵三两口子的礼物。回去时却还是两个小包袱,但里头装满的却是姐妹情。 云珠含泪挥别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又一头扎进贾府里去。 谁知二门还没进,就见个个都是低头疾走,风声鹤唳的模样。面上的笑意顿时一凝,怎么了这是? 她不敢搭话,连相熟的人对过都只是相视一笑,匆匆回了绛芸轩去。寻绮霰销假时,那欲言又止的小模样,终究是没憋住。 “想问什么?”绮霰好整以暇的看她,顺手将茶盘搁置在架子上,自己倒了一碗薏仁茶细细喝着,显然也是既有火气又劳碌的。 云珠嘿嘿一笑,顺势上前给绮霰揉腰捏肩,体贴又狗腿道:“绮大姐姐我想死你了!我才出去五日而已,却像五年都没见到你了,哎呀,我瞧瞧,这纤腰檀面,真是仙姿玉貌,叫人……神往啊!” 看着身旁滚来滚去,小哈巴儿似的狗腿小丫头,绮霰到底憋不住,噗嗤一声将人揽了一把,小声询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宝玉被糊去同忠亲王家的连襟吃饭的?” “啥?” 绮霰见云珠毫不知情的模样,却也只此事果真如宝玉所说,正是一院子里同气连枝,互相照拂了。但见云珠憨傻模样,因怕将来有人排喧她,便道:“十六那日,宝玉去了你家。” “我姐姐家。”云珠忍不住指正,她可不想自家财产和贾府有一点儿瓜葛。 乍一叫云珠打断,绮霰忍不住瞪她一眼,又道:“咱们府上如今出了个贵妃,皇亲国戚的排场也端得。但那忠亲王如今私下里都说是逆臣贼子,虽未定罪,可咱们这等人家决计不能与之有牵扯的。” 云珠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答案,看着绮霰那嫣红的小嘴儿一张一合,便问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傻丫头!你帮上大忙了!”贾宝玉手舞足蹈自外而入,喜笑颜开的模样仿佛中了什么头奖,两个丫头双双行礼,宝钗她们也跟在后头,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叫小小的绛芸轩回到过年时。 “列位,叫我们一同恭喜这撞了大运的小丫头。”宝钗提着手帕,笑吟吟地将手搭在黛玉肩上,一派悠然自得的神色,整个屋子都充盈着女儿粉香,如春花一般感染着众人。 “宝姑娘抬爱,谢宝姑娘!”云珠笑呵呵的,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终于晓得原委。 原来十六那日,冯紫英攒局,原本是要庆贺自己在陛下跟前挂了名,也是联合世家子弟,在家长的授意之下,崭露头角之后可就是大显身手,贾家自然会将贾宝玉这个得意的子侄推出去。 谁知景田侯裘家的孙子突然到场,说是要讨杯水酒,与众人一乐。 若是往常,自然无可厚非。 但,谁叫那天裘家也在夜袭皇宫的名单上呢。众少爷吓得两股战战,并不敢与之饮酒,但落荒而逃却是堕了家风,一时间是进也难退也难。 小少爷们吃酒,嫌弃小厮碍事,连茗烟这种素日不离身的小厮,都叫贾宝玉遣去喂马了。眼瞧着连个编故事的人都没有,可见当时的场景大家是多么的无助。 此时天降神兵,云珠撺掇去的胡大夫,正四处打听贾宝玉,说有个云顶天宫的好故事,正得了思绪,要立时讲给爷听。 冯紫英见状,当即凑热闹似的拖着贾宝玉跑了,攒局的人走了,这热闹自然继续不下去,众少爷也是机灵的,纷纷夺路而逃,避开了裘家这位瘟神,不可谓不幸运。 这么说来,倒是做了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云珠也兴奋了。 心道:快!别夸了,多给些赏钱罢。 104 打包去大观园 “瞧着是休假,赏钱却比咱们伺候的还多,命啊。”小红将头埋在被子里,假意酸溜溜的。 连她爹都说,这是天降得兜头好运,求不来。 “哪里来的赏钱?”旁的小姐姑娘就算了,贾宝玉也学到那抠门的习性了,一通夸赞,却是一个大子儿也没赏。 想着这事儿心里正郁闷,便也懒得泡脚,随便冲一冲就囫囵到床上去了。看着蕙香板板正正的床铺,不由得问:“她怎么天天值夜?” “别管她,心大着呢,都说出头的橼子先拦,你且等着太太哪日得闲。”小红眉眼一捎,眼底很有几分看不上,但话锋一转,两个小丫头又高高兴兴的说起这几日见闻来。 云珠一面听着一面拆了包袱,将一个红油纸封装的冬瓜苹果馅儿月饼递给小红,“鲍鱼熊掌自是没有,但我亲自做的月饼,你尝一尝?” 小红见那月饼回油回得正好,在烛光下油亮亮的,好看极了。但这东西常见,她先是赞了一声好,又说味儿闻着跟别的不一样,然后就放在一旁,专心说起元春省亲那日的热闹。 大概是因为云珠阴差阳错的搭救了贾宝玉,因此第二天宝玉去老太太跟前请安时,也顺道将她带上了。 正月里寒气也盛,碧纱橱比绛芸轩离老太太更近,两人一前一后进屋时,就看见黛玉团坐在老太太身旁,专心致志的拨弄着香灰,祖孙俩有说有笑的场景在宝玉进来也没停下。 与儿孙们玩闹,对于老太太来说应该是非常快乐的事情。 “睡得怎么样?”见贾宝玉放下了琥珀呈上来的茶水,老太太便关心地问道。 虽然老太太很喜欢姑娘们,可是一个出挑的孙子对于家族来说总是不同的。在老太太眼里,姑娘们是金尊玉贵的娇客,男儿却是可以寄托家族前途的对象,是未来的倚靠与支柱,贾宝玉无疑是这支柱里的佼佼者。 也难怪老太太对他一向爱护了,见丫头们都退下去,又温和地拉着宝玉到榻前,温和地说:“你父亲说年后要你下场,我倒是不忧心别的,只一句,身子骨儿也是很要紧的事,缺什么少什么不必问凤哥儿,自叫丫鬟来报了鸳鸯,我叫人做了给你送到院子里去。” 贾宝玉一双眼睛都在黛玉身上,觉得她拢灰也可爱,盘香篆也可爱,嘴里就很有些淡淡了:“老祖宗放心,孙儿自会努力的。” 努力还有功夫去吃酒。 贾政从外头进来,云淡风轻的扫了一眼小儿子,心里腹诽,但脸上还是头一回端慈父模样,轻描淡写的夸了一句:“这事儿倒还算进退得宜,往后做事也当如此,不可淘气。” 宝玉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可他眼底的光彩却不是这样风平浪静,一向严厉的父亲,今天怎么了? 老太太见状,笑了一会儿才点头说道:“我早就说这个玉儿是最像他的,可见很有急智。” 他自然是在说老荣国公。 老太太对贾政也很看重,今日儿子孙子都在眼前,便是贾政没有留下用早膳,老太太也心情颇好的用了大半碗粳米饭,鸳鸯在一旁看着高兴极了。 太太奶奶们陪侍在侧,见老太太高兴,用完早膳也无一人撤退,七嘴八舌的渲染着富贵窝里的和乐,话题中心东绕西绕的又绕到了贾宝玉身上。 邢夫人听了,撇撇嘴,自觉往边上站了两步,再多听一会儿,怕是就要不耐烦的告辞回去了。 主子们说话,自然就是丫鬟们去吃饭的时候,云珠不敢走远,就跟着珍珠她们窝在厢房里吃饭说话儿,嘴里正嚼着几根豆芽,就听琥珀率先恭喜道:“宝玉倒是很惦记你,一早就带着你来讨赏。” 一句话,拉起了好几条羡慕嫉妒的眼神。 “何来讨赏一说?” 云珠喝了一口汤水,将嘴里的饭食咽干净了,这才向着琥珀和众人道:“宝二爷院子里排了个轮值表,今儿恰好轮到我而已,何况我刚养完病回来,再不上前伺候,只怕手都要生了。” 感谢绮霰,为了打压绛芸轩里争风吃醋的风气,采纳了自己的轮班制度,每个月专门抽一天出来吵架排班,却实是规避了很多潜在风险。 果然琥珀听了,心头念着袭人吃的亏,眼下倒是厌起云珠的巧了,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小性儿的话,只笑吟吟道:“瞧瞧这嘴,有她师父那意头了,怪不得宝玉喜欢。” 府上但凡关注绛芸轩的下人,八九成都晓得晴雯收了个徒弟。 原先说起这师徒关系,不少人艳羡。但如今晴雯被贬,再提这个就难免叫人笑话了。索性云珠本人并不在意,拉了拉欲张嘴的珍珠,笑道:“难为姐姐们想着我,瞧,我得上前伺候去了。” 说着,抬起下巴冲窗外点点头,那是来换班的吃饭的丫头,虽说和云珠没什么关系,贾宝玉在老太太房里也不缺伺候的人,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没必要和这些根深树大的丫头们呛声。 琥珀与袭人交好,自然是一千个眼睛瞧不上晴雯一派的人,人家带着敌意来的,再掰扯下去,少不得今日得吃点亏。 几口扒完了碗里的剩饭,忙不迭的洗手漱口,身后仿佛有狗追似的,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听着身后的笑意,云珠长长吐了一口气,心道: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经事,你们懂什么啊! 又想着琥珀说的讨赏,听着正屋里的笑声,云珠心头莫名有几分期待。她如今也想,若是贾宝玉没能摆脱那什么裘侯家的孙子,只怕要惹得圣上不喜,那样的话,贾府抄家的日子恐怕也要提前呢。 这么大的功劳,至少得赏个百八十两的金银,才算对得起贾宝玉这位爷的身份吧? “哟,二姑娘来了怎么不进去?”云珠见迎春一闪,靠在廊下的柱子边儿,丫鬟也不带,一副哀伤模样。 老太太喜欢那等明艳可爱或是漂亮有才的姑娘,迎春常年一副帕子掩面的胆怯模样,老太太嘴上不说,可心头是有几分嫌弃的。 不过即便如此,迎春还是每日里撑着来给老太太请安。 毕竟,这位老祖宗,可是迎春在府上少有的倚仗了,不巴结还能怎么办? 云珠福着身子,见迎春半天不理她,膝盖和脖子都有些受不住,就偷偷睨着眼睛,一抬眼皮就见到迎春眉骨上一道红痕,单薄瘦弱又白皙的姑娘,这红痕扎眼得很。 于是礼也不行了,云珠忙上前问道:“二姑娘安,您这,怎么了这是?可要奴婢帮姑娘去寻个郎中来?” 动静一起,屋里众人也不能当聋子,邢夫人忙道:“这丫头,向来胆子小,见咱们人多,不敢进来呢。” 胆子小的庶女又如何,那也是府上正经的主子,见老太太叹气,邢夫人就像那霜打的茄子,一下就蔫儿了。 王夫人不动声色笑一声,补刀道:“老祖宗慈爱,年前说免了日日请安,她们几个还是每日都来,真真是孝顺。” 贾母没接话,对着鸳鸯道:“叫她进来。” 早就有人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差了,云珠扶着迎春进内,落后半步跟着磕头。磕完头却没人叫起,云珠心头凉了半截,预感今日的赏钱怕是要打水漂。 果不其然,王熙凤扶着肚子,颤巍巍的问:“老祖宗,您瞧二丫头脸上,可是有伤?” 迎春跪在地上,见老太太盯着她看,心上战栗,几句告状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悄悄瞧了众人一眼,见继母若无其事看指甲的样子,心头微痛,忙打起精神来,摸了摸眉骨上的细红,讨好道:“叫老祖宗担心,今儿早起糊里糊涂的,想着昨夜的梦,一脑袋就碰在床帐上了。” 迎春虽不是小童,却也不大,十来岁的年纪哪里躲得过老人精的利眼,老太太叫她坐下,又问了一嘴要吃些什么糕饼不要,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邢夫人,淡淡道:“二丫头的乳母是哪个?丫鬟头子怎么也没有,还叫旁人的跟着?” 说着,又看向贾宝玉身后的云珠。 此地的形势有些不妙的样子,看见迎春懦懦的样子,有人出去传她的乳母和丫头,不远处还有黛玉亲手做的香篆燃得正旺,云珠心中有几分茫然,却还是说道:“二姑娘适才一个人在门口,奴婢怕她滑倒,这才……”她冲贾宝玉露出几分央求。 这好像怎么说都不对呢,迎春到底是来请安的还是来拆台的啊。 “老祖宗,二姐姐说她做了个梦,这才碰了头。”贾宝玉左突右挪,从人群中挤出去,转到迎春面前,笑问道:“二姐姐做了什么梦?连醒了都不忘回味,定是美梦!” 他这一开口,迎春跟找着主心骨似的,老老实实地给老太太说道:“怕老太太笑话,我昨儿梦见一匹锦,明明是白色的,可瞧着上头却是绚丽多变,如晚霞一样。” “哦?还有这等眼色?老祖宗,咱们家都没见过这样的料子,真是神奇。”贾宝玉很捧场的接话,这一屋子人,好像就他与云珠主仆俩看见了迎春的窘迫似的。 旁人也不知是看不见,还是看见了也当看不见。 这样一个很具有神奇色彩的梦境,原本可以添油加醋的将众人都哄一遍,可从迎春嘴里出来,却好似新锯子拉木头一般,三两下就没了下文。 老太太看了她许久,迎春急忙垂下头。 王熙凤恨铁不成钢,捂着肚子做陪笑状,看着邢夫人道:“上回太太说,迎春死了亲娘可怜,我只当是私底下说些气话。我想着,二丫头上头有嫡母太太,下头有丫鬟婆子,怎么就沾得上可怜了?” 又看向跪在廊下的迎春乳母,尖刻道:“老祖宗,我也管了好几年家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可这等欺上瞒下的东西,欺负太太事忙,没法子十二个时辰盯着家里,便开始嫌起主子来,趁人不备时就敢拿话酸主子,甚至是动手动脚做些阴私!” 那奶妈子听了这些,脸上刷的就白了,在廊下朝着屋子里咚咚磕头,“老太太,太太,奶奶明鉴啊!奴婢不敢!奴婢没有!” “哦?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你?”王熙凤头上的凤冠一摇,金玉相碰的声音叮叮当当的,更衬得她冠面严正,与平日里在老太太跟前撒娇卖乖的小媳妇样子截然不同。 “好好儿的一个小姐,叫你们几个狗奴才糊弄得一点气概也没有,你还有脸喊冤枉?今儿当着老太太和太太的面儿,你只说该不该罚你!”说着,就要喊来旺,谴人将她拖回去,一气儿打上三四十板子,撵去庄子上算了。 贾母是管家理事的好手,曾几何时贾府的煊赫比如今更盛几分,在她手里也一点岔子也没出过。她自己是个锐意伶俐的性子,自然就不太爱看子孙辈里有那窝囊的。 听了王熙凤的话,不顾廊下疯狂求情的乳母,只定定的问迎春,“二丫头,你说,你房中的下人可有那不听话的?” 乳母几乎是陪伴少爷姑娘们时间最长的下人,迎春看她哭得可怜,也难免跟着红了眼圈儿,转过头要和贾母说话。 王熙凤见她胆怯的模样,心中摇头,转身开始寻找平儿,低头吩咐了几句。 又扬声道:“二妹妹你就直言,今儿太太老太太俱在,必不叫你吃了暗亏!” 云珠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心下叹息一声。她只觉得迎春善良,却善良得没有底线,贾府这样的人家,子孙众多,若自己不寻上进,一味地退让,将来于婚嫁上要吃大亏的。 见迎春迟迟不说话,贾母便叫那乳母进屋来,问了几句日常起居的话,刚开始吃吃喝喝的还能瞎编,可问及迎春的私事,如衣码鞋号月事睡眠等,就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贾母问迎春:“你虽吃她几口奶水,可到底你才是主子,她这样轻乎敷衍,日常定也是不经心的,你嫂嫂说那些,你心头可有决断?” 那乳母听了这些话,心上警惕,连连磕头发誓,言说不敢再应付,求再给个机会云云,因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撕心裂肺的嚎哭,众人只见她泪水混着汗水满头满脑,可怜极了。 “先头儿凤哥儿和我说大观园的事,我只当是贵妃娘娘客套,如今看着,咱们家的姑娘也该好生学学管家理事了,太太们没功夫教,便将下人筛一筛,把她们分去别墅中独住,也好生学一学!” 一句话,借着迎春的由头,打包将人送进大观园去,还敲打了邢、王两位夫人。 云珠瞧着,迎春心中只怕更小心翼翼了。 105 贾府谁人不是生得势利眼跟玲珑心?看着迎春在两层主子面前都没个章程,不免有些看不上这位二姑娘,暗地里作践嘲笑,这都是后话。 “老太太为什么不帮二姑娘料理了那乳母?她额头上分明……”是挠出来的指甲印子,好端端的姑娘,难道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挠自己的脸? 可见贾宝玉打量自己,云珠立时捂住了嘴,扑棱扑棱的眼睛里闪着大写的饶命。都怪他,绛芸轩里没大没小惯了,搞得她现在说话都随意了很多。 妄议主人家,不要命啦! 谁知贾宝玉却只是停下来,看了云珠良久,才压着声音道:“你都能看出来二姐姐头上不是撞出来的,难带老太太、太太她们看不出来?” “额……” 云珠不能理解,管家理事这种东西又不是天生就会的。迎春爹不管娘不在,她倒是聪明,想讨好邢夫人这个嫡母,可瞧起来效果也不佳,毕竟邢夫人忙着给王夫人添堵呢,哪有功夫教继女管家理事? 最要紧的是,邢夫人管家理事的水平,好像也不行。 见云珠呆呆的,宝玉难免哂她。 “白夸你聪慧,连这个弯都转不过来。”贾宝玉手指一弯,抵在唇边,面上带出自得之色,见云珠做洗耳恭听状,他才得意道:“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 云珠觉得自己像个文盲,将话在舌尖上团了两遍,才大概晓得是什么意思。见贾宝玉轻快的走远,她只得迈着短腿一路小跑着追上去。 姑娘少爷们搬进大观园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不过半日就在贾府中飞遍了。 这事儿若说谁最不高兴,当属王熙凤。 只说王熙凤从贾母院这里出去,回自己房,才到门前,就见丰儿迎了出来,笑着问好:“奶奶回来了。” 见小丫头喜形于色的样子,王熙凤不由自主放满了脚步,问她:“瞧着高兴得很,高兴什么?” 耳中听得自家奶奶声音里有几分不悦,忙垂下头一五一十道:“回二奶奶的话,二爷回来了。” “正问奶奶怎么不在,奴婢们说奶奶去给老太太请安去了,二爷才安心。”丰儿自作主张添油加醋一句,主子夫妻和乐,她们底下才有好日子过。 是以下人们都很懂恭维这两口子,只为着她俩少吵架,底下人也少受罪。 王熙凤还要再说什么,就见贾琏打帘子从里头探出来,见王熙凤回来,面上的笑意添了几分,却不达眼底,吩咐小丫头们不必伺候了,口中才道:“二奶奶快进屋来。” 王熙凤抬脚跨进房门,劈面在贾琏脸上打量了一圈。 见他身上还是前年做的半旧衣裳,过时的宝蓝云纹直坠长衫,若不是脸面上精致,这模样可有些寒碜了,她问:“怎得穿这件衣裳出去了?都旧了,没得叫外头人笑话你,笑话咱们家连新衣服都给爷们儿置办不起。” 说着,就随意坐在妆花镜前,任由平儿帮她换了宽袍大袖的云缎长袄,又撤下珠翠发髻换成一个更家常的云堆。贾琏懒洋洋的靠在床榻上,并不说话,压下烦恼,兀自欣赏起两个丽人的身姿倩影来。 见他不说话,王熙凤也不拿平儿当外人,单刀直入地问:“前儿贵妃娘娘说省亲院子不好空置,为不浪费叫姑娘们进去住。唉,都说不当家不晓柴米贵,姑娘们出去单住了,各自管各自的账,这又要多出去多少流水?” 眼下,钱已经是夫妻两口子最发愁的事。 贾琏听了,刚才的松快瞬间消失殆尽,只见他哼一声,压着怒火道:“去岁说闹灾,涝的有旱的也有,老爷倒是仁善,减免了一回租子。今儿可好,刚开年,就有来报说没下几场雪,怕是春耕要耽误。” “原是不想穿这旧衣裳的,只去庄子上走一趟,总不好太高调了。” 王熙凤想了想,没理那衣服的事,只道:“去岁庄子上只来了六成的账目,只庄稼上的事,我也不明白,当真灾得厉害吗?” 贾琏没在这事上具体回她,点点头,说起旁的来,“贵妃娘娘倒是解了咱俩的燃眉之急。等姑娘们入了院子,你寻个契儿,将管院子的差事一并交给她们去,咱们也更省心些。” 王熙凤正穿戴衣饰,听得贾琏这句,就笑说:“好歹是你的妹妹们,你这是铁了心要赶她们了?罢了,横竖我是那个外人,要是叫你去做那坏人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完不等贾琏,就向平儿阴阳怪气道:“好好儿伺候你们爷,我也去大奶奶那处坐坐,她若是也想去,也不多她一个了。” 两口子的想法不谋而合,能剃掉的出项全部剃掉。将姑娘们挪去省亲园子里住,一来名声上好看,二来银钱上减省,简直两全其美。 至于田庄之事,那是东府大老爷该发愁的事,毕竟他才是族长。她们两口子只需要打理好荣府也就是了,总归饿不着。 绛芸轩如今却是沸腾得不行,一听说要搬去大观园住,无不生了憧憬之心。连着好几日,大家做事时都是满面喜色,那仙境一样的园子,众人之前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能亲身进去住上些时日,岂不是美哉乐哉? “神算啊!果真神算!”小红端着水,将廊下的画眉解下来,在下人房中打理鸟雀洗澡的事儿,见云珠抱着一堆茶碗进来,笑嘻嘻与她调笑道。 “咱们要住哪儿可说了?”云珠也很兴奋,很快就有单人间住了,这让她快活得走路都飘飘然起来。 小红摇摇头,“没说,但日子就定在二月二十二,想来很快就知道了!” 这日子可真够二的,云珠噗嗤一声,又听小红凑上来贼兮兮地说:“好姑娘,你那月饼,还有没有?” 小红私底下很活泼,与云珠平日里的稳重不同,明明比自己大上两岁,可身量差距不多,说话做事又天真烂漫,倒显得云珠才像那个姐姐。 “哎哟,模样儿倒是瞧着寻常,等等再吃。”云珠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茶具放下了,方才捏着嗓子,故作嫌弃状,学了小红的样子扭捏道。 “好哇你!敢笑话我!”两人哈哈大笑,在小小的通铺上追逐打闹,显然也是极开心的。 蕙香一进来,就瞧着两人你抓着我我压着你的顽笑,眉眼间遏制不住地扯出一抹嫌弃的神色,全然没了当初那友善的样子。 “蕙香姐姐。”小红抬头喊了一声。 云珠也跟着喊了一嘴姐姐,同为二等丫鬟,蕙香年岁稍长,几个小的平日里还是本着尊老的原则,叫她一声姐姐。 蕙香如今是贾宝玉房里得意的人,虽不知有没有收用,但她与麝月几个一等的丫头走得极进,下头人惯会见风使舵的,都不敢小觑她呢。 她心里哀嚎一声,偶尔无状,怎么偏偏就叫她瞧见了呢。两人一块儿下了床,小红咳嗽一声,若无其事的架着画眉出去了,留云珠一个人在屋里手足无措,她正要出去时,却叫蕙香拦住了去路。 蕙香穿得隐约光鲜,有了袭人她们的前车之鉴,绛芸轩里丫头们都很是收敛,但她如今在宝玉屋中服侍,穿着打扮难免比旁人多了两分体面。 一眼望过去,不仅头上比云珠她们多了两只金簪,那微微抬起的手臂,雪白的底色上,也衬着一串明晃晃的珍珠链子呢。 太轻狂了吧,云珠心头叹息。 “蕙香姐姐,你有事找我?”不想与她攀谈,免得叫王夫人的眼线瞧了心头不快,再回去告个黑状什么的,这岂不是无妄之灾? 更何况她与蕙香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大部分时间又是各自忙各自的事,原就没什么感情可言,又有什么可细说? 老太太挑了好几个丫鬟在院中,太太也看过了,没说什么,这都是琥珀告诉麝月的。众人心知肚明,绛芸轩的好日子又要到头了,众丫鬟私下连横合纵,简直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也就云珠这种摸鱼大王还不当回事吧。 “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二爷被这些贱蹄子糟践吗?” 这说的叫什么话啊,云珠讪笑一声,“蕙香姐姐说得是,只是二爷身前服侍的人,都是老太太、太太过眼了的,哪里用得着咱们操心呢?” 谁糟践谁还不一定呢。 “蕙香姐姐慢坐,我先去将茶水房收拾了。”云珠几乎是落荒而逃,谁想跟她们结盟啊,丫鬟婆子不过是得了主子几分好脸,就自以为是的觉得能做起他们的主来。 实际上呢? 真要是让上头不痛快了,谁在乎你什么积年老仆的体面?通通打杀发卖个干净再换新的就是了。 “二……二爷。”云珠一拉开房门,就见贾宝玉心烦意乱的站在门口,她哆哆嗦嗦的问候一句,搜肠刮肚的想刚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就见宝玉一撂门沿儿,面沉如水地转身离去了。刚才还将兵法讲得头头是道的蕙香见了,当即吓得魂不守舍,慌忙掠过云珠追上去,想要好生解释一番。 小红听了云珠的半截话,只啐了一口,“叫宝玉抬爱几回,真当自己是碟子菜了!” 俩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却不见远处的拐角,鸳鸯捧着一个一卷书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蕙香,顿顿,转身走了。 鸳鸯本就是借着送书册的名义在绛芸轩里走一遭,如今既没进门,自然很快就回到了贾母院里。 “这样快就回来了?宝玉怎么说?可还喜欢?”老太太手里摩挲着一柄玉如意,一边悠闲的逗着画眉。心下想,那宝贝叫他爹压着读书,心里不痛快呢,给他寻几本打发日头的闲书,也好舒坦些。 “奴婢还没有去给宝玉呢。”鸳鸯将书册放在桌子上,走到老太太身边,见左右无人,凑在老太太膝前细细揉按,低声道:“奴婢见着那院子里,蕙香撵着宝玉表明心迹,因恐撞到二爷跟前叫他不喜,又怕他与您生嫌隙,便先回来了。” 绛芸轩本就不大,又有好些个内应,自然大小事都略不过鸳鸯去。 于是又把云珠与蕙香的对话与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垂着眼皮,眼底露出几分杀气,轻声说道,“真真是不知好歹了,前头棒杀几个杀鸡儆猴还不够,如今元春在宫里何等的如履薄冰。从前便罢了,如今正指着宝玉年底入仕帮衬,她们还要添堵。” 兄弟手足互相帮衬这样的事,鸳鸯假装听不懂,事关皇家与国公府,不是她一个丫鬟可以胡乱置喙的。她只是想着那云珠将蕙香在宝玉面前堵得说不出话来,就不由得想笑。 “奴婢只想着那云珠,也是咱们院子出去的,幸而有老太太熏陶,处处为宝玉考量,倒是难得。”王夫人仗着皇亲国戚的念头,幸而与老太太是一路心思,都是想着宝玉将来好。如今婆媳两个拧成一股绳,很是有几分要肃清宝玉院子的打算。 但又谁都不肯占下风,难免暗地里较劲。 只听鸳鸯说话,老太太好像没想起云珠是谁,她问:“云珠,是那个烧火丫头?” 鸳鸯不免诧异,老太太从前记性是何等的清明,阖府几百口人,但凡见过的都能叫出名字对上号,如今却好似混沌模糊,连三年内的旧事都记不清了。 她掩住心头酸涩,强打精神,哄道:“老太太记性真好,正是三年前来咱们院子里烧火的丫头,只是当时宝玉玩闹,指了她与珍珠做个姐妹,老太太怜惜珍珠的脸面,才叫她去煮茶的。” “哦,是她。茜雪放出去了,当时袭人点名要了她过去伺候宝玉的。”老太太对着鸳鸯缓缓地说道:“前几日,是不是她歪打正着,叫宝玉没沾上裘家那个小子?” 没等鸳鸯说话,老太太又前言不搭后语的自顾自接了一句:“你回来也对,叫宝玉好生读书吧。按元春的盘算,他父亲年后就要寻机会外放的,还能管顾他几日呢?” 说罢,就阖上眼睛,做假寐状,不多时还微微响起了鼾声。 自去年老太太病一场,精神头就这样时好时坏,鸳鸯将靠枕围堆在老太太周围,正要去寻人来伺候,又听老太太低声说:“你琢磨琢磨赏一赏她,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才是管家之道。” “还有那二丫头……”许是说起管家之道,停顿片刻,老太太又嗫嚅几句,鸳鸯隔得很近,依旧没听清她说什么,但不外乎是对家族子嗣的操心。 鸳鸯红着眼睛,府上许多事,老太太都知道,但无可奈何罢了。 (本章完) 106 我还有几个方子 鸳鸯想了想,唤来珍珠说了会儿小话综合考量过后,才把老太太素日里赏人的金玉匣子打理了一遍。 索性众人都沉湎在即将搬家的喜悦里,云珠正猫在屋子里扫弄橱柜,见鸳鸯来了,云珠忙起身擦拭了座椅,受宠若惊的请鸳鸯上坐了,又亲手煮了玫瑰花茶并奉上一叠月饼点心。 “怎的你一个人在这处收拾?”鸳鸯呷了一口茶水,见云珠齐齐整整的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是怕自己呢,是以她先轻笑一声,主动破冰道。 “回鸳鸯姐姐的话,二爷出去访友去了,旁的姐姐们被管家娘子喊去收拾新院子了。”虽然还没定下住哪处,但有哪些人过去却是已经定下。 眼下正是规整洒扫忙碌的时候,绛芸轩里就留了两三人看家,旁的都出去了,云珠一五一十的,毫不隐瞒。 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这些都要搬进新园子里去?”鸳鸯环顾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她心下好奇,这些都是些普通玩意儿,那大观园她也去看过的,里头的东西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哪里用得上这些? 云珠弯着眼睛笑眯眯的,觉得鸳鸯也没有平日里看着那样严肃,忙回道:“倒不必搬走,只是眼下闲着也是闲着,一气儿打理干净了,库房来接收的人也省些事。” 原是这样,鸳鸯拈起一块月饼,笑吟吟地往嘴里送,心道这小丫头倒是有趣,这些杂活稍体面些的丫头都耻于动手,更遑论即将不要的物件。 于是再开口就真心实意不少,“你们倒好性儿,这年节也肯费事做月饼来吃,这味儿也新鲜,是苹果香?” 鸳鸯吃了一口点心,便将一个锦盒放在桌上,笑靥如花轻快道:“这是老太太赏你的,你晓得缘故的罢?太太奶奶们事多忙忘了是常有的事,但你的功劳是实打实的。宝玉刚援了例监,若是叫那起子小人沾上,损了名声,莫说春闱,只怕秋闱也难赶上了,自该赏你的。” 云珠心头高兴,假意推辞两句,便兴高采烈的接过锦盒。又说了许多好话,说这都是该做的,若还有下回,她依然会奋不顾身肝脑涂地云云。 这样例行公事的场面话,从一个小丫头嘴里说出来,也挺有趣的,鸳鸯被逗得哈哈大笑,便接道:“老太太说你稳当实在,果真不假。这点心做得好,既是给我的,那我便带走了?” 冬瓜苹果馅儿的月饼,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十分对女孩儿家的胃口。 “叫姐姐笑话,我这里茶水点心都不是精致的。”云珠一低头,从点心匣子里又捡了几个蓝莓味的包上,递给鸳鸯。 又道:“这是城中刘记的点心,那人是我姐夫,这正是我们琢磨出来的新品,等到夏日里果子花样丰富起来,还可以做许多其它口味的,到时候我再请鸳鸯姐姐品尝。” 她一边说一边将鸳鸯送出门,成功的将赵三两口子推销了一波,分别时又补道:“晚间我去给老太太谢恩。也多谢鸳鸯姐姐跑一趟来送我这样好的东西。” 虽然还不晓得锦盒里是什么,但先拍马屁总没错。 见小丫头这样上道,鸳鸯心中熨帖,只是想起老太太日渐嗜睡的身子,不由得微微笑着柔声道:“无甚可谢的,只要你好生服侍好宝玉,就是对老太太的真心报答了。” “也好,都听鸳鸯姐姐的。”说着,不顾远处探头谈脑的丫头婆子,云珠十分亲密的给鸳鸯一福身,微笑着目送人走远。 大丫鬟的交情,该攀时就得攀。 鸳鸯才走,外面的日头就高起来,索性冬日里,阳光再盛也不会太晒,反而叫人暖洋洋的。蕙香她们从大观园回来吃午饭,云珠也顾不上看老太太赏的东西,干脆一股脑扔在空间里,这才跟着去饭堂。 明面上说是不用去给老太太谢恩,可众人都晓得云珠拿了赏赐,她也就坡下驴,当着众人的面在老太太院子门口扣了头,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了。 绛芸轩人多,干起活儿来自然就快,说是二月二十二搬进大观园,其实是主子们那日搬进去。 旁的家当皆是提前打理妥当的。 “不必,我在老太太处吃了回来的。” “你们看着办就是,先将书房挪过去。” “也好,我去问问林妹妹,她的藏书最多了,需得小心打理。” 贾宝玉从外头回来,一路上都有丫鬟殷勤的问要不要用饭,要不要喝茶,这样那样的东西怎么搬几时搬。一听林妹妹,宝玉脚步还没挪进正屋里,就要转身往碧纱橱跑,真是大忙人一个。 “宝二爷。”云珠脚下腾挪,端着茶盘拦在宝玉面前,微微一福身后道:“麝月姐姐们刚送东西出门,便叫我伺候在此处,二爷出门累了,喝口茶水吧。” 说着,将手里的茶盘往前一推,第三遍的枫露茶鲜亮清香,在细腻的白瓷盏子里晃荡,勾着人去端它。 谁知贾宝玉却拂开茶水,哄笑道:“好姑娘,我正有事,一会儿回来再喝。” 见贾宝玉风风火火的,云珠一咬牙,问道:“二爷若是去见林姑娘,这模样只怕不妥,叫林姑娘见了要生气的。” 一听黛玉会生气,贾宝玉当时就定住了,上下打量了自己,心想穿着并无不妥,因问:“为何?” ‘吧嗒’一声,云珠将茶盘干脆利落的搁置在廊下的坐凳楣子上,蹬蹬蹬进屋端了面巴掌大的铜镜出来,直面贾宝玉时,镜中就出现了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 唇红得过分,不晓得在哪处呼朋唤友胡闹过,又吃了哪个丫鬟的胭脂,“二爷,林姑娘是最讲体统的人了,您瞧瞧您自个儿,这是要专去惹林姑娘生气吗?” 贾宝玉一愣,却莫名的觉得心上抽痛起来,他喝了足一盏热茶,又寻了云珠身上的手绢,自顾擦去嘴上的胭脂,急忙将茶水盘子托给云珠,嘴上说道:“可还有不妥?” 不妥? 不妥的多了去了! 明明宝钗年前就说要搬出去,可如今元宵都过了,却叫薛姨妈绊住了脚步。薛姨妈又日日同王夫人一处讲古,隔三差五还领着宝钗在老太太身前晃,宝钗定然是知晓了长辈们的意图,干脆连贾母院也不来了,都是黛玉带着小丫鬟去东北小院寻她玩耍。 也就贾宝玉大大咧咧的,时不时跟着黛玉上门去胡闹,殊不知,下人之间的金玉之说已然甚嚣尘上了! 云珠恨铁不成钢,强忍着心头的嫌弃,微笑着摇摇头。 薛林二人之间,府上更属意谁,云珠也不能知道。她只是看见贾宝玉日日黏着黛玉,什么香的臭的都要去碧纱橱同黛玉分享了,恰好黛玉也愿意听他唠叨。 又想着宝钗那张娇艳得满面红光的脸,云珠摇摇头,这俩姑娘别说家室与贾府相当,就是姑娘们本人,哪一个都够配贾宝玉八百个来回带拐弯儿的,就看上头的主子们怎么博弈了。 这些场景,都落在小红眼里,她心中愤懑,就与云珠抱怨。两人相携进入茶水房,云珠将杯盏洗刷了,又递给小红几个烤得滋滋冒油的板栗,小声说道:“薛、林两位姑娘都是极出挑的,宝玉愿意跟林姑娘玩儿,将来林姑娘做主母不也挺好的?” “我哪里是说这个?宝二奶奶何许人也,咱们又管不着。”小红一边剥着板栗,一边嘶嘶哈哈的小声吐槽。 “那你说那些酸话做什么?” 笑吟吟的样子,倒是十分熨帖人心,小红的眼底也多了几分清明。 小红是家生子,行事作风难免处处站在贾府的立场上。 她觉得宝玉选谁都不妥,没得耽误人家姑娘。 可婚姻大事,哪里又是贾宝玉自己就做得主的。云珠不由得嘱咐她,这些酸话怪话可千万别说了,如今绛芸轩里有好几方的眼线,万一掐头去尾的传出去,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说得对!”就在两人抱头宽慰时,却听见门外传来笑声。 两人下意识地看出去,正见捧着一摞账本的林之孝,正是小红的亲爹。 云珠连忙起身,心中十分忐忑。这位财大气粗的大管家,虽穿得朴素,可腰上一枚上等的翠玉腰牌,显示着他在府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爹?”小红迎上去,亲切问道:“您怎么来了?我娘呢?” 林之孝面上露出几分无奈,宠溺的瞪了小红一眼,没搭理小红递过去的栗子,反而是问云珠:“绮霰呢?” “回大管家的话,绮大姐姐同二爷他们给林姑娘搬书去了。”云珠心下战战,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哪句话说得不妥,也不晓得这位林管家是不是那锱铢必较的人,都怪小红从来没说过她爹。 林之孝看了一眼立在墙角的云珠,想了想她刚才的话,噗嗤一声,转而又严肃道:“你们在府上伺候,管好自己的嘴!莫要去谈论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他因账目与贾芸往来,小红又满了十岁,两家隐约已有定亲的想头,因此面上格外有些光彩,便是骂女儿,眼角眉梢也难免带着几分笑意。 又因着小红的缘故,因此不是特别避讳云珠,直接将自己的来意对两人说了。 “二奶奶有意独立大观园的账目,虽还没有出来章程,但往后赏罚往来,必定要看园中主子的意思了,你二人伺候做事,也要更经心。”林之孝将手里的栗子剥了,递给小红,又急忙道:“观云珠行事,我倒是不担心,倒是你呀!多和人家学一学,你还是姐姐呢,要更稳重才是!” 这样一番慈父考量,万千关怀尽在不言中,云珠见了,羡慕有加,再看小红皱起的脸,不由道:“您真是心疼女儿。” “我这样好的孩子,难道不值得心疼不成?”小红倒是一副很自豪的样子,便是亲爹呵斥她站没站相,也并不妨碍她半个身子挂在林之孝胳膊上。 唯恐亲爹又呵斥自己的玩伴,又道:“您吃月饼的时候可是夸了云珠心灵手巧的!”似想起什么似的,小红蹦过来摩挲着云珠的手,欢喜道:“不瞒你说,我家有个糕饼铺子,你那月饼十分新鲜,若是能在京中推出去,定能大赚一笔!” 云珠不敢吭声,虽意动,却不晓得小红是心血来潮还是有意为之。 不过显然,林之孝对这个提议是感兴趣的。 “她顽皮得紧,这方子哪里是说要就要的?别听她胡咧咧。”又作势要去拧小红的耳朵,旁敲侧击道:“在家口无遮拦就算了,出门还这样胡闹,你娘知道了,非要打你一顿不可!真要要方子,那也只有坐下来商议价格的,哪里有你这般横冲直撞的打法?” 期间,还不忘朝云珠歉意的笑笑。 这样的人,心里时时刻刻都有好几套方案处事,要方子这事,也不知道合计了多久。云珠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听着父女两个一唱一和。 “不过是个糕饼方子,只这方子如今叫我姐夫一家在经营,怕是不能卖。”眼见父女两个眼光略暗,云珠又轻快道:“但这类的糕饼我倒是还会做几种,都是京城里没见过的。” 说着将奶黄流心月饼和提拉米苏,这样的近代点心形容给父女俩听了,甚至自告奋勇的提出要做给他们尝尝,绝口不提方子,可处处都透着积极。 林之孝同意了,言说得空了和小红去家里玩,家中用物齐全,缺什么可以提前和他说,一副对方子十分感兴趣且势在必得的模样,叫云珠心下惴惴不安。 林大管家离开后,云珠兀自在茶水房中发呆,这么容易就卖出去方子了?她怎么这么没底呢。 “你是不是缺钱?”小红走进来,直截了当地问道。 “?” “你自从元宵后回来,白日里尚好,每每睡前总要数一遍银子,有天夜里还说梦话,什么一千三百两。” 云珠讪笑,不知做何表情,只觉得自己的老底被揭个精光,有些羞赧。 小红道:“我身上没什么银钱,每月月钱都是我娘帮我领的,你若是缺钱,我可以从我爹那处帮你。只我爹那人古板,想要和他借钱自是不易,思来想去也就是卖方子可以,还省的欠账心有不安。” 见云珠神情疑惑,小红又道:“不瞒你说,去年我家中买了个什么酥心小饼的方子,足花了四百两,可我吃着还不如你做的月饼呢。” 云珠此人,看着不出挑不拔尖,也不爱争风吃醋,在绛芸轩里就是煮茶扫地读书写字,眼瞧着是自成一派与旁人大有不同,将来造化如何未可知。长久接触下来,小红觉得不仅可以投资,也可以交心。 “你不怪我吧?”小红紧张地把小心思同云珠说了。 云珠听完沉吟许久,心道原来不是专程来算计人的。她看着小红,心下抱歉,刚才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都已经开始怨怪自己看错了人,小红这种大管家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心机深沉也算不得什么…… 如今看来,是自己的心思委实太过于阴暗了。 云珠心中复杂与自责交织,片刻后拍着小红的手,目光温煦而感激地说,“谢谢你,我还有几个方子,你家的糕饼铺子要不要?” (本章完) 107 各自坦途 那厢薛姨妈见元春下旨要宝钗也跟着进园子去,倒有喜上眉梢之意,忙不迭的想将宝钗也推出门去。 见宝钗面上不情不愿,只得上前搂着她道:“我儿画技又精进了。只是天色这样好,我听闻府上的姑娘们都去布置新院子了,你哥哥还得有两三个月才出门子去呢,你也先去安置安置自己住的院子,往后也住得舒坦些。” 宝钗听了,脸上倒是一笑,抬着头看着亲娘道:“妈这话说得古怪,那是贵妃娘娘的园子,便是叫咱们进去住着,咱们也断没有去当自己家摆弄的,随丫头们怎么收拾就是,我不挑。” 薛姨妈的话原是指着宝钗去揽些物件,住进去前缺什么少什么只需知会一声,贾府自然就给补齐了。 谁知叫王宝钗歪到了借住上去,倒叫她一时语塞。 自知笨嘴拙舌,比不上女儿千伶百俐的脑子,薛姨妈稍停片刻转而问道:“既如此,你何须去选那蘅芜苑?隔我这处那般远,想去看看你也不好走的。更何况宝玉住在怡红院,倒是与林丫头挨近了。” 宝钗只顾轻吹笔下的画墨,并不搭话。 薛姨妈不由得在宝钗身旁坐下,又问:“我知晓你是个好孩子,自来是恪守礼仪的,必然不会叫自己去做那等下脸的事,可是……我的儿,你可是有更好的想头?” 宝钗看着亲妈的和颜悦色,险些挂不住脸,嗔了一声:“妈你说什么呢!” 薛姨妈看着宝钗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正欲细分说,就听得外头道:“二爷,姨太太正同宝姑娘作画儿呢,你稍等等,我们进去禀告一声。” 话音未落,却见门帘子一动,就进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子,生得粉面含俏又体态风流,一身炸眼的银红色妆花缎子长衫,不是贾宝玉又是哪个。 原来是宝玉在大观园里七进七出,见众人的院子都收拾停当了,却独蘅芜苑清净冷淡,除了选院子那日见了宝钗,这些日子竟一直没瞧见过她。 “宝姐姐怎么没去大观园里?”有小丫头服侍着茶水,贾宝玉抬眼看莺儿,调笑道:“你家姑娘自来最坐得住的,倒显得我们都不稳重了,你家姑娘可说有哪出不得意的?早早说了一并叫下人们处置了岂不省事?” 莺儿笑笑,看了宝钗一眼,并不接话。 他是做主人家的,这话有高高在上的味道。薛姨妈瞧着是笑眯眯的不言语,倒是叫宝钗心里不舒坦,于是几句话就将宝玉怼了个仰倒。 末了不忘总结道:“有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样简洁不矫饰我倒是极喜欢,正等着下个月与你们一同入园去,好做招待。” 原本宝钗说话就是滴水不漏,薛姨妈虽心中有气,但自诩身份,又顾忌着宝玉在场,更加不好胡乱施为的,正是拿宝钗没有法子,只好溜边儿打着辅助。 不想贾宝玉忙不迭认错干落下风,连一盏茶都没用完就落荒而逃了。 “宝丫头,不是我说你,你看看府里头从上到下,哪里有你这样同他说话的?传扬出去,岂不是要叫人说你没上下,又嫉妒不能容人?再者这也不是薛家这样人家的体统。”薛姨妈将人送出去,回来就对着闺女一顿教训,生怕宝玉心存芥蒂,导致往后她们在府中站不住脚。 “他要是心存芥蒂,我就去大棒子打他一顿!”薛蟠大大咧咧的,抱着一包兔子皮滚边的淡粉色大氅,一脚踢开门边的帘子,弯腰进屋来,见母女两个都不是好脸色看他,便自知是说错话了。 当即规整了身姿,小心翼翼地将包袱皮在桌沿放下,摸着鼻子一脸讨好的赔笑,“妈也在呀,哎呀,妹妹真是不得了,这画功瞧着是又进步了,真不错,真不错。” 薛蟠远远的站在母女俩面前的桌子对面,垫着脚尖抻着脖子看宝钗面前的画,手里拊掌嘴上夸赞,一样不落。 “哥哥要去打谁?”宝钗搁笔,阴恻恻地问他。 在市井间横行霸道的呆霸王薛蟠,面对比自己矮一头的妹妹却横不起来,那张娇艳如三春桃李的脸蛋儿上明明是盈盈笑意,口齿间温言细语,薛蟠听了却如冷风过境。 当即赔着笑脸道:“我去叫香菱来给妹妹和妈煮茶吃。” 薛姨妈惯来是慈母面,从不对一双儿女冷脸,儿子在外头行事无状,她多少有些耳闻,但却始终狠不下心管教。如今寡母无依,自身飘零,更是不敢对已经晓事的孩子们泼冷水。 幸而有宝丫头在,幸而宝丫头还辖制得住这个霸王。 只见她双手合十,叹了一声,便唤来小丫头要换衣裳,出门前还不忘嘱咐道:“茶我就不吃了,太太寻我去赏新得的佛经,你们兄妹自在院子里头乖乖的,莫要打架。” “妈你说什么呢!”一说打架,薛蟠的气势更是被卸得一丝不剩,八尺有余的大男人满脸皱巴巴的,瞧起来比衣领上缝制的兔儿皮还要羞。 羞的不是打架,羞的是兄妹打架,哥哥输了。 宝钗心知肚明,俏脸一寒,也回绝道:“我也不吃,我一会儿还要去大观园看看呢,妈我等你回来一起去看院子。” 薛姨妈知晓她两个闹别扭,也只是随意糊弄几句,便携着小丫头出门去了。 “嘿嘿,妹妹的项圈这些日子怎么不戴了?可是不喜欢了?我去给你打个新花样儿的吧?嵌红宝石的怎么样?”薛蟠做苍蝇搓手状,围着自家妹子左右腾挪,只恨不得从宝钗身上找出点儿不足来,当场给她修补了,也好显示自己的能耐。 宝钗将笔墨收了,若无其事道:“成日戴那个,没得脖子疼,以后也不要做项圈了,我不喜欢。” 一听这话,薛蟠深有同感,外头的姑娘们都喜欢什么花儿啊朵儿的,偏她家妹妹坠那么大个金锁,真是平添俗气! 他立马附和道:“可不是嘛!我早就瞧那项圈不顺眼了,那么大个金子,一点儿不衬你的好颜色!往后咱也不做它了。” 随即又笑呵呵的凑上去,问宝钗:“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了,你说这开了春,少不得要郊游,京中时兴什么诗会花会的,妹妹也该添补些衣裳了。你喜欢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我都帮妹妹办了。” 这上赶着倒贴的样子,宝钗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惯会做这怪模样,从前你挂着虚职我和妈也不忍心说你,如今舅舅都来信说了,户部的虚职且放掉,端午就要跟着出门的人,多少稳重些才像话。” 薛蟠听了这话,那书信他原也是看过的,心下倒也不慌,就笑回道:“原来妹妹说的是这事。我正要告诉你呢,静园我都收拾好了,你和妈什么时候想搬,咱们随时就能搬过去!” 见左右无人,薛蟠笑嘻嘻的凑在宝钗面前,因问:“你猜静园隔壁是谁家?” “谁家?”都说御人如御己,见薛蟠差事办得妥帖,宝钗也不再车轱辘话鞭笞他,话里话外有和平解决的意思,伺候的丫头们都松了口气。 “是林姑娘的宅子!”薛蟠很激动,那个和自家妹妹一般出色的人儿,光是想一想,就叫他心头暖呼呼的,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夹着几分柔情。 宝钗听了却不以为意,“林丫头家大业大,一朝归了皇家,可惜如今又没个护持,老太太给她置办些傍身的田产也无可厚非。” “瞧着倒不像是贾府的下人在打理。”薛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妹妹神色恹恹,便一门心思的哄起妹妹来。 二月二十二这日,大观园内花招袖带,柳拂香风,一扫先头的冷清寂寥。 “呼!主子们安稳了,咱们做丫头的日子才好过呀!”小红进屋,一个飞扑趴到云珠寝室窗下的小榻上,不由感叹道:“你是怎么想到把这个搬过来的?” 她抚摸着身下凉丝丝的竹制小榻,阳春三月里已经有不少暖意,加上屋里的地龙还没断,更是烘得人浑身发燥,这竹榻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那日库房的人说没地方放,这等不值钱的物什要拆了扔出去,我瞧着都好,便五文钱买过来了。”云珠笑嘻嘻的回应。 大观园之大,足足占了三分之一个荣府,又加三分之一个宁府,莫说小丫鬟们可享单人寝室,每个院子里甚至配置了小厨房! 云珠眯着眼睛,开始畅享美好生活,嘴上自言自语道:“待到夏日里,这竹榻用井水擦了,再捧一碗冰沙躺上去,双重凉意,那才痛快呢!” 等到畅想完再看小红,就见她面上嫌弃,眼含不解,“院子里的榻多得你都躺不完,值当花钱买这破玩意儿?” 云珠自打被小红拆穿后,也不掩饰自己钱串子的德性了,她就是爱钱,怎么地吧。 “院子里榻再多,我难道还能穿得凉凉快快的去躺吗?”丫鬟房是有定例和等阶的,那些大屋子大床榻原也不是给她们准备的,更别说搬到自己寝室里来享用。 重要的是搬进来也放不下,大家具哪有这小竹榻方便呢? 更何况那小榻是从前准备给贾宝玉的,但宝玉多精贵一人儿啊,屋子里流水的黄花梨和檀木家具,他一天用一样都用不完,哪里瞧得上这竹子? “你瞧瞧这雕花,这做工,这细节,难道不值五文钱?”云珠忽略掉五文钱,那其实算是库房的小厮辛苦茶水钱,压根儿不是这竹榻的价格。 不管小红嫌弃的眼神,只美滋滋的开始欣赏古代工匠们那高级审美与精细手艺,多好看呐,五文钱超值。也就是担心转手卖掉叫人诟病,否则云珠下回就拉出府去,卖个五两银子没问题。 “出息!” 喝了一口玫瑰糖水,小红又兴奋道:“老太太拨了四五个丫鬟来怡红院,成日里围着宝玉打转,眼瞧着是咱们闲着了,过几日老太太恩典,我带你去我家吃烤鸭!” “旁的小丫头都担心主子跟前没自己的立锥之地,只你们两个倒好,唯恐活计多了皮痒,真真出息!”晴雯从外头进来,嘴上轻快的啐道,又羡慕起这仙境一样的院子,三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的,说了好一会子话。 一直到外面人头热闹起来,云珠才如梦初醒,问晴雯:“我们没耽搁你做事吧?” “天儿愈发暖和了,都做些薄衣裳,我手上的活计倒是轻省不少,瞧,都有空绣荷包了。”晴雯将腰上的荷包解下来,上头可可爱爱的某唐姓烟嗓鸭子正迈着大步子扑蝴蝶,活灵活现的模样,仿佛快跳出来了。 云珠跟着海豹鼓掌起来,一双细白的爪子拍啊拍的,配上半截虎牙,分外可爱的样子:“好,晴雯姐姐真厉害,这下再牛气的法务部也追不到你面前来了。” 余下两人又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心道这丫头又开始说怪话了。 “今儿就散了。”晴雯起身拍拍裙子,笑道:“我在外头赁了一间铺子,请了个娘子帮我经营,专售些花样新鲜的小物件,你俩得空了可来针线房寻我,我带你们去瞧瞧。” 小红笑道:“贺晴雯姐姐店铺开张,我们当赠一份贺礼!” 云珠把两人看了又看,叹息一声,拉着晴雯的手摇摇晃晃,笑道:“好姐姐,你晓得我一穷二白,便是想给你置办贺礼,也不得法门,便为你画上三五十张花样子,全当姐姐疼我了。” 晴雯就揽着两个丫头笑道:“小红也知道的,她自来是这样扣扣搜搜的,在我面前还做这些蝎蝎螫螫的样子,我就等她这句话呢!” 眼下店铺正在起步阶段,新鲜的花样子远比做工精细的绣件更能揽客,是以云珠说送她花样子,晴雯一时得意得走路都轻飘飘的,没有比这更合心意的贺礼了。 晴雯憧憬道:“等我的铺子起来了,我就请最好的苏绣绣娘来店里坐镇,然后我就隔三差五的去店里巡视,假以时日,名满天下不成问题!” 几人都欢欢喜喜的,云珠拉着晴雯的手道:“那得起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叫人一听就晓得,这家铺子是名满天下的那种水平。” “那还用你说吗?”晴雯如娇似嗔地看了两人一眼,郑重其事道:“叫晴针!我晴雯手里的针,就是那根名满乾坤的针!” “好名字好名字!”小红十分捧场,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左一句右一句夸着,直说得晴雯眼神迷离,仿佛眼下就已经名满天下了似的。 同样是半路买进来的丫头,晴雯如今不仅已是自由之身,还置起了自己的产业,云珠满心艳羡,人生坦途不过如此了! (本章完) 108 捡个徒弟 王夫人的严防死守很有效果,如今已没再听说宝玉又同哪个丫头有了首尾。 老太太也时常语重心长地告诫,无非是家中贵妃娘娘圣眷正浓,腹中又孕育着皇嗣,正是阖族上进的好时候,你们还在等什么? 就这样,怡红院倒是添了许多书香气。 怡红院是处三进的大院子,前前后后的屋子有三四十间,便是宝玉独占一进,也还有二三十可分。 云珠与小红关系火热,时常同进同出,倒是无人叼辖她。 抱大腿,她是专业的。 这日正是麝月秋纹两个带着新来的丫头值夜,院子里空荡荡的,陡然换了宽房大床,云珠还有些认生。一阵穿堂风拍打窗户纸的功夫,就见她直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了。 茶壶里的热水上半夜就喝完了,盯着三更天的淡白,干脆揭了被子,起身穿衣往茶水间而去。 为着贾宝玉取用方便,茶水间设在东院的书房后身,她轻手轻脚的端着茶壶从房间里走出去,想着不能这么早就上值,犹豫一下到底没有锁门,取完水再回来睡个回笼觉也是使得的。 等她刚要迈进内院的回廊,就听前头的花木之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这地方正是云珠要去茶水间的必经之路,如果就这么走过去,势必要叫说话的人看见,云珠抬着脚犹豫一下,声音倒是熟悉,是麝月。 麝月声音严厉,不知道在教训谁。 袭人和晴雯走后,她俨然是宝玉左膀右臂的存在,同等位置上的秋纹,早就叫她甩得人影儿都没了。 又加上贾宝玉胆子小,也不晓得是听了云珠的鬼故事,还是说天生胆子就不大,如今屋里睡觉不许熄全灯不说,每夜还得两三个丫头陪着,才肯好生睡觉。 因此,麝月一月里有二十几日是歇在宝玉的房里的,如今怡红院倒好,有个碧纱橱给她用了。从前在绛芸轩时,丫鬟夜里可是直接睡到脚踏上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毅力支撑着她们。 云珠想了想,她能在绛芸轩里安生的过日子,无非是金钱名利都不沾,不去宝玉跟前献媚就不招人嫉,不在明面上捞钱就不招人恨。 每日里只管乖乖煮茶扫地,逢人笑脸相迎,以前拜了晴雯的山头,如今又与小红交好。她抿了抿干燥的嘴角,虽然口干舌燥,但还是收脚往回走了。 否则,叫人家知晓自己听到了墙角,只怕横生风波,太麻烦了。 能在宝玉房中伺候的,必是一二等的丫头,一等丫头有头有脸有体面,必不会由着麝月这样教训。二等的丫头如今可足有八个,互相也都是体面人,扪心自问,云珠可不想叫人撞见自己被教训的样子。 她轻手轻脚地又回到了寝室,渴得人睡不着,干脆借着月色将被褥整理好了,就在屋中打转。 一面想要不要去隔壁小红处讨口水喝,一面又想下次一定要准备个水壶,每天煮了新茶灌上,放在空间里以备不时之需。 “算了,人家肯定还在睡觉呢,别去了。”云珠嘴上小声喃喃,一面告诫自己不要去打搅人家,一面口从空间里掏出银子,在手里翻来覆去摩挲着数了好几遍。 天色渐渐亮起来,七八间连起来的厢房里住的都是二等丫鬟,不必同三等一样每天早早起来洒扫干活,只需等到卯正时到正房中露脸就行。 在大丫鬟面前点完卯,云珠刚转进回廊,就见雪雁已经风风火火地上前来。 见云珠还在原地疑惑,急忙笑着将她拉进茶水间去,对她说道:“刚从宝玉那处出来,这是我们家姑娘搜集的荷叶露水,喏,你煮了,给你家二爷尝尝。” 露水啊,里头真的没有蜘蛛粑粑吗? 云珠点点头,迎着熹微的晨光打量琉璃壶里的露水。 林姑娘御下张弛有度,潇湘馆的丫头远比怡红院的有规矩得多。雪雁见云珠将火炉拨弄开,不多时水壶里就传出咕噜咕噜的水泡音。 见她这样干脆利落,雪雁看得一张俏脸笑得越发光彩,对云珠低声说道:“宝玉先头和我家姑娘说你家有个邻居,擅胎里不足之症,可是真的?” “倒不是擅长,只是调理过一些类似的症状。宝玉你晓得的,听风就是雨,这都是年节那些日子的事儿了,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青色的茶叶落在杯盏里,一道道流程云珠做熟了的,倒是叫雪雁看得眼花缭乱,直夸好看。 夸完了还不忘继续吐槽:“也不知道二爷怎么想的,昨日非要带我家姑娘去划舡,说起这事,叫我家姑娘一夜没睡好。今儿一早就动了心思,说既是你家邻居,特遣我来问问你呢。” 雪雁觉得宝玉自己粗心大意就算了,明知道自家姑娘多思多虑,竟然还没查出下文就将话说了出来。叫她说,这就是故意要她家姑娘跟着魂牵梦绕,日思夜想! 真是诡计多端的臭男人。 “如今院子大了,秉过了老太太与太太,不若去邀那胡夫人进来做客?”云珠踟蹰道,“姑娘家瞧病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省的流言蜚语传出去,又不知道要变成个什么样子。” “怨不得大家都喜欢你,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云珠这样实在的性子,连自来挑剔的二奶奶对她都没什么坏话,那日在自家姑娘面前提起她,都要说一句叫人放心呢,这处处妥帖的样子,谁能不喜欢呢? 秋纹取走了茶水,云珠干脆将雪雁送至月洞门前,此处与潇湘馆就隔着一道篱笆,篱笆前已经搭起了花架子,不少仆妇正在扎花架上的衔接,地上的蔷薇花苗已经吐露了嫩芽。 要不了两个月,这里便可四月看蔷薇花,五月看宝相花,端的是一派美不胜收。 “不必送了,你这就回吧。”雪雁往前走几步,正要推门,忽地又笑嘻嘻转头道:“如今地方大了,你得空可过来寻我说说话儿。” 云珠就跟着笑笑,目光柔和地点点头,目送着雪雁出门去。 转身笑眯眯地同婆子们打过招呼,这才往茶水房去。胡夫人既然存了心思想见见黛玉,云珠也没道理拦着,就算只有一分成算,只要黛玉自己积极,那也是多一分希望嘛。 这两个月她正愁如何同黛玉举荐,就叫宝玉这个憨憨先说破,倒是省事了。 要知道,给黛玉诊病的可都是宫中的太医,这样显赫的前提条件之下,叫她如何去举荐一个,连太医院门都还没摸到的大夫的老婆呢? “快些,咱们要出门去。”见云珠一愣,绮霰就上前给她捋了捋衣襟,“贵妃娘娘派人去清虚观打了平安醮,意欲祈求四海之内风调雨顺,陛下瞧着高兴,便下了旨意叫咱们二老爷即刻出任学政,是要去为天家选人才呢!” 贾政出任学政的事,原是去年就定下的,这本该是贾元春晋封后对贾家的赏赐。但陛下一拖二就,愣是将年前的事推到了年后,元春这平安醮打的时机倒是很耐人寻味。 云珠匆忙捋了头发衣襟,但到了门口,却又被宝玉拦下,“旁人都不曾带服侍的丫鬟出门,我不好特殊,今日最多至洒泪亭便回,不耽搁时间,你们不必跟着了。” 说着,只带了一个近身伺候的小厮茗烟,就跟着贾府众人浩浩荡荡的出门去了。 老太太和王夫人见了,眼中俱是流下感动的光,连贾政见了,素日里嫌恶、处分小儿子的心都减去了八九分。 半晌,贾政将宝玉携在身侧,嘱咐道:“娘娘吩咐说,叫你好生在院子里读书写字,如今我出门去,许是三年两载不好回家,你务必守分安常。春闱便罢,我不拘你,但最迟明年秋闱,我要听见你的好信儿!” 宝玉连连答应了好几个‘是’,明明在家拜宗祠时还是严父,如今这样的谆谆教导,倒叫宝玉心下十分不适应,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身于诸位兄弟之间,不叫亲爹看见才好。 贾政外放的消息在京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年前还在笑话贾家算盘落空的人家,转眼又眼红起来。 但北静王府中几位却是怒不可遏。 一听得贾政外放的消息,正在书房议事的几位当即怒道:“咱们这位陛下老了,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草根也烧了,便是这样,只怕也换不来他安心呢。” 水溶坐在上首,摩挲着手底下细滑的圈椅,鼻中轻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看来,咱们走了一步太明显的棋,叫陛下按捺不住了。忠义亲王被提着犯了一回傻,如今又拿贾家敲打咱们,陛下真的很心急,很怕他的宝贝太子坐不稳那位置呢。” 说起太子,众人都洋溢着快活的笑意,有那不知情的门客四下张望,才叫人科普了,原来被点了监国的太子,如今因为容貌被毁,已经许久不在御书房行走了。 祖宗家法,形容有缺者不可承大统。 如今,即便陛下还没有下令废太子,那太子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起来了。 又说:“哎哟,贾家出的那位贵妃倒是狠人,一石二鸟,别说忠义亲王栽跟头,连带着太子都没少吃她的苦头呢!” 水溶听着这些话,脸上只是笑笑,心里却不安稳。最近的走向,总让他觉得树大根深的贾家不是在更上一层楼,而是揠苗助长,杀鸡取卵了! 那这样的盟友,还有拉拢的必要吗? “贵妃?”见众人点头,水溶就对着条案上的奏章缓缓说道:“陛下想要将咱们分而化之,但眼下后劲不足,怪不得对贵妃的肚子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呢。” 本朝去母留子也是有先例的。 权利的漩涡里,真相总是稍纵即逝。贾府走了贾政,还有正牌国公贾赦,虽是形容潦草些,说话四六不着些,这也并不妨碍贾家再一次成为京城的‘新贵’,又一次成了多少人家的座上宾。 贾家飞出来的贵妃娘娘代替皇帝在清虚观打平安醮,这样盛宠的信号之下,连云珠都接连收到了好几份像模像样的大礼! 听了送礼的始末,云珠才晓得这都是贾宝玉去赵三家那天结下的渊源,说是谢礼,可早不谢晚不谢,如今这借着她示好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明显。 “我就说吧,你出去一回,比咱们在府上伺候的收获还要多!”小红看着一榻的礼盒,尤其是宝玉和老太太过目之后,拿出叫她安心收下,旁的事不用管这样的态度之后,更是叫满怡红院都沸腾了。 云·透明人·珠继贾政之后,成为了怡红院的新贵。 看着这无孔不入攀关系的态度,原本需要拜山头安稳度日的云珠,自己居然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山头! 这让人很惆怅。 “云珠姐姐!”她一个未满九岁的二等吊车尾,叫人尊称一声姐姐,未免太奇怪了。 这一下午,在云珠面前晃荡着,想要‘拜师’的小丫头多如牛毛。细听下来,无不是看重了云珠这种等级够,又‘认得’好几位贵族公子的体面。 连带着与她交好的小红也被追着叫师父。 只能说到底是小孩子,定力不足,小红那管事爹的往事被翻出来,傻乎乎的就让人哄着,收了一个叫佳慧的三等丫头做徒弟。 这不,芳官有样学样,正堵在云珠回寝室的路上,哭哭啼啼道:“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房间还是通铺,虽说两人一间吧,却是没有什么搁置家当的地方,这是我半年的月钱,可以放在云珠姐姐你的屋子里吗?” “……”云珠忍不住扶额,心道你半年都放过来了,如今说你没地方放钱,你是猴子派来搞笑的吗? 芳官原是太妃身边的戏班女伶,也不知道是怎么拉拔到怡红院里来的。 望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芳官,云珠倒是没什么想头,什么徒弟,拉帮结派最要不得,因道:“你晓得的,我现下要去为宝玉接个人,你莫要拦着我闲磕牙儿!” 她直接将芳官扔在原地,绕路穿到蜂腰桥,袅袅娜娜往西门而去。 要说宝玉的办事速度也真是快,晌午还在送爹,傍晚就将胡夫人都接进大观园来了。 旁人不晓得,云珠可是知道胡夫人家中有夫有子,正是浑身牵挂的时候,也不知道宝玉砸了多少银子才把人给砸进来。 “哎哟,悄悄和你说,我还只当这家少爷也是街上那等提笼架鸟,招猫逗狗的纨绔呢,真真是礼仪俱全的好后生呐,那位姑娘有福。” 胡夫人一见云珠,就亲切得不得了,一路上穿花绕树,连好风景都顾不上看,直拉着云珠咬耳朵,将那宝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云珠闲闲道:“这是砸了多少钱呐。” 前脚说完钱,后脚将人接到自己寝室,正喝着茶水,说着自己先去问问林姑娘眼下是否得空见外人,一抬眼就见门闩上挂着的钱袋子,那扎眼的粉色,不是芳官又是谁? 得,这是强塞的徒弟。 (本章完) 109 小产 “哎哟,到底是大户人家,钱袋子都挂门闩上哦。”胡夫人嘴也是损的,因着云珠一句砸了多少钱,她淡淡伸出一只手掌比划一下,末了还不忘将人打趣一顿。 云珠应喏一声,笑着打趣胡夫人:“您那钱袋子若是挂上来,我这门闩都承受不住的。” “您在老太太跟前见过林姑娘了吧?”不欲多说什么师父徒弟的出来牵扯,云珠干脆笑问起旁的来。 “见了,真真是弱柳扶风样,只怕有不少功夫要费。”胡夫人倒坦然,顿了顿又道:“你也别叫我夫人夫人的,你要是怕人闲话,就随你三姐姐叫我一声姐姐,但先头我说的还是算数的啊!” “啧,这样的人家规矩当真极大的,原你三姐姐寻了不少东西,想要我给你带进来,奈何你家那位少爷……”胡夫人说着说着,就连连摇头,叹息道:“哎哟,说是为了不生是非,叫我缺什么进府来吩咐底下人去置办,什么也不许我带。” 怪不得胡夫人的包袱里就一身换洗衣裳。云珠笑眯眯地讲起自己进府那年,别说带东西,先头那两日连人都是安置在最边上的下人房里,每日里驱虫的汤药又是喝又是熏的,身上的衣裳扔了个精光。 若不是这时候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恐怕连身上的毛发也要剃个干净才算完。 胡夫人如今是寻了黛玉家远亲的名头,被贾宝玉带进府来的,如今只在老太太面前过了明路,王夫人并几位太太奶奶听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听闻胡夫人进了府,雪雁是最积极的,一连三日,日日不落的在胡夫人面前乱晃,从生平问到家中人口,恨不得将人掘个底朝天才算完。 也就是看在五百两银子的份儿上,胡夫人的耐心是空前的好。 大不了就是办不成事,转身就走嘛。 后头无意中晓得黛玉的父亲就是林如海之后,胡夫人辞行的念头更是彻底打消,二话不说拉着雪雁道:“若不是你家老爷当年搭救,我夫妻两个只怕都走不出扬州,没成想此生还有我报答林公的时候,这就是佛家说的因果了吧。” 若细说其中苦难,无非是一个家族想吃一对新夫妻绝户,而新夫妻奋起反抗并逃跑的故事。 云珠和雪雁两个,看着胡夫人殷红的眼眶,皆是默契地没有问出声。 正待三月初十,大观园草长莺飞的的盛景来得比外头更早一些,胡夫人如今正住在潇湘馆的厢房里,与小丫头们同吃同住,小红又是爱凑热闹的,但凡宝玉不在,众丫头就爱聚在一处听胡夫人讲古。 她身世奇特,又历经坎坷,说话做事时自有一股洒脱之气。 对上黛玉时而恭敬时而亲切,宛如自家晚辈一般,处处照拂之下,竟叫黛玉断了薛姨妈那处的缠绵。 这日几人聚在一处时,提及这几日天天吃牛奶煮五谷杂粮,有些腻了,雪雁就问:“胡姐姐,我们家姑娘……” “脾肺淤滞,心肾不交,气血两虚之象。”胡夫人简单搪塞了两句,不肯再说。 毕竟这病能不能调养回来,更重要的是看正主儿能不能全心全意配合。 都说过来人看小儿女,一看一个准儿。 胡夫人不懂贵族之家里联姻的那些弯弯绕绕,只觉得黛玉宝玉两个若是玉成好事,那无论是模样还是家私或是地位,都是极匹配的。 但这些话哪能胡诌?私底下也是只敢同云珠说上两句。 这些日子宝玉也不见读书写字,每日呼朋唤友满院子乱窜,今日下棋作画,明日斗草簪花,后日低吟悄唱……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主子们倒好,有船有轿,丫鬟们可是腿都快跑细了! 可见,这院子大了也有一宗不好,没个车实在是不方便。 “啊?胡姐姐你说什么?”云珠撑着哈欠,强打精神想要听清胡夫人的话,耳边却始终像蒙了一层布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胡夫人见状,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坐下来问:“你睡觉睡得不好呀?”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正正是能吃能睡的时候,云珠摇头。 “怎会睡不好?若是白日里多做些事,我晚上占床就着了,就好比现在……我……呜……”云珠长长拍了个哈欠,拖着黏糊糊的嗓音囫囵道:“现在,我就想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必管,一觉睡到明日点卯。” 今日藕香榭边赏荷叶尖尖,众人划船吹风,原本还想着偷懒,却不晓得是哪个倒霉催的厨娘提议做荷叶鸡。姑娘们哪里知道荷叶鸡只需要几张荷叶呀?她们只会催着小丫头们狂摘,猛摘,主打一个多多益善。 “你这屋子里怎么会有朱砂的味道?我上回教你的法子是不是没用?” 云珠眼皮都已经阖上了,一听这话,却是猛然一个激灵,条件反射道:“不可能!” 这屋自她搬进来那日,不说掘地三尺,那也是里里外外全查了遍的,连床下那块松动的青石板,她都开发出了新用途。 给芳官小徒弟藏钱。 见着胡夫人的敦促神色,云珠又摇头,“先头寻到那纸人,早就毁了,是老太太盯着毁的。” “那就是后放进来的。”胡夫人道,朱砂的味道,她绝对不会闻错了的。 云珠下意识反驳,“怎么会?我从来都是人走锁门,没有机……” 想起那日半夜出门找水喝,但那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五分钟,云珠浑身拔凉拔凉的,是谁?是谁在盯着怡红院? 不,不对,应该是怡红院里有谁,在盯着大家。 这么想着,周身的睡意瞬间消弭于无形,云珠唰地起身,一路走过去放下了窗户,拍上了大门。乌溜溜的一对杏眼在略微阴暗的屋子里环顾打量,目光一寸寸地从各式家具上扫过去,最后定格在床幔顶上的空隙里。 怡红院地广人稀,连带着丫鬟的屋子都很有几分气派。只见那床幔围得高大,淡青色的纱帐从齐梁高的床顶上撒下来,恰巧在床顶与房梁之间隔出一段空隙来。 便是平日洒扫,也轻易不会去动那处。 “需得个梯子。”胡夫人摸着下巴,斟酌道。 若真有蹊跷,此举恐怕打草惊蛇。云珠手扶着床沿,索性木头架子的床,雕栏画栋的空隙正合心意,只见她一脚踹了脚上的布鞋,打着赤脚就从床栏上爬了上去。 “小心!” 云珠应一声,笑吟吟地回头冲胡夫人笑:“无妨,小时候比这还高的树也是爬过的。” 说着,就感受到腿上一热,只见胡夫人做托举状,一手撑着床,一手撑着云珠,问她:“可有异样?” 早知道就不糊窗户纸了,大白天的,这房梁底下黑洞洞一片,配上暗色的帐子,压根儿什么也看不清。 正想说举个灯过来时,就听门外传来动静:“怎么大白天的还关着门,云珠?你在里面吗?” “什么事?”云珠嘴上扬声回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伸手将帐子顶上都拂了一遍。 双手一拂,就听得吧嗒一声,是有东西掉到床后的响动,配合着外头推门的动静,两人都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怎么了?” 见云珠一身中衣,绮霰忙道:“快,二奶奶小产了,宝玉正要过去呢!” “什么!” “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王熙凤那肚子都七八个月大了,怎会小产? 云珠反应快,一推胡夫人就叫她回潇湘馆去,没人召唤不要出来。自己则是匆匆套了衣衫鞋袜,拉着绮霰道:“这话儿怎么说?可是以讹传讹的缘故?晌午二奶奶还同姑娘们一道儿游湖呢。” “是二奶奶身边的兴儿来说的,说是琏二爷在外吃了酒,回来见二奶奶就将她认成了外人。那丫头倒还记得话,说是琏二爷说:瑞哥儿的气可是出来了。”绮霰支着脑袋催促,将话头又复述了一遍。 忙吩咐道:“你收拾好了就去正堂候着,我去寻二爷。” 如今事情这样大,便是因着贾琏说了不妥当的话,这才致使王熙凤滑了胎,那大观园里只怕也逃不掉一顿查验。真真是横生风波,云珠忙不迭点头,“绮大姐姐有事尽管差使,我这就过去正堂。” 正说王熙凤小产滑胎,里里外外的婆子郎中围了一圈,进进出出的血水吓得众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王夫人到时,贾琏面色青白地坐在粉油大影壁前,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捉着一把扇子,面上是又恨又怒,兴儿是王熙凤带来的丫头,却不忘将琏二爷那句:瑞哥儿的气可是出了,这样的话胡乱传达。 这其中必然是有贾琏的手笔的。 “阿弥陀佛,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事儿?”王夫人握着手绢,几次想往房里进,皆是恰到好处地叫周瑞家的拦住了。 又忙不迭询问郎中境况,再三跺脚之下,才‘想到什么’似的,问周瑞家的:“听闻林丫头那处得了个养身的婆子,不若去问问她可有没有法子能帮上忙?” 这看似病急乱投医的模样,贾琏听了脸上却有些变色,因问:“什么婆子?” 不想宝玉刚从外而来,正将这话落入耳中,他倒是没多想,只觉得自那胡夫人进了潇湘馆,林妹妹的脸色瞧起来都要红润几分了。 宝·恋爱脑·玉忙帮腔道:“母亲可不要胡乱支招,那胡夫人是调理先天不足之症的女医,所谓药须对症,没道理叫她来添乱的。” 大宅院里没有善男信女,便是素日昏聩如宝玉,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也是明了七八分的。 光说近的,老太太每每说起林妹妹,母亲总会出言打断再扯到其它事上,分明就是不喜林妹妹的,又何须要去支使林妹妹的养身大夫呢? 王夫人听了亲儿子的话,脸上不自觉抽动两下,看着贾琏道:“怪我心慌极了,这才胡乱说昏话。” 接着就是什么冲撞了胎神云云,众人都知道王夫人笃信神佛,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早就习以为常了。 如今贾政外放,第一能干人儿又在屋里躺着,府里就少不得叫贾赦两口子跟着操心。 这不,邢夫人拉着王善保家的也往内院来了,当着王夫人的面儿,她这个正头婆婆倒像是矮一截一般,随口打发几句,就留了个小丫头在原地,只说自己要去问老太太安。 王善宝家的一路上吹吹打打,极尽吹捧之能事:“我的奶奶,如今她俩自顾不暇,若错过了这机会,叫二太太回过神来,只怕咱们又要落下风了,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先将管事牌子抢过来再说!” 邢夫人才是正牌国公夫人,管家理事才是正该哩! 但鉴于邢夫人始终不说话,王善保家的也无可奈何,只当自家太太是个泥捏的,谁知她一到老太太面前,提裙就跪了,磕了个头就直奔主题:“老祖宗,论起辈分来,凤哥儿是我嫡亲的儿媳妇,又是二太太的侄女,她的事原本不该我来分说。” 老太太支着身子,显然也为王熙凤心急,如今又听旁人提起王熙凤,自是有几分急切:“凤丫头怎么了?” “她……”想起那一盆盆的血水,邢夫人语塞,她没有生养过,哪里晓得这其中利害?于是天马行空地开始胡诌:“只怕是不好了,呜呜呜老祖宗,我的凤丫头只怕是不好了呀!” 顾不上鸳鸯略微嫌弃的神色,跪走两步,上前捉住老太太的衣角,噫噫呜呜的细细垂泪,咬着唇齿悲伤道:“原是媳妇的错,来打搅老祖宗,只是如今这事总不好叫老祖宗出来操心,琏哥儿既提到瑞哥儿,不如叫我们老爷出来主持公道罢!” 翡翠在门口见邢夫人这样,知道她是想先声夺人,避着王夫人在贾母面前夺权,忙招手喊个小丫头过来守着,自己则是亲自去寻二太太。 翡翠跑到王熙凤所在的院子,就见王夫人正在侧耳听太医说话。 王太医眉毛胡子白成一把,心知贾琏膝下无子,如今好容易得了个小子,却是早夭之相,这说话的艺术可不好拿捏啊,他在心里打了半天腹稿,颤巍巍道:“事在人为,小公子身弱体虚不假,但老话说七活八不活,细心照料,未尝……” 未尝什么呢? 要他看,七八都难活,这又不足月又憋了半日,没是个死胎下来就是这孩子福大命大,能活多久……端看自个儿了。 但这话他不敢说,如今大夫也难做啊。 110 乱点鸳鸯谱 下人之间最好信儿。 说到底琏二奶奶早产这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八卦,又掺着邢、王两位夫人的撕扯,让这事儿的戏剧性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丫鬟婆子们交头接耳,奔走相告,云珠即便身处怡红院,也有一种实地观景的错觉,一连串的变化,真可谓是一个热度都没落下。 上一秒还在说老太太被气得人仰马翻,贾政外放,家中的主心骨倒了大半,邢夫人眼见就要尝到甜头。 但下一秒,王夫人一招制敌,根本不去老太太面前分说,只言此事其中蹊跷,待查验清白了,再叫你们这些坏心眼儿死个明白! 新消息再来时,就是王夫人带着陪房们浩浩荡荡的往大观园来了。那婆子话音未落,有人就听雪雁在月洞门前喊了一声:“二太太来了!” 王夫人最烦貌美娇妍之辈。 众人听了这话,那擦了胭脂换了罗裙的丫头无不四下退去,再出现时皆是素面朝天,严衫整带的简朴模样。 贾琏嘴里说瑞哥儿怎样,王夫人哪里在乎?她直奔怡红院,上上下下打量了前来迎接的丫头婆子,确定了众人间没有那花红柳绿之辈,这才施施然上坐。 宝玉垂首立在一旁,几次三番想要问问这是要做什么,却都叫周瑞家的哄了回去,那抠手看脚的窝囊样儿,连亲妈都觉得眼睛疼,更遑论云珠。 如今凤姐不在,王夫人理事自觉力有不逮,正不晓得从哪出开始发作时,就见王善保家的进来通禀,邢夫人来了。 “她倒是来得正正好,哪处都赶得上热乎的。”王夫人这里话音才落,邢夫人那处已勃然变色。 众所周知,大太太自来不走寻常路,如今都懒得客气,大步冲上来就指着王夫人骂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与你这心如蛇蝎的毒妇做妯娌,不贤不孝就罢了,竟还毒害我侄儿孙儿!若非你这样的恶妇在旁,我儿何至于劳累至此,如今……竟生生累坏了身子啊!” 王夫人气得鼻孔朝天,直喘粗气,双手合十紧紧拧眉道:“阿弥陀佛!幸而凤哥儿也是我的亲侄女!竟不劳你这后路的婆婆来费心。” 又朝周瑞家的道:“去,今日采买之事早该停当了,先将四下里门关了,待我回了老太太,再行处置。”末了朝众人喝道:“去!站在这里,我瞧不上畏畏缩缩的模样,谁许你们都这样躲懒?” 众人见这一惊一气,大都吓得战战兢兢却又摸不着头脑,是去干活儿还是去别处等着?邢夫人还在一旁骂着什么心肝肚肠都黑透了,你这等贾家的千古罪人云云。 绮霰见王夫人盛怒模样,又因周瑞家的与她自来有交情,便笑道:“禀太太,今日的差使都已差不多了,叫她们自回卧房呆着,等候传唤如何?” 王夫人道:“自当如此。清不清白不白,两个时辰便可以见真章。”又朝喋喋不休的邢夫人问道:“我来为我侄女儿寻病根儿,你来做什么?” “哼!我信不过你,我自来为我儿媳妇寻病根儿!” 王夫人恻恻一笑,用茶杯掩住了表情,侧身问周瑞家的道婆还有几时能到,不怪别人,自先头宝玉被咒杀一事起,王夫人就日也疑心夜也疑心,总是觉得这宅院之内专有妨克之物,叫贾府家宅不宁。 元春盛宠,贾府本该平步青云,可瞧着事到如今,连省亲都安排一回了,莫说娘家没得什么好处,便是自家,那也是风波不断。 如今更甚,凤丫头好端端的,谁料竟早产了。她也是做了三回母亲的,一小儿福寿如何,打眼一瞧也就明了了七七八八,思及此处,又放下茶盏,默默念起阿弥陀佛来。 邢夫人怕被暴力驱逐,便遣了小丫头回去请贾赦,只说叫他快来,事有变故。 贾政如今远在千里之外,贾赦眼珠子一溜,朝小厮道:“走,去请老太太。” 老太太如今七十大几的人了,虚虚可做耄耋,如今叫贾赦这么一哄,还以为家中大乱,当即一身冷汗,拄着拐杖不顾天黑路暗,婆子丫鬟只得前簇后拥的陪着往大观园去。 “老太太慢些,容下人抬着轿子过来,如此方不耽误脚程。”鸳鸯心中恨极,却不好发作,只搀扶着哄道,又忙给另几个使眼色。 那贾瑞,文不成武不就,又是无父无母的,即便真有冤情,也没人在意,是以众人得了报都跟没听见一般,心中各自携着计较,陆陆续续往大观园去。 至于为什么都往大观园去,盖因王夫人前几日说了一句:贵妃打醮那日,张道士亲口谶言,府上新园子出了脏污,有妨碍主人之嫌。 “这样大的阵仗,是要治什么?”小红心有惴惴,回了屋子,与云珠背靠背的坐在各自屋中,抵着一扇隔墙悄悄说话。 “二奶奶早产,说是被东西妨克的,许是要搜查。”一说起搜查,云珠连忙起身,顾不上再听小红说话,忙点了蜡烛朝床脚摸去。 要说木床就是卫生死角多,进来才住了不过半月,这床底又是一层浮灰,干脆沾湿一条布巾子,一面为自己开出一条路,一面够身往床底下找。 可将床底翻捡一周,眼看着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云珠不由得心生恐惧,跌坐在床前,心道定是叫胡夫人取走了。 她一擦冷汗,起身在窗户缝处满院打量,见四下无人。脑子里开始勾画地图,此处穿过月洞门前往潇湘馆是极近的,朱砂在内院又是极其忌讳的东西,她想去问问胡夫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否则如何放心得下? 木门吱呀一声,云珠裙摆刚提起来,就听角门上的婆子大喝:“不许出门!都在屋好好儿呆着!” 这一惊喝,云珠汗毛倒竖,忙不迭将门拍上。心中苦笑,这下可好,万一胡夫人弄巧成拙,可真真是大难临头。 “你想去哪儿?”小红凑在墙上,闷闷地问她,穿墙而过的声音里透着不解。 眼下云珠既惊且急,一屁股坐在竹榻上,从空间里取出一壶梅子露压了好几口,咳嗽几声道:“想喝水,闷得很。” 两人闲话,东一句西一句的。 等到有婆子破门而入时,云珠忽地从榻上滑下来,因问:“嬷嬷,今儿这是怎么了?要寻什么?我们可帮得上忙?” 那嬷嬷一笑,正说道婆看了方位,要往东南方向搜寻脏污,你这处可有什么不对的没有?宝玉身边的丫头,又生得玉雪可爱,娇娇悄悄的拉着你说要给你帮忙,谁能不心软? 可下一秒,那嬷嬷侧身一见周瑞家的在门外,忽地咳嗽一声,冷声道:“莫要妨碍我们做事!一边儿呆着!” 一招手,身后的丫头鱼贯上前,云珠屋里但凡值钱的全放在空间之中,众人一顿翻捡,不过是些日常衣衫和两样首饰,寒酸得连银钱都没有多余的,只翻出了芳官那只粉色钱袋子,摊开来是可怜兮兮的一两银子。 那嬷嬷面带同情之色,谁也没料到这样体面的二等丫头,身家居然只有一两银。 开箱倒笼之下,连换洗的衣裳也不过三四套,还一半是厚的一半是薄的,因抄捡出大小不一的肚兜与形状怪异的内衣,还都是极好的绸缎布匹。 周瑞家的上前打量了,还当得了把柄,可又想着云珠是宝玉的丫头,遂请了几位婆子过来验视,问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专门织了藕荷色蕾丝花边来镶嵌过的内衣,正是下个月要送给晴雯的生辰礼,如今叫几个婆子依次传阅,云珠羞得脸色酡红,强笑道:“正是女子家的肚兜,咱们做女子的素日里跑前跑后,这没个缓冲,实在是磨人呢。” 说着,将内衣拿过来,在胸前比划几下,又将内衬拆开来叫众人看了,确定只是几层布料,除了形状怪异些,委实没什么错处。 周瑞家的心下安定,却不忘问道:“如何做这么多尺寸?” “咱们做丫头的,身无长物,也只得借一双手,给姐姐们做几样贴心事了。” 云珠说的姐姐,自然就是贾母院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丫鬟。众人一见大丫鬟们都穿这样怪异的肚兜,有那心思灵巧又擅长针线的当场就记下了样式,内衣风潮就这么在本朝开始掀动起来。 后又翻拣了那些贵公子送来的锦盒,见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瓷器摆件布匹之类,这才风风火火的出门赶着去下一家。 云珠长叹一口气,自顾收拾满屋凌乱,先将芳官的钱袋子搁置回青石板下,又将衣衫叠放。守门的嬷嬷还是那样厉声不许出门,将探头的丫鬟们赶回屋子里去,只得捻起针线,借着烛火,将那拆开的内衣又细细缝回去。 都说祸不单行,大观园内丫鬟婆子们朝着东南方向地毯式搜寻,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东西来,几方人马互相较劲,唯恐对方掩盖真相,跟得死紧。 正查到潇湘馆门口,就听闻二奶奶新得的小子咽气了。 老太太听了禀报,正逢周瑞家的上前,用托盘端着一个洇湿得看不出字迹的红纸娃娃,嘴里还不忘说这是在沁芳桥边上发现的。 大观园背靠群山,山水相连,自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源源不断日夜长流,而那潇湘馆正在沁芳桥的上游,此言何意,众人心知肚明。 “不许!”老太太厉声大喝,眉眼之间尽显愤怒,转身死盯着王夫人,质问道:“你……你要对我的玉儿,做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贾母自觉浑身无力,脚步虚浮,鸳鸯一双眼睛挂在老太太身上,顿时心里如滚油煎过一般,上前搀扶,下一秒就惊呼:“老太太!” 本就上了岁数又自来养尊处优的老太太,几时像如今这样腹背受敌过?满心满眼的家宅不宁叫她又羞又恨。 如今心尖尖上的宝贝也叫人凌辱至此,那一瞬间,小女儿的面容从她眼前闪过,又与黛玉身影重叠,激荡之下一股闷气直冲天灵盖。 嘴一张,不待话音出口,只见殷红点点顺着衣襟滚落,一口鲜血落地,好似晚梅绽放,透着隆冬结束的萧索之意。 “老太太!” “老祖宗!” 贾母吐血,众人已然惊得呆住了,待见鸳鸯死命拉扯,这才回过神来,环绕搀扶,贾赦更是立时嚎哭道:“我的娘!你如何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 一时间,嚎哭声,奔走声,府医几乎是被小厮架着端到老太太跟前的。薛姨妈带着小丫鬟前来,见此形状,也知道出了大事了,忙不迭就上前七手八脚将老太太送进室内。 薛姨妈向着王夫人道:“可请太医了没有?”说着又解下自己的腰牌,叫香菱去找薛蟠请太医。 王夫人忍着泪,只说已命小厮取了贾政的名贴去太医院了,又问:“宝钗呢?” “她懒怠惯了的,说怕冲撞议事,在家呢。” “叫她速来,我有要事吩咐她。” 薛姨妈连哄带骗,宝钗死命拒绝。甚至劝告亲妈不要去多管闲事,老太太既病了,咱们恰好还有两根人参,一并送过去就算心意到了。 若要慰问,自是明日府上收拾妥当了,咱们做客人的上前才算合理,眼下做什么要去添乱? “不去。”宝钗卸了钗环,作势要上床。 “你姨妈唤你,定是有事,好囡,你去瞧瞧可好?”薛姨妈说着,又拭泪道:“我如今无家可归,幸得你姨妈庇佑,这才有栖身之所,免我流离。” 感情牌对宝钗而言,还不如挠痒痒的力度大。 见宝钗纹丝不动,薛姨妈脑中快速计较,不多时心一横,挎着脸道:“你就当替母尽孝,为我去走这一遭,帮一帮你姨妈,我明日便收拾妥当,与你兄妹二人搬到静园去!” “当真?”搬家事宜,亲娘迟迟不肯挪动,宝钗费劲口舌也不见她松口,如今好容易得了句准话,她心中也盘算着王夫人寻她意欲为何,嘴上就松了三分。 “真真真!” 王夫人正在屋里哭,一看宝钗来了,忙一把拉着,张了一双泪眼道:“宝丫头,你也知道咱么家统共这几个人,宝玉不经事,凤哥儿如今又遭逢大劫数,你大姐姐又进了宫,如今这副样子,你说我还可以靠着谁去?” 说着,就将头埋在宝钗怀中放声而哭。 “太太也要心宽些,老太太正病着,尚需要太太主持大局……”宝钗愣愣劝着,环顾打量,深觉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是非要寻她来做什么。 好在,过了今日她便不必忧心这些事了,忍一忍,忍一忍。 王夫人虽在哭,耳朵却听着四方,见众人齐聚,她哭声一顿,连宝钗的意思都没过问,直接将管家对牌从周瑞家的手里接过,直言道:“我的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只求你体谅我几分,提前帮我料理几样家事,我便是立时下那阿鼻地狱去,也心满意足了!” 邢夫人见状,整个人便似落进冰窖一般,一脚跌在地上,瞠目结舌,怒道:“自古男婚女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政兄弟不在家,你就点亲,你疯魔了不成?我不同意!” 贾赦见权利旁落,当即也喊:“政兄弟不在家,我也不同意!” 宝钗讪笑,连连推辞,内心狂风暴雨,恨不得原地插翅起飞。 再看一眼茫然的贾宝玉,谁会想同意啊!简直乱点鸳鸯! 111 连夜搬家的宝钗 王夫人亲口官宣儿媳妇的消息,像一记惊雷,旁人伤亡情况暂未可知,但黛玉却是实打实吐了一口血。 “完了完了,这半个月的功夫算是白费了!”胡夫人面如金纸,扼腕抠腿,恨不得将手绢上的鲜血再给输回去。 宝钗立在王夫人身旁,听着一忽儿一忽儿的来报,这也乱套那也乱套,又感受着身下的麻木,心中连叹好恨!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看透过母亲,薛姨妈如今越是春风得意,她心中就越是恨! 这些亲戚间的纠葛,很多时候她并不敢深想。 她生来是女子,将来是妻子,是母亲,她学的是贤良淑德,宜室宜家。诚然,自选伴读的机会告吹后,她也想过择一良人,再度靠岸。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选谁都行,绝不能是贾宝玉。如果一桩婚姻,注定要背负两个至亲之人的心头恨,难道还有还有将来可图? 大观园里灯火通明,进来的太医兵分两路,一往潇湘馆,一往怡红院,半个太医院今夜都在贾府了。 宝钗被拘在怡红院里,看着下人路过她时憋不住的喜笑颜开与尊崇,无论是王夫人还是薛姨妈,谈论的都是她如何优秀,有本事将这摊子收拾好了,定是贤妇云云。 来前的担忧一语成谶,果真是多多的麻烦。宝钗心尖蕴着陈酿似的浓稠恨意,双手颤抖着,找准时机将那对白玉的管家对牌脱手扔出,随后眼前似有鬼魅飘摇,几声急促的喘息之下———— “姑娘!宝姑娘!你怎么了?” “宝丫头!” 有人担忧地轻轻摇晃着她,又锲而不舍的架着她的胳膊在呼唤,但呼唤的是太医还是自己,宝钗已然听不真切。自觉整个人犹如同高处坠落一般,双手胡乱抓握几下,然后就那样陷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麻沸散还挺有用的,她想。 王熙凤那里听丫头来报说老太太吐血了,贾琏倒是慌得和什么似的,可王熙凤只是抱着那空荡荡的襁褓,止不住的失声大哭,这样的接连冲击之下,一时间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在为谁哭了。 平儿早在门前候着,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都将大事小情报给了她。听着听着,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愤怒,再到难以置信的木然,不过短短一个时辰。 一见贾琏走了,忙进屋上前几步。 自家奶奶那撕心裂肺的嚎哭,看得平儿也将五脏六腑揪成一团,不免跟着难受起来。 但她是大丫头!阵脚乱不得。 匆忙拂去面上的水光,上前将王熙凤拥进怀中,恨声道:“我的奶奶!日日操劳,到头来竟不晓得是为谁做了嫁衣裳!” …… 云珠心头惆怅,蹲在茶水间看一旁的老大夫转悠念叨着熬药,往日的红泥小火炉上不见滚滚泉水,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灰突突的砂锅,整个屋子泛着浓郁的腥臭味。 绮霰倒是很高兴,在屋子一旁转悠念叨着:“老天保佑,幸而老太太转危为安,已然醒过来了,再喝下去药汤,一定能大好的。” 老太太是贾宝玉的靠山,若是没了,连云珠这个伺候的小丫头都不敢多想,何况别人。 别看王夫人是亲妈,打着处处为孩子好的旗号,实际上处处都唱反调。如今一气儿气翻两个,她还能没事儿人似的点儿媳妇,谁瞧着不说一声恐怖如斯? “薛、林二位姑娘……”云珠好奇,不是说在潇湘馆的下游捡到了朱砂画过的小人吗?如今怎么没有动静了? “宝玉见老太太醒了,就去照料林姑娘了,麝月跟着呢。宝姑娘是热症发作,太医说许是发作得猛了,如今双腿不良于行,未免添乱,老太太默许薛大爷连夜将其接出府去静养。”绮霰眼角眉梢还有些凝重没褪去,她定然也是吓得不轻。 薛家的新园子打理好了的消息,年前就传到贾府来的,那时正值元妃省亲,又是节前,互相拉扯之下薛家就没能搬出去。 如今瞧着是如了宝钗的意了。 云珠去过蘅芜苑,那满眼叙利亚风格的装修,根本就不是打算长住的地方,缠绵至今才搬走,只怕薛家母子三人的内部分歧不小。 云珠扯了个嘴角,露出了敷衍的笑容,“还好,人没事就好。绮大姐姐你去歇一会儿,此处我盯着就是。” 见绮霰点头转身出去,互相心知不过是客套话而已。 如今这情况谁敢歇着? 便是什么事都没给差派,众人也不敢在屋中歇息,都打起了十二分的心思在各自的岗位上假装忙碌,时时刻刻竖起耳朵,生怕一个变故过来自己也跟着吃瓜落。 却说贾政,老太太吐血之时,贾赦便差遣报信的出了门子。 学政在地方上是清贵职务,但稍有些上进心也该知道,说不好哪个学子将来就是王朝栋梁,此时不吸纳拉拢,更待何时去? 是以贾政每日里干劲十足,做官的天分不够那就勤奋来凑,更深露重之时,月华如水,两道疲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巷子口。 出任的官员受朝廷恩赏,许多有品级的官员,会不约而同的选择一条街上的院子,无它,购买租赁都有补贴。 贾政在朝为官多年,即便真是块木头桩子,在人情世故上也不是毫无建树的。 与贾政毗邻而居的一家姓石,正是缮国公家的旁支,两人都热爱评鉴书画,一来二去的,真真是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的意味。 尤其石大人一身修方志的闲差,每日里许多时间在家中听曲儿吃酒,有的是风雅时间。此时却得闲拦住了贾政,表情沉重地问候:“贾大人,辛苦啊。” 贾政面色大变,往家门口的方向一探头,就看见了一声素服的赵姨娘和府中小厮,心下一沉,叹气拱手道:“石大人,这么晚了,不知是什么事?” 石大人连连摇头摆手,“不是,是你家。” 说着,指了指赵姨娘。 “??” “老爷!老爷,老太太她……还有二奶奶也……”赵姨娘不顾身旁小厮,往前飞奔,差点儿奔掉鞋子,满面苍白,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贾政的脸上几乎要裂开。 见外人在场,又板脸问道:“你怎么出府来了,满嘴胡说些什么!” 爱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家的家事拿出来与人分享?匆匆告别了石大人,扯着赵姨娘进屋才有空细问。 问了几句关节,赵姨娘双眼茫然,贾政就心想,家中若有丧,自然不会叫赵姨娘前来送信。又见赵姨娘泫然欲泣,贾政无法,心道女人家爱耍些小脾性也在所难免。 于是,一番云雨之后两人抵足温情小话时,贾政的眼睛几乎要跌落在地。 “你怎么不早说!?”贾政咆哮,匆匆起身穿衣,又问:“家中为何无人前来报信?” 这她哪知道啊? 她只是见太太这次这般郑重其事,生怕自己被太太先斩后奏了,这才匆匆出门的,至于府中的安排与流程,她一概不晓。 赵姨娘深谙告状的精髓,句句不提王夫人,却句句直指王夫人,她依偎在贾政肩上,脸上不带悲伤之意,语气间却全是痛苦之色。依言将老太太吐血,王熙凤丧子,太太将管家钥匙在大庭广众之下交给宝钗这些事讲出来。 府中深耕多年的姨娘,又得宠又有子嗣傍身,想要趁乱出府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也正因出了府,自然就不晓得后头一连串的大事,但凤姐儿早产夭折,她又笃信自己的咒杀之术见了效果,这才急匆匆的到贾政面前卖乖。 本就被公务蹂躏过的麻木人,突然就饱受惊吓,瞪圆了眼睛,嘴角抽动几下,想说什么,见赵姨娘柔顺的小模样,他又忍住了。 次日一早。 石大人在贾政的宅子前探头探脑,见贾政出来,两口子忙迎上去在贾政跟前道:“你家里没事吧?” 石大奶奶是贤惠人,夫唱妇随惯了的,也道:“临州府距京城三百余里,倒是不远,唉,你家中子侄早夭,老太太又病成那样,贾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摊子事儿还得你做主呢。” 贾政僵立在原地,他周身笼罩着忧伤,一时间竟迈不动脚步,心中怨怪赵姨娘大嘴巴,什么都乱说。 他哪里知晓,这是赵姨娘自保之下的昏招呢,以为将多多的人拉下水,就可以叫王夫人轻手处置了。 石大人也劝他:“快去吧,我当年就是这样……”石大人耿直,差点就说我也是这样错过了与家人的最后一面,好歹他拦住了嘴巴,轻拍两下,诚挚道:“那些公务你不必放在心上,明日我替你向学士们告个假,再有副手接手过来,你直接回去也无妨的。” 贾政缓缓松开咬紧的牙冠,回了一揖,才道:“不敢叫石兄为我操心,我自去寻上官说明情况。” 石大人夫妻俩齐齐点头,“也好。” 千钧重的担子压在贾政脚上,走起路来都有些跌跌撞撞,正叫上官瞧了,还以为他家出了什么大事,忙不迭批了假条,叫他回家好生安置了再来。 师爷在贾政走后感叹:“大人快活极了吧。” “……”上官眉毛倒竖,扬声道:“你瞧瞧你,你这叫什么话!” 师爷撇撇嘴,朝中大官自然是多的,但有爵位的人家少。尤其这种响当当的官二代,来他们这穷乡僻壤攒资历,本来就让许多人压力大极了。这些人一来,大家不止要处理本职工作,还要抽人抽时间陪这些大爷游戏人间。 真累呀,眼下走了可太好了,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贾政踏进家门时,老太太正在针灸。 “你怎么回来了!快回去!回去!”老太太满头满脸插着针,情绪激动些就有流涎的趋势,嘴一歪又说不出话来,这是风症,太医说。 王夫人端着汤药进来,见贾政在床前,她心知大老爷派人出去了,赵姨娘也出去了,尽管满心希望赵姨娘死在外头,却还是轻语道:“老爷累了吧,老爷别太伤心了,我请了太医在府中候着,索性老太太转危为安,悉心调养将来无大碍的。再有凤丫头和林丫头两个,她们还年轻……” 她温柔细致的交代在看见老太太仇恨的眼神时停下,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愤怒与悲痛。 “谁叫你回来的?”贾赦毫不留情地当众质问,又道:“老太太特地吩咐我叫人去叮嘱你不要回来,谁叫你回来的!” 自元春封妃后,整个贾府沉浸在一种虚幻的皇亲国戚的氛围里,满府的子弟招猫逗狗之辈层出不穷,账上的银子流水一样的销出去,凤姐儿倒下了,众人这才惊觉外头的风雨打到了屋檐下。 太太奶奶们管事的不管事的,第一时间就是将压箱底的嫁妆单子翻出来,一一查验了自己的家当。 连往日里连蹦带跳的邢夫人,见了宝钗的架势之后,也自知其中猫腻,连带着争权的心思都淡了不少,管家管的是钱,没钱谁稀罕管家? 贾政声音发沉,拉着贾母的手,啜泣道:“母亲说什么话,母亲重病,儿子却不在榻前,莫说别的,便是日后官场上,儿子也没脸与同僚往来。” 又问兄长贾赦,“因何不叫我回家来?可是……有什么变故?”贾政指了指天上,代指皇室。 贾赦嗫嚅着嘴角,没有接话,望着帐子顶,嘴角发苦,只觉得自己中年运道差劲至极,喃喃道:“贵妃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老太太闭上眼睛,喘息一声,连王夫人都滴下眼泪来。贾政刚想说这不是好事吗,一举得俩,对于子嗣不丰的陛下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但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轻声问道:“难道……难道?” “为贵妃娘娘诊脉的正是王太医的同乡,言说极有可能是,两位皇子。” 见猜测成真,贾政浑身脱力,原来老太太不许她回来,是要他站干岸,等着随时扶家中一把,可如今回都回来了…… 他心中苦闷,寻常百姓家若是得了双胎,几乎可称为是祥瑞,若是双胎兄弟且能顺利长大,那简直可以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全福人! 可若是这祥瑞落在天家…… 双生为阴,于江山社稷不利,去一子而还一子,几乎是皇室之中不成文的硬性规矩。 便是皇室之中,后妃生产也是在鬼门关游走的,双胎更是难上加难,难道贾府的气数,竟就到此处了吗? 众人面沉如水,心似槁木。 借着老太太睡着的间隙,王夫人在潇湘馆门口立了一会儿,到底没进去,转身往王熙凤的院子疾走。 七弯八绕,待到眼前出现个熟悉的东西,那粉油大影壁她从前觉得扎眼,可如今却仿佛找到了根救命稻草。 没等丫鬟通传,一进屋就见王熙凤戴着厚厚的抹额,蜷缩在被褥间,头下枕着个藕荷色的小被褥,搁在脸侧的发丝都仿佛没了光彩,好似一朵枝头凋零的残花,随时摇摇欲坠。 “我的儿!” 王熙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立马又拧眉,嘤咛一声。 平儿轻轻一提被角,见乳汁浸透了衣襟,没管王夫人如何劝解,她只静静地擦拭换洗过后,又将一盏回奶的药汤子端上来,要哭不哭的模样,倒叫王熙凤心软。 她说:“好丫头,别哭,哥儿是吃饱了走的,在底下饿不到他。” 佛前纵横捭阖过的女人,从未对神佛有一丝正眼,如今却信起了黄泉阴司,轮回转世。 112 承包大观园 人言至亲至疏夫妻,如今王熙凤坐着小月子,内院的事一概甩手不管,王夫人愁得和什么似的。 周瑞家的手里推着花油,在王夫人脖子上细细的揉,嘴里还不忘道:“自老太太和二奶奶将养以来,太太您就没好生歇过一日,真叫奴婢心疼。” 王夫人本是半靠在榻上,看林之孝跟在贾政身后,捧着账本进来,倒是将身子坐直了,细眉一挑,脸上就笑了,“老爷来了。”又点头问林之孝:“都安置好了?” “回太太的话,按太太的吩咐都交代下去了。”林之孝恭恭敬敬的,瞧着与往日在王熙凤夫妇面前的恭谨样并无二致。 王夫人听他说得郑重,脸上的笑也收敛几分,启唇道:“我也多年不操持这些杂事了,若不是先头凤哥儿建议,还想不到这一层来呢。” 想了想,又道:“你们夫妇也是跟着先太爷们过来的,我也不怕同你交底,上头的老太爷为儿孙们挣下前程,泽被后世,到咱们还能安享富贵,这是天大的福气。” 王夫人阖上账本,抬手叫停周瑞家的动作,捡起桌上一串念珠,微微看向喝茶不语的贾政道:“东府咱们倒是管不着,只说咱们府上,按旧例,每年上下打点并吃穿嚼用,想要不落体面,总也要个八九万两银子来支持着。” 见贾政不语,又闲闲望过去,软和道:“老爷可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去年田庄就只收上来了六成,今年若是还如此,只怕咱们家里金山银海也撑不住两三载了。” 贾政捏了捏眉心,面上不耐,半晌才动作起来。 “那就叫下面人年底时将去岁的欠缺一并补上不就行了?”只见他呷了一口茶水,轻飘飘的从衣袖里掏出一张花名纸册。 王夫人接过,见宝玉大名在上,满眼不解。 “你也说了,按旧例,宫妃省亲后,为缓思家之心,允家中每月进宫一回。如今老太太病着,只好劳烦太太走一趟,也问问娘娘的意思,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花名册上玉字辈适龄的儿郎们皆列其位,还不忘各自写上擅长或是现有功名之类。接着几个文字辈还闲赋的老爷也列出来,这显然就是要去请元春过目,挑几个得用的分派差事了。 两口子素日是没什么大主意的,如今也能聚在一起一口一个咱们家,贾政听了,心中多少几分熨帖。好歹他的太太还不像琏儿家的太太一般,张口闭口你们贾府如何,她又如何的,哪里有个一家人的样子? 如今这样就好。 凡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难免会生些不成器的子弟,不过只要每一辈里都有好枝儿,大家的力气往一处使,总不会叫人过不下去。 贾府也正该这样。 府上自来是各愁各的,这些主子们的担忧,并没有影响到云珠她们这样的小丫头。 消停了几日,见那什么朱砂红纸画小人的事故一直没有提到明面上来处置,还只当是私底下已经解决完了呢。 “赖奶奶发话了,这院中各处可以分派承包,还不必事先花租金,地上一应产出,府里收三成,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呢!”小红心中十分意动,她爱吃鲜莲子,又心知云珠小金库丰厚,便私底下撺掇起来,想要合力将怡红院身后那一片荷塘包下。 云珠不通农事,对伺候花树更是一窍不通,因问:“那你可问过林叔了,他同意吗?” “林叔若是同意,我就跟你干。”云珠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大观园是贾府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改革项目试点,其中若说没有油水,谁会信? 但隔行如隔山,此事热热闹闹的传了一上午,眼下是一个报名的都没有。 众人都在观望。 “去我家问问?”小红顿了顿对云珠说道:“近日二奶奶坐小月儿,我娘的差事倒是少了许多,你与我同去,咱们去问问。”她说完,将手里的差事梳理了,与绮霰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言说要带着云珠去她家取些东西。 说着,就在云珠景仰的目光中将她从茶水间拽了出来。再半盏茶的功夫,两人收拾了一叠点心,这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往林家去了。 这就是家生子的面子啊,可以当假条用的。 还没进林家的院子,就听院内嘿咻嘿咻忙碌的声音,因手里端着冰皮的点心,也顾不上院内的大呼小叫了,两人一前一后推门,就见小红娘亲拉扯着一张巨大的熊皮。 湿漉漉的毛皮几人合力撑开,四周套了麻绳,互相用力崩紧,正要撑到架子上呢。 “林婶子好。”云珠温柔地笑笑,打过招呼,这才与小红坐到屋檐下,看众人硝皮子。 “红红回来了?呀,小云!”新鲜的兽皮便是泡细过了,也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腥气,小红娘亲忙道:“快快快,你俩进屋去,别叫这脏水沾上,腥着呢!” 小红嘟囔着,将云珠扯进屋,“看来是庄子上送东西来了,怎么还把生皮子也送来了,管天管地竟还要管制皮子,真真要累死人了。” “呀!怎么这么多野味儿?娘!我爹呢?”小红往云珠怀里塞了一碟子野浆果,大声问道。 云珠端着托盘,见小果子生得红艳艳的,一捻就是一泡甜水,京中自来讲究,倒是有些年不见这等山珍了,“好吃!” 她夸道,还顺手往小红嘴里塞了一个。 “你爹还在府里呢,晚些回来。正好,你俩多待一晚上,庄子上送来的鹿肉,咱们家得了半头,晚上烤鹿肉吃!” 三四月的螃蟹并不肥,但林家也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篓。只见林婶子将螃蟹封在罐子里,又往里倒酒,还撒了好几把粉料进去,各式调味料的香气在室内迸发,云珠不由露出几分敬畏。 “这也能吃?” “能的。”小红拆开一包糖粉,也往那腌蟹的罐子里倒。 柳婶子私底下对孩子们都是极亲热的,不似府中在凤姐儿面前那副呆头鹅样,她笑眯眯道:“小云是成都府人,不晓得这金陵吃法,这小螃蟹啊,腌过了做成蟹酱,最香了!” 见两个小姑娘上赶着帮忙,林婶子想了想:“那皮子还得晒上两日才硝得。如今开春,咱们家庄子上送来些鸡鸭猪羊,大多瘦得很,我就叫他们又带回去了,只留下了这张熊皮和些吃食,可见庄户人家也很不好过。” 她倒不瞒着孩子家事,只是见云珠也在,便挑拣了些轻省的说给她俩听,末了还不忘总结:“好生办差事,不要叫主子们恼了去。” 林之孝回来时,见几人佝偻着腰身正在削竹签子,满地的碎木渣子跟下雪似的,他哂小红,“又偷懒回家来了。” 说完才看见云珠抬头,小姑娘亲昵的喊了一声林叔,林之孝笑道:“差事嘛,就是要劳逸结合的。” 说着又问妻子今晚吃什么,真真是跑一整天,连脑袋都大了,俩人犹豫着自己的来意,云珠看向小红,小红推搡云珠,小女儿家的计较哪里逃得过大人? “小云年纪小小,做那什么提拉米苏,在京中十分受欢迎,红红也学一学,成日里傻乎乎的,真叫我跟你娘担心啊。”林之孝出言试探,别看云珠比红红还小几岁,除了性子内敛些,那真真是处处都不差个大人了。 自家的傻丫头哦,看了真叫人心急。 “都是叔和婶子费心经营的,这不是咖啡豆都换成了茶粉,味道和样式都比之前更优,可见您二位才是真正做点心的行家呢!”云珠说完犹豫了一下,看着小红不断忽闪的大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日我们来,是有疑问想请林叔解惑,我,我……” 云珠转身跑进屋子,将自己换下来的小背包打开,从里摸出了一张自己画的粗糙地图,细看之下竟是怡红院周遭的景象。 “林叔和婶子知道的,今日府中传话,说要将大观园内的山水园林划分区域后,叫众人承包了去,各自管理各自收成,我们……”云珠也就五六分心动吧,谁让她还没有开发出种田技能呢,这要是将来不赚钱,可是要自掏腰包给府里付租金的!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林婶子一手揽一个丫头,问道:“可是心动?” 小红点头如捣蒜,垂涎三尺的分享了鲜莲子是多么的吸引人。 云珠倒是点头点得犹犹豫豫的,虽心中大胆猜测了,府上必不会眼睁睁看着承包人胡搞瞎搞,不要租金,又有技术指导,赚多赚少不好说,但应该不至于亏损。 “这事儿,原是三姑娘私下提给二奶奶的,园中懒怠攻讦的风气太重,针头线脑你争我抢,每日里都有各处告状的,你二人若是跟着承包,只怕往后口角之争停不下来。”说着看向妻女。 林婶子道:“大观园的口角比东西两府的糟心事加起来还要多,单是田、祝两位妈妈,见了赖妈妈家的花园能产出,私底下可没少揭园子的好处,因此她两人也早早就将名字提了上来,只是三姑娘还没点头同意罢了。” “为什么不同意?”小红疑惑地问,底下人积极响应,又是积年的老仆,按理说办事能力应该是没问题的。 见夫妻俩不说话,云珠沉吟片刻,尝试着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理解问题。 合约形势的改变会间接影响交易费用,这听起来很像建国初期的包产到户制度,云珠惊叹于探春在经济领域的敏锐,府上多少人小瞧了这位三姑娘? 便道:“若是叫两人分包,利益难以透明,欺上瞒下的事情必然只增不减。既如此,三姑娘必是希望多些下人去承包。这样一来,将园子的部分使用权分给下人,将来收取固定提成,不仅人多力量大,还能成分征之势,扩大互相监督的范围,这样就能更多的收上来租子。” “到底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咱们自来和银钱打交道的,都不曾想到云珠说的这一层。”林之孝一改调笑的神色,郑重其事道,“可见大家都小瞧三姑娘了,小小年纪就这般远见。” “可我不想和祝妈妈吵架……”小红瘪着嘴,将脑袋埋在亲娘怀中,神色落寞。祝妈妈年轻时可是跟着老国公上过前线的,虽只是混在伙夫营内,但那一身暴脾气无人能敌。 吵起架来更是中气十足,谁敢掠其风头? 但谁叫林家疼孩子呢。 次日一早,云珠在茶水房里,就听小红兴高采烈道:“好消息好消息!” 没等云珠回答,她又喊:“三姑娘说了,为公平见,五日后抽签选地,众人承包的院子大小不可大于一柱香的巡视时间,否则岂不是要耽搁自己的差事,压在别人身上了?” 这倒是恨符合探春的性子,说干就干,毫不拖泥带水,但…… “一柱香,咱们也巡不完荷塘呀,只包一小块儿吗?”云珠见小红兴奋,也不得不泼冷水,大观园里最小的荷塘占地也没有小于一亩的,两人身量都寻常,一柱香可跑不了多远。 但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打击了田、祝两位妈妈的垄断地位,大观园内势必会少很多私底下的嫉妒,真要承包了,口舌是非也能少很多。 “只包一小块儿也行呀,有莲子吃就行。”但随即她又沮丧起来,荷塘可是个热门地点,荷叶荷花莲藕是一笔进项,水中的鱼虾又是一笔进项,定然有许多人眼红着的。 云珠见她实在喜欢,便道:“三姑娘既然说抽签,那咱们就去抽,无论抽到哪块地方,细心照料必然都会有产出的,若抽到荷塘,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抽不到,你拿自己地上的产出去换莲子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小红更沮丧了。 自顾自抽泣半天,才拉着她道:“我爹总说我不如你,我瞧着,我钻牛角尖儿的本事可比你强多了。” 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云珠无奈极了。 探春的新政一出,大观园里每日都有实地巡查的下人,还有不少闲暇时绕着园子跑的,“这是在测自己一柱香能跑多远!” 绮霰笃定道。 怡红院也很热闹,贾宝玉作为探春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下人们察言观色,将名字全报上去,做出一副为三姑娘撑腰的架势。 其中又以云珠小红两个最积极,一个想吃赚钱,一个想吃莲子。 113 滑板车1 “要是有辆车就好了。”云珠撑着下巴,对自己的短腿很是惆怅。 一柱香十五分钟不到,但大观园依山傍水,十五分钟想要圈一块地,怎么看都不会太大。并且探春真是聪明啊,早上见到院子里有人溜驴,下午便颁布了新令:不许使用活物坐骑。 “路都叫人走死了,咱们可怎么办呀,我还想着叫我娘给我寻一头驴使唤呢,这就黄了!”小红提着一杆小儿戏耍用的木车进来,顺手搁置在门边,郁闷道:“是兰少爷落下的,一会儿他家女使定要寻过来的,暂时放在这处。” 仔细看那木车,倒是很像云珠小时候玩过的推推乐学步车,大抵是因为国公府富庶,因此那学步车做得精致异常。 雕花的手柄镌刻出杏花朵朵,小小的轮毂上还装饰了一枚祥云纹的金币,虽是寻常的小玩意儿,却也丝毫没有粗制滥造的痕迹,寻常的木料,可做工却是十分好的。 想着贾兰那总角小童,云珠又开始羡慕了,好命人那么多,怎么就把她落下了呢! 小红对这些身外粪土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顾,只担心自己的莲子大业做不成,“若我抽签抽到山地怎么办?” 一刻钟巡山?那可难办。 “都还没有开始呢,你别着急,万一如愿以偿抽到荷塘呢。”云珠说,“而且你还有钞能力。” 超能力? 小红很快就被云珠吸引了,她拿起桌上一碟子松子糖,倒了半盘子在油纸上包起来递给云珠,又把剩下的半盘推到她面前,“吃吧,明天我还给你买!” 这松子糖是昨天从林家带回来的,封在油纸包里,新出锅的糖渣都是酥脆的,放在嘴里一抿,瞬间就化成香甜的液体,飘渺的香气变得浓郁,油脂和糖分融合得也恰到好处。 但她还是个豁牙子,否则一定用最过瘾的吃法,狠狠嚼上一盘。 “什么超能力?”小红趁热打铁地问。 云珠嘴里咔吃咔吃的嚼着松子,没理会小红的询问,直勾勾的盯着那手推车上的金币,一边嚼一边皱眉,心中一个隐隐约约的盘算越来越具象。 “别看了,那金子不能抠。”小红将她的头掰过来,郑重其事的嘱咐到,心中盘算着一会儿出去将推车带走才好。 云珠心头讪讪,“谁说要去抠金子了,我眼皮子那么浅吗?”她只是心生嫉恨,不论何朝何代,富贵之家都是一个样,便是最不得宠的后代,也能轻易拥有比旁人优渥十倍百倍的生活。 从前云珠想李纨和贾兰:深居简出可怜的寡母稚儿。 如今:在金碗里哭穷的美好人生。 得想个法子扣墙角。 “我有一计。” 话音未落,小红立刻流露出欢欣情绪,不由自主搓手,仿佛就要开始发表获奖感言,她说:“是超能力吗?” 云珠不知道该肯定小红还是否定小红,她为难地漱口抿唇,细声道:“此事还需要你配合,有道是来都来了,也不能光要一小块是不是?我还从未吃过自己做的藕粉呢。” 要搞就搞大的,反正有林之孝罩着。 小红顿了片刻,定定道:“若是你有本事拿下来大片荷塘,你那份租金我帮你出了。” 见她说得郑重,云珠随口道:“你爹让你包那么大荷塘做什么?” “这你也能猜到??”小红愕然,但转瞬她又咳嗽道,“暂时还不能和你说,若是能承包下来,你自然就晓得了。” 这么说,小红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林之孝给她下了任务。 要是这么说的话,这其中岂不是更添好处?她摩挲着下巴,心中沸腾,起身倒了一滩水在桌子上,手指蘸水开始画地形图。 嘴上道:“园子远的地方我还没得空去过,但咱们院子周围总走动过吧?远处光看着就知道,避免不了上山下水的,一柱香也委实圈不下多少地。既然你这么想要。这样吧,你有钱我有点子,那北至藕香榭、蜂腰桥,南及滴翠亭、曲径通幽,东西以咱们院子和林姑娘的院子为界,咱们都给它圈下来。” 这基本上就是就近原则,将怡红院与潇湘馆在内的大片荷塘并土地一并圈下来。 见小红目瞪口呆不说话,云珠决定说:“圈下来以后,咱们四六分成如何?你六我四,毕竟……这抽签的关窍,全然系于你爹一身了。” 这番话小红大致听懂了,但最敏感的是“点子”,她心头雀跃了一瞬,但脑海里想了想云珠画的地图,然后叹了口气问道:“四六分我同意,但什么点子能一柱香时间跑十几亩地?” “车。” “车?马车还是驴车?”小红疑惑地问,“三姑娘说了,不许使用活物当坐骑,你竟然还在想车!” 小红痛心疾首。 当然谁都知道四条腿的比两条腿的跑得快,别的不说,内院的丫鬟小厮在体力和耐力上,怎么都不如外院做粗活的下人们持久。 但大观园很大,云珠幼时与父母去过故宫,大观园起码有半个故宫那么大,少说占地几百亩,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分割完毕的。只要能抽到优先选择权,自己再拿出‘车’来,她的想法落地的概率就非常大。 云珠说,“什么马车驴车的,是小推车。只不过,大号的小推车。” 她叫小红安心地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林之孝,并拿起盘子直言道:“需要四个这么大的车轮,今日日落之时能拿回来最好,等你回家取完东西回来,车身应该也做好了。你就等着看吧,满园子独一份儿,我绝对帮你圈下来最大的荷塘——如果你爹那儿也顺利的话。” 抽签做个手脚,对于林之孝来说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三天之内造出一辆丝滑的脚蹬滑板车。 小红心中虽将信将疑,但操办事物却顺利得很,还没到晚膳时间,小红带着林家一个下人出现在怡红院后门处,那男子手里提的都是木轮和轴承。 小红面上得意,对那下人抬抬下巴,示意云珠检查东西。 但云珠以为是要她看那男子,她疑惑打量,那男子不过十二三岁,生得白面细腰,但一身力气大得出奇,半人高的工具包压在背上,手里又提着四只轮子,丝毫没有劳累之色。 男子一双眼睛从云珠身上扫过,见云珠也在看他,又迅速将头低下,颠了颠背上的工具包,小声问道:“姑娘,东西放在何处?” 嘁哩喀喳的物件倒得满地都是,粗粗看去,老榆木质地的木轮,木制陶底座的简易轴承,赫然是马车轱辘的缩小版。 这真可谓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云珠欣喜若狂地从轴承上抚过,狂热的神彩就像是已经拿下了荷塘的战士,“险些忘了这个,我还以为没有呢。” 凡是做木匠的,就不爱听人说这个没有那个不行,只见男子自信道:“有的,这玩意儿自夏周那会儿,老祖宗就已经做出来了,只是时间仓促,姑娘要的轮子尺寸又刁钻,只得配一个陶木组合的简易样式。将来若是姑娘有需要,咱们坊里还能做生铁和铜的,更坚固耐用!” 说起老本行,赫然不见先头的羞涩模样,侃侃而谈之下已经开始推销自家的东西,云珠与他攀谈几句,便提出将来有新想法了请他们帮忙制作的想头。 “好啊!姑娘,小生正是西草市街四胜胡同林家木匠铺。您若去了,只打听木匠林,包管都知道我!”一说做木工活计,男子的态度就明朗许多,当下便开始自报家门。 云珠很好说话,递上茶水好奇道:“姓林?” 只见他嗯嗯的应下来,又朝门外拉扯衣服上草刺的小红点点头,冲云珠介绍道:“我姓林,姑娘您叫我林鱼就好,她就是我表叔家的女儿,我们同宗儿。” 是小红的亲戚,虽关系听起来远些,但到底攀得上,想来也是富户,云珠面上笑意更浓,指点着一叠酥皮点心对林鱼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素日里咱们自己吃的,劳你跑一趟,还没吃饭吧?垫垫。” 林鱼捻着点心咬了一口,又忙送下一盏茶水,点头称好,又说:“姑娘你别看我年纪小,但比起我师父我也不差什么,您有活儿尽管找我,我……我给您便宜!” 云珠正想问能便宜多少,按市价打八折行不行,就见小红抱着裙子进屋,大声抱怨道:“你怎么还没走呀,一会儿张大娘该骂你了!” 张大娘是二门上看门的婆子,大观园内进进出出的都归她管制。林鱼现在最怕听到骂字,没日没夜的被师父骂就已经够苦了。 他赶忙收拾了包袱皮和工具箱,将轴承和轮子留下,又放下几杆长短不一的木棍和板子,这才抖了包袱皮揣进怀里,在门槛上又回头道:“见姑娘要轮子,我猜姑娘是要做什么小车?便自作主张地带了些边角料上门,还望姑娘别嫌弃!” 说完一溜烟儿跑出去。 出了门好远,他才舒了一口气,从衣袖里滑出一块掉渣的点心,边啃边叹道:“师父说得对,这生意是真不好做啊!” 云珠盘着那些棍子板子,只觉得这林鱼小哥分外有趣,只是他已然有了林之孝家这样硬朗的关系,应该不至于来拍自己的马屁。 但送了这么多东西,却分文不取,难道林家祖传视金钱如粪土的毛病? “这瞧着和散财童子一样呢。”云珠咕哝着开始比划,心中惊愕于林家的大方,原本这些东西,她以为至少要花上二三百文才能解决。 小红怏怏的,见云珠兴高采烈,又见自己的裙子被草种子勾得七零八落的,她心头就难免不平。 一股邪火冲到嘴边,专拣云珠最不爱听的话说:“你当林鱼是散财童子呀?你当他成天专门利人不利己呀?这些东西你晓得花了多少?足一两银子呢!” 云珠心乱如麻,手指头哆哆嗦嗦的立起来,指向小红,问道:“多少?” 又问:“不用我付账吧?” “不用!”小红皓白的手腕子一挥,大方道。 呼,那就好。 “不过……” 云珠的心又被吊起来。 小红慢悠悠的,盯着衣裳上的小窟窿眼,细声细气道:“我爹说了,若是圈不到你说的那么大,咱俩就得自己付这些钱。” 小红对云珠的冒险计划倒是没什么意见,这个小丫头,年岁不大,心眼子却多,按她爹的话说,“处变不惊,心眼子多,并且都是实心儿的。” 这倒不是贬谪之语。 这府中,没见过比云珠更财迷的丫头了,谁不是恨不得把自己装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只恨不得金银从眼前过,还要上去啐一口,才算显示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来。 尤其是隔壁栊翠庵那位,真真叫人倒牙。 此一时彼一时,云珠如今小金库堆了小半个空间,一两银子还不是洒洒水的程度?只是该省得省啊,上个月可是又延迟发工资了的,谁晓得哪天这府上就油尽灯枯了呢。 一语未了,见绮霰遣了小丫头来寻云珠,人报:“绮大姐姐说请云珠姐姐过去。” 云珠听了诧异,忙将手里正打着孔的板子放下了,拍拍手起身,忙不迭往厢房去,一进门,就见绮霰扯着一张绸子犯难。 “天色晚了,也不好去寻晴雯,因想你是她一路教过来的,便叫你来参谋参谋,瞧瞧这衣衫可还能修补?”说着,将一件男子的中衣递上来,叫云珠看了,胸口上一道二指宽的裂隙。 “这是?” “叫你笑话,这正是二爷近日最爱穿的衣裳,下晌与林姑娘在花园时叫树枝勾了。”二人对着布料上的剪刀纹路面面相觑,绮霰艰难道:“林姑娘要为二爷缝补,谁晓得几针下去,就觉得眼睛疼,只好又将线拆去,这一拆……就叫剪刀划了……” 美人灯一样的姑娘,这些劳神费力的事,平日里也是极少上手的,这等状况倒也意料之中。看过绸子上的经纬,又不绣花,光是补一补倒不算难,因拍胸脯道:“可以的,绮大姐姐信任我,便叫我一试可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针线房不设值夜,只好劳累你了。”绮霰欢欢喜喜的将衣裳递给云珠,还不忘周全道:“我晓得你是新手,只这事儿二爷吩咐了,若是不行就将衣裳烧了,也好过拿出去叫外人传林姑娘针线上的闲话,我,只信得过你。” 旧社会女孩儿家多多少少在针线上都是有建树的,叫谁缝其实都能行,但绮霰一句信任,倒叫云珠浑身妥贴,便拍胸脯道:“保证完成任务!” (本章完) 114 滑板车2 补衣裳这件事,技术上会是一码,但实操又是另一码。 云珠盯着那天衣无缝的胸口,确实补好了,可目光往下一拉,好几根长长的蚕丝坠在外头,还打着卷儿。 她拿眼神悄悄地撇一旁的小红,小红也正补她的裙子,不过她那细棉布远不如绸缎娇贵,便是手指甲边上一根倒刺,也轻易刮不到棉布的。 云珠叹了口气,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红红啊,我去准备个火盆。” 小红因道:“听闻宝玉喜欢得紧,这就烧了可还行?” 一面说,一面叠起自己的裙子,上前来就着烛光细细打量那衫子,轻声道:“二爷近日穿的衫子里只这一件浅色的,不如明日一早去针线房里寻来同色的丝线,将这经线填上就是了。” “想必是不想叫外头人知道,如若不然早送去针线房了。”云珠抱着衣服,这是真真为黛玉的名声计较的,她们底下人倒不好将它抖出来,“算了,你早些歇息,我再琢磨琢磨。” 送走小红,不一会儿就见云珠空落落的从茶水间出来,火炉里没封闭好,那几块金丝炭早就燃成了一堆白灰,双手附上去真是一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了。 她气鼓鼓地坐在灯下,聊赖地将手指上的倒刺扒拉起来,又嫌弃剪衣线的剪刀不干净,干脆两个指甲一错,就那么生生揪下,直痛得龇牙咧嘴。 脑子里痛得嘤嘤嗡嗡的,下一秒一道血线横在手指背上,小红早都带着自己的裙子回去睡觉了,她还揽来这活计,忍不住埋怨绮霰在自己这儿的面子怎么就这么大呢! 书上有晴雯病补雀金裘,如今有云珠拆东墙补西墙。 “不就是勾起丝了嘛。” 云珠从针线簸萝里翻出最细的绣花针,先将下摆处的滚边拆开,从裁剪边缘顺着经纬抽出几根丝线,再将抽出来的丝线细细回拉上去,至拉不动处,就一剪刀裁去废线,将衣摆上拆出来的东墙用错针法密密的界进西墙去。 错两针,又对着烛火细细看过,再错下两针。心里埋怨完绮霰,又开始埋怨自己,勾在哪儿不好?非勾在胸前。 天色丝丝泛青时,云珠才将东墙的滚边修完了,左看右看确定衣裳没有短一截,这才囫囵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换,扯个被角捂在肚脐眼上就当盖了被子。 眼下她又累又困,双眼金星直冒,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再从事绣娘这个行业!但转念又安慰自己,不比晴雯那个倒霉蛋强多了吗?至少没有发着烧补衣服。 不得不说,精神胜利法十分好用。尤其是第二日贾宝玉慰问过后,还赏了一只成窑斗彩的茶壶。 “我瞧你房里喝茶怎生在用陶壶?可是茶壶摔了不敢说?这只你且拿去用吧。”宝玉是个风雅人,便是一只壶,听着也是很有来历。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从前的云珠肯定会嫌弃赏赐怎么是只壶?也太寒碜了。如今她鉴赏上的能力提升不少,想着只要是值钱的,从来是来者不拒。 她刻意隐下房间里的茶壶如今正在空间里服役的事,也不管贾宝玉是怎么知道下人房里这样的小事的,只欢欢喜喜道,“谢宝二爷赏!” 听了云珠好一番‘表忠心’的闲话,贾宝玉只觉得她挑小丫头的本事十分厉害,又想起晴雯如今在针线房里受苦受累,顺着云珠的话说道:“真真厉害,那么大个窟窿,你那手艺与晴雯已不相上下了,不若一并顶了院子里的针线差事如何?” 贾宝玉的本意是叫云珠顶上一部分差事,也叫晴雯能松快些,好时常有空闲来院中寻他玩耍,如今晴雯除了送衣裳,极少往他面前来,怡红院里真是少了许多乐趣。 不晓得是哪句话又勾起了他对晴雯的想头,半点不提自己每日里在大观园中上蹿下跳,乐不思蜀的样子。 “二爷真真高看奴婢一眼,快别说这样的话,回头叫外人晓得我做过您的针线功夫,岂不是要疑上林姑娘了……”声音越说越低,小丫头摇头似拨浪鼓,扯了个谎后很自然地从杌子上站起来,借着烧水的功夫就将茶壶抱着告退了。 云珠小心翼翼的模样,一副主仆之间仿佛有什么说不得的秘事似的,佝偻着身子连连后退,直至出了厢房的院门,这才舒一口气。 谁脑子有泡啊,天天给人做衣服穿。 尤其是主子们穿的,绣花和做工都是极繁杂的,亏得晴雯手巧,做完了宝玉和老太太的,还有功夫经营自己的绣房,真真三头六臂的强者。 正进门的‘强者’被春光迷了眼,见到云珠不由得面露喜色,拉着云珠到墙角就问:“听闻承包大观园的抽签就在明日?” 云珠忖度晴雯话里的意思,到底不明所以,只说:“明日只是抽签,圈地要到后日去了,如今点明了好处,园子里眼热的人可不少。” 晴雯早知这只是给园子里头的好处,自己虽眼热,却正经是赶不上。 于是将得来得小道消息全盘倒出去,不忘嘱咐道:“我想着,不如越性儿叫太太查验个明明白白,也可少了你们身上的疑心,自证清白也是好的。” 云珠听这话只觉得大有来历,不敢接口,又怕晴雯说不完整,便缠着她要去屋里喝水,也好细问上几句,明晰内情方能趋利避害呀。 “你在院子里头,许多事都不晓得也正常。我只说东街上有个叫潘三保的无赖,叫赖嬷嬷家拿住,送到太太跟前儿问罪,恰好扯出了宝玉的干妈马道婆。” 晴雯呷了一口茶水,往那茶壶上看了几眼,又道:“先头马道婆坑蒙了二奶奶一百两金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经在刑部监牢里自尽了,抄她家时又寻到了许多纸人和香药丸子,说是正与咱们府上寻到的纸人一模一样呢。事关宝玉,只怕太太要查个底朝天才算完。” 云珠啐道,刑部真真愧对自己的大名,连这么个坑蒙拐骗的婆子都查不清楚,也不晓得她私底下坑了多少人家。 晴雯却摇头,叹息道:“未必是没查清楚,可能只是你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不知道内情而已,否则马道婆在京中各府都很有些名头,咬紧牙关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何至于在狱中自尽?” 这定是招认了许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没有活路,干脆一条腰带吊死了了事。 云珠听了,把帕子捂着脸道:“幸而咱们都没沾上,多谢姐姐来告知我,我会小心的。” “说你笨你真是……”晴雯无奈叹气,将手里的衣衫放在桌上,凑在云珠耳朵边,小声道:“自不是冲着咱们下手的,你小心什么?” 晴雯咬牙,心一横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咱们这位二太太,如今管着家,对于采买之事抠得十分紧,就前两日还当众责了一个采买上的老人,叫多少人伤心?都说她是在算计二奶奶家的爵位,如今赦老爷年纪大了,上折子请封新人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你说……” 这话,其实和云珠料到一起去了,她一时间不知道是晴雯的八卦欲遏制不住,还是她真当自己是一路人才将心里话袒露。 但这路子顺着想下去,却是处处印证着众人的猜测,王熙凤怀的是个男胎,这早已不是秘密,早在去年年底就有太医透露过的。 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贾琏膝下得长子,迟则三年,少则两载,为免夜长梦多,贾赦就会将请封折子递上去,好早些落实贾家的爵位传承。 王熙凤是什么性子? 明着一把火,暗地里一把刀,是个锱铢必较亳不吃亏的性子,她如今只是陷在丧子之痛中,暂时没了斗志,这才叫王夫人钻了空子。 奈何王夫人的臂膀实在是少得可怜,点兵点将点个宝钗,宝钗还来一招当场病遁,如今更是借故搬出了贾府,连宝玉去静园看她,都称病没见呢。 这避嫌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明显。叫云珠说,那就是给了王夫人机会,但她不中用啊! 这日王夫人揣着花名册进宫去给元春请安,巴巴的将这些事说给元春听了,又将花名册呈上去。 元春看着那一行颜字,不由得一声长叹,屏退宫人,伤感起来:“母亲务必保重身体,后人的路自有后人来走,您这样操劳,只恐父亲心生芥蒂。” 老爹心生芥蒂不要紧,她只怕皇帝不满,那花名册粗粗一看,哪里有几人是能登得上台面的?连自家人都点不出来,难道还指望皇帝瞧得上? 但白日做梦这种话,面对自己已经面生沟壑的母亲,她又实在是说不出来。 半晌,才劝慰道:“自来学成文武艺,才好货与帝王家,家中弟妹们年纪尚轻,正该上进,万望母亲回家后督促兄姊们,年下秋闱,本宫也等着听他们的好消息。” 时至三春。 大观园里终于打响了土地改革的第一枪,云珠摩拳擦掌,端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将滑板车的杆子抽下来,夹在腋下大摇大摆的跟着众人往蜂腰桥去。 “你爹是这个!”云珠对小红比大拇指,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们抽签在第三个顺序出场圈地,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出意外了。 众人热情高涨,欢喜异常,元春只说不许用活物坐骑,但钻空子占便宜是人之天性。待到人群聚拢,目光所及之处,抬滑杆小轿的,踩高跷的……互相打量才晓得什么叫八仙过海。 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云珠四下打量,发现探春正扶着贾母进了一个高处的亭子。 此时,赖大走上亭子,躬身说了几句什么,便转过身正对大家,声如洪钟,振臂高喊道:“大观园第一次土地承包划分,试行点为期两年,诸位需按抽签顺序,在一刻钟内环绕自己选定的土地,承包期间只需交纳三成产出……” 三成啊,底下人开始叽叽咕咕的交头接耳起来,这样大张旗鼓的叫下人们在院子里薅羊毛,其实是为京中贵族所不耻的。 以至于今日正经主子都没几个露面。探春面嫩,又恰逢老太太每日都需要出门吹吹活风,这才赶鸭子上架做个吉祥物来了,权当是一场哄老人小孩儿高兴的闹剧。 只是太远了,看不见老太太作何想法。 “宝玉也在,定是宝玉劝老太太来的。”小红指着帘子后的大红色身影,云珠寻声望去,见正是宝玉素日最爱的装扮。 赖大双手一挥,上前来好些个带着笔墨纸砚的小厮,还有敲锣打鼓计数的下人,正是为贾母和几位小姐现场直播来的,也顺便记录众人的成果,用作凭证。 云珠正暗暗点头,又听赖大道:“想必大家都已经拿到抽签顺序了,为公平计,会有小厮跟在身后实地记录。” 众人看着手里的竹签牌子,终于明白这数儿不是越大越好,而是越靠前越好,但如今眼皮子底下,想要更换签数已然来不及了。 云珠感叹,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啊。 探春写了详细的流程张贴在大观园内,但碍于园中的文盲比例,根本没有多少人能看得懂三姑娘的企划书。这也直接导致此番行为,纯粹是聋子戴花给瞎子看,白费力气。 小红暗暗抓紧了云珠,正要嘱咐两句,突然听到有人喊:“圈地的大小,若是跟别人的重合了怎么办?” 此言一出,空气为之一静,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赖大正是有备而来,加上又仔细研读了探春的企划书,便道:“抽签顺序就是圈地顺序,不允许抢夺他人范围!” 说来说去,不过是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车轱辘话,但在场众人显然心思已经不在此处,纷纷想着自己要如何才能圈到自己的心仪之地。 排在抽签末尾的下人之间,已然生了剑拔弩张之势,哪里还管什么友谊第一? “没想到这事儿这样的流程!我还以为数字越大地方越大呢,不过不需要租金,这可比我们家中的佃户要划算多了。” “田、祝两位妈妈高调得紧,如今老太太在场,不晓得她二人还敢不敢坐轿子了?” “我都七十二号了,我不想参加了。” 说话间,踩高跷的收获了众人嫉羡的目光,云珠与他四目相对,漫天对方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那高跷气定神闲,暗道今日的赢家必是自己! (本章完) 115 主角光环亮了一回 云珠气定神闲,暗道园子这么大呢,你们怎么这就先内讧起来了。 她看向林之孝,发现林之孝也在看她。 小丫头面白身短,头上一对双丫髻上还叫绮霰系上了红纱发带,在一众灰扑扑的下人只见极为突出,仿佛一朵开在荆棘上的蔷薇花,叫无数人侧目。 “二等的丫头也要来承包呀,她们会侍弄土地嘛?” “别胡说,她是宝玉的丫头,许是来出风头哄宝玉开心的呢。” 婆子们嬉笑不已。 便有一名在外围的小厮出言讥讽,“这倒未必,看她穿着打扮,想来便是二等也分个三六九等,我看呐……”说着,就将那日搜拣丫鬟的乐事抖落出来,还不忘强调某二等丫鬟就搜出来一两银子,真真废物得丢脸。 云珠听到一两银子的废物几个字,目光一哂,冷冷打量了那人一眼。 “我的珠,你怎么不许我宣传呢,一个方子三百两,三个方子能砸死他们!”小红叹气。 云珠垂下眼眸,盖住眼底的冷嘲,抬手将腰间的荷包拨正了,“没关系呀,财不露白嘛,等我一会儿告诉他,谁才是废物!” 大观园里人数不少,光是参与抽签的就足有九十之数,为了防止有人组团作弊,分为十个出发点。所有人按分组入场,各自背着各色小旗,沿途插下旗帜,专人记录过后就算圈地成功。 倒是简单粗暴。 云珠又单又前,还没等和小红交代,就被念到了号码,只能先出列来。 亭台之上,赖大神色傲然,一副将游戏进行到底的模样,“大家听我一言,今儿老太太高兴,特赏绸缎三匹,金银锞子各一对,大钱一吊,为前三甲者添头。” 云珠翻了个白眼,这又当又立的做派,不愧是养出赖尚荣那样垃圾的家庭。又想捞钱又想哄主子们高兴,还想在京城不落名声,真真是难为赖家两口子了。 还预测,分明是赌!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娱乐项目一出,原本只是大观园内的热闹,瞬间变成了阖府的热闹,各路下人来回穿梭,有汇报实时进度的,有来回下注的,一串一串的大钱进了那记录官身旁的箩筐里,不一会儿就添上了第二个筐子。 许是看在宝玉的面子上,怡红院空前团结,纷纷为云珠投了半吊钱的赌注。小红更是兴奋得满面潮红,二话不说,掏出一两银子拍在记录官面前的桌子上,“压云珠!” 此举引起不少注视。 认识云珠的皆是捂嘴狂笑,不认识云珠的就满人群寻谁是云珠。 而正主此时站在第一梯队里,比起身旁粗使下人都矮上一个头。 认过正主之后,众人笑得更欢乐,先不说她手中提的那块木板是做何用途,连腿都没人家长,借着工具顶天就是不垫底了,进入上游的希望绝对渺茫,更遑论前三甲。 麝月嘴角狂抽,小声劝道:“红玉啊,云珠到底连九岁也没满,她那身量,一两银子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了?” 绮霰也点点头,心道不能因为关系好就这般鬼迷心窍啊,半吊钱一吊钱的,投个乐呵也就是了。想着,又面无表情转身,为那位彪悍的祝妈妈投了半吊钱。 公平! 云珠丝毫不怀疑,这场赌局才是今天的正餐,她们参赛者就是那斗兽场里的畜牲,只为博众人一乐,顺便掏钱。 就近原则,云珠一行人被遣至嘉荫堂门前的空地上,众人跃跃欲试,只待一声令下,即刻出发。 身后记录的小厮都在笑,你推我搡的想和云珠搭话,毕竟平时能搭上少爷身边女使的机会可不多,香烟袅袅,一声令下,便是人仰马翻之像。 接着,众人眼前只剩下一道身影—— 云珠。 几位记录官不由看向她,神色颇为同情,好好在宝二爷身边呆着不行吗? 眼看着先行的众人直奔滴翠亭与曲径通幽的方向,云珠一脚踩上滑板,自缓坡上呼啸而下,以猝不及防之势,率先在凹晶溪馆边上插下第一枚红色小旗。 几乎惊掉众人下巴。 小旗招展,记录官记录下第一处属于云珠的坐标,随后,云珠一个眼神也欠奉,沿溪而下,直奔蜂腰桥。 众人施施然看过去,“年轻人就是气盛,看起来她想圈荷塘?” 赖大听了回禀的,冲着老太太眉开眼笑道:“宝二爷教导有方,竟是连出其不意的招数都用上了!” 宝玉也是喜笑颜开,连说云珠是老太太调教的,讲故事又好,眼下圈地也给他长脸!还不忘吩咐道:“毕竟是三月里,水上还凉,你们也要多跟着些,万一落水了也好搭手。” 刚才还在嘲笑云珠是最穷的二等丫头,如今又转脸开始羡慕起来,宝玉这般温柔和气,便是不给银子她们也愿意去伺候他的! 那厢云珠已经沿岸圈到了潇湘馆身后,除了善水的下人,没多少人会专门冲着荷塘去,即便好处多多,但光是收拾打理,就已经十分费力。 加之时间有限,还是多圈点土地,地上产出稳定。 怡红院北边的墙根之下,与云珠同组的婆子面色一寒,想要将其拦下,道:“小丫头,这处是我先来的,先到先得,你中途截胡可不行。” 云珠环顾四周,不欲与她多言,扔下一句,“插了旗子才算数!” “不自量力!”那婆子冷笑,展开手中的一把旗帜,再看地上旗帜方向,怡红院都叫她圈了半个了。 云珠瞳孔骤缩,嘴上是这么说,一柱香的时间分秒必争,不容浪费,随即微微一笑,在岸边插下一枚小旗,从怡红院东面的芭蕉林穿过,左冲右突手脚并用往潇湘馆去。 “加油加油!快看,我给你偷偷留了一条船!”胡夫人嘴角弯弯,站在潇湘馆后门处,见云珠一来便殷切道。 云珠眉眼间难掩骄傲,看呀,自助者她助! 但…… “大观园里水系繁杂,此处正是下游,船只过于费力了!”云珠匆匆告别,随手在岸边留下几枚旗帜,迅速往藕香榭而去。 脖子上是从宝玉那处借来的怀表,指针一跳一跳的,昭示着为数不多的七分钟。 岸上已经有蓝色绿色的小旗,看得出来曲径通幽已经被人盯住。 她握紧手中的竹竿,简易的滑板没能装上手扶杆,但背面特地做了坤延长柄的位置。 一把趁手的船桨,可远比竹篙好用。 话音刚落,便听人高呼一声:“快看呀,她上船了!” 众人正在笑她能否拿得动竹篙,就见她手中的滑板车变成了船桨,装上支点和滑轮组,三成力便能将小船推动。 林之孝嘴角微勾,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骄傲。 只有他看得出来,云珠用的正是林鱼送上来那张图纸上的奇怪木板,带着转轴和摇把,小船立时变为半自动的省力模式,即便是孩童,只要懂得控制方向,也能轻易操纵船只。 这样趁手的好工具,却只用来圈这园中荷塘,大材小用啊! “她好快啊!已经快到凹晶溪馆了!”有人手里端了千里镜大喊,连贾母也忍不住微微倾身,借着千里镜看热闹。 规定时间能圈出一个闭环,就算成功。 只见云珠在荷叶间半隐半现,她掏兜看着什么,随后就是扔飞镖似的将小旗砸出去,十个里有九个都稳稳当当的扎在荷叶上。 旁边跑得大汗淋漓的小厮见了,龇牙咧嘴,与他相熟的人得到授意,当下恼羞成怒,“这等小人伎俩戏弄大家,她作弊!卑鄙!” “无耻!” “这叫策略,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们懂不懂啊!”伴随着话音,小红跳脚出现,不顾亲爹的阻拦,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吵不休。 宝玉在亭台上眉眼僵住,他是这么教她们读《孟子》的吗? 怎么还胡乱用典呢? 贾政前来请安,正听得这句,还没走近就先气了个仰倒。 “逆子!” 贾政快步上前,握着折扇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极力压抑自己心中的不快,上前睨了宝玉一眼,低声道:“无知的业障!你能晓得几句圣贤?就叫下头人拿去糟蹋卖弄!等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 宝玉面色巨变,迅速行礼后依偎到贾母身后去,这副小家子气更是将贾政气到不打一处来,倒是宝玉的保命符贾母,老姜一招制敌。 116 发配海南去 云珠心有戚戚,亦步亦趋地被林之孝领到贾政面前。 当当当。 又有一组圈地结束了。 “别怕,二老爷只是随便问问,他也不是个苛责下人的人。”林之孝见她小心翼翼的,不由得出声安慰道。 云珠点点头,缓步往亭子上走,待到了贾政跟前,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低眉顺眼道:“二老爷安好。” “嗯。”贾政无悲无喜地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端起茶盏拨弄着。 只见他盖碗来回剐擦,像是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叫她上前的目的,又像是不知道从何处问起。 空气凝滞焦灼着,一面是贾母和宝玉几个对着底下兴高采烈,一面是贾政的故作高深,云珠在衣袖里不由自主摩挲着手指,盘算着这位二老爷想做什么。 “三丫头为老太太置办了这场热闹。”一句话就将土地承包这样重大的举措定性为哄人玩儿的热闹,贾政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文人清高之气,显露无遗。 见老太太高兴,他脸上也有了几丝兴味,又问:“你在荷塘里放了烟雾,是什么做的?” 云珠点头,“回二老爷的话,那烟雾是用瓦上霜与烛泪和糖粉混合而成。” “嗯,年轻人的想法确实很大胆。”贾政严肃了许多:“你做的滑车上的桨,也让我很意外,所以有些事情必须交代清楚!” “是!” 云珠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了一跳,当即躬身得更标准,哆哆嗦嗦的想着是不是该跪下什么的,就见贾政一挥手,林之孝忙道:“行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听到这话,云珠就松了口气,早在开始收集瓦上霜时,她就已经编了一套逻辑自洽的谎言了,谁知贾政一句也没问。 心里难免嘀嘀咕咕,但在这紧张的气氛下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老实样子。 “那小丫头,哪里出来的?”见云珠走远,贾政语气随意,手指敲击着折扇,对大观园内的沸反盈天视若罔闻。 正统的儒家教育讲究一个根正苗红,贾政心系朝廷做不得假,自然也理所应当的认为,一个新花样出现,在合适的时间进贡上去是可以取悦皇帝的。 不过,现有技术的研究与革新,哪怕是工部的同僚们,甚至是底下研究前沿的部下,也差不多是无头苍蝇,更何况一个年纪轻轻的内宅下人? 他只是生了几丝敏锐的观察力而已,贾政在心中如是夸赞自己,只觉得他就是那蒙尘的良将,陛下迟迟看不见他的好。 “云珠是老太太院中的丫鬟,二奶奶三年前自京郊采买而来,出身成都府底下的大邑县赵家村,如今在宝二爷院中领煮茶的差事。”若是别人,林之孝未必能这般头头是道,但因着与小红的交情,他才这般费心查探,如今回起话来也是对答如流。 贾政一愣:“家中不是做匠人的?” “三代务农,四年前因水灾迁至江西府,次年又因蝗灾,流徙京城。”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贾政又侧目强调了一遍:“她的那些想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自学……老爷可信?” 贾政摇头:“便是工部匠人,都不见得能将那滑车和轴承想着用到船桨上来,不说她自学了,这些东西只在水利上应用,她怎么学?” “宝玉去岁教丫鬟们读书。”见贾政眉头一拧,林之孝连忙刹住,找补道:“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几个小丫鬟许是这云珠最有天赋,学了几日千字文,便时常借着打理书房的差事看些闲书,二奶奶也是知道的。” 其实王夫人也是知道的,只是在她们眼中,小丫鬟心比天高的方向只要不是爬少爷的床,太太奶奶们就不会在意,学几个字而已,宝玉都乐在其中,她们又何苦扫兴? 贾政稍稍有些失望,又问:“那滑车和轴承也是书上来的?” 林之孝道:“这个东西,正是奴才家中一个木匠亲戚亲手裁制的,只是云珠给的图纸过于简陋,暂时还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学得。”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样,递到贾政手上。 贾政目光如炬,扫过那歪歪扭扭的图纸,“你事先了解过了?” “对……”林之孝心有不安,连忙送出个马屁:“内院出入的东西,为安全计,奴才都会留心。” 贾政没再继续追问,但心中添了许多遗憾。虽已经从工部出来了,但在此之前,他其实还抱有幻想。 熟读圣贤的大家子,幻想着出将入相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老太太见气氛古怪,她听了始末,因问道:“咱们家也是有工匠班子的,政儿既然觉得她有才,为何不送到工匠班去?” 世家大族,府上的奴婢下人有所擅长是一件好事,若是可以,定向培养之后送到合适的位置去,远比一个单纯伺候人的奴婢下人要值钱得多。 “到底是个女子家,只怕当不起大任,先看看再说。”话没有说死,但还是那股文人清高的臭味儿还是流露在外。 老太太面上不显,心头却哂了哂,遂揽着她的宝贝疙瘩不再搭话。 却说那田妈妈从水里起来,叫老太太在千里镜里看了个清楚不说,还眼睁睁看着云珠利用这什么烟雾弹在主子们面前挂了号,心内又恨又气,到底是没完成赖大家交代的差事。 都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虽有些波折,云珠还是如愿以偿地抢了六亩三分地的水塘,看着刻印过了大小尺寸的牙牌落进手中,她就暗自闷笑。 “管事的说了,不可以改变院子的外观,每年要听园林匠人的指导,去打理荷塘。”掰着手指头与小红说着三月采叶,五月俢花,待到十月后才可以挖莲藕,湖中的锦鲤不能碰,其余虾蟹按时节可以捕捞…… 小红兴致缺缺,云珠说了半天,见她还是垂头丧气的,因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小红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二老爷自来严厉,她今日口无遮拦的样子恰好落在人家眼中,定是叫二老爷不悦了。 她心中嘀咕,想要补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她爹在大管家的位置上,会不会因为她这个女儿叫别人嘲笑?因此想了想对云珠说道:“往后我还是不要出院子了吧。” 原来是为丢脸事耿耿于怀。 “二老爷连亲生的儿子也看不惯呢。”云珠揽着小红的肩,轻声安慰道。 府中众人都知道,贾政是面寒心冷规矩大,没被他叱过的下人是不完整的。不过有一宗儿好,他从不体罚下人,骂过了就过了。 他只体罚贾宝玉。 小红听了,脑海中想起宝玉挨打的那些日子,噗嗤一声,抿着唇正要说话,却被外头的热闹打断。 “怎么了?” “去看看。” 两人动作利落,迅速将茶水房收拾了,一抬脚往吵闹处寻去。 荷塘里的白烟尚未完全消散,甚至四下弥漫间,不知不觉连怡红院身后的水渠假山间都溢满了,女使下人行走其间,如梦似幻。 “的确是仙气飘飘,我还当你收那些烛泪来做什么,真是妙。”小红小声道,见着婆子压着几个下人往外带,两人俱是一头雾水。 怎么?圈地打起来了? 恰好宝玉自外而来,嬉闹了半日,脑门子上亮晶晶的,两人又忙去帮着提水为他梳洗,谁知宝玉见了云珠,便不顾麝月等人,点名要她上前伺候。 几个丫鬟围绕他擦拭着头发,就听宝玉一忽儿问滑板车,一忽儿问烟雾弹,听着听着却又开始出神,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窗外洒扫的丫鬟。 尽管云珠将采瓦上霜和烛泪的过程说得妙趣横生,宝玉也依旧难掩呆愣,不大搭理。 黛玉进门就见宝玉一副出天门的模样,她本就是寻个说话的人来解闷,如今可说话的也这呆鹅状,便赶紧上前在他面前晃手。 黛玉只当他今日累得厉害,忙问可是出了什么岔子了? 边说边在一旁的小圆几上落坐,云珠笑道:“林姑娘快为我评评理,适才宝二爷要我为他说滑板车与烟雾弹,可我说了许多,二爷竟是连一个正眼都不曾给我,真真伤人心。” “他素日就是这样的么,来去自凭心的,我瞧瞧可是叫人夺舍了?这般呆样。”黛玉两靥生光,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上的绢帕掖在袖口,双手做捧心状就要去搬贾宝玉的脖子。 纤纤素手在眼前晃荡,漾起一股清丽的香气,宝玉猛然回神道:“却是累了,总觉得眼前蒙着东西似的,妹妹身上可大好了?” 黛玉正说着今日又叫那胡夫人逼着用了六样粥汤,云珠就见宝玉‘哎哟’一声,有仰倒之势,连手上的帕子都顾不上了,忙上前一托。 只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反而是与麝月绮霰两个左右脚牵绊,混乱之下连带着黛玉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站在一旁的丫鬟们都吓慌了,雪雁更是啊呀一声,忙不迭上前将黛玉从宝玉身上扶起来,“姑娘!您没事吧?” 不等黛玉摇头,只见贾宝玉抱着头在地上胡乱翻滚,刚沐浴过的湿发满地铺散,顿时煞白的面色直吓得黛玉流下泪水来,“快,快去请老太太。” 王熙凤坐了近半个月得小月子,王夫人就焦头烂额的烦心了半个月。 此时王夫人正神色恹恹的同赖大家的说话,听着赖大将人带到了,她心内嗤笑,面上却平平,只道:“看来今儿是要审人了。” 眼下见着下头的婆子咬着牙不说话,王夫人心头烦恨,周瑞家的察言观色后,便上前道:“到底是二奶奶年轻,又没经过事,不能服众我倒是理解。怎么着?打量着咱们太太是个菩萨性子,就敢在内宅作起妖来了?” 说着,将一包红纸小人儿扔在那婆子面前,两道弯眉立起,喝道:“好生交代了始末,还能饶你性命!否则,依着咱们家老爷的性子,便是送到刑部公堂去,看你吃不吃得住官家的板子!” 这厢三堂会审,那厢鸡飞狗跳,堂堂国公府,一忽儿有人出门寻医者,一忽儿有人出门寻僧道,一忽儿又往棺材铺去了。 原本就留心贾府动静的赵三两口子心急如焚,却求告无门,不过一晚上,赵三嘴角就生了一圈燎泡。 这事儿更是‘恰巧’变成了弹劾的折子,飞上了皇帝的案头。 老皇帝提着朱笔,眯着眼睛在折子上划了道痕,漫声道:“这老贾,倒是不听话,不吱一声就回京城来了。怎么,自己求的官儿,又不满意了?” 大监不明所以。 “回陛下,听闻是贾府的老太君病了,这才……”这才什么?外放官员私自回京,便是为着孝道,也该递上请罪折子,才算君臣体面。 夏守忠那老小子,最近跑贾府也勤快,竟是丝毫没有提点,回头可得好好问问怎么回事儿。 老皇帝挑了挑眉,带着些疑惑,又在折子上批复了一句,才道:“去,拟旨,我想想……去海南怎么样?” 大监应是,脑海里却浮现贾家贵妃大腹便便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揣测,贵妃不日临盆,陛下却要外派贵妃生父,是什么意思? 贾宝玉还在床上昏迷着,宫中的旨意就到了贾府。 这次却不如从前温和,先是叱责了贾家封建迷信大搞巫蛊之说,又是批判了贾政擅自离岗不守职责,最后才寥寥两语安抚了老太君。 如日中天春风得意的贾府,三月艳阳天里兜头被泼了一桶凉水,京中各府走动更加热切,但都不约而同地将贾府排斥在外。 “陛下自东宫殿下伤了颜面,行事作风便愈发无常起来。”送走了宣旨的大监,对上贾赦探究的脸,贾政双手托着圣旨,面色凝重。 不知怎么的,他心头生了一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无奈之感。 此刻夕阳西下,已是傍晚时分,连大观园内都没有了往日的嬉闹快活,显然这道外派贾政的圣旨,将许多人吓住了。 索性不包括没心没肺二人组,云珠与小红偷偷摸摸出了院子,在假山洞里欣赏自己费力打下的天下,正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地玩笑,就见远处有人进了怡红院。 银红色的金丝石榴裙身影,头上镶珠嵌宝石,正是内宅里不容小觑的赵姨娘。 她来做什么? (本章完) 117 挖坑 这位浮夸的富贵姨娘明明脸上带着笑容,瞧着妙目螓首,举手投足间虽是做作的娴静。 看向云珠的目光也带着做不得假的厌恶。 那样敌意针对的目光,云珠心中生出茫然。努力想着,自己打进荣国府以来,别说在这位面前做什么不好的事,就是打照面那也是屈指可数啊! 无论是老太太身前还是贾宝玉院中,都是与赵姨娘没有交集的,即便遇上了,哪一回她不是恭恭敬敬? 俩人左脚拌右脚老大不情愿地往院子里去,远远屈身,道:“姨娘安好,姨娘可是有事?” 都是姨娘,二奶奶手下的秋桐姨娘可没这位有面子…… “哟,我正寻你们呢。”赵姨娘转身笑了,嘴上说着你们,目光却直勾勾落在云珠身上,带着几分世故的天真上前几步,想要捉她的手。 见云珠略略后退,赵姨娘弯唇笑着,若无其事地将云珠打量了,方道:“这么规规矩矩的,又知礼又漂亮,怪不得老爷念念不忘呢。” 俩人满头雾水,又听她道:“宝玉还没醒吧?哎,太太日常里又不许我们接近这位宝贝疙瘩的,我便不进去了。” 说着,叫身后的小鹊将一只红木盒子递上前,“这是老爷专程派人从北地带回来的山参,三百年的好东西便是救命也使得的。” 主仆俩跟花孔雀似的,一个赛一个的花枝招展,这莫名其妙的操作将云珠两个都看傻了眼。 方才的敌意好似是一场云烟,转眼就散了个干净。云珠心里想着事,赵姨娘却将这件事撂下了心头。 “我还当是块银子,人见人爱呢,也不过如此。”赵姨娘嘴里念念有词。 小鹊跟在身后,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姨娘为什么要将那山参送出去?那明明是老爷单独给您的。” “你懂个什么,先头老太太要用参,咱们太太管着家,还推三阻四的,要不是薛家即刻送来,还不晓得要去哪里找呢!” “那既然要送,咱们为何不送给老太太,而是送给宝玉?”小鹊年纪小,与云珠不相上下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她只是单纯的想着,这药送给老太太岂不是比送给宝玉要有用? 毕竟宝玉可是与她们隔着一层呢,要她说,送宝玉还不如炖给环三爷吃了。 赵姨娘缄默不语,横了一眼小鹊,便自顾自往院子里回去,三百年的参,岂是有些人想吃就能吃的吗? 云珠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必看重这件事情,反正她又不是贾政院子里当差的,一个姨娘,就算她真不喜欢自己,难道还能专程来收拾她不成? 她可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又是在宝玉身边当差,赵姨娘如果敢来她面前使坏,那翻出来可就是在打老太太和宝玉的脸! 等级森严的旧社会,丫鬟是个物件儿,难道妾就不是了?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强哪儿去。 小红虽然有几分没心没肺,但到底是管家娘子调教的女儿,想到赵姨娘身后的贾政和贾环爷儿俩,不由得有些担心道:“你可要小心些,赵姨娘可是老爷最疼爱的妾室,膝下又有子有女……” “不怕她,环三爷自来不得老太太喜爱的,若真想到宝玉面前来折腾,王夫人就能先出手收拾了去。”云珠听了,反倒开始安慰小红,“宝玉昏睡着,那癞头和尚真奇怪,说是要睡上三十三日呢,咱们将这参,送去给太太处置?” “给老太太处置也行。”小红沉吟道。 荣国府中三房人口,贾赦一家常年不管事。贾琏又是晚辈,倒是贾政这个二子,更有尊贵和体面。 但说起贾环,虽有贾政这么个得宠的爹,可他是个小妾生的,虽说老太太温和,对儿孙辈们多有慈爱,可贾环在府中一向不显眼,年纪又小,叫王夫人磋磨几回,就只知道夹着尾巴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也正是出身上差一筹,赵姨娘可没少为他谋划,这些年零零散散从贾政手里掏了不少东西,也叫王夫人恨得和什么似的。 “太太,宝玉房中的下人求见,说是赵姨娘送了东西过去,她们不晓得如何处置。”玉钏收了礼盒,送到王夫人跟前,云珠老老实实的站在廊下,等着吩咐。 王夫人将她招至跟前,愈发觉得叫这等小丫头服侍宝玉是正确的,又老实又忠心,但嘴上还是故意问道:“怎么想着绕路送到我这儿来?老太太那处岂不是近些?” “回太太的话,宝二爷常说圣人以孝治天下,老爷太太们都是仁孝之人,老太太如今身上不爽利,奴婢们也不敢贸然去叨扰。”云珠抿着唇,眼神示意那锦盒,见王夫人叫玉钏打开,她才继续道:“宝二爷如今正养着病,这吃食上大家就更小心谨慎了,不敢私自胡乱收下,只好请太太做主。” 云珠自来不是巧舌如簧的性子,这番辩白更叫王夫人刮目相看,她笑容愈发慈悲,温和道:“难为你这样周到。” “太太抬举。”云珠憋着一口气,佯装害羞似的低下头,一会儿便将耳朵面颊憋得通红,好似被夸得不知所措一般。 果然,看了那山参,王夫人眉头轻皱,若无其事地打量了帘子后面,嫌弃道:“她倒是爽快大方。” 云珠悄悄舒一口气,老太太虽然不喜赵姨娘,但她并不会插手儿子房中的妻妾事务,这坑,只有挖在王夫人眼前才算成功。 “去吧,好生伺候宝玉,必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是。” 王夫人给周瑞家的一打眼,周瑞便笑嘻嘻的拣了个荷包递给玉钏,“你拿去给她。” 见着玉钏与云珠前后脚出了自己的屋子,周瑞家的这才道:“倒是个小心翼翼的安分人,知道来抱您的大腿。” 见王夫人不语,她叹了口气说道:“可怜见的,老爷问了她几句话,就叫那边记恨上了。” “我知道,难得赤城,又懂审时度势,只可惜年纪太小了。”王夫人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去叫三姑娘过来吧,我有事交代她。” 探春一进屋来,就见自家弟弟贾环捉着笔在窗下抄经,她连个侧目也欠奉,直直到了王夫人身前,先是轻车熟路的汇报了这几日的账目,接着道:“有件事,女儿做不得主,还需要太太裁夺。” 王夫人打了个哈哈,将探春夸了一遍,才道说来听听。 “太太,先头宝兄弟房中有位叫袭人的女使。” 探春脸色淡淡的,瞥见王夫人古井无波的状态,斟酌着继续道:“咱们这等人家,倒是不兴卡扣下人的好处,这袭人如今在湘云妹妹处当差,却又是从老太太房中拨月例银子,加之您这处……日前她递信进来报了母丧,这抚恤银子,女儿该按照什么份例给?” 王夫人这半辈子,嫁给贾政之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年轻的时候担心红颜老去,担心丈夫纳妾,没有身孕的时候怕在老太太跟前站不稳,有了身孕之后又担心是儿是女…… 忙忙碌碌几十载,这些事情她一件也没拦住。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她生不出同情她人的心。 “到底是服侍过老太太的,老太太那边怎么说?” “老太太说,随我处置。”探春压下心底的酸涩,同为女子,她有心为袭人争一份光彩,就当送她家的一份奠仪,如此方不落荣国府的脸面。 但转念一想,袭人也才十七岁,若这份奠仪奉上,难免就落了旁人口实。好歹是候府公门,哪里有将姨娘扔出去自生自灭的先例? 这叫她很是拿不准,只好求告给太太听。 一听袭人如今在史湘云身边,王夫人心头未免有些嫌弃。 老太太娘家姓史,那湘云正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儿,却偏偏接了袭人过去,这叫什么?果真是一家子人同气连枝的,都将她这个正经的儿媳妇不放在眼里。 见探春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王夫人将一盘干果推上去,搓着手里的念珠道:“到底服侍一场,确实是难办。我的儿,只难为你肯为你宝兄弟费心,不叫他丢了名声。既是为名声计,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说得,这样吧,还是按丫鬟的例走,余下的端看老太太怎么计较。” 说着,又将包袱抛到了老太太头上。 探春不解,她尤记得当初太太也是十分喜爱袭人的,不知道如今为何这样厌恶袭人? “好。”探春敷衍地应了。 见她没有坚持的意思,王夫人这才露出了笑容。 也没有再多说袭人的事儿,只是叮嘱探春道:“承包那个事儿,不要叫底下人闹出大观园去。” 这话众人可听不见,如今二奶奶不肯管事,王夫人每每寻到凤姐儿头上,她就总是一副我头疼,我不会,我回家问问琏二爷的意思再说,便是琏二爷心急如焚,她也依旧我行我素。 这也导致,探春认为自己这管家的差事,是王熙凤故意让给她的,便有心去宽慰刚夭了孩儿的嫂嫂。 “问问二嫂嫂的意见也好。”探春拍拍侍书的手,主仆俩一同往凤姐的院子去。 平儿见了,利落的将探春迎进去,往侍书手里放了一叠点心,“新做的栗子糕,都拿着吃。” 平儿自来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又迎着探春道:“三姑娘来得可巧,我家奶奶正小睡起来,三姑娘屋里请。” 王熙凤峨眉淡扫,云鬓微松,歪歪斜斜的坐在那里拨弄香灰,便是病容也自有一段风流。 “好容易得空来见嫂嫂,可见我二人有几分默契,你正醒着,我就来了。”探春抿唇微笑,不欲过度欢快,小心翼翼照料着这位二嫂的心情。 不想王熙凤倒是回应得爽快,“什么话,你来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若是无事,正好你二哥不在,留下来陪我用顿晚膳?” 说着,就遣平儿去厨房问问,她要的鸡子松茸晚膳能不能吃上。 “好。”探春知道自己拒绝不得,索性满口答应。正好也有些事,想要听听这位嫂嫂的看法。 王熙凤见她恭顺,心下又高兴起来,她这些日子,时常悲一阵喜一阵的,也就是和看得顺眼的人坐在一处,心里才能畅快几分。 后院的花圃边挡了帷幔,几盆生机盎然的垂丝海棠开得正艳,两人坐在帷幔之间,探春神情浅淡,提壶为凤姐斟上茶水,“二嫂嫂,这林之孝家的两姨妹聚众赌博一事,你可知道吗?” 王熙凤眉毛挑了一下,若是王夫人这般问,她是立时要喊头疼的,但看求知的探春,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从前管得太多了,忙得脚不沾地的,才叫我这孩儿厌了我,都来了,却还是走了。” “二嫂嫂难道不知吗,正是这林管家的姨妹聚赌疏忽,才叫人得了空子,将那等厌胜物件放在了你常来常往的路上,叫你踏上去,便……”探春嘴角微扬,不欲看见凤姐儿一身颓唐。 她十分怀念那杀伐果断的嫂嫂。 “我用这几个人的姻亲故旧,我全都晓得来历。”王熙凤神色恹恹,“不止如此,我还晓得宝兄弟为林丫头寻了个通巫蛊之术的妇人进来调养。” “宝钗如今搭上了北静王,只怕要不了多久,太太就能听道她最不愿意听的消息。” “你那承包大观园的差事,林之孝掺了四五个人进去,只为将水塘全部拿下来养珠蚌。” “便是宝兄弟……那又如何?难道这些邪门歪道就能害了我儿,甚至连我也想夺去?” “那就夺去好了。” 王熙凤说到这里,微微激动的神色叫双颊泛起潮红,片刻后掩着嘴咳嗽起来。 一旁伺候的平儿睁大了眼睛,忙上前递水拍背,忍不住关切道:“奶奶,咱们回房去吧?” 王熙凤张着水眸,点点头,朝探春道:“三姑娘真心叫我一声嫂嫂,我便送三姑娘一句话,莫为他人做嫁衣裳。” “回三姑娘的话,这些事我家奶奶谁也没说过,您若是觉着有用,便自己挑拣着来,奴婢从前也觉得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想到……” 平儿有心为自家奶奶辩解几句,见王熙凤目光凛然,于是忙垂头认错,“奴婢说错了,请奶奶责罚。” 手上却是一丝儿也没卸力,生怕王熙凤没了她的搀扶,就叫风吹得倒下去。 王熙凤走了两步,又转身朝探春挥挥手,安抚道:“你想要为谁谋划,我自管不着,咱们都是女子,这内宅啊,就是战场。” 探春陡然色变。 她从前只是觉得王熙凤嘴皮子痛快又泼辣,说话却是字字在理,如今这是怎么了? 118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饭毕回秋爽斋的路上,探春繁复咂摸着凤姐儿主仆俩的话,不由得问出声,“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秋爽斋与怡红院潇湘馆颇近,几处的丫鬟时常聚在一处打发时间,或是针线或是刺绣,一来二去侍书也是晓得许多主子间的八卦的。 如今见探春问起,便低声将自己听来的小话禀报了,“府中有流言传闻,二奶奶与宝二爷前后脚出事,这里头都有赵姨娘的身影。前头大观园里又是搜拣又是拿人,想必太太心里已经有数,然而却迟迟没拿出章程来,这才叫主子们私底下离了心……” “胡说八道!”探春怒而转头,侍书期期艾艾地住嘴,神色间难掩悔色。 她不该将这些没有依据的话贸然说给姑娘听,太太到底是她家姑娘的嫡母,这样离间人心的算计,就算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苦心,也依旧叫人为难。 “请姑娘恕罪。” 探春抽过侍书手里的账册,胡乱翻过去,纸张摩擦发出哗哗的声响,恰如她糟乱的心。 “还听得什么?”探春问,说罢又想起搜拣大观园丫鬟那一回,又道:“回去再说。” 黛玉在院子里养着个乡野妇人调理身子,已然叫府中下人轻看了几回。又加上太太默认宝钗做儿媳妇那事,黛玉吐过血之后已经许久不在府中露面了。 待回了秋爽斋,探春捏着眉心,良久道:“袭人这事儿,既太太说按丫鬟例,那便依制办了。老太太那边,就叫宝玉自己去说吧。” 却说袭人,得了府中送去的十两慰问银子,当即又恨又痛,还叫亲兄弟花自芳损了一遍,夜里便发起热来。 史湘云倒是仁义,知道她家中正逢母孝,怕是忙得脱不开身,便随手指了一个五六岁的毛丫头背着副汤药去了花家,说是照顾袭人。 实际上。 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见着身旁睡得四脚朝天的小丫头,袭人干脆撇开眼睛,看不见就心不烦。 她从前是个死心眼儿的人,老太太叫她伺候谁,她便一心一意的伺候谁。 那又是什么时候变的心境? 是见到宝玉被老爷揍得梨花带雨?是见到宝玉叫太太训斥不如珠大爷之后,生怕为母亲不喜,吓得夜里连整觉也不敢睡?还是见到宝玉会小心翼翼照料她手上的冻疮?袭人自己都说不好,她是什么时候生了想一直呆在宝玉身边的心的。 眼下她躺在灰扑扑的土炕上,上头的褥子还是前些天母亲躺过的,堵塞的鼻孔费力呼吸时,仿佛还有母亲身上的味道。 “到底是副小姐一样的人,都被撵出来这么久了,还有十两烧埋银子呢,啧啧,稀了个奇。”花自芳啧啧称奇的声音在隔壁响起来,袭人一听,冷不丁的眼泪就没进了发髻里。 花家房子不大,城边儿上一套不新不旧的大院子,不过五间房。 史大姑娘又是个苦命的,迟迟不能帮她求来丫鬟的捎间,大通铺主仆俩都瞧不上,干脆叫她隔三差五回家去住。 这花家的小院儿,平日里五口人挤在一起,时不时就得爆发些口角。如今母亲走了,嫂子回了娘家也没再回来过,倒是冷清下来,也空荡荡的叫人心慌。 花家老爹吧嗒吧嗒的抽了一口水烟,啐道:“行了,你也省着些,看她每日里拿腔拿调的,我还以为能重新飞上枝头呢,瞧着如今那位野鸡似的千金小姐,连以前那位的脚趾头都不如!” 自袭人离了宝玉,连带着花家的日子也捉襟见肘起来。如今这挑挑拣拣的模样,好似那王孙公子像大白菜一样,满大街都是,由着她们花家选似的! “咳咳,我倒是听说,她……”花自芳一阵坏笑,出招道:“爹,这银子先放我手里呗,我去寻寻门路,看能不能去见到那宝二爷,我花自芳的妹妹,难道是他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 嘈杂的声音逐渐模糊,袭人心头生了点儿痴念头,更多的却是憋闷。 想从前在宝玉房中,大到贵重物什,小到月例吃食,皆由她掌管着,无论是花用还是赏赐,宝玉从来都是由着她操作,从不在意的。 如今却是一朝云烟,过眼即无。 “怎么样?从前你说我贱命,我只道你最好一直在云头上,否则跌下来必定比我还贱十倍百倍!那句话怎么说的?落架的凤凰鸡也不如。”袭人的嫂嫂刘翠幸灾乐祸地说道。 一听贾家来送了抚恤,她便又回来了。 见袭人不知四六地躺在床上,干嚼药包里的药渣子。 她嘴上骂着,手上随手舀了屋檐下的一瓢雨水,将药扔在铁锅里就那么胡乱的烹煮起来,漫不经心地往灶里扔了一把火,又忙不迭去嘲笑自己这位颇有些烦人的小姑子。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呐,你那位少爷呢?” 她这小姑生得并不如何好看,只是瘦挑纤细,惯常说话文文弱弱的,叫人牙子调教过后,更是有几分官家小姐的矜持与风流。 不过这些都是假象。 刘翠心知,这小姑子姑娘名头妇人身,早不晓得被人骑了多少遍了,迟迟没个说法就算了,如今还在辗转在一个大姑娘身边伺候着。 这些高门大户,真真是不知廉耻,比她们这些贫贱门户还不要脸。 “家中人人都说你有大前程,时不时送些破烂回来,哎哟,你老娘看重得跟什么似的。你哥哥也说你有造化,将来做上姨娘,可就是人上人了。”刘翠皮笑肉不笑的。 “也就你老娘是个软性子,若是我,自家姑娘还没成亲便这样不三不四的,早就大耳刮子抽她了!我原本好心好意忍耐你,本也是指望你提拔拉扯你哥哥,如今可好,原本的生意都叫那什么茗烟的狗东西搅黄了。” 说起这些家长里短,刘翠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辱骂道:“没用的东西,叫男人欺负了只晓得哭,白瞎了你这清白身子!” 袭人窝在土炕上,叫这一句一句市井秽语针扎似的落在身上,她身姿瘦弱,空荡荡的大袖挂在身上,像秋日里打卷的黄叶,透出一种将落未落的孤寂。 “喂,你可别死家里,你哥还没生孩子呢,接二连三的死人算怎么回事儿?”刚滚开的中药汤子,刘翠简单粗暴的用陶碗带着药渣舀一碗,‘噔’的重重放在桌上,看笑话似的等着袭人探身。 她很渴,从昨晚到现在,整整七八个时辰,就喝了一碗凉水,叫这小丫头去取水,可花家谁都不搭理她。 既不告诉她火折子在哪儿,也不告诉她柴火灶怎么烧。 袭人无法,只好告诉她去井里取些凉水来,谁知这小丫头也磕磕绊绊的做不好,湿了半身衣裳不说,还险些栽到井里去,叫花爹指桑骂槐的说了好一会儿。 如今想来,正如她这便宜嫂子所说,从云头跌落,报应来得够快的。 天大地大,也没个她花袭人能去的‘家’,如今母亲一去,她是连根儿都没有了,哪里还在乎刘翠说什么。 刘翠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半天也骂了半天,全然不见小姑子回嘴,自觉没意思,看了一会儿,便施施然离去了。 袭人口渴得厉害,烧得浑身乏力,险些没将药汤扑到地上去。加之嗓子又干又痒,张张嘴一句话她也说不出来,连小丫头都弄不醒。 正愁着,见花自芳进来,劈口问她:“如今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身上可是有没有什么宝二爷的信物?我劳累劳累,帮你跑腿送去。” “唉,妹子啊,不是哥说你,你瞧瞧,这日子,哪是你能过的?你还是回去,咱们家还跟以前一样,你主外,我主内,这日子才好过呢。”见袭人不说话,花自芳摸摸鼻子,发现什么似的,上前将汤药递到她手里。 蛊惑道:“别怪你嫂子,她那是气话。大户人家的丫鬟,像你这样的,又能笼络男人,又能收买下人,这不,那茗烟还私下约我喝茶呢,可见他是想着你的。” 说着,不拿袭人做外人,说了许多下流的荤话,手把手教她如何重新笼络贾宝玉去,言语间初见刻薄。 袭人大感滑稽,又辱又累,一口灌下去半凉的汤药,用尽全身力气嘶哑道:“怎么,这家中没了我,你和父亲连个顶梁柱也做不得了?” “怎么说话呢你!”花自芳恼羞成怒,差点跳脚。 但又贪恋跟着贾宝玉时的富贵,按捺着怒意,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等着,便转身出去了。 十两银子,在寻常人家或许是笔不小的数目,可袭人也是见识过富贵风流的,十两银子在主子们眼里,屁都不是。 前年二奶奶能一挥手给打秋风的穷亲戚二十两,宝玉能六七十两买一块一年都用不上两次的墨,便是晴雯那小蹄子,一月都能拿十五两的月例银子。 十两。 呵。 太太竟恨她至此。 用她的时候一口一个儿,不用她时,连个分手的体面都不肯给,难怪一个一个的儿子不是留不住就是不成器。 有个贵妃女儿又怎样?贵妃可是天家的人,王夫人那样的蠢货,早晚竹篮打水一场空。 “袭人姐姐……” 袭人满心诅咒心思叫一声嫩嫩的姐姐拉了回来,见那小丫头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好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袭人没好气道,真不晓得史大姑娘是傻还是不懂,这么小的丫头片子能伺候谁啊,添乱还差不多。 小丫头扭扭捏捏的,脸色涨得通红,小心翼翼道:“我想出恭。” “……去吧。”袭人长叹一气,和衣躺下,不再理人。 正值阳春三月里,大观园中花红柳绿,大簇大簇的芙蓉开得艳丽。 但赏花赏柳赏春,那是主子们的雅兴,茗烟身上背着嘱托,又收了三两银子,可宝玉睡得时间多,醒的时间少,致使他求告无门,满心愤懑。 “快快快!将这个沙子放进来,咱们头一遭做这个,不知道能不能成,需得多弄几个才好。”云珠一路催促着小红,一手扶着蚌壳,一手用签子在蚌肉上扎个小口,两人合力将沙子放进去。 小红还没说话,倒是守在水边的茗烟心中不屑,“这能行嘛?我可是听说生珠的蚌壳可贵了,你们还尽挑大个儿的,回头林管家……” 也许本意是巴结小红这个管家之女,但茗烟心里揣着事儿,说出来的话就带着三分阴阳怪气,让人听了不适。 云珠自来在话少,也许正因为听得多说得少,所以对旁人的情绪尤为敏感,见茗烟郁闷,她小声道:“无妨,我也是出了资的,损耗算我的。” 五十两银子的珍珠蚌,将近千数的量,难道还不够她做几回试验? 原本心生计较的小红见云珠这样说,顿时觉得自己小人之心,险些就说出不要再浪费这样的话来,幸好,幸好。 于是转而质问茗烟:“你今儿怎么了?这样大的火气?谁招你了?” “唉,三姑娘前儿还说,日头长,整日逛园子也累人,要结诗社呢。咱们二爷是最爱这等热闹的,小红姐姐,你说,咱们二爷什么时候能出门?”茗烟说着,歪歪斜斜的凑在小红身侧,仿佛感情很好的样子。 小红轻咳一声,叫茗烟好生站着,莫要不成体统。云珠抱着蚌壳听得憨憨笑起来,心道那贾芸魅力可真大,这就叫女孩儿家自己注重起声名来了。 “我哪里知道?左不过那和尚说了,最多七七四十九日,便能好全。”小红心道,好不全也不打紧,如今这样每日到点儿就吃到点儿就睡的,也挺好。 下人们省多少功夫? 茗烟看了一会儿两人折腾蚌壳,便臊眉耷眼的出了院子去,见花自芳守在外面,他跟扔烫手山芋似的将三两银子扔给花自芳。 低声道:“你莫要来找了,宝二爷如今正病着,哪里有功夫料理这些事?” 见花自芳点头哈腰的要辩解,他又含糊道:“我晓得袭人姐姐心中不痛快,可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太太最是说一不二的,更何况,这事老爷也是同意的。” 茗烟自来是口齿伶俐的,如今袭人失势,他哪里还耐烦和花自芳周旋?只见眼珠子一转,就看见李贵携着一小厮走过来。 “原是贵哥哥,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李嬷嬷如今身子可还好?” 说着,就将花自芳晾在一边,自顾和李贵攀谈去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9。鸟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9 119 衰袭人雨夜狂奔 见茗烟一走,小红长舒一口气,叹道:“可算走了,宝玉昏睡这些日子,底下的小的都快翻了天去!” “自翻去,咱们过好咱们的。”云珠不以为意,底下的人叫王夫人一茬一茬的换,从前还有些人情味的,如今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远着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去掰扯? 如今宝玉的院子是贾府中一等一的好来处,年轻的丫鬟俱是削尖了脑袋想往怡红院来,老太太发派过来的几个丫头,几乎形成了垄断之势,连云珠煮茶的活计都抢了大半去。 原本是想同绮霰她们争一争的,可自王夫人管家以来,这位太太给云珠的感觉总是稀里糊涂,虎头蛇尾,行事作风更是难以捉摸。 又想端起当家夫人的排头,又自觉不好辜负佛祖,扭捏得很。 那会儿搜检了大观园的丫鬟们,底下已经有许多人心生不满,偏偏这事又没了下文,莫说被搅和在其中的下人作何感想,就是云珠自己都有些忧心夜长梦多。 再加上对宝玉的管教时松时紧,先头撵了晴雯袭人这些或是美貌或是真不安分的丫头出去,才压着读了几日书,如今又对老太太送过来伺候的女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了。 精神分裂似的,底下谁不害怕? 云珠这样早有心理准备的还好。旁人可不好说,便是小红,眼下也是一心一意的想在荣国府好生当差,最好将来资历上去了,借着爹娘的脸面,再混上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娘子做着,比什么都强。 “你倒是坐得住,我却不行,我一听那马道婆上吊,是因着二奶奶谴人去看顾过后才发生的事,我就手脚发凉!”小红挑着大小合适的贝壳珠子,闲聊似的将府上的秘辛挨个倒给云珠听。 云珠起身四下看过,才蹲下来继续埋珠子。心道,那算什么,马道婆骗走了王熙凤百两金子,只叫她一根腰带吊死,按凤姐儿惯常的尿性,已经算得上极大的仁慈。 “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当真如此?”见小红煞有介事,云珠抬着眉毛疑惑道,这些事儿可是一点儿风声也没有的。 “那能假吗?”见云珠疑惑,小红递上一把撩过的竹片镊子,和声说道:“我娘说太太们都晓得,眼下太太跟二奶奶别劲儿,许是要不了多久就能传出来的。” “难怪。” “难怪什么?” 云珠想了想,语气迟疑道:“你不晓得,上个月宝玉遣我去给太太送酒水。太太那日发了好大的火,正说二奶奶跟个佛爷似的,每日就是流水的花钱,什么事也不管,倒叫她劳累……” “要是我不高兴我也想流水一样的花钱!”一说花钱,小红就来劲。 可谁不爱花钱呢?云珠附和道:“我也是!” 嘻嘻哈哈的,两人又开始做梦,梦着怎么花钱才痛快。 嘴上痛快着,心下却难免想,这事儿不就串起来了吗,马道婆骗了钱又害了人,害人的事儿还没拿到把柄,但骗钱却是板上钉钉的。 王熙凤气不过,就谴人去料理了那马道婆。 又因为马道婆是宝玉干娘的缘故,王夫人认为凤姐儿做得过了,便想立威将咒杀那事儿拿了出来。谁晓得道行不够,叫赵姨娘耍得团团转不说,还叫姑侄俩离了心,这也正是王夫人这些日子手忙脚乱的缘故吧。 这么说来,赵姨娘那根人参不是坑,她就是专门上门来看笑话的? 这行为,就像是犯罪分子刻意回到暗杀现场留恋一样,心理变态啊! 那赵姨娘对自己的敌视又作何解释呢? “不能说了,我想花钱。”小红将最后一把贝壳磨的珠子递过去,问道:“最近事少,绮大姐姐说咱们随时可以家去,今儿上我家歇?” 她推着竹篙,两人将放置完珠胚的蚌放在竹笼里,小心翼翼地顺着水里的绳子推道水中央去。 想着林之孝夫妻的笑模样,云珠道:“好呀,早上宋大娘还说给我留了两只猪蹄,咱们回去做蹄花吃。” “蹄花是什么?”小红问。 贵族之家极少会碰这些下水,熊掌都吃不过来,哪里会瞧得上猪脚?连带着下人们也瞧不起这些‘污秽’之物。 “是好吃的。”云珠抿着嘴笑,用胰子洗过手之后又提着小竹篮子往园子里去了。潇湘馆的西侧有一片竹林,正是云珠圈的为数不多的土地之一,这里极受欢迎的。 只因为竹林里除了竹子和几条小路,就是满满当当的蓬蘽,如今正一茬一茬的红着,引得两边院子的下人时常去打卡。 此刻好几个闲着的小丫鬟正在竹林里嘻嘻哈哈地闹着玩儿,见云珠提着一只竹篮过来,芳官急忙迎头上前,帮云珠把篮子接过之后说道:“师父,今天还有笋子,好嫩!” “那咱们再做一回红油笋丝!”云珠欢呼了一声,那几个小丫头也高兴起来,叽叽喳喳围着云珠,七手八脚的往她的竹篮里装野果子。 看着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小丫鬟们开心,云珠心头也高兴。急忙将空间里剩下的云片糕都拿出来,采了一张荷叶做托盘,就着满地的野果子,又吃了一顿不伦不类的下午茶。 她把云片糕分给小孩儿们,自己拿了一把蓬蘽果子,瞧着红艳艳的晶莹剔透也不必细洗,一口三五个,口腔里汁水四溅的清甜。 水灵灵的,做果酱想必也是极好的。 如今院子里产出的食材优先供应大观园中的小厨房,其次才是有专人收了卖到外面去,只是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竹笋也和打鸡血似的疯长,根本吃不过来。 更卖不动了。 “师父,你做的红油笋丝是真好吃,我都吃不够的。”芳官嘴里嚼着云片糕,从草丛里拖出好大一堆笋尖,见云珠眼睛都瞪圆了,就从怀里寻了一把匕首,自顾开始剥起笋来。 芳官将嫩生生黄莹莹的笋尖儿推道云珠面前,道:“怪我,前儿吃饭时叫干娘看见了,干娘吃了一口笋子,就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倒是容易做,这回咱们多做些存着吃!”云珠大大咧咧的,一罐笋子自取材,掌勺甚至是烧火都有人帮忙,就这样她还能一罐卖上十文八文的。 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啊。 “嘿嘿,我就知道师父疼我的。”说着,剩下的丫鬟巴巴的瞧着云珠,显然,那样舍得油盐的做法,嬷嬷们可不会轻易做给她们粗使丫鬟吃。 而如今只需费些力气,便能轻而易举地用十文钱解决一个月的小菜。 双方都对这桩买卖很满意。 …… “袭人姐姐,袭人姐姐……” 袭人喝了药,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就听耳边一阵吵闹,微睁的眸子看见小丫头汗津津的额头,心道是自己的风寒度给她了? 于是难得大发慈悲一回,“你还是早些回姑娘身边去吧,若你也病了,这里可没药。” “不是的,袭人姐姐,你家要吃人了!”小丫头满眼惊慌,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起花自芳在磨刀,还说要把人送走。 小丫头不懂送走是什么意思,但磨刀加送走,在孩子看来就是吃人。毕竟她被娘亲卖掉,就是因为家里的伯伯要吃人哩! 城外聚集了好些流民,京中的贵人隔三差五支着粥铺在发善心,倒是没听过吃人的惨案。自家又是在城内,袭人不以为意,又嘱咐一遍:“你明日就回去,和姑娘说我大好了便回去伺候她,睡吧。” 袭人背过身去,直听见小丫头微微的鼾声,她不自觉将身体蜷缩成团,鼻腔强烈的阻塞感叫人再也无法入睡。 她在心头盘算着身上的银两,花家是待不下去了。 也不晓得将来史大姑娘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她会不会跟着做陪嫁丫头? 可转念一想,自己的身契还在老太太那处,老太太应该不至于要给娘家的侄孙女儿送陪嫁丫鬟吧。 若是哪天老太太想起自己,会不会将自己接回去? 不去伺候宝玉也行,她如今哪里还敢生那么多的贪念,剥去那层外衣,也不过是求一个安稳度日罢了。 人一病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袭人半梦半醒间正想着若老太太接她回去,她要穿什么样的衣裳,如何谢恩等等不一而同的问题,就听门闩吧嗒两声。 花家的窗棂上糊的是麻纸,厚厚黑黑的纸张边缘还沾了黄泥封边,一入夜便什么也看不清了。如今这一推门,才感觉到月华如水般倾泄而来,随之进来的是个高大的人影。 袭人定睛一看,不由冷笑两声。 “诶你醒着怎么不说话?吓我一跳!”花自芳佝偻的腰身顿时站直了,理直气壮的道,“喝不喝水?哥给你倒。” 说着,执起桌上的空户,壶底朝天也没能倒出一滴水来。 “这个刘翠!真是丧门,连口水都不给我妹子喝,明儿就休了去。” 花自芳啐一口,大马金刀地坐在木凳上,掩饰尴尬似的开始剔牙,半晌也不见袭人接话,这才按捺不住问道:“妹妹啊,哥也不瞒你,如今家中情况你也看见了,自你离了贾家,一落千丈啊那是……” 花家最辉煌时正是袭人在绛芸轩中站稳脚跟后,贾宝玉是正经的贵公子,银钱这样的俗物他从不放在眼中,打赏下人自来是随心所欲。 又因着对自己的信任,绛芸轩中采买的大头都是走了花自芳的路子,过手的银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流水似的账目从兄妹俩手里过了,便是只刮一成,那也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巨富。 可如今,花家还住在这样的破败小院中,连一套像样的家私也拿不出来,她的父兄,原以为是指望和靠山的父兄,在做什么?钱呢? “钱哪儿去了?”袭人将胸间的疑问脱口而出,换来的却是更加苛刻的质问。 “你还好意思问钱,你在那贾家小少爷身边时,我隔三差五就是三十两五十两的,你都花去了你还问我钱?我好心好性的想着,咱们家先紧着你,指望你早早在内宅站稳了脚跟,也好拉扯拉扯咱们家,一家人也好有个奔头,没成想啊,梦醒得这样快……”花自芳倒打一耙,字字如刀。 听着这毫无情谊的话,袭人在黑暗中满面泪水,刚才光亮亮的月亮隐入云层,天地之间霎时变得好似她的心境一样灰扑扑的。 袭人自问,即便当年被卖了,也从未怨恨过家中。 那时候是真穷啊,一条被子和铁块一样坚硬冰冷,一家人紧紧挤在一起盘算着明日去哪里挣来饭食。 每个人都只吃得上两分饱,夜里饿得睡不着时,母亲就会带着大家起来,烧上一锅热水,盐粒子在水里头搅和一圈,就是充饥的美味。 家人是什么时候变的?刘翠说这样的话,还可以说是姑嫂积怨已久。 可她的父兄。 回想当日,是她,死皮赖脸的恳求宝玉,将一些琐碎交给花自芳去做,虽不如进府听差来得清闲体面,可那其中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那样的人家,要将少爷院子里的部分采买行当交给一个外人来做,费了她多少心机?说什么拉扯,难不成她袭人做不成宝玉的姨娘,花家就一丝奔头也没有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如今从她身上榨不出好处来了,就开始嫌她拖累了他们罢。 她多年的绸缪与算计,如今瞧来竟是啼笑皆非。 袭人口渴得很,又出了一身冷汗,嘴上一开一合的发不出声音来,脑子里却是清醒了。 “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都是为你好。”花自芳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如今在小姐身边伺候,想必没什么花销,你这些闲钱,我就先用着了,等赚了钱再分给你做嫁妆。” 说着,自顾起身拉开柜子,将袭人的衣裳翻了个底朝天,连衣袖里准备给小丫头的赏钱荷包都没放过,搜罗了个干净。 自伺候史湘云以来,袭人没个固定住处,身家都换成了金子随身带着,如今叫花自芳这么一剐,她与那街边的乞儿并无二致了。 她将自己掩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半晌不见人来安抚她,只觉得万念俱灰,干脆起身就从后门出了院子去。 黑灯瞎火的,近处有风声水声,远处有犬吠鸡鸣。正身形落拓地走着,就觉面上一凉,原来是下雨了。 何处是她的避雨处? 袭人粲然一笑,跌跌撞撞的在雨中奔跑起来,一面哭,一面将头上的发髻绑起来,从怀中取出宝玉送的那枚银簪,吧嗒一声砸进了草丛里。 可怜周身乏力,不多时已有生魂出窍的迷离感,纳罕间,就见亲娘隐隐在前,袭人忙扑上前,说道:“娘,娘你等等我。” “什么娘啊娘的,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我是你晴雯奶奶!” “她晕过去了。” 120 静北王的焰火 要做红油笋丝,切笋是个麻烦事,不事庖厨的丫鬟们到底手脚不行,只得剥了笋将笋尖送去林家,附上一份工时费,叫林家的厨娘代劳了。 “你等着,我一定叫你明儿上值之前吃上蹄花儿!”云珠拍着胸脯打包票,因着厨房里就剩下二人,厨娘都在院中忙碌,倒像是创造了什么天然八卦场所似的。 小红神神秘秘的换了身衣裳,将烧火的丫头放了出去,自己坐到灶台前,低声说道:“对了,二姑娘……和孙家的事儿你知道了不?” 林家不像贾府,林家人口简单,哥哥又常年在庄子上,使唤也少,不会冷不丁儿就从哪儿冒出来个盯梢的。因此一听这话,云珠急忙将锅盖扣上了,缩头缩脑的端起一张荷叶包的野果子靠近了,“谁?孙绍组?” 迎春的官配正是那孙绍组,但这可不是个好人呐。 孙家又落魄,不晓得贾府是怎么想的,这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吗? “正是。” “我听说是因为二姑娘性子内敛,不好往那些高门大户去,只怕叫人磋磨了,这才费尽心思寻了这孙家。如今二姑娘也满意,天天关在屋子里绣嫁妆,连带着和宝玉的来往都少了。” 见云珠目瞪口呆,小红抓了一把果子扔嘴里,含糊道:“这事儿还是紫菱洲那位的丫头传出来的,你说,是不是不满邢夫人先给二姑娘寻夫家?照理,这继女哪有亲侄女儿亲香呢?” 紫菱洲住着邢岫烟,许是家境不好,十日有九日半是在院子里做衣裳,极少出来和姑娘们嬉闹。然而,天天做衣裳,却总穿旧衣裳,想必是都送出去卖掉了。 “这……不像,那孙家听说前头也是阔的,只是子孙不成器败坏了,如今攀到咱们府上,定然不会求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小姐回去的。” 孙家和邢夫人算盘打得精着呢,前者指望着牵扯上迎春,走贾府的路子求个一官半职的;后者想从中牟利……见着小红伸出一只手掌在云珠眼前晃,“怎么了?” 云珠问。 “我爹说,孙家借着节庆,送了五千两银子进来。” “天啊,这是卖女儿?”一连串的消息将云珠说得晕头转向,恍惚间就记得这一句话了,脱口而出后自己又忙补了一句:“不可能吧,这样的门户。” 小红心下也惊奇,便道:“我也觉得不可能,这才哪儿到哪儿?二奶奶院子里那座自鸣钟,你猜值多少?” “起码得这个数儿翻十倍!”云珠伸出手,在五千两的基础上比划了一下。 “你看,不识货了吧?”小红笑她,洋洋得意道:“我爹说,那是百万之数!” “!!!” 谈钱伤感情。 不知内情的人,瞧迎春的婚事自然是千好万好,她们为奴做婢的,顶了天也就是在背后说上几句,等到上花轿那日,再帮着主子们哭上一回,也就算尽了本分了。 再说,也不必担心过早了,万一孙绍组不是那样的人呢? 见着锅里翻滚,白雾不停,云珠岔开话题提议道:“来时路过针线房,说晴雯今儿巡铺子去了,两个猪蹄儿需得些火候才能软烂呢。正好给你家留一个,剩下一个咱们明早上带去晴针吃如何?正好那处有家新开的肉脯铺子,我想吃肉脯了,买完肉脯就直接回府去。” 这时候也没有高压锅,炖菜全靠不间断的柴火。云珠流着口水,将芸豆泡发在一旁,还不忘嘱咐厨娘,临睡前放进锅中和猪蹄儿一起炖着。 “好啊,那笋丝什么时候做?我想吃笋丝,上次做的我早就吃完了,我也不好意思问你……”小红难得扭捏,大家都是平级,就算岁数上有差异,可因着两人私下里的交情,小红不肯做出差使人的模样。 “哎哟,险些忘了这个,一会儿也将做法教给你家厨娘,往后就不必咱们自己做了,想吃的时候只需要准备笋子~”红油笋丝荣府里也常做,只是贾家的尿性,惯常爱追求奢华与档次。 肥鸡大鸭子固然好,但什么都用肥鸡大鸭子来配,只会害了大家。 小红眼睛亮晶晶的,高兴得不行,便笑着说:“那可好,你这方子,我吃着味儿最好,放到酒楼里也使得。” …… 且说袭人,叫晴雯同两个绣娘掺到了铺子的后罩房里,随意瘫在小床上,她面庞上沾染了不少灰尘,又昏迷不醒。 晴雯生怕死自己地盘上,好容易盼到天刚蒙蒙亮时,就去请了回郎中。大夫睡眼惺忪,看过之后点点头:“倒是巧,这一通发汗,竟把根儿去了,只消养上几天,身子就能大好了。” 收了二十文车马费,连药都没开就告辞了。 晴雯嘶了一声,围观打量之下,丢下一句:“祸害万年长,白瞎请大夫的钱了,记账记账!” 同一时刻,袭人逐渐清醒,先是迷惘环顾四周之后,又疑惑地看向晴雯忙碌的侧影。 那人还是如此,一张菡萏面,两鬓艳珠钗,遍身绫罗如天女下凡,香腮酥手似闺阁贵女。 环顾之下,发现小小的后罩房陈设十分紧凑,这本就是绣娘们临时歇息的地方,袭人一抬眼就看见了床头的铜镜。 晨光自窗外而来,投射在帷幔之间,隐隐绰绰照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本就不俏丽的颜色叫病魔摧残的蜡黄,干枯的皮肤粗糙,濡湿打绺的发髻糟乱,比城外逃荒的还要狼狈几分。 “二两银子。”晴雯送走大夫进屋见状,心中畅快,想起昔年两人的旧怨,神情得意道:“权当我日行一善,二两银子,一个子儿也不许少。” 换洗过的绣娘早就下工回家去了,今儿正是晴雯亲自来守自己的铺子,如今昔日‘仇敌’再聚首,大战一触即发。 “笃笃笃。” 没等袭人回嘴,就听得外头敲门声。 “谁呀,还没开张呢,等会儿啊。”嘴上说着等会儿,但身体很诚实的去开门了,自己做老板,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晴雯深谙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 “云珠?红玉?这么早,你们怎么来了?”晴雯惊奇,忙将二人迎进屋。 “我们还以为你没醒,先去隔壁买了肉脯呢,喏,还带了猪蹄儿!”几人各自忙碌,聚少离多,又都是重情义的女子,再相见时依旧亲切可爱。 小红连忙举起两人手上的大包小裹,嬉笑道:“亲自炖的呢,还有些新做得笋丝,不晓得你何时回府去,便一并带到这儿来了。” 不等晴雯眼神使唤,云珠接过话头,“对对对,快吃,咱们午膳前得回府去。” “热的,热的,桌子呢?快将桌子支起来!”小红嘴里嚼着肉脯,从晴雯身侧钻进屋,边打量边问。 直到钻进后罩房。 “额。” “……” 四脸相觑,谁都没能发出言语来。 晴雯扶额,云珠头疼,小红的眼珠子几乎快落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举起手指头,你我她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云珠也含含糊糊,吭哧吭哧的将猪蹄藏在身后,小声道:“晴雯姐姐,我们先?”跟小红还是先回府去吧,顾忌着袭人的身契还在贾母院里,她也没好意思将话说绝了。 “这个……啊……是吧……”小红涨着脸,回应着云珠。 袭人将脸侧过去,一如当年在绛芸轩中大姐大的模样,捋着头发道:“怎么,一年不见,你们就不认得我了?” 在云珠看来,就是袭人贱嗖嗖的拢了头发,想要极力展示自己过得很好,但那副尊荣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她不由得发出讪笑,“呵呵……呵呵……” 绛芸轩中得过袭人好处的丫头很多,但吃过袭人暗亏的人更多,一个巴掌配一个甜枣儿的手段,数她玩得最溜。 如今她虎落平阳,不上前嘲笑一顿就已经是天大的恩义,难道还想吃她炖的猪蹄儿?云珠拎起东西,忙不迭蹿进铺子,边走边喊道:“那什么,晴雯姐姐,我突然想起来绮大姐姐吩咐我去买东西呢,我就先走了,咱们改天再一起吃饭!” 小红表情顿时僵住了,后退两步,转身出屋时干脆脚下生风快跑起来,“要买的东西且多呢,你一个人去哪能行?等等我!” 两人一口气跑出去老远,云珠觉得这世道真的是,别的苦主见祸害落难,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道对家倒台了!可自己明明已经足够将袭人踩下去,竟然还担心起她会不会哪天又爬起来了……她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为自己的小心翼翼感到后悔。 直到听小红气喘吁吁道:“我看了心里真高兴!” “我也是!”云珠打心底发出这句呐喊,并且觉得自己和小红的关系一下子更近一步了。 老话怎么说的? 彼此为一样的秘密欢喜,就格外亲近。 “只是她怎么回事儿?不是在史大姑娘身边伺候吗?史大姑娘还能短她衣食不成?”小红一脸茫然地看着云珠,觉得袭人和晴雯的关系叫她看不明白,从前乌眼鸡一样的俩人,如今能一屋子处着了,也太奇怪了。 回想起袭人的模样,云珠幸灾乐祸,“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身上没钱,一分钱也没有!” “她当日和晴雯同为一等丫鬟,晴雯性子直,也没少叫她拿捏,如今怎么又收留起她了。”小红瘪着嘴,一副自己被背刺的模样,忿忿道。 虽然讨厌袭人,但自己交的朋友是一个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的性情中人,这让人多有安全感?云珠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埋怨的话,只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说,“晴雯是有几分急公好义在身上的。” 袭人那模样一看就是经事儿了,前些日子不是三姑娘还发了袭人娘的烧埋银子吗,莫不是亲人过世了,她也跟着转性儿了? “不急,等回头问过晴雯不就清楚了?”等问清楚了再去踩一脚,才对得起当日那些恨得情真意切的时刻不是? 小红心想,也对,真相早晚会浮出水面的,然后她又问:“绮大姐姐遣你买什么?怎么都不告诉我,走吧一起去,正好买完回去吃猪蹄。” “我乱编的。” “……” 两人雇的牛车来,如今又雇着牛车回,街上冷冷清清的,索性带的猪蹄儿都在面馆里吃完了,身上热腾腾的也不觉得难熬。 老汉规规矩矩的走在牛头前,见小姑娘百无聊赖,还以为是嫌弃牛车不舒服,便出声道:“二位姑娘要去的是那大名鼎鼎的荣国府,咱老汉也不懂这些大人们的事,只一桩新闻,可供二位姑娘一赏。” 见两人竖起耳朵,没有排斥的样子,老汉轻咳一声,手里的鞭子一扬,顿时一声破空的噼啪声,他道:“要说繁华,还得是咱们京城。” 车夫的声音很平很淡,不晓得接下来的故事为多少个乘客讲过,云珠与小红对视,见小红眼露无语,就知道这套路了。 只是她是第一次坐古代的出租车,新鲜感还是有的,便侧身扒在椽木上,好奇地等着下文。 “要说这大家,北静王自能算那头一份里的,这泼天的权贵啊,要搏美人一笑,手笔自然跟老汉这样的泥腿子不一样。” 原来古人就这么懂踩一捧一,云珠捧场惹来小红一阵干瞪眼,“怎么不一样?” “王孙公子捧美人的场,还能怎么不一样?砸钱,疯狂地砸钱。”小红忿忿道,言语间不以为意的同时又对那些权贵之家加以鄙夷。 “欸,这位姑娘不对,连老汉都晓得,那些个大人物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砸钱就俗了!”老汉大手一挥,仿佛自己这一趟牛车赚的不是十文钱,而是十两金似的。 他顿了顿,又道:“那皇商巨贾薛家,你们总晓得的吧?要说钱,谁能和薛家比钱?” 那不是宝姑娘家吗?两人顿时来了兴味,云珠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离八卦的漩涡中心这么近,齐齐靠在车上催促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咱们这位静北王爷呀,求得了圣上赐婚,昨夜里还亲手为这薛家姑娘制了焰火,那焰火里还带字儿,听闻是写的非卿不娶呢!哎呀,老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真真是叫人艳羡,只恨自家女儿不姓薛!” 嚯! 两人心头生出滔天的巨浪,说的正是京城里的热闹,那薛家姑娘难不成是宝钗? 是了,没听说京城里还有旁的薛家姑娘,两人深觉这一趟门出得太亏了,宝钗也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儿,亲侄女儿若是真得了圣旨赐婚,就算为着面子,王夫人岂不是也要大赏特赏? 121 金陵水患 北静王爷求娶薛家姑娘为侧妃一事,陛下应允,御旨亲赐这样的体面,成为了京城三月里最大的新闻,上到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 臣工们捻须对笑,为本次与帝王博弈的成功无比自得时,后宅也是艳羡有加。 士农工商。 阶级分明的时代,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能做上王妃,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而收到消息的贾府,众人更是呆若木鸡,更是不敢相信这是亲耳听见的东西。 这样炸裂的信息惯常都是自己插翅膀的,不用人传,就能自己飞得遍地都是,而怡红院,人多眼杂的地方就更是拦不住了。 叫下半年的秋闱和眼前的病症拖得眼下乌青她的宝玉,听了过后茫然抬头,“哪个北静王?是要宝姐姐去做妾?” 绮霰忙不迭上前递水,又将他身前的书本收了,安抚道:“京中自然就是水家那一位静北王爷,除了他还有旁人敢叫这名讳不成?” 至于妻妾之说,谁也不敢胡乱置言。 虽说不是妻那自然就是妾,可皇家的妾,谁敢说那是妾呢?难道大姑娘和赵姨娘可以划等号? 宝玉神色逐渐赤红,不顾浑身消瘦,起身在床后的箱笼里不断掏着什么。 “哎哟,祖宗,你找什么和我们说就是,这是干什么呀?”麝月打理香囊的手一顿,上前不住地拣宝玉扔出来的衣衫,嘴里忙劝道,生怕出了岔子。 众丫鬟也拦的拦,拉的拉,却又不敢用力,跟唱大戏似的挨个儿上前又被甩出去。 正闹成一团时,就听贾宝玉呲拉一声拔刀响,随后又是咔嚓一声,刀刃与桌面相接,发出沉闷的声响。 嘴上气道叫茗烟将一开两半的荷包‘尸首’,送去北静王府,言说要割袍断义再不往来云云,而后又没头苍蝇似的在屋中来回打转,书也不读了,字也不写了。 休养出来的一身力气往这儿使也不对,往那儿发也不行,干脆取了鞭子在院中劈里啪啦的挥舞起来。 “可见身子是大好了。”云珠见了,心头高兴,省得王夫人天天盯着怡红院,大家都生怕行差踏错就下岗了去。 不过。 这其中最生气的也当属王夫人,她力排众议想将宝钗扶到贾家的宝二奶奶位置上,呕心沥血的将她的身世洗了又洗,连薛蟠这个污点都已经被贾、王两家操纵着改名换姓,不日就要跟着王子腾上任去了。 再说宝钗,虽是生父早亡,可人家容貌手腕样样都拿得出手,嫡亲舅舅还是九省统制,先头为了参选侍读时经营起来的名声…… 如今这叫什么? 杀鸡不成反蚀把米?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刚消停了两日,好容易老爷上任去了,如今可好,宝玉读书,咱们连大气儿都不能喘!”小红在后院跟几个小丫鬟跳房子呢,正叫赖大家的捉个正着。 也不知道是私怨还是公愤,赖大家的臊眉耷眼不说话,只是将小红揪到周瑞家的面前,好生告了一状。 幸亏周瑞家的机灵一回,不肯夹在赖、林两家之间受那夹板气,只雷声大雨点儿小的将小红叱了一遍,就放人了。 “秋闱就在年下,既说了要参加,必然不能空手而归的,太太此举也是教子心切。你快别气了,看这新来的芙蓉好不好看?” 主要是气也没用,人家处处占理,连个跳脚的机会都没给她,看来因着圈地一事,赖家可算是把林家恨上了,连带着孩子都不放过。 目光落在那盆白芙蓉上,小红却不知为何,脸上红了一红,泰然自若道:“挺好看。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好看的东西也不会送到咱们怡红院来。” “是呀,芸二爷专门谴人来说的,今年棚里拢共就育出一盆绛红色的,又说这样娇艳的颜色,别处都不懂得,要请怡红院先赏。”云珠刻意咬在了先赏两个字上面,小红的眼底的笑意就愈发藏不住了。 小红哼一声,岔开话题:“我瞧你字儿写得比去年强了,为我写一副春联吧?” “还是你懂欣赏,宝玉都说我那字是蚯蚓上吊!”云珠觑着鼻孔对贾宝玉的话不置可否,又兴冲冲问小红:“挂哪儿?我得翻翻书,必为你挑一联四角俱全的!” 她练的那可是正经练的颜体,只是如今还不大像罢了。 “我……” “??”云珠歪头看她。 “你放心,我就是去二奶奶手底下用些时日,等二奶奶不用我了,我就……”小红支支吾吾的,想着如何解释自己过几天就要离开怡红院这事儿。 原来是这事儿,云珠安慰说道:“这是什么话?事关前程,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她老早就知道,小红自接洽上贾芸,就有意无意的在王熙凤面前晃。后来探春当家,她也展现出了极大的帮衬热忱,若说不是在为芸二太太那个位置做努力,云珠是如何也不信的。 如今她的机会到了,跳出这个怪圈的时机成熟了,云珠真诚地送上了一副鹏程万里的对联。 小小的洒金红纸,规规整整的十几个字,刚好能贴在衣物箱笼之内,仿佛是两个小孩儿之间独有的秘密。 见她真诚妥帖,小红只觉得自己十分愧疚。 “对不起,我先头儿拿不准,不敢与你说,更怕叫人搅黄了,也怕连累你。”她低声哽咽,不敢去看云珠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在外面的人看来,做荣国府的奴仆无一不好的,三餐吃食好四季衣衫够,节令赏赐丰厚,在外行走时还有体面。 可有些人知道实际不是这样的,一是见过了更好世界的赵陆,二是马上能奔向更好生活的林红玉。 赵陆如今被桎梏在这小娃娃身上,动弹不得,也不敢动弹。林红玉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手腕和家人做底气,只待提裙便可盎然奔向新生活里去。 这如何叫人不羡慕? 两人凑在一块儿,一手一个瓠芦给洗澡的八哥添水。 见小红沮丧,云珠忙道:“快别这么说,二奶奶自来手缝宽大,你这一去,可就是钱程似锦了!叫人羡慕得很。” 小红莞尔,“苟富贵,必不相忘。” 到底是王熙凤雷厉风行的性子,便是如今有意撒手,这办事的速度还是跟往常一般,隔日一大早,小红就卷了铺盖出怡红院去了。 贾宝玉还沉浸在水溶给他带来的刺激里,再兼小红平日又不是他身前拔尖的,只磕了个头赏了些东西,便挥手叫她去了,随意得很。 绮霰见状,言说要去为他煮上一盅莲子羹来,不去心儿的那种。贾宝玉瞬间顾不上难受了,读了会儿书就嚷嚷着要去邀林妹妹游湖,总之是今日读完书游湖,明日读完书赏荷,后日读完书登高,真是一刻也没叫这大园子闲着。 但读书,就做得潦草了。 科举那些经史子集枯燥乏味,常常是翻几页就要吃茶出恭,案头坐一会儿,榻上靠一会儿,再读一读闲书,就到了与姐妹们放松的时候。 通常是一拍屁股毫无留恋地出门。 没了玩伴,云珠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书房门口伺候,贾宝玉叮铃咣啷地把书房祸害了,云珠便默默收拾,连带着读书写字的时间也愈发多了些,连林之孝都笑她,怕是能自学进账房成为最小的‘算盘’。 转眼就是六月,胡夫人兴冲冲地带着消息又进了潇湘馆,拉着云珠道:“好姑娘,考上了!考上了!” 这消息传进黛玉耳中,黛玉笑一笑:“这可好!” “真真有学问!”贾宝玉接一句,见黛玉笑他也跟着笑,悄声在黛玉耳边得意道:“这下可没人敢说胡夫人是村妇了,太医院一进去就是六品的官儿,胡夫人以后也是真正的官夫人了!” 如此一来,做为女眷长期留在内宅,专司贵女调养的事务,就是名正言顺的事。 虽然入职的时间还没确定,但太医院的红榜上却有胡君荣其名。 “冒青烟呀,冒青烟啦!”胡君荣老泪纵横,捂脸而泣,强撑着去保人家里见了礼,又邀了王太医道谢。 走到家门前时,叫几个乞儿作揖,又散了一把铜钱,这才往隔壁刘家去了。 举手正欲敲门时,又转身往街角去买了许多花生糖果猪头肉的,左手小菜右手水酒,见到刘平第一句话是,“考上了,考上了!” 第二句是,“可惜六姑娘不在,我这一把老骨头,便是给她磕头也使得!” 都说消息是越听越灵,因着赵六在国公府当差,赵三两口子平日里就格外留心这些贵族之间的事,如今见胡君荣进了太医院,更觉得日子灿烂起来,素日最严格的赵三,也破天荒的干了两杯水酒。 见着两口子高兴,胡君荣泼了一盆冷水,满面沮丧,“这运气说好也好,坏也坏,你们在京中也要小心谨慎才是。” “怎么了?” 胡君荣先摇摇头,往嘴里扔了一口花生米,“我要被派去金陵了,那边生了水患,有大疫之兆。” 嘴里的花生嚼着嚼着,生出苦味,也不知是心里来的还是花生里来的,胡君荣憋了一整日的笑模样,终于整个垮下来,四十几岁的男人苦得鼻涕眼泪一把,似要将胸间所有的不忿都哭出来。 “可怜我儿……我夫人……我……嗝!” 赵三也沉默起来,胡夫人今日刚回荣国府去,再出来少说也要三五日功夫,那贾府的下人又桀骜得很,连送钱都没法子将消息递进去。 在外头尚可以搬小六儿的名头用一用,可那样的门户,胡乱报人名,若是给小六添了乱可怎么办?赵三面色不变,心里却跟含了个苦胆似的,“糊……胡大夫什么时候下金陵去?可定下日子了?” “原定的初十,只我看太医院里那光景,陛下怕是希望越早越好,若是一道调令下来,明日就走也未可知。” 确实是越早越好。 天色还没黑下来,贾宝玉还在湖边嬉闹,自不知一个青袍下人进了荣国府,一路通禀之后,正站在贾赦的院子里朗声道: “禀老太太,老爷,金陵贾家派人来报信儿,那边发水了!” 贾府的祖宅正是在金陵,如今周边府县水患逼近,流寇横行。族人来报时又强调着大雨已三日不曾停歇,若再这么下着,只怕逼到金陵不过是时间问题。 贾赦又是不管事的,为此,贾母不顾王熙凤称病,硬将她调出来,说是安排医者药材钱粮之类。 水患来得毫无防备,金陵城中必定是诸物紧缺,此时出手,不仅可解老宅燃眉之急,兴许还能从中牟利。 王熙凤算盘打得劈里啪啦的,可转念一想,从前她为贾家挣了多少钱?连嫁妆都动了近一半,累死累活却不见得讨了多少好处,可如今这水患之财。 挣是不挣? 见王夫人催促,王熙凤心下冷笑:这会子你倒是来劲了,从前撺掇着我出钱出力又做出头的呆子时,可不是这番模样! “金陵是咱们府的根儿,论起辈分,留在金陵的叔伯们真正是本家来的,一家子相亲,合该是同气连枝互帮互助。只是……” 说着,似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儿,当即掩面有悲戚之音,哽咽道:“老太太信重我,才将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交给我来办,孙媳妇万不该说个不字来。可我闭门养了这么久,便是人手和银钱也是一时不趁的,只怕做不好。” 抬眼见众人眼中有焦急之色,听得人群里还有抱怨声,她又强颜欢笑起来,“这都是危及本家的大事,我年纪轻,面儿又薄,如今老太太交待,自不敢推脱,只求太太帮忙掌眼,咱们一并将这事办漂亮了。” 转眼间,王熙凤就想明白了,钱要赚,力气却要少使,要不是顾着老太太和巧姐儿,她早就撂挑子了! 不等贾母说话,王夫人把凤姐儿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心里就发起酸来。 又想起大观园里那缩头乌龟似的儿媳妇,直恨贾珠去得早。好容易得两个精明强干的女儿,奈何一个进宫去了,一个到底隔着一层肚皮,近年环顾之下,竟无一条臂膀。 想要扶持侄女儿吧,这侄女儿一天一个样儿,亲香时恨不得一条裤子,可有时候冷眼瞧着,她又像另有算盘,叫人琢磨不透自然就不敢全信。 又想着自己刚将嫁妆里的布匹置换到府上的仓库里去,这节骨眼儿正是花钱的时候,王夫人战战兢兢的想要拒绝。 贾母却拍了板,“去吧。” 122 钱和自有 王夫人因临阵点兵之故,心里生出许多推脱来。 探春走到门口,便听到了几句窗棂间传出来的抱怨。 “二奶奶说得也没错,她年纪轻,这样大的差事,想要您帮衬着也是难免。”说话的正是周瑞家的。 走进了方瞧见眉宇间也有愁绪,态度虽跟往常一般亲切客气,可闪躲的意味也很明显。 “母亲。”探春略过周瑞家的,一屈膝,对着王夫人笑笑,和气道:“母亲可用膳了?女儿正有几样差事,想请母亲拿个主意。” 言下之意,这事儿就是和王夫人有关了。毕竟家事上手这么久,不顺的也早顺了。 “哦?”王夫人目光慈爱,也不顾及心中那点儿隔着一层的想法了,如今能有人为她分好忧,就已经很难得。 不免关怀道:“晚膳是用过了,只是我瞧着你清减不少,日常饮食不可轻乎,缺什么少什么就叫下头人去办,不必专程问过我。” 探春的心思不在这些家长里短上,于是没过多的附和这些杂事,随意答了几声,待到屋中都静默下来,看着自己这位慈眉善目的嫡母。 她的心都在库房里新入的那一批旧年的妆花缎上。 妆花缎金贵不假,可产量恒定,推陈出新之下旧年的缎子贬值得就快,各府采购又都是火眼金睛,难道会傻到采购积年的老货回来? 那这些东西就是府内出来的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可细看下去却不对,这样日积月累的细水长流法,没道理能躲过层层监察,到自己手上才被翻出来。 想着面前这位太太又是自己正儿八经的嫡母,探春亳不设防,“太太容禀,咱们府上的妆花缎出了些岔子,我已去库房里查验过了,连十年前的花色都还堆着,敢问太太,这事儿女儿可否要料理了?” 大家族里的管家理事,除了迎来送往的礼节上出不得岔子,连带着家中的财产管理也不能疏忽,旧东西怎么用何时用给谁用,都是采买之前就盘算过的。 那样青鸟团花纹样的妆花缎,自然不是给下人采购的东西。 如今…… 王夫人起初是不甚在意,但一听探春要料理这事儿,不得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与探春道:“不过是一批旧年的货,许是用不过来就忘在那处了,你看着可还得用?不然就放在那处也使得,省的老太太知道了,要说咱们晚辈不会理家的。” 将老太太这尊大佛拉出来,言下之意就是你想坐稳这位置,就要懂得看上头几位的脸色。 探春的手段,磊落得就像一把横平竖直的戒尺,连老太太也说铁血了几分,只怕将来去了夫家,婆婆妯娌一大家子,她不会转弯难免要受罪。 大约是被这硬梆梆的脸色下了面子,王夫人也心烦起来,言语之间就难免带了几分怒意,“三丫头啊,你不是我亲女,虽不曾亲自教养,却从未薄待你什么,如今多事之秋,你就别捉这些细节来浪费时间了。” 探春语气转为惶恐,低下的面上倒是一派松弛,“母亲既这样说,女儿就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你晓得!王夫人一连串的否认,将自己从嫁妆里拿出旧货换新品的行径抹去:这原不是什么秘密,连老太太都会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用完之后,再从库房里挑等值的补回去,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无异于挖墙脚。 萧规曹随,久而久之越点性儿也不值什么。 王夫人重申了一遍对老太太的敬畏之后,见探春依旧软硬不吃,干脆换了更刁钻的角度,“我头疼得很!” 府中有传言,三姑娘探春言行无状,将嫡母气得气血翻滚,鼻血不止,连太医都请来了。 邢夫人暗地里狂喜,王熙凤又被迫出面主持大局,如今连老太太也知道了内情。 老太太随口几句提点般的叱责,叫邢夫人捉了话头,当众一顶孝道的帽子递出来,探春无从辩驳,不得不交了钥匙,闭门在秋爽斋中为太太抄经祈福。 探春不管家,王熙凤又是抓大放小,府上偷窃成风,简直没个大家族的体面! “就是这样的,林管家,那珠蚌三年的苗子进来,也就是来年的收成,如今却叫人剥壳吃了,我……呜呜呜” 那守荷塘的小丫头使出小儿告状的精髓,怀里抱着一大框抠了肉的珠蚌,哭天喊地。 大观园中荷塘之大,水系之丰富,土地承包到各人头上,因着上值的缘故,巡查的时间有限,防盗措施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被偷的不止是珍珠蚌,还有山林里放养的鹿叫人割了鹿茸,花园中可观赏可食用的绿植被人连根拔走……哪怕众人义愤填膺,可谁都拿不出盗贼的线索来,而赃物几乎都是被吃掉了。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组团在做这样类似于报复的行为。 有人提议报官,云珠看了一眼那位天真的小厮,贾府自己就是官,要去报哪个官? 接下来几天更是乌烟瘴气,有些被偷了东西的下人,同样月黑风高时去偷别人。 罪恶,随着探春不管事,凤姐儿只管大事这张漏网在贾府内疯狂滋生。 云珠调整了作息时间,问过林之孝后,将移植过珠胚的蚌挪到了怡红院身后的河道里,天黑吃完饭就睡觉,醒来后绕着蚌壳观察一圈,才在看门婆子溜圆的眼神下回去继续睡。 才坚持了两日,便听到林之孝传来的消息,人暂时抓住了,等二奶奶得空了发落。 等二奶奶得空啊…… 云珠搓着手,这样大的事,这么严重的行为,为什么还要延后发落? 不过她可等不及,种的珍珠成不成还没个着落,蚌就让人偷走吃瑶柱了,这谁受得了。 林之孝说抓住了,可先头互偷的事却没了结。这日傍晚下了值,她轻手轻脚的拿着一捆削得锋利的竹片子往河道边去。 陷阱。 这样尖锐的竹片制作的陷阱不能杀人,却保准一碰就能留下口子,无论如何,人证物证齐全了,总要把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放任底层这么互害下去,那可是破家之象,云珠不信当家做主的不慌。 “小红?!”荷浪之间窸窸窣窣,云珠用竹竿拨开荷叶,就见小红蹲在那处,满脸通红。 “你转过头去!”小红咬牙切齿,低声喊道。 “!!” 她在干嘛?云珠难以置信的撑着眼皮,王熙凤难道还不给小丫头配恭桶吗?不至于吧? 空气中弥漫的是尴尬的宁静,云珠聚精会神用脚尖在地上抠洞,努力不去想那半个洁白的…… “你以为我想啊!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云珠寻声望去,眯着眼睛递了两块粗壮的竹片过去,“埋一埋吧,不然明日宝玉他们出来玩看见了,总归不雅。” 王熙凤的院子离此处可远着,她必不是专程来此处解溺,“你们是在老太太处?” “不是,有大事要发生了,我借着出恭的借口出来的,谁知道我心里紧张,就真要……哎呀不说这个!”小红用竹片在地上掏了半天,确定都掩藏好了,才转身摇着云珠的肩膀。 云珠原想说水这么多,你洗洗手再摸我,可下一秒就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真?!” 元春早产,今上大怒,无它,产房的喜讯与金陵的大水同时抵达天子案头。 好消息,元春生的是一儿一女,不必一出生就人为让一个天人永隔。 坏消息,双胎难产,皇子憋死了。唯一的公主生辰还与金陵大水同一日,百姓水深火热的挣扎,这位公主哪里会好过? 听说陛下看都没看一眼,就以公主出身带煞为名,要贤德妃母女俩即刻迁居延春殿,为百姓祈福。 怪不得,怪不得府中人心惶惶,幺蛾子频发,素日重规矩如王熙凤之流,都没功夫过问这些鸡鸣狗盗之辈。 元春失宠了! 贾府要完犊子了! 云珠惊讶了一刻,就将竹片随手一扔,拉着小红道:“快,将这些蚌转移到你家去!这家要完了!” “为何?”小红不明所以,贵妃娘娘失宠,可贾家到底一门双国公的显赫,难道还会因为后宫沉浮就烟消云散了? 哦对,云珠一拍脑袋,安抚着自己惊弓之鸟的状态。对,元春虽然倒台了,可贾家如今还有人做着官,总不至于明日就抄家,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 两人正咬着耳朵,就听见水中有波动声,来不及出声,双方的手就已经贴上了对方的嘴。 她!没!洗!手!云珠欲哭无泪,摇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发出声音,你快松手! 幸而河边的水草丰茂,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家钻进去,只要不大动作,谁也看不见这里有人。 悄悄将草丛拨开一条缝儿,趁着漫天晚霞,略模糊的视线也不妨碍看清楚一道高大的影子,正在剥珠蚌。 这人有病吧!贾府的瑶柱扇贝多得下人都能随时吃到,至于专门来剥她们的珍珠蚌吗?七百文一个活蚌壳呢! 云珠面上恨得呲牙咧嘴,心上痛得仿佛在滴血,双手紧紧抠在草茎上,脚下踩的似乎是竹片子? 顾不上许多,环顾四周见没有同伙,云珠冷笑,随手捡起锋利的竹片子直冲对方面门上扎去。 小红也不甘示弱,细白的手掌从岸边抠起一坨黑乎乎臭烘烘的泥巴,对着那水里的人影猛地砸过去。 让你偷!让你偷! 一大一小两个丫头发狠似的招呼,天色渐暗,那人面上又蒙着黑布,云珠想要伸手去掏他的脸,又怕他有后招将自己拖下水去,就趁着小红扔泥巴的空挡一顿猛扎,竹片断了就捡起一把新的竹片。 眼前说是一条河,但古人建筑讲究风水,怡红院又不是观河景的房子,这河水浅且窄,荷叶又多,那人跑不快,闷哼几声想还手,却也施展不开,挡了几下便转换打法,想要落荒而逃。 云珠见状恨得牙痒痒,手上又扎红了眼,便拿出自己从浴桶里练出来的凫水之法,跳下水去追着扎。 “别!”小红见她下水,忙扔了泥巴,上前要伸手去拉,这一拖拽之间,那人得了空挡,扒开荷叶,转瞬就没了身影。 见云珠在水里站着不动,小红神情凝重,低声说了句:“跑了,你快上来,水里脏。” 荷叶翠绿菡萏粉红,但莲藕却是扎在淤泥里的,这一顿搅弄不止将珠蚌的笼子翻卷得到处都是,这水里更是黢黑恶心又腥臭难闻。 云珠干哕一声,将手里的竹片子一甩,忙不迭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 水臭泥脏,却始终不及她对这双手的憎恶,无它,刚刚那把竹片里,正好有小红埋五谷轮回之物的罪证。 借着初升的月色,云珠连滚带爬地到湖岸去借清水浣洗,深邃的杏眼里满当当写着不想活了,嘴上却还是道:“我那屋你熟悉的,还好你只是衣袖脏了,你且去,箱笼里正好有一身为你做的衣裳。” 见小红不动,云珠不免催促:“咱俩不能这么滴着水回去呀,绮大姐姐要生气的。” 最主要的是,刚才还想将事情捅大的云珠眼下想法变了,她闻着自己一双手,恍惚间还觉得残留着有机肥的味道,那人身上肯定会有竹片划伤的,而竹片上有屎……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没有清创意识。他伤口脏污,大概率会感染,会发炎,也许还会死。 她杀人了。 云珠猛地摇摇头,不,她这叫正当防卫! 但无论如何,这事不能捅开了说,否则她伤人的事实还跑的了吗? 这时代,奴婢就是个物件儿,她若是赵三那样的自由人,天下之大,又没有北斗系统监控着,她可以跑,可以躲,可以随便找个山沟旮旯一藏,包管没人找得到。 可做人奴婢,就是钢丝牵着的风筝,看似自在富足,实则处处掣肘。 云珠仰天长叹,将湿裙子在湖水里一遍一遍的浣,想要将罪证收拾干净了,这样大的动静,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来查看。 她拧干裙子小跑几步,往湖边的假山洞里钻去。 因着天黑,一路跌跌撞撞,心头不禁仰天长叹道,她想既有钱又自由,可这恰恰是她困顿又为奴的原因。 123 风起 小红抱着一套外衫走过来,见云珠站着不动,她低声说了句:“院子里没人,你放心换,宝二爷同二奶奶们此刻都在老太太处呢。” 初夏的傍晚有些凉意,云珠哆哆嗦嗦的换了外衫,正要说话。 就见小红将地上云珠收拢的竹片洗涮了,包拢在一张荷叶里,又柔声道:“你没有错,这种蟊贼也就是仗着如今府上人心惶惶,才敢这般放肆!” 这是在安慰她? 云珠摇摇头,淡定道,“无妨,幸而咱俩没吃亏,至于那蟊贼,府上早晚要处理的。欸,别扔这里,拿回去烧了才安心。” 到底是凶器,她都沉默寡言忍了这么几年了,也不在乎再多做个一年半载的鹌鹑。 宽敞的茶水间里青烟缭绕,幸亏正经主子不在家,也没个人上前来过问。 小红有些泄气,再想想今日的事,心里越发别扭,“我瞧着我爹也为难得很,按说办几个蟊贼,原是容易事,府上的管事们都是久经场面的老手,自不必主子们出面的,可如今却都叫太太奶奶按着不许动,我也看不懂了。” “唉。”二人齐齐叹了口气。 云珠前前后后检查了火炉,又提着灯笼拉着小红往后院去,猫着腰检查了案发现场。 好在种的珠的蚌还没碰着,只是普通的蚌抠坏了几个,她有点心疼,这都是两三年的老蚌,放在贵妃娘娘的池塘里洗个一年半载的澡,五分货便能卖上九分价。 如今这事儿,应该算得上是对林之孝的打击报复了吧?云珠摸着胸口,毕竟自己可没得罪过谁,不至于有人专门来对她的蚌壳下手。 看着自家的家当被糟践得如此七零八落,小红愤懑地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云珠捏捏她的手,“等处置的时候,叫那些混蛋拿全副身家来赔!” 没开玩笑。 凭林之孝打算盘的本事,真处置起来,一个也跑不了。 毕竟,这不光是几大管家之间的财产保卫战,更是一场势在必行的脸面之争了。 云珠头也不抬,专心修复着那个半成品陷阱,又怕言多必失,便问道,“在二奶奶身边当差很忙吧?” 说起这个,小红的眉头皱得更紧。 “怎么了?” 云珠悻悻揣起袖子,嘴上小心问道。脚下将最后一点泥土回填,狠狠跺上几脚,直到脚跟发麻,她才捡起水边的几块死蚌,顿时一阵心疼。 蚌壳上的珍珠被捡走了,只剩下几颗米粒大的歪瓜裂枣,孤零零的挂在肉上。没想到这该死的蟊贼居然还挑拣上了! “平儿姐姐自是和大家看见的那样,为人处世极好的。” 同事好相处,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云珠又问,“那你还愁什么?” 小红撇撇嘴,“能不愁嘛,二奶奶……”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凑到云珠耳边:“哎,我原本也以为宝玉既瞧不上我,我另觅出路也好,可去了才晓得……好比今日琏二爷一回来,二奶奶便给了我半日假,你说,二奶奶是不是防我呢?” “不是没这个可能……”想到王熙凤的善妒,房中两位姨娘战战兢兢的比鹌鹑还像鹌鹑,云珠便拖着调子,嬉闹道:“你早些定了着落,二奶奶许是能放心重用你了!” 小红一愣。 继而领悟到云珠口中的‘着落’是暗指芸二爷。自到二奶奶身前当差,又兼二奶奶如今再度管家,府上大事小情都要从她面前禀过,她与贾芸见面的时日便多起来,但嘴上还是嗔道,“好好说话呢!” 黑夜掩盖了她脸上的红晕,大厦将倾之前,还有儿女姻缘充盈着内心,将许多惶恐不安填得严丝合缝。 对于贾府走到了末路这件事,云珠表示乐见其成,毕竟这样大家族里的丫鬟小厮,到了十三四岁,可是要排排站发对象的。 真正的发对象。 钱滚钱利滚利,赎不起身的丫鬟就要配小厮,大奴婢生小奴婢,世世代代无穷尽矣。 这日傍晚,芳官送来浣洗好的纱幔,见云珠正小口小口送着鸡蛋茶,便好奇问:“师父近日很爱吃糖蒸鸡蛋?” “总觉得饿,也就这个方便。”云珠捂着肚子,指挥道:“你也来吃一个。” 她有私心的,贾府气数将近,她薅羊毛的姿态又没办法太明显,便每日好生吃饭之余,再压两个鸡蛋下肚。 贾宝玉听说了这事儿,还宽宏大量地赏了她一包参茶,要她好好养身体,缺什么和小厨房说。 晴雯几个也关怀了几回,绮霰最周全,甚至私下里送来了月事带,隐晦地说自己快来癸水那两年就是特别馋,特别能吃,女儿家要格外注意身体变化云云。 云珠受宠若惊,月经初潮对于她这副身体来说,好像还是没影儿的事。但为着酬谢,也变着法儿的做了许多养身的点心,频繁地往几个丫鬟处送,除了打好身体基础,她其实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自穿过来那天起,她就过得小心翼翼的,无非是看不见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导致大多数时候,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尽可能的过好每一天。 然后多抱几条大腿,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平平安安做到出府那日。 奈何一语成谶,云珠刚感叹完平平安安,就撞上一件大事。 这事儿说起来与下头人没什么干系,不过经了王熙凤的手,当即就叫阖府震动了。 因林之孝告诉云珠暂时对珠蚌撒手的缘故,她将值了珠胚的蚌四下里的水渠藏了,便每晚搂着被褥呼呼大睡,这样的高床软枕,也是睡一日少一日呢。 说起来给贾宝玉做下人真不是什么难事儿,不过是日常里警醒些,只要大家伙儿将他哄高兴了,再把他的日常琐碎照料好,就算是优秀员工了。 更何况云珠又是八百里开外的摸边丫鬟,大丫鬟们忙着争风吃醋互相打压,她只需要吃饱睡香,日常做些杂活,为大丫鬟们打打下手,因此在茶水间一拘就是两三年。 “这么说,二奶奶是抓着主犯了?” 因云珠天天泡在小厨房折腾吃的,手艺又莫名的好,再兼宋大娘的包票,厨娘们倒是很喜欢她,日子久了,家长里短的也不避讳云珠了。 “是,这是宝二爷用膳前亲口说的,做不得假。哦对,这个肉松小贝再做几只,宝二爷说要送去给老太太尝尝,只是这点心有些油腻,不可多送。”万一老年人吃坏了肚子,谁担得起呢。 云珠手上不停,将蛋黄搅打成酱,那疯狂倒酥油的姿势,连素日里大手大脚惯了的厨娘看了都冒汗。 厨娘走进来将磨碎的紫菜放在云珠手边,一边笑眯眯地说道:“闻着就又香又甜,老太太必然喜欢。” 她就觉得,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不喜欢吃这种精致的糖油混合点心的人,因此宝玉说多做一碟子想叫老太太尝尝,云珠便马不停蹄地去了。 厨房里正热火朝天,就听后门外有奔走的脚步声,期间还参杂着流产吵架之类的词语,这前仆后继吃瓜的状态真是叫人一下就清醒了。 不一会儿,怡红院也热闹起来,贾宝玉顾不上云珠的嘱咐,一把接过点心放在茗烟手中,便急急忙忙往院外去了。 “怎么了?”云珠心头慌张,抄家这么极速吗? 往日端方的绮霰也面露无措,急忙将臂上的襻膊解了,这才说道,“稍安勿躁,你们且做好自己的事,我去问问。” 荣国府里规矩松散,但突然吵闹成这样,丝毫体统都没了,云珠便知道事不小。 她留下两碟子点心放在一旁,又将其余的送了厨娘,这才匆匆回了寝室。 目光所及之处,先是将银钱等一应精贵值钱的东西扒进了空间,又焦急地拢了一件衣裳在身上,便随大流往着贾母院去了。 老太太院中争执鼎沸,互不相让。 云珠一愣,定睛寻声过去,就见邢夫人身前的丫鬟在高声说着什么。 看到这儿,云珠松了一口气,不是抄家就行。 心头猜测着今儿这事儿怕是大房闹出来的。只是大房素日里太平得很,邢夫人虽瞧着与贾赦是感情不如二房,膝下又没有儿女,虽压不住贾赦的花花心思,但管着后院还算太平。 正想着,就听王善保家的在老太太门前跪着,拉着鸳鸯的手哭诉道:“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帮帮忙,求你进去和老太太说一声儿,老爷要休了我们太太呀!” “这话从何说起?”鸳鸯是老太太身前的执事大丫鬟,要问些事件缘由也是情理之中,毕竟非年非节的,来个人随随便便就能见老太太,岂不是显得她们这些下人无能? 休妻? 云珠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然邢夫人偶尔行事是混蛋一些吧,但也相携这许多年了,除了没有亲子,脑袋也不大好使些,也不如妯娌儿媳妇们能干……但那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休妻吧。 鸳鸯问起缘由,云珠也不由得竖起耳朵,正听王善保家的哽咽道:“是,是二奶奶前些日子早产,又……二奶奶如今查证起来,非说这孩子是咱们太太指使人下的黑手,这才给害了去,口口声声说要去京兆尹分说,老爷听了,打了咱们太太一巴掌……如今又说要休了太太。鸳鸯妹妹,你帮帮忙,求求你,救救我们太太吧,我家太太冤枉啊!” “二奶奶可伤着了?”鸳鸯一怔,急忙问。 “没有。” “大太太呢?” “流了好些鼻血,止都止不住哇!”这流血一事,可大可小,更何况若大太太真被休弃,她们这些陪房难道还能落好?二奶奶的胎是落地了才没的,真要分说,也不见得真能扯到她们太太身上来。 王善保家的痛哭流涕,胡搅蛮缠,毫不松懈。 云珠听了,自觉引不到怡红院来,便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因邢夫人叫贾赦打了,她心头多少有几分不舒服,再怎样,家暴也不行啊。 王熙凤产子又夭折的事儿,如今口口声声说是邢夫人指使的,老太太觉得不大应该。 邢夫人膝下无子,在府里做隐形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一直有和王夫人别苗头的征兆,可她却实在是没有动机去害凤姐儿肚子里的孩子。 贾赦早有意为贾琏请封,就等着这孩子落地呢,此时邢夫人对凤姐儿下手,那岂不是太糊涂了? 云珠被贾宝玉招上前,茗烟是小厮,不好在女眷云集的内院多留,便将点心送到云珠手中,这近距离八卦的机会来得如此意外,她一屈身,就乖乖在贾宝玉身后站定了。 “总得听听凤哥儿为何要说这事儿是大太太干的,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岔子?”云珠亦步亦趋地跟在贾宝玉三步以内,听老太太起身,由宝玉和鸳鸯黛玉等人搀扶着去了上房。 此时院中日头正盛,王熙凤满面森寒,正呈剑拔弩张之势,死死盯着地面。 邢夫人正哽咽着靠在王善保家的肩膀上,整个人仓皇无措间,还带着萎靡。 一旁贾赦一个人坐着,苍老的脸上一双小眼睛追着鸳鸯来回跑,显然对正在发生的事不甚在意。 不过贾琏大概是因为肩负着荣国府的差事,并没有在场,连同王夫人她们也不在,也不知这事儿今天能不能了结。 见老太太一落坐,贾赦霍然起身,指着邢夫人骂道:“母亲,儿子是再忍不得这个毒妇了!” 无视邢夫人眼中的不可置信,高声喝道:“先前不顾我的体面来折辱鸳鸯也就罢了,如今,竟然使些歪门邪道来毒害我的亲孙,合该将这毒妇送到京兆尹去发落了才好!” 若是从前贾政在,他那人最是讲体面,见此场景,定然要叱责贾赦这个做大哥的不恭敬不孝顺,然后拉拉杂杂的说出许多圣人语录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老来夫妻两个一个恨一个骂乱成一团,老太太动了动嘴角,忍着怒气将王熙凤招上前来。 “老祖宗。”王熙凤嗓音沙哑,将神情间的嫌恶掩去,上前几步站定在贾母身前。 眼见素日明艳大方的凤哥儿有单薄消瘦之态,老太太心头火气下了几分,拍着王熙凤的手道:“你没了孩子,我心头也难过,自不会怪你。” 喘了两口气,又平静温和地对王熙凤说道,“只是世事已如此,你总要说清楚来龙去脉,为什么说是大太太做的孽?” (本章完) 124 凤辣子要和离 芳菲尽谢,盛夏的府上也热闹得紧。 “老祖宗明鉴。”凤姐儿素日里在府中就是说一不二的,一向又是个伶俐人,今日将家丑翻出来一气儿发作,自是有备而来。 周遭下人不少,虽个个屏气凝神,可瞧笑话的痕迹盖不住。 不过显然王熙凤并不在乎,虽未高声,只是垂目用眼皮子遮住讥诮,却也带着十二分的厌恶看向捂脸痛乎的邢夫人,“若非彻夜噩梦,我也不会知道世间神鬼之说猖獗至此,更不会知道府上这么多人嫉恨着我。 只是叫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真的会有人怀着这样的狠毒心肠,就为着那些虚名,想要将我除之而后快。 那日我儿骤然早产,一转眼又离我而去……” 细白的手掌自脸蛋上拂进发髻边,凤姐儿痛苦的叹了一声,拭去眼泪喘了几息,才继续稳声道:“我心中蹊跷,可我巧姐儿乖觉,日日叫娘,我才强拖着养好了身子,今日查验之下,才晓得,原来是那贼妇串通了马道婆,欲要通过那贱妾的手,将我与宝兄弟除之而后快啊!” 贾母面沉如水,听着王熙凤说话,直到此刻才知道,宝玉那般癫狂的发病,原里头也有府中众人的手笔。 “因此,你觉得是大太太命人做的手脚?” 王熙凤双目赤红,清泪行行,还保持着不输平日的威风。 这不,一抬手就有下人押解着赵姨娘进来,她自己则是一撂裙摆,直挺挺跪在贾母身前,“有道是子不言母过,孙媳妇自知此举乃是忤逆不孝的大错,请老太太开恩,便叫二爷休了我家去吧!” 满坐皆惊,一堂哗然! 自请下堂这样的大事,若贾母真允了,京中各家如何议论尚且不提,若是传进陛下耳中……包庇家人,无故休妻,只怕贾琏的仕途就要止步于此了。 这是要逼着贾家为她早夭的孩子拿出个说法。 云珠心头想的却是,此事若成,贾琏无后,宝玉不得癞头和尚搭救,撑不过来……但请封的折子又已经上达天听,这样紧要的关节儿,这样的兵行险招,真的是赵姨娘和邢夫人这俩内宅妇人可以办得到的吗。 贾母开始问过程,声音缓缓的,仿佛没听见王熙凤那句自请下堂的狠话,“是那些朱砂画的小人儿?” 王熙凤沉默了一下,说实在的,若不是连夜做梦,她压根儿不会信这些神神鬼鬼之事。可梦中那小儿又如此真切,声声嘶哑的叫娘亲,还长得与巧姐儿一模一样,由不得她不信了。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释宝兄弟突如其来的病症?老太太知道的,正值壮年又素来体健,更何况人证物证俱在!” “人证?”贾赦简直要被气死,他只是想要点钱花,可不晓得自己的老婆是怎么操作这件事的啊!便问,“琏二媳妇,这样的罪名可不能随便就扣在自家人头上。” 贾赦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虽说太太不合心意吧,但并不会碍眼。 最心爱的儿子又能干又有本事,还同静北王搭上了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往后的前程自然就铺到眼前了。 他巴不得早些卸任,将担子扔到贾琏身上去,好生过自己的快活日子。没看隔壁东府的蓉儿,还比琏儿小呢,如今都已是挑大梁的存在了。 可如今再怎么说,那宝玉重病是真的,琏二媳妇丧子也是真的……他的好日子,偏偏叫这妇人闹得鸡飞狗跳的,这叫人如何忍得住?说着说着,碗大的拳头又握起来,想往邢夫人身上招呼。 “好了!”贾母见状,硕大的凤头拐在地上一砸,发出嗡地一声闷响,顿时震住了眼前这一场闹剧。 宝玉却大惊失色,于众人寂静时无措问道:“大太太,真当指使赵姨娘来害我吗?” 他是个实心眼儿,除了在科举做官上表现的麻木愚笨些,旁的事上却有几分心明眼亮,如今问出这话来,倒是提醒了老太太,孩子们还在场。 王熙凤刚要说话,就叫贾母按下,她对着两个玉吩咐道:“你们几个小的先回去吧,这儿自有大人料理清楚了,回头再细说与你们。” 见宝玉不肯走,王熙凤强挺笑意,“老祖宗何时说过空话?林丫头年纪小,不好见这些,宝兄弟快送她回潇湘馆去。” 一说黛玉,贾宝玉当即忘却凡尘俗事,连声关怀过后,又想着和姐妹们的海棠诗社,日日尽心玩闹下来,哪里还想得起自己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那些日子? 各路劳什子姨娘太太,什么坏事都叫他忘了个干净,满心满眼就挂在黛玉身上了。 “你瞧,脸都白了。”王熙凤嘀咕一句,叫宝玉更是心急,恨不得上前亲手将黛玉挪走。 周遭几人不由得往黛玉脸上看过去,体弱之人于将养上细心,热不得冷不得,玻璃人似的照料,自然肤色就比旁人更白皙几分。 见目光环绕,黛玉顿时掩面,轻声道:“凤姐姐请节哀,那朱砂小人儿我也是晓得的,前些日子正是从潇湘馆门前的水渠里淹着,说来也是我御下不严,竟没早些发现,这才……” “若凤姐姐需要,我自当出面做个人证,绝不推脱。”黛玉正欲离开,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两句。 一席话,摘了自己,又点明立场,倒叫王熙凤心生暖意,拉着她的手吩咐了几声,忙说将来若是还有做一家子的情分,两人自当对酒当歌一回。 这就是还在想休妻的事,黛玉抿唇不语,浅笑两分告辞出了贾母院。 凤姐儿叹一口气,不是她不想将这些事拆给宝玉他们听,多一个人知晓内情,她的盘算便能稳一分,可见林丫头煞白的脸……罢了,还是些孩子呢,何至于吓坏她们。 小子姑娘们一走,王熙凤更是咬死要合离,休妻也使得,总归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说着,将自独木难支的境况和盘托出,直接将贾府银钱不趁手的遮羞布揭了个干净。 毕竟,若不是山穷水尽,难道家里的男人会偷媳妇的金项圈出去当了? 贾赦眼神闪躲,讪讪落坐,云珠跟着出门前听的就是这副乱象。 甫一出门,就见绮霰踮着脚焦急等待,贾宝玉满心满眼都是黛玉,哪里有功夫搭理丫鬟们?绮霰上前捉了云珠,劈里啪啦便问起缘由,何事这样大的阵仗。 “我原想着宝玉送了点心就要回去读书的,便叫麝月她们都不必跟着,谁晓得打听一趟就见茗烟说出事了,什么情况?”她们到贾母院时,屋内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丫鬟们也不敢随意钻进去了,只得在门口等着。 如今见云珠出来,自是都围上了她。 云珠摸着下巴,将自己听来的消息整合了,便说:“你们都听见二奶奶说的事了吧?是大太太和赵姨娘联合着,要为……有些人谋好处呢。” 她不敢直呼贾环大名,就怕事后传出去都说是她说的,那可怎生了得。可见大家还好奇,她干脆道:“事儿还没了结呢,我瞧着,不过是二奶奶为自己求一个公平罢了,为着这公平,宁肯被休弃也无二话!” 真不愧是贾府最彪悍的凤辣子。 衙门定罪还讲究个证据齐全,这事儿恐怕一时半会儿没法水落石出,众人翘首以盼的态度叫回府的贾琏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府里出什么事儿了?”他问来旺。 “额……”来旺摸着脑瓜,心说我跟您一道儿出门办事,我怎么能知道府里发生什么了?但做下人就是要活泛,来旺出门扯了几个下人问过去,再到琏二跟前就无比忐忑。 “说!” “奶奶……奶奶说,要与您合……合离!”来旺咬着牙齿,很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样子,一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 天爷哟,这叫个什么事儿嘛! 正想说爷您别气,咱们先去看看这事儿怎么回事,就见贾琏捂着腹部,满脸血色尽失,俨然是疼痛难当的模样。 大家都做好了今天琏二奶奶必能争个子丑寅卯出来,谁晓得就传出贾琏中蛊的消息。 贾府这段日子算是和那些神神鬼鬼的分不开了,胡夫人听了这消息,心头未免一哆嗦。 无它,那蛊虫的味道多熟悉啊?搞不好还是她送给尤二姐的那只。 嘶,谁晓得逼迫那丫头的就是这斯斯文文的琏二爷? 子母蛊子母蛊,名副其实一子一母,娘亲牵制孩子,只要种成功,从此这身中子蛊之人便形同母蛊的后院,予取予求都不算什么了,就是要他的命,也只有笑着顺从的份儿。 胡夫人思来想去,干脆请辞,“如今林姑娘调养得当,虽与常人还有些差距,但养身本就是日积月累的事,我老婆子用处也不大了,自当告辞家去。” “可咱们姑娘还是五日里四日不得整睡,夫人可是有什么想头?不妨说来,我们自竭力帮您办去,何须这个时候离府呢?”紫鹃听了,不待黛玉发话,想着老太太最心忧的就是姑娘的身子,如今眼看有些起色,任谁也不肯松这个口。 虽是有几分为旁人的私心,只对黛玉的好也做不得假,奈何雪雁年纪小。 “胡夫人既说了,自然是有成算的。更何况咱们姑娘往常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之中能睡上一个巴掌的好觉,就已阿弥陀佛了。” 收回目光,雪雁头也不回的钻到黛玉身后去。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黛玉淡淡一笑,混合了狡黠的灵动与脆弱的清丽,自内而外的透露着一股让人沉醉的潋滟,“我观夫人这几日总是神情恍惚,可是家中有事牵挂叫你难安?” “若是为小儿担忧,倒是不必的,自胡夫人入府后,我已遣了家中奴仆,每日上门照料,胡……太医也是知道的,总不能叫他去金陵忙碌,还要为着幼子操劳。” 她是个念人好的性子,旁人对她一分好,她自会找机会回报三分去,几个月相处下来,与胡夫人倒像是不止是医患关系了。 这样好的姑娘家,偏命途这般……胡夫人叹一口气,“劳姑娘费心了,只是姑娘也晓得,金陵大疫已然了结了,可我家那老头子至今没有回信来,我这心头难免担忧。” 寻夫啊……那这就是去意已决。 因着不知道归期是何时,胡夫人殷切嘱咐,告诫的单子她念紫鹃写,整整铺了七八页纸。 “太太们送过来的人参养荣丸可停下了,药性我闻着比姑娘自己的要淡上几分,不吃了也是使得的。先头的流程姑娘你也熟悉,叫下头人精心,无非是耗费个三年五载的,必定有成效,虽不敢说与常人一样,但寿考总归是有保障。” 一时散了席,胡夫人又带了一碟子点心去寻云珠,说起来,这一番富贵还是托云珠的福,虽然眼下的情况和她想的有些出入吧,但好歹丈夫是得偿所愿了。 在路上时,犹自细细思量,不知不觉到了怡红院的月洞门前,正想着去寻看门的婆子报告,却忽然听见水波荡漾声,声音里还依稀夹杂着呜咽与石凿声。 胡夫人一愣,脚下动作一呆,踟蹰片刻,还是往水边去了。 显赫的国公府上偷窃成风,主子们捉了几个头目处置了之后,依旧是屡禁不止的模样,这样的人家如何教养得出像模像样的子孙后嗣? 心里正骂着,突然间见那小身影,笑了笑:“我正找你,在做什么?” 云珠揉着手指,险些手抖叫蚌壳夹了去,见来人是胡夫人,顿时松了口气,没精打采道,“晚饭吃得多了,想着来瞧瞧我的家当。” 见小丫头俏皮,胡夫人调侃她,“你的家当如何?五十两银子可有想头?” 她倒不是嫌弃胡夫人说话不中听。 只是…… “我原想着,这样的蚌养到年底,怎么着也能在回本的基础上再赚一点。”云珠小声说道,“一想到叫人吃了些,还未来无望,我这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谁晓得贵妃说垮就垮了,贾府说乱就乱了? 上个月月底才发月钱,这个月呢?下个月呢?还有来年吗? 她也算是个懂钻营的姑娘家了,胡夫人并不觉得女子爱钻营有什么不好。 此刻见云珠赌气似的说着心里话,便抿嘴柔声安慰道,“无妨,林姑娘说你有财星照顶,将来定然不止五十两的。只如今二奶奶回娘家去住着,你们当差也很难吧?来,吃点儿甜的高兴一下。” “林姑娘还会相面之术呢?”云珠嫌弃自己的手脏,就这胡夫人的胳膊吃了一块红枣栗粉糕,眼睛亮亮的。 那可是财星啊,照顶欸! 125 原来是石女啊 府上折腾,也不妨碍云珠每天塞着耳堵睡得香甜,常常是一觉睡醒去点卯,点完卯做完差使便可以继续回笼觉。 今儿日头正好,踢开鞋子栽在床上,只觉得脚趾头都好似能喘气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的鞋抵脚。 虽然后勤保障里有专门做鞋的机构,可总是去换新鞋,又恐叫人多生口舌。 还得自己做。 云珠在被褥间揉着被顶针挤出薄茧的手指,想了想,将窗户打开,就端着针线簸萝给自己纳鞋底。 厨房里的厨娘们隔三差五就能得她的新点心吃,自然也将云珠引以为自己人,又有芳官这个小马屁精,热热闹闹的将膳食端到云珠寝室来,嘴甜甜的总能套走个装了铜钱的荷包。 因此,她总是押着时间,到点儿就往膳堂跑。 正想着理完针线簸萝就出门去,就听得门口噗嗤一声。她一愣,转头见芳官端着托盘。 “这么早?”云珠见是吃的,只觉得牙底下酸得很,不客气道:“差事做完了?” 芳官提裙进屋,小鹊儿似的。 “嘻嘻,大家都没心思做事,反正院子里一向保持得好,随便做做也就是了,又看不出来。” 芳官嘴上不停,放下托盘后将腰上的荷包扯下来放在一旁,又去蓬压三弯的六足盆架上洗了手,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米糕往嘴里放,囫囵道:“府里闹成这样,连太太都撒手不管了,老太太又不放心大太太理事,便叫三姑娘出来和鸳鸯姐姐一道儿打理。” 根本没心思管底下的小丫头。 凤姐儿闹着要合离,虽没个准话儿,却带着巧姐儿去王家的别院住了好几天了,不止国公府惊动,如今连京城里都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 不过好在老太太积威已久,鸳鸯携着后台一出马,联合着探春将偷盗成风的问题解决得锃光瓦亮。 一口气儿绑了四五十号贼头儿,情节严重的下牢狱,轻省的打了板子送到家庙去做苦力,好一招降本增效的连环手段。 遏制府内风言风语,那是相当的行之有效。 不过云珠从来不在背后议论那些人物,干脆埋头猛吃,含糊道:“那也不能太马虎了,太太奶奶们看不见,可绮大姐姐麝月她们是看得见的。” 拿多少钱干多少活儿,云珠自认为分内的工作可是从来没出过岔子,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爱岗敬业。 芳官还在絮叨,显然对这些八卦十分感兴趣,正当云珠感慨自己像个八卦中心时…… “师父,你知不知道,二奶奶出府那日,赦老爷将大太太打伤了,要不是老太太拦着,只怕连赵姨娘也要叫他发落了去。你说这赦老爷,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这发起火来也真够狠的。” 好嘛,新八卦。 心说糊涂的大家长也不是没有,但像贾赦这样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当个玩意儿的可不多见。 为了儿媳妇要发落发妻,知道是他胸无大志,生怕接班人稳不住。 不知道还以为王熙凤要成为下一个杨玉环呢。 云珠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对芳官传授着自己的生存之道,“这些事儿虽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可涉及的主子繁多,便是外头吵得震天响,老太太太太们只怕也不愿在府上听见的。你同我说的这些话,万万不要出去各处传,至于那些扎堆儿闲聊的,你也千万别往话题里凑。” 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气数将尽的人家,就像一家快倒闭的企业,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幺蛾子。云珠唯恐自己被人连累了,因此叮嘱得也很是尽心。 倒是芳官,听完之后眼眶刹那红了一半,想起干娘要钱的嘴脸,再对比这半路的师父。 因怕被笑话,撒娇似的抱着云珠的胳膊,细声细气道:“师父放心,我就是与你说一说,出了这门我包管做个锯嘴的葫芦!” “那最好不过了。” 云珠松了一口气,连食欲都高涨几分,稀里糊涂的将一整碗肉丝面都送下了肚。 两人洗刷了餐具,正说要出门,就见芳官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油纸包,吐槽道,“这个也得你帮我收着,环少爷最爱在我们屋子里翻捡,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脾性,见着好的就想要了去,真真烦人。” 云珠一愣,想起贾环那混不吝的模样,忙点点头,又问,“这是什么?” “是蔷薇硝,擦疮擦肿用的,虽不是什么金贵物事,可到底是蕊官花了钱来的,要是叫人搜了去,我只怕心里恨死去了。” 这么看,贾环却是挺讨厌的,正经八百的少爷,上丫鬟手上来打秋风,真是跟赵姨娘占便宜的德性一个样儿。 云珠也不避讳芳官,起身将床底石板下的荷包翻出来,给芳官细数了她的财产,嘻嘻哈哈的调侃着快赚钱,那块砖底下总是放不满,空落落的叫人心不安。 “你心里得有数儿,若哪天叫你干娘给你塞到夫家去,银钱就是底气。” “师父你可真会掏我心窝子,我怎么会嫁人呢?府上这样好,比以前在太妃那处还要自在,我可不想出去嫁人。” “要是宝玉不要咱们了呢?” 芳官愣了一下,忽略了那句咱们,抿嘴道:“那我宁可铰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要跟那些臭男人在一处。” “听说去那些大庵里做比丘尼,也得先捐一笔功德钱呢。”如谶语般的对话,最终的注角还是落在了攒钱上。 云珠如今怀揣着千两‘巨富’,每一个新的太阳升起的早晨,这些银钱都会更削弱一分她对未来的恐慌。 等到她傍晚上值时,低眉顺眼的挑了针线在茶水间慢慢做着,等到绮霰说要带她去看望二姑娘,顺便送宝玉的添妆时,云珠有些犹豫。 绮霰温和地拉着她的手,“你很快就九岁了,也该学着麝月她们一样,在外头替宝玉走动起来。” 替宝玉走动的丫鬟难道还不够吗? 见云珠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绮霰低声道,“难道等我出了门子,你还要去跟在麝月她们后头?” 这是有意提携自己了?云珠心头嘶了一声,升职加薪当然是好事,但眼下这个时候…… 她可以拒绝吗? 更重要的是,“绮大姐姐要出门子?什么时候的事?” 眼瞧着靠山一个一个的跑了,云珠心头难免揪起来,这么多善良的好姑娘,没有一个是她的,没有一个! 她神采萎靡,下意识去牵绮霰的手。 “怎么,舍不得我呀?”见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小丫头,绮霰拍了拍手心上的小手,打趣着。 又看她不说话,只得轻声说道,“别怕,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适应了就好了,也没比煮茶难多少。” “你要去哪儿?”云珠踟蹰问起,掩盖着心中的空落落。 她问的并不是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差事,而是将来。将来呀……绮霰叹了口气,揽着云珠往正房走,边走边道,“按照府上的规矩,我们家生子儿到了十四五,是该婚配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配人?” 绮霰的父母是外门的管事,想要给女儿寻一个人品俱佳的后生当然是不难的,至于为什么十七八了还没成亲,却是叫人纳罕。 “为什么?”云珠脱口而出,见绮霰面色煞白,又觉不妥,忙安抚道,“瞧我这张嘴,顺口爱秃噜,绮大姐姐对不住,咱们去给二姑娘送东西吧。” 这便是接下绮霰升职的提议了,加薪如今可不敢想。 “说了也无妨,你可看过我送你的月事带了?” 云珠点点头,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那花样纹路,精致得很。 “那是我九岁时准备的,至今,也没用上过呢。”绮霰低声说着,云珠低头就看见青石板上绽开一滴水花。 她皱了皱眉,急忙将腰间的帕子抽出来按在绮霰脸上,连声说着对不起。十七八岁还没有来月经,那岂不是说大概率是天生的石女了? 对于不想婚育的人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可对绮霰……别说她是个古人,便是后世也有不少人,也是信奉多子多福的。 更何况,这个时代,女子没有生育能力还非要嫁人的话,选择范围只能是那些丧妻带子的鳏夫,亦或是那些同样先天不足的残废。 于青葱少女而言,这是何等的残忍? 怪不得至今未婚配,但凡怜爱子女的人家,也不肯叫孩子去遭这份罪啊! “你……这个情况,老太太太太应该都知道的吧?既先头没说什么,如今你又何须走呢?继续伺候宝二爷就好了嘛!”可千万别觉得年纪大了,随便寻个男人就打发了,那样的话,才真真是苦水在后头呢。 绮霰摇摇头,只说了一句太太发话了,没什么可说的。 她声音嘶哑,“宝玉是心软之人,若出了怡红院,必是不能继续在府上伺候的,许是去庄子上,许是去庵中……谁知道呢?” “没事,你看晴雯,如今铺子做得风生水起的,多少活计都拿过来让我做了,绮大姐姐你也可以!”再说了,宝玉订婚还是没影儿的事呢,指不定到时候贾府倒了他都还没着落,那时候还有谁会在乎丫鬟们何去何从呢? 这边正恳切安慰着,突见绮霰抬头,周身顿时光彩靓丽起来,问她,“你肯帮我忙了?” 云珠沉默了片刻。 “绮大姐姐哪次吩咐我差事我没干好吗?”云珠嘴角翕动,埋怨似的瘪嘴道,“刚刚是骗我的吧?” “没有啊。” “真没来过癸水?” “真的。” “那你……” “你以为我会伤心?” 云珠点点头,刚才那凄风苦雨若是演的,奥斯卡可是欠她一打小金人了。 “为什么要伤心?”绮霰反问她。 若是放在自己身上,那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毕竟上辈子她可是痛经痛到满地打滚的倒霉蛋。但绮霰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古人,云珠想了想,“因为……” 话音未落,绮霰打断她,将一只大红的锦盒塞到云珠怀里,“快随我走吧,一会儿天黑了二姑娘该不给咱们开门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见云珠头上别着的一只海棠银卡子在浅碧色的绒花间若隐若现,绮霰心头嘀咕着。到底是年纪小,哪里晓得生子的苦厄?便是养尊处优的二奶奶,也先后两次在鬼门关打转呢。 相比之下,做后娘也不是那么吓人了。 “你们过来了,快进来吃茶!”迎春见绮霰和云珠,心头分外熨帖,这俩是宝兄弟院子里最不爱嚼舌根的丫鬟,她心下知道,宝兄弟是趁着琏二嫂嫂不在家,才差下人们送东西过来。 如今谁都晓得,因着她那对爹娘,她不仅在二嫂嫂面前不得待见,甚至不敢去宝兄弟院子里走动。 不过现在好了,原本的心烦意乱,也在看见两人后消弭干净了。宝兄弟心头还是念着她的,兄姊之间也还没有生分了去,这就很好了,总不能出嫁之后就没有娘家了吧? “雀舌行不行?味儿淡,吃了不影响晚上睡觉的。”迎春眉目柔和,在一旁轻声的指挥着司棋,司棋便点头下去差使小丫鬟煮茶去了。 屋子里一时间就剩下三人,安安静静的。 “二姑娘在就太好了,正好瞧一瞧咱们二爷亲手为二姑娘挑的添妆罢。”绮霰轻声说道,示意云珠将锦盒在桌上打开,有亲手交割的意思。 真是大丫鬟的嘴了,贾宝玉哪里有亲手去挑迎春的添妆?不过是照着二百两的惯例,叫库房的人选了一样拿得出手的贺礼罢了。 如今这样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贾宝玉与迎春多姐弟情深呢。 “宝兄弟挑的,自是好的,看不看都不打紧。”见迎春脸颊酡红,满面含羞带怯的新妇之态,叫云珠好生不得劲儿。 那孙绍组,唉,希望他是个好人吧。 “这是一顶嵌蓝田玉宝石的冠子,宝二爷说二姑娘出门子,府中自有惯例给二姑娘,他不好喧宾夺主,便将积年的旧金融了,叫珍宝楼打的时兴款式。还说那孙少爷也是读书人,将来若是学成,二姑娘的诰命跑不了呢,这冠子谢皇恩时没准儿用得上。”云珠缓缓道来,将贾宝玉的场面话学得一句不漏。 “还有这把凤头匕首,材质上虽朴拙些,但咱们府上是武将起家的,宝二爷说,留着做个念想。也万望二姑娘珍重,将来得志时不忘来路,失意时也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自武将那句之后,都是云珠自己加上去的。 中山狼是吧,那就看看是尖利的狼牙能不能激活武将家的血脉。 绮霰深觉云珠说话很有水平,笑吟吟的鼓励眼神甩过去,想叫她再多说几句,就见司棋从铺了沙石的花丛里跑进来,面色苍白地狂奔之下,大喊,“二姑娘,不好了!” “不是叫你去煮茶吗?茶呢?”迎春见司棋两手空空,不由得诧异问道。 126 喜迎春婚事告吹 司棋状若惊弓之鸟,眼眶泛红,神情颤抖,怅然若失道:“没了,没了。” 迎春皱了皱眉头,又不好意思直面云珠两个,便扯着司棋到窗下,细问什么没了。 “眼下东西送到了,宝玉正等着奴婢们回话,这便退下了。”待嫁的姑娘依礼要跟在亲娘身旁学些规矩,虽离十月初的婚期尚有四个来月,迎春却大半时间都陪伴在邢夫人身侧,在大观园的时间倒是少得可怜。 奈何邢夫人正闹官司,也没功夫搭理这个继女。这不,连云珠绮霰二人的来访,对她来说,都是个新鲜事。 若不是司棋这般模样,她定要再问上几句家常才算完,“那我就不送你们了,也劳你二人带句话,改日我得空再去寻宝兄弟道谢。” 两人自然而然的没听见司棋接下来说了什么,也不见迎春脸色,云珠亦步亦趋地跟在绮霰身后,准备回去找宝玉复命。 等到宝玉从潇湘馆回来,也知道二人将东西送完了,手中的一把白玉珠子放在一旁,才问:“二姐姐说什么没有?” “二姑娘说改日来同您道谢,这珠子不像咱们的东西,是林姑娘的?”绮霰见贾宝玉将那珠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知道宝玉时常爱与林姑娘一处玩闹,因此唤云珠去取个荷包,要装珠子用。 等到贾宝玉吩咐完这珠子用什么线穿什么样式之后,正有秋纹几个进来服侍着洗漱,还没等人躺下,却见一个门上伺候的丫鬟匆匆进来,拼命压低了声音颤抖道:“绮大姐姐,不好了!二姑娘适才寻了短见,说是孙家少爷在秦楼与人做赌,扬言要将二姑娘早日娶回家去,说要拿二姑娘换前程!” “二姑娘可还好?”绮霰脸色一黑,还未发话,就听宝玉在身后高声道。 “宝二……二爷,下人来…来报说二姑娘昏死过去了,在等太医来……”意思就是现在迎春好不好还不知道了。 那丫鬟脸上挂着汗水,显然是素日嘻嘻哈哈的宝玉身上突然出现的压迫感,叫她喘不过气来。 众人正气着,就听那丫鬟微微气愤的抬头说道,“大老爷说是那孙家少爷毁了二姑娘的名声,要…要那孙少爷再拿五千两聘礼来,即刻将二姑娘娶回家去。” 这说的还叫是人话吗! 迎春可是贾赦的亲闺女,如今张口闭口五千两,仿佛将那孙绍祖剐下一层皮来,就可以继续将迎春嫁过去,稳固这门婚事似的。 “你嚷嚷什么!”云珠将荷包放进贾宝玉床头的壁橱里,出来见众人愣住的神色,就晓得大家都是头一遭经这样的事,脸色沉沉的呵了一声,将那三等丫鬟拉着往门外走。 许是刚送完添妆的缘故,贾宝玉的姐弟情谊在胸间猛涨,提着鞭子就说要去算账,气冲冲的样子将绮霰撞了个趔趄。 “我的爷,这事儿哪里瞒得住,尽快告诉老太太才是正理!”众人大梦初醒般上前围绕劝解,若宝玉仗着国公府的势去将孙绍祖了结了,这口舌之争岂不是变成公案了? 如今孙家在明,贾家在暗,迎春又还没出阁,这事儿说起来就可大可小,还是先听听老太太的意思吧。 就算要将那狂徒治了,也要师出有名不是?谁叫那姓孙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这些混账话呢? “绮大姐姐,兹事体大,一定得听老太太裁夺!”这府里头,眼下一个靠谱主子也没有,能破了这门婚事的还有谁? 只剩贾母了。 那孙家祖上做过军官,七弯八拐的做了宁荣二府底下的门生,细算起来,和贾府还算得上是半个世交。 如今孙绍组一个人在京中做着指挥使的官,生得又是魁伟健壮,又家资富饶,若是没有幺蛾子,迎春嫁进去便是公婆妯娌皆无,武官的人情往来又不多,倒真真是门好亲事。 不过凡事就怕个但是。 偌大的京城,一块砖扔出去能砸出一把五品官,孙绍组手握巨资,却铺不平自己的官路。几番琢磨之下,好容易搭上了贾府,谁也没料到全败在一张嘴上? 前有五千两银子送到贾赦房中,绝口未提聘礼的事,就已经很有交易的嫌疑。如今贾赦又嚷嚷着再去要五千两,贾母只怕恨不得一拐杖杵死他。 “我还没死呢!他就想拿着家里的孩子们去这么糟践?翻了天了,翻了天了!”老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觉从未发现贾府里还有这么号不靠谱的爹。 这么多年,她不想管大房的事务,无非是扶不起来的缘故,但细想下来,她与贾赦也勉强算得上母慈子孝。 可如今老二在外奔波,老大在府里就不像个人了! 还是说他们真打算就这么胡乱糊弄自己? 老太太这一恼火起来,屋子里落针可闻,云珠在大门口站着听伺候,远远望去觉得贾母的抹额都快压不住头发了。 气的。 原来那小丫头话没说完,孙绍祖在秦楼的原话是:这样身娇肉嫩的公府小姐,接进家门便可平步青云,若是不依言帮衬,就打死她去。 方才半截的话就叫贾宝玉上头得不行,如今听了始末原委,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老太太看他这样护持迎春,也不觉落下两行泪来。 王夫人心中暗悔没有谴人摸过孙家的底,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她斜倚在榻上,只吩咐了周瑞家的关照几分,若是过了此劫,必叫下头人好生服侍看守。 按理说,这个时候是退婚的绝佳时机,都不必费力,只需要贾府点头,将此事宣扬出去,孙家往后结亲之路必然艰难。迎春心性如此,虽无治家御下之才,但要找个合适的小门户,于贾家而言,哪里算得上难事? 奈何贾赦收了五千两,如今又觉得新的五千两近在眼前,对老太太提议退婚一事死活不点头。 “三书六礼已过了半,连宾客的名单都定得差不多了,远近谁不晓得咱们家要和孙府结亲?不能退啊母亲!” 贾赦极尽狡辩之能事,将这门亲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仿佛迎春除了孙家便没有夫家可选似的。 正辩得口水横飞之时,门房上送来一张洒金的花笺请帖,原是宝钗的婚事也在年底,如今正办了一场风荷宴,要邀往日的姐妹们去静园小聚呢。 还特地点了迎春一同前往。 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若是往常,一个寄居的亲戚家女孩儿,贾府不见得放在眼里。 奈何宝钗今时不比往日。 那静北王府,内院里尚没个正经的女主子,宝钗虽是侧妃,可一进门便可揽权,与正妃又有何区别? 这帖子一来,便是不顾及宝钗的脸面,也要顾及水家的地位。 反应最大的莫过于宝玉,他一听宝钗组局,兴致高涨,“姐姐妹妹们都叫了,可也邀了我?” 那门房一愣,局促地左脚换右脚,支支吾吾的为难样,都不用说话,肢体语言就可以叫贾宝玉先蔫儿下去。 廊下的小丫头见了,噗嗤一声捂起嘴,叫云珠瞪了一眼,便自顾躲到人群中去不敢再放肆。别看现在气愤轻松,可刚才的事儿却不小,这小丫头若是撞上哪位主子的怒火,只怕得脱一层皮。 “太医看过了么?二丫头无碍吧?”贾母只觉得头上一晕,拖字决是用不得了,这帖子这个时候递过来,她少不得心中嘀咕,难不成是来给二丫头撑腰的? 云珠心中也纳闷,宝钗再长袖善舞,除却黛玉,与每个人都关系平平。更遑论迎春自来内敛,她俩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 既然要抓一边,那孙家跟王府比起来,显然是没搞头了,即便是五千两银子在前吊着,贾赦也难得觉醒了一回慈父心。 “退婚!必须退!这个火坑,谁爱淌谁淌去,咱们家可不是那作践姑娘的门第,钱财再厚,人物不好也万万不行!” 贾母吊着眼睛,不拿正眼看大儿子,只等着传话的下人进来,心道你刚才可不是这态度。不过也难得母子同心一回,亲爹说这话,总比她这做祖母的说出来好听些。 “回老太太,大老爷的话,太医已为二姑娘诊治过了,幸而司棋发现得及时,如今已经转醒,许是一会儿就能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善保家的顶了传话小丫鬟的差事,一是邢夫人争个脸,二是来保她的外孙女儿司棋。 这叫什么事儿? 二姑娘想不开,若今晚真一头撞死了,难道她家司棋还有好地方去? 不脱一层皮就是主人家心善了。 王善保家的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贾母院门口蹲了这么久才得这个陈情的机会,自然是不遗余力的为司棋捞好处。 老太太一脸复杂,并不理会王善保家的,只拉着鸳鸯的手沉吟片刻,“就按大老爷说的办吧。既然宝丫头邀姑娘们赏荷,都是闺中女儿家的情谊,将来成了家了,哪里还有这样的闲适?” “鸳鸯。” “将我房中收的那匣子黎洞丸给二丫头送去吧,叫她好生养伤,这些事自有她亲爹给她操心明白了,万不要再寻了短去。” 听了吩咐,鸳鸯欸一声,挽着老太太胳膊手细心退下,等到琥珀全然接手,她才进屋去取药,这副一心一意的劲儿叫贾母十分受用。 她扬起笑意,牵着贾宝玉的手,安抚道:“你宝姐姐邀的都是姐姐妹妹,你去了岂不是叫她们不自在?若是念着她,你们园子里的景色也十分好,邀她过来办宴也使得的。” 自宝钗选上侧王妃,王夫人就一直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事到如今都还未曾有个正经的邀约。 贾家同水溶倒是有交情,可那都是明面上的,哪比得上后宅往来更紧密?既然宝钗递了橄榄枝,不仅要接,还要接得漂亮体面! 再回到怡红院时,贾宝玉心情不好,要众丫头留下陪他赶围棋。 绮霰将棋子盖打开前,一侧身避开贾宝玉伸上来的手,声明道,“先说好,可不许耍钱啊,上回环三爷跟丫头们嚷起来,可叫太太好一顿训。” “不耍钱不耍钱,打发时间罢了。”贾宝玉将骰子拿过来,在手里搓了半天,啪地扔在棋盘上。 搓过的骰子跟滚轮似的在棋盘上滴溜溜打转,等待过程中,贾宝玉叹了一口气,对着脚边坐下的云珠道,“你们今儿去送礼时说了那是添妆不曾?” “自是说了的,总不能您说是添妆,我们却言其它吧。”云珠小声说着。 “唉,只怕她如今瞧着要伤心了。好端端的亲事,若不是那姓孙的不是个东西,何至于伤了咱们家姑娘的体面?” 正经人家不会选孙绍祖这样的女婿,可如今闹得这样大,宝钗必不是一时兴起邀贾府的姑娘小聚。只怕迎春的面子也在外头下了几遭了,如果这事儿再了结得不体面,迎春在京城之中的婚事就会艰难起来…… 云珠抿着唇,将骰子在桌子上一扔,随后拣起棋子往前三步。 心道这什么鬼世道,千金小姐都要被口舌作践,那孙绍祖上下两张嘴胡乱颠倒,惹出来的后果却叫姑娘家承担,真真不是玩意儿! “爷说得对,不如咱们择日去做一会大侠,将那……”云珠半真半假,伪作天真道,还小心翼翼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惹得麝月她们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她们做笑话听,云珠却知道自己心里的郁闷。 不过是个指挥的职位,贾家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将他从那位置上撵下去,再悄无声息的做掉,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贾宝玉顿了顿,“……我要是也会那咒杀术就好了,这样便可以决胜千里之外,还不会叫老爷生气。” “您可别说这个,二奶奶如今正为这个闹官司呢。”云珠莞尔一笑,声音乖巧却掷地有声。贾宝玉听了,却是想到凤姐儿,也不知道她如今带着侄女儿在外头住着是不是合心。 同时又佩服着凤姐儿的决绝,并且觉得自己不能直抒胸臆,去将那姓孙的斩了,真真憋屈得很。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贾宝玉一推棋盘,将棋子搓得毕啵做响,搅乱了众人的棋子,又耍赖似的躺倒在床上,拽着床沿上垂下来的穗子,来回乱搓。 麝月见了,好声好气将棋盘收拾干净,才对着云珠她们道,“他心烦呢,你们回去吧,这儿我伺候着。” 云珠忙不迭放下骰子,轻手轻脚的往外走去,想着去茶水房倒上一壶凉茶晚上喝,便与众人分别,转头顺着廊下走出去。 正倒着水,就听墙外来了一阵脚步声。 127 司棋的信件 莫不是又出现新的蟊贼了? 云珠轻手轻脚的将灌满温水的水壶放在空间里,也没有直接返回寝室,而是在门边呆了一会儿。本想再烧一壶热水为麝月她们备着,就见守院门的婆子从角门边上出去。 嘎吱一声,人出去了,门却没有带严实。 虚掩的角门溜进来许多月光,亮晶晶的铺洒在地上,云珠看了许久,也不见婆子回来。 “你看什么呢?”绮霰端着茶壶进屋,见云珠在门口发呆,急忙笑着把她拉进屋,“角门怎么开着?谁出去了?” “哦,守门的张婆子出去了,刚才有些动静,不晓得谁在外头走动。” “这么晚了,谁还能在外头。欸,你不知道,鸳鸯姐姐亲去给二姑娘送药时,二姑娘正哭呢,哎哟,额头上那么大片破皮……不晓得将来会不会留疤。”亲娘早早归西了也就算了,好容易找个方方面面都合适的夫君,竟然是打着那样不堪入目的主意。 叫绮霰说,迎春撞上这么些不着调的人算倒霉,不由冷笑道,“二姑娘如今为着点儿流言蜚语就闹成这样,她又……那出身,爹不像爹娘不像娘的,这京城里谁家好后生敢来求娶?” 女子弱势啊!就算迎春是受害者,还是会因为‘不够体面’而被排出择偶圈子去,而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人生一半的指望都在夫婿子嗣身上,可真叫人绝望。 啧,这绮霰,真真是要离职的人了,说话口无遮拦无法无天,比晴雯还敢点炮! “也算是闹得正当合适,至少老太太和大老爷要推了这门亲事了,总比闭着眼睛往火坑里跳来得好。”云珠咂摸道。 如果那孙绍祖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开去,没有损了贾家的面子,哪怕私底下真将迎春贬得什么也不是,将来嫁过去就算被打出脑浆子来,都没地儿说理去。 贾赦更不会为了个庶女去跟孙家叫板。 五千两呢。 绮霰见云珠一心一意的觉得迎春这婚事退得好,又想到她时常为晴雯奋笔画花样字的模样,不由得露出惊奇。 她试探道,“可二姑娘怕是很难找到这样好的夫家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咱们府这么大的宅院,再金贵的主子也只睡一张床。这日子啊,如果看不到将来,那至少眼前要过得舒心才行吧。” “怨不得宝玉说提你。”绮霰捂着嘴淡笑。 提拔下人,除了说话做事是否得体,更重要的还是看合不合上头心意。单说办事,底下办差事周全的下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都有机会提上来用? 云珠这样心明眼亮的性子,也合该得宝玉的眼缘。 正说着话呢,掺个宝玉进来,云珠讪笑两声,溜得飞快,“我,绮大姐姐您忙着,我去瞧瞧张婆子为何还不回来,这敞着门像什么话呢!” 眼见她一溜烟儿跑了,绮霰无奈地摇摇头,这丫头,好似对伺候宝玉很有些抵触,若是她晓得宝玉身前的丫头月例银子比她现在多一倍,不知道作何感想? 院子里定下了每日戌时关门的规矩,既是统一管理,也是怕底下有人不安分。 大观园里的建筑依山傍水,怡红院是难得的闹中取静,后罩房的角门上出去没几步就是沟渠,再往前走便是荷塘,那可走方向就多了,也不知这张婆子出来这么半天做什么去了。 她一向安分守己,住进来这么久都不曾夜游过园子,若不是知道此处是府内,放眼望去,只剩月华和几处稀稀拉拉的灯火,瞧着和野地可没什么不同。 比野地精致? 听说大观园彻夜灯火通明的时候,也就元妃省亲那日,探春管家前那些主干道上还有烛火,如今隔个十来盏才亮一盏,昏黄的样子还不如月光透亮。 “谁!” “哎哟!” “小云?你怎么出来了?”张婆子提着灯笼杵在云珠脸上,虚着眼睛打量后,见是熟人才放下心来,见她揉着脚腕,苍老的脸上还有几丝羞赧。 “原是张大娘,你可吓我一跳!我看角门没关,还当出什么事了,没事儿吧?” 张婆子觍着脸将云珠扶起来,见她脸上不似旁人的盛气凌人,想了想,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一老一少搀扶着就要往怡红院走。 “叫你多虑了,老婆子上了年纪觉浅,稍有点风吹草动就睡不着,只好出来瞧瞧……” 云珠状似无意的搀扶在张婆子的衣袖上,借着一瘸一拐的脚,蹦蹦跳跳掩护之下,将袖里那张黄色的纸笺拂下来,哎哟一声,跪坐在地上,铺散开的裙摆刚好将笺纸盖上。 “不成了张大娘,我脚好生痛,痛得走不动路,您能不能回去看看哪个姐姐在茶水间,可否来接我一回?”她皱起小脸,可怜兮兮的强颜欢笑道张婆子却睁大了眼睛。 “那……那怎么办呀姑娘,我那儿有几贴三七膏,不若我回头给您送来?这么晚了,我背你吧?” 老婆子说得语无伦次的,云珠更坚定了那书笺有猫腻。内院里识字的下人可不多,张婆子这种看门的就更是文盲里的文盲,搞不好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她怎么会在袖中揣书笺? 如今坐下来隔得近了,更能闻到她袖中传出来的阵阵墨水腥香,私相授受可是大忌,一个不好大家都要连坐的。 “无妨无妨,我心里有数,许是用不上膏药,只是突然崴了,用不上力气罢了,虽是就在门口,可我回寝屋去还远着,哪能让您背着?” “欸……张大娘,您……能不能把灯笼留给我呀?这儿黑黢黢的,我……”我想借着灯笼看字,云珠心道。 张婆子擦擦手,忙道,“哎哟,行的行的,我们老婆子都是走惯了土路的,姑娘等我一会儿,啊。” 云珠心里为老婆子的老花眼点了个赞,她一回头,便迫不及待掀开裙子将信笺掏出来。 幸而没浆糊封口,否则还不好操作呢,借着昏黄的烛光,云珠一打开便一个绛红色的香草荷包跌落在地,信上的内容更是看得人心惊肉跳。 天爷啊,云珠直愣愣将信笺按原痕迹折回来,左右环顾之下将信笺藏在身后的草丛底下。 信上不曾写姓甚名谁,也没说要给谁,可话中深意分明是往来已久。 先说父母已察觉你我之意,又道但姑娘未出阁,尚不得完成二人心愿。 还有相见和互赠香珠香囊的…… 莫不是窥见了哪对鸳鸯? “正想说,姑娘们要赏园子里的月夜,特意吩咐了不许点灯,就见你跑了出去,如今可好了?脚还能不能动?”来人是绮霰,她絮絮叨叨的,见云珠坐在地上,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节流还要搬个好听借口出来,云珠在心里翻个白眼。身子顺从的靠在绮霰肩上,一跳一跳的往回走,路过张婆子身侧,还不忘恍然大悟道,“那灯笼我俩没手拿,还得劳您去取一趟,瞧我,净给您添乱了。” 那灯笼旁边就落着书笺荷包,若是收信的人发现丢了,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 幸亏下人之间没有隐私权一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管理方法叫大家伙儿的边界感都不强,云珠对自己的行为一面谴责一面庆幸。 “绮大姐姐,你说,园子里若是丫头小厮看对眼儿了,主子们会怎么办?”云珠不可能将这样大的苗头直接忽视,但她又怕弄巧成拙,如果放任不管,张婆子可是怡红院的人,牵连到她怎么办? “自是赐婚,家生子儿嘛就再看娘老子同不同意。再往后就是得脸的赐份嫁妆,那没名没姓的就请示管事娘子之后,便可摆回宴席,就算礼成了。”绮霰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但云珠问了,她还是将自己知道的都倒给她听。 如果不是自己要走了,绮霰也不愿意这样摧残这条咸鱼,非要叫她能支应起来。 想起那句奈何姑娘尚未出阁,云珠心头隐隐猜测,继续问,“那要是伺候姑娘的丫头呢?” “那就要看姑娘的意思了,一般姑娘出阁前后都会安排好丫头的去处,或是陪去夫家,或是留在娘家差遣,婚事也要姑娘点头。”绮霰好容易不必值夜,如今又叫小的缠着,又是这样敏感的话题。 她说着说着自己一愣,漂亮端庄的面容露出细微的打量,警惕地问云珠,“你问这些做什么?” 云珠吓得差点踩在门槛上,见绮霰扫视她,急忙提着裙子站直了,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就是想问问。” 那书笺往何处去还是八字没一撇儿的事,云珠想了想,还是先观察一下再看看要不要告诉绮霰,万一真的只是张婆子‘捡的’呢。 “行,若真有什么事,便与我说来,悄悄说也使得。”绮霰敲打着面前的小丫头,末了又说给她三日假期,不用上值在房里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和她说云云。 “谢谢绮大姐姐,你真好!”要不是脚上还麻着,云珠恨不得扑上去亲她两口,春困秋乏夏打盹,长身体的人简直没个睡得醒的时候,如今得了假期,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第二日一大早,云珠坐在门槛上吸溜着红糖鸡蛋水,见芳官从外头过,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处。 云珠招招手。 “师父!听说你脚崴了,可好些了?”芳官小鹊儿似的,蹦蹦跳跳进屋来,她脸上永远挂着笑嘻嘻的脸色,讨喜极了。 “还好,你听谁说的?” “都传遍了呀,说您昨晚与人游园,踩空了!” 是谁!是谁这么胡编乱造!云珠觉得耳边噗噗喘着火气,与人幽会是个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更何况她与谁幽会了呀?这不是泼脏水吗! “谁说的?!” 芳官见云珠郑重其事的样子,也吓了一跳,收敛了唇边的笑意,怯生生道,“门,门上的张婆子。” 个糟心的老太太! 云珠嘶嘶哈哈的喘着粗气,恨不得现在就去与婆子对峙。但转念一想,这样不攻自破的谣言,真传起来,都不用自己出面对峙,绮霰那个当事人就能把暧昧的火苗戳破了。 说着,附耳在芳官脑袋边,叽叽咕咕嘱咐了,才递上一个荷包挑眉道,“这是茶水钱,你尽管去办,办成了我请你吃生辰宴席。” 如今六月里,这副身体很快又要九岁了。 真好,又活了一年。 “您放心,我明白!”芳官就知道,师父这是怕张婆子带累了她的名声,因此才叫她这个小徒弟‘先发制人’。 任由张婆子这么没头没脑的乱传,只怕有心人会说嘴,到时候就算没影儿的事,说不准也会变成锅扣到师父身上来。因此先捉了张婆子的短处,就能叫她闭嘴了。 “行,你做事我放心。”别看都是十来岁的孩子,这些真孩子的心眼儿可比自己这个假孩子多多了。 花点儿小钱,叫芳官她们看着张婆子的去向,远比自己亲自去盯要容易得多,只要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一个一个排查,总能见到正主儿。 事儿解决了一半,她的心情好了许多。等到中午,厨房的宋大娘还特地送了她一碗仔鸡豆腐烧羊血,鲜嫩的蒜叶混合着羊血特有的膻气,云珠吃了个新鲜,连赞了几声好。 其实脚也不是很痛,但绮霰既然给了她假,样子便得做足了,谁家病号儿跟溜达鸡似的呢。 吃了饭,在窗下纳了会儿鞋底,又画了两张拿箭的光屁股小孩儿,预备着下次去见晴雯时一并给她。 忙了一圈儿,才得空坐在床上,数了半柱香的银子,这才带着困意和衣躺下睡去。 多充实的日子啊。 夏日凉风习习,窗外的绿茵柔顺的搭在树梢上,伴随着荷香气的熏风摇曳,催人欲睡。 梦里有铺天盖地数不完的银子,却被人摇得一个也拣不上,云珠一心急,就推了一把,这一推便叫她微微张开了眼睛。 “师父,快醒来,出大事了!”芳官一双小手搭在云珠肩头,不断摇晃,甚至还想去捏她的鼻子。 云珠眯着眼睛,还有些鼻音,气声问,“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我跟着张婆子出了园子去,在东院儿叫太太撞见了!” 那就撞见了呗,也没说白天不许下人在府里行走。 “那张婆子,是去给司棋姐姐送信的,送的还是外院小厮的信!被太太拿走啦!” 云珠一激动,一个翻身就从床上坐到了脚踏上,惊道,“什么!?” (本章完) 128 冯家的门生 “那那那,那现在什么情况了?王婆子呢?”云珠抱着脚斯哈的坐在脚踏上,急切地问。 “也叫……太太拿下了。”当场拿下,芳官手指头搅着手帕卷儿,神情不安,显然担忧的比云珠更多。 她们与司棋的关系一向一般,而且贾宝玉与迎春也不过尔尔,云珠倒不怕她扯到怡红院。可王夫人不是个善茬儿啊,如今她身上又有一桩和邢夫人的官司,万一要拿这件事‘将功赎过’,那司棋和王婆子还能有好果子吃? 最要命的是,芳官叫人家瞧个正着,若是顺藤摸瓜下来,会不会牵连到怡红院来?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与咱们没什么干系。”云珠小声说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搭救小姐的丫鬟?这可不是顺手能做的事儿。 “你说得没错。但还有半截你俩不晓得,给司棋捎信那人,正是咱们园子里管砖石的小厮潘又安。”绮霰自外而入……眯着眼睛将云珠的肩膀拍了拍,显然是对昨夜云珠的隐瞒不满,但又拿不准云珠是否真的知道内情,便轻声说道,“这小潘,平日里真是小看他了。” 潘又安一贯老实。 也正是因为老实,才被王熙凤扔进大观园来做些杂活儿。 只是没想到一个连小头目都没混上的力工小厮,也能俘获司棋的芳心。想着那回礼的荷包,眼见着二人是往来许久了,却又没能过了明路。 如今被撞破的时间又太巧。 正是二姑娘挑人家说亲的时候,又恰逢凤姐儿离家,闹着和离的空挡。 这个时候若能将手里的大权扔出去,那迎春的婚事只会变得更加艰难,不为别的,开仓库出嫁妆就是个难事。迎春又不是王熙凤那等女巾帼,没准儿就会因此一蹶不振…… 想来王夫人倒不是非要见迎春破落,更何况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的迎春,也不会被阖家放任不管。 那就是真没钱了。 云珠梳理着人物关系,若说从前,贾府管家的差事那可是叫人眼红得紧。现在嘛,估计跟个烫手的山芋差不多。 王夫人自然乐意这管家的钥匙从自己手里甩出去,给老太太也好,给探春也好,或者通过老太太叫凤姐儿回来也好,舍去一个迎春,算计这么大一圈人,实在是叫人恼火。 绮霰见云珠老神在在,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便嘱咐了几句她们不要乱跑,自己出门去了。 按绮霰的说法,就算潘又安和怡红院沾边,可到底贾宝玉才是正经主子,要提人总归是要宝玉点头。只张婆子叫捉了个现形,怕还有些口舌官司要打。 两人忙点头答应了。 绮霰一走,云珠安抚了芳官,便灵活的从脚踏上站起来,火速将这消息传到了探春耳朵里。贾宝玉还在书塾,后宅的女眷没法子将话儿递到书塾去,云珠心思急转,便麻溜的又传给了黛玉。 有没有用,云珠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着姑娘们能使得法子总归要比下人多,又想着迎春与自己换方子时那几个精细的荷包。 下意识的对着墙角拜了拜,老天保佑,多实诚的姑娘啊,就因为性子面团些,就叫人处处拿捏,保不齐日子过得还没自己松泛呢。 雪雁看着门外疾步行走的云珠,还没来得及招呼,就见一片衣角进了拐角,随之人影消失不见。一时更加摸不着头脑,索性服侍着黛玉洗手,低声问自家姑娘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迟疑片刻,歪着头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古道热肠?” 贾母的院子最近分外热闹,除了日常环绕嬉戏的姑娘们,还有几大管家娘子时常求见,更有太太们殷勤周到环伺左右。 姑娘们尽孝自不必说,旁的人嘛,估计大半都想着怎么从贾母手里抠点儿钱。 没劲。 迎春额头上粘着药膏,梳头的娘子细心的给她裁了个刘海儿,将红艳艳的额角遮了个干净。倒是那眼眶,新愁加旧怨叠在一块儿,红得跟兔子似的,半个屁股贴在椅子上,浑身坐立难安的模样。 廊下捆着堵了嘴的司棋跟张婆子,不多时潘又安也被押了过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忧心忡忡的宝玉。 他不明就里,绮霰又是一知半解,云珠更是不敢将内情和盘托出。只见他大步流星地往贾母院而来,睨着潘又安畏畏缩缩的模样,不觉皱起眉头,“老太太,这人不是孙儿院子里的吗?为什么会在此处?”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贾母只觉得头上一晕,一把扶在黛玉手臂上,正要说话,就见王夫人笑吟吟道,“你是个痴的,手头上做得一件事时,脑子里也不见得想得了许多。你说这人是你园子里的,你可晓得他做了什么?” “不过是遣他替我做了一回信使,母亲,难道他做了别的什么?” 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王夫人更是下巴都快掉了,“什么?!” 云珠站在门外,一口银牙险些砸在自己舌头上,这憨货,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等来老太太和太太的脾气,又见宝玉自顾说道,“正是的,二姐姐运道不好,我想着俱是因为少年失怙的缘故,咱们这些做姊妹的不好冷淡,咱们便想了许多法子叫她宽心,这信使还是我安排的呢。” 这是要自己上来揽事儿了。 “宽心?宽心需要下人做私相授受的事情出来?需要将这些污糟事放到眼前?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啊?当初凤姐儿在家里,最规矩不过的,这才几日……”王夫人捂着额头,不复刚才的笑意,这一瞬间心头不知道对宝玉生了多少埋怨。 但好再将自己的目的吐给贾母听了。 司棋在廊下急赤白脸的摇头,迎春看了又快哭出来,险些从圈椅上滑跪,幸而叫身后的婆子一把扶住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司棋更是规矩得很!” 迎春用尽力气在贾母身前辩白,求救般的望向贾宝玉,她不晓得这个素日爱搭不理的堂弟为何肯为她说话,但不妨碍她晓得这是救命稻草! 女孩儿家的清白名声是多重要的事?若这一盆脏水扣在司棋头上,那和泼在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区别。 迎春哭诉一句,司棋在廊下跟着点点头,潘又安也噙着泪花不敢说话,只司棋一磕头,他也磕头,模样看起来傻得很。 这场景,若说两人没什么交情,明眼人谁会相信? 迎春见众人不说话,邢夫人更是若无其事的看指甲,她一时有万念俱灰之感,无声的坠下泪珠儿来,“老祖宗,我们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哭哭啼啼的说起来,到最后都说出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省的带累了府上的名声。 这木头模样将黛玉急得直想挠头,可此处又没有自己说话的立场,便不住地给宝玉使眼色。 “她什么也没有做,那就是大太太冤枉她了?”贾母厉声问道,又看向司棋,“只有书信和香囊?可还有别的物件往来?” 司棋惊惶不已,连连摇头,潘又安也在身后摇头。 贾宝玉忙上前扶着贾母,轻声细语的劝解着,全然不顾亲娘的神色,“老祖宗消消气。太太也是为规矩计较,所以才这般着急,您何曾见过二姐姐说谎?难道一家子人还不能互相信任了不成?”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许是一家人这样的字眼儿触动了贾母的心,她不再去看王夫人送上来的供词,反而是专心瞧着宝玉,慈蔼道,“这个玉儿瞧着是长大了,你们说是不是?” 人老了,想一出儿是一出的毛病愈发严重,当即就忘了自己是要主持这场发落会的。 众人见状,立时反应过来,现场的马屁声盖过了迎春的啜泣声,铺天盖地的夸赞迎面而去,将贾宝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王夫人也与有荣焉的恍惚了一阵儿,随即又想,她是来干嘛的来着? 有道是帮人帮到底,贾宝玉在黛玉鼓励的神彩之下心一横,干脆道,“说起来,我还有一桩喜事想禀报老祖宗呢。” “哦?” “原不该孙儿说这事,只是人家求到我眼前,孙儿愚笨,只好请老祖宗和大太太拿个主意。”说着,眼神亮晶晶的看向邢夫人,询问的小模样叫黛玉差点没憋住笑。 “我?”邢夫人一愣。 云珠见她一脸吃瓜吃到舞台中央的无措样,深吸了几口气,暗暗打了个气嗝儿。这位真是,素日里张牙舞爪的不消停惹人烦,如今真能张牙舞爪的时候她反而安静了,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贾宝玉凑在贾母耳边,“老祖宗,事关二姐姐的人生大事,孙儿想先说与您听,那冯紫英您知道的吧?他过问二姐姐呢。” “哦,神武将军家的小子,怎么……”贾母听着,目光落到迎春身上,这女孩儿不若家中其她姑娘。她自幼生得体态莹润,却又是个沉闷性子,难不成还有芳名远传的一天? 宝玉眼珠儿一转,“对对对,冯紫英……家的门生!” 这厢插科打诨一刻不停,一来二去的,竟将今日问责之事打消了去,变成了迎春的相亲会。 当然,儿女婚事是父母之命,这相亲自然是邢夫人和老太太在相。 期间王夫人携着诸多繁杂四处推卸,老太太不胜其烦,然后借着天色已晚,将人打发了去。王善保家的心明眼亮,当即提了外孙女儿司棋回家,连给那巴望着的潘又安一个眼神也欠奉。 出了贾母院,云珠见贾宝玉越走越偏,眼瞧着往大门去了,只得鼓着腮帮子远远问道,“宝二爷您要去何处?” “出趟门去!”宝玉见黛玉跟在后头,只无奈解释道,“方才撒了弥天大谎,眼下自然要去将那窟窿堵上,我这就去寻紫英说话,好早日捉个门生来。” 黛玉一想,理当如此,便舒了一口气,见四下无人,忙点点头,“也要好生寻摸,不可心急,家室模样我倒觉得无妨,只人品一样……总不能事后再退一回罢?” 那迎春可真是要绞头发出家去了,云珠与雪雁双双点头,显然也是极讨厌那冯绍祖了。 见宝玉匆匆而去,黛玉又对着雪雁道,“你也去,将信儿递给吴婆子一家,我记得她家栓子是在外头行走的,应该也认得不少人,叫他打听着那冯家的门生,咱们敲敲边鼓也算尽了心意。” 此言并不避讳云珠,云珠心头高兴得流下眼泪,心道自己草蛇灰线埋了两年,才埋进了黛玉心里去,如今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雪雁看着她家姑娘忧心忡忡的模样,就知道这是将二姑娘的事放在心上了,可那都是隔着多少房的姊妹了?她家姑娘怎么也要跟着操心呢? 不由得低声抱怨:“姑娘,胡夫人说了,您得避免劳神,再有什么麻烦,那是旁人的事,与您何干?” 黛玉听了这话,倒不为难,只浅笑柔声道,“那你说,此事又与宝玉和云珠有何干?” 雪雁看着一旁的云珠,挣扎一下,勉强笑道,“确实,一样主子养不出两样下人。那姑娘您回去歇着,我去找人送信儿。” “那我送姑娘回潇湘馆去?”云珠斟酌着说道,在口舌上占了个巧宗儿,称呼黛玉为姑娘,而非你家姑娘。 很有蹬鼻子上脸顺杆子乱爬的味道。 这一下午,贾母只觉得乍悲乍喜,神情格外萎靡,待感受到鸳鸯给她揉按,精神终是提起几分,凝神许久,才气声道,“没有一个靠谱稳重的,你瞧瞧,刘姥姥她们家媳妇只怕都比咱家这几位踏实。” 长叹一口气,又开始抱怨贾琏,“一家子也没出几个正经苗子,好容易一个清醒的,却又是个下流种子,竟能将媳妇气出去,真不如将脸皮剐下来擦地来得体面!” 鸳鸯抿着嘴,想劝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劝起,本该是颐养天年的老人,如今又要为这许多事操劳…… 她干脆一言不发。 “你说,这总在外头住着像什么样子呢?琏儿的面子她也下得差不多了,还想要什么?”王熙凤一通大闹,在贾母这里被定性成了小夫妻闹别扭。 这人呐,真是无论何时都是向着自己的种。 鸳鸯说不出对也说不出不对,只觉得自己从前伺候的那个敏锐和蔼的老太太有些变了,许是被不成器的几个后辈气急了吧,否则也不至于心烦成如今这模样。 “您是这家中的老封君,是百尺竿头上的一点定心丸,老太太您啊,只需要稳坐高台,自可保儿孙顺遂了。” 贾母抬眼看了看鸳鸯,嗔笑道,“你呀!” 她知道迎春的婚事八字有了一撇儿,顿时也轻松起来,又为着几个丫鬟的插科打诨,一时之间也露出了笑模样,“总这样胡乱使唤也不是个事儿,六月里了,叫琏儿也上些心,等二丫头出了阁,三丫头也管不了几日杂事了。” 129 姑娘才体会得到姑娘的难 “你是老太太的丫头,为什么会想到来告诉我?” 云珠亦步亦趋地跟在黛玉身后半步,正走过一段绿云环绕的山石旁,就听得一道柔软的女声,饱含疑问与探查。 她一愣,细白的小脸难得露出几分不自在,半真半假的应付道,“回姑娘的话,我们这起子做下人的,做的就是维护姑娘少爷们的安全与名声。只当时怕极了,这才想着将漫天神佛都拉过来。” 应该告诉谁,和告诉谁有用,其实下人之间自有一杆秤。老太太那处倒也派人去说了,可结果也见了,人家并不在意。 这一番话,黛玉听得是边笑边摇头,没有说话,反而是将目光转向湖面去。云珠扶着她,沿湖往潇湘馆慢慢的走,正觉得自己已然蒙混过关时,黛玉的目光赫然落在她脸上。 “你这是在为自己盘算,能说说你在盘算什么吗?”无悲无喜,仿佛就是随口问一句‘吃了没’,却叫云珠莫名生出裸奔的错觉。 被人看穿的感受并不好受,尤其是黛玉格外依赖贾母,若是叫她察觉自己一直想着贾府哪天翻船,那会不会心中难受,并从此将她排除在外,一丝庇护也轮不上了? 唉,抱聪明人的大腿总是如此艰难。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是天要收我,我绝无怨言,可姑娘您也瞧见了,那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 云珠看着林黛玉探究的神色,抿着嘴挺着脖子,见她并无恼怒的神色,干脆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我就觉得,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有时候人又难免钻牛角尖,一叶障目做傻事也是常有。那…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能拉上一把,指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呢?” “请林姑娘莫要怪罪,我只觉得,只有姑娘们才能真正体会到二姑娘的难处,才会想办法拉她一把。”不管法子成不成,只要眼下没有立时死了,总有盼来峰回路转的时候。 若是有一天自己落到那种境地,也希望能有人拉自己一把,这正是广结善缘的真实目的。 这一连串的,林黛玉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一个丫鬟,操心起阖府的事来竟也像模像样。因此云珠辩解时,那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模样叫她诧异不已。 “那先头跟雪雁说那些也是为着拉人…一把?” 黛玉这话叫云珠沉默了一下。 这问的是云珠先头嘱咐雪雁回扬州顺路采买药材那一回。 只怕她是早有疑心,自己一个刚入府没两年的小丫头,为什么能说出贾府靠不住这样的话吧。 “也是,景仰林姑娘的缘故。”云珠不好意思再将那样的话拿出来说一遍,从前可以用童言无忌来辩解,可如今再当着人说贾府不好,那多少有点目中无人,过于狂悖了。 毕竟,拿着人家的薪水呢。 “哦?” “姑娘少爷们好了,我们才能好!我自然要竭尽所能的做一些对你们有用的事。”云珠干脆地说道。 至于哪些有用,就让这枚聪明的脑袋瓜儿自己想去吧,反正贾府的男人靠不住,又不是一句空话,她迟早会见识到的。 若真如胡夫人说的,这病美人在寿考上没有意外的话。 毕竟,就贾府这作死的能力,云珠不信还有力挽狂澜的时候。最近后门时常有马车出入,远远的都不许下人凑近看,只依稀听得两句甄老爷如何了,要甄老爷想开些,只怕里头许多猫腻呢。 见四下没有旁人,云珠大着胆子对林黛玉安排道,“我送您回去吧,若受多了暑气,只怕回头该不舒服了。” 黛玉点点头,笑着从石凳上起身,“雪雁那丫头针线手艺差得紧,你若是得空,多寻她点拨一番,我叫她给你交学费。” 她笑了起来,显然心情不错,云珠松了一口气,自觉没说错话,弯腰拾起凳上的手帕,哄着又说些笑话往潇湘馆去。 远远的,就看见潇湘馆门口站着一个身着莲青印花布面比甲,内穿粉色圆领长袄的丫头,正是紫鹃,她遥遥一见便快步上前来,极其自然地挽上黛玉另一只手臂,亲密道,“早知道您吩咐雪雁出门,我就该死皮赖脸的追着姑娘一道儿伺候。” 云珠那张笑吟吟的脸实在是忽略不下,紫鹃侧身在黛玉身后,脆生生道,“辛苦小云妹妹费心,快一起进来吃些果子茶水吧。” 亲切和蔼,却对贾宝玉的每一个丫鬟抱着淡淡的敌意。 说不好她是不喜欢丫鬟们还是不喜欢贾宝玉,不过云珠是个豁达的性子,林黛玉的好感她已经刷到了,便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此刻圆润的小脸儿上笑意更满,将黛玉坐过的手帕在手里转了转,假做犹豫道,“今日怕是不行,院子里活计且等着,改日登门,还请紫鹃姐姐不要嫌弃我。” 促狭的模样,叫紫鹃面上的高兴都淡了两分,倒是黛玉,乐得几乎憋不住,丢下两人自顾进了潇湘馆去。 “姑娘等等我呀!”紫鹃跺跺脚,不去看云珠。 一阵风儿似的朝黛玉掠过去。 大观园和天堂一样,外头的纷纷扰扰被悉数拦截,一进来就觉得呼吸都自由了几分。 云珠折了一张荷叶顶在头上,闲适自得地往怡红院走。 伴着越来越近的莺歌燕语声,她专捡那阳光弱的树荫底下慢慢踱,手里不知何时从湖边摸的一个翠绿的莲蓬,嫩嫩的莲子剥着,一口个清甜水灵,笑呵呵地去推厢房边的角门。 去倒一壶茉莉花茶镇在宝玉的冰鉴边上,再去摘几朵莲蓬,晚上洗完澡慢慢的剥着吃,正好。 “你在做什么!” 云珠脸色微变,见芳官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裙,碧色的褙子加身,衬得她像一杆翠竹似的。翠竹少女正神色怨愤的站在廊下,树荫下的石桌上一叠白白胖胖的米糕叫揪得七零八碎,地上散着不少渣子。 或许是迎着风,她眉眼间的怒气经久不散,云珠从空气里闻到丝丝米香与剑拔弩张的味道。 云珠问了她一句,竟然好半天也没反应。她干脆上前劈手夺下她手上的米糕,放在盘子里,看着一盘子糟烂也没法儿再吃了,干脆将头上的荷叶拿下来罩了上去。 但自幼受节约粮食教育的云珠,登时觉得心头火气四起,压着气儿指着一廊鸟雀,问道,“你这是造什么孽?好端端的吃食拿来乱扔?你想把它们都胀死啊!” 外头多少人家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她们这些丫头小子若是运气不好些,贾府散了没准儿就要去过那样的日子。 又想着芳官放在自己房中的十来两碎银子,云珠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见她梗着一张脸不搭话的样子,口不择言的训道,“瞧你这副混样子,不知眉眼高低的,将来叫你那干娘卖了还不当怎么回事儿呢!” 若是换作从前,云珠断不会为着一碟米糕和人交恶,今儿许是太阳底下站久了,火气旺些。 说着说着,干脆道,“你一会儿来把你的银钱拿回去吧,我这岁数当得起谁叫一声师父?没得折了福气还叫人瞧不起。” 这话一出,芳官的脸色猛然冷了几分,委屈与气愤倾泄而出,怒道,“我在怡红院当着差,难道连厨房一块热糕也吃不得了?宝玉还能将玫瑰露送给柳五儿吃呢,不就是一块米糕,我就要吃!我还要扔呢!” 说着,趁云珠不备,转身一把将荷叶下的碟子掀翻了,白瓷的大碟子甫一落地,立马叮铃咣啷的顺着青石地面滚出去老远,咔嚓一声正好碎在进屋人的面前。 二人顺着碗碎的方向,见着了宝玉急三火四的脸。 一时间,芳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是学了往常麝月她们的骄横模样,干脆一艮脖子,不管不顾地呜呜哭起来。 这是拿捏了贾宝玉的死穴啊,云珠心叹道。 见着满地米糕碎渣,云珠认命地一行礼,便说要去耳房里寻工具来打扫,随后只留下一哭一安慰的二人,自己则捂着耳朵一溜烟儿往外跑。 “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绮霰见她往耳房奔,一挥手臂问起。 虽是要出门子了,可宝玉房中的事务她依旧有当之不愧的问责权,只是她出门的时间多起来,不周全的地方也跟着多了起来。如今遇上了,就算事不关己,芳官的事儿也影响不到什么,可绮霰见了也难免细细过问。 “没事,只是……”云珠迟疑了一下,飞快的瞥了一眼来时的路,见绮霰疑问的眼神,并不像是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便搓着衣角小声道,“只是有人跟芳官闹了几句口角,生了些矛盾,眼下已没事儿了。对了,宝玉回来了。” 她到底还是回护了一嘴芳官。 “是不是为着柳五儿的事?” 云珠一愣,霍然看向绮霰。显然,她们高位的管着迎来送往的丫鬟,更了解下人之间的漩涡,莫不是弄巧成拙了? 见这模样,绮霰眉心一皱,叹口气吵厢房的方向叱道,“一群作死的小蹄子,成日里闹闹吵吵的,院中人事岂是咱们能过问的?若是到太太跟前去分辨,你瞧她们是不是都要挨上几板子!” 那柳五儿是个弱气的姑娘,倒是同芳官来过几次怡红院,甚至到云珠面前搭过茬儿。 可那样细细瘦瘦的女孩儿,身上还带着弱症,走几步都要喘两口的,别说上头的主子不会同意她来怡红院伺候,就是绮霰她们几个大丫鬟,也不能同意啊! 你说这要是进来了,将来到底是谁伺候谁? “也是小孩儿家的友谊,明知道做不成也全力以赴的…”芳官也算是重情重义,脑子又活泛,那柳五儿但凡身体好些,她没准儿就能哄得贾宝玉将人接进来了。 见云珠对这行径不设防的表示肯定,绮霰觉得头更痛了。 “你觉得她做得对?” 云珠不愿意骗她,又不知怎么的,一时将自己带入了那柳五儿去,便细声细气安慰道,“初心是好的,只做法上不甚妥帖。” 自己不也是托了几位贵人的福,这才有惊无险的走到今天嘛。再加上自己和芳官的关系,平日里并不避讳旁人,如今生了些口角,若连自己都将她挑剔得啥也不是,那旁人该怎么看待她二人? “她自己年纪不大,后头又带着一串小的,是冲着你跟红玉的关系,这才投在你身前的,你不生气?”绮霰盯着云珠的脸,见她是真没有愤懑之意,就知道这是她的良善了。 如今又见回互之意,心中也知晓这是对旁人生出来的恻隐之心,不由得目光温和地对云珠叮嘱道,“太太不会叫她们在院子里呆长久的,你的稳重我自来知晓,也教教她们,不要走岔了路子。” 这哪里还有不答应的呢,绮霰时常以己度人,对下人多有关照,而云珠这两年更是受了她许多照拂,如今一听这离别之语,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放心吧绮大姐姐,芳官就是年纪小不知事呢,那我……”云珠指了指耳房的方向,她可没忘自己是要去扫地的。 绮霰挥挥手。 她虽是二等丫鬟,可能做的事还是得做,怡红院里骄纵的下人颇多,除了贾宝玉身前的事务,其余分工并不明确。 只是提着扫把时,安静无人的工具房门口,云珠忍不住会想,绮霰说王夫人不会留着这些戏官许久,她们那样的年岁,出去能干嘛呢? 原就是从太妃身边出来的精贵人,估计自懂事以后就没过过苦日子吧?她们的出身也注定了向上钻营的程度是有限的…… 云珠眼眶酸涩,心下嘱咐自己莫要多管闲事,半斤八两的出身谁又顾得上谁呢。 扫地去吧。 再回去时,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宽阔的青石板上糕点已经干涩,一部分还黏在地上,扫把猛挥也不能推动分毫。 自提了二等,底下有的是排队献殷勤的小丫头,如今轮到自己蹲在地上用竹片抠垃圾,才惊觉夕阳也能把人晒晕。 正累得头晕眼花时,就听见花木之后有人轻喊,“是小云姐姐吗?” 细声细气又怯怯,跟初秋的鸣蝉似的,云珠一抬头,就见一排小脑袋扒在那盆巨大的海棠后面。 做探头探脑状。 130 金蛋 云珠其实正愁着怎样和芳官和解,如今见对方先低头,就坡下驴的事,倒是做得顺手。 芳官一改那副哏啾啾的模样,咬着唇夺过云珠手里的扫把和竹片,但声音还是硬邦邦的,“这么热的天,你扫什么?我来!” 云珠噗嗤一声。 藕官和棋官很是能屈能伸,上前如蚂蚁搬食似的,将云珠推着往树荫底下走。留芳官在身后连声追问你笑什么,你不许笑! “小云姐姐你别理她。” “就是就是,她自来这样。” 两个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双簧似的捧着云珠。 今儿芳官犯傻,宝玉劝过之后她其实就想明白了,只是看着平日里干娘的行径,想着这师父没了也就没了。闷头闷脑回去叫众人一劝,细想之下倒是自觉做得不对。 叫她们一通分析下来,连芳官自己都说,云珠对她不可谓不好,其余几个更是看在眼里,这院中什么人什么性子谁看不出来?可老好人转来转去却就那么几个。 大的搭不上,小的如今也瞧着要跑了,几个官急得什么似的…… 这样的心眼儿,在云珠看来就…到底还是小孩儿,知道服软,只是面子上拉不下,这才来了许多‘救兵’。见着远处七手八脚打扫院子的小孩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们怎么都来了?” “芳官知道错了,她不该浪费吃食。”藕官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们虽是穷苦出身,但苦日子可是一天也没过过,又碰上贾宝玉这么个宽和的主子,哪里还学得会什么节约俭朴?在意识到旁人生气之后,还懂得反省自己错在哪儿,这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 云珠深深洗了口气,看着几个小丫头呆呆的样子,觉得自己眼眶都快湿润起来,不怪她好为人师,只是预见了萝卜头们的未来,感到伤感罢了。 状似无意的抬头从树梢上揪来一片叶子,将眼眶里的热意逼了回去,对几个惴惴不安的女孩儿笑道,“无妨,知道做得不对,将来改掉就好。不过我并没有生气,你们别担心。” 因想到那套节约就是美德的说辞,与这富贵人家并不贴切,她只含糊道,“过几日我出门一趟,你们去不去?” 有些事,言传不如身教。 迎春的婚事有了着落,也不知道贾宝玉和冯紫英两个怎么合计的,几番邀了官媒上门之后,便定下了一户姓陈的人家。 那男子姓陈,单名一个瑜字,正是年下要参加秋闱的举子。陈瑜的父亲刚补了益州刺史的缺儿,从五品,来年就要出京上任了。 用贾宝玉的话说,这陈瑜若是秋闱不能上榜,定是要随行父母,前往益州。 益州那地儿,地广人稀,常年有瘴气弥漫,且无什么大世家盘踞。陈夫人这才想寻一个京城的媳妇儿,一是不和京城断了关联,二是多少能知道些底细…… 人家将条件摆在了台面上,陈瑜本又人生得冠面如玉,家中人口也简单,嫁过去就算同去益州,陪上三五陪房,好日子还是长久的。 因此,京中想抛橄榄枝的人家可是不少。 迎春自来内向少言,这样的人家简直就是上上之选。黛玉听得满意,修书与宝钗之后又得了个确切的答复,两个玉自觉这事儿办得好,私底下没少与老太太通气,这才压住了千不愿万不愿的贾赦两口子。 “什么?还要举家去益州?我不同意!”明明可以卖五千两,如今却都是过眼云烟,这叫贾赦怎么甘愿撒手。 具体怎么吵吵的云珠不晓得,只知道这日绮霰告诉她,“宝玉办成了一件老太太颇满意的事,他高兴着呢,如今秋闱在即,叫我挨个儿给你们放假,去天齐庙烧个香祈福去。” 祈的是陈瑜高中,好叫迎春不必跟着陈家举家前往益州。 自甄家的马车入了贾府,王夫人的病一忽儿就好了。不仅能吃能睡,甚至还能管家。 见众人私下嘀咕,周瑞家的干脆宣布了一件大喜事,“太太说了,诚心前往庵庙为宝玉秋闱祈福的,可以支取半吊香火钱。” 妙玉听了心头不喜,说了一句功利心这样强的祈福,不如不祈之后,便嘭地关上了栊翠庵的门。 云珠倒是高兴得不行,又能出门又有补贴,简直两全其美。 她领着芳官藕官棋官三个官,一人从账房支了半吊钱,“想出府的就和我一道儿,不想出府的拿了钱便可回去了。府里栊翠庵是去不得了,去芦雪庵上注香,也算给这半吊钱一个交代。” 既然说了祈福,那只要将心声在香案之前说了,那就算数。 三个官原就是专程来讨好云珠的,自然不会打道回府,异口同声都是要跟着出府去。 拜神祈福讲究一个心诚则灵,沐浴更衣自然是少不了。 四个人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时就已经梳洗完毕,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就准备往后门出去,早就打点好的马车等在那里。 “天齐庙就在城边儿,咱们上完香日头必定还早,要不要在城中逛逛?”几个官神色发亮,逛街那可是古往今来俘获女孩子的不二法门,十有八九都是极其喜欢的。 但云珠心头藏着坏水儿,下车时不忘给车夫送上一枚红封,约定了太阳下山前在赵三家那条街相见之后,便拉着几个官往寺庙中去。 几人站在庙前,门前的墙根下还有许多野草,生得肆意张扬,显然是打理不过来了。 见状,芳官率先感叹道,“原以为城门边上的寺庙因着方便出入,总会香火鼎盛些,没想到这么潦草。” “咱们要不要换一个?”这处看起来不大灵验的样子,两个官小小声问着。 再换一个,便要出城去了,听闻城外有流民驻扎,云珠带着三个小孩儿,私心里不肯冒险,“无妨,神明之神不在高阁楼宇,心诚则灵嘛。” 只是这诚心未免有些昂贵啊,一柱香二百文,半吊钱就这么没了一小半。四人都有些肉痛,这人一旦开始攒钱,那就是进账多少都嫌少,出账多少都嫌多! 要不是王夫人派人跟着,云珠都恨不得将香放回去,磕个头算了!早知道在大观园内祈好了。 “几位施主,咱们今日有开斋,可要积些功德?”圆头圆脑的小道在门口等着,四人一出来便送了一条据说是开过光的红绳,嘴里还推销着食堂。 开斋就是对外供应素餐,积功德便是花钱去吃斋饭。 “你们想吃吗?”云珠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毕竟大家都是空着肚子出的门,如今日头已经爬上树梢,腹内多少是有些饥饿感了。 见三个官将眼神投向自己,云珠便问起都有些什么斋菜。毕竟贾府在吃食上可是精致得不能再精致了,素菜,可不见得能使唤几人花钱。若是不好吃,还不如进城去吃路边摊呢。 糖油果子就很好吃。 那小道口水横飞地介绍了一连串的茯苓霜菱角粉鲜藕片嫩莲子的。 几人眼睛一亮,这都是时新的小菜,吃的就是一个原滋原味的新鲜。 见几人意动,小道乘胜追击,“只要一百文!” “走。” 云珠拉着三个官,头也不回的出了天齐庙,什么黄金做素菜,一百文?糊弄鬼呢。 “一百文咱们也花用得起,师父为什么不吃?不若我请师父吃吧,当…当给师父赔罪……”芳官不能理解,一百文又不多,为什么云珠听了会扭头就走,厨房的柳嫂子说过,一个鸡蛋也要四十文呢。 一顿饭吃不到三个鸡蛋,很贵吗?剩下两个官也面露不解。 云珠没搭话,只领着三个小的进了城,目光四下寻找着什么,过了半晌,她匆匆拉起三个官,站定在一个糖油果子铺前。 卖油果子的老汉佝偻着腰身,小心翼翼地擦拭了手掌,才将一个一个的面团揉搓成型后滑进锅里,咕噜噜翻滚的甜香气,混合着沁甜的桂花香四下飘散。 嫩生生的手指头往那摊子上一指,云珠问三个官,“你们猜,吃这个果子吃到饱需要多少钱?” 三官面面相觑,真被云珠虎着的脸吓住了。 此时已是接近晌午饭的点儿,果子铺端的生意兴隆的模样,络绎不绝的食客伴,随着丁零当啷的铜钱落袋声,老汉的脸几乎笑成一朵褶子花。 “至少……五十,不,七十文吧?”藕官年纪最小,她目不转睛的盯在金黄的糖油果子身上,咽了咽口水,率先给出了答案。 棋官点点头,言说自己也觉得要六七十文。 再看芳官,此时她满脑子都是柳婶子说的鸡蛋四十文一个,这又是糖又是油的点心,总不会比鸡蛋还不值钱吧? “至少五十文!”芳官斩钉截铁道。 云珠明白这些温室大棚里长大的孩子,对于她们来说,灶台上会定时刷新出食物,肥鸡大鸭子必然长得或酥烂或焦脆,总之除了蔬菜水果,万事万物都生了一副摘下来就可以吃的样子。 “老丈,来四碗糖油果子,就在您这儿吃!”说着,自顾自拂了凳子上的灰,当着三个官的面儿,她说,“这顿算在我头上,算我请你们的。” 太太拨了半吊钱的经费,不花白不花。 云珠如今可不是从前一穷二白的小丫头了,陆陆续续的方子各处卖,已经攒下了一千来两的家业。当然,这其中有一半,来自于家大业大的林红玉女士她爹的赞助。 卖果子的老丈见几人坐下,当即就乐了。 老丈爽朗地笑起来,忙不迭舀了果子往桌上送,“孩子们是出来玩儿的吧?老汉这些果子全卖咯,那也没几个七八十文呐哈哈哈哈。” “那是多少钱?”藕官鼓着嘴,发言十分天真烂漫。 这些大户人家指不定都有下人在附近守着的,老汉并不忽悠,笑呵呵地伸手比道,“诚惠,七文钱一碗!” “比年前贵了。”云珠敏锐道。 三个官当场石化,七文钱,这一碗果子,当真还不如个鸡蛋贵!这……这怎么会? “呵呵呵,姑娘真是通晓民情,只一点恐怕家上未说,今年水患横行,粮价飙升,再兼多少米稻还不及灌浆时就叫水淹了过去,年下能不能有收成,有多少收成,都是说不准的事呐!” 老汉眉间布满郁色,神情叹息地朝天上看一眼,金黄的日头洒在篷布上,又星星点点地落在他脸上,罩出一地的忧愁,“来年老汉这活计还能不能做都不一定了,若是这粮食继续涨价,只能收摊回家。” 云珠数了二十八个铜子儿递过去,又补了两个凑整,“请老丈再给我们一碗清水,走了一上午,也解解渴。” 多两文钱,就要几碗水。见老汉欢天喜地的转身,又将三个官惊得一跳,府上随手打发门房,没个十几二十文的,都难免背后叫人说嘴。 见几个小丫头憨憨的样子,云珠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怎么样?一百文是不是很多?” 太多了,可以吃十几碗糖油果子,再一想方才上香,一人二百文扔了出去,芳官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云珠从不爱出门,只因进进出出都要许多打赏,叫人心痛。 三人一改来时的欢腾劲儿,个个垂头丧脑的捏着荷包,她们是下人,但她们不是稳定的下人,是买进来充盈大观园的景观,本质与大观园里的动物并无区别。 猛烈惨淡的现实砸在脑门上,短暂的告别了国公府内的物价,乍一看见真实的世界,别说她们,连云珠都有些恍惚。 京城权贵云集,流民不许入城。 若不是为安全计,云珠真想带她们出城去瞧瞧,瞧瞧那些一日三餐都指着富贵人家施粥的可怜人,好叫芳官扪心自问一下,是否还做的出来米糕砸鸟的举动。 不过如今火候看着也还行。 想起来时和马夫的嘱咐,因此对三个官说道,“我有些话儿要带家去,带完话之后我们去看皮影戏如何?然后等车夫来接咱们回府。” 三人点头,并无异议。云珠却难免多想,逢年过节在赵三那处也就罢了,若是平日里她也大喇喇的带着三个外人上门,那处境未免有些尴尬。 毕竟,她又不是赵三真正的亲妹子。 可若是不去,赵三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心中视自己为依靠,划得太清楚反而生分。 正赶着路,路边一老妪探头,推销着篮子里的东西,“姑娘,买些鸡蛋吧,自家粮食喂的鸡,香着呢,一个只要七文钱。” 云珠回头望了芳官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惊诧,笑着答应道,“好啊,给我装十个鸡蛋吧。” 七文钱,七文钱!府上吃的是金鸡生的蛋不成?! 芳官头顶仿佛罩着一片乌云。 131 赴金陵 “师父,你说得对,浪费吃食就是不惜福。” 芳官沮丧的跟在云珠身侧,一改先前哽着脖子的硬气模样,张牙舞爪的小丫头难得露出一副柔顺样子。 “你说得对。”云珠对于这种能屈能伸的性子不算讨厌,归根结底大家是一类人,若是能互相拉扯着把日子过好了,那也不枉费相识一场。 与三个官对视一眼,过去几日邦硬的气氛缓和下来,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大家都捂嘴偷笑。云珠将手里的鸡蛋换了一只手提着,这才往台阶上一步,扣响了门上的木环。 “正说起你,快进来快进来!”但开门的却不是赵三,是胡夫人。 “胡夫人安。”几个小的见是熟人,纷纷松懈下来,陆续打起招呼。 见四个小萝卜头,胡夫人不由得眉开眼笑,对云珠说道,“哟,你们吃饭了不曾?” 怪道一见面就说吃没吃饭,几人进了屋,几番热络之后才晓得,赵三两口子准备跟着胡夫人南下了,家里别说吃的,连水缸都已经倒空,蒙上了一张草席与杂物们堆在墙角。 “原以为等不到你出来了,还想着怎么和对门张家托付钥匙留给你呢,菩萨保佑,咱们还见得上一面。”刘平笑着看赵三与赵六抱成一团,亲亲热热的样子根本顾不上解释其它,便替媳妇儿说起项来。 还不忘将包袱上的一个小盒拿出来,胡夫人见状,便带着三个官说是去隔壁拿些东西,留下赵三两口子与云珠三人在屋内叙旧。 “早知道咱们不省那几个门房的赏钱,早些递信也好商议一番。”听闻要跟着镖局南下,云珠心头又是憧憬又是犹疑,赵三夫妻俩白丁一对,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也就是银钱上的账还算活泛。 这一计较就要去金陵做糖厂的生意,怎么叫人放心得下呢。 “幸亏小六儿你说不要写信,这样大的消息,我俩又不会写字,还得去请代笔先生,若是碰上有心人,岂不是走漏了风声?还是如今这样当面说为好。”刘平将小木盒子摊开,里头是十两银子与房门钥匙和两张契书。 通通递到云珠手上来。 “这是什么?”房产契书她认得,那别的呢?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赵三先红了眼眶,哽咽道,“此一去,我最舍不下你,可你姐夫也说,机会转瞬即逝。” 刘平接过话头,补充道,“我俩带着这两年的现银积蓄南下金陵,成与不成,只这三百两银子的生意,若不成,这处房子和郊外五亩土地,就是咱们家往后的底气。” 赵三悄悄白了男人一眼,说得这么吓人做什么!吓到小六儿可怎么办。 “这房门钥匙和契书放在你带在身上,你出门也好有个落脚处。也是为了防止我们出门在外头脑发热,万一见利眼红做出傻事来,再后悔莫及。”她说得十分自然,却是一副安排后事的样子,将云珠的心高高提起。 “谁和你们说金陵有生意可做的?万一……”信息不发达的时代,赚钱的渠道消息是有壁垒的,远在京中的普通人想要搜集到这些门路,就不是一件易事,更遑论在其中抓到商机。 万一赔了,倾家荡产是小,小命不保也是有可能的。 “你看看你,这么半天都没说到重点!”赵三娇嗔着埋怨刘平。 刘平喘了几口大气,到底瘪瘪嘴,嘀咕道,“我还以为你说了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刘平对妻子一副蛮横模样哼了一声,这才带着满面笑意说道,“你三姐说你们从前种过红薯。你在国公府里不晓得外头的事,糊涂,不是,胡大夫,胡大夫来信说,金陵要征召一批专门种过红薯的农夫,若是有能力的还可以租赁土地,刨去要收的税,剩下的按照五文钱一斤征收呢!” 这倒是个巧宗儿,水患不绝,饥荒不止,红薯产量大周期短,在历史上可是对抗饥荒的利器。 这么说来,赵三夫妻俩此去,有官方扶持又有民心所向,就算有地痞恶霸…… 呵呵,有官方撑腰和背书,哪路地痞恶霸敢上前生事?如此,赚钱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你们有多少本钱?”云珠对上赵三,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直白。 刘平哽了一下,赵三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便道,“一百七十两。” 当初卖方子的钱不少,虽没胡乱花用,可一番安置之后也所剩无几了。就这一百七十两,里头还大半都是夫妻俩今年起早贪黑走街串巷赚的呢,赵三说着也有些局促起来,不由得解释着。 那是属于成年人心内最深层次的窘迫,机会临头却因为钱不够,而抓不住机会的羞赧。 看着云珠玉白的小脸,她心头有些意动,可嘴角嗫嚅了几下,到底是没说出口。 “没事,按照你三姐的说法,咱们第一年就能攒下些本钱,咱们那五亩地不也一口气收了五年的租子吗,第到明年肯定能大赚了!”刘平信心满满。 金陵不比京城,如今六月里过去,勤快点儿甚至还能赶上一茬秋薯,年下又不必置办那么多冬日里的柴和炭,这钱不就省出来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这话只说给云珠一个人听似的,做贼一样。 不过云珠不在意这个,她心头劈里啪啦的拨着算盘,转而问道,“那你们银钱不够吧?先头儿方子那事儿,我收了姐夫二百两。府里管吃管住,我也不着急花用。如果你们银子不够,就先拿去用,可着赚钱来。” 种地上赵三是一把好手,她说红薯能亩产两千斤,云珠亳不怀疑。 云珠只知道,为了鼓励种植,官方头几年肯定不会设置多高的税收门槛,这窗口也许就是几人翻身的机会了。 既然是窗口,那时间必然不会太长。 三年?五年? “别拒绝,算我入股,到时候我要分红的。”云珠用玩笑的语气说着认真的话,丝毫不掩盖自己内心对钱的渴望,一把按住了夫妻两个扭捏的话头。 合伙做生意也有两回了,云珠信得过赵三,既然赵三信刘平,那她也凑合信一下吧。 毕竟,赵三对她的好,比家人又差什么呢? 因此,给家人一些帮助,好像也不算什么了。她在府里是一直赚钱的,就算贾府要完了,她离开的时候也并不在眼前。 倒是赵三两口子,说风就是雨的,家当都收拾完备了,显然是要去大展拳脚,事业初期,到处都是需要银子的。 “好好好,分红,分!”赵三见云珠关心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掏空了身家,那些酸话套话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一边落眼泪一边咧嘴笑。 抬起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抬手给云珠整理了歪斜的衣襟,低声道,“和你来那小丫头,瞧着可是精明得很,你们府上这样的人不少吧?” 又说了些财不露白的关切,云珠无奈地看着赵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嘱咐了一些自己从书上看来的红薯种植知识,还提了一嘴玉米间种套作的事儿。 因着不晓得实操的难度,她只得慢慢说,细细讲,把听过的见过的一股脑儿都灌给了赵三,“具体怎么做,你们还得斟酌着来。” “还有这么多讲头,果然读书有用的。”这些话在赵三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等待着春风化雨时,便可落地茁壮成长。 三人说得热闹,就听胡夫人在外面喊,“好了吗?镖局的来人说快到了,该出门了啊!” 这年头,镖局不止快递物品,也快递人。 “注意安全,万事将自己放在第一位,我在京城等你们回来!”三人起身,云珠郑重的握着赵三的手,目光坚定。 没有处理京城的房产和土地,说明没有在金陵久居的打算,云珠借着衣袖的掩护,从空间里摸出一个装了五百两的红包。 红底洒金线绣的红包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一如似锦的前程,虽然生活里诸多烦恼,但她们永远在向上的路上走着,“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 这话是说给赵三两口子听,也是说给云珠自己听,她迎着阳光将手臂半抬,坚毅道,“祝你俩马到成功!” “万事顺遂!”赵三将手附上去。 见刘平没有反应,赵三抬脚给了他脚背一下子。 “啊?哦!顺遂,顺遂!”刘平慌忙将褐色的大手搭在赵三手背上,盛夏的京城添了几丝离别的冷意,悠悠长空里拖着牛车的响鼻。 赵三眼眶红红的搬着五六个床罩裹就的包袱皮,“我们出城便上水路了,一路大船到金陵,你放心吧,安全得很,等到了那边,我请胡太医给你写信!” 胡太医被金陵的知府扣住,做着大疫收尾的工作,这才传了家书到京城来,就那几句风土人情的传递,就叫胡夫人看出了里头的端倪。 不愧是能一只手将老公送进太医院的女人,云珠怀疑就算没有自己的心肺复苏技巧,她也能借上别的力。 “胡太医,写信!”胡家那个傻乎乎的儿子也挥着手,被胡夫人一巴掌拍上了马车。 码头遥远,若是跟着镖局相送,一来一回只怕天就要黑了,云珠在门口便道了别。 赵三说,不要沉迷做活,要适当偷懒,好好养身体,权当歇口气。 赵三说,这房子不赁,没得叫外人给我糟践了,你时不时来住,我放心。 赵三说…… 吧嗒一声,豆大的泪珠子从云珠脸上滑落,将地面的石板砸出一个暗影儿。 “师父……” “……小云姐姐。” 三个官一人一串糖葫芦,期期艾艾的样子,担忧地看向云珠。 这离别的滋味怎么后反劲儿呢,云珠糊了一把脸蛋,强笑道,“没事儿,她们是去奔前程呢!” 想明白里头的关系,云珠立时从悲伤里挣脱出来,领着三个小的去看房子。 赵三这一去,没个三两载可回不来,既然说不舍得房子给人糟践了,那自己也不好帮她往外赁了,否则一年怎么着也能再多赚个五六十两。 不过如今她也不似从前一般心痛银钱了。 “走,咱们今日吃火锅!”如今云珠手里有钱,府内府外都有落脚地儿,时不常还能混个赏赐,因此心情也舒畅许多,脸上笑嘻嘻的,全然不复刚才的低落。 赵三走时,衣物被褥几乎是全部带走的,剩下的杂物都堆在了最边上的两间房舍里,因此空出来的三间屋子除了桌椅,也就一套锅碗瓢盆最瞩目了。 空得很。 这可真是落脚地了,只落脚,连过夜也不能。 四下环顾之后,云珠背着手在三个官面前踱步,将三个官看得莫名其妙。 “我……脸上有东西?”芳官说着,又转头问两个小的,“有吗?” 俩人齐齐摇头,“没有。” “入伙饭,先说好,我这顿饭可不是白吃的。”云珠吊着胃口,看着手边十个鸡蛋,这拿进府去,怕是要招厨娘白眼,不如在外头吃了个干净,两手空空的回去。 “懂了,我们应该凑份子!”藕官年纪小,不大忌讳的将袖子挽在胳膊上,露出一截白嫩嫩的藕臂,掰着衣袖从里捡出来两串大钱,一串得有三四十个,“太太发的,吃饭也是祈福的一部分。” 要在外头将半吊钱花个精光的架势,正合云珠心意,三个小的也懂,这钱留回去难免给干娘留话柄,与其耳根子不清静,不如全部吃掉。见云珠掏出来一百文,剩下两个官有样学样,一人出了九十文。 兵分两路,她们仨拿着一半钱去买食材,云珠拿着另一半去买香料做火锅底料,兴高采烈的样子,几乎和过年没什么区别。 香料价贵,花椒八角更是堪比黄金,软磨硬泡之下,也才收拢了拳头大小的一包五香料,就这,里头还有一半是不值钱的辣椒呢。 怪不得城里的小吃摊不是点心就是果子,也不怪人家没有发展的眼光,这行情,麻辣烫的成本估计都是天价! 云珠提着一篮子洋柿子回去,正巧碰见晴雯吆喝,“你回来啦?听说你要做什么锅子?是不是热的?我买了一块冰,还有一罐子牛乳,做那个奶茶行不行?就是你之前做过的那个,凉丝丝的那个奶茶。” 她什么时候来的? 见云珠疑惑,芳官便解释道,“我们去西市买肉,遇上了晴雯姐姐,她一听是师父攒局儿,便也一道儿过来了。” “蹭饭呢!”云珠做痛心疾首状,熟稔的口气一下打消了众人的踟蹰,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晴雯权当没听见这打趣,指挥着三个官用棉褥子包着荷叶裹着的冰往室内走,叫寻个阴凉地儿放好,别化了。 自己则背着手,满园子溜达鸡似的,还不忘点评道,“你这处不错,正在主街边上,夜里有城防巡视,你三姐眼光不错,不错不错!” 晴雯抚掌,围着满树绿枣儿的树荫感叹。 (本章完) 132 火锅奶茶 冰都买来了,这奶茶还能不做吗?恰巧热辣的火锅配冰奶茶,就看谁的脾胃能消受这畅快的冰火两重天了。 院子里的馕坑没有撤,云珠就着边上的两口小灶开始煮牛乳、熬锅底。 “谁的手上功夫好?将这肉上的肥腥切下来,咱们熬锅底用。”锅里牛乳咕噜咕噜冒泡,云珠举着刀分不开身,便开始给自己找救兵。 只有一把菜刀,这还是赵三想着她才留下的,盐铁之物可不是普通人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庖厨自然也是在精不在多。 “我来我来!”芳官举手示意,她和厨房的柳婶子来往密切,耳濡目染之下,庖厨上的事儿倒是有三分心得,握起刀来架势十足。 晴雯上前将围裙给她戴上,见她几下翻飞,菜刀舞得有眼花缭乱之势,众人艳羡之下便围着夸赞,直赞得芳官小脸通红,当即不忘片起羊肉来。 红汤锅用猪油和羊油做底,过油炒得焦香的大料扔进去,再加水一起沸腾;清汤锅便是去了籽的洋柿子,再扔些葱段,此刻已是满院子的酸香辛辣扑鼻。 按说要牛油才香得正宗,不过耕牛是金贵牲口,云珠早就做好一辈子都吃不上牛肉的打算,如今能有牛奶喝,就已经很不错了。 晴雯一手拈着长柄的木筷子,一手提着一张隔挡水汽的荷叶,小心翼翼的在锅里拨弄,生怕糊底。 她心内疑惑,嘴上也不这遮拦,直言道,“咱们在府上吃的热锅子都是清汤的,没见过这样的热辣。鸡鸭并大骨头吊出来的清汤,猪肉和子鸡那么一汆,冬日里吃着无比爽快!” 奶茶就煮好倒出来晾在一旁,云珠嬉笑着说冬日里不兴冰沙奶茶,哪有夏天吃着爽快? 院子里生着火,火上沸腾着汤底,众人热火朝天却也满头大汗。 要是有空调就好了。 不过人自来是要随机应变的,空调什么的,想一想就好了。 赵三家的院子里有一口井,青石累就的井沿齐腰上下,云珠把系了麻绳的桶子扔下去,片刻便能提一桶甘冽的泉水上来。 清凉的井水泼洒在地,热烘烘的水汽散开之后带来片刻的清凉,众人将手绢挂在脖子上,衣袖几乎要挽上肩头,赤脚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一边擦汗,一边将竹椅用凉水擦过。 晴雯不肯赤脚,不过嫌弃的语气也盖不住眼底的笑意。 两个官抢着洗菜,这场景,不知道比贾府里和谐多少倍。 准备齐全之后,滚烫的番茄锅底率先挑头,烫了一碗加过肉沫的糯米饭,竹椅远远围着炉灶,高椅子做桌子,矮椅子做凳子,一口酸香的糯米饭滑进肚子,立时冒出一头细汗,一边喝一边擦汗。 光开胃可不行,这个岁数的孩子正长身体,不止要吃饱,还要尽力吃好。 赭红色的猪腰片得薄薄的,从红汤里一滚,上下翻过十息,捞起来仿佛皱成一朵牡丹。 没用完的辣椒泼出一碗辣椒油来,金黄的蒜沫子携着红油裹在猪腰牡丹上,再盖上一截韭菜段,进嘴后油润芳香,丝毫腥气也不带。 两个猪腰子,五个人几筷子就见了底。 接着就是卷云一样的猪肉片,羊肉片,子鸡段,虾滑…… 翠绿的菜叶,金黄的蘑菇,白玉似的豆腐…… 晴雯一忽儿嫌韭菜,一忽儿嫌蒜蓉,筷子却分毫也没停下来过,热辣辣的红油蘸在羊肉片儿上,褐黄色的土陶碗一端,架在碗上的筷子有横扫千军之势,鼻尖儿上挂着汗津津的水意。 “二奶奶最讲究吃食,可我瞧着,什么肥鸡大鸭子,猪羔羊犊子的,都不如咱们这一锅!”晴雯手绢儿擦脸,感觉浑身上下热了个通透,整个人肆意又娇妍,吃得耳边都仿佛嗡嗡响。 丝豪不记得自己刚刚说冬天吃才爽这样的话。 “再尝尝这个。”云珠从灶上端下来炸得金黄酥脆的鸡蛋,焦黄的裙边放进番茄锅里吸满汁水,沉甸甸的筷子夹不起来,需要竹勺连汤带蛋的舀进碗里,红黄交错,十分吸睛。 下人伺候时总有规矩束缚,那些不雅的吃食与气味,极少能到丫鬟们的日常饮食上来。 吃惯了清淡口味的云珠乍一涮锅子,也觉得自己周身气血翻涌,辣味变成热量在血液里奔涌,整个人像是任督二脉皆通的大侠,恨不得掂脚飞身,直上云霄! 而这一口浸满番茄汁的炸蛋,则是抚慰了满心的躁动,甚至能稳稳坐下来开始刨冰。 等到细碎的冰沙融进茶色的牛奶之中,浓醇翻涌下,不用加糖,保留奶香与茶香,凉丝丝的一碗下去,五个人长长的打了个嗝儿。 滚圆的肚子甚至不能弯腰,藕官半躺在竹椅上,忍不住喟叹着憧憬道,“下回要双倍的虾子。” 棋官摸着剥虾剥到麻木的手,“再加十文钱,请卖虾子那家的小孩儿给咱们剥好!” “至少要四只猪腰。”晴雯补充道。 说着说着,众人又开始感叹这小院子真不错。 古往今来,房子不仅仅是遮身的瓦片,更是一种心灵上的归属与寄托,云珠心下意动,便开始撺掇晴雯,“你那铺子,我可是听说客似云来,你的名头可是越来越响了,什么时候也买个院子,好叫咱们一道儿拈花品茶,惬意人生?” “嘁,生意上的事儿,你小孩儿不懂,如今哪里来的余钱买房子?更何况,针线房那么好我不住,我干嘛来买这么点儿的小院儿?连个花园也没有。” “瞧你说的,那花园如今你进得去?”针线房背靠大观园,探春没折腾土地承包之前自然是偌大的园子随便逛,如今可不行了,大观园里跟诸侯割据似的,各自守着自己的地,不让分毫。 尤其是偷盗那事过后,外人若是想进去逛,别说门,窗也没有。 两人一边说,余光见三个官已经撑得有些昏昏欲睡,云珠看着满地狼籍头疼,不由提起嗓子,高声道,“别睡别睡啊,还得收拾收拾回去呢,回去睡。” 众人可是有工作在身的,眼见日头已经开始偏斜,哪里还有富余睡午觉的时间? 几人高兴了半晌,都觉十分快活,只是周身难免疲惫。 等收拾完炉灶与现场,云珠又锁了门,这才悠哉往约定的街口去等车。 正说着要买糖葫芦,就听晴雯道,“我就不与你们回府了,老太太吩咐我做宝玉秋后的衣裳,活计多着呢。” 青天白日的内城,两处又相隔不远,一柱香的脚程,云珠倒是不怕有意外,便随口一问要不要大家相送过去,权当消食云云。 “我又不是寻不见大路,要你们送?你们人小,我看着你们上车再走。” 一顿饭,吃得五个人关系亲近不少,三个官绕着晴雯叽叽喳喳的问她衣襟上的花样子,正嬉闹着,却陡然听到了喧闹声。 “怎么?”云珠见几人侧耳,显然不是自己一个人出现了幻听。 “车夫说什么时候来?”晴雯面色泛白,在插满各色彩旗的牌坊柱子下站着,有些担忧。 “约定的就是这个时辰,应该快了。” 正说着,一队披甲戴胄的士兵从街前穿过,还押解着一批衣衫褴褛的流民,将众人吓得面色雪白。 无它,见着身形潦草的人就会凶神恶煞的上去问哪里来的,三句话答不上来就当做流民处置,当场扣走。 这可不是城防营的装束。 “没……没事儿吧?”芳官的声音细微又惶恐,腮帮子紧得牙齿咯咯作响。 她们几个人里,晴雯是大孩子,云珠是货真但价不实的大孩子,虽没经什么事,但思维上总是成熟一些,总不至于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瑟瑟发抖。 不过,见三个官这般模样,猜也知道,是她们先头在太妃身边时,‘恰巧’见过这些波折的。 太妃过世,若不是贾府买走这批小戏子,她们还不晓得要被卖到何处去呢。如今乍见甲胄孔武,只怕又勾起了心底最悲伤的回忆吧。 云珠捉着三个官的手,安抚道,“没事,府上的马车很快就到,你们站到柱子后面来,没关系,别怕。” “我过去看看!”云珠将裙角内侧绑在腿上,依稀有裤子的模样,行走间就不再裙裾翻飞,倒是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干练利落。 芳官见她系裙角,不由得急急忙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马车到现在还没来,又有士兵巡防,我去前头看看情况,实在不行,咱们走也要走回府去。”见三个官小脸煞白,关切的神色做不得假,云珠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最矮的藕官的脸。 转身时眼底带着几分坚韧,“天黑之后不许在街面游荡,难道咱们要回去睡那连个被褥都没有的土炕?我人小,我走前头,晴雯姐姐,你带着她们走后头,咱们沿着大路往回走,看能不能碰上车夫。” 晴雯急忙答应,正想着说自己走前头也行,却见云珠已经匆匆而去。 她步履飞快,却没有慌不择路,背对着牌坊,离弦箭似的朝长街而去。 “准备好,等她的信儿,把鞋袜整理好了,咱们也快些。”云珠那沉稳劲儿叫几人放松下来,仿佛只当是马车坏在外头,需要她们走回去罢了。 街市上人流乱窜,收摊的,奔跑的也不老少,本就不是横平竖直的街道,视野变得更短,她站在台阶上举目望去,鸡飞狗跳的叫人心头不安。 却还是朝对面的四人招招手。 几人面色苍白,却没有了方才的慌乱,在人群之中左冲右突,直到与云珠站在一个台阶上,这才松了口气,晴雯上前说道,“要是不行,就去我铺子里将就一晚,明儿回去将事情说清楚了,绮霰也不会怪你们的。” 云珠摇摇头,手指朝天点了点,缓缓地说道,“瞧着事情没那么简单,只怕与……有关。” 太上皇与今上博弈,打得再火热又能怎样?太子伤了颜面,眼瞧着继位无望,那位置,不知道多少人暗中试探着。 如今若真是借着流民生事,她们在外头才危险呢。 几人一头的汗,晴雯听了,却突然福至心灵道,“今儿我出门时,听说太太们要去赴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会不会……?” 姐姐,您可真是天马行空思维奔逸,比我还敢想! 云珠从裙摆边上撕下来一道布条,在藕官和棋官手上捆了连上,又把布头放在芳官手里,忙道,“不许走散,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都当心点儿。” 说着,又从地上抹了一把灰,往三个官脸上糊过去,末了还不忘给自己糊一把。 晴雯见状,咬牙将漂亮脸蛋儿在墙上蹭蹭。 满街乱窜的人头绕得几人眼花缭乱,顾不上互相嘲笑,选定方向后便一头扎了出去。 奈何身量小,在人群里丝毫没有优势。站在高处倒还晓得方向,可往人群里一站,不叫人冲得晕头转向就不错了,更遑论往对的方向跑。 根本跑不动。 “咱们往前,大约两百步的地方有一条胡同,莺儿家就在最里头,她家后院可以直通宁荣副街!”到了那边,人群必然不会如此密集了,云珠在脑子里画着地图,低声解释道。 几人互相打气,反复安慰对方不要担心。 云珠知道,此时若是一言不发,只会让紧张的形势更吓人,无意识的说些车轱辘话,既是鼓励,也是转移注意力。 没事的,没事的,两百步而已。 “走!” 一根布条牵着三个瓜,她们是结伴出的府,全须全尾的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云珠不敢松懈,摸着墙根往前行走,费力极了。 都说祸不单行,出个门遇上乱子已经叫人烦躁,眼下一见有人上前拉扯芳官,嘴里喊着媳妇儿,媳妇儿跟我回家什么的,将三个官吓得哇哇大哭,脚下就挪动得更快了。 许是看几个女孩儿,不是细瘦就是年幼,那形容猥琐的男人得寸进尺,跟在几人身后,总想往芳官身上蹭。 大观园里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晴雯叫骂了几声,不但没喝退流氓,反倒将流氓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眼见惹骚上身,晴雯气得指尖微颤,正要发作,却见云珠唰地从怀里抽出来一把匕首。 “什么东西,再敢上前一步,我必叫你下半辈子都缺个零件儿!”说着,寒芒微闪的匕首在空气中比比划划的,作势往下三路冲。 “真野,够劲儿!” 瞧那下盘不稳的弱鸡模样,虽穿得人模人样的,定不是什么练家子。云珠顺了两口气,将布条递到晴雯手里,自己则换了个更花哨的手法拿着匕首。 “你谁呀?知道你姑奶奶我是谁吗?就敢跟我耍贱?”皱着眉头抬着下巴,活脱脱地痞小流氓的模样,叫男人愣了一下。 “你谁……”话音未落,当即就变成了捂着腹下尖叫。 听着身后的惨叫声,众人还以为是兵士捉了人,场面一时又乱了三分,等到回神时,哪里还有什么地痞小丫头? 133 傻子好 追上去时,几个姑娘忙问有没有事,她皆是闭口不谈,问急眼了就开始打哈哈,说脑子胀胀的,自己断后,却没注意身后发生了什么。 “人太多了,许是绊倒了,咱们快走!” …… 莺儿一家虽认不得几个小的,却对晴雯和云珠两个面熟,见是荣国府的人,又看外头乱糟糟的,忙瞥开一个门缝,将几人拽了进去。 来人是莺儿的娘,随夫家姓王,大家都称她一声老王妈。说来也算运道,宝钗订亲之后恩典一回,便放了她的奴籍,又赁了屋子,将其养在京中,很是展现了未来的侧妃体面。 这对于老王妈来说,不必终日操劳,又有亲女在宝钗面前得脸,日子可算是体面又自在。 “给您添麻烦了,匆忙上门也没带什么东西,净给您添乱了这…” “说的什么话,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没受伤吧?天爷,真是好运道,老叶婆子递信出来叫关好门,我快吓死了!”老王妈脸色苍白,略显慌乱,见几个人都是全须全尾的,顿时也松了一口大气。 老叶婆子是茗烟他妈,如今在怡红院里养护香草。 “您是说府里知道什么情况?” 见老王妈不说话,云珠调转话头,不着痕迹的拍了个马屁。 君不见功夫总在细微处,哪日老王妈八卦时顺嘴一秃噜,若是再将自己的大名安上,那可比在宝玉面前拍多少都有用。 “我们打西街来,今儿去天齐庙祈福,这才碰着了这茬事,您说说这运道,可算是把福都祈给宝玉了,只盼着他年底榜上有名,也叫咱们不白受这罪。” 老王妈笑着应是。 晴雯几个在厢房洗脸,云珠的沉稳叫老王妈露出几分笑意,不由亲子为她拧了一条帕子。 什么信儿都没打听出来,这嘴紧得,不怪宝钗施恩到她头上。 等到约好了过几日再上门拜见后,几人这才从后门的沟渠上贴边走,待转到了宁荣副街,都不多不少的松了口气。 没等跑到荣国府的墙根,就听人大喊,“站住,干什么的!” 大约是被一句硬邦邦的‘站住’落了面子,晴雯语气也不见卑亢,头颅微低却将国公府的派头拿捏得死紧,“我们是荣国府的人,领主子的命出府办事的,这是腰牌。” 那身着甲胄的兵士看着腰牌,又见晴雯美貌伶俐,言语见便添两分软和,转而道,“今日情况特殊,刚才又有人上报,说忠顺王府的一位少爷独自出游叫人暗算了,如今正昏迷不醒,你们见过没有?” 几人连忙否认三连。 许是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那兵士又掏出一张画像,还形容了一遍少爷的穿搭。 云珠满身的冷汗,忽地原地打了个趔趄,见那兵士目光探过来,忙定了心神道,“裙子坏了,呵呵,裙子坏了。” 说着,不忘将缺了一截的裙摆用脚尖踢起来。 等转进荣国府的角门,云珠仍然是心有余悸,那画像不就是……不就是…… 晴雯抿唇,她时常在铺子里忙碌,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足八百了,一时想不起来那画像的出处,这才没敢说话。 眼下进了荣国府,府上还是一派安逸闲适的富贵安乐模样,才放下了戒备,小声道,“我怎么瞧着那画像怪眼熟,是不是咱们在哪儿见过?” 云珠装傻,“什么?” 芳官却肯定道,“我记得,是那个泼皮。” 晴雯大怔,“那你刚才不说?” “我也头一回见那样的兵士,我……我吓到了。”芳官怯生生的,不由自主看向云珠,她亲眼见师父从衣袖里掏出匕首来,莫不是…… 云珠摇头,“我觉得不像,就算真是,人那么多,咱们弱鸡似的小孩儿,难不成伤得到一位少爷?” 她说得肯定,倒让芳官愣了。 她们这等下人,日常里能不沾腥就不沾腥,自然不愿意同什么忠顺王府家的少爷扯上干系,既然刚才没说,那以后自然就要烂在肚子里。 毕竟那样的人家,挥一挥衣袖就够她们喝一壶了,哪里还会上赶着惹骚。 因为动刀的事,云珠这两天不仅十分安分,连向来笑眯眯的脸上都添了几分愁绪。 绮霰见了,便摸着她的头问,“是不是叫昨日骚乱吓到了?没事的,东府的大爷已经摘出来了,和咱们府上更是没关系,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怕。” “绮大姐姐,听说忠顺王府家的少爷到现在还没醒。”两府向来没什么交情,府上的下人间自然极少说起对方的八卦,云珠这一问,倒叫绮霰呆了一晃。 “我也不知道。”这叫她怎么说呢? 伤到了下体这样的荤话,绮霰可做不出来对着一个小娃娃说。 她带着云珠往茶水房走,“我记得你生辰就在这几日了,想要什么?咱们叫宝玉开库房。”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 但丫鬟生辰,宝玉随礼,在怡红院中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她看了一眼绮霰,慎然道,“什么都好,咱们如今什么都不缺,倒叫我一时想不起来要什么了。” 银子最好。 但她不好意思说,银子在贾府里最上不得台面,虽人人都爱,可真放在嘴上说,又要叫人背后说没见识云云。 绮霰点头应下,打趣她,“是,只太太说要放一些下人出府,正要开小库房捡些打赏,想着为你一起带出来了,你既然这么说……那可就我看着办了啊。” “放人出府?”云珠耳朵一立,瞧着绮霰的面色不做假,甚至还很有些郑重,自是顾不上什么金子银子的,直奔前程而去。 “咱们院子里,倒是没提起这事儿。”绮霰将自己的猜测隐隐相告。 自袭人她们出去,这院中一应事务权利叫几个大丫头分而化之。王夫人属意绮霰的老实妥帖,于是人事和财务的大头都是绮霰在管,她能最早知道变动也是自然而然的。 只这惊雷一样的消息落在云珠耳中,无异于裁员的苗头初现端倪。 若是将荣国府看成一个公司,现在几乎就是输血的分公司已经相继空壳,总公司虽还在如常经营,可财务上十分不乐观。 没看王熙凤填了半副嫁妆,发现是个无底洞之后,宁肯吃休妻下堂的冷饭,也要抽身离开? 和离的事儿暂时还没个章程,可这出府独居的态度,分明就是已经昭告天下,她要与贾府划清界线的决心。 只是没回王家住着,而是住在自己的陪嫁庄子上,说明王家不同意她合离,至少现在不同意。 但府上的经济危机已经来临,凤姐儿的前车之鉴叫几个媳妇心有余悸,纷纷守紧了自己的嫁妆钱袋子,这也是探春顺势提出节流政策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样堕贵族体面的政策,能全票通过并且顺利实施,更能说明贾府如今穷得不行了。 穷得不行了,暗戳戳裁员,好像也合理。 见绮霰不在意这事儿,想来自己鲁莽的事儿并未传出来,心下安定之余,就有功夫关心旁的事了,“此番京中糟乱,宝玉说要跟着琏二爷去瞧二奶奶,咱们可要准备什么?” “不必准备。” 绮霰见四下无人,又信得过云珠,也不介意将话说得直白,“二奶奶此举,于王家而言叫不孝,于贾府来说叫忤逆,王家出了二奶奶这样叛逆的姑娘,必会带累本家子侄的婚嫁,只怕怨言颇多……外头又出了乱子,太太定然不会同意宝玉出府。” 王夫人更不会同意贾宝玉去看王熙凤。 云珠急忙答应,如今外头用朝臣勾连外臣的借口,在京中大肆搜捕,而东府的珍大爷脑子糊涂,买了几个流民回家做活,正身陷风口漩涡,叫人惆怅。 这也给云珠提了好大的醒,这艘大船,终于快要走到尽头。 她心中惶恐又难过,只是想着还不到害怕的时候,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恢复了表面的镇定。 再有忠顺王府的八卦传来时,就是受伤的小少爷不仅没能养好伤,还差点儿被问询的兵士捉到诏狱里去,一番折腾之下,高热将人生生烧成了个傻子。 老皇帝听了,恍然大悟,却只是将上门的兵士贬去西山,顺手赏下百金,安抚了忠顺王府一番。 云珠长舒一口气哦,傻子好啊,傻子说话没人信。 “这就没了?”尤氏上门时,老太太正在针灸,她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七八个下人,犹豫了片刻,亲手上前为老太太调整凭几,还不忘埋怨自家老爷被虚晃一番,连个百金的补偿也没有。 她来得早,不多时邢、王二位夫人也带着各自的女眷过来。 王夫人在老太太面前做出摇摇欲坠的模样,叫周瑞家的再三服侍之下,才勉强说出天干大旱,庄头们集体上书请求支援,但她真的没钱了。 说着,还不忘瞟着贾母房中一溜儿硕大的顶箱柜。 见贾母阖眸不语,王夫人顾不得别的,浑身酸软难支似的,坐到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哭诉道,“我就说隔壁珍哥儿怎么突然就叫陛下疑上了。老太太,若真没个章程,那兵马司的人怎么会知道东府有流民?甄家那些……只怕陛下也疑心咱们老爷吧!” 王夫人不是什么聪明人,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贾母听了也眼眶一红,拍着她的手臂,抬眼往屋内几个新打的顶箱柜上一一挪过。 缓缓说道,“如今政儿不在,你们,得稳得住才行。” 怎么稳得住呢?老爷去海南上任以来,每每家书进府,处了一些家常,说的都是要钱,少则几百两,多则数千。 老太太还不许动甄家送来的钱财,这叫她怎么稳? 哪怕甄家表明这是‘答谢礼’,老太太依旧瞻前顾后,将甄家送来的钱财悉数收拢,不许花用。难道是等着将来反悔,再给甄家送回去不成? 王夫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提起将府上不得用的下人放去一些,也好缩减花用,按三丫头的话说,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 贾母抬手,脸色凝重的说贾家从未有这样的惯例,沉声说道,“这是三丫头还是你的主意?” 王夫人皱了皱眉,垂首默认是自己的主意。 “我们用她们小,管她们老,那起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做法……”又想到这大太太几次三番的哭穷,将主意打在甄家送来的银款上,便疲惫道,“说去出只怕叫人笑话,也伤了阴鸷。” 向来富贵安乐的老太太,几次被银钱磨得没法子,便松口道,“我老婆子半只脚入土的了,那些身外之物没什么好惦念的,一会儿便叫鸳鸯取我的对牌,拨出一万两来家用吧。” 别打听甄家的钱财了,甄家来人时将礼单分了阴阳,明着给大太太的答谢礼里就足有上万之数,月余不到,又将目光放到另一份身上来。 叫老太太不得不怀疑管家出了猫腻。 但积年不管家的人再论起这些琐碎,难免精神不济,一时间辨不出真假来,只好使出金钱攻势堵了王夫人的嘴。 如今京中局势不明朗,借着一个勾连的借口,接连好几个官员落马。奈何宁荣二府里俱是奇葩之辈,站了干岸之后,见与自家没有干系,很快又开始新一轮的花天酒地起来。 这厢王夫人从老太太的嫁妆里抠出来一万两银子,得了甜头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的哭一回,竟是把荣国府经营得与从前并无二致。 那边琏二爷吐了一回血之后,与男女之事上更是龙精虎猛,将庄子上的凤姐儿忘得一干二净。心道大家都拖呗,大不了不袭爵嘛,反正家里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无所谓。 “唔,绮大姐姐,先头生辰时宝玉送了我一匹妆花缎,是否太过贵重?”九岁的云珠难得含糊起来。 她私心里当然想要,可是这三五百两银子一批的妆花缎随手打发下人,是不是有点儿……太奢侈了。 “不必惶恐,先头麝月还得的是两匹呢,这是旧年的缎子,花样过时了,也不值当什么价钱,三姑娘叫几位主子随便用。” 懂了,消库存呢。 颜色和花样虽老气些,可料子本身却是极好,柔软如云朵,丝滑似美人肌肤,绣花是不成,但做成里衣简直是惊为天人。 就算做成外衣裳呢?贾宝玉亲手赏的,旁的丫头知道了也只有羡慕的分,不会计较花样过时。 但赵三说得对,财不露白。 云珠听了绮霰的话,当晚就美滋滋的裁了一件睡裙,只等过水就可以上身。 再加上过去两年赏下的缎子,云珠心满意足的想,裁一辈子的内衣也尽够了。这般想着,下意识往空间里一收,却又猛然想起空间太小,哪里装得下自身两倍大的衣料。 然而,却迟迟不见缎子弹飞出来,云珠当即一身冷汗,心道莫不是给我吞了? 134 完了,方子不值钱了 望着拓宽到一个洗手台大小的空间,云珠又惊又喜。 喜的是时候到了可以多装些家当跑路,惊的是她不知道空间是怎么变大的。 人难免贪心,有一就想二,有东便想西。 云珠小脸涨红,兴奋之余不忘关门落窗,眼见庭前院后暂无人迹,连蹦带跳的踢着鞋子将自己埋进了床褥里。 “系统?” 在床上大蛆似的翻滚几圈,闷闷的铺盖里传出云珠的试探声。 沉默,是今晚的怡红院。 “系……神仙?你在吗?”云珠的声音透着几分期许。 万籁俱寂,连廊下的莺雀儿也不叫唤一声。 没有系统,也没有资历深厚但身受束缚的半神,霎时间的憧憬与期待如肥皂泡似的破碎,留下的只有虚空里那处被锦缎塞得满满当当的小空间。 她将布匹一一摘拿出来,见着空间最底部那一兜大钱和一小袋碎银子,零散的珍珠和戒指被布匹挤得四散,歪倒的水壶倒是幸运,茶水稳稳当当的盛在其中。 云珠抱着壶嘴喝了一口。 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搓着几枚金豆子,像是在思索什么。 * 京城的糟乱刚平息时,赵三两口子已经和胡君荣接上了头。 “三妹,三妹,哎呀,三妹!”刘平压着的嗓子有些不耐,直接伸手上前开推。 赵三自下船以来,脚下总是没个实感,走路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胡夫人各种偏方都在她身上试过了,可她脑子里起起伏伏的飘摇感还是挥之不去。 晕船晕得太厉害,导致她晕出了后遗症。 大夫说只能躺平歇息,什么时候缓过来了,什么时候再出门做活去。 可怜刘平一个老实巴交的壮汉,没媳妇助阵,单枪匹马的捏着嗓子,和人为了半吊租金吵得不可开交。 好在熬过来了,如今房子赁了,郊外的地看了,官府的备案也做了。 就等赵三什么时候不晕了。 “平哥,你就放手做吧,我信得过你,等到要下地时,我包管也好了。”不好也得好了,头晕眼花比起赚钱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样甩手掌柜,刘平心下十分复杂。 “六妹,是个实心眼儿的。”刘平目光怔忡的盯着赵三,将那只洒金绣的荷包放在赵三眼前晃。 赵三面色潮红,神情萎靡,手臂抬不起来就干脆随意挥挥,随即痛苦的闭上眼睛,不耐烦道,“快拿走别晃了,头晕呢。” “可不实心眼儿?当年娘要卖她,我本想着叫她跑了,她却只知道傻乎乎跟在我后面,你猜她说什么?她问我要跑去哪里……”她没说什么俏皮话,只是柔声复述着一些旧事,仿佛总角小六正在夫妻俩眼前似的。 刘平笑着,上前在赵三额上细细揉按,附和几句之后,又想到自己今天看的那几片地。 便对赵三温和的说道,“六妹妹给咱们拿了九百两银子,我想着放着也是放着,洒到地里却能生崽儿,咱们雇十来户佃农,将郁庄那三千亩地全赁下来如何?等到来年……若是力气够使,可以……” 赵三一个激灵,一把捉住刘平的手,欲言又止道,“多少?” “三千亩。” 她摇摇头,“不是,你说小六给咱们拿多少?” “九百两。”刘平对着赵三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六儿五岁离家,如今刚满九岁,她……不会在贾府里被欺负吧?”赵三脑子里转得飞快,将那些道听途说来的大户人家的阴私,脑子里活起来似的轮番出现,几欲落下泪来。 刘平一愣,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那样的高门大户,挥金如土的,他只当是六妹妹得主子待见,再兼六妹妹脑子活泛……没见随手给自己一个方子,运道来时便能叫一家人在京城站稳脚跟,多么聪慧的脑瓜儿? 能叫人欺负了? 不能。 刘平斩钉截铁。 是以只愣了片刻,见赵三担忧的模样,他忙对身前的女人说道,“贾府是什么地方?没见街上小孩儿都唱,他们贾府那是睡东海白玉床的,六妹妹又聪明伶俐,还不能攒下个千八百两了?” 刘平说得轻飘飘,心下却打鼓,这可真是个实心眼的妹妹啊,不会是把全副身家都托给自己二人了吧? 那可得经心了,万一出了岔子,回去和六妹妹以死谢罪都不够赔的。 一想到若是吃亏,那回到京城时,必是要赔钱的。如此一来,辛辛苦苦拾掇起来的房子卖了也就刚够赔六妹,过去两三年岂不是白忙一场? 再回去睡那样冬冷夏热的草棚?不! “我再去找人量一量地界儿,你好好歇着,回来我再给你做晚饭。”刘平心中有了算计,安抚过赵三后直接出了门去。 胡君荣如今被扣在府衙,胡夫人知道下落之后反而不心焦了,而是与赵三两口子挨着赁了一间屋子,眼下正与孩子一道儿烘鸡蛋糕呢。 胡夫人听起赵三的忧虑,倒没解释,只将鸡蛋糕送了一份到赵三手里,絮絮叨叨的说起闲话来。 “说来巧,你吃这布丁,还是当时给府上的姑娘调养身体时,小六给的。” “这鸡蛋啊,是最朴实好用的补方,偏那位姑娘闻不得鸡蛋的腥气,又觉酥酪有酒味。你家小六知道之后,送了这什么鸡蛋布丁的方子,每日一个半鸡蛋这才顺利送进肚子了,因此那位姑娘的贴身侍女十分高兴,私下里调笑说知道小六最爱银子,便连夜封了五十两银子给小六儿……” 她与刘平想到一处去了。 诸如此类的赏钱,胡夫人自言看了可是没少眼红。 见赵三长舒一口气,胡夫人又道,“城中如今扫尽了疫症,许是不久就能放人,等老胡回来了,咱们给那位姑娘送封家信,你也一道儿问问小六儿不就好了?” 见又有人做保,赵三一时也不心急了。 不过,也全赖这一通心急上火,叫赵三出了一身虚汗之后,反倒不晕船了,神清气爽的就说要回去做晚饭,明儿就出城将赁地的事儿落实咯。 “你们也安置土地吗?”出门时赵三问。 胡夫人哼唧了一声,言说多少年没做过伺候土地的活计了,得等胡君荣回来商量了才能计划。 “也是,胡大夫如今可是有官身的,你们应该不必久留此地。”赵三点头,表示理解。 只又添了些离愁别绪。 胡夫人此来,甚至已经做好了给胡君荣收尸的准备,如今乍一听没事了,她高悬的心都还没能落回原位,哪里还有余力计较旁的事呢。 因此赵三一提议赁地的事儿,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金陵不比北地,习惯了北地饮食的赵三往厨房里一站,拿水缸里的几尾鱼没有法子,挑挑拣拣之下,只豆腐炖了些白菜。 再加上头一顿剩下的几块没肉的猪骨头,一道炖出来尚还有些油星,凑合上杂面粉糊糊,也算一顿晚饭。 事情还没落地,钱都要留着花在刀刃上。 更何况这样的吃食,已经比刚成婚那会儿强上许多了,赵三倒没什么不自在。 只刘平先红了眼眶。 “三妹,咱们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他埋头,将红眼睛映在汤水上,仿佛这样就不会叫赵三看见他的不自在似的。 房中无比安静,两人都不再说话,吃完饭后随意洗漱过,就这样抱着褥子一觉睡到天蒙蒙亮。 紧闭的院门吱呀两声。 两道身影出了门去,之后大步流星地往郁庄而去。 望着漫山遍野的晨光熹微,赵三顿时精神一震,眼底露出几分惊喜,“这些咱们全都要租下来?” 土地自来是人的命,地里刨食刨出来几千年的绵延不绝,多少人早就将自己与土地连在一处了。只还没高兴完,就叫一道人影撞了上来。 人影直冲赵三,褴褛的衣衫只遮得住重要部位,往下一看,赤脚上已经东一块西一块的外伤。 也正是这满脚满腿的口子,支着一个伶仃的大胯骨,排骨似的前胸后背起起伏伏,昭示着这还是活人。 赵三拦住要上前动手的刘平。 “你谁呀?”刘平被拦下,心生不愉,语气也不大好听。 出门在外,干的又是田间地头的活计,文质彬彬的倒容易叫人欺负了去。是以两口子早就对着镜子练就了一脸不好惹的凶煞,如今用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给老爷太太,嗯,请平安!”那人浑身污垢,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此刻冲到两人面前,脚上的口子又裂了开,将红色的土地染得更加触目。 径直行着不伦不类的礼,又囫囵一句吉祥话儿,搞蒙了夫妻两个。 “我……我家正是郁庄的,上半年大水,我家如今房子也没有了,地也在水底下,我……我不想跟着流徙出去,昨日见老爷跟着官府的人量地,那样大的土地,老爷太太怎么耕得过来呢?就叫小老儿,给你打些下手吧。” 他期期艾艾断断续续的,见两人不说话,忙道,“不要工钱,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虽形容狼狈,眼力见儿却不缺,打眼就知道这家女子也很有话语权,便一个劲儿的给赵三作揖,想要求得一丝松口。 他的房子没了,田土淹了,儿孙也不晓得叫流水冲去了何处,他要留在这里等,等着一家人有生之年再一次团聚。 若实在是……聚不上了,他死了也想埋在这片地里,这埋在片祖祖辈辈耕过来的土地上。 许是越想越难过,当赵三两口子听说家都散了时,哽着的一口顾忌也缓和了下来。 凝重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对那老叟问道,“你们是周边的村子?如今还有多少人?伤势如何?” 她心头生了些计较。 郁庄与滁河毗邻,地势较周边又低,每当雨水充裕时,总有洪灾光顾。 刘平也说今年上游洪水倾泄而来,来年不晓得是什么年景,只如今这些水边的田土租金友好,洪水过后带来大量肥沃的淤沙…… 好是好,但只是眼下,前程当然是不可期的。 不过三两年的短期,收成也是十分可观,这才叫刘平下定了决心。 “不乐观,我们老的老小的小,都是跑不动的,约莫百二十人。”老头儿说得小声,显然自己也拿不准。 原本就是想抢一回秋收,赵三也不打马虎眼,直言道,“跟着我们倒是无不可,我们与官府签租赁的契书,这么大的土地也没有自己耕的,找人……自是得有劳动力的。” 赵三话到嘴边,将小六那套计时计件记工分的话术搬出来,将那老叟支使得团团转。 老叟一顿,沉默起来。 “你觉得行,便可等下晌我们从官府回来之后,到我夫妻二人跟前来领事,若不行,咱们也没道理拦着你们高就。” 赵三好整以暇地端手,小六儿说得没错,将善意裹挟在劳作之下,不放过每一丝劳动力,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瞧着这小娘子说连五岁小儿都可以佃田之后,老叟心生迟疑,但不妨碍巨大的喜悦将他笼住,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问道,“小娘子做得主吗?” “自然。”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生怕是一场梦,只得再三确定。 得了赵三的准话,憔悴苍老的面容散去了顾虑,振臂之下,从周遭的草棚子里窸窸窣窣钻出来许多老弱病残,恨不得现在就叫赵三过目,立时就下地劳作。 瞧啊,都是苦命人。 在赵三看来,种红薯不是特别劳累的活计,雇谁都行。 只是赵三刚答应雇佣这些损兵残将,就觉得一阵恍惚。 忽见眼前飞过无数形容华丽的绸缎,随后挤挤插插的缎子‘嘭’地一声散开来,仿佛争先恐后地从一处不大的透明口袋里挣脱,随后又暴露出绸缎之下掩盖的许多大钱和锦囊,甚至中间还裹着一只精美无比的茶壶。 那是什么? 她伸手朝虚空一抓,落了个空,绸缎没有,茶壶也消散了个干净,清澈的目光倒是将眼前的老叟映了个一清二楚。 “夫人……”老叟在赵三恍惚的神色里艰难地动了动嘴角,莫不是要反悔了? * 贾府还是柳浪莺啼的夏日盛景。 云珠却高兴不起来。 昨儿请小红吃饭,还没等她试探着问要不要再收几个很好吃的点心方子,就听说林家的点心铺子叫王夫人差人去接管了。 不止林家的,还有赖家的。 王夫人只一句恐生内鬼,着手严查,若是再与流民牵扯上,她必不放过。 可这借口太荒谬了,这行为更是无异于从下人手中抢食,云珠艰难问,“林叔他也同意了?” 小红抿着嘴,摇摇头又点点头。 云珠突然觉得窒息,她脑子里那些点心吃食,难道再也不能变现了? (本章完) 135 空间也要打配合? 探春将王夫人的旧缎子拿给各院发福利的事,败露于麝月拿缎子做了一条裙子。 国公府堆金砌玉,倒不是在乎这几匹积年的绸缎。 而是探春将这事儿悄悄摸摸的翻到老太太眼前,叫王夫人吃了好一顿挂落,连带着麝月私底下也被猛烈敲打。 “云珠也得了,为何偏偏太太只说我一个?这原是宝玉赏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见绮霰丝毫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儿的意思,麝月可是委屈得不行。 她本来就是实在人,想着虽是旧料子,可宝玉赏了,她特赶身裙子出来表示自己的感恩戴德,谁知道叫太太做了一回文章? 若说逾矩,这积年的旧东西,虽金贵,却也没有下人完全用不得的道理,鸳鸯是老太太身前的大丫鬟,她也是宝玉身前的大丫鬟。 论身份地位,哪一处她不配这缎子了? 此刻绮霰说她不该拿这料子做裙子,麝月还当她瞧不起自己,当即就受不了了。 连珠炮似的抱怨了一箩筐。 “你行了,我什么时候说你不配穿这缎子了?”绮霰头疼得很,三姑娘在园子里左省右省,精打细算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 绮霰想着自己要走了,便想法设法的给院子里的小的谋些好处,借着赏赐的机会才将这妆花缎搜罗出来,谁知道麝月转头就做了裙子四下张扬? 她是想显摆宝玉宽和大方,还是想去给三姑娘抑或管家的太太上眼药? 见麝月分辩个不停,绮霰不由得叹气说道,“你扯云珠做什么?如今事情发生了,太太却也没怎么你。你这样折腾不休,难道要太太来给你赔礼道歉?” “那倒也不敢……只与你说说罢了。”麝月犹豫了一下,便放了绮霰,便皱着眉头说,“难道这缎子就藏在屋里不让见天日了不成?这可怎么使得呢?本来就是旧……咱们府上的东西,拿出去也不合适,可再压几年,那才是真不得用了。” 不能卖,不能穿,难道要像云珠那样裁个几十套小衣日日不重样的换? 如今外头可是不流行小衣了呀,大家都穿那能叫人身线柔美还方便做活的内衣,国公府的丫鬟,自然是要赶潮流的。 绮霰倒是想说,你叫你老子娘寻个门路捎出去,哪里有不能卖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若是不喜欢,正好这几日开库房硝皮子,给你换一样?” 麝月一听这话,顿时满意无比。 她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只是这东西一见就十分闹心。 因此,话传到云珠耳朵里时,“绮大姐姐,今日宝玉出门,你开库房我去给你帮忙吧?” 绮霰以为她也要换缎子,便耿着脸答应了。 贾宝玉的库房可以说是小半个老太太的私库,什么西洋来的表,南洋送的丝,北边进上的兽皮,小腿粗的珊瑚,拳头大的夜明珠…… 云珠擦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 趁绮霰几个不在,稀里哗啦的将一架子缎子扔进了空间,没变化。 她又放回原位,换成了一斛小儿拳头大的珍珠,依旧没变化。 她一路擦灰,用干活的声音掩盖重物频繁落地的声响,一路将料子金贵大小合适的箱笼往空间里收进又放出。 但统统没有变化。 “不必收拾得这么急,你瞧你满头大汗的。”绮霰进来看着溜光水滑的架子箱子,又见呼哧带喘的云珠,心道这可真是怡红院第一实心眼儿了,不由出口安慰道。 云珠在空间没有变大的哀伤里沉浸了几息时间,又火速释怀了,没事,眼下就已经很够用了。 “太阳下山之前做完了,也省的晚间掌灯费眼睛。”云珠摇摇头,随口扯谎道。 想着云珠做事自来认真,绮霰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打趣她,“晚膳叫厨房的婆子多给你盛几碗饭。” 自是要吃的,云珠点点头,笑容满面的见绮霰打开角落一只箱子。 里头满满当当的各色布匹绸缎,正想说那箱子擦过了,就听绮霰道,“你来瞧瞧,相中哪个了?” ??? 这是我相中哪个的事儿吗?没一个是我的呀,不是我的自然是哪个都相不中的。 麝月进来时,恰好遇上绮霰也这么叫她。 她高高挽起的头发梳了个脖子凉快的高丫髻,额头上还有汗水濡湿的刘海儿,一看就是如自己一般,好生做了一回力气活儿。 云珠见她头也不回的取走了一匹湖水绿的缎子,便试探着,“可是府上有什么喜事?又要看赏?” 绮霰笑道,“咱们在院子里陪着宝玉胡天胡地的瞎闹,不晓得先头那妆花缎犯了太太的忌讳。 这几日我细想起来,才晓得原来太太当年的嫁妆里,收了一批江南曹家的缎子。 我想着,如今便是太太拿出来用,也不是咱们下人可以大喇喇穿在身上的,叫绮霰挨了一顿耳朵,算起来也有我的疏忽在里头。” 主子之间的陈年官司,本就不是丫鬟们能摸熟的,只能是互相通气然后加以揣测罢了。 更何况王夫人的嫁妆,那都是小三十年的事了。 漩涡里的人更能清晰的感受到拉扯的力量,王夫人怕不是在用旧瓶换新酒?如果真是这样,自然不能叫这些东西被翻到台面上来的。 怪不得只是对麝月口头敲打,她恐怕也生怕事情闹大了,被人看笑话吧? 云珠听了始末,心下添了些细节,自觉合理,便从善如流的应绮霰的话,将剩下的妆花缎取来,换成了一匹月白色的普通锦缎。 似乎很喜欢云珠的识大体,绮霰掩嘴一笑,便放她先去吃饭。 衣料这种东西,如今赵三两口子不在京中,云珠自己又一时半会儿又不能变现,放久了就跟王夫人那妆花缎似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因此,一匹普普通通的浅色缎子,一年四季都穿得。 可比过时的妆花缎强许多。 下晌在库房忙碌的丫鬟不少,听到绮霰说要给云珠添饭的人自然也多,以至于这话拐几个弯儿,都传到厨房来了。 宋大娘笑吟吟的喊小丫头将半甑子的饭送到丫鬟们的小饭堂去,任由大家自己取用才方便,总要吃饱了才好做活不是? 那日常好意的人倒是笑话云珠要长大了,能吃才好。但背后妒忌的,则是哂骂怡红院里有个饭桶。 不过,好赖云珠都不在意。 “今儿换了白米饭啊?”云珠端着碗,朝甑子里看进去,疑惑问道。 倒不是白米饭不好吃,白米饭当然比赵三家的杂粮饭好吃得多。 这么想着,又加上累了一天,她满满当当的给自己盛了两大海碗的米饭,粉彩鸳鸯连瓣花朵的琉璃碗里,雪白晶莹的米粒饭香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最近采购的都是这个米,管事的说是什么爪哇国进贡的香米呢。”好事的小丫鬟连忙接嘴,又因为宝玉吃的也是这个米,倒是叫她们生出与有荣焉之感了。 好是好,只不如先头的碧粳米好吃。云珠扒着饭,心想采购上的管事们,又吃了好大一笔回扣吧。 王夫人前脚收了一部分家奴们的铺子,后脚就叫人摆了一道儿,不晓得心里作何感想? “别吃了别吃了,等会儿再吃,快到前厅去,说是爪哇国的使者要上门拜会呢!宝玉也在前厅接见,太太叫咱们都去帮忙。” 使者不去见皇帝,却来贾家。 云珠嘴里含着米饭,心头暗恨,来就算了,还挑饭点来,成心的吧! 她挖了两大碗饭带些小菜,借着换衣服的空档拿回寝室去,想着晚上回来热热,也总比点心填肚子强。 至于两大碗? 可千万不要低估发育期的孩子,那胃口,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 如果说是贾政在,那这些使者贵客什么的上门,说不定还能真看出些什么端倪来,奈何贾赦自来富贵闲人,于官场上无甚心得。 在那劳什子使者提出,听闻京中有十二姝丽,陛下特许他们拜见,我们便来了。 这傲慢的要求叫几位女主子都脸色微变,毕竟千金贵女,却叫一小国使者当个笑话似的说出来。 小家有小家的体面,大国有大国的体面。 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国使者上门拜见本身就有话说了,还要拜见人家的姑娘,别说是贾府,就是远在深宫里的贾元春,都怒掷了手中的筷子,“他疯了!” “陛……疯了!”王夫人瞪大了双眼,抓着周瑞家的手不安地说。 贾母看了她一眼,虽有告诫之意,却没出言反驳,只吩咐鸳鸯备礼,以贾赦的名义送到相熟的御史家去。 云珠跟个鹌鹑似的,远远跟在贾宝玉身后,做一个背景板吉祥物。 叫未出阁的姑娘出来见外人,这皇帝当真是老糊涂了,将一个公侯之家这样戏耍,他就不怕被反噬吗? “帷幔备上了吗?”贾母叹了一口气,“去吧,将迎春她们请来,玉儿……她原不是咱们府上的,不必叫她。” 胳膊拧不过大腿,随行的太监收了钱,透话说陛下确实应了这事儿,但陛下说的是:你们远道而来,正当以礼相待,提的要求,朕都允了。 做这天恩大开的样子时,定然是没想过,这爪哇国的太子正是听了十二姝丽的大名,慕名前来选妃的吧? 之前因为元春失宠的事,贾府对陛下就多有恐惧。 如今,更是一丝逆毛都不敢拂。 探春理直气壮的想要称病,却听来请的下人道,“太太说,姑娘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着宫中的大姑娘想一想。” 元春艰难困苦了十来年,好容易晋封了,怀上子嗣了,却一夕云端跌落。 贾府旁人只会觉得一个倚仗没有了,谁会在乎她的性命?也就是失去了一个儿子的王夫人,生怕元春也交待在宫里,这才连家中其它女儿的名声也顾不上了。 一行使者老少俱全。 云珠只多看了几眼,就急忙在王夫人的示意下往廊下去,跟着几个大丫鬟去偏房准备茶点。 年纪小的在外围伺候,正好叫云珠将来人看了个清楚。 眼见众使者成合围之势,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其中。他生得凤眼白面,带着几分寻常男子少见的阴柔,可举手投足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肌肉线条却告诉云珠,他不寻常。 至少,在爪哇国得是位高权重的那种吧。 贾赦一双眼睛也落在那人身上动弹不得,心知拍他们的马屁就是拍皇帝的马屁。 一时之间,爪哇国的香米在府内被夸上了天,虽然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如先头的碧粳米好吃,可这是爪哇国进贡给陛下的米呀,她们和陛下吃着一样的大米,难道还不够荣耀吗? 好容易送走了使者,众姑娘自觉受辱,哭成一团。云珠盯着空空如也的空间,心道,这年头,空间也要夸一声爪哇国的米好不成? 舆论战,这绝对是舆论战! * “赵娘子,我们原是佃你家的地种,你怎么还要给我们做饭吃?” 见赵三拖着一桶菜粥到门口,毫无芥蒂地叫大家吃饭,秦老头儿心里感动坏了。 他们遭了灾,起初官府倒还救济,可生了瘟疫之后,别说救济的饭堂,就是救济粮那也迟迟到不了各人手上,因此赵三雇了他们,如今还请他们吃饭。 简直是天大的恩情。 原想推脱,奈何脸面终究是败给了饥肠辘辘。缺口的破碗不好盛粥,便捡出几个好的,你吃完再换我吃,这才混上了这两三月以来的第一顿饱饭。 刘平欲言又止的脸色见了众人的狼吞虎咽,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你是不是要问我哪儿来的钱买粮?”赵三洗刷着吃得锃光瓦亮的饭桶,盘算着租地买种,这么大的摊子别说九百两,一千两都已经见底了。 此刻见妻子有意解释,刘平怕她心中不快,立马主动转移话题道,“没事,我瞧着咱们的苗床生得好,要不是如今日子晚了,今年就可以试试小六说的间种套作。” “套不上玉米,还可以套些大豆,卖不上价咱们也可以自己磨豆腐卖。”赵三囫囵应付,又将话头转到米饭上。 两口子这么久,谁还不了解谁? 她嗔男人一眼,“说来怪,这金陵的天,会下大米饭!” 说起这个,赵三猛然来劲,将手里的饭桶搁置,呲溜一下钻到刘平身前,煞有介事地说道,“只可惜都是煮好的,这天气又热,放不住只好掺些菜叶杂粮煮出来叫大家吃了。” 不然放坏了心疼。 “呵呵。”刘平斜睨一眼,气哼哼一声,不置可否。 见赵三眉毛耸动,刘平忙道,“啊,好好好,下大米饭。” 起身时却嘀咕,这辈子还没吃过几次大米饭呢,他媳妇儿可真敢想,天上下大米饭。 荒谬! “你瞧这碗,不是天上下的,难道集市里买得着?”赵三从架子上取下来两只粉彩鸳鸯连瓣的大海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