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夏战役》 1、CH1 约架 《渡夏战役》 文/珩一笑 - 如果若干年后,让谢蔲回忆,有没有哪一瞬间,想要破口大骂,一定有现在—— 一颗球准确无误地砸中后脑勺,因为惯性,她猛地往前一倾,眼泪被疼痛催生,挂在眼角,欲落不落,宛如清晨大雾,挂在叶尖的露珠。 她立住,没有动。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一个男生反应过来,快步上前,一只手把落地反弹的篮球抱在怀里,见她泪眼朦胧,他一下傻住,给后面的人使眼色,意思是:砸到人了。 谢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米八几的高个儿,比她高出一个头,一手插着校服外套的兜,头顶一缕头发不羁地翘着,瞳色在阳光下是浅棕,他鼻梁挺,五官轮廓立体,加之肤白,有几分混血感。 见两人都看来,他才收了散漫的神情,肃了肃脸,说:“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脑震荡吗?我替你出检查费。” 分明是征询的语气,却让人听不出真诚。 “谢谢你,不用了,我没事。”谢蔲抹了下脸,避开他们的视线。 走廊上人来人往,被两个不相熟的男生看到掉眼泪,有够丢脸的,她只希望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还是去一趟医院吧,我们帮你跟老师请假。” 最开始的男生附和:“是啊,万一有啥事,也好及时治疗。” 谢蔲低着头,匆匆往厕所的方向走,“没关系,不过这里是走廊,付嘉言,以后打球去篮球场打,不然很容易砸到无辜的人。” 她下课想去趟厕所,好端端走着,平白无故遭了这么一灾,她心里憋着气,语气自然也不好。 尤其是“付嘉言”那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她进了女厕所,他们俩不好再跟上。 付嘉言冲冯睿指了指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这是点名道姓教训我的意思?” 冯睿挠了下头,“是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付嘉言莫名其妙,“好心当驴肝肺。” “算了,谢蔲这人看着就挺傲的。”冯睿拉他回教室,“反正歉也道了,去检查也不肯,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付嘉言觑觑他,“谁让你闹的?” 本来,这节大课间冯睿想去打球,叫上付嘉言。吆三喝四的,还有其他几个相熟的男生。 结果本就阴沉的天气不作美,刚到篮球场,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他们便折返。 跑到屋檐下,冯睿手痒,把球丢给付嘉言,用力猛了点,付嘉言想跟人打招呼,也没及时反应,让球径直往前飞过去,砸到谢蔲。 硬要说有关系,球是他的,砸了人,得归他负责。好心好意提出检查,哪想她半点不领情。 行,倘若得了脑震荡,也不是他的锅。 谢蔲越想越憋屈,好痛啊,那一霎,感觉头都要裂了,她揉着后脑勺,也不知道会不会肿出一个包来。 上完厕所,回教室一眼就看到付嘉言。 他站在教室后头,和人说笑着,一手叉着腰。 校服是新近发的,黑白做主色调,红色做装饰,又土又没版型,他松垮地穿着,拉链没拉,袖子撸到肘弯,底下是一件纯白的t恤,露出半截锁骨——令人好奇,同样经过一周军训,他怎么好像被太阳漏下了一样,仍这样白。 十几岁的少年,整个人笑得意气风发。 可不是意气风发嘛,月考成绩刚出,他是年级第一,谢蔲以十分之差,屈居班级第二,年级第三。 好一个年级第一。 谢蔲目不转睛,挨着他走过去之际,狠狠甩了甩手。如果幸运的话,会有一两滴水珠落在他纯白色的球鞋面上,留下水印。 付嘉言注意到她的动作,想开口,还是咽回去了。就当她是报一球之仇,他替冯睿挨了。 谢蔲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桌上摊着未写完的练习册,她抽纸,擦了擦手,重新提笔。 同桌陈毓颖问她:“你眼睛怎么红红的,谁欺负你了?” 谢蔲侧过头,往后瞟了一眼,她的位置在倒数第三排,靠教室左边的窗户,这一瞟,恰好和他对上。 付嘉言换成抱臂的姿势,朝她扬了扬眉。在她看来,多少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她收回视线,压低声回答陈毓颖:“付嘉言。” “他怎么你了?”陈毓颖说,“他不至于吧,人看着还挺好的。” 才入学不久,付嘉言已经和班里男同学打成一片,他性格外向,也不端架子,成绩好,还是z市这一届的中考状元——开学时,“状元郎”的名号就流传开了。当时班委竞选,他要是上台,肯定能当选班长。 “去上厕所,被他的球砸到头了。”谢蔲恨恨,“到现在还有点疼。” 陈毓颖怔愣,张了张口,“啊?他跟你道歉了没?” “他说送我去医院,我回绝了。”谢蔲始终埋头看题,嘴巴一张一合的,声音轻而软,她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讲话没什么力道。 “那他应该就是不小心的吧。”陈毓颖对付嘉言有滤镜,有意无意地帮他说话,“要不然你还是去检查一下?” “不喜欢去医院,我也没那么痛,就是好丢脸。” 谢蔲一个女孩子,脸皮子薄,且是规规矩矩长大的,素来秉持着“人不来犯我我不去犯人”的原则,没干过出格的事,也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过洋相。 不知道多少同学看见她被球砸,还哭了。十六年来,这是头一遭。 “没事,”陈毓颖安慰她,“过两天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谢蔻捋了下颊边碎发,勾到耳后,一中不要求女生剪短发,她头发黑而直,柔顺地向后梳,扎成一把马尾,留几缕刘海,看着是乖巧的好学生那一挂。 她说:“……最好是。” 刚开学没两个月,谢蔲连班上人的名字尚没记全,这会儿倒是把付嘉言记得清清楚楚。 她把c写得重,笔尖要穿过纸页,尾巴勾到天上去,又哗啦啦翻了一页——这是她情绪不佳的表现。 “不好意思啊,替我的球给你道个歉。” 一瓶纸盒装的柠檬茶被放到桌上,谢蔻前排坐的是秦沛,付嘉言不知何时来的,他腿长,跨坐下来,一条手臂随性地压着桌沿,“刚买的。” 谢蔻没收,抬眼看他一眼,又低下去。 从付嘉言的角度看去,是一双鸦羽般的睫,小巧的鼻头,鬓边短而浅的碎发。也不知道冯睿打哪儿看出她傲的,明明是一副乖乖女相。 谢蔻语气淡淡:“我不喝这种添加色精的饮料,谢谢你的好意。” “还生气啊?”既然她不要,付嘉言剥开吸管外的透明塑料纸,插上,自己喝起来,“要么让你砸我一下,消消气?” 目光落在她的作业册上,她的字迹秀气,连草稿也打得工整,难怪语文老师单独拎出她的作文夸。 他伸手一指,“你这道方程式没配平。” 谢蔻心平气和地划掉,重新写。 对于写题,她十分能接受别人指出她的错误,她还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付嘉言友善地笑,又说:“你不计较的话,那我就当你原谅我们了,我先——” 话音未落,中道崩殂。 “行啊,”谢蔻搁了笔,她的眼睛圆,人畜无害的眼神,此时直勾勾地看着他,“球呢?什么时候?” 付嘉言两指夹着喝空的柠檬茶走后,陈毓颖问:“你真要打他啊?” 谢蔻不以为意,说:“他自己提的。” 陈毓颖担心:“你们俩不会打起来吧?” 陈毓颖和谢蔻坐了一个月同桌,还没摸清她的性子,但陈毓颖莫名有一种这样的感觉。咬人的狗不叫,她平时安分,说不准呢。 谢蔻反问:“我会傻到以卵击石吗?” 陈毓颖想到他们的身高、体型差,笑了,“也是哦,你大概会被他当鸡仔拎。” 她模仿付嘉言刚才拿柠檬茶的姿势,将一块橡皮模拟成谢蔻,拎起来,又犯花痴:“哎,你看到他的手了没?好好看。” 看到了。 惊鸿一瞥,瞥到的是一双本该为艺术而生的手——手指白,骨节分明,还长,甲床是健康的粉色,指甲修得圆润。 主人却用来打篮球,真是暴殄天物。 她这样惋惜,纯粹出于对美的欣赏,别的多余的感情也没有了。 秦沛这时坐回来,扭头问她们:“刚刚付嘉言来找你们说什么?” 他是个理着锅寸头,戴黑框眼镜的大男生,他脾气挺好的,平时有笔啊尺子啊掉到地上,他都会主动帮忙捡起来还给她们。 谢蔻说:“约架。” “啊?”秦沛张口结舌,又说,“付嘉言不会打女孩子的啊。” 陈毓颖好奇:“你之前就认识付嘉言啊?” 怕当事人听见他们在八卦他,他们是压着音量的。 秦沛说:“我初中跟他一个班,他是特招来一中实验班的,本来他不用参加中考的,他说闲着也是闲着。” 陈毓颖表示同情:“你好惨。” “其实也没什么,”秦沛说,“我们班第二名去了县一中,听说就是为了不再被他压一头。” 谢蔻不太信:“有这么夸张么?” “可能是大家开玩笑的,县一中教育资源是差点,但是管理更严格。”秦沛是个老实人,有什么交代什么,“不过他真的从来没有从第一名的宝座下来过,哦,除了一次,他缺考了一下午的考试。不过也排在中游。” 有这么神么。 谢蔻转了转笔,眼皮耷拉下来,若有所思。 “哎,话题跑偏了。”陈毓颖最先反应过来,“不是在说付嘉言他人怎么样吗?” “他对女孩子挺有礼貌的。” 秦沛一句话简单概括完,因为打上课铃了。 英语老师的课,那是位严厉的老太太,多年教学经验,快六十岁了,早该退休,被返聘回来,对他们要求极高。 在她的课上开小差,会被她的火眼金睛揪出来回答问题,答不上来就站着。 刚上高中的小鸡崽子们,自然不敢忤逆。 下午放学,谢蔻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陈毓颖先走了,她和谢蔻不顺路,尽管想留下来看谢蔻会怎么和付嘉言“打架”,但她得去赶公交,再晚就赶不上六点半的末班车了。 今日的值日生忙着擦黑板、扫地、倒垃圾。 他们按照学号轮流安排,而学号又是按照入学成绩排的,由卫生委员监督实行。 教室渐渐走空,喧哗的人声也消停,付嘉言站在教室后门处,一手拎着书包,往后一扬,挂在肩上,另一只手拍着篮球,“去外面?” 闻言,值日生看了他们俩一眼,想不到他们俩放学不走,约着要干吗。 谢蔻朝他走过去,伸手。 “给我吧。” 2、CH2 两清 付嘉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应该也就一米六出头的个子,需要仰着头看他,但还是不卑不亢的,不露一丝半毫的怯意。 他完全不以为意,这样一个女生,能有什么力气?就算被她揍一顿,男生嘛,皮糙肉厚的也捱得过去。 虽然人是冯睿砸的,但那货心大,觉得道过歉就了事了,完全没意识到谢蔻在生付嘉言的气。 一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估计连脑蹦儿都没被弹过,这下直接挨了一球,还疼得冒泪花了,谁看了都得骂自己是个王八蛋。 不就是让她还一下回来么,多大点事。 付嘉言拍了下球,递给她。 球上有灰,而谢蔻的手掌小,一只手不太托得稳,用上了两只手,也学着他拍球的姿势,生疏,差点把球拍跑了。 他笑了一声,她抬眼看他,他又立马收住了,示意说:“您继续。” 以他为中心,谢蔻绕着转了一圈,不疾不徐的,像屠夫磨刀霍霍着,看哪块肉品质最好,好挑一块下刀。 付嘉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班里二十来个女生中,他对谢蔻的印象算是最深的。 她的低调,反而成了她的高调之处。优秀的人,无法藏匿住身影。 军训第一天,云淡天高,太阳是被烧旺的炭,还冒着白烟儿,晒得一众人有苦不能言,要是忤逆教官的意思,擅自动或出声,就要被罚。 站军姿时,一个女生突然直挺挺地往后倒,羞愧有后面的人接住,才没瘫倒在地。 教官一边吐槽着学生身体素质差,一边问还有没有身体不舒服的,去一边阴凉处休息。 都说要有第一个勇于吃螃蟹的人,谢蔻是第一个举手的,她说她头晕,接着被一位女教官扶到旁边去。又有几个女生打报告,男生想浑水摸鱼,也因好面子,没动。 然而谢蔻喝了支藿香正气水,是校医务室老师提供的,没几分钟就回来了。 教官冲那边喊:“休息够了就归队。” 第一天后,谢蔻再没喊过一声。 个儿高的站前排,只有走正步时,付嘉言才能看到她——腰背挺得笔直,姿势标准,马尾在脑后左右摆动。 男生凑在一起,也会讨论女孩子,尤其在初开学,对一切都新鲜、新奇的时候。 他们谈得最多的,便是谢蔻。说她讲普通话带一点点口音,但是嗓音软,反而可爱;说她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发育得挺好,即便隔着迷彩服。 他们才是对猪肉挑肥拣瘦的人,先抑后扬,仿佛是在夸她。 付嘉言听着,没有说话。但他立在那儿,参与感就极强。 “谢蔻”这两个字在耳边环绕得多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女生聚集区。 她们或坐或站,解了腰带,摘了帽子,哪怕扇出来的是热风,拂过汗水,聊胜于无,也能降降温了。谢蔻也是,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汗哒哒地贴着头皮,脸颊微红,仿佛红色衣服掉色,染在皮肤上。 第一眼,付嘉言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被太阳晒蔫了的花瓣,容易令人忽略它之前多么娇妍。 军训传统节目,是拉歌。 教官教他们唱《军中绿花》《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之类,教他们要嗓门大,最后不是唱,变成了喊,比谁的气势更足。 谢蔻的声线像一堆白萝卜里挑地瓜,污水里淌过一泓清流——意思是,很具有辨识度。 似乎是为了证明,小小的身体,依然可以爆发出大力量,那么不留余力。 付嘉言想的是,还挺认真。 后来其实也没太多交集,至多就是“让一让”“谢谢”。 老师抛出问题,谢蔻不爱出风头,抢答机会总是让给别人,但只要选中她,就一定答得准、答得快。 硬要说她傲,或许有一点,是她不爱和人成群结伴。 中学的男生女生聊八卦、聊学习,一起打球、吃饭,约去上厕所,大多爱扎堆。也没人排挤她,就是她不爱。不过别人若是热情找她,她也不会不给好脸色。 怎么看都是个奇怪的女生。 一般的人,在他提出那样的要求时,给彼此一个台阶,双方就坡下驴,也就算了,哪会真的约在放学后,施以报复。 她还一副“是为了给你留面子”的神情。 付嘉言不跟女生计较,借性别优势欺负人,会显得他很没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招她记恨,不如让她把这口气发泄出来,往后也不欠着她什么。 付嘉言右边肩膀挎着书包,挺起腰杆地杵着,跟沙袋似的——也是稀罕,竟有人等着挨揍。 由着她审视完,预料之中的球却没打出来。 谢蔻像抛垃圾一样,把球抛出来,付嘉言下意识地伸出长臂一捞,捞入怀里。 就在这当口,她手肘迅速一顶,顶在他左后腰。 力道不大,但那儿敏感,疼痛顿时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球掉落,不偏不倚地吻了下鞋尖,留下一枚灰色吻痕。他倒吸冷气,皱起眉,尚未缓过劲来,再一看,她已经走了。 谢蔻回头,冲付嘉言扬了扬手,“两清了。” 也不知道有的什么恃,不怕他报复,特别明目张胆。 冯睿走过来,刚才他一直在旁边看好戏一样地看着,没想到付嘉言真被揍了,“没事吧,她下手够狠啊,不会顶坏你的肾吧。” 他嘴上是关心,看他吃瘪,面上却在幸灾乐祸。 付嘉言没好气:“滚滚滚,能不能盼点好?” 要是被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顶出内伤,他还要不要出去混了? 只是顶着软组织,疼过那一阵就无碍了,谢蔻没走远,背影还在视线范围内,要追也追得上,付嘉言只是震惊:“她耍我呢?还来个虚晃一枪?” 冯睿:“……很明显是。” “不是,为什么啊?都给她球了,她给我来一肘子是什么意思?” “可能用不惯球吧,再说你天天混篮球场,早习惯被球砸了。”越说,冯睿越憋不住笑,“谢蔻原来这么猛啊,搞不好学过格斗,刚才还手下留情了。” 付嘉言笑不出来,但要么说自作自受呢,有气也只能咽下肚,哪怕把胃灼得火烧火燎的。 冯睿还在一边说风凉话:“啧啧,经此一役,我以后不敢惹她了。兄弟,你以后也当下着点。” “那你就敢惹我是吧?”付嘉言勒住他的脖子,对男生,他可没那么客气,把人勒弯了腰,“你打的人家,我替你背锅,你还搁这落井下石?” 冯睿连连讨饶:“哥哥哥,我错了,待会请你喝饮料。” 暮色已至,天色渐晚,他们走去车棚。 走读生多,学校在两栋教学楼之间专门建了一排车棚,他们到时,谢蔻正好解了锁,她骑的就是那种小型女士自行车,粉白色的外观,轮胎小,座椅矮。 她把书包放进车前的篮子里,跨坐上去,抬眼就看到他们。 付嘉言两手揣着兜,球留在教室,不带回家,脸色臭臭的,活像追债的。 冯睿解释说:“你别误会,我们的车也停这儿。” 谢蔻“嗯”了一声,还挺和颜悦色的:“付同学,冯同学,再见。” 说完,她从他们身边骑过去,还叮铃铃按了下铃。 付嘉言这会儿气笑了,“她这算耀武扬威,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冯睿说:“走了,喝东西去。” 下午的雨早停了,但地上还湿着,单车偶尔骑过一洼积水,溅起点点泥水。 学校外面有便利店,比校内小卖部便宜,种类还多。 他们拉下脚撑,把车停在路边,冯睿时不时往外瞟一眼,他的无所谓,付嘉言那辆梅花标志太招摇,车又没锁,怕遭贼惦记。 付嘉言兀自走到饮品区,看到给谢蔻没要的柠檬茶,想起她说不喝添加色精的饮料,他从货架上拿了一排,去收银台。 冯睿给掏出几张钱币结账,问:“你爱喝这个啊?” “挺喜欢的。” 谢蔻这会儿骑到十字路口的位置,等红灯。 她掏出手机,学校不允许带,但她藏在书包的角落,也不会有人查。估计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有一个未接来电,只响了几秒,仿佛只是为让她知道有这么一通电话,然后下面是一条消息。 吴亚蓉告诉,或者说,通知她:今晚需要加班,晚餐有阿姨上门,热水器得过两天找人来修,先将就用热水壶烧水。 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就跟上级通知下级一样么? 谢蔻回了个好。 也只能是好。作为孩子,无法干预父母的工作。只能是接受。 跳绿灯了。 这一路基本上都是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 谢蔻收起手机,面色平静地汇入人流。 从学校到家骑车二十分钟,回到家,有家政阿姨替她做两菜一汤,按照吴亚蓉吩咐的,少油少盐,用的都是当日新鲜食材。 待她吃完,阿姨收拾好,才会离开。 晚上,吴亚蓉又打电话来,问她月考成绩如何,晚饭吃的什么。 谢蔻从来很佩服吴亚蓉这点,像走查房的流程似的,把生活过成了工作,可她一点都不累的样子。 谢蔻还没答完,那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叫她吴医生,说哪床病人又如何如何了。是需要吴亚蓉过去处理的意思。 她说:“妈,你去忙吧,待会儿我写完作业就睡了。” 吴亚蓉说:“我晚上还有两台手术,你早点睡,记得热一杯牛奶喝。” 谢蔻应好。 从小,吴亚蓉就给谢蔻定了很多生活习惯方面的规矩,吴亚蓉做医生的,很注重女儿的健康,但矛盾的是,她自己总日夜颠倒地忙。 谢蔻早就习惯了她的忙碌。 z市是个不大的城市,人口却密,就那么几家三甲综合医院,每天人满为患。 吴亚蓉被冠为“白衣天使”的称号,大概忘了自己是个凡人,就像一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作着,整日介地周旋于病人和手术台之间,家里的床只是她暂时的栖息地。每周只给自己那么一点歇息的时间,也要操心谢蔻的事。 谢昌成跟她差不多,两个人供职于同一家医院,不过一个妇产科,一个急诊。 一个赛一个的忙。 谢蔻烧了水,倒了盆里,掺上冷水,为自己洗头。 她摸了摸后脑勺,又用力摁了下,没痛感了。顶腰那一下,付嘉言也不会好受,这么想,她心里又舒坦了。 3、CH3 神像 闹钟准时响起。 谢蔻利落起床,洗漱,换衣服。早餐是两片吐司,两个水煮蛋,一小份水煮西蓝花。因为简单,几分钟就可以做好。 出门时,看到鞋架上吴亚蓉的拖鞋不在。 回头,主卧的门紧闭着,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会儿大概还没醒。 下楼时,正好碰到隔壁家邻居出门遛狗。那是个独居的老爷爷,七十岁上下,姓孙,他熟络地跟谢蔻打招呼:“小蔻,去上学啊,吃过早饭了吗?” “吃了,”他养一条萨摩耶,已经长得很大,谢蔻撸了撸它的脑袋,“自己做的。” 孙爷爷多年鳏居在家,他就一个独子,人在国外,特地给老人家送一条狗,陪他度晚年,免去孤单。 狗狗叫大黑,特地取的反差感名字。 谢蔻爷爷家以前也养了条大狗,一样的取名格式,不过是大黄。所以,她很是喜欢大黑,它也会摇着尾巴,对她吐舌头,表示亲昵。 两人一狗一起搭电梯下楼,孙爷爷问:“你爸爸妈妈又加班啊?” 谢蔻:“嗯,有手术。” 孙爷爷叹了口气:“你一个女娃,才十几岁,就要早早学会照顾自己,也是不容易。” 谢蔻笑笑,面对长辈,尤其是老人家,她展露的笑容格外讨人喜,露出一点虎牙,两边脸颊各有个小酒窝,乖巧又甜美——妥妥的长辈杀手。 “没什么的,我都习惯了。” 谢昌成和吴亚蓉都忙得不着家,上学前,由爷爷奶奶带着,初中上了一个县里的寄宿制学校,每月放一次月假,就坐班车回家。高中她可以独立照顾自己,便来市里的一中。 是,她已经习惯了和父母见面甚少,习惯了听从父母的安排,将来也会习惯独立生活。 谢蔻把车解锁,推出来,和孙爷爷告别。 这辆车是中考完,吴亚蓉奖励的,因她考了校里的第一名。 她也没问谢蔻喜欢什么样的,觉得粉色适合女孩,车型小巧精致,便挑了这款。在此之前,她一直是骑的爷爷那辆老式单车,她腿短,最开始学时,上座都困难,还够不着脚踏,但也骑溜了。 今天秋高气爽,是一中开运动会的日子。 到校门口时,一片热闹。 体育委员汪尧早早的就开始动员大家报名,说是为班级争荣夺耀,但他们实验班女生少,始终报不满人,他又四处游说。 到谢蔻这儿,他看了看她的身板,约莫觉得她瘦弱,弱不禁风的,吆喝了句:“有人想报名吗?”形式主义地走过场,不等她回答,转身欲走。 谢蔻想叫住他,但记不太清他的名字,出口一个“哎”字,问:“还有什么项目?” 汪尧还挺惊讶的,他记得她军训那会儿,还打报告去场边休息了。 他看了看名单,说:“还有800米,1500米……不过要是报800就跑不了1500,比赛挨着的,没那体力,你选一个?” 谢蔻想想,说:“看最后剩哪个吧,我都行。” 800米还好,大家都是经历过体育中考过来的,1500,三圈半,还要顶着大太阳,想想就苦。 最后名额自然落到谢蔻头上。 先举行开幕式,走方阵。 班级前面举班牌的原本应该是班长唐宸晨,班主任周兆顺觉得付嘉言形象更好,协调过后,让他当举牌手。 这回排方阵是从矮到高,谢蔻一米六出头的个子,只能站前边。 她和付嘉言中间只隔了一个人,跨一步的距离,一眼就看到他的后背。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高。一般来说,个子高的容易驼背,他完全没有,板正笔直,草原里伫立的青松一般,在人群里十分突出。 付嘉言突然回头,谢蔻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目光当中。 十几岁的大男孩,心里不藏事,最意气飞扬的年纪,眼睛就该像他那样的清透明亮,深色琥珀一般。眼底那一小块阳光的倒影,像嵌在绒布上的亮片。 谢蔻不躲不闪,偷看的是她,反而理直气壮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在问:怎么? 付嘉言扯着唇角,不浓不淡地笑了下,上下唇一碰,似乎发了什么音,但在广播的遮盖下,没人能听清。 但看他的表情,她猜测是某种不屑的语气词,比如说,啧。 昨天那一球,那一肘子,算是结下梁子了。 谢蔲想。 付嘉言扭过头,继续看别的班级走开幕式。 他一只手搭在班牌上,令其立稳,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腿侧。还以为他是好动的人,这会儿却一动不动,驻守王宫的守卫一样。 谢蔻听到后面的人轻声交流:“这么好的出风头的机会,被付嘉言抢了,班长心里会不会有意见啊?” “没办法啊,人比他高,还比他帅,只能‘让贤’咯。” 女生又扼腕:“可惜,帅归帅,已经名草有主了。” “啊?才开学多久,你上哪儿知道的?” 她声音压得更低,零星几个字眼传来,谢蔲将之在脑海中组成完整的一句话,大概是这样的—— “前两天,我看到隔壁班一个女生和付肩并肩从食堂出来,她蹲下系鞋带,付还主动帮她拿外套,然后又一起去小卖部,有说有笑的。” 听另一个女同学的反应,显然相信了这番说辞,并且感慨:“原来学霸也会早恋。” “说不定还是初中就开始了。” “学习、恋爱两不耽误,那才是神。” 在她们议论这件事后不久,谢蔲便见到了话题中的女主角。 开幕式结束,运动员们开始检录。 陈毓颖挽着谢蔲的胳膊,拉她去看比赛,说是付嘉言待会儿要比跳高。 热血上头,她似乎已经忘了昨天谢蔲和他“约架”的事,兴致勃勃的。谢蔲不擅长反抗,像一只破麻袋被拖着走。 跳高场地设在训练馆内,学生志愿者穿红马甲,拉了警戒线,观众一律拦在外围。 人群熙攘,喊着谁谁谁加油,还有的组成团的来应援,专门编了口号,声势浩大的,整个馆内都是回声。 付嘉言在候场区,他换了身专业的运动服,短袖短裤,胸口别着号码牌,露出白花花的臂膀——红花还需绿叶衬,有旁边黑糙的男生作对比,更鲜明了。 他正活络着筋骨,全神贯注地听旁边一个女生说话,脸上含笑。 高中男女生,在明确的“禁止早恋”的标识下,通常会刻意避嫌,怕多聊一句话,多有一次肢体接触,就被人发现。他们倒好,如此明目张胆。 陈毓颖也发现了,她拽了拽谢蔲,“那是谁啊?” 谢蔲摇头,她不好探听八卦、八方交际,哪能知道。 正巧,秦沛也来了,她们和他比较熟,陈毓颖叫住他:“哎,付嘉言旁边的女生是你们初中同学吗?看着关系挺好。” 秦沛托了托眼镜,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着,陈毓颖狐疑:“你不会记不清你老同学的脸了吧?” “有些眼熟,但是,”他摇摇头,“不认识。” 秦沛老实巴交的,他说不是,那就真不是。 谢蔲看看陈毓颖的表情,也许她少女心碎开的时候,裂痕也会蜿蜒到脸上。 “你喜欢上他了啊?” “也不算吧。怎么说呢,高中要是只有学习,就太枯燥了,该立个神像在那儿,”陈毓颖两只手比划着,“用来仰慕、欣赏。” 而付嘉言各方面合她审美,适合当这座神像。 而神像一样的人物,不需要走下神坛,和供奉他的凡人们交流。 不过,神像刚摆上去,陈毓颖就意识到,付嘉言不是她理想中的神像。 他不能有七情六欲的呀! 谢蔻说:“博尔赫斯写过,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创造了一种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 陈毓颖说:“这个博什么斯的说得对,就是这种感觉。” 陈毓颖追星,笔记本上贴了她偶像的贴纸,校园卡卡套是她偶像,经常哼偶像的歌。值得一提的是,她偶像不止一两个人。 刚分好座位,陈毓颖便热络地跟谢蔻聊起她偶像:拿过什么奖,出了什么专辑,什么时候开全国巡回演唱会,还讲,等她毕业,一定要攒钱买票去听一场,不憾此生。 不过谢蔻实在不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给予回应。 陈毓颖有些破灭,又抱有微末的希望,准备继续观察。 谢蔻就留下来,陪她看付嘉言比赛。 平心而论,不看人,这场比赛也是很有看头的。 一中有体育、艺术特招生,都放在一个班里,这次运动会,许多奖项估计会被他们班包揽。 其他班级也有个别比较拔尖的,譬如他们一班,就是付嘉言。 也许是专业训练过,付嘉言助跑、背跃的姿态行云流水,身形掠过跳高杆时,活似《逍遥游》里描写的鲲鹏。 那一瞬间,旁边的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然后同时爆发出掌声。 一米八,过了。 陈毓颖冲谢蔻认真地说:“神也会有缺点,我决定我还是要崇拜他,太牛了。” 4、CH4 长跑 关于陈毓颖如此浅薄地因为一场比赛,而决定将付嘉言视为现实中的偶像一事,谢蔻没发表任何意见。 吴亚蓉一直教谢蔻,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教她向内自省,一味崇拜他人——尤其是一个普通学生,不是她做得来的事。 不予置评是因为,她从来不干涉别人的想法。 这一跳,让付嘉言成了场上最亮眼的运动员,观众甚至纷纷在猜,他是不是体育生。 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怎么混得这么开的,有外班的男生热心解答,说他是实验班的,年级第一。 人挤作一团,空气不流通,闷热,旁边是人声,外面传来的播报声,以及不间断重复的《运动员进行曲》。 说实在的,谢蔻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有实质,在这寸空间里,将她缠裹住,令她想使劲挣开。 趁着陈毓颖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场内,她默默走到一边去。 训练馆东南西北各有出口,这个位置看不全比赛现况,但能看到陈毓颖。免得她找不到她会生气。 一晃神的功夫,比赛结束了,裁判记录下成绩,待会儿统一上报到广播台,公开宣布名次。 一个女生从谢蔻身边匆匆走过,带起一阵风。她手里拿着一瓶功能饮料,喊道:“付嘉言,给你的,接着!” 抬手一扬,饮料呈抛物线飞去,付嘉言向后一跨,伸手,稳稳当当在空中接住,干净利落的接球动作。 谢蔻呿了声。 有什么好耍帅的。 陈毓颖一回过神,果然在扭头找谢蔻了。 “陈毓颖,”谢蔻个子不高,容易被人遮挡,她抬起胳膊,挥了挥,“这儿!” 付嘉言已经从场内出来了,拧开瓶盖,刚喝一口,听到熟悉的声线,循声看去,黑白色汇成的人海,人和人似乎长着同一张面孔,能一眼认出她,得仰仗于他的好视力。 哟,人来都来了,还躲在那犄角旮旯里,不想看到他啊? “看什么呢?” 柴诗茜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的是散开的人群,也没特别的。 “没什么。”付嘉言两口喝掉了一大半,刚才耗费了他太多体力,他胸前背后的汗洇深了衣服的颜色,他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乖孩子,让你买还真买来了。” 柴诗茜最不喜欢他仗着自己个高,就像撸狗一样一样揉她,一偏头躲开,“看在你表现不错,赏你的。” “拿了奖又不是你的。” 柴诗茜说:“说出去长脸啊。而且妈还会做好吃的犒劳你,我多沾光啊。” 付嘉言笑骂了句:“就知道吃。” “哎,”她努努嘴,“有妹子要来找你,我先走了。” 应对这种情况,柴诗茜早就有经验了,脚底抹油人就溜了,要不然她的存在还挺碍人眼的。 “hello,你是付嘉言吗?” 几个女生走到面前来,把他团团围住,“刚刚你好好厉害啊,你之前是训练过吗?” “可以认识一下吗?” “啊对,我们体育老师以前专练跳高的,带我训练过一段时间。” 付嘉言看到冯睿,侧过身子,从她们中间的缝隙挤出去,小心避开他们,“我还有事,拜拜。” 付嘉言一把攀上冯睿的肩,步履仓促地把人往换衣间那边带,回头看,那些女生没跟上,大松一口气。 冯睿好笑,“又不是洪水猛兽,这么怕干什么?都是漂亮妹子啊。” “这福气给你,我不要。” 付嘉言最怕跟女生打交道,也不是畏惧,就是刻意避开。话没个分寸,就把人家给招惹到了,还哄不来。这不,上次就把谢蔻惹到了。 冯睿啧啧两声:“真是白瞎了这张脸。” 一般而言,对男性长相的审美,男女生是不一样,甚至迥然相反的,但付嘉言是那种,无论异性同性,都欣赏得来的类型。 身高不必多说,那是硬通货,唇红齿白的,偏偏他五官生得硬朗端正,眉也浓,不显女气,处处和谐。 付嘉言往后捋了把头发,冲他挑了下眉,说:“哥知道哥帅,但哥是靠实力说话。” 冯睿一阵恶寒,抖了抖鸡皮疙瘩,“臭不要脸。” 那边厢。 秦沛和陈毓颖一起朝谢蔻走过去。 陈毓颖还止不住地感慨着:“开学摸底考拿第一,跳高还拿第一,付嘉言要不要这么牛?” 谢蔻闻言,不置可否。 陈毓颖又问:“你什么时候比啊?” 谢蔻说:“今天下午,参赛人员少,一场直接比完。” “也是,跑两场吃不消。到时一定到旁边给你加油打气。” 南方的初秋,蝉鸣已销声匿迹,日头却不识趣,炽烈得不合时宜。 窗外的树叶尚绿,枝头栖着几只小麻雀,感谢这一阵秋风,树影颤巍巍的,沙沙作响,抖落点点凉意。 谢蔻托着下巴,目光渐变得雾一样轻,落不着实处。 付嘉言进教室时,看到的就是她的侧脸。她脸型偏圆,介于鹅蛋脸和苹果脸之间,不大,被午后的光拢着,暖玉一样的质地。 ——完全是温婉乖顺的形象,昨天却那么心狠手辣。自然界中,越美丽的东西越毒,果不其然。 下午的比赛两点半才开始,中午他们在教室休息,难得的,周兆顺放纵他们玩闹。 教室里人多了,谢蔻收回漫游天际的思绪,从抽屉里抽出一本鲁迅的《呐喊》。 开学伊始,周兆顺搞了个图书角,实验班默认是理科班,他说即便大家学理,也要丰富人文内涵,便鼓励大家捐书,保护书籍,看完后放回原处。 她拿的这本,封面崭新,扉页没有写名字,右下角写了个潦草的“f”,不知道是谁的。 鲁迅的文章,初读总是难解其意,且常看常新,她很快投入进去,忽略了周围的吵闹。 付嘉言先前换回了校服,他放松身体,背靠着后面的桌子,青春期的男生吃得多,他吃过饭,现在又在剥香蕉吃。 冯睿就坐他后头,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不,下午谢蔻要跑一千五。” “她?”付嘉言把香蕉皮用纸巾包裹起来,团成一团,投向垃圾桶,准头是练篮球练得,正中中心,“也不意外。” 冯睿笑,“就说她是个狠人吧,汪尧说除了她,没人肯报的。” 这时,汪尧走到讲台上,拍了拍掌,说:“今天上午辛苦大家了!成绩非常不错,付嘉言拿了男子组跳高第一名,鄙人不才,男子组跳远第三,还有……” 陈毓颖小声吐槽:“他比班长还有当官的范儿,当体委真是屈才了。” 汪尧说:“下午还有几个项目,尤其是谢蔻同学,如果不是她,我们班女子1500米名额就要空缺了,希望比赛的时候,大家可以给她一点支持和鼓励。” 大家纷纷向她看去,有打量,有好奇。 谢蔻:“……” 她微微低下头去,用手掌挡在额前,她实在不喜欢被过多关注,不管是不是善意的。 陈毓颖在旁边取笑她:“你怎么还害羞啊?到时候在跑道上,你会不会跑着跑着就像鸵鸟一样,钻到沙坑里面,埋起头?” 谢蔻嘀咕:“你别笑话我了。” “好了,他们没看你了。” 陈毓颖真心觉得这姑娘有趣,第一天见谢蔻,以为她不好相处,是个冷美人,后来发现她讲话温言细语,上课、做作业格外认真,再到昨天,跟付嘉言“单挑”,再到今天的害羞。 像酒心巧克力,吃了最外层,还有夹心的,等酒香弥散,又到了第三层的味道。 汪尧走下来,又单独对谢蔻说:“要是你气息不匀,喘不上气,千万别勉强自己,安全第一,比赛第二。”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走后,陈毓颖也担心了,问谢蔻:“你以前跑过吗?” “你放心吧,跑慢点没关系的。” 以前出门遛大黄,也要跟着跑,一跑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不过的确没跑过这种竞技型的比赛。 今天下午比400米预赛,后面就是1500米预决赛。 谢蔻在候场区做弓步压腿、脚腕运动,热着身。外场,陈毓颖蹦跳起来,对她挥手,“谢蔻,不要紧张,加油哦!” 谢蔻对她笑了笑。陈毓颖是个心热、外向的人,她的情绪总是来得快,来得热烈,她们倒是适合做朋友。 下午的太阳更热了。 谢蔻微蹲下身,发令员手持着发号枪,她的心在胸口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里也沁出了汗。 一声枪响,身边的人飞快冲出线,一个接一个地跑到内圈,距离一下拉开了。 谢蔻落在比较后面,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跑到半圈的位置时,汪尧带头喊起来:“谢蔻加油!谢蔻加油!”还喊出节奏感来了。 不仅如此,有人买了充气的加油棒,挥舞着。 谢蔻这时也顾不上尴尬了,目视前方,努力拔腿,超过前面一个人。 从来没觉得1500米这么遥远过。 第三圈她的速度就慢下来了,也被人反超了,眼前的景色晃动着,耳边的声音也晃荡着,像装在水瓶里,已经模糊了。 汪尧在场外扯着嗓子喊:“加油啊谢蔻,已经过半了!坚持就是胜利!” 谢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放弃。再难也不能放弃。咬紧牙关也要跑完最后几百米。 她们到最后五十米一百米纷纷开始加速,做最后的冲刺,谢蔻实在没劲儿了,拖着步子过了终点线。 一旦卸去力气,她腿就软了,她走到塑胶跑道外,只想一屁股坐下。 肺很闷,连带着喉管也作疼,隐隐有血的铜锈味,谢蔻喘着气,屁股还没挨着地面,胳膊就被人拽住,一道力把她整个人拽起来。 “刚跑完,不能坐,严重的话会休克。” 谢蔻反应慢半拍地顺着手抬起头,意料之外的人。 付嘉言。 5、CH5 白帮 也许那个瞬间,是值为之失神的。 付嘉言高,谢蔻蹲着,他像遮天蔽日、层峦叠嶂的山峰一样,将日光遮去一大半,身影轮廓虚化,天高云阔,天色湛蓝如洗,也作了他的背景板。 风掀动他的发丝,像日漫里男主角那样,有一种“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飘渺感。 可惜,在剧烈运动过后,像搁浅沙滩濒死的鱼般,拼命地攫取氧气的时候,欣赏美色会被抛之脑后。 谢蔻真是累惨了,没第一时间挣开付嘉言的桎梏。 这人得多不懂怜香惜玉啊,毫不吝啬力气,劲用得那么大,攥着她的大臂,估计都能掐出红痕来,疼得她皱紧眉头。 好在他也知道男女有别,见她站稳,便松了手。 谢蔻撑着大腿面,支撑自己,胸口起伏着,被他攥过的肌肉疼痛未退,话音断断续续:“你怎么进来的?” 付嘉言指指终点线,说:“你没看到我刚刚在旁边给你们计圈吗?” 正规比赛都是采取全自动的,不过校运会没那么正式,都是人工计圈。他是被临时拖过来充数的。 谢蔻缓缓地摇头,她的注意在比赛上,终点线站了那么多人,还真没看到有个付嘉言。 “你等一下,你走动走动。” 说完,也不等她答应,付嘉言大步跑走,带来的遮荫效果随即消失。要不是没力气,她也想离开了。 学校经费有限,无法给每个运动员提供物资,成箱的水运过来,由人单独分发给裁判和志愿者。而各个班级,只能动用班费购来矿泉水。 唐宸晨守着物资,免得被外班人偷拿,付嘉言弯身捞了瓶。 “你先前不是拿过了吗?”唐宸晨说。 “帮谢蔲拿的。”付嘉言想想,又拿了瓶,“晚点补一瓶回来,谢啦班长。” 谢蔻大腿肌酸软不已,但呼吸好歹平缓了些。 远远地看见付嘉言回来,他的红马甲衣角跑得向后飞扬。 他左右手各一瓶矿泉水,正要递给她,想想,又拧松瓶盖,轻轻松松,“补补水吧。” 谢蔻正要礼貌道谢,他就说:“倒数第五,换个角度想,第十一名,不错了,至少跑完全程了,后面还有俩跑不动,就开始走了。” 损人损得明明白白。 谢蔻抿了抿唇,不作声了。 其实付嘉言没那意思。 他整天上蹿下跳的,就不是个闲得住的主,别说1500米了,5100米都不在话下,但养得娇贵的女孩子不一样。谢蔻是逞能,谁都看得出来。不单想跑完全程,还想拿个名次,奈何力不从心。 他就是看了于心不忍,想安慰她一下。 得,结果人家不领情。 到底还是嘴笨了。 谢蔻脑门出了汗,打湿刘海,脸颊跟秋末的石榴籽似的,整个儿红透,还泛着润泽——实际上是汗。 她握着水瓶,喝了一口。抬胳膊时,宽松的衣袖口垂,露出她的腋窝,有淡淡的、稀疏的、微卷的毛发。 付嘉言登时觉得自己像个流氓,不自然地撇过脸去。 谢蔻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几乎是本能反应,意识到他看到了哪儿。 对于处于青春期,面皮薄的女生来说,雌性激素开始分泌,□□发育,来月经,以及长腋毛,即便知道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也是不愿意让异性发觉的私密事。 何况,他们还不熟。 她狠狠瞪他,奈何他已经转开眼了,没及时接收到来自她的恼羞成怒。 花瓣落在流水中,落了个空。 待会儿这个跑道还要接着比赛,付嘉言看看周围,轻咳了声,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问:“还能走吗?要不我找女生来扶你出去?” “不用了。” 未到无可奈何的地步,谢蔻从来不主动请人帮忙。 她走得有些趔趄,像肢体与躯干衔接不紧密的机器人。 让他想起几分钟前,明明已经跑不动了,明明超不过前面的人了,明明每一步都迈得那么艰辛,还死死地咬着下唇,咬得发白了,坚持到过线,然后再也支撑不了。 他看了她的成绩,六分五十七秒。 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女生,跑进七分钟已经很不错了。 付嘉言冲她的背影喊了句:“回去记得做肌肉拉伸,或者热敷,不然明天疼死你。” 言尽于此,正好有人叫付嘉言,他也懒得再管她,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谢蔻坐到看台,右手握拳,捶着腿,看到付嘉言比班委还忙,在场内跑来跑去的,不知道在忙什么。 陈毓颖也没影儿了,最后还是秦沛坐过来,关心道:“你还好吧?” 谢蔲说:“还好,腿没废。” 秦沛不理解:“你既然不会跑,干吗要顶这个名额啊?” 现在是男子1500米,谢蔻看着他们在场上跑起来,当运动员和观众完全是两种感觉,声音落得有些轻:“我想试试看自己行不行。” 秦沛有些意外,还以为她会说什么为了班级荣誉这种话。毕竟跑赢了,也是给班级挣分。 也意外于她挑战自我的想法。 “试什么?” 陈毓颖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的,捧了一堆零食,玉米香肠、曼妥思、麦丽素、旺仔小馒头、奥利奥……都是从小卖部采购来的,然后一股脑地塞谢蔻怀里,“辛苦了,补补体力吧。” 谢蔻耐心解释:“我初中在县城里,学校抓学习很严,没什么这样的比赛,所以想试试。” 吴亚蓉得知那所学校管理严格,和市里的初中不一样,正好也免去照顾,送她过去。县里是单独出卷,她是县中考状元,一中自然也认她的成绩,招她进实验班。 成绩够了,还想试试其他的。 “这样啊,你也很厉害了。换作是我,在预知到多难的时候,就索性不会选择这条路。”陈毓颖拆了包小馒头,“别客气,吃呀。” 吴亚蓉不往家里买这样的零食,也明令禁止谢蔻吃,对于蔬菜水果等她认为健康的,倒从不吝惜钱财。 陈毓颖是那种,买零食一定要和人分享,才吃得香的类型,谢蔻擦了擦手,让她倒在掌心,一颗颗地捡着吃。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确不行。” 陈毓颖没她那么秀气,一把地往嘴里填,嚼声咔擦咔擦,说:“敢于尝试就很了不起了,拿不到成绩也没事,你听到大家的加油声了吧?过程最重要啦。” 提到这个,谢蔻后知后觉地尴尬,她尴尬阈值低,脚趾都蜷起来,她捂了下脸,“汪尧也真是。” “你脸皮太薄了吧。”陈毓颖揶揄,“欲成大事者,必先厚其脸皮,你看付嘉言。” 正聊到他,男子1500米也比完了,付嘉言脱下红马甲,走到场边喝水,三两下喝空,把瓶子捏扁,空投到垃圾桶里。 这人,随时随地都要耍个帅。 谢蔻好奇:“他精力怎么这么充沛?” “谁?付嘉言?”秦沛说,“他初中还在校田径队待过,老师想把他培养成运动员,班主任死活不肯,跟体育老师battle,想把人抢回来。他家里似乎也不同意,最后没练了。” 陈毓颖扭过头,“他初中应该也很受女生欢迎吧?” “那肯定。”秦沛语气里莫名有种与有荣焉,“以前他打篮球赛,女生排成排地给他当啦啦队。连我们老师都调侃他是七中校草。” “要不是我在七中,我肯定也是其中一员。” 在z市,初中采用就近就学原则,有钱有关系的,当然也可以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学校。 秦沛、付嘉言他们就在z市升学率最高的学校。 “毕业那会儿,好多女生找到班上来给他送礼物,桌子堆得没处放了,不过留了名字的他都让人送回去了,没留的就送失物招领处。” “噗,”陈毓颖笑出声,“绝了。” “反正初中三年,我们班没有讨厌他的。”秦沛又补充,“他就是有时候说话欠了点,不过他心还是好的。” 谢蔻心道:何止是有点。 陈毓颖笑着觑她,“那你会不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跟他叫板的女生?” 谢蔻耸耸肩,“至少他是第一个打我头的人。” 陈毓颖问:“对了,昨天情况怎么样啊?你还没跟我说。” “给他来了一套佛山无影脚和降龙十八掌套餐。” 她一本正经的,陈毓颖险些就信了。 谢蔻笑笑,拍了拍手,准备起身,“也没怎么,还了他一下而已。” 休息了好一阵,腿更痛了,谢蔲差点没站稳。明显是运动狠了。 陈毓颖忙搀住她,“你说你跑那么快干吗,肌肉估计要酸痛好几天了。” 她不知道谢蔲就是这样的,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到极致——事无完美可言,指的是个人能力的极致。 今天的赛程结束,去车棚的路上,碰到付嘉言和冯睿。 冯睿冲谢蔻竖大拇指,“巾帼不让须眉,厉害。” 她客气回道:“你才是真的厉害。” 冯睿是参加男子组1500米的,虽也没拿名次,好歹不是倒数,而且人家可不似她这么一瘸一拐的。 冯睿也是好心,问她:“谢蔻,你住哪儿?顺路的话,我们载你一程吧。”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你啊。” 付嘉言淡淡睨她一眼,外套搭在肩上,他这一整天没个消停的,又累又热。扯着衣领,手动给自己散热。 对他语气那么冲,对冯睿就客客气气的,白帮她了。 他拍了下冯睿的背,“咸吃萝卜淡操心,走了。” 冯睿低声说:“你不是吧,大男人的,还跟人家女孩子计较啊?” 他以为付嘉言还记昨天的仇。 付嘉言也无从解释,一解释,反而更小心眼了,只说:“她要强得很,不是腿折了,估计不会答应你的帮忙。” 他算是看出来了,她就是争强好胜,不争第一,也要争口气。 看着谢蔻解锁,跨上车,不受什么影响的样子,冯睿也作罢了。 对付嘉言回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说的还真是。 6、CH6 后福 两个人骑出校门口不远,就要分道扬镳。 回到家,听到厨房有抽油烟机的响声,付嘉言一喜,书包也没放,凑过去,“你案子结束啦?” 付辉平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回头,笑着,“对啊,回来看看你小子。” “你几天没收拾过了吧?” 付辉平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穿了几天没换了,脸也没刮,胡子拉碴的,“怕你饿着,刚到家就给你做饭了,还没来得及,怎么,嫌弃我啊?” “哪敢嫌弃人民英雄啊。”付嘉言笑了,“要帮忙不?” 付辉平说:“用不着,桌上有洗了的葡萄,吃去吧。” 半个小时后,付辉平端了四道菜上桌,最最寻常的菜色,炒土豆丝、红烧鸡块、粉蒸排骨、番茄蛋汤。碰上最忙的时候,他一个月也难得回家两回,基本上睡在警局,他手艺也就是过得去的水平。 付辉平把碗筷递给儿子,“你姑姑说你们学校这两天在开校运会,怎么样,拿奖没?” 爷俩许是有两三周没见过面了,电话也通得少,付辉平多是从妹妹付雯娜那里得知儿子的近况。 “必须的。虎父无犬子,您可是警校优秀毕业生,哪能让您丢面子。” 付辉平往他碗里夹菜,“好小伙,长身体呢,多吃点。” “前段时间体检,比去年又高了四厘米。”付嘉言扒着饭,含混地说,“估计再过两年,就比你高近一个头了。” 付辉平笑笑,“看来你姑姑把你照顾得很好。” 又叹道:“要不是她,你跟着我,这些年不知道得吃多少苦。” 付嘉言轻描淡写:“等以后我工作了,会孝敬姑姑的,爸你少操|我的心,专心忙工作就行。” “果真是长大了啊,”付辉平又给他夹了块排骨,“把菜吃完啊,特地挑的精品肋排。” 可能大多父母都是如此,表达关心的方式不外乎是,叮嘱吃好饭、多穿衣、好好学习,至多再问问钱少没少。 果不其然,吃过饭,付辉平掏出皮夹,点了几张钞票递给他,“缺什么就自己买。” 付辉平属于寡言少语、踏实做事的人,学不来花哨的一套。 他还得把握好度,免得把职业病带回家里,问话像审犯人,两个大老爷们也不说煽情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番话,干巴,但实在,没掺水分。 付辉平生活简朴,曾经的皮夹旧得脱胶掉皮还不舍得换,还是付嘉言用学校奖励考中状元的钱买了新的,当生日礼物送他。 “不缺,”付嘉言没动,“开学姑姑就给买齐活了。” “你姑姑是你姑姑,我给你是我给你的,拿着。” 付嘉言还是接了,不然他也会背地塞到他的枕下或书包里。 就像他刚上初中时,个子没蹿上来,校服大了,趁着他入睡,付辉平拿去改。一个糙汉子,针线活做得倒不错。 初二初三,他一下子长高十几公分,芝麻杆似的,又是付辉平出完任务回来,给他带了新衣裳。 父爱不一定如山巍峨伟大,但往往沉默。 付嘉言从父亲手里接过钱时,两只手有着鲜明对比。 同样的大掌,一个白,一个黑,一个提笔写字,运球投篮,一个执枪办案,惩恶歼凶。 “爸,你为什么不让我读警校?” “读什么读?”付辉平常年栉风沐雨,跟什么犯罪分子都打过交道,瞪眼的神情很是威严,“你成绩完全够上a大,学金融,学计算机,哪样不比当警察好?” 他挥了挥手,“我洗碗了,你该干吗干吗去。” 付辉平热爱自己的职业是一回事,子承父业又是另一回事,他深刻体会过这行的辛苦,就付嘉言这么一个独子,宁愿让他坐办公室,舒舒服服地赚钱。 付嘉言也没再执着,哥俩好地揽了下付辉平的肩,回房间了。 付嘉言在书桌前坐下,墙上贴着他从小到大的,大大小小的奖状,付辉平还专门找人在墙上钉了架子,摆放他的奖杯。 在付辉平房间,也有类似的布置,不过他拿的是各种表彰。 不摆出去炫耀,留在自己房间,仅给自己展示。 付辉平曾告诉他,这是荣誉,也是警醒,需朝乾夕惕,再辉煌也是过去的,重要的是未来的功勋。 付嘉言看了一会儿,从书包里取出习题册。 - 次日早晨,谢蔲醒来,腿跟变压器碾过,又重装上去的一样,疼得不行,放弃骑车,打车去学校。 临近学校的路面窄,很容易堵,车移动得缓慢,司机说:“姑娘,你要是赶时间,从这里走过去估计还快点。” 鸣笛声此起彼伏,谢蔲想想,觉得也行,便付了钱,准备下车。 不管开不开运动会,迟到就得在门口登记,继而扣班级操行评比分,谢蔲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推门时忘了看后面有无自行车、电动车。 剧烈刺耳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声响起。 谢蔲的心脏骤然一提,悬到半空中,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愣愣地看着车头。 不到一臂的距离。 付嘉言也吓得不轻,幸亏他骑得不快,及时刹车,否则就要撞个车毁人伤了。 他两只脚踩在地面,没好气:“怎么回事,看不看路啊?不要命了?要不是我反应迅速,出了事谁负责?你……” 对面的人抬起脸,他一怔,卡了壳,“谢蔲?” 上学的学生,旁边开车的司机注意到这起差点发生的事故,纷纷看来。 “对不起,”谢蔲的耳根子红了,是被骂得,眼里还有惊吓过后的余悸,她拽着书包肩带,声音细弱,“我不是故意的。” 司机回头,关心道:“没事吧小姑娘?” 谢蔲自知理亏,真诚道歉:“实在对不起,师傅,我赔您吧。” “又没剐着哪儿,人没事就行,”司机也是个好人,摆摆手,“走吧走吧。学校附近车流量大,下次注意点安全。” 付嘉言的怒气一下子发不出来了,不能得理不饶人,看到她一张纸白的脸,再硬的语气也蔫了,他生硬地说:“算了,你……以后小心就是了,这样真的很危险。” 他骑走了。 谢蔲心跳慢慢平复,慢吞吞地走去学校,她有种脚踩不到实处的恍惚感。 父母、爷爷奶奶是知识分子,即使她做错事,也是讲道理教育为主,从不对她大小声。老师觉得她是老实乖巧的女孩子,夸还来不及,哪会词严令色? 继“第一个打她头的人”后,付嘉言又成为“第一个骂她骂得狗血淋头的人”。 设身处地,代入他的视角,她的确该骂。 谢蔻自己也在后怕,倘若他没刹住,或者她慢了半秒开门,两个人都会遭遇严重的相撞,到时就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带过去的。 这么想了一路,到教室时,差点迟到。 陈毓颖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没睡好吗?” 谢蔻木木地摇了摇头,余光瞥到付嘉言,一时又是自惭,又是愧疚,又是羞恼,五味杂陈。 汪尧又上台了,尽职尽责地播报今天的比赛项目,先动员大家去加油,再预祝运动员取得好成绩。 谢蔻话到了嘴边,被他一打岔,像嚼久的甘蔗,没了味道,只剩碎渣。还是咽回去了。 运动会进行到第二天,有些同学的兴致已经消减了,在学校闲逛,或者留在教室学习。 谢蔻属于后者。 陈毓颖体谅同情她,或者说她可怜的腿,自己和其他同学去看田径场。 除了上厕所,打水,谢蔻一上午没有离开过教室。 她像被装在某种密封的容器里,闷得令人窒息。自责、懊丧等情绪纠结成一团,好似萦绕在臭肉上的苍蝇,挥不去,极其恼人。 付嘉言回来取相机的备用电池,看到谢蔻一个人恹恹地在看书,他寻思着,是不是早上的事对她影响太大了。 他之所以动气,还有一个原因是,包里装着相机——那是付辉平花半个多月工资送他的。他们极少陪对方过一个完整的生日,十六年来屈指可数。 钱是其次,它的意义与众不同。 付嘉言踟蹰片刻,自认能屈能伸,组织了会儿语言,叫她:“喂,谢蔻。” 谢蔻疑惑地看向他。 对上她那双眼睛,他串好的句子,顿时崩散,大珠小珠落玉盘,砸在心里。他还是太不会和女生打交道了,这么多年,就柴诗茜是个例外。 出口就变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运气好,逃过一劫,说不定马上就能碰到什么好事呢。” 谢蔻:“……” 付嘉言说完就想掴自己一巴掌。 哪有这么安慰人的。 谢蔻说:“那借您吉言了。” “……不客气。”付嘉言拿了东西就走了,说多错多,不能再聊下去了。 谢蔻继续低头看书,待读完那本鲁迅文集,才总算从那起意外中抽离出来。 看到最后一页,页角依然是一个龙飞凤舞的“f”签名。或许类似于,动物喜欢用某种东西圈画领地,书的主人签名,也是这个意思。 谢蔻起身去图书角放书。 本来,无规矩不成方圆,应该有专人管理,有借有还,但周兆顺说,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了,这事全凭自觉。 她重新抽了本出来,打开想翻几页看看,蓦地掉出一个红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张红色纸钞。 谢蔻笑了。 还真有“后福”啊。 7、CH7 犯冲 谢蔻把信封带书,一起交给了唐宸晨,还告诉他,直接问书是谁的,别提钱的事。 唐宸晨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趁中午大家吃完饭,都在教室的时候,扬起书,问:“这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哪位同学的啊?” 无人作答,大家都埋头做自己的事,要么在闲聊。 唐宸晨又提高音量,问了一遍。 下面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是了不起的付嘉言同学的。” 众人被逗得大笑。 唐宸晨拿着书下讲台,走到付嘉言面前,问:“你有没有落什么东西?” 付嘉言莫名:“落什么?” “书里有个信封。”唐宸晨提醒他。 付嘉言思索片刻,想起来了,“哦,里面有五百块钱是吧,我随手夹进去的,忘了。” 解锁成功,唐宸晨把信封抽出来,还他,“你也是心大,还好谢蔻发现了。” 谢蔻? 付嘉言拈着薄薄的信封,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隔着几排座位,冲她说了句“谢了啊”。 班里吵,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谢蔻心想,还以为是拾金不昧,结果是福祸相依。这“后福”是“大难”给她的,不要也罢。 权当她还他的。 尚未响午休铃,几个男生围坐在一块儿,似乎在调侃付嘉言什么,哄笑声喧哗。 说是实验班,其实到目前为止,班里学习氛围也没那么硝云弹雨的,闲暇时,大家也聊天、打球、玩乐。 谢蔻在写题,再过不久就要期中考试,也就是第二次月考,到时吴亚蓉肯定要过问她的成绩。班级第二——她不想再用这个名次交差。 她隐约听到一个名字反复被提起:柴诗茜。 应该是个女孩子。 “比赛还给你专程跑腿送饮料,什么关系啊?” “你们说谁啊?” “隔壁班柴诗茜,挺漂亮的,昨天上午我可看到付嘉言你揉她头发了啊。” “前几天有个妹子跟你一块儿在食堂吃饭,也是这个柴诗茜吧?” 有人调侃:“哟,那你得小心点,别被顺哥发现了,不然肯定要被棒打鸳鸯的。” 周兆顺才三十来岁,研究生毕业才几年,教数学,第一次当实验班班主任,课余时间并不严肃,平时还会跟他们一起打篮球,他们就没大没小地喊哥。 付嘉言笑着啐了一口:“放屁,那是我妹。” 冯睿说:“骗鬼呢,你妹不姓付姓柴啊?” “表的,”付嘉言跷着二郎腿,手里转着笔,“从小一块长大,胜似亲妹妹。” “蔻蔻!我打听到那个女生叫什么了。” 是陈毓颖跑回教室,她攀着谢蔻的胳膊,还微微喘着气,在谢蔻耳边激动地说:“就付嘉言比赛前,跟他讲话的那个。” 谢蔻合上书,很配合她的分享欲:“叫什么?” “柴诗茜,据说可以走音乐特长生的,不过还是靠中考成绩进一中来的。她跟付嘉言关系真的很好,初中就经常待在一块儿……” 谢蔻想起开幕式时,听来的八卦。不知情的人,的确容易产生误会。 她不得不打断陈毓颖:“是他表妹。” 陈毓颖一愣,宛如刚燃起的火堆,来不及烧旺,就被冷不丁被浇了一盆水,“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 谢蔻说:“他们刚刚好像在聊这个事,听了一耳朵。” 陈毓颖顿时喜笑颜开:“表兄妹啊,那就没事了。” 话音刚落,柴诗茜出现在窗外,招手叫付嘉言出去。 要是搁五分钟前,定要被男生们起哄,现在知道人家是亲戚,那样的玩笑也开不得了。 付嘉言撑桌子起身,大步走出教室,柴诗茜递给他一个大纸袋。 他扒开纸袋一角,往里看看,“姑姑做的?” 柴诗茜说:“她哪有这功夫啊,陈阿姨做的。一些糕点,蛋黄酥、红豆糕、蝴蝶酥什么的,大舅不是回来了嘛,就多拿点。” 又说:“哦,我妈还让我跟你说,周末来家里吃饭。” “行,”付嘉言从口袋抽了张一百,拍到她手心,“赏你的跑腿费。” 柴诗茜“哼”了声,拿着钱扬长而去。 付嘉言拎着袋子进教室,想了想,挑了一盒。一次性的透明盒装着,看颜色是红豆糕,女孩子应该挺喜欢。 他放到谢蔻桌上,怕弄脏她的书页,特意放在空地儿。 “我不要。”谢蔻第一反应是拒绝。 “谢礼。” 谢蔻这回语气更坚定:“不用了。” “收着吧,家里做的,也不费几个钱。”付嘉言留下东西,就走了。 谢蔻打心底不愿意接受,尽管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她以为,把钱还给他,就两清、再无瓜葛了——和有过节的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这样也来,她又欠他。 高中生活仅仅不到两个月,她仅有的几次狼狈,都与付嘉言有关。 她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否八字不合,命里犯冲,所以这样的不对盘。 谢蔻猛地站起,动作幅度极大,把陈毓颖吓了一跳,问她:“你去干吗?” “划清界限。” 谢蔻拿起那盒糕点,绕过陈毓颖,去小卖部买了盒柠檬茶,一并放到付嘉言面前。 两样东西,仿佛宣战的令箭和檄文。 付嘉言说话的声音骤然停止,视线划过一道弧线,尾端最终定在她脸上。 仰视的角度下,她的眼睛像两颗悬挂在暗室里的小灯泡,亮而闪,容易灼到别人的眼。闪着的,却是锐利的光。 谢蔲个子不高,站在一群男生面前,因她体态够好,肩背没有因长期伏案看书写字而驼弯,气势亦不矮于他们。 她是有资本傲的。 她微微垂着眼皮,淡声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不喜欢欠别人的,这是还你昨天那瓶水。” 闻言,付嘉言的脸色像台风来临前的天,迅速阴沉下来。 他也来气了,和解的意思她读不懂吗?荒天下之大谬,竟有人这么不知好歹? 爱要不要,他把那盒红豆糕丢给冯睿他们,“你们分着吃吧。有人不识趣,世上自有识趣的人。” 他们原本聊比赛聊得热火朝天,不是运动会,是前不久的一次国际篮球赛。付嘉言很喜欢其中一个球员,侃侃而谈。 气氛也像一盆火盆从温暖的屋里,端到冰天雪地、北方凛冽的室外,没有一点过渡,火焰“噗”地熄灭。 一旁的看客都噤声了。 那是付嘉言哎,从小到大,都是老师、同学,甚至是校长眼里的香饽饽,居然被女生这样拒绝。还是当众。 尤其是冯睿,他可是知道他们的恩怨起源、升级全过程的,包括今天早上的事。 他默默祈祷着,这俩千万别吵起来了,当着全班人的面,有失脸面和风度啊。 但谢蔻并不恋战,对他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径直回了自己的座位。 陈毓颖讷讷地开口:“你是不是讨厌付嘉言啊?” “没有。”谢蔻顿了顿,在他的粉丝面前,还是不要说他坏话的好,“就是不想受他的好处。” “你语气那么硬邦邦的,我还以为他又惹你了。” 谢蔻摇头,“他那个钱夹在书里,恰好是我翻到,但不是我,也有其他人,算不上帮忙。我都说我不要了,他硬要塞给我,我很反感。” 其实也分人。 每次长辈、朋友要送她什么,她推诿不过,还是会收下。 说到底,她是拒绝付嘉言。 谢蔻自小没有异性朋友,她嫌他们运动后会臭,不爱干净,思想不成熟,很多心理上还在依赖父母。 在她看来,付嘉言不过就是头脑更灵活,运动细胞更发达罢了,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不算讨厌,但也绝无好感。 冯睿打着哈哈,试图缓和气氛:“这红豆糕还挺好吃的哈,改天让我妈也学学。” 好像没效果。 正好打铃,他们也就作鸟兽散了。 付嘉言气了一下午,放学后,去车棚,眼神逡巡着,像在找什么。 冯睿狐疑地看他,“你不会想找谢蔻的车,踹两脚,或者扎个胎,出你心里那口恶气吧?” 他没作声,找到自己的车,掏钥匙把u型锁解下来。 冯睿捧着肚子,笑得不行,“我的天,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幼稚啊?小学生啊?” “去你的。” 付嘉言当然不会承认,气上头了,甚至忘记她今天是坐出租车来学校的这件事。 有人来取车,跟付嘉言熟络地打了声招呼。 他认识的人多,男生之间的友谊,极可能是通过球场上的一次搭档,就建立起来的。认识他的人更多,市中考状元、年级第一、男子跳高金牌……每个铭牌都那么夺目。 开朗、有实力的人,在学生堆里特别吃得开。 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总有个意料之外。 谢蔲就是那个程序里的bug,一片坦途上的一颗钉子。 冯睿还在说风凉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可帅却不一定是帅哥的通行证啊,就是有人不吃这一套,啧啧。” 付嘉言:“……” 冯睿又劝他:“同班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别闹太难看了,少接触就是了。” 付嘉言单手扶着车把,勾起脚撑,跨上车,他身高腿长的,这个动作做得格外利落潇洒,“行,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他说到做到。 校门口是一大片缓坡,人流量大,付嘉言减慢车速,经过步行出校的谢蔲。他没去招惹她,也没打招呼。丝滑地,迅疾地擦肩而过。 风吹得车把上的纸袋哗哗作响。 谢蔲自然也看到他了,觉得他的“视而不见”有种矫揉造作的刻意。 她心里哂笑了下,幼稚。 他们都深陷在局中,不会意识到,从那周起,从那个秋老虎猛得似盛夏的下午起,他们将开启贯穿高中三年不对盘的生活。 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正式点燃导火索。 8、CH8 恩怨 两天运动会就这么结束了。 按照积分,实验班是艺体班外的第一名。 周兆顺很高兴,奖励他们一节自习课,用于看电影,他替他们打掩护。 上完政治课的老师不理解:“你们这节课怎么这么激动?” 他们笑,没有解释。 一打下课铃,老师离开讲台,唐宸晨就立马接管了投影仪,有人指挥着:“拉窗帘,付嘉言,关下门。” 老师还没完全走远,听到他们的动静,不由得摇头失笑。 谢蔲没想到,市一中的实验班,居然可以拉上窗帘,用一整节课的时间,放一部无关紧要的电影。 这事超乎她的认知范围,而班里同学只是欢呼,大喊“周老师万岁”,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不寻常的一件事。 提前商量过,他们选择了一部青春片,没有深刻的理由,只是:女主角是艾玛?沃森,《哈利?波特》里赫敏的扮演者。 陈毓颖问谢蔲:“你看过《哈利?波特》吗?” 谢蔲摇头,她的童年里没有这部电影。 爷爷家只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收不到什么频道,每天陪爷爷看午间新闻、新闻联播。 初中又被丢到封闭管理的学校,吴亚蓉认为,看电视不如读书,倒是给她买过不少书,里面并不包含《哈利?波特》这一类,而是循着“中小学生必读书目”等书单购买。不一定读得懂,只是“读”,囫囵吞枣,走马观花。 陈毓颖表示遗憾,这样她就丧失一个可与谢蔲侃侃而谈的话题了。 谢蔲说:“以后有时间,我去看看。” 电影开始了。 成长在社会秩序安定、生活环境安顺的中国小孩,大概不容易和片中的主人公激烈的青春感同身受。 但正是这些新奇的事物,引起大家各种反应,惊呼、害羞。 谢蔲的反应是沉默。 电影给她的世界观带来不小的冲击,自杀、吸毒、恋爱、斗殴……离她的生活太遥远——那是文化差异的巨大鸿沟造成的。 在看不见的内心的某个角落,似乎又有某个小人,上蹿下跳着。 它是谢蔲循规蹈矩十六年,死死摁住的,一个名叫“叛逆”的因子。它偶尔会闹腾,但永远没有“规矩”强大,永远只能屈居一隅。 她并不知道,一些以为永恒的,包括时间、感情,和所谓的规矩,其实不堪一击。 女主角站在车上,张开手臂,如薄纱,让风穿透她。 车驶过城市,驶过隧道,她又像田野里,肩上栖息着麻雀的稻草人,像振翼即将腾飞,阳光下透明的蝴蝶,是震撼的,美丽的,自由的。 谢蔲失语,发怔。 电影没能看完,但结局不重要了,不管它是敷衍,完满,都不重要了。 作为旁观者,欣赏过他们沸腾的青春就足够了。 因为还需要从影片中抽离而出,继续上接下来的课。 今天轮到谢蔲值日。 她的学号和付嘉言的挨着,所以是一起。 付嘉言存心避着她,她往这边,他就往那边,她走左,他就靠右,总之要隔老远一段距离,仿佛她身上沾毒,碰之即毙。 谢蔲可没他那么幼稚,拄着洗过的拖把,面无表情地说:“付同学,麻烦你快点扫完,我得拖地了。” 付嘉言正要开口,卫生委员对他说:“今天我有事,得早点走,待会你倒完垃圾,就可以回家了。” “行。” 五个人值日搞卫生,有两个动作利索,背书包走了。 付嘉言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扫完,一手拿一个垃圾桶——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重得他没拿稳,倒了一个,里面的垃圾倾倒出来。 目睹全程的谢蔲忍俊不禁。 偷懒失败了啊同学。 付嘉言听到她的笑声,又气又好笑,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他脸皮厚,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扫把、撮箕,把垃圾撮倒干净。他也不讲究,两只手抬着垃圾桶去倒,两趟倒完,再去洗手池洗手,顺便冲把脸。 谢蔲这时也拖完地了,举着脏拖把来冲洗。 水龙头拧过头了,学校的水压大,水“刺啦”一下溅开,有的还溅到旁边的付嘉言身上。 “不好意思啊。”谢蔲连忙伸手拧小点。 付嘉言深吸一口气,扭头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肃声叫她:“谢蔲。” 脏水顺着下水道排走,水流声哗哗。 谢蔲关掉水,仰头,眼神真诚地看他,清澈的瞳仁倒映着他的面孔,“我真不是故意的。” “就,你如果对我有什么意见的话,直说成不?同学一场,关系也别搞得太僵,行吗?” 付嘉言脸上的水未干,说话间,有几滴水珠汇作一股,顺着下巴颌滴落。 滴到衣襟,晕出小小的痕迹。 十月中旬,早已过秋分,白昼愈发的短,今天没有日落,天色呈靛蓝色,将夜未夜,是走廊的灯照着他们俩。 脚下两道影子边缘模糊,有着涟漪般的形状,似海面月亮。 他面部线条生得清晰分明,却不显得凶,与电影里的帕特里克,那个男“同志”,有两三分相像,不过付嘉言的气质从不沉郁。 谢蔲也不怵他,说:“你多想了吧,我们俩无冤无仇的。” 付嘉言反问:“无冤无仇?远的不说,你管刚刚那叫‘无冤无仇’?” “好吧,”谢蔲纠正道,“就算之前有点恩怨,”她把这个词咬得重,“也过去了。” 他从鼻间溢出一声轻笑,不置一词。 “你也说了,同学一场,我没想针对你。” “最好是。” 谢蔲又说:“再说了,我要是存心整你,我也没必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她指指自己的外套、裤子,表示她也被溅到了。 最后一个同学也准备离开了,看见他俩面对面地站着,气氛剑拔弩张,想打个圆场:“挺晚了,你们早点走吧。” 谢蔲把拖把从水池抬出来,水淋淋的,“付同学,麻烦让一下。” 付嘉言侧过身,看她走回教室。 同学低声问他:“你们咋回事啊?” “没怎么。” 付嘉言忽然好奇:“你觉得谢蔲是什么样的人?” “没怎么打交道,”同学觉得他问得奇怪,但也老实回答,“除了能看到的外观和成绩,就感觉她是个很认真很有礼貌的人。” 谢蔲挎上书包,从教室前门走了,几天功夫,腿恢复得差不多了,脚步挺快。 书包后挂着一个抱胡萝卜的白色兔子玩偶,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同学话音一转,又说:“不过她挺好相处的啊,之前曾好找她借数学笔记,二话不说就借了,还说有不懂的可以问她。” “……” 敢情就只对他这副态度,是吧。 - 今天吴亚蓉在家煲了几个小时的汤,又做了几道谢蔲爱吃的菜。谢蔲到家时,菜也快凉了。 “蔲蔲,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 “值日搞卫生。”谢蔲放书包,去洗手,“爸爸呢?” “跟他同事聚餐去了。”吴亚蓉整日忙工作,连日来,母女俩鲜少一起好好吃顿饭,她一时有些忙乱,“我拿菜去热一下吧。” “妈,别麻烦了。”谢蔲碰了碰碗壁,“还是温的,我好饿,先吃了。” “行吧。” 吴亚蓉盛了两碗米饭,砂锅里的汤还冒着热气,她一并端出来,然后坐到谢蔲对面,叮嘱她先喝汤。 谢蔲执着瓷勺,小口地喝着汤,没发出任何声响,是自幼受母亲教导而养成的习惯。 “你们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谢蔲一心埋头吃饭,像饿极了,“不知道,老师还没通知。” “到时记得提前跟我说,如果我要值班的话,就跟同事换一下班。” “好。” 上初中以来,她的家长会,吴亚蓉几乎次次到场,医院实在走不开,她也要抽一天到学校去,单独和班主任谈。 不单单是关心,也出于母亲对女儿的掌控,谢蔲是年幼的,不谙世事疾苦的,她需要提点,监督,矫正。 吴亚蓉又说:“吃饭吃慢一点,细嚼慢咽,不然对胃不好。” 看吧,生活里哪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得管。 写作业不能低头太狠,影响视力;晚上不能熬夜;睡前喝一杯热牛奶,然后刷牙……她用她做医生的严谨态度,安排着谢蔲的生活。 谢蔲是她栽在花圃里,精心培育的花,哪怕再忙,也要查看长势,施肥浇水,并修理枝条,去草除虫。 她担心谢蔲无法按照她所理想的样子生长。 吴亚蓉的优点很多,她敬业,顾家,把女儿教育得懂事得体,亲戚同事提到她,总会夸赞:好母亲,好妻子,好医生。 但其实,谢蔲有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才会让她满意,也让自己舒服。 那是比数理化更难摸索的领域。 大概,和父母的相处之道,是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研究不透的课题。 十点左右,谢蔲已经把所有作业完成,继而预习次日的课程。 或许性格里的较真遗传自吴亚蓉,实验班的同学并不太重视文科,连课程安排也是。对他们来说,顺利通过学业水平考试即可。但谢蔲也会认真学习政史地。 吴亚蓉进来时,谢蔲正在看政治书。 卧室、书房门可以关,但不允许锁,便于她进入。 流程还是要走。吴亚蓉向来自诩是个尊重女儿隐私的好母亲。 她叩门,问道:“蔲蔲,作业写完了吗?” “您进来吧。” 吴亚蓉坐到谢蔲旁边,放下泡好的牛奶,拿起她放在一旁的练习册翻看。毕业二十几年,早已看不懂那些公式,她看的是谢蔲的学习态度。 “蔲蔲,开学快两个月了吧,还习惯高中生活吗?” “嗯,老师教得挺好的,同学也很好。” “高中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三年,本来我想把你放在县一中,好让你专心学习,你不同意,你爸也顺着你的心意。” 吴亚蓉停了一停,谢蔲抬起头,她懂得,这个时候,需要给予“专心致志”“洗耳恭听”的反应。 “之前忙,没好好和你聊过。今天想跟你多说几句。” 谢蔲捧着马克杯,暖着手心,“嗯”了一声。 吴亚蓉说:“市一中是不错,课余活动也不少,同时意味着,你面临的诱惑更多。妈妈知道你是个自律的好孩子,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过九月摸底考,也是高中第一次月考,比第一名低十分,我是没想到的。” 谢蔲默了默,没什么辩驳力道地说:“他是市中考状元。” “再辉煌也是过去了,妈妈希望你加把劲,至少要十拿九稳地上a大。至于社团活动什么的,有益身心健康的,可以适当参加,其他影响学习的,千万不要沾。” 吴亚蓉说得隐晦,“早恋”“打游戏”等字眼,雾气一般,消解在这种隐晦里。 “妈,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吴亚蓉拍拍谢蔲的后脑勺,“乖,快把牛奶喝了吧,早点睡觉。” 9、CH9 漂亮 再下一周,是期中考试。 谢蔲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来,周末也在学习。 同在一个班,她和年级第一的付嘉言的状态完全不同。 付嘉言经常打球,基本是别人来邀他,他来者不拒。他还在广播站,每周中午的朗读环节,就是由他负责一部分——这件事,还是陈毓颖告诉谢蔲的。 那天,广播里的年轻男声,念着余光中的《星之葬》。 谢蔲记得一句“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夏斟得太满,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 他并不像专业学过播音,念诗,最重要的是感情,他没有,但声线刻意压着,低沉而有磁性,听来是悦耳的。 她想到的,是童年时住在爷爷家,电风扇徐徐地送着风,有蚊虫叮咬,蚊香不管用,困却睡不着,朦胧中睁开眼,看着外面的夜。 和现在,有电蚊液、凉爽冷气、窗外是城市灯光的家,是不一样的。 陈毓颖听着听着,便说:“怎么感觉挺耳熟?你觉不觉得?” 谢蔲摇头,表示她听不出来。 后来,陈毓颖动用她超凡的社交能力去打听了,得知是付嘉言,再转述给谢蔲。 “周二周五是他,我就说嘛,我没看走眼,他哪哪都优秀。” 谢蔲自己只有一个学生会文体部的活儿,是陈毓颖拉她去的,结果陪伴的人中选了。陈毓颖自己并不介怀,去面试了另一个部门。 平时没啥事,到学校要举办活动时,才会忙,所以她现在是闲的。 付嘉言不一样,他就是“忙”。 下课时间,很难看到他老实坐在座位上,换而言之,很难看到他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他就像落在被烘烤得滚烫的石头上的水珠,四处飞溅,不停地落,能把石头浇凉,他也不会干涸。 十几岁的少年,精力仿佛用不完,学习、运动、课余活动,尚有余力。 即使不愿,谢蔲也不得不承认,她挺羡慕的。 吴亚蓉的话言犹在耳。她希望谢蔲加把劲的深层原因是,但凡她松懈下来,成绩将溃之千里。 不是没有过。 初三下半学期,谢蔲得了重感冒,当时正逢期中考试复习阶段,她提不起劲学习,名次倒退好几名。 谢蔲是聪明的,但有时聪明人爱用笨方法,学习一事,她不会投机取巧,勤奋、认真是她最大的优势。 情感上,她羡慕付嘉言;理智上,她仍坚守自我。 大不了,考场上见真章呗。 付嘉言自然无从得知,谢蔲默默在心里和他较劲。 他是怕了她了,他这个人,不怕惹麻烦,就怕麻烦惹上他——特特特别是女生。 他甚至问柴诗茜,女生是不是总这样记仇。 “早说你是直男吧,”和这个只大自己几个月的表哥,柴诗茜素来不客气,“很多女孩子都心软的,除非你顶级讨厌。” 她都有些同情他了:“一中风光无两付嘉言斩桃花之路惨遭滑铁卢啊。” “斩什么桃花?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小说。” 付嘉言是块立在花丛里的石头,任风吹雨打,花花草草落在他身上,也撼动不了他。 “我有时真怀疑,你是不是gay而不自知。不然你怎么成天跟冯睿混在一起,谢蔲那么漂亮,你唯恐避之不及。” 因为付嘉言的缘故,柴诗茜也跟冯睿认识了,由此衍生出这样一个问题。 “……” 他不可置信,“她,漂亮?” 漂亮不需要作比较,是对人和物绝对性的评价,谢蔲长得是不错,可这个词放到她身上,是不是多少有些大材小用了。 “有研究表明,性取向会影响审美认知行为,直男一般都会这么觉得吧。”柴诗茜盖棺定论,“你完蛋了,我要告诉舅舅。” “我要是反对你的观点,你还要觉得解释就是掩饰。我要是不反对,你又要说默认。” 兄妹俩打小一块长大,他差不多摸清她的性子,所以他选择弹了下她的额头,换来柴诗茜更加凶悍的报复。 冯睿跑过来,攀上付嘉言的肩,柴诗茜正好走了,他说:“哎,你妹妹挺有意思的。” 付嘉言斜睨他一眼,“是看我被打有意思吧?” “一半一半吧。”冯睿又说,“你不懂,漂亮女孩做什么都极具欣赏价值。” 付嘉言也开始怀疑自己审美出了问题,于是盯着冯睿看,盯得他毛骨悚然。 “干吗?”冯睿环抱住自己,一脸做作的惊恐表情,“如果你爱上我了,请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绝对不会屈服的,never,impossible。” “神经病。” 要是看上冯睿,他才是不正常了。 - 一中很重视每一次月考,考试座位表当天下午才公布,不按成绩,不分班级,随意打乱。 每个考场安排两名监考老师,入考场需要安检,看学生证。 好巧不巧,二十几个考场,谢蔲偏偏和付嘉言走进了同一间。 她只拿了考试包,一个水瓶,被安检仪扫过全身,进教室找座位,抬眼就对上他的视线。 ——嗯,更巧的是,她的位置就在他旁边。 前几场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数学考试时,谢蔲用铅笔打草稿图,手肘碰到橡皮,它掉到地上,还弹了两下,落在付嘉言脚边。 她一时犹豫不决,该叫监考老师,还是自己弯腰去够。 这当口,付嘉言已经发现了,举起手。老师下来,谢蔲听到他说:“她东西掉了。” 老师颔首,他便捡起来还给她。 橡皮交到她手心时,没有一丝半毫的非必要接触。 “谢谢。”谢蔲小小声的。 付嘉言想起军训时,他们说她有点口音,其实严格意义上,也不算。她发音有些音调含糊带过,比较软,软得似日暮时分,校门口摇着机子,新鲜出炉、泛着丝丝甜香的棉花糖。 付嘉言没有回答,老师走到讲台,百无聊赖地看报纸。 他写到一半,要翻面时,目光情不自禁往旁边遛——奋笔疾书的人里,她最醒目。 谢蔲低头在放下来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因为思考,她微微偏过脑袋,抿起唇,露出脸颊的酒窝。 一臂的距离,足够他看清她的睫毛,纤长而翘。 不知哪扇窗没关严,秋风自缝隙溜入,勾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抬起握笔的手捋了下。 美无须刻意去寻,美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像箭矢射中月亮的心脏那样,击中你。 短短十几秒,或许在某个维度被拉长至几十秒,然后,付嘉言的世界重按启动键。 卷子翻过一面,他继续写题。 全程两个小时,120分钟,谢蔲有自己的安排,写完,她还会检查一遍。检查完毕,差不多也临近打铃。 她抬头看钟,付嘉言余光在看她。 光映在她眼底,像漫无边际的深海,有了一盏灯。 那一刻,他对前两天的自己说:行吧,她是漂亮的。 但这并不是认输,他在考试结束后,对她说:“我看到你第12题错了,怎么办,感觉我又要拿第一了。” 谢蔲不为所动:“乾坤未定,五分而已。” 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在名次上,展开正式的较量。 付嘉言只是嘴欠,又或者,他察觉到心虚,想借此找补回来。 心虚什么呢? 考试不好好考,瞎看人家干吗?得亏她没发现。 柴诗茜有一点没说错的,付嘉言无疑是个钢铁直男。 显然,他自己尚未意识到,否则他也不会继续回:“那等成绩出来吧。” 一中出成绩速度从来不会让人失望,阅卷老师加班加点,只为在下周前将名次排出来。 正逢周末,陈毓颖约谢蔲出去玩,说考完放松一下。 吴亚蓉在医院值班,谢蔲问谢昌成的意见。 在这个三口小家,谢昌成是跷跷板的支撑点,他不干涉两方,但缺了他,他们又会失去平衡。 谢昌成说:“行,别玩太晚,不安全。” “好。” 他抽了两张百元钞,“别跟你妈说啊,这么大了,也可以吃点想吃的,玩点想玩的。” 最近天气不错,秋高气爽的。 谢蔲穿一条半身长裙,搭牛仔小外套,小皮鞋,头发洗净,吹干,披散在肩头。她很久没单独和朋友出去玩过了,对镜子照了又照,确认无误才出门。 陈毓颖约在一家奶茶店。 虽然是z市本地人,但谢蔲不了解有什么吃喝玩乐的好地方,估计还不如游客,便全权交由陈毓颖安排。 连奶茶店,谢蔲都是找了好一阵才找到。 知道陈毓颖还叫了秦沛和他的同桌谭吕婷,但没想到会看到付嘉言和柴诗茜。 最先打招呼的,反而是柴诗茜。 柴诗茜今天穿白色连衣裙,外面一件风衣,涂了淡樱色唇彩,将她的气质拉得成熟了几分。 她朝谢蔲挥挥手,微笑道:“hello。” “你认识我?” “必须认识啊,你不就是付嘉言斩……” 话未说完,被付嘉言的眼神中途拦截,话音一转,变成:“付嘉言班上的同学嘛。” 陈毓颖解释:“我们等你的时候,正好碰上,就一起聊了会儿。” 谢蔲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怎么来过这里,刚刚找错地方了,让你们久等了。” “没事没事,反正时间还早。你看看有没有想喝的,付嘉言说他请客。” 闻言,谢蔲看向付嘉言,不确定她是否被包含在请客范畴内。 而且,他俩目前,似乎和请喝东西,是截然相反的关系吧。 没了校服的封印,付嘉言今天特意收拾过,牛仔裤、卫衣、球鞋,干净清爽。但比起女孩子们,还是随性得多。 他放松地靠着沙发,“我姑姑朋友的店,奶茶都是牛奶和茶兑的,没乱七八糟的添加剂,熟人照顾生意,你要不想喝也没事。” 谢蔲要了杯最普通的港式奶茶。 结过账,付嘉言打算走,柴诗茜一把拉住他,笑吟吟地问他们:“你们今天去哪儿玩啊?方便带上我们俩吗?” “我当然可以啊,”陈毓颖求之不得,“你们呢?” 秦沛和谭吕婷都ok,只差谢蔲表态了。 人家才请他们喝了奶茶,他们又一致同意,无论如何,谢蔲也说不出个“不”字。 10、CH10 溜冰 “你可是跟姑姑说出来学习的。” 付嘉言和柴诗茜落在后头,他这么说。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知道?”柴诗茜不以为意,“短这一下午的补习,也不差什么。” “你自己想玩,干吗非拉上我?” “这不是给你制造机会,修复一下同学关系嘛。”她拐拐付嘉言,“待会儿你就表现得好一点,将功赎罪。” 谢蔲捧着奶茶,慢慢地喝,对她来说,还是太甜了。 柴诗茜快步走上前,跟她搭讪:“哎,谢蔲,你初中是哪儿的呀?不是七中的吧?” 本着不能恨屋及乌的原则,谢蔲语气挺和善:“我在县里,读寄宿。” “这样,”柴诗茜熟络地跟她侃起来,“寄宿有寄宿的好,几个人在一个宿舍里,晚上能聊八卦。” 谢蔲回忆她的初中,其实没太多这样的记忆,宿舍熄灯早,还有宿管阿姨查寝,若是她们还在嘻嘻哈哈,次日一定挨批,公示在通知栏的那种。 这么一说,柴诗茜又有些怜爱了。 陈毓颖和谭吕婷凑上来,参与她们的讨论。 女生的友谊有时也简单,一个共同话题的展开,就能将几个性格迥异的人连接起来,她们很快聊得热火朝天。 秦沛呢,对付嘉言有种崇拜仰视的心理,不太敢跟他搭话,就听着她们聊天。 付嘉言两手揣着兜,他经常运动,气质正,没有吊儿郎当的感觉,只是随性,问秦沛:“你坐她们后面,她们平时也这么能说吗?” “啊?”秦沛反应慢半拍,“也没有,谢蔲话不多的。” 这时她们看到一家宠物店,进去看那些猫猫狗狗。 比起柴诗茜和陈毓颖的外向,她的笑容是收敛着的,脸颊的两个小酒窝的弧度也是浅淡的。 包括上次,球砸到她的头,她所表现的情绪,也并不激烈。 不知她是懂控制情绪,还是天生如此。 谢蔲蹲在一只大金毛面前,想伸手去逗弄,又有所顾忌。 “它们性格温顺,一般不会咬人的。” 一片阴影覆下来,带着淡淡的,清新的,在宠物店格格不入的绿茶香。大抵来源于洗发水。 谢蔲看了付嘉言一眼,他又说:“想摸就试试呗。” 做示范似的,他想伸手,它猝不及防地把前肢搭到笼子上,吓他一跳,也逗得她一笑。 付嘉言此时也不介意她的嘲笑,问她:“你很喜欢狗吗?” 谢蔲挠了挠它的下巴,约莫是心情好,她乐意多回复几句:“喜欢啊,我爷爷家,我邻居家,都有养狗。狗多忠诚啊,它会给你昂贵的陪伴、等待、安全感。” 不像人一样。 “那你还怕它?” 谢蔲收回手,轻声细语:“是怕它怕我,因为不认识。” 付嘉言摸摸金毛的头,“自己怎么不养一只?” “狗要经常遛的,没人照顾,我妈妈也不喜欢家里乱。” 陈毓颖叫他们走了。 商场里有家精品零售店,店面开敞明亮,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格外吸引女孩们的目光。 柴诗茜说:“你要是不感兴趣的话,在外头等我们吧。” 付嘉言非要跟进去。 面前挂着一面墙的玩偶挂饰,付嘉言想起谢蔲书包上的那只兔子,陈毓颖正好问:“哎,蔲蔲,你那萝卜兔子多少钱啊?” 谢蔲摇摇头,“不知道,初中毕业别人送的礼物。” 柴诗茜八卦道:“男的女的?” 谢蔲很实诚:“男生。” “哇哇哇,”陈毓颖激动了,“不会是暗恋你吧。” 付嘉言身形未动,下意识地瞟了一眼。 谢蔲还是摇头,“不知道,可能吧,但现在也没联系了。” 陈毓颖说要买个谢蔲姐妹款,她选中一个抱松子的松鼠,美滋滋地挂在自己的包上。 她们都有中意的小玩意儿,独独谢蔲空手进,空手出。 付嘉言问她:“觉得太贵了?” 店面租金不便宜,再普通的物品,到了这儿标价也不低。 他能分辨球鞋价格,枪、战斗机的型号,也通过一个人的投篮判断他的水平,但真心无法从女生的打扮,看出她的经济条件。 谢蔲说:“只是觉得没什么需要的。” “喜欢不就行了,又不一定必须得派得上用场。” “可喜欢是会缩水的,假如现在是100分,过段时间缩到50,它就被搁置到一半;再缩到30,它又到了该扔的地步,这点喜欢会成为羁绊。” 付嘉言一时语结。 他想知道,相仿的年纪,什么样的经历,才会令她如此冷静、理智,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控制欲望,说来简单,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不是的,谢蔲也有的。 谭吕婷提前相中一家新开业的溜冰场,搞活动,25一个小时,满200送50,他们六个人正好能凑够。 他们换了鞋,进到场中。 谢蔲半点不会,得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寄托在胳膊上,借助扶手,慢慢挪。 付嘉言也不会冰刀鞋,但他溜了一圈就熟了,甚至还能转个圈。 他溜回来,见谢蔲还在磨蹭,停她旁边,“需要我教你吗?” “我自己可以。” 他背着手,扶扶手倒退着,说:“你要是溜过我,中午我请你吃饭。” “不用你请,”谢蔲看他,“不就是比赛么。” 付嘉言笑,“行啊。” 谢蔲咬着牙,躬身,松了手,身体重心还是稳的。 她深呼吸,张开双臂,尝试滑动,趔趄了一下。 付嘉言下意识想扶,她又立马站住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说:“别怕摔,放松。” 不出他所料,她有强烈的胜欲,既然应了战,她就想赢。而且不会接受对手的帮助,哪怕她摔了,也要自己爬起来。 柴诗茜路过时,还吐槽说:“你也太没绅士风度了吧,都不知道搭把手。” 付嘉言无辜地耸肩,“是她不让。” 半个小时,好歹连摔带滑地学会了。 “还能比么?” 她早脱了外套,但还是热,脸都红了,汗粘住碎发,“能啊,看不起谁呢。” 柴诗茜主动请缨当裁判。 付嘉言让谢蔲在内圈。 “各就各位……”临时裁判像模像样的,手一落,“go!” 柴诗茜转而又成了观众,冲他们喊:“谢蔲加油,超过付嘉言!” 其实谢蔲显然不占优势,付嘉言腿长,四肢灵活,轻轻松松就能拉开差距。 但他没有。 他始终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时不时回过头看她。 毕竟不是正规的短道速滑比赛,他俩又是新手,约定比三圈,先到达起点者胜。 其实压根没制定规则,谢蔲完全不考虑采取抄近道之类的作弊手段,结结实实地跟他比了三圈,纵是输,也输得光明正大。 “你行啊,”付嘉言笑,“还挺较劲儿。” “比赛不较劲有什么意思。” 谢蔲叉着腰喘气,又对柴诗茜说:“你们继续玩,我累了,先撤了。” 过了会儿,付嘉言也走了。 谢蔲坐在溜冰场外的长椅上,换了自己的鞋,脚踩在实地,还有种不真实感。 一包纸巾递到面前,是付嘉言,谢蔲说:“你还有随身带纸的习惯?” “现买的。” 她抽了一张,剩下的还回去,“谢谢。” 谢蔲擦了擦汗,看到什么,突然起身,朝小超市走。 付嘉言看着她买了烤肠和矿泉水,两人份的,她手小,水还得用胳膊夹着,他拿过去才问:“请我的?” 她纠正:“输给你的。” 行吧,换汤不换药,付嘉言受了。 咬了口烤肠,油在嘴里爆开,又烫又香,付嘉言说:“哎,其实我们俩也能和平相处,不是吗?” 谢蔲说:“看你怎么定义‘和平’了,如果是指不打起来,确实和平。” 付嘉言失笑,多稀罕呐,这种话居然由一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女孩说出口。 他敞着两条腿,上半身前屈,那是他休息的习惯性动作,“说实话,我没见过你好胜心这么强的女生。” 挨了打要还回去,比赛要争,考试要争。 过刚易折,又有人说,女子本弱,她是刚硬的,也是柔软的,竟丝毫不违和矛盾。 谢蔲用两腿夹着水瓶,单手拧开瓶盖,付嘉言见状,又移开了目光。让她主动开口请人帮忙,果然不可能。 听见她说:“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我妈就是这样的人。” 点到即止,她不会往深了说。和他交心,不合适。 陈毓颖他们累了也出来了。 运动完再去吃饭,都得香几分。 他们去吃肉蟹煲,人多,要了个蟹锅和虾锅,另点几个配菜,摆满一桌子。 热腾腾的锅端上来,香辣的味道勾得人食指大动。 付嘉言剥壳的手法娴熟,没一会儿就把肉剥出来,柴诗茜说:“这么会剥,以后当你对象有福啊。” 他把肉丢到她碗里,“就你话多。” “啧,你这人,夸你还不乐意了。” 陈毓颖问:“你们一起长大的吗?感情这么好。” 柴诗茜咬着蟹腿,点头,“我妈把他当亲儿子看的那种。” 陈毓颖笑说:“那多好啊,付嘉言你就相当于有两个妈妈了。” 此话一落,柴诗茜顿时默然了,瞄了瞄付嘉言。后者动作一滞,神情倒没怎么变。 秦沛在桌下想踢陈毓颖,踢错成谭吕婷了,还好她反应快,连忙带过去:“哎,待会儿我们去哪儿啊?” 最后还是没安排了,溜那么久的冰大家也累了,不如早点回去歇着。 付嘉言和柴诗茜打车走,谢蔲几个去公交站。 想起饭桌上中断的话茬,陈毓颖问秦沛:“付嘉言妈妈怎么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开家长会从来都是他爸他姑父参加,要么没人来,连毕业典礼也是。怎么回事,只有老师知道。我们就猜他妈妈是不是……” 死亡像一班列车,中途总有人下,每个人都有终点站,无一例外。 但十六七岁,尚称得上孩子,大多没经历过生死离别,或者说,还不具备对此有更为具象深刻的领悟——那是数次痛苦叠加造成的麻木。 她们也沉默了。 陈毓颖心中恻然,又后悔,打了自己嘴巴两下,“瞧我这嘴,说啥了都。” “你也不用太刻意,别提就成。” “那他爸是干吗的呀?” 这个秦沛就能说道说道了:“刑警!好像还是队长级别的。前两年市里有个命案,就是他爸给破的,立了三等功,还上报纸了。” “哇,这么厉害?” “所以不是很大的事,老师一般不叫付嘉言家长,实在不行,让他找个能管事的亲戚顶上。” “也是,职业特殊嘛。” 陈毓颖又说:“不过我一直以为,他家里很富呢。” “刑警能多有钱呀,柴诗茜不是学音乐的吗?可烧钱了,钱跟纸一样地往里砸呢,应该是她家富吧。” …… 谢蔲听着,没太搭话。 她目光垂下,想的却是:啊,其实人人都一样,人人都有疤,只不过有的藏在衣下,有的露在人前。 就觉得,所有人眼里那个耀眼、了不起,牛皮哄哄的付嘉言,也不例外。 无需光环,芸芸众生而已。 11、CH11 糖纸 周一到学校,排名就出来了。 还真叫付嘉言给说中了,好巧不巧,就差那个选择题——谢蔲这回只比他低了三分,年级第二。 看到年级榜,冯睿说:“哎,你悠着点,不然你年级第一的名号就要被下了。” 付嘉言轻描淡写道:“下就下呗,又不是没下过。” 冯睿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比付嘉言本人还操心。 “这哪能一样,你再不提劲,就要被谢蔲硬生生给挤下去的,有个降1名的符号,不好看吧。” 为了激励学生,榜上不仅有名次,还有升降幅度。 那个时候,还没有明令禁止这种方式。监考严格,成绩公开,一中之所以能成为z市最好的高中之一,就得益于学生竞争的激烈。 “被我挤下去怎么了?” 谢蔲被陈毓颖拉过来看榜,就听到冯睿如此说。 “没怎么啊。”冯睿嬉皮笑脸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他考不过你,是他技不如人。” 付嘉言顶了他一下,“够了啊,别给我唱衰,等我被挤下去,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被当成夹心一样夹在中间的冯睿举白旗投降,“我们也不是同一level的,你们俩争第一去吧,我保住我的前二十了不起了。”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谢蔲,同样没什么反应。 千年老二日后若被提起,也会伴有一种惋惜、调侃的语气。要是弯道超车,摘下桂冠,曾经的第一名,就往事随风了。 谢蔲浅浅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付嘉言,“付同学,你是得小心点。” 榜也看够了,没让他反应过来,就带陈毓颖走了。 冯睿望着他们的背影,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算是下战帖了吗?我去,付同学,你被挑战了。” “滚,别学她。” 冯睿捏着嗓子喊,“付同学~” “……”付嘉言把他的脸推开,“别恶心我。” “干吗?就许她叫啊?” 冯睿跟张狗皮膏药似的,死死黏着付嘉言,“付同学”“付同学”地喊。 付嘉言也想不通,别人要么直接叫他名字,要么叫同学,就谢蔲这么叫他。 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阳怪气? 周兆顺利用午休时间,讲了三件事—— 一,总结这次月考,包括单科均分,优秀率(副科上90,主科上135)。 二,即将由宣传委员主要负责本期黑板报,详情她会安排,希望各位同学群策群力。 三,周六早上九点,全校统一召开家长会,需家长准时到场。 周兆顺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新闻联播播音员,一板一眼播报完当天新闻,收拾收拾东西,下线了。 接下来是天气预报员,不,宣传委员,也就是陈毓颖上台。 她说:“这期主题是‘理想’,咱们是实验班嘛,不整文体班那么花哨的,务实一点,搞个‘理想树’,理想树上理想果,理想树下你和我。” 他们纷纷笑。 “我过两天会在后面放两本便利贴,每个人写一句未来的,或者近期的理想,贴到枝桠上就行。” 次日放学,陈毓颖留下来出板报,还请谭吕婷、谢蔲帮忙。 她画负责画线图,她们填色和抄文字素材即可。 谢蔲搬了自己的课椅来,站上去,低头看陈毓颖给的小纸条,一笔一画地抄到横线上。 突然有道声音说:“小心,你肩上有只蜘蛛!” 她连忙低头去看,教室课椅有的服役期比较久了,不太结实,谢蔲的就是,动作一大,就有些“嘎吱”地晃。 怕摔,她用手撑着黑板,稳住后,还不忘看肩膀。 别说蜘蛛,连颗灰尘也没有。 听到笑声,谢蔲当即反应过来,瞪过去。有椅子的增高作用,她也有机会俯视着看人了——估计付嘉言平时看她就这个视角。 “逗你玩儿的,”付嘉言单肩背着书包,一手拽着背带,“你粉笔字挺好看的啊。” 谢蔲回头,刚刚抄好的,已经被她的手掌蹭花了一大片。 她咬牙切齿:“付,嘉,言。” 她把手里一截粉笔头丢过去,他脑袋一偏,轻松躲开,也不生气,“你们要出到什么时候啊?” 陈毓颖听到,搭腔问:“你要帮我们吗?” “不啊,我回来拿试卷的,谢蔲这么优秀,我也帮不上忙啊。”他做了个加油的动作,“精神上支持你们,谢蔲,加油!” 谢蔲刚抬起手,付嘉言以为她又要丢他,应激反应似的躲了下。 “……” 幼稚鬼。 冯睿在外面远远地叫他:“抽什么风呢,还走不走?” “马上。” 付嘉言回到座位,拿了试卷,又看到桌上有包柴诗茜送的棒棒糖,牛奶味的。他抄起,从后门出去的时候,顺手放到她旁边放粉笔盒的桌子上。 “赔偿给你的精神损失费。” 谢蔲看了眼,想还给他,奈何他腿长步子大,人已经出教室了。 付嘉言跨上自行车,他那辆山地车,以黑白色为主,线条流畅,外型硬朗。 不知他和冯睿说了什么,笑起来,神采飞扬的,少年的笑自然坦率,不掺杂人情世故,不虚伪矫饰,玓瓅夺目。 谢蔲把棒棒糖拿起来,拆开包装,塞到口里。 她用板刷仔细擦去糊掉的部分,重新写。 付嘉言在启动车的前一秒,偏了下头,见她叼着棒棒糖,笑意又深了几分。 冯睿说:“你欠啊,这么喜欢招惹谢蔲?也不怕她给你来一拳。” 视野变幻,转眼就骑过去了,付嘉言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碎:“来就来呗,怕她不成?” 冯睿估摸着,付嘉言就是顽劣的孩子心理,越有谁跟他作对,他越起劲,越觉得有挑战性。 跟在球场上一样,他是越挫越勇型的——这种挫败是良性的,只要不把他打到趴,他就还能站起来继续。也是一种少年心性。 谢蔲她们三个人搞到七点多,天黑得不留一丝余地。 陈毓颖回家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她和谭吕婷打车回去,谢蔲骑车,冲她们挥挥手,“到家记得互相报个平安。” 还没有吃饭,谢蔲饥肠辘辘,边骑边看沿途有没有什么适合晚上吃的。 她把车停在一家粥铺门口,正好碰到孙爷爷出门散步遛狗。 “小蔲,这么晚才放学啊?” “在帮同学出黑板报,所以回来晚了。” 孙爷爷紧紧牵着大黑,免得它蹿走,又说:“想吃点什么?孙爷爷请你。” 谢蔲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就喝碗粥。” “跟孙爷爷客气啥。你们学习压力大,天天动脑,你看你,这么瘦,多吃点,营养才跟得上嘛。” 盛情难却,谢蔲还是接受了孙爷爷的好意,不过她也只肯要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份锅贴。 孙爷爷拍拍谢蔲的肩,“那小蔲,你自己慢慢吃,骑车注意安全啊。” “好,谢谢孙爷爷。” 谢蔲不想浪费,实在吃不下了,才背书包,推着车走回家。 到家时,灯是开着的。 “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还没问你呢。”吴亚蓉扭头看她,指着墙上的钟,手指成了指挥棒,声调随之抬高,“你看看,这都几点了,给你发消息也不回。跟谁玩去了?作业不用写了?” 快九点了。 面对她的怒火,谢蔲抿抿唇,说:“我没玩,我在学校出板报,没顾上看手机,然后吃晚饭。” 吴亚蓉追问:“你一个人?” “跟我同学一起。” “男生女生?” 谢蔲抬起头,“出板报跟同学性别有关系吗?” “我是说吃饭。” 她不想节外生枝,干脆说:“我自己,在附近粥铺吃的。” 吴亚蓉缓了缓,又问:“你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吧,给我看看。” 发到个人手里的成绩单,总成绩、各科成绩,班名次、级名次都有,十分详尽。 看到总分排名是第二,吴亚蓉皱眉,“第一还是那个男生?” “嗯。” “家长会呢?周几?” 谢蔲其实不喜欢吴亚蓉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甚至谈得上厌恶,仿佛只是老板问员工,交代的事有没有办好,母女情分也要靠边站。 但仍是老实回答:“周六早上九点。” “行,我会去的。” 吴亚蓉叠了叠成绩单,语气也柔和了点:“去写作业吧。” 谢昌成从卧室出来,看见谢蔲,说:“蔻蔻回来啦,晚上吃的什么?” “粥和锅贴。” “没饿肚子就行,回房间学习去吧。” 门关上前,听见谢昌成冲吴亚蓉抱怨:“想回来休息一下,就听你冲女儿大呼小叫的。” “你累我不累?她才十六岁,放学不回家,你不担心她安全?” 中间停了停,也许是吴亚蓉在酝酿更大的一场怒火,好让它铺天盖地地冲丈夫发泄,但谢蔲戴上了耳塞,将他们的吵架声隔绝在外。 他们不经常吵架,要么疲惫得没力气吵,要么面都见不上,更吵不起来。 不出所料的话,这场架将是谢昌成妥协。 谢蔲的记忆里,他们大大小小吵过的架里,多数以谢昌成的“行行行”结束,持续不到两分钟。 但到了外面,他们又一派琴瑟和鸣的恩爱相,连一句硬话都不会说。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顾虑但站在孩童的旁观视角,只觉得莫名,年龄增长,渐渐也懂得对此装作视若无睹。 这次,谢昌成大概也是说“行了,孩子还在呢,吵吵嚷嚷像什么话”,吴亚蓉很快偃旗息鼓了。 外面只剩下走动的声音。 谢蔲摘下耳塞,松了口气。 父母有时就像一对不定时炸弹,你不知道触发原理是什么,一不留神,某一方就炸了,重则将整个家庭炸得分崩离析。 于是当儿女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晚上准备洗澡,脱校服外套,在扔进洗衣机前,谢蔲会掏一掏口袋,看有没有东西,然后掏出来一小张透明塑料纸。 当时离垃圾桶远,下意识揣进口袋,然后忘了扔。 顺着纸,想起付嘉言当时的样子。 少年宛如刚雕琢完,尚未打磨的玉,还粗糙着,却有玉石最原始的纹理和质感。 忽略他那张嘴的话,其实他也没那么欠揍。 甚至在某一刻,能够稍微理解,为什么大家那么喜欢他。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活动,谢蔲将那张塑料纸铺开,展平,夹进本子里压着。 12、CH12 第一 第二天到学校,那棵“理想树”上又多了几颗“理想果”。 陈毓颖特地买的苹果形状的便利贴,还有几种颜色,昨天傍晚,她许了谢蔲“第一果”。 谢蔲撕了一张绿色的——那是她的幸运色,垫脚贴到力所能及的最上头。 付嘉言今天来得挺早,路过时也伫足,男生随性,没正儿八经的文具袋,直接放书包里,他掏出一支笔。 一抬眼,就看到谢蔲那张—— 干掉付嘉言,勇夺第一。 要不是后面那四个字,保不齐让人以为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付嘉言又气又好笑,他也撕了张,写下:保卫付嘉言,坚守第一。还描了边,当作加粗,“啪”地贴到她旁边。 于是,在当天,全班人都看到了他俩的隔空宣战,还调侃说,世界有萨拉热窝事件,一中有理想树事件。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在同学眼里,他们开始真正的年级第一争夺战。 他们都知道,谢蔲连续两次惜败于付嘉言,事不过三,要是再来两次,真说不过去了。 周兆顺自然也看到了,他原意本是看看大家的目标,其他人还挺正经的,考某某大学啦,出国啦……单独空出来一片地方,那两张就显眼了。 良心竞争是好事,鼓动班级学习氛围。 他开玩笑说:“你们其他人也可以向付嘉言挑战啊。” 真是玩笑话了。 他们不就是看热闹嘛,一男一女斗,总比几个人攻擂台好看。 再说,两场考试下来,他们都看出来,付嘉言没有偏科,每科都强,谢蔲不是,她的语文、英语很好,比付嘉言还好,独独数学差点意思。 他们甚至还在押宝,11月月考,谢蔲能否“干掉”付嘉言。 在冯睿吆喝“买定离手”的时候,付嘉言冲着他后脑勺敲了一下,“你还押谢蔲啊?我是你兄弟还是她是?” “我这人手臭,反向买她赢,其实我心里是向着你的。” 付嘉言冷哼一声,“如果我输了,你还能赚,反正你怎么都不亏,是吧。” “不愧是第一,聪明。” 付嘉言掏了二十块钱,想了想,换成五十,“买我自己。” “大哥,好气魄。”冯睿冲他竖大拇指,“哥们相信你。” 谢蔲没想到自己一句戏言,蝴蝶效应,引起大家这么大的反应。 陈毓颖也去凑了热闹,回来跟她说:“现在你的赔率更高,我买了你二十块钱。”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堆理科生能顶个彩票站了,连赔率都算出来了。 更稀奇的是:“你居然没买付嘉言?” 她不是口口声声拥护付嘉言,以付嘉言为学习的精神信仰的吗? “嘿嘿,”陈毓颖摸了摸鼻头,“在另外一边也买了二十。” “……” 笑闹着,很快到周六。 谢蔲在家等吴亚蓉,她内心有些忐忑,常人眼中的好,优秀,到吴亚蓉这儿,就是不够,没尽全力。 吴亚蓉不会对她打骂,而是用开医嘱一般的长篇大论,分析她的“失败”。谢蔲更怕这个。 出乎意料的是,吴亚蓉回家,只是挽起袖子,进厨房准备午饭。 医生做手术,对手的精准度要求高,砧板也成了吴亚蓉的手术台。 妇产科不单单是接生孩子那么简单,每天都有各类疑难杂症,也发生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她从不主动对谢蔲提,社会上的,大人的事,不应该扰乱她的心。 家长会也包括在内,谢蔲想知道状况,曲折地打听到陈毓颖那儿。 “还能讲什么?老调重弹呗。不过顺哥人特好,他没批评人,换着花样地夸这个夸那个,难为他了。” 谢蔲问:“有家长单独找他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妈心大得很,开完会立马就回家了。” 吴亚蓉简单做了几个菜,说下午还要去医院。 谢蔲应了好,又有些欲言又止。 吴亚蓉给她夹菜,说:“我看到你在黑板上贴的了,你有这份进取心就好。” 这些菜色无一例外的绿色、健康,少盐少油少调料。吴亚蓉很重视谢蔲的身体健康,大概跟她生她时,经历九死一生有关。 谢蔲的心飘飘忽忽,终于落到实处。 - 期中考试过后,学校开始组织艺术节活动。 谢蔲是文体部的,经常被召唤去开会,商量筹备事宜。 初步决定,邀请付嘉言当男主持,原因无他,他人气高,形象好,有没有主持功底不重要。女主持呢,则选择艺体班的万雪,她学过,长得也漂亮。 其他两名,就由文体部内部人担任。 由谢蔲负责对接付嘉言和万雪,从邀请,到主持稿、服装。 万雪很快敲定,她听说和她搭档的男主持是付嘉言,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就是付嘉言有点难搞。 “不去。” 谢蔲利用课间找到付嘉言,得到他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可以加个人操行分的。”她游说他,“而且,而且……”卡壳了。 付嘉言在看一本军事战争杂志,这才抬起头,“而且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好处了。 他又问:“这种大型活动,为什么是你一个高一的学生负责?” “有老师啊,我们就是做一些基础性工作,”她解释道,“筛选节目,排练,都有老师盯。” “哦,”付嘉言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去。” 谢蔲说:“能说一下理由吗?给我一个说服你的机会。” “马上要到年级篮球赛了,没功夫去排练。” 这好办,她忙说:“排练不用多久,你念熟主持稿,再去台上走一两遍,而且艺术节在球赛后,完全来得及。” “谢同学来请我,不应该拿出诚意吗?” 谢蔲听出来了,付嘉言就是在耍她,换作老师来请,估计他一口就应承下来,她说:“你想要什么?” “不愧是聪明人,跟你说话就是舒服。” 他撑着脑袋,“我要求也很简单,我比赛的时候,你去现场,给我壮大声势。” 谢蔲站立的视角,正好看到他凸起的喉结滑动着,她眼珠子转了转,目光对上他的眼,“干吗让我去?” “年级第二,未来的年级第一,给我当啦啦队,多有面子啊。” 付嘉言都不屑于掩饰他的捉弄之心了,直接说:“你去我就答应。” 她张了张口,“就捧个人场不行吗?” 反正陈毓颖八成会拉她去观赛。 付嘉言缓缓摇头,“那我怎么知道你来没来?球场旁边那么多人。” 谢蔲说:“我喊加油你也不一定听得见啊。” “没事,你喊,我耳朵好使。” 等谢蔲回去交差,越盘算,越觉得她亏大发了。这是学校的活动,为什么需要她“牺牲”自己来换? 可答都答应了,她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不就是喊两嗓子吗。 付嘉言的比赛在中午,谢蔲写完课作,和陈毓颖一起去篮球场。 “我还以为你会推拒几番,然后迫于我的淫威,不得不跟我一起来。” 谢蔲说:“直接省略这个过程不好吗?” 陈毓颖笑,“蔻蔻,我就知道你温柔善良大方体贴善解人意。”她恨不得动用所有已知的,美好的词汇,堆砌起来,形容谢蔲。 谢蔲就是很好啊,认真聪明,讲话温言细语的,有脾气,但不无缘无故冲人撒,生气的时候还有点可爱。 陈毓颖搂着她的胳膊,紧紧地贴着,表达她喜欢得不得了,快要溢出来的感情。 谢蔲不太自在,父母生性冷静,也许只在年幼时,爷爷奶奶会贴着她的脸,叫她“蔻蔻”。 这样的朋友,她还是第一次交。 球场人很多,基本聚集在一片区域,也就是付嘉言他们在的那块场地。 她们来得晚了,占不到好位置,也挤不进去。 只能退而求其次,到远一点的地方观赛。 比赛开始,能看到人带着球在跑,人的脸自带虚化效应。 秋深了,气温也降下来,今天天空阴沉,浅灰色的,风吹着有点冷。 球场上的人个个穿短裤短袖,看了好一阵,谢蔲才找到付嘉言。 他穿黄色球衣,后背印着他的名字和班级,号码是八。她不懂国际球坛八号球衣的寓意,只觉得还挺吉利。 趁陈毓颖看得专注,谢蔲悄悄抽出手臂,绕到离付嘉言近的地方,她个子小,勉强能挤一挤。 实在挤不进去了,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场内。 付嘉言不是最高的,但他跑得很快,动作灵活,像鱼在海,云在天一样自如。 谢蔲想起陈毓颖的理论,正不正确且不论,还蛮适合眼下场景的—— 一个男生帅不帅,在他擅长的领域,一定见真章。 谢蔲才知道,他身材这么好。 以前看到的是瘦,高,现在球衣球裤穿着,露出四肢,不是干瘦,而是有着不夸张的肌肉,小腿也是,练得正好。 她想到一个词:流体力学。原来还可以用在人身上。这样的线条,是力量的象征。 她走神的这几秒,付嘉言扣了个球。 全场欢呼。 周围没认识她的人,适合浑水摸鱼。 谢蔲两手合握,成喇叭状,大声喊:“付嘉言最棒!付嘉言加油!” 自认很给他面子,连喊三声,喊完感觉肺部缺氧,好歹践诺了,旋即功成身退。 很奇怪,在一堆纷攘的,男女混杂的声音里,付嘉言就是能分辨出属于谢蔲的那道,可转过眼,环顾一周,也没看到她。 付嘉言笑了下,喊完就跑是吧。 他嘴角上扬,微微喘着气,把被汗打湿的额发往后捋。他小跑起来,和队友挨个击掌。 天空有几只鸽子扑棱着飞过去,恰如刚投中球的少年心情。 13、CH13 牛奶 回到陈毓颖所在位置,她还激动着,问:“你刚刚上哪儿去了?” 谢蔲自是不会说出实情,给竞争对手呐喊助威?那也太丢脸了,她说:“上了个厕所。” “可惜你没看到,付嘉言刚刚投了个巨漂亮的球!” 是挺漂亮的,毕竟他还臭屁地耍了下帅。 谢蔲心道。 她们就在边角地方,把比赛看完。 不,“看”字不准确,谢蔲对球赛没兴趣,对付嘉言更没兴趣,她带了单词本,屏蔽一切噪音,默默地背着单词。 比完了,知道这场半决赛的结果是他们班胜,谢蔲也背完单词了。 陈毓颖觉得神奇,这么乱的环境,她竟也背得下去。她真心佩服,说:“有志者事竟成,我有预感,下次第一绝对是你的,早知道四十块钱都押你了。” 谢蔲笑而不语。 付嘉言去换衣间把球衣换下来,冲了把脸。 拎着包出来时,远远地看到谢蔲和陈毓颖,她们走得慢,他跑几步追了上去,喊道:“谢蔲。” 为免他暴露她,她先发制人:“你打得很棒,恭喜你。” 付嘉言笑:“那可不,mvp呢,本场最棒的球员。” 他把重音落在“最棒”二字上。 啊,他真的听见了。 谢蔲眼神飘了下,官方地说:“期待在艺术节看到你精彩的表现。” “肯定不负所望。” 谢蔲拉着陈毓颖快步走了,把付嘉言落在后头。 他不急着去追,打完一场比赛,体力消耗大,但他精神是充沛的,甩着装脏衣服的包,慢吞吞地走着。 陈毓颖回头看了眼付嘉言,问:“他要去艺术节啊?” “嗯,当主持人。” “你们什么商量好的?好哇,不告诉我,背着我暗渡陈仓。” 尽管谢蔲知道陈毓颖没别的意思,她还是解释道:“之前没确定来着,就没跟你说。” 陈毓颖的想象如脱缰野马,往谢蔲意想不到的方向奔驰而去,“恩人啊蔻蔻!能看到付嘉言穿正装是我的福报!” “……” 谢蔲说:“你小点声,别让他听见了。” 决赛在第二天,谢蔲就没去了,她被文体部通知去开会了。 问起主持人的事,她说:“付嘉言答应了,他打完比赛就开始准备这个。” “行,等节目安排正式出来,就可以叫他们来彩排了。” 部长是高二的学姐,高三学业重,基本不会留在学生会了,她最后说:“艺术节是一中一年一度的大活动,希望大家认真筹备,到时候经费有剩的话,老师说请大家喝奶茶。” 算是挂在面前的胡萝卜,好歹能起点激励鼓舞作用。 回教室时,一群男生围着付嘉言他们几个,说要请客。 付嘉言许是才打完球,整个人散发着运动过的,语言无法具体形容的蓬勃朝气,好似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他开玩笑说:“行,小卖部给你们盘下来,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拿。” “付老板大气,走起!” 他们乌泱泱地往外走,勾肩搭背,打打闹闹的。 谢蔲说:“像□□去打劫的。” 陈毓颖乐不可支,告诉她:“他们拿了冠军,顺哥把奖状贴墙上了,付嘉言还拿了最佳球员的奖。” 过了会儿,他们回来了,付嘉言左右手各抱着一个箱子,“嘭”放到讲台上,很重的样子。 冯睿紧随其后,吆喝着:“付老板请客了啊,有可乐雪碧芬达,一人一罐。” 他们几个拿下来发,发到谢蔻这儿时,付嘉言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纯牛奶,“你不是不喝饮料吗?喏。” 和全班同学分享他的胜利喜悦,不接不好,谢蔻便接下道谢。 付嘉言分发完,对大家说:“囊中羞涩,就只请大家喝这个了,别嫌寒碜啊。” “哪有白嫖还嫌弃的道理。” 他们齐齐地喊:“谢谢付老板。” 付嘉言不满:“叫什么付老板,叫老了都,叫付大哥倒是可以。” 谢蔻注意到,付嘉言拆开剩下的两个纸箱,叠好,放到教室角落。 放学后,她走去车棚,又看到付嘉言带着那几块硬纸板,走向垃圾回收站。那里有大爷大妈专门捡纸板、塑料瓶回收。 他是专门去送的。 将纸板给他们后,付嘉言还驻足跟他们说话,隔得远,不知道聊了什么。 之前有一天,谢蔻还看到他掰自己的面包,喂学校的流浪狗——他坐在人工池边,夏天过去,池里的莲荷早枯了,显得萧条,一人一狗,竟让人觉得温情。 那还是在他们结梁子前的事了。 其实付嘉言这个人吧,大多时候还挺好的,大方,有爱心,不记仇,能力又强,男生爱跟他做朋友,女生也容易崇拜他。 另一小部分时候呢,也就是他讨人厌的地方,直得不行,说不来圆滑的话。 他给谢蔻那瓶牛奶,或许心是好的,他记着她之前说过她不和有添加剂的,偏偏说出来的话那么板直,直得甚至欠揍。 但,在家每天的一瓶牛奶,让谢蔻已经喝倦了。 她把牛奶转送给了陈毓颖。 付嘉言是在问他们卖这些能赚多少钱。 老人家口音很重,他勉强听清:“硬纸板八毛一斤,小塑料瓶一两分一个,大的三分。” 算算,他们捡一整天,最多也就卖几十块钱。 但付嘉言一个学生,也帮不了他们太多,就说:“以后有这种,都攒下来送给你们,免得你们翻了。” “谢谢你啊,学生崽。” 付嘉言折去车棚,看到谢蔻骑走。 他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他没幻视的话,他看到那瓶牛奶出现在陈毓颖的桌上,并且由她喝掉。 谢蔻这人怎么这么不领人情,油盐不进呢? 亏他特地找小卖部老板要的牛奶,还被冯睿调侃了,说他是不是有受虐倾向,上赶着让谢蔻虐。 不过她这回有一点进步的是,她没退回给他了。 付嘉言这么想,才没把自己给气着。 还真叫冯睿说中了。 - 到彩排那天,谢蔻拿一套西装衬衫,递给付嘉言,“以前留下来的,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身。” 他比了下,说:“你对我的身高是不是太低估了?” 她无奈:“这已经是最大的了,你先试一下,实在穿不下我再给你想办法。” 外套还好,裤子绷得紧紧的,还短了一截。 谢蔻挠挠头,有些苦恼,“我帮你找老师问问,看能不能去外面租一套。” “算了,我从家里拿吧,黑西装白衬衫就可以吧?需要领带或者领结吗?” “有的话最好,万雪是米色礼服,跟她搭就行。” 然后开始对词,万雪教付嘉言怎么断句,重音怎么落,才能制造出抑扬顿挫的效果。 她说得专业,但付嘉言领悟能力不错,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念过几遍,正式上台,握着话筒,笔直地立着念稿,真像那么回事。 谢蔻站在台下看,莫名觉得他俩还挺登对的。 结束后,万雪跟付嘉言说:“可以加个你q.q吗?” 他正要张口,她又笑着补充:“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好跟你沟通,毕竟马上就到艺术节了。” 这样付嘉言也不好拒绝了。 手机没带出来,万雪找谢蔻要纸笔,谢蔻从拍纸本上撕了一张给付嘉言。 付嘉言对折,撕成两份,其中一张给谢蔻,她没动,说:“你有问题直接找我就好了。” “我们俩同学这么久,也没加好友,加个吧。”他挑了下眉,“我的好友位应该也毒不死你的企鹅。” 谢蔻回家,打开企鹅软件。 她其实不太用,手机最大的用处,就是和父母联系,头像还是默认的粉色丸子头,网名也简单——她的名字。 谢蔻输入那串9位数,跳出他的账号,具体怎么形容呢……也许很多男生有个漫威梦,他头像是蜘蛛侠,网名是ironman。很直男,很中二。 她点了好友申请。 付嘉言正好在线,立马通过。 付嘉言:嗨喽:d 谢蔻不习惯用社交软件,不知道该回什么,干脆回了个咖啡的表情。 付嘉言:…… 企鹅没毒死,聊天就冷死在这里了。 付嘉言上线,主要为了找他表哥,也就是柴诗茜的亲哥柴玮烨借西装。 姑姑付雯娜是未婚先孕,刚过二十就生了儿子,柴玮烨比他们大许多,现在在国外留学,他和付嘉言差不多高,他的衣服付嘉言应该穿得下。 柴玮烨那边是白天,抽空回了付嘉言:行,你自个去我房间挑,喜欢的话,穿走也成。 付嘉言:我平时又穿不上,用完就还你。 晚饭付嘉言就是在姑姑家吃的,吃完直接去柴玮烨房间挑衣服,还让付雯娜给参考参考。 “真是大小伙了啊,有模有样的。”付雯娜替他抹抹衣领,挑了条暗色领带系上,“这套不错,出去走一圈,怕是要迷倒不少女孩子。” “采访一下付雯娜女士,”柴诗茜以手做话筒,递到付雯娜面前,“您亲儿子和您侄子,哪个更帅?” 付雯娜清了清嗓,配合女儿道:“理智客观地说,侄子更年轻帅气,情感上呢,那个离家两年没回来过的儿子不要也罢。” 柴诗茜笑弯了腰。 付嘉言挑好,把衣服装袋打包带走,付雯娜说:“真的不用姑姑送你套新的?” “我个子还有的蹿呢,买了浪费,这么个校级活动用不着。”他挥挥手,“我回去了,姑你别送了。” 付雯娜把一袋吃的塞他手里,“路上小心点。” “也没多远,放心吧。” 付雯娜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柴诗茜拈着一根牛肉条吃,“付嘉言现在挺好的,您叹啥气啊。” “你舅三天两头回不了家,他一个人,你怎么知道他好不好?” 比起自己儿子女儿,付雯娜对这个侄子操的心更多。 前些年,付嘉言基本上一直待在她家,说是她半个儿子也不为过,现在大了,能照顾自己了,付辉平也没那么忙了,才回家住。 “妈,您真多心了,他没那么脆弱。”柴诗茜说,“他就跟河边那芦苇似的,烧光了,来年春风一吹,又连成片。” “最好是这样。” 付雯娜回过神,拍了她脑门一下,“你还在这玩呢,写作业去。” 14、CH14 晚会 艺术节在周五晚上,学校的体育馆里举办。 下课后,谢蔻草草就着水吃了个三明治,就一直在忙活。 她深深体会到,这活儿比学习还难。 而万雪,为了穿紧身礼服,饭没吃,连水都是小口地喝。 谢蔻叫她:“万雪,可以准备换衣服化妆了。” 万雪正要起身过来,一抹殷红猝不及防从鼻间流了出来,她稍稍仰起头,用手堵住。 旁边的付嘉言看到,忙抽纸递给她,出于同事的关心,问道:“要紧吗,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干了?” “没事,老毛病了。” 部长人一过来,傻了,低声问谢蔻:“这怎么突然出状况了?” 谢蔻也懵着,“我也不知道。” 部长对万雪说:“你这个好止吗?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开始了,你妆还没化呢。” 万雪没底气:“可能过一会儿就止住了。” 艺术节这么大的事,不可能跟她赌这个“可能”。 部长不过就是个高二的学生,也慌了,跺了跺脚,去找负责的老师拿主意。 过了会儿,她匆匆回来,拽着谢蔻的胳膊,拉到一边,问:“主持稿你背得了吗?” 谢蔻说:“差不多。” 毕竟稿是她写的,又带着他们排练,听多了,也背下来了。 部长说:“现在临时找人也找不到了,老师的意思是,让你顶上。” “我没做准备啊……” 部长恳切道:“谢蔻,救救急,你再去过两遍,跟付嘉言对一下,肯定没问题的。” 谢蔻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无论是吴亚蓉、陈毓颖,还是部长,一对她说软话,她就没辙。 部长又跟万雪解释,她的血还没止住,一张张染红的纸扔到垃圾桶,颇为触目惊心,她有心无力,只能妥协于这个安排。 “你赶紧去换衣服和鞋。” 部长把谢蔻推去换衣间,谢蔻个子不如万雪,礼服下摆拖到地面了,胸口有点勒,其他倒还好。 化妆师又连忙给她弄发型,妆容,一切都火急火燎的。 反观付嘉言那边,他的妆简单,他早早就停了,再一边闲着。他靠着桌子,两条长腿随意地搭着,看着镜子里的谢蔻,挺新鲜的样子。 他还没看女生化过妆,一把把刷子,仿佛有什么魔法效力,一刷,人还是那个人,模样却一点点变了。 被看的谢蔻也没有什么反应。 她除了茫然,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她不喜欢暴露在大众面前,也不习惯。 这次艺术节,她将站在聚光灯下,握着话筒,被上千名学生及老师注视,一点小错误,都会放大无数倍。 她暗暗调整着呼吸节奏,手心开始不由自主发烫,出汗。 付嘉言看了会儿,拿着稿过来,“我读几遍给你听,你熟一下?” 谢蔻抬眼看他一眼,嘴皮动了动,声音也不知道出没出来,反正他没听见,就当她默认了。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他突然换了个调子,变得尖细,“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又换了,“大家晚上好。” 谢蔻被逗笑,在这演单口相声呢。 万雪却笑不出来,有人找来干净的手帕,打湿,让她捂着,血还没有完全止住。 因为自己出的状况,就这么白白丢了和付嘉言共同主持校园艺术节的机会,还要在旁边看着他对着别的女生逗趣。 她一时五味杂陈。 付嘉言也笑了笑,继续念着:“我是主持人付嘉言。” 再变调:“我是主持人谢蔻。” 他就这么把稿子完整地顺了一遍。 另外两个主持人也来围观他的“演艺大赏”,乐极了,在表演落幕时,还以毫不吝惜力道的鼓掌致敬,半调侃半认真:“你真该进击娱乐圈。” 谢蔻心生感激,她知道,他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感,才用这种搞怪的形式。 化完妆,她换上高跟鞋,尝试走了几步,跌跌撞撞的。 付嘉言说:“待会要上台阶,你就扶着我的胳膊,把力量压在我身上,就没事。” “好。” “那什么,”付嘉言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憋了会儿,憋出一句,“你就把下面的观众当熟透的莲子,黑压压的,一个紧挨着一个,心理暗示对缓解紧张有效果的。” 莲子,还蛮形象。 谢蔻笑了笑,酒窝若隐若现,答应道:“好。” 体育馆里没有暖气,脱掉外套,裸露的肩膀一阵凉。 付嘉言走到谢蔻旁边,将胳膊伸出来,她犹豫了两秒,将手搭上去,安慰自己,他就是个临时拐杖,别当他是异性。 体育馆开着几盏不亮的灯,暗沉的光线下,观众席挤满了人。 嗡嗡杂杂的。你想自欺欺人,那是莲子,似乎也没用,人声的喧腾,存在感太强了。 谢蔻攥紧了另一只手上的话筒。在此之前,音响设备检查过数次,以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担心,没有声音怎么办,自己磕绊了怎么办。 付嘉言其实也紧张。 两个人离得近,他能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来自头发,来自化妆品。像春夜里,悄然钻入房间的花香。 除了柴诗茜,他也没和同龄的女生这么“亲密”过,亲密到,有一种她将她整个人交付给他的错觉。 付嘉言头一次感觉到,手脚无处安放的无措。 脊背上像装了一块钢板,弯不下来,只能挺直,再挺直,唯有脑袋可以动,于是偏过一点儿,看着灯下的谢蔻。 晚会灯光吃妆,为了显示出妆感,近距离会看到她的妆很浓。 眉毛描长描粗,眼皮上覆盖着紫色眼影,闪闪的细粉,紧紧抿着的嘴唇,颜色涂得艳而饱满,扶桑花汁涂过一般。 谢蔻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与这样成熟的妆并不适配,但某一刻,某一个自己也察觉不了的时刻,付嘉言心里有只蜂蜜,“嗡”的一下,飞了起来。 时间到了。 他们四个主持人同时迈步上台,定住,面向观众,微笑。 聚光灯聚焦在他们身上。 晚会即将开始,观众席也稍稍安静了些。 谢蔻告诉自己:没事儿,体育馆是偌大的莲蓬,他们都是莲子而已。 那短短的两分钟,像一块牛皮筋,被无限地拉长,拉长,拉到崩断结束为止。 下台时,谢蔻格外的恍惚,心脏还鼓噪着。 付嘉言说:“你看,你不是做得很好吗?怕什么?”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 人总是这样,事到临头,即便知道害怕和担心是徒劳,也免不了。事情过去,才发现,其实压根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谢蔻搓了搓手臂,衣服留在后台,她穿高跟鞋也不好走,干脆作罢。 付嘉言知道她不会开口请她帮忙,也就装作没看见,过了会儿,她打了个喷嚏。 “服了你了。” 台上在表演舞蹈,音乐声大,谢蔻没听清,“什么?” 付嘉言没作声,快步走去后台,他不知道她的校服外套在哪儿,便拿了自己的,抖开,披到她肩上,“披着吧。” 谢蔻拉了拉衣襟,“谢谢。” 闻到气息,她才意识到,衣服不属于自己。 衣服很干净,不是汗臭,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男生独有的气息。有些暖,似棉絮在太阳下受到几个小时烘晒的感觉,让人感觉到踏实。 谢蔻明白,此时应该脱下来还给他,本来么,她就不想和他有什么过多的人情来往。 但无法欺瞒自己的是,私心里,又有一丝丝眷恋这种踏实感。 谢昌成对她的关心,仅仅停留在钱财、口头方面,他不过问她冷了还是热了,高了还是瘦了。 吴亚蓉呢,她的细致入微,建立在控制她的基础上,那本身是母权的外化表现。 踏实,他们从来没给予过她这种。 最终,谢蔻选择顺从自己的本意,没有动。 在临上台前,她才脱下,放到一边。 晚会在九点多落幕。 念结束词时,谢蔻简直感激涕零,连长时间穿高跟鞋,后脚跟的疼痛,她也忽略了。 两个多小时下来,没出大岔子,她真是谢天谢地。 他们回到后台,部长和几个同学拎进来几大奶茶,对他们说:“大家今天辛苦了,这是老师请大家喝的。” 散场差不多就十点了,谢蔻捧着尚温热的奶茶,走去教室收拾书包。 她穿上自己的校服、鞋子,整个人都松弛了,礼服、高跟鞋实在太磨人了。 “谢蔻。” 付嘉言从后面追上来,“这么晚了,你还骑车回家吗?” “嗯。” 谢蔻的妆还没卸,她今晚神经一直紧绷着,松懈下来后,疲劳便涌上来,她连应话都应得没气力。 甜腻的奶茶也没能给她输送能量。 已经快入冬了,学校空旷,风一吹,冷飕飕的。 高三楼的灯亮着,他们还在上晚自习。不远处憧憧树影,微微摇晃,十分能营造出恐怖片氛围。 灯光不甚明亮,付嘉言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通过她的语气来判断她的情绪,他今晚应该没惹着她吧? “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女孩子,打车也不安全。” 破天荒的,谢蔻又“嗯”了一声。 付嘉言都惊讶地挑了挑眉,她居然没说“不用了”,或者“我自己可以”。 他抬头,左看右看,谢蔻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大惑不解:“你在干吗?” “在夜观天象,看月亮是不是从西边升的。” 地球自西向东自转,站在地球上看,月亮也是东升西落。好端端的谚语,被他改成这样。 谢蔻笑了下,她咬着吸管,说:“不是说要回家吗?走啊。” 15、CH15 班会 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地骑在路上。 z市并不是个夜生活繁华的城市,到了这个点,路面车辆并不多,女生独自骑车上路,的确不安全。 谢蔻骑在前面,风声在耳畔呼啸,贴着脸皮刮过去。 她看不到付嘉言,但知道他始终紧紧跟着。偶尔能看到地面,拉得细长的走了形的影子。 ——让他一辆威风凛凛的山地车,跟着她这么辆小二轮,真是委屈它了。 “付嘉言。” 也不知道风能不能把话送到他耳边。 “啊?”他骑快了些,快赶上她,“怎么了?” 谢蔻没有转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的路,“其实一开始,我挺讨厌你的。” “就因为我砸了你的头,哦不,我的球砸了你的头?”付嘉言皱眉,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问出口,“你为什么不觉得是冯睿?” “看你不顺眼。” “……你可以不这么诚实的。” “准确地说,是看你的第一名不顺眼。” 付嘉言说:“那没办法,哥实力摆在这儿,我也不会让给你的,除非你自己来抢。” “不需要你让,让来的第一名有什么意思。”谢蔻又说,“我是想说,今天谢谢你,真心实意的。帮我熟稿,又鼓励我。” 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当时她的而言,极其重要。 “嗐,”付嘉言都被她这一出整得不好意思了,“同学兼同事嘛,应该的。” 不过,此时的他没有意识到一点,以往的他,可不会对女同学这么关心照顾。 “感谢归感谢,我不想欠你人情,但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你尽管提个要求吧。” 她又补充:“合理,且在我能力范围内的。” “我帮你是我乐意,又不是求你回报。” “我不想欠你。” 付嘉言问:“那你欠你父母的,是不是也要找个机会还恩情?” 他没有针对的意思,纯粹是好奇。 “他们抚养我,我将来赡养他们,不就是还了么。” 受而不出,不是她的人生观念。 爷爷在她小时候就教她,不能白拿,不能心安理得;也不能一味付出,让自己吃亏。人人平等,有获就有得,这是人际交往的均衡之道,守恒定律。 付嘉言乐了一声,谢蔻到底怎么长大的,这么跟人划清界限,不累得慌吗? 他说:“不过我也不缺什么,你给得起的,我估计更加不缺了。” 这是实话,他一副衣食无忧的样子,谢蔻说:“那就欠着。” “行,高中毕业之前,我一定找你把人情要回来。” 谢蔻的家不是很远。 父母当医生,薪资不低,在市区买了套中档小区的房子,地理位置好,也算得上学区房,这一片有公立小学和中学。 付嘉言停车,对谢蔻挥了下手,特潇洒,也特无牵无挂,“小区就不送你进去了,我走了,再见。” 说是“送”,还真是把她当货物一样,送到目的地,卸下,签了单子,就走了。 谢蔻也说:“再见。” 她比他更不眷恋,也是,没什么好眷恋的,普通同学而已。 付嘉言回头,她骑着车,探身刷门禁,拐个弯,身影就消失不见了,风过无痕般。 他撇了下嘴,“啧”了声,这才离开。 - 艺术节刚过完,转眼又到月考了。 大家都非常期待这次的结果,大半个班的人都在对赌——要么谢蔻,要么付嘉言。 之前的一次数学小测,谢蔻和付嘉言并列第一,141分。 也就意味着,这次月考,谢蔻很可能逆风翻盘。 放榜的当天,他们将通知栏那一块地方团团包围,那架势活像古代放科举榜。 不过可惜,这次榜首的状元还是付嘉言,榜眼是谢蔻。再一看分数,一样的637。按姓氏排,的确是付嘉言在前。 这局就比较难判了。 谢蔻看了一会儿,对付嘉言说:“没考过你,我认赌服输。” 快到冬至,他这种天天运动的,丝毫不怕冷似的,还穿着秋季校服,搭一件薄薄的米色针织衫,付嘉言揣着兜,说:“上初中以来,你是第一个跟我考同样分数的。” “也将会是第一个超过你的。” 谢蔻没有虚张声势地放狠,只是陈述事实,说完便走了。 旁边的冯睿听到,说:“早知道有这一幕,应该录下来,当传家宝的那种,以后你再狂,拿出来啪啪打你的脸。” 付嘉言抬脚给冯睿小腿来了一脚,他“差点”单膝跪地,又立马站起来,狗腿地说:“就是您成第二了,您还是我大哥。”他给付嘉言捏捏肩,又捶捶背,“大哥,小的伺候您伺候得还满意不?” 付嘉言笑着挣开,“滚啊。” 谢蔻走在前面,能听到两个大男生的嬉笑打闹。 一回教室,陈毓颖、谭吕婷和秦沛一左一右一前地冲她吹喇叭——吹气会有一根直筒,不吹就卷回去,不知道她们上哪儿搞来的。 “恭喜恭喜!” 谢蔻说:“恭喜什么啊,我还是第二。” 陈毓颖说:“那是年级榜,顺哥给你整了个班级第一,也是第一啊。” 闻言,谢蔻一愣。去看,还真是,大概是因为她语文成绩比付嘉言高。 陈毓颖告诉她,严谨地算起来,总分一样,就得按单科来排名次,语文在第一顺位,所以谢蔻才应该是年级第一。大家也赞同这个说法。 陈毓颖“叭叭叭”地吹喇叭,“蔻蔻,你真的太牛了,二十直接给我赢了七十回来,我请你吃东西,鸡腿、薯片、奶茶,想要什么,自己挑。” 谢蔻笑笑,“放学后,我请你们吧。” 学校附近永远不缺乏小吃摊贩,便宜好吃,车轮饼、酱香饼、蛋包肠、铁板豆腐、炸串、烤面筋……各类食物的香气,勾得人走不动道。 陈毓颖啥都想吃,拉着他们去排一家门口排起长队的金丝牛肉饼店。 冯睿和付嘉言路过,正巧看到他们几个,冯睿摁刹车,停下来,喊道:“谢蔻,你请客啊?” 以前从没见过她买这些街边小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仙女下凡,只食露水呢。 谢蔻回头,问:“你们吃吗?一起?” “行啊。”冯睿拍了下付嘉言,意思是“走”。 付嘉言长到现在,就没让女生请过客。 付辉平自己不怎么花钱,给付嘉言的生活费很大方,加上付雯娜给的,他的手头一直宽裕阔绰,常常请同学、朋友,也不需要别人回请。 不过谢蔻话对着冯睿说,他是“捎带”的,请就请呗。 终于排到他们,谢蔻付了钱,油纸包着,又烫又香,拿去挨个分给他们。 分到付嘉言的时候,他叹了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为什么我有一种吃自己的白事饭的感觉?” 冯睿笑,又“呸呸呸”了两声,“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 饼分完了,谢蔻自己没有。 陈毓颖问:“你怎么不吃啊?” “这个份量足,吃了就吃不下晚饭了,我妈会问。” 谭吕婷很能感同身受,“小时候我也是,不想吃饭,我妈就说我是不是在外面吃垃圾食品了。” 付嘉言咬了口牛肉饼,外皮炸得脆,酥得掉渣,里面的油汁爆开,肉香霎时溢满口腔。碳水和油脂带来的快乐,廉价而迅速。 他敬了下谢蔻,说:“谢了,很好吃,希望下次有机会让你吃到我的饼。” 第一名被抢这件事,付嘉言并不十分介怀,他还能以玩笑的语气自嘲。谢蔻聪明,学习勤奋,明眼人都看得到,她是靠实力。 但硬说完全没感觉,那是骗人的。再懂事的小孩,被抢了心爱的玩具,心里都要堵一阵子呢。 反倒能够激发他的斗志。 不就是斗吗?他又不是输不起。 谢蔻笑意淡淡,不是敷衍客气,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哪种饼?画饼的饼吗?” 付嘉言也笑,他吃东西一向速度快,三两口吃完,把包装纸叠了叠,扔进垃圾桶,朝他们挥手,“走了。” 他们俩骑车走后,陈毓颖说:“哎,为什么觉得你跟付嘉言挺……” “什么?” “挺配的,那种势均力敌,‘史密斯夫妇’的感觉。” “……” 谢蔻不知道史密斯夫妇是什么典故,但“夫妇”这个词戳得她脑神经一跳,说:“可别了。” “我知道你跟他不对付。” 陈毓颖吃饼吃得手忙脚乱,用纸擦嘴边的油,“我就这么一说。” - 转眼到了年底。 马上放元旦假,各个班级需筹备班会活动。 周末时,唐宸晨带几个班委去采购物资,买气球、零食、饮料、文具。 放假前一天,他们早早开始布置教室,又是贴窗纸,又是挂气球的,搞得红红火火。 下午两个小时,将用于举办班会。 陈毓颖要唱她偶像的歌,请了柴诗茜来给她伴奏——那次在奶茶店碰到,他们互相加了联系方式,不知道她们俩什么时候玩到一块儿去了。 这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玩手机,周兆顺不管,当然,他说,这样的活动,不要光顾着玩手机。 谢蔻在旁边,用手机给陈毓颖录像。 她没学过声乐,或许是追星的正面影响,她唱得很是好听。柴诗茜不用说,专业的,坐在哪儿,纤手轻轻拨着琴弦。 陈毓颖走到谢蔻面前,“深情”地注视着她,将手伸出来,唱得柔情似水。 歌词大意大抵是为情辗转反侧,为你焦灼不安,你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好让我这颗心妥帖安放。 旁边的人在起哄:“在一起在一起!答应她答应她!” 谢蔻又尴尬又好笑,什么跟什么啊。 她简直要躲,无奈大家都围在一块儿,压根躲不掉。 陈毓颖又走到教室中央,坐在椅子上,脑袋随着节奏微微摇晃,教室窗帘拉着,他们开手机电筒,一下一下地挥舞着。 真有开个人演唱会那种感觉了。 当然不是每个人的青春都喧哗沸腾,也不是每个人的少年都值得铭记一生,大抵,谢蔻也是芸芸众生里,最最普通的一颗黯淡星。 但在她贫瘠寡淡的十几岁时代里,有这几个人的存在,她也会觉得,生活是闪闪发光的。 班级氛围的重要性,在有了对比后,才凸显出来。 初中时,从校长到学生,上方笼罩着一种诡异的阴翳,老师不会跟你插科打诨,同学也不会整天嘻嘻哈哈。 有人忙着提高升学率,有人忙着考重高或着出国,连谢蔻自己也忘了,十几岁正是看花也可爱,看云也温柔的年纪。 市一中的实验班,完全不是那种氛围。 他们同样有着激烈的学业竞争,但并不影响课后的玩闹,好比付嘉言他们。学习的压力,并不会转换成阻碍前进的阻力。 谢蔻这一刻在想,反对吴亚蓉,来到这个班,真是正确的决定。 认识他们,也是她的幸运。 节目都是大家自行准备的,有什么才艺的,尽管可以使出来。 中间还有游戏环节,抢凳子、你画我猜之类的,奖品就是那一大袋东西。 外面路过的人都听得到教室里的热闹。周兆顺也来看,还被拉进来一起参与。他实在玩不过一帮年轻人,玩完一轮就溜了。 这一次活动玩得比艺术节更尽兴。 不用管程序正不正确,也不必端着拘束着。大家相识近一个学期,也都熟了,有几个人完全没包袱,不留余地地逗着乐。 比如付嘉言。 谢蔻完全没想到,他和冯睿准备的是相声,连扇子都有。 怎么形容这种不伦不类呢?明明是个爱马仕的标价几万的包包,里面装着一堆五毛一块的零票。 陈毓颖哭笑不得:“好崩溃,天知道为什么帅哥表演什么不好,非要来搞笑。” 关键是真的很搞笑。 剧本不是纯原创,借鉴了一些网上段子,但重复单调的学习生活之余,看这么一出,心情很是放松。 连谢蔻也笑不可遏。 作为一个“喜剧艺术家”,观众的捧腹大笑,是对他们表演的最高褒奖。 冯睿素来没偶像包袱,付嘉言不一样,他有一众小迷妹呢,还是冯睿磨了好久嘴皮劝服的。 付嘉言看到谢蔻,她笑得眼睛弯弯,是出现在月初黎明的上峨眉月。 他看定了几秒,词也忘了接,捧哏的冯睿在暗处掐了他一下,他刚从广寒宫下到凡间似的恍惚,回过神,忙继续。 这一出相声讲完,他们下了舞台——没有“台”,也没有追光灯,只有天花板一根节能灯亮着。 冯睿顶了顶付嘉言,脑袋凑过去,低声问:“哎,我说,付嘉言,你是不是喜欢谢蔻啊?看她看傻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