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买月亮》 1、他是月亮(1) 车外夕阳慢落。 一片澄澈的蓝如天空之境般映入眼帘,四处飘着藏旗,不远处则是一个土筑或乱石堆积的房子,美名其曰为民宿。 苏瑶就在此时睁开了惺忪睡眼。 “下车了啊,”带队的胖教授在车下喊,“别在车上了,各位老师们都下来好好吃饭休息一下。” 她这才移过身下车。 但睡得迟缓麻木,过了几秒,女士运动鞋才晕乎乎地踏在了松软的地板上。 胖教授看了过来:“哟,没事吧,苏瑶?” 苏瑶茫然地揉了揉眼。 “愣着干什么,”没等到回复,胖教授转身,招呼这次同行的愣头青,“第一批队里唯一一个女孩不舒服,氧气瓶、清凉油还有晕车药还不赶紧拿过来?” 他恨铁不成钢:“……不想脱单了?” 那些刚毕业当老师的青年这才后知后觉,翻起了包,又拎着几瓶氧气瓶围了过去。 “诶诶诶,”魏凯宁则过去阻拦,“停手,我能照顾她,我是她男朋友。” 眼前这男人是典型搞文艺的长相。 他留长发,蓄胡,戴眼镜,像是一个典型又平庸的文青。 而苏瑶这等出挑的美人为什么会挑中他,原因无关爱情,纯粹是因为年纪大了而已。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其实二十六岁正是人生最美好时候,但前半生被爸爸安排了好所有路,学才艺,读名校,找好工作,理所应该该找一个可托付终身的好夫婿画上句号。这仿佛是天然要遵循的规则,在这一套规则体系里,二十六岁自然是老了。 但如今,有个机遇会让她很快达到评选副教授的标准之一—— y美的进修。 他们这些被学校挑中的美术讲师,只需要抵达藏区,在暑期结束后画一张被美协认可的画,就能沽名钓誉,平步青云。 也能让苏瑶回云深市,告诉卧病的爸爸一句:您女儿很行。 她是这一套审视女人是否成功体系里的赢家。 是爸爸的骄傲。 冰肌玉肤的女人连忙挣脱,“我不用氧气瓶!” 且呼了口气,“晕车了。” 魏凯宁担忧地望着她,她的喘息简直可怕:“真不是高反?” “对。”她扭头说。 魏凯宁继续保持狐疑。 他知道她倔,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否则谁会一个月前出了车祸也要申请过来啊。 “行吧。”他劝不动。 胖教授在前面和民宿老板对了一会儿,才挥手:“好好,进来了今天车途劳顿,就没有和店家说搞欢迎仪式了,献哈达啊之类的……” 进来全是灰墙黛瓦和木桌木椅。 似乎是真饿了,她顾不上去看店内的装饰,只望了眼菜,应该是第一天来的缘故,菜都色香俱全,肉也饱满地切成大块。 魏凯宁贴心的给她添了碗饭,回过头,碗里满满当当的:“够了吗?” 她点点头,接过来,一股运过来的稻香米味扑鼻而来。 苏瑶是想过和他长久的,便也以礼相待的给他装了一碗饭。 成年人的感情是你来我往。 她闷头吃了些许,似乎大家都是饥火烧肠极了,都干吃饭而毫无交谈欲。 吃了半碗,倏忽,胖教授拿酒站了起来:“大家还有力气吧,老板给我们拿了一瓶藏原酒,都来尝一下。” 都没什么反应。 胖教授继续:“有高反的就算了,没高反的同志就表示下嘛。” 他们是分两队入藏的。 在进西宁后无高反的入一队进拉萨,有高反的人为二队先在林芝待着。这两队又分了两队,因为这般好拼车,而苏瑶就处于一队中女性最少的小队。 不过高反像感冒,即便是身体强健做好防备,也可能随时发病。 未等到旁人反应,旁边的副带队就起哄:“都来一口啊,别这么不给李教授面子。” 在场其他人的面部先僵了僵,紧接着,又尴尬的恢复常态。 因为这一句话,不管这些年轻讲师心头怎么想,抿上这一口,成了必做的事情。 不然就是破坏气氛,就是不给位高权重的教授面子。 苏瑶自不会蠢得当那只出头鸟。 她早年还冲劲十足,直言不讳,但随着年纪渐长,人愈发稳重温顺,于是旁人倒了一杯,便抿了一杯。 “是青稞酒吧。”她温声问。 “哟,有女同志能喝,”站着的胖教授哈哈大笑,他疲劳的兴致高了几分。“小苏是北方人吗?还是在北方出差多?” 苏瑶莞尔,“不是,是我在俄罗斯读的本硕博。” “不错,”胖教授点点头,“难怪酒量那么好,各位男同志看看啊,你们怎么还不如女同志了?” “这句话我赞同,”副带队挥手,“再上酒来,给小苏满上。” 苏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不对。 她书读得太多,才刚入职场,才想起来女孩子不能在酒局被灌太多的酒。 特别是只有她一个女孩的酒局。 胖教授笑呵呵的:“喝!” 苏瑶没反应。 过了几秒,他才催促着挥手,“小苏,快喝给这一群男同胞看看。” 苏瑶菱唇不悦地抿紧。 她这种家境出来,要不就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要不就是目空一切自恃清高,最厌恶这等强买强卖的野蛮事。 很可惜,她是后者。 她愣了两秒,推脱笑着:“我好像有点高反……” “你哪里高反,进来之前还晕车呢。” “小苏不给面子啊?” 他们一句句狂轰滥炸打得她没招了。 苏瑶移过眼,却瞧见了毫无头绪的魏凯宁。 他也是刚毕业工作的,以往只当在饭局上的饭桶,或者是被讨好的对象,还从未曾真当过低人一头的下属。 转头,一旁是清冷高傲的女友,一旁又是拿捏着这次进修名单的教授。 魏凯宁眼神挣扎。 过了几秒,他转头,附耳责备道:“……喝吧,都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你要是之前一句话不说,什么事都没有。” 苏瑶惊愕地坐正了身子。 她怔楞片刻,才缓过来,举起了酒瓶,将苦涩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 接着是咳嗽声。 魏凯宁这才抽了纸过去,还没过去,就被女人纤细无骨的手给打了回来,还得到了她丹凤眼怒瞪。 看官却只注意酒瓶:“好!女中豪杰!” 苏瑶面无表情地受着。 她身姿笔直,像是一只破淤泥而出的莲,面目极冷,望前方,深邃的目光含着丝丝冷意。 但不料做了如此态度,又喝了瓶,那些人反而更不肯放过她了。 副带队教授站了起来,“来,小苏,原来你酒量那么好,不如也和我喝一瓶。” 也是一句话没问,一瓶黑漆漆的酒瓶就又上来了。 “来,”副带队也挥了挥手,“跟我喝一瓶。” 她僵坐在原地。 副带队再喊了几声,毫无反应,他也板起了老脸:“哦,苏老师是未来的美协成员,正级教授,和我们平起平坐,瞧不起徐某人了。” “不是,”魏凯宁连忙赔笑,“对不起,王教授,是瑶瑶她前段时间出了车祸,可能是反应弧度变长了……” 苏瑶忽然嘶痛了一声。 却不是因这番话,是底下的手腕被人捏了一下。 魏凯宁暗含警告:“瑶瑶,我们从天南地北的学校调去y美进修,又费劲千辛万苦,得到机会来西藏写生,你甘心就那么走吗?” 女人挣扎的力度小了些,他心中暗喜,再接再厉: “而且你得脑血栓的爸爸还躺着呢,不抓住这个机会,我、我们要什么是时候做出成绩?” 苏瑶勉强冷静地呼吸了一下。 下一秒,她掀起眼睛,笑容在绯红的面颊上浅浅的:“没啊,王教授,是我刚才猛喝了一瓶青稞酒,缓不过来,我现在就喝。” 副带队却甩手,摆起了架子:“不喝就不喝,要是喝坏了未来教授,我哪里担待的起啊。” 苏瑶尴尬地愣了愣。 她扯了扯唇角:“作为赔罪,我可以再喝一瓶的。” 忐忑望了过去,副带队站了会儿,才满意地拍了拍桌子:“好!好!我也喝一瓶,比一下是你喝两瓶快还是我喝一瓶快。” 两瓶相同黑包装的酒摆在了苏瑶的面前。 她吸了吸鼻子,开了一瓶,冰冷的液体便再次涌进了喉咙里,朦胧视野还要注意前方的动机,比如说副带队喝到哪里了。 魏凯宁低声劝,“没事,都喝了,醉了后我能保护你的……” 那刚才怎么保护不了呢? 全桌人都在欺负她,欺负她一个刚工作的小姑娘,里面还有她的男朋友,还说要代替爸爸照顾她一辈子。 结果,他连帮自己挡个酒都做不了,哪里能爸爸这座大山般的庇护她? 爸爸对她的万般疼爱,让苏瑶往后依靠不了任何人。 何况她爸爸已经老了。 苏瑶喝得连呛了几声咳嗽,不知道自己灌了几杯。 也许往日父亲的庇佑感消失,她雾色一片时,瞧见了一件滑稽事:喝得满目通红的胖教授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弯腰抱了只鸡起来。 没抱住鸡的藏族老板惊讶:“这是我们做石锅鸡的鸡!” “这话说得,这分明是我送给全队唯一的女孩和他男朋友的随礼,”他动作都晕乎乎的,“跟你讲,这只鸡在仡佬族的婚俗里,这是代表新人百年好……” 一只从天而降的箭突地直射向鸡。 胖教授瞬间满脸鲜血:“……合。” 没人笑他,因为鸡脖迸发的恐慌刺向了所有人。一瞬间,血溅得到处都是,每个人的脸上、菜上,都有血滴安静恐惧的滑下。 苏瑶的嗓子也被掐得失声。 她又恐又喜,恐这场景,喜的是这一桌人渣被惩治而开心。 恐的呢? 脑子里浮现出了一系列的恐怖纪录片:明妃、人.皮鼓、骨头架子呈泡面…… 过了好些秒,苏瑶才敢抬眼,只见眼垂的血滴落下。 而那人站在阶梯上,斜月倾下,那只拿着弓弩的手穿戴着厚厚的狼毛。西藏在雪山脚下,天气和内陆很是不同,也就六到八月热些,而且还很适合避暑。 这个男人很高大,高的几乎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五官暗得看不清。 苏瑶擦了擦睫毛上的血渍,想看得更清些,却看清那人的黑玛瑙眼瞳一直望着她。她的脑袋就像点了某个开关,嗡嗡作响,眉心的细肉拧成了一团。 脑子里一团乱麻。 黑夜中,男人像是在望着什么,又像不是。 苏瑶奇怪地眨了眨眼。 她看不清,自然也不清楚认不认识,但能敏锐的察觉到对方于她有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很明显冲她来的感觉。 “诶,老板。”副带队缓了过来,顿时怒气都有了理由撒出来。“怎么回事啊,大家饭都吃得好好的,有人忽然要放个箭过来……” 藏族老板连忙摆摆手。 而他骂了会儿,又突然胆怯地闭上嘴,因为忽觉男人还拿着几把箭柄。 头顶上的人轻笑一声。 台下的人都一颤,鸦雀无声,生怕他又做出拿箭射人的事情。 然而下一秒,弓箭被他反手捏在手心里。 仿佛要捏碎。 在一片鲜血淋漓中,高大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脱帽,语气温和:“冒犯了,婚前见血很不吉利,近期如果有婚约的客人请延后或取消。” 全桌都望了过来,而苏瑶僵硬得一动不动。 须臾,他起身,倒映着她的眼瞳诚挚,满口祝福:“扎西德勒。” 那只象征她与旁人百年好合的鸡当即轰然倒地。 祝你好运。 “……订婚快乐。” 2、他是月亮(2) 大厅沉寂了几秒。 一时,空气中只有死鸡的生肉味。 紧接着,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了苏瑶,因为这个异族男人对她的势在必得能肉眼可见,简直像一只森林中窥伺已久的灰狼。 但这一幕,太恐怖,太血.腥了。 苏瑶强作镇定:“老师们,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不等其余人说话,她早放下那一盏茶起身了。 还拿了前台存放的钥匙。 这男人的态度,让她快要陷入到一场危机里了。 一个有男朋友并且准备要订婚的女老师,忽然冒出了一个来势汹汹的藏族追求者,其势在必得的仗势,称得上是一件艳事。 只可惜,苏瑶是个女人。 所以,一件美事便成了上野千鹤子所说的女性羞耻。 亦是荡/妇羞辱。 许是刚才他像西藏箭神般的拯救了她,让她不再困耗于畜生群中。 苏瑶好像不厌恶他。 她强作镇静地抬起头,往着嘎吱嘎吱地木板上走去。 台阶下传来了老师们的质问:“你们民宿的安全性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有人朝着桌子射箭,万一不小心射到人怎么办——” “对不起,我只是让他杀一只鸡,”藏族老板支支吾吾,“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但他箭法很准的,他们说,他在村里的插箭节常常获胜……” “那万一射到人了呢?”老师们反问。 苏瑶步步生莲的往上走。 她越走近越莫名怯意,但面上却不会表现出半分,只是将俯视改为了平视,好似是一种奇异的好胜心占据着上风。 他手上还握着一支箭。 犹记得藏族有三种箭,一种是聘礼箭,一种是新郎箭,一种是父亲给女儿的箭。 她倏忽瞪大眼睛。 是代表聘礼的白箭翼神箭。 苏瑶莫名确认,确认了对方真是冲着她来的。 为了不真破坏了她的名声和形象,她决定扭头就走,与此同时,纤细的手腕却被人牢牢握住了。 “就这么快走了吗,”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小姐?” 他的语调字正腔圆,一听,便知并非是长期生活在村里的人。 那民宿老板哄他们呢。 苏瑶听着声音似曾相识,好奇地瞥了过来。只见那男人比她高上不少,单薄的藏服切巴勾勒的他身形伟岸,露出了一只壮实的胳膊。 他皮肤黝黑,五官却雕刻得精致,一双凝视她的黑眸在昏黄中亮如雪山。 这回换她诧异了:“你是谁?” 男人也愕然地挑起一边眉毛。 苏瑶揉了揉眼,皱眉仔细凝视着他,脑子里乱嗡嗡的。 她本以为是个熟人,或是穿上了奇装异服的不知名追求者,但未曾料到,这人她会完完全全不认识。 这简直是骚扰! 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所以,你不记得我了?” 整整九年零六月十天,那些斑驳淋漓的阳光底下,唯有他一人记得那些光影和爱意了。 “你是,”她回忆似地拧紧秀眉,又摇头,直坦言。“……不好意思,我前段时间出了车祸,太远的事情,很多细节就不记得了——” 顶上的笑意愈发嘲弄起来。 他语气恍若替人找补:“别怪车祸,直接说不记得了多好,省得麻烦了。” “我是真不记得了,”她厉声道,“骗你干什么?” 男人微眯起眼,仔细观察了对方表情,一会儿,似也是知晓她是憋不住脾气的习性,但他神情仍流露出将信将疑。 她大方坦荡地掀起眼皮。 两个人对视一眼,眸里所有的神色被对方一览无余,像是怀疑所迸发出的火花,仿佛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瑶瑶,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一个男声匆匆忙忙地插了进来。 是终于鼓起勇气的魏凯宁。 他匆匆地走前几步,又被比他高大得多的男人的气势汹汹所吓到了,往后连忙退了几步。 男人嗤笑一声。 他便转而抬起另一只手臂的箭来,表情挑衅,轻松的让箭在他手上俏皮地绕了绕,也不动声色地威胁了一圈。 惹得对面的怂包又赶忙退了好几步。 男人轻蔑撇头,语气仿是宣誓:“……不记得我是谁也没关系,反正,我不让别人娶你。”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区,宛如一只掉入陷阱里的兔子。 这是绝佳的报复时机。 这人谁啊? 而且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土。 这句话简直让苏瑶笑得攥钥匙的手都不稳了,顿时,对这个糙汉的印象一瞬成了文化匮乏的追求者,嗔笑: “痴线。” * 反正追她的人又不少。 苏瑶眼高于顶,曾不知拒绝了多少,失忆忘了不很正常。 只是现在她有男朋友了,懒得再多掺和新人,还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新人。当前,要想办法解决这个棘手事情最好。 至于与魏凯宁的事情,他们回去再说吧。 两个家庭的结合很复杂。 也许是昨晚的插曲,没多人计较她昨晚酒喝了一半的‘失礼’ 这样甚好,苏瑶恐是这辈子也学不会配合了。 “小苏啊,”一大清早,胖教授就端着一杯甜茶和藏面过来了。“和你商量个事。” 她转头,“什么?” 他直接坐了过来,“还记得昨天的事情吧?” “怎么了?”她问。 “昨天不是有个人忽然用箭射鸡了吗,”胖教授说,“所以呢,学校那边出于安全考虑,允许你们自己外出找民宿了,就是要多出点费用了。” 苏瑶蹙眉,“可快雪顿节了,民宿位置不好定吧?” 雪顿节是藏区的大节日,一般在藏历二月初、四月中旬或六月中旬举行,也就是拉萨的八月,藏民们会来吃酸奶,所以意译是酸奶节。 胖教授摇了摇头。 他简单阐述了一下:“那个负责人为了和我们道歉,直接给我们定了拉萨市里的酒店,不是民宿了,在拉萨住满十五天嘛,就是多交两千块钱,如果可以,今天早上就搬。” 能搬走就行。 她松了口气,“我搬。” 吃完早饭,其他人便收拾东西,准备坐大巴车一起拉萨去市里了。 苏瑶望了一圈,几乎所有老师都决定搬走。 也是,那边离景点近一些,而且不会发生昨天那么鲜血淋漓的事,这事还因为地区敏感不好处理。可惜,全桌只有她对这一场血腥的场景心怀感激过。 这群衣冠禽兽。 但苏瑶也忌惮,在那短暂的对话里,对方实在太像是守候在丛林中的猎豹了,有时又更颇似只向她冲过来的疯子。 危险、强大又带有恐吓的安全感。 她只想逃走。 老师们搬行李里里外外一共忙了三个小时,坐车到市区又花了一个小时,到达都中午了。 苏瑶平静地拎着行李。 一直观望她的魏凯宁这才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她浸湿的黑鬓晃了晃。 他就不挣扎了:“那如果晚上有拿东西回来的需求,可以发个微信给我,我帮你搬东西。” “再说吧。”她表情很淡。 魏凯宁也就没再提了。 他向来是个绅士有礼,尊重女士的人,如果苏瑶没见过昨天酒局见他的那一幕,就更是这等人了。 原来换个场景,绅士是献媚,尊重是奉承。 她再看生厌,转头,提着东西进了酒店里了。 由于不想浪费时间,苏瑶吃了中饭,就拿了个速写本出去,恨不得赶紧去采访,第二天就拎着油画工具出去。 恰巧,现在六月初,等到八月份就该西藏的雪顿节了。 她走在街头,能望见街上早已热闹了起来,一大批人穿着藏服在转经筒,也有游客,但她画袋很重,两肩疼得没心思细看。 苏瑶便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天气炎热,还没画几笔,一滴滴炙热的汗从白额掉落下来,滑过长裤,滴落到她已经落座的地上,连和钓鱼凳沾着的臀部也带了股黏意。 好在她向来专注,远远眺望着对面,专注地画在纸上。 忽然视觉一暗。 苏瑶拧起眉间,往上一看,一把遮摊子用的红色太阳伞在她头顶。 她气笑了:“你把我的光线挡着了。” “你不是快画完了吗?”他反问。 确实只剩签名了,苏瑶倒是高看了他一眼:“你懂美术?” “我叫巴桑多吉,”男人蹲了下来,视线和她平齐。“藏族人没有姓氏,两个都是名字,随你怎么叫,可以叫我巴桑或者多吉。” “我是你高中同学,我们一起在云深市第一高中读过书,后来你转学了,之后了无音讯。” 她嘲笑一声,原来是个高中男同学曾经爱而不得,变成暴发户后求爱的俗气故事。 原来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啊。 苏瑶却懒得给他希望,“我不记得高中的事了,太久了。” “你后面去列宾美院了,”头顶上的人说,“读完本硕博,现在才考回国内当了一所综合性院校的美术教授,不,讲师,又参加了y美的教师规培来了藏区,准备早日转副教授。” 他慢悠悠地评价:“……很有事业心。” 苏瑶很是不悦。 她一瞬转过了头,“你调查我?” 在金芒烈日下,似乎更能看清这个男人的外貌了。 他一头短发,皮肤显得更黧黑,也更精致,原比他眼睛更亮的是耳旁的翠绿,正闪烁着耀眼的绿曜石般的透亮。 普通话真的很标准,这也是让人为什么会忽视他异族感的原因。 他天生微笑唇,“不敢。” 苏瑶明显不信地‘噗’了一声。 “只是好奇,”巴桑侧过身,指着街道不远处矗立着的酒店。“那是我投资的,上周,你其他的高中同学告诉了我关于你的近况。” 死八婆。 她心底低骂了一句,不自禁往着他指向的酒店看去,想看看自己的老同学混成什么样了。 苏瑶的桃面一滞。 “那是我们住的地方?”她喃喃问。 久违的危险性又从脚底升上来了。 昨晚,他们本住在拉萨脚底下的县城里,是经过酒桌上的突发事件,被店家安抚着搬到了拉萨市区,结果却是才出狼窝又踏虎穴。 蓄谋已久。 这是她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汇。 “不是,是旁边那栋,”他了然地耸耸肩,“我的大部分民宿投资产业在林芝,不过你住那地儿的老板,是我朋友,旧相识可以请他多关照些。” 她戒心很重:“不需要。” 他笑了,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打电话给前台,就能给你换一张德国进口新床,还有助眠枕头,对你的车祸后遗症应该有所帮助吧?” “现在也还成。”她说。 他不慌不忙:“如果有高原反应,可以问前台要氧气瓶和药,当然——” 男人语气顿了顿,撇下鸦睫,不经意地打量了女人一眼。 他笑了,“哦,我忘记了,你没有高反。” 苏瑶似是徒然一怔。 她眨了眨眼,像是有人用手掐住了她的喉咙,一种疑惑不解的情绪近乎不安的发酵,嗓子挤出来声:“……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男人的目光撒下来,明亮如灰的瞳孔望了许久,轻松的微微一笑:“你说呢?” 除去昨天在酒桌上表现过的状态,她狂喝了几杯,连续说了好几句挡酒的鬼话外,苏瑶想不到任何表露过自己无高反的事实。 当然,除非他得知了自己这一队是凭着无高反分配的。 是有备而来。 3、他是月亮(3) 时间静止了好几秒。 苏瑶的理智更倾于第一种解释,但她的情绪却没办法从那个更诡异稀奇的解释移开,好像是天生对他的不信任感。 苏瑶黏在椅子上,好几秒,才恍惚有了意识。 “不逗你了,”她头顶的声音说,“是以前你第一次来藏区的时候告诉我的。” 是他们曾经真的相识。 半响,苏瑶才找到声线:“……是吗?” 她的脑内却是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了,”最终,她迷茫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已经从高中毕业有九年了,而且失忆,高中的事大都不记得了。” 女人头疼地揉着太阳穴,细看,她的一举一动再无少女的青涩感。 她抬眼,顶上的黑瞳明显怔楞住了。 但不过分秒,他清醒了些,从容不迫地俯身道:“在下不才,认识一个从北京协和退休的脑科主任,目前就在拉萨,你要不要去上门问诊?” 苏瑶明显被这一套给打蒙了:“什么?” “你生病了要好好治病啊。”他满脸关切道,“前一个月出的车祸,现在就过来写生了,没养好病,很耽误画画啊。” 这次,她立马叹息:“是啊,只不过没空去嘛。” “但治病不能耽误,”巴桑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指悬在半空,像是随时要打字。“你是得了什么失忆症啊?” 苏瑶下意识张了张嘴。 但迟疑了好几秒,什么也没说出口。 “怎么了?”他灵敏地捕捉到了破绽,“你不会连自己的病都不记得了吧?” 她怔了会儿,轻笑:“不是,医生说我回去才能进行手术,所以我没特别记。” “为什么不记?” “要事缠身。” “总该记得一些。” “是脑积血导致的失忆。” 苏瑶缓声解释:“所以,我只需要回去做手术放血就好了。” 一时之间,两个人互相步步紧逼,仿佛此时不是同学聚会,是一场针锋相对的博弈,而他们正在争谁会胜利。 他那双黑瞳的俯视下,女人正抬眼,莞尔,浅棕色的眸子扑闪着美丽的挑衅。 她垂下鸦睫。 下一秒,苏瑶微笑着结束对话:“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巴桑点头,“确实,你应该下午再来,现在两点钟刚好是最晒的时候。”又顿了顿,“要不然,我请你喝一杯?” “不用了,我现在只想回去。”她婉拒。“和你聊天很愉快。” 又客套了几句,苏瑶才背上画袋离开。 她笑着走开他的视线,钻进酒店后,表情逐渐趋于平淡,等到钥匙扭开了房间门,才任由两条秀眉浓浓地蹙起来。 开门后,女人开始飞速地收拾东西。 “喂?”收得差不多,苏瑶打电话,“魏凯宁?” 那边吵杂的很。 过了好几秒,他的声音才出现:“怎么了?” “把你的身份证借我一下,”她语气着急,“我要马上离开这家酒店,我要住到郊外,阿不,城关区最偏远的酒店去。” “你干什么了?”他问。 苏瑶反问,“你还记得那个神经病吗?” “怎么了?”他继续问。 “他知道我没有高反,”她紧张地关紧窗帘,“还问过我高中同学我现在怎么了,他就是我高中同学,就是冲我来的。” “他知道你住哪儿?”魏凯宁问重点。 “他知道我什么酒店,”苏瑶慌张的说,“他和这个酒店的老板是朋友,他和昨天我们住的民宿老板又认识,他这是要我住到哪里去啊……” 女人越说越慌乱,倚靠在墙上,无助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魏凯宁劝慰,“也不一定是冲着你来的,昨天他在场嘛,知道你高反很正常啊,而且了解高中同学的近况,我也会干……” 他猛然忆到了昨天那个男人要娶她的宣告。 “不是!”她焦急地打断,“你根本不清楚,我的直觉说,他就是冲我来的。” 一想到他,苏瑶浑身都因莫名的心悸而颤抖。 她的寒毛都在喊:快逃!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追求者。 魏凯宁尽量放轻松,“你怎么忽然讲起直觉了?”又问,“你不是务实冷静的摩羯座吗,怎么和我这个双鱼男一样了?”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她冷冷说。 那段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行,我叫我另一个朋友给你订酒店,更隐蔽一点。” “麻烦快点。”手机滴的一声挂掉了。 苏瑶这才敢去洗澡。 * 她换了身衣服,隐蔽地钻进了出租车里。 过了分秒,出租车才开动起来,越过一大片转经筒的人,苏瑶才听到身后问:“瑶瑶,你和李教授说了离开的事情吗?” “正在说。”她匆匆道。“我不退住宿费,他就说,那我在外多注意安全就行。” “多花点钱没事,”魏凯宁的朋友说,“人没事就行。” 新的民宿还坐落在市内,但交叉在居民住的地方里,四周也没什么出名的打卡景点。 应该能大隐隐于市吧。 似乎是精神太紧绷了,她觉得住宿条件还行,便倒头就睡了。 醒来时,是拉萨卷着高原冰寒的丝丝晚风袭来,冻得人浑身直哆嗦一下。 苏瑶不想耽误找素材,穿了件外套起身了。 她搭车去了繁华点的地方。 吃个饭,顺便去查看夜里的拉萨景点,虽然大晚上它们都不开门了。 但苏瑶晚上比较有精神搜寻灵感。她画出一张被美协注意的作品,这关乎她未来可以评的职称,重要性远超一场旧人重逢的诡异追求。 夜市也算是热闹,牛羊混杂着辣椒的气味,夹杂着一股四川话。 她下车呆站了半响。 或许可以画地摊灯打下来的场景,三角、对角线的排序都可以……但她想到了,队里几个清华美院的老师也能想到。 可列宾美院素描也注重光影,真要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瑶瑶?”忽然有人喊她。 她条件反射地转过头。 魏凯宁就站在一家奶茶旁边,旁边还有着另一个年轻讲师,两个人明显都在等那份网红奶茶。 那人对她笑了笑。 “要吃什么吗?”她男朋友问。 苏瑶仰头,“和你们一样吧。”又稍撇头,“这位就是今天帮我订房间的老师吧?” “哦,一直忘记介绍了,”魏凯宁转头,“这位是c大的老师,第二批次来的赵棠元,棠元,这位是我的未婚妻苏瑶。”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便算是认识了。 苏瑶:“谢谢你,诶,你们今天画画了吗?” “还没呢。”魏凯宁说,“才第一天呢,多玩会儿。” 她不太赞同,“我要是你这个体质,我会一天也不停歇地拿着画板画遍每一个地方。” 苏瑶身体不好。 其余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他们拿了那份奶茶,走在喧嚣的街道上,有些冷,苏瑶裹紧了外套,边吃边考虑着该画些什么,一时都忘记了后面有人。 魏凯宁就不会冷落别人。 他善于交际,这也是苏瑶为什么会选择他的原因。 赵棠元悄悄问:“为什么她不和我们说话啊?” “她啊,可能现在不想社交。”他解释,“都是搞艺术的,你知道,有一部分人就是喜欢凭心情做事,她就是……” “她不是摩羯吗,应该很冷静啊。” “这东西不是看全盘吗,她就太阳是摩羯,其他的不是水象就是风象……” 苏瑶走在前面,而他们在后面边聊天边走,一齐走到布达拉宫广场才停歇。 黑夜里,布达拉宫熠熠生辉,她之前去过一次,所以这次七天前没有预约也进不去。但比起欣赏景点,旁边公园的湖面更显得幽静。 倏忽,c大的老师却跑去看音乐喷泉了,原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坐了会儿,魏凯宁才转头问她:“你还准备继续吗?” 苏瑶不解:“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 魏凯宁抿了抿唇,“我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一时之间也没有想说什么话了。 “我承认我有点胆小,”他说,“或者说是怯懦,在那次饭桌的表现不好,苏瑶,别不承认,你最近都不理我了,你很喜欢冷暴力的。” 她确实。 苏瑶不予否认,她的确不喜欢与人辩夺,一遇到不悦的事就不开口。 她思量良久,“所以,你是想要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呢?” “就问问我们的关系怎么走下去,”他说,“因为权衡利弊之后,我还蛮喜欢你的。” 苏瑶也是。 她在俄罗斯根本没想过婚配的事情,虽然也谈过几段恋爱,但始终醉心于艺术。回国后,却发觉自己在国内婚配市场压根不受欢迎。 都说她强势、清高,不懂怎么伺候人。 本也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却在相亲市场因为年龄挑挑拣拣,真像是自甘货品。 其实她可以不进入这一套女人必须结婚的旧体系里,但是—— 苏瑶什么都应该是最好的,她这么以为,爸爸也这么认为,只是两个人标准不一样。她认为女人要工作好就行,而她爸爸觉得一个成功的女性应该事业优异,家庭美满,子□□秀。 现在他时日无多,只希望看见苏瑶一切都有了着落。 魏凯宁是唯一能容忍她花大量时间在事业上、能包容她的男人。 结婚只是一件任务。 “我没有那么差吧,瑶瑶?”魏凯宁提醒,“今天你也看到的,我作为一个男人也能保护你,人总有自己的优缺点,是不是?” 这倒也是,他已经远远超过相亲时爱估值借她势力的男人了。 他继续:“而且你爸爸……”一直想在弥留前看你结婚生子。 “处,”苏瑶淡淡道。“还是老话。” 她爸死后就离婚。 本来她想过和这个人凑合着过,但他们不行。 单身女性带娃事更少。 而且,现在不管丈夫这个角色是谁,她要先让爸爸在世前看到自己有个好归宿。 这是他的心愿。 魏凯宁轻松了不少,胸腔立即吐了口气:“行,不过,如果能一直处是最好的。” 说完,他便转头望向苏瑶,没回应后,便集中到了正在玩乐的孩子们身上,他们的爷爷奶奶便在身后跟着,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赵棠元也拿着两杯奶茶过来了。 他自然地递了一杯给魏凯宁,边指着那处:“诶,你们谁认识他吗?怎么一直在盯着你们啊?” 苏瑶望了过去。 上午刚认识的男人就坐在长椅上。 他坐姿很闲适,穿常服,旁边有人正在着急的与他窃窃私语这什么,但这人半仰着头,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伸手逗小孩。 一静一动,一急一闲。 拉萨怎么如此小! 魏凯宁也认出来了:“诶,这不是那个——” 没等他说出口,苏瑶急急忙忙地拦住他,仿佛是她欠了对方五个亿。 “快走,”她立即转头,“我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 一副见到瘟神的表情。 魏凯宁鲜少见到未婚妻失去涵养的样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倒是不急了。 赵棠生好奇:“那个人难道就是大堂射箭的——” “你为什么要慌成这样?”他转头,一鼓作气道。“没事,我在你身边呢,今天好歹算是保护你一回儿了,别着急往后躲,要不然直接问问他到底对你……” 魏凯宁的肚子突然被重重锤了一下。 苏瑶冷眉:“回去。” 赵棠生倒是听懂了:“苏老师,他意思是,当面问清楚对方什么想法吧,毕竟游客去拉萨的地方只有那么大,地头蛇想找你很容易。” “与其天天搬住址,还不如问明白对方想干什么。”魏凯宁接上。 “怕什么,”赵棠生拍了拍胸脯,“两个男人都保护着你呢。” 他出了这句话,一直佯装不慌的魏凯宁也缓了口气。 很快,两人左一句,右一句,把苏瑶连哄带骗地拉了去。 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男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帮人,一瞬放下了腿,和人告别,欲向对面走来。 两目相对,苏瑶却逃避地撇过了脸。 倒也不是害怕,如果是独身她确实会担忧,毕竟苏瑶是个肩不能扛的人。 可当前面还有两个高个子男人走在前,充当保护者,恐惧的潮水褪去后,心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也许这就是他乡遇故友吧。 当年的苏瑶如同能掐出水的白玉,神采飞扬,有无数的裙下之臣。 但如今却活得天差地别。 遇到功成名就的昔日追求者,他是会好奇、鄙夷轻视还是威逼利诱? “瑶瑶,走了,”魏凯宁挥了挥手,“我们讲清楚了就回酒店睡觉。” 苏瑶垂眸。 她脊背挺直地走了过去,像个将士似的,准备和陌生的故人摊牌得一清二楚。 4、他是月亮(4) 这是一种莫名生出的感情。 对他的恐、惊、躲、慌,她都能详细的说出原因,但有了安全保证后,褪下外壳,却是一层惆怅若失的虚无感。 苏瑶想躲,可又意外的不想。 或许她也知道躲不掉。 他们一行人就缄默着走了过去,对面也慢步走过来。 路灯下,对方的面庞也被黑暗照得若隐若现,他比其他男人都高上不少,似有一米九,并不是苏瑶脑补的嗜血野兽。 只是个高个子的普通帅哥。 魏凯宁已经直直地伫立到了对方眼前。 如果有人目睹到这一幕绝对很奇怪,三个大男人夹杂着一个女人,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倏忽,巴桑轻笑一声,“吃饭了吗?” “还没。”也不知道谁说的。 他便颔首,四处望了一眼,手上戴着的表晃了一下:“那我请你们去吃饭吧,尽一下地主之谊。” 其余三人诧异地面面相觑。 还挺措手不及的。 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思想,他们跟着他出去,搭车,直奔香气四溢的餐馆。 巴桑带去的这家餐厅开在商业繁华的地方。 刚进一楼,饭菜产生的烟雾掩埋着视线,上了楼,才能配合欣赏着拉萨一条街的夜景和四周的藏族元素。 赵棠生:“我以为他会带我们去本地人吃的藏餐馆。” “我不是本地人,”巴桑说,“我是林芝人。” 魏凯宁挑重点,“那你是怎么和苏瑶当上高中同学的?” “哦,”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政.策吧,我本来是想跟着叔叔工作的变动,在拉萨读高中的,偶尔接触到了内高班,可以去内地读高中。” 语罢,巴桑扫码了桌子:“点什么?” 于是话题转为了点菜。 而苏瑶倚在窗边,只要不社交,她旅游中吃点什么都行。这边的东西一点也不合她的口味,随便点吧,随便肆意地活着。 她思了许久,正准备抽神听他们聊到哪里了,却骤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巴桑诧异:“你不问问苏瑶吃什么吗?” 身旁的男人僵了一下,才转头,把手机屏幕递给她看。 苏瑶连忙摆了摆手。 “哎,她是属于那种,”魏凯宁讪笑着解释,“苏瑶不怎么喜欢吃饭,所以出来都是我们点菜,她只要吃地域特色菜就行了。” 苏瑶笑:“是,而且有喜欢的菜我会自己点。” 服务员开始拎着保温壶倒甜茶。 “所以,”对面的男人笑了下,“你平时就只吃不喜欢的菜吗?” 苏瑶呛了一下。 一股姜味涌入了鼻腔,她缓了许久,抬眼。他笑望着他们,垂下眼帘,也掩不住刚才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敌意。 “如果你不吃,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呢。”魏凯宁也笑眯眯的说。 她默默地喝了口茶。 苏瑶不太擅长处理这等事情,她想法简单,不适用于面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幸好,有人可以帮她处置得更好。 巴桑的鸦睫微颤,很快,又笑而不语的移开了。 “你高中就出来了,”赵棠生救场,“现在是住藏区还是在外面?” 他想了想,“在外面多吧。” “难怪感觉你汉化了。”魏凯宁很快接着说。 他们两个人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不等他说完,就又抛出新的问题将巴桑团团围住。 人容易有条件反射。 他的嘴和脑子习惯回答后,又提问,便很难令其编织出谎言。 苏瑶学过一点心理学。 巴桑一连回答了三个短问题,皆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答复,但提问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起来,似乎脑子里只能被不假思索了。 “那你前天为什么——” 他蓦然抬起了手腕。 “我想问问,”巴桑手肘托着下巴,手表被灯照的清楚。“你是做什么的?” 这款表正对灯下,精钢被照得闪烁着金边,指针也是镶了金的。 魏凯宁很快便略估了七八位数的价格,他也不傻,得知了对方的意图后,掏出了苹果手机,碰了一下一开始就摆上的私家车钥匙。 “就是普通的大学老师。”他谦逊道。 魏凯宁接着补充,“哎,真是不才,倘若不是父母财力雄厚,应该在云深市结不起婚。” “应该在想方设法的当青年教授。”赵棠生笑了。 “可即便有钱,”巴桑语气轻巧,好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目标也应该是教授,毕竟人都有事业心,不可能完全依赖父母。” 一番语音不明的话。 但两方对这些话的内涵却心知肚明。 魏凯宁心生不悦,他工作是不错,但在这个明显白手起家的男人也只能落一头。 一种独属于男人之间的胜负欲起来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证明自己不差,正想招时,服务员端着一盆菜来了。 “好香啊。”苏瑶感叹。 她扭过头,收回了一直往窗外看的眼睛。 而羊肉锅贴正冒出浓密滚烫的汁水,夹筷,属于低温慢煮的美味。 魏凯宁气闷地低下头。 “我刚才有一点灵感了,”苏瑶咽完说,“画夜晚版的拉萨景点和人,是不是很应题?” 他问:“你怎么表现?” “星空下的咖啡馆。”她喝了一口甜茶。 这是梵高早期的一幅画。 夜晚与被灯点亮的咖啡馆,色彩对比强烈,让人仿佛也亲眼目睹了静谧的夜晚。 “可你是写实派,”魏凯宁劝了几句,“应该不擅长后印象派的风格,再好好想想?” 苏瑶:“不是说风格,我是借个东西表达……” 赵棠生:“挺好的啊,梵高的形式肯定能得奖。” 说的她好像抄袭似的。 苏瑶顿时放弃了这个方案,板上脸,闷不做声地喝起甜茶来。 但魏凯宁今天像是中邪了,没注意这边,反而一直盯着巴桑。 还未开口,服务员又端着一盘糌粑和酒过来了。 苏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由于前天酒桌的事,她反感地扫了一眼:“谁点的?” “我,”魏凯宁举手,又纳闷地转头问。“不是说糌粑要配青稞酒吗?” 有这个规矩吗? 她也纳闷,但由于一股心结没有伸手去拿。 吃得差不多时,那端才有声音恍然大悟:“忘记了,这几天找苏瑶有事。” 苏瑶好奇地掀起眼睛。 巴桑置筷:“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一年前新开了一家美术培训机构。” “我也不太懂,这一行好像竞争挺激烈的,”他说,“自从他得知,我高中同学是列宾回来的老师,就一直求我去拜访一下你,看看能不能请你去做示范。” 苏瑶懂了,这是机构在提高身价。 是在求她办事。 她喝了口茶,尽力掩着一边上扬的唇。 他眼往上翻,耳畔的翠绿渗入回忆的光彩:“……但我好像有点办砸了,机构那边已经请到李教授了,而我这边才和你开口。” 一副懊恼不已的口气。 “没事,”对面的女人这才好声好气道,“如果李教授考虑了的话,我也会去的。” 她盈盈一笑。 苏瑶生的寡淡,平时也不甚表露情绪,但一笑起来,却如莲花绽开的惊艳。 巴桑稍稍一愣,又继续用懊恼的口吻:“真谢谢你,那么宽宏大量,你第一天来时,我在你同事面前做出那种事,不仅原谅了我,还要帮我忙。” 这话说得一下就大了。 但苏瑶正自得,两位同事都坐在旁边,但对方只邀请了她和地位高出不少的教授。 简直像十八线明星忽然抬咖成了一线。 正得意,她自不会计较之前的事情了:“没事。” 等用餐结束时,苏瑶起身,神情颇似梳顺了毛的孔雀。 她站桌边,画了个口红。 但放下镜子时,却望见了一直盯着她的黑玛瑙眼瞳。 苏瑶笑了笑,“你朋友可真多。” “有钱就可以有很多朋友,”那人怔了怔,也笑了。“有人曾经告诉我的。” 喝得微醺的魏凯宁站了起来,他恍惚地望了他们俩一眼,觉得隐约忘了什么问题没问,但又觉得对方什么都答了。 脑内有着说不上来的奇怪。 赵棠生也不冒头了,人苏瑶都说了没事,他上去就显得多管闲事。 他叹了口气,准备搀扶魏凯宁下楼,这才惊悚的想起一件事: 他们之前绝对是认识的,因为巴桑对这件事的处理,步步为营,处处捏在苏瑶的弱点上。 * 弱点,本就是人知道而没法改的一件事。 得知自己被拿捏了之后,苏瑶更想跑了:“我下去给你们打车了。” 喝得叮咛大醉的魏凯宁就扔给了赵棠生。 她往下跑,推开门,高原冷风一瞬席卷了外套里。苏瑶来回看了好几下,手指边点着屏幕打车,眼睛边准备找个隐蔽的地方躲着。 随便哪里都行。 “你去哪儿?”身后遽然出了声,“我开车送你们。” 苏瑶僵硬地转头。 不等她拒绝,巴桑举起了车钥匙:“没喝酒。” 黑暗中,唯独他的眸子发亮,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僵笑了一下:“好啊。” 他的车停在街边,显然刚被人开了过来。 苏瑶保持缄默着走在他身后,走近车,扫了一眼车标,正要打开后座门,却听人劝:“坐前面吧,你又不照顾你男朋友。” 她僵了僵,“也是。” 又只能灰溜溜地坐到了前排。 车内没开灯,但能看出很简洁,距离很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喷多了的纪梵希淡男香味。 苏瑶撇过了头,于她而言,车窗外的灯火阑珊比旁边这人更有趣。 半响,身旁的男人开口,像是深思熟虑了很久:“你,你这些年都怎么样啊?”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她转过脸,“在我们共同的同学那里。” 他说:“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巴桑粗大的拇指不停地摩挲着座位。 苏瑶移过眼,盯着车内唯一亮着的主屏幕,心下一片鄙夷。 所以呢? 他是故意要显摆好几遍自己过得好?在明明知道她这些年的情况下,再问一遍,再往她不断向下走的生活步调中,插上一刀? 傻逼,赶紧去死。 “就那样,”她烦躁地扶着额头,“我爸生了病,家里的产业突然没人管了,他硬要我继承他的家业,我不想,一下子……” 变得一团乱。 苏瑶冷淡:“但我的事业也就那样吧。” “艺术这东西,毕竟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嘛,”巴桑理解地点头,“慢工出细活,我看国内的老师都是做了很久才出名的。” 他这么说,令她感到慰藉不少。 苏瑶不自在地揉太阳穴,“应该吧。” “其实挺好的,”他语气宽慰,“起码完成了自己的理想。” 好像说的苏瑶这么多年只完成了这个。 这下,她装不下去了:“所以呢,你是在可怜我吗?” 苏瑶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直白,然而说完,却不忍哽了一声。 她太明白自己的开场是什么样的了。 生于云深市,还是当地最大建筑公司老板的独生女,走艺术就被一路砸钱过来,做什么都有的是人帮忙,可、可是最后却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她冷硬地说,“我们换个话题聊吧。” 苏瑶不喜欢把自尊碾到地上。 但平心而论,这么些年变成这样,全是她自找的。 全是自作自受。 都怪她太没用了。 她一下绷不住地流出泪来。不一会儿,就在悬着睫毛上的晶莹之间,望见了一张老茧粗粝的手掌,还见了置于上面的白色纸巾。 苏瑶吸了吸鼻子,“谢谢。” 车内一时只有竭力控制的抽泣声。 她忍不住,“是不是,我们高中同学都知道我的近况,都知道我现在……” “没有。”他打断。 苏瑶撇过脸。 她长睫毛上挂着一串水珠,但在一片湿意中,仍能望见他清亮的黑眸。 巴桑呼了口气,语气确信:“大部分都不知道。” 苏瑶不信任的嗤笑一声。 她还是用手肘撑着脑袋,疲惫地卷缩在一旁,一副颓唐的样子。过了许久,巴桑的手忽然指向了窗外:“你看。” 苏瑶望着他指的地方。 那是一个网红咖啡厅,大玻璃窗里照得通亮,一对风尘仆仆的坐在里面尝鲜。 服务员端上了咖啡,两个人就对视着,你一口我一口,惊喜又谨慎地尝着新鲜。每喝一口,他们都笑望着彼此,比起尝鲜似乎更想注意到对方的反应。 他们一定相爱到了白头。 她不解地回头,“所以呢?” 和对话有什么关系。 男人眉梢稍挑,眉目间似乎藏着冷冽风处的温和。 “起码,”很久之后,他开口。“我以为,这些年你被很多人爱着。” 5、他是月亮(5) 然而造化弄人。 似乎又过了许久,苏瑶才笑,“哦,挺好的,距离产生美。” 睫毛的泪珠笑到了苹果肌上。 这么些年,她也只有爸爸完全爱她。 情人,亲人和丈夫,这些人哪里会一直爱她呢。苏瑶觉得可笑,这个世界也就只有父母一直支持着你,她也早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了。 苏瑶用纸拭了拭泪。 人毕竟要生活。 之后,他们就一直没说话了,等到了赵棠生搀着魏凯宁来才开车。 魏凯宁家教严,以前没喝过酒,喝了点青稞酒就脑袋晕晕的,吓得旁人塞了好几颗高反灵,生怕他高反了。 折腾了一会儿,车停了。 苏瑶说的是之前搬走的地址,所以开门,她也不急着回去,拉上了魏凯宁的另一只胳膊。 “明天中午过来接你。”车内的声音说。 她回头,“中午几点?” “差不多接去吃中饭吧。”他转了下手,“我也不太清楚,随时听着电话吧。” 苏瑶点点头:“好。” “加个联系方式吧,”巴桑说,“更方便点。” 她推脱:“这还是不必了吧。” 苏瑶可不想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和赵棠生送了魏凯宁回去后,才打车,转而回自己狭小的民宿里去。 这一天折腾得很累,苏瑶放下包,准备倒头就睡。倏忽,手机响了,她疲劳地看了一眼备注,立马精神的坐了起来。 是疗养院王护理的电话。 “喂?”她马上接听,“王阿姨,怎么了吗?” 电话那头很快响了声:“苏老师,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你爸爸现在能说几句词了,而且吃饭也没有呛咳了,应该很快就康复了。” “谢谢,”苏瑶迫不及待地请求。“爸爸能和我说几句话吗?” 又懊恼:“不对,我爸现在睡着了吧?” “没呢,在看电视,”王阿姨说,“特地等着给您打电话的。” 那边通话声搁浅了几秒。 缓缓地,脚步声近了,电视机的吵闹声也袭来,她能感到心跳声正随着一声声喧闹而起跳着,心脉带着激动的旋律。 苏瑶打开了免提。 似乎是有人握了手机,她忽然感觉分量重了好多,猝不及防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了: “瑶,你……加油……” 仿佛是一瞬间,这句话在苏瑶还没捕捉到的时候消失了。 但仅仅是一刹那的语音,已经给了她莫大的慰藉。 良久,她才吸着鼻子:“爸爸,你也要好好休息。” 现在都能蹦几个词了。 王阿姨:“医生说,如果治疗积极,苏先生还是有延长寿命的可能的。” 但苏瑶清楚脑血栓晚期都是与天夺命。 “好,辛苦了。”她自我催眠地点头,“爸爸就麻烦你了。” 苏瑶毫不客气的给她转了个红包。 发完后,她盘算了一下家底。所幸,家里的产业依然丰厚,但偏偏是这份厚重,让自己微不足道的讲师职位显得更加寒酸。 爸爸还能表达时说过,做这份工,不如回家帮忙。 偏不。 她会不顾一切手段做出一番成就的。 * 第二天一早,苏瑶去了小昭寺。 欣赏了许久的唐卡之后,她才犹豫未尽的出来,在八廊街吃完了一碗藏面后,她心想,可惜自己不擅长中国画。 还是绝了画中国画出彩的想法吧。 油画也不一定不出彩,比如,艾轩画的藏族小女孩系列油画。 艾轩画中多是一个穿着脏兮兮藏袍的小女孩。 雪地里,她眼神纯净,空灵无助地望向广袤无垠的前方。这幅画也非常出名,即便是对美术一无所知的人也见识过这幅画,认识过慕白漂亮无辜的眼睛。 但美人薄命,美丽的慕白在受到画家资助后,没有去广阔的世界,而是甘愿在藏北草原当农妇。 苏瑶叹息,要是明天还没在拉萨找到灵感,就往藏区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难怪,他们那么多人一下车,直奔着高原最深处去。 拉萨只不过是藏族的现代城市。 等到她上了巴桑的车,越过了一大片的川菜馆和三蹦子后,苏瑶更确信了这一个观点。 “林芝漂亮吗?”她忽然问。 “嗯,”他目不斜视,“还行吧,就那样吧。” 苏瑶坦言:“我想找点原始狂野的地方,请问西藏哪里有?” “西藏……”巴桑皱着眉。“现在没有特别原始的地方了吧。” 车停到了一繁华处。 苏瑶:“哦,那稍微原始也行。” “那要不你去山顶上看看?”他问。 她跟着他坐电梯,一路拐弯,被服务员带到了包厢里。 一群人早在包厢里静候多时了,苏瑶掠过了一群陌生人,留到了胖教授和同行的三位老师脸上。 “哟,老熟人。”胖教授连忙招呼,“小苏,来这儿坐。” 苏瑶笑,“李教授,就说你去哪了呢。” 整个拉萨都没找到几个熟人。 “都是业内顶梁柱,”负责人讪笑,“能和你们吃饭,真是三生有幸。” 胖教授挥手,“诶,严重了。” “哪里哪里。”负责人说。 苏瑶无心听人阿谀,她落座,而巴桑则坐在她对面。 邀请者对他们极其用心,知道他们都是汉族,点了一大桌子的川菜,运来了稻米,甚至还贴心的准备了不辣版本。 苏瑶就不怎么能吃辣。 负责人一下转头,“苏老师能喝酒吗?” 角落里堆着几箱啤酒和白的。 一提起喝酒,苏瑶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不好的回忆,她厌恶地皱紧鼻子:“不能。” “行行行,”负责人马上转头,让服务员又送了几瓶饮料来。“有饮料,苏老师想拿哪瓶就哪瓶,都没有的话,就喊我们去买就行了。” 这般奉承,令苏瑶的青容好转上不少。 她稍稍哼气一声,只顾吃菜,也不用陪酒聊天,给人伏低做小。反倒是一大群人说她是才女,即便是远在国外也听闻过她的作品。当然啦,博士毕业,在校内又有作品又有论文,才能一进学校就能评上讲师。 有人问:“博士,那读了几年?” 苏瑶淡淡一笑:“九年。” 列宾读到博士就需要九年了,何况入学还需读九个月的预科,她算是预科读得早、毕业设计交得早,导师也体谅她爸爸生病允许提前回去照顾的类型了。 说到九年,对面的男人瞥了她一眼,眼神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拿起筷子,低头,把新蹦出来的好友申请给忽略了。 饭后,苏瑶被一位女老师引到了机构里。 女老师温言细语,“苏老师,叫我小夏就可以了,我们学校是这样的,针对于考前,我们专门设置了四个班级。” “……您是去vip班做示范的,如果有必要,您可以您是讲讲怎么去列宾美院的。” “这个vip班的学生都付得起费用吧?”苏瑶问。 “是的,”小夏酒窝甜甜的,“孩子们也比较好奇,苏老师不妨往深里聊,讲讲申请这类国外名校的一些方法和流程。” 但她听说这边的学生集训都喜欢往成都和京市跑。 苏瑶点点头,她往教室后门的玻璃窗探去,望见了许多学生的背影。 专心致志的和她当年一样。 小夏老师推开了门。 见她们来,前面站着的老师拍了拍手:“好,同学们,放一下笔,云深大学的苏瑶老师来了,今天下午是她来给大家做示范。” “大家掌声欢迎一下。”老师带头拍了拍手掌。 台下顿时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苏瑶莞尔地来到了投影仪前。 她顺着他们的指示坐下,画板上已经贴上了素描纸,笔整整齐齐地削到了纸盒里,抬头,还能望到这一个班模仿那张全国最好大卫的素描打分。 这个班的基础比较差啊。 她思虑了一会儿,询问:“老师,我是画……” “都可以的,苏老师,”那老师倒是很大方,“不用考虑他们的情况的,你画的开心就好,本来他们的基础就要看点好东西。” 教室里一片哄然大笑:“杨老师你怎么这样啊。” 打闹了一阵,一个学生拿着平板递给了苏瑶,苏瑶选了一张男模特的照片。 她带上了扩音器,停了半响,等到鸦雀无声才开口:“好,别说话了,现在开始画画。” 苏瑶在云深大学教授的课程就是美教。 所以她很熟悉讲课:“国内的素描受俄罗斯影响很大,比如说,考前班几乎都是学习契斯恰科夫教育体系,也就是所谓的三大面五大调。” “……但考官都很注重肌肉结构,俄式方法爱光影,大家还是要多看看欧洲大师的作品。” 画画是一件享受的事情。 当然,不是指没有头脑的机械运动,而是有思想的去画,她先画了一遍头像结构,又扑了遍调子,再边讲边覆盖画上了男头。 当苏瑶从那间教室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手上沾着铅笔灰,找到了水池去洗手。 洗到一半,身旁忽然来了人:“苏瑶,好巧啊。” 是胖教授。 “李教授,”她心情愉悦地笑了出来,“你今天在提高班讲的课怎么样?” “还行。”胖教授拧开了水龙头。 水龙头哗啦啦打开了,过几秒,他似乎按奈不住:“苏瑶,你和魏凯宁怎么样了啊。” “我们俩一直都还可以啊。”苏瑶笑着道。 不知怎的,胖教授的面庞一瞬间变得僵硬,半响,他语重心长:“苏瑶,有时间就多陪陪魏凯宁,多联络一下感情。” “不要太爱玩。”他说。 苏瑶奇怪地啊了一声。 等她走楼梯,到了拐弯处,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男人看不清表情,他垂着头,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短袖,显得体型颀长。他和一个短发学生正围着垃圾桶,边聊天边削笔。 苏瑶一下明白了:“巴桑,刚才你有看到李教授吗?” “啊?”巴桑转过身,缓缓抬起了眼。“我没看见他。” 但他肯定看见你了。 思到此处,苏瑶抿紧唇:“行,知道了。” 她简直恨不得转头掐死胖教授。 这死胖子不会以为她出轨了吧? “怎么了吗?”他善解人意问。 苏瑶:“没事。” 但她两条秀眉蹙得和毛毛虫一样。 她拼命告诉自己,李教授都年纪这么大了,老一辈人,有莫名奇葩的传统观念倒也正常。 但凭什么她和一个男的认识就出轨了? 误会就算了,还煞有其事的劝阻,中年男人的自我投射敢情都是救世主。 什么东西啊这么爹味。 “没事吧?”巴桑若有所思。 苏瑶忿忿不平地呼了口气。 她略带烦闷,“没事,你继续削笔吧……诶,你削笔干什么啊?” “挺无聊的。”他又背过身去。 “你每天还挺闲的,”苏瑶撇过眼,望到了那个短发学生脸上的红印,一下明白了。“哦,迟到了是吧,好说歹说进了画室里,结果还没削笔。” 短发学生讪笑着没搭话。 她望着垂头专注削笔的两人,再待无趣,便准备转身就走了。 “别走啊,”他转了一下笔头,响动声细长起来。“就差一点了,做事要有始有终,你对这块也不熟,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苏瑶一下就扭过了半边身子。 “你和李教授说过这句话吗?”她质问。 巴桑面不改色地放下笔,嗯了一声:“对,吃完饭后说的。” 怪不得。 难怪胖教授一副笃定的样子。 苏瑶顿时觉得自己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她忍着那种不上不下的触感,眉间染上烦意,但对方的行为也不能算是错误的。 太烦了。 巴桑眉梢微挑,“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她烦闷地呼了口气,脑子乱糟糟的。“你笔削得倒是比以前好了。” 美工刀停了。 她奇怪地掀起眼皮,目光落到他手上一排削得尖长的绿炭笔上,愣怔几秒,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不等苏瑶的身体先做出反应,刀尖一动,巴桑的掌心骤然划出一道鲜疤。 一滴滴血珠点地。 苏瑶大脑宕机:“血!有血……” “创可贴!”她喊了几句,脑子里倏忽变得清醒,“快去医院看看!” 这个血量不知道是伤到动脉还是静脉了。 苏瑶骤然想起了割.腕自.杀这个词,更惊恐了,哆哆嗦嗦地看了过去。 鲜血糊在手腕和手掌之间。 看不出伤口。 巴桑镇定自若地擦了擦手。 “好啊,”他定定地望着苏瑶,笑了,眼神带着丝丝暗邃。“去医院看看。” 6、他是月亮(6) 苏瑶从没有用美工刀划到过手。 但她看到过有人用它割.腕,发现有人因拿它失手就鲜血淋漓。 她跑到了停车场,转钥匙,开着他的那辆阿斯顿马丁快速驶出来,猛地一刹车,平滑地停到了门口:“上车。” 巴桑举着受伤的手开了门。 苏瑶扫了一眼,只见他手上的鲜红和古铜色的皮糊成了一团。 她吓得立马转头,弄好了手机上的导航之后,便一脚踩下了离合:“坐稳点,记得系好安全带。” 车子如同一道长虹般飞奔了出去。 苏瑶的神经正高度紧绷着。 她开车向来怕撞到人,一般都开得很缓慢,但今天却要被迫开快。紧握的方向盘似乎都被捏出了汗,生怕横冲直撞到了街上的三蹦子。 不知怎的,这些三蹦子和街区一样喜欢挂五颜六色的经幡。 苏瑶的视网膜上一片眼花缭乱。 她紧张地咽了咽嗓子,方向盘差点因为汗过多而打滑出去。 但巴桑不慌不忙:“你是去哪家医院?” “不知道。”她匆匆的说。 人行路变成绿灯了。 苏瑶一下子放松了,背浸湿了,但前视镜里瞥到的男人却闲适的很,他靠在垫子上,打开副驾驶的手套箱,再给手做简单的包扎。 巴桑包好:“我看看你去哪家医院……哦,是军区医院。” “是可以吗?”她握着方向盘问。 他颔首,“当然可以啊。” “不过,”巴桑把手机位归原处,又重新瘫了回去。“你知道这医院哪一科治的最好吗?” 车行道的绿灯亮了。 苏瑶呼着气,重新又打起了方向盘:“不知道。” “脑科。”他回答。 一个踉跄,方向盘从苏瑶的手里甩了出去,车身惊险地擦了一下,等到她意识恢复时,车子差一点就压着白线了。 她恼羞成怒:“你不能等我开到了娘热路再说吗?” “现在就很好,”他意味不明道,“一个精神只能高度专注,不经意就说实话的地方。” 苏瑶冷笑:“你疯了?” “我很清醒。”巴桑声音也冷。 “别再我开车的时候说话!”她大吼,烫卷过的黑色发梢翘起。“你真是不要命了吧?万一我注意力不集中,被车撞死怎么办?” 喊完,苏瑶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他声线毫无波澜:“和你死一起也算值了。” 这个疯子! 苏瑶方向盘猛地一左打,停靠到了路边,由于惯性,车里所有东西都向前一探。她抬起头,夜晚的车窗刚好能照到女人通红的眼睛。 过了半响,苏瑶停了停,语调温婉:“我觉得,手伤不需要去脑科医院吧。” “军区医院是三级甲等医院,”巴桑有条不紊的说,“算得上是西藏最好的医院吧,再说,你连这十分钟的路都不想开了?” 手机导航的距离只有短短一公里。 他慢慢补充:“……连走路都只有十分钟了。” 苏瑶静坐了几秒。 “想什么呢?”巴桑歪头道。 斜视过来的目光打量。 似乎是占长相的便宜,他看上去没有动怒,反倒是像想拉家常。就是这样的云淡清风,更是让以前做错过事的女人心惊胆战。 女人优越的侧脸僵着一动不动。 他更不急,手靠在中央扶手上,指头开始有节奏地敲打。 像是倒计时。 “我开累了,”她疲倦的说,头顶的汗珠滴滴下落。“还是换人开吧。” 苏瑶的手也狼狈地搭在方向盘上。 像个丧家之犬。 她早该知道自己的谎言会被拆穿的,清楚自己逃不掉,正是因为这一刻而躲避,未料费尽心机也是躲不过这一刻的错事重提。 她厌倦并痛恨这一刻的软弱。 男人不免嗤笑了一声,好似嘲弄,又好似同情。 他动了动唇,正准备开口说话,小方块状的车钥匙突然消失在了眼帘里。 门啪的一声。 紧接着,车内清晰的响起了锁声,他气急败坏:“你还锁上了?” 玻璃窗打下了不到一半。 苏瑶晃了晃掌中的钥匙。 她秀眉一挑,“老话,狭路相逢智者胜。” 反正,她能逃一天是一天。 女人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清冷傲气,在路灯下,她的柳眉高高挑起,年少时的灵动和艳丽乍然浮现在脸上。 但还没嘚瑟几秒,身后就传来了清晰可闻的掰玻璃声。 苏瑶尖叫一声。 几乎是没做他想,她立即撒开腿跑,风吹动的路上一时只有人的奔跑声。 往上坡跑了许久后,她才敢停下来歇息。 苏瑶体力不行,在俄罗斯唯一的运动就是提着水桶从一楼拎到顶楼天窗。 所以跑了这点路,苏瑶就累得气喘吁吁,想了许久才抬起胳膊。 但刚抬手时,忽然,苏瑶的衣兜里掉东西了。 是那把车钥匙。 车钥匙随着陡峭一路滚落,啪嗒一声,它像是因翻滚而按开了什么地方。 苏瑶立马回头。 她不再多想,只顾着往上跑,惊慌的随便上了一辆三蹦子。 垂落的经幡差点弄她一脸。 “开到达孜区。”苏瑶紧张的说。 正抽着烟的车夫连忙摆手。 他嘟哝,“太远了。” “求求你了,”她着急地打开二维码,“我加钱,我双倍,只要去达孜区就行。” 车夫不为所动地摆手。 “坐公车去,”他含着烟,本就不流利的汉语更是含糊。“22路到27路……22路转27路,自己看牌子去……” 苏瑶是越听越迷惑。 对方也知道自己汉语表达能力有限,用流畅的藏语暗自嘀咕了一句,挥挥手:“……太晚了,收工了,你打别的车吧。” “那去八廊街?林廓北路?北京路?”她飞快地举列,“哪里都行,只要能远离到开车开不到的地方就行,我给钱,给双倍。” 车夫立马蹬起了自行车。 速度缓慢得如龟爬。 苏瑶痛苦地扶着额头,如果不是赶时间,她都不想上拉萨满大街都是三蹦子。 为了快点回去,她坐车时就开了打车软件。 等到了目的地时,手机缓慢的转动了好几下,苏瑶躲在黑暗无人的地方,弄了手机好久,才费劲儿地打了一辆车。 过了会儿,苏瑶胆战心惊地上了车。 车窗拂过一阵阵霓虹灯,平缓地开了许久,才慢慢转入了静寂无人的自然景色。 她掐紧了包的手开始松懈了。 苏瑶心里的盘算很清楚,再住一晚上,明天就带着画材跑出拉萨。不去林芝,去藏区其他地方,哪里都行,她要躲得远远的。 因为苏瑶太清楚自己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了。 正是心如明镜,她才因此如履薄冰。 在云深市读高中的时候,爸爸曾经点评过巴桑:表面温和有礼,内里城府很深,认准目标是软磨硬泡也要到手,此子日后必是个不择手段上位的人。 他语重心长,你会被他吃的渣都不剩。 而彼时的苏瑶,却是众人都争先恐后讨好的天之娇女。 她可怕自己被他温水煮着生煲了。 分手也就成了必然。 但她分手做的很难看。 苏瑶不清楚他现在会怎么样,为了避免麻烦,她谎称自己失忆受伤,就是希望能逃过一劫,不要再昔事上过于纠缠。 毕竟她此行的目的是来写生。 暑期三个多月的时间,本就不长,还搅合男女之事简直是浪费时间。 车哗地一声刹了下来。 苏瑶探过头,看清后手无法抑制地颤了起来,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 她迅速把头移到了座位后。 “前面有辆白色的阿斯顿马丁,”司机羡艳地啧了一声,“挺好看的,就是堵路,只能送到这里了。” 苏瑶半天才找到声音:“……能打个转儿回去吗?” “我也想,”司机无奈地指了指屏幕,讪笑。“没油了,这不是。” 屏幕上的油箱显示空格了。 “不是还能开二十公里吗?”她问。 司机指了指前方,“我也要找回家休息啊。” 这边的人全部都不爱工作,喜欢享受生活,懒洋洋的。 苏瑶思索了几秒,准备付了钱就悄悄溜走了。 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苏瑶就想在拉萨平平安安的过了最后一天。 她记得这家民宿有后门来着。 苏瑶屏息凝气地往黑暗里走去,她连手电筒都不敢开,生怕被人发现了。 她怕他依旧城府深沉,依旧对她不死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恰巧说明了这就是一个可以对她威逼利诱的人。 为了得到她,他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太恐怖了。 苏瑶凭借着记忆走到了后门,藏民老板也正好开门透气,便礼貌的对她笑了下。 她慢慢地踏进了光亮的大厅里。 毫无异常,所以她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苏瑶放松地扫了几眼。 魏凯宁:【你喝了多少?】 魏凯宁:【李教授问我要你的地址了。】 魏凯宁:【还不回?那我就给了?】 阿斯顿马丁的照明灯就在前方亮着。 她猛地一抬头,顿时手脚发凉,不等再想就手脚并用地跑上了楼。 楼梯踢踢踏踏地响起了声音。 “苏瑶?”身后的语调疑问了一遍。 苏瑶吓得快脚软了。 这个民宿也就三层,她住在第二层,一个成年男人走上来了也就两分钟。 她越想越慌乱,而且房卡就放在包里的最小层,还被一个小钱包给放着了,单是拿出来就要浪费不少时间。 “苏瑶。”他确信。 苏瑶拿卡的手更抖了。 她立马不再纠结进入房间,四处转了一圈,飞快跑到了一间敞开的房间里,一个月前被电瓶车撞过的膝盖隐隐作痛。 佛香和经文都静置于房间的黑暗中。 “谈谈,”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有条不紊地敲门声。“如果你不想一直被骚扰的话,我建议我们出来好好谈谈。” 苏瑶没回,他又继续敲了几声。 她冷声:“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和以前一样的脾气,”他气笑了,门关上了,体型能伸手掐住她脆弱的脖颈。“可你不谈,也不同意好友申请,这个问题永远没办法解决。” 苏瑶不为所动:“扰民和私闯民宅。” 门外无奈:“我也只是想和你聊开这个问题。” “我只能出此下策,”门在敲,“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一味的逃避责任,不这样根本不会冒头,你爹是怎么教的你……” 苏瑶不想。 年少的爱慕都变为了针锋相对。 过了许久,门外似乎没有声音了,一切都变得万籁俱静。 苏瑶确认了很久才安静了。 须臾,她终于疲倦地靠在了门上。 满身是浸湿了的汗。 一页被誊写的佛教经文就悬挂在上面,上面写着的是她看不清的文字,梵香在黑夜的静谧中渺渺升起,祝福和诅咒宛如一念之间。 他说对,苏瑶是个胆小鬼。 她不敢推开这扇门,以前做的错事,如今背不起得势者的质问。 犹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很久之前,苏瑶还是玲珑剔透的少女,他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两个人亲密无间,什么话都会说,待在一起整夜也不会腻。 似乎很多话都可以说。 现在两个人都快被这股影影倬倬的不安感逼疯。 但这个剧本其实很老套,无非是她年少做错事,他得势后想报复的凤凰男剧本。其实小时候她压根不懂事,他为什么不能宽宏大量,不能放过她? 老套,老得不能再老。 不知道最后是不是弱势者的道歉为告终。 以苏瑶的高傲,她不想。 思来想去,良久,她缓缓阖上眼。 犹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 7、他是月亮(7) 苏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巴桑的感受。 她心想,他好像条狗。 不不不,当然不是性格很狗。 而是遇见他时,几个凶神恶煞的寿仔把他围了起来。 他坐在台阶上,生得人高马大,长相看不清,寸头黑皮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但抬着头,是一双笑唇笑眼,满眸迷茫无知地盯着他们说话。 特别像一只拉布拉多被茶杯犬派围着。 苏瑶当即笑了出来。 于是乎,她的司机就去调和了,这些茶杯犬立马吓得跑了。 拉布拉多就向她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他会看到当时的苏瑶,她自幼清丽,爸爸那时事业也如日中天。 钱与欲交合在一起,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冷艳。 那时苏瑶在学校有很多人喜欢。 喜欢是有用处的。 她能交很多男朋友,能加入很多小团体,消息也灵通得很。所以,在巴桑多吉这个人在来校之前,她就知道是对方来自边疆的交换生。 开学第一天,很多人偷偷去看他,想知道他长得到底与沿海城市的人有什么不同。 苏瑶喜欢不同。 所以她远远地眺望窗户,仔仔细细地瞧了一眼,啧了一声。 云深市的夏日热得离不开空调。 苏瑶很快扭头,指示着司机要回去了。 但仿佛是下一秒做梦的事,那个少年在车子启动前跑了过来。 他俯下身,染上了一丝翠绿的眼睛盯着她,像开了多花。 这是很多年后都忘不掉的场景。 许许多多颜色的花朵也莫名其妙飘了进来。 车窗忽然关住了,苏瑶的手上多了一朵花。 那是用粗劣的卫生纸做的,摸起来质感很差,但形状像模像样。她扯开,然后冒出来了很多很多的纸巾,最后只有一个字—— 【你会付出代价的。】 * 苏瑶吓醒了。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受惊,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这些梦都光怪陆离的。 但她仍能记住其中一个,那就是第一次见到巴桑多吉的场景,因为是真实发生过的。 苏瑶记得他当时写了一个谢谢。 小苏瑶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眼,但她会怜惜一个哑巴。 她会借着家里的来的职位之便,教他读书写字,还介绍他去补课班。 久而久之,这个不太爱说话的腼腆小男生,也对她笑,也会在小纸条上给她讲故事。但等他开口后,小苏瑶才知道一件事: 在开学前夕,她曾当着巴桑的面嘲笑他的口音。 苏瑶闭眼。 这种事情她以前还常做。 但很多事她直到长大才意识到原来做错了。 可是犯下的错已经有烙印了。 长大成人后的苏瑶,要为小时候不懂事的小苏瑶买单。 因果报应是没有办法的事。 苏瑶精心化了一个妆才出门。 她刚出去时,天还是鱼肚白,冷风吹得像把刮刀。眯眼寻了好一会儿说好的地址,才避开了正在五体投地的人往楼上走。 很快,楼梯间有个穿了一身黑,带着墨镜,只露出来一个大红唇的女人。 她生得寡淡,这种寡淡指的不是五官,而是毛发太少的问题。平时称得上是秀色动人,一化起妆来,就是艳丽十足咄咄逼人。 “你应该先和我道歉,”苏瑶先发制人,“关于昨晚的事。” 那人微微一愣,“对不起。” 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苏瑶这才缓了戾气走过去。 她松了指,仰头露出涂得通红的嘴。 巴桑继续:“其实我也应该和你说的,因为昨天我也确实思虑不周,直接问人要了你的地址。但是,这已经是我能想到唯一和你正常聊天的方法了。” “要不然,我估计到离开西藏的日子,都见不到你。” 苏瑶继续占居上位,“也就是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错吗?” 巴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手,交叠放着,因为服务员端着水壶来了。 对于这些素不相符的外地人而言,他们能达成的共识就是,甜茶比酥油茶好喝。 杯子中迅速出现了甜甜的奶黄色液体。 苏瑶微抿了一口。 她快速扫了巴桑一眼,见他眉头紧蹙,便又把目光投到了户外。 楼上恰好能感受到清冷的凉风,上面窗外能望见远处的经幡,下面已经有信徒待着了。转经筒无声,安抚着所有人不停转动的脑细胞。 很好。 巴桑正在思考怎么回她。 那苏瑶会鼓励自己继续往这个方向说。 既然他有一个可以惩治她的理由,那她也借题发挥。抓住有利的一点胡搅蛮缠,看谁扯得过谁。反正苏瑶想着拖得几日是几日。 乖乖认错? 死都不可能。 巴桑沉了良久,坦然:“当然是错的,但我们今天说的不是这个——” 苏瑶打断:“你知不知道就昨天的事情我就可以报警。” 干脆两个人都进警局算了。 既然要算账,不如去里面算个清清楚楚。 “可以啊,”他愣了一秒,毫不慌张地摊开手,“但法律讲究一个平等原则,不能因为我们有过间隙就只怪我一个人。昨晚,告诉我地址的人也算是被告吧。” 苏瑶点头,“李教授那里我会去说。” “但也不全是他的错,他喝晕了,以为你还在酒席上顶着头晕问你未婚夫你在哪。” 魏凯宁给她打了六个电话。 发了十多条微信。 苏瑶扶额。 但得知她现住址的方式不止这一个。 现在科技很发达,他们来藏并且保持不失联的方法便是在九点后,于一个群内打卡。可是昨晚,她小心谨慎地关掉了手机定位。 “你的未婚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巴桑说。 她暴言:“我就喜欢这样的。” 他气笑着点头。 “行,”巴桑丝毫不慌,“那你报警吧,大家一起被抓好了。”他讥笑:“苏大小姐的未婚夫进过看守所,媒体要是知道了——” 居然敢威胁她? 苏瑶的脾气一点也不好。 她被一催就真干了,反正在俄罗斯待久了也不怕见事。开屏拨号说事一口气的,脸被气得通红,心里想着大不了叫以前东北的同学来打群架。 一起死了算了! 但世界末日前一秒,肚子也要填饱。 几秒后,两个人很快冷着脸扫码点单了。 巴桑点了个藏面,那苏瑶不会再点,她吃藏包。 就算吃她最讨厌的奶制品也行。 食物在恨意中味同嚼蜡。 就这么闷头吃了半响,在食物的香味里,他开了口: “……不如在等他们的时候,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苏瑶呵呵两声,“可以啊。” 看你玩得什么花样来。 “这个游戏就叫简易版的真心话大冒险好了,”巴桑四目光看了一圈,“我们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问到不想答为止。不管是什么问题,对方只能如实回答,如果拒绝回答或者被认定为撒谎,就要接受惩罚。” 他盯着二维码:“……喝一杯酒。” “不行,”苏瑶可不想一天就耽误到这了,“我吃奶渣,我乳糖不耐受。” 她一吃真牛奶做的乳糖就狂呕。 原本在云深市一点也没发现过,一去俄罗斯,一喝过真奶,里面上吐下泻。 “行。” 于是经过一番折腾商量,桌上摆上了炒奶渣和酒。 在熙熙攘攘填满的食客中,这一桌并不是最显眼的。但他们能肉眼可见的令人感到奇怪:因为没人会怒视着对面认识的人。 苏瑶先低头喝了杯水。 巴桑先开口,“……这些年你有没有回想过以前的事。” “没有,”她坦然承认,“我每天学习画画过得非常充实,午夜梦回也没有想起过你。” 他颔首:“倒也意料之中。” 接着手掌便偏向她。 苏瑶欲摇头,但又马上想起来了一个:“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了。” 桌面上藏缘酒的包装立即撕开了。 他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耳边翠绿与剑眉一边挑起:“保密。” 居然还神神秘秘的。 “好,到我。”巴桑拉回主导权,“你在俄罗斯过得怎么样。” 苏瑶言简:“还行。” “怎么可能,以你的水平肯定交了很多朋友,天天开派对吧。而且你不是喜欢帅哥吗,俄罗斯又很多帅哥,你岂不是老鼠掉到了米缸,日日都乐不思蜀——” 苏瑶反笑:“你以为毛子都是什么好的啊。” 人家家暴率可是世界第一。 但她这人信奉三分言深,七分言浅,不会和刚见面的人说太多。 巴桑浅笑了一下,梨涡微露,又收了回去。 苏瑶很快问他过得怎么样了。 老同学见面都露富,但一般说这些年过得一般的才是真富。 巴桑随意扯了几句自己的经历,但总结起来就是贫穷小子在京市的奋斗史。 他先是在内地读了高中,接着考到了大学,然后再跟结识的朋友创业,沾到了互联网这个猪都会起飞的风口。 最后财富自由,一番思虑后决定回乡给家人办个产业养老。 比苏瑶在天寒地冻的求学的经历要精彩多了。 而她错过了国内的太多发展,倒也来了兴致,一时问了许多的问题。 问完了,心中一时惆怅若失。 苏瑶思绪良久,“真好啊。” 不过她这些年也学了很多东西,有失有得,失之东隅也不必去想着别人的桑榆。 聊了许久,倒也真的像是同学聚会了,他也一直和和气气的。 何况桌上还是好酒好菜。 可闲聊过头之后,苏瑶才收到一个电话,来人是来问详细地址的。 她后知后觉地记得自己刚做了什么,忆起了往来的目的,挣扎一番后下不来台地告知了地址。 整个气氛就又僵了起来。 冷场良久,巴桑才开口:“……那我们继续玩吧。” 苏瑶避开人地点点头。 于是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呢?” 她抬手吃了一个奶渣。 苏瑶已经恢复了无话可说的状态,所以也没有问题好问的。 可游戏已经开始了:“那你会和你未婚夫一起去吗?” 苏瑶冷淡下来:“你问太多了吧。” “这个游戏是这样的,”他摊手,“你在玩之前就了解过游戏规则。” 她又动手吃了个奶渣。 问题更难回:“你不会和你未婚夫一起进行下面的旅行了,是吗?” 苏瑶恼怒地瞥了回去。 他一下站了起来:“因为你重视这个进修,肯定不会找他这样拖后腿的人陪着你了。而你对这个地方又人生地不熟,肯定需要人陪着你——” “所以呢,你是要自告奋勇吗?”苏瑶讥讽。 “不是,”巴桑手撑着桌子往下俯视,因为比她高一截。“你会找有相同经历的人,是吗?” 苏瑶抿着唇不说话。 他说:“我倾向于是第二支队的女老师,因为第一队只有你一个女生,而且你在有未婚夫的前提需要和一般男性避嫌,所以你会去找她们。但你是有个自己想法的人,故而会去找性格温顺偏软的女生,让她在旅途中全权听从你的想法。” 苏瑶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只是她的手指轻动,把刚才亮起的手机屏幕熄了。 “而我,想知道这个人选是谁,只需要用昨天的方法就得到了。” 苏瑶冷脸:“这是犯法的。” “我已经要进警局了,自然是不会怕进第二次。”他摆烂。 她一时气得发疯。 而且还不知是从信息被恶意泄露,还是从局面无法掌控开始。 总之,气愤先让人无法思考了。 巴桑又坐了下来,头顶黑了一片的压迫感也被收了回去。 苏瑶气愤地排除完了所有人为泄露的答案。 她来到无力的话题:“……那你究竟想怎样?” 一辈子都不想用手机了。 “我也不为难你,”巴桑摩挲着掌心,“但也不想委屈自己…你给我去转山,带着今天的悔恨去冈仁波齐转上一圈,我就原谅你。” 苏瑶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以为对方是冲着让她家破人亡来的。 感谢对方信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 要不然,在这种权力对调的条件下,她简直毫无胜算。 不过转山是什么? 她似劫后余生:“那你以后也别监视我了。” “我没有。”他说,“这些是可以被推理出来的,而且,是你身边的人不太行。” 没有个屁。 苏瑶正想开口争执,但又怕巴桑改变主意。 于是先强行按耐住。 他也凝了一会儿,没多解释:“转完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 8、他是月亮(8) 但在一切结束前,先要搞清楚一点:究竟什么是转山? 转山,顾名思义就是围着山转一圈。 但虔诚的朝圣者一般不会选择步行这种方式,而是会一路磕头面朝圣山。如果看到他们朝圣,脑海不禁会浮想到一个成语:五体投地。 其中,藏传佛教一般是顺时针转山,而藏族自身发展的苯教是逆时针。 可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呢? 宗.教信仰当然是最重的一部分。 因为他们有这样的传闻:据说,朝圣者转山一圈,便可洗清一生罪孽;转山十圈,便在轮回之中免受下地狱之苦;转上十三圈,就加上比以往多十二倍的功德。 而在释迦摩尼诞生的藏历马年转山,转一圈便可抵挡以往的十三圈。 在信有此神的教派中,转山的地址便是四大神山。 即为冈仁波齐、梅里雪山、阿玛尼卿和尕朵觉沃。 而冈仁波齐是唯一一个在西藏的。 二十个小时之后,苏瑶正站在冈仁波齐山脚底下的塔钦村里,阅读着旅游须知。在二十个小时之前,她同意了巴桑的提议,并且在民警面前以一个生气女友的形象草草了事。 接着买了早上七点唯一一趟飞阿里的航班过来了。 在一路上,苏瑶联想过很多事,但所有担惊受怕都被一句桥归桥路归路给磨灭了。 毕竟,强龙也怕地头蛇。 除了让蛇偃旗息鼓,苏瑶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根本别无他法。 她也不可能放弃事业上的机会打道回府。 带着一次就解决的信念,早起飞行和转车都成了必然。 所幸,苏瑶在去神山之前便知道了转山,毕竟也算做了不少旅游功课,也在拉萨见到了不少人转布达拉宫,所以在买登雪山用品上,还着重买了护膝。 她已经做好了跪一路进山的准备了。 但当苏瑶读完那本旅游须知,抬头,被云层遮挡的雪山顶部让她叹了口气。 接着低下头又看了一眼。 旅游须知前面当然是对冈仁波齐的基本介绍,说它的地貌特征,描绘它的特殊,转播它的赞誉。但苏瑶不看这些,一句‘海拔6656米''''和‘游客一般转完需要两天’就继续叹息了。 看来,她进藏以来干的唯一一次聪明事,就是加了民警小哥哥的微信。 “怎么,”带着墨镜的男人在身后问,“后悔了?” 苏瑶转头,“没有。”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上最好速战速决。 抱着这个想法,她又检查了一遍背包确认自己带了药和氧气瓶:此地可足足有四千多海拔,爬的路途中很容易高反,而只要高反又要在此事上纠缠。 再说,事情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只是苏瑶记得他以前不信家乡的这些东西。 如今是转性了? 但她不想问。 可偏偏有人想问她。巴桑抱臂环绕一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你边防证提前准备好了?” “不关你事。”她说。 说完之后,苏瑶又反应过来,补了一句有就结束了。 巴桑侧头,“你很烦我?” 苏瑶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没有。 他壮实的棕色手臂硬了几块,含唇颔首,不愿再自讨无趣了。 塔钦不是个大地方,一眼望过去全是旅馆和餐馆,还有杂七杂八的货车和小车停着。 风景不过尔尔,但胜在空旷宽阔,可能是纳木那尼的朝霞刚结束一个小时,或是这个点时候很好,聚集在一团的人很多。 苏瑶眯眼一会儿,判断出这些聚集的人是包车或旅行团的。 她悄不做声地跟在外围听着。 “首先哦,安静一下,我说一下行程。”中间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我们都知道冈仁波齐分外传和内转,外传十三次以上的才能内转这个我就不说了。第一天到止热寺,第二天祖普寺,第三天再回到塔钦,也有牛人一天内转完的,但你们千万不要说体现自己多厉害而硬撑……” 苏瑶听得不太真切。 “……每五公里有补给站。” 紧接着就是人群的附和声。 她也没经验听了,只得作罢,和巴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团后面。 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快走到进山的土路上才开始出声。 “你是让我跪着进去,还是走进去。”苏瑶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她飞速地瞥了对方一眼,马上补上。“我的身体素质很差的。” 这人很会软磨硬泡地让人答应他的要求。 巴桑的嘴一下被封住了,噎完才道:“那到经幡广场前你都磕头,过了广场再走路吧。” “行。”比跪一路的预想好多了。 苏瑶便挥手跟在他们后面了。 这个磕头的姿势,其实按她的世界观理解这也不太算磕头,更像是帕梅拉里的波比跳。先是走一步,再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磕头,平板支撑,趴地上再起来。 紧接着不断重复以上的动作。 为了完成这个一整套的动作,她特地买了昂贵的护膝和手套。 这个手套下面还粘了木板。 “哟,”前面的人很快转过头,惊奇道。“原来我们后边就有信徒呢?” 旁边的人纠正:“这不是很正常吗?” 这群人好像是结伴而行的驴友,一会儿就稀稀拉拉的没影了。 而苏瑶气喘吁吁地继续磕着头。 她的身体条件不算好,平时也不爱动,有事没事都会待在画室里坐一整天。其实这个习惯也不是一天养成的,是莫斯科太冷了,待在暖气片旁喝汽水绘画是一件幸事。 那地方夏天也不热,雨一直连绵的下个不停,凉爽的恍若秋日。 在她的少女时代,明明是开个不停歇的制冷空调才是常态。 云深市是当时大热的沿海城市。 那地方像是美洲新大陆的旧金山,无数人南下过来打拼,功败垂成都像一场轰轰烈烈的江湖梦。而苏瑶不会去想这些,在很多人流血流泪的时候,她就天然的活在象牙塔里。 塔是一座半山小别墅,地板是红色实木的,窗户为天蓝的跳色,越过鲜花便是风景。 活在这般境地里,烦恼便不会太世俗。 苏瑶每天关心的就是吃穿,玩乐,以及喜欢的人不喜欢她。 可心上人好像不太喜欢她呢。 她就哭哭哒哒地坐在补课班里,大风扇偏吹不到人,热汗和泪水混在脸上开染坊。 前排刚好有一个清瘦的后背在刻苦学习。 苏瑶哭着哭着突然不好意思,也拿着笔开始写。 然后这个少年就转了过来。 那时候巴桑生得又高又瘦,眼神清澈的像小鹿:【你不会写题吗?】 苏瑶流着泪摇头。 【我教你写吧,】他写着纸条,【如果你不会的话。】 苏瑶盯着他。 她泪眼婆姿地想起了来人,是那个被她介绍给补习班老师的小哑巴。 可被推荐人是小学语文老师。 小哑巴这才一一解释,他确实跟在小学老师身边学发音,但是偶然间做出了一道竞赛题,然后就被学校的数学老师收编了。 这年老师都很好,补课费都不问他要。 见苏瑶愣住了,小哑巴又写:【这个试卷等到八点就收的。】 已经七点多了。 苏瑶呆了一下,立马哇的一声又哭了。 她什么也没干光顾着想事情了。 此时,又是失恋又是欠作业,一种着急的心态弄得人更想哭。 然而下一秒,更火上浇油:【不难,我都写完了。】 苏瑶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 在第三视角上来看,一个泪眼汪汪的女孩奔过去抢了对方的试卷。 紧接着,她看见对方还写了奥数试卷,一滴滴的泪水掉到了上面,模糊了黑色的字迹,纸张也一点点地皱了起来。 小哑巴紧张地抢了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弄整齐,然后趴桌子上压底下了。 苏瑶见他居然敢反抗,一时生气:“给我看看!” 手就去扯领子了。 小哑巴特别为难。 他想帮这个心情不好的人,可是又不想卷子被撕。 就只好低着头被她扯。 可苏瑶扯不动,只好开始给他挠痒痒。 少年蹦得一下笑了出来。 接着又强憋住。 她哼了一声准备掐人,可掐不动肉。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细声求饶:“……别弄了。” 苏瑶的手猛然抽搐了一下。 她眼前一片发白,趴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稀薄的蓝空。 天空底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 苏瑶努力等自己恢复正常,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她颤着腿去看手机,发现半小时才爬了两公里,离经幡广场还差五公里。 怕是一辈子都爬不到了。 苏瑶绝望地仰着头。 她耳目双鸣了许久,才回过头看了一眼。 远方有一个高大模糊的男人影子。 苏瑶生无可恋地转了回去。 她又继续磕头波比跳了,手和腿几乎没有一刻是不打颤的。 像是一个破旧的机器在运转。 昔日的一幕幕又开始在脑内重现,所有不想记起的东西不停涌现出来。 是,苏瑶是觉得以前的自己是很任性。 但巴桑也受到过不少好处吧。 比如说被她推荐去补习班,去外面玩开拓了视野,算受过她好吧。 功过也算是两消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苏瑶不会去想自己分手时有过错。 本来是非对错就是看个人的。 如果不是他居于人上,苏瑶也不会乖乖的来认错。 因为明明他高抬贵手什么事都会没有。 都是巴桑多吉没事找事! 苏瑶满脸淌汗地念叨着这些心声,心中又烦又燥,五十多公里的外转路像是一座延长不见尽头的悬崖,接着幻变成了一个接一个陡峭的坡。 她抽筋的手向前爬,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但猛的一下空了。 刹那间,天旋地转,世界四大皆空。 声音远远传来:“苏瑶!” 什么都听不见了。 9、他是月亮(9) “……一般来说,如果是头部外伤、脑炎等情况造成的原因是可以查询的。但是呢,如果是其他缘由,以我们现在的医学条件并不能直接找出来。” “简而言之?” “我们暂且只能从症状中判断。” 悉悉索索的响声一直在门外响动着。 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苏瑶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眼皮如隔山,只模糊能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和白衣服在晃动。似乎察觉到她醒了,白衣服柔声喊她起来。 她就听话地爬起了。 但起来也如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盯着前方好一会儿。 前面还是和昨天一样。 房间素白,电视机、艳黄的康乃馨和桌椅的陈设摆着,但这个电视却不是后面有厚厚的累赘,而是长薄如蝉,高高地悬在墙壁上凝视着。 苏瑶盯着自己如今长成熟了的五官。 好先进的东西,是美国的吗?还是日本。 心底有个声音却一直告诉她,这是国产的。 怎么可能? 苏瑶迷茫地回过神,华国的gdp不是才超过日本吗? 不过华国又是哪个地方啊? 疑惑刚存心底,后脑勺就被人揉着。她蹙眉找着来源,力度又骤然小了许多,一双布满斑驳的大掌放下,他蹲了下来。 男人笑问:“我弄痛你了是吗?” 苏瑶摇摇头。 这个蹲着和她平视的男人生得黄黑,望了几眼,瞳孔也如黑玛瑙。 苏瑶还未看清楚长相,护士就喊她穿上鞋走。 他笑容忽淡。而她动着自己快僵直的腿,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护士会带她去哪里,果不其然,一道棕色的大门对人敞开了。 王医生正坐在里面。 昨天她们就见过了。 但昨天,苏瑶刚醒,太多的不安全感让她大吵大闹差点砸了整个办公室。 今天,苏瑶依旧被王医生问和昨天一样的问题。 比如喝酒吗,是不是低血糖,之前有类似情况发生吗。 她的脑子当然和昨天一样。 所以,回答也相同。比如,大多数回复就是苏瑶懵懵懂懂,半天才啊了一声。王医生问什么问题,她看起来脑子里就没这个答案。 好像不怎么懂说华国话。 王医生依照条例:“……那你还记得别的事吗?什么都可以说的。” 沉默良久,苏瑶摇摇头。 王医生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下一秒,她站起身轻声细语的说要出去一下。 这时,苏瑶才抬手看了一眼病历本,阖上。 姓名栏苏瑶。 苏是草办苏,瑶是瑶琴的瑶。 “所以姑且确认了,应该是这个症状……” 门外又响起了一阵声动。 又忽然开了,“苏小姐,您可能得了解离性失忆症。” 苏瑶皱眉:“什么?” 所谓解离性失忆症是什么? 此类病情的起因复杂不明。 一般是功能性或心理性的原因,发作突然,本文不再细说。病情症状为对个人身份的突然失忆,但对于生活中的一般资讯记忆是完整的。 换句话说,就是能正常生活下去,但不知道自己是谁。 而且医生说,这种病有百分之八十的机率会诞生第二种人格。 这两种人格的性格、记忆、行事态度完全不同,会像是一个躯体里住了两个人。 很好,苏瑶想,一觉醒来不仅失忆了还得了精神分裂症。 十分钟后,门打开了。 苏瑶打了个哈欠走在路上。 长廊被阳光照射得发烫。 她避开那些地方走,因为又晒,身上还隐隐作痛。结果避了没几步就撞到了人,立马讪讪的,可那人却依然倚在栏杆边,继续抽那烟味细缓的香烟。 苏瑶想了半天回头:“……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对,见过,”那人愣了一下说,“刚才在病房里。” 他生得很黑,眯着眼,却身着正装一股奇异的儒雅气质。 苏瑶眯眼:“你不太像是医生?” 其实她想问两个人是不是认识。 那人点头,“是我把你送进来的。” 说完,他吐了口烟圈。 苏瑶敬佩他的坦诚:“就是你开车撞我进来的?” 巴桑摊开手。 他的手如蒲扇般大。 但令人惊讶的是掌心,即使是后天再精心养护,掌心凸起的粗糙和裂痕依旧清晰可见。一摸,仿佛来人也要被刺痛好几下。 苏瑶盯了几眼,迟疑地伸出手握上去。 巴桑嫌弃地拍了一下她:“病历本。” 她转而交上病历本。 男人瞧了几眼,皱眉:“什么是解离性失忆症?” “就是知道怎么生活,但不知道自己是谁。”苏瑶答。 他又问:“你能记得到那一年的事?” 苏瑶:“都不记得。” 巴桑马上面无表情地递回病历本:“那就不是我撞的。” 苏瑶:“……” 不是就有鬼了吧。 苏瑶在失忆的一天零三个小时内的记忆量为空白。 但这短短几分钟内,她凭着直觉锁定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苏瑶点头:“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可下一秒,是护士喊他去缴费的声音。 男人就冷漠地转身走了。这一次,两个人不用再多说话,苏瑶跟在他身后,从乖巧到乖戾,话术也开始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威逼利诱。 回复便是他漠不关心地回头。 苏瑶可不会放过他,就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害得她躺医院的! 她天然有要求对方赔偿的权利。 而巴桑弄完护士所说的一系列事情就准备回去了。 苏瑶喊了他几声,可这人一脸‘不想理你有本事你报警’的模样。 不守规矩的人谁都无可奈何。 * 彼时来到了停车场,此处条条绿漆,通道皆是泾渭分明,一不留神就会迷失。 而他身高一米九三,走起来非常快,何况是一点都不想等人。 可苏瑶拎着一大袋东西紧跟其后。 终于,她有机会一把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儿!” “回酒店。”巴桑说。 苏瑶无话可说。 一辆灰白色的雷克萨斯赫然停在眼前。 他显然不给人欣赏的机会,直接拉开车门,车型流畅锋利如刀。 她急了,聪明劲儿一下没了:“不是,你、您再告诉我一点信息吧!” 巴桑这才回头:“什么信息?” 苏瑶不挑:“都行,我年龄、名字…啊不是,不是,是我昏迷时穿什么衣服,住什么地方,最好是身边有什么人都行……” “你为什么觉得我知道?”他问,“我就不能是一个路人把你撞了?” “可是——”她半天说不出话。 车门啪的一声关闭。 苏瑶焦急:“可是醒来的时候你摸了我的头,如果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摸我?” 巴桑的剑眉一下错愕地松开。 下一瞬,他又紧紧皱起:“因为我是色/狼。” 苏瑶瞪眼:“啊?” 不等她惊奇地再说出什么话。 他用手按了一下车内的某个零件,整个车的屏幕亮了起来,照亮了巴桑系好安全带的动作。 苏瑶火烧火燎:“你就是告诉我撞人的那一天有谁站我旁边也行啊!” 整个车已经开始颤了。 苏瑶直接上手抓住了他的肩。 她一点也不熟悉这个地方,亦不知道这个车是怎么开的。医院窗外建造的楼房材质,处处可见的现代化机器,以及充满油漆味的停车场也都皆是陌生。 唯一的求解对象就是这个天然处于道德弱势的肇事者。 她垂泪:“求你了……” 如果美貌对他有用的话。 黑色车窗倒影着她的脸。 纵使大了许多岁,苏瑶依旧生得清丽冷艳。她比往日多了些黑眼圈,头上缠着一点绷带,唇如莲白,欲语流泪间是道不出的楚楚可怜。 巴桑转头,“你先上来。” 他语气中有几分戏谑。 苏瑶一点机会也不会放,抹泪,利索地拎着包上来了。 车内一股空调气的冷味。 她脑子迅速盘算好了,一上来就以车祸撞人为要挟。不逼他给她平安铺完回云深市的路,苏瑶是不会放过他的:“就是我车祸——” “你不是车祸造成的失忆。”他夹着烟盒说。 “那我是?” “转山。” “啊?” 苏瑶听不懂。 于是他又花了几分钟解释。 她听完后,心中他可能是熟人作案:因为谈话契合度太高了。 说完了上句便接下句的。 苏瑶埋下疑心,将被车撞的误导转移,正好撞入了一直凝视着她的黑眼睛里。吓了一跳,赶紧眨完眼用微笑掩饰。 男人尽收眼底:“我们确实有过几面之缘。” “你是一个大学的讲师,”他说,“我算是一个投资者,来这边找找商机。刚好你们有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写生活动,好像画的好的可以升迁,所以认识了。” 苏瑶默默记着这些话。 巴桑补充,“当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你可以打电话问带队老师。” “老师电话多少?” “你手机里肯定有很详细的记录,”他回绝,“我们继续。” 苏瑶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巴桑继续说:“你去转山的提议确实是我提的,心中有愧。为了补偿,我给你两个方案,一是如果你想留下,我给你开一路去藏区写生的费用,二是你想回去的话,我给你出最好的机票。” 手指在烟盒点出了思虑完全的对策。 苏瑶沉默片刻,有点想笑:“……你给我身心带来的伤害就给我钱补偿吗?” “我也不能一命换一命啊,”他耸肩,“法治社会。” 苏瑶缄默。 巴桑撇头扫了几眼,“想起什么了?” “我想回家。”她说。 家是最好的避风港。 苏瑶想了一会儿:“可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你等一下,”巴桑开始低头找短信,“你们带队老师之前发过你的资料给我。” 苏瑶一整个呆住:“?” 巴桑:“是之前z大,嗯,就是一个高校,想要个年轻老师开学来给学生演讲。然后选了几个人,你刚好就是其中之一,李教授就把你们资料发给学校了。然后,有其他的培训机构知道了,也管他要了一份,刚好我和培训的老板认识。” 绕了这么一大圈,苏瑶听懂了,信息大概是工作上的来源。 难听点是信息泄露。 怪不得所有的身份都被掌控了。 他把手机往旁递:“你自己填的资料。” 苏瑶看向左侧发光的屏幕。 姓名:苏瑶 年龄:26 生日:199x年12月28日 毕业学校:圣彼得堡国立列宾美院 所学专业:油画 家庭背景:母早逝,父系建筑工人。 …… 苏瑶沉默良久。 算了她还是不回去了。 虽然现在对这个世界缺乏认知,但她隐约清楚,这个背景供她出国不容易。 建筑工人应该赚得很少吧。 她叹气:“……我还是好好上班吧。” 哪怕脑子里一点东西都忘记了,也比在家里继续吃父母的好。 何况她家境也较为平凡。 巴桑放下烟盒,拿过她的手机扫码,一番操作:“钱转过去了。” “哪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 他突然想起:“哦对了,你要把你失忆的事情告诉你带队老师吗?” 苏瑶摇头。 万一影响她的工作怎么办? 巴桑点头。 那如今所有事宜都已经谈妥。 男人给车打了火,指尖下意识别了一根烟。还没打上,冷气缭绕的车内就响起了打断声。他无奈一笑,热车完直接挂挡开车。 苏瑶也不说话了。 雷克萨斯缓缓从停车位驶出。 橄榄绿的停车场一步步变青绿。 而整个城市的景色步入眼底,楼建得不是很高,也没有港城云深华丽。但光亮的蓝日令人为之一亮,回过神,虹膜是虚无缥缈的山线。 苏瑶欣赏心中微微失望:要是车子能飞就好了。 于是她又收神开始一遍遍盘算对方说的话。 “苏瑶,”男人开口,“你不想再问一遍我的名字吗?” 苏瑶没听清嗯了一声。 他自顾自往下说:“你不觉得我知道你很多事情,这些事不像一份资料能说完的吗?” 苏瑶不感兴趣地撑头望着窗外。 双语招牌,平房,时不时还出现一些造型奇异的房子。 “苏瑶?” 她翻了个白眼。 这个人真是喜欢欲擒故纵。 这种话分明是引导人主动去问他,问就算了,关键是问完了还要装腔作势。 她冷哼一声,充耳不闻,这种评价很快令其想到了一件事—— 苏瑶脸色骤然一变:“你是不是早就要和我说这些话?” 彼时红灯突变成了绿。 这回换巴桑心不在焉:“什么话?” 就是介绍她基本信息的话。 为什么原本不告诉她,非要等到卖可怜之后,才装模作样大发慈悲? 是想看她求他? 故而,这股子恶趣味不用人多说,一股巨大的怒火就席卷全身。 巴桑蹙眉:“苏瑶?” 她转头扯出笑脸,“没事。” 巴桑也就缄默不语了。 路灯转红,车内凉得寂静冰冷。 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表情都欲盖弥彰。他盯着前方,一片五彩斑斓的地方,俊挺的鼻梁低下,眼中的鎏金便成了暗涌。 歌曲也在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茫茫人海—— 以前那么多浓烈的记忆,只剩一个人记得,能想起来的另一个人却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原来那些预想激烈的复仇简直是一幕索然无味的独角戏。 他倏忽问,“你真的没话问吗?” 苏瑶冷淡。 他恍惚了一秒,想要做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又问,“那要我下去帮你送行李进去吗?” 苏瑶烦他,“不用。” 反正医生说了还能正常生活,钱都给了,还用他操什么心呐。 巴桑也就不再过问了。 车飞越了几个道,很快便拐来了一处酒店。下车时,他倒是彬彬有礼起来。不问自取地帮苏瑶把行李搬下了车。前头还有好一阵路。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苏瑶扯嘴角笑了一下。 她接过行李:“多谢你给我送这了。” 多一秒都不想装了。 前方是层层叠叠的阶梯。 她也不敢回头,但知道他一直看着她。 巴桑倚靠着车门边上,他高出周边一截,于是旁人看不太清复杂多样的心情。 整整九年,支撑度过的不过是一些丘脑、边缘系统和脑干网络结构所产生的情绪。 卧薪尝胆不过十年,越王勾践床前还有蛇胆提醒,还有宏图大业去做。而他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感以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要出人头地的企图心。 越王灭掉的是吴国的实体。 而面前这人却是顶着‘苏瑶’躯壳的亡灵。 一条灰色的阿拉斯加犬开始嗷嗷狂吠,主人的栓狗绳也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巴桑收回神色,随手把后座箱放着的肉干扔了出去。 在空气中弥漫着的声响顿时消失殆尽。 他不想把所有情绪一股子倾泻在一个一无所知的人身上。 啪的一声,车门关闭。 挡住了车外行李箱快马加鞭被推走的声音。 10、他是月亮(10) 夜里的拉萨冷得入骨。 雪山上的风似乎从远处吹来。 罗刹女找猕猴时应该比现在的感觉还要冷。 讲一个故事吧。 在遥远的雪山下,有一个传说。 传说中,一只集齐天地灵气的猕猴,受到了圣观世音菩萨的恩典。 它就和所有的佛教男信徒一样,遵守着五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并在西域的雪国潜心修行,以早日习得菩提慈悲之心。 但每每这个时候,总会有一个妖女过来搅局。 故事里的这个妖女便是罗刹。 这罗刹女业力深重,故而想尽各种办法接触猕猴来摆脱罪孽。 她□□、假扮、胁迫、恐吓,猕猴都无动于衷。 最终,罗刹女才口吐真言:“我是罪孽深重之身,如果与其他男罗刹产子,会继续生出罗刹子,令世间苦不堪言。只有与你结合,才能使黑暗的藏区升出正法的太阳。” 猕猴愿为天下苍生牺牲。 于是它来到布达拉山下请菩萨点化,菩萨加持,赐予两人夫妻之名。 之后,猕猴和罗刹就诞下了许多孩子。 因此,雪域人便有了两种性:一种是母亲罗刹的贪欲、嫉妒与强健勇敢;另一种便是父亲猕猴的悲悯、和蔼与善于言辞。 这便是西藏人的由来。 当然,每一本介绍的书籍中,罗刹女的话都有所不同。 比如《西藏王统记》中,罗刹最后威胁猕猴的话是,如若不同意,便一夜屠杀千万灵,将雪域圣地变为罗刹城,将所有的生灵都魔化。 巴桑比较相信这一个版本,因为有足够的胁迫才能被屈服。 他点着烟,烟雾缭绕后眯眼盯着前方的微光。 前方是个小饭店,规模不是很大,食客往来倒是不少。只是做生意的应该讲究,往来不能挡人,这旁边却坐了一个带行李箱的女人。 烟垂了半会儿。 几分钟后,才剩下满缸的烟灰开了车门散。 巴桑两步并一步地走了过去,没作声,噌亮的靴子先停眼底。女人过了几秒才抬头,一脸茫然,嘴上还叼着刚才店家送她的一摞爆米花。 她没怎么打扮,又不知事,乍一看像年岁很小的人。 他丝毫不意外:“……怎么又来找我了?” 苏瑶没好气地仰头看着他。 她说:“我不能开房。” 巴桑心知肚明:“怎么可能?” “前台要证件才能开房,”她不甘心地解释,“我没身份证,也没钱。” 头顶的男人垂眼扫了她一眼。 他问:“我不是给你转账了吗?” 苏瑶忍气吞声:“我不记得怎么用手机了。” 几秒后,是低低的嘲笑声。 苏瑶生气了:“是你把我弄这样的,我要现金,要我的证件!” “那不关我的事,”他摊手,“你不是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吗?” 语罢,抬腿就准备走。 苏瑶站起身,手里拎的塑料袋和行李箱碰了一下,眼疾手快抱住了巴桑的腿。 她大吼:“还东西小偷!” 巴桑低下头俯视着她。 过了几秒后,他的腿抬了起来,苏瑶干脆一把全抱住。 那些解乏用的爆米花撒了一地。 她披头散发,眼神恶狠狠的,整个人像在山上流浪多年的野孩子。 狼狈可怜。 他俯盯半刻,终于一笑,带着几分满意地拍苏瑶的肩:“先吃饭。” 实际上巴桑多吉能不知道他没给证件? 为了求医,他需要用对方的身份证办理入院,于是一次性地将她放证件的包拿走了。 昨天也没还给她。 因为失忆这个东西很难说啊。 医生下了这个诊断,难道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很多疑。 苏瑶野蛮地放开腿。 店里她也算熟,因为刚找出钱包里的几个铜板坐车过来时,店老板看她在外坐着可怜,喊她到里面坐,但苏瑶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就叫店员给她塞了一大捆的爆米花。 走进店里,先是从前厅绕到一个小庭院,接着走进了充满香味的二楼。 楼里全是木头和奇怪的图案为装饰。 落座的人除了少数几个穿常服的,其他人都着一种一边胳膊穿长袖一边胳膊穿棉袄的七彩服装,有的还戴着个帽,而且一桌人全部盯着他们。 苏瑶立即有点束手束脚的。 巴桑拍了拍她,“这位是我高中同学苏瑶,现在是大学教授。” 霎时,苏瑶觉得这些人的目光都热情了不少。 他继续,“……这些都是我朋友。” 苏瑶点点头算打招呼。 她撇头小声,“你是我高中同学?” 巴桑拍了拍她的肩:“对,云深高中的。” 她还想问,却被示意安静了。 苏瑶就被迫闭上了唇。 她无瑕顾忌对方像倒豆子一样,每次只说一点。脑子直接飞到了那句‘高中同学’上,拼命搜刮着这本该存在的记忆里。 于是对任何安排也不反抗,行尸走肉般的坐到了偏僻的位置。 巴桑恰好也不太喜欢她。 他怕节外生枝,不打算多介绍她,也不准备把他们介绍给她认识。 纯吃饭局。 苏瑶对偏僻一隅的座位很满意。 “诶,你好。”旁边突然有人开口。 苏瑶转过头,也是一个和他们穿着一样的女人。 她脸保养得很好,怀里还揣了一个小孩。 她解释:“我叫格桑曲珍。” 苏瑶:“苏瑶。” 格桑曲珍很温婉地笑了,“你是在啷个大学教书噢?” 她迟疑地啊了一声。 重复之后,苏瑶看向了巴桑。 巴桑:“云深大学。” 苏瑶马上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 格桑曲珍只能怪异地点头。 不过超了分秒,她就撇开这个事情,用好上许多的口音问:“那你是教啥子的安?” 这个苏瑶知道:“美术。” “美术,美术好啊,”格桑曲珍奇怪的继续说,“我还有一个女儿在外面读书,不过成绩一直不太好,我也想叫她走艺术这条路。” 苏瑶来了精神,“你还有一个女儿?” 这会被误认为是惊讶。 格桑曲珍笑了:“我女儿七岁,儿子才十个多月呢。” 苏瑶马上反应过来夸她看不出年龄。 她们面带笑容地夸赞完这一女人都热衷的事业后,苏瑶低下头,看了一眼她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他面目安静的像一个小皇帝。 苏瑶猛然感觉不用再问了。 虽然不太清楚这个地方,但一股直觉告诉了她背后的故事。 心中不忍委屈酸楚。 好像这样的故事她看过、听过也经历过。 苏瑶皱眉,“……赔钱货?” 脑子好像不用想就脱口而出了。 这回换格桑曲珍不知道了:“啊?” 苏瑶摇摇头。 她低下头,一种吞噬一切的委屈感几秒后转瞬即逝。 缓了好几下,苏瑶不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多了几分上心。 所以她继续问关于这个小女孩的事了。 格桑曲珍说:“……就是这样的,我们现在住成都嘛,也算是人生地不熟的。但苏老师是名校教授嘛,应该在川省认识有适合教我女儿的吧?” 苏瑶眉头紧锁地思考着。 但她什么也不清楚:“等回去我会仔细帮你留意的。” 为了显示这不是一句客套话,苏瑶决定问得更细节一点。 孩子总是母亲的软肋。 格桑曲珍一下打开了话茬,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也神奇的一夜治好,开始滔滔不绝的说关于自己女儿的信息,特别是被苏瑶有意引导之后。 但怎么样话题都有结束时。 苏瑶咳了一声,开始学屋企长辈说话:“好,我回去一定会多加留意的,毕竟你女儿确实是一个可塑之才。” 格桑曲珍笑得和一朵花一样。 但她千不该万不该补了一句,“反正我一直在四川,也跑不了。” 刹那间,花的笑容就开始僵住了。 苏瑶感到不对:“怎么了吗?” 这句话也不应该说的。 因为格桑曲珍的嘴慢慢长大,一只高挑的细眉更挑,另一只强忍惊讶。她上下打量了苏瑶一眼,似乎不相信她会说这种话,或者说不相信她是大学教授。 苏瑶感觉更不对了,连忙补救,更糟糕的话在电光火石间脱口而出: “拉萨不是在四川吗?” 不在四川为什么她说四川话?有毛病吗。 一切都完蛋了。 现在已不再是格桑曲珍震惊了。 苏瑶再愚钝,都能感觉到空气一瞬冷凝固了。 说完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就连盘子里的那只石锅鸡眼珠子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咽了咽口水。 好像猜错了。 还以为人不会跑太远的地方长居呢。 苏瑶抿着唇拼命眨眼:“……我、我之前一直在国外。” 对面的人好像都不太信。 就在头脑风暴时,一个男声立马为苏瑶辩解:“她在俄罗斯读的书。” 她赶紧点头以表确信。 对面却不信。 苏瑶没办法,又红又臊的脸憋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咕哝的话。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俄语。 许是心虚,她慌张得立即捂脸装醉。 苏瑶过了很久才敢放下手。 周围的气息渐渐转淡,旁边的人叽叽咕咕几句,像是在解释,但一句也听不懂。 好像是说四川确实也有很多藏族人。 她们嘉木不懂,也很正常,成都也有很多藏族人居住着。 苏瑶呆呆地听着。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正瞧着她。 两人对视一眼,苏瑶幡然醒悟,即刻意识到对方发现了自己没醉的真相。于是羞愧欲死,赶紧低头假装整桌此人不存在。 过了许久,似乎大家都聊得热火朝天,苏瑶才敢抬起头混入其中。 她小心翼翼:“所以拉萨是哪个省的?” 巴桑凝视了她一会儿:“你是演的吗?” 苏瑶是真的不知道。 过了会儿,他才说:“西藏。” 她又问:“那西藏在哪?” 旁边的人又被这句话吸引了。 巴桑敷衍地递给她一部手机。 屏幕上是关于西藏的基本介绍资料。 而他又转头和人聊了,苏瑶没人说话了,只能按耐不发地低头看。许是心事太重,所有的字都看不进去,燥热难耐地抽出身准备去喝水。 抬起旁边的热水壶倒杯子里。 这么折腾一圈,回来时手机屏幕早黑了。 苏瑶坐在角落里,听不懂的语句时不时冒进耳朵里。 一种巨大无助感席卷人身。 手机前面是鲜嫩多汁的烤羊排,做成圆形状的土豆包子,牛舌在盘子里蒸好,酸奶上摆放着一些野生人参果,旁边是高高在上的火红色热水壶。 可这些热闹和苏瑶没有半分关系。 而且始作俑者还疑心她是失忆骗钱的。 医生说过,解离性失忆除了不记得自身发生的事外,还具有正常生活的经验。 可她在此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无法自己正常生活的人。 她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苏瑶盯着手机倒影,一遍遍想着,似乎是在给自己催着眠。 11、他是月亮(11) 回去时,苏瑶还失魂落魄的。 不过,一无所知的大脑也不算全无收获。 等大门外的停车缓缓驶动,昏黄的车内灯光下,转而换上了远光灯。跟随着汽车的移动,苏瑶听到了他的名字,叫做巴桑多吉。 她马上探出头,“……这是你的名字吗?” “对,”他说,“在藏语里是星期五诞下的金刚的意思。” 苏瑶抓住重点,“你是藏族人吗?” 巴桑潦草地点头。 她很快问,“那你来云深市读高中干什么?” “政/策扶持。”他开始转方向盘。“现在我不清楚还有没有这个。” 苏瑶憋着气点头。 她又问:“你和我之前认识为什么不说。” 巴桑:“我不是后来叫你问一遍吗?” 苏瑶有点气了:“我没问你就不能说了?” 这种事情还需要主动提醒? 她提醒,“你不会不记得是谁害得我失忆的吧。” 他的咬肌陷下去了一大块。 巴桑点头:“我知道。” “我能容忍这一切,”他重复了一遍,“正是因为我知道。” 这话里莫名带了股狠意。 苏瑶一下被吓住了。 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小声:“……罪魁祸首还拽什么拽?” 说完,苏瑶什么也不敢说地看着的窗外。 只能庆幸自己先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这里的人都奇奇怪怪的。 当苏瑶在席间抬起头的一刹那,一个人一只手握牛肉,一只手提着刀,刀就在手心剃下一片厚厚的肉片,周围所有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 天,这样吃肉,不脏吗,手不会砍断吗? 回车就连罪犯还给人气受。 苏瑶满心想着快点走。 幸是深夜,她也没聊多久就困倦了。 巴桑匆匆给她办完手续,未曾多想只叮嘱苏瑶好好歇息了。为了放宽对方的心,他还告诉她,明天会约个地方一切都讲清楚。 她终于心无旁骛地睡觉了。 * 次日一早,苏瑶维持着学校里作息起床了。 她还没手机依赖症,盯着外面白闪闪的布达拉宫一会儿,便起床了。也就在洗漱完毕之后,接到了失忆以来的第一通电话。 上面的名字是魏凯宁。 苏瑶先摩挲着解了锁。 她好一会儿才弄好接听键,发出了第一声啼叫:“……喂?” “瑶瑶,”那个男声说,“你最近在哪里啊?” 苏瑶皱眉:“什么?” 男声:“我和赵棠元都来林芝好几天了,都准备走了,你不是说和杨琳琳她们一起去帕里吗?怎么失联好几天了也不联系她。” 苏瑶:“她问你啦?” 男声:“可不是嘛,她们现在都在日喀则市不敢走呢。” 苏瑶哦了一声。 再问了几句,仿佛在记什么似的,才挂断了这通电话。 手机就被扔到了床上。 苏瑶换上衣服,带着墨镜走向说好的地方。推开门,一片粉白的墙和奶茶味扑面而来,收银台的欧美妆也转过头来。 角落里有一只粉色的鸵鸟,这是一家典型的网红餐饮店。 再走近一些,一个俊秀的男人正盯着手表。 苏瑶扬首:“巴桑多吉。” 他立马回过头。 眼神稍稍由亮转暗,垂眼后抬起:“坐,食早未咗?” 苏瑶随口说了句不饿。 她失忆之后,连穿衣风格都变了:原本需套外衣的裙子直接穿,小吊带敞开看,防晒衣打了个结挂腰上,往下一看是酒店拖鞋。 一副‘收完十栋租后饮茶’的经典老广形象。 “你是以前的鞋子穿得挤脚吗?”巴桑问。 苏瑶摆手,从包里翻出了一张写了字的纸:“你看看上面的问题。”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了。 看上一眼,巴桑笑了一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笔俯身写下。 过上好几分钟,苏瑶接到了一张满满当当的回复。 1.你为什么会在云深市读书?并且与当时的我是什么关系。 答:(1)内地办班政策(2)普通同学 2.能举例我和你一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吗? 答:补习班你天天抄我作业? 3.你知道我家庭背景吗? 答:不是特别清楚。 4.你没和第三人透露我失忆的消息吧? 答:还没。 3.你对我目前参加的活动知道多少? 答: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参与一个大学之间组织的活动,大意是在描绘雪顿节发生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具体去问教授或者翻wx记录。 5.如果我重回老师的队伍里,你认为我该怎么样瞒天过海? 答:模仿别人,少说话多做事。被发现失忆别人可能会觉得是高反带来的后遗症,会劝你早点回去,你会画不了画的。 6.我的证件是被你拿了吗? 答:看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包。 苏瑶立即打开,身份证、学校的卡、边防证、银行卡甚至现金一应俱全。 她快速收起这些东西。 连纸都马上折起,叠上,收好放入包里的小暗间。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惹得对方失笑:“怎么还像模像样的。” 苏瑶严肃:“这都是必要的规章,对了,你对我的赔偿有多少钱?” 巴桑比了一个六。 笔尖点在纸上。 他颔首:“你还想要别的?” 巴桑还在某支转了账的。 苏瑶没有直接回答。 过了几分钟,她才问:“你来西藏是来干什么的?” 巴桑:“投资项目。” 苏瑶:“具体是投资什么项目的?” 他沉吟半响,“……旅游。” “旅游也有不同的内容吧,能说一说更具体的方向吗?” 巴桑思考着背往后靠:“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么细?” 苏瑶继续:“旅游涉及衣食住行,那你是往那个方面发展的?” 见她一脸坚持,他不好再推脱:“住。” “我爸爸是一个建筑工人,”苏瑶骄傲地抬起下巴,“虽然他可能年纪大了,但是他力气很大,或许你可以请他来参与你的建筑项目。” 暗示的已经很明显了。 说完,她装模作样的去盯着手指甲,准备晾人几分钟再提要求。 也不知道这套是谁教的。 总之苏瑶赏完柔荑,却还未听到人声。 倒是店里的音乐声更激烈了。 听着噼里啪啦的敲打声,苏瑶终于忍不住抬头,他才问:“你口渴吗?” 口你.妈的渴。 她深呼吸一口气:“你要干什么。” 巴桑指尖在手机上触动两下。 苏瑶对这项自助扫码的能力有点惊讶,但心思全然不在上面,草草点了杯了事。 她等待两人都点完的时机,再次开口:“其实,我自己倒是次要的,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些钱应该也不够我在西藏花的。” 巴桑终于给了摇头的反应。 苏瑶也就盯着他:“但为了爸爸我可以省一点。” 他点头。 苏瑶也点头,面上矜持地等着对方的下一步反应。 但下一秒是服务员叫他们的号码。 她立即心急如焚:“你都没话和我说吗?” 巴桑放下:“说什么?” 说你想帮她的爸爸! 苏瑶一股气差点没吐出来:“没事。” 他听完不忍一笑,面容很快恢复常态:“你要继续讲你和你爸的故事吗?” 谁要讲父女故事啊? 收银台叫号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的面容越来越从容,所有动静挤在一起,苏瑶一下爆发了:“都听我说话!” 一家店顿时被压住了全部的声音。 顿时眼睛们齐刷刷地盯着苏瑶。 她不容置喙:“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帮我爸爸,二,陪我全程。” 一股理直气壮的口吻。 仿佛说话的人发自内心地认为是对方的荣幸。 苏瑶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巴桑倒不生气,双手交叠:“你说什么?” 压迫感居然只在只言片语间。 苏瑶一下被镇住了。 她想了几秒竟然回:“没、没什么。” 话音刚落,苏瑶刚想拍自己一巴掌:“我是说,我想要把你给我的赔偿折了,我不要现金了,或者你给我少部分现金帮一下我爸,或者……” 声音戛然而止。 她更想扇自己了,这种暴露底牌的谈判行为无疑是傻子。 而服务员停歇几分钟又开始叫号。 苏瑶被叫得心烦意乱,腾的一声起身,取走了摆在前台一直没人取的奶茶。她站在冷气最大的地方,心中的怒火一点点更甚。 拖鞋驻了会儿,慢慢走来,上面裸色的指甲似乎渐渐猩红。 那本来也该是红色的。 苏瑶冷着脸接过,紧接着,想也不想地砸了。 下一瞬,砰的一声响起,手中的奶茶立马在窗边爆炸成花。 苏瑶强压情绪走回去:“……总之,我觉得你的赔偿不合理,再考虑一下。” 尖叫声在身后如影随形。 服务员瞪大眼,几秒后才反应着小跑过来。店外装着一览无余的落地窗,奶茶早已经以一种开花的形式迸发,惹得路人频频观看。 那些被压抑住的情绪在此刻飞速绽放。 她还说些什么,眼前却出现了一双有力的手。 巴桑手臂指向一侧,面上发觉不出心情:“去扫干净。” 指着是方才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地面。 苏瑶坚持:“聊完。” 他的手一动不动的指着。 苏瑶岿然不动。 她的打扮忽然变了,是黑发,卷卷的,一下涂了好多指甲油。与这种千金小姐相处,大的地方勉强不会有出错,但细枝末节总会让人处处被冒犯。 因为这种人上人打心底就不会认真考虑别人的想法。 往日的点点滴滴伴着情绪一下涌现。 冷气突兀极寒,像在大雨天里,苏瑶坐着豪车睥睨临下。 “……所以呢,”同样的声音毫不在意,“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吧。” 压根儿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是她从来都学不会到底什么是尊重。 巴桑:“还不去?” 这次换他高高在上,对所有事情掌握主动权了。 苏瑶无动于衷。 腾地一声,她弹跳起来,因为一个奶茶杯在周围爆裂开来。 她差点以为是他砸向她的。 巴桑整个人站了起来,比她高足足一个半头,照得底下都是阴影。奶茶在垃圾桶里爆开了,流了一地的奶渍,鞋边都是水哒哒的。 苏瑶惊魂未定。 而他却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觉得金钱能解决一切,是吧?” 巴桑站起身,很高,穿短袖又露出了健壮的胳膊。她半膝站着,只能仰视别人,还看不清楚全貌,只能见一股强有力的压迫感袭来。 苏瑶赶紧摇头。 她颤颤巍巍:“我、我去……” “回答是还不是。”他命令。 苏瑶瞥见他一拳能揍死她的手臂,疯狂摇头说不是。 他没任何反应。 她被吓得腿软,但人还算机灵:“……我现在就去处理干净。” 哆哆嗦嗦地走过去,抢了服务员的拖把,几秒后又担惊受怕地放开了。 服务员扫了一眼把拖把给她。 苏瑶拿着拖把,在地上有奶渍的地方胡乱来了两把。这种做事态度显然让地板不满,所以无论拖了几下,地面永远荡漾着奶黄。 服务员看不过眼:“要洗拖把的。” 苏瑶无助地盯着她。 服务员好心指了条路。 她拎着拖把走了过去,其他地板落下了一片奶点子。 苏瑶不敢洗太久,她也不会洗,没几分钟就推开洗水池的门出来了。 这个地板却还是洗不干净。 她重复几遍动作,依然如此,眼眶里立马要湿润了。 苏瑶实在受不了了,回头看,一双粗壮的胳膊正抱住盯着她。 她见状更怕。 泪水马上夺眶而出,滴滴答答,弄得地板更脏。 苏瑶哇的一声,觉得自己再也弄不干净,下一秒哭哭啼啼地逃出了奶茶店。 不等人反应过来,门又被她开了。 她回来抢过服务员的扫帚又继续拖了几遍。 紧接着,苏瑶才花了几分钟走回那张桌前。 她磕磕碰碰:“我、我拖干净了。” 巴桑抬眼看了她一眼。 谁知这一眼,刚好让苏瑶看到了他侧脸溅上的草莓果酱,血淋淋的像恐怖谷的小丑。 苏瑶又吓得流出眼泪:“对、对不起,我能拿回这个包吗?” 她哭什么? 巴桑更烦,他还没哭呢。 特别是眼前这个人越看越像以前嚣张跋扈的前女友。 本来时光荏苒,他见着失魂落魄的前女友已经释然了。 让她转山是给昔日自己一个慰藉而已。 结果今天对面的骚操作又接连不断,一举一动都让巴桑重启回忆。他冷着脸,本来就硬朗不好接近的面孔,因表情更显得骇人。 苏瑶马上吓得也不敢哭了。 她第一反应是扶着桌子逃走,然而刚起身,男人深幽的目光望了过来。 苏瑶笑比哭还难看地坐了回来:“……我可以走吗?” 四周安静了几秒。 年龄大的服务员看不过去:“算了,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她这幅样子也活脱像个青少年。 眼睛湿漉漉的,是啊,和一个丧失记忆的小姑娘计较什么? 半响,巴桑闭眼,拿着玉珠子的手挥了挥。 苏瑶立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然而在丢下这个一片狼藉的现场后,玻璃门又推了开来。她居然又跑了回来,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拎包跑了。 跑出去时还差点跌倒在刚拖的地上。 她人跑得着急,跑出街时,连鞋子都飞掉一只。 但身后仿佛有豺狼虎豹,苏瑶不敢不跑。 路人都快被她撞倒了。 等被人们诧异地看了半响,她却慢慢停了下来,甚至还开始不慌不忙地整理起衣服。 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士在闹市区拍裙子,理衣领,甩鞋灰。 苏瑶全弄完才开始输密码打电话,电话没响。 不过没关系,现在有的是时间,那个神经病已经不会来了。从今以后,喊这人来他都不会来,因为巴桑有兴趣就不会放手。 可她已经出来了,这代表一切都结束了。 苏瑶预判了他的预判并作出了预判。 她知道,巴桑不信。 所以她装失忆,逃跑,杀回来打消疑虑,心无旁骛地逃跑。 终于,苏瑶逃了出来。 从此以后也再不必回去,一切都是自由的。 下一刻,电话接通,披头散发的女人快乐道:“……喂,我马上到日喀则。” 12、他是月亮(12) 美丽的雅鲁藏布,美丽的日喀则。 日喀则正是西藏第二大城市,还是后藏曾经的宗教中心。背靠大山,流经河流,诸多寺庙,具有丰富的旅游文化遗产,最重要的是还毗邻拉萨—— 坐巴士车只要七个钟就到了。 苏瑶苦不堪言地揉着屁股,心里骂了魏凯宁一百遍。 都是他! 生活秘书的电话打不通,喊他给自己买一张票而已都做不到。 这种长途巴士她是人生中第一次坐,什么都不懂,整个旅途下来又累又饿。 不过,能躲开那个神经病前男友就好了。 苏瑶坦然,诶对,她就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她脑子现在就是正常的,根本没失忆,但不随便搞点意外,怎么从那座大雪山上下来啊。 刚好有个石头,随便一磕呗,死了就死了,能不继续五体投地就好。 苏瑶是不可能转山的。 五十多公里,正常人转两天,她这种身体不得死了。 其实,硬要转山也不是不行。 除非她死了。 苏瑶才会应允,答应自己去转完那座神山,怎么去?那就是巴桑多吉背着她的尸.骨去转一圈。哦对了,背完之后,这副美丽的骨骼要回乡下老家下葬。 阿公是江门的,那她也要去江门下葬哦。 这就叫魂归故里。 当然了,巴桑多吉会被气死,他肯定不同意。 苏瑶就继续在他面前装失忆呗。 拭目以待,苏瑶下了车就赤手空拳对着空气揍了一顿,好像和谁对打般。 手砰地一声撞到了栏杆。 接下来她就老实了,龇牙咧嘴地跟着队伍走了出去。 走着走着,室内一瞬就变亮了。眼睛适应之后,一走出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黑暗又接踵而来,耳边全是推搡吆喝: “小妹,住酒店吗?” “嘉木坐车吗?” “美女,走不走定日,只要七十,我们拼车比班车还便宜十八块……” 路灯下一群人堵着叫喊着生意。 苏瑶瞥过一眼,“怎么大晚上还在这里?” “那没办法,”一旁吆喝着的人马上停止,跟着她说话。“我们睡了你们怎么出去啊,小妹,你是去哪里?” 苏瑶:“我去找朋友。” 他马上接嘴:“你朋友在那儿,我带你去找。” 苏瑶皱着眉苦想,还不等到答案,一双手蛮有力的把她拽了过来。 灯光下,女人的脸被照得很清楚。 她一双柳眉被修得细细的,嘴巴通红,美中不足的是鼻子较扁。苏瑶盯着看了几眼,只见她爽朗一笑:“苏老师,你怎么都不接我电话啊?” 苏瑶笑:“杨老师。” 这就是她之前一周约定好一起来爬珠峰的人。 “我把手机给关机了,”她解释,“怕没电,长途车嘛。” 杨琳琳点头不作多问。 苏瑶很喜欢这一点,要不然解释起来太长太繁琐了。 苏瑶:“对了,高老师呢?” 这次同行不止杨琳琳一个。 还有一个,叫做高檀,同样是年轻的高校教授。 杨琳琳先转头回绝了旁边的叫卖声。 她回头:“明天你就知道了。” 也不等苏瑶多问。 杨琳琳直接拿了她一个行李,拦住人的肩膀往外走。 苏瑶也就咽下一片的疑惑走了。 一路上,杨琳琳又在冷着脸拒绝摩的和三蹦子。 直到走到街边,才掏出手机开始用软件打车。苏瑶拉着行李箱过来,想累了,一只腿酸得弯着,另一只则怪模怪样地挂在箱子上。 杨琳琳弄完回头:“你很累了?” 苏瑶点头:“对啊,我浑身都好痛。” 特别是屁股坐得快裂了。 “具体哪里痛,”杨琳琳一下紧张了,“你在车上没睡觉吧?” 苏瑶想了想:“睡了会儿。” 说完这句,杨琳琳不再多问地翻了翻包。不一会儿,就套出了高原安的包装袋:“坐车到海拔高的地方不能睡的,身体会受不了,要不然你吃点药……” 她这才眨眨眼:“我是屁股坐痛了。” 杨琳琳大呼了一口气:“你不早说。” 于是还不等苏瑶回,她又飞快把药放包里了。 苏瑶:“……” 她甚至没看清药的具体包装。 杨琳琳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她挥了挥手,一辆白色的车就过来了。 苏瑶默默打下评价:急性子。 她打开门,拿着包放了进去。 不过也有个好处,和这种人相处永远不担心错过时间。 * 第二日,提着早餐的杨琳琳带着苏瑶往一间巷子里走。 巷子里赫然有一家大诊所。她们俩和前台旁的护士说了一声,左拐右拐进了一间房里,硕大的蓝色罐子插了好多根管放入女士的鼻底。 女士盖着蓝白相间的被子,时不时咳嗽几声,紧接着大口吸气。 苏瑶惊呆了,“你是高檀?” 女士点头这个动作又咳嗽起来。 苏瑶往下一看,她咳得简直快呼吸不过来了。 “高反,”一旁的杨琳琳叹息解释,“本来在林芝还算正常反应,结果来这里的路上吐了一路,这两天都只能来诊所吸氧。” 苏瑶盯着她:“两天天天都这样应该不行吧?” 高檀又咳起嗽来:“没事——” 苏瑶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在约定的日期逾越,杨琳琳也没生她的气。 原来是还有一个走不动的理由啊。 “高姐,”杨琳琳过去掖了掖被子说,“不如先去林芝吧,你身体要紧。” 苏瑶也是同样说辞:“对啊,我们不急这一时的。” 高檀说不出话,只能伸出手摆了摆。 她们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等着机会再劝时,高姐先一步下了台阶:“要是明天还这样,我自己先回林芝再说。” 不能再多言,因为她一副身子弱地听不见的样子。 桌上开着一瓶瓶可乐。 她们只得作罢,说了几句叮嘱的话就拐出去了。 走出后,外面一直停着的司机对她们点点头。两个人便利索上了车,由于是拼车,也不去多检查后备箱上的画袋和行李,也不去看外面卖的炸土豆了。 本次路途的终点是珠峰大本营。 不过苏瑶能理解高檀的做法,她要是擅长画风景,肯定也强撑着过来。 车上,杨琳琳问苏瑶费用怎么算。 苏瑶:“我刚从国外回来,喜欢用现金,可以到时候用银行一并转给你吗?” “那我先付吧,”杨琳琳一口答应下来,“到时候再说。” 去珠峰一趟又得要七个小时。 但一到雪山,磅礴秀丽的风景定会很适合画家作画。 就譬如《征服珠峰》这一作品。 ——在号称世界第一高峰的雪山之巅,一行蓝、红队服的中国登山队员站立于此,身下便是一片波澜壮阔的冷色雪景中,在深不可测之间,两位红衣队员高举红黄组成的五星旗帜。 观看此画,除了能感整幅画采用三角构图、冷暖对比以及虚实结合的技法。 更能体会国人勇于攀登、不惧艰险和傲视风雪的豪迈之情。 这幅画的作者就是多次踏入珠峰采风,又阅读诸多书籍而完成的作品。 是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之一。 但她只是单纯来观赏风景,寻找绘画素材的,也就不提那些晦涩的东西了。 只是车途遥远。 她看了一会儿景色累了,直接睡在车上叫也叫不醒。 醒来已经是车停了。 苏瑶被杨琳琳拉了起来,一路睡眼惺忪的被拉到了招待所。 这里的招待所房间很简单,只有两张床、一张大桌子和窗户。由于条件不同,拼车上的其他小伙伴去住睡袋里了,没有订到招待所的房间。 她们俩被藏民小哥领到房间,苏瑶倒头就睡,旁边还放着司机帮忙抬进来的氧气瓶。 苏瑶是素来不管事的。 杨琳琳也不好叫醒,撑着一口气把这一切给收拾完。 灯啪的一声灭了。 两个人睡着两张床上,床上还摆着电褥子。 她们就在珠峰脚底浅浅睡眠着,但高原昼夜温差极大,又处雪下。苏瑶很快无意识的被冻醒,摸黑去翻自己带的小毯子,结果重回床上差点被冻死。 苏瑶就爬到了杨琳琳床上。 她的床被精心收拾过,舒服极了,还有人的体温在一侧。 只是迷糊睡了不知多久也越来越冷。 苏瑶是南方人,还是冬天从不下雪的那一挂。 哪怕在俄生活多年也怕冷,于是往温暖处越缩越深。 那头的女人不舒服的叫了声。 迷迷糊糊的苏瑶竟也懂礼义廉耻,她不再好意思,放开了杨琳琳身上的毛衣,爬起来准备翻行李找几件衣服穿上。 谁知外面竟和冰窖一般。 苏瑶翻着翻着被吹醒了,浑身冰冻地瞪大了双眼。 她再无睡意,穿上厚衣服之前推开门。外头更冷,但饮口热茶更能暖身,便往走廊尽头走,结果闻到臭味又辗转走掉。 大厅似乎就暖和多了。 但厅内的装修很朴素,和富丽堂皇的酒店相提,更像是误入了别人的家中。 除了一些说不出由来的花纹外,装饰平常,桌子上挤满了热水壶。 苏瑶自来熟地坐在沙发上。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结果在入口周围见到了自己被放好的画袋。 双腿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手也是,动作亦然,等回过神已经拿着速写本和笔盒过来了。 夹腿,抬头,眯眼睛。 脑中不用思考是三角构图还是平行构图,亦或者是白描还是涂阴影的虚实关系。 只用眼睛看看特征而已。 前方是一张贴着金黄色膜的桌子,上面摆了几个纸杯。 桌旁是更高点的木桌,呈满了热水壶。最边缘的一个小的壶后是另一个桌子,摆着类似于电饭锅的东西。这个桌旁是一扇木门,木门的另一侧是摆满着方便面等用品的货架。 添有当地传统纹样的横梁后全是电线。 手冻得快成筷,但每一次下笔却浑然天成。 当白描完成的一刹那,苏瑶低头,自然而然地给了一个评价。 嘎嘎,她好像吴道子再世。 脑子里也不必回想这人是谁。他的风格影响也犹如刻进脑子般地回想起来,这像是天赋,更像是一次次的牢记和大量的练习得来的熟稔。 苏瑶准备抽掉这张纸,去画下一张。 但每天晚上要画的两张速写并不全是热爱。 是为了保持手感,是为了有成绩有论文写,是为了想评优。 是渴望出人头地。 苏瑶突然迟疑地盯住画面。 良久,她嫌恶地皱起眉来,拿起橡皮擦继续开始修改这张画。 13、他是月亮(13) 杨琳琳是被一阵阵声音吵醒的。 她本就睡得晚,天色未亮,床边的冰块就不停响动。 已经五点了。 提前做攻略时得知珠峰是八点钟快九点天亮,那么五六点也应该醒了。叹了口气,从冰窖里钻了出来,外面已然没有昨天那么冷了。 昨晚是真的冷,温寒,风大又冻手冻脚。 早起时温度已然好多了。 只是正逢夏季,窗外一片弥漫大雾。 杨琳琳却多穿了一件羽绒服,呼了呼气后往门外走去。 门外是简陋的客厅,一个拎着热水瓶的藏民小哥憨笑着和苏瑶说话。 “……你觉得我画画很好看?”苏瑶扬唇问,“真的假的。” 藏民小哥含糊地说了一句话。 苏瑶笑出了声,“你说我人也长得漂亮?” 他说了一句话更逗得她笑。 苏瑶笑完问,“什么,你们藏语里的美女是卓玛?” 藏民小哥飞快地纠了一下。 苏瑶皱眉:“……泽什么?” 他就只好又重新发音纠正了一声。 苏瑶念了一遍,但显然说得不好,因为对面的藏民小哥叹了口气说话。 内容大致:“你画画这么好,为什么说话这么笨?” 于是她来了气,缠着别人继续问。 小哥就好脾气地再说一遍。 说了好几遍,他唇都说干了,黝黑的脸都不愿对着人了。 苏瑶可不急。 她白臂稍稍一弯,捏到了他的耳朵。只贴耳说了一句话,藏民小哥黑黢黢的脸上窜地一下红了,抿唇但弧线不忍弯着。 她说:“我这下知道了,你是颇萨(帅哥)。” 苏瑶咯咯大笑着回去了。 杨琳琳则没多注意,“瑶瑶,你记得多带几件厚衣服。” 说完沙发上一塌。 等人反映过来时,桌上已经摆上了两杯甜茶,而苏瑶前方的杯子塞得最满。 苏瑶红着脸喝下。 随后,她再也没刚才轻佻放纵了。 在之后的路途中,小哥在用保温杯倒水时,还想和她说话,苏瑶却再也不理,只能让他在她们出门前腼腆笑着挥了挥手。 这般冷淡,倒也让杨琳琳诧异地盯大睡眼。 其实她之前在某一青年教师交流活动见过苏瑶。 那时她站在会厅中央,仰着头,白脖伸得像天鹅一样。 成年人仿佛都有一套自己的交往心得,不用多说,只用看气质就能推出此人的行事谈吐。果然,她眼高于顶,冷冷淡淡。 想不到背地里玩挺花的。 忽然有声起来:“你不是说困吗?” 杨琳琳赶忙揉了揉眼睛。 但她也是快言快语:“困啊,困,但没办法不是为了看山吗?” 两个人搬着画袋和其他杂物往外走。 杨琳琳继续说:“只是很好奇,你怎么变这么快呢?” 苏瑶笑了笑。 她低头拎东西:“想起故人了。” 所以才变了样。 * 雪山一片寂静。 从下往上的环保车缓缓驶进深山,山底还见不到雪景,只能看到西北一片荒凉的草。经幡在地上吹着,立碑上荡漾着广阔无垠的天地。 不望天地,只注眼前,小碎石头就在脚底。 两个人在此地摇晃良久。 苏瑶终于忍不住拍杨琳琳的肩:“我们到底去哪儿?” “我们找地方写生啊,”她说,“要不然我们来珠峰干嘛?” 苏瑶惊呆了:“带着这么多东西?” 一起爬山? 杨琳琳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总叫我好好休息,嬲你妈的别,我们不能上去咧。” 在短短几分钟解释后,苏瑶也后知后觉。 原来现在珠峰核心区已经不让进了。 好像是国家要修一条拉萨直通珠峰的高铁,还是山上要安一个超级电梯扶。不清楚,反正,现在能看到的景点是几块破石碑,邮戳局和绒布寺。 苏瑶本以为她们要像攀登队一样勇登珠峰呢。 于是带着大瓶小瓶下了地,两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一侧。 群山环绕在四周。 苏瑶吸了口气,休息一下又开始提着东西背着画袋,脚马上就打颤了。她赶紧放下,指着旁边道:“我们要去那里拍照吗?” 不远处就有一个立碑。 大理石纹路赫然刻着红字:珠穆朗玛峰高程测量纪念碑:8848.86米 旁边还有好多人排队拍照。 杨琳琳也被吸引了。 苏瑶立马拉着她:“走。” 她要和别人说这是她自己爬上来的。 这种经历无疑是千载难逢,哪怕是炫耀都成了荣誉勋章,所以两人都放下行李轻松上阵。终于到碑前了,咔嚓一声,一张照片就清晰拍了出来。 苏瑶绕过去准备看。 屏幕上,分明是个古典美人脸,但非吐个舌俏皮得小了好几岁。 杨琳琳走来时拍了拍肩:“装嫩。” 苏瑶心中翻了个白眼,什么叫装嫩,她本来就嫩嘛。 她连三十都没有。 一想到这里,杨琳琳也觉得奇怪:“你怎么这么年轻就要结婚了?” 苏瑶可不想和人交心。 她呵呵一笑:“其实,二十六还是比较大了。” 大个屁。 苏瑶接过杨琳琳的手机,蹲下来开始拍照。 杨琳琳单手比耶,耷拉下来的表情一瞬精神了,几乎盖住了眼下浓厚的黑眼圈。 真的应该多睡一觉。 苏瑶识趣的没说这句话,举起手机的摄像头对准她。 两个人拍完,杨琳琳就准备拎起东西就走。 苏瑶求她:“我们去看看绒布寺吧。” “只有半小时了,”杨琳琳否决,“我们该找个地方好好看珠峰出太阳了。” 苏瑶叹气。 她们俩走了许久,不知道哪里,她实在走不动了。 准备再劝杨琳琳。 杨琳琳没听,准确来说所有人都不听了,因为此时一阵光突然照到了四周。 一道金光泼洒在了远处的山缘上。 这座山好似凭空出现的,因为刚来时,除去其他若隐若现的山,那处像迷迷茫茫的天空。而这处金光,仿佛一下赋予了神山的生命。 山是金黄加珍珠白的配置,身后是一片澄澈的天空蓝。 摄像的主体一下从人变成了景。 惊呼声不断:“运气真好见着日照金山了!” “恭喜大家,”远处有懂的人开始喊,“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日照金山,被我们见到了,那么今年一整年我们都会幸运起来。” 人群立即献出了欢呼声。 苏瑶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先给开机,花了好几分钟才对准色彩丰富的雪山就是一拍。 等到先拍了一张,她才放心大胆地拍起下一张。 这种患失患得的心态完全是源于世间美好多短暂。 在十几分钟的神迹之后,这种惴惴不安的情感果然骤变。 杨琳琳正歪扭在背包后。 她是背对着人的。 一开始苏瑶以为她是昨天没休息好,想靠着休息一下。还拍了几张照,怕杨琳琳吵着要去别的地方写生,才绕过去一看,发觉她已经脸红肿着闭目坐躺在上面。 脑海里是躺在病床上吸氧的高檀。 苏瑶马上转身:“她缺氧了!她缺氧了,谁来帮一下我——” 远处的人群里不知谁说去拿氧气瓶。 她仿佛得到了某种指示,撑着腿,翻着底下的包裹抽出东西。 杨琳琳闭目咳嗽起来。 身后有急促声音传来:“……你先把她放到平地上急救啊。” 苏瑶下望,这周围全是石子路。 她七手八脚地背起她,猛然的重量差点摔了一跤。 后面有一个从远处跑来的好人,跑过来接过了杨琳琳这个担子,于是背上的负担一下轻了一半,紧接着,全部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苏瑶大口呼吸着差点给跪下。 那个人很仗义,一直背到了居民住的帐篷里。 然后和住在那里的藏族小姐姐说了一下。 那个小姐姐停下手中的扫把,先把人平躺,再打开门窗,从箱子里拿药塞进她口里。 声音突兀响起:“你不急救吗?” 苏瑶如梦初醒地弹了起来。 她马上想去到处找急救方法,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了东西,身体就掏出手机开始查。但一个没握稳,手机滑落,手开始乱七八糟的在空中接。 可手机砰的一声掉落才算接住。 苏瑶像是小狗一样马上跪地上去捡。 她滑稽地拾起来找浏览器问答,打了字,网页才加载不开。 心急如焚时才展开了页面。 小姐姐看不下去:“我刚才弄了。” 是看她一直呆着才逗逗人的。 苏瑶傻傻的哦了一声。 一副还没回过神的样子。 小姐姐:“……姐姐和你说啊,她这个情况最好先去下面呆着。现在是出车高峰,周围的人都出车下山了,你要等下才能等到车。” 苏瑶吸收了会儿信息:“我能直接要救护车上来吗?” 这倒把人问住了。 小姐姐想了想,“要不然你先打120.” 苏瑶就照做了。 医院的电话很快就打通了,虽然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医院的。 在小姐姐的帮助下,她们报完地址,才被那头说太远了建议先附近找车送下山。 通话键刚落,倒映着苏瑶迷茫无助的脸。 小姐姐站了起来:“你还是先自己出去找车吧。” 苏瑶这才像是得到指令般地回过神。 她想着找昨天来招待所的司机电话,打过去问问能不能来送人,但偏偏这个时候屏幕显示卡了。 于是关机开机又花了时间。 这一次打开手机,指纹解锁再也用不了了。 苏瑶猛地一下想不起密码了。 手机震动带着拒绝。任何记忆在此时也冰冻成了空白,风速成了思考的速度,在转动之余,一阵猛烈的咳嗽打乱了所有的章程。 面罩已经因呼吸全白了。 杨琳琳躺在沙发上,又开始不停地咳嗽,紊乱的白色呼吸让人束手无策。 苏瑶挣扎一番向外走去。 门外是一片荒芜。 这个地方不知道在哪里,离人多的地方太远了。 她喊:“有人吗?” 所幸这里有一个人。 苏瑶一边走过去,一边遍遍念叨着求助的话。幸运的是,这个人肯帮忙。不幸的是,他说自己是没有车的本地人,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可以带着她去找有车的人送她们下去。 苏瑶累得满怀希望。 她很着急,不过也只能一边走,一边跟着他去找。 那个人和她即刻去找了,但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后,可以提供帮助的人的家属说他有事不在。 那个人和她说对不起。 苏瑶只能匆匆地说没事。 于是断了一条路,她使尽全力奔向了人挤着的地方。 终于看到了邮局前满是人。 一过去就开始说话:“请问大家有空吗?我的朋友缺氧昏倒了,现在急需车子送下山去,请问大家能借我车、不是,能开车送下去吗?” 站在其中的人拿了一串佛珠。 苏瑶马上说了一连串好话,说他慈悲为怀说他好心说他帮忙一定会发。 这个胖子笑眯眯地答应了。 他们俩走在路上,这一次苏瑶是欢呼雀跃的。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变得浮想联翩,想着该怎么把琳琳姐搬过来,该怎么让她躺着舒服……走向那辆黑色的车时,一切仿佛触手可及。 胖子点了点车钥匙,驾驶位的屏幕闪了闪。 他两手一摊,笑呵呵:“不好意思,我忘了,我这车没油了。” 苏瑶所有的幻想结冻成冰。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指着他的佛珠。 胖子哈哈大笑:“随便买的。” 她半天才嚅动嘴唇说没事。 于是寻找之旅又开始了,她继续一遍遍放大喊着求助的话,期望有人能听进去。 苏瑶继续去找可以帮忙的人,一边找,一边试着手机能不能打电话。 打给招待所让他们开车上来是最棒的。 苏瑶胡乱看着屏幕,忽然一下,手机解屏了。 当然不是她摁了什么。而是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这个电话切了一秒的接通界面,随之就换成了解锁的样子。 一个不认识的备忘录名字惹得人怒火更甚。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听你放屁! 苏瑶烦得直接挂了。 她继续翻阅着昨天的通话记录,但一个不注意,碎石又绊脚,下一秒苏瑶立马半跪在原地,膝盖生疼到爆炸。 手机飞了出去,碎掉一半的屏幕显示出了时间。 苏瑶眼睁睁地盯着它,看了几秒,只能重打起精神爬起来继续去找下一个希望。 孤身一人在外就是这样的。 运气不好不说,倘若运气好,会遇到很多好心人提供便携。 可是无论如何,这些人不能帮你全部。 因为有些事情总需要一个人去做,人总是孤独的。 屏幕显示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多了。 不是说看到日照金山的人会幸运吗? 可是幸运呢? 信徒在金山下叫喊,遥远的呼唤透过云层响彻天际。蚂蚁爬着人的脊背,一具缺氧而暴毙的尸体就在眼前,枯地上的人绝望流泪: “……谁能来帮帮我啊。” 14、他是月亮(14) 最后是苏瑶好不容易求到了人。 关于求人的过程她此生不愿再回忆。 不过说尽了好话,做尽了阿谀奉承之事。虽然她家境只是比一般人好些许,人也平凡,但仿佛学了艺术后也学尽了一身傲骨。 这种事情再也不愿意做第二次了。 玻璃窗外内,杨琳琳的咳嗽声一点点转小,面罩一点点变透明。 苏瑶走了进去。 她拿着一个箱子,提到了桌子上。放好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间房间。 房间外不远处就是这家诊所的大门。 苏瑶走了出去。 她也不是突然想到这个决定的。除去傲骨,昨晚杨琳琳在被一群人想办法送下山抢救脱险时,苏瑶脑子里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快点离开她们以后独自一人去旅行。 苏瑶根本没能力解决驴友的突发状况。 她从小就是被人伺候惯了,千万没有伺候别人的道理。 特别是管这类事关别人生死的事情。 讲的直白自私一点,如果旅途中杨琳琳死了,这全是自己的过错。 苏瑶不想她死。 也不奢求别人在她濒死之际搭把手。 这种躲避感让苏瑶马上趁着杨琳琳清醒时说了。 杨琳琳同意了。 她为杨琳琳缴费处理好一切之后,问她怎么办,杨琳琳说喊了另一个女伴赶过来。 于是一早,苏瑶把山上所有行李都提下来了。 她除此之外还给了杨琳琳赔偿金。 都是巴桑的钱。包都没翻开来过,应该有六万吧,这男的真抠只给六万块现金。 某支上倒是有六十万。 不过她的命哪里这般便宜。 因为二维码扫描付款的方式方便,苏瑶欠了杨琳琳一点钱,算是直接用这一包现金还了。 至于她自己,苏瑶去银行取了几万块给自己当旅行经费。 她自己对单独一人旅行的包容度很高,因为单打独斗的事情在人生中又不是没有。 在俄罗斯,在冰天雪地的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拼过去的。 多一个人反而束手束脚。 苏瑶去银行取了钱,放桌上等她下一个同伴,差不多了。 两不相欠。 只是一个人出行的话,行程都要自己查找了。 她开始盘算着下一个地方该去哪儿了。首先,这一群人都是为了一个以雪顿节为主题的写生画展积聚而来。 雪顿节,意味酸奶节。 相传夏日惊蛰,万物复苏,僧人怜悯不忍踩生杀生犯戒。 故而会在寺庙修行念经直到藏历六月底。 七月一到,百姓欢呼着下山的僧人,为了欢呼这一庆典,他们载歌载舞表演藏戏,进行晒佛仪式以及备酿酸奶过节。 当然,随着岁月推移,种种的风俗也增添修改了不少。 唯一不变的是,藏历七月开头,各地有名的藏戏戏班就会赶到拉萨。 而且一个美院有名的前辈也是在拉萨取景创下名画。 正是赫赫有名的西藏组画。 这幅画抛弃了当时非常流行强调主题性的做法,换而言之,就是放弃了当记录历史场景的摄像机,不再画批判地主的《血衣》和欢庆鼓舞的《开国大典》 这幅画里不再有任何一个英雄。 画面只是一些生活在西藏、普普通通又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平凡人物。 技巧也摒弃了当时风靡全国的苏联风格。 而是用了更纯正的油画语言。 总而言之,这幅画成了华国当代美术的一个革新,是西藏美术题材系列一个新高度,是所有人在藏区写生绕不开的大山。 犹豫再三,苏瑶决定去拉萨。 不,更详细点说,是按照这位前辈的行程路线往返走。 《母与子》《进城之一》《康巴汉子》《朝圣》……差不多就是川西到拉萨这一条路,但想去川西,就必须经过拉萨这一条路。 可最首先,去拉萨就是一条艰险的道路。 就不说可能会碰到不想碰的人,单说交通出行就很困难。 她先坐班车去了日喀则。 且不说晒黑了一大截,累都累死了,还需要换车坐到火车站去。 话说这是火车站吧? 苏瑶不知道,只知道这节列车开头是z,而高铁前头是g,但有的地方开头又有k或者没字母,这些神奇的数字还和高铁站混一起让她彻底混乱。 譬如,泉州,她和同校老师去当地大学参加过学习交流活动。 那个地方动车和高铁混在一起。 问火车站在哪里,老人叽里呱啦了半天的闽南语,听都听不懂,好像是都没人坐弃用了。 哎呀,不管什么车,反正就是坐车上了。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 进了火车,浓烈又少见的氧气味儿让她倒头就睡,脚搭在吸氧器旁边。 * 某部奥斯卡电影解释过人的梦境。 人有许多层梦境,越往深层做梦就越是潜意识作祟,而所谓潜意识就是大脑里曾经想过、做过或者发生过的事情。 是隐秘、不肯告知他人的事情。 是参天大树下密不透风的根枝。 分支下长着牢固的根基,根基下有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 她脸很小,但头发烫得卷卷的,嘴巴涂红,雪足勾着个人字拖。 少女低着头一脸苦恼。 似乎是遇到了难题。 等了几分钟,前面的人稍稍正背,似乎是写完了,果然下一秒就站起了身。 但预料未及的是身后一只白臂扭住了他。 少女眉毛一挑,指着试卷,示意对方把卷子拿给她抄。 皮肤黑黑的少年胆怯地卷成一团。 他很高,很大,起码坐上去都比她高一截。 但是气势却小的不得了。 这间教室人很少,稀稀拉拉的,室中心挂着一块快走到深夜的钟。 这个点显然是补习班独有的。 少女指着时钟,又点了点自己空白的试卷。 意思是不给她抄就没法回去了。 少年的表情纠结得像一只没饭吃的拉布拉多,但这种事情多,并不是第一次了。 他瞥眼,赶紧站起身走了。 少女满脸错愕震怒。 几分钟后,拉布拉多又走回了原来的位置,领来了一张新的卷子。 但惹怒了的少女不会再轻易放过他。 字不会有这么好写了。 他坐在椅子上,笔突然在纸上划出一道长波。这支笔再拿回原位,长波画得更远。于是他放下笔,眼睫毛安静地受着身后的踹感。 很快,少女就腻歪了这种处罚。 她趁着人少直接走了过来。 拉布拉多低着眉。 还不等少女威胁,他自己往后抽出试卷,低声说,我帮你写。 少女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她便想着坐回去了。 但回去后,地上就点起了滴滴答答的水声。 少女陡然起了疑心,她往前看,男孩却趴在桌上没起来。 她也终是于心不忍地诶了一声。 没反应。 白臂直接提起领子。 少女提不动,纤指换了个地儿,伸进了古铜色的皮肤里。 那是一片冰冷细腻的触感。 少年突地浑身颤抖了一下。 羞涩、无措,夹杂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缠意动。 他缩得更紧,像是浑身绷成一根直线,手中的笔颤颤巍巍地动不了。 少女的手伸得更深。 他再怎么样也受不了了。 少年苦苦的哀求她,说不行,不能再下去了…… 答案是更过分的触摸。 他撇头,眼里噙的泪还没掉下来。 她总是这样,说自己普通话不好,说自己身上有味儿不爱干净…… 非常爱见他求饶。 下一秒,这只冰手迅速被抓了出来,少年愤恨,狠像只恶狼般咬了一口。 少女疼叫了一声。 这个牙印的触感转成了唇印,湿漉漉的,像是人的口水。她愤恨极了,望向他,却见这只拉布拉多更恨,黑眸里清澈地倒映着厌恶。 很好,两个人都讨厌对方极了! 手上很快留了印子。 浅浅的一层牙印上还留着口水。 异性的唾液闪着光,情绪的渲染下,表面不见一丝情/色。 那双黑眼睛望着她。 幽幽的,望到人的心里去。 而苏瑶还奇怪为什么手不觉得疼。 仿佛有肢体比心理滞后,几秒后,一股剧烈的疼痛感点燃了大脑的路线。 她尖叫一声。 眼前一片清明。 整个场景不再是那间昏暗的补习教室,而是正在驾驶中的列车。 她的视角下是被翻得七零八落的包。 包是敞开着的,那一个登山包一只拉链在左侧,另一只在视角看不到的地方,中间凹下去的地方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苏瑶不敢再睡了。 她买了两张连在一起的位置,这一整座都是用来睡觉的。 可对面还坐了人。 这人是一个壮汉。 他正在睡觉。虽然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头低着,伸出来的胳膊很粗,还伴有许多的毛发,看上去甚是吓人。 苏瑶瞬间不敢多说什么了。 她抱着包,也感受到里面轻了一些。 于是不再多说,苏瑶收拾了一下,利用前面的空位翻了出来。 也不多注意前一个座位旁边异样的目光。 苏瑶直接抱着东西,四处看了一眼,小跑到了自己放行李箱的地方。 屏气扫了一眼。 包里面本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防晒、水乳、洗面奶等等护肤品塞满了,当然还有苏瑶准备买票时、不想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钱。 没了。 钱全没了。 苏瑶静静地站了两秒。 算了,也就两万块钱,银行取钱取多了放包里的,就当打了个水漂吧。 列车在空荡荡的隧道中发出一阵阵的回音。 苏瑶驻足原地,盯着前方,前面人坐的位置很多很满。 她不敢也不能过去。 这两万块钱不是很多,但好歹能省下几天的饭钱。 或许可以报警。 但在火车站也可以吗? 不知道,好久没回国了。 苏瑶盯着那一个隆起的高肥身影。 她的脑子里闪过锅贴、藏面、肠粉和米饭等等美食,想着没有钱流浪三千里的悲惨下场,但脚愣是不想迈开一步。 因为脑子觉得两万没有多少。 但开什么玩笑,自己的钱被偷了还当小事? 等下,行李箱呢,也没见着啊! 后车厢的门为正推着车的乘务员打开。 密密麻麻的长报纸竖立,折下,首先是修建的形状漂亮的手型。 男人没穿自己的民族服饰。 他穿着衬衫,难得休憩,也不接最上面的扣子。唯一的懒怠,是手拿着一串玉作佛珠,说话间还休闲地转动着几个珠子。 苏瑶突然回头。 巴桑问:“……苏瑶,你傻站着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