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笔下最惨美人受后》 1、上巳 三月上巳,帝城暮春。 一辆朱顶华盖的马车沿着湄水不急不缓地行驶着。 车外行人如织,挥汗成雨,车内之人却仍裹着厚厚的白裘,一身寒气,闭目凝思,素手捧着一个袖炉。 “公子,前方就是官家修褉之地了。” 驾车少年是不夜宫的护卫,名唤凌舟,轻功了得,跟在苏陌身边既是保护也是监督。 帷裳微动,车内探出一段雪白腕子,指间捏着一枚墨玉螭纹韘。 “你将此物交由一位穿蟒袍的宦官,就说,季清川求见掌印。” 螭纹韘漆黑如墨,坚质温润,是难得的佳品。 凌舟没有接,只道:“公子此行乃受傅二爷相邀,劝公子莫要节外生枝。” 帷裳被挑开,露出车内人的小半张脸,面若桃花,眼若春水,凝眸望过来时,竟叫这春光都失了色。 只听他温声说道:“我自有分寸。你速去速回。” 凌舟当即颅中一热,如被神明灌顶,浑沌间已俯首跪下,恭恭敬敬接了那枚韘:“是。” 随即,凌舟飞身踏枝而去。 稍倾,一群小太监将马车团团围住,唤道:“掌印有请!” 这马车前悬着芙蓉玉凤灯,大庸人都认得,这是帝城第一乐坊“不夜宫”的马车,能悬此灯者,非头牌莫属。 众人都好奇这不夜宫的头牌是何等的天姿国色,却见车上下来一位如仙似玉的年轻公子,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病弱之态,风一吹便能倒,那张脸更是难以名状的美,一时都有些愣了。 苏陌将袖炉递于凌舟,道:“你在此等我,半个时辰后我便回来。” 凌舟垂首道:“公子当心。”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被太监们簇拥着走远,凌舟这才陡然清醒。 他刚刚做了什么?他放走了不夜宫的头牌,季清川。 而他的任务明明是将季清川带到傅二爷身边。 完犊子了。 三千禁军,数千宫人,将湄水上游占了个满满当当。 苏陌这一小段路走得艰难。 苏陌本就卧床多年,而这具躯体的主人季清川也是自幼被喂药,坏了根本,苏陌刚才又对凌舟使用了一招精神力控制术,此刻已是体力不支,脸色煞白。 这精神力控制术虽好,就是太费神,一用就扑街,也是鸡肋。 一名小太监见状,默默移至他身侧,曲着手臂递与他:“公子,且扶着奴吧。” 小太监长得白白净净,苏陌倒也不反感:“多谢。” 明明是如此孱弱的一个人,扶上来时,小太监却生生打了激灵,如被仙人抚顶。 奇了怪了。 若是小太监知晓,身侧这位年轻公子,正是创造他以及这整个世界的写书人,他大概会当场晕厥。 没错,苏陌穿书了,穿成了笔下最惨美人受,季清川。 苏陌是个业余写书人,脾气古怪的那种。 这本书是他写过的争议最大的一本。 原书名叫《伶人太子》。 故事架空于大庸朝。 主人公正是不夜宫的头牌,季清川。 大庸朝废官家教坊司,明令禁止官员出入风月之地,因而青楼瓦舍逐渐势衰,而另一种以听曲赏艺为生的民间乐坊却悄然兴起。 帝城乐坊十六座,当属不夜宫最有名。 不夜宫原本也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乐坊,可自从三年前出了位雌雄莫辨的男伶人,便声名鹊起,一发不可收拾。 那孩子打十五岁露了脸,一月而名扬,三月而名振帝城,而后稳居“帝城第一伶人”之位长达三年,更神奇的是,只献艺不侍宴,求一见而不可得,直叫王孙公子们惦记得心痒如蚁。 这男伶人,正是季清川。 季清川自幼长在不夜宫,自叹命比纸薄,大庸良贱之间等级森严,伶人属于乐籍,是最低等的贱籍,几乎无翻身的机会。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季清川得知自己并非天生贱籍,而是大庸朝最尊贵的嫡皇子。 他沦落到乐坊,是因为出生时被恶人掉包了。 他被丢进了不夜宫,当作伶人培养。 而那个与他互换人生的人,如今已是万人拥戴的太子。 尊卑互换,偷天换日。 季清川既害怕又紧张,他天真地以为,他能离开这火坑,认回皇宫的亲人。 至亲血肉,不会不认他的。 他想趁着三月三上巳节、官民同乐的这一天,前往湄水上游,接近宫中之人,寻找认亲的机会。 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谈吐不凡,对季清川更是优礼有加,贵人承诺,定会帮季清川完成夙愿、认回亲人。 季清川在不夜宫见惯了多情女儿无情郎,岂敢轻易信他。 那人却是温柔痴缠,为他一掷千金,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柔情蜜意、珍奇好物都奉于他。 季清川虽长于不夜宫,却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因着相貌好、才情高,从未看上过谁,更未真正经过情.事,偏偏对此人却上了心。 他性子软、心思单纯,少年的慕恋藏都藏不住,几次三番,便陷进了贵人的温柔攻势中。 贵人为季清川赎了身。 季清川离开了不夜宫,被安置在一处别苑。 季清川自叹终于脱离苦海,却不知已一脚踏入另一个牢笼。 外头传出假冒皇嗣的传闻,又传不夜宫也被查封。 季清川开始惊慌,他向贵人示好、用戏里学来的伎俩讨好他,贵人却一再推托,只说时机未到。 季清川越来越卑微,越来越抑郁,他别无他援,贵人是他唯一的倚靠,他一次次满足他的求欢,终于换得了一次在宫宴上面圣的机会。 季清川听话地将自己扮作献舞的伶人。 一曲舞罢,满席玩味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所有人都当他是可亵玩的戏子。 季清川却一眼看到,那个端坐于高台之上、那个最耀眼的太子,正是昨晚吻他指尖说会一辈子保护他的“贵人”。 当朝太子,李长薄。 季清川的天都崩了。 他惊慌失措,急切地想要揭穿李长薄的真面目。他有证据的,可却没有一个人信他。 那些皇族亲人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 皇帝更是勃然大怒,斥他东施效颦、假冒皇嗣,命人将他押去诏狱。 而那个夜晚跪在床塌上、温柔地抱他、吻他、一遍一遍说着爱他的人,冷漠地坐在宝座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季清川绝望了。 他心里所有的希望和爱都被击碎,他哭着冲了出去,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这一日,三月三,上巳节。 是季清川与李长薄相识的一周年纪念日,也是季清川和李长薄的十九岁生辰。 清晨出门前,季清川拉着李长薄在别苑梨花树下挂了个长命符,上面写着“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可是,季清川再没有新岁了。 三月三,是他的生辰,也是他的忌日。 故事写到这里时,重病的苏陌被送进了icu,当他再睁开眼时,他穿进了自己的书里,成了季清川。 苏陌从巨大的疼痛中醒来。 写文时的代入感与病体的余痛让苏陌非常难受。 时昏时醒间,苏陌终于弄明白,他穿来的节点正是季清川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后,思虑过重病倒了的那回。 病去如抽丝,等到苏陌彻底清醒,春分已过,整个帝城都在为三月三的上巳节做准备。 好在,一切坏事还未发生。 可按照原书剧情,季清川很快就会被李长薄找到,被他哄骗,被他软禁于别苑,当作囚中鸟、笼中钗,开始悲惨而短暂的一生。 苏陌拳头硬了。 抱歉,季清川,抱歉给你写了这样糟糕的人生。 不会再让你哭了。 不会再让那个人渣碰你了。 大庸第一人渣李长薄,人渣就该有人渣的结局。 苏陌要为季清川谋另一条出路。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将原书诸多角色梳理了一遍,率先将目光投向了李长薄的死敌,司礼监掌印,裴寻芳。 他是苏陌创造的最完美的刀。 位高权重,心狠手辣。 且在写书人这里,有致命的弱点。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太监,用一用,撩一撩,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想着,苏陌已被带进了一座白色营帐。 帐内燃着炭,地上铺着白绒毯,还算暖和。 苏陌打量着这帐内的陈列,心笑这姓裴的果然讲究。 “喵呜~”不知从哪钻出一只猫,只往苏陌衣袍底下钻。 苏陌低头去看,忽听帐外人齐齐跪地,身后毡帘猛然一掀,冷意随之而入。 “都给我退下。” 这嗓音,低沉有磁性,与想像中的宦官声音不大一样。 苏陌转身,便对上一双挑飞的凤眸。 此人长了一张极妖孽的脸,眉眼细长阴柔,五官俊美,一袭墨黑织金蟒袍穿在身上,更显得身姿挺拔、唇红齿白,尤其他挑着眼尾看过来时,眼尾似抹了红霞,在日头下冷森森的妖冶着。 此人正是大庸皇帝跟前的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太监,裴寻芳。 苏陌心中哂笑,好在将这人样貌写得不赖,日后与他来往,看着也算赏心悦目。 帐外之人都已退至三丈之外,那裴寻芳却仍停在帐门口,他目光扫过苏陌,瞅见露于衣袍之下的白色猫尾,便吹了声口哨。 那猫儿闻声钻了出来,直奔进裴寻芳怀里。 裴寻芳俯身抱住它,长指嵌入猫儿的绒毛间,逗弄道:“混账小东西,见着美人就钻裙底。” 苏陌不作声,不行礼,只清清冷冷地站着,拿眼看他。 裴寻芳这才挑起眼皮,似笑非笑道:“季公子为何会有这枚螭纹韘?” 苏陌面上平静,心中却隐隐有些兴奋,这是他见到的本书中的第一个重要角色。 亲眼看到笔下的纸片人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这感觉太奇妙了。 苏陌瞥见裴寻芳已戴在拇指上的螭纹韘,知道事已成了一成,便说道:“这螭纹韘乃前朝遗物,对裴公公意义非凡,本就该属于公公。” “哦?有意思。”裴寻芳抚着怀中小宠,“敢在我面前提前朝的人,都已经死了。” 近看更觉此人妖孽、阴鸷、不可一世,就连他怀中的那只猫儿都傲娇不可犯。 可这书中众生皆是苏陌笔下人,他们的贪嗔痴皆因他而起,苏陌又会惧谁。 苏陌迎上目光,淡然道:“我会是个例外。” “看来,季公子是有备而来。”裴寻芳毫不遮掩地将苏陌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不夜宫的头牌主动送上门,还备了如此大礼,有何贵干?” 苏陌最烦人以这种眼光打量他,现实世界中是这样,穿进这本书中也是这样。 心下懊恼当初为何给季清川写了这么个出身。 苏陌背过身去,冷声说道:“十八年前的今天,就在这湄水之畔,裴公公救过一个婴儿,不知公公是否还有印象?” 裴寻芳脸色微有变化。 “当时先皇后遭遇刺杀,受惊早产,身边只有裴公公一人,他人或许不知,那早产婴儿出生时便被刺客一箭刺穿右肩……” 苏陌说着,一把扯开大氅束带,拉开衣领,三层雪色衣袍顺势滑至臂弯,露出半边白玉般的肩背,那美得骇人的蝴蝶骨旁,有一个梅花状的箭痕。 大氅掉落足边,弹起几缕轻尘。 苏陌道:“我便是那个婴儿。” 2、归人 帐内落针可闻。 苏陌感觉到裴寻芳的目光落在他的肩背,姓裴的是钻研弓箭之人,那毒箭是天机门独有的,箭痕他一眼便能识别。 “裴公公若是不信,可以上前查验。”苏陌轻咳起来。 时下暮春,天气转暖,且帐内燃着炭火,但还是经不住。 这病弱之躯真是拖后腿。 “那时裴公公不过幼学之年,却是英勇无比,送我逃出重围,若没有公公,我恐怕早已……” 话未说完,一双大手扶住了苏陌的肩。 掌心温热,袖口带着浓郁的檀香。 猫儿喵呜一声跳上了衣架,蹲在上方看着两人。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螭纹韘触着苏陌冰凉的肩,在那如雪的肌肤上印下一道红痕。 裴寻芳的手一触即离。 他拎着苏陌的衣袍,替他一一穿上,雪玉香肩,他似乎视若无睹。 白帐上晃过一群人影,十来个宫女从帐外簇拥着跑过,似乎有人在喊:“快点快点,太子快要来了,袚褉仪式要开始了。” 得抓紧时间了。 苏陌侧眸看向那双修长的手,问道:“裴公公可看清了?东宫那位右肩是否也有这样一道箭痕?” 裴寻芳没有回答,而是替苏陌将最后一点袒露的锁骨全部遮住,问道:“平常见着人,也是这样一把脱掉吗?” 温热的鼻息呼在苏陌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暧昧。 苏陌眉心一跳,禁不住咳了起来。 如此靠近,才发觉这姓裴的居然比季清川高出一个头。 苏陌心中大为不爽,虽然季清川大抵还会长个子。 “这个箭痕,只给裴公公看过。”苏陌道。 裴寻芳道:“公子想让我做什么?” 苏陌压下心中不耐,道:“我对这天下不感兴趣,对太子之位也没兴趣,我只想要害我的恶人下地狱,掌印可愿帮我?” “要恶人下地狱?”裴寻芳低笑起来,“我就是这大庸最恶的人,公子要送我下地狱么?” 裴寻芳的眸子黑不见底,望久了让人发怵。 苏陌道:“我知道掌印不是。” 裴寻芳垂眸凝视着,墨色蟒袍在日光下闪着光泽,鳞片一般。 “我这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让我帮你,可以。” 他压得更近了:“公子拿什么跟我交换?” 苏陌眼皮又是一跳。 与虎谋皮,刺激。 他忽的觉出一种极限越野的刺激感,他曾经很喜欢那种驰骋于天地间的惊险,可自从他得了那该死的病,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三年,那种一天一天等死的感觉太痛苦了。 他渴望冒险。 渴望从笔下世界去寻找刺激。 季清川从城楼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快感? “掌印,吉时快到了。”帐外来了一人催促。 苏陌望着裴寻芳近在咫尺的脸。 原书中,裴寻芳是他藏于鞘中的一把宝刀,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亮出这把刀。 可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演戏就得演全套,苏陌以手指勾住姓裴的腰间玉带,指尖沿着玉带轻轻滑动,直至几乎将裴寻芳环腰抱住。 声音人畜无害:“我长得很像我母亲,对吗,掌印?” 先皇后曾是前朝大齐第一美人长乐郡主,容貌世间无二,世人皆称,得长乐者得天下。 季清川完美地继承了先皇后的所有优点,并融合了些男儿的英气,饶是宫里那几位娇养着的皇子公主,也无一人能及他。 “都说我母亲当年艳冠天下,掌印觉得呢?”苏陌问。 裴寻芳牵动嘴角:“自然是极好的。可惜为容貌所累,红颜薄命。”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朝国灭,又有谁能全身而退,”苏陌仰起脸,微微歪着头看裴寻芳,“掌印何尝不是?” 裴寻芳眼角抽动了一下,眼中暗影浮动。 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将他的底摸得透透的。 倒是,新鲜。 “我只要杀我母亲、夺我身份者下地狱,其它成果一概归掌印所有。” “这枚螭纹韘,是我母亲从大齐皇宫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现在,我将它交给掌印了。” 言尽于此,苏陌最后看了裴寻芳一眼:“不夜宫规矩严,今日我赴客人之约才有机会来此,私下见掌印已是坏了规矩。” “清川告辞。”说罢,转身便走。 温香软玉一经去,便觉这人间春色甚无趣。 裴寻芳怀中落空,皱了皱眉。 苏陌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数到第七步时,一件簇新的貂绒鹤氅从身后罩下来。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还是那句话,只不过声音里少了戏谑之意。 苏陌笑了。 裴寻芳转至身前,抬起苏陌下额,细致地为他系着大氅束带,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着他的喉结,仿佛伺弄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雪白貂绒拥着苏陌妍丽的脸,更衬得他目若秋水、唇若丹霞。 “裴某之所求,就算没有公子,也同样能得到。但公子之所求,在这大庸,没有裴某的帮助,怕是很难实现。公子不觉得我很亏吗?” 苏陌心中冷笑,呵,老狐狸。 裴寻芳凝着苏陌的脸:“公子知道,你最大的筹码是什么吗?” 苏陌看到裴寻芳眼中自己的倒影,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但苏陌不想说,他答道:“大庸嫡皇子的身份。” 裴寻芳假模假式地叹惜:“公子没诚意,公子请回吧。” 苏陌心中一哂,妈的,早知道会这样,但同时又觉出一种驯服妖孽的征服欲。 他眉眼含着笑,想想也没什么,便握起裴寻芳的手指,在那墨玉螭纹韘上印下一吻。 温软樱红的唇,带着缱绻的呼吸,一半落在玉上,一半落在裴寻芳的指背上。 裴寻芳指尖一动。 一个吻手礼而已,在苏陌的世界这根本不算什么。 苏陌一触即离,抬眸道:“这算不算有诚意,掌印?” 明明来求人的,却骄傲得像一只施恩的天鹅。 裴寻芳眉眼舒展,轻轻挑起:“算。” “往后,公子的事,便是我的事。公子可以信我。” 我信你个鬼。 你个为了复仇能对自己命根子下狠手的老狐狸。 苏陌已经有些厌烦,面上却不显。 他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步:“今日三月三上巳节,大庸官民于湄水之上行修褉之礼。大庸人信奉湄水有灵,可以洗邪祟、祭亡魂。湄水是我母亲遇刺的地方,今日又是她的忌日。” “若是今日湄水上出现先皇后的亡灵……” 裴寻芳眼中顿时玩味兴起:“公子想做什么?” 苏陌道:“上巳节,远人归。掌印,初次合作,试试水么?” - 凌舟被挡在营帐百步之外,急得如热锅蚂蚁。 忽见自家公子从那阉人的帐中出来,身上披着的大氅却不是出门时那一件,不禁暗叫不好。 不夜宫对季清川的行踪一向管得极严,见了何人,吃了何物,说了何话,几时休息几时醒,事无巨细都要管。 当家的春三娘要趁季清川最好的年纪好好赚几年钱,若不是前些日子季清川病了一场,她已经在张罗他的弁钗礼了。 大庸伶人身份低贱,没有资格同良家子女一样行冠笄礼,因而行业里便渐渐有了男十八、女十五行弁钗礼这一传统。 弁是金玉冠,钗是点翠钗,伶人虽卑贱,但皆是才情高、容貌美者,虽身在囹圄间,心中亦有桃源。 而弁钗礼,也是伶人择良主的重要日子。 春三娘酝酿已久,誓要趁此机会好好赚一把。 若让她知道,季清川今儿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岂不完了。 “公子。”凌舟忙迎了上去,“你有没有怎样?” 苏陌小脸苍白,皱着眉道:“有些累。” “很累吗?要我背你吗?”凌舟紧张不已。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苏陌笑骂道,“带我去见傅二爷。” 见苏陌这么说,凌舟终于松了口气:“唉。” 这傅二爷名唤傅荣,是信国公家二公子,帝城有名的纨绔子弟,自从家里给他捐了个礼部仪制的闲职,愈加混得没了形。 可自打一年前见了季清川,便如痴汉上了身,只叹以往的美人竟都白玩了,从此只一心一意围着季清川转。 今日,这傅二爷是花了大价钱才从不夜宫求得半日邀季清川外出的机会。 傅荣在营帐旁左等右等,催人寻了几回,还是没等到人,眼看这半日之约已消磨掉一半,越发心焦。 正欲亲自去寻,终于见到那位小祖宗徐徐而来。 “清川,你可来了。”傅荣像只花蝴蝶扑了过去,要牵苏陌,“你让我好等。” 苏陌抬手轻咳,撇开了傅荣眼巴巴伸过来的手:“来迟了,抱歉。” 也不解释,借口也懒得找,但就是让人没法生气。 傅荣瞧着苏陌煞白的小脸,心疼道:“都怪禁军那群蠢材,说什么道路管制,不让马车上来,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累了吧,早知道我就去接你了,我力气大,可以背你的……” 苏陌莞尔一笑,心笑,天生武力,腹内草莽,蠢货。 傅荣见着这笑,却一时丢了魂,愈加黏过来:“好清川,几天没见,听说你病了一场,身子好透了吗?” 他说得愈发动情:“瞧着清减了不少,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陌暼了眼那花里胡哨的营帐,原书中季清川就是在这里抚琴时遇见李长薄的。 苏陌皱了皱眉,转移话题:“听说,这里有一湾温泉,水质温热,色如牛乳。” “是的。”傅荣说道,“你一向畏寒,肯定会喜欢,清川想去看看吗?” “想。” 傅荣咬咬牙:“走,我带你去。” 这次,傅荣强行牵住了苏陌。 苏陌蹙了蹙眉,而后也随他牵了。 毕竟此人有用,牵牵手也少不了一块肉。 两人行至一泊岸边,只见前方碧水如练,水中有一小岛,岛上水雾缭绕,袅娜似仙境,恰是有一湾好热泉。 “我划小船带你过去。”傅荣扶着苏陌上了一艘小船,又转身对凌舟及侍从们说道,“你们不许跟过来。” 小船漾碧波,傅荣兴奋地撑着浆,眼睛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苏陌。 “你看路,别看我,仔细掉水里。”苏陌道。 “路没有你好看。”傅荣痴笑道。 真是恋爱脑,没法交流,苏陌不再理他。 也不知划了多久,还未到那小岛,苏陌正疑惑,忽见那傅荣丢了浆,冲过来抱着苏陌的腿便跪下了。 “你……你做甚?”苏陌也是一惊。 原书中的傅二可没这胆子。 “清川,你跟了我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春三娘已经在张罗你的弁钗礼了,让我赎你,不,让我娶你,我傅荣会一辈子对你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看他人一眼。” 苏陌觉得好笑:“信国公会允你娶一个不能生养的男伶人进门?” “他……他……”傅荣磕巴了一下,而后说道,“传宗接代自有我大哥,没关系的,我不需要子嗣,清川,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宝贝,我只照顾你一个……” 苏陌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便制止道:“就算信国公断了你的银子你也不在乎?若没钱了,凭你那点俸银,拿什么养我?” 傅荣答不出来,没钱别说娶清川,他连不夜宫的门都进不去。而断他银子这种事,确实是他家老爷子会做的事情。 “清川,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可以想办法的……清川……我……我……”傅荣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水雾间的美人更是惊心动魄,他忽而拽住苏陌的手腕,作死扑上去想亲上一口。 忽听得芦苇中传来一个清朗威严的声音:“谁人在此放肆!” 傅荣手一抖,他听出了这声音是谁。 芦苇簌簌而动,人字排开的锗色小舟从一片草泽中驶出。 正中间的那艘船身雕刻着云纹,船头是一只四角银龙,船上垂着纱幔,隐约可见船中坐着一名绣金红袍的年轻公子。 傅荣不得不放开苏陌,理了衣袍跪在船中:“傅荣拜见太……” 话未说完,便被一名侍卫以刀抵住喉咙,当即吓得噤声,不敢擅自开口。 一名红衣侍卫走上船头,问道:“傅仪制船上是何人?” 傅荣答道:“是卑职的友人。” “我问的是,他是何人?” 傅荣犹豫片刻,不得不答道:“是……不夜宫的伶人,名唤,季清川。” “大庸律明令禁止官员出入乐坊,傅仪制好大的胆子,借职务之便,竟然将乐坊伶人带到了官家修褉之地,是嫌信国公家门口的石狮子太牢固了么?” 傅荣一哆嗦,伏地跪下。 苏陌心中冷笑,好一个装腔作势的主。 不愧是原文主cp,就算躲到了这里,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这个人渣。 而苏陌不知道的是。 隔着氤氲水雾,隔着飘飞的纱幔,在那银龙缠绕的船上,重生归来的李长薄正红着眼,如饿虎见了肉般,死死盯着他。 3、初遇 “把人带过来。”红衣侍卫命令道。 侍卫正要动手,那傅荣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用双臂护住苏陌,拦在前面道:“清、清川已经不是不夜宫的人了,他方才答应我了,我们会成亲,我会为他除贱籍,入傅家族谱,我们不、不日就会完婚……” 他擦掉汗,又强调了一遍:“他已经不是不夜宫的人了。” 苏陌惊讶不已。 傅二这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当李长薄跟他一样缺心眼、恋爱脑、好唬弄么? 这人可是个为了保住太子之位能将亲生母妃软禁到皇陵的人渣。 果然,那红衣侍卫冷声斥道:“看来傅仪制是不想要这顶乌纱帽了!” 苏陌还不想让傅二就折在这里,毕竟他是原书中少有的对季清川真心实意好的人。 对清川好的人,能护着就护着吧。 苏陌推开傅荣,说道:“傅二爷误会了,季清川是不夜宫买下的死契,终身都不得离开不夜宫。大庸律例严禁官员私购乐户,良贱不可为婚,男男更不可为婚,傅二爷出身尊贵,与我云泥之别,请莫再说这样的话,折煞清川了。” 苏陌说着,无情地拂掉了傅荣扯着他衣袖的手。 原书中,李长薄凭借假身份,花了重金并暗中施压这才将季清川赎出去,那也是见不得光地藏着掖着,不能为外人道。 傅二想赎季清川,根本就不可能。 那李长薄最不喜他人觊觎季清川,别说碰了,多看一眼也不行。傅二如此直白地说要与季清川成亲,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傅二不比姓裴的,他还太弱,苏陌不想他被李长薄惦记上。 “清川……”傅荣跪移过去,复又拉住苏陌的手,他眼中生出水雾来,“清川你此话当真?” 对面的船上,异常平静。 却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苏陌无法,只得垂眸凝视着傅荣:“请傅二爷放手。” 那傅荣顿觉一股热意涌入脑中,似被神光蒙住了心智,乖乖听话松了手,口中念念有词:“是我胡说八道……是我痴心妄想……” 尔后伏身跪在船上,竟不再抬头。 苏陌吁了口气,却觉头晕目眩、心口发紧。 他这半日就用了两次精神力控制术,竟都用在了这种地方,此刻大有精力耗尽之态。 大意了,他高估了这具身体的耐力。 一会扑街了可咋办。 这时,那红衣侍卫说道:“傅荣玩忽职守,念在信国公劳苦功高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下次还敢在官家之地作此狎昵之态,定将你移交宗人府严惩!” 傅荣肩一抖,趴得更低了。 红衣侍卫道:“押下去,交由礼部自行处理。” “是。” 几名侍卫正要去提苏陌,却听船中传来一道清朗而威严的声音,一直沉默着的太子李长薄终于开口了:“此人留下。” 侍卫们齐齐收了手,退出数步外。 船中人的目光如灼灼之火,穿过那薄薄的白纱,落在苏陌身上,如有实质。 苏陌在袖中攒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船中的李长薄道:“这名伶人,你们今日都未曾见过他,听到没?” 侍卫们毕恭毕敬道:“是。” 不过须臾间,百名侍卫连同傅荣都走得干干净净,空茫茫的草泽之间,只剩小船上的苏陌,以及银龙船上的李长薄。 苏陌瞥了眼那船浆,很遗憾,他不会划。 不过他并不准备逃。 这是季清川与李长薄的初次见面,此时的李长薄应该还不至于对季清川怎样。 如此想着,苏陌倒泰然处之。 李长薄站在白纱之内,许久没有动作。 苏陌倒是奇怪了,这与他笔下的李长薄不太一样。 原书中,这一日的上巳节,是宫里为十八岁的李长薄准备的一场特别的选秀仪式。 太后从大庸的高门贵女中挑选了上百名姿色上乘者,邀其盛装出行,来至这官家修褉之地游玩。 她指望着,借这春光美景,能有三五女孩入了太子的眼,让这迟迟不肯纳妃的皇孙儿早通人事。 李长薄是注定过不好这个生辰的。 因着清晨天未亮,一名久居冷宫的弃妇柳氏偷偷来寻他,柳氏哭诉着,说她才是李长薄的生母。 李长薄既惊讶又震怒,着人将胡言乱语的柳氏捂了嘴关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等候调查。 他心情很糟,又拂不了皇祖母美意,只得走过场般来参加上巳节。 他心不在焉地饮了几杯酒,便寻了个理由溜了。 李长薄换上便装,只带了几名心腹,偷偷去找柳氏提到的他出生的河谷。 一路山色空濛,景色奇妙,又闻水面一琴音轻响,似瑶池仙音。 李长薄才饮过酒,躺在舟中看着天空。 水载着舟,舟亦载着李长薄。 他想起柳氏哭着说,十八年前,她就是在湄水河谷生下的李长薄,他出生时如鱼儿滑入湄水,哭声洪亮,震彻河谷,那时她便知,她的孩儿将来有本事做那至尊之人。 李长薄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他自幼被当作储君培养,心中自有一番抱负。嘉延帝怠于朝政多年,大庸建朝不过二十载,已是外强中干,民怨四起,李长薄立志要将这糟糕的天下救回来。 而如果他不是嫡皇子,这一切都要毁了。 李长薄心乱如麻,水面传过来的琴音,竟让他有种与湄水相融的错觉。 正入佳境,忽而“嘣”的一声,琴音划破长空,水波为之震颤。 是断弦之音。 李长薄起身去寻,透过层层芦苇,隐约瞧见一位玉人般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怀里抱着把瑶琴,旁边跪着另一名紫衣公子,举止亲昵,似在为他处理被琴弦划伤的手指。 舟行水中,穿过芦苇,李长薄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衣公子的面容逐渐清晰,待完全看清,李长薄脑中一嗡。 他小时候在嘉延帝的寝宫里见过一幅美人画像,父皇告诉他,画中人就是他的母妃,大庸先皇后,也是父皇这辈子最宠爱的女子。 李长薄被画中人深深吸引,他想,母妃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可这名白衣公子,为何竟与母妃长得一模一样! 联想到柳氏的话,湄水、河谷、画像,还有眼前这名白衣公子……李长薄活到十八岁,从未有过这般心绪震荡。 诸多巧合,让李长薄不敢掉以轻心,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不能让更多人看到他了。 李长薄命人暗中清空河谷的闲杂人等,又派人支走那名紫衣公子。 他像初次布下陷阱的的猎人般,压下纷乱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向那不明所以的白衣公子。 “公子,可在等人?” 彼时烟火鼓乐齐鸣,修褉仪式开始了。 季清川受惊般抬起头来,坠落的星火映入他的眼,李长薄仿若看见了浩瀚天空下,一川星河坠人间。 从此,季清川成了李长薄内心至暗处,最深的秘密。 想着自己写下的那些阴间剧情,苏陌有些头大。 让他披着季清川的身份再去同李长薄虐恋情深,那是不可能的,渣男李长薄不可饶恕,苏陌绝不会让季清川再走那条老路。 而他,也不是季清川。 可此时,眼前这位李长薄就这么隔空望着他,是几个意思? 苏陌在等对面船上人的反应。 忽而白纱掀起,身穿绯色龙袍的李长薄抱着一把乌黑瑶琴走了出来。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李长薄双眸不错眼地笼着苏陌,“自古琴音诉衷肠,今日孤特别想听琴,公子可否为孤抚琴一曲?” 他穿着太子常服,自称“孤”,并没有要隐瞒身份的意思。 换作他人定是战战兢兢跪下,听命从事,可苏陌没有看他,并直接拒绝了:“抱歉,我不会。” 原书中,李长薄最喜欢在季清川抚琴时与他行那事,苏陌想到此便拒绝提到“琴”这个字。 李长薄面色无异。 他向来擅于隐藏情绪,在人面前他永远是端方周正的君子模样,衣冠楚楚,谦谦有礼,万事皆掌控于手,毫无差错。 “孤可以教你。”李长薄道。 “若无他事,请允在下先行告辞。”苏陌垂眸拱手道。 “若是孤不允呢?”李长薄道,语气不容置喙。 苏陌心中诧异,这才抬眸看向李长薄。 饶是对他的相貌心中有数,在对上那双眼睛时,苏陌还是一愣,深情款款的翩翩贵公子,一笑揽星河不过如此。 苏陌当初是用季清川的视角、用季清川心中全部的美好写下了他想像中的李长薄啊。 但是,这也不能改变李长薄人渣的本质。 苏陌料到季清川这具身体会有反应,但没想到他会反应如此大,苏陌只觉胸中一阵沉闷钝痛,身子一软,便倒在了船上。 完了,果真扑街了。 这该死的命中注定、原书cp。 耳边水波轻漾,苏陌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恍惚间,他听到四下开始混乱,似乎有人在喊:“不好了,不好了,湄水上出现女鬼了!” 苏陌心中哂笑,姓裴的,你还能再磨叽点吗? 4、惊魂 舟行芦苇间。 水声在身下响动,苏陌感觉到自己靠在一个人怀里,脸枕在那人胸口,鼻尖是清灵温雅的龙涎香,耳边是沉稳的心跳,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指尖滚烫。 苏陌意识到,自己这是跨坐在那人腿上、被人抱在怀里了。 忽觉身体被腾空抱起,李长薄弃舟登岸,他走得很急,怀中却很稳,他将苏陌的脸按在怀里,藏得严严实实。 耳边是一叠声的“参见殿下”。 李长薄冷声道:“退下。” 衣裙窸窸窣窣移去,空气中腾着潮热的水汽,还有牛乳的芬香,这里是……那个温泉小岛? 苏陌被放在一张榻上,脸落在轻柔丝滑的缎枕上。 四下极静。 李长薄俯身松开苏陌颈下的大氅束带,又为他盖上一条薄毯,而后离开了。 苏陌睫毛颤了几下,四肢却如失去了控制一般,根本无法动作。 像极了灵魂与肉.体短暂分离。 这精神力控制术的后劲,竟如此大的吗?还是因为他穿过来不久尚不稳定的缘故? 真不该随意使用。 忽觉有人将他抱入怀中,一丝清甜滑进嘴里,像是桂花蜂蜜的味道。 李长薄的声音响起,带着命令的语气:“喝下去。” 苏陌皱了皱眉,咬紧了牙关。 满满一匙蜂蜜,都溢在了唇边,沾在雪白的肌肤上,亮晶晶的。 李长薄并未生气,拿帕子为他拭去,贴近说道:“你若不喝,孤便用嘴喂你了。” 苏陌大惊。 妈的。 正想着如何脱身,忽听一人声音穿过瀺灂水声而来:“寻了半日,原来在这。” 随之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袅袅徐风送来的淡淡檀香。 是裴寻芳的声音:“参见太子殿下。” 李长薄用苏陌身上的大氅将他严严实实捂住,语气不善道:“裴公公?” “外头闹得厉害,都说太子殿下不见了,没承想来了这里……”裴寻芳假模假式地说着话,好像他是担心太子而寻来一样,他顿了顿,而后惊讶道,“太子殿下,为何抱着我家小友?” 李长薄手中一紧:“你家的?” “披着我的衣服,可不是我家的么。”裴寻芳指了指苏陌身上裹着的那件鹤氅。 李长薄这才注意到这件绣工繁复的鹤翔吉云大氅,似乎正是前阵子嘉延帝御赐裴寻芳的。 李长薄眼中淌过不明怒火:“你可知他是何人?” 裴寻芳道:“此人乃是不夜宫的伶人,名唤季清川。季公子年纪虽轻,琴艺却属帝城一绝,今日我特意邀他来为修褉之礼献艺助兴,想必太子不会怪罪我请了乐坊艺人吧。” 李长薄直勾勾盯着他:“裴公公缘何得交乐坊之人?” 裴寻芳笑了:“裴某一介阉人,能有何缘故,不过是红尘偶遇、惜才之心罢了。” 他细瞅着李长薄抱苏陌的姿势,简直过于熟练,又道:“太后今日为殿下挑选了百名贵女,殿下不去赏美人,反倒在这汤池边抱着我家小友……” 他故意扬起声调:“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姓裴的果然能抓重点,他作为此次上巳节的总管事,以献艺为由请一位伶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太子若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抱着一名男伶人,这就不是小事了,传出去怕是要被言官弹劾,有损声誉。 “有劳太子殿下将人还于我。”裴寻芳走近,张开手臂来接,“今儿人多,更有不少待字闺中的良家闺秀,修禊之礼的祭台就设在这温泉小岛上,一会人就该往这岛上来了。” 李长薄并没有松手,反而将苏陌又往怀中摁了摁。 这是不准备放人的意思。 苏陌快要窒息了,偏偏身下还有了被硬物顶着的感觉。 这个李长薄,居然在这个时候有反应了? 不对劲啊,按理这是李长薄与季清川的初次见面,他再重欲……也不至于在见人清川第一眼就有如此龌龊心思吧。 却听李长薄镇定自若道:“过些时日便是太后生辰,如今官家教坊司已取缔,宫里善音律者鲜少,太后爱琴如命,广寻琴师而不得,既然这位小公子有如此才艺,孤便替太后向裴公公借用几日如何?” 连太后都搬出来了。这李长薄要做什么? 裴寻芳眼中漾出讥笑。 “当今圣上最不喜乐户,太子殿下又不是不知。宫中曾有一位教坊司出身的柳美人……哦,太子年纪小大抵不认得,就是被关在冷宫十八年的那位柳氏。” 李长薄面上虽不显,抱着苏陌的手臂却是一紧。 裴寻芳提的柳氏,正是今天早上冒死去见他、自称是他生母的那位柳氏。 姓裴的真是一语破的啊。 “当年,那柳氏凭着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被圣上宠幸了一回,封了美人,甚至还怀上了子嗣,只是运气不大好,撞在了与先皇后同一日临盆。” “先皇后被刺杀而离世,偏偏柳氏活下来了,还掉了胎,圣上因此更加厌恶了她,寻了个理由便将她扔进了冷宫,此后更是下令废除官家教坊司,责令乐户世世代代为贱籍。” “这个中缘由虽从不与外人道,但太子与圣上父子同心,当体察圣意才对。” 苏陌心叹姓裴的果然挑着刺往李长薄心窝里扎,一时竟起了看笔下人打架的闲情,差点都忘了自己还在李长薄怀里。 “裴公公果真是父皇肚子里的蛔虫。”李长薄嗤道。 忽然,一群野鹤扑腾着翅膀不知从哪处飞来,还撞倒了好些帷幔,缠在一起,散落一池羽毛。 又见远处岸边跑来一大群人,宫女、太监及受邀来的贵女们,乱哄哄的,一船一船上了岸,却唯独没见禁军。 他们追赶着、哭叫着,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一人跪在裴寻芳身后,恭敬拜道:“掌印。” 裴寻芳也不回头,轻飘飘问道:“怎么还在闹,禁军那群废物都死了吗?” “禀掌印,是负责修禊祭礼的女巫……好像被什么东西上了身,突然发了疯,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已经伤了十几人了。” “青天白日的,闹鬼了不成?”裴寻芳不耐烦道,“禁军若是提不动刀,就交给东厂去办,尸位素餐者,趁早滚蛋!” “是。” 裴寻芳笑道:“怕是要扫了殿下雅兴了。” 他转身勾了下手:“张德全。” 只听一个尖细而谦恭的声音答道:“小的在。” 裴寻芳:“护送太子回宫。” 张德全,那个比裴寻芳大十几岁却非要追着裴寻芳认干爹的老太监。他提拎着衣摆一溜烟跑了过来,躬身道:“太子殿下,请。” 裴寻芳见他仍不松手,便道:“殿下放心,这位季公子,裴某会毫发无损送回去。” 李长薄大概没想到今日会生出这许多变故来,眼看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再坚持不放人已不合适。 他将苏陌放回榻上,冷着脸说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裴寻芳笑道:“裴某的荣幸。” 苏陌松了口气。 李长薄才走,人群中的骚动愈加明显,有人在大哭,有人在乱跑。 骚乱间,有人用手轻捂了下他的唇,伴随着一缕檀香,长指撬开他的贝齿,将一颗甘甜微苦的药丸送进了他嘴里。 那手一触即离。 “吞下。”是裴寻芳的声音。 苏陌不知哪来的信任感,竟囫囵吞下了。 药丸入腹,便觉一股暖意从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只一会,那灵肉分离的感觉渐渐淡去,身体、四肢似乎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内。 苏陌听见奇怪的“咕噜咕噜”水声,他费力地掀开眼睑,只见那汤泉里的池水如沸腾了一般,开始冒泡了。 “她来了!她来了!”有人惊叫起来,“女鬼来了,池水里燃起鬼火了!” 可不,诡异的白色磷火在沸腾的池中燃烧起来。 彼时天色转暗,之前晴好的天气已乌云密布。 一个凄凉的女声从池中响起:“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 “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 她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凄凉而诡异。 此时太子亲兵已赶到,李长薄正准备登船离去,听到“狸猫换太子”几个字,忽而神经一绷,紧张地回头。 却见苏陌已醒,趴在榻上正痴痴地望着那诡异的池水。 那一池白水翻滚着,腾起的水雾,似要将他吞没了一般。 清川。 李长薄心中一紧。 “吾儿……吾儿啊……你好苦啊……” 凄凉的女声越来越清晰,听得人头皮发麻。 池中白磷的气味越来越浓,苏陌被熏得不行。 他手脚有些力气了,正准备扶着起身,却见池中之水一震,一张惨白龟裂的女人脸从池中浮出来。 苏陌乍惊。心道姓裴的从哪里找来的女演员,竟演得如此敬业。 那“女鬼”披头散发,伸着长长的利爪,如水蜘蛛一般,从池中一蹿而出,趴在池沿边,僵硬地扭着脖子,嘴里还在念叨着:“吾儿……吾儿啊……你好苦啊……” 这扮相,未免夸张了点。饶是苏陌知道她是假的,也吓了一跳。 苏陌这羸弱之躯,逃又逃不动,正想着是该大哭还是装晕,忽觉身子一轻,苏陌被人整个捞起,去而复返的龙涎香重新将他包裹。 是李长薄。 这动静成功吸引了“女鬼”的注意力,她扭头看向二人,口中嗞嗞有声,眼中逐渐凝起杀气。 “狸猫……换太子……”女鬼歪头咧嘴笑,突然,她发怒了般,蹿的一下扑过来。 李长薄抱着苏陌就地一滚,用臂膊将苏陌完整地护在怀里,但听“嘶”的一声,尖利的爪子划过李长薄的衣袍,绯红的太子服被划出数道口子,隐约可见鲜血沁出。 亲兵惊恐不已,纷纷拔刀:“保护太子!” 李长薄想到什么,回头令道:“留活口!”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墨色身影如鬼魅般闪过,华美的蟒袍裙角掠过池边青草,但觉长刀寒光一现,众人还未及看清,那“女鬼”的头颅已飞至半空,咚的一声掉进了翻滚的汤池中。 血水飞溅。 李长薄没来得及捂住苏陌的眼睛,殷红的血溅在了苏陌的脸上、睫毛上、还有唇上,带着暖暖的温度。 是活生生的、人类的血液。 穿书进来,苏陌第一次感觉到,这不是纸片人之间的游戏。 他们是活着的生命体。 苏陌没想到,第一天便死人了。 他怎么能忘了呢,姓裴的就是一把邪性的嗜血刀,将他拔出鞘,开刃必见血。 “是个人,不是鬼。” 裴寻芳乜眼瞧了眼那汩汩冒血的尸体,云淡风轻道。 他的眸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被李长薄抱着的苏陌身上。 他歪了歪头,高立的乌纱冠帽之下,阴柔俊美的眉宇间,除了冷漠和残酷,还带着一丝……好奇和询问的意味。 5、揭帖 “让殿下受惊了,是裴某办事不力。” 裴寻芳朝太子说着话,眼睛却看着他怀中面色惨白的苏陌。 莹润如雪的小脸上,沾上了些腥红的血,竟又生出一种别样的脆弱美。 苏陌的心狂跳着。 在这个世界里,杀一个人是如此随意,就如裴寻芳那般,手起刀落,呼吸一般。 那些死于他笔下的角色,是不是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体? 苏陌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穿进了这本书里,笔下的文字变成了一个个鲜活而真实的人物和事件,而他置身其中,既是写书人又是书中人。 苏陌忽又觉出另一种刺激,不是通过文字,而通过亲自参与,来与笔下人一同改写剧情的刺激。 裴寻芳将滴血的长刀扔回给惊愣着的侍卫,随即从怀中抽出一块雪色帕子,擦着那双根本没沾着血迹的手。他还是那副干干净净的模样,衣冠精致,发丝都不曾乱。 苏陌第一次觉得,不能低估了这些笔下人。 “着人去调查女巫的身份,”裴寻芳命令道,“再传令下去,今日之事查清楚之前,私下议论者,截舌。” “是。” 闹成这样,那些被邀请来的美人们都吓得花容失色,裴寻芳吩咐将她们好生安抚,一一送回。 不一会,太医、宫人来了一大堆,听说太子受伤,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今儿是太子的十八岁生辰,晚上宫里还有生辰宴,湄水上闹了这一出,若让太后知道了,少不得要降罪一批人。 一时人人自危。 李长薄却未发难,而是挥退众仆,拉着苏陌到一旁。 “可有哪里受伤?”李长薄问道。 苏陌扫了眼李长薄沾着血迹的衣裳,没吱声。 李长薄又想牵苏陌的手,苏陌躲开了。 看着眼前人淡漠的神情,李长薄面有失落,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找措辞:“今日有缘得见公子,实乃三生有幸……” “初次见面,”他摊开掌心,竟是一枚玉竹哨子,一抹碧色,鲜如翠竹,“这支玉竹哨,便当作见面礼吧。” 苏陌没有接那哨子,淡淡答道:“恭送太子殿下。” 李长薄恨不得将苏陌拥入怀中带走,碍于今日种种皆出乎意料,时机不对,他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便温声说道:“孤亲手做的,虽粗糙了些,但礼轻情意重,别拒绝孤,好吗?” 苏陌退后一步:“草民不敢。” 李长薄拉起苏陌的手,掰开五指,将玉竹哨强行塞入他手中,又压低嗓音道:“裴寻芳非善类,你莫招惹他。” 苏陌皱眉。 李长薄又看了苏陌几眼,方转身离去。湄水的风吹起李长薄的衣袍,承着他如鹓鸿远去,风过芦苇,声声作响,风中似有人说了句: “生辰快乐,清川。” 苏陌心中一揪。 今日也是季清川的生辰啊。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玉竹哨子,忽而想起,原书中季清川曾对李长薄说过,他很小的时候,不夜宫的姐姐们带他去拜庙,总会往他身上挂一支哨子。 李长薄问他为什么。 季清川答道,因为如果我走丢了,吹一下哨子,姐姐们就可以找到我。 苏陌奇怪李长薄为何初次见面就要送他哨子,就算季清川在此,也不会再稀罕他的哨子了。 苏陌乜了眼那哨子,不耐地往湄水中一丢,谁知那哨子落到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接了去,随即头顶传来声音:“这李长薄,对公子不一般呐。” 他绕到苏陌身前:“初次合作,感觉如何?” “白磷用得好。”苏陌抬起头时,眼中已含着愠怒,毫不客气道,“掌印差点要了我的命。” “哦?”裴寻芳扫了眼苏陌脸上残留的血迹,拿出帕子细细给他擦了,叹道,“公子果真是身娇体弱胆子小。” 苏陌道:“我没说过要杀人。” “好的,下次我会注意的。”裴寻芳点点头,俯身弹了弹那件鹤氅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又阴阳怪气道,“可惜,弄脏了,这件衣裳是御赐的,公子洗净了可得还我。” 苏陌正色问他:“掌印给我吃的什么药?” 裴寻芳笑道:“自然是对你好的。” 老狐狸,就没几句实在话。 苏陌转身要走,却觉双腿如注了水般,根本就拖不动。 裴寻芳见状,将他一把抱起。 苏陌一惊:“你干什么!” 裴寻芳:“送送你。” 苏陌激他:“掌印不怕被人看见么?” 裴寻芳笑道:“咱家一肮脏阉人,要那清誉作甚?” 彼时风过柳梢,裴寻芳抱起披着鹤氅的苏陌,雪色长衫垂在他的墨色蟒袍边缘,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 裴寻芳的眸光偶有落在苏陌脸上,从他的脸侧、耳后掠过,但并不停留。 这一条路不长也不短。 沿着湄水河畔,桃蹊柳曲间,所有人都近于惊恐地看到,那个素日高高在上、冷如阎罗的司礼监掌印裴公公,竟然抱着一名年轻公子上了辆马车。 而那辆马车,竟然还是不夜宫的。 “我怎么觉着,那李长薄对你的态度不简单呐,莫非公子与他是旧相识?”裴寻芳将苏陌放在车中软垫上,拿凤眼笑着觑他,“还是,公子有事瞒我?” “掌印想多了。”苏陌已淡定如初。 “我瞧公子闷闷不乐的,莫非,那李长薄救了你一回,心软了?” “没有的事。”苏陌蹙眉瞪他,“还不是被掌印那一刀给吓的。” 裴寻芳笑容稍敛,似在想什么。 却见苏陌侧身在马车的软榻某处一按,弹出一个秘匣。 秘匣上装着个“藏诗锁”,苏陌将七个小轮依次转到设定的字符上,“咯噔”一声,锁解开了。 苏陌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卷小小的纸轴。 苏陌将纸轴放入裴寻芳掌心:“接下来,有劳掌印了。” 裴寻芳微眯起眼,这看似弱不经风的人,竟然已经提前筹谋至此? 他怎么就有信心自己会帮他呢? 裴寻芳握着那小小的纸轴,继而轻握住苏陌的手指:“公子究竟还藏了多少惊喜?” 苏陌抽掉手:“告辞。” 裴寻芳拦住门:“公子好像忘了什么?” “掌印想要什么?” 裴寻芳朝马车中的人递出一只手,正是那只戴着墨玉螭纹韘的手:“再亲一个,我喜欢。” “咣”的一声。 裴寻芳嬉皮笑脸地被轰下马车。 长堤十里转香车,两岸烟花锦不如。 裴寻芳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转了转指上的墨玉螭纹韘,啧了一声。 为他折腾这半日,说翻脸就翻脸,怎么有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 美人心,海底针呐。 “张德全。”裴寻芳唤道。 “奴才在。” “去将东海云林生监造的那把月鸣沧海琴找出来,包得漂亮一点。” “嗳。”张德全殷勤地跟上,“那可是把稀世好琴,掌印是要做何用?” “送礼。”裴寻芳笑道。 “他有金风玉露,我便有纤云弄巧。”裴寻芳随手摘下一朵怒放的梨花,鲜嫩花蕊碾于指尖,清香阵阵。 他轻嗅指尖余香,脸上笑容渐渐收敛:“那双手……不抚琴可惜了。” - 苏陌不会抚琴。 他当初不是诓李长薄,他确实不会抚琴,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之类的,苏陌顺手拈来,可是古琴,他真的不会。 会抚琴的那位,叫做季清川,不是他苏陌。 苏陌看着姓裴的差人大张旗鼓送来的那把月鸣沧海琴,还有那张“敬叩芳辰”的笺子,反手便让人收进了库房。 琴是好琴,但姓裴的想听他抚琴,下辈子吧。 虽官家下令严锁风声,但上巳节湄水闹了“女鬼”的消息,还是传得满城风云。 除了“疑似先皇后魂魄出现、女鬼伤人”的传闻,人们似乎对另一类传闻更感兴趣,比如“太子为救不夜宫伶人受伤”“掌印与帝城第一伶人关系匪浅”云云…… 这结果与苏陌想去甚远。 然而另一件事,却让苏陌畅快不已。 上巳节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初四这天,一份传单式的匿名揭帖在全帝城悄然传开,当晚更是如雪片般洒满每户家门。 到了第三天清晨,上至宫门,下至寻常百姓,几乎人人都读过了。 文章以简明老辣的文字,直言上巳这日湄水出现先皇后的冤魂,绝非偶然;“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之言论,绝非捕风捉影;太子乃国本问题,关涉大庸气运,岂能儿戏?当年先皇后遇刺案已是囫囵结案,如今幽魂再现,可见其中大有隐情;说不定当年有人兵行险招、杀人灭口、行偷梁换柱之事。 又言圣上育有儿女九人,唯独太子容貌与众人异,实在让人生疑……云云。 此文一经传开,引起轩然大波。 朝堂之上,太子党与反对党吵成一片,觊觎太子之位已久的四皇子也不忘添柴加火,嘉延帝大怒,廷杖两人才堪堪震慑住,又派东厂严查此事,必将作文章之人揪出来严惩不可。 一时满朝上下相互猜忌,人人自危。 而那嘉延帝,也因先皇后遇刺案被重提,情伤难抑,病倒了。 苏陌收到裴寻芳派人送来的笺子时,也是颇为惊讶。 心道裴寻芳这人下手果然狠辣,一篇文章让他闹这么大动静,掀起质疑太子的舆论不说,还挑起了太子与四皇子的争端,廷杖了两名他看不惯的臣子,顺便还整了嘉延帝一回,一石四鸟。 他得多高兴啊。 苏陌看完笺子,点了支烛,正要将笺子烧掉,却见那送信的影卫还杵在那,双目圆瞪地看着他手中的烛火。 “怎么啦?不能烧?”苏陌问他。 那影卫结结巴巴答道:“背、背面还有。” 苏陌疑惑,遂翻到那笺子背面,果然还有字。 只见那恬不知耻的老狐狸,用清隽的字,写了句极幼稚的话:“公子满意否?” 苏陌当即脸黑了。 回头去看,那影卫已经消失没影了。 苏陌捏了捏那笺子,想着这东西留着兴许有用,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制衡裴寻芳的证据,便寻来了秘匣,将那笺子收了起来。 苏陌数着时辰,料想姓裴的今日会来找他。 没想到,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6、图册 不夜宫被太子亲兵包围了。 亲兵鱼贯而入,不一会便逮着了好几个偷偷来听曲的朝廷命官。 李长薄命人将那些违规的官员关押到一处,听候处理,又命人驱散了后院的闲人,而他自己则轻车熟路往后院去了。 听闻太子突然驾临,不夜楼的姑娘们都偷偷溜了出来,想一睹太子风采,谁知,那太子爷目不斜视地进了季清川的院子。 似乎还挺急。 苏陌并未在院子。 不夜宫的演艺场在前堂,偶有客人想私下见一见心仪的伶人,都安排在花阁,花阁四周有众仆轮守,以防客人乱来。 越是高等的伶人,被保护得越是严密。 季清川在不夜宫地位不比常人,他不仅居住的地方是一庭小院,见客也有专门的地方,名为“醉生阁”。 醉生阁建于一清泉之上,夏赏荷,冬赏雪,四季可闻泉声,因为季清川体弱怕冷,还特意做了暖阁。 如今弁钗礼临近,求见季清川的客人也愈加多起来,春三娘为了抬高季清川的身价,每日都安排了竞拍,叫价最高者,才有机会进醉生阁见季清川一面。 李长薄寻到他院子的时候,苏陌正在醉生阁见客。 “清川,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傅荣跪坐在苏陌身边,泪眼汪汪地扯他衣摆。 “傅二爷言重了。”苏陌捧着个手炉淡淡道,目光却看向傅二带来的另一个人。 此人名叫谢一凡,本是书中一笔带过的工具人,家境贫寒,但善作画,受傅家资助入国子监,乃国子监第一画手。 原书他的任务就是,规劝傅荣远离狐朋狗友,回归正途,这狐朋狗友里,排第一的当属季清川。 今日见着本人,果然是个严肃周正的读书人。 那谢一凡不情不愿地被傅荣拖来,此刻正在为苏陌画画像。 他目光矜持地看苏陌一眼,便拿着画笔在画册细细画下几笔,待多看了几眼之后,发现那伶人竟一直微笑着看他,目光中还带着欣赏的意味,他便有些不自持了。 原本一腔的不情愿都化成了不自在,而后不知不觉红了耳根。 “你老看他干嘛?”傅荣挡住苏陌,“清川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苏陌说道:“傅二爷,这《大庸百美图》里当真有百位美人?” “岂只百名。”傅荣碎碎念道,“我傅荣阅美无数,这图册里,少说也有一百三十余名美人了。但清川你知道吗?自从我见到你之后,就觉得这百美图根本就不堪一提了。” “若是你不同意将你画入册,我都要撕了这百美图,它都没资格叫百美图了。” 苏陌说道:“画我可以,画完之后,得送我一本。” 傅荣紧张道:“清川要这画册作甚?难不成你想结交他们?” 苏陌道:“留作纪念不可以么?” 傅荣松了口气:“可以可以,清川想要什么我都给。” “公子,该喝药了。”婢女小蔻端来一碗浓汤药。 傅荣接了她手中的碗,说道:“不劳姐姐了,我来喂清川。” 小蔻为难地看向傅荣:“春三娘吩咐了,得亲眼看到公子喝下。” 傅荣轰道:“姐姐放心,我会让他喝下去的。” 小蔻不敢跟客人犟,便躬身退下了。 傅荣端着碗又挪近一点,兴高采烈举起汤勺:“来,啊……张嘴。” 苏陌瞥了眼那汤药,说道:“我不喝,你倒了吧。” 这些药都是春三娘为他的弁钗礼准备的,连喝一月,便会愈加肌玉生香,软弱无骨,在起舞时也更能讨人欢心。 讨tm的鬼欢心。 傅荣哄道:“怎么能不喝呢?你一年也未曾断过药,不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傅荣他不知道,那经年累月一碗一碗灌下去的药,哪一碗不是季清川的催命符? 苏陌觉得也没必要告诉他这些,遂拿了手炉起身,绕到那一旁认真作画的谢一凡身后,说道:“谢公子果然妙笔生花,我就要谢公子亲手画的这册《大庸百美图》,傅二爷另印一册留着自己看如何?” 傅荣端着药碗过来:“清川将这药喝了,我就答应你。” 苏陌瞄了一眼窗外,道:“我如果今晚就要呢?” 傅荣讨好道:“我今晚就给。” 苏陌道:“傅二爷可得说话算话。” 说罢便接过那碗药,却也不喝,轻轻转身挨着那谢一凡坐下了,然后优雅地端着那药碗,将整碗药都缓缓倒进了他身边那只凤耳紫釉钧瓷瓶中。 “清川你……”傅荣惊讶地看着他。 “嘘——”苏陌比出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窗外。 可不,那小蔻还一直守在窗外呢。 傅荣赶紧改口说道:“这才乖嘛,快快都喝光,一滴也不许剩。” 那小蔻听见里头喝了药,这才放心离开。 待人走远,傅荣抢过苏陌手中的药碗,低声问道:“为什么不喝呀?” 苏陌掀起鸦羽般的眼睫,一双眼如清泉流淌,似乎再多眨一下就该沁出眼泪来了,他说道:“想多活两日,可以吗?” 傅荣脸色一变:“有人要害你?” 苏陌不置可否:“傅二爷就别问了。” 一侧的谢一凡也是搁下笔,侧耳听过来。 傅荣赶紧拉着苏陌,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平日里吃的那些,还有哪些有问题的?” 苏陌知道傅荣没有能力对抗这些,说了反而对他不利,便闭口不言。 “小祖宗,你不要怕,你告诉,我帮你做主……”傅荣急得直跺脚。 忽听得“哐当”一声,醉生阁的门被一脚踹开。 疾风卷着杏花落进来,门口多了个绯红朝服的太子,李长薄。 “你要替谁做主啊?” “太、太子……”傅荣吓得不轻,上一次太子对他的警告还历历在目,这会他牵着苏陌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李长薄的目光落在傅荣的手上,脸色不太好看。 苏陌趁他们不备,揪出袖中的一块帕子,朝身后那谢一凡的图册上一盖。 谢一凡似有惊讶,抬头看向苏陌,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眼尾一扫而过的笑意,波光潋滟的,煞是耀人。 谢一凡胸中一热,不动声色地拿起一叠宣纸盖在那图册之上,又偷偷抽走了底下的帕子,随后恭恭敬敬起身跪拜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李长薄道:“傅仪制屡教不改,乌纱帽不想要了是吧?” 傅荣胀得满脸通红。 李长薄冷声斥道:“滚出去。” 侍卫很快将两人请走。 门被带上,房中只剩李长薄与苏陌二人。 “以后不许再见他了。”李长薄目光笼着苏陌。 压迫感随之而来。 呵,来者不善。 苏陌垂眸道:“拜见殿下。” 李长薄要来扶他,苏陌却自行起身了,他拿起方才翻看的几册书,朝书架走去,云淡风轻道:“来者皆是客,不夜宫开门做生意,没有拒客于门外的道理,我不过一介伶人,更没有选择的权力。” 李长薄面色不虞,道:“不夜宫私下接待朝廷命官,已是触犯大庸律例……” “所以太子殿下要责罚我么?”苏陌透过书架的格子看他,“殿下赶走了我的客人,是不是也要将我抓走?” 李长薄将到嘴边的话咽下,转而哄道:“你不要怕,孤不是来抓你的。” 他走近几步,换了更温柔的语气:“两日未见,你身子可好?” 苏陌打量着他。 他还是那副清正雅明的模样,眉目温柔,仿佛是这世界上最正派最深情的人,他甚至还穿着朝服,一看就是下了朝直接从宫里急匆匆赶来的。 这份心意,是不是该感动一下? “自湄水一见,孤对公子念念不忘,辗转反侧皆是公子音容,原本昨日就想来见你,被耽搁了……” 苏陌实在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屁话,他退后一步,不动声色道:“一面之缘,殿下错爱了。” 李长薄屡次被打断,神情不大妙:“你为何对孤如此退避三舍?” 苏陌道:“草民不敢。” 李长薄道:“是近日那些传闻对你产生困扰了吗?你不要担心,孤是太子,孤可以保你。” 苏陌内心哂笑,李长薄你未免太过自信了。 李长薄虽衣冠一丝不苟,但眼下却有一片明显的乌青,他这两日一定过得很不舒坦吧。 如此急吼吼地来寻苏陌,是猜到与他有关联了吗? 苏陌道:“大庸律例官员不得出入乐坊,殿下这番话被有心人听去,就能要了我性命。” 李长薄眼里的愠色压下一分,他今日来不夜宫,不是也打着抓人的名义么? 他从袖中掏出一包绢帕包着的糕点,说道:“今日宫里新贡了几样糕点,孤挑了几样细软爽口的给你尝尝鲜。” 他说着,将那绢帕一层一层打开,果然,里头是几样极其精巧的糕点。 他拭净了手,挑起其中一块,哄孩子般说道:“这是临安新贡的云片糕,清甜解苦,你尝尝。” 苏陌望着那云片糕,想起原书中的一段故事。 自季清川搬去别苑后,李长薄的脾气就变得阴晴不定,每次他恼了,都会十天半个月不回别苑,故意冷落季清川,晾着他,直晾到季清川心慌不安时,他才会带着各种礼物回来,向季清川道歉,哄他、亲他。 而这云片糕,就是季清川第一次抑郁到割.腕.自.杀后,李长薄强迫他吃的。 季清川拒绝进食,李长薄便含着云片糕、含化了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吻他:“你不许死,你不想认亲了吗?我带你去认亲,我要你好好活着。” 苏陌在袖中暗暗握紧拳头,侧过身走向窗边,说道:“太子殿下请回吧,我一会还有客人要见。” “见谁?” “我的客人有百众之多,都是些纸醉金迷的纨绔之徒,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苏陌回眸望他,浅笑间媚眼如丝,故意拿话激他,想瞧瞧他的反应,“太子殿下受万民爱戴,是百官表率,殿下请回吧,不要再来了。” 李长薄眼中淬起寒意:“你在拒绝孤?” 苏陌捕捉到他眼中的寒意,这就憋不住了,要露出本来面目了么? 苏陌推开窗,暮春的凉风灌进来,喉中忽而生起一股痒意,咳嗽随之而来,他道:“草民不敢。”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苏陌笑中带冷,难以止息的咳嗽甚至让他没有办法一次性将话说完,他脸色煞白,眼中咳出了泪意,就连带眼尾也红了。 “我一介乐籍,命如草芥,殿下即便此刻要取我性命,也取得。” 这话或许真的刺激到李长薄了。 他神色突然沉了下去,眼中若含利刃。 他几步跨过来,粗暴地揽住苏陌的腰,将他往上一提,直接抱到窗台上。 醉生阁四面临水,高约三丈,风吹过檐角的铃铛,呼的一下吹散苏陌的长发。 乌黑的长发,抚过薄如蝉翼的广袖,也抚过李长薄因过分用力而青筋暴露的双手。 李长薄压着苏陌,一字一字说道:“孤不要你性命。”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苏陌被他紧紧圈着,脖子往后仰着,身体亦往后仰着。 背后是悬空的窗,三丈之下,是一池刚长出新叶的莲。 只要李长薄一松手,他就会掉下去。 妈的。疯子。 “记住这句话。”李长薄死死箍着苏陌,眼睑低垂,眸色似失了光华,“孤不要你性命。” 苏陌被箍得几乎无法喘息。 曾经很多次,李长薄都是这样,用绝对的力量压制着季清川,让他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腥甜的血意从喉管涌出,苏陌剧烈咳嗽起来,这咳嗽来得太可怕了,像是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一般。 苏陌费力的抓着窗沿,但几乎没有着力点。 “园子里没旁人,别担心,没人会看见。”李长薄说道。 苏陌咳得眼睛都红了。 原以为,开窗可以让他有所顾忌,哪知李长薄这么疯。 李长薄掰过苏陌的脸:“孤今天心情很不好,只想让你陪陪我,行吗?” 苏陌的下巴很快红了一片:“殿下,你找错人了。” “怎么会错呢?孤闭上眼都能闻出来。”李长薄轻抚着苏陌唇角的红,眉眼间的戾气浓重,他用近于耳语的声音说道,“你终将是孤的人。” “你逃不掉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清川。” 7、恩客 “什么?”苏陌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长薄这语气不对劲。 他才见过季清川一回,就算他疑心季清川的身份,甚至疑心湄水“女鬼”及揭帖之事与季清川有关,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苏陌觉出了一种比在湄水汤池边更强烈的危险感。 他被摁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悬在窗外,李长薄的手摸进他腰际束带的褶皱间,隔着这薄薄的布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烫度。 苏陌被迫仰着头看李长薄,咳得面色绯红,他咬着牙说:“殿下如此行事,不怕惹上麻烦吗?” “嘘,不聊这些好吗……”李长薄轻抚着苏陌唇角,一贯温柔深情的双眸似着魔了般,他缓缓扯开苏陌的腰带,说道,“别拒绝孤,好吗?” 风呼的一下吹开苏陌的外袍,冷意袭进身体。 苏陌喉间进了风,咳得耳间嗡鸣,他反抠住李长薄的五指,威胁道:“殿下再如此,我就跳下去了!” 我、就、跳、下、去、了。 李长薄眼神一滞,而后骤然色变。 这几个字如利锥刺入李长薄的鼓膜,他这才看清苏陌已然苍白的唇,还有他咳得沁出眼泪的双眼…… 李长薄陡然清醒。 他刚刚做了什么? “清川。” 李长薄的声音在抖,他慌忙将苏陌往怀中一搂,抱下窗,放在腿上,安抚小孩一般抚摸着他的后颈,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吓到你?” 苏陌被他摁在怀里几乎无法呼吸,那种濒死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对不起,对不起……”李长薄仍在道歉,他拍着苏陌的背,忽又起身将窗狠狠关了,关了还不满意,又拴实了,他仍旧哄道,“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想也不准想,听到了没?” “不准去窗边,不准去屋顶,不准去高墙上!所有高的地方,都不准去,听到了没!” 李长薄红着眼,说话的样子有点凶,像魔怔了般。 苏陌笔下的李长薄,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 他即便玩弄季清川,即便看着季清川当众受辱,也从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苏陌心中的疑虑更重了。 李长薄跪坐在苏陌面前,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脸,确保他没有受伤,涌动的胸口这才平静下来。 刚刚那一瞬间,李长薄真的慌了。 听到“跳下去”那几个字,看着眼前人那张陡然褪去血色的脸,他仿佛又看见了上一世那朱红宫墙下,季清川一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全身衣裳都被血染红了,只有那张脸,煞白煞白的,那么美,却又那么绝望。 李长薄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了。 李长薄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要冷静,要控制自已。 季清川不记得了最好,全都忘记了最好,他们可以重新来过,只要他俩都还活着,李长薄可以等。 上辈子的法子行不通,这辈子便换个法子。 季清川那么弱,那么单纯,很快就会离不开他。 只要他拥有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管他太子不太子,季清川就永远是他一个人的季清川。 李长薄用尽量温柔地语气哄着他:“方才是孤冲动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清川别生气,好吗?” 疯子。 苏陌暗骂道。 施暴只有零次与无数次。 你以为你在哄谁! 而不夜宫,此时也乱成了一团。 太子突然驾临,抓了几位客人不说,还气势汹汹地进了醉生阁,过了这许久也未出来。 甚至连春三娘也被拦在前堂,不得靠前,急得团团转。 这春三娘原也是帝城有名的美人,自接管了不夜宫,便掉进了钱眼里,如今只一心赚钱,其它一概皆为粪土。 打从十八年前收养了季清川,春三娘便知自己捡着宝了。 大庸男风日盛,季清川可是不夜宫翻身的好机会。 她紧着乐坊最秘辛的法子,将季清川调.教得肌莹似雪、骨软筋酥,更请名师教他琴棋书画、珠歌翠舞,却不强迫他作女儿态,独留他一丝清贵的男孩气。 在这人人趋柔媚的乐坊里,季清川便显得尤为特别。 这几年,春三娘将季清川看得紧,又先后暗中挑拨多位豪门贵子为季清川争风吃醋,为的就是趁弁钗礼的机会,将养这小祖宗十几年的花销,一股脑翻倍赚回来。 谁料到,出了这样的岔子。 约摸一个时辰,太子才从醉生阁出来,脸上怒气已散,但神情依旧不大好。 春三娘心惊胆颤地挨上去,想送送他,那太子爷却一句话也未说,带着人,走了。 临走前,还命人塞了她一大包银子。 春三娘揣着那银子,就如揣着个烫手芋头,这太子爷究竟是来抓人的,还是来嫖.人的?这么多银子,难道他对季清川做了什么! 她心道不好,急匆匆进了醉生阁,进门便问:“你同他睡了?” 阁中及榻上均未有异样。 苏陌衣着整齐地在练字。 苏陌练习着季清川曾经写过的字帖,这字迹他现在已经学得七七.八八了。他既不搁笔,也不抬头,只问道:“谁?” “太子爷啊!” 苏陌落下一笔:“没有。” 春三娘又问:“那他来找你做甚?” 苏陌又落下一笔,用笔头指一指案几上的糕点:“他来送这个。” 兴师动众地来一趟,就为了送这一盘糕点。 鬼才信呢。 连苏陌自己都不信。 其实刚刚,苏陌一度从李长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几欲喷薄而出的侵.占.欲,苏陌不是不懂,他甚至已经在盘算,如果李长薄真的来强的,他要如何应付。 那一用就扑街的精神力控制术,能制得住他么? 更奇怪的是,李长薄表现得根本不像是初遇季清川该有的模样,甚至比后期深陷于对季清川的感情漩涡中时而疯狂、时而柔情的李长薄还要疯。 角色状态与时间节点都不对,莫非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苏陌有些头疼,这件事得尽快弄清楚才行。 春三娘急得要死,眼前的少年却眉目沉静地练着字,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他一点也不像以媚取人的乐坊伶人,倒像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金枝玉叶。 自季清川病了一场后,他好像变得与以往有些不同了,可春三娘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清川呐,你要晓得,母亲养你这些年,平日为你挑选的都是整个大庸最殷实的富贵人,他们都是能为你一掷千金的金主。” “大庸律法摆在那,官家的人咱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像太子那等人物,更不是你我能高攀的,他是一国之本,上个乐坊都要打着抓人的名头……” 春三娘叹了口气:“他不会在一个伶人身上当真的,切莫与这种人有牵扯,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知道吗?” 苏陌写完最后一字,已觉手臂酸软。 季清川从小习的是徽宗的瘦金体,灵动劲瘦,却又锋如兰竹,很需功底,好在苏陌小时候练过书法,否则当真模仿不来。 苏陌搁下笔,随口答道:“嗯。” 一旁的小蔻拿着季清川的章子拓下一印,拿起字欣赏道:“公子,裱起来么?” 苏陌答道:“烧了。” 小蔻唏嘘不已。 不夜宫伶人的墨宝一字难求,若放到市面上,这随手一练的至少也能卖五十两。 春三娘推开那小蔻,问道:“清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苏陌又铺好一张纸:“在听。” “平素你百般挑剔我都随你,只弁钗礼这一件,必须听我安排。” 苏陌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但凭母亲作主。” “但是,”苏陌忽而抬眸道,目光中带着点度量之意,“若那太子非要招惹我,母亲当如何?” 春三娘摆下脸色:“咱不做这痴……” 苏陌问道:“若他要我性命,母亲又当如何?” “这……”春三娘脸色一僵,这她倒没想到。 “左右母亲护不了我,就不要管这么多了吧。我在不夜宫一日,定会努力为母亲挣钱一日,母亲只管收钱就行了。”苏陌复又执笔练字。 那春三娘被堵得两颊发红,却又不能真的对他怎样,便又说道:“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母亲也是为你好。” 随后觉得没意思,又问道:“那个裴公公又是怎么回事?” 正巧凌舟来奉茶,苏陌瞟了他一眼,凌舟低了头,苏陌便知他已一五一十将湄水之事向春三娘招了。 想到裴寻芳大张旗鼓送进来的那把琴,苏陌也懒得编理由,便道:“他是我的客人。” “清川呐,”春三娘大惊,“那可是个活阎罗,你怎么敢去招惹他?他甚至不能算个男人。” 苏陌心内哂笑,连乐坊之人都瞧不起阉人,姓裴的真可怜。 遂答道:“不是男人岂不是更好?母亲还放心些。” 眼前的少年虽仍是一副病弱模样,年仅十八,尚未及冠,可那眼神里却有一份常人不能及的镇定自若与倔强。 春三娘微微一怔,便又道:“我请吉空大师算过了,谷雨至百谷生,你命里藏春水,与谷雨气运相合,谷雨是个万物破土的好日子,我已定好那一日为你行弁钗礼。” “这段时间你好好准备着,别再出岔子了。” 苏陌有些诧异,这个时间不对,原书中没有这么急的。 那春三娘还欲嘱咐些什么,忽听门上传:“前头沈大少爷来了,包了场子,还请季公子一见。” 春三娘立马笑逐颜开:“快叫前头好生招待着,清川这就准备好了。” 说着将苏陌按在铜镜前:“大财神爷可有段日子没来了,清川赶紧换上最好看的衣裳,让沈大少爷看着欢欢喜喜的。” 苏陌懒懒应着,任由春三娘为他梳头更衣。 那衣服上还残留着李长薄的龙涎香,李长薄今日虽未对苏陌做什么,但并不代表他明日不会。 苏陌想尽快结束这种日子。 这沈大少爷名唤沈子承,是皇商沈家的大公子。 沈家堪称大庸首富,生意商铺遍布全国,沈子承刚及而立之年,家中有妻有妾,却也尤好男风,算是帝城声乐坊中头一号风流人物。 他曾是帝城另一大乐坊“未央坊”最大的金主,可自从三年前,对十五岁的季清川一见倾心,便弃了未央坊,成了不夜宫的常客。 可以说,沈大少年凭一已之力将季清川捧上了头牌之位。因为他的存在,也让那些觊觎季清川的人,多了几分忌惮。 算是季清川真正的恩客。 苏陌挺欣赏沈子承这个人,见多识广,颇有君子风度,同他相处,让人如沐春风。 苏陌饶有兴致地和沈子承聊着那些贯通南北的运河、商路,还有深入西北腹地的丝路,甚至还同他一起绘制了一幅《大庸舆图》。 这就是我笔下的大庸江山吗? 苏陌看着那幅舆图,心中腾起一种实质的自豪感。 “这么喜欢?”沈子承的手落在苏陌肩上。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亲自去看看。”苏陌道。 “清川喜欢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沈子承温柔说道,揽着他的腰将他带到自己腿上。 妈的,又来,苏陌心中暗骂。 “变轻了,清川这些日子可有好好吃饭?”沈子承圈着苏陌的腰,用手丈量了下,果真是又细了。 苏陌推开他,拿起舆图起身,答的却是前一个问题:“会有机会的。” 沈子承怀中落空,倚在椅背上笑了起来:“还是那么害羞。” “清川喜欢山川河海,不应该困在这种地方,深宅大院也不适合你,弁钗礼后,我带你走。” 沈子承对季清川的弁钗礼势在必得。 他欣赏着眼前这个他用真金白银一手养大的人。 这三年,季清川出脱得愈发动人,沈子承也越加珍惜,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感,就像看到亲手栽培的花苗,逐渐长成风华绝代的牡丹。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这是他在沈家后宅、在行商中无法得到的愉悦。 而今,这朵花,快要到可以摘的时候了。 苏陌知道他的意思。 沈子承要赎季清川,将他带在身边,陪他走南闯北,为他解闷,为他暖床,作为情人的那种。 苏陌心中哂笑,抱歉,我没有这种志向。 沈子承离开时,已近戌时。 苏陌疲惫地回了房。 用晚膳时,小蔻告诉苏陌,沈大少爷走之前又给了春三娘一大笔银子,说是要出一趟远门,谷雨之前一定赶回来。 苏陌懒懒道:“知道了。” 心中却是无奈,因着季清川这伶人的身份,对他再好的人,也不过是看中他的颜色罢了。 真是糟糕的人生啊。 苏陌要为季清川改变这人生。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暮春多雨,淅淅沥沥,绵绵不尽。 空气变得异常潮湿,苏陌又咳嗽起来,季清川这身子,早已坏了根本,药石罔顾,就算不遇见李长薄,大约也撑不到弱冠之年。 想到此,苏陌又气馁了。 当初为何要给他写这么个病弱的人设呢? 真是害苦了自己。 苏陌让伺候的人退下,脱尽衣物,赤身走进湢室。 古代的湢室虽不比苏陌原来的,但不夜宫还算富贵,倒也堪堪能用。千愁万绪,不如先泡个澡。 毕竟,这世间没有什么烦恼是泡一个澡不能解决的。 水温恰恰好,苏陌昏昏欲睡。 神思缱绻间,忽觉烛火摇曳,空气中有冷意涌动,苏陌微微睁眼,便察觉薄纱屏风后多了一个人影。 “公子作的好文章,害我辛苦了这两日……该如何补偿我?” 呵,终于来了。 苏陌往水下又沉了几分,满头青丝如墨浮于身后,只露出张出芙蓉面。 “掌印来得可真晚呀。” 8、出浴 “可不,确实挺晚。” 裴寻芳吹了个火折子,将离苏陌最近的灯烛点亮。 “刺啦”一下,火苗燃起,沉于朦胧夜色下的苏陌闭了闭眼。 “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看美人……”裴寻芳举着烛台,放在池边地面,又挑了个蒲团,掀袍坐下。 暖色烛光下,他垂眸看向苏陌,却发现苏陌也正在看他。 他微挑了下眉,笑意划过嘴角,原本阴柔的眉眼竟也化出了一分血气。 “两日不见,公子气色好多了,看来过得挺滋润。”他也不着急谈正事,反而懒洋洋地从袖中掏出个小本本,翻开一页,阴阳怪气地念道: “三月初四,辰时,公孙世家大公子公孙琢,赠八百两,端砚一台。” 苏陌黑了脸。 姓裴的从哪弄来的这个,这不是春三娘的私密账本吗? 裴寻芳瞅着苏陌的小表情,不急不忙地翻开一页,接着念道: “三月初五,辰时,波斯王子,赠六百两,夜明珠一颗,金镶宝石累丝牌一个……” “巳时,信国公二公子傅荣,赠七百两,金镶宝石玉带一组。” 他捏着那个小本本:“公子果然是中外咸宜、魅力弗边呀,咱家在前朝为公子殚精竭虑,公子却在这不夜宫过得如此风流。” 苏陌不悦道:“让掌印见笑了。” 裴寻芳勾唇,继续往后翻看,忽而他指尖一顿。 “三月初五,午时,太子李长薄……” 他侧过身子,目光落在苏陌脸上,是询问的眼神,神情意味深长,喜怒难辨。 他问道:“你同他……睡了?”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人问苏陌这个问题了。 苏陌莫明就怒了,为什么所有人看到太子同他在一起,就觉得他们会滚床单? 真是见了鬼了! “睡了又如何?”苏陌语气不太好,明显是置气之语。 裴寻芳不怒反笑:“公子以身诱敌,自入虎穴,裴某佩服。” 然而他瞬间变脸,欺身压近,以手挑起苏陌的下巴:“公子既来寻我,李长薄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与他的关系,你对他的态度,应该提前让我知情。” 淬了寒意的目光,骤然逼近,穿过氤氲水汽望过来,似黑夜猎食的孤狼。 苏陌泡在浴池中,被捏着下巴,被迫仰望着他,犹如匍匐在他脚边一般。 呵,老狐狸。 苏陌看着他,就如看着一堆漆黑的方块汉字。 对于裴寻芳这样的人,不能使用精神力控制术,要想让他为己所用,就得一步一步驯服他,让他知道厉害,让他乖顺,让他臣服,让他心甘情愿戴上锁链。 裴寻芳的眸光依旧锁着苏陌:“公子不解释一下?” 苏陌道:“掌印若不信我,那你我之间的合作也就没必要进行下去了。” 裴寻芳笑得妖孽:“公子威胁我?” 苏陌亦微笑道:“掌印想多了。” 裴寻芳停了一瞬,复又问道:“他什么时候盯上你的?” 苏陌答道:“我又怎知道?” 裴寻芳:“那日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初相识,倒像是久别重逢。你们过去当真不相识?” 苏陌:“不相识。” 裴寻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苏陌沉默,原书中李长薄此时应当只是猜测,还未确定,但苏陌穿进书中后,许多事都与原书不一样了。 “我不确定。”苏陌道。 “他若再来寻你,公子不妨与他周旋,探探虚实,若实在不得已,可以寻机……杀之。” 裴寻芳将“杀”字说得特别重。 “掌印高看我了,我这模样,又如何能杀人?我只求自保。” 裴寻芳定定看了苏陌几眼,说道:“手。” 池中掺着牛奶,水上飘着花瓣,苏陌原本在池中藏得好好的,这会不得不从池中伸出右臂。 裴寻芳掏出块帕子,朝苏陌手腕上一搭。 隔着锦帕,裴寻芳温凉的手搭在了苏陌的脉搏处。 他仍戴着那只墨玉螭纹韘,似乎自从戴上,就从未摘过一样。 裴寻芳垂着眸子细细探着脉象。 湢室变得很安静,窗外雨声沥沥,偶尔夹杂着苏陌的一两声咳嗽。 苏陌可以感觉到,裴寻芳搭在脉搏处的两指,从一开始的轻触,变成了紧压。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手,语气难得的正经:“公子根骨奇差,余毒未除,旧疾已入脾脏,又被经年累月的药石伤了根本,这辈子都别想握刀剑了。” 这破身体苏陌早已了解,他淡定得很:“我知道。” “乐坊里的那些法子虽能让人肌玉生香,身娇体软,但却是极伤身的,更何况,你是名男子。” 裴寻芳望着苏陌雌雄莫辨的脸:“公子如今这身子骨,怕是已经不举了吧。” 苏陌五指一缩。 这事苏陌穿过来后便发现了,可这么私人的事情被一个外人、尤其他还是个太监、如此堂而皇之地讲出来,简直让人暴躁。 苏陌甚至想要揍他一拳,可是他的挣扎基本无效,裴寻芳紧紧按着他的手腕。 力量对比悬殊。 “咱家刚刚说了,公子这辈子都别想握刀剑了,”他一笑,“拳头更不行。” “掌印是在嘲笑我么?”苏陌冷声说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裴寻芳敛了眼中笑意,箍着他的手也松开了:“公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掌印是什么意思?”苏陌盯着裴寻芳那张妖孽而阴骘的脸。 裴寻芳亦在打量苏陌。 他在观察,也在试探。 苏陌心知肚明,老狐狸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相信他,从湄水那天开始到现在,裴寻芳始终就没有停止过试探他。 裴寻芳忽而开口,道:“水凉了,裴某伺候公子出浴,如何?” 水珠沾在苏陌的眼睫上,轻轻一眨,便落入池中。 与魔鬼做交易,就不能吝于拥抱魔鬼。 苏陌莞尔一笑,浮出水面,乌黑的长发如收了水的黑色绸缎一般,贴回他的后背。 “好啊。”他向裴寻芳伸出雪白的腕子,“有劳掌印了。” 裴寻芳说要伺候他出浴,就真的只是伺候他出浴。 裴寻芳的手非常巧,轻柔却又有力,手温刚刚好,双手裹着巾帕为他擦尽水渍、为他穿上寝衣,却始终没有直接触摸到他的皮肤。 苏陌坦然接受着。 他对于人的身体早已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超脱,曾经在他重病昏迷的黑暗里,也是这样被人侍弄着,苏陌早就习惯了。 苏陌甚至早已签了遗体捐献书,等他死后,他的眼角膜、他的心脏、他的皮肤……他身体的所有一切,都可以被拿去、被使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于那个世界。 “我这样碰你,你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裴寻芳从身后环住苏陌,为他系上斜襟上的带子。 裴寻芳的目光掠过苏陌的脸侧、耳后、颈侧还有肩背,目光所及处,玉人一般,自然天成,没有易容的痕迹。 不像有假。 肩上的那个梅花状的箭痕,在温水的浸泡下,呈现出一种娇艳的粉,在莹白的肌肤上,犹如落入雪原的一朵粉梅。 裴寻芳眉心跳了跳。 他忽而想起,十八年前,尚且只有十岁的他,从先皇后手中接过的那个粉嘟嘟的漂亮婴儿。 那孩子,长大后,竟是这般模样吗? “介意什么?”苏陌反问道。 我都不举了,你又是个太监,介意什么? “别人这样碰你,也不介意么?”裴寻芳的语调很轻。 苏陌转过身,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扫过裴寻芳的手:“掌印觉得别人会有这个机会?” 句句不饶人,却又像是故意为之。 他嘴上说的、外表表现的,裴寻芳怎么就不信呢? 一个对自己的身体都毫不在意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弃的? 裴寻芳望着这人的双眸,想从他眼中看到点别的东西。 这人是长乐郡主的孩子无疑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长这么个模样。 可是这具皮囊之下,怎么就让人琢磨不透呢? 其实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裴寻芳就觉得,他绝不是表面表现出来的这个模样。 而像是……一个傀儡戏布偶,或者说,他是藏在幕帘背后的那个提着线的操控者。 裴寻芳好奇极了。 但他并不急于揭开,他这条路黑暗、漫长且寂寞,好不容易来了个有意思的人,还棋逢对手,陪着玩玩也不错。 可这个人,体弱多病却又是真的。 裴寻芳真怕自己手中力道重了,就将这个人给弄岔气了。 裴寻芳安慰般说道:“公子这不举之症,或许还有得治。” “掌印有办法?” 其实那些药,苏陌已经在偷偷减量了,可是光减量还不行,这身体积疴已久,还需积极疗法才行。 “我会为公子寻得良医。”裴寻芳说道,“公子这身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细细调养。” 苏陌知他这话是真:“那有劳掌印了。” “我说过,以后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公子的身体,自然也是我的事。” 苏陌脸色又不太好了。 裴寻芳眼中带过一抹笑,他扯过一块新的巾帕,兜头罩在苏陌头上:“公子若想使用美人计对付李长薄,最好也提前告知。” 苏陌从巾帕下钻出脑袋:“以身诱敌是下下策,我为什么要让那个人渣碰我?” 裴寻芳面露疑惑,人渣? 苏陌又咳嗽起来,裴寻芳怕他着凉,将苏陌抱到卧房的软榻,又拿来个装着香和炭火的鎏金球,为他烘头发。 说来也是神奇,认真算算这不过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可他们相处的方式,不是搂着就是抱着。 伺候这么个小美人,怎就这么得心应手呢? 也是有意思。 苏陌此刻心情好些了,他嘀咕着,这古人的长发真是愁人,要是有一个可以快速烘干头发的工具就好了。 “雨越来越大了。”裴寻芳瞟了一眼窗外,又为苏陌披上一件披风。 “掌印的鹤氅我吩咐人拿去洗了,还未送来。”苏陌打了个哈欠说道,他的生物钟睡眠时间快到了。 “不急。” 苏陌端起案几上的一盘糖豆,挑了一颗放入嘴里,又拿起一颗,似想着什么,转过头对裴寻芳说道:“烦请掌印为我关窗。” 裴寻芳起身,关上窗扇,放下帘子,雨声瞬间被收音了一般,室内一下子安静了。 回头一看,苏陌已正襟危坐于案几前,不再是方才那颓丧羸弱的模样。 裴寻芳想到了一句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紫檀案几上摆了几颗圆润的糖豆。 苏陌朝对面的空位置一指,正色道:“掌印请。” 9、糖豆 裴寻芳眉毛一扬,知道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 苏陌道:“李长薄我自有办法应付,前朝的事,则劳烦掌印费心了。” 裴寻芳来了兴致:“可。” 苏陌有些困,他一手撑着下额,一手在两颗糖豆上轻轻一点,说道:“我们已经走出两步,第一步,湄水惊魂,第二步,揭帖惑众。” 糖豆在手指的触碰下轻轻颤动。 裴寻芳心想,这双手,不抚琴果然可惜了。 “湄水惊魂挑起话题,那篇文章则将话题送至朝堂,如今近况如何,烦请掌印告知。”苏陌抬眸道。 裴寻芳道:“皇帝下令严查作文章之人。” 苏陌追问道:“是真要严查还只是做做样子?” 裴寻芳笑了,这人究竟还知道些什么?他反问道:“公子觉得呢?” “我猜……”苏陌拿起第一颗糖豆,放进嘴里,微笑说道,“当然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尽早结案,最好别再追查湄水女巫之事。” 裴寻芳眯了下眼:“陛下只隐晦地同我提到,公子是如何猜到的?” “皇帝不想旧事重提。”苏陌说道,“我母亲的死,他到死都不想再提。” 苏陌讲到这些时,神情过于随意,仿若这些生死都与他无关,裴寻芳心中的那种不真实感又萌生了。 “但是,”苏陌拿起一颗糖豆,摁于案几上,道,“我要让他不得不提!” 裴寻芳颇有兴致道:“公子有何良策?” “我给掌印推荐一个人。”苏陌看向裴寻芳的眼,“安阳王,李珩。” 裴寻芳饶有兴致地看向苏陌:“安阳王十几年未回过帝城了,他曾发过誓,除非皇城告危,否则绝不再踏入皇城一步。” 苏陌垂眸浅笑,抽出一本册子,正是谢一凡画的那册《大庸百美图》。 “大庸百美图?”裴寻芳翻看了几眼,说道,“据说这些年,安阳王沉迷男色,闭口不谈国事,如今三十有七尚未娶亲,也无子嗣。” 他又用那不正经的语气道:“公子向他敬献这册美人图,莫非要将自己举荐给他?” “掌印说笑了,李珩可是嘉延帝的亲弟弟!”苏陌假意正色道,“世人皆以为,安阳王终身未娶是因为他好男色,其实不然。好男色只是他放出来的幌子,安阳王心里藏着个不可说的秘密。” 裴寻芳:“什么秘密?” 苏陌:“他爱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女子,是他不可触摸之人。大庸前皇后,大齐的长乐郡主,我的母亲。” 裴寻芳笑了:“这就有意思了。” “我母亲封了皇后,安阳王便去了临安城,再未回过帝城。母亲被刺时,他就曾提出要严查,但被皇帝以大局为重,强压下去了。看着心爱的人死去,他却无能为力,他心中一直攒着一股怒气。” “他若看到这本册子,一定会注意到我,因为我同母亲长得非常像。” 裴寻芳道:“公子想借由此……引他回京?” “没错,帝城的风波也一定传到了他耳中,先皇后之死本就囫囵结案,若再牵出嫡皇子有假的事情,他应该已经快按耐不住了。” 裴寻芳:“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你的身份?” 苏陌道:“太容易获得的信息,就会让人产生怀疑心理。我要让他自己去查,彻彻底底地查。掌印务必要为他添柴加火。” 苏陌并未束发,长发温柔地揽在耳后,暖黄烛火中,他认真的模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裴寻芳甚至无法将他与方才湢室中那个红着眼、被他嘲笑不举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这一番计谋分析,完全不像是一个从小长于乐坊的十八岁少年该有的! 裴寻芳甚至有一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个人,简直妙不可言呐。 裴寻芳眼中玩味更浓了:“公子果真让人惊喜,可公子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秘辛?” 苏陌随意道:“客人口中得知的。” 真是敷衍啊,理由都不好好编了。 裴寻芳意味深长道:“公子的那位客人,可比东厂的情报探子还神通广大,哪天介绍给裴某认识认识。” “好说。”苏陌此刻没心思管他,从袖中探出根嫩葱般的手指,戳了戳那第三颗糖豆,说道,“那么,这第三步……” 裴寻芳一笑了然,捏起一颗糖豆,放在那第三颗糖豆旁,与之并列,启唇道:“双案并查。” 裴寻芳继续奉皇命查“揭帖惑众”新案,而背地里,则引导安阳王暗中查旧案。 苏陌会心一笑,眉眼轻扬:“有劳掌印。合作愉快。” 他正要收回手,却发现裴寻芳的手顺着他的指骨,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苏陌动了动,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苏陌皱眉,复又问道:“掌印准备送谁上去做替死鬼?” “局是公子布的,文章是公子作的,裴某辛辛苦苦当跑腿的,总得满足满足我。”裴寻芳勾着苏陌的手指轻抚着,笑得如妖孽一般,“公子应当问我,想送哪、些、人去做替死鬼。” 苏陌早料道,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拉下三五个碍眼的人,姓裴的不会善罢甘休。 苏陌朝案几摊摊手。 裴寻芳从盘中挑出四颗糖豆,一个一个摆在案几上,数人头一般数道:“刑部尚书范明,户部侍郎张陵,外戚周赫,内阁大学士韦樊。” 这四人中,刑部尚书范明与内阁大学士韦樊在册封太子时就曾联手上书质疑,被太子党记恨已久;而周赫则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最是个拉党结羽的奸戾小人,裴寻芳此番动他,定将进一步激化党羽之争;至于户部侍郎这个位置,大抵是裴寻芳想换人了,户部尚书已近致仕之年,侍郎这位置怎可让不值得信任的张陵占据? 裴寻芳此番并未着急动太子的党羽,反而是在削弱太子反对党的势力。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李长薄,而是大庸。 苏陌心知肚明,但他垂眸一笑,取走第一颗糖豆,说道:“刑部尚书范明为人刚正不阿,虽迂腐了点,但是个难得的好官。” 更特别的是,范明是前朝官员,大齐官吏主动投诚者十余人,被大庸收用了数位,范明就是目前职位最高的一位。 这个人,苏陌将来有用。 裴寻芳眉毛一挑,促狭的凤眸中闪过危险的光,他本也有意试探,没承想苏陌如此不客气,他问道:“公子久居不夜宫,为何对朝廷之事如此了解?” 苏陌再次敷衍道:“客人口中听来的。” 裴寻芳冷笑一声,他瞧着苏陌指尖上那颗圆润的糖豆,又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道:“公子拿走了我的糖,总得补偿补偿我吧?” “掌印喜欢吃糖?”苏陌捏着那颗糖,送到裴寻芳嘴边,“掌印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管够。” “这种吃法可不够。”裴寻芳说道。 “掌印想要哪种吃法?”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倏地,裴寻芳高大的身躯越过案几,如黑影般压过来,他拢住苏陌的脖颈,用力一拉。 苏陌毫无防备,重心不稳,衣裙带翻了那案几,盘子里的糖豆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苏陌几乎是跌入他怀中的。 裴寻芳修长的五指捂住苏陌的双眼,只差一点点,就要捂住他的鼻息。 裴寻芳望着这张脸,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得寸进尺,却又无所畏惧呢? 他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不会拿他怎样? 裴寻芳擒着苏陌的手腕,将苏陌指尖的那颗糖缓缓送入了自己口中。 他含住了苏陌的手指。 温热的。黏稠的。 糖豆还在滚动着。 黑暗中,触觉被无限放大。 苏陌感觉到裴寻芳的舌裹上了他的指尖,而后吮吸起来,带着沙沙的颗粒感。 一种难以言说的苏麻从指尖生起。 苏陌想抽回手,却被裴寻芳再一次咬住指节,送得更深了。 妈的。 这个人,是属狗的吗? 直到糖豆在指间与舌尖彻底化掉,裴寻芳才松开口。 那原本白得透明的手指,已被他吮得泛了红,指尖上甚至布着牙印。 裴寻芳敛了眼中戾气,声音中不带情绪道:“公子的手比较甜。” 苏陌仍被捂着眼,他咬着唇问道:“掌印,这是什么意思?” 裴寻芳看着自己掌下那张妍丽无比的脸,还有那一开一合比胭脂还要红的唇,低声道:“想向公子讨些甜头的意思。” 苏陌冷声道:“我以为掌印跟那些人不一样。” “那公子觉得,我图你什么?”裴寻芳似笑非笑道,“我说过,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苏陌道:“我也说过,我对这天下不感兴趣,对太子之位也不感兴趣,一切成果皆归掌印所有。” “可裴某认为,这成果里……”裴寻芳挨近他耳边道,“一定包括公子。” 苏陌只觉耳廓汗毛立起。 妈的。 狗东西。 既已拔出这把刀,就要随时做好被刀反伤的心理准备。 顶级的狩猎者,从不会吝啬在适当的时候,给猎物施舍适当的诱惑。 “好啊。”苏陌咬着牙,扬起下巴,“一次交易,一口甜头。那就让我看看,掌印何时有本事吃掉我。” 10、抓人 “咣当。”似有花盆被踢倒。 窗外晃过几道人影,尔后传来打斗及捂嘴拖曳的声音,很快,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暴雨冲刷着暮春的夜。 “得,抓着了。”裴寻芳轻捏了下苏陌的指尖,笑得妖孽。 他将苏陌扶起,松开了他的眼:“今晚还有事儿,公子早些歇息吧。” 苏陌眨了眨眼适应这光线,他翻身去推开窗,暴雨如注,远处似有黑影移动,看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雨点透过缝隙飘在苏陌脸上,冰冰凉的,苏陌又咳嗽起来。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还是这句话,这一次却多少带了点真心实意的关心。 裴寻芳将苏陌滑落的披风重新披上。 “这不夜宫古怪得很,公子如此聪慧,应当早有察觉吧。”裴寻芳的鼻息呼在苏陌耳后,他伸出长臂,绕过苏陌,将窗户关上。 雨声再次被隔绝在窗外,他没有收回手,而是就势抱起了苏陌。 “我的人盯了几日了,今儿好不容易捉了个活的,我去会会他。” 苏陌被裴寻芳放在床上,抬起脸问他:“掌印觉得是什么人?” 苏陌当然知道这不夜宫是怎么回事,这些幺蛾子哪个不是出自他笔下,但他不准备告诉裴寻芳,告诉他多没劲呀,得让裴寻芳自己去查。 “这件事公子不必费心,”裴寻芳又端出那份不正经,他俯身笑着看苏陌,说道,“公子还是好好想想,下次给我……吃什么。” 烛火映在他眼底,他笑得像狡黠的蛇。 苏陌的眼睫颤了一下。 “至于这个人,无论他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将他肚子里的东西掏干净,一字一字呈给公子。” 他说这话时,一贯的居高临下,笑里藏刀。 苏陌知道他已经起了蹂.躏人的兴趣。 “那就有劳掌印了。”苏陌说道,又问,“掌印何时开始在我这里安插人手的?” 裴寻芳也不遮掩:“从公子来寻我开始。” 所以,苏陌见过的每一个人,甚至说过的话,裴寻芳都一清二楚,是吗? 包括李长薄将他抱在窗台上企图用强,包括沈子承说要弁钗礼后带他走。 苏陌脸色瞬间煞白:“我想我有必要和掌印强调一下,我讨厌被窥伺。” 这是苏陌第一次,在裴寻芳面前表现出如此真实的个人意愿。 “我挑选的都是最精锐的影卫,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出现。”裴寻芳隔空望着苏陌。 苏陌:“掌印应该提前告知我。” 裴寻芳转动着指上的螭纹韘,垂着凤眸,意味深长道:“公子与李长薄的事情,不是也未提前告知我么?” 苏陌咬了咬唇。 裴寻芳拉长着音调,说道:“公子将我的底摸得明明白白,我却对公子一无所知,我很吃亏的。当然,我作此安排,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公子的安全。” 见鬼的保护。 苏陌恨恨看了他几眼,李长薄都对他那样了,裴寻芳的人都按兵不动,看着他被欺负很好玩是吗?所以这个保护的度在哪里? 反而,这让苏陌从里到外都脱光了一般在裴寻芳面前没有了隐私。 苏陌将不高兴直接摆在脸上。 察觉到苏陌的情绪,裴寻芳说道:“那我将主动权交给公子如何?你让他们出现便出现,让他们消失便消失,公子给个暗示就行。” 苏陌听此话,一腔怒火堵在心口又发不出来了。 他索性扯过被褥,蒙头将脸埋了进去。 “再见,不送。” 裴寻芳歪头看着赌气睡去的人。 真生气了? 在他身边安排几名影卫保护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颇为无奈地站了会,掐灭烛火,随后,他就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不夜宫对裴寻芳来说,就像一块未知之地。 这十八年来,季清川一直就在这帝城的眼皮子底下,就被养在不夜宫中,裴寻芳寻了他那么些年,几乎掀开了大半个大庸,怎么就一点也未发觉呢? 所有眼线到了未央坊、不夜宫这一片,就如缠在一起的风筝被割断了线,查不出个究竟。 而过去的那些痕迹,无一不证明长乐郡主的孩子早已离世。 这中间,究竟是谁在暗中操作? 审讯对裴寻芳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暗狱藏在帝城一条普通街道的地下,是裴寻芳的私人监.狱,进过这里的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当他赶到时,那小子已被轮过一遍刑,影卫摇摇头:“还没开口。” 又道:“此人正是季公子出生那一年进的不夜宫,平时就是厨房打杂,负责买菜送菜。” “嘴挺硬,是条好汉,”裴寻芳拿起个勾子,一下扒拉掉那小子的裤子,“个挺大,平时没少用吧?”他笑得挺轻,冷声道,“阉了。” 那小子暴起:“姓裴的,你个阉贼,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杀了老子,否则老子出去了非操.死你那伶人姘头不可……” “认识我?有意思。”裴寻芳眉头也未皱一下,吩咐道,“好好招待着,顺便将不夜宫的底摸一摸,我馋这地儿很久了。” “是。” 身后是那人的惨叫声,一会骂裴寻芳,一会骂季清川,还骂阉狗肏伶人猪狗不如,吓得影卫赶紧拿脏布将他嘴堵了。 裴寻芳戴紧指上的墨玉螭纹韘,面色不改地用竹瓢舀起一捧清水,优雅地沐了沐手。 十八年前,他才十岁,如肮脏的野狗一般爬到大庸帝城脚下。 可不是猪狗不如么? 暮春的雨,下了一夜。 许是雨夜罗衾寒凉,苏陌在梦中又咳了几回,迷迷糊糊说着冷。 房中寂静无声,无人应答。 苏陌在梦里有些难过。 翌日,苏陌没能起床。 穿书进来后身体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昨天一天又费去了他太多心神,春寒料峭,苏陌病了。 昏睡期间,苏陌做了很多梦。 一会梦见那个海岛疗养院,灰暗的潮水拍打着黑色礁石,一下又一下。 一会梦见季清川坐在别苑的梨花树下,暗自伤神地听着吹过树梢的风。 一会又梦见裴寻芳,他竟然成了个人面蛇身的巨蟒,缠着他,还朝他嘶嘶吐着信子。 到了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苏陌被困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金色字网在他头顶旋转着,每一个方块文字都在跳动着,瞬息万变,如一张巨大的网,罩住天穹。 苏陌被困在那里,怎么也醒不来。 不夜宫取下了季清川的牌子。 春三娘忙着安抚那些早已付过订金却空跑一趟的客人。 安静的后院里,惯常给季清川诊病的胡大夫连连叹息。 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这孩子表面看着容颜盛极,实则内里已经快要被掏空了,本就根底差,再摊上不夜宫这种养人的路子,只怕是红颜薄命。 而这几日,大庸朝堂被一片阴云笼罩着。 东厂以雷霆手段席卷了十来名官员的府邸,人抓了一拨又一拨,有恭恭敬敬请走的,也有哭哭闹闹绑走的,进了诏狱后便杳无音讯,铁桶一般。 最后一个被抓的是四皇子的小舅子周赫,很快人证、物证并获。 昭告的文书称:周赫借“湄水女鬼”之事,买通一个臭名昭著的赖子书生,写了篇文章,恶意诋毁太子,企图撼动国本,书生在遭周赫灭口时被捕,通盘招了。 此事影响恶劣,周赫及书生被处以极刑,并吏部、户部皆有员参与其中,被罢黜了两人。 结果一出,原本的暗中猜忌及相互攀咬终于暂时消停,满朝皆松了口气,信或者不信的全都一起骂周赫死得好,害人不浅。 只是那些进过诏狱的官员就不太好过了,那地儿岂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内阁大学士韦樊更是不堪受辱,借病致仕回乡了。 另外,四皇子被禁足三个月,听说关起门在殿里砸了不少东西。 湄水之事被一笔带过,只说是女巫中邪,没再追查,嘉延帝那边也希望如此。 太子党暗中窃喜,经此一事,他们不仅毫发无损,倒叫反对党受挫不小。 却不知,背地里的党羽之争已被裴寻芳点得更旺了。 裴寻芳操作得游刃有余。 他知道,大庸朝堂的根基已经从里头烂掉了。 春日如水流逝,天气终于转晴。 待到第五日中午,苏陌醒过来了。 茜纱窗外透进暖融融的光,光晕中是一张疑似李长薄的脸。 苏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你醒了。”李长薄正细细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苏陌刚被喂过药,无力地眨眨眼,只觉头昏脑胀、疲惫不堪,他翻转了个身朝向里侧,又闭上了眼,连同李长薄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没有,只道:“恭送殿下。” 李长薄也不生气,起身去摇他的肩:“听说你病了,孤好不容易才能来看看你,今日天气晴好,带你出去透透气,好吗?” 身侧之人却已呼吸绵细,又昏睡过去了。 李长薄望着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心里的骚动止也止不住,忽而,他负气般将苏陌连着被子一把抱起。 不夜宫前堂传来悦耳的丝竹声,伴着低吟浅唱。 李长薄穿过幽静的后院,将苏陌连人带被子抱上了在角门外候着的马车。 追上来的凌舟跪在马车前:“太子殿下,季公子不能外出呀。” 李长薄掀开半扇幕帘问他:“为何?” 凌舟战战兢兢道:“春三娘吩咐了,谷雨弁钗礼前,公子都不得外出了。况、况且公子还病……病着……” “你觉你有几颗脑袋,敢拦孤的马车?”李长薄说道。 凌舟的头磕在地上:“至少,让奴跟着吧。” 李长薄指了指角门旁的那株玉兰树:“你就在这株玉兰下跪着吧,直跪到我送清川回来。” 说罢一声令下:“出发。” 11、别苑 苏陌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 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他的药劲差不多过了,待看清眼前人时,苏陌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走?” 李长薄掀开车帘给他看:“你看这是哪?” 只见窗外杨柳飞花,湖面如镜,三三两两的丽人只着春衣薄衫,相伴而行。 苏陌暗叫不好,怎的被带出来了?不夜宫的人都死了吗! “殿下要带我去哪?” 李长薄摸摸他的头:“想将清川拐到天涯海角,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以吗?” “殿下是在开玩笑么?”苏陌这才发现自己枕在李长薄腿上,他连忙坐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去到哪里,太子永远是太子,伶人永远是伶人,大庸等级森严,殿下比我更清楚。” “那孤便废除这贱籍制度。”李长薄认真说道。 “我为清川废除这贱籍制度,好吗?”李长薄又重复了一遍,“我将乐户划入良籍,甚至高于僧籍之上,让天下人都推崇乐户,仰望乐户,好吗?” 李长薄的表情很认真,像在说着很重要的誓言。 苏陌心里诧异不已。 李长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为清川修改乐户不得成婚的制度,修改贱籍不得转良的制度,我让乐户拥有自由,让乐户也有机会成为人上人……我要清川和我一起享受这世人无法享受的无上尊荣,好吗?” 一长串的话,句句皆是“我”,而不是“孤”。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抖。 苏陌眨了眨眼。 若是季清川听到这些话,应当会欣喜不已、信以为真吧。 原书中,季清川甚至曾一直幻想着,认回亲人后,他便不再是卑贱的乐籍出身,他将获得自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喝酒、去逛市集、去很多地方。 他不想留在宫里,也不想留在帝城,他想同李长薄两人一马,去看大千世界。 可惜直到死,李长薄都不懂他。 如今李长薄说这番话,又是几个意思? 不过是低级的哄骗之术罢了。 这对季清川或许管用,但苏陌不是季清川。 苏陌的未来规划里,从来没有李长薄。 苏陌烦躁地捂着心口,又咳嗽起来。 季清川这颗心脏,不会再为李长薄的话心痛了,永远不会。 看着苏陌苍白的脸,李长薄神色又紧张起来。 他轻拍着苏陌的背,温声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清川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乖乖养好身体,好吗?” “我听闻,‘大庸第一名医’秦岐去了江南游历,我已派人去千里寻医,等我找到他,绑也要将他绑来,为你医治。” 李长薄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自从上次醉生阁之后,他似乎收敛了不少,看来,他对季清川的身体健康,还是在意的。 他今天看着心情很不错,太子反对党被修理,李长薄一定很开心吧。 苏陌觑了一眼李长薄,想到他的那些反常表现,心想既然都出来了,不如趁此机会试他一试。 想试李长薄,就得去最容易牵动他情绪的地方。 苏陌想到了那座别苑。 其实,穿过来后的这段日子,苏陌拿身边的婢女及客人做过多次小实验,他发现,在某个人情绪波动或动情时,他的精神力控制术最管用。 虽然,效用主要还是由苏陌的健康情况,以及对方对苏陌的在意程度来决定。 但苏陌决定冒险一试。 “我听闻城西有一处梨花谷,”苏陌转移话题,“一直心向往之,却从未有缘去过,今日春色不错,殿下可否带我去赏花?” 李长薄的那座别苑,正在那梨花谷附近,不过百步之遥,季清川曾被软禁在那别苑长达十个月,却从未有机会进那梨花谷看过一眼。 主动提出去那里,苏陌知道这很冒险。 原书中,这个时候的李长薄,应该已经在盘算如何将季清川弄去别苑了。 李长薄似乎有些意外:“去那里少则一个时辰,路不好走,清川真的想去?” 苏陌点头道:“嗯。” 李长薄略有迟疑:“好。” 苏陌是被李长薄从床上直接抱出来的,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寝衣。 李长薄从箱子里挑出件素白圆领袍,并一件锦云银缎的斗篷,递于苏陌:“换上。” 说罢,他掀开幕帘坐到马车外去了。 一场春雨后,天气较上巳那日更暖和了,可苏陌身上依然冷如冰窖。 这见鬼的身体。 苏陌扫过马车后那一整排箱子,最上边打开的那个里面装满了备用的干净衣物,另外几个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苏陌蹙眉,李长薄在马车里准备这些是想干什么? 李长薄细细听着马车内苏陌更衣的动静,又吩咐下人呈上之前准备的小食,估摸着苏陌换好了,李长薄又钻回了马车,挑了几样细软的小食要喂给苏陌。 苏陌只喝了牛乳。 到达梨花谷时,已是斜阳照青郭。 山田阡陌,路窄难行。 马车停在了谷口,苏陌拎着衣袍跳下了车。 “清川,小心脚下。”李长薄紧张跟上。 苏陌有些兴奋,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仿佛能吸收了这春生大地的力量一般,被药泡了五日的颓靡感,也褪去了几分。 许是连着几日急风骤雨,将花都打落了,梨花已经没剩几树。 苏陌轻轻喘着气,衣摆上溅满了落花与青草汁,他行走在这山野间,仿佛获得了短暂的快乐。 总有一天,他会亲自将这笔下江山都走一走。 谷中刮起一阵风,将那挂于枝头的残花与水珠一并吹落。 梨花微雨落了苏陌满肩满身。 李长薄跟在苏陌身后,看着风卷着那素白的身影,仿若要将清川一并卷走了一般。 李长薄太阳穴突突地跳,那种在湄水汤泉与醉生阁时的危机感又萌生了。 重生后,他总是做梦,梦见季清川站在他面前,笑着唤他“长生”,笑着向他撒娇要抱抱,可是下一秒,清川就像泡影一样消失不见了。 李长薄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苏陌。 “清川别跑那么快,孤快要追不上你了。” 苏陌回眸,眼露不悦。 李长薄怔了怔,摸进他的衣袖,去牵他的手:“你病还没好,别跑累了。” 苏陌抽走手:“我不累。” 李长薄却也不恼,反而在他面前躬下身,说道:“上来,我背你。” 李长薄很喜欢背季清川,背着背着便会乱摸,摸着摸着就会行那事。 苏陌往后退了一步:“不用,我自己走。” 却不想一脚踩进了一处泥洼,差点摔倒。 李长薄赶紧拉住他,将人强搂进怀里,检查弄脏的鞋袜和裤脚,说道:“带你回马车上去换,仔细又得生病了。” 苏陌很不喜欢被李长薄碰,甚至觉得自己要对他身上的龙涎香过敏了,但既然有意要试他,少不得就忍一忍。 苏陌安静地趴在李长薄肩上不说话,经过一座粉墙黛瓦的宅子时,苏陌突然喊道:“殿下。” 李长薄脚步一顿:“怎么了?” 苏陌闭上眼,心一横,说道:“我……想出小恭。” 李长薄看了眼那宅子,似有犹豫,他又细细地看了苏陌几眼,而后对一名侍从说道:“将季公子的衣物带到这里来换。” “是。” 这是一座清雅别致的小苑,隐约可见一树梨花从院内墙角露出。 李长薄从进门起便异常沉默,而苏陌却好奇地四处张望,叹道:“好漂亮的宅子,不知这宅子可有主人?我们这样贸然闯入是不是不太好。” 李长薄将他又抱紧了些:“喜欢这里吗?” 苏陌笑道:“喜欢。” 李长薄的眼角跳了跳,他答道:“这里叫长清居。” “长清居?”苏陌笑道。 心中却暗哂,什么鬼长清居,谁取的名。 入院十余步,迎面又是第二道院廊,廊上仅一月洞门,入得门内,却是别有洞天,半屏假山挡去视线,山间清泉汩汩,翠竹隐隐。 李长薄抱着苏陌走了这些路,掌心已微微沁出汗。 他紧攥着苏陌的衣袍,忍着不去触碰他。 他提醒着自己,不要看,不要碰,不要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去即可。”苏陌道。 李长薄的目光扫过那座假山,眸光变得愈加幽深,他道:“我抱你去。” 李长薄回头给了侍从们一个眼神,那些侍从便不再靠近,齐齐等在了第二道院廊之外。 李长薄抱着苏陌,弯腰走进假山。 “别抬头,路窄,小心磕到头。” 苏陌察觉到,李长薄那一贯沉稳的心跳,似乎加快了几分。 进入假山便是一段狭窄的石径。 苏陌默默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十步时,苏陌抬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圆形山洞。 山洞玲珑精巧,夕阳透过洞壁上那些不规则的小孔投射在地面。 地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松松软软的,像名贵的氍毹。 原书中,季清川便是在这里,给了李长薄第一次。 12、变数 “清川。”李长薄在唤他。 苏陌感觉到头顶李长薄的呼吸变得灼热起来,别开脸,道:“殿下请到外边等我一下。” 李长薄扶着苏陌将他放下,他垂眸看着苏陌,纤长浓密的眼睫下,有什么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他沉默着,转身出了山洞。 苏陌并没有想要出小恭,李长薄的表现很不对劲,他对这个假山山洞似乎有反应。 这反应让苏陌感觉到危险。 正当他想是不是这次算了时,忽而一双手从后边圈住了他。 “好了吗?”李长薄问道。 苏陌后颈发麻,答道:“好了,我们走吧。” 李长薄却将人箍紧了,下巴沉在苏陌的肩,耳语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苏陌谨慎道:“殿下说什么?” 李长薄用鼻尖摩挲着苏陌的发,呢喃低语:“清川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苏陌心中哂笑。 呵,太子之位,你会给季清川吗? 苏陌忍下不耐,说道:“清川毕生所求,不过是离开不夜宫,做个良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苏陌笔下的季清川,根本不在意什么太子之位,根本不在意荣华富贵,他去寻亲,不过是想解除他贱籍的身份,不必再以媚取人,做一个自由良人。 李长薄道:“就这样吗?” “那殿下以为清川想要什么?”苏陌冷声道,“清川跟殿下不一样。” “你可以要更多,”李长薄将苏陌箍得更紧了,“孤想给你更多。” 苏陌觉出了李长薄逐渐加重的呼吸,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越是原书中的重要角色,对他使用精神力控制术就越是费劲。 苏陌虽已拿其它工具人练过手,但并不确定能不能制得住李长薄这个主角。 但苏陌心中那股冒险的劲儿起来了。 箭已在弦上,不妨,试试? 苏陌遂缓下语气,软声道:“殿下,清川鞋袜湿了……” 李长薄是个恋.足.癖,苏陌曾用大量笔墨为他塑造了这一属性。 果然,李长薄目光移向苏陌的脚,哑声道:“孤帮清川看看。” 他沉默地脱下外袍,铺在地上,随后扶着苏陌坐在外袍上,他半跪在地上,搬起苏陌的脚,要给他脱那些弄脏的鞋袜。 苏陌脚一缩:“我自己来吧。” 李长薄没有放手,反而拽得更紧了,他熟练地解开苏陌的鞋袜,将那只冰冷的脚揣进了自己怀里,又端起苏陌的另一只脚。 “殿下,那只鞋袜没脏……” 鞋袜已被剥笋般剥掉。 李长薄再抬起头时,眼中已带着不正常的红,他抓着苏陌的脚腕子,指尖在莹白如玉的足上按揉着,渴求般说道:“昨夜我又梦见清川了。” “殿下梦见我什么了?”苏陌暗暗往后挪去。 李长薄却将苏陌一把拽回,铺在地上的外袍随之皱出一圈涟漪,他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今日穿的是靛青色常服,低调雅正的锦缎上绣着凶狠的麒麟暗纹,收敛中藏着张狂。 他将苏陌的双足按在下腹处,苏陌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在他华贵的衣袍底下,就在苏陌的足尖处,那承载着他欲.望的地方已滚烫立起。 苏陌瞥了眼假山顶上,那里空空的,但他知道裴寻芳的影卫一直在暗中跟着,苏陌冷静道:“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李长薄将他的脚摁得更紧了,唤他名字:“清川……” 苏陌咬了咬唇,事已至此,管不了了。 他忽而坐起身,足尖轻轻往下压,捧起李长薄那微有变化的脸,凝聚所有注意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殿下想要清川怎样?” 那些躲在暗处、正犹豫要不要现身的影卫:“!!!” 这、这可以么? 李长薄先是一怔,而后眼神渐渐失了焦,连声音都变得梦游般飘渺起来:“想……想要清川跟我回家……” 苏陌兴奋起来,他病了一场,身体状况并不好,他不知这精神力控制术能撑多久。 他额间沁出汗来,凝聚意识死死锁着李长薄的双眸,不敢放松,用清川的口吻唤他:“长生,是你吗?” 李长薄睫毛颤动了一下,应道:“嗯。” 他居然应了! 苏陌心中一突,“李长生”是原书中李长薄接近季清川时用的假名,季清川一直都是这么唤他的。 苏陌不可置信。 “别再离开我,清川,”李长薄曲起苏陌的腿,一点一点向他移近,声音带着颤音,“我再也受不了,别生我气,别拒绝我……好吗……” 苏陌往后仰去,继续用季清川的口吻同他说:“不要在这里,我怕冷,长生,带我回房间好吗?” 暗处的影卫听得浑身冒冷汗。 这真的可以吗? 掌印会不会杀了他们? 可是季公子还没给暗号,还不能出去呀,急死人了! 李长薄说好。 他抱起苏陌,熟悉地朝西厢房走去。 轻车熟路,毫不犹豫。 原书中,在这别苑里,李长薄和季清川的卧房一直是分开的。 李长薄睡东厢房,季清川睡西厢房。 季清川从不允许李长薄在西厢房留宿,那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空间。 李长薄想要的时候,都是直接将季清川拉进东厢房,不尽兴绝不会放他走。 甚至有几次,他半夜里闯进西厢房,将睡梦中的季清川抱出被窝,抵在廊下便开始亲。 李长薄径直抱着苏陌进了西厢房。 房间似乎一直有人在打理,干净整洁,被褥不是簇新的,似乎被人睡过,棉絮间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苏陌瞥向窗边案几,铺着细竹编的茶席,一组瓷白的茶具,一把黑色瑶琴,还有一个天青色的瓷瓶,瓶中插着一枝凋零的白梨。 苏陌眼皮一跳,那都是季清川最喜欢的。 对假山有反应,唤他“长生”他会应,知道季清川的卧房在西厢房,甚至连房间都按着原书中季清川生前最喜欢的模样布置着…… 苏陌几乎可以肯定了,李长薄拥有原书的记忆! 苏陌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的发现。 李长薄将苏陌放在被褥间,苏陌软软地陷了进去,他有些心慌。 李长薄顺势压在他身上,跪在他两膝之间,手已经摸到了腰间束带,他低声唤着“清川”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唤着,一边要来吻他。 苏陌嫌恶地撇开脸,用脚尖抵在他心口,大声呼道:“还不滚出来!” 三名影卫灰不溜秋地掉入房中,看着床上两人,不知如何下手。 “打晕。”苏陌道。 那些影卫很快冲过来将李长薄敲晕,按倒在一旁。 苏陌厌恶地擦着差点被他亲到的唇,整理好衣裳,一边捋着思路。 李长薄有原书记忆,又对季清川如此态度,莫非他是重生? 那么他之前那些行为就都说得通了。 一见面便如饿虎般扑上来,时而疯狂,时而温柔,像极了后期他对季清川的态度,简直疯子。 重生的李长薄还会按原书剧情行动吗? 肯定不会的! 李长薄成了最大的变数。 那么苏陌的计划恐怕也得随之变动了。 苏陌看了眼床上的李长薄,妈的,还妄想可以像原书一样将季清川按在身下蹂.躏么? 老子是你爹! 除了李长薄,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其它人也像他一样拥有原书记忆呢? 苏陌有些头大。 眼下还有一个麻烦,就是这几名影卫会如何向裴寻芳汇报今天这发生的一切。 苏陌决定先下手为强。 苏陌怒气冲冲地盯向他们,气得眼中带泪:“为什么现在才出现?看着我被欺负很好玩吗?” 三名影卫吓得跪在地上:“掌印吩咐的,没有公子的吩咐绝对不能出现。” “可笑,吩咐?”苏陌带着哭腔,“李长薄都魔怔发疯了,一定要我求救才行么?姓裴的就是这么教你们的么?” 影卫听到苏陌迁怒到了掌印,都后悔不迭,莫非真的是自己理解错了?便一个个认错道:“是小的愚钝,请公子息怒。” 苏陌气极:“将人拖回假山。滚。” 三名影卫听罢,如获重释,扛起那李长薄,一溜烟消失了。 - 当晚,影卫向裴寻芳汇报别苑的事情时,裴寻芳正给他的小狸奴修爪子。 汇报的声音越来越小,掌印的脸越来越冷,小狸奴察觉不对劲,率先逃离了现场。 裴寻芳冷笑。 不是说不想色.诱吗?怎的又改了主意?这是什么路数? 他转着手中的小刀,阴恻恻问道:“你说,李长薄进了那院子,便魔怔一样地发.情?季公子还主动提出去房间?” 影卫抹了把汗:“是的。” 怎么听着怎么诡异呀。 裴寻芳皱眉道:“他们滚到床上后,季公子才叫你们出来?” 影卫嘴一抖:“是的。” 裴寻芳暗忖,他究竟在等什么?又在诱导李长薄做什么? 真是令人费解呀。 虽然猜想季清川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但不知为何,裴寻芳觉得很不爽,他若是不爽,那总得有人比他更不爽才行。 “铛——” 那银色小刀穿过影卫的裤.裆,笔直扎在他两腿之间的地面,刀柄还在晃荡。 影卫吓得两股直颤,扑通跪地。 差、差点又被掌印阉了啊。 “你们护卫不力,倒叫他骂起我来?”裴寻芳冷笑道。 “属、属下该死。” 裴寻芳不耐烦地起身,说道:“前儿不是查到了太子太傅那档子偷鸡摸狗的事么?别压着了,消息放出去,抓人吧。” “是。” 13、玉牌 李长薄是在假山被侍卫叫醒的。 苏陌赤脚坐在一旁,无论问他什么都不答话。 李长薄一头雾水又后悔不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犯浑做了什么,又觉身下硬胀胀的,想是没有纾解,便又放下心来。 许是重生的原因,就像前几晚一样,一回到这里,总会不可控制地想到前世,想到前世与清川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如同出现幻觉一般。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能再来这里了。 李长薄将苏陌送回不夜宫时,天已黑透,一轮弦月挂在树梢,乌鹊在枝头叫唤。 李长薄望着苏陌的背影,心里想着,不要急,下一次来,就是来接他离开了。 春三娘急得要死,太子爷一声不吭掳走了不夜宫的头牌,这找谁说理去? 奇怪的是,那太子给了她一大包银子,又问了许多弁钗礼的事。 莫非,他来真的? 这不可能啊,太子要带头违抗大庸律例? 这一次的精神力控制术几乎用尽了苏陌的全部力气,他太疲惫了。 他强撑着去沐浴,趴在浴池边就昏睡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后,他才爬回榻上。好在,终于将身上残留的龙涎香的味道洗净了。 翌日,春三娘瞧着苏陌病好得差不多了,又将他的牌子挂了出来。 果然,早膳尚未用完,门上便来报:“前头来了位贵客,求见季公子。” 春三娘:“什么样的贵客?” 小厮答:“自称姓黄,未报名帖,但看衣着谈吐,怕是位身价不菲的大人物。” 苏陌掐手算算日子,从临安到帝城,人应该早就到了,便问道:“口音像是哪里人?” 小厮答:“听那仆人的口音像是吴语。” 春三娘最近这眼皮总是突突地跳,今日尤其厉害,但总归有钱就是好事,她将苏陌按在铜镜前,说道:“给清川换上那件新制的衣裳,南方人都喜欢点兰啊竹的,说不定又是一位弁钗礼的大金主。” 苏陌心笑道,可不是么? 钱多到可以造航海船的那种,原本是个一笔带过的工具人,借姓裴的之手,终于将人给招来了。 小蔻并两个小婢将华服取来。 这件是用千金难求的泼云锦缝制的,青色暗纹在晨光下如涌动的山脉,墨色细竹在裙褶间若隐若现,古俊而清雅,很衬苏陌。 苏陌到达醉生阁时,客人已经落座。 阁外立着两排侍卫,虽都是普通家仆打扮,但看着威武不已,像是练家子。 婢女掀开帘子,苏陌双手合前施施然跪下:“拜见黄老爷。” 这是苏陌穿过来跪的第一个人,姓裴的没跪,李长薄没跪,倒是给这么个工具人跪了,因为此人,将来会有大用。 “你就是不夜宫的头牌?”座上那人命令道,“抬起头,给我瞧瞧。” 苏陌听话抬头。 只见阁中坐着一位着鸦色锦衣、头束金冠的男子,此人虽年近四十,却面容俊秀,身姿挺拔,通身的气派更是帝城那些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所不能比的。 苏陌心叹,这大概就是皇家气质。 苏陌几乎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安阳王,李珩,嘉延帝的亲弟弟。 安阳王在看到苏陌的脸的瞬间,先是一怔,而后竟然红了眼。 无他。 因着,眼前这孩子……和他逝去的皇嫂太相像了。 当年倾国倾城的长乐郡主,容貌世间无二,这孩子……为何会如此像她? 几天前收到那本《大庸百美图》画册时,安阳王一眼就看到了季清川的画像,那时安阳王还不信,以为有人临摹着先皇后的画像,画了幅少年图来诳他。 本不想理睬,可辗转反侧一整夜,还是决定千里迢迢回京一趟。 他隐瞒了行程,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甚至没有坐马车,与一众侍卫快马加鞭赶了来。 到了帝城便听说那不夜宫的头牌称病谢客,足足又多等了一日,将帝城的情况暗中了解了一番,这才见到季清川。 苏陌淡然地看着安阳王那时晴时雨的表情。 他比苏陌想像中更年轻,更英俊,世人皆以为,安阳王沉迷男色终身不娶,却不知,早在十九年前,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全部真心交给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女子,之后远走他乡,用一生来怀念。 “你叫什么名字?”安阳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以免自己人前失仪。 “季清川,帆影挂清川的清川。”苏陌冷冷清清地答道。 “好名字,月明风清,百川归海。好孩子,你出身何地?父母何人?” 苏陌答:“我自小便在这不夜宫长大,身世一概不知。” 那安阳王叹息一声,又问:“今年几岁?可曾读书?” “十八。读过《四书》,些微认得几个字。” “好好好,”安阳王点点头,他又道,“走近点我瞧瞧。” 苏陌便跪着往前挪了几步。 安阳王朝他伸出手:“再近点。” 苏陌便又向前挪近几步,这次几乎挨着安阳王垂及地面的锦袍。 安阳王俯身近看,更觉惊异,他额间青筋狂跳,任何语言也形容不了他此刻的激动,他微微颤抖着,小心携了苏陌的手,问道:“愿意跟我走吗?” 苏陌听罢,伏身跪地:“初次见面,清川惶恐。” 苏陌料到安阳王看到画册后,一定赶来,但没想到,见第一面便提出要带他走。 看来,主角的魅力光环当真是大。 苏陌又想,若是季清川听到安阳王这句话,一定会很开心吧。他名义上的叔叔见到他第一眼便这么喜欢他,他应该会高兴到睡不着。 见苏陌行此大礼,安阳王忙起身去扶他:“为何惶恐?” “这里的人对你好不好,他们有没有逼迫你?你不要怕,我若要赎你,没人敢阻拦。” 苏陌要的不是不明不白地跟着安阳王离开这里,而是明正言顺地拿回身份,让李长薄滚回泥沼。 “黄老爷美意,清川受不起。清川出身贱籍,又是不夜宫买下的死契,若非官府特赦,否则是离不开这不夜宫的。伶人贱籍终身不得转良,往后不管去到哪里,都是被人低看、任人作贱,既如此,倒不如在这不夜宫里,还安生些。” “你怎可如此想,我既答应带你走,便定不会亏待你。”安阳王忙承诺道,“大庸入贱籍者多为获罪的官宦子弟,你如此品貌,父母定非凡品,孩子,没有人是天生贱籍的,落入乐坊不是你的错。” 苏陌没料到工具人安阳王竟会有这番言辞,一时竟有些感慨。 他双手合叠,伏身于地,正色说道:“清川不能离开不夜宫。” 安阳王问他:“你有何隐情,但说无妨。” “清川自出生便被送进不夜宫,迄今不知生我者是谁,父母何在,浑浑噩噩十八年,如同孤魂野鬼……”苏陌抬眸看向安阳王,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不夜宫是清川寻找父母的唯一线索,若我父母尚在世,说不定哪一天……母亲垂怜我,便会回来寻我……清川若走了,母亲便找不到我了……” “清川不能走,死也要死在这里。” 说罢已是声泪俱下。 苏陌想起,每一年的三月三,季清川都会偷偷点一盏长明灯,祈祷父母安康,三月三是他的生日,也是母亲受苦生下他的日子。 他想念母亲,他想像着母亲的模样,想念那从未有过记忆的,在母亲腹中一点一点长大的日子。 他一定也曾被母亲如珍宝一样疼爱着。 美人垂泪,犹如春夜飞雪,安阳王一时乱了心。 眼前跪着的这位美少年,让他频频想到当年初见长乐郡主时的情形。 安阳王握了握扶手,没忍住问道:“你生辰是哪一日?” 苏陌泪光点点:“三月三,上巳节。” 安阳王如遭雷击。 “十八岁,上巳节出生,还长得如此像……”安阳王看着苏陌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焦躁地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复又回头看向苏陌,面上神情越来越精彩。 若如他所想,那此事非同小可。 这些日子,帝城里关于太子的传言,他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虽说“揭帖惑众”之案已有了结论,但东厂的办事风格安阳王是懂的,安阳王不是武断之人,他不会仅凭此便做出结论,但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长乐郡主是他一生的痛,若真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那他李珩,绝对不会饶恕,拼死也会查到底。 至于眼前这孩子,身在乐坊却难得有如此至情至性的品性,纵然……就算……最后他与长乐郡主毫无干系,就凭他这张脸,安阳王也会救他于水火。 临安高墙百里,十万兵卒,富庶城池,护一人平安尚且不难。 “好孩子,起来吧。”安阳王声音有些颤抖,他已无法忍受苏陌顶着这张脸对自己拜了又拜,他牵起苏陌,又细细看了他几眼,终于说道,“可有出生时的物件或其它证明身份的东西?” 苏陌道:“我曾问过春三娘,她不肯告诉我。” “我替你查。”安阳王道,“此事,你先莫要与他人提起。” 苏陌作惊喜状:“谢黄老爷。若是能找到父母,了此一愿,往后……往后清川便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 苏陌这话也不是说着玩的,了结此事后,他应该就不会再呆在帝城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他可以先随安阳王去临安,随后再去更多地方,天高海阔,无拘无束,他可以带着季清川的心愿,去看自己笔下这世界。 安阳王颇为感慨,就算苏陌不说此话,他也会帮他,难得的是他有这份心。 如此想着,安阳王从身上解下一枚玉牌,说道:“你收下此牌,若以后有人为难你,你便亮出此牌,可保性命无虞。” 苏陌接下:“谢黄老爷。” 送走安阳王,苏陌脚步都变得轻盈了,久病的身子似乎也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又对笔下人产生了新的认知。 书中一笔带过的那些人,是如何变得如此生动的?那些他没写到的故事里,他们过着怎样的人生? 这本书中究竟还藏着多少待发掘的宝藏,真是令人期待啊。 安阳王回到下榻的客栈后,便收到一枚飞镖密信。 这已经是他来到帝城后收到的第二封密信了,字迹与第一封相同,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上只有两个字:皇陵。 安阳王暗暗记下,并未声张,立即烧了它。 苏陌心情不错,午膳也多用了一碗,饭后又破天荒拿了块凤梨酥,一点一点掰碎了扔池子里,趴在小窗上看鲤鱼抢食。 喂到一半昏昏欲睡,忽觉身侧人影一晃,转头一看,手边多了枚笺子。 笺子上只有两字。 “甜头。” 14、易妆 甜头? 苏陌垂眸看着那两个字,冷嗤一声,将剩下的半块凤梨酥扔进了水里。 那日跟裴寻芳叫板,说什么一次交易,一口甜头,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他并没有把自己当交易筹码折进去的打算。 那姓裴的是个太监,他能干嘛?难不成,要苏陌做上面那个? 苏陌不属于这里,也没有要和笔下人纠缠在一起的打算。 事情不过刚刚开始,就追着他要甜头,怎么就那么像……摇着尾巴求赏赐的狗子呢? 苏陌料想裴寻芳晚上才会过来,便先撂下此事。 午歇刚过,门上来报,前头又来了一群人,自称洛阳顾家,押了一千两,称要邀季公子外出赏春,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春三娘拿了钱眉开眼笑的,心里却忐忑不安,今儿这是怎么了,来了这些陌生面孔,还净是出手大方的新财主。 苏陌也是纳闷,哪来的顾家? 待到收拾妥当,凌舟扶着苏陌出了门。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日头高照,已有些初夏的感觉了,苏陌较平日穿得单薄了些。 门口停着辆六辔马车,并仆众数十余人,这架式派头,一般官宦人家亦不能比,难怪春三娘不敢怠慢。 凌舟掀开帷裳,苏陌正欲提裙上车,忽的车内伸出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拉住了苏陌,将他拽了进去。 苏陌当即跌进一个人怀里,惊慌抬眸,便撞见一双恶作剧得逞的凤眸。 “公子当心呐。”裴寻芳笑道。 “掌印钱很多吗?”苏陌不悦道。 “嫖一嫖不夜宫的伶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裴寻芳逗趣道。 凌舟跟在车旁,隐约听见里边“掌印”二字,心中一惊,正要细听,却被随车的人赶到车队最后头去了。 苏陌扶着车壁起身。 这人也就能打打嘴炮了。 苏陌便也不打算跟他计较,他整理衣裳坐好,问道:“我们去哪?” 裴寻芳却问:“听说,昨儿公子出城了?” 苏陌:“我的事,掌印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吗?” 裴寻芳:“知道,却看不懂。” 苏陌直视他:“哪里看不懂?我为掌印答疑解惑。” 裴寻芳问:“你查出了李长薄什么?” 苏陌总不能跟他说,他发现李长薄是重生的吧,这要怎么解释?怎么可能对一个笔下人解释得通。 苏陌想了想,说道:“掌印的猜测是对的,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在很久以前就盯上我了。” 裴寻芳:“哪种盯上?” 苏陌只能用尽量正常地语气去解释:“我不知道这其中分别占多少比重,但我发现,在他的意识里,有一部分想杀我,有一部分想带我走,还有一部分,想占有我。” 苏陌说得那样轻巧,仿佛那些事都与他无关一般。 裴寻芳心中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萌生了。 杀他。带他走。占有他。 这几个词如车轱辘一般,在裴寻芳脑子里来回过了几遍,每一遍都碾着他的神经,他眯了眯眼:“公子不害怕吗?” “怕?”苏陌抬眸,“我不是有掌印么?” 裴寻芳的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他笑道:“公子果然聪慧敏锐,未雨绸缪。” 苏陌:“总之我们不能轻敌,李长薄比我想像的要难对付,我怀疑他另有计划,掌印可多派些人手盯着他。” 裴寻芳:“这个自然。” 苏陌发觉裴寻芳还在打量着自己,蹙眉道:“我脸上有东西?” 裴寻芳却道:“听说,公子生了气,骂我姓裴的?” 那表情还挺认真。 在裴寻芳眼里,苏陌知道他的底细,便肯定知道他本不姓裴,他可以自称裴某,其它人可以唤他裴公公,但苏陌公开叫他“姓裴的”,就不行。 不知为何,他期待着,苏陌能知道他的真名,记得他的真名。 苏陌没想那么多,他甚至已经忘记裴寻芳还有另一个名字了。 如今被裴寻芳这么看着,只觉莫名其妙。 “我那会又怕又气,情急之下叫的,掌印若不高兴,要不骂回来?” 裴寻芳敛了表情:“倒也不必。” 苏陌似乎看到了裴寻芳眼中一晃而过的失望,但没甚在意。 裴寻芳忽而解开苏陌头上的发带,满头青丝随之落下,滑过他的掌心。 苏陌蹙眉:“你干什么?” 裴寻芳没有回答,从车厢里抽出一个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套女装。 “公子请换上。”他说道。 “掌印戏弄我?”苏陌不悦道。 伶人在表演时偶会着女装,可是下了表演场,季清川在平日里是绝对不碰女装的。 “带你去见一个人,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换上。”裴寻芳的语气变冷了些。 苏陌瞧他一脸严肃,料想是正事,再看那女装,立领对襟长衫,领口处两粒珍珠盘金扣,云纹织金绣,端庄又素雅。 罢了,穿就穿吧。 苏陌脱到只剩中衣,拿起那女装却有些为难,不知要如何穿。 他看了裴寻芳一眼,裴寻芳冷冷坐在一旁,半垂着眼皮子看窗外。 苏陌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便试着问道:“掌印可否帮我?” 裴寻芳抬眸觑他,而后起身为他更衣。 他的手一贯轻巧,甚至比日常伺候苏陌的婢女还要熟练。衣裳是完全按苏陌的身形做的,苏陌暗笑,这裴寻芳怎么就把握得这么准呢? 换好衣裳,裴寻芳又拿出一个朱漆妆奁盒,端起苏陌的脸,冷声道:“闭眼。” “掌印若是将我画成东施,我可是不会答应的。”苏陌威胁道。 “怕是公子没得选择。”裴寻芳冷声道。 话虽这么说,裴寻芳却认真地很。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如此细致地端详苏陌的脸,肤若雪脂,根本无需施粉,眉目如画,殊色无双,多画一笔都觉多余。 若非得下手的话……那就是将他画得更像女子一些。 裴寻芳拿了支青雀头黛,在苏陌眉尾及眼角处细细勾了几笔,又用比他唇色更红的口脂,将他的唇点画得更圆润饱满,才点几下,裴寻芳便心猿意马起来。 看着近在眼前的微张的唇,裴寻芳突然想到,昨儿在那别苑,李长薄有没有亲到这唇? 他没问,影卫也没敢说。 察觉到对方突然停了下来,苏陌问道:“好了没?” 那唇瓣一开一合,露出里边整齐的贝齿,还有粉色的舌,裴寻芳冷声道:“再等会。” 他又用细笔沾了胭脂,在那唇珠与眼尾处各扫了几笔。 画毕妆容,裴寻芳挽起苏陌的发,梳了个简单的随云髻,微斜的云髻,细白的脖颈,像只美丽而骄傲的天鹅。 裴寻芳先是为他试戴了一组金凤宝钗,苏陌本就容颜过盛,戴上这个太过招摇,便又换了低调的银点翠蝴蝶簪,再看几眼,还是过于惹眼,便索性将一切头饰都去了,只簪了支素雅的珍珠步摇。 “公子有耳洞,”裴寻芳轻捏了下苏陌的耳垂,粉白的耳珠上,果然有两个细细的耳洞,遂问道,“戴耳坠子吗?” “不戴!”苏陌没好气道。 季清川从小习练琴棋书画,舞艺更是不凡,他尤擅惊鸿舞与绿腰舞,十五岁初次登场时,便是以一支轻盈柔美的绿腰舞惊艳四座。 而十九岁生辰那日,在宫宴上舞的那一支惊鸿腰,最终成了季清川的绝命舞。 献舞时多为女子妆容,耳坠子也是必戴的装饰。 苏陌对戴耳坠并不反感,他反感的是那些男人看他耳坠的眼神。 “好,不戴。”裴寻芳最后将苏陌眉眼间的姝色又遮去一些,这才道,“妥了。” 苏陌睁眼,便见铜镜里坐着位娇俏清丽的小娘子,低调精致,眉目含情,紧扣的立领遮住了大半瘦削的喉结,就算仔细看,也不一定能看出性别了。 好看又自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裴寻芳不过用了几笔,便将他的五官改得更柔美俏丽了。 “掌印手艺了得。”苏陌说道。 “小时候伺候过皇后娘娘,”裴寻芳冷声道,“公子和你母亲很像。” 苏陌挑起眼尾,看着裴寻芳那张冷了半晌的脸,忽而想起之前他提到的骂他姓裴的的那件事。 他真生气了? 一时无话。 待马车终于停下,裴寻芳扶着苏陌下车。 只见张德全早已等在那里。 草色青青,一条小河穿桥而过,桥的那头,半扇青山抱着一片台地,台地中央是一株巨大的银杏树,树下一座朱墙金顶的道观。 一名青衣小道从那门内钻出来,快步跑着迎来,问道:“可是顾四爷与夫人?” 裴寻芳应了声,嗯。 小道躬身道:“请随我来。” 苏陌侧目看向裴寻芳,顾四爷?顾夫人? 那人却无动于衷,无视他的目光。 两人被带到一间茶室,窗前挂着竹编帘子,一支风铃在山风中叮叮作响。 苏陌许久没见过这等山野小景了,只觉身心舒畅,便起身到那廊下,见一节节翠竹接管而下,引出一道清冽的山泉,落于一石盆中,便就着那泉水,沐了沐手。 “水冷,小心着凉。”裴寻芳掏出帕子,将他的手擦净。 “没有那么脆弱。”苏陌道。 “那夜吹了冷风,你不是病了五日。”裴寻芳道。 原来他知道啊,苏陌心道,想想也不奇怪,不都有影卫盯着的吗? “顾四爷所言非假,”房中忽然传来一沉稳老者的声音,只听那人又说道,“顾夫人的身体,怕是碰不得一点寒凉。” 裴寻芳转身道:“内人的身体,便有劳秦老了。” 苏陌横眼看向姓裴的,内人? 那人依然视若无睹。 “老朽不敢,当年若不是顾四爷相助,秦某早已命丧洛阳,老朽定当竭尽所能,”那秦老在案几前坐下,道,“顾夫人,请。” 苏陌坐于对侧,伸出腕子,轻声道:“我不是女子。” 那秦老竟一点也不惊讶,垂眸道:“老朽晓得。” 苏陌心下奇怪,又看了裴寻芳一眼,他却专注地盯着秦老把脉的手指。 茶室安静得很,只有山风与风铃的声音。 秦老的眉头锁得越来越深,他一言不发,又让苏陌换另一只手腕,如此又诊了许久,三人始终没有说话。 日光从山头扫过,透过窗前的竹帘子,在地面投射出温柔的曲线。 秦老终于说话了:“夫人此病,老朽只怕也无能为力。” 苏陌反道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 裴寻芳却道:“秦老是大庸第一名医,一定有办法的。” 大庸第一名医? 苏陌想到了李长薄提过的那个神医秦岐,莫非就是他。 秦老皱眉道:“我可以开一个药方,仔细调养着,小心着夏至与冬至,或许还能保两年阳寿,不过……” “不过什么?” “终是治标不治本。”秦老叹了口气,垂眸凝思了会,又道,“老朽在南方游历时,遇见过一名安姓游医,此人高深莫测,我曾亲眼见他治好一名垂死妇人,南方多有他的传闻,人称‘白衣安吉’。他用医与他人格外不同,是我从未见过的,若能寻得此人,夫人的病或许会有转机。” 白衣安吉? 这名字好生奇怪,更奇怪的是,在苏陌的记忆里,他从未写过这么一号人。 看来,这本书的世界里,发生了很多写书人都未知晓的变化。 裴寻芳嘱咐人拿了秦老的药方去配药,瞧着里头有一味“虫草”,便吩咐以他的名义去太医院取。 苏陌心里也有些空空,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可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大概,他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期待,希望可以活久一点吧。 出道观的时候,苏陌眸光扫过那道观檐角的镇魂铃,叮叮当当,在山风中轻响着,一下又一下。 苏陌忽觉心中一阵闷痛,扶着门框倚坐在门槛上。 裴寻芳与秦老道完别,回头便看见门口光晕中苏陌的背影。 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别担心。会治好的。”裴寻芳亦在他身边坐下。 “掌印带糖了吗?”苏陌抬眸问他,脸色煞白,眼中隐隐有水光,像月下的海。 “未带。”裴寻芳的声音不自觉温柔了些。 “可否借用掌印一下?”苏陌问道。 裴寻芳正想问怎么个借用法? 苏陌已经靠过来,抱住裴寻芳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牙齿深深嵌入脖颈的皮肤里。 底下是裴寻芳骤然疯狂跳动的颈动脉。 门口等着的众人惊恐地转过身去。 凌舟去洗了把脸,正要来寻公子,被张德全连拉带拽拖走了。 苏陌狠狠咬着裴寻芳,他尝到了齿下溢出的血腥味。 曾经无数次,医生告诉他,没希望了,治不好了。 苏陌躲在被窝里,在黑暗里咬着自己的手臂,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就像,狠狠咬着这个笔下人的脖颈一样。 裴寻芳承受着他的发泄。 火辣辣的刺麻感,如烈火一般燎遍四肢百骸,裴寻芳少有地不知所措,想同往常那样逗他抱他,最后却只得抓住垂在身侧的衣袍。 耳侧只有苏陌低低的吮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山钟敲响了一下。 苏陌松开了口。 裴寻芳心底的野兽却被咬苏醒了。 “我饿了。”苏陌鼻尖抵在那渗出血的咬痕上。 “想吃什么?”裴寻芳声音哑得厉害。 “甜的。” 15、上火 马车沉下去一分。 苏陌被抵在车壁上。 裴寻芳的呼吸有些重,凤眸眼尾染着红,笑得妖孽:“再咬一口,咱家喜欢。” 苏陌后脑勺磕了一下,之前的阴郁一扫而光,戾气暴起:“掌印做甚!” 裴寻芳伸长着脖子:“公子总不能用完就丢吧?咱家多吃亏。” 苏陌看着他颈侧那个还在渗血的咬痕,心道不好,不该惹了这只老狐狸,怎么能忘了这是只睚眦必报的妖孽。 苏陌迟疑了一瞬,将雪白腕子递到他面前:“要不,掌印咬回来?咱两扯平。” 又皱了皱眉:“别太重,我怕疼。” 裴寻芳看着苏陌忽而低笑起来,笑得肩背直颤:“公子没诚意。公子玩我呢。” 苏陌心中警戒:“掌印想要怎样?” 裴寻芳脸上玩味渐浓。 他身体里被撩起了火,眼前这人却仍旧冷冷清清的,似隔岸观火的看客,他怎么就能摆出这副天真无邪又无所畏惧的脸呢? 看着就让人……上火。 忽而,马车颠簸了一下,苏陌的腿似乎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苏陌狐疑地瞥向裴寻芳的下腹。 裴寻芳脸色微变。 两人的身体贴得近,苏陌的腿偶有擦过裴寻芳,虽然裴寻芳有意避开了,但还是没能完全避免。 咕噜咕噜。 苏陌的肚子不合适宜地叫了起来。 氛围变得诡异而僵硬。 “我没别的意思……”苏陌不得不打破僵局,假装委屈道,“我是真的饿了。”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眼神里带了点恨恨的意味。 隔得这么近,苏陌这才发觉,裴寻芳的五官似乎都被刻意修饰过,他好像……故意将自己画得更阴柔、更妖孽了些。 就以他给苏陌易妆这水平,看来平时没少对自己下手。 可是,他为什么要故意将自己画成这样? 苏陌可没给他写过有这么个爱好呀。 “掌印?”苏陌唤道。 裴寻芳怔了一瞬,忽而翻身坐起,神色古怪地坐到一侧。 过了好一会才问道:“怕被人认出来么?” 苏陌道:“不怕。” 裴寻芳又侧眸看了苏陌一眼,随后掀开车帘对张德全说道:“去不夜宫报个信,就说晚些送季公子回去。” “是。” 裴寻芳坐得离苏陌远了些,命令道:“去水云轩。” 水云轩是帝城第一茶楼,里头有一道烧仙草一经推出便风靡全城,据说是用东番带过来的仙草、芋圆、鲜奶等秘制而成,且配方绝密,别家仿制不出,因而成了帝城甜食最佳选择。 傅荣曾为苏陌带过多次水云轩的吃食,但亲自来这里,苏陌还是头一次。 甫一下车,便有一群少年从旁哄笑而过,身上热腾腾的,冒着青春健康的气息。 苏陌一时竟有些羡慕。 裴寻芳的手很自然地从后边揽住了苏陌,将他与人群隔开了些。 小厮出来迎接:“爷,请走雅道。” 雅道,自然是为身份尊贵的人特辟的绿色通道。 穿过一道木质楼梯,两人很快到达二楼的雅间。 小厮热切地报着菜名,苏陌只要了烧仙草,旁的都交由裴寻芳决定。 一会小厮来布菜,裴寻芳将一晚热气腾腾的烧仙草推到苏陌面前,又问小厮:“有冰吗?” “有嘞,爷稍等。” 大庸人制冰,乃用硝石溶于水,吸收大量的热,使水降至冰点,从而实现了夏日制冰,只是冰与黄金同价,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苏陌含了口甜滋滋的芋圆,腮帮鼓成个小包,心情也变好些,问他:“很热吗?” 裴寻芳望了苏陌一眼,没有答话。 苏陌奇怪,又哪里惹到他了? 裴寻芳目光落在他唇上,提醒道:“口脂都吃掉了。” 苏陌:“无妨,等会再补。” 忽听到隔壁雅间“哐当”一声大响,似有桌子被掀翻。 这水云阁的雅间虽精致,却只隔着一道木质墙壁,那边人说话的声音稍微大点,这边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一年轻男子说道:“傅荣,别仗着你老子那点军功,就在这帝城作威作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老子都被发配到临海去了,说是晋封,谁不知道形同被贬,还拿信国公说事呢,笑话!” 苏陌皱眉,傅荣也在这里? 又听“咣当”一声砸东西的声音,傅荣的骂声随之传来:“我父亲是去修练水师,大庸近年频遭海寇骚扰,浙闽民不聊生,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懂什么?傅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无业混子来置喙?再敢乱吠,老子砸烂你狗头!” “哟,可不是么?傅家人干的事,可都是家国大事呢。我怎么就听说,傅二爷与不夜宫那伶人打得火热,到处嚷着要娶人回家呢?满帝城的人都当笑话看呢,我等哪有资格议论哦……” 苏陌脸色一沉。 “傅二爷砸了不少银子吧?这男伶人与妓.女比,是旱路爽还是水路爽?” “听说那伶人金贵得很,千两白银才得见一面,傅二爷裤底都掏空了吧,亲到嘴了么?不会连……” 但听傅荣一声怒吼,伴随着三五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杀人啦……杀人啦……傅荣杀人啦。” 一时,摔桌子的声音、打斗声、鬼叫声、求饶声,闹得不可开交。 苏陌皱眉,放下汤匙,裴寻芳按住了他的手。 他也不起身,唤来门外候着的张德全,说道:“叫隔壁安静一点,这么喜欢在闹市聚众打架,就到牢房去打。” 张德全应声去了。 果然,隔壁很快安静了。 苏陌掀开点帘子往窗外看,只见傅荣并几个青年被一群东厂番役押着带走,那群人脸上大多挂彩,其中一人更是头上血流不止。 傅荣虽未受伤,身上衣物却被抓得稀烂,十分狼狈。 天生武力,腹内草莽,苏陌低斥了句:“蠢货。” “他为你出气,你还骂他?”裴寻芳为苏陌斟上一杯热茶。 “为了这点小事跟人打进牢房,还不蠢么?”苏陌没好气道。 “也许在他心中,这不是小事。”裴寻芳似有所指。 苏陌何尝不知,不管原书还是现在,傅荣都是难得的一个对季清川真心实意好的人,可是想到将来他很有可能会因季清川而丧命,苏陌便觉有愧。 看来,不能再让傅荣在季清川身上虚耗时光了,苏陌得趁早断了他的念想,将他弄走,让他去干点正经男儿该干的正事。 苏陌还是希望,傅荣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听说,信国公被派去了临海练兵,傅荣善武不善文,不适合礼部,掌印是否有办法将他调去临海?” 裴寻芳听出来苏陌是想为傅荣安排前程,便酸溜溜道:“公子倒是为他人考虑周到?” 苏陌淡淡道:“他缠得我很烦。” 裴寻芳这下笑了:“好。这不难。” 正要说话,但听门外的张德全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很快,随着一群人上楼的脚步声,李长薄的声音隐隐传来:“瞧着楼下东厂的人办事,孤猜掌印就在这水云轩,果然,幸会了,张公公。” 门外的张德全淡定一拜:“老奴参见太子殿下。” “掌印在里头?”李长薄朝那雅间一瞥。 雅间里,裴寻芳微笑着看向苏陌:“准备这样见他么?” 苏陌皱眉:“不想。” 裴寻芳勾唇,隧将苏陌一把拉过来,揽着他的腰,将他按倒在那美人靠上。 李长薄前脚刚进门,便瞧见裴寻芳正强压着一名女子,手已经伸进人家裙底下。 “呦,孤来得不巧。”李长薄笑道。 裴寻芳冷嗤一声,按着苏陌的后脑勺,将他的脸严严实实捂在自己怀里,他抱着人懒懒倚靠在椅背上,不大高兴道:“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一边说着,那手在裙底下也没闲着,一副被打扰了很不耐的模样。 妈的。 狗东西。 苏陌心底暗骂,虽然知道他在做戏。 李长薄瞧着这情景,不是谈话的时候。 这一次裴寻芳主理的“揭帖惑众”案,明显是向着他东宫的,可是今日朝堂之上,却又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太子太傅,李长薄一时竟看不懂了,这裴寻芳究竟是站在哪个阵营,是敌是友? 下朝后,李长薄便有意寻个机会去会一会他,探探他的口气,谁知一散朝,裴寻芳便没了踪影,派去跟他的人也都跟丢了。 原来,躲在这偷吃荤呢。 “抱歉,打扰了掌印的雅兴。”李长薄没有要与他为难的意思,“今日时机不佳,孤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说着,眼角余光瞥见桌上那碗被吃到一半的烧仙草,不觉眼皮一跳。 清川最爱吃这个,李长薄想。 心里想着要不要带几份去不夜宫见他,可是想到昨儿的事,以及可能带来的麻烦,又忍住了。 李长薄自嘲真是没定力,不过半日光景,脑子里便全是清川的影子。 他又抱歉了两句,正要离开,忽而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暗香。 李长薄眼皮又是一跳。 他回头去细看裴寻芳怀中那女子。 此女较一般女孩身量要瘦高不少,袖口露出的那截手指,雪白细长,那双长腿跨坐在裴寻芳身上的模样,竟然那么……那么…… 不知为何,李长薄觉得烦躁不已,他移开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被那段细白脖颈吸引。 裴寻芳的手正搭在那女子耳垂上,亲昵地揉捏着。 李长薄虚虚握了握五指,想再闻一闻方才那缕暗香,却被满桌的食物香味给盖出了。 “怎么,殿下有兴趣?”裴寻芳乜眼道,“改日,我将她送到东宫?” 李长薄脸上未显不豫之色:“君子不夺人所好。告辞。” 李长薄满心狐疑地下楼,走到楼下,又觉眼皮跳个不停,心中升起股无名的燥火。 他往那二楼的方向又看了眼,终于没忍住,提步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 可是推开门一看,那雅间里哪里还有人。 李长薄心跳得厉害,他少有这么慌张的时候,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黑着脸将二楼的雅间逐个翻找了一圈,疯狂的样子吓坏了好几波客人,可是根本没有裴寻芳的影子。 他又回到最初那一间,这才发现,方才他们躺过的美人靠上,落下了一样小东西。 李长薄拿起那个小小的东西。 是一支玉竹哨子。 哨子的一头,用非常细小的笔画,刻着两个字:长,清。 那是李长薄一刀一笔,刻坏了上百个哨子,才刻好的。 李长薄捏紧手中的玉竹哨子。 嘎嘣一下。 哨子被折成两段。 16、试探 回不夜宫的马车上。 苏陌往车窗外看了一眼,道:“他没发现吧?” 裴寻芳眼底暗影浮动:“发现了又怎样?” 苏陌道:“我还不想惹恼他,现在没到时候。” 裴寻芳的目光始终笼着苏陌,带着份打量与明显的不愉快,这与他以往不同,苏陌很快察觉到了。 “掌印今日不大对劲。”苏陌一边说着,一边摘掉头上的步摇,拆掉发髻,如墨般青丝随之落下。 苏陌正要脱身上的女装,却被裴寻芳按住了手。 他修长的手指钩住苏陌的一缕长发,在指中绕了又绕,又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公子很怕他知道?” “我说过,现在还不是……”苏陌说到一半又停下,“掌印不会是故意引他来的吧?” 裴寻芳不置可否。 “你明明可以让张德全去处理,却偏偏派东厂抓人,故意透露行迹,让李长薄找来……”苏陌冷声道,“你在试探李长薄,也在试探我?” 裴寻芳却不回答,只问道:“听说,公子唤他长生,唤我姓裴的?” 苏陌皱眉,又来? 苏陌:“这很重要么?” 裴寻芳:“有点重要。” 苏陌心中斥道,狗东西。知道他多疑,不想他如此多疑又狗。 他吸了口气,说道:“权宜之计,掌印也要当真?” “公子的权宜之计还真多呀!是不是也包括了对我?”裴寻芳靠近,捧起苏陌的侧脸,大拇指拨弄着他的唇,那是极其轻佻的动作,他道,“给我点甜头,我可以不计较。” 妈的,刚才在水云轩还没揩够油是么? 苏陌恼火不已。 裴寻芳将苏陌拉得更近了,他阴柔俊美的脸上笼了层化不开的阴云,阴恻恻说道:“公子不是一贯擅于撩拨人?李长薄那么装模做样一个人,到了公子面前也原形毕露,公子手段了得,不妨也对咱家试试。” 苏陌脑中飞速旋转,一个称呼而已,裴寻芳为什么那么在意?今日他屡番逾越,甚至冒着可能暴露他俩合作关系的风险去挑衅李长薄,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这没道理啊。 姓裴的,洛阳顾家,顾家……顾什么来着…… 苏陌闭上眼,情急之下大声斥道:“顾四爷如此行事,是忘了洛阳顾家的职责、忘了我母亲的临终托孤了么!” 裴寻芳突然没了动静。 苏陌偷偷睁开一只眼,便看到裴寻芳怔忪的模样。 他脸上少有这样的表情,仿佛灵魂被短暂抽离了一般。 苏陌自己也吓了一跳,洛阳顾家本是他埋下的一条暗线,原文中他并没展开。 关于这本书,他并不是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时随手一写,写完便丢了,裴寻芳的身世,他只是简单提到过。 可就是那寥寥几笔,却决定了裴寻芳的半生。 苏陌怜悯季清川,又何曾怜悯过裴寻芳? 苏陌忽而觉得,对于笔下人来说,他这个写书人才是最残酷无情的。 “掌印?”苏陌唤他,这一次,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 看着他失神的表情,苏陌忽然有一种罪恶感。 “你、你别难过。”苏陌安抚道,“我不是故意的,若是你不想提那些旧事,我以后不再提便是。” “我也不会再叫你姓裴的了。”苏陌看着裴寻芳的眼睛,试图用精神力安抚他。 裴寻芳被苏陌凝视着。 刚刚有一瞬,他脑中嗡的一声响,甚至有一种魂飞魄散的错觉,他看着苏陌的眼,莫明有一种被神明抚慰的错觉。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自十岁以后,他便不再感知过这世界的善意,他满心暴虐,从不吝啬以最邪恶的方式去达到目的。 他习惯掌控一切而不是被拿捏,方才他明明起了戾气,却在一瞬间,被眼前这个少年抚平了。 这很不正常。 裴寻芳扣住苏陌的手,墨玉螭纹韘夹在两人指间,仿若盖在两人指间的印章。 白皙的手指很快出现了红红的印子。 裴寻芳声音低哑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这老狐狸,莫非发现了什么? 苏陌用模棱两可的话语答道:“掌印是我来到这世上第一个抱我的人,我是谁,掌印不应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裴寻芳低笑两声,阴柔的眉眼漾出一股冷森森的笑容。 “没错,我是第一个抱公子的人。” “那时的公子刚刚出生,粉粉嫩嫩的,哭得像只小喵咪……谁能料到呢,十八年后,竟长了这么个伶牙利爪的小老虎模样……” 裴寻芳说着话,手已经落到苏陌那件披风的玉花扣上,“吧嗒”一声,玉扣被解开,修长的手指随之伸进丝滑的面料间,轻轻一挑,披风呼的一下滑到了坐榻上。 成了一堆湖水般的褶子。 裴寻芳笑道:“为公子宽衣解带,总是这么得心应手。” 苏陌瞧他又不正经了,赶紧从他的双臂范围内抽开身:“不劳掌印,我自己会换。天色不早了,请掌印速速送我回去。” 裴寻芳也不拘着他了,道:“怕是会让公子失望了。” 苏陌不解道:“失望什么?” “李长薄已经猜到方才雅间的人就是公子,怕是已经在不夜宫等人了。现在由公子来取舍,是扮演一个与咱家情投意合的小情郎,还是扮演被我强迫并欺负的娇娘子?” 什么情况? 苏陌问道:“你做了什么?” 裴寻芳笑得妖孽。 “掌印打乱了我的计划!”苏陌恼火道,“李长薄若知道我与掌印的合作关系,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裴寻芳悠闲道:“李长薄他不敢。” 李长薄确实不敢。 接连的风波让太子及东宫位于舆论中心,虽案子已结,但李长薄依然被满朝文武盯着,他不敢明晃晃地在这个时候行差踏错。 他今天主动来找裴寻芳,在水云轩即便心有疑虑也没有表现出来,就已在裴寻芳的预料之中。 而裴寻芳,向来毫不吝于挑衅李长薄。 “他不敢对掌印怎么,不代表他不敢对我怎样!”苏陌恼火道。 苏陌拿出条帕子,将脸上的浅妆三下五除二擦了个净,又迅速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再用发带绑了个半束的低马尾,很快回到了平时的模样。 “恐怕我也得让掌印失望了,抱歉,我哪个都不会选。”苏陌气呼呼将那套女装扑头盖脸扔在裴寻芳脸上,说道,“现在,请掌印下车!” “还有,请带着张德全及李长薄眼熟的人一并离开!” 裴寻芳缓缓拿开那套呼在他脸上的衣裳,笑融融看着气得横眉怒眼的苏陌:“公子在赶咱家下车?” 胆子还挺大。 衣裳的面料是上成的,带着天然蚕丝的馨香,而更多的是,苏陌留在上面的体香。 香味直钻裴寻芳的鼻尖,怪好闻的。 “掌印不下车的话,那就由我下车,凌舟!”苏陌说着拉开帷裳,扶着车门便要往下跳。 裴寻芳赶紧将人拉住。 若不拉的话,这人还真会不管不顾往下跳,届时磕了碰了,麻烦的还是自己。 得。 须臾之后。 张德全带着几名侍从,躬身站在裴寻芳身后,眼巴巴地看着那辆马车扬长而去。 “掌印,这……?” 张德全都不敢相信,他们的掌印居然被赶下来了。 而且,他居然还没发脾气! 裴寻芳嘴唇动了动:“小孩子闹脾气,由了他了。” 张德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再长大点就懂事了。” 裴寻芳阴森森地瞪了他一眼。 张德全顿觉脖颈寒凉,但还是多嘴说了一句:“可是……季公子这样回去,不会有事吧?” 裴寻芳的脸瞬间阴了下去。 两刻钟后,马车回到不夜宫。 天已近黑,不夜宫前已点起了灯。 平常这个时候,门前必定客流如云,而此时,除了两列侍卫,空无一人。 马车刚刚停稳,便被太子亲兵围上了。 苏陌就当没看见他们,扶着凌舟的手下了车,目不斜视直接进了不夜宫。 甫一进门,便察觉堂内氛围紧张。 “回房。”苏陌对凌舟说道。 凌舟用眼尾瞟了眼坐在堂上的李长薄,战战兢兢道:“公子,太、太子殿下……在、在那呢?” 苏陌不悦道:“他在那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很累了,回房。” 凌舟心下又怕又服。 太子对公子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公子居然敢这么对他,这是恃宠而骄、顶风作案呀。 果然,没走几步,太子殿下便不太友好地挡住了去路。 “清川去哪了?”李长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的目光在苏陌的脸上、耳际及脖颈间梭巡着,他很克制地拦着苏陌,并没有碰他。 “去见客了,顺便去瞧了大夫。太子殿下此刻不在宫中,到这里做什么?”苏陌冷冷答道。 “见了什么客,看了什么大夫?”李长薄咬着牙问道。 “春三娘那里都有记录备案,殿下问春三娘不是更好?我很累了,清川告退。”苏陌说着,越过李长薄继续走。 “季清川!”李长薄大声唤他。 苏陌没有停住脚步。 李长薄短暂地怔在原地,他脑子里反复上演着裴寻芳抱着那女子亲昵的模样,还有那支被他折断的玉竹哨。 他扭头追上去,一把拽住苏陌的手,强拉着他往他后院的卧房冲去。 若是现在不弄明白,他李长薄会就此疯掉。 “你干什么!”苏陌被他拽得喘不过气来。 李长薄一脚踢开门,将苏陌扔在床上。 他跟着跨上床,按下苏陌的肩,拽掉他的裤子,苏陌如同上岸后被捉住的人鱼般,嫩白的双腿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李长薄将他翻转一边,掀起他的衣袍…… 没有奇怪的痕迹。 没有异常。 李长薄喘着气,他怔愣一秒,抄起被子将苏陌囫囵包裹住,颤抖的双手握着苏陌的肩,声音似低吼的兽:“孤送你的哨子呢?!” “回答我!” 事情发生得太快,苏陌根本就来不及应对,他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看死人一般怒视着李长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老子要杀了他! 17、警告 如果说之前苏陌只是计划将李长薄赶下太子位,并没有到非得要他性命的地步,那么,这一次,他无法再饶恕了。 李长薄双臂肌肉紧绷着,坚硬如铁。 隔着衾被依然可以感觉到他隐而待发的侵略性。 他再一次吼道:“回答我!” 似乎苏陌再不回答,他便能撕碎这被褥,将他生吞活剥了。 夜风从敞开的房门灌进来,吹乱了满床帷帐。 苏陌脸上凉凉的,声音冷如冰:“弄丢了。” 李长薄低吼道:“丢哪了?” 苏陌:“湄水。” 凌乱的卧房,失控的太子殿下,还有太子身下那个被裹着的伶人。 追上来的侍卫都惊呆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李长薄,他们心目中的太子殿下一贯端方周正,谦谦有礼,从不逾规越矩。 他们慌忙将门关了,也将不夜宫那些好奇的目光关在门外。 室内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苏陌又有了那种被方块文字禁锢的感觉。 曾经他独自躺在漆黑空寂的病房,听着海水一下一下拍打着礁石,用心中所有的灰色与戾气写下了笔下李长薄的疯狂。 如今,他被自己的文字禁锢了。 这堆方块汉字已脱离了原本的设定,脱离了他的控制。 苏陌知道李长薄在观察他。 季清川心思单纯面皮薄,一撒谎便会羞得满脸通红,根本无法掩藏。 可是,苏陌不会。 “丢了?”李长薄怒极反笑,“孤送你的哨子,清川就这样丢了吗?” 苏陌道:“一个哨子而已,殿下要为此杀我吗?” “孤说过,孤不要你性命!”李长薄怒吼道。 他说得那样激动,似恨不得要将苏陌捏碎了,他将头埋在被褥里:“清川,别这样对我好吗?我会疯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苏陌只觉头皮发麻。 在李长薄心中,季清川就是他私藏的物品,他可以玩、可以虐,但是容不得他人丝毫染指与觊觎。 “是裴寻芳搞的鬼,对么?”李长薄咬牙说道。 一定是裴寻芳搞的鬼!那个阉贼拾了那哨子,再借着哨子来设计激怒他。 好恶毒的心计。 清川是无辜的,清川一定是无辜的,他那么单纯,那么胆小,怎么会和姓裴的那个阉贼纠缠在一起。 “姓裴的若敢动你,孤不会放过他!”李长薄狠声道。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苏陌,又呜咽着道歉:“对不起,清川,对不起,是我犯浑了,你别生我气……” 一如原书中一样,每一次伤害了季清川,便毫无底线地道歉,乞求他的原谅。 苏陌在被子中攥紧了五指,心中已经过滤掉数十种杀他的方法。 穿进这本书后,他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杀念。 李长薄仍在自顾自道:“孤要带你走,清川,孤必须尽快带你走。” 大庸明令禁止官员买入乐坊伶人,而没有正规的买卖流程,任何人也没有权力带走登记在籍的伶人。 原书中,李长薄凭借假身份,花了重金并暗中施压这才得以顺利将季清川赎出去。 如今,李长薄想以太子之名公然赎季清川是不可能的。 “孤不能再让清川呆在不夜宫了,”李长薄魔怔了一般,将苏陌搂得更紧了,“孤要清川名正言顺跟我在一起,那些阻碍我们的,孤会一样一样拔除。” 苏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名正言顺?李长薄要做什么? 自从发现李长薄是重生的后,苏陌就一直悬着颗心。 苏陌忍着满心戾气与嫌恶,问道:“殿下要带清川去哪?” “孤自有打算,清川只需安心等待。”李长薄闻着苏陌耳后的发,那是他熟悉无比的味道。 他真的好想……好想咬住那耳垂……可是他不能,他怕自己一碰到清川,心中的猛兽就再也关不住了。 至少,不是现在。 苏陌心中警铃大作,旁敲侧击道:“殿下贵为太子,何必为了一个贱籍触犯大庸律例……” “清川不是贱籍,孤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清川请相信我。” 苏陌激他道:“清川早夭之命,恐怕无福消受。” “是谁说的!哪个无能庸医!孤拔了他的舌头!”李长薄怒吼道。 “生死由命,”苏陌凝聚意识,望着他的眼,“强求不得。” 李长薄怔忪了一瞬,而后道:“清川不要怕,孤会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会医好你。孤要清川长命百岁。” 苏陌额间沁出了汗。 方才的精神力控制术没能制住他。 看来,这精神力控制术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凑效,尤其在对方戒备心强的时候。 一击不成,苏陌只得再冒险试试。 他转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全身直颤:“殿下,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李长薄有些慌了,他拨开苏陌汗湿的发,也松开了一点被褥,为他顺着呼吸。 苏陌立刻捞住他的脖子,翻身坐起,飞起的衣袍扬起又落下,盖住苏陌裸.露的双腿。 苏陌隔着被褥跨坐在李长薄身上。 这一下几乎用去了他的全部力气,他伏下挨近,软声唤道:“长生……” 这一声立刻将李长薄给唤懵了。 苏陌捧起他的脸,凝望着他的眼,一字一字问道:“长生……要、带、我、去、哪?” 李长薄的意识被吸住了般,很快陷入混沌,他梦呓般说道:“太后六十大寿,宫里要采买稚子乐户,入天宁寺,孤想先委屈清川一下……” 稚子乐户,天宁寺! 苏陌耳中炸响。 这是原书便有的剧情,太后庆寿,从民间采买稚子乐户二十名,由贱籍转入僧籍,作为“乐僧”暂养在皇家寺院天宁寺,学习梵乐演奏、诵经礼佛。 因着是为太后祝寿、为大庸祈福的由头,所以嘉延帝破例恩准了。 而这件事就是由李长薄在操办。 好个李长薄,他居然想到了借采买稚子的方式,将季清川转为乐僧弄出去。 毕竟,季清川琴艺舞艺艳冠帝城,虽年长了两岁,但只要李长薄暗中操作,且理由正当,没人敢说三道四。 天宁寺位于帝城十里之外,满寺僧人皆由宫里养着,李长薄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季清川一但入了天宁寺,岂不成了李长薄的囊中之物! 想到穿着僧袍、念着普渡众生的经文,还要满足李长薄的予取予求,苏陌便觉一阵恶寒。 若是真的被李长薄这样弄出去,苏陌怕是会被他玩死! 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清川只需在天宁寺暂居一小段时间,孤很快便能接你入宫……”李长薄仍断断续续在说着。 大庸重神佛,僧人道士皆有品级,身份较平民尊贵,当今圣上的潇妃,便是以僧籍身份被嘉延帝直接纳入宫的。 苏陌知道李长薄打的什么算盘了。 可是,李长薄竟然在计划接季清川进宫? 这不可能啊。 原书中,李长薄最害怕的就是季清川被宫中人发现,现在,他又怎么敢?! 可是,精神力控制下的李长薄应该不会撒谎才对,所以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苏陌正想进一步盘问,谁料,一道飞针忽然扎入李长薄颅顶。 李长薄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妈的。 是哪个蠢货!!! 躲在暗处的影卫灵魂颤抖。 是、是不是……又又又做错了? 苏陌厌烦地看了李长薄一眼。 他拔出一把匕首,抵在李长薄颈动脉。 寒光掠过苏陌的眼。 这是今日裴寻芳送他的防身武器,长五寸,重不过五两,冰玄铁炼制而成,利可削骨,是专门为他量身锻造的。 刀尖在李长薄脖颈的动脉处比划着,寒光凛凛。 杀了他? 这样多无趣呀。 和充满变数的笔下人斗,未知和危机让苏陌肾上腺素飙升。 要玩,就玩点大的啊。 李长薄想将季清川悄无声息弄出不夜宫,那自然就有人不想。让那不想让他这么做的人,来阻止他,苏陌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爽? 惩罚李长薄的最佳方式是什么?那便是他在意什么,苏陌就拿走什么,让他彻底失去,毫无尊严地失去,将季清川受过的苦难,成百上千地还给他。 一直在暗处窥伺着的影卫胆颤心惊。 今晚这个情况,该怎么向掌印汇报? 汇报是死,不汇报也是死。 这季公子他、他怎么可以与太子殿下如此、如此亲密行事,甚至都没有一点要召唤影卫出来的意思。 刚刚那一针,那一针…… 正提心吊胆中,忽听“咻”的一声,一把银晃晃的小刀,如一支发怒的利箭,擦过影卫的耳廓,扎在了身侧的屋梁上。 那如月光涌动的银色衾被间,苏陌侧目投来凌厉一瞥。 眼中是让人魂飞魄散的杀意和怒气:“滚!” 那一刀,就犹如芒刺一般,扎进了裴寻芳眼中。 他知道,季清川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 如果下次他还擅自动作的话,就不是赶他下马车、拒绝他的匕首和影卫、及独自挑衅李长薄这么简单的处理方式了。 如果他不采取点补救措施,恐怕他们之间的合作,也就此崩裂了。 裴寻芳的脸色不太好看。 这哪里是一只软绵绵的小猫,分明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猎豹,惹恼了他,二话不说便会咬人的。 18、花簪 翌日,雨。 大庸太子在不夜宫留宿的消息不胫而走。 苏陌一清早便跪在廊下,凌舟为他撑着伞,遮挡飘过来的雨水。 饶是如此,苏陌半个身子都湿了。 乐坊伶人私自留宿客人是行业大忌,上一个胆敢这么做的人,被扔进了戍边军营,成了任人作贱的营妓。 “公子,秦老提醒过,你不能沾冷水的啊……”凌舟心疼不已。 苏陌垂着眸子不吱声。 他在赌。 春三娘气得心口疼,她费劲心思培养出的帝城第一伶人,眼看就要行弁钗礼了,竟然做出此等不知自爱之事。 这让不夜宫信誉何在,以后还怎么经营得下去? 苏陌床上那位,可是当朝太子啊。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她骂骂咧咧越过苏陌,直往他屋子里去。 太子刚刚醒,昏昏沉沉地坐在床边,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衣着散乱,面有红晕,床上也是一片狼藉,很是让人想入非非。 “太子殿下,你可要救救我们清川啊。”春三娘说着,便跪了下去,“你若是不救他,他就毁了啊……” 李长薄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屋里屋外吵得很,却唯独没有看见季清川。 他问道:“清川人呢?” “在、在廊下……跪着呢。” “什么!”李长薄蹬上靴子,也顾不得穿衣,便冲了出去。 侍卫追着他给他披上外袍。 满院子人扑通扑通乱糟糟跪了一地。 李长薄挡在苏陌身前,为他遮住一部分风雨。 “清川,怎么跪在这里,生病了怎么办?” 苏陌不说话,拿眼看他。 李长薄忽而想起上一世,他没忍住在别苑的假山要了季清川,结果季清川回到不夜宫,被罚跪了三天三夜,差点跪死过去。 而那三天,他被皇帝拘在宫中,对清川的遭遇毫不知情。 李长薄心疼得要死,他想要抱苏陌起来,却被他躲开了。 虽然李长薄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强迫清川,和清川交合之后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他清楚无比。 今晨这个局面,一定是他昨晚的留宿,被有心人放大了,才弄得这般田地。 四周窃窃私语,其中不乏阴阳怪气的话。 清川在这不夜宫本就过于惹眼,平日里也不爱与人交际,眼红他的人更是等不及要抓他把柄。 这次,可不是天赐良机么。 李长薄目光凛然地扫过在场众人,大喝一声:“春三娘!” 春三娘忙过来跪着:“唉,太子爷。” 李长薄冷声道:“这话孤只说一次!你给孤听好了!” 众人皆吸了一口气。 太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只需在众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清川是清白的。” “他是孤最看重的人,欺他如欺孤!” 李长薄望着面有不虞的春三娘,提高音调说道:“你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春三娘忐忑磕地。 “都给孤滚!”李长薄吼道。 那些看笑话的、好奇的、八卦的人全都一窝蜂散了。 风雨吹在李长薄背脊上,他在苏陌面前蹲下,用一只大掌托住了苏陌的膝盖。 “她让你跪,你就跪吗?”他低声问道。 “小时候跪得多了,这不算什么。”苏陌垂着眼答道。 “以后不许跪了。要跪就跪孤手上,孤帮你托着。”李长薄道。 苏陌最不喜听李长薄说这些话,便直接道:“清川想离开不夜宫。” 李长薄道:“好。” 苏陌道:“清川不想作为贱籍活一辈子。” 李长薄道:“好。” 苏陌道:“清川不想跟殿下进宫。” 李长薄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苏陌道:“我不喜欢被宫墙围住的地方。” “可那是大庸的权力中心,只有站在至高点,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有能力守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长薄托着苏陌的膝盖,将他扶起。 雨水如帘珠般挂在屋檐下,前世之事如流水晃过李长薄脑中,犹如一梦浮生。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与他站在一起,还是清川,这便好。 “皇帝、太后、谏臣……还有满宫的规矩、大庸的律法,没有一样容得下清川。”苏陌说道。 “有孤在,没人能欺负清川。”李长薄道,“那些阻碍我们的,孤会一样一样拔除。” 这是苏陌第二次听李长薄说这句话。 他忽而觉得不对劲。 原书中嘉延帝贪恋皇权,迟迟没有退位的意思,他甚至并未真正考虑过将皇位传于李长薄。 李长薄离皇位还很遥远。 可听他这番话,莫非……莫非他有了逼宫篡位的念头? 李长薄是重生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既然太子之位朝不保夕,那么,逼宫篡位说不定反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他真有这个心思,那可就热闹了。 这不是小事,得想办法确认一下才行。 眼下,苏陌决定为他添把火。 苏陌拿出一支白玉花簪,说道:“弄丢了殿下的玉竹哨,这支花簪就作为赔罪礼吧。” “谷雨,弁钗礼,请殿下一定要来。”他的声音似清晨的春雨,“清川等殿下。” 李长薄怔了一瞬。 簪头是一朵白梨花,簪柄上面刻着三个俊秀的文字:季清川。 大庸乐坊间有这样一项传统,待行弁钗礼的伶人将刻有自己名字的花簪,送于最中意的客人,就是最直接的邀请方式。 弁钗礼,寻良主,花簪便是最特别的信物。 花簪只有一支,也只能送给一人。 李长薄心绪一荡,接住那支花簪,也捏住的苏陌的手,他有些意外:“好。” 他还要说什么,忽听几名太监急吼吼来传:“太、太子殿下,出事了,请殿下速速回宫。” 李长薄仿佛没有听到,只细细看着苏陌,将他的手捏得更紧了。 “殿下!慈宁宫都闹翻天了,请殿下回宫!”那老太监跪下了。 李长薄这才将苏陌交于凌舟,道,“扶你公子回房,谁再敢让他跪,孤挖了他膝盖。” 凌舟一惊:“是。” - 回宫的马车上。 李长薄握着苏陌给他的那支花簪,心绪如这颠簸的马车一样,起起伏伏。 传信的太监是东宫的老人,战战兢兢跪在马车里。 “谁透露的风声?”李长薄厉声问道。 “奴才不知。”老太监说道,“慈宁宫昨夜便来寻殿下,老奴一直拖着,今早天未亮,太后身边的康嬷嬷又来了,说太后发了脾气,急寻殿下商议采买稚子乐户一事。” 李长薄握紧拳头。 能搅这么大动静,还能有谁? 定是那姓裴的! 李长薄后悔死了,他被一支哨子激怒,又稀里糊涂地在清川那里留宿。 经此一事,想将清川先转去天宁寺的计划就泡汤了,太后是绝对不会允许与太子有传闻的男伶人入天宁寺的。 之前为了避免惹出麻烦,李长薄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见清川。 这下,全泡汤了。 李长薄攥紧手中那支花簪,真的只有弁钗礼这一条路了吗? - 不夜宫。 凌舟用温帕子敷着苏陌的膝盖。 “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舟很不解,昨夜公子让他在房中守了一夜,公子歇在窗边矮榻上,太子睡在床上,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若今天一早将太子唤醒,让他早早离开,这事说不定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公子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苏陌却搁下手中的笔,扬起那只白釉小瓶问道:“好看吗?” 凌舟瞥了一眼,都火烧眉毛了,公子还有心情画瓶子呢。 果不其然。 春三娘声势浩大地花重金请了帝城最有声望的稳婆来为季清川验身。 她并不在意拿下季清川的弁钗礼的人是谁,是太子也好,是沈子承也好,是别的任何人都无所谓,她只在意她能赚到多少银子。 太子留宿的风波不亚于对季清川“帝城第一伶人”的官方认证,连太子都看上了的人,身价必须一涨再涨啊。 这太子爷能不能来,还不好说呢,可就算他来了,可不也得按照乐坊的规矩来么? 他上头,有皇帝老儿亲自定的规矩压在那呢。 春三娘帕子一扬:“隔壁未央坊的人都伸着脖子看笑话呢,验身吧。” 三大稳婆轮番上阵,最终结论是:季公子仍是处子之身。 处子之身? 离谱。 穿进这本书之后,苏陌第一次觉得,当初《伶人太子》这本文连载时,那些激动的小读者吐槽得实在在理。 这太tm离谱了。 如今现世现报,他自己也成了个被“处子之身”善价而沽的商品了。 苏陌被繁复的验身仪式折腾得脸色苍白。 中午更是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碗粥。 午歇未过,门上便传,沈大少爷回来了。 沈子承风尘仆仆,也不像往常一样先在前堂包包场子热闹一番,而是直奔醉生阁。 “清川长大了,知道捡高枝飞了。” “花簪呢?给我。” 19、棋子 “我劝沈爷不要趟这趟浑水。”苏陌此刻身上不大痛快,也没心情再同他演戏。 沈子承面色微虞。 季清川从未这样同他说过话。 可眼前的季清川情况实在有些微妙,他脸色煞白,双唇却红得透亮,一双如水的眸子染了艳色,整个人没有骨头般趴在榻上,似乎被人狠狠欺负过一样。 沈子承心里头那点克制已久的冲动冒出来了。 这可是他养了三年的美人呐。 “很难受么?”沈子承走过来,“是不是那些婆子没轻重,伤着了吗?” 苏陌半阖着眼,有气无力道:“沈爷这一趟赚了不少银子吧。” 沈子承脚步一顿。 “借皇商的身份与关外做交易,私下贩卖铁器与火药,瞒天过海,牟取暴利,若我是沈爷,一定低调行事,远离官家是非,一心一意赚银子。”苏陌道。 沈子承脸色一变:“清川在说什么?” 苏陌依然垂着眼皮子,淡淡说道:“抚顺商行的账做干净了么?经得起查么?若自身不是铜墙铁壁一块,我劝沈爷不要趟这趟浑水,花簪已经被太子拿走,清川身不由已,不希望沈爷因此招惹上麻烦。” 沈子承停在原地。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谨慎起来,他从季清川十五岁时便与他相识,他看着季清川长大,季清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认为清楚无比。 可眼前这位,说话的气息与语调,都与季清川完全不一样。 沈子承语气变得谨慎:“清川在警告沈某?” “不是警告,是提醒。沈爷是个聪明人,清川方才所言之事,关系之大,你比谁都清楚。”苏陌说道。 沈子承眼皮禁不住的跳:“清川久居不夜宫,何以知道这些?” 苏陌心中哂笑。 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联合六大皇商暗中倒卖盐引与粮食,将朝廷耍得团团转。 沈子承,你沈家私库里的一金一银,及遍布大庸的商行,都是我为你构筑的。 你懂吗? 商人逐利,沈子承更是天生骨子里带着这个基因。 沈子承将来堪称大庸的财神爷,于苏陌而言,这是一枚必须拿捏好的棋子。 “沈爷不必管我如何得知,我只问你一句,江宁织造的地盘你想不想要?”苏陌说道。 沈子承忌惮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刚刚那一瞬,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汗毛立起。 季清川为何知道我在打江宁织造的主意? 眼前的季清川,还是同往常一样,病弱、无力,甚至更为脆弱,可不知为何,沈子承有一种被他掐住咽喉的错觉。 苏陌抬起眼皮,眸光锁住沈子承的眼。 沈子承忽觉被一股凛冽而强大的力量笼住心神,不知不觉背上已冒出冷汗。 苏陌被几个婆子折腾了一番,此刻非常不爽。 他这才发现,他的精神力控制术不仅由他的健康状况决定,更是由他的心情决定,若是他不爽,若是他兴奋或暴戾,那么,它也将变得非常可怕。 沈子承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扶着身边的花架才堪堪站稳。 沈子承不知道刚刚那一瞬发生了什么,心中却只觉后怕。 季清川还在看着他,一脸在等他答复的不耐表情。 沈子承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换了谈正事时才有的语气:“沈某愿闻其详。” 这一聊,便是一个时辰。 从醉生出阁出来时,沈子承的腿有些抖。 季清川同他讲的方式闻所未闻,甚至处处透着兵行险招的诡异,但他知道,若按他说的去做,不消三年,不仅江宁织造,怕是姑苏制造、临安织造都有可能收入囊中。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微雨中的醉生阁,心叹这些年莫非他眼瞎了,竟然将这样一个人当作男宠在养。 这可真是埋没了宝藏呀。 想起季清川同他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儿,以及那一话三喘的模样,沈子承又不禁有些心神荡漾。 这样一个美人,真的就舍得拱手让人吗? 离开不夜宫时,沈子承与一个人擦身而过。 沈子承下意识地回头多看了几眼,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安阳王来了。 安阳王依然瞒着身份,只以富商的身份自称。 他急匆匆跨进醉生阁,一进来便沉着脸支走了所有人。 他压低着嗓子问道:“怎么会和太子搅和在一起?” 苏陌道:“这是一场误会。” 安阳王焦躁地来回踱步,而后俯身去扶苏陌:“为何要跪我?快起来说话。” 苏陌跪着不动。 “孩子啊……”安阳王忽然悲从中来,“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跪,大庸没有值得你跪的人,是大庸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该……不该如此啊……” 苏陌听出他话中有话:“黄老爷替我寻找父母的事,有眉目了,是么?” 安阳王久久看着苏陌,欲言又止,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不能说。 几日前,安阳王初到帝城时,便收到一封密信,暗示他去查冷宫柳氏。 而见过季清川之后,他又收到第二封密信,提到了皇陵。 他动用留在宫中多年的余部,查出那一直被关在冷宫默默无闻的柳氏近日被秘密派去京郊守皇陵了。 安阳王对这位柳氏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曾是教坊司的一名舞妓,因着长得与前皇后有几分相似,被嘉延帝一时兴起宠幸了,封了美人。 十八年前,柳氏与先皇后同一日分娩,她的孩子据说出生便死了,嘉延帝也因此厌弃了她,将她送进了冷宫,这一关就是十八年。 据冷宫的人说,这十八年里,柳氏日日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吵不闹,数着指头过日子,那宫室的四面墙上,被她刻满了一个又一个日子。 她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可前不久,她突然被送去皇陵,没几日便疯了,整天如乞丐般蓬头垢面,疯言疯语。 安阳王觉得事有蹊跷,便派了位可靠的老嬷嬷去皇陵探查。 老嬷嬷回来直摇头,说那柳氏想当贵妃想疯了,张口闭口自称“柳贵妃”,还说自己的孩子是“真命天子”,皇陵的人听她这么说便将她又关了起来…… 什么孩子?她孩子不是早死了吗? 这话听在安阳王耳中却是惊心。 前有湄水女鬼闹出“狸猫换太子”的言论,再有人写出质疑太子真假的揭帖,现在又有人暗中引导他去查柳氏…… 安阳王将这些事联系在一起,得出一个可怕的假设:如果柳氏的孩子没有死呢? 如果非但没有死,还被掉包成了太子,而真正的太子……安阳王看着跪在眼前的季清川,心揪成一团。 这张几乎与先皇后一样的脸,当初给他的震撼到现在都还未平息。 大庸皇后何等尊贵,即便朝中重臣见过先皇后容貌的也寥寥无几,大庸又有禁官员入乐坊的规定,谁又能知道,这大庸的帝城里,就在皇城的眼皮子底下,藏着这样一位少年! 安阳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他心里几乎已经认定,季清川较之李长薄,更有可能是真正的嫡皇子。 可是季清川这孩子如今的身份…… 安阳王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查出能够佐证他猜测的证据。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太子李长薄宠幸了一位乐坊伶人的消息。 那名伶人,正是不夜宫的伶人,季清川。 安阳王如五雷轰顶。 李长薄他怎么敢!!! 安阳王急匆匆赶来,只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如果李长薄真的敢对季清川干那种事,那么他会亲自提刀去废了他。 听到季清川亲口否认,安阳王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不能等到弁钗礼了,清川,好孩子,现在就跟我走,好吗?你在不夜宫多呆一日我便担心一日,我稍后就去同春三娘商量赎你的事情,多少银子我都给。” “清川是不夜宫买倒的死契,赎身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大可放心,就算离开不夜宫,我也会继续追查你父母的事情,你先跟我回临安,那里很安全,不必担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苏陌跪道:“清川谢过老爷了。” 安阳王定定看着跪着的少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当年……当年他若是坚持追查先皇后遇刺一案,清川这孩子就不会沦落至此。 在如此环境中,苟且求生十八年。 他可是长乐郡主用命换来孩子啊。 他本该是这大庸朝最尊贵的少年。 安阳王压下心中悔恨,去同春三娘商议赎身之事。 他此次上京是隐瞒了行程的,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计划以他临安友人的名义来赎季清川。 按大庸律例,购买乐坊伶人需是本人亲临,呈上名帖,盖上私印,并带上官府认证的身份腰牌,与作保人、卖方一同到官府登记备案,这才能作数。 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他命人请那位友人火速进京。 苏陌已见识到安阳王的办事效率及能力。 安阳王偏安于临安不是怯懦,而是出于对皇权最基本的尊重。 相比狠辣多疑的裴寻芳,安阳王就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苏陌就是要让姓裴的感觉到,他并不是只有他这一颗棋子,如果裴寻芳不好使,那么苏陌随时可以弃之不用。 雨到天黑时便停了。 月上树梢。 小蔻进来收拾,苏陌躺了半日,总算缓了一些,他正欲起身,便听外头闹哄哄起来。 “傅二爷,公子今日要歇了。”是凌舟拦人的声音。 “清川!”傅荣裹着一片月色冲进来了,他肿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伤痕,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 他明明是个大高个,到了苏陌面前,却像个小孩一样,红着眼拉他衣袖:“清川,那个太子他欺负你了?” “你脸怎么了?”苏陌眸光扫过傅荣下巴上的伤,问道,“又跟人打架了?” 傅荣负气道:“没有!走路摔了一跤。” 真是敷衍的借口啊。 “清川,太子他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招惹他?” “傅二爷,有些人不是我不招惹,就能避开的。” 傅荣委屈地看着苏陌,忽然就哭了。 他想到了湄水那一次,如果那一次……那一次他可以再勇敢一点,清川是不是就不会落入太子的虎口。 他后悔不迭,嚎啕大哭起来,他原本想着索性辞了官,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赎出清川,可是现在,是不是一切都晚了? 他哭得口齿都不清了:“清川,朝廷要调我去临海……呜呜呜……可那是临海啊,离帝城有数千公里,如果我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清川了……” “我不做官了,清川,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去筹银子,我名下还有五处宅子、七处铺子,我都给你,就算做牛做马,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苏陌淡淡看着哭哭唧唧的傅荣。 “傅二爷请起吧,”苏陌冷漠道,“这样的傅二爷,清川看不上。” 傅荣眼角挂着泪,一脸痛苦和茫然:“清川你说什么?” “哪一天傅二爷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再来同清川说这番话。”苏陌说罢,决然起身。 傅荣停在原地,他抹掉一把眼泪,忽然说道:“那天,我在水云轩看到清川了。” 苏陌脚步一顿。 “清川穿女装的样子,很好看。”傅荣整个人浸在月色里,他个子高而壮,却因为长了张娃娃脸,哭起来就像个委屈的大小孩。 苏陌叹了口气,居然被他看到了吗? 那么,他那天的打架挑事,也是故意的么? “我知道清川不是久困不夜宫之人,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清川,但如果清川喜欢大将军,那我便去做大将军,我会努力……努力变成能配得上清川的人。” 这小子。 苏陌也不回头:“凌舟,送客!” 傅荣适合军营。 新建的浙闽水师将会是大庸军队最有作为的地方,这是对傅荣最好的安排。 傅荣对季清川的痴心,不过是写书人强加给他的人设,现在没有了写书人的干预,远离了季清川,傅荣一定会找到新的人生重心。 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一切。 这两日殚精竭虑,折腾得够呛,昨夜也未曾好好睡觉,苏陌已觉脚步虚浮。 苏陌揉着眉心,突然被人从后边很轻地抱了一下。 还未反应过来,傅荣往他怀里塞了样东西,便跑没了影。 苏陌站在曲曲折折的廊桥上,怔了怔。 他打开傅荣塞给他的东西,一个泥塑小人,一个细颈小瓶,泥塑小人看起来笨笨的,长了张娃娃脸,与傅荣有三分相似,小瓶里装着杏花酒,正是傅荣平日在水云轩为季清川定制的小酒。 傅荣走后,这酒怕是喝不到了。 苏陌叹气。 经过后院时,瞅见月下白梨开得正好,苏陌便随手采了一支,就着月色和那梨花香,一瓶小酒很快被他喝了个尽。 甫一进门,便觉卧房中多了一个人。 苏陌抬眸。 身穿月白色蟒袍的裴寻芳,正站在他的书案前,有模有样地研着墨。 “哐。” 房门被神出鬼没的影卫关上。 20、墨汁 “掌印何时来的?” 苏陌面色不惊地从花架上取下一个天青色汝瓷瓶,将梨花枝插.入瓶中。 “刚到。”裴寻芳的目光掠过那枝梨,瓷釉润如美玉,梨花白如春雪,而苏陌的脸,比那梨花还要白上三分。 裴寻芳执着墨锭的五指,不自觉攥紧了些。 这是新得的歙砚,雕工精美,堪称极品,裴寻芳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想到了苏陌。 而此刻,他只想……用这砚台里漆黑的墨,染脏这只白衣胜雪的骄傲天鹅。 自昨儿被他赶下马车,虽间隔不过一天,却如同隔了一个春秋那么久,两人之间的博弈,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苏陌用行动证明,这盘棋,他下,或者不下,亦或同谁下,皆是由他决定。 裴寻芳恨得牙痒痒。 明明如此病弱不堪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伺候呢? “留宿李长薄,避免被采买进天宁寺,亏公子想得出来。”裴寻芳面上不显,轻笑道,“公子当真是一点也不介意么?” 苏陌知道他指什么,苏陌将花瓶摆在书案一侧,手指掠过一叠乳白的宣纸,抽出一张,铺在案上,以黑檀镇尺压平,轻飘飘问道:“掌印介意么?” “听说,安阳王也已经在同春三娘商议为公子赎身之事?”裴寻芳道。 “掌印果然巨细无遗。”苏陌淡淡道。 裴寻芳略微侧头:“刺激我,公子很愉悦吗?” 苏陌取下一支紫毫笔,敛下微有醉意的眉眼:“愉悦。” 裴寻芳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今日穿了月白色蟒袍,戴着乌纱帽,长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阴柔浓艳的眉眼衬着刀裁般的脸,像极了电影里腹黑狂狷的妖孽。 看着人模狗样的,还挺唬人。 可惜,在苏陌眼里,就是一个不好使的工具人。 苏陌觑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喉结处停了一瞬,便不再看他。 “你喝酒了?”裴寻芳嗅到苏陌身上淡淡的杏花酒香。 真是个狗鼻子啊。 “喝光了,不好意思,没给掌印留。”苏陌将手中毛笔在那砚台里轻轻一蘸。 笔尖在墨汁中搅出点涟漪,刚要抬起,裴寻芳抓住他的手腕子。 裴寻芳道:“公子喝的那些药,是忌酒的,秦老不是提醒过吗?” “我没喝那些药。”苏陌抬眸看他。 “为什么不喝?”裴寻芳责问道。 苏陌望着裴寻芳,轻笑不答话。 “公子到底怎么想的?身子就这么不重要吗?”裴寻芳似乎有些怒了。 “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苏陌看着裴寻芳,眼中甚至带着讥笑,“掌印将我置于李长薄的暴怒之下,可曾想过我身子重不重要的问题?” 眼前的少年,有一种极致浓艳的颓靡美。 裴寻芳嘴角抽搐着。 这一次,的确是他玩大了。他只想用那个哨子试探一下李长薄而已,他没料到李长薄那个畜生的反应会那般大。 一个哨子而已,他居然敢对季清川那么做! 而当裴寻芳想要补救时,苏陌冷然地将他的一切都拒之门外。 “我说过,掌印若肯帮我,一切成果皆归掌印所有,现在,既然掌印庇护不了我,我也该重新考虑一下与掌印合作的关系。”苏陌眼中冷意毕现,抽掉被裴寻芳握着的手。 笔尖乌黑的墨汁飞溅到裴寻芳月白色的蟒袍上,很快晕染开。 苏陌做出抱歉的样子:“嗬……不好意思……”他看着那几团墨,往那书案上歪歪一倚,看好戏的模样,“衣裳弄脏了,裴公公请回吧。” 落在裴寻芳眼里,则是明晃晃的挑衅,仗着殊色无双的容颜,浑身都是几乎要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高傲。 像只蔑视一切的天鹅。 裴寻芳许久没有过这感觉了,被挑衅,被威胁。 甚至,被抛弃。 身体里那沉寂已久的毒蛇,突然被放出了笼,裴寻芳感觉到心痒难耐。 他双手撑在书案边缘,将苏陌圈在控制范围内,垂着眼皮直勾勾盯着那天鹅的眼,阴阳怪气道:“公子弄脏了裴某的衣裳,得赔。” “裴公公想要怎么赔?”苏陌仰起脸问他,酒意上来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那杏花酒味虽淡,后劲却是不小。 “上次未尝到的甜头,一并清算了,如何?”裴寻芳声音有些哑。 “呵……”苏陌笑出了声。 眼前的这张小脸呈现出别样的魅惑,眼中是明晃晃的冷意与轻蔑,笑着的唇却如妖精般勾着人。裴寻芳听见苏陌说道:“我劝裴公公不要轻易尝试。” 少年喝了酒,就仿若露出了本来面目一般,将那傀儡面具丢得一干而净,肆无忌惮地挑衅着裴寻芳:“对我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对裴公公,那可就未必。” 母胎单身二十八年,一个太监哈哈,苏陌心里的小恶魔可劲地嘲笑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寻芳呼吸灼热,捏住苏陌的下巴,逼近。 苏陌面色不惊,道:“放手。” “我们之间的交易,只要咱家不喊停,”裴寻芳恶狠狠说道,“就不能停!” 苏陌掀起眼睫,觑他:“顾四爷……就不怕你的身份被暴露吗?” 这话似乎真的触到裴寻芳的逆鳞了。 他眼中忽而腾起一抹可怕的戾色,如一块浓墨倏地砸入清澈的净水中,致黑致浊。 他愤而抬起苏陌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触碰到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惊。 苏陌本能地往后仰去,手却碰倒一侧的歙砚,“哐当”一声,砚台砸到地上,摔得粉碎。裴寻芳却不管不顾,揽住他的腰,将他一把抱上了书案。 墨汁瞬间浸上了苏陌的雪色衣袍,从书案一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 苏陌喘着气,眸光有一丝乱,裴寻芳揽住他的后颈,将他强摁了回来。 唇舌长驱直入。 气息混乱交错着。 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两人的心跳声,还裴寻芳吻他的声音。 月光很静,时间如凝滞了般。 屋外突然传来凌舟的声音:“公子,发生了什么?你睡了吗?” 苏陌轻嗳了一声,裴寻芳趁机探得更深了。 苏陌满手是墨汁,滑溜溜的,想去抓书案上的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可裴寻芳按住他的手背,将它死死扣在书案上。 凌舟隐隐看到透过烛光投在窗纱上的两个人影,吓得心头乱跳,又问道:“公子,你睡了吗?要我进来吗?” 裴寻芳似有一瞬的晃神,苏陌随即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而后融在一起。 裴寻芳吃痛松了口,苏陌趁机逃离,挣脱他的禁锢,用沾了墨汁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苏陌狠狠吸了口气,平缓着呼吸,这才回答凌舟:“不小心摔了个东西……我要睡了,别来烦我!” 门外的人站着听了会动静,又不敢擅自进来,发现没再有异常,便犹犹豫豫走了。 苏陌心口起伏着,复又看向裴寻芳,这人眼中的狠戾褪去了些,素来阴柔的眉眼因方才的亲吻又多了一抹艳色。 灼灼如烈火,靡靡如红霞,世人称之为欲望。 苏陌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写过,十岁的裴寻芳如野狗一般爬到大庸帝城门外,望着巍峨的城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爬到那权力至高处。只有触及权力中心,他才有机会夺回被夺走的一切,才能保护该保护的人。 他毅然决然选择净身入宫,当了太监。 那一刀下去,他便从此断了红尘欲念。 可是此刻,苏陌在他眼中看到的,又是什么? 裴寻芳的目光比烛光还要亮,漆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苏陌,在夜色里泛着绿光。 苏陌这才发现,他的凤眸狭长而上挑,平日里冷漠锋利,笑时妖孽阴骘,而当他直勾勾看人时,就像是黑夜里锁着猎物的孤狼一般,是要吃人的。 苏陌半眯着眼看他。 穿进这本书里,苏陌头一回尝到了方块字的味道,可这感觉并不美妙。 苏陌不喜欢被人侵.占领地,像接吻这种事,口舌之间全被占领,呼吸都要被.干.预,会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苏陌喜欢掌握主动权,由他可控的主动权。 墨汁沾在指间,滑滑腻腻的,像极了上次裴寻芳吻他指尖的感觉,也像极了方才他与裴寻芳交换的津液。 苏陌敛着眸子,用小拇指摩挲着裴寻芳的唇,问道:“掌印弄脏了我的手,又要怎么赔?” 裴寻芳眼中翻涌着不满,他肩背弓张着,浑身刺剌剌的,像只被撩起食欲的兽。 他蹭了蹭苏陌的手,忽而张开嘴,就着乌黑的墨汁,将手指含进了嘴里。 苏陌眼睫微颤。 这个人的舌头,究竟是什么做的? 只是可惜了,怎么就将他……写成了个太监呢? “墨汁好吃么?”苏陌问他。 墨汁沾在裴寻芳冷白的脸上、艳红的唇上,像苏陌笔下肆意书写的狂草。 苏陌忽而有些想笑。 裴寻芳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道:“比不上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