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那位男医生》 1、第 1 章0 人生无常,苦甜参半。 活了二十八载,裘盼的身体头一回这么难受。 九个多月的孕肚闷闷地发硬,铅球似的沉甸甸往下坠。 臀后忽轻忽重的便意持续交加,小心翼翼地试着用力,却什么东西都放不出来。 跟便秘一样。 坐下来,便意加剧。站着吧,肚子又沉又硬,累得慌。 躺下也左右不是。要么来回走动,却莫名地更加烦躁不安。 仿佛腹部上绑着一块几十斤的石头,绑得不太紧也不太松,随时要掉下来又掉不下的,不管摆什么姿势动作,都使人难受得闹心闹肺。 最后裘盼托着圆鼓鼓的腹部,半蹲在床尾,扶着床架小幅度地缓缓颠摆身体,不适感才稍微收敛。 半蹲颠摆的动作怎么看怎么难堪,换作平时的话谁都不愿意干,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之前有听说顺产的过程无羞耻可言,大小便失禁只是入门标配,难以言喻的尴尬估计会陆续来。 裘盼缓缓地颠摆,一心求着这个略为舒适的状态能多撑一会儿。 谁料一股热流突如其来地从体内涌出。 裘盼又惊又怕,硬撑起身体几步跨进病房里的洗手间。 门都不关,直接脱裤子看。 内裤底,兜着一大滩浓稠的鲜红色血。 裘盼被吓白了脸,抖着手把裤提上,抱着腹部贴着墙小步小步慢慢挪去病房门口,生怕步伐一大一急,血就会淌得更凶。 她颤着声叫:“护士,护士,我出血了……” …… 产科医生陈家岳的办公室。 他脱下白大褂,搭到衣架上,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清洁双手,又扑水洗了把脸。拿毛巾擦干后披上黑色的西装外套,抬眼看了下墙上的电子挂钟。 19点12分,12月24日。 今天陈家岳上白班,临收工时接了一台因为车祸导致要紧急剖腹产的手术。当事产妇受伤严重,本身是高龄头胎,又患有高血压和妊娠糖尿病,岌岌可危。陈家岳和另外几位外科医生接力赛般连着给她施手术,忙到现在才下班。 办公室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 一名女护士冲着进来叫:“陈医生,产妇试产出血,陶主任怀疑是胎盘早剥,需要你帮忙马上手术!” 陈爱云一路飞奔而来,上下喘气,看着十万火急。 陈家岳理着衣后领说:“进来要先敲门。手术陶主任能做。” 这意思,听着一点都不焦急,也懒得帮忙。 陈爱云来长仁医院当产科护士才两天,耳闻陈医生是产科的一把手,技术比陶主任还“主任”。 眼下第一次正面接触,对方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产科不似急救科时刻需要争分夺秒,但每一位医护都应该谨记并遵守救急扶危的使命。 陈爱云心里燃起一团烈火,又怒又急。 她朝陈家岳喝令:“你是医生,救人第一,快去!” 男人侧头看过去:“你说什么?” 陈爱云咬牙不作声,做好了要被老油条斥骂的心理准备。 陈家岳又看了眼电子挂钟,回头脱下黑西装,重新披上白大褂,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有你这样的护士,是长仁的福气。” 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眼镜戴上,他离开办公室,和站在门口的陈爱云擦肩而过,朝手术室方向大步走去。 …… 裘母提着外卖盒饭回到产科病房,不见女儿。 出去找护士问,一辆病床恰好嗖嗖地从跟前飞过,上面躺着大腹便便脸色苍白的产妇。 裘母认出了是谁,慌了神追上去叫:“盼盼?盼盼你没事吧?医生,我女儿怎么了?” 推着病床奔跑的护士说:“她要马上手术。” “啊?” “你是产妇家人?” “是!” 裘母还没消化完“手术”这俩字,就被塞进一堆知情通知书要她签名。 粗略看了下通知书的内容,这意外那意外的,越看越吓人。 裘母乱套了,想追着女儿去。 有保安把她拦了下来:“前面手术室,不让进。” 裘母站在走廊怔怔地张望,女儿的病床消失在转角处,她才想起来掏手机给女婿匆匆忙忙打电话。 “少扬,盼盼要手术!” 电话那端回过神:“什么手术?” “剖,剖腹产!” 那边听了顿急:“剖什么产?预产期不是下周吗!” 裘母抹了把眼泪:“盼盼没告诉你吗?她今早做例行产检,说羊水少,医生让催产,催着催着说要手术……少扬你能不能今天赶回来?盼盼刚进手术室。” 那边急得无奈:“妈,我人在美国,就算坐火箭今天也赶不回来!” …… 裘盼紧紧抓着病服,她相信只要抓得越紧,她的孩子就会越平安。 说来可笑,一星期之前她悲愤地只身跑来医院提出打胎,如今在切切实实的生死关头面前,她却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孩子能安然无恙,她愿意以命抵换。 对天发誓。 手术室里冷冰冰,浓烈的冷金属味道闻起来无欲无情,令人心生畏惧。 几名护士围着裘盼忙碌,她们装束相同,戴着一样的手术帽与口罩,分不清是哪位在做报告。 “妊娠38周加2,头胎,羊水4.3,上了催产,宫口未开……” 裘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口干舌燥,浑身颤抖。 有人唤了一声“陈医生”,视野内又出现了一副面孔。 也是戴着手术帽和口罩,露出一双眼睛,四周的肤色很白净。戴着黑色细框的眼镜,薄薄的镜片晶莹剔透。 裘盼盯着镜片后那双平静的眼,一时辨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但这应该是主刀医生。 她缓缓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角,打着牙颤全心全意地说:“医生,救我孩子。” 对方低头看她,又看了看手术台尾,眉眼间挂上了轻松的笑意,说:“你的袜子很可爱。” 裘盼:“……” 对方的声线清冷醇厚,有如少冰走甜的冻奶茶。 是位男医生。 男医生接着问:“在哪买的?” 裘盼:“…………” 插尿管之前,护士把她的衣服首饰全部脱掉,只留一件病服盖住上身。 依男医生的话,护士是忘记给她脱袜子了。 手术台上的她圆鼓鼓的腹部高高隆起,下/身赤果,双脚套着蓝色矮筒袜,袜子上印着白白胖胖的卡通人物姆明…… 画面有点滑稽,可裘盼笑不出来。 她依然非常紧张,但也腾出了几秒钟来在意脚上的袜子…… 产妇的状态放松了些,陈家岳跟副刀陶羡点了点头,手术开始。 一丝冰冷的触感划过腹部,头顶的无影灯隐约映出一片暗红。 裘盼闭上双眼,努力地放空脑袋。 好像才几分钟,又好像过了几小时,一记陌生嘹亮的婴啼声破空传来。 裘盼不受控制地被啼声感染,眼泪随之而下,心窝又酸又软。 她哽咽着向空气问:“孩子好吗?” 男医生从容地答:“很好。” “男孩女孩?” 回话声犹在耳边:“你看看。” 裘盼睁开双眼,视线被泪水模糊了,她用力地眨了几眨,渐渐看清有人抱着一个光溜溜红通通的初生婴儿送到她面前。 小婴儿紧闭双眼哇哇大哭,一双小手握着拳没有谱地挥啊挥,两条细细的小腿被分开。 “这是天赐的礼物。”仍是男医生的话声,“圣诞快乐。” 2、第 2 章 手术顺利结束。 离开手术室后,陈家岳解下口罩,拿出手机翻看。 3个未接来电:妈妈,林友山和付朝文。 大量微信未读信息,其中一堆来自同一位联系人。 星若灿烂:hi,我已经到了。[自拍] 星若灿烂:堵车?到哪了? 星若灿烂:第一次约就迟到,讨厌。[自拍] 星若灿烂:[白眼]快8点了,我等了整整1个小时。 又一条新信息进来。 星若灿烂:不见不散,ok?[自拍] 陈家岳仰脖松了松筋骨,低头回复了一行字,划了几下屏幕,把人拉黑删除了。 扫了眼其它信息,收起手机,边摘手术帽边往外走。 “家岳。”陶羡从手术室追出来叫住他,摘下口罩笑笑地说:“对不起,临时叫你帮忙。你今晚是不是有约的?” 陈家岳看着她没回话,陶羡低了低头,躲开与他的对视,话声不自觉地放轻:“如果没约,一起吃饭?平安夜,我一个人挺无聊的……” “陶主任,”陈家岳开腔了,“胎盘早剥是你的判断?” 陶羡微愣,眼神闪烁但又冷静地说:“羊水指数太低,胎心监测有缺氧的可能,初产妇,我认为上手术是最保险的。” 她迫使自己抬起目光,直视男人沉静有力的双眼。 或许到底藏了私心,即使判断有依有据,端出来的气势始终矮了一截,耳根越来越烫。 陈家岳回了句“那就好”,转身离去。 “家岳……”陶羡跟上去。 “陶羡,”男人停了下来,背朝她说:“我们分手了,一年前。” 再大步往前走,义无反顾。 陶羡无所适从,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捏住口罩,从手术室出来的护士跟她打招呼,她回过神,牵强地笑了笑然后匆匆离开。 …… 裘母大包小裹地将女儿的行李搬去产后区的vip单人病房。 等了会,女儿躺在病床上,被两名护士推着进来,她身边躺着用襁褓包裹好的婴儿。 其中一名护士问:“孩子爸呢?” 裘母上前说:“孩子爸爸在国外出差,暂时赶不回来。” “孩子要去做常规检查,必须要有家属陪同。你是孩子奶奶?” “我是姥姥。” 护士抱起裘盼身边的婴儿,跟裘母说:“那你跟着来吧。” 裘母临走前叮嘱女儿:“有哪里不舒服的马上跟护士说。” 裘盼微弱地点了点头。 裘母和护士带着孩子前脚离开病房,顾母后脚就赶进来了,兴奋地问:“孩子呢?孩子呢?” 帮裘盼上镇痛泵的护士回话:“去做常规检查了。你是孩子奶奶?” 顾母乐呵呵的:“是啊,我当奶奶了。是孙子还是孙女?” 护士说:“孙女。” 顾母笑道:“第一胎无所谓了。盼盼啊,你抓紧时间给少扬生二胎,别拖来拖去的,你都快30了。” 护士听了暗里发笑,这话说得,好像女人能单性繁殖一样。 裘盼躺在病床上看天花板,没有接话。她体内的麻药未过,下/半身丝毫没有知觉。 等裘母带着孩子回到病房,顾母急不及待地把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哎哟我的大乖孙,你可终于来了,快叫奶奶,奶奶……等奶奶给你爸爸发张照片,告诉他得了个大闺女……” 顾母拿手机对着孩子拍了几张照片,发送出去。 裘母走到病床边,俯身低声问裘盼:“你觉得怎样?痛不痛?要是有哪里不舒服的,赶紧告诉医生。” 裘盼摇摇头,除了疲惫、犯困,和有些惊魂未定,她的身体感觉还行。 “啧啧,你们看,”那边顾母兴致勃勃地夸赞,“这孩子的鼻梁跟她爸爸一模一样,又挺又直,皮肤也像她爸爸,白白嫩嫩的,这小嘴……这嘴倒像盼盼……”探脖望了眼病床上的儿媳妇,顾母说:“盼盼的嘴也就……还行吧,比她再小点就更好了……” 裘母对亲家笑了笑,回头继续跟女儿低声说:“少扬在美国出差,说要十天八天才能赶回来。不过他对你很上心,焦急得不行了,特意打电话来医院给你安排vip病房,住一天要两千多的。你好好养身体,别的不要多想。” 裘盼静静听着,心里却闹哄哄的,眼角不争气地滑下了泪。 裘母拿纸巾给女儿拭泪,轻轻捏着女儿的手臂温声笑:“刚当上妈妈,是不是心情又激动又复杂?坐月子不要老哭,对眼睛不好。” 裘盼闭上发红的双眼,默不作声。 那边孩子发出猫叫似的“嗯嗯”声音,裘盼睁眼往孩子方向看,听见顾母说:“孩子是不是饿了?盼盼你别睡。” 顾母走过去将孩子放裘盼怀里:“起来先把孩子喂饱。你有奶吗?” 裘盼抬手想抱孩子,可是躺着的姿势很不顺手,一使劲,腹部的刀口又痛得她顿住动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顾母看出个所以,皱着眉把孩子抱走,不太乐意地嘀咕:“剖腹产就是麻烦。我们家楼下那儿媳妇,顺产了一个大胖儿子,九斤多呢,生完马上能下地蹭蹭蹭地走,可利索了。” 裘母笑笑:“盼盼也想顺产,突然出血,医生建议手术,只好听医生的。” 顾母摇头:“就是平时运动太少了。” 裘盼惦记着给孩子喂奶,开腔:“妈,帮我把床摇起来。” 都说动刀剖腹会大伤元气,女儿虚弱的声线听得裘母于心不忍,她劝道:“你能喂吗?如果不想喂,给孩子沏奶粉也行的。” 站一旁的顾母:“就是,没有奶就别折腾孩子了,我去给她买最贵最好的奶粉。” 裘盼说能喂,裘母便不说别的了,把床背摇起半高,扶着女儿一点点挪好上身,拉开女儿的病服,将孩子往她怀里摆弄。 顾母伸长脖子看:“吃上了吗?吃上了吗?吃上了吗?” 费了一番劲后,裘母松了口气:“吃上了。” 顾母追问:“有奶吗?听听孩子有没有吞咽声,没吞咽声的话白扯。” 裘盼感觉到胸口有什么慢慢涌出来,怀里的女儿小小的一团,软绵绵粉扑扑,紧闭双眼,小嘴一下一下地努着吸吮。 裘盼的心底被激起涟漪,整颗心跟着放软融化。 她微微笑叹:“她正在吃。” 顾母盯着孙女看,舍不得走开。裘母在旁边擦额头的汗,裤兜有震动,拿出来看,是女儿的手机响。 她把手机递给裘盼,顾母又皱眉:“喂奶别玩手机,手机辐射对孩子不好。” 裘盼看是微信消息,点进去,前三条最新的内容是: 少扬:老婆你怎样了????? 于大小姐:少扬告诉我你生了,女儿? 小菲侠:裘阿姨说你要手术,还活着吧?? 3、第 3 章 下班离开了医院,陈家岳驾车来到闹市中心。 将车停在路边,放下车窗,后脑靠进椅枕,半垂眼皮,安静地看着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热闹的平安夜,目及之处灯饰璀璨。年轻人戴着红色的圣诞帽庆祝,不知在哪里公放的圣诞歌曲一首轮着一首唱。 “沈嘉欣,你的雅阁男神又来了。”便利店里,收银的女同事特意知会在旁边替顾客煮车仔面的沈嘉欣。 沈嘉欣低头煮面,抿唇深笑。 她早就留意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又停在马路对面了。 “平安夜不去约会,跑来这里偷偷看你,神秘又浪漫。”顾客走后,女同事羡慕地说。 沈嘉欣语气矜持:“也许人家刚好有事来这里。不要自作多情。” “哦,持续一年刚好有事,持续一年停在那个位置,持续一年往这边看,不看我,只看你。” “哪有这么夸张。”沈嘉欣听笑了,又偷偷望了眼马路对面,正好跟车里的男人目光对撞。 心跳加速,她故作平静地背过身假装忙别的事。 女同事继续说:“这男人难得,对你隔远相望了一年,有种不敢随便越雷池的珍惜感。他那辆车是老款雅阁,放以前是有钱人开的,八成是个富二代,人长得帅,看上去又比你年轻……” 沈嘉欣气笑:“什么叫比我年轻,我很老吗?” “天,你都35还是36了,四舍五入就40了!” “放屁。” “你不认没用,女人在婚恋市场上年龄就是硬伤。脸上打再厚的粉底,衣着风格再装嫩,都于事无补的。” 沈嘉欣不以为然:“林青霞40岁结婚。李嘉欣38岁嫁给富豪。不到50岁,我是不会认老的。” 女同事小声嘀咕:“在小破店打工都能被富二代小狼狗相中,你这是命好,才有底气这么说……” 沈嘉欣抬眼看墙上的镜子,镜里的她双目黑白分明,水润灵动,睫毛浓密细长,双眼皮如刀刻般立体完美。 从小到大,旁人都夸她的眼睛长得最漂亮,是当之无愧的“心灵之窗”。在小学的时候,就有小男生夸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一直到高中,为此而追求她的男生数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沈嘉欣对镜里的自己说:“我的命确实挺好的。诶,你发现没,凡是叫‘嘉欣’的都又漂亮又命好。” 说完额头无端赤痛,一阵接一阵。沈嘉欣扶着额揉太阳穴,痛感不减,脸色渐渐青白。 女同事问怎么了,沈嘉欣摇摇头,推开收银处的挡板想回员工室躺一躺。 额头沉沉闷闷地发痛,她没法注意脚下,结果被什么拌倒。 幸亏有人及时将她扶稳。 沈嘉欣看向对方,下一瞬屏住了呼吸。 “还好?”陈家岳扶住她的双肩,低头看她。 从来只隔着马路偷望的男人,霎时近在咫尺,他的脸占据了她整副瞳孔,如梦如幻。沈嘉欣怔怔的忘了反应。 女同事也惊了,连忙过去帮扶,暗里掐沈嘉欣的腰:“问你话呢,有事没事?” 沈嘉欣眨了眨眼,目光似浸入水中的一轮满月,柔润明亮。 她站直身,朝陈家岳轻声道:“我没事,谢谢。” 陈家岳收回双手,眼神认真地看着沈嘉欣的双目。沈嘉欣有些难为情,视线欲迎还拒,打鼓般的心跳声传至耳膜。 女同事在旁边暗暗啧叹,这男人眼里的怜惜之意快要溢出来了,这女人娇羞的表情也太明显了。一对痴男怨女。 陈家岳拉开西装衣襟,从内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沈嘉欣:“如果再有不适,可以随时联系我。” 沈嘉欣接过名片,仔细看后掩嘴失笑:“我没男朋友,不可能怀孕,没需要联系你。” “你放心。只要在医院,我都能帮上忙。”陈家岳对她友好地微笑,两边脸颊凹出一双浅浅的梨涡。 沈嘉欣失神地把他看进心里。 这男人笑得有点腼腆,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殷勤体贴,还好可爱。 等陈家岳开车走了,女同事抢着看沈嘉欣手中的名片,惊呼:“哇哇,原来是长仁医院的……产科?我的妈呀,大男人去当接生婆?!” 沈嘉欣把名片抢回去:“大惊小怪,医院里哪个科室没男医生?” “也对……诶,他刚才那句‘你放心’,超级男友力了。” 沈嘉欣只笑不语,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脑海里忍不住开始幻想。 将来她怀孕了,整个孕期会有孩子爸爸的专业指导和呵护,每次大小产检都由孩子爸爸亲自陪护和操作,生产时,孩子由爸爸双手捧在掌心,带到人间…… 沈嘉欣舒心地长叹一口气。 她果然命好。 …… 陈家岳不贪觉,平日又工作繁忙,久而久之养成了休息四五个小时就能运作一整天的特长。 儿科的蔡伟然开玩笑说,他们当医生的,一个个都是充电10分钟,待机36小时的神人。 昨夜十一点上床,难得地没有电话急召,平平静静睡一觉,醒来睁眼时,不过五点。 六个小时对陈家岳来说已经是长觉了。 冬季的清晨,外面黑漆漆静悄悄的,偶尔有环卫工人打扫马路的沙沙声响。 屋内一个人的大床,被褥再厚实暖和,四周仍总有一股凉飕飕的萧条。 寂静,空乏,人气单薄。 陈家岳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在床上翻了个身。 也许他应该采纳蔡伟然的建议,在床边摆上一个大抱枕,需要的时候把它当作女人来搂一搂靠一靠。 趴床上木木地发了一阵呆,陈家岳起来锻炼洗漱穿戴,开车往医院去。 他没有回办公室,拿着一杯热鸳鸯上了住院大楼的天台,在老位置的横基石墩坐下。 天台一个人都没有,僻静寒冷。天色灰沉,远处的高楼朦朦胧胧地在天边竖着薄影。 楼下有稀稀落落的走动声,也有汽车进出的动静,对面的门诊大楼几乎都熄了灯,只有一楼大堂亮着光。 陈家岳喝了一口热鸳鸯,默默看着手中的照片。 照片巴掌大,拍摄对象是一个小孩子,一两岁的模样。 拍摄的那天估计比今天还要冷,小孩子穿得厚厚实实的,红色的小棉袄衬得小脸蛋圆圆鼓鼓又红润。 矮墩墩的小身躯靠着大型的姆明卡通像,对着镜头甜甜地笑,一双小眼睛弯成又细又长的新月,小嘴巴露出三四颗小白齿。 这照片陈家岳看过无数次了,每一次翻出来再看,仍然会忘记时间地对着它出神。 直到杯中的热鸳鸯喝没了,他起身拍拍西裤上的浅灰,回楼下产科开始工作。 只要不用值班,也没有急召,开工之前陈家岳都会独自在住院楼的天台静处一杯鸳鸯的时间。 圣诞节过去两天之后的清晨亦如此,寒冷依旧,天色也没有好转。 陈家岳喝着手中的热鸳鸯,忽闻“轰轰锵锵”的铁碰声,在空旷之中比警报还要刺耳。 天台的铁门被推开,有人上来了。 上来的人套着臃肿的病服,披头散发,怀里抱着东西,步履蹒跚地往栏杆那边走去。 裘盼在半路停了下来,喘着气稳住身体。 从病房到天台,她抱着孩子一小步一小步走上来。每走几步,不停下歇息的话,就没有力气继续往前。 天台的栏杆有点高,踩着横基石墩才可以翻过去。这个动作再小心,也照样扯痛了她腹部的刀口。 翻过栏杆后,往前一米,是天台的边缘。 楼下地面,一段绿悠悠的草坪围绕着住院大楼,零星的人蚂蚁似的在奔走。 这里14楼。 十二月末。 北风如冰刃般一刀刀刮过来,裘盼站在天台的边缘迎着风,表情僵硬,心腔麻木。 低头看怀里的女儿。 出生仅四天的女儿,脸很小很小,嵌在襁褓中不哭不闹地闭着眼,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 裘盼苦笑,哑声对女儿说:“如果妈妈跳下去,那一切都一了百了了。” 4、第 4 章0DT 一了百了,这词乍一听很解脱。 “死不了的。”身后有人说话。 裘盼微愣,回头望去。 陈家岳站在栏杆的另一边看着她。 北风卷起他的衣角,阴冷的清晨,他只穿了衬衫和西装外套,背后是空荡荡的灰色天台。 裘盼不认得他,对于他那句话只无力地笑了笑。 陈家岳从西装内袋摸出一个小盒子,倒出一根细长的估计是烟的东西,叼在嘴里说:“这14楼,地面有草坪,摔下去的话最多半身不遂。” 闲话家常的语速,冷静的声线,听起来莫名的权威。 裘盼探头往下望,心想会是这样吗? 风很大,女人站在楼顶边缘,衣衫单薄,摇摇欲坠。风再猛烈一些就能把她吹下去。 陈家岳看了眼她怀里的襁袍,说:“你死不了,能捡回一条命。但你女儿就倒霉了。” 裘盼心头一沉,抱着孩子的手往怀里紧了紧。 “孩子摔下去,脑部会受到剧烈的震荡,即便不瘫痪,智力也会严重受创,不可逆转。简单些说,就是会摔成傻子。” 裘盼想起几年前的一则旧闻,年仅3个月大的婴儿被高空抛落的苹果砸中脑门,从此一生瘫痪。 “那样的孩子永远学不会走路,永远学不会叫爸爸妈妈,永远不能自理,活着就是受罪,生不如死。” 男人诅咒般的陈述逆风传来,裘盼惊恐愤怒地看向他,又想起一则旧闻,爷爷和爸爸把7岁的脑瘫孩子按河里活活溺死。 裘盼搂紧了孩子,心里哆嗦。 “你要是活下来了,姑且能勉强照顾女儿几年。你要是没了,你女儿就惨了。不如痛快点,现在就直接把她掐死。” “闭嘴!”裘盼怒吼,声音却沙哑无力,只扯痛了腹部的刀口。 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怎么可以说这样难听的风凉话?他寥寥数语,比长篇鬼故事还要恐怖。 裘盼被吓得不轻,又气又慌,她再也站不住了,跌着跪了下来,身体瑟瑟发抖。 怀里的女儿安安静静,柔柔软软,始终闭着眼睛,对世界一无所知。 裘盼看着她,想着她,情绪起起伏伏,一时难掩哭了出声,眼泪直下。 这小小的一团,在过去几个月里,经常在她肚子里有事没事踢一脚,要么翻半个筋斗,或者吃饱了打嗝,从早到黑没闲着,活跃得不行了。 谁知道出生之后,文文静静的,除了出生那一刻哭得稍微响亮,其余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睁着小眼睛在默默地冥想,只有饿了才小猫似的哼唧两下,不像在肚子时热闹了。 小家伙初来乍到,不敢轻举妄动是吧? 抑或感应到妈妈的难过,所以不添乱,做一个安静的乖小宝吗? 裘盼越看孩子越是心疼,眼泪越巴巴地淌。 这是她的骨肉,是一张刚刚铺开的白纸,人生尚未开始。 她是母亲,手里握着可以在白纸上任意书写的笔,能一笔一划地成就孩子的未来,也能于一念之间毁灭孩子的一生。 自从确认怀孕之后,裘盼一路小心翼翼地呵护肚里的小生命,时常对着孕肚温柔地说话唱歌。做完了四维检查,盯着模棱两可的b超照片研究孩子的五官。计划着将来给孩子报读兴趣班,下决心要遵从孩子的选择,不强迫不强求…… 出生与否,孩子没有选择权。她作为母亲,既然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了,就有责任让孩子过上安康的生活。成年人有气有力,都尚且不愿意过受苦受难的地狱人生,何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又不是要渡劫修仙。 北风中,裘盼呜呜哭泣,枯黄的脸被泪水冻出一层薄薄的霜。 她小心地亲吻女儿冰凉的小脸蛋,呜咽道:“妈妈会保护你,保护好你……” 楼下的人声车声渐渐多了,仍然不见太阳,但天色比之前亮敞了许多。 裘盼用肩头擦了擦又湿又冻的脸,擦完发现肩上披了件黑色衣服。她仰头看,霎时脑供血不足,头晕转向的,身体失控地往楼边倒。 不知几时站在她身边的陈家岳立马扶住她,接着将她公主式抱了起来,一口气翻过栏杆,穿过天台,回到楼道里,再用脚一蹬,“嘭”地关上了铁门,挡住外面呼呼咆哮的北风。 裘盼以为自己要掉下楼去了,惊得满身冷汗,陈家岳将她放下地站稳,她慌神地看着跟前只穿着白衬衫的陌生男人。 “你……”她尝试说话,却半天“你”不下去。 陈家岳低头看她,她不知自己脸色蜡黄,眼袋黑厚,狼藉的泪痕横扫憔悴的脸。 “以你的身体状况,能够独自从病房走到天台,很不一般。”陈家岳对裘盼说,“有这个意志和体魄,做点什么不好?” 男人的语气不重,却很认真。裘盼听了百感交集,许多情绪难以言喻,虽然羞愧难堪,不过也没打算向陌生人解释。 她低下脸,微弱地说:“谢谢你,拜托不要告诉别人。” 陈家岳问:“住几号病房?” 裘盼看着地面:“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男人够干脆,留了句“注意安全”便要走。 “先生,这是你的外套吗?”裘盼意指披在她肩上的西装外套。 陈家岳说:“你穿着,保暖要紧。” 说完他走了,步伐又大又急,几步就走没影了。少了外套,只穿衬衫的他不知会不会着凉。 裘盼歪脖嗅了嗅肩上的西装外套,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是滴露的经典松木,闻着干净又清冽,很有安全感。 回想男人的画面,他叼在嘴里的好像不是烟。 楼外的寒风从门缝钻进来,这位置越站越冷。裘盼裹了裹西装,把怀里的孩子和自己尽量缩了进去,赶紧回病房。 可走了几步,体力就不济了。刚才的折腾是她目前身体状况的极限,回病房的路程不短,她抱着孩子喘着气,一步步挪,又虚又累又困,腹部的刀口还时不时作痛。 “妈妈真蠢,蠢死了。”裘盼自言自语自责,一边祈祷有谁经过能扶她一把。 还好,她的运气不差,没走多久就遇上推着空轮椅的护士。 …… 早上七点多,住院楼产科护士站。 陈爱云与值班的同事交接完,埋头整理病历准备白班的工作。 有人敲了敲前台:“座机借用一下。” 抬头,陈家岳披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站在跟前。 陈爱云把座机递给他,他拨通了新生儿科的内线,跟对方说:“vip房今天是你当值吗?718的孩子可能起黄疸了,你留意一下……” 挂线后,他站在原地盯着座机,想着什么。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薄薄的镜片跟透明一样,深刻的双眼皮和秀气的睫毛清晰可见。 室内开着暖气,温度宜人,他的白大褂里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裹出来的身形精瘦扎实。 不知搞什么鬼,他嘴里还叼着一根小孩子才爱吃的手指饼,乍一看,还以为他在违规抽烟。 过了会,陈家岳又拿起话筒拨了个电话,跟对方说:“付朝文,vip718的病人你关注一下。初产妇,三天前剖腹产女婴……” 交代完,陈家岳把座机还给前台,转身走。 “陈医生没手机吗?这么省手机费。”接过座机的陈爱云冷嘲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陈家岳正好听见。 他没解释,添了声“抱歉”就走远了。 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双腿又长又直,步履生风,跟平安夜那晚赶去手术室的情景一模一样。 “发什么呆?陈医生的背影这么吸引人吗?”护士长走了过来,拿文件夹敲了敲小护士的脑瓜。 陈爱云不承认:“哪有,我只是……陈医生有时候对人挺冷漠的。” “什么人?” “产妇。” “哪个产妇?” 陈爱云把平安夜那晚陈家岳一开始拒绝支援手术的情况大概说了下。 护士长了然了:“傻孩子,陈医生不是对产妇冷漠,而是烦陶主任了。” “怎说?” 护士长捂着唇低声道:“不是第一次的了,陶主任找借口让陈医生支援,明明她自己完全可以操作的手术,都非要陈医生站在旁边。唉,我是陈医生的话,我也会烦。” 陈爱云:“……” 她来长仁产科上班的第一天,听到的第一个八卦,就是产科的一二把手曾经是情侣。这对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在一年前分手了。 陈爱云嘀咕:“都分手了,何必呢。” 护士长笑:“高富帅是稀缺资源,谁不稀罕啊。” “医院里高富帅多的是,脊柱外科,肾内科和神经外科,不也出了好几个男神吗?” “那几个都是肉眼可见的花花肠子,小年轻容易钟情于坏男人,我这年纪了反而欣赏陈医生的踏实。” 陈爱云确实听过不少男神们的绯闻,他们一个比一个会调情,连扫地大婶都能被他们哄得春心乱晃。 相较之下,单身零绯闻的陈医生在长仁的声誉就“乖”很多了。 陈爱云耸耸肩:“也许他私生活很乱,我们不知道而已。” 护士长:“你看看排班表就知道他有没有时间搞私生活了。” 陈爱云仍不服气:“谁不想找个嘴巴甜的过日子,花花肠子更懂生活情趣,而且说不定谁能让他们歇下来呢。” 做花花公子的最后一个女人,听着就很爽。 护士长说:“但陈医生是长仁医院的‘太子’。” 陈爱云顿了顿,快速消化此处“太子”的意思,不相信地说:“你是指?不会吧,陈医生姓陈,林院长姓林……难道他随母姓?” 护士长:“林院长是他的继父,他母亲姓丁。” “丁……”陈爱云惊呼:“丁老院长的独生女??” 护士长:“嘘!小点声。” 陈爱云捋了捋关系,低叹:“难怪。” “怎样,陈医生是不是有背影又有背景?一般人比不上的。” “简直天选之子。” 护士长感慨:“林院长也差不多。他要不是娶了陈医生的母亲,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院长的。哪家综合医院会找个中医当老大啊?不过林院长是有抱负的人,总想着把中医发扬光大。长仁的院训从他当上院长那天起,也都改了。” 护士站的前台桌面放着医院派发的明年的新台历,新台历上印有“长仁医院”四个烫金大字和它的院训: 长风破浪, 仁心仁术。 大医精诚, 中西并重。 陈爱云问:“旧院训是什么?” “只有前两句。陈医生不喜欢我们讨论他跟林院长的关系,你平时千万别提‘太子’什么的。” 陈爱云想了想,忍不住追问:“那陈医生的生父呢,也是长仁的医生吧?” 护士长弯下腰写病历,悄悄告诉她:“去世了。他开的那辆车,就是他生父留下来的。” 5、第 5 章 裘盼抱着孩子坐在轮椅被推回病房,已经四处找她好一会的裘母见这阵势,被吓住了。 裘盼心虚,避重就轻地解释:“只是出去走了走,累了就让护士推回来。护士姐姐,谢谢你。” 护士扶她上病床,没说什么推着空轮椅走了。 裘母抱过孩子,有些生气地说女儿:“你大前天才做完手术,前天才拔了尿管,昨天才勉强独自走几步,今天就带孩子走到要坐轮椅了?你当自己吃了仙丹,会飞?” “医生让多走动的,这样康复得快。我也不能把孩子单独留在病房。” “我去买早餐而已,等我回来再走不行吗?” 裘盼辩不过,转移话题:“孩子饿了,我要喂奶。” 她解开衣襟,动作了几下,披在肩上的西装外套滑了下来。 裘母早就留意到这件陌生的衣服,问是谁的。 裘盼低眼说:“我的。” 裘母把衣服拿起来左右看:“你有这么大的衣服?一看就是男装,质量真好,是不是少扬的?” 裘盼似是而非地“唔”了声。 “哎呀,怎么这么脏?”裘母翻着西装的肩膀位,黑色的衣料上有一滩干涸的发白的不明污迹。 裘盼:“……” 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尽管西装的主人不在跟前,她仍然尴尬坏了。 给孩子喂完奶,裘盼终于挺不住,躺下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做着零零碎碎的梦时,有人推她摇她,还有人问她:“孩子呢?孩子呢?孩子呢?” 裘盼忽然记起她抱着孩子站在天台楼边摇摇欲坠的场景,以为孩子摔了没了,登时睁大了眼,惊慌地要坐起身。 可惜体力不支,又腹部刀口痛,起了一半,没人扶,又跌躺回去了。 “我问你孩子在哪!”顾母见裘盼醒了却不回话,又急又气。 裘母正巧从外面回来,见亲家摇着女儿问孩子,忙不迭上前解释:“孩子被送去新生儿科了……” “什么?”顾母瞪眼裘母,“为什么?” “儿科医生来查过房,说孩子有点黄疸,建议送去照□□,我就跟着去办手续了。” “天啊,孩子无缘无故怎么会得黄疸的?我家少扬小时候漂白漂白的,从没得过那病。” “医生说照几天□□就好了,不用担心的。” “能不担心吗?那是我亲孙女。不行,我得去看看。” 顾母火急火燎地走了,裘盼向母亲递手,裘母立马扶她坐了起来。 “孩子黄疸不严重吧?”裘盼醒透了,也很焦急。 “不严重,放心。”裘母摇起床背,在女儿背后垫上枕头。 “她要喝奶的,我给她送去一些。” “那边奶粉尿不湿样样齐全,你不用操心的。” 裘盼觉得母乳最好,这两天又有点堵奶,便让裘母翻出挤奶器,准备操作。 裘母让她先喝粥。 “这粥早该吃的,现在都有点凉了。” “我没胃口。” “你不吃东西奶水能有营养吗?” “……” 裘母用微波炉把粥打热,端着给女儿喝,边说:“这粥我在医院食堂买的,医院食堂的食物比外面的干净健康,你多吃不怕的……” 喝完了粥,有人敲门进来。 是一位套着黄色马甲外套的陌生男士。 长仁医院里有好些穿马甲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帮病人操作自助挂号机,指示就诊方向,扶老人家上下电梯,是医院里的义工。 陌生男士自我介绍:“义工穿红色马甲,我穿黄色的,是长仁的社工。”他双手递上名片:“我姓付,你们可以叫我朝文。” 裘盼看了看名片,不明所以。 付朝文说:“我们专门给长仁的病人提供各种服务,比如协助安排家人的生活,帮忙联系律师、警察或者其它机构,也会给病人和家属开导情绪,这些服务都是免费的。” 裘盼没听明白:“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付朝文笑了笑:“听说你在平安夜成为了新妈妈,恭喜你。当妈妈了很值得高兴,但新妈妈很不容易,通常会遇到许多挑战和挫折……” 裘盼听着他说,一头雾水。 “……凡事不要灰心,孩子需要你的强大做后盾,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傻事……” 话到此处,裘盼微怔,不太确定地看着付朝文。他说:“如果你有烦恼,需要舒缓情绪,我们很乐意做你的树洞。” 裘盼笑笑:“不用了,我挺好的,谢谢。” 付朝文也笑:“没关系,我们24小时值班的。先不打扰你了。” 送走了付朝文,裘盼看着哪里出神,心里有所猜测,但又认为不至于。 “是社工啊,长仁不愧为数一数二的医院,什么人物都有……”裘母一边嘀咕一边收拾,又问裘盼中午想吃什么,“顺产的话什么都能马上吃,剖腹产不同,要讲究许多,头几天最好先吃流质食物……” “妈,我有事跟你说。”裘盼迟疑地来了一句。 裘母等着她往下说,她却临时想到,在新生儿科的顾母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于是改道:“我挤些母乳,你帮我给孩子送过去?” “嘿,还以为什么事。快挤,送完我正好去买午饭。” 裘盼挤了五六十毫升母乳,裘母双手捧着给外孙女送去了。 病房里剩下裘盼一人,她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 vip病房的装修跟星级酒店类似,家具家电应有尽有,配上落地大玻璃窗,拨开窗帘,白天光线充足,哪怕阴天也几乎不用开灯。 窗外对面是门诊大楼,大楼外墙的设计在当年花了心思,种满繁花绿植。 在天台站在楼边吹冷风时,裘盼没留意到对面的门诊大楼有这番景致,眼中只有那个陌生男人的孤影。 印象中男人的面容变得有些朦胧了,除了一张白净的脸盘轮廓,对方的五官细节她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陌生男人说的话,她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有这个意志和体魄,做点什么不好?” “发什么呆呢?一声不哼坐着,眼神失落表情凝重,不说还以为是自杀未遂入院疗伤的失婚少妇。” 有人说着话走了进来,是一位漂亮的女人,身材苗条,披着经典的驼色风衣,化了精致的妆容,梳着很飒的短发。 她刚下飞机,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到沙发坐下,把最新款的挎包随手一扔,闲闲地叠起双腿,笑盈盈地看着病床上的裘盼。 裘盼无奈地笑:“你这么忙,不用特意来看我的。” 曾芷菲说:“我不是特意来看你,我是用吃午饭的时间来看你。感动不感动?” “你又要减肥不吃饭了?” “……” 曾芷菲打开行李箱,翻出好几款礼物:“裘阿姨跟孩子呢?我给她们带了手信。” 裘盼如实说,曾芷菲又问:“那顾少扬什么时候回来?” “没问。” “这话说得,跟赌气似的。别告诉我你得了产后抑郁症。” “我确实挺抑郁的。” “这年头抑郁比艾滋可怕,还是不孕不育好。” 裘盼不觉问:“你打算丁克到底了?” 曾芷菲很认真地说:“不,我要生的。” “什么时候?” “绝经前,哈哈哈。” “……” 曾芷菲笑得没心没肺,一点婚姻不幸的样子都看不出来。裘盼以前会心疼她,总觉得她是强颜欢笑,笑中有泪,现在却有点佩服她了。 “菲菲,问你一个问题。”裘盼的语气严肃了些。 “问就问,别搞气氛。” “你真的放弃和宋元清离婚了?” 曾芷菲想都不想:“离什么离,为了公司,为了钱,我必须稳住。” “之前联系的律师不是说有信心让宋元清净身出户吗?” 曾芷菲跟听了笑话一样:“什么律师,接单之前都天下无敌,接单之后就有心无力。何况从来就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出轨的男人要净身出户。我算过账了,出轨是宋元清的强项,搞工程也是。他一个强项产生的利益,能掩盖他另一个强项产生的负面影响。有了顺差,按照国际惯例,万事就好商量了。” 裘盼拧眉:“但他常常那个样子,你不难受?” 曾芷菲露出早就看透的表情:“他在外面只有一个女人时,我会难受。他在外面有很多个女人时,我反而无所谓了。” …… 裘母在新生儿科看了会外孙女,去医院食堂外卖了两份午餐,回到病房听女儿说曾芷菲来了又走了,裘母轻叹:“菲菲这孩子,走那么急,吃完饭再走嘛。” “孩子奶奶还在那边吗?”裘盼问。 “她早走了。” 裘盼手里的手机响了响,新的微信消息,打开看,又是几张照片,和四个字:接受现实。 “妈,”裘盼握紧手机,声线微颤,“我有事跟你说。” 她旧话重提,郑重道: “我要离婚。” 6、第 6 章0 坐在沙发准备给女儿盛粥的裘母顿了顿动作,抬眼问:“你说什么?” 裘盼稳了稳神,尽量平静地说:“少扬出轨了,我要离婚。” 裘母定住了,半晌后她低头继续盛粥,说:“哪个男人不出轨。少扬应酬多,逢场作戏很正常,你别跟他较真了。” 裘盼愣了,强调说:“他是出轨,不是应酬,不是逢场作戏,是出轨,和别的女人……” 裘母听得心里很不舒服,打断女儿的话:“我知道了,不用解释。这种事很光彩吗?还反反复复地说。” 裘盼说:“不光彩,还很侮辱,所以我决定了要离婚。” “嗨,”裘母轻笑,“都当妈了,思想和行为就要更加成熟,不要意气用事。” “我有深思熟虑过,不是意气用事。” “有了孩子还闹离婚,尤其孩子才刚出生,那是相当的不成熟。你是当妈的,要顾及孩子,她才多大一个玩意。” 裘盼在心里想,她离婚要顾及孩子,为什么顾少扬出轨的时候就不用顾及孩子了?他也是当爸的啊。 又闻裘母道:“男人就是男人,你不能苛求他……” 裘盼回了句:“那你当年怎么跟我爸离婚了?” 裘母哑了哑,恼怒地看向女儿:“我这不是用过来人的经验劝你吗!” “妈,”裘盼委屈地说:“我以为你会理解我,会支持我的。怎么你……” 裘母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年跟你爸离婚,你姥姥也反对的。” 裘盼说:“姥姥反对你也照样离了。我也会的。” 裘母耐着性子说:“你别赌气,这种事不能逞强,也不比谁强谁弱谁赢谁输的。” 裘盼坚称:“总之我要离婚,不是玩笑话,也不是气话。” 裘母咬牙:“离离离离,把这词挂嘴边好玩吗?你是成年人,才当几天妈。” 裘盼望向别处,自我鼓励似的低声说:“我一定要离。” 女儿幼稚的想法一意孤行,裘母扔下手中的勺子低骂:“一定个屁!”她指向门口,压着嗓子怒吼:“你既然一定要离,为什么还把她生下来?为什么不把她打掉?才生了孩子却要离婚,你疯了吗!” 提离婚本来就很难受,母亲不仅不支持还斥骂,裘盼再也忍不住了,泪崩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足月了,我也想过打掉,都跑来医院了……” 也就大约十天前,情景记忆尤新。 裘盼一口气跑到长仁的产科门诊,见到护士张嘴就问打胎要办什么手续。 “打胎”两个字说出口时,有强烈的复仇快感,可牙关打颤,听着像带了哭腔。 护士看向她的孕肚:“你这肚子都快要生了吧,是医生建议的吗?你的家人呢?” 护士让她带上家人咨询医生,裘盼当时心想,家人?她没有家人了,她的老公出轨了,她的孩子没有爸爸了,家散了。 产科门诊挤满了来做产检的准妈妈,扶着腰的,抚着肚的,面容安详。有些连准爸爸也跟着来,鞍前马后的,脸上写满盼头。 隔壁妇科门诊的病人脸色却很不一样,不是心焦就是凝重,有人拿着验单满目惆怅,有人捂着腹部神情痛苦,举步维艰。 裘盼用手机上网查“引产”,查到讲解引产过程的视频,看了一半,不忍心看下去了,捂着肚子又害怕又心疼。 又查到很多关于“引产”对母体的伤害,同样地看了一半不敢再看下去。 她独自坐在门诊的角落,想法一波三折。 一会怂恿自己勇敢地去引产,气死顾少扬之余,对于这段感情和婚姻,她也能全身而退了。 一会又念及十月怀胎的是她,与胎儿已经有了感情的是她,引产伤害的也是她,可犯错的不是她,为什么所有的痛都要由她来承受? 思前想后,天人对战,最后发现不管哪个选择,都离不开“悲剧”俩字。 裘盼只觉走投无路,明明受了屈辱却无法反击。 即使有,无非就是牺牲自己或者自己的骨肉,而始作俑者毫发无损。 她绝望地哭泣,不时用手背擦脸上流不尽的眼泪。 好些路过的孕妇留意到她,心想这准妈妈哭得这么惨,也许是胎儿出问题了,真可怜啊。她们不自觉地护住孕肚,心有戚戚地叹气。 从体内拿掉一个成熟的生命,终究不是在路边铲掉一颗野菜那么简单。 事到最后,裘盼还是退缩了。 裘母听了之后惊讶得说不出话,她吃力地冷静下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裘盼哭着说:“她给我发了照片,全都告诉我了。” “谁?少扬吗?说清楚!” “她……那女人。” “那女人你认识?” 裘盼抹了抹泪,摇头。 “少扬知道那个女人找过你吗?” “我不知道。” “你跟少扬提过没?” “没……” 裘母分析着:“我估计那女人在少扬那里碰了壁,才上门找你。盼盼,冷静些,少扬应该不知情的,你别上那女人的当。” 裘盼怨声道:“我不上她的当,难道就继续上少扬的当吗?” 裘母反问她:“少扬平日怎样待你?他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偶尔犯点错,你就不能试着原谅他?” 裘盼对着母亲苦笑:“有些错不能犯,一犯就永不翻身。这话是你教我的。” 裘母喉咙发哽,一时无话。 裘盼也不说话了,望着窗外慢慢地止住了泪。 她自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和母亲姥姥相依为命。外人看着同情,她身在其中一路走来,却没感觉到有多大的困难。 离婚的事有母亲支持固然最好,但就算没有,她也可以一力承担。 没问题的。 见女儿满腹想法,倔强固执的样子,裘母气愤地说:“当初我劝你不要跟少扬结婚,你就这副样子!好了,我现在不让你们离婚,你又这副样子!” 裘盼不哼声,心里却说,是啊,当初如果听了母亲的劝…… 裘母问:“你说,是不是铁了心要离婚?死都要离?” 回答她的只有一个字:“是。” 裘母气得笑了出声,短暂的沉默后,她迫不得已地说:“行,离婚也行。但孩子你绝不能要。” 裘盼瞪眼母亲:“为什么?” 裘母没好气地说:“离婚不好过,离婚带娃更不好过。” “那是我的骨肉,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离开妈妈?哪怕打官司,我胜算也很高的。” “带着孩子的离异女人很难再嫁的。少扬有钱,孩子跟着爸,她和你的日子都会好过些。” 裘盼难以认同,“宁跟讨饭娘,不跟当官爹”,这道理谁不懂?正如当年,裘母执意带走女儿,不就是因为担心前夫不会善待孩子吗? 裘盼忽然想到了什么,讶然地问母亲:“妈,你是不是后悔当年要我了?” 不知是自己没把话说明白,还是女儿犯傻听不懂,裘母急得走到病床前,冲着女儿怒道:“我不后悔,看着你平安长大,上学结婚生子,我这辈子值了!但我知道个中的苦,太知道了!带着孩子,她每一天的存在,都要消耗你的精力和钱财,未来至少20年,只有付出没有收获,是一个随时能把你压跨的担子!我不想你过那种苦不堪言的日子,懂不懂!” 裘盼听了又流下眼泪:“妈,你能撑过去的苦,我也能的。” 裘母被油盐不进的女儿气疯了,红了眼:“你老拿我做比较有意思吗?我不想你过那样的日子,不想我吃过的苦你再吃一遍,这人话你听没听懂!” “妈……” “别叫我!”裘母激动得哭了出声,硬着气说:“总之你要么别离婚,要么别要孩子,二选一。如果你离婚了又要孩子,那我就,那我就,我就把孩子扔下楼去!” “妈!我是你女儿!” “就是因为你是我女儿!我看着你过得不好,比我自己过得不好还要难受!” 俩人互相嘶吼,都泪流满脸,满目悲愤。 裘母哭着说:“我希望你一辈子能简简单单,快快乐乐。” 裘盼泣不成声:“可我现在一点都不快乐。” 裘母不听,背过身拿手擦泪,抽着气哭。 一想到女儿将来会像她过去那样,生活奔波劳累,捉襟见肘,不敢病不敢歇,还受尽白眼,被人指点非议,她心里就压抑到窒息,比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还要战兢。 她也特别委屈。她是亲妈,难道会陷害亲女儿吗?为什么她苦口婆心的劝诫,女儿一点都不领情? 哭不是办法,没多久,裘母把情绪平伏了下来,转身对女儿说:“盼盼,你刚刚生完孩子,想法会偏激一些。冲动不能解决问题,你冷静想想,少扬那个人,他这些年对你的好,值不值得你原谅他一次?”又道:“你先跟他谈谈,男人都会选择家庭的……” 选择?为什么犯了错的人还可以享有选择的余地,而没犯错的却只有烂路一条走到底? 裘盼咬着唇不说话,裘母给她递纸巾她不接,给她擦眼泪她挡开。她紧紧握着双拳,任泪直淌打湿衣服。 …… 病房外,陈家岳轻轻地合上门缝,无声离去。 途经vip病房区的护士站,护士们热情地呼唤:“陈医生……” 陈家岳做了个“嘘”的动作,护士们配合地压低音量问:“找到病人了吗?要不要帮你查?” “谢了不用。” 7、第 7 章 曾芷菲在第二天中午又来医院探望,见裘盼的脸色不如昨天,皱眉问:“昨晚去做贼了?黑眼圈这么重。” 裘盼没有任何心情,不想说话,只摇了摇头。 曾芷菲说:“是不是顾阿姨又找你麻烦了?” 裘盼又摇了摇头。 曾芷菲叹气:“否认也没用,顾阿姨是什么人,大家有目共睹。看在顾少扬的份上,你就别跟她置气了,不然分分钟气死你。” 裘盼依旧沉默,现在能气死她的人不是谁,而是她母亲。 给孩子送母乳去的顾母和裘母回来了,曾芷菲夸赞两位长辈:“盼盼真幸福,有妈妈和婆婆一起照顾。” 裘母笑笑不说话,看了眼女儿,转身去洗手间把奶瓶刷干净,再放消毒器里消毒。 顾母走到沙发坐下,舒服地靠进沙发背说:“她是真幸福,还住vip病房。生孩子而已,少扬太夸张了。” 曾芷菲笑道:“顾少扬是二十四孝老公嘛,我们都知道。”又对裘盼说:“等月嫂来了,三个人照顾你,到时要好好休息。” “月嫂?”顾母看向裘母,“亲家,你们找了?” 裘母被问住了,反问:“不是亲家你找吗?” 顾母又反问回去:“为什么我找?” 裘母有点傻眼了,忙道:“四个月的时候我来看盼盼,你说认识人,月嫂由你负责安排的。” 顾母想了想:“有吗?我忘了。” 裘母这下真急了:“你没找?那麻烦了,临急临忙上哪找月嫂去?” 曾芷菲安抚她:“不怕的裘阿姨,家政中心有的是,只要出得起钱,什么月嫂都能马上就位……” 那边顾母扬声打断:“我说别请了,亲家你照顾盼盼,我照顾孩子不就得了?外人做事不能放心,何必花那些无辜钱。” 这也是个办法,裘母说:“我无所谓,亲家你行吗?” “怎么不行,你看少扬我养得多好啊。” 曾芷菲不紧不慢地把刚才的话接着说:“除了请月嫂回家,也可以考虑去月子中心坐月子的。这样一来产妇开心,家人轻松,孩子也会被照顾得很好。” 顾母对最后一句话感兴趣:“多少钱的?比请月嫂便宜吧?” 曾芷菲笑了笑:“有便宜的也有贵的,我认识的朋友在城东开了一家,平均十来万住一个月吧。” “十来万?”顾母低呼,“都是什么骗钱玩意?就是骗钱的。我们以前哪有什么月嫂,哪有什么月子中心,不也照样把孩子拉扯大?我那时候啊,生完少扬没坐几天月子就骑自行车去上班了。哪像你们这么矜贵,坐个月子花十来万,天天吃花胶人参也不值那个价呀,太离谱了。亲家你说是不是?” 裘母说:“十万确实太贵了。” 顾母紧着接话:“就是!太离谱了。盼盼,你就住家里吧,没问题的。我看孩子,亲家看你,分工合作,多好啊。” 裘盼跟裘母赌气,侧躺着背对大家,一声不哼。 曾芷菲叹了口气,看了看手表,起身告辞了。 人走到楼下大堂,从挎包拿出烟盒打开,点了一根烟,在吸烟区的角落边抽边打电话。 电话响了挺久才接通,没等对方应声,曾芷菲就直问:“顾少扬你什么时候滚回来?” “菲菲,是我。”那边说话了,不是顾少扬的声音。 “呵,怎么你接了?美国应该深夜了吧。” 那边说:“少扬在跟客户谈判,你菲姐的电话他又不敢不接,我只好代劳了。” 曾芷菲夹着烟往垃圾筒弹灰:“他可真忙。” 对方轻笑:“不就是为了早点回去看老婆么,原本一个多月的行程非要缩短到半个月,大晚上的还在工作不休息。” “于大小姐有意见了?看来把你累坏了。” “哪敢说累啊,一说累就让我先回国。” “那你先回来呗,出钱不够还要出力?” 对方干笑:“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还是亲力亲为好。” 曾芷菲心想,到底不像受法律保护的两口子,在钱财问题上,于嫣和顾少扬远不如她和宋元清之间的信任。 她和宋元清剩下多少感情,俩人都懒得算了。不过如果涉及到钱财方面,俩人又由始至终地都相当默契。对投资有疑虑时,宋元清会询问她的看法。有把握赚钱时,曾芷菲也会拉上宋元清多分一杯羹。 不谈心,只谈金,这也许是一段关系能长命百岁的关键之处。 挂了电话,把剩下的半截烟扔掉,曾芷菲去了趟洗手间。 挑了看上去最干净的那格,按了两次冲水,蹲下。 厕所门板上贴了两张小广告,位置正好在蹲下的平视范围内,广告内容言简意赅:验血查男女,b超查性别,保准保快保密,无痛人流,联系电话ccc。 小广告的纸质很新,似刚刚粘上去的。拿指尖轻轻挑起页角,一撕,完整地全撕下来了,纸背后的粘胶还没干透。 曾芷菲把小广告扔进厕所里冲掉,出去后用随身携带的免洗液反复搓洗双手。 到了停车场,隔远望见有人骑着一辆小电动停在她的路虎旁边。她走过去准备上车,对方朝她开声:“请问你是车主吗?” 曾芷菲斜眼看去,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目,穿卫衣运动裤和板鞋,挺学生的,腼腆又尴尬地对着她笑。 她说:“有事?” 男生指指她的车头:“不好意思,我没刹住车,撞了。” 曾芷菲走到车头看了圈,保险杠右侧爆了,四周有刮花。 她冷笑:“这是使了吃奶的劲啊。” “对不起,我会赔偿的。”男生诚心诚意地说。 “罢了,没几个钱。”曾芷菲转身往驾驶位去。 “不行,我会过意不去的。”男生拿脚扒地,骑着小电动往前追,速度没控制好,前轮蹭到曾芷菲的后小腿上了。 曾芷菲回头低看,冷白色的后裤腿蹭了一排整齐划一左右对称的黑色车轮印。 她瞪眼肇事者,男生双手合十,紧张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会赔偿的。” 曾芷菲冷着脸:“赔三万。” 男生愣了:“这么多?” “少一分就报警。” “别,我这小电动……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要不你留下手机号码,我有钱了给你打过去?” 曾芷菲不屑地笑了下,从挎包翻出笔和纸,弯腰就着车头前盖板,十来秒写出一张欠条,把笔一放:“签名,电话,身份证。” 男生看了眼欠条内容,又看了眼曾芷菲,她已经拿出了手机准备拨号。男生没敢啰嗦,把名签了。 他伸手进裤兜掏身份证,连带掏出了一堆什么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他赶紧蹲下去捡。 曾芷菲扫了眼,那堆东西是一叠崭新的小广告纸,背面贴着黄色的封胶带,正面的广告样式和内容跟在医院厕所门板上贴的一模一样。 曾芷菲夺过男生手中的身份证,核对,用手机将身份证的正反面拍了下来,收好笔和欠条,上车启动,挂后档驶离原位,再往前90度甩弯,走了。 车里的后视镜有男生愣神地目送她的身影,曾芷菲低骂一声:“贱人。” 8、第 8 章0 元旦之夜,快十点了。 陈家岳的车停在马路边的老位置,有路过的年轻人惊觉这是三十年前的老款雅阁,而且还是美规的,放现在宛如古董,赶紧掏出手机连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炫耀。 马路对面,陈家岳走进便利店,朝里面的店员笑道:“元旦快乐。” 沈嘉欣笑得含蓄:“元旦快乐。” 便利店的角落有几张高脚椅和高脚桌,陈家岳坐了下来,长腿着地,问沈嘉欣:“今晚一个人值班?” 沈嘉欣昨天理了个新发型,把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黑长直造了个空气刘海,微微烫卷,染了淡淡的棕色。tony老师大赞这个发型令她看上去年轻了至少十岁,然后慷慨地只收了她九百九的造型费。 沈嘉欣对新发型很适应,有意无意地把耳边的碎发往后别了别,回话说:“元旦嘛,都要放假的。你呢,刚下班?” “是。” “真辛苦,我请你喝奶茶吧?咖啡?” “有鸳鸯吗?” “有。” “谢了。” 沈嘉欣看了眼柜台上的大号纸杯,伸手拿它隔壁的中号纸杯,操作机器,往杯里注入热腾腾的鸳鸯饮品。 奶茶太腻,咖啡太涩,两者中和调制出来的鸳鸯,味道恰好。 陈家岳坐在角落安静地喝。 天气一点都不暖和,他穿着的衣物却不厚实,估计是个能御寒的人,体魄不错。 他的外套是西装,看上去端正严肃,稳重且有气势。内里只穿了衬衫,没打领带,最顶端的衫扣微微松开,又给人感觉慵懒随和,不刻板不成规,有一股随性的洒脱。 或许当医生的他见惯了生死,气质比一般人从容淡定,在便利店一角喝即溶鸳鸯而已,却喝出了在高级咖啡店品尝手磨的效果。 进来的顾客尤其女顾客,会偷偷地看他好多次。 “陈医生,手指饼到货了,要不要买两盒?”沈嘉欣问。 前段时间陈家岳问过有没有某牌子的手指饼,不巧便利店里没货了。 “好,要两盒。” “小孩子最爱吃这手指饼了。你买给小孩子吃的吧?” “我自己吃的,吃着玩。” 一个大男人吃手指饼玩,果然可爱。 沈嘉欣把手指饼打好包递给他,很顺口地说:“隔壁商场的imax影院这几天做优惠活动,两人同行一人免票,你不妨带女朋友去凑凑热闹。” 陈家岳笑:“我没有女朋友。” “你没有女朋友?我不信。” “没有。” “是吗?那可惜了,我要值班,不然我俩凑一起看电影好了。” “以后吧。” 简单的三个字就是橄榄枝,沈嘉欣心跳加速,脑子也在急转,纠结要不要趁着机会落实一个时间。 有顾客捧着大堆的零食来结账,还没划完价,那边陈家岳接了个电话,起身说:“先走了,再见。” 沈嘉欣顿了顿,朝他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划价。 只是心里长长的唉叹声又响又沉,怕是连顾客都听见了。抬眼看了看角落的位置,桌面空无一物,他把那杯鸳鸯带走了。 还好。 …… 城郊的别墅区,陈家岳把车停在“林宅”门前。 在花园张望了半天的丁倩,见到熟悉的长子身影下车往这边走,难掩兴奋,急步进屋通知:“家岳到了,快把饭菜热一热。” 保姆听令,丁倩也挽起袖子帮忙,落力又起劲。 在客厅看报纸的林远修把报纸叠好放回茶几,起身去厨房帮忙。 林友山躺在沙发,一条腿搭在沙发背上,无聊地调着电视台,眼尾余光见陈家岳进来了,也不打招呼。 一家四口围着饭桌坐下来吃晚饭,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 林友山说:“爸妈,你们不能老是晚饭当宵夜的,这能健康吗?” 丁倩温声笑:“我们不是老这样的。” 只有要凑够一家人吃饭时才会这样。比如上次中秋节,次子林友山当时身在国外,丁倩在家等丈夫和长子回来,他俩一个八点下班,一个十点才到家。 再上上次,是去年的除夕饭了。 林友山看向陈家岳:“你今天不是上白班吗?怎么拖到十点多了?不如别回来算了。” “友山。”丁倩轻声制止,“哥哥下班后去陪姥爷了。” 丁姥爷年纪大,行动不便,半年前从林宅搬去了长仁医院的疗养部静养,平日深居简出。陈家岳有时间就会去疗养部陪丁姥爷聊聊天。 “我也去看姥爷了,怎么没碰见他?”林友山说。 丁倩劝次子:“好了别说了,快吃饭吧,你刚才不是叫饿吗?” 她给次子夹去半边鱼头,再夹了一片清蒸鱼肉送到长子的碗边:“家岳,这鱼片切得很仔细,没刺的。” 见长子没有排斥的意思,丁倩暗松口气,轻轻把鱼肉放进他碗里。 “这鸡是乡下散养的走地鸡,保姆的亲戚今早送来的。”丁倩给长子再夹去一只鸡腿。 “吃牛腩,炖了三个小时,很入味的。”又夹去一块牛腩。 陈家岳一直没说话,也没看谁,只端着碗低头吃饭吃菜。 丁倩坐他隔壁,给他一会夹这一会夹那。她一次不会夹得太多,怕影响长子扒饭,也不会让他碗里空着,怕他只扒饭不吃菜。他的汤碗空了,她给再盛半碗。他的茶喝没了,她给再斟半杯。 一顿饭下来,陈家岳没动手夹过菜,丁倩也没吃过几口饭。 林友山看不下去了:“妈,你快自己吃饭啊,他又不是手残。” 丁倩笑盈盈的:“我不饿,你也多吃。” 她给次子也夹去一筷子菜。 林友山想反驳,旁边父亲林远修先一步问他:“你以后有什么计划?考博还是工作?” 林友山在国外留学了好几年,最近硕士毕业了,他说:“先不考了,出来挨几年社会毒打再说。” 林远修问:“来长仁吗?” 林友山耸耸肩,无所谓地问:“长仁最近忙什么?” “忙挺多事的。急救科那边要再添一个手术室。卒中中心准备增设人手和设备。客服中心的系统也要更新了。骨科机器人应用大楼下个月剪彩。中医部打算投资智能百子柜和自动化煎药房,表决通过的话年尾会招标……” 林友山:“我去,百子柜要智能化,煎药房要自动化,那有人要失业化了。” 林远修:“中医的发展任重道远,促进现代化是必不可少的,到时候相关人员都要再培训。” 从进屋就没哼过声的陈家岳此时轻笑,不冷不热地说:“中医也好,西医也好,现代化不现代化也好,关键还是看行医的那个人心术是否端正。” 丁倩看了眼丈夫,跟长子笑笑道:“当医生的,初衷都是悬壶济世,救人于病痛,这仁心自然端正。” 陈家岳:“未必。” 丁倩:“其他人我不清楚,但你和林医生,还有你姥爷,我相信都是仁心仁术。” 陈家岳:“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都明白“他”只可能是指林远修,丁倩笑:“我跟林医生是夫妻,能不了解他吗?” 陈家岳:“你跟我爸也曾经是夫妻,那你了解他怎么病死的吗?” 丁倩:“……” 她无言以对,饭桌底下丈夫握了握她的手,她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那边林友山早就不耐烦:“你都说是‘病死’,那就是‘病死’。新年元旦的,你非要提旧事惹大家不痛快吗?” 陈家岳:“生病不一定会死,但被误诊误治就会。” 林友山“啪”的摔下筷子:“谁被误诊误治了?谁又误诊误治了?这些情况存在又怎样了?医生是医生,不是圣人不是神仙,长仁大几百个医生,中医的西医的,谁敢站出来拍胸膛保证自己能治百病,开的药方做的手术不会死人?谁敢?你敢?!” 丁倩连忙劝:“友山,别跟哥哥凶。难得一家人吃饭……” 林友山:“一家人吃饭难吗?难的是他而已!平时电话不接,人影不见,明明过节,却三催四请才回家,我忍他很久了。回家了还摆脸色,摆给谁看呢?要妈妈哄着你供着你是不是?跟哑巴似的一声不哼,一张嘴就阴阳怪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姓陈的,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们?你对这个家是不是不念亲情了?如果是,滚!” “胡说!”一番狠话先把丁倩惹急了,“友山,马上跟哥哥道歉!” 林远修也训斥:“友山,道歉。” “道个屁!他那个拽样稀罕吗?”林友山气道。 陈家岳说:“不稀罕。” 他放下碗筷起身离席,不打招呼就出门开车走了。 “家岳。”丁倩追到家门口,也没能把长子追回来。 元旦新年,喜庆团圆的日子,家宴却不欢而散。丁倩望着长子的车消失的方向,又内疚又难受,她这个母亲当得太失职了。 “妈,别管他,回去吃饭吧。”林友山走出来安慰母亲。 “友山,你说话太过分了。”丁倩责备儿子。 “他不过分吗?我又没说错。” “你哥一年才回来几次……”丁倩眼眶微湿,自言自语:“他也不好受。” 林友山:“我说他是自作自受。” 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以前跟爸爸妈妈和他都很亲和的。怎料上医学院之后,人莫名其妙的就变了,对他们尤其爸爸的态度跟对敌人似的,硬绑绑堪比钛合金,还搬了出去住,几乎不来往,一来往就难相处。 兴许是医学院的学业太繁重,竞争太激烈了,他读书读出了心理疾病,难怪说“劝人读医天打雷劈”,林友山看他哥就是典型的例子。 他哥疯了就疯了,只难为了妈妈天天为独自在外生活的他又忧又愁。 “妈,回去吃饭吧,都十二点了。”林友山说。 丁倩哪里还有食欲,心里只惦记着自己另一个孩子可能没吃饱饭,孤伶伶的没人照顾。 林友山又说:“你刚才没吃过东西,就当陪我吃,妈,走吧……” 林远修走了过来,告诉儿子:“你先进去。” “爸……” “进去。” 林友山纳闷地独自进屋。 回头看,父母背对着他,母亲靠在父亲身上,唉声道:“我总是做得不好,总是。” 父亲轻声安抚,听不清说了什么,母亲顺着点了点头,绷紧的肩膀缓缓地放松了些。 林宅的花园养了许多不同颜色的山茶花,每一朵又大又缤纷,团团地把父母俩拥住。 林友山悄悄给他俩拍了一张背影合照,收起手机伸了个懒腰,进屋后让保姆给重新盛了碗热米饭。 …… 陈家岳驾车回到自己的家。 老城区的老楼房,只有几幢七层高的单体楼。三十多年前的产物,兴建时没有规划花园和电梯,也没有停车位。 不过胜在地处闹市中心,附近的小学和中学又都是历史悠久的名校,带旺这老楼房的房价寸土寸金。 陈家岳的家不大,干净有序,装修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家具配色古老,东西年代久远,但保养得宜。 客厅摆了一套墨绿色的真皮沙发,用了三十多年了,看上去显旧,却没有破损,不知情的会以为它本身就是古董家具。 沙发边的角几上摆着一尊拇指大的姆明卡通像,表情憨厚,背着双手像小老头一样。卡通像旁边是陈家岳小时候与陈父的合影。 照片里的陈父年轻英俊,潇洒地搭着儿子的肩膀,即使半蹲,仍比站着的儿子高出一个头位,俩父子望着镜头笑容灿烂。 陈家岳脱掉西装外套,靠进沙发疲惫地坐下。 拿起姆明像把玩了一会,又转头看合影,笑了笑说:“爸,新年快乐。” 9、第 9 章 12月的最后一天,裘盼出院。 顾母说上午出院吉利,最好十点前回到家,所以前一天晚上裘母就整理好了行李。 第二天早上收拾完头头尾尾,裘盼和裘母顾母一起去新生儿科接孩子。 那边病区门口有另一位来接孩子的新妈妈,穿着病服,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 顾母上前跟人攀谈,对方说她的孩子出生时呼吸有点异常,在保温箱住了几天,终于好了。她是剖腹产的,明天元旦也要出院了。 “剖腹产啊?那可惨了,听说康复起来比顺产慢多了。”顾母同情地说,见对方衣衫单薄,又道:“刚生完孩子千万不能着凉,你怎么只穿一条裤子呢,要多穿啊。” 对方听了动容,眼眶微微发红,神绪也有些茫然。 裘盼坐在对面,听见顾母的话,忽然也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凉。她跟顾母说:“妈,给我一张棉被盖一盖,我腿凉。” 顾母惊奇地说:“你冷啊?明知道天气冷还不多穿,你怎么想的?” 顾母手中抱着两张小棉被,不太情愿地把一张比较小的递给裘盼,嘱咐:“别掉地上弄脏了。” 裘母也瞪着女儿,怪责她穿少了容易招病,同时麻利地帮女儿用棉被紧紧地裹住双腿。 等了有半小时,护士抱着孩子出来了,顾母兴奋地把孩子接上:“大乖孙,可才见着你了,真难啊。孩子太可怜了,出生就住保温箱。”她忙着用手中的棉被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又跟裘盼说:“盼盼,你把被子还我,那是给我孙女的,她不能着凉。” 裘母愣了愣,说:“孩子穿得很多了,又裹了一张被,够暖和了。” 顾母皱眉:“怎么够呢,外面多冷啊,孩子才刚刚接回来,万一病了又送进去怎么办?啊呸呸呸,看奶奶胡说八道的。” 也对,孩子要是有什么闪失,铁定比大人遭罪的。裘母把裘盼腿上的被子解下来还给顾母,接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重新裹住裘盼的腿。 “妈,你会冷的。”裘盼推回去不要。 “不冷,活动活动就暖和了。”裘母把外套勒好,特意在女儿的膝盖处裹了两层。 裘盼鼻腔发酸,眼冒湿意。 这几天她跟裘母赌气,一直摆脸色,也没跟裘母说多少话。裘母没在意,依然留在医院陪护,照料女儿的吃喝拉撒。 裘盼心里明白,母亲是爱她的。 顾少扬派了司机来接送,顾母抱着孩子大步流星往前走,边走边跟孩子说:“大乖孙,跟奶奶回家咯,回奶奶家咯,我们快走快走。” 裘盼不敢走得快也走不快,裘母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挪。挪到一楼的大门口,司机看见她俩了,立马上前接过裘母手中的行李。 裘盼上车坐到后座,早就坐在里面的顾母说:“动作这么慢,孩子都要饿哭了。” 顾母催司机开快点,到了顾家,裘盼才被扶上床,顾母就把孩子往她怀里放:“快喂奶。” 裘盼解开衣衫给孩子吃奶,手势比几天前熟练了。 裘母帮女儿把行李一一放好,女婿的西装她前两天抽空送去医院附近的干洗店洗干净了,把它挂好在衣帽间后,转身跟顾母说:“亲家,我去给盼盼做饭了,厨房借用一下。” “去吧,有事问保姆。” 孩子吃饱后在裘盼怀里睡着了,顾母把脸探到她怀里看孙女,眉开眼笑地说:“哎呀,大乖孙睡得真香。盼盼,孩子睡得这么好就别动她了。我累了,得去歇歇,你也歇歇吧。” 孩子的睡容比娃娃还要可爱,精雕细琢的小巧的五官,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肌肤,裘盼看着就移不开眼,裘母和顾母先后走了她都没有留意。 好几天没见到孩子了,如今沉甸甸暖融融地抱在怀里,裘盼舍不得放下。 “要么别离婚,要么别要孩子……” “我就把孩子扔下楼!” 母亲的警告与威胁一声声撞进脑仁,裘盼心里打颤,又惊心又不甘心,乱得不行。 她低头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女儿的小脸蛋,紧紧抱着她。 裘母端着饭菜进来时,见女儿抱着孩子靠在床背睡觉,身上连个盖的东西都没有。她忙放下端盘,轻手轻脚地给女儿盖好了被子。之后觉得不对,继而轻声地叫醒了女儿。 “你怎么坐着就睡,腰不要了?又不盖东西,想着凉是不是?孩子不能这样抱着睡的,养成习惯的话累死你。”槽点太多,裘母数落完女儿,问:“孩子奶奶呢?” 裘盼睡得懵懵松松的:“不知道……” “……” 裘母把孩子接过去,吩咐女儿:“你吃饭。” “我很困,我先睡。” “不行,吃饱饭再睡。” “先睡会。” “不行,必须先吃饭,趁热吃,快!” “……” 在裘母的监视下,裘盼把饭吃了一半,接着倒头就睡。 裘母把孩子放进婴儿床里看着,孩子哼唧着醒了,她就将孩子抱去床上,让女儿侧躺着边睡边喂奶,她在旁边守着。孩子吃完了,裘母把她哄睡再放回婴儿床里。 这一来一回的,一个下午就没了。 快到晚饭时,顾母来了,说孩子爷爷回家了,要把孩子抱给爷爷看。 裘母把午饭的碗筷收拾出去,顺便给女儿做晚饭去了。 裘盼的午觉睡得还行,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睁着双眼坐在床上发呆。 手机来了新的微信消息,她略有预感,不想理会,但最后还是点开来看。 意料之内的发送人和内容—— “出院了吗?想好了吗?不要拖泥带水了。” 附带两张以她丈夫顾少扬为男主角的照片。 顾少扬是个英俊的男人,鼻梁高挺,躺在床上看侧面时,分外明显。 这么好看的男人,裘盼当年对他是一见钟情。 对顾少扬一见钟情的女生,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裘盼不是当中最漂亮最优秀的,却是最最幸运的。 因为顾少扬也相中了她。 俩人是彼此的初恋,在大学校园里谈至真至纯的恋,做至彻至底的爱,许至虔至诚的诺。 从校园到婚纱,由初恋变终身,羡煞旁人。 不过都没有用,这段起点没有瑕疵的爱恋,无法维持着完美的状态走向终点。 难怪人说刹那的光辉不代表永恒。 不仅不代表永恒,还会迷惑人,犹如温水煮青蛙,等清醒过来时,只剩死路一条。 床头柜摆着一个透亮的水晶相框,里面镶着裘盼和顾少扬金童玉女般的婚纱照。 裘盼木木地看了它一眼,伸手把相框面朝底地按倒了。 10、第 10 章 顾少扬在第二天的元旦回来了,风尘仆仆地推门而进,热切地向裘盼呼唤:“老婆,我回来了!” 这个男人很聪明,大学毕业后就创立了盼扬信科公司,在移动互联网领域做得风生水起。 半个多月前,他飞去美国出差,原定的行程需要至少一个月,也就是即使裘盼没有提前生产,他也会完美地错过妻子的预产期。 曾芷菲之前就臭骂他:“老婆预产期还去出差,你要疯了是不是?出差重要还是老婆重要,你敢选前者我赏你两巴掌!” 顾少扬喊冤,说那个美国客户比总统还忙,预约了半年,对方除了圣诞节就腾不出其它时间了。人家信耶稣的连圣诞假期都拿来工作了,他一个无神论者怎么好意思再改期呢。 “不信的话,你问问于嫣。”顾少扬说。 于嫣跟他们是老朋友了,同是盼扬信科的股东之一,这趟美国出差她也会一起去。 裘盼固然希望生产时丈夫能伴在左右,但她更不希望自己成为丈夫事业上的绊脚石。生意上的机遇有时候比六月天孩子脸还飘忽不定,万一错过了一个时机,分分钟会沦为错过了一个时代。 她同意了顾少扬的出差安排,还安慰他不用担心。曾芷菲说她太傻了,她倒没想太多,只是尽可能地体谅和支持丈夫。 如今他人回来了。 裘盼坐在床上,看着半个多月未见的丈夫,心里翻江倒海。 她曾经想过顾少扬回来后,她要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迎接他。 装作若无其事,然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还是用最冷的眼神毒视他,用最恨的话语奚落他,等他自我反省,良心发现,再主动坦白一切,跪求原谅? 快意恩仇,抽斩乱麻,想着多痛快。 可惜,不过是看了一眼顾少扬,听了一声他唤的“老婆”,裘盼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涌出来了。 还以为在过去的半个多月里,她已经哭够了泪也干了。 原来并没有。 过去他曾经握着她的手说,老了之后手牵手,一起逛公园喂野鸭,拄着拐杖去遛狗,坐邮轮环游世界,打卡至少50个国家,直到其中一方走不动了为止。明明约好了要白头到老,对彼此从一而终的。 梦破时,没有人能明白她有多痛。 痛到连恨,连怨,连怒,都照顾不上了。 顾少扬扔下公事包,跳上床搂着裘盼帮她擦泪,连声安慰:“老婆不哭不哭,老公回来了回来了。” 裘盼的泪淌湿了脸,她定定看着他,如鲠在喉。 顾少扬将人揽进怀里轻声哄:“是不是很后怕?突然要做手术,我又不在身边,你当时很慌张吧。我知道你要做手术时也吓得半死,幸好母女平安,不然我会后悔到下辈子的。我真的不应该在你预产期出差,是我该死。老婆,你是不是怪我,所以要催产了不告诉我,要手术了也不告诉我,这几天又一直不回我微信和电话,出院了也不说……” 顾少扬紧着道歉:“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对不起。” 裘盼哭着问:“为什么?” 顾少扬以为问为什么提前回来了,说:“我把行程压缩了,焦急回来。连续三天没合过眼,马不停蹄坐十几个小时返程飞机,太担心你了。” 他边说边用额头磨蹭裘盼,失而复得般宝贝着她。 裘盼无力地讥笑,眼泪流得更凶。 假若顾少扬没有出轨,仅是错过了她有惊无险的生产,那他这副道歉与求饶的样子足够让她心暖到原谅一切。 现实却是他出轨了。 本来有多心暖,就有多心寒。 裘盼推开了顾少扬,背过脸去抬手擦泪。 顾少扬无措地看着老婆,想到什么,捡起公事包翻出一只巴掌大的姆明公仔,送到裘盼眼前:“行程太赶了,实在没时间逛街给你挑礼物。不过我运气很好,在机场碰到它。” 裘盼是卡通姆明的粉丝,顾少扬每逢遇见姆明的周边,必定给她买买买。 这只姆明公仔的材质是abs,造工精细,手感丝滑,脚底有正版授权的英文内容,非常惹人喜欢。 就是不知道把它买下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双人,是买了一只还是买了一对? 以前顾少扬出差给带的礼物,又是不是一双人去挑选的,然后都买了双份,她一份,另一个她也一份? 裘盼越想越多,之前没思考过的问题一连串地涌现,她更加挫败。 “老婆别哭了,别生气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罪魁祸首一无所知地求关注求原谅。 裘盼边流泪边擦泪,心中难以平静,她问男人:“于嫣呢?” 顾少扬如实说:“回家了吧,没问呢,一下飞机就分开走了。” 裘盼再问:“你有什么要跟我交代吗?” 顾少扬被问得一头雾水,但反应很快:“有,我决定以后少出差,实在要出差的话就带上你和孩子,当作家庭旅游了,好不好?” 在婴儿床睡觉的孩子醒了,哼唧着叫,顾少扬听见了,激动地走过去,笨手笨脚又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女儿。 “我的大女儿啊,我是爸爸,让爸爸抱一抱。” 他抱着孩子坐回床上,挨着裘盼说:“老婆你看,我们女儿长得太好看了,哪都像你,百分百亲生的。” 裘盼冷笑:“我的孩子肯定是我亲生的。你的孩子就不一定了。” 顾少扬皱眉笑:“哪来的段子?太损人了。” 裘母端着鸡汤进来,见女儿满脸泪痕,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盼盼,少扬一下飞机就赶回家看你,又累又奔波的,你先别挑理了。” 裘盼用纸巾把眼泪反复印干,深呼一口气,勉力地止住了哭。 顾少扬很会来事地说:“是我做得不好,她挑理是对的。” 顾母兴冲冲进来了,看见儿子后欢天喜地的:“儿子呀儿子,回来了怎么不叫醒妈?哎呀抱孩子做什么,你刚下飞机多累啊。” 顾母要把孩子接过去,顾少扬不给:“我才抱呢,没抱够。”见奶奶姥姥都在,他跟裘盼说:“老婆你看,两个妈来照顾你和孩子,多幸福啊。你笑一笑吧,笑一笑。” 裘盼盯着床尾看,一言不发。 顾母接话:“就是,根本不用请月嫂,我管孩子可好了。” 裘母怕鸡汤要凉,说:“盼盼该喝汤了。” 顾少扬说:“我来喂。” 他把孩子交给顾母,顾母好笑地说:“真是的,她只是生了个孩子,还要你喂。” 顾少扬接过裘母手里的汤碗,盛了一勺,送到裘盼唇边前轻轻地吹了吹。 裘盼不张嘴,裘母看着焦急,出声督促:“趁热喝,快啊。” 顾母抱着孩子在悠转,探脖看了看碗里:“哟,参汤啊?是党参么?我家党参有得是。” 汤是裘母亲自熬的,食材也是她去菜市场新鲜买的,她回话:“是人参。” 顾母笑:“我就说嘛,怎么用党参不用人参呢,我家人参也有得是。” 顾少扬这时说:“妈,家里的补品够不够?不够的话赶紧多买,盼盼坐月子要多吃多补的。” 顾母:“嘿哟,你这是什么话呢,人家亲妈亲自给做吃的,你就别操心了。” 顾少扬顾着哄老婆:“老婆喝汤吧,别生气了。” 顾母听见了立马问:“她生什么气?她有什么好气的?给她住最好的病房,出入有司机接送,两个老母亲侍候她,顿顿吃香喝辣的,你也惦记着她,还生什么气?闲的吗?” 裘盼像听不见似的,依旧不张嘴。 裘母觉得这不是办法,便跟女婿说:“还是我来喂吧。” 外面传来开门关门声,顾母喜道:“儿子,你爸回来了,走,去跟爸打招呼。” 顾少扬有点气馁,也怕坏了裘盼的胃口,只好起身道:“那好吧。老婆,你多喝多吃。” 他和顾母抱着孩子出去了,裘母听清外面没有了脚步声,才急问女儿:“你跟他提了?” 裘盼自嘲地笑:“我也想。” 说着眼眶又红了。 裘母松了口气,又紧张地说:“想都别想。离了就等于不要孩子了。” 她把汤递到女儿面前,严声道:“别拿人生和健康来赌气,你赌不起。快把汤喝了,这锅汤花了我上千块的。” 裘盼接过碗喝汤,放枕头上的手机滴滴地响,屏幕显示来了新的微信消息。 点开看,来信道:你可以当面问他,我没有骗你。 …… 晚上顾少扬要跟裘盼睡,裘盼不让,他不要脸地赖上床,又非要搂住裘盼。 这几天太过劳累了,他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裘盼一直睁着眼。四周安静,她心里却闹哄哄的,又气又烦。 昏暗中她反感地将顾少扬的手拨开,艰难地翻身远离他。 可没一会,他又粘了上来。 凌晨两三点,顾母突然抱着孩子进来,“啪啪啪”地把灯全部打开了,抱怨说孩子一直哭,哄不睡。 顾少扬被惊醒了,起身打算帮忙,顾母却道:“帮什么,你明天还要上班的,过隔壁书房睡。” 裘盼接过孩子,躺着喂奶,阵势很大,占据了大半张床。 顾少扬生怕睡在旁边会无意中压到孩子或者挤到裘盼,不敢上床了,无奈地到隔壁去。 孩子闭着眼吃奶,不哭不闹,顾母叹气:“还是跟妈妈呆一起好哄啊。盼盼,晚上你跟孩子睡吧,反正躺着喂奶很轻松嘛。” 顾少扬一走,裘盼就犯困了,困得头疼眼疼的,没精力答话。 顾母打着呵欠走了,留下孩子和裘盼躺在一张床上。 11、第 11 章 曾芷菲去顾家探望裘盼,人到了之后,定神看了裘盼几秒,问道:“你这几天过得怎样?” 抱着孩子在旁边悠转的顾母抢着说:“她过得不知有多好。亲家天天给她炖补品,我也给她看孩子。” 裘盼低头吃裘母做的午饭,没吱声。 孩子猫叫了两下,顾母连忙张罗:“孩子知道妈妈在吃,也闹着要吃了。盼盼,你先喂奶。” 把孩子塞给裘盼,顾母就出去了,说要准备食材,晚上给顾少扬炖海参。 裘母见人走了,将孩子从女儿怀里接过去,小声道:“孩子吃完奶没多久,不会饿。你吃你的。” 曾芷菲靠过去看孩子,啧啧称赞:“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信,小姑娘长大后又是一个美女。” 裘母听了高兴,问她要不要抱一下孩子。曾芷菲摇头:“别了别了,跟豆腐一样软的娃,我不会抱也不敢抱。” 转去看裘盼吃的饭菜,她又夸赞:“都是裘阿姨做的吗?真香。” 裘母笑道:“我一大早去菜市场挑的,你吃不吃?给你盛碗汤吧,花生猪蹄筋炖花胶,对皮肤好得很。” “谢了裘阿姨,我减肥呢。” “你这身材前凸后翘中间细的,还要减?别乱减啊,把身体减坏了就麻烦了。” “只是想保持身材,过了三十岁后容易胖。”曾芷菲说完问:“顾少扬呢,他元旦不是回来了吗?” 裘母看了眼低头吃饭的女儿,说:“他在家陪了盼盼几天,工作实在不能耽误,就上班去了。” 裘盼本来就胃口不好,听到顾少扬的名字,索性放下碗筷,不吃了,要回床睡觉。 裘母看了看剩下的饭菜份量,当即拦着女儿不让她睡:“这饭你才吃了几口?好歹吃一半再睡啊。” 裘盼倒在床上,闭着眼摇头,像已经睡着了。 裘母恨铁不成钢,指责女儿:“你这几天怎么回事?你在坐月子,还要喂奶,吃那么少东西,是够你用还是够孩子用?没营养身体怎么康复?万一落下了月子病,老了遭罪时,后悔都来不及……” 裘母越说越恼火,女人坐月子哪能儿戏,她恨不得按着女儿给女儿灌汤灌饭。 裘盼困得头疼,口齿不清地解释:“不是,我晚上看孩子,没睡,太困。” 裘母顿了顿:“晚上不是亲家给看孩子吗?” 裘盼直着舌头说:“她看不了。” “……少扬呢?他没帮忙吗?” “他睡书房。” 这几天晚上都是裘盼一个人带孩子。 孩子每隔两小时就要醒来吃奶,裘盼起初躺在床上喂,图轻松方便。但孩子经常没吃饱就躺睡了,然后不一会又饿醒,饿来醒去的很磨人。 裘盼有时候喂着喂着也会睡着,有一次偶然地惊醒,发现自己压在孩子身上,吓得她直冒冷汗,不敢再图方便了。 她规规矩矩地坐起身喂奶,掐着时间,边喂边观察。要是孩子吃一半就睡,她就挠孩子的小脚底,把孩子叫醒了继续喂。 等孩子吃饱睡熟了,裘盼也被折腾精神了。重新躺下,快要深睡时,孩子又叫了,她不得不硬醒起来再次喂奶。 如此反复,裘盼在晚上就没睡过真正的觉。 曾芷菲说:“难怪了,我就觉得你的脸色还不如在医院时。盼盼,你这哪是坐月子?我没生过孩子都知道坐月子应该只管吃和睡。” 裘母更是又内疚又恼火。 她何曾想到,自己在客房闭眼休息时,坐月子的女儿竟要彻夜不眠不休地独力照顾孩子? 顾母在医院时信誓旦旦地说不用请月嫂,孩子由她负责,那按理孩子日夜都应该归她管。谁知她只给管了一个晚上。 俗话说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起床。女儿在三更半夜多次起床喂奶会有多煎熬,裘母是过来人,明白得很。 她想骂人。 但曾芷菲在,人前说亲家的是非不合礼数,裘母只好吞声忍气地跟女儿说:“以后晚上我看孩子,你好好睡觉。” 裘盼说:“不行,你太累了。” 裘母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赶菜市场,早中晚宵各给准备四顿丰盛的饭菜,下午帮忙看孩子,除了晚上能清清静静地躺一会,其余时候根本没空闲合眼。 从医院到顾家,裘母前前后后操劳了有十多天了。 裘母豪气地说:“没事,妈能干。” 曾芷菲不这样认为:“裘阿姨,你再能干也上年纪了。你是盼盼的后盾,不能倒。” 裘母忍不住叫苦:“不然怎办?眼睁睁看着她吃不好睡不好吗?” “去月子中心。”曾芷菲说:“那里有专人照顾孩子和产妇,你不用再操劳操心,盼盼也能休息好。” 裘母听了心动,可顾虑:“太烧钱了。” 曾芷菲笑:“顾少扬又不是出不起。这是他老婆,别说区区的十万,就算二十万三十万他都得认。” 裘母说:“我怕亲家会不乐意,损她面子。” “裘阿姨,亲家的面子重要,还是盼盼的脸色重要?你看看她,惨青惨青的,又瘦又虚,被虐待似的。” 裘母仔细地端详女儿,越看越觉得曾芷菲说得没错,心疼得要掉眼泪了。 曾芷菲勾住裘母的手臂说:“顾阿姨那边,让顾少扬去说好了。我们只管盼盼。盼盼,你说是不是?” 裘盼看上去像困得什么都不想管,但她点了点头。 裘母见此,有了冲劲,不再犹豫了。 曾芷菲很快给联络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月子套房,之后帮忙收拾行装,出发。 顾母知道后,果然反对:“什么意思?在我家坐了几天月子就要走,是嫌我照顾不周到吗?我整天抱孩子,手都抱酸了,我还做得不够好吗?人家楼下当婆婆的,哪有我这样卖力?” 她说得很委屈,眼睛都红了。 曾芷菲安抚她:“顾阿姨,就是心疼你太累了。盼盼和孩子去月子中心后,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顾母哭诉:“太费钱了,无端端花十多万,我儿子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他天天起早摸黑地工作,多辛苦啊。盼盼,你是他老婆,怎么不替他着想?” 裘盼站着一声不哼。 顾母又指控:“再说了,你把孩子带走,那我怎么看孩子?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要为了看一眼亲孙女而天天跑东跑西吗?你太不善良了。” 裘盼没看顾母,只看着地。 裘母和曾芷菲在她左右帮着游说,好话说尽。 寡不敌众,顾母无法,便提出:“要去你自己去,孩子留下。” 她硬把孩子抱走了。 裘母和曾芷菲无语。 裘盼这时说:“行。” 伶仃的一个字,落地有声。 裘母和曾芷菲诧异地看她。 裘盼谁都不看,转身就走。坐上曾芷菲的车后座,她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拨电话,接通后直接说:“我要去月子中心,你最好把女儿接过来,不然的话我跟你……” 驾驶位的曾芷菲往后视镜看,后座的裘母仓促地从女儿手中夺过手机,有些慌神地跟电话那端交代了几句,另一只手暗中紧紧地握住女儿想反抗的手。 裘盼咬牙盯着母亲,最后转过脸望向车窗外,一路沉默。都以为她在生闷气,下车时才知原来她睡着了。 月子中心的环境非常好,设备齐全干净舒适。配一对一的月嫂24小时照顾宝宝,每天有专职营养师和厨师给产妇烹制三顿正餐和三顿加餐。还有许多产康妇康项目,能给排满整个月子。 中心经理把里外介绍了一遍,裘母很满意,心里却忐忑不安。 顾少扬在傍晚抱着孩子来了,裘母才松了口气。但顾母没到场,裘母问女婿亲家是不是生气了,顾少扬笑说:“没有的事,妈你放心。菲姐呢?” 曾芷菲走了好一会了,听说工作忙,过年前还要出一趟差。 顾少扬看了看套房的设施,叹道:“多亏菲姐给联系,不然现成的月子房真不好找。” 裘母深表同意,要不是曾芷菲建议和帮忙,裘盼在顾家指不定是熬月子,而不是坐月子。 本来裘母对女婿也颇有微辞,但转念想,男人始终是男人,粗枝大叶,在外冲锋陷阵指点江山是龙,在家照顾妻小是虫,千古不变的定律,顾少扬不是个例,也就没什么好失望和抱怨的了。 好在女婿平日对女儿知冷暖,今天这事又站在女儿这边,人一到月子中心就给痛快地刷卡付钱,值得欣慰。 裘盼在卧室里给孩子喂奶,顾少扬要进去看,但裘母把人留在了客厅说话。 “少扬,盼盼第一次做妈妈,不太适应,也受了累,所以有时候会闹情绪。她这段时间跟你闹脾气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顾少扬拍胸膛保证:“放心吧妈,她就算跟我闹离婚,我也不会生气的。” 裘母惊了惊:“什么离婚,盼盼跟你说的?” 顾少扬哈哈的:“怎么会,我打比如而已。” 裘母:“……”她稳了稳神,严肃地说:“那两个字不能提,太不吉利了。” “也对,那就,她就算逼我结扎,我也不会跟她生气的。” “……” 孩子吃完奶,月嫂抱着她从卧室出来和大家聊天,月嫂问:“孩子起名字了吗?怎么称呼这位小公主?” 顾少扬翻开手机的备忘录:“我想了很多好听的,念出来给你们挑……” “叫冬阳。”裘盼出来客厅了,说:“冬天的冬,阳光的阳。” 裘母在心里把“冬阳”写了一遍,说:“名字挺好的,不过也听听少扬的,挑一下。” 裘盼坚称:“就叫冬阳。” 顾少扬看了眼老婆的脸色,收起手机说:“听老婆的,就叫冬阳,简洁好听又易记。冬天的阳光是吗?寓意不错,老婆起得好。” 他走过去要亲裘盼,裘盼扭头走开,顾少扬赖皮地追上去,非亲到不可。 这两口子看着像在耍花枪,月嫂笑道:“对孩子来说最好的家庭氛围,就是爸爸爱妈妈,妈妈情绪好。我看你们家就是。” 12、第 12 章0 长仁医院行政会议室,下午四点多。 林远修和十几位医院的主要人物开完会,其他人散去了,剩两位大主任跟他留下来多聊了几句。 外科的杨主任说:“陶羡那孩子啊,有点感情用事,昨天跟我提不想当产科主任了。” 急救科的范主任问:“她跟家岳又怎么了?快分享你的小道消息。” 杨主任笑:“我又没呆在产科,怎么知道。不过听产科的护长说……” 旁边的人凝神听着。 “她们也没收到什么风声。” “……” 杨主任半真半假地建议:“老林,干脆让家岳接任算了。” 坐在主位的林远修说:“除非陶羡有更好的去处,不然他应该不会占她的位置。” 范主任:“家岳的路宽得很,没必要在产科争长短。我看陶羡只是孩子气发作,”转头看杨主任:“安抚一下就过去了。” 杨主任:“行吧,除了工作,我还得兼职做情感顾问啊。” 范主任:“你退休了可以去电台主持深夜节目,到时候我要做嘉宾。” 林远修想起了什么,问:“产科新去了几个护士,跟大家合得来吗?” 杨主任说:“挺好的,没听说有什么岔子,要帮你留意吗?” “不用,没岔子就行。” 会议室门被客气地敲了两声,一个身材高大五官周正的男人探进半边身来,目光锁定林远修后,整个人走了进来说:“林院,有空聊两句吗?” 林远修看向他:“说吧。” 蔡伟然开门见山:“儿科到底什么时候才招到人?我们已经缺人缺了三个月了。” 他所属的儿科门诊医生严重短缺,家长带孩子来看伤风感冒,就算提前预约了,排队一个小时仍是家常便饭。晚上看急诊的话更离谱,除非病情危急,不然排队排到怀疑人生。 林远修如实说:“人事科已经提高了待遇条件,目前有俩人报名,再等俩人就可以集中面试了。” 蔡伟然:“明白,谢了林院。” 他转身要走,被杨主任叫住了:“你这家伙,我和老范活生生地坐在这呢,怎么不给打招呼?目中无人,五行缺打。” 蔡伟然回头笑道:“杨主任,我昨晚值班,到现在才叫下班,可想而知我都累成傻叉了,你就别跟傻叉计较了。你说对不对,范主任?” 范主任:“是不是傻叉,去神经内科找老李检查一下才知道,顺便让他请吃火锅。” 杨主任:“老李最近牙龈发炎,饮食跟要做肛肠手术的病人一样清淡。”说完跟林远修建议:“如果儿科实在招不够人,那就让内科的人去轮流坐诊吧,长仁不能像市二医那样在儿科门诊前挂个“停诊”的牌。” 林远修若有所思,没有发话。 蔡伟然又想走人,轮到被范主任叫住:“伟然啊,你来急救科算了。急救科跟儿科一样缺人,你来了会适应得很快。” 蔡伟然:“……” 杨主任笑骂:“急救科钱少事多,还天天华山论剑,嫌命长吗?伟然,你要是去急救科,不如回新生儿科,nicu欢迎你。” 蔡伟然呵呵笑,心想真是自找麻烦,以后务必装作看不见杨范俩老。他避而不谈,只道:“你们慢聊,我先回家带娃。” 之后走人关门,动作快过闪电。 会议室里安静了两秒才有人重新说话。 “他可能知道家岳的八卦,怎么不问他呢?” “对啊,失策。” 林远修理了理文件,站起来:“我去人事科一趟,你俩,会议上提到的工作抓紧速度。” 两位大主任边答应边跟着起身,都散了。 蔡伟然回门诊大楼那边的停车场,路过住院部一楼大厅时碰见了陈家岳。 陈家岳从他来的方向判断:“去院长室了?” 蔡伟然说:“没,几个老头都在会议室。”把会议室的事简单说了说,他问陈家岳:“忙吗?” 陈家岳说:“不忙,闲出毛了。” 才怪。 中午他接了台手术,高龄产妇,怀孕5次生产4次,1次顺产3次剖宫,全是女儿。 这胎怀孕才32周,胎盘前置,子宫下段有血池,在家发现出血,一送来医院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还在准备时,产妇突然大出血,血压低到几乎休克。开刀之后,子宫前壁大血管跟喷泉一样冒血。 后来孩子和子宫都勉强保住了,产妇在术后被送进了icu,孩子被送去了nicu。 陈家岳一直留在icu监察产妇的情况,陶羡提醒了几次,他才想起来吃午饭。陶羡给他带了餐,他没要,自行去便利店打算买两个面包加一杯鸳鸯了事,顺便透透气。 住院大楼后有一片小空地,蔡伟然靠着墙站,边抽烟边问:“这第五胎是儿子还是女儿?” 陈家岳站在上风口,摘下眼镜捏印堂穴:“如果还是女儿的话,我比她还害怕。” 蔡伟然耻笑:“都他妈有病,为了生儿子,连命都不要了。” 陈家岳说:“有人觉得钱比命重要,有人觉得爱情比命重要,那有人觉得儿子比命重要有什么稀奇的。” 蔡伟然听笑了:“别跟我来排比句,我语文体育老师教的。” 陈家岳换话题:“既然杨主任开口让你回nicu,你就回去吧。不然你想在儿科门诊呆到什么时候?” 蔡伟然抽了口烟,往空中吐烟雾:“到天荒地老。” “nicu比儿科门诊更需要你,别一直回避了。” “需要不代表适合。我不适合呆在nicu,心太软了,怕多呆几年之后要转行开孤儿院。” “早知如此,你考研时选产科得了。” 如果非要从医院的所有科室里选出一个最令人痛心的,那应该是负责新生儿重症监护的nicu。而最令人喜悦的是“每天迎接新生命”的产科。 蔡伟然:“得了吧,怕是引产打胎人流那些手术不用你上。你问问陶羡,产科一年拿下几条人命,估计跟肿瘤科半斤八两。” 陈家岳说:“医院哪个科都有可能出人命,做医生的只要拿手术刀,早晚也逃不过。” 蔡伟然问他:“你出过吗?” 陈家岳抬头望楼顶。 太阳将要下山,天色灰亮灰亮的,并不刺眼。 那天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产妇,和她怀里的新生儿,仿佛又站在了那里。 “暂时没有。” “那不就得了。” 有一位妈妈模样的女士牵着一个小女孩迷路似的路过,上前问陈家岳:“医生你好,请问住院部的入口在哪里?” 陈家岳指着方向:“前面左转,直走,接着右拐就是了。” 女士道谢,她身旁的小女孩也跟着说“谢谢”。 陈家岳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好一会,回头问蔡伟然:“什么时候去接诗远?” 蔡伟然把烟掐了:“现在就去。小屁孩最近不得了,才5岁的小矮人就天天嚷着叫我给她找个妈妈,电视剧看太多了。” 陈家岳笑:“要女儿替你操心,去面壁思过吧。” 蔡伟然叹气:“唉,难啊,随缘吧。走了。” 走出了几步,他折返回来,神秘兮兮地问陈家岳:“听付朝文说,他介绍的美女被你放鸽子了?” 陈家岳说:“那天太忙了。” 蔡伟然笑得狡黠,勾住陈家岳的肩膀小声说:“男人越忙越需要解决的,以你那大家伙的能耐,会忍不住吧。老实说,家里床上摆了多少个抱枕?” 他开玩笑地把手伸向陈家岳的下/裆口,想来一招猴子偷桃。 陈家岳及时挡开,一边反击一边说:“没你多。” 蔡伟然跳着脚躲远了,嘿嘿嘿地挥手走人。 陈家岳气笑,留下来拍打衣服,蔡伟然沾了他一身的烟味。 想起刚才问路的小女孩,陈家岳掏出钱包看里面的照片。也许小孩子都长得差不多,那小女孩乍一看,跟照片里的人物好像有两分相似。 手机忽响,陈家岳戴回眼镜接听,之后飞奔回产科。 …… 顾母步出小区,在路边招手叫出租车。 一辆红色捷豹跑车正好停到她面前。 车主放下车窗跟她打招呼:“顾阿姨。” 顾母惊喜:“于嫣啊?上哪啊?” 于嫣摘下太阳眼镜:“去月子中心看盼盼,你呢?我送你吧。” 顾母笑道:“不用送,顺路的,我也是去月子中心看孙女。” 坐上副驾位,顾母边系安全带边打量车里的内饰,好奇问:“这是新买的车吗?” “嗯,才换了几天。”于嫣踩下油门,捷豹快稳地飞了出去。 顾母夸赞:“你真有本事,难怪少扬找你做合作伙伴。” 于嫣笑了笑:“不敢当,全靠少扬领导有方,跟他一起工作很有收获。” 顾母笑得灿烂:“我家少扬确实挺厉害的,毕业就创业,白手起家,他爸说他光宗耀祖。” 于嫣看着前方,双手打方向盘拐弯:“他最近应该特别忙,要忙公司的事,也忙着照顾盼盼。” 顾母笑容消失,明显不高兴地说:“凭什么要少扬照顾啊?花了二十多万住月子中心还不够吗?说要住42天呢,过完年才回家,真是另类了,别人坐月子都是一个月就了事的。” 知道儿媳要带着孙女住在月子中心42天,不在家过春节,顾母几乎炸了,立马叫儿子把人接回来,不住了。 儿子却说钱已经付完了,不能退。 于嫣说:“住几天没关系的,都是一个过程。不过外国人不坐月子的,生完孩子就去上班的很多。” 顾母看向于嫣:“真的吗?还是你见多识广,比菲菲强多了。” 于嫣笑问:“孩子怎样?很可爱吧。” 提起孩子,顾母又笑了:“跟少扬一模一样,非常可爱,希望她快点带个弟弟来。” 前面红绿灯,于嫣在斑马线前停稳车,叹气说:“女儿好啊,女儿是小棉袄,贴心细心。盼盼有福气。我就惨咯,算命先生说我天生婆婆命,没有女儿福。” 顾母:“婆婆命?那就是生儿子啊。儿子好,生儿子最好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于嫣苦笑:“我喜欢女儿。女儿比儿子乖多了。” 顾母以过来人的身份积极开导:“傻孩子,儿子也能养得又乖又顺的。你看我家少扬,对我和他爸又孝顺又体贴,从来不会跟我们红脸的。我这个儿子没白养,能顶十个那什么小棉袄的。” “顾阿姨你教导有方。盼盼打算再生吗?” “当然要生了,别说政策开放了,就算罚款也要生啊,我家少扬又不是没钱。” 到了月子中心门前,于嫣临时说有急事要先去处理,改天再探望裘盼。 顾母很理解,下车后还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 于嫣把车开到某路边停下,坐在驾驶位出神地想着什么。 过了会,她拿手机编辑了一条微信: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盼盼,速战速决吧。少扬爱我。 附上一张她和顾少扬脸贴脸的情侣大头照,把文字检查了一遍,斟酌着将最后一句改为“你老公爱我”。 改完后排斥感扑面而来,又改回去,再点击发送。 13、第 13 章 微信发送出去后,半天了,没有回音。 于嫣冷冷地笑,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焦急。 她点了根烟,坐在车里静静地吸。 之前发出的微信,裘盼都有回复。后来她生了孩子,就再没回应过了。也许带娃太忙,又也许纯粹在逃避。 于嫣浅吸一口烟,缓慢地吐出一团雾白的烟圈,又看了眼手机。 她和裘盼相识了近十年,这段十年的友情眼见要成为炮灰,可惜是可惜。 但仗已经开打了,收手是不可能的。 于嫣在手机里存了许多她和顾少扬的亲密合影,从跟裘盼摊牌的那天起,她每天都给发去几张,保证不重样。 今天昨天前天如此,明天后天大后天也会继续。 于嫣就不信,裘盼能一直按兵不动,忍辱负重。 …… 裘盼看完“于大小姐”发来的微信内容,起身走到窗前无声地深呼吸。 窗外的冬景宁静宜人,只是她的心堵得难受。 身后,顾母抱着孙女看,皱眉道:“孩子的脸色怎么有点发青?送来之前不是这样的。” 旁边的月嫂解释:“可能是灯光的问题,小冬阳很精神伶俐的。” “抱上手比之前轻了,你们是不是没喂好?” “妈妈的母乳挺足的,小冬阳顿顿都吃得很香。” “看看,孩子的嘴唇都干了,肯定是渴了,快给喂点水。” “头六个月的孩子纯母乳喂养的话,一般不用喂水的。” 顾母瞪眼月嫂:“就你会带孩子。” 月嫂笑笑,不再说话了。 顾母转身看儿媳,不满道:“站着发呆做什么?当妈了,就要操心孩子。花这么多钱住在这里,还要呆到过年,万一把孩子养瘦了,我问你过不过意得去。” 裘盼没回头,又闻顾母说:“刚才我碰见于嫣了,她专程送我来月子中心,可好了。她真是了不得的一个人,长得漂亮,身材苗条,关键是家里有钱,能力还强,帮衬了少扬不少,却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将来又是婆婆命……”顾母放低音量“唉”了声,嘀咕:“你怎么就不像她那样优秀。” 裘盼默不作声,心里明白顾母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 和富三代的于嫣相比,裘盼娘家的经济条件连一般都不如。 她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错的。她会有漂亮的新裙子穿,有精致新奇的玩具玩,不时随父母外出光顾饭店,因为父亲做买卖,赚了不少钱。 只是父亲跟母亲共苦后不能同甘,在外面有人了。母亲坚决离婚,带着她回到姥姥身边,又将她的姓氏改掉,她从此随母姓裘。 不回忆那些陈年旧事的话,裘盼很少特意去想她的父亲是姓什么的。 虽然家庭背景悬殊,于嫣又大两岁,但她在大学时就对裘盼很好,待她如妹妹般关照。 裘盼作为大一新生去学校报到那天,就是由于嫣迎新的。 后来于嫣推荐她加入学生会的外联部,又把好友曾芷菲和顾少扬介绍给她。 裘盼和顾少扬结婚时,于嫣和曾芷菲都是伴娘。 裘盼和顾少扬闹小别扭时,她俩也都是和事佬。 在过去近十年里,于嫣和曾芷菲一样,是裘盼眼里的闺蜜,无话不谈,忧乐与共。 俩人又同在盼扬信科做事,于嫣和顾少扬在公司互动时,肉眼可见的清白。他俩出差前,于嫣也总爱开玩笑般说:“放心,有我在跟前盯着,他不敢鬼混的。” 裘盼曾经以为那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现在看来,那是于嫣说给自己听的。 “你又发什么呆?盼盼,盼盼!孩子饿了,快喂奶。”顾母连唤了几声,等裘盼把孩子接过去了,她就黑着脸走了。这里什么都看不顺眼,越呆只会越来气。 月嫂把孩子从裘盼怀里抱过去,笑说:“小冬阳还没饿吧,奶奶太紧张了。” 月嫂走到一边哄孩子睡,出去散步的裘母没多久也回来了,进房就跟裘盼说:“刚才姥姥给我电话了。” 裘盼回过神,问怎么了。 裘母喝完半杯水才道:“走路摔了,腿折了。几天前的事。实在撑不住了才给我电话。” 裘盼听了急:“那去医院了吗?妈,你快回去吧,没人在跟前照顾不行的。” 裘母说:“去了医院包扎了,医生让她住院,她偏不,说什么快过年了要回家打点。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有个屁要打点的?”她重重地搁下茶杯,气不过地说:“人老了就是麻烦,又犟又不中用。” “姥姥也不想的。”裘盼说,“妈,你回去吧,我住在这里你可以放心。” 裘母看她:“放心?你这样子我走了能放心?” 裘盼顿了顿,收回视线不说话了。 裘母瞪着女儿干生气。 她的老母亲七十岁了,本来行动就不太灵活,现在折了一条腿,想必跟瘫了差不多。老家那边没有靠谱的亲戚可以托负,女儿这边没有自己的房子可以落脚,思前想后,除了回去别无他法。 月嫂把孩子哄睡后出去了,裘母做着最坏的打算,跟裘盼说:“我明天就回去。” 裘盼“嗯”了声。 “你留在这里好好坐月子,千万别着凉别挨累,健康第一。” “嗯。” “做任何事都要三思。假如真的要离婚,别要孩子,但该拿的财产一定要拿。” “……” “提前做好准备,雇最好的律师,你可以找菲菲帮忙,菲菲肯定站你这边的。还有于嫣,她们都比你精明,旁观者清。” 女儿看着地不哼声,裘母强调地问:“你听见没?听清楚没?” 裘盼点头:“听见了。” 也不知是真听见还是假听见,裘母又恼又急又无奈,最后泄气,不管了,转身去收拾行李。 裘母走了后,顾少扬想搬进月子中心做陪护,顾母不同意,裘盼也不接受。 顾少扬每天傍晚来呆一两个小时,顾母隔天来一次,只要他俩不在,关掉手机,在月子中心的日子还是挺清静的。 裘盼依时参加产康项目,一天六顿尽量都吃完,想睡就睡想躺就躺。渐渐地,她感觉到身体和精神恢复得不错。 诚如裘母所说,月子要好好坐,健康是最重要的。 因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哪天晚上,吃过宵夜后,月子中心的前台过来敲门,说刚刚收到一份寄给裘盼的快递。 是一盒包装非常精美的小东西,月嫂猜测是送给小冬阳的满月礼物。 裘盼也觉得是曾芷菲出差给寄来的手信。她拆走包装,解开粉色的丝带,撕掉一层又一层的礼物纸,揭开盒盖,把东西拿出来,展开看。 月嫂当场傻了眼。 那竟是一条内裤。 一条旧内裤。 一条男人的旧内裤。 14、第 14 章 曾芷菲拎着几袋出差买的手信,出发去月子中心。 刚上车,接到裘母打来的电话。 “裘阿姨?” “菲菲啊,我听盼盼说你昨天出差回来了。” “是啊,正要去看她呢。你们在那边住得爽吧,我没介绍错的。” “住得很好,太谢谢你了。不过盼盼的姥姥有点事,我回老家了。” “啊,姥姥还好吧?” “挺好的,没什么事了。” “那顾少扬搬去月子中心陪盼盼了吗?” “应该没,他工作忙。菲菲,我有事想拜托你。” “都老熟人了,裘阿姨你尽管说。” “是这样的,盼盼刚生完孩子,可能还没适应,想法特别多也特别乱,我怕她冲动做些傻事,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多去看看她吗?” 车库另一边的卷闸门自动打开了,一辆黑色奔驰精准地倒车入库。 宋元清下了车走过来,扶着曾芷菲的路虎车顶弯腰低头问车里人:“去哪?” 这男人昨晚又彻夜未归,身上的衣服却在哪里换过了,带着一股子陌生的香水味。 曾芷菲没搭理他,继续跟裘母聊电话。 “没问题,我最近不出差,她不介意的话我搬去月子中心陪她都行。” “那太好了,谢谢你菲菲。” “客气什么。” “我之前也给于嫣打过电话,但她都没有接,她还好吧?” “她应该是忙疯了,不用管她。” “你跟于嫣都是盼盼最好的朋友,我不在她身边,就希望你们能多关照她。” “放心吧裘阿姨,那是必须的。” 挂了线,宋元清仍站在车外,没有走的意思,还敲了敲车顶。 曾芷菲不耐烦地说:“去看盼盼。” “盼盼啊,她是不是生了个女儿?我也该去看看她。”宋元清上了曾芷菲的车,坐到副驾位,系好安全带。 曾芷菲嫌弃地看他:“要去自己开车去。” 宋元清闲闲地靠进椅背,闭上眼说:“慢点开。别急刹。” 曾芷菲:“……” 她一脚踩油门往前冲,再一脚急刹,誓要把副驾位的男人晃出脑震荡。 到了月子中心,在大门口遇见了也是刚到的顾少扬。曾芷菲让两个男人先进去,她在外面抽烟。 月子中心依山建在湖边,夏天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景致一流。冬天就差了一些。 抽了半截烟的功夫,有人过来搭讪。骑着小电动,笑容热情又讨好地向她挥手。 曾芷菲斜眼看了下,不认识,收回视线当作没看见。 对方脸皮厚,索性上前招呼她:“小姐姐,是我,在长仁医院停车场蹭花你的车那人。” 曾芷菲想起来了,是那个男生。 她再次斜眼他,冷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月子中心到处张贴“b超查男女”的小广告吗? 贱人。 男生笑:“我在这里做兼职,刚下班。小姐姐,上次忘了拿你的联系方式,你也没联系我,所以赔钱的事一直拖着,抱歉了。” 曾芷菲不说废话,直接摊手:“拿来。” 男生掏出手机:“你有微信吗?我转给你?” 曾芷菲轻扯唇角,拿手机给他调出一个“30000”的收款码。 男生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那个,对不起,我只能先赔三千块,剩下的要再攒攒。加微信吧,这样有钱了可以直接转给你,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碰上面了。” 他边说边骑着小电动往前凑,自来熟似的。 曾芷菲怕他又蹭自己一裤腿的车轮印,后退了两步。也不想被无聊的人无脑纠缠,便打发似的将微信码递给了男生。 “呃,我手机的摄像头不好使,要不你扫我?”男生把自己的微信码反递过去。 “……” 曾芷菲扫完码后,在男生热切的注视下点了“添加好友”,男生嗖嗖地划屏给她通过了。 男生的微信名叫唐明,头像是他本人戴着黄色安全帽坐在哪个工地上的写照,满身灰土,一身破旧的短袖短裤,肩膀上搭着脏兮兮的汗巾,全身上下最干净的是脸上的笑容。 这头像明明白白地告诉曾芷菲,男生就是一个搬砖的。 唐明在微信上转了三千块过去,曾芷菲秒收。 唐明说:“剩下的我会尽快还的。” 曾芷菲没接话,烟也不抽了,扔掉后转身就走,没打一声招呼。 …… 宋元清在套房门口穿好鞋套,进去跟裘盼祝贺:“盼盼,恭喜你当妈了。” 裘盼坐在沙发看他,他举了举手中的袋子说:“菲菲在外面抽烟,这些是她出差给你们带的手信。” 顾少扬走到沙发自然地挨着裘盼坐下,伸手搂住她,跟宋元清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劝菲姐少抽。” 宋元清在靠门口处随便挑了个地方坐,叠起腿笑:“问题是她不抽烟就会抽风。” 顾少扬把脑袋枕到裘盼的肩上,心满意足地说:“还是我家老婆最优秀,不烟不酒的,是孩子的好榜样。” 裘盼看着地面,眼神麻木地说:“你应该也喜欢抽烟的女人。” 顾少扬:“nonono。抽烟的女人要么太社会,要么太复杂,要么太蠢,没一样是我的菜。只有老婆你是我的菜,不社会,不复杂,也不蠢。” 宋元清看了看套房的设施,问:“孩子呢?” 顾少扬很了解地说:“这个点数多半是月嫂带去洗白白了。” 宋元清哭笑不得:“真是当爹的人了,说话令人毛骨悚然的。” 顾少扬一脸自豪,跟裘盼说:“老婆,我刚才去看了一个楼盘,配套的学区很不错,我打算给女儿入手一套。” 宋元清来了兴趣:“多少钱一平?” 顾少扬说:“打完折不到8万。” “便宜,我也买一套。” “人买你也买,你有孩子吗?” “早晚有。再说了,投资学区房稳赚不赔。” 顾少扬不理他,问裘盼:“老婆你说好不好?” 裘盼反问:“你跟谁去看的学区房?” 顾少扬的眼风不着痕迹地扫了扫别处:“跟于嫣去的,她认识开发商,有折上折。” “除了看房,你们还做了什么?” “就看房啊。” 裘盼看向顾少扬,脸上挂着浅浅的冷笑,牙关紧紧咬着,一双拳头握得关节发白。 顾少扬发现不对头了,不安问:“老婆,怎么了?” 裘盼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忽地她松开了牙关,眼泪夺眶而出。 这瞬间,她脑里闪过了许多画面,有曾经与顾少扬欢笑的情景,有女儿安静的睡颜,也有母亲边哭边吼的怒容,还有顾少扬和于嫣在床上的密照…… 裘盼忍住哭声,平静说:“没什么。我要跟你离婚而已。” 15、第 15 章0 宋元清正用手机app查看顾少扬提到的学区楼盘信息,听见“离婚”俩字,他抬眼看向裘盼。 宋元清和狐朋狗友讨论过,女人提离婚时,怎么样算是动真格,怎么样只是口嗨。 结论是,女人情绪越激动,表情越扭曲,说话越咬牙切齿越难听,那一般纯粹是口头发泄,婚大概是离不成的。 这个狗屁结论要是成立的话。 那顾少扬惨了。 此地不宜久留,宋元清起身说了句“我去抽根烟”,闪人了。 …… 门口的动静没有惹起谁的注意,顾少扬只看着裘盼担忧问:“怎么了老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递手想摸裘盼的脸。裘盼没挡没躲,流着泪说:“你和于嫣的事,我都知道了。” 顾少扬的手顿了顿,挤出笑容想说些什么,裘盼又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顾少扬收回手,说:“老婆你误会了,我和于嫣除了拍档,没有其它关系的。你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他像在否认“不爱吃辣”这么一件小事,口吻轻松随意,语气带着笑意,认知不够深刻的话,说不定会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裘盼索性说:“于嫣把你俩的床照都发给我了。” 对她很好的丈夫出轨了,听上去像一桩没有技术含量的笑话,起初裘盼也不能相信。直到于嫣把她和顾少扬的亲密照发了过来。 真相总是血淋淋的,面对的时候是缺氧般的慌乱。照片里的人,裘盼由一开始不敢细看,到睁大眼睛往死里看。 万一认错人呢?万一是ai换脸呢?万一都是假的不是真的呢? 可惜没有万一。 顾少扬原本寻常的脸色一下子发青了,目光跟着闪烁不定,恍神了好一会才强作冷静地说:“不是的,老婆,不是这样的。只是……她……我……是,我是跟她睡过,就一次而已,就一次。” “就一次?” “是,就一次,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说我都忘了。” 裘盼冷笑。 裘母曾经说过,曾芷菲和于嫣都是锋芒毕露的人,一站出来,气场在,别人不敢敷衍,也不敢轻易得罪,得罪了想求和也很困难。 相反裘盼看上去像傻白甜,好说好骗好忽悠,惹生气了劝几句话就能哄好。 当时裘母还说:“幸亏她俩是你的好朋友,要是敌人的话,你斗不过。” 裘盼对此不否认,但凡事分场合分情况。 她咬牙对顾少扬说:“于嫣给我发了很多床照,你们不止一次。” 顾少扬的表情被定住了,说不出话。 裘盼讥讽地看着他。 丑陋不堪的真面目被揭穿后,为了面子或者利益而各种狡辩的人千千万万。当自己的丈夫成为其中一员时,裘盼只觉得过去十年的光阴都是假的。 擦掉脸上的泪,缓了缓情绪,裘盼说:“这事我早就知道了,早到,我已经接受了,消化了,敢面对了,也不再伤心了。顾少扬,”她清晰地宣告:“我现在只想跟你离婚。” 这个决定在心里埋了许久,正正式式地说出来时,她仍不由自主地颤抖。 答应顾少扬的求婚,是她做的第一个人生决定。那时候她激动,兴奋,充满希望,认为全世界的人都没有她幸福和幸运,自然就不可能预料到,她做的第二个人生决定,会是推翻前面的那第一个。 裘盼站起来走去卧室想静一静,体内似灌了沉重的铅,举步维艰。 顾少扬回过神,紧跟进去。 裘盼要关门,他拦住,挤进去了再把门关上。 他苦着脸解释:“老婆,那是因为出差应酬,喝酒喝傻了才犯的错,我不想的我真不想的。” 裘盼无力地笑,原来你这么无辜的,都怪于嫣拿枪顶着你的脑门让你脱裤子上。 顾少扬硬是说:“我就是应酬喝多了犯傻,不受控制……我平时根本不和她来往的,我天天回家,你知道的,我哪天晚上不是陪在你的身边?” 合着天黑之后的出轨才配叫出轨,白天的不算? 裘盼摇头苦笑:“都这样了,你还不坦白。” 顾少扬苦口婆心:“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那你下午和于嫣看房后去哪了?” “……” “你们去了开房。” “……” “这也是喝多了吗?” “……” 裘盼拿起手机:“我有真人视频,要不要看?” 看完于嫣发来的新鲜出炉的视频之后,裘盼当时的脸色和顾少扬现在的一样惨白。 高清的画质,强劲的音效,360度无死角,堪比现场。 杀人诛心,无需武刀弄枪,照样能令人鲜血淋漓,肝肠寸断,也彻彻底底心灰意冷。 顾少扬慌忙地捉住裘盼的手求情:“老婆,我错了,我知错了,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真的,我发誓。老婆……” 一声声“我知错了”,“对不起”,“不会再犯”,裘盼都听不进耳。 她想起于嫣跟她摊牌时的震惊,她跑去医院要打胎时的悲愤,抱着孩子爬上天台吹冷风时的痛苦,在医院和裘母争吵时的无助,一个多月,犹如半生。她所有独自的承受与挣扎,顾少扬至今一无所知。 裘盼自怜地说:“说对不起真简单。” 顾少扬忙道:“那你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做,只要你不生气。” “我要离婚。” “不行!” 裘盼厌恶地想挣开顾少扬,顾少扬把她捉得更紧,商量着说:“老婆,你还在坐月子,等出了月子我们再慢慢谈好不好?你别把身体气坏了,这事我们慢慢聊,不焦急不焦急。” 裘盼恼道:“我已经联系了律师,出月子的日子就是我跟你离婚的日子。” 顾少扬头皮发麻:“不行,我不答应!” 裘盼别开脸不看他:“我决定了。” “老婆,你听我说,老婆!”顾少扬逼着裘盼看向他,听他说:“我知道我出轨了,是我错,我大错特错!我该死,死一千遍一万遍!但是,这不是没有商量余地的。甚至,这可以是一件很小的事。那个那个,张总,李总,还有周总王总,他们谁不出轨啊?有些还养着几个小的,我们送礼哪次不是打包一起送?但他们没有离婚,一个都没有,依旧和老婆过白头偕老的日子……还有曾芷菲,你看她跟宋元清离婚了吗?宋元清在会所被称为‘姐夫’,连我都佩服……” 裘盼难以置信:“所以你很自豪?你只跟于嫣出轨,就已经很贞忠很对得起我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少扬死死捉住裘盼,慌张地说:“老婆,老婆,看着我!你就当我在外面逢场作戏,我对她一点都不上心的,她绝对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只爱你一个,只爱你一个!我睡她就是玩,我以后都不玩了!你想想,过了这个坎,等将来我们老了,这件事会成为我们人生里很轻微的小插曲,不会对我们的生活有任何影响……” 不会有任何影响?那过去一个多月被煎熬的经历难道都是她自寻烦恼,自作自受? 被背叛被欺瞒,自己的痛苦还要被忽略,接下来她是不是会被要求大度,被要求反省? 裘盼挣脱出一只手,拉开身后的抽屉拿出里面的盒子,狠狠地朝顾少扬的脸扔过去,怒喊:“不影响吗?你和于嫣出轨,背着我偷情,这叫不影响吗?怎样才叫影响?你俩合伙杀了我才叫影响?!” 盒子砸中顾少扬的脸,跌到地上,盒盖摔开了,一条刺眼又令人恶心的男人旧内裤扬了出来。 裘盼的泪水汹涌而下,声嘶力竭:“是啊,对你不影响,对她也不影响,唯一受影响的,是我!” 16、第 16 章0 曾芷菲进去月子中心,隔远见到宋元清表情奇奇怪怪地走出来。 她懒得理,和他擦身而过时,男人伸手勾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回拉,改为往外走。 曾芷菲低骂:“干什么,松手。” 宋元清搂着她嬉皮笑脸:“人家俩口子在恩爱呢,你要进去煞风景?” 曾芷菲不信他的鬼话,裘盼还没出月子,恩什么爱?顾少扬再猴急,也不至于拿老婆的健康开玩笑。 偏偏宋元清不松手,硬把人带到停车场,手不规矩地在曾芷菲身上乱摸。 “发什么疯!” “车钥匙?” 曾芷菲从包包翻出车钥匙恶狠狠地朝宋元清的脸砸去。 宋元清敏捷地伸手接住,开锁后将曾芷菲硬塞进副驾位,然后他来开车驶离了月子中心。 路上,宋元清问曾芷菲:“女人是不是生完孩子之后,情绪会比较波动,做事也跟着冲动的?” 曾芷菲满肚子火气,凶恶地说:“有屁就放,少转弯抹角。” 宋元清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曾芷菲冷笑着看窗外,也不知是谁造成她这般敏感的。 宋元清继续说:“你改天再去看盼盼吧,跟她多聊聊天,开解开解什么的,别让她产后抑郁了。” 曾芷菲心想,废话,这还用你说?转念觉得不妥,细想后,冷声问:“发生什么事了?盼盼跟顾少扬吵架了?” 宋元清风轻云淡地说:“俩夫妻吵架有什么稀奇的,这叫生活情趣。俗话也说了,床头打架床尾和。” 曾芷菲直觉宋元清话中有话,顾左右而言他的隐瞒着什么。但她没再追问,以宋元清的尿性,他是不会痛痛快快地相告的。 到了家,宋元清下车打着呵欠进屋去,余光里曾芷菲坐上驾驶位调座椅。 他折回去,冷不丁地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将里面的人打横抱了出来,直奔卧室。 曾芷菲对他又骂又打又踢,无奈不敌。 “滚!脏死了!”意识到男人要做什么,曾芷菲拿脚踹他。 宋元清躲开了,反手捉住她的脚踝说:“放心,我都有做安全措施的。有时候还戴俩呢。” 曾芷菲:“去你妈!” 骂咧声最后不了了之,曾芷菲累得趴床上不能动了,仍不忘驱赶男人:“滚出去。” 宋元清亲了亲她,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地走去门口。关门前,他体贴地叮嘱:“好好睡一觉。” “滚!” 曾芷菲的四肢软趴趴的,脑子跟浆糊一样,心里怒骂宋元清是贱人,骂着骂着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到晚上十点多才醒,彼时宋元清已不知滚哪去了。 曾芷菲洗了趟澡,把头发吹干,忽地想起手机,到处找,后来在卧室门处的装饰台上找到了。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导致顾少扬打了上百个电话进来,她都没听见。 曾芷菲在吧台给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喝边拨回去。 电话很快接通,顾少扬开口就抱怨:“菲姐你搞什么鬼电话打了半天都不接!” 曾芷菲说:“我不是你的秘书,不用24小时待命。” “我等着你救命!” “说。” 那边却不吱声了。 曾芷菲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那边才沉沉道:“帮我劝劝盼盼,我不要离婚。” 曾芷菲不清楚自己被这句话惊讶了多久,反正是好长好长的时间。 赶到月子中心时,中心保安不让进,说妈妈们早就休息了,要探访的话明日请早。 曾芷菲给中心经理拨了个电话,之后保安接了个电话,又打了个电话,才把门禁开了。 这一来一去等待的期间,顾少扬又来电话:“菲姐你劝了吗?” 曾芷菲气得讥笑:“你这是监工?等着我帮你把人劝回来,空手套白狼?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顾少扬苦声道:“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还赶我走。她在坐月子,我不敢惹她太激动。菲姐,当我求你了……” 裘盼哭喊着让他滚,他不肯。裘盼拿起所有她拿得动的东西砸他,温馨的月子卧室被毁得狼籍不堪,巨大的声响惊动了许多人,月嫂和管理人员全吓得跑了过来。 月子中心的经理劝顾少扬:“顾总你先走吧,顾太太现在这么激动,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别再刺激她了。” 顾少扬的额头被裘盼用茶杯砸出了一道血口,月嫂给了他一条小冬阳的奶巾捂着止血,所有人都劝他走,逼他走,最后他只得走。 …… 裘盼很早就躺上床了,不过一直睡不着,脑里反复想着下午跟顾少扬提离婚的情景。 切切实实地发生了的事,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她怀疑那些片段只是一场梦。 直到把过程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顾少扬的每一个表情,依序重温了好几遍,裘盼才说服了自己。 是真的,她真的和顾少扬提出离婚了。 接着顿觉物是人非,花残月缺。那个以为最值得信任的人,变异了。曾经最纯真的感情,变质了。验证了中学政治课本上的一句名言——世界上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变。 越想越凄凉,悲从中来,又默默地淌了一夜的泪。 外面传来敲门声,轻轻的,裘盼缩进被窝里,拿被单把脸乱抹了一通,再坐起来打开了壁灯。 见进来的是曾芷菲,她想起了什么,说:“你终于抽完烟了?” 曾芷菲轻轻关上门,在床边坐下。壁灯的光线柔和微弱,裘盼脸上的泪痕和浮肿的双眼有着模糊的轮廓。 曾芷菲低声说:“顾少扬告诉我,你要跟他离婚。” 裘盼点点头。 “就因为他出轨?” 裘盼又点点头。 曾芷菲终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难怪你在医院问我离婚的事,原来你早有打算了。” 裘盼垂下视线,语气平淡:“不是天大的事,你不用特意跑来的,都这么晚了。” “不是天大的事,那你至于哭得眼睛都睁不开,这么晚都睡不着?” 裘盼不作声了。 曾芷菲问:“在医院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裘盼回想当时:“那时候很累,又虚弱,脑子乱糟糟的……对不起。” 曾芷菲苦笑:“谁对不起谁啊……”紧着说:“裘阿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你情绪怎么怎么的,让我多陪你。” 裘盼如实说:“她知道的。” “她支持吗?” 裘母说不上支持,但明确反对她离婚要孩子。裘盼避重就轻地说:“支持,她是过来人。” 曾芷菲对裘母离婚的原因略知些许,没有存疑,又闻裘盼道:“姥姥摔伤了,我妈不得不回去照顾老人家,没办法两边跑。离婚这事估计要拉锯一段时日,我想等有了定断后再通知她,免得她两头忧虑,两头不到岸。你先别跟她细说。” 曾芷菲认为结婚也好离婚也好,当事人的作为才是关键。裘母再支持裘盼离婚,也左右不了顾少扬的想法,奠定不了这两口子的结局。 曾芷菲告诉裘盼:“顾少扬不想跟你离婚的,他求着我来劝你。” 裘盼摇头:“我必须要跟他离婚,小冬阳归我。菲菲,你之前找的律师靠谱吗?” “他跟我说你连律师都找好了。” “骗他的,就是要他死心。” “他死心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能快点离婚。” 曾芷菲想不通:“盼盼,离婚是件大事,无论做决定还是走流程,都会劳心劳力的。你还在坐月子,身体比常人虚弱,为什么不等到出月子了再算?” 裘盼笑笑:“我也想过,但事实是,我一天不处理,就一天不安生。权当早了断早超生了。”又安慰好友:“我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不然真没精力处理这事。” 提离婚就一句话的事,不费劲,但承载整个过程前前后后却烧心烧肺,毅力和体力缺一点都会坏事。 “不如你先搁置一段时间,冷静下来了再重新考虑。我担心你一时冲动,将来会后悔。” “将来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现在不离婚的话,我现在就会后悔。” 曾芷菲看着裘盼,一时不说话了。 裘盼见她的神绪有点落寞,有点沉重,有点迷茫,又有点不忍还是不舍?总之挺复杂的,不禁问:“怎么了?” 17、第 17 章 曾芷菲收回视线,苦着笑叹:“说了这么久,你都没跟我哭诉,好像不难过一样。” 裘盼不是冷血动物,怎么可能不难过。 最难熬的时候,忙着一个人痛苦,一个人绝望,一个人悲愤,根本腾不出精力去诉苦去求助,也不觉得谁能帮上忙,只管独自地默默承受难受。直到勉强接受了,才有勇气和力气把事情告知旁人。 裘盼尽量豁然地笑:“我以为你会义愤填膺地帮我骂他。” “不值得的,”曾芷菲摇头说:“男人都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恶习。骂他们纯粹浪费口水。” 裘盼心想,人是人,狗是狗,硬要凑在一起类比,只是为了踩低底线,给犯错的男人找洗白的参照物而已。试一试拿女人跟狗比,指不定被骂成什么样了。 “盼盼,”曾芷菲说:“我不赞成你离婚。” 裘盼意外地看向她。 曾芷菲眼神认真:“顾少扬出轨是贱,但他对你是真心的。这次被发现了你要离婚,他知道后果,以后肯定就不敢的了。” 裘盼茫然:“你真是替他来劝我了。” “我是替你着想。”曾芷菲正色道:“盼扬信科有计划上市,到时候顾少扬的身家会暴涨。你现在跟他离婚的话,吃不到红利,很亏的。” 裘盼明白她的意思,说:“我当初跟他在一起没有考虑过有钱没钱,现在也不会因为这个而不跟他分开。” 曾芷菲:“那是你的想法,他的想法呢?如果他当初有钱,他还愿不愿意选择你?” 裘盼被问住了,她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思考。 曾芷菲又说:“你试想,果树是你栽的,施肥是你做的,将来果子熟了,来摘的却不是你而是别人,这不等于便宜了别人吗?太不值得了。” 裘盼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凭直觉摇头。 曾芷菲语重心长地说:“盼盼,我不是劝你容忍他出轨,你不用忍,该骂骂,该打打,把他治得贴贴服服的,以后只敢看你的脸色做人,安守本分做你的赚钱工具,那岂不更好吗?” 裘盼彷徨地听着,凭本能回答:“我做不到。” 曾芷菲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会很难,但是会比离婚容易一些。你一旦离婚了,原本平衡稳定的世界就会天翻地覆的。都是成年人了,把情情爱爱忠忠诚诚之类的玩意放一边,要学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切身利益。” 裘盼看着她,有片刻的犹豫,然后不知怎的问了句:“菲菲,假如是你,你做得到吗?” 曾芷菲:“……” 她将宋元清治得贴贴服服,只敢看她的脸色做人了吗? 曾芷菲甩头说:“不一样的,顾少扬和宋元清不一样。” 裘盼问:“那你试过被宋元清在外面的女人找上门吗?” 曾芷菲心里一怔:“没有。” 裘盼苦笑:“所以他们是在这方面不一样?” 曾芷菲无话可接。 裘盼叹气:“我和顾少扬之间的桥梁已经崩塌了,塌得粉身碎骨,信任也好,感情也好,不可能重建的了。” “盼盼……” “你知道他跟谁出轨吗?” “……” “他有没有脸告诉你,他的出轨对象是于嫣?你知道的时候是不是惊得下巴都掉地了,脑子里只剩duang的一声巨响?” 曾芷菲无力地点点头。 裘盼低头看右手的无名指,戴了有六七年的结婚戒指,摘掉后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仿佛受了伤一样。 她说:“有时候我会想,顾少扬出轨的不是于嫣的话,我也许会更难受。毕竟我确实不如于嫣,顾少扬跟她出轨,不是人之常情?又觉得不对,觉得他应该出轨外人,那样的话我接受起来可能会简单些,因为至少没有来自于嫣的伤害了。是不是很好笑?我居然在替顾少扬物色合适的出轨对象。但都不对啊,都不正常啊,我为什么要退而求次?为什么要让步假设?为什么要矮化自己,美化他们的错来自我安慰?我活该被伤害被背叛吗?我不值得一个对我从一而终的伴侣,就像我对他一样吗?菲菲,我不值得吗?” 曾芷菲喉咙发紧,哼不出声。 “我妈离婚的时候,很多片段我都忘记了。只记得姥姥当时跟我说,要相信这个世上一定有一个人,会爱我如初,惜我如命,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姥爷对姥姥一样。”裘盼觉得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抹,抹了一手的泪,“我曾经以为顾少扬就是姥姥口中的那个人,他也几次向我承诺。结果是,假如于嫣不找我摊牌,我是怎么想都想不到他俩会有交染的。我爱错了人,信错了人,就像最蠢最傻的小丑一样,被愚弄被欺瞒。我的感受我的处境,我会不会尴尬会不会心痛会不会绝望,他们通通都没有替我想过,这就是我的丈夫,我的好朋友。” 倒抽一口长长的气,裘盼疲惫地说:“我好累,心好累,让我解脱吧。” 抬脸看曾芷菲,她也双眼通红,满目伤感。 裘盼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菲菲,我无论如何都要离婚的。顾少扬和于嫣都是你的好朋友,你如果觉得为难,可以不用管我。我明白的。” 若以认识的先后顺序和时间的长短来判定友情的深浅,那曾芷菲跟于嫣和顾少扬的友情要比跟裘盼的深得多。尤其于嫣,在初中时就已经和曾芷菲是同班同学了。 所以曾芷菲不想左右为难而选择中立,甚至帮顾少扬和于嫣洗白,都有可能。 裘盼不愿强人所难,只是想起裘母那句“菲菲肯定站你这边”,难免感到几分孤独、失落和哀伤。 18、第 18 章0 门外又传来轻轻的敲声,月嫂在外面低声说:“冬阳妈妈,小冬阳要吃奶了。” 裘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松开曾芷菲的手:“真的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她披上外套起身出去。 “盼盼,”曾芷菲跟着站起来,带着浅弱的鼻音郑重地对她说:“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放心好了,这件事我站你。” …… 顾少扬给曾芷菲反复拨电话,她都不接,发微信,也没回。 顾少扬又急又气,打算换身衣服再跑一趟月子中心时,曾芷菲回电话了。 没等她开腔,顾少扬先急问:“盼盼消气了吗?” 电话那边:“顾少扬,不管你找谁来说情,我都会跟你离婚的。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如果你不同意,只能法庭见了。” 说完挂线。 顾少扬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回拨,已经无法接通了。 试打裘盼的手机,也无法接通。 拨打月子套房的坐机,忙音。 就像被某个结界隔绝了一样,顾少扬涌出强烈的“凶多吉少”的预感。 裘盼的脾性他是了解的,她不矫情,不会为了博取关注而故意闹脾气,提离婚就是真的要离婚,而非试探,也非气话。 顾少扬捂着额头懊恼,有没有高人能指点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要不跟丈母娘求救? 罢了,万一丈母娘感同身受,他更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拿起手机翻出宋元清的号码,又放下,拉倒吧,菲姐就没跟他闹过离婚,他哪有经验给建议。 其他朋友呢,他们要么出轨没被发现,要么老婆睁只眼闭只眼,要么没出轨。 出轨被发现然后被提离婚的就他一个。 妈的,越想越慌张,越无助,越觉得丢脸和倒霉。 顾少扬断断续续地喝掉小半瓶马爹利,脑子有些麻痹,也冷静了一点。 裘盼当下正气在心头,不管谁上前替他说话,能好使才怪。 不如先放一放,等她心情平伏了,兴许好劝一点。 放了两天,顾少扬按捺不住了,惴惴不安地又往月子中心去。 他象征性地逗了逗小冬阳,示意月嫂抱孩子出去散步,自己轻手轻脚地进去卧室,关上了门。 卧室里裘盼在窗前坐着看书,顾少扬在她膝边半蹲,轻声唤:“老婆,老婆。” 裘盼抬眼看他,他眼神混浊,脸颊有点凹瘦,整个人不怎么精神。 “吃饭了吗?”顾少扬笑着问。 裘盼没应话。 顾少扬说:“我还没吃呢,连午饭都没吃。过年前这几天太忙了,饿到不知道饿了。” 换作以前,裘盼会心疼地捧着他的脸亲,说是给他做“人工呼吸”,传递能量。 此时的裘盼只木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顾少扬故作积极地发掘其它话题:“你在看什么书?《西尔斯亲密育儿百科》……实用吗?实用的话你看完给我看,我也要学学怎样照顾小冬阳。” 裘盼依然沉默。 顾少扬捉起她的手摸向自己的额头:“老婆你看,那天的血口,准备要结疤了。” 那天裘盼拿茶杯砸他,使的力气一点都不手软。血止住了,侧额却留有一道指甲宽的疤痕,浅褐色的痂正在慢慢凝结。 他的额头温温热热,裘盼的手却冷冰冰。 “老婆你是不是冷了?要多穿衣服啊,有暖气也不能掉以轻心。”顾少扬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裘盼身上。 裘盼掀走外套站起身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少扬笑笑:“没做什么啊,就是怕你冷。” 他捡起外套又想往裘盼身上披。 裘盼躲开,靠到墙边跟他说:“你装作若无其事也于事无补,我不会改变主意的。顾少扬,好聚好散吧。” 顾少扬保持笑容:“老婆,那些事等你出了月子再说。今年除夕我来月子中心陪你和小冬阳吃年夜饭好不好?” 那天提离婚,她又哭又喊又砸东西,惹来许多人围观。月子中心毕竟不是个人家,裘盼不想像那天一样失控失礼,也不想与顾少扬纠缠,苦声说:“你走吧,说什么都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 顾少扬:“老婆……” 裘盼转过身拿手捂住了耳朵,只留顾少扬一个冷硬的背影。 手漏风,她的耳朵朦朦胧胧地听见顾少扬说:“老婆,十年感情,都抵不过我一次错吗?” 裘盼不觉好笑,十年感情,都抵不住他要出轨的欲/望吗? 有阴影从后背笼罩过来,裘盼敏感地走开,索性走到门口,拉开门送客:“请。” 顾少扬终是绷不住,激动地说:“再怎么样我都不会同意离婚的!我说过,这辈子要陪你笑陪你哭。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记得。” 那时候裘盼加入外联部快一个学期了。 顾少扬是副部长,统筹大局安排工作,意气风发。裘盼是小成员,往往坐在最后排,隔得远远地听着前面的他谈笑风生。 他是校里的风云人物,不少女生会堵他的路向他表白。 裘盼随于嫣去食堂时就碰见过一回,于嫣轻声嘲笑:“不自量力。” 裘盼当时在心里想,表白的女生漂亮又勇敢,怎么会是不自量力? 不过顾少扬始终没有恋爱对象,所以也许于嫣是对的,顾少扬要求高,不单单漂亮勇敢就能入他的法眼。 学期末学校搞春节晚会,外联部负责拉赞助,派出业务高手顾少扬和于嫣执行任务。 于嫣叫上裘盼:“去见见世面。” 他们先去了一家高新企业,介绍晚会详情时,裘盼发现自己带错了资料。 顾少扬一个眼神看向于嫣,于嫣不禁低声责怪裘盼:“你怎么搞的?” 裘盼急慌了,整张脸胀得通红,窘迫地连声道歉,火速奔回学校取资料。 等她气喘呼呼跑回企业时,只见顾少扬站在企业大楼外,于嫣不知去哪了。 她直觉不妙,慌张问:“谈完了?” 顾少扬淡漠地说:“对方嫌我们办事不够细心,拒绝了。” 裘盼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一次做跟班就摆出了乌龙,拖后腿,但凡出发前她再检查一遍资料,外联部最了得的顾少扬和于嫣这一趟都不至于白跑。 裘盼紧着说了许多遍的“对不起”,眼泪淌湿了脸。 忽然有温热的指尖轻轻刮走了她脸上的泪水,触感陌生滚烫,裘盼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怔怔看着指尖的主人顾少扬。 “你很容易哭。”他轻叹一声,然后笑得很帅气地说:“我骗你的,对方答应了赞助5万现金和抽奖礼品。” 裘盼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我从来不会空手而回。” 裘盼破涕为笑,丝毫不计较被耍,只管傻乎乎地替外联部高兴。 顾少扬说:“怎么高兴了还掉眼泪呢。” 有吗?裘盼拿手擦了擦眼睛,难道喜极而泣? 顾少扬看着她:“你经常这样子。上次在体育馆,上上次在操场,上上上次在多媒体室。爱哭鬼。” 裘盼听懵了,以为顾少扬犯口吃。她是一次都记不起来,也不认为自己是爱哭鬼,于是小声地反驳:“我不是。” “是不是没关系,我都喜欢。” 裘盼愣神,他说什么? 顾少扬有多高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脑袋不及他的肩膀。他弯弯腰,歪歪地低头看她。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他往下说,“笑的时候我陪你笑。哭了,我陪你哭。你有没有异议?” 他的眼神深遂直接,灼热暧昧。裘盼定定地看着他,被迷住了。 顾少扬被她糊涂的模样惹笑:“你不哼声,我当你没异议了。” 他抬起裘盼的下巴,低头,蜻蜓点水地轻啄她的唇:“盖章确认,不得反悔。” 高新企业在高新区,到处是灰色的混凝土建筑,大马路大厂房,连一棵树都少见,景物单一枯燥,丑到极致。 偏偏裘盼犹如身处仙境,眼前四周满是粉红泡泡,穿白衬衫的顾少扬风度翩翩,不输白马王子。 他的吻轻如鹅毛,却在她的心脏烙下重印。 月子中心的套房窗户对着外面的天然湖,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鸟掠过青色的湖面,翅膀扑腾出一圈圈轻微的涟漪。 裘盼望着小鸟飞走的方向,过往的片段既清晰也模糊。 当年被顾少扬表白时的那一份惊喜与甜蜜,曾经以为会一辈子回味,一辈子忘不了。可经过这段日子的各种洗刷,她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或许顾少扬仍记得,他坚持着说:“我也记得,你承诺过,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 19、第 19 章 盼扬信科创业的头几年,有一家更大的企业想来收购。顾少扬不同意,对方恼羞成怒,反过来穷追猛打。 初期的资金实力不够雄厚,公司差点挺不住。顾少扬一度沮丧地认为离关门大吉不远了。 裘盼安慰他:“创业有胜有败很正常的,这次不行就等下一次。” 顾少扬叹气:“我答应过要让你当一辈子老板娘的,现在才当了几天?就要掉链子了,丢人。” 裘盼笑了:“一辈子这么长,总有机会再来的。” “创业讲究时机,这次失败了,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肯德基伯伯四十岁炸鸡,麦当劳叔叔五十岁创业,你才二十几,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这是裘盼的真心话。 创业哪有随随便便成功的,一蹴而就的美事,只存在于两个地方,梦里和小说里。 顾少扬脑筋转得快,又年轻,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顾少扬却不想当肯德基伯伯和麦当劳叔叔。时代不一样了,出名要趁早成功要快速,不然时不我待。 他想当扎克伯格。 顾少扬歪着脑袋问裘盼:“万一我一辈子翻不了身,只能当打工人,怎么办?” 裘盼心想,大部份人都是当一辈子的普通打工人,不偷不抢不骗不拐的,没有什么不妥。 顾少扬假设着:“沦落到在地铁站口卖煎饼果子?” 裘盼:“……” 据说卖煎饼果子的也月入过万,就是起早贪黑的特别辛苦。 顾少扬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如果碰见老同学了,可能会被追着问‘你怎么卖起煎饼果子’了?我埋头苦干,假装听不见。然后收入低,买不起名校附近的学区房,孩子只能上菜小,长大之后跟我一样卖煎饼果子,阶层从此固化……” 裘盼不禁说:“你想太多了。” 顾少扬来劲似的问:“盼盼,到时候你会怎样看我?会不会嫌弃我?离开我?” 裘盼失笑,那样子就要被嫌弃了吗?太苛刻了。 “会不会?问你呢,快说啊。” “不会的,不会。” “真不会?” “真不会。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顾少扬心头一暖,动容地低头吻向裘盼。他就知道,他再一无所有,也至少还有她。 裘盼想吻又不敢吻,他俩在公司呢,于嫣就在隔壁疯狂加班。 想到于嫣,裘盼小声地叹气:“要是公司结束了,于嫣一定很难受,她付出了很多。” 顾少扬说:“少替她操心,她那种大小姐,再怎么样日子都不会难过的……” 后来盼扬信科得到了另一家企业的支持,有惊无险地熬过了难关。 再后来公司的发展越来越顺,青云直上,经历过几次大规模的胜利后,喜悦与成就感令大家差不多忘却了公司曾经面临倒闭时的艰辛与恐忧。 往事越重温越不舍。 顾少扬哽咽了:“老婆,我们要言出必行,这样才能成为小冬阳的好榜样。” 裘盼红着眼看他:“言出必行?那你呢?你也说过不会背叛我的,记不记得?” 裘盼很早就把家况告诉了顾少扬,他求婚的时候,裘盼问了一句:“你会不会像我爸那样的?” “不会。绝对不会。”顾少扬的回答坚定铿锵,没有一丝值得怀疑的地方。 后来宋元清出轨了,裘盼担心完曾芷菲,又问顾少扬:“近墨者黑,你会不会也跟着出轨的?” 顾少扬听了笑:“我天天跟梁工呆一起讨论技术问题,你怎么不盼我近朱者赤?” 梁工是公司里的技术一把手,裘盼的直属上司,技术宅代表,出了名爱妻顾家,零绯闻。 裘盼其实也就随口一问。结婚数年,感情稳定,生活美满,“丈夫出轨”这种婚姻灾难在她看来遥不可及。只要顾少扬的回答不是直接的“会”字,她都不会往心里去。 事实却是,他的背叛说来就来,连一声招呼都不给提前打。 顾少扬求着说:“老婆,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不用多,一个就够,我会重新履行承诺的。你想想,除了这件事,我们之间没有其它矛盾,我们不吵架,没有打过冷战,比身边所有认识的情侣和夫妻都要好。我们就这样结束的话,将来一定会很后悔的。” 裘盼苦笑:“我宁愿我们过去经常吵架,闹各种矛盾,分分合合。” 那样的话,反而少些遗憾和失望。 裘盼拿纸巾擦掉快要淌下来的泪,微微深呼吸,把想哭的情绪一点点地压了下去。 为了这段婚姻她哭过了很久也很多,现在终于渐渐免疫了或麻木了,挺好,裘盼欣慰地自己跟自己浅笑。 顾少扬看着她,她越是轻松的表情,他的下场越危险。 男人不甘心:“你就这么狠心,一次定我生死,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裘盼抬眼看他,想说什么,最后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 顾少扬着慌,追着问:“那小冬阳呢?父母离婚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你最有体会。你作为妈妈就不能替小冬阳着想?不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孩子以后会怨你的!” 裘盼又从容了一些:“我不会拦着你看孩子爱孩子的,你要是对她不闻不问,我也会尽力让她幸福。” “单亲家庭的孩子哪有幸福可言!” 裘盼笑:“我自小跟妈妈姥姥一起生活,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不幸福的。” “老婆……” “你不走,我走。” 裘盼之前预约的产康项目时间快到了,她披上自己的外套离开了套房。 窗外的大树一半黄叶一半枯叶,北风一吹,黄叶枯叶簌簌地掉满了地。 …… 顾少扬心神恍惚地回到家,一路上手机来电不断,他全听不见。 房间里顾母在忙着什么,顾少扬没管,转身去衣帽间换衣服。 却见原本整齐的衣帽间被洗劫过一样,大大小小的衣服全被翻了出来,到处挂,又乱又堵,跟他的心情如出一辙。 顾少扬顿时来了火气:“妈,你又干什么?!” 顾母边忙边回话:“帮你收拾房间啊。快过年了,当然要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本来是你老婆的活,她倒是精明,在最忙的年关躲去月子中心了……” 顾少扬越听越烦:“我问这堆衣服!” “啊,今天有阳光嘛,我帮你把衣服拿出去晾晒,防虫防霉呢,不然过几天又要下雨了……” 乱七八糟,晾个屁防个屁! 顾少扬拿着脱下的外套,无处安放,烦躁地往地扔。 衣帽间最当眼的位置挂着几套西装,最前面的那套,顾少扬不经意地扫了眼,忍不住取下来多看几眼。 那套西装是他和裘盼拍婚纱照时穿的礼服,正正规规的三件套,非常有质感。 在海边拍婚纱照的那天,炎热如火坑。裘盼穿抹胸式的婚纱短裙,很清凉。顾少扬却里一层外一层地西装革履,热得扑在脸上的化妆粉都要糊掉了。 若非裘盼夸那套西装他穿得特别好看,他可能坚持不到拍摄结束。 那套西装一直挂在他们的衣柜里,搬家了也带着它。因为裘盼跟他约定,哪天不热了甚至冷了,就让他穿上那套西装舒舒服服地跟她再拍一次婚纱照。 这约定有四五六年了,还没履行。 婚纱照的女主角却已经提出离婚了。 顾少扬将西装放在身前比划,衣服仍然合身。假如他换上它去见裘盼,事情会不会有转机? 正想着,另一件挂着的西装外套惹起他的注意。 顾少扬平时爱穿休闲装,t恤牛仔裤之类的it界标配,仅有的两三套西装是为了应付某些场合准备的。款式全是暗花条纹,低调中略显张扬,比古老的纯色款式有看头得多。 惹他注意的那一件西装却是地地道道的纯黑色,而且只有上着,找不到配裤。从未见过,相当陌生。 顾少扬把它取下来比划,几乎合身。 翻了翻衣领,衣标被摘掉了,不知道是哪家的牌子。凭质地与手工推断,应该也是名牌。 但不是顾少扬光顾的那家。 这就离奇了,自家的衣帽间怎么会冒出一件不属于男主人的男人西装? 顾少扬看着想着,莫名联想到了什么,心被猛地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