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乱世当“奸雄”》 1、第一章 梁阑玉还记得几年前她曾参观过一座古代大户人家的宅院。那宅子又大又漂亮,建筑物碧瓦朱甍,庭院里还有假山流水,一个宅子的面积快赶上一个小区了。 当天晚上她就做了个梦,梦中她住进了宽敞的大宅院,而且那院子是属于她的,连房贷都不用还,美得她差点从梦中笑醒。 那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会穿越到古代,并且真的住进自己的梦中情宅。 这里有雕梁画栋,这里有锦帐罗帏,连她身下的木榻都是用珍贵的梨花木包金打造而成的。古色古香,奢靡巨贵。 按说似乎什么都好,但也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那就是木质建筑隔音的效果实在太差了,让人连觉都睡不踏实。 此时此刻,她就是那个想睡午觉但被吵得睡不着的倒霉蛋。 ——屋外伺候她的奴仆们却以为她已进入梦乡了,正聚在一起聊天。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奈何木墙几乎半点音都不隔。梁阑玉的听力本就好于常人,再加上她发现她们聊天的内容完全是围绕自己展开的,导致她不想听都不行。 于是乎,瞌睡虫就这么被赶跑了。 “大姑娘真要被派去郁州?”她听到一个女子吃惊地问道。 “诏书都下了,哪里还会有假?”另一个女子的语气颇为气恼。 “怎会如此!前几日传言说陛下要派姑娘接任郁州都督,我还道这谣言好生荒诞。没想到竟是真的!” 人太多了,梁阑玉也分不清哪句是谁说的了,因此只听她们聊天的内容。 “陛下是怎么想的?家翁又是怎么想的?军中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何偏就派我们姑娘去呢?” “我也想不明白。大姑娘一贯养尊处优,怎能让她去那苦寒之地治理一群流民军匪!家翁难道不怕大姑娘有什么好歹吗?” “就是啊。这差事哪里是大姑娘能驾驭的?这不是故意为难人么!” 听到这里,梁阑玉忍不住微微挑了下眉。 她就是那群人口中的“大姑娘”。她的婢女们讨论的话题跟她今天早上刚接到的升官诏书有关。但听起来,她们似乎很不看好她,都觉得她不能胜任新职。 外面的谈话声还在继续。 “唉……我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可家翁的想法我倒是有些头绪……” “怎么?” “你没发觉最近蔡琵琶整天眉飞色舞的吗?我当她有什么好事,直到眼下我才明白……定是先前皇帝和家翁商定人选时被她知道了,是她撺掇家翁把我们姑娘支到郁州去的!” “……是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前天我和姑娘在后院遇见她,她朝我们笑得好生古怪……这事儿一定就是她撺掇的!好一个毒妇!” “要我说,蔡琵琶固然可恨,可最让人寒心的不还是家翁么?姑娘怎么说也是他亲生的骨肉,他竟狠得下心这样对姑娘。” “呵,天下的负心汉不皆是如此吗?” 这些人嘴里的家翁指的是梁阑玉穿越后的便宜爹,名叫梁羡,是当朝的权臣,官至尚书令。至于“蔡琵琶”,则她的后妈。她亲妈死的早,后妈是梁羡的续弦。 其他的话梁阑玉都不以为然,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忍不住点头认可:原配生的小孩如果在家里过得不好,后妈固然可恶,但亲爹才是最可恨的。 “可惜我们娘子去得早,让蔡琵琶那贱人小人得志……若娘子知道姑娘被人如此欺负,怕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别光顾着叹气了,我们倒是想想办法。你们说,让大姑娘亲自进宫去找皇上鸣冤可行吗?姑娘和皇帝毕竟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许皇帝能看在往日情分上帮帮她?” 外面的人甚至开始帮梁阑玉出起主意来了。梁阑玉听不下去了,终于翻身坐了起来。 “咳咳!”梁阑玉咳嗽了两声。 外面的对话声瞬间停止了。 不一会儿,门被人推开一道缝,有颗脑袋探了进来。是婢女阿秋。 “大、大姑娘,你醒了?” “我就没睡着。”梁阑玉看着阿秋,“别在外面说小话了,都进来吧。” 外面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像是有谁慌乱中撞倒了东西。 片刻后,几名婢女都进了屋,围坐在梁阑玉榻边。 “我们方才说的,姑娘全听见了么?”婢女阿秋心虚地小声问。 “都听见了。”梁阑玉点头。 幸好先前她穿越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完全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这些侍女都跟了她许多年了,关系亲厚,一心向着她,所以吐槽起她的亲爹后妈来也完全不嘴软。 “既然姑娘听见了,我便直说了。”名叫阿夏的婢女脾气最火爆,刚才骂梁羡负心汉的也是她。她道,“如果姑娘不想去郁州,赶紧进宫去求陛下吧。只要圣上还念着旧日的情分,应当会帮您的。” 一名约莫四十岁的年长妇人斥责道:“别乱出主意!诏书就是天子亲自下的,你让姑娘进宫找天子,就不怕姑娘落个抗旨的罪名吗?君心难测,绝不可贸然而为!” 此人是梁阑玉院里的管事陆春。先前年轻的侍女们在外议论的时候她并没有参与其中,但她显然也都听到了。 阿夏有些不服气:“春娘,那你说姑娘该怎么办呢?” 陆春道:“倘若姑娘不愿去郁州,不妨先称病拖延时日。奴家马上动身前往陆家,将此事告知舅公。舅公一向疼爱姑娘,在朝中又有人脉,必会尽心帮姑娘想办法的。” 陆家是梁阑玉母亲陆清莲的娘家。陆春是当年陆清莲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因此一出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回原主家求助。 她的想法无疑比阿夏的想法稳重很多。让梁阑玉找自己的亲舅舅和亲外公帮忙,肯定比直接找皇帝靠谱多了。 不过梁阑玉却不以为然。 “谁跟你们说我不想去郁州的?”梁阑玉皱着眉头道,“诏书我都已经接了。” 侍女们茫然地看着她。 今天上午诏书送来的时候梁阑玉是被叫到前堂去接的旨,所以侍女们并不清楚当时的情形。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愿意去郁州。”梁阑玉道,“你们好像都弄错了。前几日父亲曾把我叫到书房去,说皇上有意擢升我为都督郁州诸军事。是我自己同意后,父亲回宫里上禀,宫里才最终给我下任命诏书的。” 这句话如同在水里扔下一块巨石,众人瞬间就炸锅了。 “姑娘早就知道?!” “郁州是边疆啊!北寇时常来犯,百姓民不聊生,姑娘怎么会同意去那种地方?!” “家翁究竟和姑娘说了什么?姑娘便是伤心也万不可赌这口气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梁阑玉哪句话都听不清,不由抬起手掌制止了众人。 “停!谁都别说话,你们先听我说!”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其实刚穿越的时候梁阑玉并不知道郁州是什么地方。她听说自己要被派往边疆带兵还以为是什么穷乡僻壤,结果她找张地图查了下郁州的位置,简直哭笑不得:什么鬼?原来郁州就是江苏省的连云港啊! 那连云港怎么会变成这些人口中的“边疆”以及“苦寒之地”的呢?因为她穿越到的这个朝代有点像历史上的南北朝,山河破碎,政局动荡,南北分裂。北边有个燕国,南边有个齐国,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零散的势力游离在南北之间。 梁阑玉所在的是南边的齐国,所以连云港,也就是郁州,是他们的南朝与北朝交界的“边疆”。 不过虽然有点像南北朝,这个朝代和梁阑玉知道的历史又有很多不同。 比如说,最大的区别就是——在这个时代,女子也可以做朝官,甚至可以上阵带兵,出将入相! 这并不代表这里是个女尊的国度,相反,这里仍然是男权社会。 由于持续百年的战乱,国家人口锐减,人才稀缺。而且这里也发生过五胡乱华的事。五胡不曾受过儒家礼法的教化,虽然野蛮不开化,但同时他们也不受教条的约束。在很多胡族部落里,女子不光和男子一样可以上阵杀敌,甚至可以成为整个部落的首领。 胡汉的交融,让胡族汉化的同时,汉族也受到了胡族的影响,逐渐放开了些许对女性的限制。 另外还有个比较搞笑的原因——在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读书学习本来就是世家贵族的特权。而和所谓魏晋风骨一样,前朝的世家子弟们读书读歪了,崇尚虚无,口谈玄远,一帮贵胄们整天清谈吹牛,不务实事。加上五石散的流行,很多士人们嗑药磕得疯疯癫癫,把朝廷都整瘫痪了,也因此搞丢了半壁江山。 狼狈逃到南方的朝廷实在缺官,各机要部门都没法运作了,不得已只能从世家中选取了一批有学识又脚踏实地的女子入朝辅政。 当几代女子入朝,并且确实做出一些政绩后,即使中途曾改朝换代,女子为官的律法仍被保留下来了。 面对众人的焦急,梁阑玉只道:“我并非与任何人赌气,此事我经过深思熟虑。朝廷愿意提拔我、重用我,我岂有拒绝的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 梁家大姑娘虽然是女子,但她从小就爱舞刀弄剑,这和另一个世界穿越来的梁阑玉不谋而合——21世纪的梁阑玉从小就喜欢格斗,练了二十年的散打,上大学期间还主动报名服过两年兵役。 在这个时空里,梁阑玉的父亲梁羡当年就是行伍出身,陪先帝打江山立下过大功才有今天的地位。因此女儿十五岁后他就将女儿送到禁军中历练。 今年二十二岁的梁阑玉已经官至禁军校尉,熟知军中事务,也有带兵的经验。正是如此,这个去郁州当都督的差事才会落到她的头上。 阿夏急急道:“虽是提拔,可郁州随时会起战火。姑娘金玉之躯,如何能受那般苦?” “是啊姑娘。”阿秋附和道,“天底下哪有比建康更安全的地方?万一姑娘在郁州出了什么好歹……” “况且姑娘和潘小郎君的婚事就快定了,这时候离京……” 梁阑玉听众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能理解侍女们的反对。 的确,郁州是两国的交界处,那里似乎比南朝的首都建康城危险得多。而且朝廷把她空降过去带领一只她完全不了解的军队,这个任务也是非常艰巨的。 但她并不害怕。 她的性格坚毅,好胜心强。小时候看历史书时,她常常将自己代入那些驰骋疆场戎马征战的将军,而不是那些被困在深宫中的后妃公主们。如今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竟然有机会体验自己幻想过的生活,当然要大胆尝试。 而且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根本无所畏惧,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死亡离开这个世界而已。 除却个人喜好外,她脑子里融合了原主的记忆。她分析过自己眼下的处境,总结所有利弊得失,仍觉得去郁州是最好的选择。 其一,所谓郁州比建康危险,这只是表面的现象。 这里是一个类似南北朝的乱世,皇权的更替非常快。而在乱世中根本没有所谓安全的地方。南齐传到现在这位皇帝的手里才刚传到第二代。年轻皇帝根基不稳,朝堂内外虎视眈眈的势力多得很,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忽然发生一场政变?一旦发生政变,她这种当朝权臣的亲属比平民百姓更危险。 其二,她不喜欢自己的家庭环境。 当她的侍女们听说她要被派往郁州,第一反应便是她的亲爹后妈故意害她,可见梁家情况有多复杂。 梁羡和她的生母陆氏是政治联姻,感情并不好,所以梁羡对她这位原配生的长女也不怎么喜爱,反倒是很宠爱续弦蔡四儿。而蔡四儿要为自己的亲生子女争取利益,势必处处给她使绊子。继母女之间的矛盾可谓水火不容。 梁阑玉是事业型女性,她更愿意在职场上拼搏,而不是在大宅门里跟人勾心斗角。她对于跟后妈斗完全没有兴趣,也不觉得老爹这官当得有多稳固。还不如出去闯一份属于自己的基业。 其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如今梁家正在为梁阑玉说一门亲事,已经到了选择良辰吉日准备下聘的程度了。而这门婚事梁阑玉是肯定不会接受的。 哪怕这个时代女人不再被锁在深闺中,可在父权社会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自由也是不可能实现的。梁阑玉没有办法正面对抗这门婚事,这突如其来的任命给了她一个很好的逃避的借口。 就在梁阑玉准备继续跟婢女们分说的时候,院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一名仆人进来了。 “大姑娘。”仆人通报,“潘十郎在外求见,他说有事想找姑娘商谈。” 潘十郎?梁阑玉皱眉。 那不是她那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对象么? 2、第二章 梁阑玉已经打定主意要去郁州了,跟那位潘十郎也没话好说,因此吩咐仆人道:“你就说我身体不适,打发他走。” “是。” 来通报的仆人离开后,阿秋道:“姑娘这一去,和十郎的婚事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当然凉拌了! 不过这话梁阑玉不能说出口,只好找了一番体面的说辞:“我既然在朝中为官,应当以国事为先。如今边疆缺人,和十郎的事自然只能搁置了。” “可是姑娘……” 几名婢女都露出担忧和费解之色。 潘十郎潘晟,那可是本朝右卫将军、侍中、中领军潘亮之子,样貌家世都极为出众。而且潘梁两家都是当朝权臣,也是先帝在世时钦点的顾命大臣。如果这两家能结亲,就可将朝廷的大半权力尽握手中。当初梁家和潘家准备定亲的消息传出,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如果放弃这门亲事,先撇开朝堂上的势力不谈。要知道梁阑玉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再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并不容易。难道她真要为了一个官位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管了吗? “都别说了!”梁阑玉制止了还想劝阻的人。加重了语气道,“我主意已定,诏书也领了。如果你们还要反对,莫不是看不起我?真觉得我无能,当不起郁州都督一职吗?!” 此言一出,瞬间就把侍女们的话给堵回去了。纵使她们确实有这想法,也绝不敢说出口。 可她们心里仍然疑惑:姑娘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忽然之间如此坚定要去郁州呢? 最后还是陆春打破僵局:“既然姑娘心意已定,我等不便多言。我们回外间候着,姑娘有事再吩咐吧。”说罢便领着其他侍女退出去了。 众人离开后,梁阑玉已经没了睡意,索性起身从桌上抽了本书看起来。 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什么事?”梁阑玉问。 “大姑娘。”外面仍是方才来通报的仆人,“我与潘郎君说姑娘病了需要休息,不便见客,可潘郎君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非让我给姑娘带句话……” 梁阑玉搁下书:“什么话?” “潘郎君说,姑娘的病若是为了不去郁州,他立刻回府;可姑娘的病若是为了不见他,他会一直等到姑娘肯见他为止。” 梁阑玉蹙眉:搁这儿装霸道总裁呢?见不到就不肯走?她才不吃这一套! “你再去打发他走。他若执意不肯离开,那就随他的便。”梁阑玉不以为然,“我看他能等多久。” 仆人应了一声,又出去了。 梁阑玉再次拿起书。她逐渐看得投入,便将那位潘小郎君的事抛诸脑后了。 …… 这个时代的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顿是辰时,也就是早上九点,还有一顿是申时,也就是下午三点。 梁阑玉早早用过晚膳,闲来无事,便去后院消食散步。 梁羡原本出身并不高,在这个门阀世族的时代,梁家原本只是次等门户。但因为跟着先帝起兵有功,他才一路飞黄腾达,成为了真正的权贵。 梁家如今居住的宅院是从前朝一位被抄家的贵戚手里抢来的,面积极大。庭院被分成了四个部分,主题对应四季。每个庭院都有错落的假山和亭台水榭,并且种满相应季节的植物,以便宅中居住的人永远有美景可看。 眼下正是盛夏,梁阑玉穿过光秃秃的冬园和尚未成熟的秋园,走进夏园。夏园的东面是竹林,西面则是由白兰、蜀葵、芍药等名贵花种交织而成的花田。中间的亭台下方一片翠中带粉的荷塘,很好地过度了夏竹的清新与花田的妖娆。 这样奢侈而美丽的景色让梁阑玉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阿姊!” 后方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声。梁阑玉回头,只见一个梳着童髻的女孩朝她跑了过来。 女孩跑到她身边,头顶刚好到她的胸口。她仰着头开心地看梁阑玉:“阿姊,你也在这儿!” 这个女孩也是梁羡的女儿,名叫梁璧。她和梁阑玉并不是一母同出——梁阑玉的生母在产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梁璧是蔡琵琶之女。 虽然梁阑玉和后妈之间势同水火,但孩子是天真无邪的。梁璧年仅十二岁,对人的喜恶全凭天性,还没到会为了利益跟人勾心斗角的年纪。梁阑玉比她年长九岁,长得又漂亮,因此她对这位姐姐很是喜欢,有事没事就来找姐姐玩。 蔡四儿把重心都放在了教导儿子身上,对女儿花的心思很少,也没想到女儿会越来越亲近冤家。 虽然跟她母亲不对付,但梁阑玉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还挺有好感的。她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阿璧。” 梁璧抱住她的胳膊:“阿姊,我听人说你要去郁州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 梁璧的小脸立刻皱成了一个包子:“阿姊为什么要去那里?桃儿说郁州在非常远的地方,就算我想阿姊了也没办法去找阿姊。”桃儿是伺候梁璧的小丫鬟。 其实按照21世纪的行政区划,连云港和南京城在同一个省,开车三小时就到了,怎么也谈不上“非常远”。但在这个既没有汽车也没有高速的时代,从建康到郁州得走上几天几夜,对一个小孩来说的确是非常遥远的距离了。 梁阑玉也不知怎么跟小女孩解释,只道:“阿姊要去为国尽忠。只有阿姊在那里做得好,你们在建康才安全。” 梁璧似懂非懂,仍是不开心:“可我想和阿姊在一起。阿姊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虽然两人不是同母所出,可对梁璧而言,母亲只喜欢弟弟,对她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父亲整日忙于政务。在这个家里她最亲近的就是阿姊。 “你太小了。”梁阑玉道,“你好好读书,学习兵法和骑射。等你及笄后能入朝当差,便能向朝廷请个派往郁州的差事。” “可我还有三年才能……” “阿璧!”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梁阑玉回头,只见蔡琵琶带着她的小儿子梁琮出现在回廊的拐角处。 蔡琵琶其实原名叫作蔡四儿。她本是穷苦出身,因为琵琶弹得好被梁羡看中纳为妾室,原配死后又扶成了正房。梁阑玉屋中的婢女们看不起她,才给她起了带有蔑视性的绰号“蔡琵琶”。 一看到母亲和弟弟,梁璧下意识地往梁阑玉身后躲去。 “过来!”蔡四儿见女儿竟然还敢躲,不由怒目圆睁。 梁璧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蔡四儿一把将女儿拽到自己身后,顺势用力拧了下她的胳膊。梁璧吃痛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含泪忍住。 梁阑玉见状不由皱眉。但毕竟人家才是亲生母亲,她也就没吭声。 蔡四儿料理完梁璧,这才抬起头。一想到打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女儿竟然敢亲近冤家,蔡四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哟,阿玉也在这儿呢?我刚竟没瞧见你。” 没瞧见当然是不可能的,她故意这么说,只是拐弯抹角地表达“我没把你放在眼里”,以激怒梁阑玉。只要梁阑玉跟她起了争执,她就能去梁羡面前告对方的状。 梁阑玉却觉得她这阴阳怪气的挤兑很是幼稚,也懒得还嘴,只是笑笑。 蔡琵琶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的反应,反倒自讨了个没趣。她冷哼道:“听说今天宫里来了圣旨,你要被派去郁州了?” 正如梁阑玉屋里的侍女们猜的那样,其实早在几天前,都督郁州诸军事的人选尚未确定时,蔡四儿就从梁羡那里听说了这件事。 当时梁羡还在犹豫该不该拒绝,蔡四儿却极力撺掇梁羡替梁阑玉接下这桩差事。她的想法和那些侍女们一样:郁州是齐国的边境,随时可能与敌方发生交战,非常危险。她最好梁阑玉能有去无回,这样梁羡的爵位就必定由她的儿子继承了! 哪怕梁阑玉命大,没有死在边疆,只要能让梁阑玉离开建康、离开梁家也是极好的。这样梁阑玉在千里之外,而她却能天天在梁羡耳边吹枕边风,不愁梁羡不偏心她的儿女。 此刻她故意提起郁州,便是想看到梁阑玉气恼的模样,没想到梁阑玉却丝毫不见郁闷。 梁阑玉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竟能得朝廷如此重用,确实有些受宠若惊。” 蔡四儿不可置信地挑眉:“你好像很高兴?” “当然。我升官了,难道四娘不高兴么?” 蔡四儿不由被噎了一下,瞪着梁阑玉,想从她脸上看出作伪的痕迹,却失败了。 3、第三章 梁阑玉并不是故作从容给蔡四儿看,而是她真心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要知道在禁军中当军官,和去边疆当军官,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这就好像在一个运作模式已经完全成形的大公司里面当部门经理,和在一个新成立的创业公司里当部门经理,是全然不一样的感觉。 前者哪怕名义上有官职在身,可实际上还是一个被定位好的螺丝钉,上面布置什么任务就得执行什么任务,哪怕自己有再好的想法也未必有机会实现;而对后者而言,因为一切都还没有成形,整个部门未来的发展方向都是由自己决定的。 哪怕前者的待遇更好,可后者手中的实权和成长空间是前者望尘莫及的。 当然,机遇和风险是并存的。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如果她差事办得不好,也许会被敌人杀死,也许会被皇帝砍头,甚至有其他一千种死法等着她。 但她不害怕,她有雄心壮志,也自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而这些利害得失,蔡四儿是根本想不到的。以她的处境,唯有取悦丈夫、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女争夺利益才是唯一能令她过得更好的方式。 蔡四儿没能从梁阑玉那儿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心下失望极了。她愈发阴阳怪气:“我自然替你高兴,也盼着你去了郁州也能吃饱穿暖,日子过得太太平平的。” 军中的条件远不如梁府,郁州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她故意这么说,仍是想戳梁阑玉的痛处。 梁阑玉看了她一会儿,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只道:“谢谢四娘。” 蔡四儿她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没气着别人,反倒给自己憋出了一肚子邪火。她无处发泄,只能暗中用力绞自己的袖子。 梁阑玉并不是听不懂蔡四儿的言外之意,她只是没兴趣跟蔡四儿打嘴仗而已。 “四娘还有事吗?”梁阑玉问,“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蔡四儿牙关紧咬,憋不出话来。 她心里又郁闷又不解:以往梁阑玉虽也回避和她起冲突。可到底年少气盛,被她挤兑几句就会忍不住失了分寸。她许多次便是这样捏到把柄,到梁羡面前挑拨,使梁阑玉挨了许多斥责。 可今天的梁阑玉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回避,不如说是压根不在乎。那种轻松从容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难道郁州都督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给了她不得了的底气?? 梁阑玉见她不吭声,就自己回去了。 她从他们母子三人身边走过,梁璧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蔡四儿的小儿子梁琮年纪比梁璧还小一岁,脸上却没有梁璧的单纯和天真,反倒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梁阑玉。 显然,蔡四儿平日里没少给儿子灌输仇恨教育,譬如“这个家就应该是你的,你阿姊没有资格跟你抢”之类的。 梁阑玉回了他一个眼神。和方才对梁璧、蔡四儿的态度不同,她此刻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 梁琮第一次被人用如此冰冷的目光看着,不知怎么的,忽然一股凉意直窜头顶,让他感到强烈的威胁。他下意识向母亲身后躲去。 等他再有勇气抬头看的时候,梁阑玉已经走远了。 …… 散步消完食,梁阑玉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只见白天来通报过的仆人正在她的院门口打转。 看到梁阑玉回来,那仆人忙向梁阑玉行了一礼:“大姑娘。” 梁阑玉马上猜到了他的来意,但还是问道:“怎么了?” 仆人小心翼翼道:“大姑娘,小人再三劝潘十郎回府,可十郎却执意不肯离去,从午时等到现在了。小人本不该再三叨扰姑娘,可十郎、潘公与家翁、大姑娘到底多年交情……这……” 梁阑玉明白了。潘十郎以及他背后的老爹身份尊贵,仆人得罪不起,生怕来日两家矛盾激化自己变成替罪羊,所以鼓起勇气又来劝梁阑玉。 梁阑玉也没想到那位潘十郎竟然真的等了一个下午,她的本意只是想叫他知难而退,并不是想折磨他。 “好吧。”梁阑玉只能道,“你去请十郎进府,我在前堂与他会面。” “是!”仆人心里大石落地,赶紧跑开了。 梁阑玉回屋喝了口水,刚来到前堂,没看见她的准未婚夫,倒是通报的仆人又来了。 “大姑娘,”仆人一脸尴尬,“小人方才去请十郎进府,不曾想刚到府外已经没人了。” 梁阑玉失笑:都等了好几个小时了,自己刚松口,他居然走了?看来这位准未婚夫跟她的缘分确实很浅,怪不得她了。 仆人道:“听府门的守卫说,是巡街的禁军从外面路过,催促行人归家,再过三刻就要宵禁了。十郎不得已才离开的。” 梁阑玉微微一怔。越是混乱的年代,宵禁就越是严格。就算达官贵人夜间也不能出门。“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便是形容宵禁后空旷的唐朝都城的。 “知道了。”梁阑玉摆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下次他若再来,你通报我就是。” “是。” 天已傍晚,梁阑玉便回屋休息去了。 …… 翌日清早,梁阑玉起床后洗漱完,侍女阿夏和阿秋前来为她更衣:“大姑娘,该去给家翁请安了。” 梁阑玉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封建年代规矩多,晚辈每天早上还得专程去给长辈请趟安。要不然以这大宅子的面积,她估计一年到头和那便宜老爹也见不上几次面。 梁阑玉来到梁羡住的房间,一进门,只见梁羡和蔡琵琶都在。 蔡四儿见梁阑玉进来,无声地垮下脸来。然而在梁羡的面前,她不敢明着找茬生事。 梁阑玉只作没看见,道:“孩儿来给阿爹和四娘请安。” 梁羡看起来并不显老。虽然鬓边已有白发,但大约是他有多年行军的经历,他的腰板挺得很直,身材也比较魁梧,显得人精气神充沛。 他指了指一旁的几案,对梁阑玉:“阿玉,来,坐下说话。” 梁阑玉上前入座。 梁羡先打量了梁阑玉一番,道:“你今天气色不错。” “是么?”梁阑玉摸了摸自己的脸,“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蔡四儿忍不住又剜了她一眼,同时开始怀疑自己怂恿丈夫把她调去郁州的事难道真做错了? 梁羡挑眉,故意板起脸道:“怎么,就要离开你阿爹了,有这么高兴吗?” 梁阑玉心里呵呵了一声,其实她巴不得马上就能走,嘴上却道:“阿爹说笑了。” 梁羡确实在开玩笑,也没有纠结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道:“你今日可是要进宫?” “是。女儿要进宫谢恩。”圣旨是送到她家来的,她还得进趟宫,当面谢过皇恩。 “嗯……你能出任都督郁州诸军事乃是是陛下力排众议,全力促成……”梁羡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最终道,“这于你是个历练的好机会,阿爹也希望你能在郁州建功立业。唯一可惜的便是你和子皓的婚事。” 潘子皓,潘晟,也就是那位潘十郎。 梁羡和蔡琵琶不一样。他虽然不疼爱女儿,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不至于故意让女儿去送死。 他为官多年,当然很清楚梁阑玉任郁州都督的利弊得失。他内心是希望梁阑玉能有所作为的。一旦能做好,梁阑玉就等于有了自己的兵权,这和在禁军任校尉绝不可同日而语,对稳固他在朝中的权势也是很好的助力! 当然,要是梁阑玉办不好,命丧郁州,他也不会太心疼。像这种风险极大的差事他将来就不可能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去干。 提到潘子皓,边上的蔡四儿忽然瞥了梁羡一眼。但当着梁阑玉的面,她忍住了没开口。 梁羡又道:“我已经命人去为你挑选良驹、购置马车了。在你出任前,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告诉我。我都会为你打点好。” 有好处拿梁阑玉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想了想,扮起了乖顺的好女儿:“爹爹阿爹。爹对女儿真好。” 蔡四儿在边上狂翻白眼,梁羡则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大方地摆手道:“应该的。” 父女俩又聊了几句,眼看时辰差不多,梁阑玉该进宫了,梁羡便让梁阑玉回去了。 梁阑玉前脚刚走,忍了许久的蔡四儿立刻挽着梁羡的胳膊嗲声道:“梁郎。阿玉是嫁不成潘家那位小郎君了,可我们不还有阿璧么?再过三年阿璧便及笄了。若是把她许给潘小郎君,我们与潘家仍能结秦晋之好……” 梁璧今年才十二岁,而潘子皓今年业已二十一。蔡四儿这么着急想给女儿定亲,因为潘十郎确实是难得的良婿。 潘家的势力自不用说,如果能把女儿嫁进潘家,便是将来自己年老色衰,梁羡有了新宠,她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 而且她曾见过潘十郎几面。那位小郎君难得的一表人材,脾气又极是温和,想来不会亏待妻子和岳母。 建康城里所有年轻未婚的贵胄子弟中,论家世,论人品,都挑不出比潘十郎更好的。蔡四儿舍不得放跑这位乘龙快婿。 孰料还没等蔡四儿施展出她的绕指柔,梁羡便不高兴地把胳膊从她怀里抽了出来:“你胡说什么呢!” “我怎么胡说了?阿璧她……” “你懂个屁!妇人家就是见识短。”梁羡不耐烦地打断她,“其他的也就罢了,我警告你,别把歪心思打到潘家身上去!” 蔡四儿也不知梁羡为什么忽然就发脾气了,连忙低头赔罪,不敢再言语。 4、第四章 离家后,梁阑玉便乘着马车往宫殿去了。 南朝的皇宫因为设立在建康城,因此也被称为建康宫。她在宫门外静候了片刻,便有宫人出来为她领路。 不多时,含章殿到了。这里是建康宫的偏殿,也是皇帝办公与会见朝臣的地方。 一位名叫张礼的大太监就在阶下等着。他朝梁阑玉迎上来笑道:“梁姑娘,请随我来吧,陛下已在里面等着了。” “多谢张常侍。”梁阑玉作了个揖,跟着张礼准备上殿。 然而就在前脚踩上台阶的瞬间,她的身体忽然顿住了。 张礼察觉到身后的异常,回过头来:“梁大姑娘,怎么了?” 梁阑玉脸上有刹那失神,很快就醒过神来,忙摇头道:“没事,方才差点崴了脚……对不住了,请张常侍继续带路。” 张礼笑道:“大姑娘小心些,下个月就要出任了,可别在这时候受伤了。” “是。” 梁阑玉面色恢复如常,继续往上走。 她没有告诉张礼的是,就在方才,她忽然心跳加速,大段回忆涌入脑海。 ——心跳加速,是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南齐的天子了。 ——大段回忆,全都与天子有关。 她,这具身体的原主,喜欢本朝天子云秦! 云秦虽是天子,但与梁阑玉,还有那位差点与梁阑玉定亲的潘十郎,三人乃是青梅竹马。 齐国开国总共不过十来年,先帝,也就是云秦的父亲云尚原本是东府兵的一员将领,后来凭借着手中的兵力攻破建康,夺取了南方的政权,才开创了南齐。 梁阑玉的父亲梁羡与潘晟的父亲潘亮都曾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在多年的征战中,家眷也会随军四处流动。 随军的生活是很辛苦的。小梁阑玉和当年还不是天子的小云秦以及小潘晟的过往可以用患难与共来形容。 他们曾经在大军溃败后仓皇逃命,差点被敌军射成刺猬;也曾大冬天横渡长江,被冻得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军粮告缺时,他们到处寻找昆虫、树根、观音土及一切能果腹的东西互相分享,他们最常一起睡的床是大地,最常一起盖的席是天空。 在同甘共苦的岁月中,少年曾结下很深厚的情谊。 梁阑玉想起十岁那年,恰逢大旱,军中缺粮。为了刨树吃根,她不小心和大部队走散,落到了敌军斥候的手中。战乱和饥荒可以让人性突破底线。那几名斥候也饿了多日,用绳子将她捆得结结实实,准备第二天用她炖做人肉汤开开荤。 当天夜里,是年仅十三岁的云秦独身一人,带着一把匕首,趁夜偷袭,干净利索地抹了两名斥候的脖子,将她从敌人手中解救出来。 也是从那时起,小梁阑玉的心中埋下了对云秦的情愫。 然而自从云尚登基称帝,云秦成为太子,而梁阑玉变成权臣之女,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关系也日益疏远了。 少女的心底,仍然珍藏着某些东西,不足为外人道…… 走入殿内,梁阑玉看见了坐在檀木椅上的天子。 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他的肤色白皙,鼻梁挺拔,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和略薄的嘴唇平添了几分忧郁的质感。如果放到21世纪,这张脸会很适合当平面模特。 梁阑玉看着云秦,云秦也看着梁阑玉。殿内就这么安静了几秒。 “咳。”张礼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阑玉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封建社会,见了皇帝的第一要务是赶紧行礼。 “臣叩见陛下。陛下圣体安康。” “不必多礼。”云秦开口,他清亮的嗓音倒是和他的气质很般配,“张礼,你先出去吧。” “是。”张礼作了个揖,转身离开了。 含章殿内便只剩下梁阑玉和云秦两个人。 张礼一退下,云秦便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来到梁阑玉的面前。 “阿玉,好久不见。”他低低开口。 梁阑玉抬头,只见云秦正用那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忍不住想道:像这小子的这种气质,的确很容易吸引情窦初开的少女。假如她还是原主,被他这样看着,没准心中已经小鹿乱撞了。 可惜,现在的梁阑玉,灵魂是个被社会打磨多年的成熟女性,这种男生对她的吸引力非常有限,远没有一份好工作对她的诱惑大。 “是。”梁阑玉应道,“臣和陛下已经三月未见了。” 云秦微微蹙眉,淡声道:“没有外人在,你仍唤我表字便可,不必如此生疏。” 梁阑玉不接茬。领导让你别客套,那是领导的客套话,听听就算了,不能太当真。历来武将都是最容易遭猜忌的。天知道这位年轻帝王是不是在给她挖坑,万一哪天看她不顺眼了,翻出这本旧账治她个大不敬,她哭都没处哭去。 云秦等了片刻,没见她吭声,眉宇微沉,又回位置边坐下了。 “你下月初便要动身去郁州了。需要孤为你准备什么吗?” 梁阑玉沉吟着没有立刻作答。 这个问题非常考验官场智慧。说实话,她不缺任何物质上的东西,她有母亲留下的遗产,有舅家的资助,而且父亲就算不疼她也不至于苛待她。非说她有什么想要的,那就是手机和汽车。可惜皇帝也给不了,只能去求神仙。 她思索了片刻,倒还真想到一件她迫切需要,而皇帝也能给的东西——那就是权力! 郁州临近两国交界,势力错综复杂,而她要去统领一群乌合之众。可以想见,她会遇到方方面面的阻力和掣肘。如果手中权力不够,很可能没办法顺利展开工作。 但超出她职务本身的权力,如果皇帝肯主动给那是最好;皇帝不给,她也很难开口。谁知道皇帝是不是早就考虑过这一点,并且不愿意——这关系到她万一闯了祸,到底是她自己负责,还是由皇帝来为她兜底。 她的心思转了几圈后,道:“陛下。臣的佩剑前阵子豁了道缺口。不知陛下愿意赐臣一把宝剑吗?” 宝剑能斩妖魔除邪佞,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云秦眉峰微不可见地扬了扬,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这个暗示。 少顷,云秦道:“好。下月初你便出发了,若让人新打一把恐怕来不及。我会命人从武备库里挑一把最锋利的宝剑送去你府上。” 梁阑玉道:“谢陛下恩典。” 云秦不作声了。 片刻后,他道:“这些年,你与孤……与我愈发生疏了。” 梁阑玉道:“臣只是恪守臣的本分。”在她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小心谨慎总不会错。 这句话似乎让云秦无话可说,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梁阑玉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告辞回去了,云秦再度开口:“你可知,都督郁州诸军事一职,诸位官员向朕推举了不少人选。是我一力主张由你出任?” 梁阑玉忙道:“家父简单提过一两句,说此事是由陛下亲自促成。” 郁州都督这个职务虽然说不上有多厉害,但既然有位置空出来,朝廷里的大官们当然都希望能让自己的派系去填补这个空白。使自己的势力扩大一点没有任何坏处。 可以想见朝中必然是有过一番争锋的。 云秦道:“我记得小时候你曾说过,你将来也想统帅三军,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梁阑玉想起来了。 虽然说这年头女性能当官,军中也有一些女子,但男性仍然占了绝大多数。而且官职越低,女性的比例越高;官职越高,女性就越稀有。都督级别的男女比例就已经悬殊到了数十比一的程度,而真正有将军名号、手握军权且上过战场的女子,百年来一个也无。 梁阑玉从小随军,当看到大军打了胜仗她总是喜不自禁,看到大军吃了败仗她便恼恨不已,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亲自率兵反败为胜。因此从小她便发下夙愿,希望自己也能调遣三军,拱挹指麾。 这些回忆涌入脑海,梁阑玉的神色不由柔和下来:“是。臣还记得。” 云秦道:“你与我一起长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希望你能完成夙愿,我也相信你办得到。” 这句话梁阑玉依旧只敢随便听听。不过她也觉得。这话虽然不能信十成,倒是可以信个三成。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看过很多史书,新帝即位后往往会推翻先帝留下的老臣集团,重新选拔自己的核心团队。譬如汉武帝除窦婴,康熙除鳌拜皆是如此。各中缘由不难想明白。 一来少帝与老臣之间没有情分,也就没有信任的基础;二来老臣集团手握重权,有多年执政经验,见少帝年幼,难免生出轻慢之心。 云秦就处在这样尴尬的时期。他年纪尚轻,朝中的老臣多是当年跟着先帝打过江山的,各个自认本事非凡,有几个真肯服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年轻的? 但现在云秦没有资本和老臣们翻脸,真翻脸了他也无人可用。所以他的当务之急是先建立自己能够信任的班底。 梁阑玉作为他的发小,是跟他同啃过一块树皮的人,无疑有机会成为这个班底中的重要人选。 想通了这一层,梁阑玉放松了不少。她道:“臣……阿玉明白。” 云秦听到她改换称呼,脸上终于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其实,派去你郁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私心。” 梁阑玉抬头看着他。什么私心? 云秦唇线轻抿,缓缓道:“我虽不想你离开建康,但,我更不愿见你与潘子皓成亲。” 梁阑玉眼皮一抽,心跳猛地加快。 5、第五章 云秦的这句话让梁阑玉猛然意识到,她以为的暗恋很可能已经不是暗恋了,云秦也许知道她喜欢他! 云秦将梁阑玉远调郁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想破坏梁家和潘家的结亲,这一点梁阑玉和梁羡早就达成共识了,父女俩还就这个问题聊过。 要知道先帝给云秦一共选了四位辅政大臣,分别是梁羡、潘亮、徐善和傅季友。其中梁羡和潘亮都是行伍出身,但他们分属不同部队;而徐善与傅季友二人则南方本地的世家大族,早在南北分裂之前他们两家在吴地就是有名的大族。这两家一个深耕荆州,一个深耕江州。 其实先帝的选人很有智慧。梁、潘二人代表的是军方的势力,而徐、傅二人代表南方豪族的势力。四者能够相互合作又必然互相制衡,很难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这给了年少的云秦以成长的空间。 但是,梁家与潘家一旦结亲,就会打破这种平衡。 最初梁羡与潘亮商议儿女亲事的时候,并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他们之所以仍然这样做,便是想试探一下少年天子的态度。倘若皇帝性情软弱,他们结成了这门亲,从此便可在朝中合揽大权。 可惜,这门亲事引起了云秦以及徐、傅两家的强烈反应。这几个月里朝堂上发生了很多连梁阑玉都不知道的明争暗斗,促使梁羡最终决定放弃这门婚事。 都督这一职务以及郁州的兵马,被梁家视作云秦让他们放弃结亲的贿赂。 朝廷重臣的结党触了帝王的逆鳞,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云秦竟然在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下,以这样一种神态,这样一种语气把这话说出来,这不太对劲。 ——梁阑玉觉得,这位年轻帝王八成是知道她喜欢他,故意营造出这种暧昧的氛围,希望给她某种错误的暗示。 这算是美男计么?堂堂一朝天子用这种手段,不入流了点吧? 为了不使对方太没面子,梁阑玉配合地垂着眼道:“陛下放心。亲事已经退了,我不会嫁给十郎的。” 云秦凝目注视了她片刻,神色略显复杂:“好。” 少顷,云秦换了话题:“除了宝剑,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梁阑玉摇头:“没有了。” “还有几日时间,不急,你回去后再仔细思量,有何想要的便告诉我。你要的剑待我选好后尽快遣人给你送去。” “多谢陛下。” 谢完了恩,梁阑玉今日进宫的任务便完成了。她正准备告退,云秦却又叫住了她。 “阿玉。”他说,“是你自己答应去郁州的,对吗?” 梁阑玉微微一怔:这问题不是早在下旨前就问过了么? 她想了想,意识到之前云秦是托梁羡之口问的,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当面聊。或许,云秦是担心梁羡矫造或强迫了她的意愿? 她抬起头,给出了确定的回答:“是。我自己想去。” 云秦与她对视片刻,脸上浮起一抹极浅的笑容,稍纵即逝。 他没再问什么,梁阑玉便告退离开了皇宫。 出了皇宫后,梁府的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梁阑玉没太注意左右,直接上车钻进厢内,道:“回府吧。” 马车开始缓缓向前驶动。 “阿玉!阿玉!” 梁阑玉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又起得特别早,这会儿已经有点困了,上车后就靠在蚕丝枕上闭目休息,断断续续回想着方才与天子的对话。她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叫,但又不确定是不是叫她。 马车开始提速,旋即又莫名减速。忽然,梁阑玉感觉到马车忽然震了一下。她睁开眼,正巧看见一个黑影蹿进车厢,吓得她“啊”出了声。 “别紧张别紧张,是我!”钻进来的年轻男子连忙安抚。他的声音很温润。 车厢里很暗,行驶的颠簸甩动车帘,漏进一点光来。梁阑玉定睛一看——竟然是潘晟! 她顿时黑了脸,想一脚把这家伙踢下去,也想质问马车夫为什么把人放上来,但还是忍住了。 潘晟是梁家的常客,他经常会来找梁阑玉玩,梁家所有仆从几乎都认识他,因此才会自说自话地放他上车。 “你怎么在这儿?”梁阑玉没好气地问。 潘晟很委屈:“昨天我在你府外等了一下午,你都不肯见我。我知道你今天会进宫,一大早就来这儿守着了,也守了一上午呢!你还对我这么凶,我哪儿得罪你了?” 梁阑玉闭嘴。 老实说,站在潘晟的角度,他确实很委屈。 他和梁阑玉也是从小在军中认识,青梅竹马好多年,直到先帝将潘亮调任其他军队他们才分开。但很快先帝称帝,他们又在建康重聚。而且和云秦不同的是,没有宫墙相隔,潘晟和梁阑玉从未生疏过,关系一直很要好。可以说,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但朋友是朋友,和恋人不同。 梁阑玉叹气:“你找我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潘晟气鼓鼓的,“我找你可有事儿呢!我有好多话想问你,有好多事儿要跟你商量。你倒好,直接把我拒之门外。你看看,昨天加上今天,为了等你,我都晒蜕皮了!” 梁阑玉撩起车帘,定睛一瞧:别说,还真是。潘晟现在脸上的肤色是小麦色里透着红,而他脖颈与衣领衔接的位置肤色明显比脸上浅一个度。这大夏天的,看来真是晒狠了。 和气质清冷忧郁的云秦不同,潘晟的长相更阳光。他的年纪比梁阑玉还小一岁,今年刚刚二十一。如果不是穿着一身华丽的古装,他的气质相貌俨然就是个学校里篮球打得很好极受女生欢迎的大男生模样。 梁阑玉之所以拒绝与潘晟聊天,是因为她想回避麻烦——即使潘晟从来没有明说过,但记忆中的许多细节告诉她,潘晟是喜欢她的。 可现在好,躲也躲不掉了。 梁阑玉只能道:“你想问我什么?想跟我商量什么?” 潘晟皱皱鼻子,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去郁州?” 他当然知道这事儿是天子促成的。但在圣旨下达前,云秦一定征询过梁阑玉本人的意见。如果梁阑玉非常不愿意,云秦就是想派她去也不敢——万一到了郁州梁阑玉消极怠工,把领土拱手送给北朝,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梁阑玉道:“因为我想当将军。” 潘晟沉默。这是梁阑玉从小的愿望,他也知道。 他挣扎道:“可是,又不只有这一次机会。况且,这也不算什么极好的机会。你就不能先和我成了亲,到时候我爹和你爹一道出力,还怕帮你谋不到一份好差事吗?” 梁阑玉本想说皇帝压根就不愿意看到我们两家结亲,万一亲事成了,怕是朝堂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还真不一定能再谋到什么好差事。 但她想了想,没有这么说,而是选择了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可我不想和你成亲。” 一刀直扎心窝,潘晟当场就愣住了。 “你……我你……”他舌头打结了似的,嘴里蹦出几个零碎的字,却组不成完整的句子。 好几秒后,他才瞪着眼睛道,“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去?这建康城里能与你门当户对,又尚未娶亲的,掰指头也数得出。你是想嫁给那位天天吸完五石散上街裸奔的,还是嫁给那位断袖的?” 他说话的调门很高,但明显没了底气,越说到后面嗓子越哑。 梁阑玉不紧不慢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建康城的人?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潘晟又是一愣。 这年头女子到了年纪却不嫁人,势必会遭人非议。其实不光女子,男子也一样。 但从前也不是没有先例——虽然开辟女子为官之路以来,尚没有出过像样的女将军,但前朝倒曾有过一位治国理政手腕出众的女宰相。她便终身未婚。 如果梁阑玉将那位女宰相当成效仿的对象,那她可能真不打算嫁人了。 “可是……”潘晟循循善诱地劝说,“你嫁给我,我也不会妨害你啊。我会鼎力支持你。两个人同心协力,不比你孑然一身好吗?” 梁阑玉没想到自己插刀已经插得够狠了,潘晟竟然还不死心。于是她捅出一把更狠的刀:“可我又不喜欢你,我不需要你的同心协力。” “……” 潘晟捂住胸口。他真的感觉胸口疼了。 但他就和打不死的小强一般,即便梁阑玉死命往他痛处上戳,他稍微收拾了下心情又挺住了。他继续道:“我们相识这么多年,聊得来,玩得来,连架都没吵过,你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不等梁阑玉反驳,他接着道:“况且,你今天不喜欢,未必明天也不喜欢;你今天喜欢的,明日没准就不喜欢了呢!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你要是说不,必定是骗人的!” 梁阑玉不由得语塞了一下。 她回忆往昔,似乎多年来两人的确未吵过架。虽有不高兴的时候,冷一会儿也就好了——这全拜潘晟的厚脸皮所赐。只要梁阑玉稍一红脸,他认起耸来比雷劈都快。简直半点骨气也无。 梁阑玉略微顿了顿,道:“那你喜欢我吗?” 潘晟眨眨眼睛,似是害羞了,声音比方才轻不少:“喜欢啊。” “哦,那照你说的,你今天喜欢我,没准明天就不喜欢了。你这么没长性,我怎敢信你?” “你!!” 这一刀捅得太狠,潘晟竟然真的生气了。他双手抱胸,重重靠到车厢的另一边,不作声了。 梁阑玉就是要他死心,自然不会出言安抚他。两人都不说话,车厢里就这样安静下来。 皇宫与梁府并不远,没多久,车速再度放缓。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大姑娘,潘郎君,前边再拐个弯就该到了。” 梁阑玉躬身道:“到了你先放我下去,你再送十郎回府。” “是。” “用不着。”潘晟气哼哼道,“我的车就在后面跟着。” 梁阑玉挑眉,耸肩。 她指望着车快点到,她好尽快回府。身边这家伙的气性实在不长,没准过会儿他又要没脸没皮地来纠缠她了。 好在直到马车停下,潘晟的气都还没消。 梁阑玉从车上跳下,潘晟紧随其后。她往后看了一眼,潘家的马车果然一直跟在后方。 “我回去了。”她道。 “去吧。”潘晟皱着眉头,一字一顿道,“我有没有长性,以后你就知道了。” 梁阑玉不以为然。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正是多变的年纪,甩什么狠话都听听就算了。 她转身跨进梁府门槛,没有再回头。 6、第六章 梁阑玉回家以后,发现自己命人前去请调的《郁州县志》已经拿回来了。 虽然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原主对郁州也不怎么熟悉。她很快就要走马上任了,必须对自己出任的地方有起码的了解,这时候查阅县志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拿到书后,她马上进屋看了起来。 她做事很投入,眨眼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婢女阿秋进来为她添茶,小声提醒:“大姑娘,申时了,要不歇一歇先用晚膳?” 梁阑玉经她提醒,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饿了。她放下县志,揉了揉酸胀的脖颈:“也好,那就先用膳吧。” 不一会儿,阿夏和阿秋两名婢女端着几碟膳食走了进来。梁阑玉发现她二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憋着笑的表情,不由问道:“你们在乐什么?” 阿夏和阿秋对视了一眼。 阿夏是个直肠子,率先开口:“大姑娘,听说家翁和蔡琵琶今天吵了一架,闹得好生不快呢。” 梁阑玉挑眉:“他们吵架了?为什么?” 阿夏用胳膊肘顶了顶阿秋,示意她自己说。 阿秋开口:“我午时去东院领东西,与柳瑞家的聊天时听她说的。眼下家翁正在为大姑娘出任郁州筹备银钱和人马,他打算拨八十名甲士给大姑娘,还让蔡琵琶去筹备钱粮若干一并给大姑娘带走。可那蔡琵琶一贯小心眼,如何肯给姑娘许多?她便与家翁起了争执。这回家翁非但不向着她,还狠狠斥责了她几句。听说她下午一直把自己闷在房里不肯出来呢。” 梁阑玉意外道:“还有这事?” 阿秋道:“柳瑞家说她是亲耳听见的,应当不会有假。”柳瑞家的是梁羡院儿里的人。 梁阑玉若有所思。 所谓的甲士,指的是梁羡自己豢养的私兵。 这个年代和南北朝的背景非常相似。土地兼并严重,财富两极分化。土地大多掌握在世家豪族的手中,朝廷甚至连地税都收不上来,基本靠抽商税运作。所以这个年代的商业比梁阑玉想象的发达。 正因为财富聚集在少数人的手中,所以这年代的达官贵人和豪族手中都有私兵,这些私兵完全不受朝廷的控制,只听家主调遣。 梁阑玉记得以前看南北朝历史的时候,书中说南方朝廷的兵力匮乏,面对北方入侵时,不得不央求豪族们派出手中的私兵帮忙。这种情况下南朝最终被北朝吞并也是理所当然了。 话扯远了。 其实京城的官员豢养的私兵比外地的豪族少,毕竟皇家对可能造成自身安全隐患的事非常在意。梁羡的私兵是养在京郊外的田庄里的,一共养了两百人。如果按照阿秋的说法,他准备拨将近一半人给梁阑玉,蔡琵琶当然会不开心。 另外梁羡还准备给梁阑玉一笔钱粮,数量也不小。 之所以梁阑玉出去当官,还要家里给她准备钱财,因为在这个生产力低下且交通不发达的封建社会,皇权对地方的掌控力是有限的,尤其这里还是乱世,地方大员相当于半个土皇帝。 梁阑玉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要站稳脚跟,肯定需要不少活动的经费,搞不好连军饷都要她自掏腰包来补。一旦她真的能够控制住郁州,那她手里的权柄可就大了去了。 说白了,这是梁羡的一笔政治投资,他希望女儿能在郁州闯出点名堂,以增加他自己的政治筹码。 想明白这一点,梁阑玉就不怕蔡琵琶这次会挑拨离间成功了,毕竟在关乎自身利益的时候,梁羡是很清醒的,根本不会为女色所左右。 她也不担心蔡琵琶会暗中克扣。毕竟这手段太低级,万一她核对完数目不对,去梁羡那儿告蔡琵琶一状,蔡琵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虽然不担心,保险起见,梁阑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到梁羡跟前去打打秋风。毕竟没有人会嫌钱多,在上任前她手里握有的资源越多就越有底气。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梁阑玉想了想,决定明早去请安的时候再说。于是用过晚膳后,她又看了会儿书,天黑后便早早入睡了。 翌日清早。 梁阑玉洗漱完,便换了身衣服前去东院给梁羡请安。 以往梁阑玉去请安的时候,蔡琵琶都会在梁羡屋里。因为以梁阑玉的性格,她绝对不会拘于礼数再去给蔡琵琶单独请一次安。但今天意外的,蔡琵琶居然不在。 梁阑玉心想:看来昨天两人吵架的事是真的,而且到现在仍未和好! 见过礼后,梁羡开口:“阿玉,走上前来,让爹好好看看你。” 梁阑玉依言走了过去。 梁羡拉着梁阑玉的胳膊,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感慨道:“爹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你了。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出落得这么大方了。爹至今都记得当年你趴在我膝头撒娇的样子,仿佛就在昨日。” 梁阑玉忍住了把胳膊抽走的冲动。 她和梁羡的关系根本没有那么和睦。且不说当初随军的时候梁羡压根没时间也没心情照顾她,后来条件稍微安稳些,梁羡就把半路上看中的歌女蔡琵琶给接到身边来了。因为蔡琵琶的挑拨,这些年梁阑玉不知和梁羡吵过多少架,挨过梁羡多少打。 直到梁阑玉翅膀硬了,有本事了,梁羡对她的态度才有所缓和。 如今梁阑玉马上就要升迁离京了,梁羡意识到女儿的价值,开始演起了“父慈”的戏码。梁阑玉也有自己的算盘,她希望能从梁羡这里多分得好处,因此也不介意短暂地陪演一下“子孝”。 “女儿也时常会梦到过去的日子。”梁阑玉低声道,“这些年我一直盼着阿爹能多瞧瞧我,今日可算盼到了。” 她故意这么说,便是想激起梁羡的内疚。果不其然,梁羡先是一愣,旋即便露出了羞愧的表情。 “唉……你若早些说这话多好?你以往就是脾气太倔,争强好胜,我说什么你总要顶回来,我才……”梁羡顿了顿,停住了指责的话,拍拍梁阑玉的肩膀,“要强也好,如今也有出息了。” 梁阑玉道:“女儿还不够出息。此番若能在郁州有所作为,才算不愧对爹的养育之恩。”她一边说,一边趁着梁羡松手的时机往后退了退,拉开和梁羡之间的距离,找地方坐下了。 她的这番话正说到梁羡的心坎儿里,心头不由泛起更多这些年忽略女儿的愧疚感来。 片刻后,梁羡问道:“你昨日进宫,皇帝都和你说什么了?” 梁阑玉就知道梁羡一定会问这个,而她也早就想好该怎么说了——只要能让梁羡相信云秦必须重用她,那么梁羡就势必会把重注压在她身上,而不受蔡四儿的撩拨。 就在梁阑玉理清思路准备开口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梁公。”是一名下人的声音。 梁羡因谈话被打断而有些不悦,皱眉道:“什么事?” “梁公,宫里来人了,说是奉天子之命来给大姑娘送赏赐的。先遣了一名小厮来通报,人马上便到了。” 梁羡惊讶地看向梁阑玉。赏赐? 梁阑玉也愣了一下,立刻猜到了宫人是来送什么的,不由心中大定——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会儿功夫来,能省去她不少口舌功夫了。 有贵客来,谈话势必无法继续了。梁羡起身道:“去通知娘子、二姑娘和大郎,立刻到正门迎接贵客!” 不多时,宫人的队伍到达,领头的正是那日将梁阑玉引进含章殿的黄门侍郎张礼。梁家众人将宫中的队伍迎进了梁府的正堂。 梁羡当然知道张礼乃是云秦面前的红人,拉着张礼热络地客套:“只是给小女送些东西,竟劳张黄门亲自驾临,实在是令蔽府蓬荜生辉啊!” 张礼笑道:“尚书公抬举了。陛下对梁大姑娘极为重视,派愚来不过是怕其他人手脚粗笨,搞砸了差事。有愚盯着,陛下更放心些罢了。” 梁羡不禁暗暗欣喜:派一名黄门侍郎亲自前来送礼,天子对梁阑玉的抬举之意不言自明! 而站在梁羡身边一同迎客的蔡四儿虽极力陪笑,笑容却格外僵硬。 梁羡问道:“不知陛下赐小女何物?” 张礼朝着后方宫人的队伍抬手道:“端上来吧。” 很快,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捧上来一枚扁长的赭红色镀金漆盒。梁羡看见那盒子的形状,不由一怔。 “大姑娘。”张礼转头冲梁阑玉笑道,“这是陛下连夜命人从武备库里挑选的宝剑,您瞧瞧可否喜欢?” 他话音刚落,两名宫人就将漆盒的盖子揭开了。 只见盒里铺着厚厚的白色绸缎,一柄青黑色宝剑剑安安静静地躺在缎布中间。 7、第七章 梁阑玉走上前,仔细端详漆盒中的宝剑。 剑身是用玄铁打造的,但剑柄和剑格却是和田玉质地。玉身细腻,温润光滑;剑柄上还有斜竖纹和平行纹路,可以增加摩擦力,使剑不容易脱手;剑鞘是黑檀木所制,上有鎏金蟠螭纹,漂亮却并不浮夸。 这把剑远看并不多抢眼,可认真观赏就会被它的精湛工艺迷住。梁阑玉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个形容词:低调的华丽。 张礼道:“大姑娘别只是看着,剑还得拿起来使使才行。” 梁阑玉于是伸手将剑从漆盒中取了出来。她先掂了掂剑身,心中不由小小地惊喜了一下:要知道剑的重量是非常重要的。太轻的剑杀伤力弱,太重的剑使起来费力。而这把剑对她来说竟然正正好好,可见挑剑的人是用了心的。 紧接着,她把剑从鞘中拔了出来。 这堂中的光线原本是有些偏暗的,然而在剑出鞘的瞬间,一抹寒光从众人眼前闪过。懂剑的梁立刻露出欣赏之色,心知这绝对是把锋利的宝剑。而没怎么见过刀兵的蔡四儿则吓得身体后仰,仿佛生怕这剑会用来刺她似的。 “大姑娘可喜欢?”一旁的张礼问道。 “喜欢!太喜欢了!”梁阑玉一边回答,一边转动剑柄查看上面有没有特殊的记号。 旋即她的目光就在剑身的左下方停住了——那里刻了两行字。第一行是“御赐都督郁州诸军梁阑玉”,第二行是赐剑的年号和日期。 梁阑玉的眼睛瞬间一亮! 她在找的就是这个。她要的不仅是一把宝剑,而且是任何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御赐的宝剑。这相当于一个狐假虎威的凭仗,关键时候能派大用场! 当下她不由心中大喜,收起剑向张礼拱手道:“麻烦张黄门帮我给陛下带句话,陛下的天恩我必会铭记于心的。” “大姑娘的话我一定带到。” 赐完剑,张礼又与梁羡及梁阑玉闲话了几句。梁羡早已命人去银库取钱,钱拿来后,他给每位随行的宫人都送了一吊铜钱,另给张礼塞了两块金饼。 宫人们这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当张礼等人一走,蔡四儿陪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昨日她与梁羡发生争执,便是因为梁羡看好梁阑玉在郁州的前景,想要给她大笔资助。可在蔡四儿看来,梁阑玉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又能有何作为?把钱给她,无异于把钱扔进水里! 何况梁阑玉今日拿得越多,来日她的儿女能拿得便越少! 她本想使使小性子,和梁羡闹上几天,没准能令梁羡回心转意。可今日有了送剑的这一出戏,只怕梁羡更要偏心那他那大女儿了…… 蔡四儿把一口银牙咬得腮帮子发酸,却又无可奈何。 而梁羡这会儿压根不在乎蔡四儿高不高兴,反正他很高兴。 要知道即便这年代还没有尚方宝剑,可剑自古就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梁羡不可能想不到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行了,你们都先回去休息吧。我和阿玉还有些话要说。”梁羡摆了摆手,直接打发蔡四儿和她的一双儿女离开。 蔡四儿还站着不肯走,梁羡瞪了她一眼,呵斥道:“我让你回去听不懂吗?!” 蔡四儿被他吼得一哆嗦,绞了绞衣摆,气鼓鼓地走了。 几人离开后,梁羡遣下人回屋把他书桌上的东西拿来,不一会儿下人便将东西取回来了。 梁羡将两本簿子递给梁阑玉:“你先瞧瞧吧。” 梁阑玉心中已经大概有数,却仍问道:“阿爹,这是什么?” 梁羡笑道:“你瞧了便知。” 梁阑玉将簿子翻开。第一本是名册,上面记录着姓名、年纪、籍贯以及家小的情况。她迅速数了数行数和页数,乘起来恰好八十人。 “你去了那里,必定需要可供支配的人手。”梁羡道,“因此我打算从田庄拨八十名甲士给你。” 还真是八十人,跟阿秋打听来的消息完全一致! 梁阑玉暗暗感慨了一下自家婢女的八卦能力,面上却装出全无准备的惊喜之色:“当真?!阿爹待女儿太好了!” 梁羡笑道:“以往爹忽略你良多,如今也该给你些补偿。” 除却名册外,还有一份则是账本——上面记录着梁羡准备给梁阑玉带去郁州的钱、粮、布匹甚至包括武器等各种物资清单。 东西还在筹备中,不能马上交到梁阑玉手中。但梁羡先把账本给她,这是一种承诺。之后不管蔡琵琶再怎么闹,他都不会再反悔了。 不仅如此,梁羡还给梁阑玉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你舅舅亦听说了你升迁之事。昨晚他派人送了信来,怕你去了外面人生地不熟,身边无人可用,因此他会再拨给你五十甲士,赠你金钱若干。” 梁阑玉的母亲所在的陆家,也是吴地的大族。虽不及当朝四大辅臣的徐、傅两家,但家底也颇为殷实。先帝还在东府军时,陆家便资助过先帝军饷,还把女儿嫁给了身为先帝帐下名将的梁羡。因此大齐建国后,陆家凭借以往的关系,比从前更加兴盛。 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让梁阑玉真正感到了惊喜,但也不由联想到一些事。 “怎么了?”梁羡敏锐地捕捉到了梁阑玉的短暂走神,“在想什么?” 梁阑玉忙道:“只是想到爹和舅舅都待女儿这般好,女儿生怕自己资质驽钝,辜负了爹与舅舅的期望。” 梁羡微微皱眉。他不喜欢听这种丧气话,因为他确实对梁阑玉寄以厚望。 “我派给你的人手中,有一位叫刘平的,曾在我帐下做过幕僚。等到了郁州后,你可将他擢为你帐中主簿,若有什么不懂的,你都可向他请教。”梁羡严肃道,“你不希望你让我失望。明白么?” 梁阑玉听他给自己塞主簿,顿时想要皱眉,却生生忍住了。在离开建康前,她会把父慈子孝这出戏进行到底,因此恭顺地回答道:“是,女儿记住了。” 与梁羡分别后,梁阑玉便回自己院子去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梁阑玉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梁羡给她的钱粮绢布着实不算少,也难怪蔡琵琶如此生气。她现在不知道舅家准备给她多少,应当不会比梁羡给得多,但也不会太少。 其实她手里还有一笔最大的财产,是她母亲给她留下的遗产。当年陆清荷出嫁的时候带了很多陪嫁,兵荒马乱时她把财产都寄存在陆家的一处庄园内。后来她早早病逝,只有梁阑玉这一个女儿,陆家就把她留下的丰厚陪嫁都交给梁阑玉了。 眼下梁阑玉手里光黄金就有好几十斤——南北朝还是金本位,尚未开始用银子做货币。另外各样粮食、布匹、金银器物也多得够装好几车。 这些东西如果拿来养一百号人,足以衣食无忧地过上十年,可以说她绝对算得上一个富婆了。不过到了郁州有哪些地方需要花销尚不清楚,多准备些总不会错。 想着想着,她已走到院子门口。 此刻院里的仆从们正在忙碌。 今天是个大晴天,仆人们正把梁阑玉的藏书拿到院子里晒,以免虫蛀发霉。 她有很多的藏书,前两天她挑选了一波,闲杂书她打算给梁璧留下,但像兵法、地图册等可能派的上用场的她准备一并带到郁州去。 梁阑玉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找到了正在指挥众人干活的陆春。 “春娘。”梁阑玉朝陆春招了招手。 陆春忙搁下手里的事朝梁阑玉走了过去:“大姑娘,怎么了?” “我想和你聊聊。”梁阑玉道,“进屋说吧。” 两人进了屋,陆春将房门关上,随梁阑玉绕过屏风来到屋子中央。梁阑玉率先坐下,指了指边上的位置:“坐下说吧。” 陆春没有推脱,上前落座。 “春娘,我想问你件事,你如实跟我说。”梁阑玉这才切入正题。 陆春点头:“大姑娘问便是。” 陆春是她母亲陆清荷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一直陪在梁阑玉身边,如今是梁阑玉院子里的管事。对于梁阑玉而言,她是亦仆亦母的角色。 “我想问你,我院子里这些人,还是不是大多都不愿意随我去郁州?” 陆春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立刻作答,似乎在思考回答这个问题会有什么后果。 梁阑玉道:“别担心,我不是要治谁的罪。我只想在出发前把所有事情都理清梳顺。” 陆春这才点了下头:“据奴所知,确实如此。” 梁阑玉了然。 其实最开始她院子里的奴仆们给她“出谋划策”,劝她推掉都督郁州诸军事这个职务的时候,她确实以为奴们们是在为她着想。 但当她明确表示这是她自己的意愿之后,仍然不断有人到她面前敲边鼓,告诉她郁州如何危险、蔡琵琶会在她离开后如何霸占家产之类的话,她就琢磨出点其他意思来了。 因为没有经历过思想解放,这里是个仍很黑暗的时代。仆人并不是一份职业,而是奴隶,他们全都签过卖身契,主人有权利随意处置他们。像梁家这样位高权重的,便是杀了他们,也顶多罚点钱,不会受到任何惩戒。 如今梁阑玉要出任郁州,按道理说,她身边的奴仆都应该跟她一起去郁州,这些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但是无论人的地位被压迫得有多低贱,总还是会有私心的,为自己谋求利益是人的本能。 梁阑玉一开始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觉得去了郁州有更广阔的的发展前景,却没想到站在这些奴仆的立场上,他们只想留在建康城,并不想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边疆。 所以,他们再三劝阻梁阑玉,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觉得这份差事有多不适合梁阑玉,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自己不愿去郁州! 可梁阑玉还是希望能把这些奴仆都带走。倒不是她生活起居有多需要人照顾,而是她需要能为她办事的人。 在这个世界里,她人生地不熟,郁州兵并不会因为她领了个都督的职衔就乖乖听话。而父亲和舅舅拨给她的私兵,虽然肯定比郁州兵好管理,但总归还是隔了一层。 事实上,就是因为两位长辈都给她塞人,让她马上意识到,那些人固然是给她用的,同时也是插到她身边的耳目。梁羡还妄图给她塞一个帐中主簿,都不仅仅是耳目了,看来还想遥控她在郁州的一举一动! 梁阑玉虽然要拿梁羡的钱,但她绝不会成为梁羡的傀儡,也绝不会成为世家大族政治斗争的工具。她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统一这个乱世,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因此,她必须培养出忠于自己的心腹为自己做事,而不必借助于他人的势力。 眼下,只有这些伺候她多年的奴仆们背景最干净,跟她也有感情基础。关键是她也了解这些人,知道这些人能怎么用。 譬如陆春是个懂人情世故又活络的人,跟她感情最深,办事也妥帖,完全可以做一些管理的工作;她屋里的阿秋,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情商很高,很会跟人拉近距离,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阿夏性子比较泼辣,而且不怕事,一些容易得罪人的工作就可以交给她办……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这些人愿意跟她走的基础上。 她当领导多年,深知属下的主观能动性有多重要。如果这些人带着一肚子怨气不情不愿地去,到时候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给她拖后腿。 思考过后,梁阑玉决定先从陆春开始:“春娘,我问你,你愿意跟随我吗?” 陆春错愕:“大姑娘到哪里,我当然跟到哪里。如何连我也要问呢?” 她是唯一一个当年随军的时候就陪在梁阑玉身边的人,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婚嫁生子,几乎将梁阑玉当作自己的亲女儿看待。 她的反应令梁阑玉心中发烫,用双手捧起她的手握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春娘,多谢你。” 陆春摇了摇头,反握住梁阑玉的手,用自己粗糙的掌心轻轻摩挲。要是没有梁阑玉,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意义了。 片刻后,梁阑玉道:“春娘,你把所有伺候我的人都叫到院子里吧,我有话想跟他们说。” 陆春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不多会儿,所有奴仆陆续到齐了。人们错落地排成几行,你看我,我看你,众脸迷茫。 8、第八章 陆春数了数人头,确定所有人都来了,便进屋把梁阑玉叫了出来。 仆从们不知道梁阑玉突然把他们聚集起来有何目的,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梁阑玉咳嗽了一声,底下淅淅索索的声音便停止了。 “今日我把你们都叫过来,”梁阑玉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是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 奴仆们很惊讶。有什么要让他们做的,直接交代便是了,为何会说商量? “想必诸位都知道,下个月我便要出任郁州了吧?”梁阑玉道,“你们都是我的人,我去郁州,你们理该跟着我走。不过我一向不喜欢强迫他人,因此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倘若你们之中有谁不想离开建康的,现在站出来!我可以为你们在府中另谋一份差事。”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的。 倒不是他们不想留下,但他们不知道梁阑玉到底是何用意,万一梁阑玉是想在出行前把所有对她不够死心塌地的人全处置了,那站出来不是找死吗? “没有吗?”梁阑玉语气淡淡的,“可据我所知,你们之中应有不少人不愿随我去郁州吧?” 众人脸上不由露出惶恐神色。难道他们私下的议论有人向大姑娘告密了? 梁阑玉等了片刻,底下连个敢吭声的人都没有。于是她接着道:“你们不必如此害怕,我今日并不想惩戒谁,只是有些话需得同你们说清楚。我知道,有些人以为都督郁州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担心随我去了那里会送命……但,你们想错了!” “都督郁州非但是个好差事,还是个求之不得的好差事!且不说官职品级,但凡你们能走出府门去打听,就知道外面有多少人为这职务抢破了头。若不是我与当今天子有些私交,若不是阿爹在朝堂上为我奋力争取,这差事根本不可能落在我的头上!”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 这些奴仆们一直在梁家伺候主子,没有什么和外界交流的机会,也确实没有任何政治眼光。有人说梁阑玉之所以被安上这差事全因为蔡琵琶的陷害,众人也就都信了。而且一直在小圈子内部交流,强化了众人的认知,仿佛梁阑玉只要一到达边境,马上就会身首异处。 想要众人心甘情愿跟她走,梁阑玉就得先把这一印象给掰过来。 “你们不懂国家大事,我不怪你们。我只想告诉你们几点。”梁阑玉振振有词道,“其一,郁州绝不是你们口中的苦寒之地,那里是淮水入海之地,坐拥田畴鱼盐之利,商贸通达;其二,郁州虽毗邻北燕,却也不是你们以为的战火连天。从前朝至今百年,南北间的战事在郁州交锋的不过四次!而我在郁州又能待几年?” 她这话其实有偷换逻辑的嫌疑。战争是随机事件,并不能算平均数。而且一旦真的开战,不是两三天的事,很可能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另外在郁州打的大仗确实很少,小摩擦却是持续不断的。 只是梁阑玉现在需要排解众人的抗拒心理,因此必须有选择地说话。 人群中有人的神色是迷茫的,有人的神色开始动摇。 的确,梁羡可能因为蔡琵琶的挑拨而陷害女儿,可皇帝跟大姑娘非但无冤无仇,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没道理要害大姑娘。难道说,这真是什么好差事? 梁阑玉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态变化。 她现在就像给刚进公司的新员工们开动员大会,第一步是先描述公司发展的前景,让员工们觉得公司的未来有很大的发展前景。 第二步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给员工们“画大饼”,让员工们相信自己未来可期,这样才能激发每个人的动力。要不然公司发展再好,跟他们没关系也不行。 于是她接着道:“今日我便把话摊开了说。我新官上任,正是用人之际。可在郁州我人生地不熟。爹和舅公虽拨了不少甲士给我,可这么些年来与我最亲厚的就是你们,我亦有心提拔你们!” “待你们随我去了郁州,只要专心替我做事,五年之后,我便还你们自由身,再给你们每人五亩田,五吊大钱。若有能力出众者,我还可以向朝廷举荐,为你们呈请官职!” 这番话如同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瞬间众人就炸开了锅! 自由身?还能分得土地? 他们这些沦落为奴的人,一辈子都没法为自己脱籍,不被允许拥有私产,连他们生下的孩子也是主家的奴隶。可梁阑玉竟然要还他们自由身,还允许他们有土地!至于晋升官途,那是想也不敢想的美梦了。 就连陆春都惊讶地看向梁阑玉。 “大姑娘是说真的?”有人脱口而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堂堂禁军校尉、都督郁州,我还诓你们不成?”梁阑玉道,“但你们必须专心为我做事。到了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谁若还随性散漫,搞砸了差事,我可不会像往日那般宽厚!” 众人瞬间被她的气势吓住,连站姿都笔直整齐了许多。 一名负责洒扫庭院的奴仆弱弱地出声:“大姑娘,小人天生愚笨……小人愿为大姑娘做牛做马……只是……万一……” 他说得磕磕巴巴,梁阑玉却听懂了他的担忧。 “我自会为你挑选合适你的差事。只要是诚心替我做事者,五年后都能归还自由身!” 那奴仆惊喜不已,忙道:“多谢大姑娘,多谢大姑娘!” 众人逐渐喧哗起来,议论得热火朝天,都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梁阑玉给了人们一些消化的时间。对于人们的疑问,她也都耐心解答。 片刻后,当人群从欣喜中冷静下来后,她再次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现在我再问一遍。你们之中有谁不愿随我去郁州的?现下站出来,我绝不为难,还能为你们另谋差事。可若到了郁州,谁敢再有怨言,敷衍做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种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哪还有人会拒绝?便是被人用鞭子抽着,许多人也不肯再站出来了。 奴仆中,唯有一名妇人左看右看,神色局促。 梁阑玉注意到了那名妇人,问道:“李桂儿,你可有想说的?” 被点名的妇人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大、大姑娘当真、能、能让奴婢留在建康么?……奴婢对大姑娘绝无贰心!只是奴婢的孩儿年纪尚幼……” 梁阑玉在记忆中检索了一下李桂儿的信息。李桂儿是她院中的管库,平日做事井井有条,很是利落。她确实有个两岁的儿子,奴隶生的孩子都是从母的,并不知晓父亲的身份。 由于李桂儿办事得力,梁阑玉有些惋惜:“你若能脱籍,你的孩儿也能获得自由身。” 李桂儿挣扎良久,终究还是退缩占了上风:“可是,奴婢怕更往后再见不到孩儿……” 她对自由身的向往并没有超过怕死的恐惧,况且她绝不愿骨肉分离。 梁阑玉虽觉得可惜,倒也能体谅一个年轻母亲的心情。她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回头我去问过父亲府上哪里还有空缺,调你过去。” 李桂儿听梁阑玉当真不为难她,霎时心中大石落地,身子都软了。她伏地千恩万谢:“多谢大姑娘,姑娘仁善,姑娘宽宏!” 在她身边,人们看她的目光大多是惋惜的,亦有幸灾乐祸的:少一个竞争的人,自己跟着大姑娘在郁州受重用的机会也更多了。 整个院子里将近二十名奴仆,除了李桂儿就再无人站出来了。 人们虽仍心怀担忧、畏惧,可梁阑玉许的诺言实在太诱人。何况一些奴仆仗着与梁阑玉关系亲厚,平日没少得罪蔡四儿房里的人。倘若梁阑玉走后他们却留在府中,蔡四儿定不会饶过他们,没准留在府上比去郁州死得更快。 这结果大大超出了梁阑玉的预期,她本以为能说动一大半人跟她走就不错了。 看来这年代的奴隶实在被压迫得太狠了,只要能脱奴籍,即使以为自己要去的是刀山火海众人也愿意去。 开完了奴仆们的动员大会后,梁阑玉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继续忙自己的去,便回房继续看书了。 9、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梁阑玉如常给梁羡请过安后便出门了。今天她要去趟尚书省下辖的五兵曹,交接先前在禁军中的旧职,同时领取都督的印信。 五兵曹在皇城的西面,梁阑玉刚跨进大门,立刻有几个在兵曹当差的世家子弟围了上来。 “哟,梁校尉来了?” “什么梁校尉,人家现在可已是梁都督了!” “对对对,梁都督!是我唐突了,梁都督可千万别见怪啊。” 这些世家子弟跟梁阑玉都有交情,但交情并不算深,这番调侃多多少少有些不怀好意。毕竟在他们看来,梁阑玉属实是个“奇葩”。 虽然律法允许女子当官,但官场上本就是男多女少,女子多为文官,极少做武将。禁军一共十名校尉,只有梁阑玉一人是女子。即使算上外军,整个南朝做到校尉的女子也不超过十人,何况梁阑玉如今竟还当上了都督! 女子像她这般争强好胜的,仿佛犯了什么罪似的,免不了要遭人非议,受人眼色。 不过梁阑玉自己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上辈子在职场就干得很出色,类似的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无所谓地笑笑:“放心,我不见怪。” 那几人一唱一和的,就是想看她被挤兑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这样他们就强了,她就弱了。见她如此淡定,男人们顿时不高兴,继续撩拨起来。 一人道:“下次再见面,咱们是不是就该称呼你为梁刺史、梁将军了?要是再给你封个爵,是不是就成梁县公,梁郡公了?你这是要做咱们大齐第一奇女子呀!” 另一人促狭道:“什么县公、郡公,那该叫县母,郡母。” 众人顿时哄笑。 还有一人夹着嗓子道:“看来咱们可都等着沾梁大姑娘的光了。梁大姑娘,苟富贵,勿相忘啊!” 梁阑玉要笑不笑地瞥了眼那几人:“承你们吉言。待我加官进爵时,我不会忘了你们的。” 人们明明是挖苦,被她这么一回应,倒真跟祝福似的了。这些人顿时讨了个没趣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们不说话,梁阑玉可就有话说了:“怎么,就这么几句祝词就完了?我升迁诸位也不随个礼么?我瞧诸位不像这般小气的人呀。” 众人顿时愣住了。他们今天是来当差的,碰到梁阑玉纯属偶然,这让他们上哪儿随礼去? 然而这些人都是高门子弟,最讲究体面。梁阑玉都主动提到礼了,他们万万没有推拒的道理,否则传出去未免太丢人了! 当下众人只得身上带钱的摸钱,带玉的摸玉,什么都没带或者带的太少的尴尴尬尬承诺道:“梁都督放心,贺礼一定会送到你府上的。” 梁阑玉笑道:“那就多谢了。” 她才不在乎口头上被人打趣几句。这实实在在的礼收下了,那才叫占了真便宜。没想到这五兵曹走一遭,还能有这样的收获,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而那些世家子弟们非但寻开心不成,还莫名其妙搭了礼钱。当下没人再敢招惹她,全都讪讪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于是梁阑玉继续往衙门里走。 她跑到库部交还自己在禁军任职时的腰牌、佩刀和衣靴,然后申领都督郁州诸军所配的各项物事。 替她办手续的是个女官,名叫陆月,是她母亲堂兄的女儿,也是她的表姐。 “阿玉来了。”陆月笑着说。 “表姊。”梁阑玉亦和她打了个招呼。 陆月让梁阑玉签了几张文书,然后叫了名小吏来,让他把梁阑玉拿来的东西放回仓库里,又遣人去给梁阑玉调取新物,随后她便和梁阑玉聊起天来。 “阿玉,你真要去郁州了啊?”陆月问。 梁阑玉好笑:“这还能有假么?” “啊……”陆月不太能理解,“你在禁军里安安稳稳的不是挺好么?为何要去郁州呢?你一个姑娘家跑这么远,出事可怎么办啊?” 梁阑玉想了想,也没必要跟人争论什么,只道:“人各有志吧。” 陆月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陆月又问道:“那,你和潘十郎的婚事怎么办?” 梁阑玉道:“不办了。” “不办了???”陆月震惊地瞪大眼睛,“什么意思?你不嫁给他了?” “嗯。”梁阑玉半开玩笑地引用了自己偶像霍去病的话,“北寇未灭,何以家为?” 陆月傻眼。 “这……这也太可惜了吧?潘子皓他可是……”陆月好半天才消化这个信息,话刚说了半句,外面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她立刻把话头止住了。 “潘曹郎。”陆月向进来的人行礼。 好巧不来,来人正是四大辅臣之一给侍中潘亮的长子,也是潘晟的亲哥,潘寅。他在五兵曹任曹郎一职,是陆月的顶头上司。 潘寅似乎听到了两人方才的对话与自家兄弟有关,神色古怪地看了梁阑玉一眼。 “二……”梁阑玉准备和潘寅打招呼,刚出了个声就刹住了。 当年随军时,潘寅也在军中,所以梁阑玉和他有过接触。但由于年龄相差较大,所以交情实在有限,只是因为和潘晟混得熟,所以梁阑玉往常跟着潘晟管潘寅叫一声二哥。 可现在,梁阑玉觉得自己有必要拉开点距离,因此也和陆月一样称呼潘寅的官职:“潘曹郎。” 潘寅眯了眯眼。即使他脸上的神色没有很大变化,却也能明显察觉到他的不悦。 “梁大姑娘。”他冷淡地和梁阑玉打了个招呼,就越过两人往里间去了。 目送潘寅走远,陆月才把梁阑玉拉到角落小声续上了方才的话题。 “你真不嫁潘子皓了?为什么啊?你不知道你们两家议亲的时候,建康城里多少姑娘提起你都羡慕死了!” “羡慕我什么?”梁阑玉感到费解。虽说潘晟那家伙长得确实不赖,出身也好,但不至于有那么大魅力吧?还城里姑娘都羡慕? “你傻呀?”陆月道,“谁不想找个待自己真心实意的人呢?” 梁阑玉微微一怔。这个角度确实是她没想到的。这毕竟是个婚姻不自由的年代,能找个有感情基础的人属实不容易。 但,她想做的事儿太多了,实在不想用一段关系把自己困住。 陆月道:“从小到大,每回只要你在场,潘子皓眼里就跟瞧不见别人了似的。旁人与他搭话,说三五句他也未必肯应一句;你便只是吭一声,他都围着你嘘寒问暖。你要是不嫁他,我都替他伤心。” 梁阑玉不知道怎么接她这番话,她沉默片刻,生硬地切换了话题:“我还要等多久?” “……”陆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快了,再等等。” 没多久,陆月派出去的小吏回来了。梁阑玉交还的禁军相关物品已经存回库部了,但该发给她的新腰牌、印信等物却没拿回来。 陆月见回来的人两手空空,不由皱眉:“东西呢?” 小吏尴尬道:“潘曹郎说东西还没备齐,让梁大姑娘先回去,下次再来……” 陆月和梁阑玉都颇感意外。 陆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说东西都是现成放在库部的,有些要刻字的当场也能刻好,梁阑玉前两天就约好了今日来领,怎会还没备齐呢? 她只作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扭头安慰梁阑玉道:“要不你今日先回去,我替你盯着。一旦好了,我便差人叫你来取。” 梁阑玉却没有离开。她见小吏的神色不自然,直觉这里面不太对劲。 略略思索后,梁阑玉对那小吏道:“前日陛下曾嘱咐我,让我今日来五兵曹领完东西了便进宫禀报一声。眼下我若空手回去,陛下问起,我总不好说谎。可若实话实说,岂不成我在陛下面前参奏你们办事不利了?你还是再去问问潘曹郎吧,看他希望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小吏一听搬出天子,顿知兹事体大。他诺了一声,赶紧进去找潘寅汇报了。 …… “她说她还要进宫汇报?果真?”潘寅皱眉。 “是,潘公。她眼下还在外间候着呢。” 潘寅烦躁地“啧”了一声。 恰如梁阑玉所料,库部今日不肯把东西给她,并不是真的没准备好,而是有人暗中捣鬼。而捣鬼的人正是五兵曹的曹郎潘寅。 潘寅的本意是想先拖延几日,给他争取时间暗中活动,或许都督郁州一事还有转机。可现在梁阑玉竟然搬出天子来压他,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倒没想这是梁阑玉编瞎话吓唬他,他还以为云秦早料到了他会暗中捣鬼才故意有此交代,心里不由对云秦气恼不已。 “可恶……”潘寅暗暗骂了声娘,又道,“你去稳住她,就说库部需要准备,拖延些时间。” 说完他匆匆起身,将官服一脱,披上一件常服:“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交代完手下,潘寅便脚步匆匆地从后门离开了五兵曹衙门。 …… 侍中、中领军潘亮从宫里议会完回到府邸门口,刚下马车,便听远方有急促的马蹄声驰近。他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自己的长子潘寅。 “阿爹!” 潘寅冲到潘亮面前,勒马跳了下来。 “二郎?”潘亮奇怪道,“你这会儿不该在五兵曹当差么?怎么回来了?” “我有事找阿爹商量!”潘寅拉住父亲的胳膊,“我们进府说。” 父子俩进了院子,潘亮察觉儿子要说的事不寻常,于是先屏退了所有下人,这才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阿爹,都督郁州的事,还有转机吗?” 潘亮闻言一愣,蹙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潘寅叹气:“方才梁家大姑娘来五兵曹了,说要领都督的印信。我借口东西没备齐,不肯给她,本想先拖延时日再说。没想到她竟说天子曾嘱咐她今日领到东西需进宫禀报。我不敢擅作主张,忙回来与爹商议。” 潘亮听到天子的交代也吃了一惊:“皇帝竟如此叮嘱她?” 潘寅点头。 潘亮不由焦虑地在院子里踱起步来。皇帝有此叮嘱,显然是在防备他们暗中作梗!他知道皇帝已经开始提防他们,但没想到提防他们到了这个程度! “阿爹,如何是好啊?”潘寅再次请示。 潘亮刹住脚步,回身道:“你现在赶紧遣人回五兵曹,把该给梁阑玉的东西给她吧。” 潘寅却不乐意:“可是爹,难道真把郁州拱手让给她一个女娃娃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潘亮没好气:“我能怎么办?圣旨都已下了,我要怎么让姓云的小子收回成命?难道你想让我兴兵造反吗?!” 潘寅被这么重的话吓了一大跳,登时浑身僵立,不敢接话。 10、第十章 梁阑玉曾与仆从们说,都督郁州一职在朝堂上有不少人与她争抢。这话并不是胡说的。这职务就算不是人人争抢,但想要把自己的党羽安插过去的人也绝不在少数。其中最志在必得的便是潘家。 ——原因很简单,郁州的兵马,本就是潘亮的旧部。 潘亮和梁羡都是当年随先帝起兵的功臣,先帝建朝之后,就将两位提拔为了朝中重臣,与此同时,也解除了两人在京外的军权。 然而这二人在东府军中耕耘多年,拥有很强的影响力和人脉。即使名义上他们已没有调动外兵的兵权,实际上愿意听他们号令的军官仍有不少。那些军官们攀附着旧主,希望凭借旧主的荫蔽继续往上攀爬;而旧主也希望继续掌控他们,以稳固自己的地位。 所以当都督郁州诸军事的职务一空出来,潘亮立刻四处活动,希望能用自己的人接任。但是云秦却力排众议,坚决地把这个差事派给了梁阑玉。 原因非常简单——身为帝王,或者是任何上位者,绝不愿看到自己的手下结党。否则党派势力坐大后,自己的位置岂不是被架空了? 云秦非但不愿看如潘亮这样的老臣重新寻回旧部,他甚至还要加大力气再清洗一下这些老臣的势力。 然而身为功勋卓著的老臣,同样也不愿眼睁睁坐看年轻的帝王削弱自己的权势。所以直到圣旨颁布前,潘亮始终没有放弃四处活动;直到圣旨下来后,潘寅还想从中作梗,不给梁阑玉她应领的腰牌和印信。 潘寅道:“阿爹,我前日与刘、张二位郎官一起喝酒,他们也不愿见郁州落到梁家那小娘子手里。我已与他们说好了,再集结几人在朝堂上进言。倘若姓云的依旧一意孤行,我们索性在月底让皇城门口走一趟水……” 所谓走水,既是放火之意。 潘寅的意思,是要制造一起“皇城意外失火”的事件,警告云秦,他就算是皇帝,安危也是掌控在别人手里的!如此,云秦势必有所顾忌,不敢再固执己见。 “不,不……”潘寅的提议却遭到了父亲的连连否决,“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潘寅急道,“难道就看着云家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在我们头上屙屎么?” 潘亮当然不乐意。潘家本不是顶尖望族,全凭他昔日在军中立下的功劳才有今天的辉煌,岂容他人剥夺? 然而眼下,形势却不容许他轻举妄动。 数月前,他的小儿子潘晟请求他为自己去梁家提亲。其实潘晟喜欢梁家大姑娘已经许多年,为了这桩婚事也央求过他几次,他权衡利弊后,果断替小儿子去了梁家提亲。 他知道新天子云秦虽然年轻,但城府极深,一旦羽翼丰满后迟早会向他们这些手握大权的前朝老臣发难,因此他也想早做打算。 在先帝任命的四大辅臣中,徐、傅两家都是三吴豪强,对他们这些行伍出身的军人一向多有忌惮。而梁羡与他有相同的背景,也有旧交。两家若能结为儿女亲家,彼此间的信任当可更进一步。而若能结为政治盟友,朝堂上就再无人能与他们匹敌! 届时他们在朝堂上进可攻,退可守。若云秦肯老老实实接受摆布,那他不介意继续当个权臣,为自己的家族和亲信铺路;可若云秦胆敢对他们发难,他也能和梁羡联起手来废掉云秦,重新立一个傀儡皇帝! 原本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可惜他低估了云秦的手段,也高估了梁羡与他结盟的意愿。 最开始,他的确说服了梁羡,双方婚事几乎谈妥了。可云秦与徐、傅两家反应极为激烈,明里暗里给他们找了许多麻烦,梁羡便产生了退却之意。 不仅如此,给了他最致命一击的,就是云秦竟然任命梁阑玉前往郁州,出任都督郁州诸军事! 这郁州军本是他的旧部,云秦却故意把他的旧部送给梁家。对于这块送到手里的肥肉,梁家当然笑纳,而潘亮也不愿就此放手,两家立刻就产生了间隙。 而梁阑玉为了上任郁州,竟然宁可推掉婚事。这下两家结亲不成,反而还结下了大梁子! 潘亮气得牙痒痒的同时,也忍不住要感慨一声:云秦这手制衡之术玩得真是厉害! “眼下我们不宜轻举妄动!”潘亮苦涩道,“若梁孟卿肯与我协力,莫说在城门口放一把火,便是把皇宫烧了又有何难?可如今他吃了云秦的套,不肯站在我这边。我贸然行事,只会给他们留下把柄。到时候只怕那些人会先联起手来对付我!” 官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强者和弱者。在没能成为强者前,若棋差一着,就会成为被蚕食的弱者。 潘寅听到此言显然有些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暂且隐忍吧,等待时机。”潘亮道,“二郎,你切莫再与你那些狐朋狗友惹是生非,更不要再去天子面前进言。梁大姑娘要的东西,你给她便罢。” 潘寅虽然明白父亲的想法,可仍难咽下这口气。他愤愤道:“阿爹,我想不明白。云二忌惮我们,为何却不忌惮梁家呢?他视我们为虎豹,难道梁司空就不是豺狼了?” 官场上根本就无良善之辈。他们不服云秦这年轻帝王,梁羡也不可能服。 如果只是不想让他们重拾旧部,朝廷中比梁阑玉有资历的也大有人在。实在没道理独独削弱他们,却去扶植梁羡。 潘亮摇头道:“你啊,还是想得太少了。你真当云家那小子此举是在抬举梁羡和他女儿么?” 潘寅愣住:难道不是吗? “你也不想想,”潘亮道,“郁州是什么地方?当地的驻军、流民、士绅,还有北方的敌人,哪边是好相与的?梁孟卿的女儿若是在郁州丢了土地、吃了败仗、又或者经营不善,惹出祸端,梁家上下难道还能不受她牵连?” 潘寅怔了怔,忽然一阵凉意传遍全身:对啊!边疆的将领历来都是最容易遭帝王猜忌的,本身也是最容易犯事的。很多模棱两可的事,只消从不同的角度看,可以是天大的功劳,也可以是杀头的罪过,全看皇帝如何解释。 而梁阑玉只在禁军中温养了两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水有多深。云秦故意派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娃娃担此重任,与其说是抬举,不如说……这是捧杀! 这根本是挖给梁家的坑。但凡梁阑玉落下任何把柄,云秦就有借口对梁羡和梁家动手了! 云秦这一招,这简直就是个一箭三雕之计…… “这可恨的臭小子……”潘寅不禁咬牙切齿。 新皇帝即位不过短短几年,在他们这些开国老臣眼里,云家人腿上的泥都还没洗干净呢,谁比谁高贵?这就想着过河拆桥了,实在可恨又可笑! 潘亮道:“梁阑玉出任郁州的事已无可更改。二郎,你就把印信给她吧。” 又摇头冷笑道:“正好,我也趁着这个机会给梁大姑娘好好上一课。让她知道她一个小姑娘家,早日回来嫁人才是正道!” 潘寅听父亲这样说,明白父亲一定是打算给郁州的两位军主修书,让他们故意给梁阑玉使绊子了。他自然希望父亲的目的能达到,但心里也不免有些担忧。 他道:“阿爹,如果那样的话,梁大姑娘会不会因此记恨我们?爹以后若还想与梁司空联手,会有影响吗?还有十弟,他对那梁姑娘还情根深种呢……” 说到底,他对梁阑玉本人并没有任何意见,他想争的只是郁州的军权罢了。 潘亮摆手道:“不打紧。”他才不在乎一个小姑娘的心情。至于梁羡,也不会意气用事,只会审时度势。况且人家都骑到他头上了,难道还要他谦让么? 拿定主意后,潘亮叮嘱道:“此事你万不可与十郎说。以他的性子,未必不会漏风给那女娘。” 潘寅忙道:“是,孩儿明白。” 父子俩商定对策,潘寅便匆匆出府,骑上马赶回五兵曹去了。潘亮则命人取出文房四宝,即刻给自己的旧部写起信来。 11、第十一章 梁阑玉并不知道自己胡诌的一句话引起了潘家父子强烈的危机感。 她在五兵曹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小吏捧着一个红布包出来了:“梁都督,东西都在这里了,您检查一下吧。” 边上的陆月吃惊地瞪大眼睛:不是说没准备好吗?怎么又拿出来了? 梁阑玉却已心中了然。 她搬出皇帝的名号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对方没有明确回复,反倒与她拖延时间,她便知必定是衙门里有人在捣鬼了。 而捣鬼的人,无疑就是潘寅。方才那一个时辰,八成是他找人商议对策去了。 既然东西已经到手,梁阑玉也无意与人为难。而潘寅为何扣押她的东西,她心中也大约有数。 检查完东西无误,梁阑玉抱起包裹,对小吏道:“替我跟潘曹郎说一声,多谢了。” 与陆月告别,她便离开了五兵曹。 ====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梁阑玉上任的时间到了。 在她离京的前一日,梁羡特意把刘平叫到府上,关上门和他聊了很久。 刘平是跟随梁羡十余年的心腹,深得梁羡的信任,也是这次梁羡硬塞给梁阑玉的主簿。 梁羡嘱咐刘平道:“到了郁州后,阿玉就拜托你了。她毕竟年纪轻,又是个姑娘家,其实我有诸多忧虑……不过这机会属实难得,错过了就难再有了。” 刘平跪地道:“梁公放心,小人一定鞠躬尽瘁,好好辅佐大姑娘。” 梁羡道:“嗯,有你跟着我就放心多了。我这姑娘不娇气,能吃苦,这是好事。不过她性子要强,有时候太倔,不一定听得进别人的话。你见多识广,思虑周到,一定要耐心劝诫她。” 刘平道:“小人明白。” 梁羡又道:“那郁州的两位军主都是潘侍中的旧部,他们必定不好相与。虽然这次我给阿玉带了一百多人去,也不知够不够用,不知那里形势有多险峻……总之有任何事,你需得及时与我书信禀报。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也先请示于我,万勿逞强。郁州毕竟不远,传封信快马加鞭两三日也送到了。” 刘平只一味答应下来。 梁羡吩咐了许多,终于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嘱托完了。他最后道:“安和,这次派你去郁州,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刘平大惊,连忙再次下跪叩头:“梁公哪里的话!小人绝没有这心思!小人受梁公恩遇,纵使陨身糜骨也难报答。服侍大姑娘,又怎会觉得委屈!” 梁羡听他如此说,心中倍感宽慰,亲自上前扶起了他:“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你放心,只要你能助我拿下郁州,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受命出任郁州的分明是梁阑玉,然而到了梁羡口中,拿下郁州的却成了他自己。显然在他眼里,梁阑也只不过是他权势的衍生罢了。 然而梁羡并不知道,眼前看似恭顺的刘平,其实也有他自己的心思。 梁羡之所以问刘平会否委屈,因为以刘平目前的资历,派他给梁阑玉做主簿是降了级的。但刘平却十分愿意接下这份差事,因为这对于他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这些年他跟梁阑玉接触虽不深,也是见过几面的。他对梁阑玉的印象,就是个话少喜静的小姑娘,看起来很好拿捏。 要知道他在梁羡手下已经做到头了,梁羡又是个精明强干的,他不可能再更受重用。但到了梁阑玉手下,却有一番新天地。 梁阑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根本没有治军的经验,岂能打理好郁州军?她必然事事要请教自己。而她越无能,自己的实权就越大! 就像前朝曾试图用皇族成员来掌控全国的兵权,然而年少的诸王们根本没有控制军队的能力和经验,朝廷只好又派大量典签官员前往各地辅佐诸王,结果典签反而成了真正的主帅。刘平的野心也是想当个“典签”! 这一主一仆各怀心思,却也颇有默契——他们都把梁阑玉当成可供自己拿捏的棋子了。 商议完,梁羡就让刘平回去做出行前最后的准备了。 12、第十二章 翌日大清早,人群在梁府门口集结成队。整支队伍由一百多名私兵及十几名奴仆组成。队伍里有一匹三驾马车以及二十几辆驴、骡车,马车是梁阑玉的座驾,驴骡则用来驼送众人的行李和钱粮。 前两天梁阑玉已经让陆春去把自己用不上的金银器物和不方便携带的各种物资都尽可能换成金子了,要不然车马还会更多。 这队伍虽称不上非常壮观,着实也粟安声量不小了,因此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 梁阑玉审视了一番队伍,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扭头问身边人:“什么时辰了?” 那人道:“回大姑娘,到卯时,可以出发了。” 梁阑玉点了点头:“好。” 她正准备上马车,忽听不远处有快马声。她扭头一看,只见街边拐角处,一名年轻男子骑着匹枣红色的大马飞驰而来。 正是潘晟潘十郎。 梁阑玉暗暗叹了口气。她早猜到他会来,因此并不觉得意外。 潘晟驰到队伍前,“吁”地勒停,翻身跳下马来。 “我来送你。”潘晟定定地望向梁阑玉。 路就摆在这里,任何人想送梁阑玉都不能拦着。况且就要离别了,她不至于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于是梁阑玉示意仆人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来。她翻身上马,与潘晟并行,道:“走吧。” 两人骑在最前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后面跟着。 梁阑玉本以为潘晟会有很多话说,没料到出了两条街潘晟仍然沉默。她往边上瞅了一眼,发现少年看起来情绪很低落。 “有心事?”她问。 “嗯。” 梁阑玉挑眉。这家伙一贯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生气从来不超过一个时辰,能有什么心事? “我在伤心。”潘晟说。 “你伤什么心?” “你都要走了,我怎么可能不伤心!”潘晟气鼓鼓的,“谁像你,铁石心肠。” 梁阑玉耸肩笑笑。她觉得自己落得这个评价也不冤枉。 过了一会儿,潘晟又道:“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梁阑玉拒绝:“不好吧。我公事繁忙,不一定有时间回信。不过你成亲的时候可以给我发帖,我肯定会送礼的。” “…………”潘晟已经被她捅刀捅麻木了,揉揉胸口,坚强地活下去。 又过了阵,潘晟叹气:“我真不明白,建康城有什么不好?你的禁军校尉,官虽然不大,至少没人跟你对着干。到了郁州那鬼地方可就未必了……那里的人,只怕不是好相与的。” 梁阑玉不由看了他一眼。 郁州兵是潘亮的旧部,这一点她早就知道。潘晟的这句话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是么?”梁阑玉歪着头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并没有追问他都知道些什么。 潘家的情况她清楚。潘晟虽然聪明,但他是幺子,潘亮没有把他当成继承人来培养。何况以他和梁阑玉的关系,要真有什么和她相关的机密,潘亮肯定不会告诉他。 所以他的这句话,未必是他真的知道了什么,而更像他在不经意间听到了什么风声,来给她提个醒。 ——不用他告知,她心里也有准备。 没多久,城门出现在他们视线中。 “就送到这儿吧。”梁阑玉道,“你不还要去门下省上差么?” “我告假了。”潘晟道,“送你出城,我想和你再多待会儿。” 梁阑玉不至于连这也要拒绝,便随他去了。 没想到,潘晟这一送,就直接送出了二十里地。 转眼到了午时。此时正是炎夏,日头毒辣,众人走累了,梁阑玉便下令让部队找了个阴凉处歇息。 “都午时了。”梁阑玉看向依旧跟在他身边的某个家伙,忍不住质疑,“潘子皓,你是来送我的么?你不会是离家出走,准备直接跟我到郁州去吧?” 潘晟闷闷地不说话。 梁阑玉心下一惊:不会是真的吧? 其实这一路上好几次潘晟都想着再送一段就该回去了,可他怎么也舍不得分别。送一段,再送一段,眨眼就过了半天。 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就在梁阑玉惊疑不定之际,潘晟终于开口:“就到这儿吧,我该走了。” “哦……”梁阑玉松了口气,“好。” 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催人家顶着烈日回去太不厚道,于是道:“休息完了再走吧,别中暑了。” 潘晟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没事。”其实他只告了半天的假,下午还得回门下省。 潘十郎踩着马镫,利落地翻回马背上,扭头向站在一旁的梁阑玉眨了眨眼:“阿玉,你不送送我么?” 梁阑玉无语:“怎么,想我再送你回建康城?” “想啊。” “你且想着吧。” 两人对视片刻,都忍不住笑了。 “阿玉,”潘晟的坐骑已经自说自话地迈开步子向前走,他连忙拽紧缰绳,让马儿不要太过性急,“祝你去郁州一路顺风。等时机成熟,我就来郁州找你。” 梁阑玉龇了龇牙:“你还是好好待在建康吧。” 潘晟没理她。过了片刻,他再度开口:“阿玉。” “干嘛?” 少年注视着她,目光赤诚,带着些许伤心,又努力笑着:“祝你心想事成。你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大将军的。” 梁阑玉没想到他会说这话,不由怔了怔。 潘晟提僵的手放松,早已迫不及待的良驹立刻撒开蹄子,朝着回城的路飞驰而去。 梁阑玉的一句“谢谢”隐没在滚滚烟尘之中。 13、第十三章 潘晟走后,梁阑玉的队伍又休息了一阵,就继续前行了。 梁阑玉始终没有坐进车里,而是骑着马慢悠悠地跟在队伍边上,默默观察着她新得的两拨甲士。 到了傍晚,众人再次停下,扎营做饭,准备露宿。陆春、阿夏、阿秋三人都团聚到梁阑玉身边。 阿夏道:“今天下午那位刘主簿怎么一直跟在大姑娘身边?我都不好意思来找姑娘说话了。” 陆春则是担心地看着梁阑玉:“姑娘和他聊得来吗?”她一看那刘平就是个城府极深的,担心梁阑玉会被他欺负。 梁阑玉嗤了一声:“还行吧。听他吹吹牛,也挺有意思的。” 其实今天上午刘平就一直想来找梁阑玉说话了,奈何潘晟在,他始终找不到机会。潘晟一走,他马上来找梁阑玉套近乎。聊的内容无非都是他之前在梁羡手下立过哪些功绩,梁羡对他有多信任,总之变着法儿的吹嘘自己,以期得到梁阑玉的崇敬,以后能乖乖听他的话。 而梁阑玉当成故事听听有助于她更了解这个时代的军队,因此也就没反驳,听他吹了小半天。 刘平显然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计划中,走时满脸春光灿烂,相信自己的前景一片光辉。殊不知他那点心思,梁阑玉早看得清清楚楚了。 梁阑玉降低了音量,询问三人:“我布置给你们的任务怎么样?你们今天看下来如何?” 阿秋笑眯眯道:“姑娘放心,今日收获可不少呢!” 阿夏同样信心十足地点头。 陆春则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展开后上面竟然有几个用炭块写的名字——她怕自己记忆疏漏,特意写字记下来了。 今早出发前,梁阑玉交给自己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三个婢女一项特殊的任务——她让她们观察两队甲士内部的人际交往情况,有无小团体、有无落单的“孤狼”等等。 为了方便辨认,今早出发前她还命人在每名甲士的背后都写下了各自的名字。 “我今天一直留心前排的几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们只要一休息就待在一处。”阿秋率先开口,对着甲士的名单指来指去,“还有这五个看起来关系也好。只有那个赵三郎,大家都不爱搭理他,一整天下来就没几人跟他说过话。” “还有杨大,我今天瞧见好几个人挤兑他、推搡他了,他一直没敢还手。大家都不喜欢他。” “舅公拨给姑娘的人里,有一对姓宋的兄弟,和其他人似乎也不大处得来。哥哥还好些,弟弟从没见他跟人说过话。”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互相补充,互相印证。梁阑玉自己也观察了一天,拿着笔在名册上涂涂画画做记录。 阿秋道:“姑娘还有呢。我今日和几人聊了会儿,听他们说了不少事儿呢。”她的外表虽然看起来柔弱羞涩,其实骨子里却是最“社交牛逼症”的一个,很擅长跟人拉近距离。 梁阑玉忙问:“他们说了什么?” 阿秋道:“家翁这边的队主,名叫张庆的那个,大多甲士都不喜欢他。说他贯来喜欢媚上欺下,狐假虎威,比主人还会逞威风!来日姑娘若想废了他,想必不难。” 阿秋分享的这个信息让梁阑玉感到兴奋。她之所以让人观察甲士们的人际交往情况,因为她想从甲士中筛选出能为她所用的人。 无论父亲还是舅舅,派给她人手当然是供她差遣的,但与此同时也是用来监视她的举动,甚至可能还想通过这些甲士掌控她。 这些甲士里,一定有两位长辈的心腹和眼线,最明牌的就是两边的队主,以及梁羡塞给她的主簿刘平。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其他人,但顶多也就两三个,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不管是父亲还是舅舅,都没精力也没必要培养那么多心腹。 梁阑玉想要不受牵制,就要避开两边的眼线,培养真正能忠于自己的部下。 但是她对这一百来号人完全陌生,也没机会做背景调查,所以只能先用简单粗暴的方式筛选。 她让三人帮她选出了所有甲士中最不合群的人,这些人是梁羡和舅舅耳目的可能性最小,毕竟不活络的奴隶压根都没机会让主人看到自己。而且无依无靠的人乖乖听话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梁阑玉打算就先从他们入手。 “你们去把这几人找过来。”梁阑玉说,“我挨个与他们聊聊。” 婢女们领了命就转身出去了。 没多久,第一个人进了帐篷。 来人名叫赵三郎,身板又瘦又薄,头发枯黄,显然从小就营养不良。他不知梁阑玉为何叫他来,满脸的惊惶无措,低着头不敢看梁阑玉。 “大、大姑娘……”他向梁阑玉下跪行礼。 “不必多礼。”梁阑玉示意他起身,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今年多大年纪?祖籍何处?”梁阑玉问。 “回、回大姑娘的话,小人今年十、十九了,是荥阳人。” “你家中还有几口人?” “只有母亲和妹妹……” “你是如何成为我舅舅部曲的?” “跟、跟随宗长一起来的……” 梁阑玉一边问话,一边默默观察着对方。这赵三郎看起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大约是因为体弱加上话少,所以才不合群。 “行了,你先出去吧。”梁阑玉让赵三郎离开,又叫下一个进来。 第二个进来的人名叫杨大。他一进帐篷,梁阑玉立刻感到不舒服。 杨大个头矮小,相貌丑陋。梁阑玉并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杨大的眼神比他的长相更加猥琐,进了帐篷后他的目光立刻落在梁阑玉的胸脯上,跟钩子钩住了似的再挪不开了。 梁阑玉只跟他聊了两句,已是厌恶至极。她厉声呵斥道:“你那双招子是不想要了吧?!” 杨大一惊,眼睛终于从她胸脯挪开,贼溜溜地打转,嘴里狡辩道:“大姑娘说什么?小人不明白……” 梁阑玉见他还不敢承认,直接抄起案上的砚台照着他的脑袋砸了过去。她习武多年,准头极好,一下就把杨大砸得额头开花。 杨大痛得脸色煞白,惨叫连连,连忙伏地认错。他以往接触过的女子,即便是主人,也大多脾气温软,尤其顾及脸面。被他调戏了顶多骂他两句作罢,不敢真的发难,生怕传出去坏了自己名声。像梁阑玉这样直接动手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当下便不敢再造次。 梁阑玉冷声问道:“我见名册上所写,你是奴籍,且是因罪入籍的。你从前所犯何罪?” 甲士大多由部曲组成,也就是一群同乡甚至同宗的人。他们跟随乡长或宗族长在乱世里流亡。由于土地兼并的严重,朝廷能控制的人口极少,为了维持国家运作,苛捐杂税越抽越多。而豪绅世族们反而不必交税,于是荫蔽了大量部曲成为自己的私人附庸。 部曲并不是奴隶。在不打仗的时候,这些部曲与佃农无异。一旦有需要,他们就会成为豪绅的私人武装。 不过由于梁羡是新发家不久的“暴发户”,他招募到的部曲人手有限。为了增加战斗力,他从奴隶中挑选了不少同籍贯的人编入部曲之中。 梁阑玉的问题杨大愣了愣,眼神开始闪烁。 “说!”梁阑玉猛地一拍几案。 杨大被她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和、和奸……” “和奸?”梁阑玉眯眼。在这个不开化的社会,甚至连强|奸罪都没有,一旦发生奸情就是男女并罚。已婚的算通奸,未婚的就算和奸。 富贵的女子有大量人手保护,贫贱的女子就处境悲惨了。所以和奸并不一定真的“和”。 梁阑玉本想问对方是什么人,忽然福至心灵,换了个问题:“与你和奸的女子多大年纪了?” 杨大被她问得又是一怔,脱口而出:“十二……”顿了顿,忽觉不妙,忙找补道:“不不,是十、十六!是那娼妇勾引小人的,小人……” “来人!”他话没说完就被梁阑玉打断了。多听一个字梁阑玉都觉得污染耳朵。 几名侍卫冲进来,梁阑玉指着杨大道,“拉出去,杖一……杖二百!打完扔林子里去。” “是!”侍卫提起杨大就往外走。 两百杖挨下来,纵使熊罴也得没命。杨大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小人冤枉!大姑娘饶命、饶命啊!” 梁阑玉不理他,听着惨叫声远去。 她虽然想从边缘化的人里寻找可用之人,但这些人为何边缘化也是她要考量的因素。被排挤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有人自身性格内向所以不合群,也有人身怀长物而遭人嫉恨。但倘若是人品低劣遭人唾弃,那这样的人给她她也不敢用。 缓了一阵,她又依次接见了几个。 当她见完又一个,准备让下一个进来的时候,陆春钻进帐道:“大姑娘,后面还有一对姓宋的兄弟。那位宋大郎说他弟弟性情古怪,唯恐冲撞了姑娘,因此希望兄弟俩能一起进见。” 梁阑玉正好也有些乏了,两人一起见还能节省时间。于是她同意了:“那就让他们都进来吧。” 不多时,两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14、第十四章 两人进来后,梁阑玉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观察了一会儿:这两兄弟虽然瘦,但并不矮小,看来不像是自幼家贫的穷人。 再细看看,这两人的气质和普通的甲士也大不相同。他们姿态从容,脖颈昂扬,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站在左边的那个相貌较为普通,但很生面善;右边那个五官更标致,哪怕行了一天路灰头土脸的,也看得出是个帅哥,就是板着张臭脸比较扣分。 想来左边的应该是哥哥,右边的就是弟弟了。 这样的第一映象让梁阑玉对这兄弟俩的兴趣陡然提升——和方才的杨大一样,这两人也是奴籍,而且也同样是因罪入籍的。但他们看起来却并不像恶棍。 宋大郎先向梁阑玉行了个礼:“小人宋闻,拜见梁都督。” 他扯了扯弟弟宋愈的衣摆,宋愈僵硬了一会儿,终于屈身行礼,动作看起来颇有些不情愿。 梁阑玉忍不住挑了下眉。她没计较宋愈的失礼,而是先开启了话题:“你们是亲兄弟?是同母所出么?” “是同母所出。小人比舍弟年长两岁。” “籍贯?” “冀州。” 梁羡这边的部曲全都是冀州出身,而陆家的部曲则都是荥阳人。 梁阑玉问:“你们是六年前南渡而来的?” “是。” “那时候你们多大年纪?” 宋闻在心里算了算,恭敬地答道:“那年小人十四,舍弟十三。” 其实这些基本的资料在名册上都有写,不过梁阑玉每个人都会问一遍,一是确认信息是否有误,二是打开话题,给她一个观察对方说话习惯的机会,以判断对方在谈话中是否说谎。 梁阑玉又问:“家中除了你们两兄弟外,还有其他亲眷么?” 不知道为什么,宋闻的肩膀明显僵了僵。宋愈虽低着头,但梁阑玉还是注意到了他脸部肌肉的收紧。 片刻后,宋闻道:“回梁都督,除了我们两兄弟,家中再无其他人了。” 梁阑玉感觉他有话没说全。是南渡的过程中亲人去世了还是什么?怎么兄弟俩都一副被戳到痛处的模样? 然而这才第一次见面,她硬揭人家伤疤非但不厚道,人家也未必肯告诉她实话。 她将脸转向宋愈,换了个话题:“宋二郎,你可有哑疾?怎么进帐到现在一个字没听见你说?”她方才问的所有话题都是哥哥宋闻回答的。 宋闻忙又把话接了过去:“回都督的话,舍弟一向畏生。他今日初见都督,生怕在都督面前造次,是以话才少些。” 梁阑玉仍然看着宋愈:“连这话也要你哥替你作答么?” 宋愈双眉紧锁,又僵持一阵,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没有。”他并没有哑疾。 梁阑玉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这两兄弟六年前才从北方逃到南方,本来都是良人,做奴隶没几年。看弟弟的模样仍有一身傲骨,不肯接受自己沦落为奴的事实,因此在人群中十分自闭。哥哥看起来倒是个善交际的,只是为了陪弟弟所以也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片刻后,她又问道:“我见名册所写,你兄弟二人于五年前因罪充入奴籍。你们所犯何罪?” 宋闻又变了脸色,做了个深呼吸正要开口,没想到这次却被弟弟抢了先。 宋二郎猛地抬起头瞪住梁阑玉,高声道:“我们没有犯罪!” 他吼完一句就把头扭开,薄薄的面皮因为愤怒迅速胀红,不再言语。 梁阑玉有些意外:“没犯罪?所以你们是被人陷害的?” 还是宋闻接过了话:“回都督,我们的确是被奸人陷害的。”他的语气不同于方才的温和谦卑,而是严肃的。 梁阑玉好奇道:“事情的缘由经过,你们与我仔细说说。” 宋闻先看了弟弟一眼,又看向梁阑玉。梁阑玉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他在审视自己,似乎在判断是否值得与她诉说。 少顷,宋闻开口:“六年前,家父亡故。时值北方政权更替,局势混乱,家母就变卖了家产,带着我们南下投奔远亲。然而路途艰辛,家母在渡淮河时不幸在落水,染上了肺疾,最终没能撑住……从此只剩我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我们到了淮南后,当地豪绅见我们兄弟无依无怙,又得知我们身上有些薄财,便栽赃我二人是窃贼。当时我们年幼,无力反抗,被他强行霸占了家财不说,还被他买通的官员将我们……贬为奴籍。” 说这些话的时候,宋闻的语气是平静的,时隔多年,他似乎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了。倒是边上的宋愈肩膀微微抖动,无声地红了眼眶。 梁阑玉没想到他们的身世竟是如此,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么悲惨的故事对现代人来说很匪夷所思,但在乱世里的确有可能发生。 自从“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后,北方的汉人为了逃难,开始了大规模的“衣冠南渡”。但南渡并不是瞬间完成的,而是延续了上百年的时间。 跑得最早的就是前朝的朝廷,直接放弃了半壁江山,来到南方重建政权。也有很多汉人不愿背井离乡,因此臣服于北方的入侵者。但北方比南方形势更乱,时不时发生内战、政权更替、胡汉矛盾之类的事件,所以年年都有新的汉人从北方逃亡南方。 在这种遍地是流民的时代,户籍制度也是一团混乱。豪强士绅们为了强大自己的势力,掳掠、诬陷良民为奴是常有的事。 梁阑玉问道:“那,陷害你们的人是谁?” 宋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是淮南一户李姓的大族。” 梁阑玉不了解淮南的情况,也没听说过李姓大族。她又问道:“你们是怎么来到我们梁家田庄的?” 宋闻道:“我与阿愈被卖过许多次,辗转才到都督手下。” 梁阑玉抿唇。虽然有些细节不清楚,但她还是比较相信宋闻的说辞的——若是扯谎,这两人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 她很同情两兄弟的遭遇,但眼下她的当务之急是去接管郁州的军队,没功夫去查他们的案子,也没法替他们翻案。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二人读过书么?” 宋闻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读过。” “读过哪些?” “四书五经都略有涉猎……”宋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又道,“我弟弟还熟读《六韬》《孙子》等。” 宋愈见提到自己,微微皱了下眉,仍沉默地站在后面。 梁阑玉不由挑眉:这宋二郎还学过兵法? 为了验证真伪,她转向宋愈问道:“六韬共有几篇?” 宋愈不吭声。 梁阑玉道:“看来你哥哥说谎了?” 宋愈经不起这般激将,立刻开口:“共有二百三十七篇,《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梁阑玉点头。老实说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但宋愈能说得出来,应该是真看过。 她又问:“那你们两人可愿意为我效力?” 宋闻与宋愈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不已经是她的手下了么? 梁阑玉道:“我身边正缺可用之人,我见你二人面善,又有学识,有心提拔你们。且你二人的遭遇我万分同情。若你们肯诚心为我做事,五年内我会归还你们自由身,再赐你们几亩薄田。若查实你们冤情属实,我会为你们沉冤昭雪。” 宋家兄弟都惊呆了,连后半句都没听进去,满耳朵只有“归还自由身”这五个字。 自从被贬为奴籍后,他们以为自己已此生无望,若不是复仇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只怕俩人早已自我了断。可现在,他们的人生竟出现转机了? “都督是说真的?”宋望因为焦急和激动差点破音。 连宋愈也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梁阑玉。 梁阑玉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本就觉得奴隶制是非常反人类的制度,若将来有机会,她不止要解救几个人,更打算废除这个朝代的奴隶制。 宋望感觉一腔热血在胸中燃烧,烧得他心口发疼。 他带着几分迫切,又有几分忧心,问道:“都督需要我们为你做什么?”他怕事情太难办,刚看到希望就要破灭。 梁阑玉道:“眼下尚没有具体的,我不过问问你们意愿。倘若你们愿意,过后我自有任务指派与你们。” 两兄弟再次对视。 宋愈似乎还有顾忌,宋闻却已下定决心。他又暗中地拽了拽弟弟的袖子。拽了几次后,宋愈勉强与兄长一起跪伏在地。 “愿为梁都督效力。” 梁阑玉看得出宋二郎的不情愿,但并没有说什么。她现在一没有功绩,二没有威望,在旁人眼里,她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富家女而已。宋愈是把不服写在了脸上,其他人可能是面服心不服,只是不表露而已。 反正有宋大郎在,宋二郎应当也不至于故意搞砸她的差事。到时候看看这兄弟二人的能力,倘或是有才干之人,她再好好下功夫拉拢也不迟;若是无能之辈,还自命不凡,便是她不理会,这两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梁阑玉不再多言,就让两人回去休息了。 天色不早,她用仆人打来的水擦了把脸,也早早躺下睡了。 15、第十五章 翌日凌晨。 天还没亮,宋闻就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准备出去解手。躺在他身边的人翻了个身,他停下动作,小声问:“二郎,你醒了?” 宋愈同样小声地回答:“我一直没睡。” 宋闻失笑。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一夜无眠? 生怕吵醒别上的人,宋闻压着嗓子道:“我们出去说。” 于是宋愈也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躺在边上的众人,走到边上的旷野处。 “哥,你说梁大姑娘真会帮我们脱籍么?”宋愈问。 其实宋闻心里也没底,但他需要给弟弟信心。因此他笑道:“她一届尚书令之女,何必诓我们这等小人物?想来是见我们可怜,愿意帮我们,也不奇怪。” 宋愈道:“可她说过会先查实我们的事。倘若她知道实情,还会帮我们么?只怕反要杀了我们。” 宋闻沉默。 过了一会儿,宋闻伸手揽住弟弟的肩膀,用力搂了搂:“别想那么多了。我瞧她昨日已信了我的说辞,未必真有功夫去查。如今她既缺人手用,便让她瞧瞧我们的能耐。好歹挣回自由身,不再与人为奴。到时候我为你置办几亩薄田,讨个媳妇,这辈子受的苦也算没白捱。” 天尚未明,宋愈在黑暗中仔细打量着宋闻的脸,试图看清兄长说话时的神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为她做事。”宋愈开口。 宋闻一愣,正准备相劝,又听弟弟郑重道:“但我愿与兄长共进退。” 宋闻怔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了抱弟弟。 约莫半个时辰后,晨曦微光亮起,众甲士们陆陆续续醒了过来。 宋家兄弟收拾好包裹等待出发的命令,忽然,帐篷里钻出一名妇人,来到甲士队伍附近,正是陆春。 陆春敏锐的目光巡视众人,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她走到宋家兄弟的面前:“你二人随我出来。” 宋闻和宋愈对视了一眼,确认她指的是自己。虽有些糊涂,但还是依言跟上。 陆春又点了几个人,全是梁阑玉昨夜见过的。算上宋家兄弟一共六人。随后她带着这六人朝梁阑玉的帐篷走去。 “大姑娘,人都来带了。”陆春在帐篷外通报。 “进来吧。”里面传出梁阑玉的声音。 于是陆春率先撩开帐帘钻了进去,其余六人紧随其后。除了他们之外,帐篷里还有阿夏、阿秋两人,也是大清早被梁阑玉叫来的。 梁阑玉点了点人,确定人都到齐后,便单刀直入地开口:“我有件事想吩咐你们去办。” 众人面面相觑。昨天梁阑玉有说过以后会委派任务给他们,谁也没想到会这样快。 有人忍不住看了阿夏和阿秋一眼,有点好奇这两名婢女为什么和他们并排站立。 梁阑玉道:“我希望你们作为斥候先行一步,去郁州为我打探消息。” 说实话,她早就想派探子去郁州了,但苦于身边找不出可用之人。阿夏阿秋虽好,可两个女生单独行动难免危险。如今她又挑选了六名甲士,能够保护两人安全,因此这才颁布任务。 其他几人还愣着,宋闻率先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不知都督想打听哪些消息?” 梁阑玉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与郁州驻军相关的一切消息。譬如两位郁州军主为人如何、与手下关系如何、有几名妻妾、郁州军与当地百姓关系如何,还有当地的豪强士绅、北燕军在郁州的活动……凡与郁州形势有关的,全都记下来禀报于我。” 她离京之前就有找过一些在郁州待过的人了解情况,但她所知还是甚少。如果不是诏书下得太急,她甚至想先潜入郁州待一段时间,知己知彼后再正式上任。 但现在她没有这么多时间了,只能派点探子去,打听多少消息是多少。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梁阑玉道,“三个月前,前任都督突发疾病,暴毙而亡。北燕军得知此事后趁着郁州无主,对我军粮仓发起偷袭。军士虽然死守住了粮仓,却阵亡了五百余人。我想知道这一仗的细节,你们也去好好打听一下,多走访些百姓,莫嫌麻烦。” 几人有些奇怪:打仗的事等到了任上直接问参战的将士不是最清楚么?缘何要去问百姓? 但既然是梁阑玉的吩咐,也没人有异议。 其实梁阑玉出发前,云秦把这几年郁州呈报的所有奏章都送给她看了,她看完就觉得这件事很蹊跷。 北燕和南齐虽然是敌对状态,但并不经常打仗,一般都是小打小闹为主。那边缺衣少食了,就带人过来抢点东西,抢完就跑。这样的小摩擦发生过很多次,每次死人都不多,一般就个位数,到两位数都算严重了。 要知道这是冷兵器时代,士兵的战斗力和意志力和现代都不可同日而语。一旦打仗的时候死十分之一的人,队伍就开始撤了;死到五分之一的人,士兵跑得鞋都不要了。而郁州驻军一共才四千多人,被一战打死了五百多。北燕是派了多大规模的部队来偷袭? 更难解释的是,军队的粮仓一般都在比较安全隐蔽的地方,北燕军怎么就能无声无息直接摸到粮仓?郁州出间谍了?间谍抓出来没有? 这些在奏报里全都没交代。 所以梁阑玉到任后肯定要好好查查这件事。而且这种事明着查未必能查得出,还得暗地里查。 梁阑玉仔细吩咐众人:“我这两名婢女会与你们同行,出去后你们可分成两拨,一拨由阿夏带领,一波由阿秋带领。各项事宜我已交代她二人,因此在外你等需听从她二人调遣,并且务必护她二人周全。”说完便给陆春使了个眼色。 陆春弯腰捡起脚边早已备好的几个钱袋,上前将钱袋分发给每个人。那里面装了一吊钱,是他们在郁州的活动经费。阿夏和阿秋各有两吊。 “这话昨天晚上我已对一些人说过了,今日再说一遍:倘或你们差事办得好,我从今往后会大力提拔你们!只要你们能为我打探回要紧的消息来,以后不光能得到我的重用,还能得到丰厚的奖赏!当然,若有谁为了应付差事编瞎话唬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甲士们齐齐应声。 其实昨天晚上陆春曾向梁阑玉表达过担心。梁阑玉选中的人里有几个是奴籍,还有几个没有家眷,她怕这些人领了钱出去后就逃走不回来了。奴隶逃跑在这年代是常事。她劝梁阑玉再找几个有妻小留在建康的人一起出发,互相监督。但梁阑玉没有这样做。 倒不是梁阑玉觉得这些人肯定不会跑,而是这年头的奴隶已经被压迫到底层得不能再底层了。不被允许有私产,动辄挨打受骂,再怎么压迫、惩罚也就这样了,想跑的人今天不跑明天也会跑。而且跑出去了,也不代表就解脱了,一个没有身份没有财产的流民,很大可能是被人掳走再次沦落为奴。 所以她决定采取激励的手段,让这些人看到为她做事的好处,人们才会真正向她归心。 一切交代完,梁阑玉道:“你们现在就上路,越快越好。我带着大队人马大约四五天能到郁州,你们轻装简行,总该比我快两日。六天后午时,到军营来找我。” “是!” 甲士们精神充沛的回答震得陆春一哆嗦。这些人本就是被排挤的边缘人物,人生晦暗。如果他们真的因为差事办得好入了梁阑玉的眼,就有了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如何能不殷切? 陆春有些意外,又不免佩服地望向梁阑玉:看没想到,大姑娘竟真懂用人之道。 “去吧,我等你们的消息。”梁阑玉说。 …… 斥候小队先行一步,梁阑玉带着大队人马收拾整顿了一番,也上路了。 刚出发没走多远,骑在马上的梁阑玉就看到一个人快步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跑过来——正是梁羡指派给她的主簿刘平。 她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又迅速松开。 “大姑娘!” 刘平追上来,挤到她的座驾边上,严肃地对守在她四周的奴仆道:“你们先退下吧,我有话和大姑娘说。” 其他几人知道刘平是梁羡的心腹,乖乖听话走远了。梁阑玉看着散去的奴仆,忍不住又皱了下眉。 唯有陆春不听刘平的指使,仍然跟在梁阑玉的马旁。 刘平看向陆春,知道她是梁阑玉母亲当年的陪嫁,语气稍微客气了些:“陆娘子,我有些话要和大姑娘说,麻烦你且让几步。” 不等陆春说话,梁阑玉开了口:“春娘是我的心腹。刘安和,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刘平抬头,对上梁阑玉的视线。梁阑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未掩饰目中的不快之意,显然对他方才随意指挥自己的奴仆感到不满。 刘平心下一惊,低头收回目光:“是。” 他道:“听说大姑娘昨夜扎营后召见了几名甲士,今晨又派他们离开了?不知大姑娘派他们去做什么?” 梁阑玉冷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我派他们做什么,还得向你禀报?刘安和,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刘平眼皮一跳。 其实他方才斥退奴仆的举动确实有试探梁阑玉的意思。如果梁阑玉表现软弱,那就正中他下怀,他可以逐步侵蚀梁阑玉的底线直到揽住大权。可没想到他才迈出第一步就撞墙了。 不过刘平摸爬滚打多年,早就混成个人精,最擅长看人下菜。他一瞧梁阑玉不喜欢吃硬的,态度立刻软下来,改走谦逊路线:“大姑娘误会了,小人绝无此意!尚书公命小人随姑娘出任,是看中小人有十年从军的经验,对军中事务熟悉,能辅佐大姑娘早日稳住郁州的形势。小人绝无僭越之心,只是见姑娘似在为某事操心,便想着小人或许能替姑娘分忧,才来问的。” 梁阑玉见他放低姿态,也就收敛了自己的气场。 就冲着刘平是梁羡心腹这一条,她就不可能重用刘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马上和刘平撕破脸。一来她怕刘平写信回去告状,梁羡来找她麻烦,她还得分神应对;二来她对这朝代军中的事务确实不熟悉,有个老江湖能给她点意见参考也没什么不好。等她在郁州站稳脚跟,再把人打发走了也不迟。 因此她也放柔语气道:“原来如此。方才你一来便对我那些奴仆呼来喝去,那几个都是我贴心的人,是以我才心生不满。不瞒你说,早晨那几个是我派去郁州做斥候的。我对郁州的形势不了解,担心到了那里眼盲耳聋,是以派几个斥候为先遣。” 刘平颇感意外,又问道:“那,姑娘为何选那几人呢?” 梁阑玉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是为了避开长辈的耳目,索性一推三五六:“我让我那两名婢女选了几个长得顺眼的罢了。” 刘平:“……”这是什么昏君行为? 他对这说法颇感怀疑,但苦无证据,也不好开口质疑。 他只好道:“若大姑娘打听到什么消息,有疑虑的,随时可召小人商量,小人愿为姑娘分忧解难。” 梁阑玉也客客气气道:“那是自然。我才疏学浅,也指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刘平正要告退,梁阑玉叫住了他:“对了。如今我已出任郁州都督,身负守家卫国之重任,不再只是梁府的大姑娘。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能以官职称呼我。” 刘平暗暗吃惊:梁阑玉这话显然是在敲打他!这小小女子,竟真有点主帅的风范了! 可他同时又不以为然:小姑娘家家的刚被委以重任,难免自我感觉良好。然而地方军事主官岂是这样好做的?待吃了苦头,撞了南墙,明白了自己的斤两,自然也就没了气性。 刘平想归想,面上仍摆出一副恭顺模样,低头道:“是,梁都督。” 待刘平离开,梁阑玉轻嗤了一声。她低头吩咐陆春:“春娘,你把那些仆从叫回来。顺便告诉他们,从今日起,除了我之外,他们只能听我一人的命令!谁敢为难他们,自有我做主。” 陆春道了声是,快步去了。 16、第十六章 郁州军所内。 何田与苗猛二人坐在帐里两旁说话,屋内还有几人,都是二人的心腹。此刻桌上放着一封打开的信,正是潘亮写给他们的。 二人说话间,外面忽有一名探子前来通报。何田道:“让他进来。” “军主,”探子进屋后道,“建康传来消息,梁家长女已经出发了!” 何田与苗猛二人对视了一眼。 按照南齐的编制,军队的最小单位是队,每队两百人,由队主、队副统领。队以上为幢,若干队组成一幢,长官为幢主、幢副。军则是最高建制单位,一军约两三千人,主将为军主,副将为军副。 郁州共有两支驻军,军主正是何田、苗猛二人,此二人都是潘亮旧部。 何田问探子:“她带了多少人出来?” 探子道:“约有一百来人。” “这么多?!”何田诧异地皱眉,苗猛则烦躁地啧了一声。他们当然希望梁阑玉带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梁阑玉是只身前来,这样等人到了直接把人一软禁,他们便可接着奏乐接着舞。 可现在有一百多人,就有些麻烦了。 何田自嘲道:“看来那梁司空为了吃下咱们,可下了血本呢。” 苗猛往地上啐了一口:“下血本?那就让他血本无归!” 就在前两日,他们收到了潘亮的来信,信中让他们给梁阑玉来个下马威,最好能把梁阑玉吓唬得直接辞官回家。 其实就算没有潘亮的信,他们也不打算乖乖听这位新都督的话。 ——这些年他们在郁州可惹下不少烂摊子。来个跟他们齐心的,势必能帮他们遮掩着,让摊子继续烂下去。可来了个不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长官,他们就没好日子过了。丢官还算轻的,弄不好连脑袋也保不住!所以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架空梁阑玉。 而且撇开派系之争,他们两人都早过了而立之年,让他们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女子俯首称臣,也让他们膈应得睡不着觉。 何田看向苗猛:“怎么说?还照先前的计划办么?” “当然!”苗猛道,“一个臭黄毛丫头,我倒要看看她的胆量有多大!” ===== 人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有多珍贵。这句话很符合梁阑玉眼当下的心境。 在穿越之前,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汽车到底是多么伟大的一项发明!如果现在老天爷能够再给她一次拥有汽车的机会,她愿意会为所有参与发明汽车的科学家们建造一座寺庙,日日夜夜为他们上香,以表达她的感恩之心。 虽然这年头也有马车可坐,可在颠簸的山路里,马车的乘坐体验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她在车里坐了一个时辰,五脏六腑都快颠错位了,索性下车用自己的双腿走路。 “大姑娘。”陆春从不远处跑回来,“我问过了,大约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到。姑娘可累了么?需要歇歇么?” “不用。”梁阑玉摇头,“我不累,继续走吧。” 其实她的身体一点都不累。毕竟从小习武的身子骨,就是现在立刻让她去跑马拉松都没有问题。可今天已经是她从建康出发的第五天了,走了整整五天,她连一个江苏省都没出。按照这效率,她得浪费多少人生在路途上啊…… 身体不累,但她心累。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前方看路的探子回来了,向梁阑玉禀报道:“都督,前方有迎接咱们的人。” “哦?”梁阑玉马上来了精神,问道,“有多少人?领头者是谁?” “回都督,共二十人,两位领头人自称是郁州军的龚军副与王军副。” 再走不多远,前方果然出现一座亭子,正如探子汇报的那样,亭子里有二十人正候着。见梁阑玉等人到来,那些人连忙迎了出来。 双方见面后,按照规矩,先派出使者交换信物确认彼此身份。两名军副检查完东西无误,先对视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梁阑玉。 见来人真是一个年纪轻轻、相貌秀美的小娘子,他们眼中不免闪过一抹嘲弄与不屑,但那抹情绪转瞬即逝。 梁阑玉视力极好,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神色变化。 两名军副交还印信后,率领众人向梁阑玉行起了大礼:“属下郁州军军副龚印/王华拜见梁都督!” 梁阑玉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梁阑玉打量对面的人。那二十人中,除却龚印、王华二人外,只有四个人是空手佩刀的,看起来像侍卫。其余十几人则全拿着家伙事儿,但不是兵器,而是铜锣、唢呐、梆子、排箫……以及一些她连认都不认识的乐器。 她正诧异间,王华忽然拍了拍手,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铜锣被敲响了! 瞬间,众人纷纷抄起手上的家伙事儿,吹唢呐的、敲锣的、打鼓的都开始了。 “当当啷当锵锵锵!……” 巨大的动静惊起一片飞鸟,方圆几里的鸟雀纷纷向天上飞去,仿佛有人猛地往空中抛洒了一碗芝麻,景象颇为壮观。 梁阑玉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欣赏民乐团的演出,不由为这些乐器的威力感到惊叹:大地都在震颤,她人也跟着颤。这要再多颤颤,刚才被马车颠错位的五脏六腑没准能给颠回去。 “都督,咱们上路吧?”王华弓着腰笑眯眯地说。 “啥?”梁阑玉压根听不清他说话。 王华只好凑得梁阑玉更近了点,扯着嗓字吼道:“咱们上路吧!” 梁阑玉指指规模浩大的民乐团:“不等他们演完?”她还以为这是郁州军给她安排的接风演出。虽然她也很奇怪演出为什么要摆在这郊外的亭子里。 王华和龚印都是一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龚印也跟着吼道:“都督,这些人是迎接您的仪仗,给您壮声势的!这样沿途的百姓才知道您新官上任啦!” 这下轮到梁阑玉愣了一愣,恍然大悟:古代的地方官员上任要讲排场,仿佛排场越大地位就越尊贵;另外这年头没有互联网也没有报纸,非得敲锣打鼓地喊,老百姓才知道来新官了。 但她不需要这些。让她这么近距离地听敲锣打鼓俩时辰,估计郁州还没到,她耳朵得先失聪。何况她是来管郁州军的,又不是来管老百姓的,何必这么扰民? 于是她做手势道:“停下,我不需要这个。” “什么?” “让他们停下。” 王华连蒙带猜加看手势,明白了梁阑玉的意思,连忙让乐队停止了。 他不解道:“都督这是何意?这些乐人不合您意吗?” 乐人们也很惶恐,生怕大官一个不高兴,他们就要挨打甚至掉脑袋。 梁阑玉不以为意:“太闹了,我不喜欢。我喜欢清静点。” 她看到有的乐人瑟瑟发抖,知道他们也是被郁州军征来的普通百姓,想了想,扭头跟陆春交代了两句。 陆春立刻上前,给每名乐人发了几个铜钱。乐人们领到钱,立马不抖了,改为感激地看着她。 王华和龚印则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官员上任不要敲锣打鼓的。不过他们完全没往梁阑玉是为了不扰民这方面去想——就这出身,这官位,哪个心里能有个“民”字的?反正他们没见过。 王华心想:这姑娘估计是面子薄,不喜欢被人围观。本来么,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还做这么大官,像什么话? 龚印则想:这梁都督怕是底气不足吧?所以连仪仗都不敢要了,只想悄默默地去上任。 梁阑玉懒得管他们在想什么,只道:“时辰不早,我们边走边说吧。” 众人重新上路后,两名军副就陪在梁阑玉的左右。梁阑玉问他们:“郁州两位军主现在何处?” 王华忙道:“何、苗二位军主本欲亲自前来恭迎都督大驾。奈何军中事务繁多走不开身,还请都督勿怪!” 龚印也接过话茬:“两位军主已命人杀牛宰豕,为都督和诸位随从备好了接风洗尘宴。” 这两人无论是姿态还是语气,都表现得非常谦卑尊敬,跟刚才偷偷翻白眼的样子判若两人,宛如人格分裂。 梁阑玉道:“原来如此。”两位军主属于军队的主帅,本来也没必要十里相迎,能派出两位二把手来接驾在礼数上已经到位了。 她又问:“你们几时到的?等多久了?” 王华答道:“我们今日寅时出来,卯时便在此地侯着了。” “这么早?”梁阑玉惊讶道,“那你们岂不是等了三四个时辰了?” 龚印道:“应该的。万一我们错过了都督的车马,那真是万死难赎其咎啊!” 梁阑玉因为他夸张的语气而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王华又道:“自从得知陛下委命了您为新任都督,我们在郁州整日翘首以盼。知道您要到了,我们这几日都睡不好觉,可算把您盼来了。” 龚印接话:“属实如此,自打单都督不幸亡故,咱们郁州军就像那没娘的小儿,心里始终没个着落。如今您来了,咱们可就有依靠了!您就是位巾帼英雄啊!” 梁阑玉道:“嘴这么甜,早上出来前喝蜜了吧?” 王、龚两人对视一眼,愣没分辨出来梁阑玉这是在夸奖他们还是讽刺他们。 梁阑玉则笑呵呵的。她当然知道这俩人搁这儿演戏呢。不过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很好奇他们到底想耍什么把戏,因此也没有拆穿他们的必要,就当听相声了。 这两人等了一会儿,见梁阑玉似乎是高兴的,又继续卖力地吹捧起来。 一路插科打诨,路走得似乎也快了许多。转眼,军营就在眼前了。 由于郁州有两支驻军,所以军营也分为东西两营。梁阑玉等人先到达西营,西营军副龚印去为梁阑玉一行人办入营的手续,东营的王华也先回自家营地通报。 直到两人离开,一路都跟在梁阑玉身后却找不到机会的刘平赶紧上前和梁阑玉说话。 “都督,那两名军官虽嘴上恭顺,却未必是诚心归服。都督务必保持警惕,不可麻痹大意啊!”刘平担心地劝解道。 这一路上他见梁阑玉被那两人捧得心花怒放,心里简直焦灼极了。在他看来,梁阑玉年少无知,很可能被人哄骗几句就分不清好坏了。他害怕自己的提醒反而触怒梁阑玉,但未免梁阑玉上当,他又不能不劝。 没想到梁阑玉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点头:“我明白。多谢刘公提醒。” 她这样的反应让刘平愣住了。刘平疑心她答得那么快是敷衍自己,可稍稍观察,又发现她神情淡漠,与方才路上那副欢喜的模样判若两人,哪像是被人哄昏了头的? 他不免惊诧:难不成梁阑玉那一路上是在配合郁州军做戏?可她涉世未深的一个小女子,怎会有这样的城府…… 不多会儿,办完手续的龚印与东营的军主何田一起出来了。 “属下郁州军军主何田,恭迎梁都督大驾!”何田带着数名手下迎上来,给梁阑玉行了个大礼。与军副一样,何田的态度非常殷切,仿佛他早盼着梁阑玉来了。 梁阑玉也将一个亲民的长官形象贯穿到底,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何田:“何军主快快请起。”又对后方人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何田起身后,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梁阑玉。与此同时,梁阑玉也在默默观察他。 何田看起来应该已经有四十岁,个子比较矮小,五官可以用贼眉鼠目来形容。此刻他正满脸陪笑,更加重了面相的奸猾感。 梁阑玉简单观察了他几秒就挪开视线,又望向后方那群人:“这些人是……?” 何田忙道:“是我手下的军官。” 因为今天要拜见新来的首长,所以军中队主以上的军官都来了。 梁阑玉本来就有心要接触军队里的军官,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她不能做得太明显,而且眼下也少了些切入点。因此她简单扫了扫就收回了目光。 何田道:“都督远道而来,想必累了。我已命人腾出营帐,备好了酒食。都督随我去歇歇脚吧?” 梁阑玉笑道:“也好。那就请何军主带路吧。” 还没等她抬脚往里走,何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站在他身后的龚印忽然高声道:“列阵恭迎都督入营!” 只见早已侯在附近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出,迅速列队站成两排,两排人墙中只留出一条约半丈宽的道路。从人群中望过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两旁的士兵全都配刀持剑,面色阴沉,形成了强大的压迫感。 ——这简直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小道。 何田弯着腰,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抬手对梁阑玉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梁都督,请吧。” 由长长的人墙夹出的道路最多只能让两个人并排而行,这也意味着梁阑玉的甲士不能大量贴身保护在她的周遭。一旦深入营地后郁州军突然发难,梁阑玉的处境就危险了! 站在梁阑玉身后的刘平瞬间冷汗就下来了:郁州军这分明是在给梁阑玉下马威啊! 17、第十七章 刘平心里紧张极了,脑海中马上开始编纂说辞。 他必须让郁州军解散这样的阵列。但又不能把话说得太明,倘或惹怒了郁州军,反而激化矛盾。而若郁州军坚持不肯解散阵列,他就只能制止梁阑玉以身犯险,以免落入一场鸿门宴中! 可还没等刘平想出一套圆滑的说辞,梁阑玉已先开口了:“这路这么宽,你们两排人站这么近做什么?不嫌挤得慌么?” 何田没想到梁阑玉的反应会这么直白,不由一怔,眯着眼默默打量梁阑玉。 听语气,梁阑玉像是漫不经心随口问的。她看不出这种阵列的目的吗?这权贵之女,这么没城府?又或者装出来的?何田不能确定。 他假装没听到梁阑玉这句话,再次重复:“都督,请吧。” 梁阑玉也就没再说什么,大大方方迈开脚步向营内走去。 “都督!”刘平立刻紧张地叫住梁阑玉。 梁阑玉回头看了他一眼:“刘公,有事儿?” 何田看看梁阑玉,又看看刘平。他知道梁阑玉身边有个跟随梁羡多年的老人,想必就是这位“刘公”了。他等着看“刘公”有什么话可说。 没想到刘平却对着梁阑玉哑了。 见刘平不说话,梁阑玉转过身道:“何军主,走吧,一起进去吧。” 何田忙又掬起笑容,“哎”了一声,跟着她朝里走去。 梁阑玉当然不是看不懂这个下马威,而是她心里有底气,郁州军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才是她新官上任的第一天,身边还带了一百来号人呢。甭管郁州军有多不服她,都不可能立马对她这朝廷钦定的都督不利。他们要有这胆量,直接在郁州称王自立得了,还有空跟她在这儿演戏? 退一万步说,他们要是想对她动手,只会想方设法降低她的警惕,而不会摆这种阵仗。 因此,他们无非就是想试探她的态度,或者吓唬她一下。 其实郁州军想看她的反应,她也能从接触中看出郁州军的许多底色。刚开局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信息更重要。而且这种士卒站成两排列阵的方式,正好方便她检阅军中士兵的面貌。何乐而不为呢? 往里走了一段后,梁阑玉逐渐发现,越站后面的士兵,身材就越瘦弱。衣服也越来越破旧。何田是把条件优越的士兵都放在最前面吓唬人了,可惜军中的兵员素质太差,他挑不出那么多好的,老弱病残该上还是得上。 再往后走,梁阑玉甚至在队伍里看到了驼背的老头。她停下脚步,问道:“老叟,贵庚?” 老头惶恐地看看她,又看看何田:“六、六十三。” 梁阑玉默然。南朝在不打仗的时候实行的是世兵制,被划入军户的就被绑死了,而且子承父业,一家老小全得当兵。为了保证兵源数量,耄耋老人和黄髫小儿在军中并不稀奇。 不过这种制度下能养出什么好兵呢?光是肉眼看都知道战斗力根本不行。 又走了一段后,梁阑玉开口:“属实太挤了。众将士听令,所有人都往后退!”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是声音很洪亮。士卒们瞬间面面相觑。 其实作为底层小兵,这也是他们第一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么高级别的官儿。军主让他们对都督施压,他们心里也发虚啊!只不过比起遥远的、高高在上的高官,他们更害怕近在眼前的军官,所以乖乖照命令行事。 而他们和大官儿还有男女之别! 不管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心虚,总之有人听到命令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有些事不能有人起头,一旦有人起了头,立马就有人跟从。很快,退的人越来越多,还坚持站在原地的反成了少数。这下少数们也站不住了,生怕自己成为出头鸟,也纷纷选择从众。 这还没算完。由于有人退了一步,有人退了两步。退一步的又成站前面的了。 大家纷纷看着自己别上的人调整自己的站位。一时间,郁州军原本勉强还算整齐的队伍变得跟波浪似的起起伏伏,乱作一团。 梁阑玉看在眼里,心里默默道:啧啧,这军队练的什么玩意儿?让他们看到21世纪的解放军,估计能活活吓死。 何田脸都快气绿了。下马威的效果有没有他不知道,反正他的脸是让这些废物丢完了。他也没法再让所有人恢复原来的站位了,索性上前几步呵斥道:“让你们恭迎都督大驾,你们把队伍排成什么样了?行了,全退下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士卒们松了口气,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散开了。 一散开,梁阑玉又眼尖地发现,排在靠后段的士卒们似乎连武器都没有。看来郁州军的军库并不充实? 虽然她心里想了很多,面上丝毫不显。从进营开始何田就一直盯着她,也没能看出她到底害怕不害怕,是天真懵懂还是心机深重。 不一会儿,在何田的带领下,众人来到帐篷前。何田、龚印带着两名亲兵入帐,梁阑玉则带了陆春、刘平及两名侍卫进入。其余人等皆在帐外等候。 面子上的事儿都不能缺。因此帐中果然早已备好了茶水、馔珍等。梁阑玉确实渴了,当下也不客气,入座后便吃喝起来。 众人聊了几句,刚暖起场来,忽然有士卒前来通报,说是苗猛来了。今天天色已经不早,原本梁阑玉今天视察完西营,明天才会去东营。所以苗猛带着手下先来拜谒长官,明天再在自己的军营里接待长官。 得到梁阑玉的首肯后,不多久,东营军主苗猛带着军副和两名亲兵揭开帘帐走了进来。 “属下郁州军军主苗猛,参加梁都督。愿都督福寿安康!”苗猛给梁阑玉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梁阑玉笑说,“苗军主,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不必如此客气。” 苗猛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 当看清苗猛的长相后,梁阑玉微微皱了下眉。 苗猛看起来比何田年轻些许,应当也有三十大几。如果何田的面相是奸猾,那苗猛的面相就是凶狠。梁阑玉一见他,就感觉一股戾气扑面而来。 而且苗猛不像何田那般心细。虽然他也给梁阑玉行了该行的礼,但他略显敷衍的跪姿和脸上神情变化,都流露出了他的不屑。 梁阑玉继续秉持看破不说破的原则,如常地和两人聊天。 “据我所知,二位军主以前都曾在潘伯父手下任过职?”她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虽然这话题很敏感,但她说出来才是正常的,故意装作不知只会惹人怀疑。 何田和苗猛不由交换了下眼神。这个问题是在试探他们吗? 何田谨慎地答道:“是,小人当年曾在潘将军帐下效力过几个月。” 苗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一样。 梁阑玉笑道:“我离京之前,潘伯父曾特意嘱咐我,说你们二位都是他的旧部。他对你二人评价极高,说你们都是忠勇之辈,要我好生与你们相处,还说你们定会助我打理好郁州军防。” 何、苗二人又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发笑。他们手里有潘亮亲笔写给他们的信,分明是要他们把梁阑玉赶回家,那才是潘亮最真实的想法。可笑这小娘子蒙昧糊涂,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何苗道:“都督放心,我等必为都督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梁阑玉满意点头:“那便好。” 苗猛道:“不知都督往下有何安排?” 梁阑玉道:“明日上午我先去苗军主的东营看过,然后花几日功夫整理一下先前单都督留下的文书,逐步接手郁州的边防事务。到时候还需你二位协助。” 苗猛拍着胸脯道:“都督有事尽管吩咐。” 若不知这帐中人全都各怀鬼胎,这一幕看起来实在好生和谐。 正如白天两位军副所说,得知梁阑玉到来,营中早已杀牛宰猪做好了大餐。当天夜里,何苗在营中摆下大宴,把梁阑玉带来的百来随从全招待的酒足饭饱。直到天色大暗,众人方才离开军营,往城里的住处去了。 回去的路上,陆春陪梁阑玉坐在马车里,刘平则跟在车边行走。他一直心事沉沉的。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朝着车内叫了一声:“都督。” 梁阑玉掀起车帘看他:“刘公何事?” 刘平犹豫着开口:“都督可是已经知道郁州那两位军主面誉不忠了?” 今天进营前他曾试图叫住梁阑玉,但他之所以当时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梁阑玉给了他一个异常笃定的眼神,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但他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而在军营里,梁阑玉使队列成功解散的那句话说的似乎很是随意;她对两位军主的态度又无比自然,他在旁边都看糊涂了。 梁阑玉“哈”地哂笑,懒洋洋道:“什么人忠于我,什么人不忠于我,难道我还分辨不清么?在刘公眼里,我就这么傻?” 刘平一惊,顿觉一股凉意从背后蹿起。这句话真的是在说郁州军吗?是不是也在暗暗敲打他? 梁阑玉等了几秒,没等到刘平的后话,笑了笑,又把车帘放下了。 …… 与此同时,吃完酒席的的苗猛并没有回自己的军营,而是带着王华一起钻进了何田的军帐里。 “说说吧,今天你们陪姓梁的走了一路,有何收获?”两名军主派出自己的副将亲自去接人,自然是让他们去好好观察梁阑玉一行人的。 于是两位军副便将今日所见所闻全部汇报给长官。 梁阑玉虽有一些让他们捉摸不透的地方,但他们都不敢说出来:说了显得他们糊涂,连个小姑娘都看不透。因此两人只说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那位梁都督应当没有什么心眼。我们路上随便拍了她几句马屁,就把她哄得心花怒放。她虽然出身富贵些,和寻常女子也没什么两样。” 这个结论和苗猛今天的感受差不多。他并不觉得地位高的人就一定有能力。在这个门阀当权的年代,人的地位只和出身有关,资历、眼界、能力等统统得往后排。 想当初前朝皇帝大肆任用自己的血亲执掌兵权,十二岁、十四岁的小儿当都督、当刺史的大有人在,闹出的荒唐事多了去了,这才被先帝轻轻松松带兵推翻了政权。但先帝掌权后,也没能改变皇权衰微世族摄政的现状,朝廷还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一套。 梁阑玉年纪轻,最关键她还是个女的!在重男轻女的苗猛眼里,就光性别这一条,梁阑玉甚至连十二岁的都督和十四岁的刺史都不如。 “不过她身边有个叫刘平的,应是梁司空派给她的人,此人看起来城府颇深。他一直跟在梁都督身边,梁都督应当也很倚重他。”王华道。 何田点头:“此人我也有印象。今日他们进营之前,刘平本想阻止那小娘子。可惜那小娘子似乎不太晓事,他又不敢当着我们的面把话说明白,最后也只能作罢了。” 苗猛对这话题兴趣缺缺,另起了个话头问道:“她身边那一百甲士看起来如何?” 王华忙答道:“军主,她那些部曲装备精良,看上去只怕是不好对付啊。” 苗猛听到这个答案,顿时心情变得很差。 比起梁阑玉本人,他更在乎的是她身边的甲士。 虽然梁阑玉的人手少,他手下的士卒多,但这年头权贵私养的部曲的战斗力是比正规军要强的。毕竟权贵钱粮不缺,可以养肥自家部曲,而且部曲大都是同乡,内部凝聚力更强。反倒是他们这些正规军穷得叮当响,战力自然不行。 看来万一双方起冲突,想要拿下梁阑玉没那么容易。 而何田听到苗猛的问题后,鄙夷地瞥了苗猛一眼。 虽然共事多年,何田对自己这位同僚颇有些瞧不上眼,在他看来,苗猛做事太过心粗气浮、太不讲规矩了。 这几天苗猛最关注的一直是梁阑玉携带的甲士,他总想着万一计划不顺利,他就要用强硬的手段。把梁阑玉毒死在郁州也好,或者悄悄把她暗杀了也罢,以免她清楚郁州的情况后去朝廷告发他们,到时候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何田是不赞成他走到这一步的。 梁阑玉毕竟是当朝司空的长女,要真在郁州出了什么事,哪有那么容易遮掩过去?苗猛实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而且潘亮的命令也只是让他们吓吓梁阑玉,能让梁阑玉自己知难而退是最好。万一真捅出天大的篓子,到时候只怕连潘家也不会保他们! “行了。”何田截住了苗猛的话头,道,“既然那小娘子与我们想的如出一辙,接着按计划办便是。你别总往最坏了想。” 苗猛撇嘴呿了声,懒得跟他争辩。 商讨完,苗猛便带着自家军副离开了西营,回自己的营地去了。 18、第十八章 翌日上午,梁阑玉如约先去东营视察了一番。 和西营一样,东营的士兵也是一群歪瓜裂枣,看得梁阑玉心里都纳闷:就南齐军队这鬼样子,是怎么坚持到现在还没被北方政权剿灭的? 不过她结合一下南北朝的历史以及原主的记忆,也就想明白原因了。 ——在乱世里,运行的是比烂的逻辑。 现在的北方因为掺杂了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胡族的矛盾,比南方还要乱得多。南方虽然也改朝换代,但只是庙堂里的姓氏换了一个,整体还是完整的。而北方则在上百年的时间里不停地四分五裂、统一、分裂、屠杀,完全乱成一锅粥。 在这种时代里,不管自己烂成什么样,只要对手比自己更烂,就有苟赢的机会。 当然,历史上的南朝最终是失败了的。等到北方完成民族的大融合后,就轻轻松松打过淮河、攻破长江,直取建康了。 想到这些,梁阑玉不禁叹了口气。 视察完军营,梁阑玉回到郁州城内。她是地方军事长官,不用住在军营里,城内有专门的府邸。昨天晚上因为到的太晚,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她就着木板床睡了一晚上。今天下午没有安排,正好能先把新住处好好收拾打扫一番。 都督府的面积非常大,前任都督也豢养幕僚、私兵,所以后院建了许多通铺。梁阑玉让陆春去分配,把她带来的一百多人全安排进去。 刚把主屋收拾出来,就有下人前来通报:“都督,夏、秋两位姑娘带人回来了!” “哦?”梁阑玉道,“让她们进来!” 不多时,梁阑玉派出去的斥候小队进来了。她派出去八人,回来也是八人,一个都没少。 梁阑玉先让人给他们送了几碗茶来解渴,随后就把左右都屏退,只留下所有斥候。 “说说吧,你们都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此番梁阑玉是命阿春、阿夏二人作为主事,因此也由两名婢女进行汇报:“大姑娘,这几日我们去了附近的郡县,问了不少百姓。据我们所知,郁州军和当地百姓的关系恐怕十分恶劣。” 梁阑玉挑眉:“恶劣?”竟然用到了这么严重的词? “是,恶劣。” 阿夏和阿秋说,当地的百姓讨厌郁州军,因为郁州军不仅战斗力差,军纪也特别松弛。 在世兵制下,军籍基本就等同于贱籍了。普通百姓都不愿将子女婚配给军人,生怕子女也被编入军籍,永世不得翻身。但军户里有不少光棍没对象,这就导致了每年都有军人|奸|淫|女子的事件发生。一些家中有未婚女儿的百姓甚至为此逃离了郁州。 再则郁州乃是南北朝交界之处,经常有北兵前来掳掠骚扰。只要北兵不进攻军营和城池,无论他们怎么掳掠附近村落的百姓,郁州军从来不管,压根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 不仅如此,最可恨的是,郁州军有好几次强征军粮,在秋收之际强行割走老百姓地里的收成,致使不少穷苦人家没粮被活活饿死。 “强征百姓?!我|操……”梁阑玉听到最后一条,脏话脱口而出。 她预料到了这支军队会很烂,但还是烂穿了她的底线:军队打劫百姓,这无疑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着脸道:“还有吗?继续说。” 阿夏、阿秋二人禀报的时候,宋闻宋愈两兄弟就在后面看着。当他们看到梁阑玉因为听到百姓受苦而明显阴沉的脸,不禁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意外:像梁阑玉这种出身权贵的人,竟然也会与平民百姓共情吗? 阿秋道:“姑娘还让我们查证先前郁州军粮仓被北寇偷袭的事。我们问了住在周遭的百姓,此事的确很蹊跷。因为粮仓在比较偏僻的位置,有士兵把守,普通人不得靠近。据百姓说,那天他们的确在远处听到了喊杀声,但规模并不大。他们也不知道北寇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动静响了一阵就结束了。” “后来北寇撤退时打劫了附近的一个村庄,据那村里的人说,他们看到的北寇不过二三十人。那日村里正好在办祭祖,青壮年男子都在,因此众人抄起农具就把北寇打跑了。” 梁阑玉失笑:二三十人?难不成北燕兵被打得就剩这点人了?不可能吧? 而且打死五百多郁州军的北燕英雄,最后被区区几个村民打跑了?搞笑呢? “不过……”阿秋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往后看了看。 梁阑玉问:“不过什么?” 阿秋抿唇,道:“我们问了附近所有的棺材铺,那段时日订做棺材的数量并没有比往常多,也没有人大肆砍伐附近的树木……不知郁州军的五百具尸骨,以及北燕军的尸首如何安置了……” 梁阑玉立刻明白了。 阿秋等人的调查都是从侧面进行的,他们并不确定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军队里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买棺材,这确实很奇怪,也有可能军队就是随便挖了个坑把尸骨全埋了,未必能证明死五百人的事是矫造的。 但在梁阑玉看来,这个证据足够了。这年头亲属都是随军的,一人军籍,全家人全是军籍。如果真死了这么多人,哪怕他们没有妻子儿女,也该有父母兄弟。哪怕军官觉得死了手下无所谓,亲属也该为死者治丧才对。 但没有人买棺材,也没有人砍树自己打棺材,那死了的人都没人安葬吗? ——的确没有。因为压根就没死那么多人。所谓北寇偷袭这整件事很可能是捏造的! 早在建康城里看卷宗的时候,梁阑玉就觉得这事有很多地方不对劲了。而阿秋等人调查的结果,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 至于郁州军为何捏造这么一件事?理由也不难猜,肯定是从前郁州军在上报朝廷的人数上造了假,结果旧都督一死,朝廷要派新官来,何田苗猛等人怕事情暴露,便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戏。这样既能抹平人数的差额,又能为自己守住粮仓一事向朝廷请功,没准还能骗到一笔抚恤。 不过这些斥候能想到以棺木作为切入点去调查这件事,着实有些出乎梁阑玉的意料。能想到这样去调查的人,一定早就想到五百士兵阵亡一事是捏造的了。 梁阑玉问道:“是谁想到去查棺材铺和附近林木的?” 众斥候的目光射向同一个人。 阿秋答道:“是宋二郎。” 宋愈显然不习惯被人这样关注,有些局促地把脸扭开。 其实在说话前阿秋就已经瞥过宋愈,梁阑玉早猜到是他,此番询问不过为了确认而已。看来这位读过兵书的宋二郎的确是个聪明人,也难怪他一身傲气,至今不甘为奴了。 梁阑玉又仔细询问了八名斥候打探这些消息的过程,目的就是为了了解这些人里到底有谁是能干的。于是众人将自己如何假扮贩夫走卒、如何向村民套取消息的过程仔细描述了一番。 听完以后,她心里就基本有数了:此番出力最多、功劳最大的当属阿夏、阿秋以及宋家两兄弟。其他四人更多的是配合,也没太拖后腿,算是无功无过。 于是梁阑玉将早已准备好的八枚金豆子取出放在桌上:“这是你们差事办得好的奖赏,各自领去吧。” 早在派他们出发前她就许诺过只要事成归来,对这几人必定有赏,她一向信守自己的承诺。 众人看到黄灿灿的金子,眼睛瞬间就直了! 要知道奴隶是不被允许有私产的,而部曲虽然有财产,也只能勉强温饱而已,比佃农好不到哪里去。一颗金豆子对他们任何人来说都是绝对可观的财富了! “多谢大姑娘,多谢大姑娘!”众人连忙上前领下赏钱。有人甚至激动得恨不能当场给梁阑玉叩几个响头。 “阿夏、阿秋,还有宋闻宋愈,你们暂且留下。”梁阑玉道,“其余人先出去吧。你们去找陆春,她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住处,你们自行休息便是。然后你们让春娘过来见我。” 四名甲士领命,转身退出了房间。 待房门重新关上后,梁阑玉默默地观察起眼前四人来。 阿秋阿夏是常年跟在她身边的,所以在她面前很放松,此刻仍沉浸在领了赏钱的喜悦中;宋家兄弟是所有人里领到钱最淡定的,毕竟他们落魄前家境也不差,所以对钱没有那么敏感。 片刻后,梁阑玉又从抽屉里取出四个沉甸甸的钱袋,依次丢给众人。众人接住袋子,都是一脸茫然。 阿夏先解开钱袋看了眼,惊得眼珠差点瞪出来:“这么多钱?!大姑娘,这、这是?” 一颗金豆子的打赏已经很大方了,而这钱袋里有金豆有铜钱,比他们刚领的赏钱还多几倍!忽然之间拿到这么多钱,他们已经不止是喜悦,反而开始惶恐和忐忑。 “这钱不是赏你们的,而是还有差事要你们去办。”梁阑玉道,“我听了你们方才的禀报,相信你们都是机敏能干之人。我还有很多事需要人打探,光凭你们几个恐怕不够。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多为我收买一些眼线耳目。”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 “我的奴仆和甲士里,凡有你们觉得要好、可靠的,只要他们也愿意,你们可各自挑几个人去,从此听凭你们差遣。然后郁州的百姓、商贾、贩夫走卒、以及军营的士卒等,只要你们能收编几个肯为你们办事的,不必吝惜钱财,花完了尽管报给我,我自会再给你们。无论你们需要什么,都可以提……” 她顿了顿,目光环视四人,缓声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知道的事,你们务必替我打听来。” 阿夏和阿秋两人眨巴着眼睛,并没有特别的反应:这只是大姑娘又交代给她们的一桩差事罢了,她们像往常一样去办便是。 而宋闻宋愈两兄弟在听完这句话后,竟比领了金豆子的反应更大:宋闻双眼越来越亮,难掩激动;宋愈则因为太过用力,嘴唇抿得发白。 梁阑玉让他们管人,并且放手给他们权力了,这是真的在提拔他们!由此看来,梁阑玉说会为他们脱去奴籍,归还自由身,很可能也是真的!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陆春得到召唤赶来了。 梁阑玉道:“你们四个也下去休息吧,想想有哪些人能为你们所用的。明天早上来找我,我会把新差事派给你们。” 四人谢过梁阑玉,打开门退了出去,门外的陆春走了进来。 “大姑娘,你找我?”陆春正忙着收拾府邸的事,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上也蹭满了土灰。 梁阑玉见状抽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脸,道:“春娘,你替我找两个会传话的,派去东西两营。告诉他们,三日之内,务必把军营的度支账簿交给我,我要查阅。” 陆春点头:“好。大姑娘放心,我马上去办。” 陆春离开后,梁阑玉把手肘搭在几案上,用拳头支撑住自己的脑袋。 郁州军居然会强征军粮的事让她非常在意。她必须知道这些强征来的粮食到底是被某些军官中饱私囊了,还是另有缘故。 而账本历来是最信息量最大的东西,只要查过账,很多东西就都能弄清楚了。 19、第十九章 啪!啪!啪! “啊~~!!军主饶命,饶命啊!!”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和人的惨叫声混合着,一声高,一声低,听得周遭的人全都胆战心惊,甚至闭上眼睛不忍看。 “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求饶声逐渐变得有气无力。 郁州军东营内正在执行鞭刑,手持鞭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东营的军主苗猛,而挨打的则是他帐下的一名小卒。这名小卒今日在为他洗衣服的时候,一不小心将他的亵衣扯出一个洞来。 此事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苗猛性情暴虐,本就有折磨他人的癖好。今日他心情不好,这小卒不幸撞到枪口上,正好给了他发泄的机会。 就在人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之际,一名亲兵跑了过来。见苗猛正在打人,那亲兵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苗公,何军主的人来了。” 苗猛的兴致被打断,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他把鞭子往边上一扔,狠狠踹了脚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小卒,转身走了。 不多时,何田被人带了进来。 苗猛坐在桌边,正用湿布擦着手。见何田进来,他头也没抬:“来了啊?又有什么事?” 何田见他手上身上都沾着血迹,不由吃了一惊:“你这是?” 苗猛不在乎地耸耸肩:“刚收拾了个不长眼的。” 何田与苗猛共事多年,对他的性情很了解,马上猜到方才发生何事。不由拧了下眉头。很早以前他就劝过苗猛改改性子,不然早晚有一天要出事,奈何苗猛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他也懒得再多嘴。 他缓了缓神,问道:“姓梁的派人问你讨要账本了吗?” 苗猛耸肩,似乎并没太当回事:“要了。” 何田问:“你的账都做好了?需要我找人替你看看么?” 苗猛嗤了一声:“没那必要吧?” 何田又把脸皱成一团。 新都督上任要查他们的军费收支,这是理所当然的,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着手平账了。但何田对苗猛做事很不太放心。 苗猛之所以能当上军主,是因为他当年在阵中杀敌勇猛建了军功,又赶上时运,时值潘亮正大肆在军中扩大自己的派系,缺少可用之人,阴差阳错把他提拔上来了。可苗猛性情粗放,很多事做得不地道,何田被迫为他擦屁股也不是一两回了。 但他们毕竟分属两营,苗猛不愿把自己营的账本给他看,何田也没办法。 “你做事还是谨慎些。”何田道,“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总觉得那姓梁的小娘子未必如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哈?”苗猛不可思议道:“她怎么又不简单了?” 何田道:“她固然年轻,又是个女子,可若她当真半点城府也无,梁司空怎么敢把她送到这儿来?就不怕他女儿坏事么?”他是站在梁羡的角度思考,觉得梁羡既然放心让女儿接下这个职务,这位女儿总该是有些本事的。 苗猛却啧啧摇头:“他不是给她派了一百多人么?还把自己的幕僚也给她了,就是派头猪来也一样啊。” 何田失笑:“你这话说的……”他知道苗猛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女子,倒也不是独独针对梁阑玉。 何田道:“老实说,我昨天彻夜未眠,回想了许多,总觉得蹊跷。她若表现得稍有些戒心倒也罢了,可她却似乎毫无戒备,倒像有意藏拙了。” 苗猛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听了个笑话:“老兄,怎么你年纪愈长,胆子却愈发小了?区区一个小娘子,竟能把你吓得彻夜未眠?” 他坚信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的,绝无例外,因此实在无法理解何田的担心。 何田与他说不通,只能无奈摇头。 “听说后天那小娘皮会去城郊的草市巡查,那时候她应该不会带很多人。”苗猛把擦完手沾满血的布随手丢到一旁,坐直身体,“这是个好机会,我已经和那边的人说好了……” 他歪着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等着看她怎么在几千人面前被吓得哭鼻子吧。” 何田叮只得叮嘱道:“你务必仔细分寸。若真把人弄出什么好歹来,我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苗猛摆了摆手,不耐烦的模样:“我知道。用不着你多话。” 何田看着他无声长叹一口气,起身离开了。 ===== 两日后。 清早起床,梁阑玉先用过早膳,又在书房里看了会儿卷宗,直到外面日头当空,她估摸着外面的人都该出来活动了,便让人去把前日点好的甲士都叫了过来。 众人集合后,刘平严肃地训话:“出府后,你们务必护好都督周全!若都督有什么好歹,你们全都别想活着回去!” 众甲士忙道:“是!” 今日梁阑玉准备去郁州最大的集市看看。这年代的集市也被叫作草市。 沿街就有店铺售卖商品的景象得等到宋朝才出现,但南北朝已经有比较发达的商业,很多人流大的地方都设有草市,有些草市甚至因为规模太大而发展出了新的城市。 而且南北政权虽然是敌对的,但互相贸易往来却很频繁。地处南北交界的城池往往也是商业要塞,譬如彭城、寿春、荥阳等等。郁州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之一。 梁阑玉本来就很喜欢逛街,而且逛集市是一种很好的了解民生的方式,所以刚到郁州,她就定好了去逛草市的计划。 这番出去,她当然不可能把一百多甲士全带上。昨天晚上刘平就为她挑选了十个身手最好的甲士贴身保护,另外又点了三十人在草市外围待命,万一出什么事可以及时驰援。 其实梁阑玉自己觉得可以再低调点,她只是想随便逛逛而已,但陆春和刘平都坚持她的安危不能有一点疏忽,梁阑玉也就同意了。 一切准备就绪,她就带着一行人出府去了。除了甲士之外,她还带了阿秋在身边。陆春和阿夏则留在府上主持整理府邸等事宜。 “那里好热闹呀!”刚到草市附近,阿秋就忍不住发出感慨。隔着大老远,他们就能看到那里的人头攒动。 梁阑玉问道:“你们先前打探消息的时候,怎么没来草市逛逛?” 阿秋笑着解释:“大姑娘,我们来的时候还没开市呢。” 梁阑玉“唔”了一声,明白了。草市并不是天天开放的,每个月只开放几天,方便百姓们集中交换、购买商品。 不多会儿,梁阑玉等人走到了草市的入口,被收税的官员拦了下来。 由于南朝的朝廷收不上多少土地税,所以非常仰赖商税。想要进入草市的买家需每人缴纳六钱“入市税”,若卖家想在草市设立摊位,则要缴纳十五钱。且每成交一笔买卖,卖家还需缴纳百分之四的估税。这些都是在草市内部收取的。倘若商品通行、过境,各州郡间还有许多关隘会再抽取关税。 梁阑玉想要看看真正的草市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事先并没有让人知会其他官员。她示意阿夏拿钱,像普通人一样交钱入市。 俩姑娘加上十名甲士,一共七十二钱。收税官点完钱无误,提起笔蘸了蘸墨:“姓名,住处。” 梁阑玉随口编了一个:“陆玉。郁州城黄口街。” 收税官写好后又去问阿秋。 一行人全部登记完,收税官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随便一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郁州草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不止南齐人,就连北燕的商人和百姓也可以到这里来互市。收税官最主要的职责是多收钱,至于登记造册大多时候只是敷衍了事罢了。 梁阑玉看了眼身后的众人,耸肩:“走吧,我们进去吧。” 草市门口排队的人就已经很多了,到了内部更加混乱。人们摩肩接踵,熙来往攘。 保护梁阑玉的甲士们颇为紧张,用身体围成一堵墙,尽量使其他人无法靠近梁阑玉。大多人发现了梁阑玉带着大批随从后,也自觉地与他们拉开距离。 倒不是因为人们看穿了梁阑玉的身份,而是这年头能带一堆侍从出行的,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或妻妾。乡绅豪强做事一向霸道,普通百姓绝不敢招惹,能躲还是躲远点。 梁阑玉逛了一会儿,来到某个卖海货的摊位前停下脚步,只见满满一筐装的都是鲜活肥美的黄色大鱼。她眼睛顿时一亮:“这是大黄鱼么?” 那摊主笑道:“这是石首鱼。姑娘买要两条吗?” 梁阑玉有印象,大黄鱼在古代的名称似乎就叫石首鱼,此鱼肉质格外鲜美,被人称作“真东海之俊味”。在21世纪因为滥捕已濒临灭绝,一斤就要卖到上千块。但在古代,这鱼还很常见。 “要!”梁阑玉忙道,“给我来两条!” 买完大黄鱼,梁阑玉差了名随从赶紧把鱼送回去,让后厨趁着新鲜宰杀料理了,然后又继续往前逛。 郁州临海,这里的海货非常丰富,很多将来濒临甚至已经灭绝的海鲜这会儿还都是普通的大路货。另外还有不少野生的玳瑁、翡翠、珠玑、珍珠,在这个朝代都属于硬通货,可以直接当货币使用。 逛着逛着,梁阑玉忽然感觉到边上好像有目光在看自己。她本能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商贩正盯着她。目光交汇的瞬间,那商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梁阑玉心中闪过一丝不太对劲的感觉,但在这集市里她引人注目也是正常的。 她不想打扰百姓,又疑心可能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于是压下心头的那抹怪异,只用余光偶尔注意那商贩的方向,继续向前逛去。 20、第二十章 又往里走了一段,梁阑玉发现前方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似乎正在为何事争执。 “梁兄,这是我先看上的,你横刀夺爱,未免太不地道吧?” “张兄,做买卖讲究的难道不是价高者得么?何必谈什么横刀夺爱呢?” “你!” 梁阑玉零星听得几句,似乎是有人为了争抢什么宝贝而吵起来了。她本无意掺合别人的事,打算绕道而行,然而她无意往人群中瞟了一眼,看到了被争抢的“货物”,不由停住了脚步。 “一千五百钱,这人我买了。” “姓梁的,你故意跟我过不去是吧?” “这话说的……哈,怎么会呢?” “两千!我先看上的东西,我要定了!” “三千。” “四千!” 人群中间,跪坐在摊位上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就是被两人争抢的货物,此刻正满脸惊惶——在草市里被买卖的,不光有死物,也有活物。除了牲畜,还有奴隶。 在姓张的报出四千的价格后,与梁阑玉同姓的那位纨绔呵呵一笑,不紧不慢地伸出两个手掌,语气异常欠扁:“我出一、万、钱。” “梁有!”另一名纨绔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张二郎看上的一定是好东西,那我当然要想办法弄到手喽。怎么,区区一万你就出不起了么?” “你!”那人气得脸色胀红,“不过是你本家来了个人到郁州,你就嚣张成这样?!我呸!风水轮流转这话难道你没听过吗??” 叫梁有的家伙听了这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风水轮流转?没错,这话你张二的体会想必最深了。如今既然风水转到我这里了,我不趁现在嚣张,难道还要等和你一样风水逆流的时候么?” “你!!!”姓张的忍无可忍,扑上去拽住梁有的衣襟就要挥拳,被下人连忙拦住了。 这下梁阑玉知道他们是谁了。 早在来郁州之前,她就专门调查过郁州有哪些大户人家,知道势力最大的有三家,分别姓张、崔、梁。其中这姓梁的与她是还没出五服的亲戚,从曾祖父辈分的家,和梁羡至今仍有书信往来。 至于那位“张二郎”,想必是张大户家的子弟了。 如梁阑玉所料,张二郎的名字叫做张康。 他今天来逛集市,看上一个年轻的女奴隶,面容还算姣好,本想买回去玩玩,没想到正准备掏钱时竟碰上梁有前来搅局。 这奴隶的原价不过八百钱,却被梁有抬价到了一万,而且以梁有的性格,恐怕抬到十万钱也不会手软。倘若继续与梁有竞价,难免肉疼;可倘若就此放弃,众目睽睽之下,脸面又没处搁。 骑虎难下之下,张康忽然看见自家随从别在腰上的佩刀,顿时心生一计。 他扑过去抽出了随从的佩刀,对面梁家的下人们见状,还以为他要对自家主人不利,连忙拉着梁有快步后退。然而张康并不是冲着梁有去的。只见他忽然高高举起佩刀,朝着跪坐的女孩的脑袋劈了下去! ——只要这奴隶死了,梁有就没法和他抢了。到时候他顶多赔卖主一两千钱,卖主也绝不敢为难他!既不用花费太多金钱,也不怕保不住面子! 那女孩没想到刀会冲着自己砍来,竟然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刀刃快要劈到女孩的瞬间,忽然从斜里闪过一道寒光。一把长刀从下方撩起,猛地击打在张康的手臂上! “啊!!!”张康发出惨叫。他的兵刃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这一出变故使得周遭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惊恐的人们如潮水般开。 “手,我的手!!”张康抱着胳膊满地打滚,他的随从们这才缓过神来,有人去扶主人,另几人则抽刀指向那个袭击主人家伙。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出手的竟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 ——正是梁阑玉。 方才见女孩危险,情急之下梁阑玉根本来不及多想就抽刀冲了上去。其实她是用刀背打的张康,目的不在伤人,只为阻止张康杀人而已。但即便是刀背,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和最快的速度,也几乎劈断了张康的手筋。 自从穿越之后,这还是梁阑玉第一次对人动手。前世的她从七岁就开始学习散打,还练过巴西柔术。但方才这一出手,她发现现在的这具壳子的身体素质完全不逊于前世的她,而且对兵器的使用也更加纯熟。 “你是什么人?!”张康的手下质问道。倘若梁阑玉是个平民,只怕他们早就动手了。但此刻梁阑玉身后的甲士们也已纷纷抽刀,震住了这些下人不敢上前。 梁阑玉只是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回答,而是收刀回鞘,弯腰去扶地上的小女孩。 女孩已经吓懵了,浑身僵硬如铁块一般,梁阑玉颇费了点力气才把她拉起来。 “她值多少钱?”梁阑玉转脸问售卖奴隶的商贩。 那商贩也吓得脸色惨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哆嗦着答道:“八八、八百钱。”他可不敢真要一万钱,这些大户他一个都惹不起。 梁阑玉给阿秋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给钱。今天闹出了这种事,张康、梁有二人受的气恐怕会往这女孩身上发泄,想救这女孩,只能把她买回去,在府上给她安排点事做了。 “你怎么……”看到梁阑玉截胡,梁有的手下也不干了,刚要开口发难,却被梁有抬手拦下了。 这郁州的大户人家就这么几家,梁有自问不说全熟悉,多少都见过一两面。可眼前这小娘子却面生得很。看她的派头和出行的阵仗,又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这时候出现在郁州的年轻女子……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所猜测了。 “敢问阁下是……”梁有客客气气拱手问道。 阿秋上前一步,举起了梁阑玉的令牌:“大胆刁民,竟敢对都督不敬,是想造反吗!” 两位纨绔的手下当场就愣住了。尤其是张康的手下还拿刀和梁阑玉的甲士们对峙着。几人呆了呆,连忙把手中的兵器扔了一地。 还躺在地上哀嚎的张康也惊呆了,嚎叫声都轻了许多。 唯独梁有又惊又喜:这位竟真是新来的都督梁阑玉! 方才梁阑玉对张康出手,在梁有看来,这就是这位远房堂妹在帮自己出头。倘若不是周遭太多人在看,他必定马上就要上前与堂妹攀关系了。 此刻他只能压住心中的喜悦,朝着梁阑玉行礼道:“小人梁再生,拜见梁都督!” 梁阑玉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市井之中,不必多礼。我不想惊扰百姓。” 刚才梁有和张康的对话她全都听到了,梁有似乎把她这位郁州都督当成了自己恣意妄为的靠山和后盾。可惜在她眼里,两位纨绔都是一丘之貉,没有什么分别。 张康也从剧痛中缓过神来,被下人搀扶着虚弱地站了起来。他同样以为梁阑玉的出手是在偏帮梁康,强忍着怒气质问道:“不知都督到此,张某有失礼数。可都督缘何竟动手袭击张某?!众目睽睽,都督就不怕惹人口舌吗?” 他的理直气壮弄得梁阑玉都愣了一下,气笑了:“好一个众目睽睽。你当市行凶杀人,你眼中还有律法吗?” 女孩已经被阿秋护到身后,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开始害怕,拽着阿秋的衣摆抖若筛糠。 张康怔了怔,险些都忘记那个奴隶了。 杀人当然是违法的,但奴隶的命本就不值钱。而且在这个朝代,除了某些极为严重的大罪不能赎免外,大多罪行都可以用交钱来免于刑罚。哪怕砍头的罪,只要交两斤黄金就可以免罪。 时间久了,对这些豪绅来说压根已没了“犯罪”的概念,无非是花多少钱买多大乐子罢了。 但梁阑玉以阻止杀人为由出手,张康到底还是理亏了。他只能抱着受伤的手暗自愤恨,小声嘀咕:“区区一个奴隶……妈的,杀几百个又怎么了?” 梁阑玉听到他这句话,不由眯了眯眼睛。她想起以前她看魏晋南北朝的史书,里面有一则故事让她印象深刻。 西晋的富豪石崇极爱炫富,他在府上养了一群美貌的婢女,凡有宾客来喝酒,他就让婢女劝酒。如果哪位宾客不喝,他就说是婢女伺候的不好,让人把婢女拉出去杀掉。为此客人们都不敢拒绝他的酒,可有一位出身于王家的王敦,性情也异常恶劣,每次都故意不喝酒,石崇因为他杀掉了许多婢女。 以前在书上看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这些人脑子有毛病,并没有多大实感。但当真正亲眼看到这些豪绅是如何视人命如草芥时,她才对这些事的荒谬程度有了实感。 她站了片刻,忽然再次出手,猛地拔出一名张家奴仆的佩刀。 那奴仆没来得及阻拦,其他人也都没反应过来。梁阑玉捏着刀柄猛地发力,朝张康的方向掷去! 噌的一声,刀尖狠狠扎进地里,距离张康的脑袋不过两寸,还削掉了他几缕头发。张康吓得瞳孔都散了,嘴张得巨大,竟然叫不出声来。 他惊恐得十分滑稽的模样令梁阑玉笑了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舔了舔嘴唇:“我这等地位的人,最看不得别人比我厉害。你要是下回再逞凶斗狠,最好别让我知道。要不然,区区两斤黄金,我也交得起几百回……你说呢?” 她用人畜无害的脸说出了最凶狠的话,周遭的人都傻了眼。尤其是张家的奴仆们,都跟主人一样吓懵了,两膝发软,差点跪下。 其实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梁阑玉并不想轻易表露出自己“狠”的一面。她知道自己的外表有欺骗性,这没什么不好,这能降低别人对她的戒备和防范。 但在一个秩序失效的混沌里,有时候她真就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 扔刀前有一瞬间,她其实很想把刀直接扎进张康的胸膛。像这种渣滓,死一个少一个祸害。但张家毕竟是郁州排前的大户,她之后总归要和张家打交道。现在把仇结死了,以后能走的路可能会变少。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极度理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总之今天她打得这一刀背和扔的这一刀,应该够给张康留下个杀人ptsd了。同时对边上看热闹的梁有也算是个警告。 张康在地上瘫了半晌才被下人艰难地扶起来。张家众人在草市里一刻也不敢多逗留,更不敢再说屁话,闷头往外跑去。 张家人一走,梁有马上涎着脸凑上来:“都督,南昌县公近来身体可安好?”南昌县公是梁羡的爵位。 梁阑玉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态度仍然冷淡:“我今日还有公务在身。” 梁有近乎没套到,套了一鼻子灰。但他不以为意,心里还在为张康的倒霉而幸灾乐祸。他只作梁阑玉不想在市井里展现和他的同族情谊,忙笑道:“好,好,那我便不打扰都督的公差了。改日必亲自拜帖造访,今日就先告辞。” 说完之后,他也朝随从们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准备离开。 与此同时,不远处。 方才三伙人起冲突的时候,草市里的普通商贩和百姓都赶紧避开了,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然而也有几个人非但不远离,还借机向矛盾的中心凑得更紧。 在目睹了梁阑玉是如何从张康手里救下小奴隶的时候,打扮成鱼蟹贩子的崔四吃了一惊,对身边人道:“三哥,这小娘子不简单啊。” 他身边的李三啧了一声:“还行吧……人家抢奴隶,关她什么事?女人就是爱多管闲事。” 李三一边说,一边对草市里他们其他的同伴打了手势,示意众人做好动手的准备。 他们今日就是冲着梁阑玉来的。而梁阑玉掺合进了其他事件里,对他们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现在梁阑玉所有甲士的注意力都放在张、梁两伙人身上,没人注意他们。而且局面越混乱,他们完事之后就越容易脱身! 然而还没等他们动手,梁阑玉就把事件解决完了。张康带着人开始撤离,梁有也有要走的意图。 李三明白这个机会一旦错失就很难再有。趁着两伙人还没撤完,梁阑玉的附近还有不少闲杂人员,他猛地将面前的鱼摊一掀,露出藏在下方的刀剑。 “兄弟们,给我上!”李三振臂高呼。 21、第二十一章 梁阑玉听到身后的动静,立刻回头,只见后方整个草市迅速乱成一团。四面八方都能看到拿着刀剑棍棒的人朝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北寇!是北寇来了!快逃啊!”有人惊恐地疾呼。 “弟兄们,取下女都督的首级!”还有人大吼。 梁阑玉循声望去,眼尖地发现出声的正是方才回避自己目光的那名摊主。 甲士们立刻将梁阑玉团团围了起来,将刀指向外侧。为了确保梁阑玉的安全,他们必须尽快撤离这个混乱之地。 带头的甲士道:“快,掩护都督撤走!” 还没走远的张康与梁有一看,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拨开人群就往外冲。商贩们、百姓们以及收税的官吏们也都慌了,有赶紧收拾东西的,有无头乱窜的,还有趁乱抢劫的,一时间草市里鸡飞狗跳。 梁阑玉在第一时间也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冷静下来,一边被甲士簇拥着往外走,一边环视四周,观察情况。 那些人是北燕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的行程泄露了? 形势乍看之下非常危急,前后左右都有敌人。但冷静后仔细打量,又发现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这种混乱而庞大的声势很大程度上是受惊的百姓制造的,如果仔细分辨,人群中拿刀的人并不多,粗略一数也就二三十个。 而且这些人分散在不同的方位,没法很好地结成阵型。如果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他们很难互相驰援! 梁阑玉的心中迅速做出了决断:没必要跑,能战! 不远处,一名北寇拎起两筐海货,用力朝梁阑玉所在的方向砸了过来。鱼虾螃蟹如同仙女散花般从天而降。 梁阑玉眼疾手快,用胳膊挥开了一条砸向她的大鱼。阿秋就没有这般好的身手,一只螃蟹正落在她的头顶上,吓得她连连尖叫,眼泪都快吓出来了。然而脑袋上忽然一轻,有人把螃蟹拿走了。 阿秋泪眼朦胧地抬头,帮她取下螃蟹的正是梁阑玉。 “赵九,你护着阿秋先出去叫人。”梁阑玉嘱咐完,停下脚步,高声道,“其余人等,随我去擒拿北寇!” 阿秋与众甲士都吃了一惊。 “都督?!” “大姑娘,这可使不得啊!!” 梁阑玉已经支走了一个回去送黄鱼的,再支走一个赵九,她身边贴身的甲士就只有八人了。他们现在还不清楚敌人到底有多少,怎能让梁阑玉以身涉险?! 然而梁阑玉不由分说,长刀在手,直奔离她最近、方才冲她扔海货的北寇冲了过去:“听我指挥!上!” 几名甲士来不及多想,只能立刻跟上。 那名北寇也没想到梁阑玉竟会亲自朝他杀过来,愣了一愣,立刻转身,撒腿就跑。 …… 草市外。 王华带着巡逻的队伍来到草市附近,草市的官员远远看见他,仿佛看到救星般连滚带爬地扑上来。 “王军副,你来得正好!”收税官抓住他的胳膊,“快、快!草市里有持械的北寇闹事,你快带兵去镇压!” 王华的眉头轻轻一跳,假装惊讶:“当真?又有北寇生事?”心里却丝毫不意外。他之所以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自然是早就算好的。 “当真!你快进去吧!” 慌乱的人群正源源不断从草市里涌出来。草市原本只有一个出口,但整个市场是露天的,周围是用木栏杆圈起来的。眼下栏杆已经被百姓冲破,就像一个多处漏水的木桶不断外泄。 王华的目光迅速在涌出的人群中寻找,然而他没有发现梁阑玉一行人的踪影。 他皱了皱眉,指挥手下:“走,跟我进去!” 郁州兵们逆着人流往集市内部跑去。 由于草市的面积很大,王华有点担心自己会找不到梁阑玉,又或者梁阑玉已经跑出去了他却不知道。 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刚进草市没多久,他就看到了让自己倒抽冷气的一幕。 只见人群之中,一名女子手持长刀,身形如飞燕般轻盈,眨眼间便穿越数人,来到一名持刀的北寇的面前。那北寇惊慌失措,转身要跑,女子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横刀撩砍,利落地砍断了那北寇的脚筋。 那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动弹不得。 女子干净利落地得手,立刻转身向下一个目标跑去。有个藏在人群中的漏网之鱼想上前扶起被砍断脚筋的同伴,被跟在女子身后的甲士发现,立刻上前将他击翻在地。 王华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用力瞪圆眼睛:那个砍人跟砍瓜切菜般飒爽的女子,竟然是梁都督本人?! 梁阑玉的擒贼计划实行的非常成功。她并不杀人,只是削弱那些北寇的行动能力。在这种混乱并且开放的环境里,想把所有北寇的同伙都抓住是不可能的,但她打算尽可能地多抓几个活口回去好好审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让她没想到的是,明明是这些北寇先发难的,嘴里还喊着要砍下她的头颅,但是当她开始反击后,这些北寇却都像是根本没做好战斗的准备,她追谁谁就跑。 既然这些人敢把后背露给她,她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站在不远处的王华已是一身冷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这些北寇并不是真正的北燕士兵,而是与何田、苗猛暗中勾结的一群北人流匪。今天这出戏是他们专门安排来吓唬梁阑玉的。 按照他们的计划,这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此刻应该已被吓得花容失色、痛哭流涕,明白郁州是个水深火热的是非之地,赶紧收拾铺盖滚回建康去了。就算不被吓跑,她会亲自带兵反击是他们根本没有设想过的!! 如此危险的情境,一个千金之躯,怎能如此以身犯险?她的护卫们也都疯了吗,竟没人拦着她?! 王华今日出现在此地,就是来确认他们的计划是否执行成功的。他原本并不担心那些北燕人会被抓住,要知道草市的官员都是一群草包,而且这里环境开放,南面就有条河。只要这些北燕人趁着混乱往河里一跳,谁也没办法把他们抓回来。 然而此时此刻,光是被梁阑玉砍伤了腿倒在地上跑不了的北燕人就有四个,梁阑玉还在追第五个。 若这些人被她抓回去,不可能指望他们守口如瓶。这些人把事情一招供,他们这些郁州军官们可就全完了! 王华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对自己的部众下令道:“快去,把那几个北燕人全杀了!绝不能留活口!” 几名郁州兵立刻冲了过去。 “都督,东营的人来了。” 梁阑玉正在追击又一名北燕人,听到身边有人提醒,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数名郁州兵正朝着倒在地上的北燕人跑过去,梁阑玉心念一动,瞬间明白他们想干什么,连忙呵斥道:“住手!” 那几名郁州兵身形一震,有些犹豫。 “杀了这些行刺都督的贼寇!”王华怒吼。 郁州兵到底还是更听自己长官的,纷纷拔刀朝北燕人的胸口刺去。而梁阑玉因为身边本来人手就太少,本以为只要那几名北寇跑不了,事成后拢一拢全带回去审问就行,因此并没有特意留人看管。 可怜几名北燕人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全部断了气。 这一耽误,梁阑玉正追击的那名北燕人也拉开了距离。王华又从斜里冲了出来,挡在梁阑玉面前。 “都督,你没事吧?!”王华脸色惨白,满头汗珠,看起来倒真像担心梁阑玉一般。 梁阑玉冷冷的眼风往他脸上一扫,又看了眼前方已经扎进人堆的北寇,索性停下脚步不再追了。 其余的北燕人早已在混乱中跑得没影了。 此时此刻,看到地上那几具断气的尸体,以及站在她面前的王华,如果还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她就白活两世了。 她动了真火,狠狠一个耳光抽在王华脸上。王华瞬间站立不稳,侧着滑出去数步,被手下即使搀扶才没摔倒在地。 “都、都督……”王华耳朵嗡嗡作响,心虚地不敢抬头。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明显,但他别无选择,必须杀人灭口。 既然方才打架的样子都被看到了,梁阑玉也懒得再装什么大家闺秀了,她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刃便架在了王华的脖颈上:“混账东西,谁准你杀我还没审的犯人?!” 王华吓得两股战战,硬着头皮道:“都都都、都督别误会,军军、军主有令,北寇作乱,杀、杀无赦……” 梁阑玉的刀往他的脖颈更近一寸:“你的军主说了算,还是本督说了算?” 王华连呼吸都不敢了,声音细若蚊叫:“都、都督……说、说了算。” 梁阑玉冷笑一声,上身前倾,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没错。你最好记住,我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个!” 片刻后,她收刀回鞘,淡声道:“带着你的人马立刻给我去追,若不能抓回几个北寇来,我要你们好看!” 王华愣着,尚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还不快去?!” 王华猛地回魂,下意识地应道:“是、是……” 他挥了挥手,胡乱找了个方向,郁州军的队伍便跟着他跑了。 王华带人离开后,已经搬完救兵回来的阿秋立刻冲到梁阑玉身边,担心道:“大姑娘,你怎么会让他去追?” 方才王华那番拙劣的表演,连阿秋都看出不对了。王华能抓回来人才有鬼了。 梁阑玉轻声道:“我支走他们罢了。” 前来援手的三十名甲士已到,梁阑玉点了三人,小声吩咐:“不要回头,用你们的余光,看到我右边鱼贩摊子那个男人了吗?右脸上长了颗痣的。” 三人依她所言,小声答道:“看到了,都督。” 梁阑玉道:“你们悄悄盯着他,等他离开草市,到了僻静的地方,你们立刻把他绑回我府上。他很可能也是北寇。” 她先前就注意到这个人了,他是第一个喊出“北寇来了”的人,而且喊了好几次。要知道北燕人无论长相和打扮都和南齐人没有区别,他又如何知道那些人是北燕人?最可疑的是,他喊完之后还一直没跑,就在附近辗转腾挪,观察局势。 梁阑玉怀疑他是负责造势的,集市的人群会迅速乱成这样主要就是他的功劳。 嘱咐完那三个人,梁阑玉又吩咐方才跟在她身边的八名甲士:“你们刚才见过那些北燕人的长相,你们去附近搜搜,看能不能抓几个活的回来。” 八人忙道:“是,都督。” 虽然已经心知肚明今天的事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想要治那些混账的罪,她还是得拿到切实的证据才行。 可万一让郁州军知道她已经抓到了证人,很可能会狗急跳墙。因此她才特意先支走王华,再下达命令。 把任务都安排好,这满地凌乱的集市也没法逛了,梁阑玉便带着剩余的人马离开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梁阑玉回府之后,就在屋里等着她派出去的人的消息。 陆春来敲门:“大姑娘,您从草市带回来那孩子怎么安排?”她也不确定梁阑玉买这么一奴隶回来有什么想法,因此不敢擅作主张。 梁阑玉差点把这茬都忘了,忙道:“先把人带过来我瞧瞧吧。” 不一会儿,女孩就被人送进了梁阑玉的房间。 那女孩见了梁阑玉,纳头便拜:“奴婢多谢都督救命之恩!”在草市那会儿她都被吓傻了,而且混乱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一直都没机会和梁阑玉道声谢。 梁阑玉打量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女孩道:“奴婢名叫秦八,今年十四了。” “就叫秦八?没别的名字?” 女孩摇头:“没了。” 这年头普遍受教育水平低,小孩的夭折率也高,因此穷人家的孩子不论男女大都不给正式起名,就按照排行叫,而且还是同族一起排。族中人丁兴旺的,排到好几十的都有。梁家的奴仆里就有一堆数字人,重复的都有好几个,根本记不住。因此凡有眼缘的,梁阑玉都给赐个名字,记起来方便。 梁阑玉道:“那我给你起个名吧。叫你秦冬,行么?”她身边春夏秋都有了,就差个冬了。 秦冬磕头道谢:“奴婢谢都督赐名!” 梁阑玉又问:“家里还有人么?今日在草市卖你的是你什么人?” 秦冬黯然道:“是我舅舅。我爹娘都死了,家里已没人管我了。” 梁阑玉叹气。其实秦冬的身世在这个年代只是寻常事罢了,也许出去大街上逛一圈,还能碰上十七八个比她更惨的。 她继续问:“那你识字么?可会什么手艺?” 秦冬摇头:“不识字……但我什么都会!洗衣做饭劈柴织布,只要都督吩咐,奴婢什么都肯做。”她说着说着又给梁阑玉磕起头来,“求都督收下奴婢吧!” 秦冬心里也白,今日草市里两大纨绔肯花重金买她,不是因为她有甚好,而是双方借她斗气罢了。不管买的是她,还是一条狗,或是一只花瓶都一样。而她也知道自己压根不值这个钱,万一买卖真成了,那些纨绔回头还不知要怎么从她身上讨回这多花的冤枉钱。 只有跟着梁阑玉她还有一线生机。而且跟个女主人,怎么都比跟个男主人好。 梁阑玉道:“行了,别老磕了。既然我买你回来,自然会留用你。” 秦冬闻言松了口气,又迭声梁阑玉道谢。 梁阑玉买她的时候其实只想着救人一命,并没有别的想法。不过这秦冬背景干净,以后也许有用得上的地方。而且她现在用的奴仆都是从建康带来的,对郁州都不熟悉。留个本地人在身边,有什么想打听的找她问也方便。 于是梁阑玉又叫来陆春,吩咐陆春在院子里给秦冬安排些差事,方便自己想找人的时候随时传唤。陆春答应下来,就领着秦冬出去了。 打发走秦冬后没多久,梁阑玉派出去的两拨人都回来了。三名甲士顺利带回了被她怀疑的那名北寇,而另外八名甲士因为不熟系郁州地势的缘故,并没有抓到其他逃走的北窛。 梁阑玉问抓到人的那三个:“你们动手的时候被别人看到了吗?” 那三人忙道:“没有!按都督吩咐,我们跟到无人的地方才动手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梁阑玉满意点头:“那就好。把他带到院子里来,我要亲自审。” 她给那三个甲士赏了些铜钱,那些人领了钱后,脸上全都堆满笑容。 以前他们在梁家或陆家做部曲的时候,替主家做事是理所应当的,并没有额外的好处。除非打了胜仗才有机会分战利品。但梁阑玉待下人很宽厚,出手也非常大方,只要他们办好差事就给打赏。他们都巴不得梁阑玉能多派些任务给他们,做起事儿来也干劲十足。 至于没抓到人的那八个甲士,梁阑玉没赏也没罚,就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不一会儿,从草市抓回来的男人被三名甲士提到院子里,用绳子绑在树上。梁阑玉不再动用其他人手,就让这三个人留下来帮她一起审,也免得知情的人太多走漏消息。 当甲士提起鞭子的时候,被抓来的男人就变了脸色,哀嚎道:“求求你们,别打我!” 甲士停下动作,看向梁阑玉。 梁阑玉走上前,一改往日的和煦,而是板起了脸:“不想挨打?那我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但凡有一字欺瞒,你今日别想走出这间院子!”既然是审犯人,当然没必要再给好脸了。 那男人忙不迭地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娘子您问就是!” 虽然他的态度看起来很配合,但梁阑玉也并没有松懈。这种泼皮无赖脸皮都厚得很,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来糊弄人。 梁阑玉问他:“你跟今日草市行刺我的那些人是一伙的吧。”她用的是肯定句,一边问,一边盯着男人脸上的神色变化。 男人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考虑是否还有狡赖的可能。 梁阑玉脸色一沉,毫不犹豫道:“给我打!” “别别别……我说,我说……啊!!!” 甲士听到梁阑玉一声令下,举起鞭子就抽。啪啪几鞭子下去,那男人立刻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五六鞭后,梁阑玉抬手制止了甲士的动作,讥讽道:“不见棺材不掉泪!草市里那么多人,我为何偏抓你回来,你心里没数么?” 其实在草市的时候她心里也只有五六成的把握,本着可疑之人不能放过的原则她先把人抓回来再说。但看这人方才的反应,眼下她心里已能确定九成了。 果不其然,那男人见无可抵赖,只能哭丧着脸招认:“是,是……小人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梁阑玉问道:“你是北燕人吗?北燕士卒?” “不是……我们是出身庆州的汉人。” “然后呢?青州人为什么到郁州来?!”梁阑玉呵斥,“你明明知道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一口气说清楚?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受刑!” 说完便吩咐一名甲士:“你去把府上的刑具全拿过来,今日不叫他开眼,他是不把我这都督放在眼里了!” 那男人吓得头皮都麻了,心里暗自冤枉又没法说。他确实存了几分侥幸的心思,梁阑玉问一句他就招一句,以免不小心招多了,使自己落得更重的罪名。可没想到这小娘子长得一副仙人模样,心肠却比罗刹更歹毒。 他急得吹了个鼻涕泡:“别,别!都督饶命,小人真的什么都招!我们是青州汉人,自从青州被胡人占领后,我们便四处游荡,前些年才流落到郁州来的。” 其实梁阑玉府上压根没有什么刑具,只是她知道这种无赖不狠狠敲打是不会老实的。 她又问:“你们一共多少人?今天去草市的有几个?” 那人道:“我们只是一群流民,并没有固定人数,常有新人来,也常有人离开或者死了。少的时候也就一三十个,多的时候四五十人……今日我们一共去了一十来人。” “你们平日以什么为生?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你们有固定居所吗?” 对于前一个问题,男人支支吾吾地默认了。他们这些没有土地也没有正经营生的流民,除了打家劫舍外并没有别的活路。至于后一个问题,他老老实实道:“我们平日里分散成小股,五七人一起,并无固定住所……” “胡说!”梁阑玉又怒,“今日不扒你一层皮,你嘴里就没句实话了!给我继续打!” 甲士举起鞭子,又是狠狠几鞭,抽的那男人涕泪横流,不住叫屈。 过了一会儿,被梁阑玉派去取其他刑具的甲士回来了。他知道梁阑玉的目的是吓唬人,所以从府上找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兵刃来,连膳房里的剁骨刀都拿来了,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用,但看起来足够震慑住人了。 果不其然,那流寇看到这些兵器,眼都吓直了,两腿哆哆嗦嗦,差点尿裤子。 梁阑玉再次让抽鞭子的人住手,质问道:“你说你们平日分散行动,有事又能聚在一起。如果没有固定居住,你们如何联络?!” 那男人疼得已说不出囫囵话,断断续续道:“我们确实没有固定住所,而且我们也不止待在郁州……我们常往来于燕、齐之间……每月初一我们会派几人在清水县城门口最大的一棵榕树下聚首,看有什么营生能大家一起做。” 梁阑玉忍不住叹气:原来审讯犯人这么累。 她摆摆手:“接着打吧,打到他肯招了再停手。” 持鞭的甲士愣了一愣。其实他听这流寇说的挺像那么回事的,还以为这人已经被打老实了。但梁阑玉这么说,即便他心里有些嘀咕,也乖乖照做,提起鞭子又要抽人。 “有有有,是有几处!我说,我都说!”那男人只恨自己手脚都被绑起来了,要不然他必定赶紧下跪磕头,求对方别再打他了。“有几处破庙旧祠,还有窑坑,都是我们常住的地方!” 其实他并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实话。他刚才说的接头方式也是真的。 他之所以说他们没有固定住所,指的是他们不会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如果他们去了清水县,有在清水县的住处,去了白河县,也有白河县的住处。他不想说清楚,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同伴被梁阑玉一锅端了。这样如果他还有幸被放出去,至少能有几个同伴一起继续以前的营生。 可惜梁阑玉火眼金睛,他实在没法有任何隐瞒。 梁阑玉听他终于开口,回头示意边上的阿秋拿笔记下。阿秋以前给她做过伴读,是会写字的。 她之所以如此笃信这人一定没说实话,因为她到郁州拢共就没几天。这些流寇能这么快就筹划出这起行动,除了所谓的月初一聚首外,肯定还有更方便的能找到人的方式。 记下住所后,梁阑玉又问:“你们今天行刺我,是受谁指使的?苗猛,还是何田?亦或者他们一起?” 她很确定今天的事幕后主使一定是郁州军。之所以直接点出来,也是省得这不老实的流寇又跟她说一半瞒一半的浪费时间。 那人道:“借我们几个狗胆我们也不敢行刺都督啊!” 梁阑玉一愣,正欲让人挥鞭——都做到这样了,还说不是行刺?把谁当傻子唬呢? 却听那人接着道:“苗军主只是命我们扮成北燕军,吓唬都督。我们从未有伤害都督的打算,我们真不敢呐!” 梁阑玉还没发出的火被按了下去,顿觉诧异。扮成北燕军?吓唬她? 她第一反应是这流寇为了减轻罪责故意这么说,但今日草市发生的事迅速在她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她确实想起不少疑点来:那些人在草市埋伏得非常分散,方便制造混乱,但并不利于行刺;当她抽出刀反攻的时候,那些人根本没交手就开始逃窜;从头到尾也没有谁真的潜到她附近的,尽在那儿演猴戏似的瞎蹦跶了…… 她有点相信了: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虽然这些乌合之众本来就没什么真本事,但如果目的只是恐吓,倒也能解释这些人怎会无用至此了。 “为什么要吓唬我?”她又问。 那流寇惨兮兮道:“小人不知啊!苗军主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只是照做罢了。他还叮嘱我们不要伤害都督本人,但可以杀几个都督的甲士令都督害怕。”不过苗猛太高估他们了,其实他们连甲士也杀不了。 梁阑玉审视他的表情,感觉他这一句倒不像在撒谎。她思绪转了转,心中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看来她前几日的伪装很成功,让那些郁州军相信她只是个心无城府的权贵之女。他们只要制造出“郁州很混乱、很危险”的情形,就能吓得她逃回建康继续享福? 想到这里,梁阑玉不禁失笑。 她接着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和郁州军勾搭上的?” 流寇已被梁阑玉敏锐的洞察力和鞭子吓怕了,老老实实道:“三、三年前……” 他生怕再次挨打,主动交代起细节来:“我们在打劫时正巧撞上东营的韩幢主在那附近带兵巡逻,韩幢主就把我们都抓回去了。原本我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苗军主听说了这件事,就把我们讨了过去……后来苗军主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替他做事,我们也就听他的差遣了……” 梁阑玉没想到这群流寇和郁州军已经已经勾搭了整整三年,不禁皱了下眉。 她问道:“苗军主都给你们派过什么差事?” 那流寇道:“就是一些老营生……有的商队从郁州过路,他们垂涎却不便下手,就会通知我们……他们还会派兵混进我们的队伍里……事成之后,一起分赃……不过抢来的东西大多是他们拿的!我们只领些零碎糊口罢了……” 梁阑玉这下真的吃惊了。她知道郁州军荒唐,但没想到竟然荒唐到这个程度!郁州军竟然把这些流寇当成自己的黑手套,抢劫商队,抢劫普通老百姓! 她可以容忍军队的军纪散漫,或者是军官不听指挥,这些都可以□□。但自家的军队把黑手伸向老百姓,这真的是无法原谅! 然而她更多感到的是无奈:或许是她穿越前的时代太安稳了,让她有了世界本该如此美好的错觉。其实别说在封建社会了,哪怕在21世纪,像大毛、三哥那样的国度,警察打劫普通游客不也是常有的新闻吗? 说到底,只要纲纪败坏了,人性的恶就会毫无顾忌地被释放出来,多离谱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她叹气道:“这些年郁州军指示你们做了多少这样的事,把你记得的都说出来!”同时用眼神向一旁的阿秋示意,让阿秋把内容都记录下来。这些都是郁州军的罪状。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流寇也知道自己罪恶滔天,逃出去是没指望了。他哀求道:“都督,小人什么都招,都督可否放小人一条生路?” 梁阑玉道:“只要你招供的内容让本督满意,可以留你一命。如果你再试图欺瞒本督,你就算死,都别想痛痛快快地死!明白么?” 那流寇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为了给自己挣条活路,他连忙努力回忆过去三年发生的事,一桩一件地供出来。郁州军的罪恶罄竹难书,梁阑玉从白天开始审她,一直审到天都黑了。期间她站累了,索性让人搬了个小马扎来坐着审。 那流寇挨了一天的审讯,身上又皮开肉绽流了许多血,到了晚上已快支撑不住了,两眼发花,头脑发昏。他哑声道:“都督,应该就这么多了,我再想不起别的了。” 梁阑玉却不肯放过他:“你最好仔细想想。我看还有不少事你都没招供吧?” 那人暗自叫苦不迭。据他所知,梁阑玉到这郁州还不过半个月光景,怎么就能知道这么多事儿?难不成她开了天眼么? 可他脑袋昏昏胀胀的,实在想不出更多了,只能哀求道:“都督,我真记不起了。” 梁阑玉道:“记不起?那我提醒你一下。三个月前,郁州军的粮仓被偷袭,死了五百士卒。这也是你们干的吧?” 那流寇顿时吓了一跳,脑子瞬间清醒了。他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也是……但不是那么回事!” 边上的甲士听他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否认听都糊涂了:到底是不是呢? 梁阑玉却很有耐心地没打断,等着他理清逻辑继续说。 那人急道:“那也是苗军主吩咐我们干的!他让我们伪装成北燕军,到粮仓附近闹了一场,然后就撤了。我们真没杀人呀!……哪儿来的五百人?我们向来受郁州军差遣,怎么可能杀他们呢?” 尽管他说得很乱,但梁阑玉听懂了。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果然,那件事也是这些人做的!所谓的粮仓偷袭,根本就是郁州军自导自演的好戏! 听了一下午的供词,桩桩件件都是值得杀头的大罪,以至于她听得都麻木了,确认了这件事的主谋后,她也不觉得生气:横竖苗猛何田那些人渣也长不出十颗脑袋让她砍,就这样吧。 梁阑玉站起身,走到那流寇面前,故作失望:“你口口声声想不出别的了,这么大一件事我提醒你又想起来了。你这人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老实?” 那人欲哭无泪:“梁都督,大都督,我真是漏了这一桩,我不是故意的!”这回不是他狡辩,他尽往那些打家劫舍的事情上想,反而把这桩给忘了。 梁阑玉也看出他快坚持不住了,别说他了,她都累了。于是她吩咐那几名帮审的甲士:“把人抬下去,关到柴房里。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他要是再想起什么来,你们就先记下,回头一起报给我。” 她又拿了一些铜板赏给三人:“今天的事,谁也不准往外说。让我知道谁漏了口风,我绝不轻饶!听明白了么?” 三人今天领了第一笔赏钱,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们异常珍惜能帮梁阑玉做事的机会,自然满口答应。解开树上的绳索,把那只剩半条命的倒霉蛋带下去了。 梁阑玉拿着阿秋记录的口供,回到书房,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整理思绪。根据这流寇的招供,和他接触的基本都是东营苗猛一系的人,但梁阑玉并不相信西营的何田没有参与其中,像那些伪造粮仓偷袭的事件之类,明显是两营的人一起谋划的。 而且她也不确定这流寇招供的内容到底有几分真,她得派个人去帮她查证一下,又很头疼什么人能帮她做这件事。必须得是个有脑子的才行。 想了半天,她叫来院里伺候的仆人,吩咐道:“去把刘平叫来。” 没多久,接到传唤的刘平就来了。 刘平今天没有陪梁阑玉去草市,他听说了梁阑玉在草市遇袭的事儿后一直很着急,但梁阑玉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一下午都待在院子里不出来,还不让别人进。他担心梁阑玉受了伤,整个下午忐忑得坐立不安。 这会儿看到梁阑玉全须全尾地坐在那儿,他悬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下来了。 “都督可有受伤?”刘平关切地问。梁阑玉要有什么好歹,他都不知道怎么跟梁羡交代。 “没有,我很好。”梁阑玉把口供递给他,“我抓回来一个参与行刺的犯人,这是刚才审完的记录,你先看看吧。” 刘平瞬间震惊了:梁阑玉居然还抓回来一个犯人?!他怎么完全没听说这事儿?! 他一话不说,立刻拿起口供快速浏览,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害怕。 这郁州军,实在太无法无天了! 全看完后,他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都督,那犯人是今日在草市当众抓回的么?” 梁阑玉摇头:“没有。我派人暗中盯着他,到没人的地方才动手抓捕的。郁州军那边应该还不知道我抓了个人回来。” 刘平不理解。那犯人行刺完了还不跑?而且郁州军做事这么不小心?自己安排的人被抓了还能不知道? 为了让他安心,梁阑玉只好大致地把自己是怎么识破那人身份以及暗中安排人抓捕的事情解释了一番。 刘平听完更震惊了:梁阑玉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她能在混乱中一眼看出谁是流寇同伙,这种洞察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她竟然还能想到先调走王华,出了草市再动手……这般心智和应变能力,纵使自己当时在场,怕也未必能做得比她周全啊!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都督招我来,有何打算?” 梁阑玉道:“那流寇供出了他们的落脚点,但我不确定他的供词是否准确,也担心剩下的流寇会否因为今天的事逃走。我想让你选几个身手好且机灵的人,扮作普通的百姓,去那些落脚点处打探一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那里。” 虽然她不怎么信任刘平,但那只是因为刘平是梁羡的人。其实刘平的能力是有的,要不然梁羡也不会派他来。既然一时半会儿不能赶这人走,也不能白养着,那就把人用起来吧。 刘平听完她给的任务,却再度紧张起来:“都督要把那些流寇都抓回来么?” 他在军中混过许多年,深知那些兵匪有多无法无天。那些人今天敢假行刺梁阑玉,明天就敢真行刺!所以就算梁阑玉拿到了郁州军违法乱纪的证据,也绝不能跟他们撕破脸。否则那些人一旦发现自己的罪行暴露,非得跟她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以梁阑玉身边的这些人手,根本不可能和郁州军硬碰硬! 梁阑玉却道:“现在先不抓。我就想确定一下这份供词是否属实。倘或发现人确实在那里,不要惊动,留一两个人暗中盯梢就是。其余事等时机成熟再说。” 今天梁阑玉的每一句话都大大出乎刘平的意料。刘平一时不免有些傻眼。 也是,既然梁阑玉在草市时都能想到避开郁州军的耳目抓人,她又怎么会想不到把流寇全抓回来的后果?少了一两个流寇,可能是逃走了,可能是淹死了,郁州军尚不会起疑。但要是那群人被一锅端了,绝不可能瞒过郁州军。 梁阑玉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分明清楚得很,思虑也务必周全。这哪里还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刘平心里既庆幸,又懊恼。庆幸的是梁阑玉做了明智的决定,使他们不至深陷危险;懊恼的却是他从前走眼得厉害,没看出这小娘子的能力和手腕。他的“典签”美梦怕是要泡汤了…… “刘安和?你怎么走神了?”梁阑玉拿手在刘平眼前晃了晃。 刘平这才回过神,连忙涩声道,“是,属下明白了。” 梁阑玉道:“你亦知晓此事事关我等性命,我就不多叮嘱了。切记行事谨慎,万勿走漏了消息。” “是。” 梁阑玉摆了摆手,就让刘平退下了。 给刘平布置完任务,屋外的天色已完全黑了。外面响了两声敲门声,梁阑玉道:“进来。” 陆春走进屋先给灯盏添了些油,又关心地问道:“大姑娘,你今日晚膳还没吃,要叫膳房热些食物吗?” 梁阑玉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几乎没吃东西,被陆春这一提醒,还真有些饿了。她点头道:“麻烦春娘了。” 不多会儿,陆春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黄鱼羹和米饭进来了。这条黄鱼正是梁阑玉今日在草市买回来的,下午就做好了,可惜她一直在审犯人,直到这会儿才有口福。 菜甫一放到桌上,梁阑玉闻到香气,瞬间食指大动。 其实这年头各种调味料、香辛料都少,连食材的种类都不多,因此食物的口味与后世远不能比。但鱼是最好烹饪的食材,也不需要过多的调味。 膳房的厨娘把鱼鳞刮干净,去除内脏,用了些花雕酒去腥,又切了几片腌制的火腿铺在鱼身上一起入锅蒸。火腿的咸味给鱼提供了更多风味,而大黄鱼本身的鲜味也被蒸出来了。梁阑玉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口感又嫩又弹,鲜味无与伦比,果然是顶级食材! 也不知是她饿了还是什么,她感觉这是她穿越后吃过最美味的食物了,当下胃口大开,鱼肉就着米饭,吃得香极了。 她吃东西的时候,陆春就坐在对面,看她的目光满是心疼。 她也听说了梁阑玉白天在草市遇刺的事。她早知道这郁州比建康危险,可也没想到危险成这样,他们才到这儿几天啊?今天虽是有惊无险了,可再待下去,又会碰到什么事儿呢? 梁阑玉也只是个半大姑娘罢了,那些人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待她! 可陆春也知道,梁阑玉只是外表柔弱,她的性子比谁都要强。越是这样的处境,她只会越想留在这儿,不把麻烦解决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即便陆春很想劝她弃官回建康,却也只能生生忍住了。 片刻后,陆春难过地叹了口气。 梁阑玉听到对面的太息声,不由抬头看向陆春。她知道陆春拿她当亲女儿,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她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便伸出手拍了拍陆春的胳膊。 主仆俩无声地对视片刻,似乎都懂了对方的心意。陆春眼眶发热,勉强挤出个笑来:“大姑娘,趁热吃吧。” 梁阑玉呼哧哧将饭菜都吃完,整个人的疲劳感都消除了。陆春问道:“还要再盛些么?” 梁阑玉摆手:“够了,再多吃晚上睡不着了。” 陆春端起空碗就要出去,梁阑玉却叫住了她:“春娘,等一等。” 陆春停下脚步看着她。 梁阑玉把嘴擦干净,道:“春娘,我有件事想让你去办。我今日在草市遇袭,那些刺客早就知道我今日会去,提前埋伏在那里,而且他们还能认出我的身份……” 陆春愣了一愣,瞬间明白了:“姑娘怀疑,府上有内鬼?!” “对。我的行踪一定是从府上漏出去的。春娘,你想法子替我揪出这人来。不过尽量低调行事,别闹到府外去。” 梁阑玉本意是想体察民情,所以连草市的官员都没通知。只因需要带甲士出门,她才提前几天跟府里的人说了自己出行的计划。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府里有人被郁州军收买了,泄露了她的行迹,郁州军才安排了这一出。 陆春目光一凛,咬牙切齿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查实的!” 如果府上真有内鬼,这还了得?!那人今日敢出卖梁阑玉的消息,明日未必不敢直接行刺梁阑玉!只可惜眼下天色已黑,大多人都已歇下了,否则她恨不能现下便带人冲去通铺查个明白! 梁阑玉对陆春的办事能力很放心,点头道:“就交给你了。” 陆春端上碗出去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白天王华带人在草市斩杀了几名被梁阑玉挑断脚筋的流寇后,回到东营向苗猛复命。 “什么,那小娘子竟亲自带人擒贼?!”苗猛听完王华的汇报,不可思议地跳了起来,“她胆子这么大?!” 下首的王华满头是汗,唯有苦笑。 苗猛焦急地问道:“那些人怎么样了?被她抓到活口没有?” 王华忙道:“军主放心,属下以在郁州向来对北寇杀无赦为由,当场将那几名北人全斩杀了。其余人都跑了,没被她逮到任何活口。” 苗猛这才重新坐回去。 “你当着她的面杀人,她没对你起疑吧?”苗猛皱着眉问。 王华心虚地目光闪烁。梁阑玉对他起疑了吗?怎么可能没有! 但他又绝不能在苗猛面前承认。否则苗猛才不管前因后果,只会责怪他办事不利,甚至把那帮无能流寇惹下的大祸也怪到他头上——想在官场混得久,学会甩锅是必备的技艺。 “没有。北寇逃走后,她还让属下赶紧带兵去追击。倘若疑心,她又怎会把这差事交给属下呢?”王华睁着眼睛说瞎话。 苗猛并不是个心细的人,听他这么说也未起疑,反而松了口气:“那就好……她还有说什么别的吗?” “没有了。” 借王华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梁阑玉在他耳边的那句“我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个”告诉苗猛。虽然他一整个下午都因为这句话而魂不守舍,坐立难安。 “她当真亲自擒贼?”苗猛还是想不通这一点,“一个小女儿家,哪儿来的胆色?她的手下也不拦着?” “属下也想不明白……” “你确定没弄错?” “这……草市里所有人都瞧见了,错不得啊……” “啧!” 苗猛怎么也没法把那日见的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和王华描述的形象结合在一起。他心乱如麻,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派人去知会那些流寇,让他们最近小心点,千万别被姓梁的抓了。” 王华刚要告退,苗猛又道:“还有!你派几个人到都督府外盯着。她最近若有什么动向,立刻向我汇报。” “是。” ===== 翌日,东西一营的度支官大清早便候在了梁阑玉的府外。先前梁阑玉给了他们三日期限,今天就是第三天,他们是来交账本的。 直到辰时,都督府的大门才洞开,几名侍卫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侍卫问度支官。 两人忙递上帖子:“烦请通报一声,我们是东/西营的度支,奉都督之命前来上交账簿。” 侍卫检查了一下,确认帖子无误,点头道:“稍等片刻。” 不多时,通报完的侍卫出来了,将大门打开:“你们随我进来。” 两名度支官随着侍卫进入府邸内部,一路上都在悄悄地东张西望。 今天早上出营前,苗猛、何田特意把他们叫过去再三叮嘱,让他们观察梁阑玉的府邸是否有异常。毕竟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不知道梁阑玉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他们一路看下来,实在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院子里的奴仆都在正常地进行着洒扫工作。 走到正堂后,刘平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把账本留下,你们回去吧。我会转交给梁都督的。”刘平向两人伸手。 两名度支官对视了一眼。一人小心翼翼道:“我们可否亲自交给梁都督?”倒不是这账本要交到梁阑玉手里才安心,还是因为军主的吩咐,希望他们能观察今天梁阑玉的状态。 刘平把眼一瞪:“都督昨天受了惊,这会儿还没起呢。你们想打扰都督的休息吗?!” 度支官吓得连忙赔罪:“不敢,不敢。我们可以等到都督起床。” 刘平发火道:“你一人是什么身份,还想要都督亲自接见你们?好大的脸面!怎么,把帐交给我你们还信不过了?!” 那一人见他当真动了怒,也就不敢再坚持了。 他们将账本交到刘平手中,又问道:“刘公,不知都督眼下可还安好?我们军主听说了昨天都督在草市遇袭一事,甚是忧心,昨晚一夜没睡。” 刘平冷哼道:“幸亏都督的身体并无大碍,要不然你们军主逃不了玩忽职守的罪名!” 度支官忙低下头去:“是、是……我们军主已下令让军队在全州境加强巡防,搜捕北寇,保证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军主还打算在城中酒楼设宴,向都督请罪,不知都督何日有空?麻烦刘公帮忙传个话。” 刘平心中冷笑:这何田、苗猛一人真是心中有鬼得厉害,竟然不敢亲自登门来赔罪慰问,只敢托手下带话。是怕来了就回不去么? 他也懒得和这两人多废话,敷衍道:“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都督的。若无他事,你们回去吧。” 打发走两名度支官,刘平就把账本送进了梁阑玉的屋内。 梁阑玉其实早就起了,她不见那两个度支官,只是因为自己身份尊贵,没必要什么阿猫阿狗都亲自见而已。何况她也知道那两个人肯定是来打探消息的。大清早她懒得演戏,反倒是不见,更能给别人造成她受惊了或生气了的错觉。 拿到账本后,她就把刘平、陆春、以及手下有管账经验的奴仆都叫来了。账本的数量有很多,她带着众人一同看了起来。 梁阑玉虽然没有学过会计,但古代没有那么深奥的金融知识,账本的格式也不复杂。陆春告诉她一些看账的要点和技巧后,她马上就上手了。 几人看了一上午,把账本验看了个七七八八,看出非常多的问题来。 首先不用说,这本账肯定是假账,里面许多数字和项目明摆着是编的,还编得不用心,验算一遍就能发现根本抹不平。毕竟在军队里识字的都没几个,度支官的水平也很不高明。 而看完之后最让梁阑玉感到意外的是,她没想到郁州军竟然会那么穷,穷到军队里剩余的存粮甚至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怎么会这样?”梁阑玉不解道,“是不是有人贪墨了军粮?” 刘平先看了看其他人的反应,然后道:“都督,从账面来看,不太像。倒是账面上有许多没说明白的进项,估计就是他们和那些流寇一起烧杀抢掠取得的财富,用来填补军队开支了。” 梁阑玉道:“可是朝廷划了五万亩良田作为郁州军的屯田之所。五万亩可不是小数目。怎么会养不活这点人,还得靠打劫来给养军队?” 按照朝廷的规划,这些军田不光是能养活士卒和他们的家人,还能存下来不少,以备战时的消耗。但现在别说打仗了,连正常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其他人的神情都和梁阑玉一样迷茫,唯有刘平沉吟不语,似是知道些什么。 梁阑玉知道刘平有多年从军的经历,对这方面的事情见识得多。她道:“刘安和,你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刘平这才开口:“禀都督,我比对了每年军田收成的记录,符合荒年与灾年的变动,但确实不符合五万亩的收成。我以为,未必是他们记账时扣减了收成,也有可能,是军田本身有什么问题。譬如——朝廷那儿记了五万亩,但军队能耕种的,未必真有这个数。” 梁阑玉怔了怔,陷入沉思。 南北朝的制度和后世的制度非常不同。由于生产力低下,这年代当兵是没有军饷的,朝廷只划拨一块田地作为军田使用,士卒和家属的生活完全依靠军田。而且一旦打仗,粮食和武器都需要士卒自备。 之所以这么艰苦的条件还有人当兵,因为军籍是强制性的,而且是继承制的,老百姓根本没得选。而且就算不当兵,普通百姓也要承担非常多的力役,很可能连田地都没有,当兵至少还有口饭吃,也算个正当职业。 不过生活条件的艰苦和社会地位的低下,还是导致会有很多士卒逃籍。 梁阑玉忽然意识到一点:她之前以为郁州军谎报人数是为了吃空饷。但既然没有军饷,也就不存在吃空饷这一说。有可能五百多人是这些年陆陆续续逃籍的人数,只是郁州一直隐瞒不报。毕竟按照这年代的律法,朝廷为了保障自己为数不多的兵源,对逃籍罚得非常重。逃跑五百多个,够何田苗猛这些军官全家砍头了! 直到她上任前瞒不下去了,何田苗猛他们才编了个鬼故事把窟窿补上。 总之,无论是逃跑的人数,还是账本上的数字,包括梁阑玉那天在军营里亲眼看到的画面,都可以证明郁州军的生活是极其艰辛的。 五万亩良田,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看来这里面,大有猫腻啊…… 看完帐,梁阑玉把厚厚几摞账本交给刘平,让他带人送去库房存好。随后又吩咐陆春道:“春娘,你把阿夏、阿秋和宋闻、宋愈找来,我有事找他们。” 有些事情又得出动她的斥候小分队去调查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不多会儿,阿夏、阿秋、宋氏兄弟四人被传唤进了房间。 一进屋,梁阑玉就发现宋家兄弟的脸色不太好看。像是没休息好似的,两人黑眼圈如出一辙地重,宋愈的一张俊脸更是阴沉沉的。 梁阑玉奇怪地问道:“宋大郎,宋二郎,你们昨天干什么去了?” 宋闻忙道:“回都督,我与弟弟昨日在府上并未出去过。” 梁阑玉问:“那你们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睡好吗?” 宋闻和宋愈对视了一眼。 宋闻小声道:“我与小愈听闻都督昨日在草市遭遇了刺客,十分忧心……昨夜确实没有休息好。”昨天梁阑玉出行,挑选的都是勇武善战的甲士做护卫,他们并不在此列。 梁阑玉奇怪地看着他。这两兄弟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的安危了,还关心到失眠? 不过转念一想,这俩兄弟这么在乎自己的身份,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没人为他们脱籍了。他们为此忧心,倒也合理。 于是梁阑玉未再纠结这个话题,随口问了两句就揭过了。 她切入正题:“我叫你们来,是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帮我查清楚。刚才我看了军营送来的账簿,军队的收支竟然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但据我所知,朝廷在郁州划拨了五万亩良田作屯田之用,按说本不该如此。你们去帮我查查我这其中是否有何隐情。” 阿夏阿秋二人应声道:“是,都督。” 宋闻和宋愈却又交换了下眼神,似乎他们知道些什么。 梁阑玉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立刻问道:“你们可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宋闻抿了抿唇,道:“并非刻意隐瞒。先前我们在外打探消息时,曾听闻过一些流言蜚语。但因尚未查实,是以未向都督禀报。” 梁阑玉问:“什么流言蜚语?说来听听。” 宋闻道:“先帝昔年曾在郁州开垦、征用了五万亩良田作为军田,并在郁州安置两军抵御北寇。但就在军田划拨不久后,当地豪族便买通官吏,以自家旱地、无人要的盐卤地强行置换、侵占了军队的大半良田。因此军队仅靠军田入不敷出,每年都会劫掠百姓以补充给养。” 梁阑玉眯眼。这就跟账簿的不合理处对上了。既然民间有这种传言,大概率不会是空穴来风! 而且在她印象中,她看南北朝历史的时候也曾看到过一段描述,说这个年代因为南方引进了中原的先进农业技术,土地价值陡增。所以豪强权贵们“封略山湖”,抢占官田,化公为私的土地兼并之风大为盛行! 她又问道:“据你们听到的传言,是哪些豪族强占了军田?” 宋闻道:“在郁州有三家势力最大的豪族,瓜分军田的正是这三家。第一家是崔家,家主名为崔起。他们本是江南的次等士族,但因崔起娶了一位徐姓女子为妻,崔家从此飞黄腾达。” “徐姓女子?”梁阑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马上有所联想,“可是中书监徐善的亲眷?” 宋闻点头:“是徐中书的亲妹妹。” 梁阑玉瞬间了然。 中书监徐善,和自己的父亲梁羡、潘晟的父亲潘亮一样,同为先帝任命的四大辅臣之一。他不光在朝中有权势,徐家本身就是在江南耕耘多年的世家大族。有这么个后台,也难怪崔家敢在郁州横着走了。 梁阑玉又问:“还有另外两家呢?” 宋闻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作沉吟后,忽然换了个话题:“听说都督昨日在草市,和两位纨绔起了冲突?” 话点到为止,梁阑玉立刻领悟了他的潜台词:“另外两家,是张家,以及——梁家?” 宋闻并未作答,相当于默认了。 梁阑玉舔了舔嘴唇。这区区一个郁州还搞出三大家族来了,怎么跟演红楼梦似的?这次不用宋闻解释,她来之前看过县志,所以对张、梁两家的背景都很清楚。 张家本是个普通人家,生了个普通的女儿,又嫁了个姓云的普通男人。倘若只是到此为止,那张家到现在也搬不上台面。可偏偏,两人生了个不普通的儿子,名叫云尚——也就是云秦的亲爹,大齐国的开国皇帝! 这下可了不得,张家摇身一变从普通人家便成了外戚,简直是鸡犬升天啊! 想来这张家在郁州必定嚣张过几年,但可惜的是,先帝和他那位亲娘张氏女命都很短,开国没几年就前后脚离世了。 外戚这东西,向来是人死灯灭。张家在朝廷又没出什么当官的人才,势力大为衰减。也难怪昨天张康和梁有在草市里会有一番“风水轮流转”的对话了。 至于郁州的梁家……他们的后台,当然就是建康的梁家了。甚至梁阑玉昨天还亲耳听见,梁有把她这新来的都督当成了他欺男霸女的倚仗。 想到这些,梁阑玉揉了揉眉心。郁州的水还真是够浑的的。看来想把局面肃清,她必须费些心思了。 就在她整理思绪之际,她余光瞥见下方宋二郎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抹冷笑。待她仔细看时,宋愈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让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 “我心里有数了。”梁阑玉再度开口,“有两件事交给你们去办。第一件,我要你们调查清楚,这三户人家到底是不是真的侵占了军田。如果有,哪年哪月哪位官员经手操办的,每家到底侵占了多少亩,田在什么位置,全部给我查清楚。” 一直没出过声宋愈忽然开口:“梁家也要查吗?” 虽然他插话的时候努力克制了语气,但梁阑玉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嘲讽——原来刚才的冷笑她没有看错。在他眼里,她和那些强占军田的蛀虫本就是一丘之貉? 她才不惯这人的臭毛病,毫不客气地呛回去:“我说的是‘三’户人家。宋二郎,你哪个字听不懂?还是不识数?” 宋愈被怼得语塞,白皙的脸瞬间胀红了。 宋闻忙对弟弟使眼色,示意弟弟别乱说话,宋愈把脸别开,不再言语。 阿秋见气氛尴尬,忙打起了圆场:“都督,第二件事是什么?” 梁阑玉收回落在宋愈脸上的目光:“第二件,你们多去买通几个眼线。我需要知道东西两营中所有队主以上军官的详细情况。他们的家眷、所属派系、性情喜好等等。这其中派系争斗最为要紧。两营中分成多少派系,谁与谁有矛盾,务必调查详尽!” 四人道:“是。” 她之所以布置这样的任务,是因为她打算对郁州军动手了。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分而治之。 如今郁州两军勾结在一块,就像一只铁桶,哪怕她是名义上的长官,却被隔离在铁桶之外。如果她和军主同时对小兵下令,小兵无疑会更愿意听军主的命令办事。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她手头掌握了郁州军的多少罪证,她也没法动手。万一郁州军被逼急了来个哗变叛乱,她大概率就交代在这儿了。 但这个铁桶并不是真的密不透风,相反,里面可能早已锈迹斑斑。她要找出一些能够为她所用的力量,撬动这支铁桶自行开裂,这时候再动手就轻松多了。 宋家兄弟都是聪明人,他们一听梁阑玉的任务就知道梁阑玉打算干什么,不由悄悄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惊讶。 在他们被拨给梁阑玉差使之前,和所有人一样,他们也以为梁阑玉只是个靠出身荫蔽的豪门贵女,并无真才实学。然而短短这段时日接触下来,梁阑玉思路之清晰,行事之缜密,手腕之高明,都令他们大为改观,甚至有所钦佩。 梁阑玉道:“此事若能办好,重重有赏。过年前我会给有司修书一封,为你们脱去奴籍。” 四人一惊,脸上全都露出欣喜之色。 宋闻尤是激动:这回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有具体时限了!他和小愈真有希望重获自由身了! 差事吩咐完,四人正要退下,梁阑玉却道:“其他人先出去吧,宋二郎且留下。” 她的神情是严肃的,宋愈微怔。宋闻原本还沉浸在狂喜中,此刻却像被兜头泼了盆冰水,瞬间笑不出来了:他明白,恐怕是方才弟弟插嘴的那句话触怒了梁阑玉,梁阑玉要找弟弟算账了。 他忙求情道:“都督,舍弟性情驽钝,不通世故,是小人教导无方之过。还望都督海涵,若要责罚,小人愿代为承担!” “出去。”梁阑玉的语气仍然是平静的,却充满了不怒自威之感。 宋闻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宋愈本人也有一丝局促。但他不愿哥哥代自己受过,因此推了宋闻一把,示意宋闻照梁阑玉的话做。 僵持片刻,在阿夏、阿秋的拉扯下,宋闻硬着头皮和两名婢女一起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梁阑玉和宋愈两个人。 梁阑玉并未着急开口,而是先打量了宋愈一会儿。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她和宋愈已经有过一些接触,但只要宋闻在场,宋愈就像有了官方发言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她印象中从宋愈嘴里听到的话甚至不超过五句——包括刚才讽刺她的那句。 这导致她对宋愈的印象只有两点:傲气,以及……聪明。 傲气是写在脸上的,聪明则是因为在上一次侦查的过程中他立下过大功。 梁阑玉忽然开口:“你看不起女子么?” “什么?”宋愈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 梁阑玉盯着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她能感觉到宋愈不喜欢她,或者应该说,是在抵触她,但她不清楚原因。如果是因为这家伙性别歧视,不愿意屈居于女子之下,那就算他有天大的才干,她也会让他滚得远远的。但他刚才那瞬间的反应,应该没有说谎。 既然不是歧视女子,梁阑玉问:“那是为什么?” 宋愈嘴唇动了动,视线落在斜角的桌子上:“……我不明白都督的意思。” 梁阑玉耸了耸肩。她知道宋愈明白她在问什么。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但是有些话,他不说,她必须得说清楚。 “你对知晓我多少?”梁阑玉突然问。 宋愈又被她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戒备地看着她。 “你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你知晓我来郁州的目的吗?”梁阑玉语气是平和的,说的话却格外刺人,“你应该全都不知晓。那你为何这么自以为是呢?” 宋愈被她问得愈发局促,皱着眉反问道:“都督缘何说我自以为是?” 梁阑玉呵呵一笑:“那你又缘何认为我会包庇梁家?” 宋愈哑口无言。他固然可以狡辩他方才那句问话没有别的意思,但他自己心里明白,梁阑玉没有冤枉他。 “难道都督不会吗?”他忍不住反问,语气被逼得有些冲了。纵使梁阑玉确实有才干,但她能有今日,离不开家族的荫蔽。这些豪族出身的权贵又怎么可能侵害自己族人的利益? “我不会!”梁阑玉毫不犹豫地说。 既然她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又有了这样的机会,她的志向就远不止当个豪门贵女那么简单。 宋愈满脸的不敢置信,却终究没再开口质疑。 梁阑玉看着宋愈,目光很犀利:“宋二郎,这话我先前说过,今日我再说一遍。我有爱才之心,因此招揽你们兄弟为我做事,我亦不会亏待你们。但有一点你必须清楚——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何事,使你憎恶权贵?或使你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官员都贪赃枉法?嗯?” 宋愈并未作答。 梁阑玉接着道:“总之,无论你因何对我有偏见,你都必须明白,我从未加害于你。恰恰相反,是我有心提拔你们兄弟,还愿为你们脱籍。倘若你不屑于此,不妨尽早说明白,我绝不为难,现在就放你们兄弟离开!” 她一向是个有包容力的领导,尤其对于有才干的属下,一些小脾气小性格她都能容忍。但前提是,属下也是诚心在她手下做事。 一个成天质疑领导、跟领导找茬的部下,是个人都不会喜欢的,她也不例外。 宋愈仍旧沉默,眼神的闪烁暴露了他并非对这番话无动于衷。 梁阑玉并不催促,给他时间慢慢想。 有一瞬间,宋愈有冲动把憋了满肚子的话都吼出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倘若他是孤身一人,他真想率性而为,即便死了也不可惜。可他还有兄长,他不能因一时义愤把兄长拖累了。 片刻后,梁阑玉察觉到宋愈身上的锋芒莫名收敛了,仿佛连脊背都弯了些。 “宋某明白了。”宋愈低声道,“多谢都督。” “谢我什么?” “谢都督愿解救我等于苦难中。” 梁阑玉怔了怔,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 “所以,你是自愿留下为我做事吗?”这话是梁阑玉最后一遍问,所谓事不过三,如果以后宋愈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态度,她就准备把宋愈打发回去了,就当他们之间没有缘分。 “……是。”宋愈垂着眼道。回答得虽然慢了些,但语气至少是肯定的。 “那就好。”梁阑玉点头,“既然你说是,我就信你。” 她不喜欢纠缠不清,而且她更在乎行动,而不是言语。既然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她就准备放宋愈回去休息,没想到这时宋愈却自己忽然开口了, “都督……豪族侵占军田一事可否交由我调查?我会尽快查清禀明都督的。”问完之后,宋愈自己也有些忐忑。 他想调查这件事是有些私心在里面,但他刚和梁阑玉起过冲突,梁阑玉会愿意给他机会吗? 梁阑玉只是惊讶了一下,立刻道:“可以啊。那两营的事我就让你哥哥和阿夏、阿秋去查。军田案你一人查能行吗?需要再给你拨几个人手吗?” 宋愈抬眼看向梁阑玉,眼神中难掩诧异。 他抿了抿唇:“待我有了头绪,若需要人手,再上报都督。” “也好。你有需要的,随时告诉我。” 在梁阑玉看来,军田这事先是让宋愈出言讽刺了自己,又是主动请缨调查,说明他对这件事很上心。上心就是好事,主观能动性往往是一件事成功的先决条件,她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更何况她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再好好考察一下宋二郎的能力。 一切安排妥当后,梁阑玉便让宋愈出去了。 …… 宋愈刚走出书房的门,就看见宋闻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满脸焦急地等着他。 见他出来,宋闻立刻迎上来,紧张地上下打量他:“阿愈,你没事吧?” 宋愈看到兄长,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好笑:“没事。” 方才屋里就他和梁阑玉两个人,难道哥哥还担心梁阑玉会亲自动手对他用刑吗? 宋闻松了口气,急忙拉着宋愈往回走,似乎生怕走慢了梁阑玉会反悔把人放出来似的。他小声问:“都督都和你说什么了?责骂你了吗?” 宋愈将他和梁阑玉的对话简单重复了一遍。 宋闻听完,颇感意外:“她没有罚你,还同意让你去查案?” “是。” 宋闻惊讶一会儿,始终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被充入奴籍这么多年,他早就见惯了贵族们把他们这些奴隶视为蝼蚁。刚才梁阑玉要把宋愈留下的一瞬间,他甚至想象到了弟弟被活活打死后尸首被抬出来的画面——并非他异想天开,而是在过去那些年里,类似的画面他见过不止一次! 良久,他感叹道:“都督是个有容人之量的。” 宋愈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宋闻似乎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宋闻道:“即便都督有容人之量,你以后也得小心些,万不可再这样胡乱说话了……哥哥不是怪你,我知道从前那件事让你心气郁结,一直不肯放下……可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哥哥又如何在这世上苟活?” 这番话说的宋愈眼眶也有些红了。他叹气道:“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了。何况……” “何况什么?” 宋愈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他想说何况他感觉梁阑玉和那些人是不同的。但到底只是个粗浅的感觉,他心里亦不敢确定。 宋闻也没再追问,用力搂了搂弟弟的肩膀,带他回去休息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建康城潘府内。 潘亮下朝回来,满肚子火气,一回府就把院里做事不伶俐的奴仆臭骂了一顿,然后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了。 今天在朝堂上,云家那小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说一句那小子就顶一句。 他近来因为和梁家结亲失败的事,行事一直比较低调,不想树敌太多。因此云秦找茬的时候,他想着要给皇帝留面子,也就忍声吞气了。没想到云秦不依不饶,他不说话,云秦就三番两次主动把话茬递给他,然后追着他挑错。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奚落得颜面扫地,即使愤怒,也只能咬牙强忍了。 回府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生了好一阵闷气。终于,他心情稍稍缓解,就听见外面有些许吵闹。似乎是院里的奴仆在和谁说话。 “……家翁正在气头上,你若无急事……先避避吧。” “……什么事?” “这就不知了,下朝回来便这样了……” 潘亮起身走到窗口,只见是他的小儿子潘晟正在和掌院说话。 父子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潘亮问道:“十郎,你来干什么?” 潘晟看着他不说话。 潘亮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眉头拧得更厉害了。片刻后,他没好气道:“进来说!” 于是潘晟从外面进来,在父亲对面坐下。 “说吧,你有何事?” 潘晟垂眼盯着面前的桌子,竭力使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他低声道:“阿玉在郁州被人行刺了。” 潘亮心里一沉:还真是为这事儿来的! 他看到小儿子出现在院子里就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不免感慨他对那女娘的上心程度:就连自己都是昨日才收到此事的奏报,这小子今天就来找自己了。看来他专门送了人去郁州做眼线! “你想说什么?”潘亮冷冷地问。 潘晟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抬起眼来:“爹,是你指使的么?” 潘亮在心里骂了声不孝子,瞪起眼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要为了个小娘子找我讨公道吗?!” 其实郁州军行刺梁阑玉之前并没有问过他。他只是让他们给梁阑玉使绊子,至于具体怎么做,他不清楚郁州形势,他也管不到。但无论怎么说,何、苗二人是他的旧部,此事他无意推脱。 潘晟没说话。他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变化,只是长长的睫毛和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 看到他这幅样子,潘亮的火气突然消下去了:他对这小儿子还是很喜欢的。儿子的这副模样难免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屋里安静了好一阵,父子俩对坐着,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潘晟再次开口:“爹,过段时间,我打算去郁州。” 潘亮前几天已经听说了这小子在出售名下土地田庄的事,当时便猜到他有这打算。 他冷冷道:“随你。走之前把门下省的差事交接干净,别给我留个烂摊子。” 潘晟不语,算是默认了。 潘亮又道:“我不管你去哪里,给我永远记得自己姓什么!” 潘晟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他仰头望了会儿房梁,又无声地向潘亮行了个礼,起身出去了。 ===== 草市遇刺的事过了三天后,梁阑玉又准备出门了。她打算去城外逛逛,弄清楚这附近老百姓的生活水平。 陆春听说她要出去很是担心,让她带上十七八个甲士贴身保护,以免再遭袭击。梁阑玉却道:“带两个就够了。我这次出门是临时起意,不会有人埋伏。何况外面也没几个人认得我,要是阵仗太大,反而惹人盯上。” 陆春死活不依:“纵使没有埋伏,这郁州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城里还好些,城外听说常有贼寇活动。大姑娘万不可冒险啊!” 两人争论了一阵,最后决定各退一步,梁阑玉总共带六名甲士保护,两名跟在她身边,四名则在稍远的地方跟着。这样既不会太打眼,真遇上事也方便策应。 除了甲士外,梁阑玉还叫上了前几天刚从草市买来的奴隶秦冬。秦冬是本地人,对附近更熟悉,也方便给她指路介绍。 让所有人都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装扮后,梁阑玉就出门了。 “这附近有铁匠铺么?打铁的地方?”梁阑玉问秦冬。她知道郁州没有铁矿,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看看铁匠了。 秦冬想了想,道:“城北有一家。”她从前是住在下辖县里的,不过她从小到大进过几次城,因此对城里的情况也算熟悉。 梁阑玉道:“带我去瞧瞧。”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北城郊的一间房屋门口,只见屋里烟气缭绕,乒乒乓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正是铁匠在里面在劳作。 梁阑玉率先走了进去。 这间铺子小得很,拢共十平方不到。屋里黑漆漆的,除了一名铁匠外连个帮徒也没有。那铁匠见有人进来,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回头问:“有事儿?” 梁阑玉问:“你这儿都能打什么?” “农具器具……看你想要什么呗。”那铁匠走到门口,光线亮堂了许多,他终于看清梁阑玉的模样。 梁阑玉又问:“附近的人都到你这儿打铁么?” 铁匠点了点头:“除了豪强富户,小老百姓都上我这儿来。” 梁阑玉奇道:“那豪强富户去哪儿打铁?” 铁匠看她的眼神也很古怪:“自家的作坊啊。” 他自嘲:“他们那儿东西好,手艺也好,自然瞧不上我这里。” 梁阑玉明白了。 这朝代跟南北朝极其相似,是个私营经济最活跃的年代。 因为严重的土地兼并,豪强贵族都田连阡陌,拥有自家庄园。庄园指的可不是一个大点的园子那么简单,小型庄园起码是一个村的规模,大型庄园甚至能抵上一个县。如果地势足够好,还能依靠山川河流这些天然屏障,成为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 而且庄园内部不仅有耕地,还有各种产业,有种粮食的,有种蔬果的,以及各种手工业作坊,临海的庄园还会经营打渔业。有些庄园甚至能把矿山也侵吞为自家产业,贵族就在家里开矿。 可以说,一个庄园俨然就是一处自给自足的小社会。 铁匠说他们东西好,手艺好,指的是成色最好的金属都流进豪强的庄园了。他这小地方只能弄到一些成色下等的铜铁,或者帮人把旧器物熔了改改样式。 梁阑玉拿起他这儿的几样铁器看了看,光看颜色,就知道这些东西杂质极多,恐怕不太经用。 她问:“你知道冶铁的流程么?能给我仔细讲讲么?” 那铁匠看她的目光愈发奇怪:这小娘子到底来这儿干嘛来了? 梁阑玉亦知道耽误了人家做事,掏了几个铜板递过去。铁匠见她给钱,不禁一愣:“哎,这……” 其实他也看出梁阑玉虽然穿着朴素,但绝不是普通百姓。她身上的贵气和普通人就不一样,而且她出行还带仆从,一看就是哪个富家姑娘出来玩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收了:“这跟你从哪儿说起呢?从开矿么?” 梁阑玉道:“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那铁匠本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再加上收了钱,也就详详细细地把开矿制铁的流程给描述了一遍。梁阑玉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问他,他也都耐心解答。 听完之后,梁阑玉对这年代的冶铁水平大概有数了。 其实如果横向对比,南北朝已经有高炉冶铁了,会使用耐火材料,也有鼓风技术,对比同时期全世界其他国家,可谓遥遥领先。但如果纵向对比,跟后世的技术比起来,那这会儿就还差得远。 梁阑玉当然没炼过铁,但她学过历史和化学。冶铁的原理就是要用还原剂把铁单质从氧化铁里还原出来。另外她在历史书上看过,最好的还原剂是焦炭,由煤在高温密闭的环境下干馏而成。这项技术得到明朝才普及,这会儿还没有。 打听完自己需要的信息,梁阑玉就离开了铁匠铺。她对秦冬说:“你带我去附近的老百姓种地的地方看看吧。” 于是秦冬带着梁阑玉和甲士,又往附近的村庄走。 没多久,众人路过了一条小河。梁阑玉看到许多农民打扮的人挑着担子来河里装水,装完了又挑着走。 她问秦冬:“那么多人挑水去做什么?” 秦冬道:“挑水回去灌田啊。” 梁阑玉问:“这里有水车吗?” 秦冬愣了一下,疑惑道:“都督,水车是什么?” 梁阑玉不作声了。 后世常见的水车也是唐宋以后才有的技术。在南北朝,基本是修灌溉渠对农田进行大水猛灌,或者靠人力和一些简陋的装置挑水浇灌。没有既精细又省力的法子。 众人又往前走,去看地里干活的农民。梁阑玉观察他们使用的农具,并且询问他们种田的步骤、每亩地的收成以及对农具的使用方法。 前世梁阑玉虽然是城里人,但从小她父母工作忙碌,每年的寒暑假都会把她送回老家和爷爷奶奶过,开学了再接回来。她好奇心很重,经常喜欢跑到田里看农民干活,询问各种农具的使用方法。那段时间她还迷上了看种田小说,因此对基础的农业知识有一定的了解。 她在田里待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快黄昏,她基本弄清楚这时代的农业技术在什么水平了。 看下来,这年代的衣食住行,她基本都有改良的方法。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得先得到足够大的权力。 她倒是想用焦炭冶铁,但她手底下没有冶铁作坊,更没有矿山;她也想兴修水利,提高亩产,先不提武官能不能管这个,她起码得有足够的人手供她差遣吧?可现在郁州军压根不听她的! 饭得一口一口吃,她现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夺权!或者用夺字不合适,她必须真正掌握朝廷赋予她的权力。然后,她才能放开手做事。 “都督,时候不早了。”甲士赵九走上来道,“咱们得回城了,不然等天黑了,路不好走。” “嗯……”梁阑玉道,“回去吧。” 众人掉头往回走,没走多远,河对岸一个骑着骡子的身影吸引了梁阑玉的注意。她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一眼,然而感觉有点眼熟,目光又挪回去。待看清楚,她眉头紧了。 “那是不是西营的王军副?”她小声问身边人。 秦冬和甲士们都顺着她的目光去看那骑骡子的人。 赵九道:“好像是。” 连秦冬也跟着点头——那天王华在草市灭口那些流寇的时候,她也在场,她也见过王华。 梁阑玉心思一转,转身回到田里,花几个铜板跟农夫买了顶斗笠。 她身边人都惊了:“都督,这是?” 梁阑玉道:“我要跟着看他去哪里。你们远远跟在我后面,绝对不要出现在他视野里。” 明天就是军队的休沐日。王华身上没有穿兵服,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兵随从,显然是去做私事的。而且这个点儿了他还在往外走,今天晚上肯定来不及回军队——他要在外面过夜! 王华是有父母妻儿的,他的父母妻儿作为军属都在军队里,他却撇下家人独自出去过夜。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他要么是去拜访哪个至亲好友,要么是在外面养了外室! 梁阑玉正在命阿夏阿秋他们调查军官们的人际关系,寻找自己能下手的突破口。今天运气这么好,竟然在外面偶遇王华,她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 赵九担心地拦住梁阑玉:“大姑娘,还是我去跟吧。” 梁阑玉道:“不,你们听我命令行事就好。别说了,他要走远了。”她还是对自己的身手更放心一点,而且她怕手下的甲士不够机灵,惊动了王华。 话说完,她就加快脚步朝王华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虽然梁阑玉要求她的手下们跟得松一点,以免暴露自己的行踪。但秦冬赵九等人又怎能真的放心离她太远?最后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 好在王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跟踪,而且很心急似的催促着骡子,一路上几乎没有回过头。 没多久,王华来到郊野的一间院子外,跳下骡子上前敲门。院里有人把门打开,迎入王华和他的小兵,门又关上了。 梁阑玉远远地看见了开门的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心想自己的猜测应该是没错了。 不一会儿,秦冬赵九也都赶上来与她汇合。 梁阑玉道:“那里面住的是个年轻女子……”一面说,一面向四周张望。 秦冬见状,猜到她是想找附近的人打听这件院子主人的身份,便道:“都督,让我去打听吧。” 梁阑玉闻言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小姑娘倒是伶俐,懂得看人眼色。以后可以提拔。 秦冬是本地人,口音也是本地口音,她去打听确实更合适。于是梁阑玉道:“你想个好些的理由,不要惹人起疑。能打听到最好,不能也不强求。我怕乡里人起疑,反去告知他们,说有人在打听他们。” 秦冬想了一会儿,道:“不如让赵九陪我一起,就说我们是住邻村的兄妹,经过这里想讨碗水喝,问问这院里住的什么人,是否好相与。” 她这主意不错,梁阑玉点头同意了。 不一会儿,有个妇女挑着东西从附近路过。梁阑玉和其余甲士都躲起来了,秦冬和赵九两人朝那妇人走去。 梁阑玉躲在树后,看到秦冬与那妇人交谈了许久。那妇人连连摇头,也不知在说什么。 终于,那妇人重新挑起东西走了,秦冬赵九等妇人走远,又回到梁阑玉身边。 “怎么说?”梁阑玉问。 秦冬未语先叹气。梁阑玉这才发现她眼眶有点泛红,也不知是怎么了。 秦冬道:“都督猜的没错。那妇人说,这院子里住的是某个军官养的外室,指的应当就是王军副了。” 梁阑玉等她往下说。他们聊了这么久,肯定不止这一个信息。 秦冬吸了吸鼻子,接着道:“院里的女子姓杜。她从前是梁家养的家妓,后来被梁家卖给了王军副。乡里人都看不起她,因此她才搬到这偏僻的院子来。” 其实方才那妇人还说了不少,譬如让秦冬一个姑娘家离这间院子远点儿,跟杜娘子扯上关系会遭人白眼;譬如不要去讨这家的水喝,难保杜娘子不在水里加料之类的。但因为这些都不是重点,秦冬也就省去了。 梁阑玉抿了抿唇,明白秦冬为什么会突然感伤了。 家妓是奴仆的一种。南北朝的许多豪强大族会从女奴隶中挑选出一些年轻美貌的,让她们学习歌舞,供族中男子淫|乐,还会被主人用来招待宾客。 先前秦冬若不是在草市里被梁阑玉救下了,而是被梁有或者张康买回去,大概率也要沦落到那种境地。她难免物伤其类了。 梁阑玉搂了搂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秦冬则感激地看着梁阑玉:若不是梁阑玉,她就算在草市里没被张康砍死,恐怕也因为难堪其辱,用不了多久就会寻短见。她这条命算是梁阑玉给的。 既然已经确定了这里住的的确是王华的外室,梁阑玉就准备回去之后让阿夏阿秋接手深入调查了,看看自己能否利用这段关系做文章。 天色已不早,梁阑玉道:“走吧,回去了。” ===== 小院里,杜娘子——也就是杜暖烟替王华挂好了脱下的外袍,听见王华在嚷道:“小菜有吗?快弄点来,我饿了。” “哎,就来。” 杜暖烟赶紧进伙房弄了几碟简单的冷盘,又从锅里取了壶一直热着的酒,回到屋里在王华对面坐下。 “你这段日子必定过得快活得很吧?”杜暖烟一面为王华斟酒,一边嗔怪道,“你都多久没来我这里了?你要再不来,我以为你要把我忘了。” 王华闻言脸色一沉:“我快活?放屁!你这妇人,都不知我最近多烦心!” 杜暖烟只是想用话术从王华这讨点好处罢了,全没料到王华会忽然生气,不由心下一惊。她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和语气,关切地问道:“郎君,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不快了?” 王华烦躁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自从那天草市的事发生后,他就一直没睡过好觉,总在担心梁阑玉突然发难,揭穿草市行刺案的幕后黑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甚至梦到梁阑玉向郁州军发难后,苗猛大发雷霆,把他叫到帐中责骂他办事不利,一顿鞭挞后拔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没错,比起梁阑玉,他更怕的是苗猛。苗猛性情暴虐,杀人无数,这些年里光军中被苗猛弄死的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五个了! 几碗热酒下肚,王华感觉身体放松多了,便与心上人倾诉起来。 …… …… 翌日上午,王华和杜暖烟还在屋里缠绵,外面突然响起了哐哐哐的急促拍门声。 杜暖烟连忙跳下床,系好衣服出去开门,只见外面站的是个小兵打扮的人。 “你?” “娘子,我找王军副,有急事。” 不一会儿,王华也穿好衣服出来了,看见来人是自己的亲兵,不由一惊:“你怎么来了?” 那亲兵道:“军副,今天一早西营那位何军主又来了,和苗军主不知缘何谈到了你,苗军主让我马上召你回去问话。你快跟我走吧,回头军主等急了必要发怒。” 王华大吃一惊,立刻出门:“走,走!” 杜暖烟在后面叫道:“你的骡子没牵!” 王华理都不理,一溜烟地往回跑。他可不想看苗猛发火的样子! 同时又在心里暗暗咒骂何田:平日哪天来不成?偏要选休沐日!难得到了这日子也不让人好好休息。简直是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幸好王华来时还带了个小卒。那小卒替他牵上骡子,也跟在后面回去了。 …… …… 不多时,王华回到军营,直奔将军帐。门口的守卫见他来了,连通报也免了,直接放他入内。 进去后,王华看见苗猛脸色阴沉,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军主,何军主。”王华向两人行礼。 “你怎么才来!”苗猛语气不善。 王华心道你俩毁了老子的休沐还有怪老子来得慢?面上却恭恭敬敬道:“有些事耽搁了,请军主见谅。不知二位军主何事吩咐?” 苗猛看向何田。今日的事显然是何田挑起的。 何田起身走到王华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和喜欢逞凶斗狠的苗猛不同,何田脸上经常挂着笑,以使自己看着更亲和。可实则他满脸奸相,一笑就显得更奸诈。王华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何田开口:“王军副,我听说那日在草市,你当着梁都督的面杀了所有被她俘虏的流寇。你还和苗军主禀报,说梁都督没对你起疑?” 王华一听头更大了,心底愈发诅咒何田。他先前好不容易已经哄过了苗猛,何田又来提这茬,到底想干什么?! 他硬着头皮道:“是的。我想梁都督并未对我起疑。” “哈?!”何田被他的回答荒唐到了。 其实这件事虽然由东营负责收尾,但西营的何田也安插了自己的探子在草市观察。事情结束当天,那探子就把自己在草市看到的情况原原本本汇报给了何田。 何田听完事情经过就坐不住了:王华这显然是露馅了呀! 他当下马上派出人去联络那些流寇,想叫他们去避避风头,短期内不要再到郁州来了。结果他又从流寇那儿听到了一个更让他惊慌的消息:那天参与行刺的流寇,除了被王华带人杀了的五个,还有一人下落不明,至今没回去! 倘或那人落在梁阑玉手里,可就全完了! “你、确、定?”何田加重了语气施压,想逼王华说实话。 边上的苗猛听得不乐意了:“何老七,我的副将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要这么不放心,当初怎么不派你的人去办?” 他当初把这桩任务交给王华,并没有另外再派人监督王华的举动,因此王华回来汇报什么他就信什么。先不说王华差事到底办得怎么样,这毕竟是他的手下,何田跑到他的地盘来教训他的人,这不是打他脸么?这他怎么能忍? 王华见苗猛出言维护自己,底气也足了,继续嘴硬:“我确定。那天都督还命我带人去追击流寇。倘或她对我有疑,怎会派我去办?” 何田见他俩一唱一和,明白自己这是越俎代庖招人恨了。他只能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坚持追究王华的责任。 “好,那我就不问这个了。我换个话说——我派人去问了那些流寇,除了被你杀了的那几个,他们还有个人一直没回去。是不是落在姓梁的手里了?” “什么?”苗猛也惊了,立刻瞪向王华:要真有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向自己汇报? 最震惊的当属王华本人。他急得赌咒发誓:“没有!我用身家性命发誓,绝对没有!当日没逃走的流寇全被我杀了,不可能有一个活口!” 何田质问道:“那你说,少了的那个人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那些个流民,少几个多几个,有什么稀罕!或许是掉河里淹死了,或许是自己逃走了。真要被抓了,都督府那边早该向我们发难了!” 他说的如此坚决,何田和苗猛都信了七八成。何况何田本身也不清楚那人的下落,他只是担心最坏的可能性罢了。 片刻后,苗猛讥讽道:“何老七,你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你要真那么怕那小娘子,索性把她弄死算了,省得每天提心吊胆。” 何田翻了个白眼。他实在受不了这蠢货不计后果的行事风格,动不动就想杀人,好像杀人不会带来任何麻烦似的!要不是双方有利益绑定,他都不屑与这蠢货为伍。 苗猛接着道:“咱们不是买通了她府上的人么?就让那人在那小娘皮的饭菜里下点药,不就一了百了了么?” 何田一怔,思索片刻,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险些把这茬忘了。如果那个流寇真落到梁阑玉的手里,她府里不可能没有动静……我这去找那人问问。” 说完又不放心地瞪向苗猛:“此事我派人去办!等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他嫌苗猛鲁莽,苗猛也嫌他婆婆妈妈。 苗猛嗤了一声,懒得争执,道:“随便你!”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清晨天还没亮透,钱十就从屋里出来了。他到畜生棚里牵上驴子往后门走,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定睛一看,是陆春。 都督府上下的人都知道,陆春是府里的管事,也是梁阑玉身边最亲近的人,地位极高。 钱十连忙站直身体,向陆春弯腰问候:“陆大娘子,这么早就起了啊?” 陆春来到他面前站定,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要出去采买?” “是、是,正要出去。”钱十心里发虚,一直低着脑袋,不敢直视陆春的眼睛。 陆春忽然抬起胳膊,钱十余光扫见,瞬间受惊,下意识地往后一跳。陆春的手停在半空中。 过了一会儿,钱十才反应过来陆春是要撩头发,而不是要打他,不由尴尬极了。他低头哈腰地陪笑:“大娘子可有吩咐?” 陆春皱了皱眉:“买两条石首鱼回来。都督喜欢吃这个。” “哎,哎,知道了。” 陆春又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开了。 等到人走远,钱十才松了口气,赶紧牵着驴子跑到前院,套上木车,出府去了。 …… …… 当钱十走到田埂上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今日天气很好,阳光和煦,蓝天白云,衬得郊野的景致也格外好。 他不由心情大好,开始哼起了小曲,坐在驴车上不紧不慢地往前赶。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方拍了一下。他全无准备,吓了一大跳,险些连人带车从田埂上翻下去,幸好后面人眼疾手快将他扯住了。 “谁啊?!”钱十怒冲冲地回头,却看到一张脸熟的面孔。 “钱老兄,”那人同他打招呼,“咱们又见面了。” 钱十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变作一脸晦气。他牵着驴绳加快脚步往前走,想甩开那个瘟神。瘟神却拽住驴车的车衡不让他走:“别走啊,我天没亮就在这儿等你了,可算让我等到了。” “你等我干什么?”钱十想把他拉车的手扒开,“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那人观察着钱十的表情:“你看到我,紧张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钱十对他怒目相向,“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眯起眼睛:“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呢?” “你……上次你找我打听去了都督的行程后,都督便在草市遇袭了!你和那些北寇是不是一伙的?” 那人不接钱十的话,只笑道:“怎么,梁都督怀疑你了?” “没有!”钱十又羞又气,“都督已经让人查府上是否有人走漏消息了,若非我把金子藏得好没被发现,我非掉脑袋不可!” 那人听完钱十的话,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竟然将扒车的手放开了。 钱十没想到他会忽然松手,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牵着驴继续往前走。 “站住!”那人在后面叫道,“钱十,你再跑,我就让人去梁都督面前告发你。说是你私受金钱出卖了她的消息,害她险些遇刺!” 钱十的双腿立刻僵住动弹不了了。 那人见状满意一笑,慢悠悠跟上来,从怀里掏出块金锭亮到钱十的眼前:“不跑就对了。我今天又给你带了好处,你若跑了,可就错过啦。” 钱十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黄澄澄的宝贝给勾住了。他骂道:“你疯了么?还告发我?我若死了,你也别想好活!” 那人哈哈笑道:“慌什么?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今天再找你打听件事,只要你照实说,我非但不去告发你,这宝贝还送给你,如何?” 钱十盯着金子的眼睛眨都不眨,脸上也出现动摇的神色,那人心中一喜,知道有戏:“别担心,你只要带回去藏好了,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钱十咬咬牙,终于松口:“你又想打听什么?” 那人连忙问道:“梁都督最近可曾在府里关押过犯人么?” “犯人?”钱十摇了摇头:“什么犯人?未曾听说。” “未曾听说?是你不知道,还是没有这桩事?” 钱十眼睛只顾盯着金块:“你这话问得奇怪。抓了犯人,怎么不往县衙送?为什么会关在府上?就没这事儿。” 那人将信将疑地看着钱十,还是担心他消息不灵通,又问道:“既然你负责采买,每日采买的东西可有变化?譬如要采买的口粮变多了?绳索、棍棒之类的?” 钱十摇头:“跟往常没什么不同的。” 那人听了钱十这番话,暗自道:看来那失踪流寇应该不是被梁阑玉给抓走了。 但他也不敢完全放心,又道:“此事你再多替我留心一下,譬如府上总有些你进不去的地方,那里是否有异常;若你认识都督身边伺候的人,找他们去探探口风。另外都督最近在忙什么,有何计划,会去什么地方,你都替我打听来。” 钱十听他一口气提了这么多要求,神情大为不悦:“你要打听的也太多了吧?” 那人笑着将金锭塞进钱十手中:“你先收着这个,以后还有你更多好处呢。” 钱十顿觉掌心一坠:那金锭的分量还不轻!他又用牙咬了咬,确定是真金,脸上的雾霾顿时一扫而空,笑逐颜开。 那人见钱十这见钱眼开的模样,心里暗暗嗤笑一声,道:“记得我交你办的差事。天后我还会在这地方等你的消息。” 钱十把金锭小心揣进怀里,敷衍地摆摆手:“知道了,会帮你打听的。” 那人手里有钱十的把柄,也不怕他收了钱不办事,笑笑就走了。 钱十见那人走远,眼珠转了转,松了口气,又坐上驴车继续采买去了。 …… …… 两个时辰后,梁阑玉正在房里卷宗,外面响起敲门声。 “什么人?” “都督,钱十求见。” 梁阑玉忙放下卷宗:“把他带到东厢去。” 不多时,梁阑玉来到东厢,钱十已经在里面跪着等候了。 “都督,今日那人又来找小人了。”钱十显然很怕梁阑玉,头都不敢抬,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块,恭敬地双手奉到梁阑玉面前,“这是他又塞给小人的贿赂。” 梁阑玉接过金块掂了掂,分量还挺沉。她问道:“就这么多?你没有藏私吧?” 钱十脸色都变了,连连叩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 其实他倒真有心藏一点,奈何这回那人给的是一整块金子,他要是切下一些很难不被发现。想想自己的脑袋和还在建康城的家眷,他只能忍痛老老实实全上交了。 梁阑玉把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不由嗤笑了一声。钱十被她笑得一哆嗦,连头都不敢抬。 对于自己欣赏的人,梁阑玉向来是用人不疑的。但对钱十这种见钱眼开的家伙,必须不停敲打才行。尤其他已经背叛过她一次。如果稍加宽容,这种人很快又会成为迎风倒的墙头草。 她走到桌子后面坐下,将钱十上交的金子放在桌上:“说说吧,那人今天找你说什么了?” 之前梁阑玉让陆春去查府上是否出了内贼,没想到陆春办事极为得力,只花了一天的功夫,就把人揪出来了。 其实这人并不难找。眼下梁阑玉府里除了秦冬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她从建康带来的,郁州军不可能把自己人安插到她府里,只能是花钱买通她身边人。而最有可能接触到郁州军的,就是那些有机会出府,而且还得是能单独行动或少数人行动的家伙。 这样筛选完,本身目标就只剩五个。陆春到屋里一搜,在钱十的被褥里搜出几块碎金。 罪证确凿,钱十无可辩驳,当场认罪。 其实钱十并不是有心要害梁阑玉,他甚至连那天跟他打探消息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只是走在路上有人塞钱给他,找他询问梁阑玉的消息,他一时财迷心窍就说了。自打知道梁阑玉在草市遇袭,联想到那日找他打探消息的人,他就吓得夜夜失眠,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逮到钱十后,梁阑玉本欲从严惩处,以儆效尤。但思虑再后,她反而没有立刻处置钱十。 俗话说,堵不如疏,处罚了一个钱十,可能还会有第二个、第个。反倒是留着钱十,郁州军对于自己成功收买过的人,很可能会再次收买。那么通过钱十,她有机会反过来知道郁州军那边的打算。 而且就和她不立刻把所有流寇抓回来是一个道理,她不想让郁州军那边察觉到她的动作,留着钱十也能继续麻痹对手。 当然,钱十的这件事也让她进行了一番自我反思。说到底,钱十有错,她也有错。错在初到郁州,低估了敌人的残忍程度,也疏忽了自己队伍的纪律,过于麻痹大意了。 这两天她都没再出府,和府里上下人等开了几场会,好好整顿了一番纪律。首先是强调保密原则,什么人该知道什么事,除此之外哪怕对亲眷好友也不准外传。其次她警告所有的手下,对外人保持戒备。 如果郁州军再试图来收买她手下的人,她要求手下人不要拒绝,应承下来后向她汇报。 只要如实禀报,她都会重重赏赐。但如果隐瞒不报被发现,她决不轻饶! 郁州军想往她身边埋眼睛、藏耳朵,她就要让那些眼睛、耳朵成为误导敌人的工具,让敌人麻痹大意,自投罗网! 钱十将今早发生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梁阑玉听到郁州军询问她有没有抓到犯人这一节,不由捏了把冷汗:郁州军已经知道流寇少了一人!幸好她提前找出了钱十这个叛徒,不然万一消息走漏,麻烦就大了。 这也说明,郁州军没有她想得那么粗心大意。看来她以后还得更加谨慎小心才行。 她问钱十:“那人怀疑你了吗?” 钱十拼命摇头:“没有!” 梁阑玉语气放柔了些:“你不用怕。只要你肯对我如实禀报,无隐瞒之处,哪怕事情不如我意,我也绝不怪你。” 钱十坦白道:“小人真未觉得他有所怀疑。他还说天后会再来找小人。” 梁阑玉打量他神色不似说谎,点了点头,相信了:“那就好,下次再见他,继续照我教你的话说即可。” 问完话,梁阑玉看了眼钱十上缴后被她放在桌上的那枚金锭。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钱袋,里面装着几块碎金——那是被陆春收缴的、郁州军上一次用来买通钱十的好处。 郁州军虽然穷的小兵蛋子们都快吃不上饭了,但收买钱十时出手却很大方。这说明那些军官自己手里是不缺钱的。 如果这件事钱十第一次就主动上报,那这些金子她非但会让钱十收着,还会另外给他一笔赏赐。但现在,钱十一个戴罪之身,财产理应罚没,这些金子她就笑纳了。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脑洞:她要是故意培养一些双面间谍,专门给对手送假情报,顺便收敌人的贿赂,怕不是能赚到不少钱? 当然,也就只是想想,现在还没有那么多敌人要套她的消息。 “看在你这次如实上报的份上,这是给你的赏赐。”梁阑玉最后还是从钱袋里倒出一小块碎金扔给钱十。 其实她根本没打算放过钱十,但是要罚也得等拿到军权再秋后处置。眼下要是一点油水不让他沾,就怕他怨气太重,被郁州军看出端倪来。 钱十连忙接住,没精打采的双眼里终于燃起点希望。虽然他知道自己能留住命已是侥幸,但要是以后所有钱财都得上缴,他心中绞痛,日子一点盼头都没了。梁阑玉肯给他一点,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梁阑玉道:“我先前许诺过你,只要你日后老老实实照我指令行事,你的罪责便可减免。等你赎清罪过,你还有很多赚钱的机会。” 顿了顿,又道:“但同样的错,我也绝不会原谅第二次!你全家人的性命都在我手里,我想你应该不会忘了,对吧?” 一番恩威并济的话,既让钱十看到点盼头,又因畏惧而战战发抖。 他以前也伺候过别的主子,有好脾气的,也有凶狠的,但没有一个人能像梁阑玉这般洞若观火,轻声细语也能让人遍体发寒。他感觉自己简直无处遁形。 他连连叩首:“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一定时刻铭记于心,再不敢背叛都督!” “明白就好。你下去休息吧。”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黄昏时分,阿秋带着刘三家的在郊野走了一阵,终于看到前方的小院子。那就是梁阑玉给她的地址了,里面住着王华的外室杜娘子。 阿秋做了个深呼吸,甩甩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的手,转头问刘三家的:“大娘子,我教你的说辞都记住了么?” 刘三家的点头:“记住了。” 阿秋又道:“等会儿你就跟在我后面,有什么话我来说,你尽量少开口。好么?” 刘三家的继续点头:“都督说了,让我都听阿秋姑娘的。” 两人意见达成一致,径直朝院子的方向走去。 几天前,梁阑玉把自己偶遇王华的消息告诉了阿夏阿秋二人,命她们继续深入调查。 阿夏阿秋正在调查东营各级军官。由于王华在军中的级别高,这条线可能价值很大,所以军营的事由阿夏继续推进,而阿秋则抽身出来调查杜娘子。 因为已经有了做探子的经验,她在拿到梁阑玉给的地址后,先花了两天功夫走访附近乡里,旁敲侧击地询问众人对杜娘子的印象,顺利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她发现乡里人大都不喜欢杜暖烟。 一来百姓对郁州军的印象很差,十分畏惧当兵的。杜暖烟作为王华的外室,人们也不太敢去招惹她;二来杜暖烟年轻美貌,作风却不好。除了王华之外,据传她还与好几个男人有染,乡里的妇女提起她就没好脸色。 另外阿秋还打听到很重要的一点——杜暖烟是出了名的贪财吝啬。她之所以与男人们纠缠不清,就是为了钱财。 假设贪财是真的,那阿秋就有接近她的方式了。她特意从府上调来了一名比较伶俐的妇人,扮作她的奴仆,准备演一出戏。 没多久,两人来到院外,阿秋提起门栓拍了两下。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阿秋道:“娘子,开开门。” 过了一会儿,门栓稍稍松动,门被推开了一道缝,有人顺着缝往外看,正是杜暖烟。 杜暖烟看到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与中年妇人,警惕道:“你们是谁?” 阿秋软声道:“娘子,我是来郁州投奔亲戚的。眼下天快黑了,我们迷失了方向,城门又已关了。听附近的人说这院里住的是位女主人,我便带着老奴来投宿。求娘子行行好……” 她话还没说完,杜暖烟就不耐烦地驱赶道:“去去去!我这里不容投宿!” 她正要把门关上,两人连忙将门抵住。阿秋祈求道:“娘子,我们不白住。只要你肯收留,我有一枚金戒指愿抵给娘子做宿资。” 杜暖烟闻言手送了些许,忍不住问道:“真金的?” “自是真金的。”阿秋从包袱里掏出一枚戒指放在掌心上,凑到门缝前给里面的人看。 杜暖烟看那戒指的成色,还真不似作伪,登时有些心动。她再看门外的人,一个柔弱的姑娘和一个矮小的妇人,身上虽然脏,衣服上却没几块补丁,八成是死了亲人的破落户,才出来投奔亲戚。虽是破落了,余财总还有点儿。 于是她犹豫片刻后把门栓拉开了。 阿秋心头一喜:杜娘子果真贪财。此事有戏! 杜暖烟把这对伪装的主仆放入院内,关上门,第一件事先接过那金戒指放嘴边咬了咬。软的,是真金! 她不掩喜色,又打量了两人一番:一个瘦弱的姑娘,一个矮小的妇人,怎么看也不似坏人。便她们真有歹念,自己院里也有个伺候的老奴,二打二,稳赢! 于是她卸下防备,指了指院里最偏僻的房间:“那间屋子空着,你们晚上就住那儿吧。”那间原是留给王华带来的小卒住的。 阿秋和刘三家的谢过,便进屋放行李去了。 ===== 都督府中,赶回来的奴仆向梁阑玉禀报道:“都督,阿秋姑娘和刘三家的已经进那间院子了。” 除了刘三家的外,梁阑玉还派了两名男□□仆远远跟着阿秋。一来是怕阿秋她们两个女子碰到地痞流氓不好招架,二来也有人能帮着传话。 梁阑玉道:“好。继续盯着,倘或她们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禀报。务必保护好她们的安全。” 奴仆道:“是。” 梁阑玉又取了几个铜钱赏给他们:“你们宿在外面不容易。拿去买几件厚衣服。夜里千万别着凉了。” 奴仆接了赏钱,心里格外感动。不止是为这几个钱。 他们在建康什么苦活累活没做过?牛棚马厩都睡过,大冬天两件薄衫也熬下来了。到了郁州后才有机会能在梁阑玉面前做事,没想到梁阑玉竟能想到他们夜里凉不凉。 这是少有的拿他们当人看了。 奴仆赶紧磕头谢过,领着钱出去了。 ===== 三日后。 院里的老奴做好了早膳,杜暖烟走到案边坐下,阿秋和刘三家的也过来了。 阿秋一见杜暖烟,立刻夸赞道:“杜娘子,你今日这件对襟真漂亮。衬得你肤色愈发白皙了,真是衣美人也美。”她以前在梁府上本是底层的奴婢,但她聪明嘴甜,话不多却句句中听,才会一路被提拔到贴身伺候梁阑玉。 杜暖烟被她这样一夸,心里顿时有些飘飘然:“你这张嘴可真讨人喜欢。” 但高兴归高兴,该计较的事她却绝不会轻易饶过。当阿秋和刘三家的开始吃早膳,杜暖烟想起买这些食物的花销,不由清了清嗓子:“陆姑娘,我原是见你可怜,收容你暂住两日。可你都住了三日了,你要寻的亲戚还没点苗头?这不行啊。” 那戒指虽是金的,可毕竟是戒指,就那么点重量。要是让人吃得太多,她可就亏了。 阿夏闻言便知她的心思,忙回屋又取了枚玉佩来,塞进她手里:“杜娘子,我那亲戚已许多年没联络,大抵已搬了住处,可总是还在郁州的。求娘子容我再住几日,待我有了眉目,一定立刻搬走。” 杜暖烟接过她给的玉佩仔细瞧了瞧。玉佩的成色虽算不上极好,可雕工却是上佳,极好地利用了玉器本身的色差来描绘图案,细节处处绝佳。这雕工绝不会是普通匠人所做,必是出自名匠之手! 有时候玉器的贵重与否不止取决质地,雕工、题材也是十分打紧的。就冲这,玉佩的主人也非富即贵。 杜暖烟的脸色逐渐变了:不对。这不对劲! 她突然摆出一个戒备的姿势,厉声质问阿秋:“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种玉器?” 阿秋被她问得一怔,又看她捏着玉佩,心知定是这东西出了差错,不由有些慌乱。 所有首饰都是梁阑玉给的,她从里面挑了几件合适的用。然而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奴仆,区分贵重与否的方式主要靠大小。而杜暖烟从前在郁州梁家受过一阵宠,梁家的公子哥儿们没事就喜欢拿着各种宝贝跟她吹牛,倒让她练出了鉴物的眼光。 阿秋强装镇定道:“杜娘子这是何意?” 杜暖烟捏着玉佩道:“你能拿出这东西,不该是普通的破落户!你要投奔的亲戚,又怎会在我们这穷乡僻壤?” 她越想越不对,音量也逐渐抬高了:“这般想来,你的举止也很奇怪!你一个小姑娘,身边只有个老奴,可说是无依无靠了。寻不见亲戚却从不见你着急,你到底什么来历?” 这些天阿秋虽然白天会带着刘三家的出去假装打听亲戚消息,但她只是在外面混够时间就回来了。每天想着法和杜暖烟套近乎,却从不提自己的事。杜暖烟一旦起了疑,便发现她身上诸多破绽。 院子里强壮的老奴虽不知发生何事,但与杜暖烟同仇敌忾,立刻对阿秋摆出虎视眈眈的架势,一言不合就要拿人;而刘三家的坐在边上,紧张得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出。 阿秋捏了把冷汗,拼命想圆自己的说辞,可越急越想不出话来。 双方对峙片刻,杜暖烟忍无可忍,正要发作。阿秋急中生智,只能赌一把了:“杜娘子,谁又没些不愿说的事儿呢?我在这儿又非白住,娘子若嫌我的东西不合适,还我便是了!我另找地方住去!何苦非要揭我疮疤?”说完就劈手去夺交给杜暖烟的玉佩。 杜暖烟愣了愣。贪财的习惯让她本能地握紧玉佩往后躲闪。再看阿夏那因为慌张而泛红的脸色,倒是看出了一种委屈的错觉。 这杜暖烟是经历过事儿的人,阿夏的语焉不详,反倒让她不自觉地构想出许多合理的故事来。譬如寻亲是假,这女子也是哪个大户养的外室,被有权有势的正室发现,迫不得已出来躲风头;又譬如她们两个是出逃的奴婢,这些首饰都是她们从主家偷出来的,因此才如此不识货。 不管是哪一种,杜暖烟不关心别人的身世,也在不关心别人的苦难。只是这宝贝已到了她手里。她就舍不得再交出去。况且这一对主仆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便有什么秘密,横竖招惹不到她头上。 片刻后,她已有了决定,推开阿秋,将玉佩藏到自己身后:“我何曾说不要了?你住我的,吃我的,这东西阖该给我!——这也不是多好的东西。顶多容你再留三五日!” 双方刚吵完架,再坐在一起吃饭也不合适。杜暖烟又往阿秋和刘三家的怀里一人塞了一张饼,打发:“去去,回你们屋吃去!” 阿秋看似不情愿,心里却狠狠松了口气。她生怕露出更多破绽,赶紧带着刘三家的回屋去了。 …… …… 又过几天,大清早,阿秋再次出了院子,带着刘三家的直奔城内,回都督府去了。 此刻梁阑玉正在屋里接见宋闻。今天宋闻也给她送回了一个从军营带回来的重要消息。外面通报阿秋求见的时候,两人正好已快聊完了。 “行,我知道了。”梁阑玉对宋闻说,“你回去接着打听。事成之后,我必重重有赏。” 宋闻低下头道:“能为都督做事,便是我与阿愈的福分,不敢奢求赏赐。” 梁阑玉不由笑了。这兄弟俩的性格差得也真是远,弟弟那般孤傲,哥哥却是个极会做人的。 “不必如此客气。你出去吧。” 打发了宋闻,梁阑玉又让阿秋进来。 主仆俩人在屋中对坐,阿秋开始述职。 她先将自己是如何住进了杜暖烟家中描述了一番。梁阑玉问她:“那杜娘子从前真是郁州梁家养的家妓么?” “是。”阿秋待了这么多天,打听到的情况比上次秦冬问来的要详细得多,“那杜娘子以前的确是被郁州梁氏豢养的。因为她容貌姣好,据说在梁家时曾有两个子弟为她争风吃醋,甚至动了手。惹得梁家家主大为不快,命人打了她一顿,还曾削去她的头发。后来王军副到梁家做客时看上了她,梁氏家主正好也想打发她,就以一袋小米的价格把她卖给了王军副。” 梁阑玉听得连连皱眉。这是什么吃人故事?一个女人就值一袋小米。最讽刺的是,那袋小米还没有一粒是进了女人自己的口袋,全都给了欺压她多年的奴隶主。 阿秋又把自己这段时日和杜暖烟相处的过程捡重点地说了些,随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都督,我觉得杜娘子可以为我们所用。” “哦?”梁阑玉问,“你确定么?” 阿秋点头:“我有几分把握。确如乡邻所说,杜娘子极其贪财。我这几日多次故意试探,凡她不情愿的事,只要我给够好处,她就没有不妥协的。况且她的确与乡里其他富农有染,可见她对王军副也并不诚心。” 阿秋给出的结论让梁阑玉很高兴,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可她也不能草率做决定。毕竟她手里没有任何能拿捏杜暖烟的把柄,她必须要一个更能说服她的理由。 她问阿秋:“就算她不专情,也未必说明她就对王军副无情。你确定她跟王军副之间的情谊可以被金钱撬动吗?” 阿秋道:“老实说,我觉得她对王军副根本就是无情……前几日我在柜子里看见一件男子的外袍,应该是王军副留下的。我故意问杜娘子那是谁的,杜娘子却一脸嫌弃地跟我说,‘那是腌臜人的物事’,还让我别碰,说会脏了我的手。她那神情,那语气……但凡有几分情义,也不至如此。” 梁阑玉有些惊讶。那间院子是王华置办的,就算杜暖烟还有别的情郎,她也绝不敢把其他男人的东西留在屋里,所以衣服必是王华的无误。 用上了“腌臜”这样的脏词,不太可能是情侣间的打情骂俏。看来杜暖烟被卖给王华,心里是极不情愿的? 她问:“你说的是她的原话?” 阿秋用力点头道:“是原话,一字不差!她当时这样说,我亦吃了一惊,因此牢牢记住了。” 梁阑玉沉吟。她想起王华那五短身材,以及那张令人食欲不振的脸,觉得这情形还挺真实,应该不是阿秋误解了。 而且杜暖烟那样的身世与经历,她心底冷血麻木才是正常的,有情有义反倒稀罕。 片刻后,梁阑玉有了决定:她相信阿秋看人的眼光。为了在郁州打开局面,该冒的险必须得冒。这个杜暖烟,她要策反! 她立马嘱咐阿秋道:“我点四名甲士给你,再给些黄金,你今晚就回去收买杜暖烟。你进去的时候让甲士潜伏在外面。倘若她答应,那便最好。倘若她不肯答应……” 阿秋听到梁阑玉要给她甲士,心里一惊,忙道:“姑娘,应当还有别的法子,不必非要……非要……”她和杜暖烟相处了多日,虽不至有多深的感情,但倘若杜暖烟因此丧命,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梁阑玉好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放心,我不会滥杀无辜。倘若她不肯答应,只能先将她绑回来,再做打算了。” 眼下她的处境其实非常凶险,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性命不保。所以如果收买不成,肯定不能留着杜暖烟去给王华通风报信了,只能先把人先绑回来继续游说。设若还是劝不动,那就只有把她软禁起来,直到控制住郁州军之前,都不可能放她自由了。 阿秋听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保证道:“都督放心,我会全力说服她的。” 收买杜暖烟的钱梁阑玉本来想去库里取,忽然想起一件事,直接回房拿了个钱袋子出来——正是她前两天从钱十三那儿收缴来的。里头有郁州军给的近两斤重的黄金,拿来收买杜暖烟恰好。 这也算是借力打力了。要是让何田苗猛知道自己拿来买消息的钱转了一圈后被拿来买通自家人了,估计得气的吐血。 把钱交给阿秋,梁阑玉又点了四名身手矫健的甲士,对他们吩咐了任务。 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出了城门,往那间郊野的院子奔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用完早膳后,阿秋就回府上了,梁阑玉连忙把阿秋叫进书房。 “如何?” 阿秋有些为难:“都督,我跟杜娘子说明,我是奉主人之命接近她,希望她能帮忙打听王军副和郁州军东营的消息后,她变得十分很害怕。坚持要问出我家主人是谁。我不肯说,她还提出要面见我家主人后才能答应此事。” 梁阑玉意外:杜暖烟想见她? 阿秋道:“杜娘子不肯松口,我亦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回来请示。都督,此事该怎么办?” 梁阑玉见杜暖烟尚未答应,先问:“你留人看住她了么?你回来这期间,她不会泄露此事吧?” 阿秋忙道:“都督放心,我让刘三家的和两名甲士在那儿盯着。” 梁阑玉这才放下心来,阿秋做事还是很细致的。她思索片刻,倒是不知道杜暖烟主动提出见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不过倘或杜暖烟不肯答应,她原本的计划也是要把杜暖烟绑回来亲自和她聊聊的。既如此,倒也没差。 于是她答应下来:“可以。” 她算算日子,距离王华下次休沐日还有五天,她趁早把此事敲定,这杜暖烟也可以趁早为她所用。于是她道:“后天吧。就后天上午,你去把她接出来见我。” …… …… 两天后的清晨,天还没亮,城郊小院的门就开了。 一名女子探头出来张望,守在外面的人向她比划了两个手势,意思是周遭无人,现下可以出门了。于是女子向里面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另外两名戴着斗笠的女子鱼贯而出,轻手轻脚关上院门。 “杜娘子,跟我走吧。”阿秋挽上杜暖烟的胳膊,匆匆向城门的方向赶去。 路上,杜暖烟忐忑不安地问:“陆姑娘,你们家主人到底是谁,你不提前与我知会一声吗?” 阿秋道:“等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杜暖烟回头望了眼,发现有几个男人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看来也都是那位“主人”布置的人手。这些人应该是一直布置在她院外的,只是她先前粗心,竟然没发现。 她这会儿越发确定:自己要去见的,绝对是位贵人! 走了半个时辰,城门到了。此时天色微曦,城门恰好刚开。阿秋拿出平民的身份牌,守城士兵简单看了下就让她们进去了。 再走一阵,前方一座高墙大院的府邸吸引了杜暖烟的注意。她定睛一看:都督府!而阿秋带她前进的方向正是那里!她瞬间感觉膝盖发软。 然而还没走到都督府的大门口,阿秋突然拉着她转了个弯,拐进一条小巷。杜暖烟看着擦身而过的都督府,抹了把冷汗,心情很是复杂:若真是都督见她,她可算招了位大神仙了! 拐弯,再拐弯,阿秋停下了:“杜娘子,就是这里。我们进去吧。” 杜暖烟缓缓抬头,看了眼前方仍然很高耸的墙,以及没有那么奢华的木门……如果她没有被绕晕……那这里,其实,仍然是都督府……的偏门吧? 杜暖烟又要跪下了。 没多久,杜暖烟被阿秋带进了庭院。院中有假山和水榭,景色十分别致。而水榭的中央,坐着一名容貌隽秀、身姿挺拔、穿着紫色长衫的年轻女子。 杜暖烟心道:那位八成就是郁州新来的女都督了,长得可真俊儿,还很有英气。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命可真好。 果不其然,阿秋带着她上前向梁阑玉行礼:“都督,杜娘子带到了。” 杜暖烟腿软到现在了,跪得无比顺畅:“贱婢参见梁都督。” 梁阑玉先是打量杜暖烟了一会儿。杜暖烟长了一张天生妩媚的脸,的确容易招男人喜欢。只可惜,这是个怀璧有罪的乱世。 她开口:“起来坐下说吧。” 水榭里有蒲草垫,杜暖烟爬起来坐到垫子上,阿秋也在边上坐下。 杜暖烟始终不敢抬头看梁阑玉。虽然王华曾与她说过,新都督到了郁州后,被两军联手架空了,并没有实权。但这种身世的人对杜暖烟来说,仍是个高不可攀的贵人,弄死她不会比弄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梁阑玉道:“听说是杜娘子提出要见我,怎么来了又不说话?” 杜暖烟赶紧又爬起来跪下了,并且冲着梁阑玉磕起头来:“梁都督,贱婢愿为都督效犬马之劳,听任差遣!但贱婢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都督成全!” 梁阑玉不喜欢别人总对着自己磕头。人的敬重是有限的,如果全都拿来磕头了,其他地方就容易糊弄,毕竟头都磕过了,还想怎么的? 不过她也知道不谈拢杜暖烟是不会起身的,因此也不说免礼了,问道:“什么不情之请?你说吧。” 杜暖烟道:“贱婢想求都督给贱婢留条活路。” 梁阑玉挑眉:“怎么说?谁要杀你?” 杜暖烟苦笑道:“都督是大罗金仙,贱婢只是卑鄙薄命的小鬼。神仙肯收了我这小鬼,何般驱使,都是小鬼的荣幸,小鬼是断断不敢拒绝的。可历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王军副比起都督来虽是尘泥不如,可于贱婢,他亦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手下亲兵诸多。若被他知道贱婢做了背叛他的事,他必会将贱婢大卸八块,挫骨扬灰啊!” 梁阑玉抿了抿嘴唇:“你是怕我手下的人嘴不严,漏风给了王军副?还是怕我要你做的事太难,会被王军副看出端倪?要不然,他怎会知道?” 杜暖烟道:“都督这般巾帼,治下自是极严的,贱婢岂敢怀疑?在军副面前,贱婢也会尽量机敏。只是时日久了,岂有不露马脚的?纵使都督有善心,届时也只怕忘了我这等卑劣小人……” 她说话一直在兜圈子,梁阑玉伊始不是很明白她到底想干嘛。琢磨了一会儿,有那么点意思了。她说:“你有什么条件,直接说吧。” 杜暖烟咬了咬牙,继续重重磕头道:“求都督大发慈悲,赐贱婢一良籍。事成之后,能送贱婢离开郁州!” 梁阑玉听她磕出了响声,忍不住伸手替她垫了下头:“行了,别磕了。再磕把头磕破,该叫王华看出端倪了。” 她的手指细长有力,稳稳托住杜暖烟的额头。杜暖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起身后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才慌张地检查她的手来:“都督的手磕伤了没?!” “没有。”梁阑玉是看准了时机伸的手,用的力气恰好抵消杜暖烟往下砸的力,手背只是在地上轻轻蹭了下,并没有什么感觉。她收回手道:“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离开王军副?” “不止。”杜暖烟道,“我想离开郁州的所有人。这样也好叫都督省心,贱婢以后绝不会将都督命贱婢做过的任何事告诉任何人!” 最后一句话让梁阑玉挑了下眉。她听阿秋说杜暖烟贪财且毫无原则,本以为杜暖烟会是个目光短浅的乡野村妇。没想到杜暖烟的思虑竟很周全。她不止怕事情败露王华要杀她,还怕事情成了自己也会杀她灭口……难怪她一进来就说求条活路,在她看来,卷进这种事里就是个必死的局。 不过也不怪她这么想。在这个年代,人命就是不值钱的,别说荒郊野外,就是在京城的大马路边,梁阑玉都见过不少被饿死冻死活活打死的尸体。 “这条件不难。”梁阑玉答应了,“你想要良籍……我正打算为我的几名奴仆脱籍,多你一个也不多。我写封信上去,可托人一起办了。” 边上的阿秋忙作证道:“是,我们家都督菩萨心肠,先前就许诺过要为我们脱籍的。” 杜暖烟震惊地看着两人。这年头竟然还有主人主动为奴婢脱籍的?不强行掳掠良民为奴的都算好人了! 梁阑玉接着道:“只要你能办好我交的差事,事成之后,你想去什么地方,我派人护送你去,再给你一笔钱粮,够你安居。这样满意了吗?” 杜暖烟简直喜出望外!她又想再给梁阑玉叩头,但额头确实已有些红肿了,破皮不好看,她只好又坐回去了。 梁阑玉问道:“这条件是你昨晚想的?你那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还是你准备见人下菜?”毕竟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替她弄到良籍,还能送她离开郁州的。 杜暖烟生怕她生气反悔,连忙否认:“贱婢不敢!”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梁阑玉一眼,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是……倘若都督不是女子,这要求奴婢必不敢开口。但又不敢留下……或许回去后寻个机会,趁夜逃了。” 她一向爱财,就是为了攒够钱能逃出郁州,收买官吏,弄个合法的身份,开间酒肆或者做点小买卖过日子,不用再仰人鼻息。 但钱并不好攒。王华虽养她做外室,可每月给的钱粮只堪堪够她和老奴两个吃饭,想攒钱就得饿肚子。她只好另想法子弄钱。 昨天晚上阿秋要拿金子收买她,让她打听军队的消息。钱她是想要,可有命赚钱也得有命花啊!寻常百姓哪个会去打听军营里的事?打听的人非富即贵也还算了,万一是北燕人派来的细作,她不得落个通敌的罪名?! 她之所以非要见见主人,就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招了位多大的神,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果并不是真贵人,糊弄了也就罢了;摊上实在惹不起的,表面上哄哄好,回家赶紧跑路,出去要饭或者当奴婢总比死了强。 但,她真没想到她见到会是个女子。那些个蹬鼻子上脸的条件,全都是在她看到梁阑玉后才涌上心头的。换个男子坐对面,那些条件她就不敢提了。纵使对方答应了,她也不敢信。 梁阑玉……当然也不一定就是诚信的。但冲着她扶她额头那一下,她愿意赌一把。 而梁阑玉对她的坦白也很满意:她敢说自己想过趁夜逃跑这话,就说明她回去以后不会这么干了。 梁阑玉又让阿秋去弄点热茶和点心来。既然合作的条件谈妥了,那她就要和杜暖烟好好聊聊王华的事了。 不多时,茶水和点心都送上来了。 梁阑玉问:“王军副平日会和你说军营的事吗?” 杜暖烟道:“会。他在营里受了气,憋了火,从不敢在营里发。他怕惨了苗军主,只敢到我这儿抱怨。” “他怕惨了苗猛?” “是。听说那苗军主性情暴戾,谁敢忤逆他,他就动手打人。还嗜酒,喝多了也打人。军队每年都有几个被他活活打死的。王军副以前有个同乡,年幼时救过溺水的他,算是救命恩人了,感情本是很要好的。但那同乡三年前也被苗军主打死了。” “还有这事儿?” “有。说是那天苗军主喝多了在营里乱走,那位同乡没瞧见,从附近走过去了,也没行礼。苗军主骂他有反骨,把他踹翻在地踩了几脚。也不知是倒地时磕到脑袋了,还是被踩破腑脏了,反正没再爬起来。” 梁阑玉皱了下眉。古代这种军官虐待手下事情似乎很多,应该是缺少严明的军纪和有效监管导致的,史书上不少有名有姓的大将都是因为暴虐无恩而死于部下之手。 她问杜暖烟:“救命恩人都被杀了,王军副就没想着报仇么?不过他跟他这同乡的情谊难道苗猛不知道?倒也没见苗猛防着王军副?” 杜暖烟嗤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报仇?他倒是说他想,但也就只敢在我这儿说说,回去见了军主,腰弯得比谁都低,要不然他能当上副将么?至于那同乡的事,他毕竟是军副,他那同乡却不是军官,两人在军中交集不算多。估计苗猛也不清楚他们的关系。” 顿了顿,接着道:“都督有所不知,其实王华就是只纸捏的老虎,欺软怕硬得厉害!他当着我的面,隔三岔五就说他想杀了军主雪恨。我伊始还怕他来真的,把我也给连累了。听多了我也就习惯了。男人么,最怕被人当软蛋。别的地方不够硬,嘴还硬不起来么!” 梁阑玉被她的吐槽逗笑了。阿秋还真没说错,这杜暖烟明摆着对王华一点不喜欢,甚至很是嫌弃。 “他那被打死的同乡叫什么名字?” “王汉,行三,一般都称他王三。” 梁阑玉给边上的阿秋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这些内容都记住。杜暖烟能说的那么流畅,应该不会是瞎编的。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得让阿秋去查实一下细节是否属实。如果是真的,那王华和苗猛之间早有矛盾,完全可以为她所利用! “杜姑娘,既然王军副对苗军主不满,那你觉得离间他们的可能大么?” 杜暖烟想了想,道:“这我也说不好。毕竟人说的和做的,未必是一码事。” 梁阑玉心想:这女子毕竟是经历了那么多事的人,看得真通透。 她道:“总归得试试。杜娘子,我要你尽可能为我打听营中的消息,另外还要你为我吹枕边风,离间王华和苗军主的关系。王华以前不敢反苗军主,欺软怕硬自是一个缘故,不过就算他反了,事后也不好收场。如今有我在,便有了能为他撑腰的人,我想他底气该比以前足了。” 杜暖烟犹豫了一会儿,道了声“是”。就算害怕,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没再推脱的道理了。 “回去具体该怎么说,你自己把握。你是个机灵人,我相信你能办到。我答应你的,我以这都督之位起誓,绝不赖你。” 杜暖烟听她肯给承诺,顿时鼻腔发酸,又道了声“是”。 既然把重要的都谈妥了,梁阑玉还有公务要办,也就不再留在这里。她让阿秋再和杜暖烟聊聊,把杜暖烟说的所有跟军中相关的事都记下,回头再去核查真实性。 直到梁阑玉走出院子,杜暖烟的视线仍盯着她的背影不舍得挪开。昨天晚上她还觉得无比惊恐,现在却有些庆幸了。这或许真是上天给她的一个机会。 “杜娘子。”阿秋的声音勾回了她的神智,“王军副还跟你说过多少军中的事,剩下的你就都说给我听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杜暖烟和王华那条线交给阿秋继续跟,有进展了再汇报,梁阑玉就先不盯着了。 过了几天,又到了军队的休沐日。梁阑玉天刚亮就出门,带上了几个甲士做护卫,同时还带上了宋闻。 宋闻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他给梁阑玉带回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也是梁阑玉今早急着出门的原因。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郊外的一座山脚下。 梁阑玉问宋闻:“是这里么?”郁州境内没有崇山峻岭,但有很多小山包,长得都差不多。 宋闻事先已经来探查过了,肯定地回答:“都督,是这里没错。” 梁阑玉便带着众人上山了。 这山生得并不十分陡峭,山里的风水应该不错,向阳面零星有几座坟头,是附近百姓把亲属埋葬在这里。 快走到山顶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宋闻停下了。他指着一个石块垒的坟包和石刻的墓碑道:“都督,就是这个了。” 梁阑玉走上前看了看,只见碑上刻着“故先妣岳大娘之墓”,左下角写着丧时,再看右下角,立碑人是“子-蔡帔”。她眼睛顿时一亮,点了点头,吩咐众随从:“你们都找地方歇会儿吧。眼下时间还早,等人来了再说。” 于是众人散开,找平坦的地方坐了。有人去附近的果树上采了一些野果,回来分与众人吃。 上午的太阳并不灼人,梁阑玉故意找了个没遮蔽的空地坐下,让太阳能烤着全身,暖洋洋的,怪舒服的。 她把宋闻叫过来聊天:“你再给我说说蔡幢主的事。” 宋闻问:“都督想先听他家里,还是军中的情况?” 梁阑玉道:“家里吧。他家里还有几口人?他母亲什么时候死的?” 宋闻道:“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后来他娶妻生了两个儿子。元熙二年那场战争,他母亲在行军途中病死了,他妻子和小儿子在战乱中走散了。眼下他身边就只有一个大儿子了。他这些年都没再娶,听说一直在四处打听妻儿的下落。不过……” 他没说下去,但梁阑玉明白了。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在战乱中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就算活着,在这种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可能也一辈子找不回来了。不过蔡帔还肯去找,说明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梁阑玉道:“你再给我说说军中的事吧。” 昨天晚上,天黑之后宋闻才回到都督府。那时候梁阑玉已经睡了,听说宋闻回来赶紧披衣起床接见。 宋闻告诉她,这段时间他调查了西营的各级军官,筛选出一位非常适合梁阑玉策反的人选——也就是他们身后那块墓碑的立碑人,蔡帔。 西营军主何田和东营的苗猛不同,何田没有那么暴虐,比较会做人,和手下大多军官的私人关系处得还不错。但只有一个军官例外——那就是蔡帔。因为蔡帔和他幢下的所有士卒,全都是羌人! 二十年前先帝还在东府军中时,曾将东府中的羌人编了一支羌军。后来他在建康顺利称帝后,为了防止军队尾大不掉,就对全军进行了重新整编。羌军被打散,其中有四百多人被塞进了郁州军,就是蔡帔和他的手下了。 郁州军虽不全是相同的籍贯,但羌人还是比较特殊的存在。越特殊,越容易形成自己的小团体;越特殊,也越容易被外部排挤。 昨天晚上因为时间太晚,宋闻只来得及简略说了些重点,现在他有时间跟梁阑玉仔细说了。 “蔡幢主和他的兵在西营里也被称为‘羌幢’。他们从最初就和其他幢相处不融洽。据说一开始何军主是试图调和过的,但羌幢并不服他管。闹了几次后,何军主就开始着手打压羌幢了。” 梁阑玉问:“怎么个打压法?” 宋闻道:“军需物资,分给羌人的都是最差的。执勤任务时,没人愿意去的就派羌人去;如果羌兵和其他兵发生矛盾,何军主也会拉偏架。” 梁阑玉皱眉:“打压得这么狠?那羌兵不闹吗?” “闹,闹过挺多次的。但都被镇压下去了。带头闹事的抓到就处死,全家一起杀,老人小孩都不放过。杀了几批,羌兵就害怕了。而且每次闹完之后,何军主会多给羌兵分点粮草布料,以示安抚。所以总是太平一阵闹一阵的。” 梁阑玉不禁“啧”了一声。 说实话,这种大团体里有小团体的情况,确实很难管,最差的领导会把两边都得罪了,自己反而变成众矢之的;稍好一点但也不太好的领导会纵容人多的去欺负人少的,以笼络多数的那一方;最厉害的当然是能调停两边矛盾,还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但确实很少有人能做到。 何田属于中间那种,他身为军主,带头排挤羌人。虽能得一时平静,但无疑给他自己挖了个大坑。 和宋闻聊了一会儿,梁阑玉对蔡帔的情况基本都有数了。 快到中午时分,在下方巡查的甲士匆匆跑了上来,汇报道:“都督,有人上来了!三个人!” 梁阑玉道:“你们先找地方躲起来。我不叫你们,你们不用出来。” 众人领命,纷纷钻进了茂密的树丛里。梁阑玉和宋闻两个人也找了个枝叶茂密的地方暂时藏着,打算等人上来再看看。 没多久,三名穿着素衣的男子走上山来,在墓碑前停下了。梁阑玉躲在树后,确认了站在最中间的人就是蔡帔,另外两个应该是他的亲兵。 两名亲兵上前,先用袖子把墓碑上的灰都擦干净,又用长树枝把坟茔旁的落叶扫开,然后就退下了。蔡帔在母亲的墓前跪下,掏出带来的香烛纸钱,开始祭拜。 今天是中元节。宋闻就是打听到蔡帔在每年的清明、中元、以及母亲的忌日都会扫墓,才会连夜回去给梁阑玉送信。这是他们罕有的能在军营外单独接触军官的机会,错过就很难再有了!也正因如此,梁阑玉才会一大早就亲自带人来这儿守株待兔。 蔡帔在墓前跪了好一阵,嘴里絮絮叨叨的,应该是在和母亲诉说心事。梁阑玉也不着急,耐心地等他说完。 终于,蔡帔从地上爬了起来,弯腰拍掉裤子上的土灰。梁阑玉给宋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出去了。 蔡帔正拍着灰,忽然听见身后有踩断树枝的声音,他立刻回头,只见一名穿着武人服饰的年轻女子带着一名男子向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他警惕地打量对方:这座山很少有人上来,这两个人是干嘛的?怎么男的看起来像女子的随从? 两人走到他面前,停下了。女子看着他,用惊讶的语气道:“咦,这不是蔡幢主么?” 蔡帔一愣。几秒后,他猛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立刻下拜:“末将参见梁都督!” 先前梁阑玉来巡查军营的时候,他是见过梁阑玉的。只是他当时站得比较远,看得不甚清楚,加之梁阑玉今日换了装扮,他才没能立刻认出。 他的两名亲兵也惊呆了,忙跟着一起下跪。 梁阑玉上前扶起蔡帔:“蔡幢主快快请起。这里不是军营,不必那么多礼数。” 蔡帔对被这突如其来的“偶遇”打蒙了,脑袋一片空白,讷讷不知该说何话。 梁阑玉往边上看了一眼,假装刚刚发现墓碑,惊讶道:“这是……蔡幢主是来祭拜母亲的?” “是……”蔡帔反问,“梁都督缘何会在此处?” 梁阑玉笑道:“我是出来巡查的。本想上山看看风景,没想到遇见蔡幢主在此祭扫。也是巧了。”又道,“今日中元节,既然遇到了,我也拜一拜亡者吧。” 地上有一把香,是蔡帔带来的。他自己只烧了九支,还剩了不少。于是梁阑玉也数了九支出来,借着还没彻底熄灭的纸钱把香点燃,在墓碑前跪了下来。 这一幕令蔡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郁州最大的军事主官,尚书令的嫡长女,竟然在拜他亡母的墓地! 梁阑玉拜了三拜,把香插上:“岳大娘,你教子有方。我听说蔡幢主在军中很受羌人弟兄的爱戴,是个好长官。他将来必能前途无量。您在天有灵,保佑您的媳妇孙儿安然无恙,尽早回到幢主身边。” 这番话又令蔡帔吸了口凉气。竟然连他妻儿的事都知道!梁都督调查过他! 他脑袋里一团乱麻,无数想法涌上心头,一时难以梳清。 梁阑玉爬起来,重新转向蔡帔。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蔡帔又朝着她跪下了,两人仿佛此起彼伏的跷跷板。 蔡帔颤声道:“都、都督……”他有很多想说的,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是傻子,这半山坡上哪有什么风景可看?梁阑玉会出现在这里,明摆着就是冲他来的! 就算他在军队里混得不好,但苗猛何田想架空梁阑玉这么大的事儿他还是知道的。梁阑玉花了这么大功夫调查他,还跑到这荒山野地和他见面,避开军中其他人的视线,这明白着是要笼络他,甚至要策反他啊! 这件事如果被何田知道,只怕他的脑袋留不到明天早上!但是……但是! 蔡帔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一半是因为惶恐,另一半则是因为激动。 第30章 第三十章 梁阑玉今日来见蔡帔,是个比较冒险的行为。倘若蔡帔无意背叛何田,回去就向何田告上一状,那何田立刻就会有所警觉,以后她再想策反任何军官都很难了。 但这一步又不能不迈。她现在手里可打的牌太少,必须先想办法打开局面。 当然,她也可以派部下出马帮她去和蔡帔沟通。但那样的话,双方势必会浪费更多的时间在证明身份、彼此试探上。而她亲自出面,必能打破蔡帔的种种猜疑,也体现了她对蔡帔的重视。 看蔡帔的反应,他显然是受宠若惊的。 为了防止蔡帔动不动又下跪,梁阑玉笑道:“蔡幢主祭完祖后可有空闲?若无要紧事的话,不妨我们坐下聊聊?” 蔡帔忙道:“都督若肯赏脸,是末将的荣幸!” 梁阑玉指了指不远处一块平坦开阔的巨石,道:“那我们到那儿坐下说吧。” 这是两人第一次会面,都想试探对方的态度。梁阑玉旁敲侧击问了些蔡帔在军中过得可好,与何田和其他军官相处是否融洽之类的话题。而蔡帔因为尚不确定梁阑玉的想法,回答得相对比较谨慎,也同样绕着弯问了问梁阑玉在郁州接下来的打算,对郁州军的看法等。 两人聊了半个多时辰,都对彼此的想法有了初步的判断。但毕竟尚未建立信任的基础,有些话无法聊得太明。 到未时左右,蔡帔发现太阳已西斜,欲言又止道:“都督恕罪!时辰不早,末将该回营了……今晚上约了营里的人喝酒,若回得太晚,恐人问起,不便解释……” 梁阑玉见他已经看过几次天色了,知道他应当是真的赶时间,而不是托辞敷衍,于是起身道:“也好,那便不耽误蔡幢主行程。我们一起下山吧。” 下山的路上,梁阑玉嘱咐蔡帔:“我与幢主今日偶遇之事,还请幢主务必不要告诉他人。我不想让有心之人多想。” 蔡帔忙道:“此事不必都督吩咐,末将自会守口如瓶!”又转头吩咐自己的两名亲兵:“你们两个,听到没有?今日之事,回去之后谁也不准说!若不然,军法伺候!” 两人忙道:“都督放心,幢主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能陪着蔡帔出来给他母亲扫墓的,自然都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不会乱说话。 到了山脚下,蔡帔又向梁阑玉行了个礼,便匆匆回营去了。梁阑玉则等了一阵,暗中保护她的甲士们也跟下山来,于是她坐上马车,车夫起驾回城。 在车里,梁阑玉问宋闻道:“宋大郎,你方才也听了这么久,你觉得这蔡幢主能为我所用吗?”她当然有她自己的判断,不过正所谓旁观者清,她想先听听宋闻的看法。 宋闻略略思索了片刻,道:“小人觉得,蔡幢主是有意为都督效力的,只不过他亦有一些顾忌。倘若需要他诚心投靠都督,恐怕还需要时间。” 梁阑玉点了点头。这跟她的感受差不多。 蔡帔对军营的现状很不满意,如果梁阑玉能帮他和他的羌幢改善境遇,他肯定愿意为梁阑玉奔走;但同时,他对何田又很忌惮,让他立刻去反抗何田,他未必情愿。 不过这也正常,他毕竟是幢主,他要为手下四百羌兵及家属们负责。万一他行差踏错一步,不只是他一人遭殃,弄不好是数百条人命一起陪葬。要是他做事拍拍脑袋就下决定,梁阑玉反倒不敢用他。 梁阑玉问宋闻:“你能盯住蔡帔的动向吗?万一他回营之后向何田告发此事,你能否得到消息?” 宋闻道:“都督放心。我已打点好了他身边的亲信。如果蔡幢主敢背叛都督,我会收到消息的。” 其实与其说是他打点了蔡帔的身边人,倒不如说,是双方一拍即合。 羌兵中有一股激进的势力早就不想再忍下去了,但蔡帔一直比较谨慎,不敢妄动,所以那股势力只能暗中推动蔡帔做决定。他们得知新任都督有意在军中策反军官,当然希望羌幢能借上都督的东风,双方合力一起推翻何田。是以宋闻才能打听到这么多关于蔡帔的机密消息。 梁阑玉赞赏地看了宋闻一眼,夸奖道:“你办事真是得力。只这么些时日,你竟打点好了这么多人。待我收回兵权后,你就是我的股肱之臣。” 宋闻不仅打点好了羌人,还打点通了军中的一些关节,成功给他自己在西营谋了份能进出营地的军医之职。他家中有亲戚行医,对医术倒也粗通,能治些常见的小毛小病。至于疑难杂症——以这年代的医疗水平,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也未必能治。 宋闻却道:“都督谬赞,小人惶恐……其实,小人的弟弟阿愈,他的能力更胜小人百倍。” 梁阑玉听他这么说,先是挑了下眉,又哂笑道:“你啊……你是怕我还记恨他先前冲撞过我的事么?你立了功,反倒先替他邀赏?” 宋闻被她戳穿心事,不由面上一臊。他确实担心宋愈给梁阑玉留下的印象不好,所以找到机会就要替弟弟美言几句。 梁阑玉道:“放心吧,我没那么小心眼。倘若你弟弟能办好我给的差事,我自然没有亏待他的道理。倘若他办不好,我也不想因此记你个爱虚张声势的毛病……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宋闻不由更加羞惭。梁阑玉年纪虽轻,处事却颇有原则。她不会把兄弟的功劳记到彼此头上,也不会把疏忽记到彼此头上。她这番话是在提醒宋闻,不要把他们兄弟绑得太紧了,这对兄弟两人而言都未必是好事。 “都督微察秋毫。小人明白了……” 梁阑玉“嗯”了一声。她喜欢跟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到城门附近,已经在车里戴上斗笠的梁阑玉和宋闻就先下车了。梁阑玉吩咐车夫:“你回去吧。” 车夫点了点头,驾着马车离开了,并没有进城。 前段时间,梁阑玉让执勤的侍卫仔细留意府邸周遭的街面上是否有眼熟的面孔经常来、而且一直盯着都督府的方向。侍卫们留神观察后,还真发现了几个。梁阑玉心里明白,那些是郁州军派来监视她的人。 于是为了避开郁州军的视线,她开始了狡兔窟。除了城里准备车马外,城外也赁了间院子停放马车,还安排了府里的侍女装扮成她。这样有时她要秘密出行,就变装从偏门走,侍女则大摇大摆从正门出,便可迷惑对方的眼线。 甚至每次出门后,梁阑玉还会再小心地观察后面有没有尾巴跟着自己。不过郁州军的眼线素质都不怎么高,可能干活也偷懒。只要她变了装,那些眼线从来就没跟上来过。 片刻后,梁阑玉带着宋闻低调地从偏门回到府邸。 一面走,梁阑玉一面叮嘱宋闻:“你回去以后先等一段时日,看看蔡帔的反应。倘或他没有向何田告密,你再去和他进一步接触。你自己也多加小心,有危险就赶紧回来,别把性命搭上。我宁愿此事办不成,也不能把你折了。” 宋闻听她关心自己,不免有些感动:“都督放心,小人会仔细的。” 梁阑玉点了点头。她是真的不想宋闻遇上危险。要知道办事得力的手下千金难求,事情一次办不成还有办第二次的机会,人没了未必还能找到第二个。 眼下东营她安排了杜暖烟去策反王华,西营她安排了宋闻去策反蔡帔。如果两边都能成功,她就在两支军队里都打进了钉子!不过,光有钉子还不够。她还得寻找一个机遇,让她能挥动榔头击打这两枚钉子,达到最佳的效果…… 正想着,前方突然有下人来报:“都督,宋二郎来了,正在前院等您呢。”梁阑玉曾吩咐过,阿夏、阿秋、宋家兄弟如果从外面回来,无须通报,可以直接放进前院。 梁阑玉和宋闻对视了一眼。宋闻忙道:“都督,那小人就回军营盯着了。”他和宋愈虽是兄弟,但如今两人所负职责不同,不便过多交流。 梁阑玉却道:“不用这么着急。等我见完你弟弟,你们兄弟俩见一面再走也不迟。” 宋闻犹豫片刻,应道:“好,多谢都督。” …… 不多时,梁阑玉与宋愈两人在书房对坐。 “豪族侵占军田的案子,你查清楚了?”梁阑玉问宋闻。如果宋愈这里也有收获,那她派出去的路探子就面开花了! 宋愈却摇头道:“尚未。” “哦?”梁阑玉有些失望。不过这也正常,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 她问宋愈:“那你来找我何事?” 宋愈道:“虽未调查清楚,但有进展。我已找到当年郁州的丞官,此人一定清楚前情后果。若能拿到他的口供,一切就都明白了。” 五万亩的军田并不是连成一片的,而是分散在多地,牵扯到郁州下辖的四个县,涉案的官吏非常多,可以想见郁州官场之。 按说知情者多,调查起来应该十分容易,但事实又并非如此。因为每个人都只负责自己的那一个环节,并不清楚全貌。只有州级的官员才有资格知晓全情。 州级的官员由朝廷任命,过了一定时间会换人。一旦刺史换了,底下的属官都得跟着换。而且郁州比较特殊的一点是,郁州刺史并不在郁州本地,而是由京官兼任——南朝的制度比较混乱,有的刺史同时掌地方军、政两权;有的刺史则只管政务,不掌军权;还有的刺史由异地官员兼领,空有名号,不管实事…… 可能也正是因为郁州的刺史不在郁州,出现了权力真空,才会导致郁州的地方豪强无法无天。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那些官员要么已经不在郁州了,要么压根就没来过郁州。宋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筛选出一位人在本地,而且还清楚情况的州府官员,属实已很不容易。 梁阑玉问道:“虽说找到了人,可你打算怎么拿他口供?他会愿意招吗?”这可是个要砍头甚至株连全族的大罪,她不觉得那位州丞有可能良心发现。 宋愈也道:“想必他是不愿意的。但我有拿下他的方法,因此才来请示都督——我是否可以不择手段?” 梁阑玉愣了愣:“你……” “不可么?” “那倒不是。只不过,我原以为你……”她想了想,一时间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合适。迂腐?正直?刚直? 第一次见面时,她问宋闻宋愈是犯了什么法才被贬为奴籍的,宋愈那激动且委屈的模样她至今记忆犹新。而宋愈又对她是否会包庇同族又极其敏感,不惜顶撞她,令她以为他是个极为刚直之人。她甚至担心过宋愈虽然聪明,但脑袋不会转弯,这会让他有很强的局限性。 她话没说全,但宋愈却明白了她想说什么。他脸上难得有了些许笑意:“看来,都督对我也知之甚少。” 他显然是在暗指上次梁阑玉训斥他的那番话。梁阑玉不由失笑。 少顷,宋愈敛去笑意,叹气道:“如今这世道,违法乱纪之人非富即贵,杀人越货之人封侯拜相……我只是想把事办好。” 梁阑玉很认可他的这句话。倘若这是个法治社会,她也一定会用合理合法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然而这是封建乱世,根本就没有健全的法治可言。有些事情想要办成,就必须有足够的手段和空间。 或许宋愈骨子里本是个清正之人,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也不免要做出适应。 于是她问宋愈:“你所谓的不择手段,是什么手段?” 宋愈道:“那位丞官名叫吕沉。他在当年豪族侵占军田后不久便辞去了官职,开始经商,一年后,他将自己的糟糠之妻扫地出门,重新迎娶了清水县一名富户的女儿为妻。如今他住在高墙大院里,有诸多奴仆随侍,我很难接近他。” 梁阑玉点了点头。这确实不好下手,宋愈有什么办法? “他与前妻曾诞下一子,名叫吕兰。前妻被休后,伊始吕沉还留下吕兰抚养了几年。到吕兰十二岁那年,也被他的续弦逐出家门。这吕沉对长子倒还有几分感情,偶尔会瞒着续弦去看望长子。” 梁阑玉问:“你是打算在他去看儿子的时候动手?” 宋愈摇了摇头:“他一两年也只去看一回,时机太难把握。我查到吕沉被逐出家门后生活困窘,心怀怨气,因此索性买通了他,让他为我诱出他的父亲。他同意了,要求我给他五斤黄金作为酬劳,事成之后,他会带着母亲和妻儿逃去北燕。” 他抬眼望向梁阑玉:“都督可否赐我五斤黄金,与八名甲士?若都督觉得此计不妥,我就另想法子。” 梁阑玉有些意外。她问宋愈:“你有把握吗?” 宋愈道:“有。” 他回答得如此笃定,梁阑玉也就不多问了。她痛快地抽出两张纸条,一张写了黄金的数量,一张写了八人的名字,全部交给宋愈:“金子去库房领。写人名的交给赵九,他会帮你把人找齐。” 又道:“你只管放手去办。出任何事,我为你兜着。” 宋愈深深看了她一眼,跪下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 宋愈走后,梁阑玉在屋里休息了一会儿。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事情都派给手下去做了,她就忍不住琢磨新的事。 不一会儿,她把守在门外的陆春又喊了进来。 “春娘,你帮我传个话给刘平。”梁阑玉说,“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去把附近郡县里手艺比较厉害的木匠和铁匠都请来。多找点,人越多越好。” “木匠和铁匠?”陆春有些疑惑。找那些人做什么? “是的,我有些事想办。” 陆春虽不明白,但既是梁阑玉下的任务,她也不再多问,赶紧出去安排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刘平办事能力不弱,没两天功夫,他就给梁阑玉找来了十余名木匠和铁匠。 被征召来的手工匠人们被集中在院子里,心里都很忐忑。他们并不知道都督召见他们打算干什么。他们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见过官人,更别提是这么大的官儿了!万一都督让他们做的事没做好,该不会被乱棍打死吧? 没多久,梁阑玉带着陆春走进院子。 梁阑玉一出现,匠人们赶紧下跪行礼,大多人头都不敢抬,只有几个胆大的偷偷瞧了梁阑玉两眼,顿时暗暗吃惊:嚯!好生年轻的女官,长得可真俊俏!不过虽是女孩,到底也是个军官,气场真是厉害,让人全然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最震惊的当属一名铁匠:他在前不久刚见过梁阑玉,这小娘子到他的铺子里来问了他许多问题,还给了他几个铜板做打赏。他本以为是哪个富户家的姑娘,没想到竟是郁州新来的都督! 他登时头皮就麻了,拼命回忆自己当日可曾有任何怠慢之处。要是得罪了都督,那是要落脑袋的啊! 梁阑玉也看见了人群中的那名铁匠,还冲他点了下头。态度虽算不上特别亲切,至少没有任何不高兴。那铁匠掬了把汗,感觉自己的小命应该是保住了。 “都起来吧。”梁阑玉道,“我今日请你们来,是有几样东西想请你们替我打造。图纸我已画好了,你们先瞧瞧吧。” 她向陆春使了个眼色,陆春便走上前,拿着两叠图纸交给众人。一叠给木匠,一叠给铁匠。 匠人们忐忑地接过,因为图只有一份,他们不得不将头凑到一起看。挤不进去的只能在边上眼巴巴排队,等别人看完了再传给自己。 ——倒不是梁阑玉小气不愿多弄几份,只是这年代没有复印机,画一份就够她烦的了。 众人看图的时候,梁阑玉在边上观察众人反应。 这些图都是她亲手画的,画的是水车以及各种能提高生产效率的农具、器械。自打上次出去巡查过农田,她弄清楚了这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平,回来后她就开始作画。 不过画图这件事比她想象的难。一来她没有任何绘画的基础,脑子里想的是鸡,画到纸上就成了狗,这年代也没有铅笔和橡皮擦,为此白白浪费了许多昂贵的纸张;二来为了展示清楚,一样器具画一个角度还不行,得把正面侧面甚至背面都画出来,别人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有些简单的还就罢了,像水车、耧车、犁车这种大家伙,画起来简直比上学时写论文还麻烦,是以她生生花费了大半个月才弄成。 “能看明白吗?”梁阑玉不太放心地问,“要有不明白的地方先记下。我等会儿给你们解释这些东西的用处。待我解释完了还不懂的就问我。” 匠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唯诺诺地点头,也没个人说话。 梁阑玉以为他们是害怕,看不懂也不敢说。不过其实匠人们大多看明白了——虽说梁阑玉的画图水平不高,但她的表达是很清晰的,该画清楚的地方都画清楚了。而且能成为手工匠人的,看图的能力和空间想象力自然不弱。 约莫两刻钟后,匠人们把所有图纸都传看完了,陆春收回来,重新交给梁阑玉。 梁阑玉又拿着一张张图将它们的设计思路和用法都详细介绍了一遍。有些曲面的东西她实在画不出来,所以提前用泥巴捏出了形状,这样看起来就直观了。 她介绍的时候,底下的匠人们都震惊了。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梁都督找他们必定是要制作武器或者攻城器械的,看图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听完介绍才知道,都督要他们做的还真全是农利设施! 这里面的有些东西,人们连见都没见过,譬如大型□□水车,脑子不好的人甚至听晕了,不知道它是否真能发挥出梁阑玉描述的威力;也有些东西,眼下是有的,譬如耧车,梁阑玉对它的样式进行了改良,并且在它的脚下加了三角形的铁铧,这样使得开沟、播种、填压能够一气呵成,可以大大提高种植效率! 种过田的人都越听越激动:这几样东西真的很实用。要是能做出来,不知要给农夫们节省多少力气! 全部介绍完后,梁阑玉问诸位工匠:“怎么样,这些东西你们造得出来吗?” 众人连忙点头。虽然有些东西比较复杂,但顶多也就是费时费力费工,造有什么造不出的呢? 梁阑玉又问:“那你们需要多少时间能全造出来?” 铁匠这边好一些,他们要做的都是小东西,把范铸好,铁水灌进去就行。但木匠这边因为要做大件,梁阑玉要求他们制作的水车尺寸是三丈,也就是13米高,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梁阑玉却不想等。她道:“我就给你们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们把其他事都放下,专心做我的活儿。小物件你们自己分工,大物件所有人一起干,做得成么?” 匠人们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被官员征召做事,大多时候能给口饭就不错了,工钱就别想了。有些抠门的甚至连口饭也不给。他们都是有家口要养的人,倘或一个月做不了别的活,全家老小喝西北风去么? 可心里虽极不情愿,又没人真敢出声抱怨,只能哼哼唧唧地敷衍。 梁阑玉又冲陆春点了点头,于是陆春上前一步,高声宣布道:“等会儿你们每人可先领稻米二十斗、粟米二十斗、大豆三十斗、铜钱两贯,回去安置家人。从明天起,你们必须留在府中做事,会有监工记录你们每日成效。事成之后,另有二十贯钱和三十匹布的赏赐,依照功劳分配。” 众人瞬间哗然!有钱,有粮,还不止一笔! 他们平日也不是每天都有活干的,有时月入多,有时月入少。而梁都督给的第一笔,就快赶上行情好时他们两个月的月入了。如果最后还能再分点赏赐,就算是发了笔小财了! 当下再没一个人耷拉着脸,所有匠人都变得十分亢奋。 梁阑玉将众人神色变化看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虽说她没拿到兵权,好歹钞能力还是有的。 之所以将钱粮分成两笔给,第一笔是为了让他们能安顿好家里的老小专心干活,第二笔则是怕有人吃大锅饭偷懒。这个政策一出,就是为了从赏金池里多分到点,匠人们也会干劲十足。 把一切分配好,梁阑玉让陆春负责分发钱粮以及安排后续干活的事,自己就回去休息了。 …… “都督,那些器械和用具你是怎么想到的?”回去的路上,刘平忍不住问道。 先前梁阑玉让他去找工匠的时候,他还以为梁阑玉是想修缮府邸或者给甲士们弄点新武器呢。当看到梁阑玉拿出那些图纸讲解的时候,他也惊呆了。 在给梁羡当幕僚前,刘平也是种过地的,他当然知道那些工具能派多大用场。尤其是水车,如果梁阑玉描述的东西真能做出来,不用人力就能把低水往高处送,那得有多少山地和丘陵都能被开垦成泽田了?! 梁阑玉的底细刘平是知道的,如果她编一个说是从胡人那里学来的,估计刘平马上得写信回去问梁羡那么厉害的胡人在哪儿。于是梁阑玉道:“有些是我从前随军逃难时看别人用过的,有些是我自己想的。” 刘平惊呆了!梁阑玉自己想的?她竟然还有这本事! “这、这……都督实乃天人也!”刘平简直词穷得不知该怎么夸了。她这本事只做武将可惜了,要是做个刺史或者司农官,能把地方治理的富甲一方吧! 过了一会儿,刘平又问:“那,都督让人造那些东西出来,是要做什么用?” 梁阑玉斜睨了他一眼,不悦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自有我的安排,你只消照我的吩咐做便是。” 刘平顿时语塞。他一直想承担起一个谋士的职责,可惜梁阑玉从不让他参与决策,只让他做点执行的事儿,执行的还都是没有多少腾挪空间的事!照这样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捞到点实权? 因为心里郁闷,刘平走路的时候没太注意脚下。穿越院门的时候,他被地面凸起的青石板边缘绊了一下,踉跄出去五六步,最后还是没稳住身体,摔了个青蛙趴。 梁阑玉就在边上看着。 好在摔在了泥地里,疼倒是不怎么疼。刘平赶紧爬起来,狼狈又尴尬地向梁阑玉请罪:“属下一时不慎……惊扰都督了,还望都督恕罪。” 梁阑玉笑笑,走上前抽出一块丝绢递给他,让他擦擦满手的泥。 “谈不上惊扰,刘公不必想这么多。”梁阑玉意有所指,“人这躯壳就百八十斤重,想太多了压得步子沉,也就容易摔。放轻松了,路反倒走得平稳。” 刘平愣愣地看着她,也不知这丝绢该不该接。 梁阑玉把绢塞进他怀里:“抹干净了再跟着我吧。”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 刘平心乱如麻,赶紧随意擦了几下,只把身上的泥糊得更匀,便匆匆向梁阑玉离去的方向追去。 …… 几天后,匠人们把第一批工具打制好了。水车因为工程量大,需要的时间最久,但其他小物件已经成功做出来几样。 于是梁阑玉又把刘平叫来,吩咐道:“你去跟郁州军打声招呼,告诉他们,我准备给他们送一批农具。”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刘平听说那些做好的农具是要送给郁州军的,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进言道:“都督,这不妥啊!郁州军倨傲不恭,这些东西倘若给了他们,只恐他们来日会对都督不利啊!” 最初梁阑玉弄这些的时候,刘平还以为梁阑玉打算自己在郁州买土地田庄养佃户呢,压根没想过会是送给军队的。要知道这年头因为生产力不发达,农具就等于武器。哪怕在军队里,专门用来打仗的刀枪棍棒也就只能装备一多半的人。如果真的发生战事,很多士兵们只能拎着锄头菜刀上战场。 而梁阑玉给军队送一堆长柄的铁质农具,这不是为军队增强装备么? 听到刘平的质疑,梁阑玉不由得笑了:“郁州军如果真打算我不利,还差这几件农具么?行了,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打算,你照我吩咐的去做便是。” 刘平见梁阑玉坚持,也没法违逆她的决定,只好照她的吩咐去了。 …… …… 郁州军西营。 过完午休,士卒们接到军官的通知,来到校场集合。众人本以为是要训练,然而高地上站着的是军主何田以及一个面生的男人。众人不由满头雾水。 有人记性好,认出了那个面生的:“哎,那不是梁都督的部下么?上次她来军营巡查,这人就站她身后。” “真的么?我不记得了。” “肯定是他,我不会认错。他来干什么?” 士卒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军官们大致点了下人头,感觉大差不差,就上去向何田汇报:“军主,人都到齐了。” 何田点了点头,转向身边的刘平:“刘主簿,到齐了。您来吧?” 两个时辰前,刘平带着几个人推了数辆板车来到他的军营,说是奉梁都督之命,要给军营送一批新制的农具。且都是梁都督亲自改良后命匠人打制的,能节省耕地的人力。 他要求何田集结营中的士兵,他要亲自教授士兵这些器具的用法。 既然是送的东西,何田当然没有拒收的道理,他事先看了下,确实也都是些新鲜东西。他估摸着梁阑玉是想通过给军队施点小恩小惠,拉拢一下军中的士卒。 虽然他要架空梁阑玉,但只要不让她得到实权也就行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得罪她,于是他最终同意了刘平的要求。 刘平环视四周,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便正式开始介绍。 他拿起一把锄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这是都督亲手改制的弯锄,用来铲草、翻地能省下大力气。”一面说,一面做了几下翻地的动作。 演示完弯锄,他又拿起一把似耙非耙的铁器:“这是铁搭,可以用来刨土或碎土,比你们以前用的更趁手。” 他介绍的时候,底下的人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有些人笑嘻嘻的,完全是在看热闹。 刘平拿的东西形状都很奇怪,弯锄比普通的锄头在柄上多了道弯,但仍然认得出是锄头。铁搭也就是在耙的原型上做了些变动,这就能趁手?而且怎么都是都督亲手改的,都督不会是没事做太闲了么? 就连边上的何田也是这种心态,在一旁抱着胸,半看热闹,半看笑话。 刘平依次把几样铁制的农具介绍完,又开始介绍木质的。 “这是都督改过的耕犁,你们以前用的犁都需要两头牛,两个人来控制,而这个只需要一头牲畜和一个人就能用!还能直接转弯,不需要两个人把他抬起来,握着柄转动就行……” “这是都督改过的耧车,底下加了铁铧,这样就不需要先开沟再播种了,可以同时进行……” 介绍到木质器具的时候,底下人的反应开始变大了。刘平带来的耕犁比正常的耕犁整整小了一圈,但犁是用来犁地的,得有一定的重量和大小才能起作用。改得这么小,真能犁得动地?不会用一半飞出去吧? 刘平能听到底下的喧哗声,但他选择了无视。来之前这些东西他都试用过,他知道士卒们光听介绍是没感觉的,而一旦上手用过,就能明白这些改动有多巧妙。 刘平尽可能快地把所有器具都粗略地介绍了一遍,然后就把东西发下去让大家用了。 由于这是匠人们赶工出来的第一批器具,数量并不多,铁器每样也就十来一十件,而耕犁和耧车更是只有各两件。分下去后,每队领到两件铁器,至于木器,只能大家慢慢排队试用了。 率先领到弯锄的士卒新奇地拎着锄头上下看了一番,着实看不出这多加的一道宽有什么作用,反而还多费了点铁料。不还是一把锄头么? 边上有人建议:“那边有空地,去试试呗。” 于是拎着弯锄的人走到空地里,照着平时耕田的方式,一锄头下去,忽然就愣住了。 “有区别么?”边上的人问。 那人又抡了两下弯锄,确定刚才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不由激动起来:“有!真有!这个用起来好轻啊!” 轻?有人不相信,从他手里抢过弯锄掂了掂,发现重量和普通的锄头明明没有任何区别:“哪里轻了?你胡说的吧?” “你用过就知道!” 于是抢到弯锄的人将信将疑地翻了几下土,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的锄头:“怎么回事?确实不一样!” “我没骗你吧?” 这俩人的反应弄得众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士卒们开始争先恐后抢着试用新器具。 他们以前用过的锄头都是横平竖直的,木柄直接接在锄面的尾部。而梁阑玉改过后的锄头,因为柄上多了道弯,锄面的中线变得与木柄垂直了。这其实是最符合人体工学的设计。 当然,士卒们不懂什么人体工学,他们只知道,用这锄头铲草松土,能省一大半的力,干起活儿来也变快了! 别小看这一半的力气,这意味着本来只能翻一亩地,现在能翻两亩地。不光省了力气,肚子饿得也慢,没准还能省下点儿粮食呢! 神了,可真神了! 这边的人还在争先恐后试用铁器,忽然听见那边试用曲辕犁的人发出一片惊叹声。 “能行,真的能行!它还能掉头!!” “好轻,好稳,我一个人就能推!” 以前众人用的耕犁都是直辕犁,粗大又笨重,需要两头牲畜在前面拉,用人两个人在后面推并控制方向。而梁阑玉把直辕改成了曲辕,结构更稳定。曲辕犁只需要一头牲畜一个人来操作。辕头上还增加了可以转动的犁盘,控制方向也变得非常轻松。这让犁地需要的人力、畜力,还有时间门都能省下一半来! 一时间门,军营里惊叹声此起彼伏。 何田身为军官,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过田了。他看到士卒们的反应,心里也不由暗暗吃惊:看来梁阑玉送来的还真是些好东西?竟然值得这么高兴? 老实说,看到士卒们因为梁阑玉送的东西这么开心,他心里有点不痛快,但转念一想,若能提高军田的收成,对他也是好事。何况士兵们也不可能为了几件农具就反了天去,梁阑玉施的这点恩对他又能有什么影响呢? 于是何田还是掬起一张笑脸,对刘平道:“刘主簿,辛苦你把这些东西送来了。麻烦替我传个话,就说都督的恩德我何某必定牢记于心,待忙完了军务,有机会我一定去向都督当面谢恩。” 刘平心道:何田这老狐狸,真是戒心重得不得了!赔罪不敢当面赔,谢恩也不敢当面谢。哪有什么军务这么忙的?不就是不敢离开自己的军营么? 他也不好戳穿,两个男人互相假惺惺地对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完成梁阑玉给的任务,刘平就离开了郁州军西营。他刚来时,士兵们对他的态度陌生又拘谨,而他离开时,已经有不少人冲着他笑着,目送他走出营地。 …… …… 办完事后,刘平回到都督府向梁阑玉交差。 “都督,小人已照您的吩咐,把农具送去了西营。当着全军的面一再重申都是都督送的。”刘平笑着说,“士卒们都很高兴,临走前我听见大家都在道都督的好呢。” 梁阑玉点了点头。大家高兴就好。 她又问:“西营的反响好,那东营呢?” 提到东营,刘平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我带人去了东营后,说明来意。他们却让我放下东西就走,不肯让我进营。我按照都督的吩咐,提出必须由我亲自教授那些器具的用法,否则不能给他们东西。他们请示了苗军主后,回我说营中不缺农具,就把我赶走了。” 梁阑玉并不意外。她算了刘平出们的时辰,就感觉回来得太快了,料到他是碰了钉子。 苗猛不像何田那么周到,他做事经常不考虑代价和后果,看来他已经懒得再跟梁阑玉维持表面的和谐了。他不知道梁阑玉送农具来是干嘛的,但不管干嘛,总归没安好心,所以他强硬地拒绝了。 虽然有点遗憾,但梁阑玉也没说什么。至少刘平成功把农具送进了一家军营,就比一家都没送进去好。 ——就如何田的猜想,梁阑玉给军队送农具,主要的目的就是“刷刷存在感”。何田觉得这事无所谓,而梁阑玉却觉得这有用。 往险恶了说,万一哪天她跟何田苗猛的矛盾激化了,这两人想对她不利,命令士兵来杀她,那士兵们积极配合和消极怠工可完全是两种效果,搞不好在危急关头让她挣出一条命来。 往平和了说,假如她能用手段扳倒何田苗猛,顺利拿下军权,可郁州军对她完全不熟悉,不配合,日后治理起来也麻烦。因此现在先收买一波人心,就当提前打基础了。 最重要的是,人心在何田看来无甚意义,因为底层士卒很难自发组织起来做任何事。但梁阑玉现在正在试图策反蔡帔、王华。对蔡帔、王华而言,军中的人心无疑会他们的选择有影响。 “辛苦你了,安和。”梁阑玉夸奖了刘平几句,就让他下去休息了。 …… …… 当天晚上,宋愈回来了。 上次宋愈离开前,梁阑玉曾叮嘱过,若他能成功抓获那名经办过军田的丞官,回来前先派人送个口信。因为牵扯到郁州梁家,她在查军田的事情暂时不想让刘平等人知道。 因此在接到宋愈送来的消息后,梁阑玉立刻让陆春去打发走了沿途的闲杂人等,把看守庭院的都换成了自己能信得过的人手。 安排好一切后,陆春来通知她:“大姑娘,都安排好了。宋一郎已经进府了。” 梁阑玉起身道:“把人带到院子里来吧。” 她今晚又要亲自审犯人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没多久,宋愈带着几名甲士进入院子,扛进来一个麻袋。众人把麻袋解开,倒出来一个被捆成粽子的中年男子——正是那位昔日的丞官,吕沉。 也不知是否在麻袋里被闷了太久,中年男子此刻已经不省人事。 虽然眼下天色已暗,但梁阑玉做事讲究效率,能今天办的事就不打算拖到明天。于是她让人在院子里支起数支火把用以照明,然后又命人盛冷水来浇醒吕沉。 两盆冷水泼下去,吕沉悠悠转醒了。 他睁开眼睛后,先是迷瞪了一会儿,看到自己周围站了一圈人,又发现自己手脚被人捆住了,既怒又怕:“你们是哪里的贼人?为何绑我?!” 梁阑玉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他吊树上去。” 用生不如用熟,这次陪她审讯的甲士仍是上次审过流匪的那三人。这三人也已被梁阑玉揽为心腹,会对所有事情守口如瓶。 三人上前,扛起粽子似的男人,把他身上的绳子吊到粗粗的枝干上。 “放开我!来人啊,救命啊!”中年男子试图呼救。 都督府的面积很大,内院和外院之间隔着长长中庭和蜿蜒的回廊,按说外院是听不到内院的动静的。但梁阑玉也怕他喊得太响,被耳尖的人听到些许,于是直接拔刀架到了他脖子上:“想死就接着叫。” 中年男子脖子一凉,瞬间吓懵了:这这这,这小娘子怎么回事!! 他刚被吊上树,身体尚未稳定,整个人如钟摆似的晃晃荡荡。梁阑玉的刀架在那儿,他的脖子几次主动朝着刀刃撞去,他简直要尿裤子,赶紧双眼紧闭,双唇紧抿,呜呜呜地直哼哼,示意自己不敢叫了。 梁阑玉这才收刀回鞘。 “你是吕沉么?” 吕沉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一震,再次睁开眼:“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他原以为自己是被盗匪绑票了,但冷静下来仔细看看,这院子显然是富户豪族的宅院,盗匪怎会住这种好地方?何况盗匪的首领怎会是个年轻女子? 既然他问了,梁阑玉也就让他死个明白。她解下腰牌,亮到吕沉面前:“我是朝廷钦定的都督郁州诸军事梁阑玉。家父梁羡,乃当朝尚书令、司空、南昌县公。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现在该你了。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倘若敢有任何欺瞒,就别怪我不客气!” 吕沉惊呆了。虽然梁阑玉上任时没有敲锣打鼓,但郁州新来了位女都督的消息还是迅速传遍了全境,他当然也听说过。可是,她为什么要抓自己?! 梁阑玉又吩咐持鞭的甲士:“倘若他敢不答,或胡言乱语,就给我抽,抽到他说实话了再停。” “是!”甲士们回答得异常响亮。他们已经有经验,知道该怎么做。 “你是吕沉吗?”梁阑玉再次发问。 吕沉仍沉浸在震惊中。 甲士见他不答,举起鞭子就要打,吕沉忙道:“是,是……小人参见梁都督!”他滑稽地在半空中扭动,像是想给梁阑玉下跪行礼似的。 梁阑玉又问:“当年郁州的豪族侵占军田之事,你可曾参与?” 吕沉又傻眼。 这次甲士们不再客气,提鞭就抽,打得吕沉顿时惨叫连连。 “别打,别打!小人……小人不明白都督的意思啊!” 梁阑玉冷冷道:“那就打到你明白为止。” 她不叫停,甲士就继续挥鞭,吕沉鬼哭狼嚎,甲士索性用布团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直到吕沉呜呜嗯嗯拼命点头,甲士们终于停手。 “是……是……小人参与了,参与了!” 边上的宋愈都看呆了。梁阑玉虽也曾板起脸斥责过他,但大多时候对他们这些手下还是和善宽容的,没想到她审起犯人来如此雷厉风行,如此霸道。 “哪几家豪族侵占了军田,各侵占了多少亩土地,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你如实招来。” 吕沉虽然知道自己今天要倒大霉了,但还是忍不住垂死挣扎:“都督……您是军事主官,并不管刑狱之事。为何您要动用私刑拷打小人呢?即便小人胡言乱语说了什么,也做不得数啊!” 梁阑玉忍不住“哈”了一声。到目前为止,她只遇到过两个跟她谈律法的人。第一个是在草市里想杀人的张康,另一个就是吕沉。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看来你还是没弄清楚,做不做得数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的!”梁阑玉走上前,一个大耳刮狠狠甩在吕沉脸上,打得吕沉瞬间眼冒金星。 “我再说一遍。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倘若你配合,我可以考虑不牵连你的家人。倘若你让我不痛快,我就先砍你的手,再砍你的脚!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梁阑玉也掌握了审讯的技巧。打从一开始就别让犯人有幻想的余地,当她是个心软好说话的,还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呢!这年头的人没什么当烈士的意志,基本上只要打狠了,该招的就都招了。 果不其然,又几鞭下去,吕沉便扛不住了。他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哪怕是杀头的罪,给个痛快也罢了,好过一直受折磨。何况他也真怕梁阑玉要砍他的手脚,那可比死更可怕! “我招,我什么都招……” 吕沉愿意开口后,梁阑玉就搬了张马扎在边上坐下了。她早就拟好了审讯的提纲,交给宋愈,让他来审。一来给自己省点力气,二来也想趁机瞧瞧宋愈的表现。 宋愈先把提纲看了一遍,牢记于心,然后就把提纲收起来了。 “你们当初是如何偷梁换柱,把朝廷拨的军田做成那些豪族私产的?!” “公子,我们也是被逼的呀!他们那些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权贵同族,在本地又有一定的势力。他们逼着我们干,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也就是想活命罢了……” “胡说!”宋愈大怒,白皙的脸都泛红了,“你明明就是贪图私利,收受贿赂!你原本家境贫寒,这件事后不久,你便有钱经商,还娶了富家女子为妻,你说你是被逼的?” “这、这也是他们硬塞给小人封口的,所有官员都收了啊……” “所以你们就上下沆瀣一气,五万亩良田被占了将近一半,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个人向朝廷揭发此事?!” “向朝廷揭发有什么用呢?他们背后各个都有大靠山,朝廷要治也是治我们这些小人啊……” 宋愈审的时候,梁阑玉并不插话。她只是偶尔在觉得吕沉故意拖延兜圈的时候给持鞭的甲士递个眼神,让他们该动手时别客气。 “张、梁、崔三家到底各占了几亩地?在什么位置?” “这小人也只能记得个大概了,过去几年了,具体的记不清了。” “被你们篡改前户籍和土地的档案呢?还有存档吗?” “这……早没了,都销毁了……啊!啊!!求求你们别打了!我真没骗人啊!那种罪证怎么会留着?那不是找死吗!” “就算你没有,那别人呢?有多少人经手过,能留下证据的?” “这位公子,梁都督,我求求你们了。我真的什么都说了,但没有的东西我也变不出来啊!留在郁州的证据全销毁了……毕竟谁都怕。怕那些豪强收拾我们,也怕被旁人发现向朝廷告发啊。谁干完这种事不希望事情就此揭过呢?” “……” 由于军田案牵涉极广,再加上时间跨度比较大,三大豪族总共占了两万多亩地,有强买强占的,有用自家的旱地或者无人要的盐卤地强行置换的,最早从八年前开始,最晚一笔到五年前。宋愈边审边记,审了几个时辰,从酉时一直审到子时,连照明的火把都换了好几支。 子时,提纲上的内容终于审完了,吕沉也确实招无可招了。 梁阑玉大手一挥:“把他送去柴房,跟那流寇一起关着。还是老规矩,今天的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说完又给了协助审理的甲士们一些铜钱打赏。 甲士们向梁阑玉行了礼,就把气息奄奄的吕沉提下去关押了。 宋愈记录口供的纸都记了许多张。他把纸张拢起来,对梁阑玉道:“待我回去整理好再交给都督。” 梁阑玉点了点头:“辛苦。你回去休息吧。” 宋愈没说什么,行礼退下了。 …… …… 翌日大清早,受伤后疼了一晚且提心吊胆一直没敢睡的吕沉刚有点昏昏沉沉,柴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吓得他一个激灵。 进来的是昨夜审讯他的年轻人。 “画押。”宋愈将一纸认罪书和一支蘸了墨的笔塞给他。 吕沉讷讷地接过。因为已经发烧了,他眼前看不清东西,也懒得看——反正都是砍头的罪,被人给加了减了又怎样呢? 他提起笔准备画圆圈,宋愈却将认罪书往后一扯,让他的笔落了空:“写你名字。” 因为大多罪犯不认识字,画押往往只画个圈。但大案、要案,且犯人读过书的,就会写名字。 吕沉苦笑了一下,最后还是哆哆嗦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宋愈又从怀中取出一盒红泥,捏着他的手指按了个指印,收起认罪书出去了。 “咔”的一声,柴房再次从外面锁上了。 …… 宋愈从柴房径直走到内院。因为梁阑玉曾吩咐过,所以他进来时畅通无阻,一路都没有人拦他。 院子里有两个值守的婢女,宋愈低声问她们:“都督醒了么?” 婢女摇头:“一早上还没招呼过我们,应当还在睡。” 宋愈点了点头,在回廊里的蒲草团上坐下,开始默默等待。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由于前一天睡得太晚,梁阑玉直到巳时才醒。醒后婢女们进来为她洗漱更衣。 “都督,宋二郎在门外已等候多时了。”婢女边为她梳头边禀报道。 梁阑玉吃了一惊,待换好衣服,忙召宋愈入内。 宋愈进屋,将吕沉画押过的认罪书交给梁阑玉。梁阑玉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宋愈已将昨晚混乱的、冗长的审讯记录都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她惊讶道:“难道你一晚没睡?” 宋愈不置可否。然而他皮肤白皙,所以衬得眼底的青黑异常明显,显然是没休息过的。 梁阑玉没想到他干劲这么足,不禁失笑:“倒也不必这么拼。身体要紧,别累病了。” 宋愈道:“都督放心,我不累。” 又道:“都督,如今人证虽有了,可物证尚缺。是否让我再去其他地方查查。” 根据吕沉昨晚的招供,当初那些官员们帮助豪族侵占军田后,就把各种证据都销毁了。甚至因为缺少原档,连豪族们具体占了几亩地都不清楚,只有个大致范围。吕沉这里是再问不出更多东西了,要拿到更多证据只能想别的法子。 不过宋愈暂时也没什么方向。毕竟郁州府上下沆瀣一气,梁阑玉是军事主官,又没权利直接去管文官文吏。 梁阑玉却摇了摇头:“不用了。那些官员虽然篡改了郁州本地的官文记录,但应当没能力把手伸到宫里去。当年丈量军田的度田图,朝廷肯定有存留。只要能拿到那个,一切就都清楚了。” 宋愈听她这样说,知道她心中早有计较,便不再多言。 梁阑玉坐在上首默默打量他片刻,笑道:“宋二郎,你此番立下大功了,该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宋愈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低声道:“都督愿为我和兄长恢复自由身,我已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奢求。” 梁阑玉挑眉。她发现宋愈方才的眼神分明是闪烁了几下,看来这话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这话不会是你哥教你的吧?”梁阑玉问。这种圆滑世故的发言更像宋闻的风格,而不像宋愈的风格。 宋愈疑惑地抬头。 梁阑玉看他的反应,估计没宋闻什么事,于是也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只道:“是我要赏你。你不必‘不敢’。有什么想要的直说就是。” 宋愈嘴唇微启,又牢牢闭住,还是沉默。 梁阑玉愈发确定:这家伙分明想讨赏,却不肯说,别扭个什么劲呢? 她不太高兴:“别吞吞吐吐的,我不喜欢这么不爽利的人。我要赏你,又不是要罚你。你犹豫什么?” 宋愈伏地,喉结滚动片刻,终于开口:“都督,可否先记着……容我日后再要。” 梁阑玉不悦:“为何等日后?我做事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一向赏罚分明,倘若该赏的时候不赏,该罚的时候就会难以下手。次数多了,以后就无法服众了。 两人僵持片刻,宋愈最后还是摇头了:“我不需要赏赐。” 既然他坚持不肯说,梁阑玉也不逼了。她看了看手中整理的干干净净的认罪书,火气消下去不少,摇头道:“算了,你先下去休息吧。睡醒后若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宋愈什么都没说,行礼后默默退下了。 他出去后,梁阑玉在屋子里把那份认罪书又看了一遍,招呼婢女取来了文房四宝。 她展开一张草纸,想了一会儿才落笔,写了几个字又涂改。好半天,她终于拟出一封简洁明了的信,读完觉得没问题,又在信纸上正式誊抄了一遍,卷起装入竹桶内。 “春娘!”她朝屋外叫了声。 守在外面的陆春听见她的声音,忙绕过屏风进来:“大姑娘何事?” 梁阑玉把封装好的竹筒递给她:“这封信,你帮我派人送到建康去。加急。” 陆春看了眼竹筒上的字,发现是要寄去宫中的。她道了声明白,立刻出去安排了。 …… …… 又过几天,木匠们终于把第一架水车修好了。 这次梁阑玉没让刘平出面,而是亲自领着匠人们去了军田旁边的河道——这回不需要进军营,她只要把水车安装在河里就行。而且她得看看工匠们做的东西到底能不能用,如果有哪里不对,她还能及时调整。 水车非常庞大,所以木匠们分工做好了各个配件,然后再将配件一起运到河边组装。到了河边后,岸上的人忙着组装的,还有几人先下河安装地基,以便水车能牢牢固定。 逐渐的,一个大圆盘的形状在工匠们的拼凑中显现出来了。 今天不是训练日,士卒们就在田里干活或休息。河边的阵仗很快就把在附近劳作的士卒和军属们都吸引过来看热闹了。 “那不是梁都督吗?!”有人认出了在河边监工的梁阑玉,不由惊呆了。 这里是西营的军田,前不久梁阑玉刚给西营送了一批农具。这些天下来,士卒们仍在惊叹于新农具有多么好用,能大大提高耕种效率。没想到梁阑玉这么快又来捣鼓新玩意儿了,人们登时全都兴奋了。 “快看,那个大车轮是干什么使的?” “看形状……不会是个磨盘吧?” “磨盘怎么能用木头做?能磨得动东西吗?” “别的木头定是磨不动的。可你忘了梁都督之前做的东西了吗?说不准呢……” 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终于有个胆大的士卒直接朝河边走了过去。 那人找到了一个正在干活的木匠,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兄弟,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木匠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当兵的?梁都督没告诉你们么?” 士卒摇头。 那木匠为此忙活了这么多天,心里正激动呢,不由自豪地吹嘘道:“这可是个大宝贝!等装完了下水,保管叫你们开眼!” 他这番话弄得士卒心里痒痒的,又追问了半天。木匠手上还有一堆活要干,只吹了几句就被督工的催了。他只好把那士卒赶走了。 那士卒回到人群后,立刻被众人围了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怎么说?” 那人道:“只说是绝妙的宝贝,那一个大车轮就能灌一两百亩地呢,还不需要人管!不过怎么灌的我还没问明白就被赶回来了。” “什么?!”众人都惊呆了。灌两百亩地还不需要人管,难不成那大车轮会自己在地里滚东滚西?这哪是农具啊,这是妖怪吧! 围观的人群又眼巴巴地等了半天,终于,水车的各个组件全都拼装完了,地基也打好了,工匠们齐心协力用绳索拽着庞大的水车,将它稳稳送进河道中,完成和地基部分的最后拼装。 当水车被完全稳固住后,工匠们纷纷上岸,开始在岸边观察自己的作品。 河水冲过水车每一根辐条上的木质刮板,河水顺着刮板流进水斗。眨眼功夫,第一个水斗就被装满了,在河水的冲力下,轮|盘转动,水斗缓慢上升……直到升至顶端时,水斗又自然倾斜,将水注入渡槽。 由于水车还没有连接对外的管道,所以渡槽装满后水就溢出来重新流回河里。岸上的士卒和军属们没看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但工匠们却爆发出了激动的欢呼声:完成了!他们做的东西成功了! 梁阑玉又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水车能够正常运作,不由也欣慰地笑了。 她亲自向岸边围观的人群解释道:“这东西叫水车,可以自发从河里取水,还能把低处的河水引到高处。你们自己开挖一些输水渠,用铁或者陶土制作管道,从这里接水……”她捡了根树枝指了指渡槽的位置,“这样河水就能顺着管道灌进你们的农田了。这个水车约三丈高,按说灌两百亩地不成问题。以后再做个四五丈高的,就能灌七八百亩。” 岸边的人瞬间哗然! 这个年代也挖了不少灌溉渠,但灌溉渠非常仰仗地势,只有地势低的地方能引水灌溉,地势稍高就只能自己挑水灌了。而且灌溉渠能引的水量有限,只有靠近河道的地方能被灌到。再远的地方就算想挑水也挑不动了。所以在郁州,其实是有非常多还没被开发的土地的。如果这个大轮子能灌几百亩,那么很多荒地完全能变成泽田! 最可怕的是,它竟然能够低水高送!也就是说,就连高地、丘陵也能被开发利用了。如果这东西能多做几个,得开发出多少新的田地让人耕种啊?有梁都督之前送的那些农具,就算每个人再多耕几亩地也完全耕得动啊! 人群沸腾了,争先恐后地挤向岸边,想看清楚这个大轮子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到底能引多少水。有人甚至被挤到了河里。幸好河水不是那么湍急,且常年生活在河边的人都会水性,所以落水的人又成功爬上了岸,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梁阑玉又在河边待了一会儿,过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群激动的情绪虽然也感染了她的甲士们,让甲士们与有荣焉,但甲士们也不免担心起她的安危来。 赵九劝道:“都督,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梁阑玉道:“也好。” 确定人群已经明白了水车的用法,梁阑玉就让工匠们收队,开始往回撤。岸边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多想听她再说会儿话,可惜没人敢留她。 回去的路上,梁阑玉发现蔡帔也闻讯赶来了,正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蔡帔左右望了望,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于是向梁阑玉弯腰低头,行了个简礼。梁阑玉亦朝他远远地点了下头。 双方默契地对视两秒,无需过多交流,梁阑玉笑了笑,便转身回去了。 …… 回到府邸后,梁阑玉按照事先说好的,又拿出了一笔额外的赏赐。陆春则根据督工们的汇报,给工匠们分配好了赏赐,一一发给众人。 领完赏后,这桩差事就算彻底结束了。有些工匠却迟迟不愿离去,欲言又止。倒不是对赏赐不满意,而是他们想问问这些个农具回去以后他们能不能自己也打造几份用。 这些工匠并不是各个靠手艺就能养活自己的,有的也得耕几亩地。就算自己不耕地,家里总是有亲戚耕地的。他们亲手造出来的东西,当然知道有多好用,要是能给家里用上,每年少花不少力气,还能多收几担的粮呢! 但这年头虽然不讲究知识产权,却讲究阶级。匠人们生怕这是专给军队使的,若平民百姓也用了,逃不了被问罪。 正在众人犹豫间,陆春道:“对了,都督还有话让我转告你们——她命你们打制的这些器具,回去后你们都可自行重制,还可教给邻里乡亲使用。所有图纸会在都督府后院的外墙上张贴三个月,若有不记得的,自己来查看便是。” 匠人们怔了怔,瞬间哄然了!没想到竟是他们多虑了,都督为人如此大方! 还有两个匠人腆着脸上前,试图跟陆春商量:“大娘子,不如索性把那些图纸给我们,让不记得的誊抄一份便是。何必张贴呢?”这样一来,至少短时间内他们这些在场的匠人们可以垄断这些器具的制造,不叫更多人分一杯羹去。 陆春冷眼扫了那两名匠人一眼,斥责道:“连都督的意思你们也敢违背?蹬鼻子上脸,好大的胆子!” 那两人见陆春发怒,顿时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跑了。 其余的匠人们没有那么贪心,又领了赏钱,又能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简直皆大欢喜。众人感慨着梁都督的大方与奇思,纷纷归家去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上午,梁阑玉刚起床没多久,陆春就敲门进来了:“都督,有建康的来信。” 自打梁阑玉到郁州后,梁羡给她写过信,陆家给她写过信,潘晟也给她写过信,大多是些嘘寒问暖、闲话家常的内容。 梁阑玉不以为意道:“放柜子上吧。” 陆春将信筒拿进来,梁阑玉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本没有立刻查看的意思,却意外发现这次的信筒格外得大,里面装的似乎不止是封信,而是有什么物件。 她忍不住起身过去看了眼,发现寄信人上写的竟然是“二郎”。 梁阑玉不由一怔。 在她认识的人里,行二的有不少。如果不知道姓氏,那范围未免太广了。谁写信会连个姓氏都不留?这是粗心大意还是故意遮掩? 忽然,一个猜测从她脑海中闪过,她忙将信筒的盖子拆开,发现里面装的是竟一副卷轴! 站在一旁的陆春见状,也不由好奇:莫不是谁寄了幅画儿来? 梁阑玉却在愣了片刻后立刻将卷轴取出来,解开上面的绳子,在地上铺开。卷轴上画得是一张复杂的地图,上面标有各种数字和文字,而图纸的标题赫然是——郁州屯军度田图! ——二郎,云二郎,这是云秦寄来的信! 陆春本是无意窥看的,但屋里就这么点地方,她不由也瞧清了图纸上的内容。这不瞧不要紧,一瞧把她吓了一跳:“姑娘,这是宫里送来的?陛下为何要给姑娘这个??” 梁阑玉道:“是我问他讨的。” 十日前她让陆春八百里加急帮她寄出的信,正是送给云秦的。她在信上并没有提郁州军田被人非法侵占之事,只说郁州的公文似有缺失,询问云秦能否将宫中留存的度田图让人誊抄一份寄给她。 其实她原本有些担心云秦是否会搭理她,毕竟她在信中语焉不详。但她没想到,云秦非但回了她的信,还回得这样快!她虽然用了加急,可送到京城也得两三天时间,云秦让人誊抄需要时间,寄回来又要时间。而现在拢共只过了十天,可见无论誊抄还是回信,云秦也命人加了急! 陆春震惊道:“这……这,难不成,姑娘打算自己处理军田一事吗?”按理说,这案子就不该梁阑玉审啊!云秦送来的应该郁州刺史或是哪位官员,而不该是张图啊! 梁阑玉看了她一会儿,坦白道:“对。这案子我没上报,我打算自己办。先斩后奏。” 由于陆春是梁阑玉最信任的人,做事也十分周到,所以梁阑玉是把她当成管家兼秘书来用的。府上各种人事安排,命令的传达,下人的进言,全都要经过陆春,与人商谈秘辛时也要让陆春把着院门,以免不相干的人闯入偷听。所以大小事务梁阑玉都不避着她。 这种情况下,梁阑玉在做什么陆春当然是清楚的,那天梁阑玉抓来昔日的州丞私刑拷打,也是陆春为她守的庭院。当时陆春以为梁阑玉只是想弄清事情原委罢了。后来梁阑玉让她给宫中寄信,她就以为梁阑玉是将此事上报朝廷,请朝廷出面解决,可没想到梁阑玉竟然把案子留下了! 陆春几番欲言又止,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姑娘……阿玉,这不妥啊!军田牵扯甚广,事关重大,由你来处置,难免会四处树敌,招人愤恨。此事按道理也该报给朝廷才是,你何苦要揽到要自己身上呢?” 她完全不理解梁阑玉这么做的理由。她虽然没有做过官,但从陆家到梁家,当差这么多年,从小婢女升到掌院,这里头的为人处世之道与为官之道其实是相通的。在她看来,凡小事就要多揣摩主人心思,让主人少操劳烦心;凡大事则切忌自作主张,必须请主人定夺。只有这么做,即便惹了麻烦,罪责也不在自己头上。 于梁阑玉而言也是一样。倘若她不先和朝廷通气,无论最后这事儿办得妥或不妥,都容易给人留下话柄,且易见怪于朝廷,落个跋扈的罪名! 这还不是陆春最担心的。朝廷那里毕竟有梁羡、陆家帮衬,皇帝本人与梁阑玉也有情分,或许不会太糟糕。陆春最担心的,是那些本地的豪强!豪强们的手里,那可都是有部曲,也就是私兵的呀! 张、梁、崔三家,每家至少养了几百私兵,这还不算佃户。三大豪族加一块儿,那就是上千兵力!梁阑玉连郁州的军权都没拿到,用什么和他们斗?但凡她敢说一个“还”字,恐怕那些豪族立马就会想办法要了她的命! 陆春越想越心焦,手都发抖了。与之相对,梁阑玉仍然是异常平和的。 梁阑玉做了个手势,示意陆春跟她面对面坐下,坦诚布公道:“春娘,你是怕我被人杀了么?怕我惹了麻烦,军队想杀我,本地的豪强想杀我,就连朝廷也想杀了我。是不是?” 陆春刚才的话说得比较委婉,没想到梁阑玉非但听懂了,还全都明白。显然,所有得失利弊她自己都思考过。 陆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梁阑玉笑道:“你担心的也没错。我手里这盘棋很难下,处处是杀机。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两条活路。”她边说边竖起两根手指。 陆春茫然地看着她。两条? 梁阑玉放下一根手指:“第一条,我认怂。郁州的事我不管,军队也好,豪强也罢,随他们做什么,我一件事都不管。但我天天向朝廷上书,把郁州的情况事无巨细统统上报,请求朝廷另外派人来定夺。直到朝廷受不了我的无能,罢免我的官,这样或许能不把郁州的乱局记成我的罪过——不过这也不是必活的局。历来因无能而被斩首的将官也不在少数。” 陆春说不出话来。的确,当官员与当下人还是有不同之处,在梁阑玉接下这个官职时,她身上就已经有责任了,很难完全撇干净。 梁阑玉又道:“还有另外一条活路。春娘,你说为什么那些豪强敢强占军田,为什么何田苗猛之流敢不把我这个朝廷认命的都督放在眼里?” 陆春想了想道:“他们上下勾结,还仗着自己手里有兵……” 梁阑玉点头:“对。因为他们都有足够强大的势力,觉得旁人奈何不了他们。所以我若想活命,我也得够强,强到谁都不敢动我——包括我爹,包括朝廷。” 陆春又惊呆了。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心跳快得两只手都在发抖——这是她本能的恐惧感。 她不知道所谓的“够强”,活路有几成,但听起来,死法简直多得不得了! 其实如果这是宋以后的朝代,梁阑玉是肯定不敢有这种想法的,那无异于找死。但这里是南北朝。在南北朝,朝廷的控制力有限,地方官员的所有属官都可以自己招募,这意味着地方官本身就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 如果她畏首畏尾,什么麻烦都不敢惹,那也意味着她把能拥有的权力都让渡出去了。她以后一辈子就只能依附于梁羡、云秦或是其他什么人而活。但那些人,她一个都信不过,她只信得过自己。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倘或真把这桩案子上交给朝廷来解决,毫无疑问,那些个豪族的靠山们都会插手。最后可能朝廷里风云涌动,郁州却屁事没有——所有的利益交换和妥协都在朝廷内部完成了,用不着再闹到郁州来。 最后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廷搞不好还会索性承认了现在的土地分配,反而把豪族们的越矩行为合法化了!要真走到那一步,梁阑玉就算再想追讨军田都没理由了。 类似的事情,梁阑玉上辈子可是见识过不少的。大公司其实就相当于一个简易版的古代朝廷,甚至没准现代化大公司的法度都比南北朝的朝廷还更完善些呢。 陆春缓了半天,手还有点抖,但思绪没有那么混乱了。她不可思议地问:“可是姑娘,那些郁州军如今尚不肯听你调遣,你又如何对那些豪族发难呢?或许,至少等控制了军权再做打算?” 梁阑玉笑着摇了摇头:“反了。我得先要回军田,才有机会拿到军权。” 陆春目瞪口呆。这又是什么道理? 梁阑玉道:“春娘,你说权力的本质是什么?这件事我以前就想过,想了很久才想出来——我觉得是信心。所以,我得让郁州军对我有信心,这样他们才会听我的。” 权力的构成是复杂的。它与地位有关,与个人的能力、声望、人脉有关,但哪个也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大到皇帝,小到班里的课代表,人人都有可能说话不管用,也都有可能一呼百应。 对于依附者而言,信心最重要。愿意依附于权势的人,无论是相信权势能带领他们走出阴霾,还是期望谋取私利,他们越有信心,才会越顺从。若失去信心,他们便会叛逃去寻找其他权势的荫蔽。 梁阑玉刚进社会时,曾经很困惑有的领导为什么喜欢重用一些只会溜须拍马狐假虎威的小人。她后来才明白,其实这也是领导玩弄权术的手段:他们让别人相信依附于他们就能得到好处,这样才会有更多人甘愿成为他们的附庸。 而这也是为什么她笃信一旦军田案上报朝廷,梁羡也好,徐善也好,都一定会极力包庇亲族。哪怕他们跟亲族关系并不亲厚,他们也会害怕失去其他附庸者对他们的信心。 眼下她虽已让人和东西两营的王华、蔡帔搭上了线,但真要让这两人为她夺取军权,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她送的那些农具,收买的那点人心分量还不够重,她必须得压上更多砝码,让这两人对她充满信心,才能最终撬动他们彻底倒向她。 ——军田,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陆春又沉默了良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春娘只是个粗鄙妇人,不懂那么多。但,只要是大姑娘想做的,春娘愿意舍命相陪。” 梁阑玉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不,春娘,你很聪明,也很能干,我很需要你。” 今日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她以前没跟任何人说过,以后应该也不会跟别人说。她之所以告诉陆春,因为陆春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于私,她们情同母女;于公,她还需要陆春帮她做很多事。如果陆春不能认同她的想法,办起事来难免犹豫,甚至可能坏事。所以她们必须先齐心。 陆春眼眶有点发热。她为梁阑玉说需要她而感动,同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心酸: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真的变成大姑娘了。无论是思虑,还是手段,都成熟了太多。已经厉害到让人觉得钦佩的程度了。 但把自己当娘似的人,其实更希望女儿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才好。 过了片刻,陆春转念一想,又想到这毕竟是梁阑玉自己选的路。或许只有把这条路走顺了,她才是最高兴的。于是心里又舒坦了些。 她郑重点头:“大姑娘想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了。” 梁阑玉道:“我不打算来硬的。确实手里没兵,只能智取。春娘,你帮我备张帖子送到郁州梁氏去,我打算先去拜访我这位同族。” 陆春哎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陆春走后,梁阑玉看了眼还铺在地上的度田图。她拿起宫里送来的信筒往里瞧了半天,里面已经空了;她又将庞大的度田图仔细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夹在其中的纸张和字迹。 ——也就是说,云秦八百里加急给她送了这张图来。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询问、命令和指示! 其实要不是证据只有宫里有,梁阑玉甚至是不想联系云秦的。这三大豪族里的张家毕竟是皇亲,也就是云秦她奶奶的亲戚,万一云秦也有私心呢? 不过她最后还是赌了一把,毕竟她知道云秦跟张家几乎没往来也没感情,而且贵为皇帝,他不用靠袒护谁来稳固权势。 即便她没说清理由,但以云秦的智商,多多少少能猜到她要度田图的目的。却一句交代也没有,这算是放权给她?还是打算刨个坑给她跳呢?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云秦爱怎么想怎么想,她只管照她的计划行事。 她又随手拟了张道谢问安的信,封进竹筒,明天让陆春找人帮她送回建康去,就算是给云秦的交代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自打梁有在草市和梁阑玉见过面后,郁州梁家几次派人来都督府拜贴,还给梁阑玉送过不少礼物。 梁阑玉心里虽然并不喜欢这门亲戚,但也知道他们早晚要打交道,不宜先把关系搞僵,因此表面的功夫倒也做得到位。每每梁家送礼来,她都回等值的礼,客气话也说了些。双方有来有往,关系倒似融洽。 于是这次陆春把拜帖送出去后,梁家立刻回了贴,盛情邀请梁阑玉去梁氏庄园做客。 到了约定的日子,梁阑玉就带上几个随行的人准备出发了。 她刚走到大门口,忽见一行人打外面回来。众人一照面,回来的人是刘平——前段时间,梁阑玉给刘平拨了几个人手,让他去与郁州交壤的徐州跑一趟,主要看看徐州的铁矿都分布在什么位置。其实也是找个理由把刘平支走,不想让刘平知道她在查军田的事。 她本以为刘平会花更多时间——事实上,刘平也应该花更多时间。但他察觉到了梁阑玉有支离他的意图,生怕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大事,就紧赶慢赶给赶回来了。 刘平忙朝梁阑玉行了个礼:“都督这是要出门?” 梁阑玉敷衍地“嗯”了一声。 刘平又问:“都督要去哪儿?” 梁阑玉皱眉,不客气道:“我去哪儿,不必向刘公交代吧?” 刘平登时十分尴尬,但还是厚着脸皮道:“属下绝无此意!属下只想问问,是否有能为都督分忧之处?” 梁阑玉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刘平现在还能帮她做点事,因此她也给刘平留几分薄面。她淡声道:“我打算去我族兄家坐坐。你赶路累了,去休息吧。”反正她去梁家的事刘平早晚会知道,故意不说更让刘平猜疑。 刘平吃了一惊,忙道:“属下不累,还是陪都督一块儿去吧。” “用不着。”梁阑玉不想再跟他废话,绕开他继续往外走。 刘平赶紧跟上来:“听说郁州梁氏的家主梁非年事已高,久病缠身。属下从前在建康时认得两位厉害的名医,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不如属下陪都督前去,将那二位名医推荐给梁家主,也算为都督做个顺水人情……” 梁阑玉脚步没有停,只是用冷漠的眼锋刺向刘平,眉毛微挑。这一眼,竟看得刘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刘平读出了梁阑玉目光中蕴含的警告:如果他继续给脸不要脸,她就要当众让他难堪了! 他心下登时惶恐不已:在建康时,梁阑玉还是个内敛少言的小姑娘,怎么到了郁州后,锋芒越来越盛,如今已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程度? 刘平到底还是知趣的,乖乖停下了脚步,恭敬道:“那,属下先回去休息了。” 梁阑玉没再理他,带着人跨出了都督府的大门。 门口的守卫纷纷行礼:“恭送都督出府。” 后面的刘平讪讪道:“恭送都督……”他只能眼巴巴地目送梁阑玉离去。 梁阑玉走远后,刘平心事重重地往后院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向某个方向跑去。 …… …… 后院中。 张庆正躺在榻上发呆,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随口问道:“谁啊?” 外面的人没有回答,敲门声继续。 张庆没耐烦地起身,趿上鞋出去开门。待看到屋外的人,他不由大吃一惊,忙换上一张笑脸:“刘公,你回来啦?” 刘平迅速进屋将门关上。 张庆梁羡任命的甲士队的队主,所以待遇比较好。其他甲士都得睡通铺,只有他抢到了一间原本堆存杂物的屋子。虽然地方狭小了点,还没有窗户,但好赖是个单间,总比跟人挤着强。 “张队主,”刘平开门见山地问他,“我不在的这几日,府上有发生什么事吗?” 张庆一愣,脸色尴尬:“这,没发生什么事吧?每天日子都这么过,能有什么事呢?” 刘平打量着他的脸色:“是没事,还是你不知道?” 张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平不满道:“张队主!你可是尚书公任命的队主!你应该贴身护卫都督的安全才是!刚才都督出府去了,你为什么不跟着?你怎么能天天躺在屋里睡大觉?你睡得踏实么你!” 张庆也急了:“刘公,你这话说的。是我不愿意跟着都督么?自打到了这郁州,都督就从来没召见过我!每回出任务点人,从来点不到我,我连府门都没出过两回,在这跟坐监牢似的!我还纳闷怎么回事呢?” 刘平和张庆都是梁羡派来监视梁阑玉的。刘平是属官,能盯公事;张庆是护卫,能盯私事。有这两个人在,梁阑玉在郁州的大事小事就都逃不过梁羡的眼睛了。 梁羡的设想是很美好的,然而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愿。 刘平虽然还能办点公事,但他已经被边缘化了,每个月的月头月中写信给梁羡汇报时他都觉着心虚,只能在信里粉饰太平。 张庆更惨,他完完全全被架空了,自打进了都督府,他见梁阑玉的面不超过两回,话更是一句都没说上,都快闲出屁来了。 刘平没好气道:“都督不召见你,你想办法往上凑啊。我看都督每回来去,身边也没少跟人,难道还多你一个了?” 张庆无奈道:“我凑了啊!可每回都督点人,都是那个陆大娘子或者赵九拿着勾过的名册来叫人,名字没勾上的坚决不要。你让我怎么办?我有一回甚至想擅自穿过中庭去找都督自荐,结果中庭一直有人守着,说没得都督召见的人敢跨过一步就是八十军棍!我怎么办?怎么办??” “你……”刘平只得道,“那平日经常跟着都督进出的那些人,你去找他们打听啊。怎么都比你干躺着强吧。” 张庆颓然地往榻上一坐:“刘公啊……你说的我都试过了。没人肯说,都说敢私下泄露都督行程的要被砍头。我都不明白都督为什么摈斥我,难道我哪里得罪她了?” 刘平皱眉。其实张庆能做到队主,也是个活泛人,但他的眼界还不够。刘平自己也好,张庆也好,之所以被排挤,显然是因为梁阑玉并不想被梁羡监视,她虽然年轻,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子! 这让刘平非常难受。其实他也不是没考虑过是否要改变立场,从此敷衍梁羡,好好辅佐梁阑玉。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一来就算他有意,梁阑玉能信得过他吗?他来郁州做主簿已经自降身价了,如果为了博取梁阑玉的信任还得忍声吞气从头做起,那得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啊!二来就算梁阑玉再厉害,能厉害得过梁羡去?她军权还没到手呢,性命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说,他实在没有弃明投暗的道理啊! 于是思来想去,刘平还是决定照自己的老路走。他当不了典签了,但梁羡的心腹眼线还是得当好,这样日后回了建康还有前程。 他冷冷道:“张队主,总之,我想我的办法,你想你的办法,咱们各自把各自的差使办好。若让尚书公失望,你应该知道下场!” 张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苦笑:“是,我明白了,刘公。” 刘平不再多言,离开他的小屋回自己住处去了。 …… …… 梁阑玉出城后,马车又行驶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开到郁州梁家的庄园外。 庄园门口的守卫截停了她的马车:“可有拜帖?” 车夫将帖子递过去。 守卫接过帖子看了看,看到都督郁州诸军六个大字,立刻搁下兵器朝着梁阑玉的马车下跪:“小人参见梁都督。” 梁阑玉坐在车厢里道:“免礼。” 众守卫起身,道了声“都督请入”便拉开拒马木做的围栏,放马车通行。其中一名守卫跟上了马车:“公子听说都督今天会来,特命小人为您指路。他会在庄园里等您,已派人去知会了。” 边上有一人骑马往里跑,就是去给梁有送信的。 梁阑玉道:“也好。”正好有个向导能为她介绍一下庄园内的情形。 车驶进庄园后,梁阑玉便将车帘卷了起来,方便她观看风景,也方便跟那名守卫交谈。 之前请匠人们打造器具的时候,她和匠人们聊过,已经听说了这年头比较发达的产业都在贵族的私人庄园里。果不其然,进去的这一路上,她看到了很多工坊,那名守卫也尽职地向她介绍。 “都督,前面是锻造坊,还有木工坊,庄园里的农具都是在这儿打的。” “东面是织造坊以及染坊,我们庄上能染的布料颜色比外头可多两种呢……” “西面那片是果树林。林檎枇杷、梅李罗生,样样都有。” “哦?果树林有多大?” “千余亩?具体的数小人也说不上来。” 又行一阵,梁阑玉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不禁问:“这是什么味道?” 守卫笑道:“是酿酒坊。西面那间院子便是了。糯米酒、粟米酒、白醪、都能酿。” 梁阑玉“唔”了一声。这些工坊的规模看起来都比她在民间看到的要大。而且产业还挺全乎,足够庄园内部的人自给自足了。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这种程度或许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过在她眼里,也就这样。 当然,她还是很羡慕郁州梁氏的家底的。她要是能有这么大地和这么多人,她能干的事可太多了! 马车足足行驶了两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一片用院墙围起的地方,依山傍水,风水极佳——这就是庄园主人的居所了。 梁阑玉下车,接到消息的梁有已经在院墙外候着了。 “族妹,你可算来了!路上辛苦么?渴了没?饿了没?我已命人备好了酒水点心,快快随我进去吧。”梁有满脸笑容,热情地迎上来。 自打上回梁阑玉在草市里教训了张康后,梁有俨然已经将她视为自家人。连声“都督”都不叫了,直接以兄妹相称。 梁阑玉笑了笑,又恢复了在建康时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顺势叫道:“哥。” 梁有在同辈中排行第。他是现任家主梁非的长子,由于梁非重病卧床,他已经是郁州梁氏实际的话事人了。 梁有引着她往里走,态度殷切得恨不能弯腰替她把鞋前的灰都扫干净,嘴上却在嗔怪道:“族妹,我派人请了你这么多回,你总推脱公事繁忙,直到今天才肯赏光。你要是再不来,我可都担心,梁大都督是不是看不上我们这门‘穷亲戚’了?” 梁阑玉不由脚步一顿,侧过脸看向他。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若只论财富,这郁州梁氏倒比建康的梁家还富上不少。建康毕竟是王都,梁羡可没有那么大的庄园和那么多的奴仆。 不过虽然更富,郁州梁氏能有今日的财富,很大程度上还是沾了梁羡的光。要不是他们打出自己是当朝尚书令、司空、南昌县公梁羡同族的旗号,是不可能在这短短几年里招募到那么多部曲的,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勾结地方官员,使官员纵容他们四处掳掠奴婢、强占官田,令族产急剧膨胀。 所以说,梁羡在梁有的眼里,就相当于衣食父母。而梁阑玉,则很可能成为他们新任的衣食父母!他这句“穷亲戚”的自贬与嗔怪,就是想试探一下梁阑玉的态度罢了。 梁阑玉道:“三哥说这话,莫不是责怪我?” 梁有忙道:“怎么敢!只是前段时日左请右请族妹都不肯赏光,生怕是我不识趣了,叨扰了族妹清静,才多嘴问一句。绝没有半分责怪之意啊!” 梁阑玉到郁州后,虽会和郁州梁氏往来送礼,也会在节日派人来慰问,但一直没有亲自露过面。包括她上回在草市对梁有的态度也很疏离,是以梁有才有此担忧。 他的这番绿茶台词让梁阑玉忍不住笑了笑,道:“三哥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清静可言?我初到郁州,事务繁忙,属实抽不开身,才没能常来拜访。这不我眼下刚有空闲就来了么?” 梁有见她态度亲切,与先前草市里冷漠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由放下心来,更笑得一脸谄媚:“哎,有族妹这句话,三哥就放心了!走,咱们快进去吧!” 梁阑玉点了点头,跟着梁有继续往庭院里走。 由于土地够多,梁家的庭院也显出了壕无人性的特点。她进庄园后就已经坐了半小时的马车才到这里,而进入院墙后,被墙围起来的的庭院又大得像个公园一般,一眼过去根本望不到尽头。 庭院里栽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虽然眼下已是秋季,可这里丝毫不见萧瑟,依旧色彩艳丽,风景别致。建康梁氏的庭院虽也美丽,跟这比起来,实在小巫见大巫了。 每走几步,就能看到站在庭院里随侍的婢女,各个年轻貌美,显然经过精挑细选。当他们走过,婢女便会恭敬地向二人行礼问候。 梁阑玉问他:“三哥,你这院子这么大,得用有多少人伺候?” 梁有随口答道:“两三百个吧。” 梁阑玉忍不住挑了下眉。她想起了杜暖烟和秦冬的经历。而那两个人在梁氏庄园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一罢了。 梁有答完后察觉到梁阑玉似乎有些不快,忙道:“族妹初到郁州,身边可缺人伺候?若是缺人,我这里的人都任凭族妹调遣!……不如我现在就命人点二十名奴婢,等会儿随族妹一起回去吧?” 梁阑玉可不敢要他的人,只是笑笑:“多谢三哥的心意,今日就不必了。我若缺人,会来找三哥的。” 梁有“哎”了几声:“族妹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分你我。”他说完后又悄悄观察了下梁阑玉的脸色,见她并未反对,不由放下心来。 不多时,两人进入屋中坐下。婢女们端上参汤、肉脯以及各种果肴点心,几乎摆满了梁阑玉面前的几案。梁阑玉随手取了枚石蜜送进嘴里,滋味倒也不赖。 “族妹……这里也没外人,以后在自家庄上,我就称呼你阿玉可好?”梁有试探地问。 梁阑玉心道:好会蹬鼻子上脸的家伙!这脸皮,都能跟城墙媲美了!不过这样也好,现在他这样套近乎,待切入正题时,倒要看看他如何推脱! 于是梁阑玉坦然道:“当然可以。三哥跟我,不必有半点生疏。” 梁有嘿嘿一乐:“阿玉,有件事三哥早就想问问你……听说你跟本朝天子是一块儿长大的?是真的么?” “是啊。怎么了?” 梁有八卦兮兮地问:“那你知不知道,天子与他那祖母一家关系如何啊?” 梁阑玉眉峰微动:“祖母……是说张家么?” 梁有点头默认。 梁阑玉顿时了然:“三哥是跟张家有过节吧?我记得上回在草市,与三哥争抢奴婢的人就是张氏子弟。” “阿玉好记性!”梁有哼哼道,“好吧,不瞒你说,我确实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张家前些年仗着自家女娘生了个会造反的,别提多嚣张了!郁州最肥沃的土地都让他们给占了!凭什么?皇帝是姓云的,又不是姓张的!” 梁阑玉听到造反二字,不由得舔了下唇。很显然,梁有就没太把皇帝和礼法当一回事。不过在这种权利快速交迭的乱世里,人们普遍对皇权缺少敬畏心和神圣感,也是正常的。 她回答道:“据我所知,当年先帝起兵前就将先太后送到郁州安置,称帝后才将先太后接到建康。而皇帝从小在军中长大,与先太后只在建康相处过短短几天,先太后就过世了。所以无论对先太后本人还是对张家,皇帝都无甚情谊。” “此话当真?!” “我骗三哥做什么?” “哈!”梁有高兴地一拍大腿,“好,好极了!我就说吧!那姓张的天天吹嘘他们是皇亲国戚,可如今宫里都换主了,他们既没得到赏赐也没得到封爵,更没个官职,压根就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家的运势早该就到头了!” ——先帝是因为短命所以没顾上封赏母族。至于云秦……确实,他不在乎。 梁阑玉喝了口热汤,淡然道:“人死灯灭,自古以来皆如此。” 梁有觊觎张家的土地已久,如今终于确认张家的靠山已经不顶用了,自家又有了位近在眼前的都督,忍不住在心中盘算起日后要如何侵占张家的土地来。 梁阑玉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便知他心中所想。她直言道:“三哥是想吞了张家么?” 梁有被这么直白的话吓了一跳,又查见她的态度似乎并不反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道:“不知族妹可愿意帮我?” “当然。三哥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我在,保管让张家把他们前些年吃进去的的全吐出来!”梁阑玉答应得毫不犹豫,又道,“不过在那之前,三哥得先帮我一个忙。” 她的前半句让梁有欣喜若狂,后半句却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梁阑玉今日忽然造访,他亦猜到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不知是多大的事了。 “我这粗鄙之人,也不知能帮什么忙?”他仍然满脸堆笑。 梁阑玉扭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赵九。赵九心领神会,忙将身上背的卷轴解下来,双手递交梁阑玉。梁阑玉取出卷轴展开,铺在地上。 “三哥先看看这个吧。” 梁有迷茫地起身,走到卷轴旁。他先前就对梁阑玉的随从不背刀剑而背卷轴感到奇怪,甚至以为那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待看清楚后,他瞬间勃然色变:“这???” 怎么会是郁州的度田图?!官府不是早就把这销毁了吗??……这东西只可能在宫里有备份! “这是我出京前,皇帝给我的。”梁阑玉冷静地开口,“有人向朝廷告密,说郁州有人侵占军田,破坏屯田计划。因此皇帝命我来查清此事,追讨军田。” “什么??”梁有张着大嘴,头脑一片混乱。是哪个混帐向朝廷告的密??不想活了吗?! 梁阑玉接着道:“我到郁州后,对比了此图,才知晓原来我们梁家也有份。事关同族,我当然不愿处置,便故意拖延此事。不曾想,就在几天前,京中又来了道密信。信中说朝廷收到北方的消息,前些年北燕新帝登基后,因朝政混乱,不服者众多,因此燕帝正筹谋对我南齐发起攻势,以树立威信。而郁州地处南北交界,必须做好应战的准备。皇帝催促我尽快执行密旨,修整屯田。” “啥、啥??”梁有的嘴张得更大了。 北燕要进攻南齐?要打仗了???这也太突然了吧! 梁阑玉故意停顿,给他时间消化。 梁有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磕磕巴巴道:“这、这??怎么会?……那?那怎么办??” 梁阑玉安抚道:“三哥不必过忧。战事不会那么快开启。燕国筹备粮草至少也需要一年。且郁州在淮河尽头,北燕应当不会直接从这里进攻。我们只要做好屯田的准备,以便策应邻近州郡便可。” 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砸的梁有都懵了,他只会像个复读机似的重复:“怎、怎么办啊?” 他的目光落在度田图上。如果仗不打到郁州来,那就还好。但梁阑玉该不会真的要他交还军田吧? 梁阑玉笑了笑,道:“我们都是姓梁的,我当然不能损害族人的利益,否则我爹那里也交代不过去。但皇帝催促急迫,我也无法置之不理,否则只怕我这都督之位保不住。另换个人来,就没人再能照应我们梁氏族人了。所以为了我,为了族人,三哥必须配合我做一出戏。” 听到她这番话,梁有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勉强放下些许:“什、什么戏啊?” “这军田,梁氏占了当有七八千亩吧?我想请三哥说服族人,先清出三千亩地交还军队。位置不打紧,只要在原先圈出来的地方里,尽管选些收成不佳、地势不好的土地便是。有梁家先做了榜样,张、崔两家自然不好说我徇私包庇,也知此事势在必行。我便能命他们交还更多土地。” 她看了梁有一眼:“这样一来,朝廷那里我便交代得过去了。等事成之后,梁氏的三千亩如数奉还,张氏的地,你我三七分成。如何?” 梁有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也更亮了。 他的震惊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妈的,这梁阑玉不愧是梁羡的女儿!……厉害,太厉害了! 不过惊喜之余,他依然保有了几分理智。他毕竟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了,亦知道事与愿违的道理。 “即便梁家先做了表率,张、崔两家当真便能配合?”梁有问。他很清楚,那两家可不是好相与的。 梁阑玉道:“三哥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语气无比笃定,显然已经胸有成竹。梁有被她的自信感染,感觉仿佛天上忽然掉下十斤馅饼,美确实很美,就是砸得他有点懵。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即使梁有已经被梁阑玉忽悠得一愣一愣了,但他仍旧没有当场给梁阑玉答复。此事毕竟涉及族产,他一个人说了不算数,必须先禀报自己的父亲,然后再召集族人共同商议。 梁阑玉当然明白这个过程。不过今天她能说服梁有,就已经成功一半了——梁有毕竟是梁家的实际话事人,话语权非常大。只要他肯下定决心,其他族人也就不会太反对了。 于是梁阑玉留下一句“三哥最好尽快给我答复,宫里催得很紧”,就把这话题揭过了。 她在梁家又坐了一阵,和梁有聊了些家常闲话。直到天色不早,她便起身告辞了。 梁有又命人往她马车里塞了几篮蔬果和锦缎,亲自把她送到庄园的入口,这才分开。 回程时,赵九陪梁阑玉坐在马车里。漫长的路途中,赵九几次欲言又止。 梁阑玉靠在锦缎上闭目养神,忽然道:“想说什么?” 赵九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梁阑玉已经睁眼了。他尴尬地摸摸额头,小声道:“都督,北燕打算挑起战事,是真的吗?” 其实他知道梁阑玉今天和梁有说的那些大多都是忽悠人的,但当梁阑玉提起战争这个话题时,连他也被吓到了。幸好他及时控制住了表情,没被梁有看出端倪。 梁阑玉笑了笑:“北燕什么时候挑起战事都不奇怪吧?” 赵九糊涂地看着她。这话的意思是说,今天那番话完全是梁阑玉编的?那,倘若梁有派人去查证,难道不会露馅吗? 梁阑玉倒是不担心。这年代有没有互联网,信息闭塞严重,北方发生的事儿传到南方往往得要个把月。就算梁有真去打听,而且没打听到和战争有关的内容,他只会怀疑是他的消息源太少,而不是怀疑梁阑玉或朝廷拿话哄他。 而且就如梁阑玉所说,北燕和南齐一样都在近年换了新主,也确实正处在朝局不稳的状态下。像这种时期,本就是最容易发生战争的,弄不好梁有去打听完了,还更证实了她的说辞。 “别想那么多了。”梁阑玉道,“该怎么的,我心里都有数。” 她的泰然真的很能给人以信心。赵九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因她一句话就开朗了,忙点了几下头,不再多言。 马车在颠簸中缓缓向郁州城驶去。 …… …… 从梁家回来后,梁阑玉马上又让陆春去给张家送去了拜帖,很快也接到了张家的请帖——即便上次在草市中张氏子弟和梁阑玉有过冲突,但张家还没不懂事到胆敢跟朝廷钦定的郁州都督撕破脸的程度。是以对于梁阑玉登门造访的要求,他们只是乖乖接受。 于是几天后,梁阑玉就再次乘坐马车出行,前往张氏庄园。 梁氏在郁州城的西南北,而张氏则在郁州城的西北面。大约也行了一个时辰,马车在一条由人工围起的拒马带前停了下来。 和进梁氏庄园的程序差不多,也是车夫送了拜帖后,由下人领着他们入内。沿途,梁阑玉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张氏庄园内的情形。 张氏庄园的总面积比梁氏庄园更大,毕竟他们发迹时打出的皇亲国戚的旗号要比尚书令同族的旗号更好使。 不过张氏庄园内的工坊却不如梁家多,而且工坊的规模也小得多。梁阑玉沿途问了那领路的一些关于庄园内生产力的问题,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张氏缺少人才,不善经营。仅从这点上,梁阑玉便粗略地判断出张氏一族外强中干,不思进取。 约二十分钟后,马车停下,梁阑玉下车,只见前方有一排人站着迎接她。 “参见梁都督!”众人纷纷向梁阑玉行礼。 站在最中间门白发老者乃是张家的家主张召,也是先太后的胞弟。站在他右侧的是他的长子张康,正是那日在草市中被梁阑玉教训过的混蛋。周围还有几位张氏族人陪同。 梁阑玉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虽然张家人的礼数很周全,但兴致都不高,就差把“不欢迎”写在脸上了。尤其是张康,头低得极低,生怕稍微抬头就会被看穿。 ——上一回草市的事发生后,张召曾亲自压着张康上门向梁阑玉送礼赔罪。但那显然违背了张康的本意。那天老父亲全程陪笑,不孝子却几乎没说话。他始终认为梁阑玉是蓄意包庇梁有,因此至今对梁阑玉怀恨在心。 梁阑玉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诸位不必多礼。” 年轻人们先起身,扶起年长的老人。 在所有张氏族人中,张召毕竟是家主,比其他人要沉稳得多。他脸上只有热情,看不出丝毫不快。他迎上前道:“都督今日光临寒舍,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梁阑玉淡淡道:“张公客气了。” 张召笑道:“草民已命人在家中备好酒宴,还望都督不嫌弃。”一边说,一边比了个请的手势。他身周的子弟纷纷退开。 梁阑玉却未挪步,开门见山道:“酒食就不必了。我今日来,是有要事想与张公商议,不知附近可有方便议话的地方?” 张召的脸色有些僵硬。他清楚梁阑玉如果不是有事找他们,不可能亲自到这里来。而且八成不是什么好事。他原想着先套套近乎,如果把人哄开心了,也许能少为难他们些。却没想到梁阑玉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张召只得道:“自然是有的。都督请随草民来。” 梁阑玉这才抬脚,随他朝院子里走去。 不片刻,张召将梁阑玉领进一间门屋子。梁阑玉又以人多嘴杂为由,将其他张氏子弟请了出去,屋里就只留下她自己、张召、张康以及几名家仆。 虽然梁阑玉说了不吃酒食,但张召在进屋前还是悄悄命令奴仆们将备好的美酒珍馐都端了进来。 张召满脸堆笑,殷切道:“草民得知今日都督要来,天没亮就命人去海边捕捞鱼鲜。也是巧了,渔民方一下海,便捞到了一尊‘将军帽’!草民虚度年华五十载,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将军帽’!这必是老天借草民之手赐予都督的,还望都督不嫌弃!” 他说话时,一名奴仆便将一个盘子端到了梁阑玉的案前。 梁阑玉低头一眼,原来是一只比她巴掌还大的鲍鱼——在这年代,鲍鱼也被称为鳆鱼或是“将军帽”。看这个头,确实是稀罕玩意儿。所谓的今早捕捞肯定是他编的,弄到这玩意儿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她不由哂笑:这张召为了拍她马屁,也算很有创意了。 张召见她笑了,不由心中一喜,正欲趁热打铁,却见梁阑玉的笑容转瞬即逝,无情地把盘子推远了。 “张公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本督有胃疾,不喜外食。”梁阑玉淡淡道,“不如我们还是尽早切入正题吧。尽早办完,我还得回去处理公务。” 张召刚咧到一半的嘴角又僵了。而张康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估计已在心里暗暗骂娘了。 见梁阑玉态度坚决,张召只得向奴仆摇了摇头,示意剩下的菜肴不必上了。随后他做了个深呼吸,重新转向梁阑玉:“不知都督今日造访,有何公干?” 这回梁阑玉半点弯子都不绕,直接把手伸向赵九。赵九解下木桶,取出卷轴交给她,她又转手递向张召:“我出京前,陛下给了我一道密旨。至于密旨的内容,张公看过此物便知。” 张召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竟不太敢接这卷轴。可躲总是躲不过去的,当梁阑玉的表情有些不耐烦后,他只能硬着头皮伸出双手,任梁阑玉把卷轴放在他手心里。 由于卷轴很大,父子俩一起合力将它展开铺在地上。待看清卷轴上的内容,张召瞬间门惊愕地抬头!张康则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和嘴巴,僵在原地。 梁阑玉并不着急开口,淡定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张氏父子也不敢开口,房间门里一时陷入死寂。 片刻后,梁阑玉道:“张公,这是什么,应该不用我介绍了吧?” 张家父子都跟吃了哑药和定身药似的,一动不动。 梁阑玉仍是那套说辞:“陛下接到北方密报,北燕正筹谋对我大齐发起攻势。郁州地处南北交界,是为战略要地。离京前,陛下亲手将此图交于我,密令我收回郁州被侵占的军田,重新修复屯田大计,以免延误战备——” 她直视张召,目光如炬:“张公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召干燥褶皱的面皮几番抖动,嘴张了又合,仍是沉默。 反倒是张康先坐不住了,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不、不可能!你把密旨拿出来给我们看!” 他实在不敢相信皇帝会这么对他们。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皇帝母族的亲戚。从辈分上说,他还是皇帝嫡亲的舅表叔父呢! 梁阑玉脸色一冷,用力一拍几案。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张康吓得倒仰,直接跌坐回地上,屁股差点裂成四瓣。 梁阑玉怒道:“你好大的狗胆!你是什么身份,也配看皇帝的密旨?!你想造反吗!” 她一发怒,张康立刻回想起当日在草市被她用刀劈的恐惧感。他的胳膊至今还没好全,也不知是伤处又复发了,还是被吓得,胳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本能地抱起胳膊蜷成一圈。 梁阑玉的这通斥责倒是骂醒了梦游似的张召。他看到儿子被吓得脸色煞白的模样,既心疼又恼火,亦知今日对梁阑玉用软的是行不通了,只有来硬的了。 于是张召挺直腰杆,一改先前小心赔笑的模样,显出了几分家主的气场。他冷声道:“梁都督不必乱扣帽子!这么大的帽子,我们接不起,还请都督收回!” 顿了顿,又道:“我等并无官身,确实不可看密旨。但既然都督有圣意在身,还有这张度田图,那此事我们便该好好论论!” 梁阑玉挑眉。她也想看看,张召能论出个什么来。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张召义正言辞道:“这张度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郁州梁氏侵占少多片军田?梁氏又是都督的族亲,倘或都督不先让他们交还土地,必落下个徇私舞弊的名声,怕也难以服众吧!” 他怎么也不相信梁阑玉会让梁氏交还土地。就算梁阑玉想,梁氏不会同意,她的父亲梁羡也不会同意。而这样一来,他就有理由拒绝执行那道密旨了——他违抗的不是朝廷,只是不能秉公处置的官员! 梁阑玉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契书拍在案上:“那张公不妨再看看这是什么?” 张召警惕地看着她。梁阑玉朝赵九使了个眼色,赵九便起身捧起那张契书送到张召面前。 张召不得不低头看了起来。少顷,他再度愕然:“不……这、这绝不可能!” 这张契书乃是梁有亲手所写,答应于两个月内将某县某地几处共四千亩地上交,供戍卒屯田之用。右下角有梁有的签字及手印。 ——如果要等梁有和族人商议出结论,再把三千亩地腾出来,那梁阑玉今年都来不及收缴军田了。所以她要求梁有先写张契书给她,她好拿着契书去找张、崔两家谈,以节省时间。 她的这个要求梁有答应得非常爽快。毕竟契书这东西在乡霸的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要真乐意,没有契书的事一样能办。他要实在不乐意,按了手印也一样反悔。而且他乐见梁阑玉早点去找另两家的麻烦,当场就写下此书交与梁阑玉。 梁阑玉冷冷道:“什么不可能!不信你就自己去梁家问问有没有这回事!我身负皇命,不管是我家的亲戚,还是皇家的亲戚,我都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张召的大脑一片混乱,身体微微发抖。 他实在无法相信,梁家竟然真的答应交还土地了?不、不对!梁家和梁阑玉是本家,写一张契书有何难,写一百张又何难!一定是他们联合起来诓骗自己!到时候他们才不会真的交地! ……就算他们两个月后真的交地,那也仍是一场戏罢了,过个两三年,梁阑玉把梁家上交的地再还给梁家,他们张家的损失又怎能讨得回?! 还有崔家,梁阑玉找过崔家了吗?崔家也不可能答应吧?!这可恨的梁阑玉,就与那梁有一样,惧怕崔氏是硬茬,只敢盯着他们张家欺辱! ……最最可恨的,还是皇帝!!如此忘本负义,连他身体里流着谁的血都忘了,怎么对得起自己那位命不够长的胞姐呀!! 梁阑玉看着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由默默冷笑。她特意给了张家父子一些时间来消化。 她不怕张召不答应。在这三大豪族里,最好拿捏的就是张氏。他们的背景看似最厉害,是当今天子,可除了跟天子的血缘外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官职,没有军权,也没有能力出众的子弟。家里占了这么多的地,发展得却一般般。一旦没了天子的恩宠,他们就是块谁都能咬两口的肥肉!这个道理就连梁有都看得明白。 而且张家也是最没立场反抗的一个,他们是依附于皇室的蛀虫。梁阑玉打出皇帝的旗号行事,最克的就是他们。 张召左思右想,死活想不出应对之策。他只好又开始盯着梁有的那张契书上,试图从上面挑出毛病来。结果还真被他看出些来。 “敢问都督,被梁氏侵占的军田足有七八千亩,而这张契书上写的缘何只有四千亩?都督还敢说这是一视同仁吗?!” 梁阑玉挑眉:“这是我与梁家商议的结果。梁家有诸多佃户需要时间遣散安置,两个月内,他们会先交还四千亩地,其余的从长计议。如果你们也要安置佃户,我也可以同样给你们宽限……” “我们当然需要!”张召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抢着回答。 他起先是暗自欣喜,终于抓到了梁阑玉的把柄,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然而抢答完之后,他又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这样一来,不就等于他答应分批归还军田了吗? 梁阑玉嘴角微微一勾,道:“好,为了让张公心服,那就一视同仁。两个月之内,张家必须归还五千亩被你们侵占的军田!现在先写下契书给我,之后每隔七天,我会派人来监督你们遣散佃户的进展。我相信张公是聪明人,不会给我耍花招的!” 一面说,一面转向自己身边的另一位甲士:“上笔墨。” 那甲士立刻解下身上的包袱,取出纸、笔、砚台摆到张召面前的几案上。案上有茶水,他直接用茶水调起墨来。 张氏父子都看傻了:什么玩意儿,笔墨都自带?这是怕他们谎称庄里没笔么?? 梁阑玉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张公,写吧。照着梁家的这张契书的样式写就行。” 张召捏紧拳头做了几个深呼吸,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好!倘若真是圣意,张某自然配合!张某也相信都督是公正之人,只要其他那几户侵占了军田的,都能如期交还土地,张某也一定照办!” 他还是想把矛盾转移到另外两家上去,这样就能借故拖延抵赖。毕竟他不相信梁阑玉能把三家全搞定。 梁阑玉自然明白他的算盘,冷眼看着他。张召虽然有点心虚,却强撑着不怵,回应她的目光。 两人僵持片刻,梁阑玉猛地起身,抽出腰间佩剑,动作干净利落,剑尖直指张召! 张召还没回过神来,锋利的剑尖离他的鼻梁就只有不足一尺的距离了。 “啊!”屋中伺候的婢女看见梁阑玉突然亮兵器,吓得尖叫连连。胆小的奴仆甚至撒腿就往房间外跑。 而张康的眼睛被剑光一晃,心理阴影再度被刺激。他叫得比婢女还响,猛地蹿到父亲身后,死死拽住父亲的衣服,像只硕大的老鼠一般。 张召毕竟老成,他是屋中唯一没动的人——他被儿子抓住了,想动也动不了。 “都、都督这是何意?”张召盯着剑尖僵硬地开口。他竭力保持镇定,但颤抖的声线出卖了他心底的恐惧。他身上的衣服也被突然渗出的冷汗浸湿了。 梁阑玉横剑,让他能看清剑身:“张公看见这上面的字了吗?这把剑,乃是我出京前,陛下和度田图一起赐予我的。我想张公应该明白陛下的意思,对、吗?” 最后两个字她语调戏谑地上扬,令张氏父子更觉毛骨悚然。 如果说只看到度田图的时候,张召还心存侥幸,觉得皇帝有可能并不知道张家也有份霸占军田,所谓的密旨也并不针对他们张家,那在看到这把刻了“御赐”二字的剑后,他就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彻底透心凉了。 ——这郁州的三大豪族里,除了他们张家,有哪家还需要皇帝给臣子御赐宝剑才能对付的?只有他们这个皇亲国戚吧?这把剑,分明就是专门用来砍他们的呀! 云秦、云秦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啊……!!!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们啊!!! 张召神色扭曲,心头恨极,眼中的光芒却迅速黯淡下去了。 他的斗志被彻底击垮了。 “没有谁先谁后,我再重复一遍,所有侵占了军田的人,都一视同仁!两个月内,谁若不按期如数交还土地,我手里的这把剑就砍谁!” 梁阑玉用剑抵着磨好的砚台又向他推进了几分:“张公,快写吧。我还赶着回去处置公事,别再浪费时间了。” 僵持一阵后,张召终于颓然地提起笔,开始照着梁家的契书写。话到这个份上,他实在无力抵抗了。好在今日只是先写份契书,写完了,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他写到还地四千亩的“四”字时,梁阑玉在一旁冷眼提醒:“张公,你们该还五千亩。” 张召顿笔,抬眼看她。凭什么梁家还四千,他们还五千? 梁阑玉理直气壮:“因为你们占的地比梁家占得更多。” 张召无话可说,停顿片刻,摆烂般地改了改比划,写作五字。 契书写成,张召签字、按手印。梁阑玉提起纸张吹干墨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将两张契书一起叠起收好。 目的达成后,梁阑玉的神情又重新变得温和,和方才拔剑的凶狠模样判若两人。她甚至还安抚了张召几句:“我知道张公心里不好受。别怪陛下狠心,陛下也不容易。开战在即,当以大局为重。若不然,侵占军田,少不得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却只命我收回土地,已是法外开恩了。” 这不安慰还好,安慰完张召更想吐血。 要真是顾念亲情、法外开恩,那你饶我一家就行了,倒是把姓梁的和姓崔的都给砍了啊!凭啥三家一起饶?凭啥还派个姓梁的来?这恩到底是给谁的啊! 梁阑玉才不管他有多憋屈,目的达成,她起身道:“今天时日不早,我就不打扰张公了。先走一步,告辞。” 她在这里的短短半个时辰里,张召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强撑着爬起,维持最后的体面:“草民送都督出去。” “不必了,我认得路。张公早点休息吧。” 张召也真的不很想再多看她一眼,闻言迅速把体面抛诸脑后,坐回原位。有气无力地朝奴仆摆了摆手,就让奴仆去送客了。 走到门口,梁阑玉又回头:“张公别忘了,每过七天,我会派人来督促进展。可别延误了期限。” 张召的手摆得更快了,让奴仆赶紧把瘟神送走。 第40章 第四十章 从张氏庄园回程的路上,赵九忍不住问梁阑玉:“都督为何不让他们把侵占的官田全吐出来?只让他们还一部分?” 他今天看着张氏父子在那儿百般狡赖的样子都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梁阑玉把他们的财产全充公了才好。 梁阑玉道:“也不能逼得太狠了。一步步来吧。” 张召以为梁阑玉只让他归还部分土地是他发现了契书上的漏洞,讨价还价才得来的便宜。其实梁阑玉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要知道郁州是个新兴的地方,往前数两朝此地人迹罕至。是因为南北政权的分裂才使得此地变得重要。南方政权着力开发郁州,至今也不过百年。因此,郁州最肥沃的土地就是官田。 即使那三家豪强非常富裕,但官田在他们的财产里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了。正常情况下他们当然是不会轻易造反的,但如果逼得太狠,就不好说了。而且那些土地上养了很多的佃户和部曲,如果梁阑玉要把土地全没收,即便那些豪族自己不反,也会暗中煽动佃户部曲闹事。佃户部曲们又不懂事,只会以为是梁阑玉要把他们全饿死。 而她把目标改成先收一部分土地,遇到的阻力就会减少很多。 当然,即便如此,回去之后的当务之急也是命工匠多修几台水车,挑好地方,再开发出一些新的能耕种的土地来。只要她有土地安置被豪族赶出来的佃户部曲,事情就不会太失控。 赵九似懂非懂。他已经见识了梁阑玉与两家的商谈过程,她手腕之灵活,临机反应之快,看得他都目瞪口呆。 他相信一切都在梁阑玉的掌控中。 “都督真厉害。”赵九钦佩地夸了一句。 梁阑玉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撩起车帘,看着沿途的风景,想着心事,回府去了。 …… …… 大清早,刘平带着几个随从出了府,赶着骡车,又去西营送了一批新打制的的农具。这回送的是用脚踏就能给稻谷脱粒的机械。 自打第一回送农具去东营被拒绝后,梁阑玉就再没派人去过东营,有什么新玩意只管往西营送。西营当然来者不拒,收下了不少好东西。 军主何田每次对着刘平嘴上千恩万谢,也让人写信给梁阑玉表达感激之情,但他就是一步不出军营,坚决不去当面道谢。 对此梁阑玉也不计较,有了新的东西还是照样送。 送完农具,离开军营后,刘平对众随从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打算一个人去草市逛逛。” 随从们吃了一惊。一名随从道:“刘公,草市鱼龙混杂,不如还是我们陪你去吧。若买了什么东西,我们也好替你扛回去。” 刘平道:“不必了。我就想一个人逛逛,你们先走。” 刚才说话的那名随从是梁阑玉派给刘平的人,名义上是帮刘平做事,但就像梁羡把刘平塞给梁阑玉一样,实际上他对刘平也有监视的作用。 然而刘平毕竟是主簿,随从们也不好强行违逆他的意思。在他再三催促下,众人只好被他赶走了。 这些人一走,刘平立刻转了向,朝着某地一路小跑而去。 …… …… 被刘平赶走的随从回到都督府后,立刻求见梁阑玉,将刘平独自离开的事汇报给了梁阑玉。 梁阑玉听完汇报,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因为她身边聪明人实在太少,绝大部分不要说读书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所以她还是希望能刘平能改换立场,为她所用的。她多次拿话敲打刘平,也是在给刘平机会。只可惜,看来刘平是不肯领她的情了。 其实如果刘平有意向她投诚,非常简单,主动找她剖白心迹,并且坦然接受她派去的眼线,事事向她汇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提高对刘平的信任度,并且尝试着逐渐交给他一些权力。 可实际上刘平的做法却是一次又一次支开她的眼线,背着她行动——很明显,他觉得自己跟着她,屈才了。 刘平毕竟是正经属官,梁阑玉也没道理完全禁锢他的人身自由。她估摸着刘平大概又是去给梁羡写信了,但他目前知道的信息里似乎没什么不能告诉梁羡的,梁阑玉也就暂时不管了。 她让报信的随从下去休息后,独自思索了片刻,吩咐下人:“去把宋愈找来见我。” 没多久,接到传唤的宋愈就走进了书房:“都督找我?” 自打先前把吕沉抓回来后,梁阑玉就让他在府上休息,没再给过他新的任务。 梁阑玉问他:“你最近休息得好吗?” 宋愈浅浅笑了一下。他现在在梁阑玉面前逐渐放开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绷着,已经变成一个会说话也会笑的活人了。虽然还是话很少,笑得也少。 他道:“都督若有差事,吩咐便是。” 梁阑玉“嗯”了一声:“有件事想要你办。我想让你去郁州下辖各郡县走走,打听一下民间有没有学问出众之人。或者不一定是学问,有特殊才能技艺也可以。把名单记下来给我。” 宋愈一听这任务就明白了,梁阑玉这是让他去民间网罗人才。他问:“都督要我什么时候出发?” 梁阑玉道:“也没那么急,看你自己吧。如果你觉得休息够了,那就出发。” 宋愈道:“好。那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梁阑玉对他的干劲很满意,想了想,低头取了张纸,写下几个人名和钱数。她把纸条交给宋愈,宋愈拿着这个就能去领人领钱了。 宋愈行礼后就退下了。 他离开后,梁阑玉用手揉了揉额头。 在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不光读书人少,而且也没有考试选拔的机制。在唐朝的科举制出现之前,朝廷选官靠的是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说白了就是推荐制。而这两种制度最糟糕之处在于把推荐人才的权力完全交给了地方大族。也就是说,白身的上升通道完全被大族垄断了,这才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出现。 梁阑玉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创造一种遴选人才的机制,她只能用广撒网的笨办法,先捞到碗里都是菜,一边磨合一边培养,总能慢慢建立起可用的班底。 选人的差事其实是个操作空间非常大的差事,但凡她委派的人心思活泛点,很容易利用这份差事结党营私,谋取私利。而她之所以选中宋愈,是因为宋愈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 别看宋愈这人情商不太高,还会怼领导,但这其实也说明了他内心是清高的,他不愿沾染一些龌龊的事。梁阑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今天的事算是让她彻底对刘平死心了。但愿能尽快网罗到更多人才,扩充她的班底才好…… …… …… 刘平一路赶到梁家庄园,拿着主簿牌顺利进入园内,来到梁有住的院子外。 他向看门的奴仆道:“我乃刘安和,求见三郎,烦请替我通报一声。”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那奴仆认得他,忙道:“刘公在此稍候。” 刘平点了点头,那奴仆便进去了。 其实自打梁阑玉到了郁州后,刘平已经私下来郁州梁氏拜访过几次了。他作为梁羡的心腹,觉得自己如果能和梁家的亲戚打好关系,对自己的仕途有利无害。 何况想要在郁州立足,离不开当地豪族的支持。是以他十分热衷于攀附梁家子弟、尤其是梁有。 不过他今日来此,除却笼络关系外还有个特殊的目的——他想知道前几日梁阑玉来这里到底做了什么。他总觉得那天梁阑玉不肯带他来是有原因的,他需得弄清楚,才有内容向梁羡汇报。 看院的奴仆进去通报后没有立刻出来,刘平百无聊赖地等着,注意力逐渐被院子里一名正在洒扫的年轻女子吸引了过去。 那女子面容娟秀,身材……虽然瘦的皮包骨头了,仍有种柔弱的美感。刘平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了起来——反正只是个奴婢,他并不在乎冒犯到对方。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向这处望了过来。当对上刘平赤|裸|裸的目光,她脸上闪过一抹慌乱,连忙低头避开了视线。 刘平不以为意,继续打量对方。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过了片刻,那女子竟然主动朝他走了过来。 刘平挑了挑眉——区区一个奴婢,该不会有胆量来找他麻烦吧? 那女子到了跟前,先朝着刘平行了个礼:“刘公。”刘平来过许多次了,连她也知道刘平的身份。 刘平疑惑:“嗯?” 女子低着头,不愿与刘平对视。她小声问道:“刘公是从建康来的么?” 刘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愣:“是。怎么了?” 女子垂着眼,声细若蚊:“建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的人……过得都好吗?” 刘平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怎么,这乡野女子很向往齐国的都城么? 这时后方忽然传来脚步声,是通报的人回来了。那女子慌忙抱着笤帚退到一边,又扫起附近的落叶来。 “刘公,请随我进来吧。”看院的奴仆道。 刘平又看了那年轻女子一眼,耸耸肩,抬脚往院子内部走去。 出了前院,刘平问给他带路的人:“方才前院那个婢女长得还挺标志。怎么只当个粗使丫鬟?” 他知道梁有性情好色,凡长得漂亮的婢女都会被他收用。然而这样一个女子竟没入了梁有的眼,也是奇怪了。 那奴仆笑答:“刘公有所不知。三郎君原是中意那女子的,还想纳她为妾。可那女子性烈,闹了几次投井寻短见,三郎君心烦,狠狠把她打了一顿,如今就让她做些粗使活计。” 刘平了然:怪不得他先前见那女子走路有些跛,本以为是天生残疾,却原来是这缘故。 他不由感叹:这等贱命的奴婢能被贵人看上,本该烧高香都来不及。可那女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实在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不多时,奴仆把刘平领到梁有的屋前就离开了。刘平自己推门进去,看到梁有正在屋内和一群婢女玩摴蒱。 摴蒱是一种赌|博的游戏,不过梁有并不和婢女们赌钱,而是谁输了谁就脱一件衣裳。当刘平进屋的时候,梁有已经脱得袒|胸露腹,几名女子也已衣衫不整。 这样香艳的画面撞进刘平眼里,激得他面红耳赤,瞬间就把前院那女奴婢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兄来啦?”梁有笑眯眯地招呼他到自己身边坐,见他手里还提着一坛酒,不由问道,“这是?” 刘平忙将那坛酒递过去,这是他带来的上门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梁兄笑纳。” 梁有接过,戏谑地勾了勾嘴角:“哦?刘兄送我一坛酒,必定有什么讲究吧?” 刘平道:“确实有些讲究。我前日路过城里的一条小巷,被巷子里的浓郁酒香吸引,便进去敲门询问。出来的是个六旬老妇人。她说年轻时在胡夏的宫里做过宫娥,这是她从宫里学到的酿酒方子,名‘香千里’。据说昔年胡夏的单于最爱喝的便是这种酒。我从前从未品尝过如此美酒,当下便想与梁兄分享。” 梁有凑近封盖闻了闻,香气的确浓郁。但他心里却颇感不屑。 其实他方才那句话多少带点嘲讽的意思,只是刘平没听出来罢了。 刘平是个穷酸的幕僚,穷酸也就罢了,偏偏还好面子。他每次来不好意思空着手上门,又舍不得买名贵的好礼,于是总带些貌似新奇的东西来,再编个有模有样的故事唬人,仿佛这礼就变重了。 然而这郁州交通、商业发达,以梁家的财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梁有一闻就知道这不过是种常见的胡酒,对于刘平这种刚从建康出来的人或许是第一次喝,但对住在南北交界处的梁有来说,实在没什么稀奇。也就是刘平会吹牛,居然把胡夏的单于都扯出来了,他也是佩服。 不过梁有看破却不说破。他笑着道了声谢,就让婢女把这坛酒送去酒窖收起来了。 刘平想要攀附梁家子弟,对梁家子弟而言,刘平既是梁阑玉帐下的主簿,又是梁羡的旧部。他愿意成为郁州梁氏和建康梁氏之间的桥梁,梁有等人当然欢迎。 “刘兄怎么今日有空过来?”梁有问。 刘平不方便直接开口说明自己的目的,便道:“今日正好闲来无事,我在郁州又无其他熟人,便想来找梁兄聊聊天。梁兄不会嫌我叨扰吧?” 梁有道:“怎么会呢?刘兄能到我这儿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往后只要你有空,随时过来便是,不必提前拜帖。” 刘平忙道:“多谢梁兄。” 梁有摆手:“你是阿玉的心腹,又与我如此投缘,也算自家人了。客气什么?” 刘平听他对梁阑玉的称呼又亲近了几分,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后,梁有随口问道:“话说前两日阿玉上我这来时,你怎么没跟着一起?” 刘平不敢说自己遭到了梁阑玉的排挤。他心里很清楚,梁有对他的热情并不是真的与他有多投缘,而是看在梁阑玉和梁羡的面子上。倘若知道他在梁阑玉这边遭遇冷待,那他在梁有心里的分量自然也要大打折扣。 因此他只好找了个借口:“那几日恰巧都督派我去巡查了,是以我才未能陪同。” 梁有“唔”了一声,也没太当回事。 刘平感觉这是个机会,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日都督来,都和梁兄聊了什么?”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可没想到这问题问出去后,梁有着实愣了一下,忽然把身边的身边的婢女推开,严肃地坐直了身体。 梁有狐疑地打量刘平:“她来做什么,你不知道?” 刘平也懵了。他又不在现场,他为什么会知道?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梁有见刘平满脸茫然,神色不由变了。 “她来找我谈军田的事。怎么,她都没和你商量过?”梁有问。 “军田?均……田?”刘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他说的是哪两个字都不清楚。 “…………”梁有震惊了! 他知道刘平是梁羡派给梁阑玉的,他也一直以为刘平是梁阑玉的心腹。按说梁阑玉身边似乎并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人物,任何大小事都该主簿商量过再做决定。可是收缴军田这么大的事,刘平居然不知情?!而且是丝毫不知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梁有语气有点急了:“她说是皇帝派给她的密旨,让她收回郁州被侵占的军田,还说北燕正伺机对我们开战。这事儿你不知道?她难道没跟你商量过??” 刘平心头一惊。梁阑玉别说和他商量了,根本连提都没跟他提过!幸亏他到了郁州后,也自己听说过一些关于豪族和军田的传闻,联系梁有的话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然他真就两眼一抹黑了。 他心里很慌乱,对面的梁有又迫切地等待他的回答。他来不及梳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本能地掩饰自己的无知,以免暴露自己不受重用的事实。 他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原来是这事……都督自是找我商议过的,但因此事牵扯到梁氏族人,都督亦知我与梁兄关系亲厚,生怕我为难……她便让我全力负责新办冶铁场一事,而未让我参与此事。” 梁有盯着刘平的双眼,似在判断他所言真伪。刘平尽量镇定地回应他的目光。 少顷,梁有的态度缓和下来,又坐了回去:“原来如此。我本还想听刘兄替我分析分析,既然刘兄并未掺合……也只能算了。” 刘平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喝酒作为掩饰。 两人心不在焉地闲聊了一阵,都有些坐不住了。 梁有以自己在族中约了人谈事为由,婉转地下了逐客令。而刘平心里也很乱,生怕在梁有面前多说多错,顺势告辞离开了。 刘平一走,梁有再没玩摴蒱的兴致,着急把婢女们都轰了出去,让人叫来自己的心腹。 “你写个拜帖,给都督府送去。”梁有吩咐道,“就说我有事要找都督商谈,问她何时有空!” 心腹问道:“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这可是涉及数千亩良田的大事,如果不尽快弄清楚,梁有连觉都睡不踏实。 那心腹得了令,连忙准备拜帖去了。 …… …… 翌日上午,梁阑玉正在院子里练功,外面守门的奴仆进来通报:“都督,郁州梁氏派人送了张拜帖来,说梁三公子想上门拜访都督,问都督何时有空。” 梁阑玉惊讶地收起正耍的刀:“可有说明缘由?” 难不成梁有和族人们已经商议出结果了?这可比她想象得快多了。 奴仆摇头:“没有。” 梁阑玉想了想,收下拜帖道:“你去回话吧,明天就行,让他明天来。” 不管为的什么,总是速战速决得好。 奴仆应了一声,立刻出去回话了。 那人走后,梁阑玉本欲继续练习刀法,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有些不安。她索性把刀放回兵器架上,坐在回廊边仔细梳理这几日发生过的事。 片刻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朝着外面追了过去。 看门的还没回到大门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回头一看,竟是梁阑玉追了出来,连忙惊讶地行礼:“都督还有吩咐?” 梁阑玉问他:“昨日是你当值吗?” 那人道:“是小人。” 梁阑玉道:“我问你,昨天刘平刘主簿几时回来的?” 她规定过看门的必须每天记录所有出入府邸的人员姓名、出入时间。这样方便府上的管理,如果再出现类似钱十三的事件也更容易顺藤摸瓜。 那人被忽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慌:“小人马上去查简上的记录……” 然而他刚起身就想起了,忙道:“不用查了,小人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刘主簿是将近戌时六刻才回府的。” “这么晚?”梁阑玉皱眉,“你确定?” “确定。那时天都黑了,马上要宵禁了,小人数着漏准备关府门了,刘主簿才行色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当时小人还想呢,他要再晚一刻,今天可就回不来了。” 梁阑玉眉头锁得更紧。草市下午三点就结束了,刘平晚上八点半才回来,肯定不是逛草市去了。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难道,梁家庄园? “明天晚上之前,绝不能让刘平出府!”梁阑玉吩咐道,“他要是想出去,就说我下的命令,随时要召见他,务必把他拦下来。你去跟偏、侧门的人也都说一声。” 看门的忙道:“是,小人明白。” 梁阑玉摆了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翌日一早,梁阑玉起床后就在府上等着,约巳时前后,下人禀报说梁有来了,梁阑玉就让人先把梁有请到东厅去等候。 她自己故意又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这才朝东厅走去。 …… 梁有坐在厅里喝着茶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料想应该是梁阑玉来了,赶紧放下杯子整理衣襟。 果然,进来的人正是梁阑玉:“抱歉,让三哥久等了。” 梁有忙起身迎接,笑道:“没有没有,刚喝了口茶你就来了……咦?你这……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这才发现梁阑玉双眉紧锁,脸色阴沉,就差把“生气”一字写在脸上了。 梁阑玉走到他对面坐下,长长吐了口恶气,摆手:“没什么,一个混账东西,不值一提!别扰了三哥的兴致。”说完端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了几口,仿佛刚跟人吵得口干舌燥了一般。 她这样的态度更加勾起了梁有的好奇。梁有不死心地追问:“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招惹我们梁大都督?说来听听呗,我帮你一起骂他!” 梁阑玉还是一副不太想说的样子,架不住梁有旺盛的八卦欲,推拉了两番后,梁阑玉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开了口:“也好,三哥你并非外人,我便说与你听。” 梁有忙坐正身体,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梁阑玉叹气道:“我来郁州前,我爹知道我手下缺人用,便把他的一名旧部下指派给我,好辅佐我做事。阿爹本是好意,可他选的人却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来郁州才不过两个月,他处处和我作对,已顶撞我不下十回!” 梁有吃了一惊。梁羡的旧部下,这说的莫不是刘平? 梁阑玉一边说,一边默默观察梁有的反应。她怀疑梁有是为刘平而来,是以有此一出戏。倘或梁有不清楚她说的是谁,那就是她多虑了。倘或梁有反应不寻常,那就说明他跟刘平私下里确实有联系。 ——而梁有的反应,明显是后者! 梁阑玉不由暗暗啧了一声。 梁有舔了舔嘴唇,顺势道:“那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顶撞你,真是不想活了!尚书公也是,他怎么派了这么个人给你?” 梁阑玉气哼哼道:“还不是受了贱人的蛊惑!” 梁有不解:这个‘贱人’又指谁? 梁阑玉道:“三哥所有不知。我这混账部下名叫刘平,刘安和。他跟了我爹很多年,但多年来一直毫无建树,也不得我爹重用。有一次他犯了错,本该受军棍之罚,结果被他找上门路,花钱买通了我爹那续弦蔡琵琶,蔡琵琶替他说情,就把他的责罚免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刘平此人善于钻营,自从免罚后,他发现蔡琵琶是个贪财且说得上话的,便拿出半数家财贿赂蔡琵琶!而蔡琵琶亦想在我爹麾下扶植她自己的势力,两人便一拍即合,从此狼狈为奸!” 梁有吃瓜吃得两眼圆瞪。 家里有个像梁羡这样显赫的亲戚,他当然一直关注着建康梁家的情况。他知道梁羡的续弦姓蔡,也听说过这位续弦和梁阑玉的关系不好,双方为了争宠闹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刘平竟然是蔡琵琶的党羽??这就难怪了,难怪梁阑玉提起刘平这么生气,他要是梁阑玉,他也气哇! 不过他也有点疑惑:“既然刘平是蔡……贱人的势力,怎么不把他放在建康呢?让他跟你到郁州来,是……监视你?” 要论发展的机会,肯定是建康更多。蔡四儿扶植起一个心腹应该并不容易,扔到郁州当个眼线用,会不会太浪费了? 梁阑玉撇嘴道:“谁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打算?反正总是要找我麻烦的!当初朝廷任命我做这个都督郁州诸军事,蔡琵琶还三番两次怂恿阿爹替我推了这官职。幸好阿爹明智,没听她的胡话。她必定是怕我厉害了,来日阿爹要将家业传于我!” 梁有一愣,恍然大悟:对了!这就说得通了!虽然这年头的家业、爵位大多还是传男不传女的,但女子亦能为官了。家里真有个出色的女儿,总比败家的儿子强。大不了找个入赘的女婿,也不怕断了香火。 蔡四儿最怕的就是梁阑玉太得梁羡的心,此番梁阑玉来郁州,梁羡在她身上应当已经倾注了不少血本。也难怪她要派个眼线来盯着,必定是想暗中使坏了。 梁阑玉又端起碗喝了口茶,从指缝中默默观察梁有的表情。 看梁有刚才的反应,她觉得自己没猜错,梁有今天突然造访的原因与刘平有关。她尚不清楚刘平究竟和梁有说了什么,但这番说辞应该足以拆解她和刘平之间的关系了——甭管刘平说了什么,反正都是放屁! 梁有也确实深信不疑了:难怪军田那么大的事,刘平一副听都没听过的样子。亏刘平还老装出一副他在梁家父女面前都备受器重的模样,装什么大尾巴狼!白瞎自己这段时间用来笼络他的心思和钱财,真是看走眼了。 梁有甚至有些跟梁阑玉共情了:他本想劝梁阑玉索性找个机会把刘平杀了,留这么个人在身边总是祸害。然而他转念一想:这是梁羡的家事,谁知道以后最得势的到底是梁阑玉还是蔡氏的儿女?他没必要趟这浑水。 于是他又假惺惺地帮着梁阑玉骂了几句“混账”“王八蛋”之类的话,也就不再掺和了。 梁阑玉道:“对了,三哥你今天忽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对不住,我光顾着抱怨,让你见笑了。” 梁有连连摆手:“哪里的话!族妹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你要是不痛快,只管来找三哥,三哥陪你喝酒!” 他今日来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楚军田一事背后是否有隐情。如今知晓了刘平的背景,他的疑虑已然打消,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他满脸堆笑道:“也没什么,便是想来和你说一声,你上次提的事,我已和父亲说过了。父亲也说,阿玉你的事就是我们全族的事,我们必当鼎力支持。回头你得了天子的信任,升官掌权,我们所有梁家人脸上也都有光!父亲这两天身体稍好些,能下床走动了,他会帮我一起说服族人的。” 梁阑玉很是欣喜。 虽然她已逼迫张家也签了契书,但契书到实际行动还是有距离的。如果梁家不能做出表率,就算张、崔两家口头答应得再好,该耍赖还是一样耍赖。只有梁有先把地交了,另两家才有可能跟随。 她不由笑道:“多谢三哥。” 梁有道:“谢什么?你不也答应张家的地分我们三成了吗?只要你日后肯多照拂咱们族人就好,是我们要谢你哩。”他也不是发善心才帮梁阑玉的,本就是各取所需罢了。 梁有已经谈完了正事,打算再闲聊一会儿就告辞了。梁阑玉也跟他随口闲扯:“三哥,这两年田地的收成还好吗?” “还行吧,这两年都是丰年,往后就说不准了。” 梁阑玉继续找话题。他们聊着聊着,逐渐从土地的话题聊到了粮食储存,又聊到了军队上。 梁阑玉道:“说起来,前阵子郁州两军的军主给我看了军中的度支账簿,以及仓库存储。我真没想到军粮居然剩得那么少,连今年过冬都困难。也不知道那些废物怎么弄的!” 梁有随口附和道:“是吗?”他倒不觉奇怪。军田就剩那么点,可不是少么?不过那些大头兵饿肚子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在乎。 梁阑玉道:“两位军主向我救助,希望我能帮他们筹集粮草,安抚士卒。我想着若把这两个废物都砍了,没准这样才最安抚人心……可这毕竟是朝廷授予我的差事,我也不好置之不理。” “嗯……嗯?”梁有听着听着,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了。 梁阑玉笑道:“三哥,不如你再帮我个忙。上次我去庄上,看见庄里粮仓已经堆满了,甚至还在修建新仓。不如你先给我一笔粮,解了军队的燃眉之急。” 梁有顿时不太高兴了。这梁阑玉刚问他要了地,又来要粮。虽说是自家人,这也未免太不客气了吧? 不过他也不敢指责梁阑玉,只能虚伪道:“阿玉,三哥虽想帮你,可族里上上下下百余口人也要过冬。咱们梁家也不算宽裕,若是喂饱了你的兵,却饿死了自家亲戚,这不合适吧?” 梁阑玉心想:我呸!就梁家那粮仓的储量,放出来估计够全军上下吃两三年了,这本就都是公家财产,你也好意思哭穷。 她淡声道:“三哥,以往你们每年打点各级军官,花费应该也不少吧?如今有我坐镇郁州,莫说今年,从今往后,军队由我掌控,你们都再无需打点任何人了。只要今年这难关过了,以后我收回了军田,军队自然也不愁缺粮的事了。你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梁有怔了怔,不由默默算起账来。 确如梁阑玉所说,以往他们每年都要拿不少钱财打点军官,只有这样,军队才不会来找他们这些豪族大户的麻烦,就算过不下去了也只敢去打劫过路商贾和更穷苦的百姓。 如果按梁阑玉说的,从此这笔钱可以省下来,那今年多出点倒也是笔划算的买卖……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能笼络住梁阑玉,以后想要什么好处没有? 他咬着嘴皮思考了一阵,松口道:“那,你想要多少?” 梁阑玉也没打算只问梁家一家要,各家都得出点。她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报出个数字。 梁有听完觉得还算能接受,便道:“那我回去和族人商量一下吧。” “多谢三哥。” 两人该谈的都谈完了,等午时最毒辣的日头过去,梁有便告辞回庄上去了。 将梁有送出府邸,梁阑玉重新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在院子里独自一人静坐了一阵子,复又打起精神,将陆春叫来。 “春娘,你帮我去把张、吴、赵三个人找来。”这三个就是先前总帮她审讯犯人的甲士。 陆春应了一声。 梁阑玉又道:“然后你去帮我叫刘平。低调点,就说我有秘密任务交给他。让他悄悄过来。” 陆春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又点了点头。 梁阑玉吩咐完,陆春就去叫人了。 没多久,三名甲士先来到院子里候着。又过了一阵子,刘平跟着陆春走进了院子。 这两天刘平心里一直装着事儿,因为自己心虚的缘故,他都不敢看梁阑玉,也不敢靠得太近,只顾低头行礼:“都督召见属下?” 他弯着腰,忽然看见梁阑玉快步向他走来。他正不解间,梁阑玉飞起一脚,直接踹在他胸口! 刘平毫无防备,摔了个四脚朝天,震惊地看着梁阑玉:“都、都督?” 梁阑玉寒声道:“刘安和,你险些坏我大事!”又扬声:“拿下!” 还没等刘平反应过来,斜里忽然蹿出三名甲士,直扑他而来!他惊愕不已,下意识地反抗,然而双拳难敌六手,就被人死死按在地上爬不起来。 甲士们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迅速将他捆成一只五花大绑的粽子! 刘平像条蚯蚓一般拼命挣扎,却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挣脱不了的。他只能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颤声道;“都、都督?这、这是为什么?” 梁阑玉冷漠地看着他。 刘平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只得胡乱认道:“小人、小人平日荡检逾闲,出言无状……定是小人冲撞了都督!小人罪大恶极,小人罪无可恕,请都督责罚吧!” 他这招以退为进却并没有打动梁阑玉。梁阑玉失望地摇头道:“既然刘主簿这么有自知之明,为何我三番两次给你机会,你就是不肯领情呢?” 刘平咽了咽唾沫:“小、小人驽钝,请都督赐教!” 梁阑玉道:“你昨天是不是去梁家庄园了!” 刘平再度震惊:这,她怎么会知道的?!他明明注意过身后没有人跟踪啊!! 梁阑玉把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嗤笑:“你背着我,和梁家来往很久了吧?勾结本地豪族,到底想做什么,刘主簿?不然我这都督的位置让给你坐如何?嗯??” 刘平吓得头皮都麻了,挣扎着用额头狂撞地面,只当是叩头:“小人不敢!小人绝无此意啊!!小人只是、只是……” 梁阑玉厉声呵斥:“只是什么?!” 刘平被她吓得一哆嗦,沮丧至极,带着哭腔坦白道:“小人只是想知道都督去梁家都做了什么……” 梁阑玉明白了。想必是昨天梁有跟刘平聊起军田的事,刘平一问三不知,才导致梁有产生了疑心。幸好她提前有所警觉,否则被刘平这个蠢货坏了她的计划,后面的事情就很难再推进下去了。 梁阑玉走到刘平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语气又平和下来,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悲悯:“刘安和……如果你是我,像你这样的手下,你还敢留着吗?” 这句话简直把刘平吓尿了! 事到如今,他突然之间全都想明白了:梁阑玉想要收回所有被豪族侵占的军田,甚至也包括梁家的!她或哄,或骗,说服了梁有。她不肯让自己跟着,就是怕他看穿,向梁羡告密!而自己昨天这一去,引起了梁有的警觉,梁有做了或说了什么,又出卖了自己…… 可是!在手中没有实际军权的情况下,她竟然想要收回所有军田!她连同族也算计,她谁都不怕,就连梁羡也不例外,只要能成事,她没有任何顾忌!狠!她简直狠极了!! 可是……这不正是真正能做大事的人吗?! 快速涌上的思维让刘平的冷汗也出了一身又一身,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分明已经三番两次意识到自己低估了梁阑玉,可梁阑玉仍然能够两次三番突破他的想象……或许真的是他目光短浅了。 “都督……都督恕罪,都督饶命!”刘平拼命用额头撞着地面,也不知是真心悔悟,还是垂死挣扎,“小人愿为都督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小人从今往后,只听都督一人调遣!!” 梁阑玉摇头:“晚了。” 她的这个计划里,她最担心的人从来不是梁羡,而是刘平。 哪怕郁州梁氏直接给梁羡写信询问她也不担心。她了解梁羡,如果她询问梁羡她能否收缴梁氏的土地,梁羡肯定会阻止她。反过来,如果是郁州梁氏去询问梁羡,梁羡在不清楚内情的情况下,也绝不可能拆自家女儿的台。他还指望她能早点掌控郁州呢。 只有跟在她身边的刘平,是最容易看穿她计划的。所以她千防万防刘平。只可惜刘平欲念太强,还是跨过了她的雷池…… 梁阑玉冷冷道:“拖下去关起来,每天给他送口饭,别饿死了,也别让任何人知道。” “是!” “都督,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求……!”刘平惊恐地求饶。他知道自己一旦被关起来,恐怕很难再到见天日了。 没等他说出更多求饶的话来,甲士已经用粗布塞进他的嘴里,堵住了他想说的所有话,提起绳索,把他拖向院外。 陆春默默跟出院子。 没多久,陆春回来了:“已经关起来了。” 梁阑玉点了点头:“你拿些赏钱给他们。对外就宣称刘平又被我派去徐州了。” 她还需要留着刘平跟梁羡联络,这样万一之后有需要在京中活动的事。梁羡能帮得上忙。只不过以后刘平到底跟梁羡汇报什么,就完全由她说了算了。 陆春明白她的意思,道:“姑娘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她想了想,将手搭上梁阑玉的肩膀。梁阑玉冲她笑了笑,亦拍了拍她的手背。 …… …… 在得知梁氏家主也同意配合她的计划后,梁阑玉心中更有底气,又给郁州的第三家豪族崔氏也送去了拜帖。 之所以把崔氏放在最后,因为这是最棘手的一家。 梁家是她的亲戚,又把他们父女当成靠山,所以不太敢拒绝她的要求;张家的背景靠不住,自己又是软柿子,也好拿捏;但崔家情况又不同。 崔氏在本朝建立前就已是次等世家,家主崔起又娶了一等世族徐家的女子为妻。虽然看财富他们似乎不是郁州最富的,但他们的根脚无疑是三家中最深的。 崔起的大舅子徐善在朝中任中书监,与梁羡同为手握重权的四大辅臣,两人一向不对付。崔氏自家的族人虽然没当上什么大官,但在朝中和地方也做担了一些小官职。 可以说,论背景,崔家完全不怵梁阑玉,也没有必要买梁阑玉的帐。 这肯定是一场硬仗。但不管硬仗软仗她都得上。如果连军田都收不回来,那她往后要面对的形势只会比现在更严峻。 大清早天刚亮,梁阑玉她就乘坐马车出发,直到快中午时,她才终于抵达崔家庄园。 迎接她的是崔氏的家主夫妇及崔氏的一些族人。 双方见过礼后,崔起的夫人徐莲儿率先从人群走了出来。 崔氏夫妇今年都已四十多岁,这年头没有先进的医美技术,因此徐莲儿这位贵妇人脸上能够看出岁月的痕迹。但她的精神很充沛,眼眸明亮,气度雍容,看上去也比她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不少。 她来到梁阑玉面前,笑盈盈道:“自打知道梁都督来了郁州,妾身早就想一睹都督的风采了,您可是大齐的第一位女都督!今日得见,都督果然是仪表万方,英姿绰约。” 梁阑玉淡笑道:“我对徐九娘也久仰大名。娘子真是气度不凡。” 徐莲儿惊喜:“都督竟然听说过妾身?实是妾身的荣幸。”她又款款上前两步,拉起梁阑玉的手笑道,“看来我与都督十分投缘,若都督不嫌弃,就由妾身带都督在园里逛逛吧。” 她的语气温温柔柔的,身上也有股很强的亲和力。 梁阑玉看了眼自己被拉住的手,并未拒绝。 今天阳光晴朗,大中午在外面一点也不冷,反而身上烤得暖洋洋的。于是崔氏夫妇带着梁阑玉在庄园里闲庭信步,其余人等在后方缓缓跟着。 徐莲儿是个很善于交际的女性,她一路上挽着梁阑玉不停聊天,话题都找得很自然,既不会让人觉得她有架子,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太殷勤。而且她情商很高,每句话都能说得让人妥帖舒服,还时不时夸赞梁阑玉几句。 梁阑玉就也跟她说说笑笑,有来有回。 逛了半小时后,几人走进一间亭子休息。 仆人送来了一坛酒,徐莲儿跪坐在梁阑玉身边,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这是妾身秋日时亲手从树上掐下的花儿,自做的桂花酿。都督尝尝妾身的手艺吧。” 梁阑玉端起酒盏闻了闻。这是桂花米酒,不容易喝醉,味道也很甜香诱人。但她仍旧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淡声道:“好喝。娘子好手艺。” 徐莲儿看了看几乎没有下降的酒面,又看了看梁阑玉,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与温柔亲切的徐莲儿比起来,她的丈夫崔起就显得冷漠多了。他全程很少说话,对梁阑玉既不关心,也不殷切,似乎他并不把梁阑玉看在眼里。 在亭子里休憩片刻后,梁阑玉切入正题:“崔公,徐娘子。我今日来此,是为一件要事。” 徐莲儿闻言看向崔起。 崔起神色冷淡地开口:“何事?都督请说吧。”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先前在问梁、张两家讨要军田的时候,梁阑玉分别采取了哄骗和吓唬的手段。眼下轮到崔家,她与崔家既没有交情可攀,又不能过于强硬——崔氏并非张氏那样的软柿子,逼急了是真会咬人的。于是她采取的是一副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姿态。 她照例将云秦给的度田图交给崔氏夫妇,示意他们自己看。夫妻两人看完后都露出惊愕的神情。 崔起仔仔细细检查了半天,最终确定这份度田图正是当年留存的版本。 他放下图纸,不悦地质问:“都督,这是何意?”这语气,倒似他才是苦主一般。 梁阑玉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从他脸上丝毫瞧不出畏惧、心虚之类的情绪,反倒有审视、威胁。 她淡淡道:“这份度田图是我离京前陛下交给我的。听闻北燕正筹谋对我大齐发起战事,陛下有令,命我戍边屯兵,做好迎战的准备。然而我到了郁州才发现,当年先帝划定的五万亩军田,军队真正能耕种的竟不到三万亩……我是何意,相信崔公应该明白。” 她这张虎皮扯得极其漂亮,每个听到这番话的人都会吃上一惊,崔氏夫妇也不例外。崔起和徐莲儿不由对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 “我已命人比对过,你们崔氏约侵占了六千五百亩地,这些地本该作为屯田之用。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你们都明白。为了我大齐的安危,也为了你们崔氏自身的安危,请你们你们尽快交还军田。” 崔起的眉头愈沉,冷冷地盯着梁阑玉看。梁阑玉大方迎视。 两人都没有说话,目光在空气中激烈交锋。 良久,崔起终于开口:“崔某不懂都督在说什么。” 梁阑玉身后的赵九鄙夷地瞪着崔起:装什么傻! 梁阑玉不由挑眉:在这三家里,崔起是第一个看到了度田图还敢不承认的人。 她又从怀中摸出两张契书,示意赵九拿给崔家夫妇:“崔公和九娘请放心,我身负皇命,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并非只针对阁下。” 崔起接过契书,神情本是不屑的。他以为又是什么军田的相关证明,然而当看清是张、梁两家写的限期交还土地的保证,他不由再度惊愕,下意识向徐莲儿的方向看去。 其实梁阑玉的来意他事先多多少少是猜到了的。他听说过前几天梁阑玉接连去了梁家与张家的庄园,又接到梁阑玉要来自家的拜帖,自然会有所联想。 郁州前任都督也都做过类似的事。缺钱了就到各个庄子上转一圈,有事没事提几嘴军田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掏出点钱粮打发,换个清静太平。而对方也不敢真的为难他们。 可梁阑玉是第一个拿出了度田图的人,她甚至还让张、梁两家签下了契书!她这架势,分明是真想收回土地,不只是打打秋风那么简单了! 徐莲儿也凑上来,看完契书后惊讶地捂嘴:“这……张氏与梁氏竟都占了官田么?那是官家的地,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梁阑玉只是冷眼看着。如果崔氏夫妇的应对方法就是这样装傻充愣,未免太低级了。 梁阑玉不接她的茬,目光只往度田图上指示。徐莲儿只好又看了会儿图纸,随后愈发震惊:“怎么会这样?梁都督,这张图莫不是画错了吧?” 梁阑玉都懒得浪费口舌,伸出手指敲了敲度田图上盖的章——这份虽是誊抄的,但毕竟是宫里送出来的东西,云秦让司农在上面加了个戳,证明了这份图纸的法律效应,不可能出错。 徐莲儿道:“可我们家的土地分明是我们正经买来的呀,从未有人与我们说过那是官田。崔氏所有的地契都存在崔家祠堂里,每一张都是正经过了堂的,买家、卖家、经办的官吏都按过手印,官府亦有留档。都督若不信,我这便命人去把地契取来。” 她说的极是诚恳,倘若梁阑玉没有拿到过吕沉的口供,或许真信了这其中有何误会。可惜她来之前,就已对崔氏的底牌了若指掌。 ——据吕沉招供,当年张家、梁家抢官田的时候,都是抢了也就抢了。反正他们家亲戚入关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们子孙八辈子的活儿都干完了!抢点地又怎么了! 唯有崔家,还特意伪造了几张地契,半逼半收买了一些官员在上头签字盖章。这样一来,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亦是官员私卖军田,与崔氏族人无关。 梁阑玉道:“不用让人拿了。我今日来此,不是来断案的,亦不是来治罪的。我是带着圣旨来办事的。我便把话摊开说——南北开战在即,朝廷不愿在边疆掀起太大波澜。何况你们又是功臣家眷,纵使你们犯了过错,若能及时悔改,陛下亦不忍苛责。” 她顿了顿,“只要你们及时归还军田,不耽误屯兵大计,此事便可一笔勾销,绝不再提!” 崔起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眼神却不由自主闪烁了两下。 他原本并不担心梁阑玉敢对他们发难,这强占军田的事三家都有份,除非梁阑玉嫌自己命太长,同时对三家发难。到时候她能不能讨回军田不好说,只怕她没命活着走出郁州。 而只要有任何一家不配合交田,他就不可能配合。俗话说法不责众,他倒要看看梁阑玉有多大本事敢以一敌众。何况,他庄园里养的数百部曲也不是吃素的! 然而张、梁的那两张契书,让他心态动摇了。那意味着如果他要反抗,他就是唯一的刺头,梁阑玉完全可以集中所有精力来对付他一家。 她背后有朝廷做背书,而已经妥协的张、梁两家也会趁机落井下石。到时间腹背受敌的人反倒成了他们崔氏…… 就在崔起犹疑之际,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两下。 片刻后,崔起将度田图与两张契书还给梁阑玉,冷冷道:“梁都督,并非崔某不配合。只是那些地当年我们族人亦是花了大价钱买下的,有些甚至是向官府贷的钱粮。即便真如都督所言,那些地是官田,那也是贪官恶吏之过,与我崔氏族人无关!都督一句话就要收走,怕族人不会同意。且地里的那些佃户若因此失了生计,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梁阑玉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崔公是家主,我相信以崔公的淑质英才,定能安抚好族人。至于佃户,既然崔公担心,不妨把佃户的名册交于我。我可以让他们继续耕种军田,只要租税充作军粮即可。” 崔起顿时被噎住,喉头滚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徐莲儿忽道:“郎君,倘若那些真是官家的田产,纵使我们受了许多委屈,也当以大局为重。连梁都督的同族都愿意交地了,我们又如何能推脱呢?” 这番话令赵九忍不住赞赏地看了徐莲儿一眼。这崔起身为堂堂崔家的家主,还不如他的娘子明事理。 崔起眉头一锁,冷冷道:“是啊,这梁家乃是梁都督的同族。并非崔某信不过梁都督的为人,只是这些年见的事多了,就连惹上这田产的官司亦是因贪官而起,实在容不得崔某不多心——都督请恕崔某无状!纵有契书在此,倘若梁家不能先将所有军田如数交还,恕崔某心存疑虑,无法配合!” 他和张家用的招数相同,既然不能明着说自己不愿还,那就只好拖延推诿。反正涉事的有三家,只要人人都争做最后一家,不愁事情拖不黄。 而且这话里亦隐藏了一个险恶的陷阱:本是梁阑玉要求他们做事,他却把责任抛回给梁阑玉,变成了他提条件,梁阑玉需得先完成他的条件才有资格对他提要求。但凡梁阑玉上了这套,那即便能完成他第一个条件,他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条件等着。到最后事情办不成,反成了梁阑玉的过错。 谈判,争夺的核心就是话语权和主动权。 梁阑玉当然不会钻他的圈套,坚守自己的阵地:“我只是传达皇命的人,崔公不必在我身上做文章。你们照办,是领陛下的皇恩!你们不办,就是抗陛下的圣旨!” 她说完这话的同时,解下腰间佩剑,抽剑出鞘。 站在亭子外的崔家部曲见状,纷纷拔刀,做出备战的姿态。梁阑玉身后的赵九等人也立刻抽出兵刃与亭外的人对峙。 小小一间亭子里瞬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赵九双手死死捏着刀柄,额上已渗出冷汗:三家都走完了,这还是第一家敢明目张胆拿刀指着梁阑玉的人,这崔家,简直狂妄至极! 梁阑玉对亭外的那些人视若无睹,举起手中宝剑,使崔氏夫妇能够看清宝剑上的刻字。 她不疾不徐,语气没有太大起伏:“此剑乃我出京前天子所赐,代表天子授命我全权经办此案。崔公,我不想与你为敌,这六千五百亩地里,只要你们交还下鹿、四辖口的两片土地,此事便就此作罢。可若你们执意违抗,陛下必然震怒,届时另派强人接手此案,就未必还有通融的余地了。崔公、九娘,三思!” 下鹿、四辖口两地共约三千亩地,占崔氏抢来的地不到一半,且距离经营军营最近,是最方便交割的。 崔起盯着她手中那把泛寒光烁烁的宝剑,薄唇紧抿,并不作声。 徐莲儿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转身向亭外斥责道:“你们这些家奴,何敢如此无礼?还不快快收起兵器,向都督请罪?” 那些部曲闻言纷纷收起兵刃,跪了一地:“请都督恕罪。” 徐莲儿又回到梁阑玉身边跪坐下来,低着头轻声道:“都督息怒。我夫君向来爱护族人,此事牵扯到族产,他难免一时糊涂。都督放心,我会好生规劝他的。” 梁阑玉看了这位贵妇人一眼,终是卖她一个薄面,将宝剑收回鞘中:“那就辛苦娘子好生劝说。” 徐莲儿道:“一定。” 梁阑玉今天来此,也不曾妄想能三言两语就能搞定崔家。她也不提写契书的事了,反正该说的都说完了,利弊得失她走后他们自会衡量。 于是梁阑玉留下一句“静候崔公与娘子消息”,便起身带着自己的甲士离开了。 直到马车驶离崔氏庄园,赵九总算松了口气,怒骂道:“那崔氏好生无状、可恶!” 他还在对方才崔家部曲对梁阑玉拔刀的事耿耿于怀,只恨自己武艺不够强悍,不然方才把那些人全揍趴下才解气。 梁阑玉倒是不怎么生气。在她看来,今日崔家这一幕,和她刚到郁州时何田在军中给她摆的龙门阵很相似,本质上都是在向她炫耀自己的武力,提醒她他们不是好惹的。这更像一种自卫,并不代表他们真敢对她动手。 更何况她扯虎皮拉大旗,已经成功给自己上了道护身符:是皇帝让她干的,没有她,还有张都督刘都督,他们杀了她也没用。 过了会儿,赵九又叹气道:“幸好徐娘子明事理。若她真能劝服崔氏就好了。” 梁阑玉忍不住瞧了赵九一眼。赵九是她亲自从甲士里挑出来的人,年轻、机灵、办事也踏实。就是太年轻,城府尚浅了些。 “你觉着她好?”她问。 “啊?”赵九被这冷不丁问得有点懵,磕磕巴巴道,“呃……她、她肯向着都督说话,应当、还不坏吧?” 梁阑玉笑笑:“当初何田、苗猛见我的时候,嘴亦挺甜的,不比徐娘子差。” 其实何田苗猛也好,刘平也罢,还有那些个豪族大户,哪个嘴上对她不客气?唯一要在嘴上讨她便宜的人只有蔡琵琶。因为除了嘴上的便宜,蔡琵琶讨不到别的了。 赵九惊呆了!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梁阑玉将徐莲儿与何田、苗猛相提并论,足见徐莲儿在梁阑玉心里印象有多坏! 他相信梁阑玉的眼光,连忙虚心请教:“都督,为、为什么?” 梁阑玉也没法给他分析子丑寅卯。看人这种事,多看看自然也就悟了。她就给了四个字:“多看,少听。”人做的事儿,永远比说的话诚实。 赵九默默将此奉为真理,自己乖乖领悟去了。 …… …… 梁阑玉走后,崔起与徐莲儿回到屋内,屏退了所有奴仆。 关起门,崔起不再是方才面对那副冷硬的模样,反倒流露出几分不安来。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娘子,倘若另外两家都归还了田地,我们该如何自处?” 他确实被梁阑玉的威胁震住了。如果只有他们一家不交田,他担心他们会遭到郁州军甚至是朝廷的严厉打击。 徐莲儿拉着他坐下,仍是那副温柔似水却透露着坚定的语气:“郎君不必担心。依我看,那位梁都督大抵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崔起一怔,忙问:“娘子怎么说?” 徐莲儿笑道:“虽说张氏与梁氏都签了契书,可签了就一定会做吗?郁州梁氏与梁都督是尚未出五服的同族,我可不信梁都督真会收他们的地。不过是让他写几行字,想拿来骗我们与张氏交出几千亩良田呢。” 崔起也认为梁阑玉会包庇梁家。不过他觉得就算是做戏,也不会只是签个契书就结束了。梁阑玉要骗人总得把戏做全点,梁家很可能还是会装模作样交出土地,过个几年再还回去。 徐莲儿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紧不慢地将一壶酒放到炭盆上加热:“即便他们当真交了田地又如何呢?郎君可曾想过,如此大事,那位梁都督缘何不是发张檄文召我们去受审,而是低声下气跑到庄园来找我们洽谈?” 崔起想了想:“她说北燕正在谋划发起战事,她不想把事情闹大?” 徐莲儿哂笑,取了根长勺缓缓搅动酒水:“北燕是否要发起战事,谁知道呢?或许有,或许没有,无论有没有都不打紧……要紧的是,梁都督也好,云家那位小皇帝也罢,并非他们不想把军田全部收回去,而是他们不敢,他们做不到——不是么?” 酒壶开始冒热气。她将壶从炭盆上取下,斟了一碗温酒递给崔起。 崔起忙用双手接过。 徐莲儿又为自己也倒了一碗,捧起碗慢慢啜饮:“郎君应该知道罢?郁州两军的主将,苗军主与何军主,那二人昔年皆是永修县公潘亮的旧部。梁都督上任之初,我曾写信去建康问过,得知在先前那位单都督暴毙后,潘家在朝中争取过新任都督的任命,只可惜皇帝最后还是给了梁姑娘。我想潘家不会善罢甘休,必会继续笼络自己的旧部。” 崔起认真听着,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徐莲儿出身于最厉害的世家大族,她对事物的眼界、判断都高于常人。若非她择了崔起,崔起未必能当上家主。且自从她嫁到崔家后,帮着把崔氏的家业扩大了不少。崔起因此非常服她,几乎对她言听计从。 徐莲儿接着道:“而且梁姑娘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又是个女儿家——虽说我今日见了她,她确有几分风采,或许是个人物。可如今这世道,女子出身再好,再有本事,难免还是被人看轻——据我所知,苗、何两位军主依然心向旧主,并不服她。就连前不久闹得风风雨雨的草市行刺案,亦可能是郁州军自己所为。他们想杀了梁姑娘,好让潘家有机会再染指郁州。” 崔起惊讶地瞪大眼睛。照这么说来,梁阑玉的处境其实很糟糕?她身为都督,根本没兵可用啊! 徐莲儿喝完热酒,感觉身子暖了,将空碗搁回几案上:“如果她调遣不动郁州兵,那她手里的人马不过是从建康带出来的百来人罢了。你瞧她说什么,只要我们还了两处地,此事便可作罢。倒像她心慈似的。其实不过是她心里没底气,知道这点人办不了大事,就想着先诓一点是一点。” 崔起附和道:“我听她说时就觉得不妥。她说只要我们交出下鹿、四辖口的两处田地就能息事宁人,我根本不信。只怕她今年讨走三千亩地,明年又来讨两千亩,最后还不都要让她收走?说不治罪,怕也是权宜之计,若我们真没了土地,遣散了部曲,她能饶了我们么!” 徐莲儿称赞道:“郎君果真敏锐。我也料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崔起听完她的分析,心里底气又足了,挺起腰板道:“既然她只是虚张声势,手中并无实权,那便好办多了。往后若她再来要地,随便找个族人去打发了她就是!” 徐莲儿却摇头道:“那也不妥。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做了没什么了不起,说了却太得罪人。她毕竟是天子选的都督,又是尚书令之女,我想还是要给她几分薄面才好。” 崔起从善如流道:“那娘子的意思是?” 徐莲儿道:“先等着看吧。倘若张、梁两家只是一纸空文,最后都没有照办,那我们自然也不必理会;但若那两家最后妥协了,虽然下鹿、四辖口两处肥田不能给她,但我们可以找几亩杂田旱地打发她一下,至少让她面子上过得去。到时候我再去与她说些好话,给她送些金银锦缎,想必她也就不再为难我们。” 想了想,又道:“不过她说的话里有桩事我倒有些挂心。她说北朝正伺机挑起战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云家小皇帝在谋划什么……明日我写封信去建康,向兄长详细打听一下,亦将此事告知兄长,听听他的主意。” 崔起早已对她的手段钦佩得五体投地,而且若能请动徐善为他们做靠山,他就再没甚可担心的了。他当下全无异议,只道:“那就麻烦娘子了。” 徐莲儿笑了笑,眉目似水:“只要能为郎君分忧,九娘便心满意足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去完崔家,梁阑玉就已经把涉及军田的三家全都聊完了。这三家里有的爽快答应,有的模棱两可,最后到底还不还、还多少,那只能给三家时间想清楚再说了。 当然,梁阑玉也不会干等着。回府歇了一天后,她便把陆春找来了。 “春娘,你帮我找些人,去民间散播消息。就说张、梁、崔三家正在清退佃户,准备把多年前侵占的军田还给军队。”以前梁阑玉一般只让陆春安排府内的事宜,但如今刘平出事后,她身边能用的人更少,也只好让陆春再多帮着分担点了。 陆春答应下来:“好,我这就找人去安排。” 她准备告退了,梁阑玉却叫住她:“等下,还有件事。你再帮我找两批人,分别去张氏、崔氏庄园。告诉他们,今年军中缺粮,希望他们过冬之前能给军队捐助粮草和布匹。每家问他们讨粮三千石,以及布两百匹。” 她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自己亲笔写的绢纸信交给陆春:“这是我写的信,上面写得很清楚了,送过去给他们就行。” 要粮这事她就不亲自出马了,要不然整天往人家庄园跑,她这都督当得也实在有点儿跌份。 为什么只找张、崔两家要?是因为先前梁有上门的时候,她已经跟梁有要过了。而她为什么不在去那两家讨要军田时一并要粮呢?——因为一次性要得太多,吃相太难看,也容易抓不住重点。 要完一样,再要另一样,那就是两码事了。 …… …… “什么?她居然又来找我们要粮?!”张康跟父亲一起看完了使者送来的信,气得七窍生烟,“她真拿我们当冤大头呢?!妈的,实在欺人太甚了!!” 张康连忙抬手捂住儿子的嘴。信是家仆拿进来的,使者就在院外候着,他怕张康的声音太响会被院外的人听见。 “凭什么给她!”张康气都快气死了,“爹,我们就不给,我倒要看看她能拿我们怎么办!” 张召连连摇头。自己这儿子气性大,做事冲动,眼界更是狭隘。他经常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把家族交到儿子手里,他能否经营好?可自己又没有别的继承人了,也只能这样了。 张召再次示意张康小声,解释道:“我觉得,这笔粮,该给。她亦清楚,两个月内要我们交出那么多土地是不可能的。她上一次如此强硬,或许只想先唬住我们,令我们知道她的厉害。而这一次……”他抖抖手里的绢纸,“应当是她对我们的试探。我们乖乖配合,把她哄高兴了,她就能在军田一事上对我们多加宽限。” 这几天张召一直盯着梁家的动作,他知道梁家确实已经开始清退佃户了。因此他也有跟着做,已经收成完的土地他让农民们不要再播种了,他也已经跟一些佃户解约了。 事情闹成这样,军田他肯定是得还的。但是不可能梁阑玉说还多少他就还多少,别说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族人的意见很大,而且时间那么紧,他也确实做不到。 他一直在找通融的余地,现在梁阑玉主动递了橄榄枝过来,他岂有不接的道理? 张康听完父亲的分析,不由一愣。这话听着确实有点道理,但…… 他问:“爹,那毒妇如此霸道,这也未必是给我们台阶下。万一我们听话给了她粮,等两个月后收地的时候,她还是不肯手软,又怎么办呢?” 张召的脸色不太好看。好半天后,他才道:“那也不能不给。我们配合给粮了,她或许不会手软,但至少心里能记我们一个好吧?可如果我们不给,她只会更挑我们的毛病!梁家是她的亲戚,崔家又有中书令护着,我们家里只出了个忘恩负义的混账……到时候她处处打压我们,我们又能如何应对?” 因为他手里实在没有底牌,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梁阑玉的“良心”了。 张康听完父亲的话,心里憋屈得要死。可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狠狠对着蒲垫砸了两拳以发泄。 张召思索片刻,叫来心腹,吩咐道:“去粮库清点四千石粮,两百五十匹布。”梁阑玉要三千石和两百匹,他反而给得更多。到时候他亲自带人送过去,向梁阑玉好好说一番好话。把人哄高兴了,或许他们张氏就能再过几年清静的好日子。 “爹!”张康听到张召主动加价,不由震惊地瞪大眼睛。 张召板着脸道:“怎么?你这些年买的珊瑚树和玉器、珍珠,加起来也远不止这个数了!这不比你败家值当么?” 张康无话可话,气得直接起身跑出去了,重重把门一摔。 屋里的心腹尴尬地看着张召:“家主?” 张召摆摆手:“不用管他,照我说的做就是。”四千石粮虽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也不至于对张家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何况跟几千亩良田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 …… 崔氏庄园内。 崔起和徐莲儿一起看完了梁阑玉的信,不由对视了一眼。 崔起询问道;“娘子,要不这笔粮就给她吧?” 军田的事他们本来就不打算好好配合了,如果连这个要求也拒绝,很容易把关系搞得太僵,没必要。 而且他也觉得这可能是梁阑玉认为讨要军田无望,退而求其次后的让步。如果能用钱粮把她打发了当然是最好的。 徐莲儿同意:“既然郎君拿了主意,自然听郎君的。” 崔起“嗯”了一声,把人叫来如此吩咐一番,就命下人去办了。 …… …… 没过多久,三大豪族送来的粮草和布匹都陆陆续续运进了都督府。几乎堆满了府里的所有空地。 陆春花了两天,带人清点完所有物资后,终于将清单交到了梁阑玉手中。 书房里,梁阑玉检查着清单,忽然诧异地挑了下眉:“咦?张家送的黍、麦、稻、豆加起来共三千九百二十石?没数错么?” 她明明只要了三千石,张家居然送了近四千石来? “没数错。”陆春确定道,“我亦觉得奇怪,特意确认过。他们送来的东西比梁家送的足足多了十车。” 梁阑玉“啊”了一声。她想起那天张家运东西来的时候,是张氏家主张康亲自带的队,并且想求见她。她当时并不在府上,也确实懒得见,就让人把他打发走了。张康走时还留了封信下来。 信她看了,里面充斥着各种溢美之词,用省流的方式总结那封信,就三个字:拍马屁! 她当时看完还有些奇怪,现在完全领悟了:看来张家是想通过展现自己的服从性和利用价值来讨好她,以盼望得到她的手下留情。 梁阑玉失笑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又去看另外两份清单。 梁家的中规中矩,基本上梁阑玉问他们要多少,他们就给了多少。不过也有些偷工减料:梁家给的粮食里,有大约六分之一是因为储存不当已经受潮、发霉的粮,用来凑数了。 她最后又去看崔家的。崔家的这份就更惨不忍睹了:梁阑玉问他们要三千石,他们拢共只给了两千两百石,布也只给了一百二十匹。数量少还算了,崔家的粮里近半数都是霉变发酸的陈粮,敢情是趁这机会倒垃圾来了! 从这三张清单里,便能清楚地看出三大豪族对她的态度,以及他们自身的性格。 梁阑玉不高兴也不生气,她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去掉不能吃的霉粮,剩下的拢共是七千石粮和六百匹布。因为粮食的种类比较多,她取出两张白纸,一张写上“东”,一张写上“西”,然后照着三张清单上的东西逐一统计分类。 没多久,她写完了,将两张纸交给陆春:“春娘,你安排一下,照着这两张单子上的数把所有物资重新分类,然后分别给东西两营送过去。” 有了这些粮草,应该够士卒熬过今年的寒冬了。能吃饱,他们应该也会减少对商贾和百姓的剥削。 陆春接过后仔细比对了一下,露出惊诧的神色:“这……” 梁阑玉给东西的分配不是平均分的,相反,差异非常大。她给西营分的物资是给东营的两倍还多! 她想了想,问:“此事大姑娘是希望我暗中悄悄办,还是大张旗鼓地办?” 梁阑玉笑道:“当然是大张旗鼓地办!” 这一句话,就让陆春明白她的目的了。陆春亦忍不住为梁阑玉的“坏心眼”笑了笑,收起两张单子:“姑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 …… 数日后,郁州军西营。 清早天还没亮何田就起床了,一上午他什么事都没做,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军营门口晃晃。没看到营外有动静,他又回去休息。 如此反复数次,到了中午,一名亲兵跑进他的屋子。 “军主!来了,东西送来了!” 何田立刻起身,快步向营门方向走去。 就在前天,他收到梁阑玉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即将给他运送一批军粮,并且给了他物资的清单。他拿到清单后大吃一惊:梁阑玉竟然要给他整整五千石粮草,以及四百匹布! 这绝对是一笔价值不菲的物资,而他正巧在为过冬的事情犯愁呢! 要知道往年这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四处敛财了,但也因为打劫商旅的缺德事儿做得太多,他们的坏名声已经传开。很多商旅宁愿绕路都不肯从郁州过,这使得他们想找几个肥羊宰都找不到。 而老百姓那儿也刮不出多少油水了。百姓对军队的反抗越来越激烈。就郁州军这弱鸡似的战斗力,一旦老百姓齐心协力形成组织,军队根本打不过人家,别提多丢人了。 这些事都让何田很头疼。在这个关头,梁阑玉忽然说要给他送粮草,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何田当然很高兴,同时也倍感惊诧:他一直派人盯着梁阑玉的动静,所以他知道梁阑玉最近拜访了郁州的几大豪族。也知道这批粮草物资是她从豪族那里要来的。关键是她竟能要到这么多,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何田自己一般是不会去招惹这些大族的。一来豪族们平日会打点他们这些军官,他们拿了人家的钱,当然不好意思再找人家麻烦;二来这些豪族各个背景深厚,手里还养着私兵,他就是想惹也惹不起啊! 如果真遇到很困难的年景,他倒也试过找这些大族商榷。大族为了息事宁人,是会给一些粮草打发他们。但往往只肯给几百石陈米烂谷,简直跟打发要饭似的。 而梁阑玉只去了几次,就讨来这么多好东西。她究竟怎么做到的?她手里甚至没几个兵! 何田一口气跑到营门处,只见外面装满物资的木车已经排成了长队。他连忙下令军需官打开库门接受物资,自己则带着亲兵走出去,数起了木车的数量——具体数量当然得等军需官清点。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粗略估算一下送来的东西是不是真有梁阑玉说的那么多了。 一车接着一车的物资源源不断送进军营,数到后面何田都数糊涂了。他又随手拦了几辆车,抽检他们车上的东西。检查过后他确定:全都是真粮食,没有用泥沙草灰滥竽充数。 “这么多粮……”何田忍不住嘀咕,“想不到这小娘子真有些能耐啊?” 跟他身边的司马闻言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军主可听说了军田的消息?” 何田不解:“军田?什么消息?” 他身为军主,几乎不和老百姓接触。自上而下的消息他往往是第一个知道的,可自下而上的消息,他就是最后一批听说的人了。 司马道:“外面已经传开了。自打上个月梁都督去走访了各县的豪族后,那些豪族便开始清退佃户,腾出土地,准备将他们先前霸占的官田交还军队。” “什么?!”何田惊得破音。 周遭的人纷纷看过来,何田连忙闭嘴,把那司马拉到一边:“那些豪族肯归还军田??此事当真??” 司马道:“小人也只是听说,不知真假。不过这消息已在外面几乎人尽皆知了。” 何田眼珠瞪得要脱眶,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大豪族强占军田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郁州军不是没闹过,但没闹出结果,加上军官们都被收买打点,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事儿久远得何田都快忘了。 而梁阑玉出任都督郁州诸军事才刚三个月,她就把军田讨回来了?她讨回来了?? 何田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如果真有其事,那就说明,他以前完全错估了梁阑玉,而且错得非常离谱! 他知道梁阑玉是尚书令梁羡的长女。也知道梁羡与潘亮同为四大辅臣。但他是潘亮的旧部,以往关注潘亮更多,因此他一直以为潘亮的地位与能力都在梁羡之上。再加上梁阑玉年轻,是女子,更让他对她生出几分轻慢之心。 可现在,梁阑玉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让向来嚣张跋扈的三大豪族对她言听计从,又给粮,又交地。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这个都督,以及她背后的梁羡,权势之强远超他的想象! 要知道为了军田的事,何田当初也是写过信给潘亮的,询问潘亮能不能帮他们弄回一部分土地,以免军队的日子太难过。可潘亮远在建康,插手不到郁州的事,也不想趟这浑水,因此非但没管,还在信中嘱咐何田苗猛不可轻举妄动,以免给他招惹不该惹的麻烦。 两相对比之下,就更显出梁阑玉惊人的魄力和能量了! 何田自己虽是个军主,但他出身贫寒,是靠着军功与际遇才爬上这个位置的。他也清楚自己的人脉和眼界都不行,是以他只能抱紧旧主的大腿,指望旧主对他多加提携。而现在这个形势,难免让他疑心自己是否选错了大腿,是否可以有更好的归宿了…… “何军主?” 就在何田魂飞天外之际,一名负责督运物资的甲士走到了他面前,正是赵九。 “啊?啊……”何田回过神来,“你是?” “我是梁都督的亲卫。”赵九给他看了下腰牌,“我来替都督传话。都督有事想找何军主商谈,不知军主是否有空?” 何田微怔。梁阑玉要见他?会是什么事呢? 他思索片刻,舔了舔嘴唇,含混道:“军中尚有些杂事要处置。不知都督想在何时、何地召见我?” 赵九道:“三日后巳时,陆街亭口。” 何田听完松了口气:如果梁阑玉召他去城里,他还真有点害怕。那里全是梁阑玉的兵马,他却不方便带太多人去。而梁阑玉在郊外见他,离他的军营不算太远,他就放心多了。 他迅速扬起笑脸,拱手道:“都督召见,岂敢不从?何某一定准时赴约。” 赵九传完命令,便转身离开了。 …… 何田与司马、赵九谈话的时候,西营里的士卒几乎全出来看热闹了。军营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人不感兴趣。 众人站在道路两旁,看着一袋袋粮食被搬进库房,气氛热闹得仿佛过年一般。 “嚯,梁都督到底送了多少东西来?” “今天冬天肯定能吃饱了吧!” “我已经闻到香气了……” “得了吧你!粮食都装在麻袋里呢,又没煮过,哪儿来的香气?倒是这么多拉车的骡子驴子,怪臭的。” “你懂什么?但凡想一想我碗里盛满食物的样子……可给我香惨了!”一面说,一面还拼命咽唾沫。 “快别说了……你说的我肚子也叫唤了。这离饭点还远着呢……” “梁都督到底什么来历?她先前给我们送了那么多用具,一件比一件好使,尤其那台大水车简直神了!如今她又给我们送来那么多粮食,她莫不是下凡的菩萨,来解救厄难吧?” “你们听说因为她,那些豪强准备还我们军田的事儿了吗?我真的不明白,那些豪强对她言听计从,可我们军主怎么……” “是啊,头一回她来的时候,军主让我们那样对她,我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嘘……快别说了!” 各营的士卒们聚成一堆又一堆,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与此同时,蔡帔与他的几名亲信也站在人群里围观。那些亲信们看着络绎不绝的板车,又时不时看看蔡帔。 自从上次蔡帔和梁阑玉在山上见过面,回去之后,他身边的亲信们经常劝说他尽快下定决心,投靠梁阑玉。可蔡帔自己的态度一直是有所顾虑的。 并不是他对梁阑玉有任何不满,而是他认为这件事的风险实在太大。 蔡帔身在郁州,对朝堂的局势不是很清楚。他虽听说过梁阑玉的父亲是朝中高官,但梁阑玉一来就被何田、苗猛双双架空,这意味着她的背景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至少不被何、苗二人放在眼里。 蔡帔也不是不想推翻何田,但是他必须考虑后果。夺权是件极其凶险的事,且不说失败了怎么办,即便他们这些羌兵成功了,也一定会在夺权的过程中惹出一身官司、埋下许多隐患。这些事梁阑玉能替他们摆平吗?能为他们兜底吗? 一考虑到这些问题,蔡帔就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可现在……军粮、军田……蔡帔实在费解:到底是一贯嚣张跋扈的三大豪族喝了梁阑玉的汤,还是何田、苗猛两个蠢货瞎了他们的狗眼?? 看起来更像是后者。他愿意相信是后者。 “幢主。”他身边的亲信小声问道,“就凭这些……梁都督的手腕如此出众,难道您还不能决断吗?” 蔡帔回过头。他身后的羌兵们也在交头接耳,见他回头,众人纷纷停下议论,眼巴巴地看着他。每双眼睛里的殷切都撞进蔡帔的心上。 蔡帔舔了舔嘴唇,对身边的亲信们小声道:“别在这里……走,我们回营再细说!”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西营这里一派锣鼓喧天,东营那里可就完全是另一派景象了。 伊始有人送军粮来,东营的士卒们当然也是很高兴的。然而开心了还不过半天,从外面传来的消息就给众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听说梁阑玉给西营送去的物资足有五六十车,车辆进营排队都派了半个时辰,远远比给他们东营的东西多多了! 这个消息迅速在东营里传开,引起了人们强烈的反应。 俗话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东营的士兵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样都是梁阑玉下辖的部队,凭什么两军之间的差距就那么大呢? 于是军营的一个角落里,几名底层士卒正围着自己队的军官,七嘴八舌地询问。 “队主,梁都督为什么对西营那么好?听说之前都督已经给西营送好几拨农具了,还给他们弄了台能自己灌地的大水车!可是那些东西从来都没有我们的份。梁都督难不成把我们给忘了?” 另一名小兵道:“怎么能是忘了呢?要是忘了,今天的粮压根就没我们的份了。都督还能给我们送点,说明她是知道郁州有两支军队的。” 还有人道:“可是为啥我们总比西营差那么多?上次我去西营的地里看了,都督给他们送的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却是真好用!她让人打的那犁车只要一头牲畜拉,一个人推就能用。水车更别提了,现在外面好多人都在仿造了。连军营外的人用上了,怎就独我们没有份?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那队主听着手下们的抱怨,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他左右望了望,见附近没人,招手示意众人离自己更近一些。 他小声道:“我听说,梁都督其实最开始也给我们送了的。但,是苗军主不肯收,他把都督派来的人都赶跑了!” “什么?!”小兵们瞬间炸锅了! “真的假的?” “军主为什么这么干啊??” “他怎么能这样!! 那队主连忙示意众人安静,紧张地压着嗓子质问:“别喊!疯了吗?那么大声,都不想活了?” 众人这才重新安静下来:“队主,到底为什么啊?” 那队主苦笑,自嘲:“为什么?你们问我,我去问谁?军主的脾气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这下没有人说话了。西营上下,从军副到小兵卒子,哪个不知道苗军主暴虐?别说军营了,连外面的人都听说过苗猛的臭名。 士兵们互相看着,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无奈、怨愤与不甘。 以往只是打他们、骂他们也还算了,毕竟他们看不到其他出路,也只能忍着。可现在他们明明有机会过上更好的日子,竟然也让苗猛毁了! 梁都督不是没钱给军粮。相反,她有钱得很!不光有钱,她还有权,还有势,郁州上下没人敢不买她的帐!她能不停地给西营送农具,她手里是不是还有很多好东西没有拿出来?这么厉害的一位人物来当郁州都督,本来大家都有份沾光,可就因为苗军主的蛮横,什么都没了! 可纵使恨得咬牙切齿,他们也只是些底层的小兵,除了暗中谩骂,又能做什么呢? 没有人发现,在他们偷偷讨论的时候,在不远处的拐角后站着一个人——正是东营的军副,王华。 王华在拐角处站了有一阵了,众人的声音时轻时响,他虽然没法听全,但看众人的语气和表情,他亦能猜到人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把这些人记下来,回去向苗猛告状,必能得到苗猛的嘉奖。但他一点这样做的都没有。 “王军副?”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 王华正在想心事,被这声音瞬间吓得一蹦三尺高,直接从拐角后跳了出去! 不远处扎堆的小兵们惊呆了,王华惊呆了,连在后面叫王华的人也惊呆了! 王华率先回神,抚着胸口对身后人训斥道:“干什么偷偷摸摸躲在这里?好生吓我一跳!” 被他骂的小兵目瞪口呆:偷偷摸摸躲着的人不是你吗?可他心里虽委屈,又不敢反驳王华的话,只能连连哈腰道歉。 王华又朝那些聚集的士卒们瞪了一眼:“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呢?都没事儿做吗?” 众人赶紧一哄而散了。 王华也趁乱按着惊魂未定的胸口走开了。 …… …… 梁阑玉正在书房里看书,外面传来敲门声,仆人通报道:“都督,宋二郎回来了。” 梁阑玉颇感意外。宋愈被她派出去网罗人才刚过了没多久,除非宋愈是飞毛腿,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把郁州走完。难不成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她赶紧道:“让他进来吧。” 没多久,书房的门被推开,宋愈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不知是否连日奔波的缘故,宋愈的脸色有些憔悴,人看着倒比刚出京时还更瘦些了。 梁阑玉不禁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可是累着了?” 宋愈摇了摇头,走上前,将一份名单交给梁阑玉:“此乃巨平县有学之士与身怀长技者的名单。都督先看看,这样可行?” 梁阑玉接过看了起来。 宋愈一共记录了十几个名字。之所以一个县只找出十几个人,并不是他偷懒。而是这年代能读书的人本就是少数,能掌握一门技艺的人也很少,大多人一辈子除了种田就是种田。另外就是宋愈他自己的精力和人手都有限,他不可能挨家挨户和所有人接触,也只能是到当地打听出一些小有名气的人记下来。 不过对这十几个人他的调查很详细,每个人的出身概况、住址、以及个人长技他都写得清清楚楚。梁阑玉只看他的文字,就对这个人有大致的印象了。 梁阑玉点了点头,道:“可行。往后亦按这样来就行。” 宋愈道:“好。” 梁阑玉又等了一阵,不见宋愈开口,便主动问道:“你此番回来,有事找我?” 宋愈抿着唇。片刻后,他低声问道:“宋某是想问……都督先前答应过宋某的,‘不包庇’,还作数吗?” 梁阑玉扬眉。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与宋愈最大的一次冲突。宋愈质疑她会包庇同族,而她承诺她绝不会那么做。 她明白宋愈今天为何突然回来了——必是他听到了她放出去的关于军田的传言。关于这件事她打算怎么处理,她并没有和宋愈说过,亦没有必要与宋愈交代。那么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想必整件事便是——豪族们交还一部分的土地,不必受到任何惩罚。然后事情就此了结。 这对军营里的普通士卒而言,当然是极好的结果。但对宋愈而言,他想要的绝不止如此。 宋愈等了一阵,没等到梁阑玉的回答,不由抬起眼,眼底蕴藏着隐忍与困惑的复杂情绪:“都督?” 梁阑玉只是默默审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道:“宋二郎,我先前答应给你的赏赐,你想好要什么了吗?” 宋愈没想到梁阑玉会忽然转换话题,不由怔住。 梁阑玉问:“还没想好?” 屋里安静了片刻,宋愈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宋某只想请求都督对这些豪族严惩不贷!” 梁阑玉不由笑了。宋愈的回答印证了她心底的某个猜测。 她道:“我这么与你说吧。倘或你所谓的严惩不贷,是要我把所有罪状上报朝廷,循规蹈矩地照着规程办事,朝廷怎么判我就怎么执行——那我做不到。即便这么做了,我认为得到的结果也不会是你想要的。” “但如果你希望的,是那些豪族大户能把他们不应得的全吐出来,得到一定的惩戒,无论我用的是什么法子,无论我的手段是否上得台面——那你只管等着瞧便是。” “有些话我没法跟你说的太明白。我只能告诉你,我有我的立场,亦有我的考量。而且,我需要时间。我不能向你保证结果。我只能说,你若信我,便耐心等着。你若不信——” 她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亦无能为力。 她的这番话,令宋愈原本写满迷茫的双眼逐渐清明了。他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向梁阑玉磕了个头,郑重道:“谢都督明示。我明白了,我有耐心,我会等着的。” 他心里清楚,其实这番话梁阑玉完全没有必要向他这个身份的人交代。但梁阑玉肯说,就是对他的尊重,亦是对他的信任。 梁阑玉点了点头:“还有其他想问的吗?没有的话,早点下去休息吧。” 宋愈道:“没有了。明早我会出发,去下一个县。” …… 宋愈离开后没多久,阿夏与宋闻两人也前后脚回府了,来向梁阑玉汇报情况。 这段时间阿夏阿秋和宋闻花了很大的力气,非但摸清了两军中各级军官的情况,还成功在两营分别收买、安插了一些线人,能及时得知军营里发生的事,以及舆论动向等等。甚至他们还能策动一些人去制造、煽动舆论——当然,能做到这样的地步,除却他们本身非常能干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郁州军自己的军纪太过松散,四处漏风。 阿夏道:“都督的粮草送去后,西营的士兵欢天喜地,全都在念都督的好。已经有不少人在私下质疑何军主先前缘何对都督如此不恭了。” 俗话说有奶就是娘。对于底层士卒而言,他们才不在乎上头那些狗屁派系斗争的事儿,他们只在乎谁有本事让他们吃饱。 设身处地地说,假如公司的大领导有能耐弄到钱,整天给员工们发奖金发福利,但部门小领导却整天想煽动大家跟大领导过不去,正常人都会觉得小领导是傻x的。 宋闻道:“东营里,虽也有埋怨都督偏心的。但先前苗军主拒绝接收都督送的农具的事已经传开了,大家更多埋怨苗军主。” 梁阑玉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她这批粮草送的还是很到位的。 阿夏又道:“都督,昨日王军副主动与我们派去的人联络了,他说想托我们带话给都督,表达他对都督的敬意。” 梁阑玉虽然让杜暖烟去策反王华,但杜暖烟并不敢让王华知道自己已被梁阑玉收买了,只能整天假装客观地给王华分析形势,告诉他梁阑玉有多好,苗猛有多坏,投奔梁阑玉才有更好的出路云云。也因为如此,杜暖烟并不能作为梁阑玉与王华之间的接头人,阿夏另派了一名手下去接触王华。 王华虽然受了杜暖烟潜移默化的影响,但他本就是一个多疑犹豫之人,始终没能做出决断。对于阿夏派去的接头人,他并没有向苗猛告发,但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使策反他的这条线始终没有进展。而现在,他主动接触、示好,意味着他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宋闻也道:“蔡幢主说,他和他的羌营愿随时听候都督调遣。” 这个表态,就比王华那边坚定有力多了。蔡帔已经完全下定决心了。 “好,非常好!”梁阑玉看到自己辛苦布局的事终于进入收网阶段,亦难掩兴奋之情。她道,“你们回去,继续与他们联络沟通,并且盯住军营的动向。若营中发生任何变故,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是,都督!” “另外,两日后巳时,我会在陆街亭口与西营的何军主见面。”梁阑玉看着宋闻,“这件事,我希望能传进苗猛的耳朵里。” 宋闻了然,思索片刻,道:“明白了。小人知道该怎么做。” “嗯。辛苦你们了,回去吧。” …… …… 两日后,梁阑玉一大早便带着人出了府,这次特意从正门走。 上路后没多久,车帘被撩开,赵九从车外钻进来:“都督,后面有人跟着。” 梁阑玉勾了勾嘴角,嗯了一声。 马车出城,又行了半个多时辰后,陆街亭口到了,梁阑玉从车上下来,只见何田已经在亭子里等着了。 “都督!末将参见都督!”何田见梁阑玉到来,殷勤地迎出来行礼。他的态度比第一次见面时更谦恭更热情。 梁阑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何田一共带了六个人出来,两个跟在他身边,四个守在亭外。至于再远一点的距离有没有让更多人候着就不知道了。 “不必多礼,”梁阑玉道:“我们进亭子坐下说吧。” 两人在亭里入座,双方的手下全走出十几米的距离待命。 “何军主,我前几天命人送来的粮草你收到了吗?”梁阑玉明知故问。 “收到,收到了!军中的士卒都在感念都督的恩德呢!”这句话说的实话。 梁阑玉笑道:“我上次看了你们送来的账簿,发现军中生计困难,便往各县走了一趟,问当地的豪族们讨了些粮来,应当够你们过冬了吧?” 何田忙道:“够了,够了!都督厚恩,末将感激不尽!” 梁阑玉敲打他道:“嗯……听闻你们往年过冬困难,会向百姓征收军粮。我上任前的事也就罢了,如今既有我坐镇郁州,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传出去也坏了我的名声。军主可明白?” 何田一怔,听出梁阑玉话里的责怪之意,不由眼神闪烁了一下:“……末将明白。” 其实真能不愁吃穿,他也懒得去抢。一帮穷鬼,辛辛苦苦忙活半天也抢不到多少,还未见得有梁阑玉张张嘴皮讨来得多。 过了一会儿,何田忍不住问道:“都督,听闻郁州的三大豪族正准备归还军田,可有此事?” 虽然外面传得沸沸扬了,但他还是不太敢信。给粮容易,给田那可是动了那些豪族根基的事,他们怎么可能轻易答应! 梁阑玉轻描淡写道:“哦,确有此事。我出京前听说郁州有五万亩军田,到了这里发现对不上数。我去官府调来田籍看过,也没看出端倪,想是被人篡改了。后来还是听民间的传言,才知道军田原来被人霸占了不少。” “此事必竟年久失查,郁州府里亦找不到原籍。我只好与那些豪族商量了一下,让他们每家交出几千亩地来。凑不足五万亩,也只好先将就了。那些豪族毕竟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她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三张契书,摆在石案上给何田看。其中两张是梁有和张召亲手写的,崔家没写,她就自己写了一张,用来震住何田是够了。 何田听完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也就是说,梁阑玉要回这些土地靠的完全是她一张面子?!这是何等的金面……不,这简直是佛面啊!! 而且,竟然还让豪族写下了契书?这还说豪族们不好相与?? 他拿起契书看了看,上面的日期、所归还的土地都写清楚了。崔家那张,梁阑玉写的正是她问他们讨要的下鹿、四辖口两片地。 “何军主,你空闲时亦带人去这些地方走走,替我监督一下,看那些豪族有没有老老实实地清退佃户、腾空土地。我担心他们嘴上答应得爽快,真办起事来却推诿拖延。” 说着又用略带责怪的语气看了何田一眼:“何军主,你们也是。这么多土地,怎么说让人占了就让人占了呢?传出去,还以为我们郁州军是好欺辱的!” 何田被她说得面上臊极,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连连称是。 梁阑玉让何田把契书上写的土地的位置都记下,就把契书收起来了。她道:“何军主,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将军田的事知会你一声。另外军中若还有什么难处,你只管与我说。我身为都督,自会照拂你们。” 何田忙道:“托都督的福,过冬的军粮已解决,再没什么难处了。” 梁阑玉道:“也好。既然这样,今日没别的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何田起身恭送梁阑玉。两人走出亭子,何田试探地问道:“都督今日知会了末将,不知东营那里……?” 提到东营,梁阑玉顿时脸色一冷,嗤笑道:“苗军主似乎看不上本督赏的东西。那便随他去吧。” 何田心中明了。他听说了梁阑玉给他们西营送的物资远远超过给东营的事,另外他也知道先前梁阑玉几次三番送农具,东营那边不肯收,只有他们西营收了。可见苗猛的蛮横无礼惹怒了梁阑玉,梁阑玉正好趁着这批粮草的事敲打一下苗猛,落落他的面子。 对于苗猛这种性情,何田也早就暗中鄙夷嫌弃了,所以这次的事他多少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何况他还是那个得了实际好处的人。 不过和苗猛同僚一场,他也担心双方差距太大,苗猛难免心怀怨怼,恐会惹出麻烦来。因此他还是为苗猛说了几句好话:“都督,苗军主鲁莽灭裂,开罪了都督,实在罪恶难恕!不过末将与他共事多年,知晓他是个性情爽荡之人,城府并不深。他定是一时糊涂,等他想明白了,自会来向都督赔罪的。” 梁阑玉瞥了何田一眼,淡声道:“但愿如此吧。” 告别何田,梁阑玉便上了马车,回程去了。直到车开出去一段路,赵九才道:“都督,方才跟着我们的人一直躲在树后看着呢。” 梁阑玉笑笑。今日起得太早,她有些困了,便合上眼睛靠在车厢里休息了。 …… …… 何田挥别梁阑玉,回到军营,直奔自己的屋子而去。 “军主。”守在房门口的小兵向他行礼。 何田没顾得上搭理,直接走进房间,将门关上,开始翻找。不多时,他将梁阑玉上任之前潘亮写给他们的信找了出来。他展开信,仔仔细细又重读了一遍。 今日看到梁阑玉拿出契书,得知张、梁、崔三家竟当真同意归还军田之时,何田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梁阑玉如此厉害,潘亮为何一句都没跟他们提过?为什么还让他们跟梁阑玉作对? 因此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赶紧再找出这封信,看看是否有自己漏读了的地方。 这番重读后,他还真品出了点不一样的内容。 当日他与苗猛第一次读此信时,重点只落在了潘亮要他们为难梁阑玉这一句上。他们心中清楚,旧主是希望他们能继续效忠于自己,而不要被梁家的势力所侵蚀。因此他们也认为即使惹出了什么麻烦,总有旧主帮忙担着。 然而今日再读,何田的重点却放在了信中的另一段话说——在这封信里,潘亮分明是嘱咐过他们不要伤害梁阑玉性命,若能令她辞官回家最好!! 梁阑玉曾经和潘家子弟定过亲,后来她又主动把亲退了,这个消息何田听说过。只不过他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是在梁阑玉上任之后他才听说,并且他也并不知晓消息真假。 今日结合那些八卦逸闻,再看这封信,他终于悟了:潘亮希望梁阑玉回建康,分明是希望梁阑玉还能嫁进潘家做媳妇吧?亏得他把梁家与潘家当成敌人来看,可那些大人们利益纠葛,哪像他想得那么简单啊!! 何田把信放到桌上,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边忍不住回忆往昔,想自己有没有特别得罪梁阑玉之处;另一边,又想自己日后该如何自处。两道思绪同时进行,互相纠缠,只让他更觉混乱。 眼下他亦不能完全地倒向梁阑玉,毕竟许多东西只是他的揣测,何况梁阑玉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他亦捉摸不透。只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 何田小心将信收起,拍拍脸,也休息去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建康城。 徐善下朝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徐夫人迎上来道:“郎君,今天有封信,是从郁州寄来的。” “哦?”徐善一听郁州,就知道来信人是谁,“在哪儿?我看看。” 徐夫人道:“就摆在案上。” 徐善走过去,打开信筒,取出里面的信件,刚读了几行,他便吃惊地瞪大眼睛。 “怎么了?”徐夫人见状不由好奇地问,“是小姑寄来的么?” 徐善点了点头。徐夫人亦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在中书省任了个闲散官职,经常能够帮他处理公务。因此徐善会和夫人讨论朝堂大事,有什么事都不瞒她。 徐善道:“九娘说,那位刚去郁州的梁都督声称陛下给了她密旨,要她收缴在郁州被侵占的军田。” “啊?”徐娘子一怔,“小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事?……哦!崔家也占了军田么?” 外地亲戚家的事儿并不会事事向他们禀报,因此他们并不十分清楚郁州的情况。但同为豪族,她知道崔家占了地也很正常。 徐善道:“说是占了六千多亩。” 徐娘子道:“那也不少了。郁州怎么了么?皇帝为什么专给梁大姑娘下密旨?”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私占官田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有,而且很常见。皇帝如果想全管的话,那可管不过来。 徐善摇头,茫然道:“我亦不清楚。梁大姑娘身负密旨一事我今天才听说,先前一点风声也没有……” 徐娘子奇道:“该不会是梁大姑娘拿话唬人呢吧?她想收军田,又怕自己得罪人,就搬出皇帝的名号来。” 徐善想了想道:“那也不至于。听说陛下年少时跟梁羡那女儿是一同长大的,那女子也算是他心腹了,皇帝给她道密旨也不奇怪。许是别的地方官员陛下都拿捏不住,只有梁大姑娘肯跟他一条心,因此便先从郁州开始整肃。” 徐娘子听丈夫这样说,也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多嘴。 徐善继续往下看信。将整封信看完后,他若有所思道:“九娘在信中说,陛下要收缴军田的理由是北燕正筹谋对我大齐发起战事,郁州地处边界,需做好迎战的准备……” 徐娘子“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捂住嘴。 也真是巧了,就在两天前,徐善下朝后回来告诉她,今日朝堂上的议题是北燕境内的琅琊郡发生叛乱,北燕朝廷正在以镇压叛乱为名集结多地的军队。北燕这个举动令齐国的朝堂上下敏感异常,云秦询问众臣子,万一北燕趁此机会对南齐发动进攻,他们应当如何应对? 虽说北燕打出的旗号是镇压本国的叛乱,但——就琅琊那个叛乱的规模,北燕有必要集结那么多兵马吗?集结兵马后,真的是用来镇压叛乱的吗?就算是镇压叛乱,那镇压完了会不会趁势南下,进攻齐国呢?? 不怪齐国君臣敏感,北燕是他们的邻居兼强敌,他们对北燕的任何举动都必须敏感,否则随时有亡国的风险! 也就是说,眼下他们确实有备战的必要! 虽然梁阑玉出任郁州时,这个消息还没传到建康。但先前北燕内部的一些事情让皇帝早就担心南北战争一触即发,提前给梁阑玉布下任务,亦能说得过去。 这个话题让徐娘子有些焦虑。她不喜欢打仗,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她知道齐国的军队有多不堪,恐怕很难应付战事。但即便她都明白,倘或让徐家或者她娘家交出所有他们侵吞过的官田,亦或者要他们拿出钱来养兵,她又是万万不肯的——齐国上下那么多人呢,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有钱,凭什么让他们出? 于是对于徐莲儿送来的那封信,她亦不知要如何处理,索性先转身出去了。 徐善捧着那封信又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云二,城府也太深了!” 当初云秦刚登基时,所有的老臣对他都十分轻视:一个如此年轻的孩子,没有任何治国理政的经验,在混乱之际被仓促推上帝位,这不是明摆着的傀儡吗?!即使重臣之间互相有斗争、有不和,但对于小皇帝的轻视,却是众人难得能达成一致的事。 谁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云秦经营了几年,通过各种制衡之术,在各种派系之间腾挪活动,竟然真为他自己争取到了一定的实权! 也因此,看完徐莲儿的信后,徐善毫不怀疑云秦就是那个幕后主使。备战应该只是个借口,他究竟想做什么呢?是打算以郁州、以梁阑玉为着力点,培养他在京城之外的嫡系力量么? 徐善思索良久,叹了口气,取出一张干净的绢纸,给徐莲儿写起回信来。 …… …… 郁州军东营。 王华走到苗猛的房间门口,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 他犹豫着是否该转身回去,可惜守在苗猛屋外的亲兵已经看见他了,忙向他行礼道:“王军副!” 王华头皮一麻,正要摆手让他们别说话,可惜已经晚了。屋里传出苗猛的声音:“王华来了?来得正好,进来陪我喝点!” 王华进退两难,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军主。” 苗猛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王华坐下,又往他怀里丢了个没开封的酒坛。 沉甸甸的酒坛砸得王华胸口一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弯腰蜷了好阵子才缓过来。 苗猛道:“喝!” 王华最怕跟喝了酒的苗猛相处。苗猛原本的性情就已经很糟糕了,喝酒之后,他会更加暴躁易怒,动辄对□□脚相加。这些年被他打死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个,每次都是在他醉酒之后。 今天王华来找苗猛,可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他本就担心自己有被迁怒的风险,闻着这么重的酒气,他心里就更慌了。 然而来都来了,已不能退了。只好趁着苗猛醉得还不厉害,赶紧说完了事。 于是王华道:“苗军主,半个时辰前,我们派去都督府的探子回来了。他向我禀报,梁都督今日出府了。” 苗猛闻言皱着眉放下酒坛:“那臭娘们儿去哪儿了?” 王华咽了咽唾沫:“她去了陆街亭口……”后面的,他没敢往下说。 苗猛怔了一会儿,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她去那儿干什么?!”陆街亭口,距离何田的军营只有不到三里路。 王华不动声色地跟苗猛拉远距离:“探子说,亲眼看到她在那里,与何军主见面……” “什么?!”苗猛的猜测被证实,瞬间暴跳如雷,扑上来拎起王华的衣襟,“果真??” 躲得不够远的王华欲哭无泪:“果真,千真万确!不仅如此,探子还说,他从都督府的钱十三那里打听到了一个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 “钱十三说,最近他和守门的聊天,听说经常有自称军队的人上门求见都督,他觉得都督和军队的关系变好了!好像也是在有了兵权后,都督有了底气去找那些豪族谈判,从豪族那儿讨回来了不少军田!”王华语速极快,尽量一口气说完,仿佛这样就能少刺激苗猛一点。 “!!!”苗猛双眼瞪得滚圆。 他从来没有派人去过都督府。那所谓军队的人,就只可能是何田的人了! 苗猛的手越发用力,勒得王华快翻白眼了。王华不敢大声抗议,只能小幅拍打苗猛的手,示意他赶紧放手。 终于,苗猛松手将王华扔到地上,气得一脚踹翻桌内的几案,怒吼道:“何田……何田!!!” 几案飞出,砸到边上的酒坛,听令哐啷一阵巨响,酒坛碎裂,酒水洒了一地。 王华强忍着逃出去的冲动,跪在地上道:“军主息怒,军主息怒啊!” 苗猛在屋中暴走转圈,又接连撞倒、踹倒数样东西,吓得王华心惊肉跳,赶紧往墙角蜷缩。 “姓何的,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几天前,当苗猛听说梁阑玉分给西营的军粮是给东营的几倍时,他就觉得这事不对劲。所以他命令王华派人加紧盯着梁阑玉的动向,并让王华去找都督府的探子打听情况。也正是因为心情不好,他今天才会在屋里喝酒。 没想到,最坏的猜测还是被证实了。何田真的背叛他,和梁阑玉勾搭上了!! 苗猛怒吼,唾沫四溅:“阴险狡诈,老奸巨猾!!难不成他以为他还能全身而退?他做梦!!老子要把他大卸八块!!” 这些年来,何田和苗猛一起在郁州做了许多恶事。但何田做事永远留着后手。譬如联络北寇,譬如草市行刺梁阑玉等等,明明都是双方共同参与的,但何田总是推着苗猛和他的手下去做那些明面上的事,而他自己和手下只做暗地里不容易暴露的事。 苗猛不是傻子,他当然看得出何田是给自己在留后路。只是在梁阑玉没来之前,他对何田这种做法很不屑,所以也懒得计较:他们哪有什么后路呢?总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可现在,那狗|娘|养的竟然真的找到后路了!! 作为行刺过梁阑玉的人,梁阑玉怎么可能接受何田?所以,何田一定会所有的黑锅都推给他来背!如果梁阑玉不满足于只收服一个西营,还想收服东营,何田是不是还准备帮着梁阑玉来对付他?! 以前他们的关系之所以和睦,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可利益绑定得越深,一旦发生背叛,也就越可怕! 在苗猛气急败坏之际,王华还在边上煽阴风点鬼火:“军、军主,或者何军主也有难言之隐?军主不妨找他聊聊……” 苗猛一个凶狠的眼神扫过去,王华再扛不住,丢下一句:“属下这就派人继续盯着!若有情况,即刻来向军主汇报。”就屁滚尿流地逃出去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与此同时,郁州军西营。 何立走进何田的营房:“哥,你找我?” 何立是何田的从弟,也是何田的心腹。每当何田有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处理时,都会派他出面。 何田招他到跟前坐下,吩咐道:“明天你替我去一趟东营找苗军主,就说我这边粮草有余,怕他那边不够过冬,我打算分他一千石粮和一百匹布。你去问他何时方便接收。另外这些粮草得暗中运送,不能让都督知道。” 如果被梁阑玉知道他把她送的军粮分给东营,她肯定会不高兴的,因此只能悄悄地办。 何立有些惊讶,又有些不情愿:“哥,咱们为什么要分他们粮食啊?” 何田叹气道:“我这几天始终没法安心。苗猛那人你也知道,他做事极为蛮横。若他知道都督待我与待他不同,绝不会挑他自己的错处,只会疑心是我背着他讨好了梁都督。眼下我们还不适合与他翻脸,我怕他惹事,不如先送些粮草安抚他,消解他心中芥蒂。” 他察觉到梁阑玉有笼络自己的意思,其实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无疑这已经被他列为了一条后路。 可他亦知苗猛手里捏着他许多把柄,怕苗猛气急之下闹开来,断了他的后路,因此才做了这个决定。 何立听完亦觉有理,只得叹气道:“好吧,我明白了。” 何田又道:“苗猛此人疑心甚重,我始终担心他会怀疑我。你去之后,还有些话你替我与他解释清楚。” 他如此这般与何立解释了一通,大抵就是梁阑玉背景如何了得、潘亮信中别有深意之类话,好向苗猛解释他为何一直对梁阑玉虚与委蛇,也希望说服苗猛不要轻举妄动。 其实这些话若他能当面和苗猛沟通,效果是最好的。可他亦怕苗猛发起火来什么都听不进,所以短时间内他不敢再以身涉险地跑到东营去,就只能托从弟代劳了。 何立把这些话一一记下,便退出去了。 …… …… 郁州城外,一条粗壮的白烟在风的吹拂下蜿蜒曲折地飘摆,仿佛一条白龙正巡游于天地之间。 不少在田里劳作的百姓们被这条白烟所吸引,前往烟的源头一探究竟。眼下,烧烟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了。 站在人群最中间的,赫然是梁阑玉。她的目光巡视着整片空地,发现有某处不该漏烟的地方正在冒烟,忙指挥道:“那里再加点泥灰,把烟盖住。” “哎!”立马有人去照着做了。 今天梁阑玉是来教民众制作肥料的。虽然现代社会因为科技的发达,各种化学肥料已经极其丰富,农民们只要花点小钱就能买到肥力极强的肥料,很少还有人自己制肥。不过在梁阑玉小时候,农村里的老一辈都有自己制作肥料的习惯,她至今还记得爷爷奶奶是怎么做的。 她现在教给众人的,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烧焦泥灰。 所谓的焦泥灰,是用土、草皮、稻草一起用暗火烧成。这种肥料富含钾元素和各种矿物质,是绿肥、薯类、豆类最好的肥料之一。 提前一个月,梁阑玉就已经让人在空地上晾晒垡块,并且收集稻草、草皮等一起晾晒。今天一大早,她带人来到这里,将稻草扎成束,将已经晒得疏松的泥土筛出粗、细颗粒。较粗的泥土倒在稻草束的周围,直到堆成馒头状。然后在“馒头”外继续铺上一层稻草末,继续用细泥灰覆盖。 就这样,稻草被泥灰包裹起来,只留下顶上的一个“烟囱口”。从这个口上点火,火就能均匀地烧进整个泥灰堆里。 袅袅白烟吸引来了更多围观的人群,新来的人好奇地询问已经站了一会儿的人:“这里在干嘛?” 那人回答:“梁都督在教大家制肥。” “梁都督!”新来的人震惊道,“是那个水车都督吗?” “不然呢?郁州还有几个都督?” “在哪儿在哪儿?哪个是梁都督?!” “现在被人群围住了,我也看不见……等会儿她出来你就认得出,最打眼的那个小娘子就是!” 梁阑玉的农具虽然是做给军队的,但她并不禁止百姓学习,甚至很鼓励工匠去推广。因此水车一经问世就在郁州境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不少临乡临县的人特意赶了大半天的路去军田附近围观那台水车,回去后立刻找自己乡的工匠进行仿制。梁阑玉还因此得了个“水车都督”的昵称。 这个时代的百姓亦会掌握了一定的制肥的能力,但制作的都比较基础。譬如利用绿肥、粪尿、河泥之类的。梁阑玉教的后世的法子他们都没听说过,但既然是水车都督教的,那一定是好的!因此众人都张大眼睛竖起耳朵认真地学。 终于,白烟逐渐小了下去,似乎已经差不多了。 梁阑玉让人扒开泥灰堆看了看,有些地方看起来已经可以了,有些地方还没烧焦。于是她让人又盖上点火重新烧,直到扒开后整个土堆全部变成褐红色。 由于这块地是某个农民家借给她使用的,包括所用的垡块、稻草、草皮也都是这家人提供的,于是梁阑玉让这家人把烧完的焦泥灰全收集起来,这些做好的肥料也是属于他们的。 她叮嘱道:“若你种的是豆苗,这肥在播种前就下到地里。若你种的是稻苗,等稻苗返青后再下,均匀地撒到地里就行。这样的一来,你的苗一定会长得比往年更茁壮。” 那农户欣喜不已:这可是梁都督亲自带人为他们制作的肥料!且不说肥力如何,光这份殊荣就了不得啊! 何况,都督做的肥,肥力也一定是顶好的! “多谢都督,多谢都督!”这户人赶紧拿着簸箕去扫肥,扫的干干净净,巴不得一粒灰都别浪费。到时候一部分施到地里,还有一部分可以留着珍藏。 附近围观的百姓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们。为什么都督当初没来找自家借地呢?这些稻草和泥巴,谁家没有啊! 不过幸好,这制肥的手艺看起来很简单,回去以后自家也可以学着做。 如果有比较谨慎的人,其实可以先等上一年,看看这户人家用后成效如何,再决定是否要学习。但水车都督的名声已经传开了,梁都督教的东西,能不好用么?没几个人舍得等,否则自家地里明年的收成就要比别人差了。 有些心急的甚至连后面的话都不想听了,急着跑回家把自己刚看到的东西告诉家人。 还有人因为来得晚,没看见前面是怎么弄的,心急地拼命向边上的人打听。 梁阑玉道:“这道焦泥灰的做法我会详细写下来,贴在城墙上。到时候大家自己去看就好。另外我还有几道制作其他肥料的法子,都会一并贴出来。” 她跟秦冬仔细问过,这个年代的生产力已经到了会沤制粪肥的程度了,但还是最基础的粪肥。其实只要掌握方法,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有机物,包括许多无机物,都是可以用来做肥料的。还可以做混合肥,把人类、牲畜、鸟类等各种动物的粪便、动物内脏、毛血加上豆饼、麻饼之类的,与砒石、硫磺、矾石之类的无机物混合,埋藏与地下,等腐熟之后取出来晾干,这样制成的浓缩肥料比单纯的粪肥肥力强十倍,还有杀虫效果,能大大提高亩产! 有人叫道;“都督,可是我们不认字啊!” 梁阑玉道:“乡里总有认字的人吧?请人看了告诉你们便是。我亦会不定期派人在榜前答疑。” 其实如果她是刺史,她手下会有很多农事官,可以到各个乡里手把手地传授农业知识,比她自己小范围地教快多了。可惜她现在只是个军官,连军权也没拿到——当然,她有预感,应该就快了。 村民们听到她这么说,顿时都激动不已:这梁都督可真是个大好人。郁州府正儿八经的农事官们从来没教给过大家任何事,反倒她一个武官,才来几个月,就已经拿出好多好东西了! 要是朝廷能把郁州刺史的位置也交给她来坐,那该多好啊…… …… 离开人群后,陪她出来的陆春忍不住问道:“姑娘,你从哪儿学会这些的?”她一面觉得梁阑玉厉害极了,一面又不免觉得奇怪:梁阑玉小时候没有种过地啊。怎么又会做农具,又会制肥呢? 梁阑玉道:“有些是以前看别人做过,有些是从书上看来的。” 陆春点点头,并未多想。她虽然是看着梁阑玉长大的,但梁阑玉从小就喜欢跟着潘晟云秦一起溜出去玩,性子野得很。而且兵荒马乱的时候,陆春跟大军走散过整整半年,直到打听到军队的消息她才又回去和梁阑玉重合,所以梁阑玉有很多时候她是没见过的。 不仅如此,梁阑玉爱看书也是真的。陆春自己认字认得晚,没看过几本书,知道的东西自然就远远赶不上梁阑玉了。 一行人回到府里,带出去的下人们都各自回去休息。陆春陪着梁阑玉回到主院,守在院子里的秦冬一路小跑着过来禀报:“都督,阿夏姑娘回来了,说有事要向都督禀报!” 梁阑玉颇感意外:阿夏亲自回来,那肯定是东营发生情况了! 她二话不说,立马让秦冬叫阿夏去书房。 没多久,阿夏走了进来。 果不其然,一见到梁阑玉的面,阿夏张口就道:“都督,出事了!何军主的从弟在东营让苗军主给杀了!” 梁阑玉怔住。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梁阑玉之所以故意挑拨东西两军的关系,并不是想让两军互斗,而是因为两军绑得太紧了,对她很不利。 从建制上说,为什么四千人要被拆封成两支军队?不就是怕人数太多,抱起团来不好管理么?现在苗猛和何田正是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使得梁阑玉无法有效控制他们。 不过也正因为两军先前的利益深度绑定,一旦两军之间产生裂隙,那么各军内部也会出现很多矛盾、分裂。何田、苗猛的力量都会被削弱。这会给梁阑玉增加很多活动空间,也会有更多人心甘情愿地倒向她。 然而苗猛竟会因此杀人,杀的还是何田的从弟,这一点是梁阑玉完全没有料到的。 昨天晚上,何田对何立进行完一番叮嘱后,其实何立的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屑的。在他看来,苗猛自己三番两次不让梁阑玉的人进营,那梁阑玉给他军粮少,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他有什么脸去怀疑何田呢? 出于这种想法,何立在今早奉命到达东营后并没有将自己的态度放得很低,相反,他还隐约有那么点儿优越感——本来么!他们非但没做错什么,还是来施恩的,他们可打算给苗猛送粮呢! 何立没有想到的是,何田虽然担心苗猛怀疑他,但以为这是一件尚未发生的事。而在苗猛看来,何田的背叛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因此,何立提出西营给东营送一千石粮,在苗猛看来,这叫做贼心虚,这叫缓兵之计,明面上先稳住自己,暗地里正攒着坏呢!——跟何田共事多年,他对何田为人极其了解,这绝对就是何田能干出来的事! 而何立还跟他说梁阑玉的背景如何厉害,让他与何田一起对梁阑玉“虚与委蛇”,这简直是连装都不装了,把他当傻子糊弄呢! 一个觉得有恩,一个觉得有仇。双方发生语言上的冲突是在所难免的。这两人又都互不相让,冲突自然变得愈发激烈。 从争吵到动手,再到拔刀杀人。一切就发生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双方的手下甚至没来得及阻止,苗猛的佩刀就已划破了何立的脖颈!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西营的人吓得拔腿就跑,生怕跑慢了自己也被斩于刀下;东营的人也吓傻了,看着地上还在咘咘喷血的的何立,又想救人又不敢动。 反应最快的居然是王华。他赶紧趁乱让自己的心腹去给阿夏送信,于是那厢何立的尸体还没凉透,这厢消息就传进梁阑玉耳朵里了。 “都督可有指示?”阿夏汇报完情况后问梁阑玉。 梁阑玉沉吟。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对此亦没什么准备。她道:“不知道何田那里会作何反应……我得等宋大郎的消息才能做打算……要不你先回去继续盯着,东营那里再有任何变故,你及时告诉我;我若有安排,也会立刻派人通知你。” 阿夏点头:“好!” …… …… 郁州军西营。 “什么?!”何田猛地从位置上跳起来,跨过几案,扑上去抓住下首的人的衣襟,“你再说一遍???” “军主息怒,军主息怒啊!”逃回来禀报消息的人瑟瑟发抖,“谁也没想到苗贼会如此无状,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拦啊!!” 何田不可思议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怀疑他们在跟自己开玩笑。他希望能有人能跳出来反驳说刚才那人说的不对,可是这些人全都低着头,一个都不说话。 他抓狂道:“人呢??我三弟他人呢???你们说他死了,那他人呢?!” 底下的人哭丧着脸道:“苗贼发疯似的拿着刀到处砍,我们为了赶回来给军主报信,根本来不及把三郎君带回来……” “放屁!!”何田一脚踹翻了那个狡辩的人! 他并没有虐打手下的习惯,但这明摆着是借口。这帮贪生怕死的小人居然抛下何立自己逃回来了! 他满腔怒火无处消,一脚踹翻一个,一拳又揍倒一个。没人敢反抗,所有人只能蜷缩起来任他发泄。挨顿打还没什么,他们就怕何田气急了把他们全砍了给何立陪葬。 何田对着几人一阵发疯似的乱打,打得屋内摆设东倒西歪,散落满地。他似乎想从众人嘴里打出一句否定的话来,可就是没人肯说。 终于,何田力竭,跌坐回地上。他喘了半天,哆嗦着道:“你们几个,现在马上去东营,把三弟给我接回来!!” 他心里仍怀了一丝侥幸,或许何立没死呢?或许是这几个人看错了? 然而这几名手下哪里还敢再去东营送死?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有一个动弹的。 “还不快去?!”何田见差不动人,急得破音,也跳起来去拿架子上的佩刀。他还盼望着去早一点能把人救回来呢。 这几人一看又有人动刀了,心里那是一个叫苦不迭,赶紧抱头鼠窜地往外逃。 这些西营的兵卒到底是不敢真去东营要人的。但西营也没法待了,何田随时会拿刀追出来,他们两头受夹板气。若不是家眷还在军中,他们甚至恨不能直接逃跑算了。 “走吧。”其中一人道,“我们还是先躲出去避避风头,等军主气消了再回来。”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几人狼狈地离开军营。 半盏茶后,他们又回来了,手里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装着何立的尸体。 守营门的士兵惊呆了:“你们……这么快??”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 苗猛一怒之下杀了何立后,居然两手一甩,喝酒去了。他压根没操心这事儿会引起什么后果——反正何田已经背叛他了,杀了个何家兄弟又如何?活该!有本事来报仇啊,谁怕谁! 军主如此,东营的军官们就只能将军副团团围住,请求王华对此事进行善后。 可王华又能怎么办呢?他除了在心里臭骂苗猛祖宗十八代之外,就只有暗自庆幸,幸亏他已经弃暗投明,找到梁阑玉这条退路了。要不然再这么给苗猛收拾烂摊子下去,他早晚得暴毙! 于是王华索性让几个人把何立的尸首放到木板上,给西营送回去。仿佛送走了尸首,麻烦也送走了。其余的爱咋咋地,谁爱管谁管去。 被派去给西营送尸体的倒霉蛋们也害怕西营会伺机报复,迁怒于自己,所以把尸体送到距离营门还有几百米的地方,他们就把木板一丢,跑路了。 ——以上,便是何立的尸首回归的全过程。 没过多久,西营里便传出何田悲怆欲绝的哭吼声…… …… …… 直到当天夜里,宋闻才赶回都督府,向梁阑玉汇报西营的情况。 “都督,何立的尸首被送回后,苗军主悲痛至极,当众发誓要向苗贼报仇。他还当场下令让众将点兵,想去攻打东营为何立报仇。” “什么!”梁阑玉被吓了一跳,险些直接站起来。但她看见宋闻神色淡定,料想应该是没打成的。 “都督放心,天色太晚,何军主被众将劝下来了,并没有真的动兵。”宋闻道,“我是确定何军主歇下了,才敢回来找都督禀报的。” 梁阑玉松了口气。她绝不想看到两军打起来。要知道这也是她的军队,等收服后这些都是她的势力。更何况万一真闹出大麻烦,她这个都督亦是有责任的! 梁阑玉缓缓吐了口气,道:“你能联系的人里有没有能在何田身边说上话的?若有的话,务必让他们劝住何田,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现在宋闻重点的策反对象蔡帔在何田面前说话没分量,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宋闻面露难色,但还是道:“小人会尽量试试。” “嗯,辛苦你了。” 宋闻把西营的情况都汇报完后,梁阑玉并没有马上让他走,而是又思考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你回去后,让蔡幢主随时做好准备,我恐怕不能再等,需要尽快动手了。” 她原本是打算慢慢计划,最好能再多策反几个军官,等东西两军都漏成筛子,那时动手必然更有把握。但世界上最难控制的变量就是人。 这苗猛狂暴如斯,说砍人就砍人,一点后果都不顾。而何田失去弟弟,似乎也有理智掉线的风险。这两个人要真亲自上阵肉搏也就算了,最好打个同归于尽,死了活该。偏偏他们都是军主,若因这一人的私人恩怨造成大规模流血事件,可太不值当了。也可怜了他们手下无辜的小兵。 宋闻听完梁阑玉的话,有些惊讶,但又颇为理解。 “是,都督。小人这就去通知蔡幢主。” 宋闻走后,梁阑玉又派了个人,连夜去寻找阿夏,跟阿夏做同样的交代,让她通知王华也随时待命。 随后她又叫来了赵九。 “你拿着这个,先去库里支取五斤黄金。”梁阑玉将自己刚写好的条子交给赵九,“明天早上别等天亮,寅时你就出发。我给你块腰牌,巡街的不敢拦你。你尽早赶到西营,把这五斤黄金交给何田,就说我听说了他从弟的死讯,万分悲痛,这些钱是我给的丧仪,让他厚葬从弟。” “另外,告诉他我听说这件事后也气愤异常,让他不必心焦,我自会做主替他弟弟讨个公道的。”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其实是在警告何田不要擅自惹事,她相信以何田的智商一定听得懂。 赵九把这番话认真记下:“是,都督,我都记住了。” 梁阑玉道:“你领了黄金赶紧去休息吧。明早千万别误了时辰。” 赵九应声,匆忙退出去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翌日凌晨,天还未亮,赵九便带着两名甲士出门,摸黑朝西营的方向跑去。 …… 用过晚膳之后,梁阑玉走出房间看了眼已经暗沉的天色,忍不住吩咐陆春:“春娘,你帮我去门口问一声,赵九还没回来?” 因担心军队出变故,她今天什么事都没安排,一直在府上等消息。从凌晨赵九走后到现在已快六个时辰了,仍没见人影。她都担心会不会是赵九身上带的金子太多,路上遇到打劫的了? 不过万幸的是,阿夏与宋闻今天也没回来。至少说明军队还没出大事。 陆春道:“我这就去……姑娘若担心,要不要派人出去找?” 梁阑玉点头:“也好。” 她心里正想着应该派谁出去找赵九,却听外面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定睛一看,出现在院门口的人不是赵九又是谁?——出门前她给了赵九特权,回来汇报时不需要通报。 梁阑玉立刻起身迎上去:“怎么去了这么久,遇上麻烦了了么?” 赵九连忙摇头:“没有。是何军主缠着我不肯放我走……” 梁阑玉挑眉:嗯? 赵九解释道:“我把都督教我的话对他说了之后,他听到都督愿意帮他主持公道,十分激动。他拉着我哭诉了许久苗军主如何可恨,又说他弟弟惨死如何可怜之类。我陪他去拜了死者,他还拉着我问了许多关于都督的事。晚膳前我想走,他硬要摆酒款待我……” 梁阑玉了然,原来是被人情官司缠住,难怪了。她问赵九道:“他都跟你打听我什么了?” 赵九便如此这般将今日从何田那儿听来的又向梁阑玉复述了一遍。大致是些梁阑玉为人如何?气量如何?对军队印象如何?有没有跟人抱怨过他之类的…… 梁阑玉听完不禁心道:看来这何田是和苗猛闹翻之后,想借她的手惩戒苗猛,又或想借她的势力撑腰,开始临时抱她这根佛脚了。 不过至少说明何田把她的告诫听进去了,除非苗猛那边先动手,短时间内何田应该不会闹事了。 赵九又在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封信与一锭金子:“这是何军主塞给我的,我原本不肯收,军主硬塞我怀里,我不收便不让我走。这封信则是他花了半个时辰写的,要我转交都督,说这是他的请罪书……” 请罪书? 梁阑玉眼睛一亮,立刻从赵九手中接过信:难不成何田为了报复苗猛,准备将之前的罪行都坦白了?? 然而看完之后,她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所谓的请罪书,通篇都是何田反思之前对她的态度如何不恭、没有逢年过节向她问安、身为部下迄今仍未抓住草市行刺案的凶手云云,他在信中许诺,从今往后愿精贯白日、披肝沥胆地为她效力。 与其说这是请罪书,倒不如叫“投诚书”或者“马屁书”更合适。 梁阑玉嗤笑一声,将信扔到一边,随后又低头看了眼赵九恭恭敬敬摆在地上的金块。 她拿起金块掂了掂,满意地点了下头,重新放回赵九面前:“你能如实上报,而不是私吞了这笔钱,说明你很忠心。该赏。这金子你收下吧。” 她故意过一下手,就意味着这是她给赵九的赏赐,而不再是何田的贿赂了。赵九不必感觉有愧。 赵九有点慌张:“都督,这么多钱……我,我不能收啊!”他家境贫寒,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何田塞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吓到了,没想到梁阑玉竟然又还给他。 梁阑玉笑道:“我说了让你收,你还怕什么?拿去多请兄弟们喝点酒,吃几顿好的。出手大方些。” 她现在常用的几个甲士都是她亲自接触后挑选出来的,但以后要用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可能每一个都亲自培养,总得有人帮她管。她有心提拔赵九做甲士的队主,但赵九太年轻,恐难以服众。他手里要有钱做人情,笼络起人来就方便了。 赵九听懂了梁阑玉的意思,不由得心如擂鼓:如果不是梁阑玉,他现在还只是张庆手下备受欺辱的小人物。被梁阑玉看中,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机会,办好梁阑玉交给他的差事才行! 于是他最终还是把金子收下了,无比感激地向梁阑玉叩了个头道谢。 梁阑玉思索一阵后道:“既然何田有意要向我投诚……那就七天后吧。等他办完何立的头七,让他亲自来见我!你明日再去给他传话,告诉他十六日巳时,我会在城里的椒花酒舍接见他。” 之所以定七天,是因为她需要时间准备。但时间又不能太久,以免横生变故。 “是,都督!”赵九刚领完赏赐,回答的声音都比以前更有中气了。 让赵九下去休息后,梁阑玉又赶紧派出两名心腹,一东一西,朝两支军队赶去。 …… …… 七天后,郁州军西营。 由库房临时改成的灵堂内,数人跪坐在蒲团上。灵堂的房梁四周挂满白布和白纸,前方停了一口棺材,里面躺着的正是何立。 今日是何立的头七,底下跪着的人都是为他守了一夜灵的。然而除了跪在最前方的何田外,其余人早已昏昏欲睡,甚至有人已经坐着睡着了。 “梆、梆、梆!”外面突然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昏睡的人被惊醒,扭头向外看去。 屋外的天色已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灰中透着隐约的蓝。众人不由暗暗欣喜:终于天亮了! 几名心腹捶了捶已经麻木的腿,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然后上前扶起何田:“军主,时辰到了,该回去换衣服了。” 何田“嗯”了一声。他一整晚没睡,而且眼下完全不觉得困。为弟弟守灵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他今日要进城去见梁阑玉,他心里装着事,本也睡不着。 他爬起来后,又走到何立的棺材前,伸手摸了摸棺盖:“三弟,我要去见都督了。你泉下有灵,一定要让我说服都督为你报仇。” 忽然一阵风吹来,屋内悬挂的白色帘帐摇晃了几下,仿佛是对何田的回答。 手下忙拍马屁道:“何军主,三郎听到了。” 何田亦有些高兴,又在心里暗暗许愿。此番他决意要向梁阑玉投诚了,但愿日后能得到梁阑玉的重用,前程似锦。 许完心愿,他大步离开灵堂,回去换衣服了。 不多时,所有人都准备停当,何田带上五名亲兵,准备出营。 在路过军官宿区时,众人迎面遇上了从屋里出来的蔡帔。 蔡帔快速打量了一眼何田的队伍,然后低头向何田行礼:“军主,这么早要出去?” 何田没心情搭理他,只冷淡地朝他点了下头,便带着亲兵与他擦身而过。 蔡帔等他走远,直起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无声冷笑。片刻后,他扭头快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何田等人从军营出发,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终于进入郁州城门。当他来到椒花酒舍时,时间是辰时六刻。虽然比约定早到了两刻钟,但眼下酒舍门口已经站着四名佩刀侍卫了——没想到,梁阑玉竟然比他到得更早! 何田见状,既有些不安,也有些欣喜:不安的是,让梁阑玉等他,又显得他失礼了;欣喜的是,梁阑玉竟然早到这么多,这不正说明梁阑玉也很在乎今日的会面吗? 他赶紧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这才带着几名亲兵上前。 为首的侍卫将他们拦了下来:“今日都督在此设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何田的亲兵忙将军主的腰牌递了上去。 那侍卫检查过后,确认了何田的身份,拱手行了个礼,却仍未放行:“原来是何军主。都督已在舍内恭候。为免惊扰都督,请何军主只挑选两人随行。” 何田总共带了五个人出来,显然对方嫌他人太多了。何田想了想。也觉得自己阵仗太大,给梁阑玉的观感很糟。于是他点选了两名最亲近的人,命余下三人在酒舍外等候。 然而侍卫仍巍然不动,面无表情道:“请何军主及随从卸下兵甲后入内。” 两名被选中的亲兵迟疑地将目光投向何田。 何田也有些犹豫。他为人处世一向谨慎,这不光是针对梁阑玉,甚至在跟苗猛有矛盾时,他连苗猛的面都不敢见,而这也间接害死了他的从弟何立。 片刻后,何田还是率先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被留在外面的三名亲兵——既然已决定要投靠梁阑玉,他必须拿出诚意来。倘若连这样见梁阑玉都不敢,那他又怎能指望得到梁阑玉的信任呢? 两名亲兵见状,也乖乖照做。 侍卫对他们进行了一番的搜身,确定他们身上已无任何尖利之器,这才推开了酒舍的大门,放三人进入。 何田做了个深呼吸,跨过门槛,朝里走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何田走进酒舍后,酒舍的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砰的一声,关得很是用力。 这一声巨响让他心里打了个寒颤,望着前方空旷狭长的回廊,莫名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何军主,请吧。都督就在里面等你。”负责迎接他的下人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来都来了,何田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继续向里走去。 穿过院落,是一栋两层高的建筑,这里便是招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建筑大门洞开,何田一眼便能望见屋子内部的情形——里面本是一间大堂,面积颇大,且梁阑玉让人把多余的摆设全撤了,所以显得异常空旷。 整间堂内只摆放着一张案桌与几个坐垫,梁阑玉便坐在案桌的后方。她的身旁还跪坐着两名侍卫。整间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这样的景象令何田不由放下戒心。 他生怕梁阑玉等得太久,立刻加快步伐,一路小跑入内,来到屋中央。他的两名亲兵紧随其后。 “何田叩见梁都督!”何田双膝下跪,虔诚地朝着梁阑玉磕了个头。 梁阑玉微微一笑,道:“何军主,你总算舍得来了,真叫本督好等呐!” 这句话中的责怪之意让何田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明明是梁阑玉到得太早,这又怎能怪他呢? 但他自然不敢反驳梁阑玉的话,只好顺势认错:“是末将的错,末将有罪,求都督责罚!” 梁阑玉见他这副谦卑模样,嘴角笑意更甚,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整张桌上就只有一杯酒,她似乎并没有要招待何田的意思。 温热的黄酒入喉,不至于醉人,但却让她更放松了。 她放下杯盏,不紧不慢道:“何军主当真觉得自己有罪吗?” 何田又是一怔。今日这不该是一场双方心知肚明的戏码吗?他通过自贬请罪向梁阑玉表达归顺诚意,而梁阑玉借机展现她的宽宏大量,对他不罚反赏,主仆和的好戏便可圆满收场。可她这样问,难道是嫌自己的诚意还不够?? 他一时摸不透对方的意思,抬起眼,对上的是梁阑玉戏谑的目光。 何田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到底是他的身份低了一头,且他才是那个有求于人的。因此也只能压制心中不快,竭力作出谦卑模样:“是……末将有罪。” 梁阑玉道:“那你都犯了哪些罪?说来听听吧。” 何田:“……” 他心中的不安开始增加,用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然而这间屋子确是肉眼可见的空旷,除了梁阑玉三人外,再找不到其他人的影踪。 他令自己保持冷静,继续谄媚讨好:“末将令都督不悦,便是末将最大的罪过……” 他话未说话,便被梁阑玉高声打断了:“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么多年,你在郁州做了多少杀人越货、恶贯满盈的大罪!” 何田被她突然提高的语气和掷地有声的责问吓了一跳,再度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梁阑玉。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见何田不语,梁阑玉冷笑道:“怎么,何军主嘴上说着认罪,却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那本督不妨提点你一下。这些年来,你在郁州勾结豪族,欺压百姓!打劫商客!乃至谎称军功,欺瞒朝廷!……可有一桩冤枉你了?” 何田越听越骇然,身上的寒毛全竖起来了!这跟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这些事情梁阑玉是怎么知道的?! 他改跪为坐,不断拉远距离,同时再度警惕地环顾四周:“末将不明白都督的意思!” 梁阑玉哈地一笑:“是么?我看何军主这样子,不像是不明白的样子。……哦对了,我差点还漏了一桩。” 何田喉头发紧。他已然意识到今日这场会面非同寻常了!梁阑玉到底想干什么??? 梁阑玉忽然横眉冷眼,提高了音量:“——你勾结流寇,假冒北燕军,行刺本督!你狗胆包天,罪无可恕!”说完便将桌上喝空的酒盏狠狠掷到地上!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原本空荡荡的二楼围栏后瞬间冒出两排人影,全都是持刀的甲士,虎视眈眈地盯着何田与他的亲兵! 何田倒吸一口冷气,目眦尽裂。他终于明白了他进门梁阑玉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梁阑玉说他舍得来了,说的不是他今日来到这间酒舍,而是他终于放下戒备,远离军营,钻进了她的圈套! 这根本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 何田跳起来就想往外逃,他的两名亲兵也跟着慌张起身。 然而从建筑后方的回廊里又涌出数名持刀甲士,将大门牢牢堵住。梁阑玉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何田想要拔刀杀出一条血路,可当手摸到腰侧时,他才想起兵甲早让人卸了。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他顿时浑身僵硬,抖若筛糠。 后方传来梁阑玉冰冷的声音:“何贼,我给你两条路选!第一条,束手就擒,乖乖认罪。我饶你今天不死,押你进京受审!第二条,现在你就得死!” 何田浑身被冷汗浸湿,他已经快疯了!这两条路里,压根没有一条是活路。梁阑玉说得清清楚楚,即便选第一条,也只是今日不死。一旦他失去军队,被押解进京,以他做过的事,连潘亮都保不住他!潘亮也不会愿意保一个废物! 选第二条,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的目光迅速环视整间屋子,试图找出被疏漏的门窗,可就连每一扇窗户的外面都站了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梁阑玉的身上。 ——这或许就是他今天唯一的生路了。 “我跟你拼了!”何田大吼一声,脚下猛地发力,直扑梁阑玉而去!只要能挟持这位天之娇女,在场的人就不敢对他动手,他还有机会逃回军营! 梁阑玉身后的两名卫兵早有防备,立刻起身护驾。但梁阑玉的反应比他们更快。她狠狠发力,一脚踹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向前飞去,撞向何田的小腿! 何田侧身想躲,可几案极长,他压根来不及躲开。只听一声闷响,坚硬的案缘撞在他的小腿胫骨上, 胫骨没有肌肉保护,是人身上最不耐痛的地方。何田的怒吼声戛然变了调,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后方持刀的甲士追上来,已然赶到他的身后。 梁阑玉事先嘱咐过,如果何田妄图反抗,就意味着他选择了第二条路。且他竟敢对梁阑玉出手,更加不可饶恕。 于是最勇猛的甲士冲上前,举刀用力刺进何田的背部,将他的身体扎了个对穿! “啊……!”何田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他仰头看向就坐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梁阑玉,竭力伸出手,想抓住梁阑玉的衣摆,可无论手指如何用力,总是差那么几寸。 这个小女子……这个小女子!他明明早就料到了她善于伪装,他还曾一再提醒苗猛不能轻视她。可他千防万防,竟然还是松懈警惕,钻进了她的陷阱! “为……什……”何田不甘心地发出质问。他明明是来归降的,可她为什么宁愿杀了他,也不接纳他? 梁阑玉居高临下,漠然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因为你不配。” 她这里不是焚烧厂,不可能什么垃圾都收。 何田喉头一哽,一大股鲜血涌上来,呛得他险些昏厥。他用尽全力咽下那口血,颤抖着伸出手。由于梁阑玉的主动靠近,他终于摸到了梁阑玉的鞋子。 甲士们立刻紧张地想上前,却被梁阑玉抬手阻止了。没那个必要,何田的肺被捅穿,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果不其然,何田努力想要收紧拳头,可他的手指已经使不上任何力气了。他几乎发不出声来:“明明……明明……” 就算他有千错万错,可明明苗猛才是更可恨的那个!她甚至答应过要帮他主持公道!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对苗猛动手,为什么是他?他真的死不瞑目啊! 梁阑玉仿佛看懂了他最后的心结。她淡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弟弟的仇我会帮你报的。你和苗猛很快就会在地下重逢。” 又一股血涌上来,这次何田没法再压下去了。他浑身抽搐着喷出几口血,身体渐渐不动了。 他的两名亲兵早已被甲士们制服,见主将身死,吓得肝胆俱裂,再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志。 梁阑玉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尸体,心情意外平静。 也许是记忆里有太多关于战争、乱世的凄惨画面,她对死亡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了。 何况,此人死有余辜。 她缓缓站起身:“把何田的脑袋砍下来,给西营送过去,问蔡幢主需不需要用。” 前几天她就让宋闻告知了蔡帔自己今日的计划,何田由她在城中铲除,而蔡帔则需拔除军营里绝对忠于何田的势力,将局势稳住,确保她能顺利接手西营军。 万一蔡帔威望不够,加一颗人头总该够了。 “是!”甲士们的回答异常响亮! 到郁州这段时间,郁州两军对梁阑玉是什么态度这些甲士都看在眼里。他们一度灰心丧气,觉得梁阑玉徒有都督之名,没有都督之实,早晚得卷铺盖回家,弄不好还可能把命丢在这里。 可今日梁阑玉运筹帷幄,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何田。他们还听说她早就策反了军中重要人物,马上就能彻底控制军队了!这消息如何叫人不振奋? 众人对她的景仰与钦佩简直又上了一个高度! 梁阑玉虽然不害怕尸体,但她还是不太喜欢血腥的气味。于是甲士们开始动手时,她就默默走出了酒舍——事前她就已经将这间酒舍买下来了,倒也不必担心主人怪罪。 来到院子里,她看到了三个被捆成粽子的人——正是先前被何田留在外面的另外三名亲兵。那三人惊恐且迷茫地看着她,尚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能被何田带在身边的,一定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对何田多年来的罪行想必有所了解。于是梁阑玉命人把平日帮她审理犯人的张、吴赵三人找来,吩咐道:“一会儿你们把这三人并屋里那两个一起押解回府。让他们想活命的话,就老老实实把郁州军这些年所有的恶行全交代清楚。” “是!”三人齐声回答。 梁阑玉身为都督郁州诸军事,督字本就有监督、督查之意,她是有权直接斩杀违法抗命的部下的。只不过斩杀军主是极为严重的事,她必须能拿出足够的证据,避免落下一个假公济私的罪名。 证据,她当然是不缺的。她先前就让人一直暗中盯着郁州军的那些“黑手套”了,就在昨天,她已经动手,派人把那支流寇抓了回来。光凭那些流寇的口供和他们提供的证据,已足够何田苗猛掉几十次脑袋。 但那些还不是全部。如果加上何、苗的部下,以及遭受过苦难的百姓,累起来的罪证能让两位军主掉几百次脑袋。任谁都没话可说! 她之所以还给何田选择的机会,因为军田案她已经决定压下自己处理了。上交一个违法乱纪的军主,能显得她不那么自作主张,也敛一敛锋芒。可惜何田没给她这个机会。 梁阑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扭头吩咐赵九:“你再找个人去东营附近打探一下消息,看王军副那里进展如何了。” 赵九应声,连忙安排人去了。 ——几天前,她给东营的王华安排了同样的任务。要求王华务必在今天除掉苗猛。如果两边能同时得手,那就再好没有。若不然一边成功,一边不成,苗猛那里势必提高戒心,再想下手,恐怕很难完全不付出代价了。 对于何田,她还给了选择的机会。而苗猛那里,她压根没想过第二种可能——苗猛,必须死! 她亲自动手除何田,是因为何田更狡猾,哪怕同在一营,何田对蔡帔和他的部下也是心怀戒备的。 而东营那边,王华身为军副,接近苗猛的机会非常多,下手也更容易,何况,她也没机会近苗猛的身。 派发完任务后,梁阑玉便坐下静静等待消息。 …… …… 郁州军东营。 王华带着两名亲兵来到苗猛的房门口,轻声问站在门口的守卫:“醉了吗?” 为了今天的计划,他提前把今日值守的士兵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守卫点了点头,同样小声道:“军主上午喝了两坛酒,这会儿已经躺下了。” 王华“嗯”了声,带着亲兵走了进去。 苗猛有嗜酒的毛病,不仅爱喝,酒品还差。以前为了让他少喝点,王华总是命人在营中少备酒,并且在苗猛能看到的地方绝对不要放酒,以免他一看到就被勾起馋虫。 然而几天前接到梁阑玉派的任务后,他立刻让人买了数坛好酒回来,专门摆在苗猛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 果然如他所料,苗猛最近本就心情极差,闻到酒香更把持不住,大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 王华进入房间后,闻到屋中有一股浓郁的酒气。而苗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两颊泛红,显是醉倒了。 他的亲兵在后方默默关上了门。 王华做了个深呼吸,将手按到佩刀的刀柄上,用力握紧。 好一会儿他仍未抽出刀来,亲兵有些急了,小声提醒:“军副,赶紧动手吧,他醒了就糟了!” 王华点头,终于将刀拔|了出来,却仍踌躇着没有上前。 不是他不想手刃苗猛,也不是他没有杀过人。他与苗猛有杀友之仇,且这些年苗猛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早就恨得牙痒痒了! 可也正因为他总被苗猛欺压,致使他心里对苗猛怀着异乎寻常的恐惧。这股恐惧拖曳着他的双腿令他无法向前迈进。 “军副,别犹豫了!”亲兵再次催促。 王华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在进这房间前他的信念非常坚定,甚至是迫不及待。然而到了这一刻,他反而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就在此时,榻上的苗猛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王华瞳孔瞬间巨震! 苗猛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停留在王华手中的长刀上。他迅速翻身坐起,震怒道:“王军副,你想干什么?” 王华答不出来。他身后的两名亲兵忍无可忍,纷纷抽刀:倘若今日行刺不成,莫说王华,他二人也绝无活路! 一名亲兵率先朝着苗猛冲了上去! 苗猛随手抄起榻边的空酒坛,用力砸向那亲兵的面门。那亲兵被击中,瞬间血肉模糊地倒地。 另一名亲兵举刀劈了过去,苗猛侧身闪开。那人扬刀再砍,苗猛再度闪避,同时摸出自己搁在枕边的长刀,用刀柄撞向那人胸口。那人瞬间岔气,捂着胸口扑倒在案边。 转眼已放倒两人,苗猛这才不慌不忙将自己的宝刀拔出鞘,朝着王华走来。 王华双脚仍被钉在原地,浑身被汗濡湿。 “你想行刺我?谁给你的狗胆?王军副!”苗猛边问边朝他劈砍! 王华连忙举刀抵挡,然而苗猛臂力极强,这一下就震得他两手发麻。 “说!”苗猛又朝他腿上打去。 王华连连后退,背已抵到墙边。他咬牙招架:“是梁都督……她让我杀了你!” 苗猛一怔,勃然大怒:又是梁阑玉!那女人到底有何本事,为什么人们都甘心受她调遣?凭她是尚书令的女儿?还是凭她年轻貌美,男人一见她就昏头?那些豪族如此,何田如此,王华竟然也是如此! 两人又拼了几刀,王华虎口开裂,再握不住兵器。而苗猛抡起长刀,爆喝一声,就要将他的脑袋劈成两半! 危急关头,王华索性将武器一丢,扑上前抱住苗猛的腰,下肢发力,猛地向前冲撞! “砰”的一声巨响,苗猛背部撞到柜子,柜子凸起的把手正中他的腰眼。他浑身一软,长刀同样脱手坠地。 然而很快苗猛便恢复过来,提膝猛击王华的胸口。王华硬扛了两下,终于吃痛放手。苗猛又一把掼起他的领子,将他掷翻在地,骑到他腰上。 王华感觉身上仿佛压了一座泰山,根本挣脱不得。苗猛举拳要打,这碗大的拳头若砸到他脸上,他的五官都得离家出走! 生死关头,王华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死命扼住苗猛的手腕,让他的拳无法落下。 苗猛再度发出怒吼,一番角力后,他狠狠挣开了王华的手,一拳砸中王华的太阳穴! 咚!拳骨与头骨相撞,发出闷响。 王华瞬间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他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今日必定命丧于此了…… 然而令他胆寒的第二拳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有许多温热黏腻的液体喷到他的脸上。他初时以为那是自己的鼻血,直到视力逐渐恢复,他才看清了前的景象:苗猛的脖子被一把匕首扎穿了!动手的正是方才被酒坛短暂砸晕的亲兵。 苗猛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他转动脖颈,想先去收拾那个偷袭他的人,然而这一动,反令更多鲜血喷涌而出。 “找……死……”苗猛咬牙切齿。 王华见自己有喘息的机会,连忙使力推搡苗猛,想从他身下脱身。没想到原先的泰山此刻已失了威重,被他轻松掀翻在地。 王华顾不得检查情况,手脚并用退到墙边,大口喘息。 倒在地上的苗猛仍在挣扎,屋中的三人迟迟不敢上前。直到他的身体彻底静止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一名亲兵才迟疑着走上前去。 苗猛仍双目圆睁,眼底写满了不置信与懊恼。 亲兵将手指凑到他的鼻下,等待片刻,朝着王华点了点头。 人死了。 王华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脸上浮现解脱的笑意。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把一切都搞砸了!幸好他还是完成了梁阑玉布置的任务,梁阑玉应该会对他满意吧?有了她那样强力的靠山,他日后的前途应当不用愁了…… 他摆了摆手,赶紧吩咐道:“派个人去给梁都督送信吧。” 第50章 第五十章 梁阑玉等了没多久,就接到了西营蔡帔送来的好消息:蔡帔已经控制住了西营的局势,她随时可以去接收军队了! 她立刻召集自己能调动的全部人马,连府里的奴婢们也都带上。百余人的队伍浩浩汤汤赶往西营。 …… …… 不多久,梁阑玉来到西营门口,听说了消息的蔡帔已等在西营门口迎接。 “末将蔡帔,参见梁都督!”蔡帔高声起了个头,下跪向梁阑玉行礼。 他身后的一众人纷纷跟着下跪,齐整的声音直冲云霄:“参加梁都督!” “快快请起!”梁阑玉跳下马,亲手扶起了蔡帔。其余众人亦跟着起身。 无论梁阑玉带来的人马,还是蔡帔身后的人,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喜悦。今日之变,斩首何田,拿下军队控制权,于他们而言不啻于打了场胜仗! 营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梁阑玉亦想弄清营中目前的情况,一行人便向里走去。 此刻何田的人头已被挂到了旗杆上,他的死讯也已传遍全营。军中的士兵全都出来了,站在空地上迎接梁阑玉。 进入大营后,那种纯粹的欢快愉悦的感觉减少了,空气中流淌着的情绪变得复杂。 托先前梁阑玉用农具、军田、军粮打下的基础,军营里的绝大多数人对她的到来都非常欢迎,甚至是殷切期盼——这毕竟是梁都督啊,是能让他们吃饱饭的梁都督! 但亦有些人感到惊恐与不安。 何田被斩的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没人有心理准备。尤其是一些军官——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一场权力的争夺战,而这样的战争往往不是只更换一个首领那么简单。梁阑玉在城里斩杀何田的时候,蔡帔为了控制军中的形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突袭,杀了数名何田的心腹手下。但这就结束了吗?还会有更大规模的清洗吗? 另外就是蔡帔成为梁阑玉的内应这件事,也让很多人不安。毕竟羌幢之前在军中是受压迫受排挤的,跟羌幢发生过矛盾的人有很多。这些人难免担心蔡帔会不会在梁阑玉面前进言,让梁阑玉为他出头,公报私仇。 不过撇开这些令人焦虑的事,军官们还是很期待自己能得到梁阑玉的青睐的。毕竟以他们的地位来说,平时很难有机会直接接触到都督这层级的官员。何况梁阑玉背景如此深厚,就连何田都想搭上她的风,更别论其他人了! 梁阑玉把众生百态看在眼中,大致能猜到人们的心思。 她向跟在她身边的陆春吩咐道:“你们先带几个人去安抚各级军官。告诉他们,首恶已除,我不会为难他们,让他们放心。” 根据蔡帔的说法,他已经把军营里何田最心腹的人都杀了或抓了,其余的都不能算首恶。当然,在何田苗猛这种人手下当差的军官很难有完全干净的,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让军权能够平稳过渡。所以梁阑玉会从宽处理。倘若真有漏网大鱼,日后再慢慢清算也不迟。 陆春领命,连忙带人去了。 梁阑玉又让赵九带人暂时稳住军中的形势,自己则只带了两名亲兵与蔡帔进屋。她要先和蔡帔单独聊聊。 关上房门后,蔡帔便忍不住笑逐颜开,跪下恭贺道:“都督真是神机妙算!如今何贼已除,剿灭余贼,稳定郁州,指日可待!” 之所以说余贼,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梁阑玉同时也给王华下了令。他还以为今日梁阑玉只是先收服了西营军,有了西营的力量,再去对付东营也不难了。 这番话虽然有拍马屁的成分,但他心中确实已对梁阑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亲眼看着梁阑玉怎么一步步计划,把老奸巨猾的何田给骗上钩的。别看她年纪轻轻不显山露水,就她这份手腕,很多为官多年的人都未必比得上! 梁阑玉摆了摆手道:“好听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先跟我仔细说说你这边的情况吧。” 刚才在军营门口,蔡帔只是告诉了她一个结果。现在她想听听详细的过程,一是确定一下过程中有没有疏漏,二也是想摸清楚蔡帔的能力。 于是蔡帔便详细地将自己行动的过程向梁阑玉汇报了一番。 自从接到梁阑玉命令那天起,他就开始了紧张的布局。他先是将何田重要党羽的名字都列出来,确定哪些人是必须下手的目标。然后他又从自己的羌幢里挑选出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派去摸清那些人的生活习惯、守备人数等。 这项任务中最难的一点在于,他必须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万一漏掉了几条重要的大鱼,导致他没能抢下军队的控制权,或者造成意想不到的变故,他就没法向梁阑玉交代了!但这些人生活习性不同,平日也不聚在一起,让他非常难制定计划。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后,蔡帔最终决定请宋愈帮忙。 宋愈的手里有一块梁阑玉给他的令牌,是担心万一他当细作时被敌人抓住,这块令牌可以证明他身份非同一般,让敌人不要急着杀他,可以用他跟梁阑玉提交换条件,以保他性命。 当然,这块令牌也可以证明,他是梁阑玉派出的使者。 今天早上何田出营后过了一段时间,蔡帔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带着宋闻找到那些个党羽,声称何田向梁阑玉为他们这些人表功,梁阑玉有赏赐要给他们。由于最近何田跟梁阑玉的关系已经大大缓和,那些人看到梁阑玉的令牌后并未起疑,欢天喜地地跟着宋闻出营了。 蔡帔早就在营外布置好了埋伏,当所有目标到齐,他立刻动手,来了个一网打尽! 梁阑玉听完蔡帔的汇报后,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计划有勇有谋,可以说布置得十分周密了。这蔡帔,是个人才! 她夸赞道:“蔡幢主心思缜密,行事稳健。剿灭何贼余孽,今日之事,你当居首功!” 蔡帔忙又下拜:“末将不敢!今日能顺利剿贼,皆是都督的功劳!” 梁阑玉道:“不必谦虚。我心里明白,你愿意助我,这份勇气已是难能可贵。且你又将差事办得如此妥当,我定要重重赏你!” 蔡帔听了这话,不由鼻子发酸。要知道他能下这个决心真的不容易,万一梁阑玉在城里没能控制住何田,他却在军营里起事,那何田回来后他怎么可能还有活路?梁阑玉能理解他,他就已经很感动了。 梁阑玉将他扶起,道:“蔡幢主,在朝廷指派的新任军主来之前,我授命你为‘摄军主事’。一会儿出去后,我会当着全军的面宣布这件事。” 所谓的“摄军主事”,也就是代理军主的意思——她虽然有斩杀抗命的部将的权力,却没有自行任命部将的权力。这不难理解,如果没有这项规定,地方武官上任后,直接把当地驻军的将领全部换成自己的心腹,割地自据也太容易了! 当然,法理上说她没有这权力,实际上在世胄当道、朝廷孱弱的南北朝,蔑视法理、自说自话的官员有不少,南齐、北燕都有。朝廷管不了,也只好默认,至少维持表面的和谐。 有这些先例在,梁阑玉也不是没心动过。如果她直接定了军主人选,云秦又能怎么办?大概率也得捏着鼻子认,总不可能派兵来打她吧? 但她冷静考量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以她现在的实力,还没到能恣意妄为的程度。她还是不要给自己埋暗雷了。 蔡帔听完梁阑玉的话,不由非常激动!虽然不是正式的军主,只是代行,但梁阑玉上奏、朝廷选人、新官上任至少得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这一两个月里,足够他好好整肃军队,改善羌兵们的待遇了! 更重要的是,入了梁阑玉的眼,区区一个郁州的军主又算得了什么?他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感激道:“都督重恩如山,帔唯以死报!” 梁阑玉先给了他一些时间平复情绪,并没有着急出去。她还有一些话必须要跟蔡帔交代清楚。 片刻后,梁阑玉道:“蔡幢主,我相信你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你虽是摄军主,但你摄理期间,应当有军主自觉,肩负军主职责。何贼犯过的错,你绝不能再犯了。” 蔡帔听她语气忽然严肃,不由吓了一跳。他并不明白梁阑玉的话:何贼犯过的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梁阑玉担心他也会对她不敬? 他忙起誓道:“帔蒙都督不弃,恩同再造,绝不敢有不臣之心!” 梁阑玉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请都督赐教。” 梁阑玉道:“昔日你做幢主时,与你手下的羌兵荣辱与共,深得羌兵爱戴,可见你是个好幢主。我亦是因此选中了你。但你摄军主事后,你的手下便不再只有羌兵。全军上下,无论籍贯出身,你必须一视同仁。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很看不惯当初何田纵容手下排挤羌人的行为,也正是这种行为,给了她可趁之机,策反蔡帔为她所用。 如今她有心提拔蔡帔,亦要改善羌兵的待遇,但这绝不意味着她能容许羌兵挟私报复,由受欺压者变成欺压者。 要知道今日羌兵立了功,蔡帔又受到重用,如果不能加以约束,他们一定会嚣张跋扈,把从前受过的气成百上千倍的讨回来!如果真发生这种事,那么这笔账只会被记到帮他们翻身的梁阑玉头上。而且由于不公正,又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心怀怨怼的“蔡帔”来。 要平息这场矛盾,就必须尽释前嫌,从此以后竭力追求公平公正。 当然,她也知道这不容易。任何人在受欺负后,一定会产生报复心理。能否约束好手下,就非常考验蔡帔的能力了。 倘若蔡帔办不到,他一心只肯为羌兵打算,那他的上限就只能是一个羌幢的幢主了。但如果他有足够的胸怀,并且有约束手下的能力,那他就已经具备了大将之风。从此以后,梁阑玉一定会将他当成重点对象来扶持、培养! 听完梁阑玉的话后,蔡帔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矛盾与挣扎。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其实在蔡帔帮助梁阑玉起事前,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事成之后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最大的动力,就是不忍看着自己手下的羌兵继续受欺辱,他希望得到梁阑玉的帮助,改变这个现状。 因此梁阑玉提出要求他尽释前嫌,约束手下,他的第一反应是很难受的。 然而沉下心来认真想想,他却不得不承认梁阑玉说的很有道理。 从他自身的角度来说,如果他不想止步于一个幢主,还想施展更大的抱负,那他就必须有更广阔的胸襟。他也绝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何田! 从羌兵们的角度来说,其实梁阑玉的提议也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要知道他们这些羌人汉化已久,说汉语,吃汉食,穿汉服。所谓的羌族出身与籍贯颍川郡、南阳郡一样,只是个用以认祖的身份而已。当年随先帝在北府军时,他们与汉军的相处也非常融洽,就是来到郁州后,由于何田的纵容与煽动,羌汉间的矛盾才会越来越严重。 假如他今日趁着自己得势,就纵容手下恣意报复,只会令仇恨加剧。他能保证自己一直得势吗?万一哪天他失势了,羌兵是不是又会沦落到比以前更凄惨的境地? 想要制止这种循环,唯一的方法就是弥合双方的矛盾,公正以待,臧否一致。 想明白这点后,他不由感激地看了梁阑玉一眼:梁阑玉肯跟他说这些,说明梁阑玉对他有长久打算,并且真心希望改变现状!若不然,今日哄他两句,等新任军主到了,把他丢到一旁,甚至再因此治他个管教不利的罪名,他的羌幢不就彻底没有翻身的希望了吗? 片刻后,蔡帔郑重道:“多谢都督提点,末将明白了!” 梁阑玉见他这么快就能想通,也很是欣慰。她先叫了个人出去给赵九传话,然后起身道:“既然你已明白,那我们就出去吧。” 不多时,两人来到校场、西营的众将士们已经在赵九的安排下,提前在校场上列好队了。见梁阑玉出来,众人齐齐向她行礼:“参见梁都督! 梁阑玉正欲走上发号施令的高台,不远处匆匆忙忙跑来一个甲士。那甲士附到赵九耳边低语了几句,赵九眼睛一亮,连忙赶上来与梁阑玉如此这般耳语。 梁阑玉听完微微一笑,带着蔡帔走上高台,向下方众人道:“起!” 众将士纷纷起身。 梁阑玉朗声道:“今日在此,本督有两件大事向诸位宣布!” 下方众人屏息以待,数千道视线全落在她的身上。 “其一。郁州军主何田、苗猛二人,专权跋扈、欺上犯下、聚货养奸、谎冒军功,罪无可恕!本督已于今日将此二贼斩首,并会将他们的人头悬挂于城头,以昭天理!” 人群瞬间哗然。就连站在梁阑玉身后的蔡帔也震惊地看向梁阑玉! 什么??不光何田,连苗猛也被斩首了?!梁阑玉竟然在一日之内连斩两名军主?!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人群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又爆发出了更激动的呼声:苗猛也死了,这就说明东营也已在梁阑玉的控制下了! 他们原本还担心梁阑玉是先对西营动手,然后再借西营去镇压东营,那他们可能得被派去打仗,会有伤亡。而现在,一切都解决了,不用再担心了! 对局势较为清楚的军官们更是震撼极了:谁能想到,不久之前,梁阑玉还是个被架空的无权都督。转眼之间,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全都人头落地了。这能力,这胆魄,从今往后,谁还敢小瞧她?! 人群喧闹了好几分钟,声音终于逐渐小了下去。梁阑玉目光巡视全场,众人彻底安静下来。 梁阑玉又道:“其二。郁州之事,我已上表朝廷。朝廷会选定新任军主接替何、苗二贼。然而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故在新军主上任前,本督特擢蔡帔蔡幢主为摄军主事,由他代为打理军中一切事务!” 这番话一宣布完,下面羌幢的士兵们就爆发出了激烈的欢呼声!太好了,他们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最激动的当属蔡帔本人,他心跳剧烈得几乎要撞破胸膛:梁阑玉亲自宣布任命,简直是给足了他面子!也等于是向全军宣布,以后她就是他的靠山了,如果谁敢不听他的,就等于不听梁阑玉的话! 当然,他也谨记着梁阑玉方才的叮嘱,虽无比激动,却没有得意忘形。他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步,用谦卑的口吻说道:“帔本微贱,承蒙都督与诸位同僚不弃,摄军主事,甚为惶恐。帔自知才蔽识浅,往后行事若有缺漏,还望诸位不吝赐教!愿我等共使行阵和睦,军纪清明!” 底下的军官们大多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们原本都担心蔡帔会小人得志,可蔡帔的态度竟如此谦虚,说的话竟也如此明理?! 他们再看梁阑玉,只见梁阑玉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显然,蔡帔能有如此发言,定是方才在屋里梁阑玉对他的授意。 这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知道梁阑玉对蔡帔的重用不会是毫无底线的。他们心里自然不那么忐忑了。 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众将士齐声道诺,向蔡帔行军主之礼。 蔡帔愈发感激地看向梁阑玉:当看到众人配合的态度时,他就更清楚梁阑玉方才那番话的可贵之处了! 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顿好了西营的局势后,天色已快黑了。梁阑玉今日肯定来不及再赶去东营,所以她早就让人去给王华送信,让他暂时稳定形势,等自己明天再去收拾残局。 梁阑玉又召集蔡帔和西营的军官们叮嘱了一些话,西营的摊子让他们继续收尾,她则带着人离开军营,回城去了。 一路上,所有奴仆和甲士们都沉浸在欢欣喜悦的情绪中,即使他们奔波忙碌了一天,也丝毫不见疲惫。 奴仆们想起出京前梁阑玉对他们的许诺,曾几何时他们还怀疑过那些话能否兑现,如今看到了梁阑玉的本事,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而甲士们,亦庆幸自己跟对了人。他们这些下人到底是忍饥受冻还是吃香喝辣,其实全看主人的地位与手段。梁阑玉不光厉害,对下人还极为大方,这日子过的比在建康有意思多了! 而梁阑玉出了军营后,第一件事是先叫来陆春,吩咐她道:“春娘,回府后你帮我调三百石钱粮,安排一下,明天就送给蔡幢主,用以嘉奖今日立功的羌兵。” 她不能给羌兵特权,但该给的赏赐还是要给到位,不然容易叫人寒心。而且先发了赏赐,蔡帔再开口安抚人心,也更容易成功。 陆春连忙答应。 然后梁阑玉又把阿秋叫到了自己身边。 先前阿秋被她任命负责杜暖烟那条线,在王华被成功策反后,杜暖烟那里就不必再跟了,阿秋跑去帮阿夏一起监视东营。今天王华暗杀苗猛得手后,阿秋便赶回来向梁阑玉述职,阿夏则继续带人留守军营附近监视。 阿秋把她知道的东营情况如此这般汇报给梁阑玉,梁阑玉听完后忍不住皱了下眉:“你说王华还受伤了?” 阿秋点头:“是。他带着他的亲兵出来见我们的时候,他们脸上都有伤,王军副伤得尤为厉害。这里一片都青紫了。”她一面说,一面朝自己额头附近指了指。 梁阑玉不由“啧”了一声。这王华办事能力也太差了吧? 王华身为副将,可以光明正大出入苗猛营帐,苗猛对他几乎不设防。按说他想动手,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精心的筹划,只要找准时机就行。可他居然弄到多人受伤的地步,要么是他做事太莽撞,要么就是他动手时犹豫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能力不够的表现。 而且这也意味着,本来不难的一件事差点叫王华办砸了! 梁阑玉本来就不太看得上王华,她之所以在东营选中王华,并不是因为王华能力出众或值得栽培,唯一的原因就是王华身份最合适。她原本还有些犹豫事成之后要如何安置王华,听完阿秋的汇报后,她的想法更坚定了。 于是梁阑玉嘱咐阿秋道:“你再去帮我办件事。今晚就要办成。”她对阿秋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阿秋了然。 夜行危险,梁阑玉给阿秋拨了数人保护她,阿秋立刻带着数人朝东营的方向奔去。 第五十一章 2.10第二更 其实在蔡帔帮助梁阑玉起事前,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事成之后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最大的动力,就是不忍看着自己手下的羌兵继续受欺辱,他希望得到梁阑玉的帮助,改变这个现状。 因此梁阑玉提出要求他尽释前嫌,约束手下,他的第一反应是很难受的。 然而沉下心来认真想想,他却不得不承认梁阑玉说的很有道理。 从他自身的角度来说,如果他不想止步于一个幢主,还想施展更大的抱负,那他就必须有更广阔的胸襟。他也绝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何田! 从羌兵们的角度来说,其实梁阑玉的提议也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要知道他们这些羌人汉化已久,说汉语,吃汉食,穿汉服。所谓的羌族出身与籍贯颍川郡、南阳郡一样,只是个用以认祖的身份而已。当年随先帝在北府军时,他们与汉军的相处也非常融洽,就是来到郁州后,由于何田的纵容与煽动,羌汉间门的矛盾才会越来越严重。 假如他今日趁着自己得势,就纵容手下恣意报复,只会令仇恨加剧。他能保证自己一直得势吗?万一哪天他失势了,羌兵是不是又会沦落到比以前更凄惨的境地? 想要制止这种循环,唯一的方法就是弥合双方的矛盾,公正以待,臧否一致。 想明白这点后,他不由感激地看了梁阑玉一眼:梁阑玉肯跟他说这些,说明梁阑玉对他有长久打算,并且真心希望改变现状!若不然,今日哄他两句,等新任军主到了,把他丢到一旁,甚至再因此治他个管教不利的罪名,他的羌幢不就彻底没有翻身的希望了吗? 片刻后,蔡帔郑重道:“多谢都督提点,末将明白了!” 梁阑玉见他这么快就能想通,也很是欣慰。她先叫了个人出去给赵九传话,然后起身道:“既然你已明白,那我们就出去吧。” 不多时,两人来到校场、西营的众将士们已经在赵九的安排下,提前在校场上列好队了。见梁阑玉出来,众人齐齐向她行礼:“参见梁都督! 梁阑玉正欲走上发号施令的高台,不远处匆匆忙忙跑来一个甲士。那甲士附到赵九耳边低语了几句,赵九眼睛一亮,连忙赶上来与梁阑玉如此这般耳语。 梁阑玉听完微微一笑,带着蔡帔走上高台,向下方众人道:“起!” 众将士纷纷起身。 梁阑玉朗声道:“今日在此,本督有两件大事向诸位宣布!” 下方众人屏息以待,数千道视线全落在她的身上。 “其一。郁州军主何田、苗猛二人,专权跋扈、欺上犯下、聚货养奸、谎冒军功,罪无可恕!本督已于今日将此二贼斩首,并会将他们的人头悬挂于城头,以昭天理!” 人群瞬间门哗然。就连站在梁阑玉身后的蔡帔也震惊地看向梁阑玉! 什么??不光何田,连苗猛也被斩首了?!梁阑玉竟然在一日之内连斩两名军主?!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人群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又爆发出了更激动的呼声:苗猛也死了,这就说明东营也已在梁阑玉的控制下了! 他们原本还担心梁阑玉是先对西营动手,然后再借西营去镇压东营,那他们可能得被派去打仗,会有伤亡。而现在,一切都解决了,不用再担心了! 对局势较为清楚的军官们更是震撼极了:谁能想到,不久之前,梁阑玉还是个被架空的无权都督。转眼之间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全都人头落地了。这能力,这胆魄,从今往后,谁还敢小瞧她?! 人群喧闹了好几分钟,声音终于逐渐小了下去。梁阑玉目光巡视全场,众人彻底安静下来。 梁阑玉又道:“其二。郁州之事,我已上表朝廷。朝廷会选定新任军主接替何、苗二贼。然而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故在新军主上任前,本督特擢蔡帔蔡幢主为摄军主事,由他代为打理军中一切事务!” 这番话一宣布完,下面羌幢的士兵们就爆发出了激烈的欢呼声!太好了,他们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最激动的当属蔡帔本人,他心跳剧烈得几乎要撞破胸膛:梁阑玉亲自宣布任命,简直是给足了他面子!也等于是向全军宣布,以后她就是他的靠山了,如果谁敢不听他的,就等于不听梁阑玉的话! 当然,他也谨记着梁阑玉方才的叮嘱,虽无比激动,却没有得意忘形。他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步,用谦卑的口吻说道:“帔本微贱,承蒙都督与诸位同僚不弃,摄军主事,甚为惶恐。帔自知才蔽识浅,往后行事若有缺漏,还望诸位不吝赐教!愿我等共使行阵和睦,军纪清明!” 底下的军官们大多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们原本都担心蔡帔会小人得志,可蔡帔的态度竟如此谦虚,说的话竟也如此明理?! 他们再看梁阑玉,只见梁阑玉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显然,蔡帔能有如此发言,定是方才在屋里梁阑玉对他的授意。 这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知道梁阑玉对蔡帔的重用不会是毫无底线的。他们心里自然不那么忐忑了。 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众将士齐声道诺,向蔡帔行军主之礼。 蔡帔愈发感激地看向梁阑玉:当看到众人配合的态度时,他就更清楚梁阑玉方才那番话的可贵之处了! 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顿好了西营的局势后,天色已快黑了。梁阑玉今日肯定来不及再赶去东营,所以她早就让人去给王华送信,让他暂时稳定形势,等自己明天再去收拾残局。 梁阑玉又召集蔡帔和西营的军官们叮嘱了一些话,西营的摊子让他们继续收尾,她则带着人离开军营,回城去了。 一路上,所有奴仆和甲士们都沉浸在欢欣喜悦的情绪中,即使他们奔波忙碌了一天,也丝毫不见疲惫。 奴仆们想起出京前梁阑玉对他们的许诺,曾几何时他们还怀疑过那些话能否兑现,如今看到了梁阑玉的本事,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而甲士们,亦庆幸自己跟对了人。他们这些下人到底是忍饥受冻还是吃香喝辣,其实全看主人的地位与手段。梁阑玉不光厉害,对下人还极为大方,这日子过的比在建康有意思多了! 而梁阑玉出了军营后,第一件事是先叫来陆春,吩咐她道:“春娘,回府后你帮我调三百石钱粮,安排一下,明天就送给蔡幢主,用以嘉奖今日立功的羌兵。” 她不能给羌兵特权,但该给的赏赐还是要给到位,不然容易叫人寒心。而且先发了赏赐,蔡帔再开口安抚人心,也更容易成功。 陆春连忙答应。 然后梁阑玉又把阿秋叫到了自己身边。 先前阿秋被她任命负责杜暖烟那条线,在王华被成功策反后,杜暖烟那里就不必再跟了,阿秋跑去帮阿夏一起监视东营。今天王华暗杀苗猛得手后,阿秋便赶回来向梁阑玉述职,阿夏则继续带人留守军营附近监视。 阿秋把她知道的东营情况如此这般汇报给梁阑玉,梁阑玉听完后忍不住皱了下眉:“你说王华还受伤了?” 阿秋点头:“是。他带着他的亲兵出来见我们的时候,他们脸上都有伤,王军副伤得尤为厉害。这里一片都青紫了。”她一面说,一面朝自己额头附近指了指。 梁阑玉不由“啧”了一声。这王华办事能力也太差了吧? 王华身为副将,可以光明正大出入苗猛营帐,苗猛对他几乎不设防。按说他想动手,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精心的筹划,只要找准时机就行。可他居然弄到多人受伤的地步,要么是他做事太莽撞,要么就是他动手时犹豫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能力不够的表现。 而且这也意味着,本来不难的一件事差点叫王华办砸了! 梁阑玉本来就不太看得上王华,她之所以在东营选中王华,并不是因为王华能力出众或值得栽培,唯一的原因就是王华身份最合适。她原本还有些犹豫事成之后要如何安置王华,听完阿秋的汇报后,她的想法更坚定了。 于是梁阑玉嘱咐阿秋道:“你再去帮我办件事。今晚就要办成。”她对阿秋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阿秋了然。 夜行危险,梁阑玉给阿秋拨了数人保护她,阿秋立刻带着数人朝东营的方向奔去。 52. 第五十二章 我亲手为您除了苗贼啊!…… 亥时,天色已黑,韩卫躺在榻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脑海里想的全是白天发生的事。 他乃是郁州军东营的一位幢主。今天下午,军副王华忽然召集军中幢级以上的所有军官,说是有重要军令宣布。当韩卫赶到那里时,看到的便是鼻青脸肿、身上沾满血迹的王华与他的两位亲兵。 就在众人对王华的形象感到诧异时,王华又抛出了一个让众人更为骇然的消息:他声称自己受梁都督的密令,已将贼人苗猛斩杀!都督很快会亲临东营接手军权!他说完后,便拿出了梁阑玉给的令牌及手谕。 东营所有的军官都惊呆了。有些人甚至以为王华是疯了在说胡话,直到他们亲眼看过了梁阑玉的手谕,并且看到了苗猛已经僵硬的尸体,他们才终于相信:军营里真的出大事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直到现在,韩卫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对于苗猛的死,他心里一点都不难过。 跟西营的何田不一样,何田虽然奸猾,但他是懂得收买人心的,所以西营中颇有一些愿意效忠他的人。而苗猛则完全是个莽夫。这些年来,他靠的是暴虐和镇压让手下乖乖听话,没人敢反抗他,但也没人爱戴他。 苗猛死后,不仅是韩卫,几乎所有军官都不觉惋惜,更没有人不开眼地想要为他报仇——那意味着要跟梁阑玉为敌,谁活腻了会这么干? 但人们的心中仍然是非常忐忑的。 所有人都清楚,等梁阑玉到来后,一定会对东营进行清洗。或许有人会被提拔,或许有人会被罢免,甚至有人会被问罪。但谁也不清楚梁阑玉的标准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在韩卫看来,既然梁阑玉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策反王华,她很可能已经在东营中拉拢了一批军官了。而韩卫自己,此前与梁阑玉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并非他不想,只是拜苗猛对梁阑玉的强烈抵触所赐,梁阑玉到郁州后和东营几乎没有任何往来,韩卫自然也就没机会在她面前露脸。 韩卫自认自己是有本事的,也是有野心的。从前在苗猛手下时,他就因表现出众而遭受过打压。他不求梁阑玉能提拔他,但倘或只因他从前没和梁阑玉攀上关系而遭到贬斥,他心里也会非常不甘。 想到这些,他便焦躁得头顶冒火。他恨不得天马上亮,梁阑玉马上来,他必须当面陈情一番;却又害怕天真的亮,他还没做好准备。 他跟车轱辘似的翻身动静把身旁的妻子吵醒了,妻子迷迷糊糊地问道:“出什么事了?”苗猛的死只对军官公开,她尚不知军中发生的巨大变故。 “没什么。”韩卫闷声道,“睡你的。” 他的妻子本来也没醒透,很快又睡死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梆梆声。 韩卫伊始以为是风声,可声响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终于确认是外面有人在敲门。他连忙披衣下床,出去将门打开。站在门外的赫然是他的女儿小韩眉。 所有军人和军属都是住在一个营地里的,底层士卒只有一间茅草屋,全家老小挤一起。但韩卫因为是军官,所以拥有一间独院,家人有各自的屋。 “你大晚上不睡觉,敲我门干什么?”韩卫皱着眉训斥女儿。 韩眉小声道:“阿爹,方才有人来找我,说是有事想与您商量。” 韩卫顿时警惕起来:“这么晚了,什么人?在哪里?” 韩眉附到韩卫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 韩卫听完极为震惊,不可思议地瞪向女儿。女儿朝他点了点头,表示他没有听错。 韩卫一话不说,先回屋匆匆换了身衣服,又点燃一支烛台,朝着韩眉的房间奔去。 …… …… 梁阑玉回府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早,她又带着队伍出发,前往东营。 为了稳定军中的形势,王华暂时并没有对全军公开苗猛的死讯,只告知了中高级以上军官。于是梁阑玉也就没有进军营,她让所有军官出营,在营外一间酒舍接见他们。 苗猛都死了,当然没有人再敢违抗梁阑玉的命令,众人讨好她都来不及。于是军官们各自带了一两名亲兵就都出来了。 和昨天一样,由于事是王华办的,梁阑玉先单独召见了王华。 当鼻青脸肿的王华出现在梁阑玉面前,梁阑玉不由眼皮一跳:果然如阿秋所言,这王华,搞偷袭居然能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这也太没用了。 但她还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关怀道:“王军副,你的伤不要紧吧?” 王华自己也知道把自己弄成这样有点说不过去,神色尴尬:“谢都督关心,末将没事。幸不辱都督使命。”说完向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他的亲兵忙将一个很大的木盒递上前。 赵九起身接过木盒,打开验看后,弯腰在梁阑玉耳边小声说:“都督,是苗贼的首级。” 梁阑玉点了点头。她早就闻到血腥味了。 王华满心期待地看着梁阑玉。他为了办这桩差事吃了这么大苦头,也算是立了大功了,应该能叫梁都督满意吧? 梁阑玉淡笑道:“王军副辛苦。你铲奸有功,该赏!”说罢吩咐赵九,“将我为军副备的赏赐拿上来。” 赵九忙又将身后的一个盒子捧出来,交到王华手中。 王华甫一接过,便觉分量极沉。揭开盖子,发现里面全是金灿灿的黄金,少说也有五六斤重。就算他身为军副,平日有不少捞钱的手段,可这笔钱对他而言也绝非小数目了,他不由得两眼放光。 “多谢都督,多谢都督!”王华忙不迭地谢恩。 梁阑玉道:“这是你应得的。你先与我说说昨日发生的事与营中目前的情况吧。” 王华连忙坐直身体,向梁阑玉汇报起来。昨日杀苗猛的那段经过,他故意省去了自己的犹豫拖沓,而将自己描述得格外英勇,并将手刃苗猛的功劳也算到了自己头上。随后又吹嘘他是如何雷厉风行地摆平了军中的形势,说服众军官向梁阑玉归心。 梁阑玉当过几年领导,听过很多人的述职,当然听得出他这些话里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她只捡话中的重点听,再结合昨日自己的探子打听回来的情况,心中便已对东营的情况有数。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王军副。如今苗贼已死,在朝廷派新军主接任之前,军中的事务需要有人代为打理。关于此事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王华顿时眼睛一亮。他今天早上已经听说梁阑玉昨日在西营将蔡帔提拔为摄军主事了。他和蔡帔同为为她效力的功臣,东营的这个位置必定是属于他的了! 哪怕只是暂时代理军主,但能过一把当老大的瘾也值了。更何况,这是成为梁阑玉心腹的大好机会啊! 他心中殷切至极,嘴上却谦逊道:“一切皆听都督安排。” 他这么说,梁阑玉就不客气了。她开门见山:“我十分看好韩卫韩幢主。听闻他生性勇猛,曾在剿匪时立过大功;且他善于御下,颇受士卒爱戴。由他来任摄军主事,他应当能够胜任。” 王华狠狠愣住。 他听到梁阑玉说出“韩卫”两字时就已极度错愕,他一直在等她话里的转折,可直到她说完,也没出现他想要的转折! “………………都督这是何意??”王华没忍住,甚至用上了质问的语气。 梁阑玉顿时脸色微沉。她身后的赵九等人直起身体,对王华怒目而视:大胆!竟敢用这种态度对都督说话! 王华马上就怂了,低下头不敢与梁阑玉、赵九等人对视。 可他亦不能就这样认了:他冒了那么大的险,立了这么大一桩功劳,怎么会是韩卫?怎么可能是韩卫! “梁都督,那我呢?!”王华急道,“我亲手为您除了苗贼啊!” 梁阑玉的语气仍是平和的:“军副除贼有功,我当然清楚。我不是一上来就先论功行赏了么?” 王华哑然地看了眼身边装金块的盒子:虽然是赏了……可钱哪里有权力要紧?怎么能给点钱就把他打发了啊! 梁阑玉又道:“军副莫急。我之所以选韩幢主,自有我的考量。苗贼虽除,可军中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倘或稍有差池,极易惹祸上身。我对军副另有安排,因此才不想让军副沾手此事。” 王华神色茫然:“都督对我另有安排?” “对。” “什么安排?” “我仍在筹划。待我定下时,军副自然会知道。眼下不必心急。” 王华不知该说什么。他明白这些话大概率是安抚他的借口,从这借口听得出来,梁阑玉已经打定主意要把摄军主事这个位置交给韩卫了,绝不是开玩笑的。 他不服气,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并没有能力去左右梁阑玉的决策…… 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点,他只能尝试相信梁阑玉这番话是认真的:没准真是有更重要的任命要给他呢?毕竟……毕竟梁阑玉的父亲是尚书令,他们手里肯定有比郁州军主好得多的差事…… 梁阑玉道:“王军副,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想再和其他军官聊聊,听听他们的想法。待全聊完了,我再找你。” 王华神色复杂,内心挣扎,欲言又止,坐在原地不肯走。 梁阑玉向坐在西北角的阿秋使了个眼色。阿秋之前作为探子跟王华接触过,而且阿秋情商高,很会跟人打交道。 阿秋看懂了她的暗示:梁阑玉这是想让她先帮忙安抚一下王华。 于是她走上来,笑容满面道:“军副,我们下去聊聊吧。” 王华不明所以。他以为是梁阑玉有什么话不方便当面跟他说,特意叮嘱阿秋来跟他聊。于是他终于站了起来,在阿秋的带领下向外走去。 当几人走出房间后,赵九小声道:“都督,王军副未必肯善罢甘休。我安排几个人暗中盯着他?” 梁阑玉点了点头。王华肯定不甘心,不过他还真未必敢有什么举动:这个人在苗猛手下都能忍这么多年,摆明了他的性格就是懦弱多虑。难不成到了她手下,突然敢翻天了? 当然,话是这么说,盯肯定是要盯着的,就当防范于未然了。 她道:“去把韩卫叫进来吧。” …… 王华走下台阶,迎面遇上了前来觐见的韩卫。两人四目相对,都停住脚步。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无形的火花在两人视线中激烈碰撞。 片刻后,韩卫低头行礼:“王军副。” 王华恶狠狠瞪着他,恨不得自己的眼刀能杀人,先从韩卫身上剜几块肉下来。他冷笑:“韩幢主,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在他看来,韩卫一定早就跟梁阑玉暗中勾搭上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甚至昨天看到苗猛的死,还装得无比惊诧,其中早在暗中看他笑话了! 韩卫对王华充满敌意的讽刺,只不做声,目光定定落在一旁的阿秋身上。 阿秋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韩幢主,快上去吧,别让都督等急了。” 于是韩卫与王华擦肩而过,向上走去。 王华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下楼去了。 …… 不多时,韩卫脚步急切地来到房间门口。刚才他表面淡定,其实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他压根没心情搭理王华,只想赶紧见到梁阑玉,验证自己昨晚听到的是否属实。 真到门外时,他的脚步又停住了。他按了按砰砰乱跳的胸口,擦擦手心里的汗,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推门走进了房间。 53. 第五十三章 2.11第二更 “末将韩卫,叩见梁都督!”一进屋,韩卫就向梁阑玉行了个大礼。 梁阑玉先是端详了他一阵,这才缓缓开口:“韩幢主,昨晚我命婢女给你传的话,你收到了么?” 韩卫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又猛然加快:“收、收到了!” 昨天晚上,正是阿秋带人进了他的院子,告诉他梁阑玉有心提拔他为摄军主事,询问他是否愿意为梁阑玉效力。 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把他砸晕了,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现在亲眼见到梁阑玉,亲耳听到梁阑玉的问话,他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梁阑玉道:“韩幢主,你觉得你能胜任摄军主事吗?” 韩卫有些忐忑,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应道:“末将能!”他知道有些机会错过了,可能就再也不会有了。 梁阑玉满意地点了点头。敢答应,说明这人是有进取心的。 韩卫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都督缘何选中末将?”他对此实在太好奇了。 梁阑玉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对东营的渗透不如西营,东营中的军官她没有机会亲自接触,只能以从杜暖烟那儿听来的消息、她的探子打听回来的情况以及民间门的各种八卦传言来做依据。 之所以选择韩卫,是因为从各方面的消息来看,韩卫肯定不属于苗猛的核心阵营,而他的人缘、名声和能力又似乎都还过得去。 与其说梁阑玉已经看中了他,不如说,觉得可以他是个可以考察的对象。机会给他,能不能把握住就全看他自己了。 片刻后,她开口道:“我听闻韩幢主性情良实,对上竭诚尽忠,对下从不偏私。幢主昔年剿匪时曾立过功,可见骁勇善战;且幢主爱护百姓,从不掠夺民财。我甚为赏识。” 这番话本身就有矛盾的地方。如果韩卫真的对上竭诚尽忠,那他上一任应该苗猛让他干什么他就该干什么。但事实上苗猛要求他做杀人越货、丧尽天良之事,他却经常推诿糊弄,导致他不受苗猛的重用。 然而韩卫还是听懂了梁阑玉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他以前是不是这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这样的人。要求给出来了,就看他能不能做到了! 韩卫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大声道:“韩卫不才,谢都督抬举!” 他激动之余,更为震惊的是梁阑玉消息之灵通:她能清楚自己的过往,必定也对军中其他军官进行过调查。在众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军营早就漏成筛子了。她这眼界和布局能力,何止是了得啊! 平复了下心情后,韩卫又问:“不知都督对末将有何指示?” 他知道梁阑玉把他提拔上来,肯定是有任务交给他的,不会只是临时抓人当个差那么简单。 梁阑玉就喜欢跟机灵的人说话,不由得笑了一下:“我的确有些事要你办。如今苗贼虽已伏诛,可军中积弊已深,绝非一人之过。韩幢主,我这里有一份罪状,我希望你能为我揪出苗贼的同党。” 赵九就跟梁阑玉的机器猫似的,闻言赶紧又从蒲垫下方摸出一张纸,小心地展开放到几案上,供韩卫浏览。 韩卫看完又深感愕然:这上面列出的几条大罪,勾结流寇、捏造粮仓受袭欺瞒朝廷、劫掠商贾……的确都是苗猛犯下过的大罪!关键是梁阑玉到郁州才区区几个月,她居然已经查到了这么多事! 其实这已经是梁阑玉筛选过的内容了。她手里掌握的罪证更多。如果真要从严处置,只怕军队里一个军官都逃不了,包括韩卫本人。但她不想打击面太广,毕竟她手底下还得用人,也不能让军队完全瘫痪。更何况,有些人是被环境裹挟,换个环境便能改过。因此她选择了抓大放小的处理方式。 “韩幢主,我不想在军中掀起太大波澜,导致军心动摇。因此这件事我希望你暗中操办,你替我揪出苗贼同党——不必牵扯太广,我只要首恶。你先把名单呈给我过目。该如何处置,我再做吩咐。”她注视着韩卫的双眼,“我相信韩幢主不会徇私,对么?” 韩卫被她盯得背上冷汗都出来了。他明白梁阑玉最后这句话是在敲打他,不要以权谋私。这不是他铲除异己、包庇亲友的机会。 韩卫俯首道:“末将明白。”这是梁阑玉给他的第一个考验,只有通过了这个考验,他才有可能真正得到梁阑玉的赏识。 梁阑玉看了看他脸色,发现他欲言又止,不由道:“幢主若有疑虑,不妨直说。” 韩卫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道:“末将虽幸得都督抬爱,暂摄军主之职。然……王军副那里,他未必服气……倘或末将在办差时,与军副有所冲突,不知……” 他现在还搞不清楚梁阑玉对王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毕竟她从前选择王华做策反对象,王华还成功帮她杀了苗猛。如果她想保王华,那她给的这桩差事就非常难办了——因为这几条大罪里,不管哪一条,王华都绝对是首恶中的首恶,他可是军副啊! 梁阑玉淡笑道:“韩幢主,你觉得,缘何我不任命王华,而将摄军主事交给你呢?你只管放手去办就是。” 这个答案瞬间门给韩卫喂下了一颗定心丸。 梁阑玉又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交给韩卫:“轻易不要出示。记住,我给你的命令是‘暗中调查’。但,准你事急从权。” 这是她给韩卫的第二颗定心丸。 韩卫喜不自禁,连忙小心翼翼地将令牌收起,再度叩谢。 梁阑玉问道:“幢主可还有疑虑?” 韩卫咬咬牙,坚定道:“没有了!末将一定竭诚尽忠,不辜负都督所托!” “好。”梁阑玉笑道,“那我就静候幢主佳音。” 其实早从她在草市中见到王华的一刹那起,她对王华就已经动杀心了。这不是私怨,而是苗猛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敢让王华来收尾,可见王华绝对是苗猛极其心腹的人。苗猛所犯罪恶,王华绝对深度参与!这种人,怎么能留?! 西营那边因为用了蔡帔,昨天就直接将首恶一并铲除了。但东营这边因为用了王华,她暂时没能做这件事,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杀王华——出于长远考虑,她不能让自己落下个过河拆桥的名声。否则万一以后再碰上王华这样的人,人家一看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这不得非跟她死磕到底么? 她原本的打算是,暂时稳住王华,等新任军主来了,再看如何扳倒王华。但昨天听阿秋说了王华受伤的事后,她心中对王华更加轻视,觉得对付这个废物连等的必要都没有,索性就直接借韩卫之手除他了事! 安排完这件大事后,梁阑玉长长舒了口气,吩咐道:“剩下几个军官,都一起叫进来吧。” …… …… 建康的大道上,一匹快马飞驰,直奔宫城。 眼下早朝刚散不久,云秦正在殿内批阅奏章。突然,中常侍张礼快步走上殿来,手持一份木盒:“陛下,有郁州送来的奏报。” 云秦听到郁州二字,持笔的手一顿,抬眼道:“拿上来。” 张礼递上木盒,云秦搁下笔,将批阅到半途的奏章暂且推到一旁,先取出木盒中的绢纸阅看。 只看了没几行,云秦原本沉郁的双眸中便被震惊填满了。 54. 第五十四章 朝堂争论 翌日清早,城楼钟声响起,家家户户院门开启,人们开始出门活动。 梁羡如常起了个大早,坐着马车来到宫门外,在门口下车。 朝臣的车撵进不了宫门,此刻门口已经停了一溜儿的车,和梁羡一样,都是来上朝的官员。 梁羡的脚刚踩到地上,一抬眼,对面的车上也有人下来。好巧不巧,是潘亮。 两人四目相对,梁羡的眼皮不自觉地一跳,潘亮则是下意识地皱眉。但几乎又是同时,两人立刻恢复如常,面上不显露半点情绪。 “孟卿,早。”潘亮主动与梁羡打了个招呼。孟卿是梁羡的字。 梁羡亦朝对面点头:“奉明兄。”奉明是潘亮的字。 两人在原地站了会儿,梁羡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一起走吧,奉明兄?” 潘亮道:“也好。”说完便抬脚朝着太极殿走去。 两位重臣并肩走在宽阔的宫道上,各有两名随从跟在他们身后。 潘亮率先开口,语气淡淡的:“我昨日收到消息。听说令女、梁大姑娘她前日在郁州斩杀了两位不听话的军主?真不愧是孟卿你的女儿,行事果决,出手狠辣,颇有你当年之风。” 跟在梁羡身后的两位随从不由紧张地对视了一眼。谁不知道郁州那两位军主是潘亮的旧部?如今那两人被梁阑玉杀了,就等于梁家硬生生把潘家在郁州的势力给拔除了!潘亮也就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估计心里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梁羡浅浅一笑,道:“奉明兄谬赞。我那小女尚不成器。听说她刚到郁州时还险些遇刺,后来查明,正是那两名贼人所为。那二贼胆大包天,欺人太甚。小女出手惩治,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这下轮到潘亮身后的随从紧张地咽口水了。那两名军主行刺梁阑玉,不会就是潘亮安排的吧? 潘亮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叹道:“是呀,目光无人,胆大包天。被人砍了,也是活该。” 梁羡斜睨了他一眼,耸肩,不置可否。 潘亮又道:“孟卿教女有方,可有什么秘诀?我回去也想好好教教我那几个不稂不莠的儿女。若他们有一个能像梁大姑娘这般出息,我就知足了。” 梁羡道:“哪里的话?论教子,我如何能与奉明兄相提并论?你那些子女,在门下省、中书省当差,各个都是栋梁之才。我实在羡慕啊。” 潘亮笑道:“你比我年轻力盛,你的儿女除了阿玉之外年纪都还小。再过几年,他们亦能成才。” 梁羡拱手:“那就托你吉言了。” 两人的交流无比和睦,任谁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半点矛盾。至于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那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不多时,朝官们在殿内集合完毕,时辰一到,开始朝会。 按照惯例,各省官员先依次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展,然后再集中讨论一些从外地传回来的奏报。 而今日,最爆炸的消息,莫过于一封来自郁州的奏报——都督郁州诸军事梁阑玉,于三日前,忽然斩杀了郁州诸军主何田与苗猛二人! 当这个话题开启后,立刻有一名郎中站出来,声情并茂地进行声讨:“陛下!梁都督出任郁州不过三月,便已私斩两名军主!实在嚣张跋扈!且有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之嫌,还请陛下即刻将她召回问罪!” 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一名侍郎站出来,大声斥责道:“胡说八道!拥兵自重的分明是郁州那两名军主!是他们不听调遣,犯下重罪,梁都督斩杀他们,乃是明法正纪之举,何罪之有?” 那郎中道:“区区三个月,梁都督是如何列出那么多罪状的?我看那些罪名八成是罗织捏造,以权谋私!陛下务必派御史去郁州查明实情啊!” 侍郎道:“可笑!梁都督便是朝廷派去督军的。今日都督所为不合你意,你便要再派御史监督都督。倘若御史仍不合你意,你又再要派谁去监督御史!” 这番话引发了殿上一些忍俊不禁的笑声。 的确,都督一职最初的含义便是督军,随后逐渐演变为军权的实控人。但官名没变,给督官再派督官确实说不过去,无限套娃了属于是。 两名郎中和侍郎争执的时候,殿上的其他官员目光都在潘亮和梁羡之间来回打量。谁都知道,那郎中是潘亮的党羽,侍郎则是梁羡的党羽。两条狗在替自家主人叫唤。 不过两位主人倒都无比淡定,一言不发,仿佛只是局外看客。到了他们这位置的,甭管私下里斗得再狠,哪怕都要致对方于死地,明面上却都不会显山露水,还会给对方留足颜面。 不过人群中也有一个人例外。他既不看梁羡,也不看潘亮,他看的是云秦——此人便是司空兼中书监徐善。 自从收到妹妹寄来的信件,得知云秦在梁阑玉去郁州前还给她派了密旨后,在徐善心里,梁阑玉的任何举动,背后似乎都有云秦的影子。她杀两位军主,是否也是云秦授意的?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云秦察觉到徐善的视线,不由也朝徐善看了过去,目光中带点疑惑。徐善则立刻挪开了视线,假装认真听殿上的争执。 片刻后,云秦道:“别争了。梁都督的上表中,列明了两名逆贼的十数条大罪。倘若罪名属实,二贼理当问斩!她并无任何过错。孤记得这些年来,确曾不止一次接到上书,称郁州有匪军沿途劫掠,致使商贾不敢过路。倒与梁都督的表奏对得上。” 立刻有人道:“陛下万不可偏听偏信啊!” 云秦道:“那是自然。我会下书给郁州刺史及徐州刺史,令他们禀明实情。” 虽然正反两头的他话都说了,但一句“逆贼”,以及不肯另派御史,其实他的立场已然很鲜明了。 梁羡不由嘴角微勾,低头以掩饰。 其实梁阑玉忽然斩杀两名军主这件事,与他而言也是极其意外的。自从去了郁州后,刘平最初隔三岔五就给建康送信,明明没什么事亦要写封信来问安,梁羡还暗暗嫌弃刘平唠叨。这明摆着是刘平怕自己把他忘了。 可逐渐的,刘平来信变少了,信中的内容也不再详尽。好在大事还是会向他禀报。 就在数日前,刘平与梁阑玉同时来信,声称郁州军恶劣至极,已忍无可忍。恰逢军中有人向她投诚,她准备正式动手夺取军权。 信中写得比较简略,梁羡还拟了封回信,欲问明详情,帮她出出主意,还叮嘱她小心为上,不要轻举妄动。结果信刚送出去,估计还没到郁州呢,梁阑玉斩杀两位军主的消息就已经传回来了! 梁羡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自家女儿拿下了实权,并且给他长脸了是事实,他自然也是暗中得意的。 一场朝堂上的辩论,最终以潘氏党羽落败而告终。 何、苗二人之死,意味着潘家已经失去了对郁州的控制权。朝堂上闹一闹,无非为了挽回一点颜面。潘亮本人对此事都没有多大斗志,皇帝拍板后,他也就认了。 朝会一结束,潘亮便先走一步,省得再和梁羡同路。梁羡也不想跟他一起走。便在殿里故意拖延了片刻。万没想到,他这一拖延,当皇帝离开,潘亮走远,他就被人给团团围住了。 “梁公教女有方,钦佩,钦佩!” “梁大姑娘实乃女中豪杰。我等真是生男不如女啊……” “这与是儿是女有何关系?这叫虎父无犬子。尚书公养出来的,当然是人中龙凤!” 这些官员的夸赞并不是阴阳怪气,皆是诚心所言。如潘亮、梁羡这般人物,虽手握重权,但年纪都已不轻了。往后他们还能驰骋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还撑得住么? 别看这些权臣们眼下如日中天,可他们多年来结下的仇家也非常多。一旦他们自己稍有疲敝,身边又后继无人,马上就会有一群豺狼虎豹扑上去把他们撕得粉碎! 想要保住晚年的荣华,以及家族的长盛,还得指望子女能够争气。 梁羡的子女并不多,眼下唯一一个成年的还是个女儿。有不少人曾因此在暗中轻视他。尤其是梁阑玉拒绝了和潘晟的婚事,选择自己去郁州上任,等着看笑话的人更多了。 谁曾想,笑话没看着,惊着实吃了。 梁阑玉一个弱女子,身边满打满算也就带了百来个人。而能当十几年军主的人不可能是傻子,手里四五千兵马。就这,军主竟让梁阑玉给斩了!还是连斩两名!这是什么本事?任谁看了不得拍着大腿惊叹?! “梁公,往后若有机会,可否把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送去梁大姑娘手下历练?让他也能跟梁大姑娘学些本事。” “要我说,直接送到尚书公手下听任差遣不是最好么?那梁大姑娘也是尚书公调|教出来的呀。” “对,对!” 梁羡被众人捧得心满意足,满口“好说,好说”,被人群簇拥着下殿去了。 …… …… 郁州城外。 一辆马车驶到城门附近,忽听见车外动静热闹非凡,车主人不由撩起车帘往外看。只见城墙附近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也不知在做什么。 车主人好奇地吩咐一名奴仆:“你去看看,那里出什么事了。” 那奴仆领命,连忙往人群中挤去。 好一阵子那奴仆都没回来,估计是被人海淹没挤不出来了。车里的年轻人等待不及,索性自己跳下车,也走到人群外围听热闹。 只听有人惊呼:“梁都督实乃圣人啊!” 年轻人听到“梁都督”三字,登时睁大眼睛。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官,朝廷若早一些派她来多好啊?” “我娘当年便是死在那些军匪手中。若她泉下有知,会欣慰么……” 年轻人听得心痒不已,踮着脚往人群中心张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让众人发出如此感慨。可惜什么也看不清。 “郎君!”一道呼声令他扭头,发现他派出去的奴仆终于挤出来了。那奴仆身上的帽子被挤歪了,衣服也被挤得皱皱巴巴,草鞋更是让人踩得发黑,模样异常狼狈。 年轻人忍不住伸手帮他理了理衣服,问:“里面是什么东西?” 那奴仆道:“是一张榜,梁都督命人贴出来的。上面列了郁州军数年来的十几条大罪。听说前几天梁都督把郁州两位军主斩首了,眼下他们的人头就挂在城楼上示众,说会挂满一个月。” 年轻人诧异地瞪眼。 奴仆道:“榜上还说,从今往后,梁都督许诺郁州军会对百姓秋毫无犯。若有军卒再敢侵扰百姓,百姓可至都督府告状,每月十五、三十都督会派人接待。一旦查明属实,犯事士卒立即处斩。” 年轻人眼睛瞪得更大,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厉害啊……” 他知道此地的百姓缘何如此激动了。虽然他刚来郁州,但此前郁州风纪之差他亦有所耳闻。从杀人越货的军匪到秋毫无犯的明军,这跨度也太大了。 不过,官府贴出这张榜,百姓就信么?以及这榜上写的内容,真能做得到吗?这可不是一句“违令者斩”士卒们就肯乖乖听话的。如果没本事把他们喂饱,还要对他们严惩,那军队可是会哗变的呀…… 年轻人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 “走。”他道,“我们先进城,找间酒舍,仔细打听打听消息去!” 55. 第五十五章 2.12第二更 解决完郁州军的事后,梁阑玉回府狠狠睡了一觉,等她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这段时日她四处奔波,忙起来时并不觉得累,反倒越忙越精神。直到事情尘埃落定,只剩下些收尾的工作时,她才感觉疲劳涌了上来。 因为没了强大的压力,她睡饱之后,身上还多了点慵懒劲。总觉得提不起精神。她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于是脑子里又忍不住琢磨起来,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正吃着午膳琢磨着呢,阿夏、阿秋和宋闻、宋愈四个人就来了。 宋愈是从底下的县里回来的,其他三个人则是从军队里回来的。何、苗二人一死,他们已没必要再做探子了,自然回到梁阑玉身边待命。 宋愈先上交了他搜罗的人才名单。而阿夏、阿秋、宋闻三人在这两天里还帮梁阑玉完成了另一件事。 阿夏阿秋呈上一份清单:“都督,这是西营诸反贼抄家后的清单。” 宋闻也呈上一张:“都督,这是苗贼抄家后的清单。” 那些反贼军官被杀后,他们的财产自然要被抄没。因为法理没有明确规定这种情况下抄没的财产到底该属于哪个部门,也没别人来问梁阑玉讨,她就索性自行笑纳了。不管是充作军费还是做其他用途,反正以后由她来调拨。 而三人最近就在帮她负责抄家及清点事项。 梁阑玉把手擦干净,接过两张清单仔细查看。 别看郁州军队穷得叮当响,可这些军官们却一点也不穷。他们平日里收受贿赂,贪墨军资,掠夺百姓,捞钱的手段多得很。 清单上,光黄金就搜出二三十斤,还有各种珍贵器玩和丝绸布匹……把他们的财产全加起来,快赶上上次梁阑玉支援给两营的军资了!这还是在东营只抄了一个苗猛的基础上。 也就是说,其实这些军官肯掏出私房钱,明明可以帮助军队度过寒冬。但他们不,他们偏要去抢老百姓的。 梁阑玉看完后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先把东西都运进库房存着吧。” 几人汇报完工作,正要退下,梁阑玉叫住了他们,笑着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先不忙,来,都过来坐。” 四人互相对视了几眼,上前围绕梁阑玉坐下。 梁阑玉看着他们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四人受到她情绪的感染,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我能收复军权,多亏有你们。”梁阑玉说。这四个人再加上陆春赵九,就是她最核心的团队了。没有这些人,她根本办不成这些事。 宋闻道:“能为都督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梁阑玉笑道:“行了宋大郎,别说场面话了,显生分。”这句话也是在说,面前的这四个都是她心腹,都属于自己人的范畴了。 梁阑玉又说:“我想送你们点东西,有缺的么?” 四人互相看来看去,谁都不先说话。 “想要什么就说,金的银的玉的都行。” 最终是阿夏先鼓起勇气,凑到梁阑玉耳边小声问:“都督,我想要那只群鸟朝凤金步摇,可以么?” 之所以要悄悄说,因为她也不知道梁阑玉到底肯赏他们什么价值的物件。倘或梁阑玉嫌她要得太贵,悄悄拒绝了,她也没那么丢人。 南北朝的手工业已经非常发达,很多工艺品做得精美绝伦。而且这个时期正是民族大融合大碰撞的时期,东西方的文化、技艺互相交流,令艺术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梁阑玉出身权贵之家,自然拥有不少的奢靡华丽的首饰。 其实在建康同等出身的女子里,梁阑玉的首饰已经算比较少的了,毕竟她是武人,很少把心思花在梳妆打扮上。她首饰里一大半是母亲留下给她的,一小半是各种各样人送的。出建康时她把东西全带出来了,毕竟都是值钱的好东西,总不能留给蔡四儿吧? 以前阿夏做婢女的时候,最喜欢的工作就是帮梁阑玉收拾首饰盒、擦擦灰之类的,那些漂亮的东西只要看几眼心情就能好上一天。那支华丽的金步摇是她最最喜欢的。 梁阑玉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件儿。那步摇确实很漂亮,不过戴上很碍事也是真的,所以在她自己这儿只有收藏的价值,送给阿夏,还更物尽其用。 于是梁阑玉爽快答应:“可以。回头上我这儿来领。” 阿夏喜不自禁。 有阿夏开了这个头,阿秋也向梁阑玉讨了一套金镶玛瑙的项链耳环。宋家兄弟仍然想不出究竟要什么,梁阑玉索性自己做主,赐他们兄弟一人一条镶金皮制的蹀躞。 不过这还不是全部。斥候小队立下如此大功,这点赏赐肯定是不够的。 梁阑玉又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放到桌上,向前推了推——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四人都不知道她这是何意,茫然地看着她,没有人伸手去接。 梁阑玉道:“看看吧,这是和你们有关的。” 最终是宋愈先伸了手,将信纸取出。另外三人纷纷凑上来一起看。 看了没几行,四人都露出诧异的表情。宋闻猛地抬头看向梁阑玉! 梁阑玉只是微笑。 前阵子王华同意叛变后,为了让杜暖烟安心,梁阑玉决定先实现对杜暖烟的部分承诺,于是她就给左民部写了封信,要求他们将杜暖烟登记为良籍。有了良籍后,杜暖烟便可用她自己的身份买田买地、干些经营了。 既然都给杜暖烟办了,那再捎上宋家兄弟和阿夏阿秋四人不也是顺便的事吗?于是梁阑玉把他们四人的身份信息也一并寄过去,让左民部一起登记。 现在她给四人看的,正是左民部完成工作后给她的回信。 “都、都督帮我们脱籍了?!”宋闻磕磕巴巴差点咬了舌头。这是他梦里都在想的事,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而宋愈则似呆住了一般,黝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封信,恨不能把信纸看穿。 “是的,你们现在是自由身了。”梁阑玉道,“我给你们的身份是兖州侨民,且是我的属官,因此你们无需担心赋税徭役之事。” 当年先帝发家所用的北府兵主要构成是徐、青、兖三州的流民,因此先帝登基后,就下令免除了三州的徭役。实际上青、兖二州眼下都不在南齐的手中,而在北燕手中。所以南齐境内的青、兖州人都是北方逃来的侨民,反而成了特权阶级。 其实这项老爹留下的政策云秦一直都想废除,只是苦于各方面的阻力而尚未成功。既然政策还有,那梁阑玉当然要给自家心腹弄个最好的。 宋闻激动得热泪盈眶,翻身跪下:“谢都督,谢都督!”他的声音都哽咽了。 宋愈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放回桌上,深深看了梁阑玉一眼,亦郑重地下拜。 梁阑玉忙阻止两兄弟磕头:“不必磕。你们只要记住,我答应你们的,绝不会短了你们。” 对于敌人,她可以不择手段,满口忽悠。但是对于自己人,她很重视一诺千金。如果她敷衍手下,那么手下也同样会敷衍她。她的诸多想法,又有谁能帮她实现呢? 宋家兄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阿夏、阿秋的情绪比他们更外放,两个姑娘看完信后便激动地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快乐极了。 梁阑玉给了四人一些平复心情的时间,随后笑道:“你们这段时间也累坏了,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宋大郎留下,其余人就先下去吧。” 另外三人领命,行礼后就出去了,屋里只留下宋闻一人。 宋闻有些茫然地看着梁阑玉,不知道梁阑玉留下他的目的是什么。 梁阑玉道:“宋大郎,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们家在南渡前挺富裕的。经过商么?” 宋闻摇了摇头:“没有……我家以前有八百亩地,是吃租子的。” 梁阑玉了然:原来是个小地主阶级。她又问:“那亲戚里呢?有经商的么?你见识过么?” 宋闻大概明白梁阑玉的意思了。他苦笑道:“都督,我南渡时也才十三四岁,小时候爹娘只让读书,不管旁的事,确实没见识过什么。” 梁阑玉抿了抿嘴唇。现在军权到手了,军田那里两月时限还没到,暂时还得等等。她琢磨着下一步该干什么,就想到了经商。 这个年代非但没有官员/军队不能经商的规定,恰恰相反,在这个门阀摄政的朝代,政治权利被豪族所垄断,而豪族就没有不经商的!别看眼下农业水平落后到连个水车都没造出来,但为了经商,南北朝已经能造出千乘大船,跟越南、朝鲜、日本甚至欧洲都有商业交流! 梁阑玉想经商,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个当然是为了经济利益。她现在手里不缺钱,但钱如果只是放在那儿早晚会坐吃山空的。而且她想对军队进行改革,想养出更强大的军队,那这点钱就远远不够。 另一个目的,则是为了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她非常明白信息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什么她从建康出来的第一件事是先建立一支斥候小队。如果没有灵通的消息,她绝不可能那么快拿下军队。 但这年代没有互联网,如果她需要知道郁州以外的消息,她必须特意派人出去打听。那既然人都派出去了,不顺便干点什么也太浪费了吧? ——毫无疑问,经商是最好的选择。 之所以选中宋闻,是因为在她目前的核心团队里,宋闻是最合适的。他处事圆滑,能跟各种人打交道,而且他出身也不错,有一定的眼界。只可惜,他并没有相关的经验。 梁阑玉自己也没经验。这件事究竟该怎么起步·,让她有点犯难了。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谁?”梁阑玉问。 “都督。”是陆春的声音,“守门的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梁阑玉想了想,并没有想起前几天有谁给她拜过贴。 陆春道:“听说是……潘十郎。” “……哈?!” 56. 第五十六章 有正经事办,不算太离谱。…… 不多时,梁阑玉来到前厅。 前厅里坐了个人,两名是小厮,另外一位,真就是潘晟! 梁阑玉看着他失笑,片刻后才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来了?” 潘晟见梁阑玉时进来眼睛就亮了,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分别几个月再见到,他心情好得藏都藏不住:“我来看你呀!你走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会来郁州找你的。” 梁阑玉扶额。她以为这小子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门下省有派人到外地的差事?”那不是皇帝的侍从机构么? “没有。”潘晟眨眨眼,“我辞官了。” 梁阑玉目瞪口呆:辞官? “我饿了,你这儿有吃的没?”潘晟摸摸肚子,“打早上出门就没吃过东西。最好再来点茶水,我也有点渴。” 梁阑玉回头吩咐奴仆:“去伙房弄些糕点,再煮一壶热茶来。” 吩咐完她又转回来看着潘晟:“你到底干嘛来了?别插科打诨。”以她对潘晟的了解,这小子应当还没荒唐到为了追女人随随便便就把官儿辞了的地步。何况潘亮也不会准他这样胡闹。 潘晟叹气:“真是来看你的,你怎么不信呢……哎,你这白眼翻什么意思?好嘛……主要是来看你,另外顺便来办点经商的事。” 梁阑玉挑眉:“经商?” “嗯。门下省的差事我真辞了,没骗你。反正也是混日子,朝中有我二哥了,我爹对我也没多大指望……我娘在徐州有不少经营,去年她病了一场,身子不大好,有些操持不过来了。我就过来帮帮她。” 梁阑玉微怔。 潘晟的母亲名叫宁屏,她本是潘亮的偏房,出身只能说很一般。但她非常有经营的天赋,据梁阑玉所知,前几年潘家在外的大部分生意和经营都已由宁屏在操持了。 徐州就在郁州的边上,既是交通、军事重地,更是商业聚集区,后世还有五省通衢之称。从外地运往建康的物资,至少得有分之一是从徐州过的。 如果是这个原因,也就能理解潘亮为什么允许潘晟出来了。就如他方才所言,他那二哥潘寅才是潘亮用心培养的政治继承人。潘晟在门下省当的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闲差,他自己也不爱争。既如此,他若能在经营上出力,反倒比留在建康更有利于壮大潘家的势力。 奴仆抱来一个小火炉,将茶放在炉上烤,又端了两碟截饼、白茧糖之类的点心来。 梁阑玉自己拿了一块吃,把剩余的推到潘晟面前:“那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你走后没多久我就出来了,也得有两个月了吧。” “你一直在徐州?” “嗯。先去跟着阿娘学了阵,把经营的事上手了。正好在郁州这边有点事需要处理,我就抢着过来了。” 梁阑玉点了点头。还好,有正经事办,不算太离谱。倘或潘晟真是来找她玩儿的,那她可就对他太失望了。 潘晟似乎真是饿了,两碟点心他一会儿就吃完了。梁阑玉为他倒了杯茶:“还饿么?让人再给你弄点儿?” 潘晟看了眼院子里的天色,摇头:“算了,不吃了。一会儿直接用晚膳了。” “那你在我这儿用么?” 潘晟睨她:“怎么,你还赶我走?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不至连顿饭都不给吃吧?” 梁阑玉被他哀怨的语气逗笑了,胳膊肘往案上一搁,撑住脑袋,是个放松而自然的姿态:“放心,不赶你走。这么久没见了,也想跟你聊聊。” 这次再见潘晟,梁阑玉对他的态度和之前在建康时截然不同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之间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她从来就不讨厌潘晟,但她讨厌一个有可能阻碍她前程的未婚夫。现在潘晟不是了,那就好。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她刚穿越来时,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多少有些疏离感。可她毕竟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如今在这个时代待得久了,不断回想从前的事儿,她亦有了主人感。已说不好究竟是她是个穿越到古代的现代人,抑或是个脑海中多了段另一世界记忆的当代人。 因此潘晟在她心里,仍是个十分要好的朋友。 过了一阵子,伙房来人通知饭菜做好了,梁阑玉就把潘晟带进内堂去了。 吃饭的时候,梁阑玉特意让人把宋闻给叫来了。身份缘故,宋闻不好上桌,他在边上随侍,能听听两人聊天的内容。 梁阑玉道:“既然你现在替家里经营,我正好想问问你。倘或我想经商,我该筹备些什么?” 潘晟有些疑惑:“筹备?梁家不也有些营生么,你让你爹把你事务转交给你不就行了?还是他不想然你沾手?” 梁阑玉摇头:“这事儿跟我爹没关系。” 潘晟愣了愣,有些懂了:“你想利用郁州军自己经营?” 梁阑玉“嗯”了一声。这事儿没必要瞒潘晟,反正潘晟早晚会知道。 潘晟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个吧,主要看你手里有什么。你是有人?还是有货?还是有地儿?或者有你自己的门路——譬如说,你有能走通洛阳到江陵的方法,那么想从洛阳往江陵走的商队就都会找你帮忙。” 梁阑玉听懂了,所谓门路就是渠道的意思。 “我有人,有地……也有货。” 潘晟知道她所谓的有人有地指的就是郁州和郁州军,至于货,可能是些郁州的特产之类。他沉吟道:“其实你要想挣钱,郁州这地方挺好的。又能出海,又接淮水,还挨着徐州。光是关税、估税、赀税、口钱及各项杂税,每年进帐就不少了。不过你只是都督,帐你得和郁州府分……就看你怎么分了。” 南朝的制度有些混乱,有些地方军政大权集于一人之手,那本州所有的进项自然也能拢在一块管理。有些地方军政两权分开,那抽税的时候军队就会和官府分账。怎么分,每个地方还不一样。不过最常见的情况是:大家各收各的。 譬如地税人头税,官府征收完了军队再来收一遍;譬如关税,官府设一道卡,军队再设一道卡,过一个州要被卡几遍,道道关卡都抽水。 总而言之,就是混乱。 潘晟看着梁阑玉,缓缓道:“其实吧……眼下郁州这情况,有些竭泽而渔了。我是觉着,你若想多些进帐,或许,应该克制些。” 梁阑玉问:“怎么说?” “嗯……你刚来没多久,对这里的情形可能不太了解。就是郁州这地方鱼龙混杂,太多人寅吃卯粮了。从这儿经过的商队,很多会被军匪打劫。就算没被劫,道路上私设关卡的也太多了。一批货若过徐州境,只抽十一的关税;可若过郁州境,得过七八道关,往往走一趟被抽了十之五六。我听说许多商队宁可绕远路,也不肯再从郁州走了。” 梁阑玉暗暗吃惊:七八道关!十之五六!这都不是扒层皮了,这是把人皮扒下来,掏出里头的骨肉,再把皮给盖回去啊! 先前她的精力全放在军队上了,这些事确实没关注过。她忙问:“你手下有在郁州走过的人么?能找个来跟我仔细聊聊么?” 潘晟眼神闪了闪,有些尴尬:“以前,我家的人马过郁州,是不必交钱的。” 梁阑玉愣了愣:对,她差点都忘了。郁州军以前是潘家的势力,劫谁都不可能劫潘家啊! 潘晟跟她说这些,并不是站在一个苦主的角度上跟她抱怨。他真是出于好心,拿他知道的情况来给梁阑玉提个醒。 这些事也能说明,在混乱的世道下,公权力的缺失一定会有其他势力来补位。郁州是潘家,其他地方是其他人,最终造成的局面就是特权的垄断。 “我明白了,多谢你提醒。”梁阑玉又道,“那倘或我手里有好东西,想往别处卖呢?” 潘晟道:“你要想自己组建商队,那就比较麻烦,要打通的关节太多了。最便利的是找人合作。譬如你的东西想往什么地方卖,便去打听打听有哪些商队能往那些地方走。你若非要养自己的人,那就多给那些商队点好处,让他们带你的人多走几趟。走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梁阑玉了然。她看了眼边上的宋闻,宋闻听得一脸认真,就差拿笔把潘晟说的话都记下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梁阑玉把自己想问的事情都问了,潘晟耐心地一一解答。 吃完饭后,潘晟又提出想参观都督府。正好梁阑玉也有消食的打算,就带着他去后院里闲逛。 潘晟道:“我来的路上听说了,你到郁州后,给这里的人改制了不少农具,还造了台能自己灌地的水车。这里的百姓给你起了个水车都督的绰号,他们都很喜欢你,还怪朝廷不早点派你来。” 他感慨道:“你自小就聪明,我早知道你厉害,没想到你竟那么厉害。” 梁阑玉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既然潘晟连水车都督的事都听说了,那么郁州军里发生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其实她早有感觉,潘晟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他回避,她却主动提:“潘子皓,我杀了何、苗两位军主后,你爹生气了么?” 潘晟脚步一顿,眼神微微摇动。几秒后,他亦转过身来,脸上温和地笑着,迎视梁阑玉的目光:“不知道,我没问。反正我现在没官职了,朝廷那些事儿我才不关心呢……你也别跟我说,我不感兴趣。” 梁阑玉与他对视片刻,不再多言。 57. 第五十七章 2.13第二更 潘晟在郁州有自己的住处,梁阑玉陪他在府上逛了会儿,天黑之前就把他送走了。 潘晟离开后,梁阑玉回到屋里,立刻叫来陆春吩咐:“春娘,你帮我通知一下赵九。明日一早,让他派两个人去东西两营,叫蔡帔与韩卫来见我。” 陆春领命,就去找赵九了。 第一天中午之前,接到命令的蔡帔与韩卫两人就来了。他们是梁阑玉亲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不会像何田苗猛那样。他们是梁阑玉让他们到哪儿,他们就乖乖到哪儿。 两人来了之后,梁阑玉问:“这几日军中情况如何?” 蔡帔先汇报。西营因为直接把何田的核心权力层给连根拔了,所以进展很顺利。蔡帔也照着梁阑玉说的,极力安抚手下的羌兵,令羌兵们放下过往恩怨,与军中其他士兵和睦相处。而别的幢在看到蔡帔主动大方的态度后,当然再不敢以怨报德,而是尽力配合。军中情况十分稳定。 东营这边就没有西营那么平顺了。王华对韩卫非常不服,他虽然不敢明着反对,但暗中处处给韩卫使绊子。估计他以为韩卫干不好,他还有机会能顶上。而且王华在军中尚有一些影响力,他的党羽们也掣肘得韩卫很难受。 因为蔡帔在场,梁阑玉和韩卫都没提她之前给韩卫的“密令”。梁阑玉点了点头,意思她都已经清楚了,让两人继续按部就班地干。 随后梁阑玉又道:“我有件任务交给你们。我认识一些经商的朋友,据他们说,郁州私设关卡的情况很多,一支商队从郁州过路,至少要过七八道关。我要你们帮我查清楚,整个郁州境内,到底有多少道关,都是什么人设的。一道都别漏,查清楚来告诉我!” 两名摄军主事忙道:“是,都督。” 郁州一共有四个县,梁阑玉分配了一下任务,让西营查两个县,东营查两个县,随后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应该够了吧?三天后午时,我在府上等你们。” 如果是以前,她让自己的斥候小队去查,把整个州境仔细摸一遍估计得要一个月。但现在她手下不缺人了,办起事来效率也高了。 这是除打理军队外梁阑玉派给他们的第一桩任务,两位代理军主干劲十足,领完命令就赶紧回去安排了。 …… 蔡帔韩卫走后,梁阑玉今天就没有别的事了。她叫来一名小厮,吩咐道:“你帮我去找十郎,问问他今天有何安排。看他方不方便我去找他。”潘晟昨天给她留了地址。 小厮领命便去了。 虽然梁阑玉已经问了潘晟不少问题,但她还是想亲眼看看潘晟经商时都会做点什么。而且她还不知道潘晟到郁州是处理什么事情来了,昨天她问了,潘晟含糊了几句就把话题揭过了,她也没深究。 倘若潘晟遇上麻烦,没准她还能帮点忙。 小厮去后约莫过了两刻就回来了,向梁阑玉禀报道:“都督,十郎不在住处。他的奴仆说,他们有几条船让人扣下了。十郎去找人解决了。” 梁阑玉微诧:“谁扣的?” 小厮走上前,低声跟她讲了几句。 梁阑玉皱眉:“当真?” 小厮道:“他们的人就是这样说的。” 梁阑玉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片刻后,她起身吩咐:“让赵九再点两个人,牵几匹马来,陪我出府!” …… …… 潘晟坐在马车里等了好一阵,终于透过车窗看到庄园里面跑出来个人,跟庄园的守卫说了几句。 庄园的守卫拉开拒马,为潘晟的车马放行:“郎君请入。” 潘晟道:“走吧。” 他的马夫不满地瞪了瞪几个守卫,提溜马缰,驾车向庄园里驶去。 驶了一阵后,马车停下了。潘晟下车,接待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人。那中年男见从车里下来的竟是个嘴上没长几根胡须的小年轻,不由皱了皱眉。 “阁下就是潘郎君?”中年人连礼也没见。两人差着辈分呢,谁该给谁见礼都不好说。 潘晟打量了对方几眼,见此人穿着打扮不像是主人,不禁道:“梁三郎呢?” 中年人不屑道:“小郎君是潘家的哪一支的?我们家三郎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梁家是昨日收到潘晟的拜帖的。拜帖上只写了一位潘郎君要来造访,求见梁氏家主与梁三郎。然而姓潘的子弟多了,拜帖上也没写清家族脉络。谁知道是哪个旁支的子弟?要是随便来个什么人就能见到家主,那家主也太掉价了! 潘晟还没开口,他身边的小厮就先怒了:“你这狗奴,怎么说话的!我们郎君是永修县公之子,门下省的郎官儿!你家三郎什么身份,还请不动了?!” 那中年人听到永修县公四个字,不由惊呆了:永修县公,那不是潘侍中吗??这小郎君是潘亮的儿子?! 他根本不相信。就为了几船货,潘亮的儿子怎么可能亲自来这儿?他盯着潘晟看了一会儿,见潘晟脸上反而有点尴尬的模样,愈发觉得这小厮在吹牛。他不由嘲讽道:“门下省的郎官儿不在门下省当差,怎么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小郎君这牛吹得过了吧?” 潘晟闻言叹气,对自己的小厮道:“都跟你说了别提这茬。” 小厮委屈道:“可不说他就小瞧我们呀。郎君,昨日我便说了,就该在拜帖上写清身份……” 中年人见他们主仆两个起了内讧,心里更肯定:果然是冒牌货!小小年纪,胆子也太大了,什么相都敢装! 来接见潘晟的倒也不止一个人。中年男人不信他们的话,可边上有个奴仆见潘晟乘来的马车装点不俗,再加上他身上确实有些贵气。纵不是潘亮的亲儿子,也不像随便哪个旁支的穷酸子弟。这种事或许还是向上禀报一声比较好。 于是那奴仆不声不响地退出,往梁有住的院子去了。 潘晟说了自家小厮两句,又转向那中年人,客客气气道:“既然见不到你们家家主与梁三郎,我手里有几船货被你们扣了,我若想要回来,该与谁谈?” 中年人傲慢道:“什么叫你的货被我们扣了?是你们的船撞坏了我们的船,你们的人还打伤了我们的人。那几船货是赔给我们的!” 潘晟明白了。所以这个中年人就是负责进行此次谈话的。他应该是梁家的某个族人。 潘晟的小厮怒道:“明明是你们的船先撞我们的船,是你们故意与我们为难!你们这是强抢!” 那中年人甚至懒得遮掩,嗤笑道:“抢你怎么了?有本事去报官呀。你们知道郁州现在执掌两军的都督姓什么么?” 那小厮瞬间哑了火,目光看向潘晟。 潘晟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中年人。 双方正僵持间,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竟是一女子带着两名男子骑着三匹快马来了。 看清来人,潘晟顿时眼睛一亮,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上扬。他的小厮愣住,而其余人则是一脸茫然。 来人正是梁阑玉。梁阑玉进梁氏庄园不需要通报,然而她拢共只来过一次,因此像中年人这种旁支的族人及地位较低的奴仆压根没资格见她。他们见一陌生女子竟能骑马进来,只觉奇怪。 梁阑玉骑到潘晟面前停住,跳下马来。跟随她的赵九和另一名甲士也下马。 潘晟的小厮赶紧向梁阑玉行礼,还是从前的称呼:“大姑娘。” 梁阑玉摆了摆手,先是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对面的人,随后问:“你们聊到哪儿了?” 小厮见梁阑玉是站在潘晟身旁的,心里有了些底气,赶紧气呼呼地告状:“聊到郁州新来的都督姓什么。” 梁阑玉挑眉。她再把两边人的神情一打量,对他们方才聊的内容便有数了。 她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中年人:“你们接着聊,让我一起听听。” 中年人:“??” 58. 第五十八章 风水轮流转 中年人并不清楚梁阑玉的身份,可毕竟能骑马的进庄园的不会是普通人。于是他客客气气地问道:“不知娘子是……” 梁阑玉道:“我来庄上找个朋友。你们不必管我,我就看看热闹。”说罢就到一旁坐下了。 她知道这中年人敢那样跟潘晟说话,潘晟肯定没亮身份。不管梁家人再怎么蛮横跋扈,也不至连当朝辅政大臣之子的面子都不给。因此她也不急于亮身份,她倒要看看这人都能说出些什么来。 那中年人看看梁阑玉,再看看潘晟,心里不免有点犯嘀咕。这小娘子显然跟小郎君是认识的,他们两个到底什么身份? 潘晟知道梁阑玉想看戏,笑了笑,索性继续方才的谈话。 他问中年人:“既然你们肯放我进庄,也跟肯我谈,这事儿总有转圜的余地吧?你们有什么条件才肯把货还给我们?” 中年人的目光又在他身上转了一会儿,见他态度谦和,实在不像什么高门子弟。而且那小娘子即便认识他,也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于是他还是照着自己的原本思路道:“想把货要回去,也成。第一,你们撞坏了我们的船,那几条船就赔我们了,想要货,自己再开几条船来接!第二,你们伤了我们的人,也得赔!这几船货,至少留下一半当赔偿!” “你!”潘晟的小厮急了。什么伤要这么多钱赔?就算把梁家那些船工脚夫全入殓了都用不着这么多! 潘晟按住小厮:“就这两个条件?” “当然不是!”中年人道,“以后你们的商队收我们庄上的果子,价格得涨两成!” 梁氏庄园中有千余亩的果树林,产量不小。他们会在郁州的草市卖,也会卖给其他商队。因为果子坏得快,一般只能走水路运。潘家有门路,能打通淮河的多条水系,所以他们会故意把收购价压得很低。 潘晟好笑道:“如果我不同意呢?我们要是不收你们的果子,你们的果子可就都烂在自家了。” 那中年人冷笑道:“行啊。那你们有本事以后别从郁州过。不论水路还是陆路,你们敢进来试试?” 潘晟道:“这意思,我们进来一次你们抢一次喽?” 中年人耸肩,一脸猖狂的样子:“风水轮流转啊,小郎君。现在郁州不姓潘了,姓梁,明白么?” 坐在边上的梁阑玉差点笑出声。这句话听着特别耳熟,想当初在草市的时候,梁羡似乎也是这么跟张康说的。这郁州梁家的人还真是一脉相承,太懂得什么叫狐假虎威了——从这点上来说,她跟他们倒还真像亲戚。 “……阿玉?”后面忽然传来一个震惊的声音。 众人循声扭头,只见竟是梁有过来了。 刚才梁有远远地看见有个女子坐着,看背影像是梁阑玉,还有点不敢相信。等人回头,他才发现还真是,不由吃了一惊——怎么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来了? 梁阑玉见梁有过来,起身站到潘晟的身边,淡淡叫了声“三哥”。 这一声阿玉一声三哥,别人还没怎么着,中年男人却先是愣住,旋即脸上的表情慢慢变作惊恐——三哥?三哥??阿玉……梁阑玉??? 梁有快步走上前,把这里站的一堆人都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潘晟身上。他客客气气道:“在下梁有,小郎君称我一声三郎便是。不知小郎君是……” 潘晟本是不想报自己名讳的,但事情闹到这地步,也没必要藏了。他只好道:“潘晟,潘子皓。家中行十。” 梁有吸了口凉气。其实光看梁阑玉站潘晟身边,潘晟这身份就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没想到,永修县公家的小公子还真跑到他这儿来了! 他立刻瞪向那中年人,痛骂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潘郎君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那中年人惊呆了,刚才还伶牙俐齿的,这会儿话都说不囫囵了:“我不、不、不知道啊……” 潘晟的小厮立刻道:“呸!你怎么不知道?分明早告诉你了!” 梁有气得往那人头上打了两巴掌:“谁准你自作主张?怠慢了潘郎君,你担当得起么!” 潘晟的小厮继续煽风点火:“何止怠慢,他还搬出梁都督恐吓我们呢!” 潘晟立刻按住小厮的肩膀,不悦地瞪他。小厮见自家主人真不高兴了,赶紧把嘴闭上。 最后一句话把梁有惊到了,立刻转身去看梁阑玉的脸色。梁阑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这显然不是高兴的样子。 这下梁有真慌了。其实他不怕得罪潘家,潘家在建康再厉害,能把手伸到他郁州来么?何况现在连郁州军都跟潘家没关系了。当然,得罪了潘亮家的小公子,面子上会很难看,而且容易有隐患,他也不是故意晾着潘晟的,他确实不知情。 而他最怕的就是惹梁阑玉不高兴啊!这位可是让他能在郁州恣意妄为的大招牌! 他立刻气急败坏地揪住中年人,对他又踹又打,真下了狠手:“混账!谁准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那中年人全不敢反抗,赶紧跪地向梁阑玉与潘晟认错:“梁都督,潘郎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都是小人胡说八道,求两位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他刚在潘晟面前有多张狂,眼下就有多卑微。 梁阑玉冷眼旁观,也不阻止。 最后还是潘晟道:“行了,别打了。是我没在拜帖上写清名字。” 中年人已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糊了满脸,狼狈极了。梁有一脚将他踹翻:“要不是潘郎君大人大量,今天我非打死你这混账!滚!” 那人逃命似的爬开了。 梁有喘了几口气,转过身重新面对梁阑玉和潘晟。他的目光又在梁阑玉和潘晟之间转了转,堆起一脸讨好的笑:“阿玉今天是陪潘郎君来的?” 他在试探梁阑玉和潘晟的关系。 梁阑玉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更多解释。 梁有心里暗暗叫苦,同时也有些纳闷。 其实这桩事,还真是他故意去惹的潘家。以前梁阑玉没来的时候,郁州军的军官们可以不在乎底下的小兵卒子肚子饿不饿,却非常在乎自家的主公高不高兴,毕竟这才是关系他们前途的大事。所以如果关系到潘家的事,他们都是极其上心的。 梁有敢占军田,却不敢招惹潘家在郁州的生意。甚至他会故意给潘家在生意让利,以换取军田的事上潘亮对他的纵容。 但是梁阑玉来后,形势变了。在听说梁阑玉一天之内斩杀两名军主的消息后,梁有乐得差点没厥过去。他当天就下令让手底下故意去找潘家商队的麻烦,以后潘家在郁州说不上话了,他要郁州横着走了!! 可今天梁阑玉和潘晟在站一起,又叫他糊涂了:梁阑玉抢了潘家的兵权,他以为两边本该闹翻了,可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不管怎么说。能劳动潘亮家的小公子和梁阑玉都亲自走一趟,或许那批货真有什么特殊之处,无论如何这事儿他都得把两位的面子给足了。 “那……不知潘郎君今日造访蔽庄,所谓何事啊?”梁有明知故问,就是为了装傻撇开自己和这件事的关系。 潘晟倒也明白,只道:“我有批货被三郎的手下扣了,我来问问怎么能把它们讨回来。” 梁有故作震惊:“还有这种事!定是底下哪个不开眼的畜生干的!小郎君放心,我马上去问清楚,倘若真有此事,你的货必定如数奉还,我让人再另给你一船礼赔罪!” 潘晟道:“三郎客气了。既是误会,赔礼就不必了。” “应该的,应该的!”梁有马上叫来一个人,小声说了几句,又对潘晟道,“郎君,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我现在马上让人带你去清点一下吧,看看你那几船货少没少东西。” 潘晟看出了他是想先支开自己和梁阑玉聊,也就点头答应了。 于是那奴仆把潘晟的人都带走了。 潘晟走后,梁有立刻亲亲热热地引着梁阑玉到附近的亭子里坐,又命奴仆尽快弄些点心酒水来。他问梁阑玉:“阿玉,你跟那小郎君的关系是?” 梁阑玉看了他一会儿:“一同长大的。” “原来如此……”梁有的眼珠转了转,又不死心地问,“那你跟潘家现在?” 显然,梁阑玉的这段私人交情可以让他今天卖潘晟一个情面,但他并不舍得放掉潘家这块肥肉。 梁阑玉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意味深长道:“我发现,三哥似乎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梁有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他甚至没听出梁阑玉话里讽刺的意味,还为此自鸣得意:“嘿嘿……弱肉强食,世道如此嘛。” 梁阑玉舔了舔上牙。 这梁有还真是个大祸害,不过让他交了点军田和军粮出来,他立刻就蹬鼻子上脸,拿自己当成神仙的护法,敢打着她的旗号在外面妄作胡为了。 倘若梁有是她的手下,刚才她就已经下令让赵九把人砍了。但现在军田的事还没解决,她还有用得上梁有的地方,暂时不能动手。 她本想好好敲打梁有一番,让梁有别在外面为非作歹了。可能没法长久压住,至少能让梁有短时间内消停一阵。 然而她转念一想,其实她现在不正缺了个能对郁州梁氏下手的由头吗?对付梁氏她不能走官方的途径,一是阻力太大,麻烦太多;二是她也暂时不想跟梁羡撕破脸,朝廷那边梁羡还能帮衬着她些。 或许……欲擒故纵,让梁有多树点敌,多引起公愤,她的由头不就有了吗? 片刻后,她淡淡开口:“三哥,如今我的位置尚不稳,军中总有些不听话的,叫我头疼。三哥别总打着我的名号在外行事。真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未必罩得住你。” 梁有听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的,并没有很强的责怪他的意思。顿时暗自欣喜:梁阑玉似乎并不介意他在外面做什么,只是在乎她自己的名声,所以让梁有别在外面提她。 可其实提不提的又有什么差别呢?大家都是姓梁的,难道梁阑玉还撇得开关系?何况没有梁阑玉,他们还有梁羡这块金字招牌呢! 于是梁有连忙满口答应道:“明白,明白。都是不懂事的下人胡说八道。阿玉你放心,我回头一定好好训斥他们,保叫他们不敢再乱说了!” 59. 第五十九章 2.14第二更 与梁羡聊完之后梁阑玉就离开了庄园。她到了庄园外,问了下守卫,得知潘晟还没出来,于是就在外面等着。 没过多久,潘晟的马车也出来了。 梁阑玉把自己骑来的马交给赵九,让他把两匹马一起牵回去。而她自己则上了潘晟的车。 “东西还你了?”她问。 “嗯。” “你被他扣了什么货?” “就是几船茶叶和蔗糖,也不是很值钱。”潘晟道,“他们还答应多赔我一船蔗糖,求着我在你面前多说些好话呢。” 对普通百姓来说,那几船货的价值够一家人享受一辈子了,但对潘家而言,也就是一批普通的货物。至少正常来说,还没到需要潘晟亲自出面解决的地步。 ——他是自己主动请缨非要来的,也不怪那梁氏族人不肯相信他小厮的话了, 梁阑玉问他:“你是故意不说身份的?” 潘晟挠挠脸:“怎么说呢……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不是永修县公的儿子,这事儿换别人来,该怎么解决?毕竟不能事事我都亲自出面,大多还得交给别人办,对吧……弄清楚了,我做事心里也明白点。” 这番话让梁阑玉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她以前总觉得潘晟没心没肺的,这不是说他笨,而是他心里不装事儿,好像对什么都不愿操心似的。 或许只是建康的环境不适合他,换个地方,他倒有发挥的余地了。 “梁家这件事不是我授意的。”梁阑玉忽然说。 潘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啊。” “蛇虫鼠蚁太多,我也很难管。” 潘晟深感理解地点头:“就是这样。别说那么大个州了,就我手底下那些个奴仆,都经常不听话。”一面说,一面朝坐在车厢外的小厮屁股上踹了一脚。那小厮哎哟叫了一声,回过头来赔笑,赶紧把车帘拉拉好。 过了一会儿,潘晟咂摸出梁阑玉刚才那句话可能是在提醒他,虽然今天这桩事她帮忙解决了,但以后郁州梁氏很可能还会再找潘家的麻烦? 他道:“等我回去后,再派个人来。其实收购他们庄园的果子确实可以加点钱。两成多了,加一成还行吧。本来也是打算这么谈的。” 梁阑玉看向潘晟:“来之前你都想好了?” “嗯。”潘晟自嘲道,“架打输了,总不能指望以德服人吧?” 梁阑玉没说话。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只能听见车轮滚过石子路面的哐哐声。 片刻后,她问:“这事儿解决后,你要回徐州了吗?” 潘晟眨眨眼:“你要是舍不得我走,我就多留一阵。” 梁阑玉笑着搡了他一把:“走吧你。” 潘晟哼了一声,脸上还是笑着,眼睛却垂下了。 过了会儿,梁阑玉又道:“我问你,你在徐州,可认识徐州的铁官?” “认识啊。怎了?” 梁阑玉道:“我想在郁州也开个冶铁的作坊,得从徐州采铁矿。你回去的时候,能帮我带几个人一起回去么?替他们引荐一下铁官,条件让他们自己跟铁官谈就行。” 汉时实行的盐铁专营政策,到魏晋南北朝时因为大量公家的山林海泽被豪族霸占,已经很难推行下去了。所以朝廷放开了矿山的私采私铸权,只在销售环节课以重税,以保障朝廷的收入。 不过对于朝廷控制得比较好的地方,矿山还是属于官家的。比如徐州的矿山都有专门的铁官管理,小民可以私冶,但得找铁官买矿。 潘晟很疑惑:“你在郁州开冶炼作坊?你需要铁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从徐州买炼好的铁呢?我家也有冶炼坊,我找我阿娘谈谈,尽量便宜点给你呗。” 一般冶炼场都会办在矿山的附近,毕竟几百斤的矿只能炼出几十斤的铁,长路运输的费用太贵了,花这钱还不如直接买成品。 梁阑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之前派刘平去调查过郁州所有矿山的位置,有一座矿山就在两州交界的位置,而且离水道也近。她把冶炼场也设在两州边境靠近河道的位置,运输费用就还在承受的范围内。 她道:“有人给我进献了一条改良冶铁的法子。我打算试试。” 潘晟好奇:“什么法子?” 梁阑玉笑:“我打算拿来赚军费的,可不能告诉你。” 潘晟听她这么说,也就不追问了。只是引荐下铁官,也不是多难的事,他爽快地答应了。 马车把梁阑玉先送回府上,潘晟就自己回去了。 …… 天后,蔡帔和韩卫完成了梁阑玉布置的任务,前来找梁阑玉汇报。 正如潘晟所言,整个郁州境内,大大小小各种关卡足有十几道,如果路线选的比较好,那么只要被拦四次就能过境;如果路线选的不好,确实被拦七八次也不夸张。 那些关卡的设置者,蔡、韩二人也调查清楚了:其中约一半是各级官府设置的,另外一半则是地痞或者强民私设的。 按理说,所谓的关税,只有州级衙门可以收。但郁州的刺史不在郁州,管理比较混乱,有的胆大的县府觉得反正没人管,就自行拦路收钱。结果一看真没人管,其他县也争相效仿,这才造成了乱局。 梁阑玉听完他们的汇报,心里明白了。她道:“官府那里我会派人谈。至于那些私设的,民也好,匪也好,你们去警告。给他们十天时间,让他们必须把关卡撤了,谁敢拦路我就治谁的罪。” 蔡帔问:“倘若他们不听呢?”因为梁阑玉颁布了军队不准扰民的命令,所以在处理军民关系上,他必须十分小心。 梁阑玉道:“给他们次机会。每十天去一次。第一次去,如果他们没拆路障,你们动手帮他们拆;第二次去,倘若他们又重建了,拘起来先关十天半个月,打几十板子再放出去。倘或还有第次……” 她顿了顿,缓缓道:“格杀勿论。” 蔡帔和韩卫都被她震住了。其实若换成苗猛来办这种事,第一次他就带人冲出去大开杀戒了。但不知怎么的,他们竟觉得梁阑玉这法子更有威慑力,也更让人服气。 “是,都督。”两名摄军主接下任务后就回去了。 军队这边安排妥了,但是派谁去和官府谈,让梁阑玉犯了难。她手下口才好、又聪敏的,宋闻算一个,阿秋算一个,陆春也能算,但陆春是总管,肯定不能派她去。宋闻她已经让他准备跟潘晟去徐州了,也分身乏术。只剩一个阿秋怎么能行? 片刻后,她想起什么,连忙把陆春叫来问道:“春娘,我之前征召的那些人到了吗?” 她让宋愈去各县网罗人才,宋愈一共给她提供了十几个人的名单,她全部征召了,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应召。 陆春道:“这两天已陆陆续续到了二十个。我安排他们在椒花暂住了。” 椒花酒舍就是梁阑玉之前买下来用来杀何田的地方。后院被甲士们住满了,门客僚人就只能先安排在外面。 梁阑玉道:“把那些人都叫来吧,我先见一面。” 不多时,二十名门客都到了,排成队站在院子里。 梁阑玉将众人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们之中,可有自觉口才好,擅与人打交道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五个人主动举手。 梁阑玉让那五人出列,依次问了问他们的出身、经历与对某些事物的看法。除了一个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的人被她打发回队伍里了,其余四个聊着倒也还凑合。 她又让阿夏阿秋站出来:“这两人是我手下的女官。我给你们四人一桩任务,陪她二人去趟清水县的县府,要求他们十天之内必须撤掉县内所有道路关卡,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先去一个县试试。有阿夏阿秋带队,不至于聊得太偏。而且她们也能观察下这些门客的表现。倘或真有能说会道、擅于处事的,那剩下的县府、州府就能让他们去谈了。倘若这些都不行,那就只有另外再选人了。 60. 第六十章 她给三大豪族的两月时限已到…… 又过一天,梁阑玉收到潘晟送来的消息。说是梁家已把强占的船给他送回了淮河的港口,并且按照承诺多赔了他一船蔗糖。潘家的商队接手后就把船开回去了。 事情圆满解决,潘晟也该回徐州了。 他走的当天,梁阑玉亲自给他送行,顺便把宋闻等人交给他,让他带回徐州去引荐给铁官。 和上次潘晟送梁阑玉出建康一样,这次也是两人走在最前面,车马和随从的队伍在后面慢慢跟着。 潘晟明明有马,但他却故意不骑,只说出来前吃得太撑,想自己走走。毕竟他自己的两条腿,怎么也比四条腿的马走得慢多了。 “阿玉,等过段时间不忙了,我再来看你。”潘晟依依不舍地说。 梁阑玉点了点头。没了婚约,她就再没必要说伤人的话了。 “好好经营吧。”梁阑玉说,“感觉比做官适合你。” “可能吧。不过……”潘晟本想说他还是比较喜欢前几年在建康的日子。但想了想,还是不说了。 梁阑玉送出了三里地后停下了,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了。” “好吧……”潘晟嘴唇扯了几下,最后还是没忍住,哼哼道,“我给你写的信,你得看呐!就算你不回……你也得看!” 梁阑玉被他心虚又想装出有气势的样子逗笑,道:“看了。” 其实她刚出京的那个月潘晟来信最多,恨不能一天给她写一封。大概一个月后潘晟就不怎么来信了,她以为是草市行刺案的事已传回京城,潘晟也觉得尴尬。 尴尬确实有,不过也是那时候他正忙着交接差事、卖房卖地来徐州,就没空写信。来了徐州后他也忙,而且他想着从徐州到郁州骑快马只要一天的时间,随时能来看梁阑玉,就筹划着给个“惊喜”,没再写信了。 潘晟惊讶道:“你看了?看了你怎么不回?” 梁阑玉睨他:“你刚不还说不用回吗?” “……”潘晟语塞,像只刚鼓起来的河豚,慢慢又泄气瘪下去了。 “我该走了。”梁阑玉说。赵九已经把她的马牵过来了。 潘晟只得道:“你走吧,我看着你回去。” 梁阑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气氛弄得跟他要送她似的。眼下时辰确实不早,她翻身上马,跟着她出来的赵九等人也骑到马上。 上马后,她的目光在随从的队伍里找了找,找到了宋闻。宋闻与她对上视线,忙朝她低头示意,意思是请她放心,他会完成她嘱咐的任务的。 梁阑玉抖开马缰,又看了潘晟一眼。潘晟正仰脸望着她,见她看过来,就朝她绽开笑脸。 “路上小心。我走了!”梁阑玉踢了踢马腹,纵马回城去了。 …… …… 回去之后,梁阑玉继续解决关税的问题。 军队那里她规矩已经定好了,剩下的她就不操心了。她甚至希望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把她的话不当回事,好让她来个杀鸡儆猴。让她在民间除了善名外,也扬扬威名。 清水县府衙那里,她派去的人也很快回来了。据阿夏阿秋说,她们带去的四个人里有两个叫贾术与程贺表现得还不错。有一个叫张露的性子太躁,险些与人打起来。另一个叫陈禾的则暂时无功无过。 对于梁阑玉提出的要求,清水县的官员一开始是想敷衍推诿的。毕竟梁阑玉跟他们都不是一个系统的,凭啥来管他们?但磨了一阵后,他们还是答应了。 一来这事儿本就是他们理亏;二来梁阑玉手里有兵,最近还刚刚杀了两名军主,风头正盛。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她啊! 既然清水县的任务顺利完成,梁阑玉把那个暴躁的张露撤下来,让剩下五个人继续去通知其他县的县衙,并且去吩咐郁州军:之后对官府设的路障与刁民匪霸设的路障一视同仁。第一次拆,第二次抓,第三次杀!她倒要看看有没有贪官小吏敢对她阳奉阴违。 之所以要整顿关税的乱象,倒不是她想把更多的关税分到自己口袋里,而是她想把郁州的营商情况搞好,这样才会有更多商品及更多商队到郁州来。来的人多了,无论她想招揽人才还是培养自己的团队,都会更容易些。 这边清除路障的事情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另一边,梁阑玉也没忘记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给三大豪族的两月时限已到,他们该交还土地了。 她派人去三家催促后,三家都交来了地契。 按说这些地契是不合法的,毕竟这些本就是军田,任何私人都无权买卖、霸占。但把地契交出来,至少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对这些土地的腾清工作,放弃了对这些土地的所有权。 梁阑玉把地契一清点,发现三家里没有一家是完全按照她提的要求交的地。 她问梁家要了三千亩,梁家实际上交了两千五百亩。估计是觉得自己能做个表率就不错了,也没必要那么精准。 她问张家要了五千亩地,张家实际交还三千八百亩。其实他们本来想交的更少,但梁阑玉斩杀两名军主的事把他们胆子都吓破了。他们发现梁阑玉是真的敢砍人,在最后关头紧急又赶走一批佃户,召回来一批族人,甚至已经翻了一半的地也不管了。尽量多还一点免得梁阑玉拿他们开刀。 崔家是最过分的。梁阑玉问他们要下鹿、四辖口两处共三千亩地,最后他们只交出了下鹿的一千两百亩。就这还是在看到梁阑玉杀何田苗猛之后比较配合的结果了。若不然,他们本想另外找几处杂田,把梁阑玉打发了算了。 总而言之,梁氏和张氏都算比较配合的。虽缺斤少两,但暂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崔家这种,就真是没把梁阑玉放眼里了。要是不收拾,以后就难服众了! 蔡帔和韩卫两人跪在下方待命,心里都有点忐忑。 老实说,他们挺害怕梁阑玉一怒之下给他们下一道指令,让他们去强攻崔氏庄园、捉拿崔氏夫妇来问罪的。郁州军虽然人多,但战斗力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还真是不怎么拿得出手。豪族的庄园都修了大量的防御设施,且豪族的部曲们也更装备齐全、训练有素。对这种硬岔子,就算军官们有心立功,底下的士卒们却不肯去拼啊! 这个情况梁阑玉也清楚,她问两人:“我之前让你们新垦的田,垦出多少了?” 两人道:“有好几百亩了。” 梁阑玉通过修水车加上用化肥改良土质,把附近很多原本没法种的荒地都开辟成了能进行农耕的土地。其实郁州的荒地有很多,水车能使用的范围毕竟还是有限,如果多给她点时间修缮水利工程,她在郁州至少能辟出几万亩新田来。 她非要从豪族手里收田,并不是怕土地不够会把军队饿死。她就是为了打压这些豪族,别以为几年前吃进去的东西就不用吐出来了! 她吩咐道:“你们现在马上回营,各点出最精锐的五百人,去把四辖口那块地围了。不准任何人进。通知那里的百姓,让他们去陆街亭,说这里是朝廷划拨的军田,不许他们耕种。但都督有新的土地分配给他们,绝不会让他们饿肚子。有敢闹的,全部抓起来!如果带头闹的是崔氏的族人,不用留手,先打一顿再抓!” 她之所以给豪族两个月时间,把收地的时候定到现在,就是因为这个时间夏、秋的作物都已经收完了,冬大豆又还没播种,被迫交出土地的佃户们损失不会太严重。但冬天也不代表农民就不下地了,种稻的要提前翻地,种豆的也要准备播种了。她不怕佃户都躲着不出来。 她的这个命令也让蔡帔、韩卫松了口气。四辖口并不在庄园里,只是挂在崔家名下的一块土地而去。去占领那里,比直接去对付崔氏容易多了! “是!”两位军主领命,立刻回营点兵去了。 …… …… 四辖口。 “来了,军队真来了!”一名年轻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村子。一名老者就坐在村口的大树下晒着太阳。 那老者闻言连忙起身,问道:“来了多少人?” “黑压压的,好多人,该有上千!” “这么多!”老者吃了一惊,赶紧道,“快把村里的人都叫到祠堂,让大家都先别出去了。” 不多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都来到祠堂,把祠堂给挤满了。人们脸上写着忐忑与焦虑,叽叽喳喳,很是吵闹。 “都别说话了!”老者敲了两下铜锣,哐哐的声响成功让人群安静下来。 “军队来了,大家都先别出去了。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等他们走了再说。” 底下有人不安道:“可我家地还没翻完。倘或他们一直不走,耽误了耕种,我们明年吃什么啊?” 不少人纷纷附和:“是啊,冬天不翻地,春天可不好种啊!” “我家两块地是种豆的,月底前就得下种了!” 见众人又喧哗起来,老者瞪着眼道:“不都跟你说了么?他们不可能一直守在这儿的,难道他们自己的军田不耕了?守不了两天就得走!何况他们白天守,晚上也不可能留下。你们晚上出去耕便是了!” 有人抱怨:“晚上也看不清啊,何况还容易遇上豺狼……” 老者怒道:“崔公连租都不收你们的了,地让你们白耕,还待如何?若不愿意,自行离开便是,不留你们!” 底下的人不敢出声了。 老者这才满意,一甩袖子,哼道:“像崔公这样心善的,上哪儿找去?知足吧你们!” 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崔家的佃户。崔氏也料到倘或不配合交地,梁阑玉会对他们采取强硬的手段。但他们同样不想跟郁州军产生正面冲突,损失自家的精锐力量。所以他们的策略是煽动佃户们自行去与军队抗争。 当然,正常情况下佃户们肯定是不愿意这么干的。他们交租种地,凭什么承担这种风险?为了稳住他们,崔氏便给他们提供了一项优惠的政策:只要他们继续耕种现在的土地,就可以免除三年内全部租税。 这项优惠对佃户们的诱惑可太大了!他们本就是没有田产的人,就算不种崔家的地,去找别家地种,也得交三成的租,这还不算赋税徭役。何况外面还有没有地给他们种都不好说。活着再怎么都比饿死好吧? 而且谁知道军队到底会不会找他们的麻烦,说不定军队就这么算了呢?就算军队来了……可能吓唬吓唬他们就走了呢?一切的都是未知嘛。 毕竟是三年免租,怎么着都得试试吧…… 所以佃户们最后大多都接受了崔家的条件。 而这条件对崔家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损失。虽然要免三年租,但只要把地给保住了。以后还有三十年、三百年呢,少这三年又如何?这些佃户是死是活他们才不关心,就算出什么事,把一切推到佃户头上就行了,谁又敢把他们怎么着? 站在祠堂中间的老者,就是崔氏的族人,也是被崔起夫妇派来监督这件事儿的。他看到这些佃户们目前还比较犹豫,似乎不愿跟郁州军对抗,心里也不慌:毕竟现在种子还没下地,这些人犹豫也是正常的。 一旦播种完成后,这些佃户也就跟种子一样深深扎在地里了。那时候如果郁州军还敢来,都不用他煽动,这些农民自己就会去跟军队拼命! 他只要坐山观虎斗,等着收渔翁之利便是。 61. 第六十一章 2.15第二更 老者在祠堂里又嘱咐了一通,让各家都回去躲着,等郁州军走了他自会派人通知大家出去翻土耕地。 安排完,他正准备让众人散了,这时被他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年轻人又跑了进去,慌张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军队准备进村了!” “你说什么?!” 这话让村民们瞬间就慌了。虽然他们听说过梁阑玉约束军队、爱护百姓的美称,但多年来郁州军留下的臭名可没那么快洗清。军队进村干什么?是因为军田的缘故要把他们都抓起来?还是来烧杀抢掠的? 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不能傻等着,必须自保才行。 “快,快!”有人喊道,“快回去抄家伙!” 村民们立刻一哄而散,各回各家。有锄头的抡锄头,有菜刀的拎菜刀,不管男女老少,全都抄起家伙事儿来。 于是郁州军进村后,看到的便是杀气腾腾的村们民挡在道上的一幕。 “不许进来!”村民们怒道,“敢再上前,休怪我们不客气!” 郁州士卒们见状,也立刻抽出兵器做出防御架势。 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由于知道这项差事的要紧,蔡帔是亲自带队进的村。他立刻朝身后的手下呵斥道:“都别动!”又朝前方的村民喊道:“诸位父老不要误会,我等只是来替梁都督传话的,不是来伤人的。” 梁阑玉的名声还是有点作用的,至少让村民们保持了一定的理智,没有率先动手。他们警惕地问:“都督传的什么话?” 蔡帔道:“四辖口乃是朝廷划定的军田,任何人不得私自耕种,违令者,斩!” 村民们急了,抡着锄头就要上,蔡帔赶紧高声道:“你等皆非首恶!只要交出军田,都督定会妥善安置你们,另外拨配土地供你们耕种!” 这番话让已经举起锄头的几人又把锄头放下了。他们很是不可思议:都督拨配土地给他们? 连那崔氏的族人也惊了:梁都督这用的是什么招数? 蔡帔趁着众人安静,赶紧一鼓作气地说完:“都督手里尚有不少闲田,明日你等去陆街亭,自会有人带你们去领新的土地!三年内免除一切地租,且可免租借你们耕牛,农具使用!闲田有限,先到先选,十天之内若不去,则视为放弃!” 为了说服佃户,梁阑玉把电视里经常听到的广告词都教给蔡帔了。 众人哗然!梁都督竟也有土地租给他们?而且还同样是三年免租!哪怕条件相同,种了都督的地至少不用担心被军队砸抢,肯定是都督那里更安逸啊! 崔氏族人急了,忙道:“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梁都督到郁州才几个月,她哪儿来的土地?军田都不够种呢!怕是把你们骗出村,她便要把你们抓起来!” 蔡帔听得牙痒痒,很想把那老者揪出来揍一顿。但那老者也狡猾,躲在人群里。他若强行闯进人群,只怕避免不了一番肢体冲突。 蔡帔大声道:“不信的去陆街亭看看就是了!只有十天,过时不候!” 说完他就转身指挥自己带来的队伍:“撤!”他相信这番话应该村里的人大部分都听到了,就算有没听清或是没在场的,以村子里的传话速度,很快每个人都会知道的。 四辖口不止这一个村,他又带着人马往下一个村去了。 …… …… 翌日一大早,梁阑玉就换了身便服,带着几个护卫出门,往陆街亭去了。 她并不是去安抚佃户的,毕竟这种事还用不着她亲自出马。她只是去检查一下情况顺不顺利,以免出现手下办事不利、为避免责罚而向她瞒报的情况。 到了陆街亭附近,梁阑玉远远地看到,亭口已经围了一圈人了,至少有好几十个人! 其实佃户们确实是挺害怕梁阑玉骗他们的,但“先到先选”“十天截止”的口号实在太让人动心了。所以不管崔氏族人怎么对他们进行洗脑、威胁,很多人家还是偷偷派了人出来,或者几户选一个代表过来先看看情况。反正他们的地让郁州军守着,他们暂时没法去耕,闲着也是闲着。 负责此事的军官见人已经到的不少了,且来的人都焦急地催问他能租给他们的地到底在哪里,于是那军官道:“你们都跟我走吧!” 梁阑玉让人新垦出来的地就在离陆街亭不远的地方,军官带人走了一阵后便到了。他停下指着前方的一大片空地道:“便是这里了!” 有人震惊道:“怎么是这里?这里的地势也太高了吧!” 军官指着地面上已经挖好的水渠道:“地势虽高,却不用担心灌溉。有都督造的水车,连渠都开好了,已为你们省了不少力气。” “可就算有水,这地都没垦完,头几年根本种不好啊!” 毕竟是士卒们仓促间新垦出来的地,只来得及铺设水渠和烧荒除草,并没有做完平田整地的工作。想要让这里变成良田,还得投入大量的人力、畜力,以及时间。 军官道:“你等放心。倘若耕种此处,头三年免除一切租税,且耕牛、农具等都督亦供你们免租使用;三年后到五年内,只交一成租;五年到十年,照市价交租;耕满十年后,这些土地便是你们的了。“ 众人惊呆了。虽然这土地本身不太好,但梁都督给的优惠确实比崔家大多了。平日他们管地主借用耕牛、农具都要付上一二斗小米,但梁都督免费借他们用,那能省不少粮!最最关键的是,耕满十年,地给他们?! “郎君,你的意思是十年后,我们再不用交租了么??” “对。十年后把就地契给你们,是你们自己的地了。” “当真??” “都督定的规矩,自然当真。” “那、那我能租多少地?” “每户十五亩。家中人丁超过七口的,可酌情增加。” 这下很多人都心动了。梁都督没骗他们,这是真有地给他们种啊!虽然因为要垦荒,头两年可能会辛苦点,但只要目光放长远,这比租崔家的地划算多了!一个是提心吊胆,随时会跟军队起冲突;另一个则是耕满十年,连地都送给他们。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 可即便已经有这么好的政策了,有些人还是犹豫不决。 以后的好日子毕竟是以后的。他们都是穷人,家里压根没存粮。如果今年放弃了崔家的地跑到这里来,又要垦荒又要盖屋,根本种不出多少粮食。只怕等不到十年,第一年他们就熬不过去了…… 或许,还是先想想怎么活下去更重要吧…… 就在有人想要退缩离开之际,一名小卒顶了顶军官,小声提醒:“还有呢,贷……” 军官这才想起来,忙道:“对,对,还有!都督体谅你们垦荒不易,若有需要,可向都督府佘钱贷粮,一年只收三分利!” 刚转身的人瞬间又转回来了。还能借贷! 要知道这年代的官府和豪族都是提供借贷业务的,因为商业的发展,民间的借贷也逐渐发达。官府收的利钱相对低一些,各地不同,年利五分到八分很普遍;豪强大族收的利钱可就高了,借半年就得借一还二的比比皆是。而且平民百姓想从官府手里贷到钱粮并非易事,大多人只能管豪强借。 梁阑玉一年只收三分利,在未来也许偏高,但放到这个年代,绝对属于低利贷了!毕竟她还要承担坏账的风险。这项政策能大大缓解这些佃户们前期的窘迫,帮助他们度过最艰难的时刻! 思及此处,有些人甚至红了眼眶:梁都督的美名当真不是浪得虚名。就凭她这份思虑周到,能如她这般体恤民情的官员又能有几个呢? 当下,人群几乎把那带队的军官给围死了,七嘴八舌地询问他各种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什么时候能搬过来,毕竟要垦荒要盖屋,最着急的就是时间啊! 不远处,赵九看到人群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样子,依稀听到点内容,便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稳了。他心急地向梁阑玉道贺:“恭喜都督!土地定能收回了!” 梁阑玉嗯了一声,脸上也有些许笑意。其实她也不确定新垦的田到底够不够分,实在不行,她哪怕拿出一部分军田来置换,也一定要把人口和土地从豪族的名下置换出来。 确认军官谈得顺利,梁阑玉便带着赵九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62. 第六十二章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砰”地一声巨响,桌上的酒盏被狠狠砸在在地! 屋中服侍的奴婢吓得两股战战,匐跪在地:“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家主息怒!” 崔起又一脚踹翻几案,黑着脸喝道:“没用的废物,滚出去!” 奴婢连忙转身,连跪带爬地出去了。 房门被关上后,坐在屋里另一侧的徐莲儿叹了口气。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她还是起身扶起了被崔起踢翻摔倒的几案与酒盏。 她又走到崔起身边,温柔地抚摸崔起的背部,安慰道:“郎君,莫气了,我再叫人温一壶酒来。” 刚才让崔起让奴婢温酒,结果奴婢送来的酒却仍是凉的,导致崔起大发雷霆。不过徐莲儿知道,这并不是崔起发怒的真正原因。 让崔起情绪失控的,是四辖口那上千亩的良田。那奴婢只是正好触了霉头罢了。 他们本以为那些佃户能好好纠缠郁州军一番。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令郁州军知难而退,放弃对土地的征收。哪怕最后没做到,那打个两败俱伤也好,至少挫挫梁阑玉的锐气,阻碍她在郁州迅速崛起的势头。 在此之前,他们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无非是四辖口上千亩地没守住,被郁州军征走了。但过程中磨个两三年,佃户凋零,军队也为此折损个几十上百人手。 然而事实是,别说两三年,连一个月都没出!梁阑玉也没费一兵一卒,佃户就已经被她挖跑一大半了!剩下极少数的是因为不愿搬家或者不愿垦荒还没走的,可这点人又能成什么气候呢?军队强行驱赶一阵,他们终究也是得走的。 这件事对崔家最大的打击,并不是那上千亩的良田,而是人心的动摇。 当梁阑玉问他们讨要三千亩地而他们不给的时候,不管崔家内部还是外部的人其实都在观察形势。 倘若最后的结果是梁阑玉拿他们没办法,那崔家势必因此士气大涨。以后走投无路的百姓会优先逃到他们这里当奴婢,有才能的人会主动为他们效力,已经在他们麾下的人也会对他们更加忠诚。 哪怕结果不尽人意,至少他们比梁阑玉指东就不敢往西的张家、梁家要好多了,他们在郁州三大豪族里也能脱颖而出。 结果他们败得如此之快,一点没比张、梁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糟糕,因为他们还沦为了他人的笑柄! 他们自家的士气也因此动摇,这两天已经有族中的老人在指责崔起从一开始就不该忤逆梁阑玉的意思,害得崔家地没保住,还因此得罪了一位大官。 “郎君别自责,也别在乎那些说风凉话的。”徐莲儿道,“谁又能算得出梁都督她竟造出水车,又能临时垦出那些荒田来呢?这家主换了谁做,都不会比郎君做得更好。” 崔起长叹一口气,在徐莲儿的安抚下,火气逐渐消退了。 “九娘,眼下我们该怎么?”崔起真的很不甘心,“那姓梁的满口胡话,倘或我们拆穿她,能顶用吗?” 梁阑玉曾经跟他们说只要他们交出三千亩地就能既往不咎,他们压根不信。现在梁阑玉说佃户们种满十年就把土地送给佃户,他们也不信。但他们不信没用,关键是佃户信了。 而且同样的“谎”,他们甚至连撒都不敢撒。 徐莲儿摇了摇头,显然认为这法子没什么用。 崔起又道:“那我命人去破坏他们的水车,阻碍他们垦荒?杀几个逃走的,也叫他们知道厉害!” 徐莲儿没做声。这倒是个法子,虽然这样并不能让佃户们回来,但至少能让梁阑玉难受,也让人知道背叛崔氏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至少能让其他奴婢佃户不敢再轻易叛逃。 可这样的反击比起梁阑玉对他们造成的伤害,也只是轻微的可笑罢了。 徐莲儿思索片刻后,道:“或许我们该去找张、梁两家坐下谈谈。当初梁都督逐一找我们讨要军田,便是为了分而击之。我想她对我们三家的说辞定是不同的。” 崔起不由看向妻子。 “她最先找的是梁家,你觉得她会对梁家说什么?定是叫梁家配合她做戏罢了。恐怕她还许了梁家不少好处。你瞧最近梁有嚣张成什么模样?连永修县公的船支他们亦敢截!若非如此,梁家又岂会乖乖配合?难不成那梁家人是真心愿意放弃那几千亩地的么?” 崔起想了想,亦觉得梁阑玉会那样对梁家说,不由点头。 徐莲儿又道:“这次张氏交出的地是最多的。张氏本就是外强中干。如今梁都督手拿圣旨来,还持着柄御赐宝剑,只要稍加吓唬,张家人的胆子都要叫她吓破了!因此交出那么多地来也不稀奇。” 崔起仿佛已经看到张召父子吓得瑟瑟发抖的画面了,继续点头,觉得事情就是徐莲儿猜的那样。 徐莲儿接着道:“我甚至觉得,那两家还存了心思要看我们的笑话。我们跟梁都督斗,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倒能坐收渔翁之利。可这事儿,分明我们才该是站在一边的。倘或我们真吃了大亏,叫梁都督斗死了,他们又有什么好下场?都督能饶过他们?——唇亡齿寒道理,得叫他们明白才是。” 崔起微微张着嘴,有些呆了。 他觉得徐莲儿分析得太有对了!的确,他们崔氏早看出了梁阑玉的野心是要收走所有的军田,甚至还要打压郁州所有豪强的风头。可张、梁那些蠢货明显没看出来。若他们看出来了,三家人早就该站在一块了! 梁阑玉对付一家容易,她同时对付三家试试?就她手里那点郁州军,还不够看呢! “九娘高见!”崔起道,“我这便让人去张氏、梁氏那里,与他们分说明白。让他们一同出力!” 徐莲儿笑着颔首。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崔起又夸赞了一句,赶紧出去找人安排了。 …… …… “都督,已有三十九户签下契书了。”蔡帔和韩卫两人将一打厚厚的契书交给梁阑玉。这是他们和手下几日来忙碌的收获。 四辖口一地共五十一户佃户,未满十天已有四分之三的人和梁阑玉签订荒田的租约了,再宽限几天供余下的人考虑,应该还能再签下几户。至于最后剩一些“钉子户”,用软的也好,用硬的也好,都不会太难对付了。 “很好,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梁阑玉又问,“那些路障的事情怎么样了?” 两人道:“正依照都督的计划行事。” 梁阑玉第一轮警告过后,约有一半的人老老实实把私设的关卡给撤了。等郁州军第一次去的时候,还剩下五六道路障,他们动手强拆了。 前几天是郁州军第二次去检查,其中竟然又有三道关卡被重新架上了。这次郁州军就直接动手抓人了。 其中有一道是流民山匪设的。那些山匪异常狡猾,见官兵一来,立马躲进山里,郁州军没能抓到人。 还有一道是某个村镇所设。郁州军抓人的时候跟村民发生了不小的冲突,造成多人受伤,最后军队一口气抓回来十几个村民。那些村民的家眷前两天还跑来都督府告状哭闹,说官军欺负老百姓,被梁阑玉让人打走了。 等再过几天,郁州军就要第三次去清障了。那时候,他们就要真正开始的杀鸡儆猴了。 汇报完工作,两名摄军主事正要退下,梁阑玉又叫住了他们。 “对了,还有件事。”梁阑玉道,“我收走了崔家的佃户和土地,他们未必肯善罢甘休。我担心我们收回来的军田在耕作时,他们可能会派人来捣乱。还有那些佃户去垦种的荒田,他们也会故意破坏。你们务必加强戒备。” 蔡帔和韩卫不禁对视了一眼。如果发生这种事,那就很让人头疼了。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他们可以修点拒马之类的设施,让人不容易进来,但也很难完全防住故意使坏的人。 韩卫道:“要真有人敢来破坏,抓到了,就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用高杆吊在田头!这样以后若还有其他人敢来,便要仔细考量考量了。” 梁阑玉也没有特别好的解决办法,同意了他的这个解决方法,道:“尽量加强戒备吧。” …… …… 张氏庄园内。 张召父子并排而坐,一名客人坐在他们的下首。 “张公,张郎,这些便是我家崔公的意思了。还请二位细加考量,莫上了奸人的当。” 张家父子面面相觑。 眼下他们招待的客人正是崔起派来的说客,他是来说服张氏跟崔氏一起对抗梁阑玉的。 张召沉吟良久,问道:“不知崔家主对我等有何差遣?” 说客忙道:“绝不敢提差遣二字!崔公只想提醒张公,我等在郁州深耕多年,勤勤恳恳才有今日基业。倘或过往我们两家有何过节,崔公愿亲自登门致歉,望张公能尽释前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我等共同守住基业族产,莫再让那妇人戏耍了。”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来找张氏谈,最主要的目的是试探张氏的态度。确定了态度,才能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张召缓缓点头道:“多谢崔公提醒。不瞒你说,你方才所言,亦是我忧心之处。那梁都督虽声称只收土地,不论罪责。可待我等当真交出土地,弃养部曲,她又怎会轻易放过我们?她用的无非是缓兵之计罢了。我等也不该坐以待毙。” 那说客见张召同意,连忙溜须拍马道:“张公果然深晓大意!小人钦佩!” 张康似有什么想说的,被张召在案下按住了。 张召客客气气道:“阁下回去后只管与崔公说,崔公若有良计,张某愿凭驱策。” 那说客亦没想到谈话能如此顺利,简直喜出望外。他又吹捧了张氏父子一番,说了许多好话,这才赶回崔家赴命去了。 63. 第六十三章 2.16第二更 梁有从外面回到庄上,他的心腹小厮出来迎接,边走边向他禀报:“三郎,今日庄上又来了个新的奴婢,出落得很是标致,你应当喜欢。” 梁有眼睛一亮,饶有兴致道:“哦?快带过来我瞧瞧。” 那小厮笑道:“已安排在你院子里了。” 他知道梁有好色,凡卖到庄上的女奴婢,梁有大都要霸占。因为最近梁家势头正盛,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的贫苦人家大都优先卖给梁家。这一个月庄里已经收了好几个女奴婢了,梁有嘴都快笑歪了。 经过前院的时候,前院有个跛脚的婢女正在洒扫。梁有看见她,脸上笑容顿时一沉,走上去对着那婢女的后背就是一脚! 婢女毫无防备,且身形极瘦,当不住他的力道,被踹得扑倒在地。 眼下已然入冬,那婢女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起不到半点防护的作用。她的膝盖和胳膊撞在石板路上,痛得闷哼了一声,却又不敢呼痛,只把身体蜷成一团,以免遭到更多殴打。 好在梁有眼下心情正好,懒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直接绕开她走了。 那小厮跟在梁有身后,路过婢女身边的时候,嘲讽地看了她一眼。 这婢女是梁有几年前掳来的。长的是漂亮,性子也是真烈。梁有一想碰她她便寻死觅活。 如她这样的烈女倒也不是只有一个。只是这个确实长得好看,梁有没舍得杀,就扔去做粗使活计。本以为折磨几年也该从了,没想到竟坚持到现在。 小厮陪着梁有继续往内院走:“三郎,今天崔家还派了个人来。” “崔家?”梁有漫不经心地问,“来干嘛?” “说是来替崔家主传话的。来的是个门客,竟然提出一定要见家公或三郎。”小厮不屑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最近这梁有春风得意,底下也都跟着上行下效。连梁有身边的奴仆的也都跟着威风起来了。若外面来的人身份不够,还敢提出想见家主,少不得要被他们羞辱一番。 梁有问:“然后呢?” 小厮道:“我让那人留下话由我转告,那人起初还不肯。纠缠了一阵,直到我要打他出去他才肯说。他说崔家主希望三郎能跟他们一起联手,对抗梁都督。” “哈??”梁有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他让我?对抗谁???” 小厮陪笑:“他就是这么说的。还说什么梁都督早晚要把所有军田都收回去,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之类的。反正好一通胡言乱语,我都觉得荒唐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梁有从震惊到匪夷所思,再到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那崔起别是吃错了药,被药傻了吧?他想找人对抗梁阑玉,找谁去不好,居然找到自己头上来?开什么玩笑?? 梁阑玉要收回所有军田,这没问题呀!那崔家张家吃了这么多,让他们吐出来又怎么了?谁让他们家里没出个能到郁州来当都督的亲戚呢?活该! 梁有最近打着梁羡和梁阑玉旗号过得别提多快活了,简直恨不能立个牌位把梁阑玉供起来。他正愁没什么可讨好梁阑玉的,这崔起正好给他送了个献殷勤的机会来。 梁有脚步一顿,突然不往内院走了。眼下天色还不太晚,他连新来的奴婢也没心思看了,道:“快,备马车!我要见都督去!” …… …… 梁阑玉从军营回到府上,守门的汇报道:“都督,梁三郎来了。” 梁阑玉意外地挑眉:“什么时候来的?人呢?” “大约两炷香前来的。眼下正在前堂候着。” 梁阑玉道了声知道了,就往前堂去了。 她走进前堂的时候,陆春正坐在堂上跟梁有聊天——因为她事务繁忙,曾嘱咐过若有特殊的客人来,陆春可以替她招待,并给了陆春一定的做主权,以免耽误了某些急事。 两人见梁阑玉回来,连忙都站起来。 “都督。” “阿玉,你回来啦!” 梁阑玉按了按手掌,示意他们都坐下,不必拘泥礼数。她自己走上前,在两人身边坐下:“三哥怎么来了?” 梁有忙道:“阿玉,有件要紧事,我一得到消息,立马来找你了!我生怕你被蒙在鼓里,白白遭了小人的算计!” 梁阑玉看他的神情,似也不是特别紧张,反倒还有点得意,像是邀功请赏来了。 她问:“什么消息?” 梁有神秘兮兮道:“今天崔氏派了人来我庄上,我正好不在庄里,是由我手下的小厮接见的。听崔氏的人说,他们想与我们庄子联手,一起对付你!” 梁阑玉正想喝口茶解解渴,闻言拿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秀气的长眉往上挑,重复:“对付我?” “对,就是这么说的!”梁有笑道,“我听说你最近征了崔家四辖口的地,把他们的佃户全拐跑了。想是他们气疯了,病急乱投医呢。可竟然投到我这儿来,实在太可笑了!” 梁阑玉勾了下嘴角,似也觉得十分可笑:“他们还说什么了?” “说你早晚要把所有军田全征走什么的……”梁有朝跪在堂下的小厮扬了扬下巴,道,“喏,就是他听的传话,我把他一起带来了。让他自己说吧。” 梁阑玉让那小厮上来,小厮赶紧赔着笑上前跪坐:“都督。” “你都听了什么传话?” 小厮道:“都是一些胡言乱语……说什么都督只是在用缓兵之计,早晚要打压郁州所有的豪强……还说、呃、说让我们不要被都督骗了……要我们一起守住族产之类的……” 梁阑玉挑眉:这崔氏倒是也不笨,看得出她在用缓兵之计。 梁有见小厮说完,立刻表忠心:“阿玉,这崔氏太可恶也太愚蠢了!竟然连我们的关系都想挑拨!还有那张氏——崔氏竟然连我都找了,肯定也早就找过张氏了。他们两家阿玉你千万不能放过,最好一起狠狠收拾了!” 他今天来梁阑玉,邀功表忠心当然是一层,还有另一层:倘若能挑拨梁阑玉利用郁州军把崔、张两家打压下去,他们梁氏便能坐收渔翁之利,独霸郁州了! 梁阑玉对他的心思当然明白,继续问那小厮:“还有吗?他们有说准备怎么对付我吗?” 小厮摇头道:“也没有具体的。就说都督以后再提什么要求来,让我们别轻易答应,最好各家坐下一起商议了再做决定。且他们没见到三郎,很不甘心,说下次还要再来。” 梁阑玉“哦”了一声。如果这几家真能对上话,那对她而言确实有些麻烦——前提是,他们真能坐到一起去。 她又问了几句,那小厮说崔家人说只说了这么多,再没有别的了。 听完他的汇报后,梁阑玉点了点头,转向梁有:“多谢三哥。若不是三哥提醒,恐怕我真要吃他们的亏了。” “应该的,应该的!咱们都是一家人,谁敢对你不利,也是对我不利!我们梁氏上下绝饶不了他们!” 梁阑玉道:“倘若他们再来找三哥说什么,三哥派个人来告诉我便是。” 梁有连连应声:“当然!若有任何差遣,阿玉你只管支声。” 梁阑玉笑笑:“我会的。” 告完密,又寒暄了几句,梁有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送走梁有,梁阑玉回到院子里,却见陆春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似乎有些不安。 其实在梁有的小厮汇报时,陆春就已经有点慌了,只是在外人面前,她丝毫没有显露而已。 她心里知道,崔家说的都是对的!她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正是梁阑玉树敌太多,如果她的敌人们联起手来对付她,她的处境可就糟了呀! “怎么了,春娘你担心他们说的话?”梁阑玉走到陆春身边。 “是……”陆春叹气,“我是有些害怕。方才听那对主仆的话,张氏似乎已被崔氏笼络过去了。且那梁三郎也不是个善茬。他今日说是来告密,未尝不是试探你的态度?我怕他也有异心了。” 梁阑玉不置可否。她其实也这么怀疑过,所以聊天的时候她一直在观察梁有的表情和细微动作。看上去梁有好像单纯就想邀功,没别的心思。 但也不太好说,也许是梁有特别擅长伪装。 当然,梁有现在不多心,不代表以后也不多心。没准他回去后仔细思考几天,或者崔家又派人再去游说,把他说动了呢? 总而言之,不管是她和梁家之间,还是各大豪强之间,只有利益和利用,并没有永恒的阵营。 不过她心里并不担心。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并不是寓言,而是人性。只要她把握得当,不要让这三家利益一致,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团结! “春娘放心。”梁阑玉胸有成竹地笑道,“我心里有数着呢!” 64. 第六十四章 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啊! 虽知道了崔氏有心反抗,不过他们还没采取具体的举措,因此梁阑玉也就暂时没管他们。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在郁州开垦出更多能耕种的新土地。毕竟有了田,她才能安置流民、佃户,以及吸引更多的奴隶从豪族手下逃出来。 其实垦荒是件极费力气而且很麻烦的事,若不然没有土地的贫苦百姓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垦呢?幸好她之前给郁州军搞到了足够过冬的军粮,她在军中正是最有威望的时刻,她的命令大家都愿意听。 再加上眼下是冬天,虽然有农活要干,但不是农忙季节。她制造的工具又为士卒们省下了大量力气。即便她不断加派任务,军队倒也忙得过来。 一切都如火如荼地进展着…… …… …… 子时,丘陵旁的茅屋中。 中年男人在地里劳作了一天,身体已经疲惫至极,可他却躺在床上睡不着。 他们一家人劳作了多日,已经将新田翻土的工作完成了一半。照着这个进度,他们完全来得及在开春时下种。再问梁都督贷点粮,熬过今年,明年土地的产量会越来越高,不用再靠借贷生活了。 不仅如此,三年不交租,他们甚至能够省出一笔余粮来。有了余粮,就能为小儿子讨一房媳妇。到时候再生个几小孙子,家中人丁兴旺,日子会越过越好…… 这样的想象让他越想越精神,若不是夜里眼睛看不见,他恨不能爬起来再去田里劳作一会儿。 就在他翻了个身想逼着自己入睡时,忽然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醒醒,都醒醒!”糊味越来越重,甚至有些呛人。男子慌张地叫醒了身边的家人。因为他们只搭了个简易的茅草棚,全家人都挤在一张榻上睡。“这是什么味道?” 他的妻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刚醒就被呛得咳嗽了两口,顿时清醒了:“有什么烧起来了!” 几人摸黑下榻,循着味道往门口摸。因为缺乏营养,他们都有夜盲症,然而当走到门口时,从门缝外隐约透出的亮光照进了他们的眼底。 “……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啊!!” 慌张的呼叫声划破了夜晚的沉静。 …… …… 翌日巳时。 “都督,蔡军主来了。”下人向梁阑玉通报。虽是摄军主事,但为了称呼方便,下人就直接简称军主了。 “哦?”梁阑玉忙放下手里的事,“让他进来。” 不多时,蔡帔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何事?”梁阑玉问。她今日没有召见蔡帔,蔡帔主动前来,定是有事禀报。 蔡帔脸色不太好看:“都督,昨夜有数名贼人潜入新垦的田地,砸坏水车,并且放火烧屋……” 梁阑玉瞬间坐直了身体:“出人命了吗?” 蔡帔摇头:“没有。百姓发现及时,火势刚起就被浇灭了。只烧毁了半间茅屋,没人受伤。” 梁阑玉稍稍放松一点,又问:“贼人抓到了吗?” 蔡帔低着头:“夜色太黑,附近又有很多山林……幸好当时有村民没睡,抓住了一个贼,扭送到我的营地来。” 虽然梁阑玉早就提醒过,让他们提高戒备,结果仍然出了这样的事,但梁阑玉并没有责怪他。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那里毕竟是个开放的环境,没有天然的地势做屏障,想完全拦死从外面溜进来的贼怎么可能呢? 且贼人半夜三更来,军队和老百姓们不可能每天半夜不睡觉等着抓贼,本就是防不胜防的事。 还能抓住一个贼,已经算运气不错了。 “审过了?招供主谋了没?” 蔡帔摇头:“是个流民。说是有人塞钱给他们让他们干的,他们并不知道主使是谁。”又补充道,“拷打了一夜也没问出来,他应当是真不知情……” 梁阑玉皱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做这种事的,除了崔家不做他想。这崔家倒是有点心眼,还知道从外面雇人干这种脏事。 “水车损坏严重吗?” “还可以,只是破坏了几个部件。末将已命人去修补了。” 三丈高的大水车,又是放在河道中间的,周围还加了木栅保护,几个小蟊贼破坏力有限,只是损坏了几根辐条。军队里不缺人手,用不了两天就能修好。 梁阑玉道:“百姓的房子你们能帮也帮点,天已冷了,别让他们宿在外面。” “是。”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蔡帔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梁阑玉正在沉思。应该是在思考该如何报复或反制——这种事情确实很让人气愤,倘或就这么算了,容易助长贼人的气焰。 片刻后,一个计划在梁阑玉脑海中成形,她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 她给蔡帔下令:“你马上回去点兵,带人去岭口村,把那里张氏的族人全抓回来!留一个人去给张召报信。告诉他,强占军田本就是藐视朝廷的大罪!我只收回土地,已是格外开恩。他们竟然还敢命人破坏屯田,损毁军队财物,简直罪无可恕!” 蔡帔惊讶地看着梁阑玉。梁阑玉已经知道幕后指使者是张氏了?难道不是崔氏吗? 但他也不敢多问,只道:“是……” 梁阑玉道:“张召若想赎回他的族人,让他把昨夜逃脱的流贼及幕后主使者全交出来。若不然,就别怪我对他的族人不客气。” 蔡帔把里她的命令牢牢记住,立刻回去点兵去了。 …… …… 傍晚,张氏庄园。 “家主,家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名年轻人在庄园里慌张地奔跑着。还没进院,他就已经大声嚷开了。 附近的人听见动静,都探出头来张望。年轻人一口气跑到张召所住内院,被守在院外的奴仆给拦下了。 “家主!伯公!”年轻人只好拼命朝里面大喊。 已经准备休息的张召听见声音,披上衣服推门出来:“怎么了?谁在叫唤?” 他走到外面,才看清被奴仆拦下的是张氏旁支的一名子弟。这子弟神色慌张,喘得厉害,显是一路疾跑过来的。 他皱着眉问:“出什么事了?” “伯、伯公,我们村、十、十几个族人全被抓走了!” “什么?!”张召震惊。 住隔壁院的张康也跑出来了,质问道:“族人被抓了?谁抓的?怎么回事?!” 那年轻子弟道:“郁州军……是郁州军抓的!他们说、昨夜、有、有人潜入军田周围,破坏水车,烧毁房屋,是、是家主派去的人!所以,他们就抓走我们族人,让家主交出贼人,还有主使者去换人!” 张召瞠目结舌。 他什么时候派人去做这种事了?他连昨夜发生过这种事他都不知道啊! 张康也惊讶地看向自己父亲:“爹,你什么时候安排的?”他本来还有点气自家老爹太软弱,没想到老爹还留了这么一手?怎么连他都不告诉? 张召差点一巴掌糊这倒霉儿子头上。他气急道:“不是我安排的,他们抓错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 张召道:“走,你们赶紧召集人手,一起上都督府要人去!” 他脚还没抬起来,就被边上的人拦下了:“家主,不可啊!眼下情形还没弄清楚,天色又这么晚了,不如先派个人进城去打听一下消息,明日再说吧。” 听声赶来的众人纷纷赞成。只有那个来报信的年轻子弟急得眼泪汪汪,又没有办法。 张召冷静了些许,问那人:“军队抓人,伤人了没?杀人了没?” 小子弟连忙摇头:“没有。他们来的人好多,全都拿着兵器。族人没敢抵抗,就被抓走了。” 住在岭口村的是张氏的旁支,总共也就十几个人。当然,哪怕是旁支,张召也不能不管。都是姓张的,倘若放任不管,以后全体族人都会过得提心吊胆,他自己也会失去威信。 张召听到没人伤亡,这才松了口气。今晚是来不及行动了,他赶紧让人去把庄上的族人都叫来商议对策,想想明天该怎么办。 …… …… 翌日。 一大早,梁阑玉刚用过早膳,下人就来通报:“都督,张康张二郎来了,带了十几个人,在府外求见。” 之所以来的是张康,而不是张召,因为已经有张氏族人被抓了。万一家主来了,家人本人也被扣下,这怎么能行?张康毕竟是家主的儿子,也是未来最有力的继承人选。他这时候再不挑起大梁,未免让人看不起了。 梁阑玉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不紧不慢地擦擦手:“许张康带两个人进来,其他人在府外等。进来前搜个身,把兵甲都卸了。” “是!” 不多时,梁阑玉的命令就被传到了府门口。 “张郎君,选人吧。”门口的守卫面无表情地说。 张康异常紧张,左看看,右看看,并不愿意只带两个人进去。 跟他来的族人小声安慰道:“二郎,别怕。我们就在外面等你。万一真有什么事,我们立刻冲进去救你!” 这番话其实完全是哄人的,但还是让张康心里好受了些。 他们今天并不是来打架的。要是打架,就不会只带这么点人了,而且也不可能选在这里——都督府守备森严,梁阑玉的私兵全养在这儿,就算他们把全部族人都带来,也没法攻进去啊! 张康转身纠结了半天,最后选了个最人高马大的,又把昨天回来报信的年轻子弟也点上了。其实他倒是想再选个高大强壮的,奈何这年轻子弟是当事人,最清楚情况,不带不行。也只能这样了。 “就我们三个。” 守卫对他们进行了搜身检查后,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不多时,张康等人被人带到前堂,梁阑玉已在那儿等着他们了。 65. 第六十五章 不要为那些找死的人陪葬…… 张康一看到梁阑玉,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虽然梁阑玉是个比他瘦弱的女子,可每次见到梁阑玉他都要吃大亏,以致他心里都留下了阴影,做噩梦梦到梁阑玉也不是一两回了。 身旁的族人在边上悄悄顶了顶他,小声提醒:“一郎,行礼。”他们是来好好商量的,可不是来结仇的。 张康这才回过神,不情不愿地跪下:“草民张康,参见梁都督。” 张氏的两名族人也跟着行礼。 梁阑玉坐在上首,淡声道:“张一郎,你是来交出罪魁祸首的吗?人在哪里?” 张康连忙道:“都督,都是误会!你说的破坏水车,烧毁房屋的事,我们压根就不知情啊!这跟我们张家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关系?”梁阑玉冷笑一声,眼神变得犀利,“胡说八道!我让你们上交军田后,你们就始终心怀怨怼!你们交的亩数不足,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竟敢先来给我添麻烦了!” 张康急了:“我们没有!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交田了,都督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 张氏的族人也跟着点头:他们到现在甚至连出事的地方在哪儿都不知道。 梁阑玉用力一拍几案,大声呵斥道:“凭什么?凭我抓到的贼人已经招了,说就是姓张的对本督怀恨在心,才雇他们干的!那贼人还平白无故冤枉你们不成!” 张康目瞪口呆。什么??? 他脑子都蒙了,第一反应,难道真是哪个族人心怀不忿,悄悄瞒着大家干了这些事儿?但到底是谁呢?怎么也没人说一声? 边上那年轻子弟忍不住了,开口道:“都督明鉴,我们家主真不知情,昨夜还召集族人询问,我们全族上下没有一个人知晓此事啊!都督不能只听信贼人的一面之词,他或许是故意栽赃陷害呢?” 这番话倒是给张康提了个醒,张康整个人猛然一哆嗦,醒悟了! 对啊,是崔氏!这件事一定是崔氏干的!!崔氏被梁阑玉拐走了佃户,怨愤难平,有十足的理由去破坏水车。但破坏以后,又怕梁阑玉找他们算账,就来一招祸水东引,把黑锅扣到张家的头上来! 张康越想越明白,也越想越生气,大声道:“都督,此事绝非我们所为!你要找,就去找崔家问个明白吧!” 跪在张康身后的壮汉忍不住用胳膊碰了碰张康,让他不要乱说话。 “哦?”梁阑玉挑眉:“你觉得这事儿是崔氏干的?所以你觉得是崔氏嫁祸于你们咯?” 张康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当初那崔氏来找他们联手的时候就没安好心,崔家自己斗不过梁阑玉,想把他们推到前面当靶子,欺负谁傻呢!如今崔家连栽赃陷害的手段都用上了,估计是想硬拖他们下水! 张康本想一鼓作气把崔家的作为全供出来,可又想起临出门前,张召对他千叮万嘱,让他在外面千万不要乱说话,更不要提及崔氏前几天来过的事。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撇开头道:“我不知道谁干的,反正不是我们干的。请都督把我们的族人放了吧。” 梁阑玉被他愚蠢的表现给逗笑了:就张康这蠢货,张召若真把家业交到他手中,迟早要败完!当然,可能等不到交到他手中时,就已败了。 “你说放就放?你是都督我是都督?”梁阑玉懒得再跟这个蠢货废话,冷冷道:“张一郎,回去把我这句话转告你阿爹——想救族人,就交出罪魁祸首来换!不要为那些找死的人陪葬,不值当。明白么?” “你!”张康不明白梁阑玉为什么就咬死他们张家不放了。他还欲继续争辩,梁阑玉却已经站了起来。 “送客!”梁阑玉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哎,梁都督,等等……”张康起身欲追,数名甲士上前把他的路给挡死了。 “张郎君,请吧。”甲士做了个向外的手势。假如张康敢反抗,他们就要把他扛出去了。 张康气急败坏,却又毫无办法,最终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 …… 回到庄上后,族人们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详细地汇报给了张召。 由于张康还带了两个人进府,在张康与梁阑玉交谈的过程中那两人一直听着,几乎把整段对话都完整地记下,复述给了张召。 张召听完,震惊得久久无法言语。 过了一会儿,张召就让无关紧要的人都退下,只留下几个亲近的族人一起商议对策。 “阿爹,依我看,此事定是那崔氏故意陷害我们!”张康抢先义愤填膺地说。 郁州这些豪族表面上关系还算融洽,其实背地里明争暗斗并不少。从前先帝在世时,崔氏对张氏别提多殷勤了。但先帝一死,崔氏立马就变脸了。这些年崔、梁一起欺负张,已经让张家吃过不少亏了。 因此张康虽然也恨梁阑玉,但更讨厌崔家。当崔家派人来找他们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崔氏没安好心。今日的事过后,他就更这么想了。 张召听完儿子的话,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张康怀疑的这种情况并不是没可能,只是张召觉得,崔家没必要这么做。 ——如果贼人压根就不认识自己的雇主是谁,崔氏何必还多此一举非要告诉他们自家姓氏呢?那些混口饭吃的小蟊贼,难道不知道主家姓名就不肯收钱办事了?难道为了陷害张氏,还得说服一个贼人心甘情愿被抓么? 破坏水车、焚毁房屋……事应当是真有其事,且极可能就是崔家指使人干的。可非要说贼人供了些什么,那大概率不是崔氏教的,而是梁阑玉教的。 甚至,到底有没有真的抓到贼都难说。梁阑玉分明就是凭空捏造,硬把这屎盆子扣在张家头上! “阿爹,你怎么不说话?”张康不安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崔氏算账,让他们把贼交出来,换回我们的人?” 边上的族人劝道:“郎,不可啊。或许梁都督的目的就是要引我们去和崔氏斗。我们若去了,就中了她的计了。” 张康瞪眼:“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不管了么?” 张召见他们快吵起来,不由斥责道:“稍安勿躁!做事别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张康见老爹终于开口,这才偃旗息鼓,委屈道:“爹,那你说怎么办?” 张召又沉默了一阵,问:“你刚才说,梁都督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交出罪魁祸首,别为那些找死的人陪葬,是么?” 张康点头:“对,就是这么说的。” 张召眉宇深锁。 在儿子张康看来,梁阑玉所谓的“罪魁祸首”,是她太蠢,坚持相信这事是张氏族人干的;但在老爹张召看来,无论是“罪魁祸首”还是“找死的人”,指的应该是同一个对象——崔家! 前些天崔家来找张召商议联手对抗梁阑玉时,张召嘴上答应得很爽快,但也只是嘴上答应。他们这些豪族,虽然都想抵抗梁阑玉,但谁又愿意当那出头的呢?崔氏自己抗不住了,便想把张家扛推上去,张家能看不出来么? 张召答应,无非是想让自己多条后路。设若崔氏真能拿出什么好计谋,于大家都有益的,那他也可以掺和。但若崔氏想叫他们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那谁不想当渔翁呢?到时候再拒绝也不迟。 他就只是想给自己多条后路,他甚至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可这件事,似乎已经被梁阑玉知道了。 今日这出戏,是梁阑玉在逼他做选择。 这甚至不是敲打他、要他不许跟崔氏联手那么简单。她分明是在逼他们,让他们帮她一起教训崔氏!她一再强调,要他们交出“罪魁祸首”,即便她明明知道“罪魁祸首”根本就不在他们手里!她要他们的明确表态! 如果张召对此置之不理,不肯受她差遣呢?甚至他气急败坏,与崔氏站到一起,对她作对呢? 那梁阑玉已经把后果告诉他了:不管张和崔干了什么,或者只是崔干的,又或者连崔都不是,就是郁州哪个阿猫阿狗惹了事,她都要把帐算在他们张家头上!只要张家敢不听话,她就盯着张氏一家穷追猛打,看他怎么办! “啊!!!”张召突然爆发,猛地大喝一声,掀翻了面前的几案。 他的发作把屋里的族人都吓傻了,众人停下动作,面色惊恐,都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张康才小心翼翼道:“阿、阿爹?你怎、怎么了?” 张召爆发之后,就像被人抽走了力气般,身体瘫做一团。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太难受了,他心里恨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良久,张召抹了把脸,重新坐直身子:“去给都督府拜帖。明天,我亲自去拜访。” “家主?”“家主,不可以身涉险啊!”族人们惊恐地阻拦。如果张召也被梁阑玉扣押,那他们张家就群龙无首了。 张召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劝阻:“都别说了!都督的目的不在于我。不会拿我的。这件事,必须有我亲自出面,才能解决。” 66. 第六十六章 都督,请写张契书吧…… 翌日凌晨,张召天没亮就出发,亲自进城,前往拜见梁阑玉。 梁阑玉起床后不久,下人进来通报:“都督,张氏家主在府外求见。” “张召亲自来了?”梁阑玉问,“他带了几个随从?” “禀都督,只带了两个。” “哦?”这阵仗比昨天张康来时小多了。看来张氏已彻底认怂,连撑场面的事都放弃了。梁阑玉满意道:“那就带他进前堂吧。” 不多时,张召走入前堂,梁阑玉已经在堂上坐着了。 张召恭敬地行礼:“草民张召,参见都督。” 梁阑玉看清他的打扮,不免有些意外:张召不仅随从带的少,甚至还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像个平凡的老农。倘或在外面见了,都认不出这是张氏家主。 穿成这样,难道是为了展现他的谦卑?——不,不对。谦卑没必要这么展现。这更像是他故意低调,隐匿身份,不想被别人知道他来都督府的事。 那他是想瞒着谁?总归不会是他自己的族人。难道说……崔家?他不想让崔家知道他来这的事? 思及此处,梁阑玉脸上不由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今天的谈话,应该不会让她太失望。 梁阑玉开口:“张公快快请起。”又吩咐奴仆:“快给张公看座。” 奴仆忙将蒲垫和几案端上来,又给张召送上酒水点心。 张召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他心中仍有很多疑虑和纠结,难以下定决心。梁阑玉也不催,同样地饮茶吃点心。张召来得太早,她早饭都没吃呢。 终于,张召放下酒盏:“草民今日前来,是想请问都督,究竟要如何才肯放了我的族人?” 梁阑玉微笑,语气温和:“我以为张公已经明白了。” 张召顿了顿,道:“还请都督明示。” 梁阑玉不语,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她越笑,张召心里就越忐忑:这小小女子,气场怎会如此厉害?简直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 两人僵持片刻,终是张召败下阵来,开口道:“是。草民有一事向都督禀报——数日前,崔氏曾派人来我庄上。都督征走了他们的土地后,他们心有不甘,妄图煽动我们一同抗衡都督!如此无礼的提议,草民当场断然拒绝!” 梁阑玉微微挑眉。她没有要搭腔的意思,继续慢慢嚼着点心。如果张召只想说这些,那可远远不够。 张召感觉自己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水了。他的猜测没有错,梁阑玉果然是知情的,她那副放松姿态的神情,更让人觉得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中。 张召只得接着道:“损毁水车,破坏屯田,定是崔氏所为!崔氏无状,如此藐视朝廷,藐视都督,罪无可恕!请都督务必将其严惩!” 梁阑玉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无状。那么,依张公所见,我该怎么惩治他们呢?” 张召咽了口唾沫:“当……当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他一面说,一面悄悄观察梁阑玉的反应。他亦想知道,梁阑玉究竟是怎么想的。 听了他的话,梁阑玉笑着拊掌:“张公所言甚是!杀鸡儆猴,真是个好主意!” 张召脸皮僵硬地抽动了两下,也想跟着笑,却又笑不出来。这哪里是他的主意呢?他只是在尝试揣摩梁阑玉的想法罢了。 梁阑玉道:“本督向来宽厚,奈何有些人,得寸进尺,实在可恶!看来,唯有把那些带头惹是生非的处置了,才能保郁州的安宁,保我大齐的安宁。张公,好主意啊!” 张召的脸更僵硬了。他明白:梁阑玉果然对崔氏动杀心了! 他并不同情崔氏,崔氏自作自受,非要招惹梁阑玉,还想拖着张家下水,活该! 可是,同为郁州豪强,他难免有种物伤其类的恐惧感——梁阑玉真的只对崔氏动杀心了吗?对付完崔氏,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梁阑玉见张召神色惊疑不定,还不停用袖子擦汗,便知他内心极度不安。 她和颜悦色地问道:“今日张公肯对我献忠言,我亦愿与张公坦诚相待。我见张公神色彷徨,可是心中有何疑虑?不妨说来听听。” 张召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草民想知道,都督可是打算收回郁州所有的军田?” 这个问题让堂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张召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待梁阑玉的回答。明明只过了几秒,他却仿佛等待了几年之久。 终于,梁阑玉开口了:“军田是国之根基,更是民之安泰。本督为国收回国财,难道——不该吗?”她最后三个字说得很慢,语气虽不重,却掷地有声。 张召心头咯噔了一下,仿佛有块一直悬着的大石落下来,虽压得心头极沉,却也踏实了:梁阑玉终于承认了!她果然从没想过要一部分就收手,五万亩军田,她一寸一毫都没打算放弃! 这对张氏而言,当然不是好消息!但,如果梁阑玉否认,只会让张召的心里更忐忑,因为他知道梁阑玉在骗他。而现在这个回答,至少让他相信,梁阑玉今天确实愿意跟他说实话了! 张召用力咽了咽唾沫,使自己的喉咙不要如此发紧:“那么,当都督收回所有军田后,当真会罢手吗?当真……能放我们张氏全族上下一条生路吗??” 这个问题让梁阑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能。”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陛下下旨时便明确说过,诸位皆是功臣勋贵之亲,只要交还军田,让我决不许再加为难!陛下亦想保一方安宁。除非诸位不肯配合,耽误国之大计,我才有量情夺势之权。” 张召沉默。 姑且当梁阑玉说的是真的,那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两条路:第一条,主动配合梁阑玉,交还所有军田,但他能努力争取一段通融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能保全族中子弟的平安。除了军田外,他们还有其他的产业,虽日子会紧一些,也不是过不下去。 第一条:他不想再承担任何损失,和崔氏联手,抗衡梁阑玉!但梁阑玉已明确告诉他,跟崔氏站一起,他就只能是鹬蚌相争里的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到时候崔氏或许是保全了,他们张氏的下场只会更惨。 想翻身成渔夫,那他就必须先下手,把崔氏做成蚌! 片刻后,张召下定决心,转身向自己的奴仆道:“把东西拿出来。” 梁阑玉好奇地探头:什么东西? 只见他的奴仆解下身上的背篓,从里面依次取出笔、墨、纸、砚。 “都督,请先给草民写张契书吧——只要我们交还所有军田,都督保证绝不为难!”张召做了个请的手势。可能因为已经交出一部分土地了,他现在再做这个选择,心里已经没有那么痛苦了。 梁阑玉:“……”这一幕怎么那么熟悉?笔墨还自带,生怕她这府上没笔么? 张氏奴仆捧着文房四宝,不敢私自上前,只能等梁阑玉的命令。 片刻后,梁阑玉失笑地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示意拿上来。那奴仆立刻上前,展平宣纸,为她调和墨汁。 梁阑玉提笔,爽快地写下一张契书,交给那奴仆。那奴仆又捧着契书送回张召面前。 张召仔细看过后,确认无误,小心地将契书收好。 “张公,我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她抬手,“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了吧?” 张召恭恭敬敬地点头:“草民还有一条良策,愿献于都督!” “洗耳恭听。” 张召道:“都督可知,崔氏家主崔起,其生母乃是一名奴婢?” 梁阑玉挑眉:“哦?”这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张召道:“崔起并非前任家主崔胜所出,而是崔胜之弟崔胪与婢女所生。当初崔胜年过三十,膝下尚无儿女,崔胪便将崔起过继给了崔胜。崔胜见那孩子聪慧英俊,便将他悉心培养,还为他求取到了徐氏女为妻。当年崔胜过世后,崔家家主的位置有过一番争论,是在徐氏的助力下,崔起才坐稳了家主之位。” 梁阑玉恍然大悟:难怪她之前就觉得崔起似乎很听徐莲儿的话,原来是有这层缘故在。 张召接着道:“崔胪还有一名嫡出的长子,名叫崔远,名义上是崔起的堂兄,实际是崔起同父的亲兄长。崔远向来以‘家奴之子’鄙薄崔起,当年正是他与崔起争抢家主之位,可惜他争输了。他心中并不服气,曾几次三番挑事,奈何崔氏族人大多支持崔起,他亦无可奈何。不过据草民所知,近年来,崔氏已有不少族人改为支持崔远。” 都是姓崔的,梁阑玉乍一听有点晕乎。她认真梳理了一下,也就搞清楚了:崔起和崔远的关系,这不就是袁绍和袁术么!说白了,就是嫡出的看不起庶出的。但庶出的因为被过继给别人也成了嫡出,还压了真·嫡出一头。真·嫡出气都气死了,哭着喊着非要当老大。 她问:“为何支持崔远?” “因为崔起娶了徐云儿后,并未纳妾。多年来,他们只诞下了两个女儿,却无一男丁。以往若家主无子,从亲近的旁支中另选贤能继位亦是常态。可崔起与徐氏女却提出,想扶植他们的女儿继任家主。” 听到这里,梁阑玉已经开始皱眉了。 张召接着道:“崔远自然不服,崔氏族人亦难以接受。此事在崔氏族内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导致崔远一脉在族中的声望逐渐崛起。只是如今崔起与徐氏女尚在,众人不敢明着反对。只怕两人一走,他们的女儿就难了……” 梁阑玉呵呵冷笑:“朝廷都允许女子做官了,这崔家好生金贵,还容不得一个女家主了?” 张召知道梁阑玉生为女子,肯定不爱听这话题,他陪笑道:“崔氏确实不智。” 梁阑玉没再多说。她看张召刚才说话时的表情,便知张召对崔起的想法亦是嘲讽大于理解。不过崔起徐莲儿非要扶持自己的女儿上位,也不是他们的思想有多先进,还是他们不想让财富和权力流出自己的家门,说到底,都是自私罢了。 总而言之,以血脉论高低,而不以才干选贤能,就一定会出现这种麻烦。 片刻后,梁阑玉道:“你接着说。你是觉得要对付崔氏,这崔远能够为我所用吗?” 张召连连点头:“对。崔远此人鼠肚鸡肠,性情贪婪,目光狭隘。只要都督许他登崔氏家主之位,他定愿受都督驱策。如此使崔氏内乱,都督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提到崔远这个人时,他的嫌弃之情都溢于言表,可见此人确实十分不堪。 而他的提议正中梁阑玉的下怀。正所谓上兵伐谋,下兵伐城。再没有比挑唆敌人内斗更好的制敌手段了! 梁阑玉当下便道:“好!甚好!张公在郁州根基深厚,比我更了解崔氏,也更有人脉。既如此,就劳烦张公替我去联络那位崔远,从中挑拨!” 张召的笑容又是一僵。 梁阑玉目光犀利:“怎么,难道张公不乐意?” 张召忙道:“岂敢……草民愿为都督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其实他也有心理准备。他当然希望他献个计谋就能脱身,但梁阑玉又岂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肯定是要拉他下水的。 让他去离间崔氏,确实会给他招惹不少麻烦。但要真能扳倒了崔氏,他也乐见其成。就算他占不到实际的好处,但看着崔氏倒霉,他也能出口恶气! 最重要的,是能保住张家的平安,付出一点代价也值了。 而对梁阑玉说,有了张家这个马前卒,更是省了她大力气!她自己派探子去打听消息,肯定不如张家知道得全,还容易打草惊蛇。 而且张家在郁州还有深厚复杂的人脉,对她来说很难推进的事,张家做来易如反掌。 梁阑玉笑道:“那我就静候张公的好消息了!” 67. 第六十七章 吃肉 把离间崔氏的任务派给张召后,梁阑玉就静观其变,等待消息了。 没两天,宋闻从徐州回来了。听到通报后,梁阑玉立刻让宋闻进来觐见。 “怎么样?”见面后,梁阑玉迫不及待地问宋闻,“你跟铁官谈妥了吗?” 宋闻笑着点点头:“都督放心,铁官已同意让都督采矿,价钱也都谈妥了。” 这次宋闻去徐州前,梁阑玉给他布置了两项任务,第一项是让铁官同意令他们开采大量的矿石。梁阑玉是想通过锻造铁器来赚钱的,所以需求量不会小;第二条,就是希望宋闻能帮她谈一个相对划算的价格,尽可能地控制成本。 事情进行得比宋闻想象得还顺利。毕竟铁官的职责无非就两条,第一条是为朝廷赚足赋税,第二条是控制铁矿的流向,不要使铁这种能做武器的资源大量流入敌人或反贼的手中。 而梁阑玉自己就是朝廷钦定的都督,又是尚书令的女儿,还有侍中之子亲自为她引荐,简直再根正苗红不过。宋闻去谈了谈,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事情谈妥了。 出发前梁阑玉还给宋闻筹备了一笔钱粮,是生怕铁官不好说话用来打点官员的。结果压根没用多少就把事情办妥了。 剩下的财物宋闻也没运回来,而是照梁阑玉吩咐的,直接寄存在潘晟那里了。毕竟以后他们还要在徐州活动,钱粮运来运去也是麻烦,这年头又没银票,不如索性存放在徐州。 既然铁矿的来源有了,煤矿郁州自己本地就有产。那么接下来,只要把冶炼场给造好,她就可以开始冶铁了。 其实冶炼坊的位置梁阑玉也早就看好了,是河道附近的一片天然的空地,因为土质不适合,没人耕种,所以是野地。那附近还有树林,不管是取土、取水、取木头都很方便,可谓是极佳的地理位置。 梁阑玉早就跟蔡帔、韩卫两人说过她想在那里建造冶炼坊的计划,但因为铁矿还没搞定,怕建了是白建,才一直没动土。如今她派人去跟两位军主知会声,马上就能让他们带着军队过去开工了。 梁阑玉嘱咐宋闻:“你帮我去找一批有经验的工匠来。记住,必须找有家人,而且愿意举家搬过来的。我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她的这个要求让宋闻有些疑惑。找有经验的工匠倒是不难,有些穷苦百姓服徭役时也会被官府征去开矿冶铁,也有了相关经验。但非要有家室,还得愿意搬家的……这跟冶铁有任何关系吗? 不过既然梁阑玉提这个要求,总归有她的道理。宋闻也不便多问,只管照做就是了。 “是,都督。我这便去招募人手。” …… …… 过了两天,数百名士卒就被拉到了被梁阑玉选中的空地上。 当军官们宣布都督要在这里建设冶炼坊,并且分配完挖坑、烧砖、伐木的任务后,士兵们全都无精打采的,有不少人甚至怨声载道。 “自打梁都督接手后……事情也太多了吧?” “是啊,天这么冷,就不能让我们歇歇么?” “我还以为这个冬天能吃饱是好事呢,敢情吃饱就是为了给我们加派任务的。” “这……你也不能这么说吧。以往那些官员给咱们加派差事的时候,也没让咱们吃顿饱饭啊?梁都督已经算不错了。” 这句话让周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纷纷叹气。 他们之所以有怨气,是因为梁阑玉最近给他们安排的差事一桩接着一桩,确实挺多的。更重要的是,现在已经入冬了。 要知道这年代棉花还没有普及,棉花制作的衣服是极少数权贵才能享受的高级奢侈品。普通军民人的衣服都是由葛、麻制成,冬天时往衣服的夹层里面塞些树叶、植物的絮和纤维就算冬衣了。这种衣服保暖效果十分有限。 以往到了冬天,士卒们除了不太频繁的训练和零星的农活外,基本就很少出门了。毕竟本来就吃不饱,多节省点体力用来抗冻,这样冬天更容易熬过去。 在梁阑玉刚刚接手军权的时候,因为她给士兵们弄到了足够过冬的粮,她在军中的声望非常高,不管她布置什么任务大家都愿意积极配合。但众人的热情是有限的,最近又是围军田,又是垦荒,还到处拆路障、剿匪,现在又来修冶炼坊……感觉真是没完了。 当然,每件差事需要的人手有限,并非每次都全军出动。但平均下来,基本上每个人都被派到过一两次任务了,比起往年来说,他们这个冬天实在是很忙碌。 “都别偷懒!”军官大声呵斥,“抓紧干活。早点干完大家都能早点回去休息!” 然而士兵们的积极性都不是很高。反正把这个冶炼坊修建完了,可能还会有别的差事派下来。那么拼干什么? 就在众人磨磨蹭蹭开工的时候,不远处又有一支队伍朝他们走了过来。 “哎,有人过来了!” 士兵们都发现了,好奇地打量那支队伍。只见那队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用扁担扛着一只已经杀好的猪,后面的人有扛大鼎的,有扛铁镬的,像是准备到哪里去料理这头猪。 众人盯着那头猪看了一会儿,有人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我好想吃肉啊……” “谁不想呢?” “都别想了,越想越馋。” 在梁阑玉来以前,士兵们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是吃肉了。猪、羊、鸡这样的肉食一年能吃两三次已经非常走运。所幸郁州临海又临江,吃到鱼蟹的机会还多点。 能随便弄到整猪的绝不会是普通人。士卒们还以为是附近哪个大户今天办红白事,所以弄了头猪设宴。可没想到,扛猪的队伍离他们越来越近,过了个岔口,径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士卒们四下张望:这里也没往其他方向的路了呀?这头猪到底准备要往哪儿送? 不多时,送猪的队伍走到这片空地前。带队的人赫然是赵九。 带队军官忙迎过去,跟赵九互相见礼。赵九向军官说了几句话,军官态度恭敬地连连点头。 底下的士卒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眼尖的人已经认出,这送猪的人,不是梁都督的亲卫吗?!所以这头猪……难不成……难不成??? 终于,军官和赵九说完了话,回到众人干活的地方。 所有士兵都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军官。有人甚至紧张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是要宣布他们想象的那个好消息了吗?不会是真的吧?? 原本军官每次说话前要先敲一敲铜锣让大家安静,并且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但这一次,他举起锣,才发现根本没有敲的必要,又把锣放下了。 就在众人急得抓耳挠腮之际,军官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都督仁厚,体谅我等天寒地冻,劳作辛苦,特命人宰杀一头猪来……” 下方的士卒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漏听一个字。 军官道:“大家好好干活。每过半个时辰,每人可领一碗肉汤喝。每组中干活最多的两人,今晚可分得三两猪肉。” 人群默然片刻,轰然欢呼! 真的是给他们的猪!!每个人都能喝热乎乎的猪肉汤。甚至有机会吃到肉!!三两肉,那可真不算少了,拿回去给家人,全家每人都能吃几口呢! 当下就已有人迫不及待,举起铲子就开始铲土。毕竟军官说了,一组十人中只有两人能分到肉,这可不是人人有份的! 而带头的人一旦动起来,其他人也急了,纷纷开始劳作,挖坑的挖坑、夯土的夯土、砍柴的砍柴,谁都不甘落于人后。 说白了,大家没有干活的积极性,并不是梁阑玉布置的任务有多重。世兵制下,所有的士卒都没有工资,更没有奖金这一说。他们唯一的收入,就是耕种军田的收成。而打仗以及被摊派劳役时,他们甚至得自备粮食与工具,得不到额外的补贴。 这样一来,他们干的活越多,消耗就越多,需要吃自家的粮食也越多。每多做一件差事就多一个负担。 军官或许还有升迁、被提拔的希望,底层的士卒们就没有任何盼头了。 而以往的官员们在指派军队干活的时候,并不会采取激励的手段,只会惩罚。干活偷懒的就打,干得不好的也打,打到士卒们不敢反抗,不得不乖乖听话。毕竟不是每个官员都像梁阑玉一样手里有钱可支配,更不是每个人都舍得为贱命的士卒们花钱的。 士卒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边上的厨子们也在赵九的指挥下忙着烧制猪肉。 他们支起灶、鼎、镬等炊具,在底下填上柴火,又在里面煮上水。 关于一整头猪要如何料理,梁阑玉早就规划好并且告诉赵九了。先把整猪肢解,火烤去皮,猪头和猪腿、猪尾巴用黄酒及盐巴腌制一会儿,用作烧烤;猪身上的板油切下来炼制猪油,在麦饼里加点猪油,能香的人吃一口想一年;油渣亦是可以犒赏士卒的美味零食;肋排则用来煮汤,汤里先放葱姜,水烧开后放猪肉,再加点花雕酒去腥;已经凝固的猪血用开水烫过去除骚味,亦能放在汤里一起煮;猪的内脏切碎后跟葱姜及野菜一起炒,能做出绝好的下酒菜。 总而言之,猪的全身都是宝,一点都不能浪费。 没多久,阵阵肉香就从各个炊具里飘出来了。 因为边上在生火做饭的缘故,烟火气把周遭的温度都提高了一些,士卒们已经没有这么冷了。 半个时辰一到,各组轮流排队去领汤喝。虽然厨子们在舀汤的时候不会往里面放肉,但运气好的人能分到一小块猪血。热乎乎带着油星和肉香的汤水顺着喉咙灌进身体里,把寒气全赶跑了,给人们注入了更多力气。有些人甚至都热出汗了。 即使还没吃到肉,但美妙的香气就像是吊在驴鼻前的胡萝卜,督促众人停不下来地往前赶。 眨眼,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傍晚收工前,各级军官按照说好的,从每组中选出了干活最卖力的两名士卒,让他们去领应得的犒赏。 不过有的组并不只有两个人努力,大家都很卖力,评选时产生了一定的争议,赵九就多给一些猪油渣和猪油烤的麦饼让众人分,以安抚人心,平息争议。 结束后,本该收队回营了,一些士卒又冲上来把赵九围住了,眼巴巴地问:“郎君,往后还有肉分么?” 有人领到肉了,还想领的更多。有人今天没领到,心有不甘,希望自己还有机会。 赵九忙道:“有,每天都有的。” 梁阑玉总共买了十几头猪养在后院,一头猪能分三五天。在这样的激励下,士卒们一天干的活顶上平日两天的了。等十几头猪分完,这个冶炼坊肯定盖好了。 这样一个简单的回答,竟让有些士卒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这并不仅仅是有机会吃到几两肉的事。而是他们这些人身为军户,就相当于服了终身的徭役。他们是贱籍,官员们指派任何差事给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干不好,挨打挨骂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想不想干,愿不愿干,又有谁在乎呢?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在乎了。 可梁阑玉,竟然觉得他们干活是该领赏的…… 这位梁都督,约莫是少有的,肯拿他们当人看的人了。 68. 第六十八章 崔家内斗 张氏庄园。 一名奴仆快步走进院子,敲了敲主人的房门:“家翁。” 屋里传来老者的声音:“何事?” 奴仆道:“家翁,崔远到了。” 屋里人忙道:“让伙房把酒水点心送上来,然后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名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的男子在奴仆的带领下走进屋内。张召已在屋里等着了。 “姨伯公!”崔远一见到张召,立刻笑逐颜开地朝他作揖行礼。 郁州的这大豪族之间门其实有不少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不过姻亲关系也没能阻止他们之间门的利益纷争。毕竟亲兄弟尚会为钱财反目,遑论姻亲呢? 但这些关系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给豪族间门提供了一些方便沟通的渠道。 比如说,张召的一位表姐就是崔远的表姑,所以崔远才会管张召叫姨伯公。前些日子,当梁阑玉把任务布置给张召后,张召就立刻利用这层关系托人送了封信给崔远带了封信,邀请他来庄上做客。 张召和蔼地招呼道:“遥之何须如此客气?来,坐下聊吧。”遥之乃是崔远的字。 崔远走上前,在张召对面坐下。 “遥之最近过得如何?听说你马上要抱孙子了?恭喜啊。”张召并没有立刻切入主题,而是先与崔远寒暄了一番。 崔远亦与张召闲话家常,回答了自己的近况,又问候了张召的身体状况及张家最近的情况。 两人聊了一阵,喝了几杯小酒,气氛逐渐烘托起来了。 片刻后,崔远先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姨伯公今日特意叫小侄来庄上,所为何事啊?” 张召缓声问:“我托人带给你的信,你看过了吗?” 崔远连忙点头:“看了,看了!姨伯公信上说,是与崔起有关的事想找我面谈?不知具体是什么事呢?” 张召笑了笑,故意卖关子道:“的确与崔家主有关。不过此事牵扯甚广,甚至关系到崔氏全族……也不知道遥之听了是会高兴,还是不高兴。” 崔远见他一直不入正题,有些着急了,催促道:“姨伯公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张召道:“并非我故弄玄虚,只是想叫你心里有个准备。我先提醒你——这件事对崔家主极为不利!倘或你不想再听下去,那便就此打住,只当今日你没来过。倘或你还想知道,那我再说与你听也不迟。” 崔远的胃口简直被他吊足了,恨不能立刻撬开张召的嘴把话全倒出来。他陪笑道:“姨伯公,你就赶紧说与小侄听吧!与那奴家子有关的事,若是好事,你也不会特意叫小侄来了吧?你明明知道,又何苦叫我这般心急呢?” 他当着外人的面也不介意称呼自己的家主为“奴家子”,可见他对崔起的不满已经连藏都不愿藏了。 他这样的反应却让张召心生反感。 需知张召毕竟是张氏的家主,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恨不能所有的族人理所当然地服从家主,为宗族上下的利益团结一致。他最看不惯的便是那些长了反骨、吃里扒外的人。 而崔远呢,他对崔起的嫉恨已经远超家族的利益了。自己父亲与一个奴婢所生的儿子,凭什么压在自己的头上?还一压就是几十年,甚至想让他们的女儿继续压!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为了能给崔起、徐莲儿夫妇使绊子,崔远甚至不惜联合族外人设计自家人。他以前就为类似的事找过张召,所以当张召意识到梁阑玉真正的目的后,立刻就想到了拿这崔起当突破口。 果不其然,鱼饵一放下去,鱼就迫不及待冲上来咬钩了。 明确了崔远的态度后,张召终于切入正题:“好吧,不瞒你说,此事与梁都督有关。你可知道,崔家主与徐娘子近来得罪了梁都督?” 崔远连忙点头:“知道。”他当然知道崔起夫妇一开始拒还土地,还煽动佃户与郁州军抗衡,结果被梁阑玉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地和人全收走的事。他最近还经常拿这件事当成崔起夫妇无能的话柄,到处煽动族人反对崔起。 张召道:“那你可知,崔家主心怀不忿,暗中雇人去都督的地里破坏水车,焚烧房屋的事?” 崔远想了想,语气有点迟疑:“这个,好像听说过。” 张召叹息:“此事令都督大为震怒。需知都督初到郁州不久,正是立威、揽权的重要时机!崔起却在此时与她作对,若她不予以还击,恐失了威望。” 崔远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召透露的信息量比较大,他一时间门有些难以消化。 片刻后,崔远疑惑地问:“这些事姨伯公是怎么知道的?” 张召太阳穴抽动了几下,忍着屈辱,如实道:“我已答应都督归还所有军田,因此梁都督对我十分信任。都督欲收拾崔起夫妇。询问我可有良策。是我向都督举荐了你。” 崔远震惊地瞪大眼睛:竟然是这样! 其实梁阑玉和豪族几大家主之间门的纠纷,崔远并不是很清楚,平日里崔起和徐莲儿对他颇有防范,极少让他接触族中的核心事务。但既然是从张召口中说出来的,肯定都是真的了! 一时间门,崔远既激动,又紧张,还有点害怕。他问张召:“那,都督的意思,是希望我怎么做呢?” 张召道:“梁都督的目的是收回所有军田,以及教训崔起夫妇。因此只要你肯日后将崔家侵占的军田交出来,都督愿意全力扶你坐上崔家家主的位置。你若有什么想法,可由我转达给都督,都督定会助你。” 张召的这番话令崔远心跳勃然加速。要知道这些年来,每每想到那个从奴隶肚子里出来的贱人处处压自己一头,而族人们宁肯支持他也不支持自己,就叫崔远气得吐血。他甚至因此积郁成疾,还生过一场重病。要不是不服输的念头让他撑了下来,没准他已经一命呜呼了。 幸好,这么多年他没有白等,终于等到崔起走背运了!先是前两年他倒行逆施,欲扶女儿上位,在族中失去人心;现在,他又惹恼了朝廷钦定的都督,连都督都要收拾他了! 自己苦熬这么多年,马上就要迎来出头之日了!! 崔远越想越激动,甚至已经迫不及待想立刻看到崔起的下场了!他急忙道:“好,太好了!姨伯公,我有一条妙计,只要梁都督肯与我里应外合,便可立刻拿下那奴家子!” 张召道:“你得先答应还军田的事。” 崔远急得连连摆手:“还,当然还!既然是军田,哪有不还的道理?只要都督肯帮我当家主,我一定听凭都督差遣!” 张召按捺住自己的厌恶,问:“那你有何妙计?” 崔远道:“我们有一处酿酒作坊不在庄园内,而在清水县南面的山脚下,用那里的山泉水酿酒,酿出来的米酒最为香甜。每年冬至前两天,那奴家子和徐莲儿会一起去酒坊挑选最好的冬酿酒,带回庄上喝。他们出行带的人手有限。我将他们出行的路线告知都督,都督派兵伪装成山匪,提前设伏,定能将他们夫妻一举拿下!” 他接着道:“届时我在庄上笼络族人,趁机夺取家主之位。那两个贱人随都督要杀要剐,只管解恨,将一切推给山匪便是。我负责稳住族人不追究。如此一来,事情不就成了?” 张召听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崔远再怎么嫉恨崔起,可毕竟是亲兄弟,心中亦该有所顾忌才是。他甚至没敢跟崔远说梁阑玉其实已经对崔起夫妇动杀心的事,生怕说完崔远不肯配合了。 可他万没想到,崔远比梁阑玉还狠,上来就想置自己的亲弟弟于死地!而且他竟然这么快就能说出一个完整的计划,简直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 张召忍不住问:“你缘何答应得这么快?难不成这计划你从前便想过了?” 崔远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嘿嘿笑了笑,并不作答。 还真让张召猜中了。其实他对崔起夫妇欲除之而后快很久了,但是他身边能调动的人都是崔家的人,大家再怎么支持他,也不可能帮他谋害家主。所以早在几年前,他就尝试过买通山贼暗杀崔起夫妇。 只可惜他找的山贼并不靠谱,得知要杀的是崔家家主后,山贼生怕遭到崔家报复,并没有动手。不动手还算了,崔远用来买通他们的钱粮他们收下了就不肯还了。崔远也没敢讨回来。否则事情一旦传出去,崔起夫妇不会放过自己,族人恐怕也不会再接受他。 暗杀计划没成,还白白被人没了一笔钱粮,这件事一直是崔远心中的结。他也没想到时隔几年,自己的计划竟然又有机会实施,而且还抱上了梁阑玉的大腿! 这位短短几月就已名震郁州的女都督,绝对比山贼靠谱多了。崔起的死期终于要到了! 张召看着崔远的神色变化,心中愈发百感交集。他一直有些嫌弃自己的儿子不成才,也很遗憾没能多生几个聪明的孩子,这样未来移交家业时才能放心。 可如今看到崔远这副嘴脸,他不由暗自庆幸:或许没多生几个反而是好事,不然万一生出个崔远这样的混账,他就是死都没法瞑目啊…… 张召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扯起笑脸道:“甚好。你将他们出行的时间门与路线,还有携带的人数告诉我,我将你的计划转告都督。一旦事成,都督定会嘉赏你的。” 69. 第六十九章 绑架 跟崔远接触过后,张召第二天就马上进城,把崔远的计划告诉了梁阑玉。 梁阑玉听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也不免意外:“这个崔远当真这般配合?他不会当着你的面一套说辞,回到崔家主面前又另一套说辞吧?” 张召作保道:“应当不会。那崔远乃是草民的远房表侄,与草民颇有些来往。以草民对他的了解,他对崔起的嫉恨绝非作伪。” 梁阑玉默默打量了张召一会儿。张召应该不会骗她,毕竟这关系到张氏全族能否安宁,张召没有任何骗她的理由。 至于崔远会不会骗张召……梁阑玉毕竟没有亲自接触过,她也没法判断。她只能相信张召这个一把年纪又当了这么多年家主的人,应该是有看人的眼光的。 只能说,嫉妒真是一种可怕的情绪。尤其像崔远这种,从小把自己当成天子骄子的人,如果长大后混得不理想,确实很容易心理扭曲。同为嫡出不如庶出的袁术,最后可是活生生吐血吐死的。 梁阑玉考虑片刻后,觉得崔远提出的计划确实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不妨一试。 于是她对张召道:“张公,我派一名手下给你,你把他引荐给崔远,方便我与崔远联络。如果此事能成,按照先前的约定,你归还军田后,我保证不再为难你们。” 张召用一招借花献佛保住了自家的安宁,也很高兴。他忙道:“多谢都督高抬贵手,草民定铭记于心!” …… …… 冬至前夕,梁阑玉收到消息,崔氏夫妇已确定会出行去酒坊。她立刻派人去给韩卫送信,让韩卫准备好设伏。 第二天一大早,她亲自赶往设伏的山路。韩卫已经等在那里了。 见梁阑玉前来,韩卫连忙向她行礼:“都督。” 梁阑玉扶起他:“不必多礼,都埋伏好了?” 韩卫道:“埋伏好了。”他引着梁阑玉往山上走,进山之后,梁阑玉果然发现草地里、树丛后藏着不少士卒。在山外看,是根本发现不了这些人的。 今天之所以选择韩卫来完成这桩任务,是因为梁阑玉听说过他之前剿匪立过功,有一定的战斗经验,出手更有保障。 而梁阑玉亲自来,是因为她想在第一时间确定计划是否成功,也看看韩卫指挥作战的本事。 看完埋伏后,梁阑玉也找个地方隐蔽下来了。韩卫小声向她禀报:“都督,前日刘幢主喝醉后不小心掉进河中,不幸溺水身亡了。” 梁阑玉看了他一眼。 她让韩卫调查苗猛余党一事,韩卫已经把名单些完交给她了。她审核过后,并无问题,便授命韩卫暗中解决这些人。 十天前,一位幢副骑马时马匹失控,掉下马摔死了;前日,又一位幢主掉河里淹死了。 还剩下两个,再加个王华就干净了。 “好。”梁阑玉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你把他们的后事料理得妥当些,他们的党羽才会向你归心。” 韩卫道:“末将明白。谢都督指点。” 两人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等待道路上的动静。 巳时刻,一名探子由小路跑上山,向梁阑玉和韩卫禀报道:“都督,军主,看到人了!一驾马车,约十来名随从。” 韩卫了然,举起一根茂密的枝丫晃动了几下。他在山道的两头都设置了伏兵,他用树木传递信号,让伏兵做好准备,等人一进来就前后夹击。 不多时,一辆马车果然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 此刻,车厢里坐了人,分别是崔起、徐莲儿与他们的小女儿崔曦。 崔起夫妇聊着天,崔曦则望着窗外的风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父母说话。 崔起对徐莲儿道:“我最近又派了两拨人去梁家,仍然没见到梁郎。他根本不愿听我们说话。不仅如此,我还担心他会去找梁都督告密。” 徐莲儿道:“找不到梁郎,试试能不能直接找梁家主说上话呢?实在不行,我们亲自去,就不信那梁家父子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纵然他们一时半刻听不进去,心里总会多想想。假以时日,未必想不明白。” 在徐莲儿看来,梁家是一定要争取的。若不然,以后梁阑玉颁布任何命令,梁家第一个先跟。梁家跟了,张家这软柿子就不敢不跟。最后又会演变成只剩自己一家跟梁阑玉对着干。这不是摆明着他们只能节节败退么! 至于梁有是否会向梁阑玉告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告密了,也无非是梁阑玉会花更多心思去稳住梁家,他们亦要想更多办法去争取梁家。大家各凭口才和本事,看究竟谁能笼络到更多势力。再怎么麻烦,也总比现在干挨打不还手的强。 崔起叹气:“张家那里,嘴上虽答应得爽快,其实真到了时候,也未可知。答应得越爽快,只怕办起事来越敷衍。” 徐莲儿道:“没办法,总得慢慢来。想当初那梁都督收军田的时候,不也是各家庄园到处跑?我不信那张家和梁家伊始就痛痛快快答应了她,亦是一步步走到今日的。既然梁都督都能说服那两家,我们在郁州耕耘多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还不如她么?” 崔起缓缓点头:“九娘说得是。” 他们吃亏无非就吃亏在慢了一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受制于人了。如今只要他们把各般关系打通,极力去游说各家,就不信拉拢不到同盟! 一直看着窗外的崔曦忽然回头看向自己的父母:“阿娘,那位梁都督今年多大年纪了?” 徐莲儿一愣,想了想道:“似乎二十一了?怎了?” “与我差不多啊……”崔曦苦笑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回窗外,“她运气真好。”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她也真厉害。” 徐莲儿与崔起对视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黑影“咻”地破空,紧接着“砰”的一下,车厢突然一震。崔起夫妇起初只作车轮碾过石子,并未在意。崔曦看到了有黑影飞过,却也没看清是什么。就连跟在车两旁的家仆,大多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第一支箭只是信号。紧接着,山路的两边忽然树枝和草叶剧烈地晃动,无数道身影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将前后左右的去路全部堵死! “埋伏!此地有埋伏!!” “撤,快撤!!”车外的奴仆终于明白出了什么事,开始慌张地大喊。 崔曦也看清了钉在车身上的利箭,吓得一声尖叫,缩回车厢里。 崔起夫妇都懵了,忙将女儿拉到怀里护着。 一时间,马匹的嘶鸣声,奴仆的呼叫声、四面八方的喊杀声以及脚步声,简直混乱极了。 崔起想将头探出车窗一看究竟,却被徐莲儿害怕地拉住。失控的马突然拉着车向前狂奔,甩得他们在车厢里翻来滚去,撞得七荤八素。 没跑多远,不知是外面的马匹受伤了,还是系马的履带被挣断了。车厢突然失去方向,撞向了路边的大树。又是砰地一声巨响,车厢侧翻倒地,滑出去一丈远,扬起大片烟尘! 崔家的人在车厢里撞作一团,全都摔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曦率先恢复意识。她忍着身上的疼爬起来,看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父母,慌张地推搡他们:“阿爹、阿娘,快醒醒!” 崔起也慢慢转醒,父女俩忙又去检查徐莲儿的情况。 徐莲儿的头上肿了个大包,好在车厢四周都铺了软垫,她受的伤不算太重。过了一阵,徐莲儿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打斗声逐渐停止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崔家的人都吓坏了。郁州的治安虽不算太好,但也没有大集群的山匪、强盗。偶有零星的,看到十几个带刀的家奴以及崔家的家旗就不敢再上前了,他们从未遇上过这种事。 劫车的人到底是谁?眼下外面什么情况了?是谁打赢了? 僵持许久,就在崔起鼓起勇气颤抖着准备撩开帘子一看究竟时,车帘被人从外面扯开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崔起吓得一声大叫,蹬着腿拼命往后缩。夫妻和女儿人迭声尖叫,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陌生男子往车里扫了一眼,扭头道:“都督,车里有个人,都还活着。” 崔起等人呆住了,尖叫也慢慢停止:都督? “把他们拉出来。”一个年轻女子说。——是梁阑玉的声音! 旋即,几名男子钻进车厢,依次把崔家的人拖了出来。重回地面,崔起等人才发现他们带出来的那十几名家奴已经全部被俘虏了。梁阑玉站在道路边,附近有几十名持刀的士兵,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崔起用力咽了咽唾沫,嘴唇抖得不像话:“梁、梁都督,这、这是何意?” 徐莲儿则与崔曦抱在一起,都已吓哭了。 饶他们这些豪族昔日里地位再高,势力再强,真遭遇死亡威胁之际,亦是一样的恐惧与无力。 梁阑玉淡声道:“崔公自己犯了何罪,心里没数吗?” 崔起再不敢嘴硬,若非两腿僵直不受控,他已经给梁阑玉跪下了:“求、求都督明示。” 梁阑玉不再理他,只吩咐边上道:“全绑起来,带回去审。” 几名士兵立刻上前将崔家人的胳膊反绞到身后,用绳索捆住。 徐莲儿一边挣扎一边哀求道:“梁都督,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求你别伤我们性命,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梁阑玉冷冷道:“九娘最好别挣扎,否则他们伤了你,也是活该。” 徐莲儿一届妇人,力气本也不大,听梁阑玉这么说,她便不敢再挣扎了。她心里惊惧极了,但也保持了些许的理智:梁阑玉没有立刻杀了她,应该还有活路!做小伏低也好,竭力配合也罢,无论如何,活下去最重要! 一旁的崔起与崔曦也有同样的认知,全都乖乖受缚。 士兵又用布团把他们个以及所有俘虏的奴仆的嘴都塞上了。从这里回军营还有一段距离,他们是假装山匪的,可不想半路走漏了消息。 梁阑玉看了崔曦一眼。她以前没见过这个年轻女子,听崔远那边给的消息,这应该是崔起和徐莲儿的小女儿。 她看过去的时候,崔曦也正盯着看她。崔曦的眼神格外复杂,并不是简单的仇恨,好像还蕴藏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她的目光让梁阑玉感到疑惑,不免多打量了她几眼。但崔曦有些慌乱,主动把视线挪开了。 梁阑玉不再纠结,嘱咐韩卫:“分批走,把他们全部押回去。仔细点,一个都不能放跑,别走漏了消息。” 事前她就嘱咐过韩卫,这次事件要伪装成山贼所为。来参与任务的全都是韩卫的心腹,以确保消息不会外泄。 韩卫连忙答应,招了招手,士卒们就拉来几辆堆满了厚实稻草的驴车。士卒们把五花大绑的崔家众人分别塞进稻草堆里,牵着驴车回去了。 70. 第七十章 今天崔家主曾试图自杀 因为都督府的地方有限,那些俘虏的奴仆都被韩卫带去军营关押了。而三名崔家人则被梁阑玉亲自带回府上。 说是要审问,但梁阑玉并没有着审这三个人。她只是命人把这三个人关进后院,并且安排好准点给他们送茶饭的人,确保关上几天这三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接着就回自己屋里休息去了。 …… …… 崔远焦虑地在屋中踱着步。 自从今天上午崔起夫妇出门后,他就一直处在兴奋又焦虑的状态下。或者应该说,自从梁阑玉同意了他的计划后,他已经兴奋许多天了,这么多天下来他甚至连一个整觉都没能睡过。 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幻想,梁阑玉动手究竟顺不顺利?崔起和徐莲儿是不是已经死了?等他当上家主后,他应该先做哪些事,又该清算哪些旧帐?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走到窗口去看看天色。他想不通今天的时间为什么过得那么慢。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熬了几年,可外面的天甚至还没黑透。 忽然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崔远立刻停住动作,捂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紧张地问道:“谁?” 外面的人小声道:“阿爹,是我!” 崔远听到儿子的声音,忙过去把门打开,将人迎进屋,又把门关死。 “怎么样?”崔远焦急地问。 今晚在庄园里有一场崔氏族人的例会。崔远原本是想去的,但他的情绪实在太亢奋了,他怕自己在例会上被人看出破绽。再加上为了避嫌,他只好谎称身体不适而没去参加。不过他把自己的儿子崔杉派去了,让儿子听完例会上的情况就回来向自己汇报。 崔杉激动道:“阿爹,叔父他们真的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咱们的计划成功了!” 崔远兴奋地捏了下拳,又问:“那族人都是什么反应?” 崔杉道:“族人们担心叔父他们会不会出事了,但现在天已晚了,他们也没法找。说是如果明早叔父还没回来,就派人去酒坊找找。” 其实在崔家酒坊那里也有房屋,往年崔起夫妇挑完酒在那儿住一晚也是有的。但今晚庄园里有例会,按理说,崔起做为家主不应该缺席。 崔远明白这是因为崔起已经回不来了,但崔氏的族人们还没敢往最坏的地方想。他们怀疑是崔起把例会的事给忘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回来。 现下族人们都处于担心又茫然的状态中。崔远又不敢马上跳出去说家主不可能回来了你们赶紧选我当新家主吧。他憋得脸都要炸了,却也只能继续憋着。 崔远吩咐道:“明天寅时就派人去找,只要找到那奴家子的尸体,咱们马上就在族里起事!儿啊,以后崔氏的主位再也没人能跟我们争了。” 崔杉亦激动地连连点头。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 …… 翌日上午,梁阑玉睡了个懒觉,将近辰时才起。她跟陆春一起用了早膳,又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功,接近午时,她去往后院关押崔家三人的地方。 崔家三口人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当梁阑玉让人把门打开,已经一天没见光的三人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往墙角里躲。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看清进来的人是梁阑玉,才稍稍放松些许。 徐莲儿率先回过神,左手拉了拉女儿,右手拉了拉丈夫。一家三人一齐向梁阑玉下跪行礼:“草民参见梁都督。” 梁阑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三人。她让人给崔家三口准备了床褥,不过看他们这憔悴的气色,昨晚应该是没睡的——也不奇怪,在这种环境下还能睡着的,那可是奇人。 梁阑玉站在门口问道:“崔公,徐九娘,昨天一晚上想清楚了没有?” 崔起和徐莲儿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梁阑玉昨天把他们关起来就没管了,也没告诉他们应该想什么。 崔起只得道:“请……都督明示。” 梁阑玉冷笑:“看来一晚上还不够。那你们接着再想想吧。”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崔起呆住了:什么?这就走了??倒是给个方向先啊!! 徐莲儿急地伸手想拉住梁阑玉,可她人还跪着,手指拉空,整个人不由扑倒在地。 崔起这才反应过来,忙爬起来想去拦梁阑玉。可守在门口的甲士们在他站起的一瞬间就冲过来了,把他死死拦住。 “锁门。”已经走出房间的梁阑玉无情地下令。 “不、不……都督别走!草民认罪,草民愿意认罪……梁都督!!” 甲士们把崔起推回房间,将厚重的木门关上,咔的一声栓门声,把崔家三口人的焦虑全关在了黑暗的小屋里。 …… …… 一天时间眨眼就过。天黑之后,梁阑玉派去跟崔远联络的探子回来了。 “梁都督。”探子向梁阑玉行礼。 梁阑玉问他:“崔家那里情况如何了?” 探子道:“今日一早,崔家派人出去寻找崔家主与徐娘子,找到了在山路上翻到的马车和打斗的痕迹。他们知道崔家主出事了,立刻派出上百人在那片山林附近寻找崔家主的下落。崔远则已开始游说族中的老人,让他们支持他在找到崔家主前代为主持族中事务。” “唔。”梁阑玉点点头,“还有么?” 探子道:“还有就是,崔远托我求问都督,为什么不见崔家主的尸首?他想知道都督是否已经把他们杀了。” 听了这话,梁阑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冷笑。 今天一早,盼星星盼月亮盼了整晚的崔远火急火燎派人出去寻找崔起夫妇。他满以为下人会把崔起的尸首带回来,也满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给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开席了。可当听到下人说,他们在山路上发现了翻倒的马车,却不见尸骨时,他整个人都傻了。 崔远只想让崔起夫妇死,死得透透的那种死,喘一口气都不行!而且比起崔起,他更忌惮徐莲儿。他生怕徐莲儿这毒妇巧舌如簧,身后又有强大的背景支撑,最后会说服梁阑玉把他们夫妇俩放走。那他的计划可就泡汤了呀! 今天一整天,崔远都提心吊胆的,恨不能快马飞奔到都督府亲自问个究竟。但他又要在族中夺权,直到傍晚才腾出空与探子搭上线,卑微地求探子赶紧来找梁阑玉问个究竟。 梁阑玉慢悠悠对探子道:“你就告诉他,这崔氏夫妻惹得我极为恼火,一刀了结太便宜他们了。我特意把他们带回府上,就是为了折磨够了再杀。让他只管安心料理崔家的事便是。” 探子诺了一声,就下去休息了。等明日天亮了,他再回去找崔远传话。 …… …… 翌日,梁阑玉一早就出门去冶矿场查看进度去了,直到下午才回到府上。 她回府之后,赵九前来禀报:“都督,今日崔起那厮闹得厉害,非要见都督。他说他肯认下所有罪,并且愿意以死恕罪,只求都督放过他的妻女。” 梁阑玉不以为意:“不是说了他们闹的话就让他们闹呗。看住了,别死人就成。没大事也不用向我禀报。” 赵九为难道:“但今天崔起试图自杀来着……” “自杀?”梁阑玉脚步一顿,“不是把他们身上的利器都收走了吗?拿什么自杀?” 赵九道:“他一开始用头撞墙,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我们没管他。后来他又用衣服扎了绳结要上吊……我怕出事,就让人把他放下来了。我跟他说了都督不在府上,他也不肯善罢甘休……他还朝我磕了好多头,求我给都督带话,说只要都督肯放过他的妻女,他做什么都可以……” 梁阑玉看赵九的表情,就知道他被崔起磕头磕得心软了。不过这说明赵九是个本性善良的人,只要他不会自作主张违背她的命令,那心善也不是什么坏事。 梁阑玉道:“他只是想逼我去跟他谈判而已。便是他真敢寻死,他的妻女能眼睁睁看着么?放心,他死不了。” 赵九愣了愣,觉得梁阑玉说得很有道理。他忍不住回想了一下,今天崔起作势要上吊的时候,徐莲儿与崔曦虽在一旁哭天喊地,动作上却没怎么阻拦。他当时也是被他们哭得有点受不了了,才一时心软帮他们传了个话。现在仔细一想,那家人确实是在做戏无疑。 他尴尬道:“都督,我错了……” 梁阑玉笑笑,并不计较:“要是受伤了就找府上的大夫给他看看。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最近忙得很,顾不上他们。让他们自己好好反省。等我有空了便会去审他们。” 赵九了然,退下了。 梁阑玉回到屋中,让人把吃食送来,开始享用自己的晚餐。 她心里明白,今天这出闹自杀的戏,是崔起夫妇着急了。 被抓的第一天,崔家三口沉浸在自己会不会被杀的恐惧中,估计也没心思为别的操心。但被关了两天后,梁阑玉并没有过多为难他们,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活路,于是不再为生死恐惧,而开始为时间感到焦虑。 他们三人同时被抓,族中只剩下他们的大女儿一人。他们未必知道是崔远出卖了他们,但他们一定想得到,他们不在时崔远会在族中做什么。 他们急于回去控制崔家的局面。如果梁阑玉现在去找崔起,崔起应该是真的愿意认罪,也会答应交出军田。他祈求梁阑玉把他妻女放走,是因为徐莲儿手段出众,又有深厚背景。即使他被梁阑玉定了罪,徐莲儿也会施展浑身解数把他救出去。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死已经不是由几千亩军田来决定的了。 吃饱饭,梁阑玉又在屋里看了会儿书,时间不早,她便进屋睡下了。 71. 第七十一章 借刀杀人 崔家三口人这一被关,就关了整整十日。 十天后中午,门外传来门栓被拉动的声音。崔起与徐莲儿都已麻木了,当作又是来收餐碗送饮食的人,并未在意。他们这几日一直休息得不好,精神十分萎靡,闭着眼倚在墙边养神。 然而等了一阵,也没听到收拾碗筷的声音,反倒是崔曦惊讶地“啊”了一声。 “梁、梁都督!” 崔起和徐云儿立刻睁眼,向门口望去,站在门口的不是梁阑玉又是谁? “梁……!”崔起如同见了食物的饿狼,立刻从铺上弹起来。连徐莲儿也不顾矜持了,着急忙慌想跑过去拉住梁阑玉。 两名甲士立刻上前,面露凶色挡在他们面前。夫妻俩被拦下,无法靠近梁阑玉,只能尴尬又焦急地站在原地。 不过令他们倍感惊喜的是,奴仆搬来了蒲垫和几案,梁阑玉在门口坐下了——她是来跟他们谈话的!她终于愿意跟他们说话了!! 崔氏夫妇立刻朝着梁阑玉下跪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就怕做错了什么又让梁阑玉又掉头就走。而崔曦知道这场谈话没她什么事,行礼过后,又缩回角落去了。 梁阑玉也不着急开口,而是先打量了这对夫妻一会儿。 十天的时间,尚不至于把这对豪族夫妻的心气全磨没。即使条件艰苦,他们仍然维持着体面,头发和衣服都理得十分整齐。然而他们的傲气已然大为消减。 崔起再不是初次见面时那副高冷模样,反而满脸写着谨小慎微。徐莲儿也失了往日雍容气度。 看来被晾着的这几日,他们已经弄清楚自己的分量了。 片刻后,梁阑玉开口问道:“崔家主,我问你,在军田附近破坏水车、焚毁房屋的事,是你命人做的吗?” 如果这是崔起被抓的第一天,他一定不会承认,因为他知道梁阑玉手里没有证据。但有了上次梁阑玉掉头就走的经历,他再不敢否认。 他喉头滚了几下,最终低下头道:“是。草民一时糊涂,愿受责罚。” 梁阑玉又问:“崔氏究竟强占了多少军田?” 崔起叹气:“……约七千亩。” “是不是你们胁迫官员将土地强卖给你,并且伪造地契?” 崔起破罐子破摔道:“是。” 眼下别说是他真做过的事了,哪怕梁阑玉栽赃给他的罪名他也得认。被关了这么多天,他们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但都督府的人不慌不忙的,可见外面没有人能救他们。要么是崔氏族人压根不知道他们落到了梁阑玉手里,要么是族人知道了也不敢闹、不想闹。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是他们眼下的处境。 崔起下拜道:“都督,一切都是草民的错。草民愿任凭都督处置,也会竭力说服族人归还所有土地!只求都督放了我的妻女吧。她们是无辜的,这些事她们都不知情啊!” 梁阑玉只是笑了一下。崔曦知不知情她不确定,但要说徐莲儿是无辜的,那就是把人当傻子哄了。 她不紧不慢道:“我对处置崔家主并无兴趣。至于军田的事么……眼下似乎已不用崔家主去说服族人了。” 崔起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梁阑玉道:“已经有崔氏族人答应,会把崔家霸占的所有土地全部如数归还了。” 崔起和徐莲儿同是一愣,不解地看着梁阑玉:难不成梁阑玉拿他们的性命做要挟,去和族人谈判了? 梁阑玉从怀中掏出一张契书,摆在几案上,向前推了推,示意崔起和徐莲儿自己看。 崔起夫妇小心翼翼地上前。之前他们也见过两份契书,分别是张家和梁家写的。而这一份,变成了崔家,契书上也承诺了在几个月内分批归还各处土地。 两人看完契书的文字,目光同时下移,想看看他们不在时是谁做主立了这份契。当看到立契人的名字时,崔起忽然瞳孔一缩,抬头震惊地看向梁阑玉。 徐莲儿更是捞起那份契书贴到眼前看,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崔远?! 梁阑玉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淡然道:“老实说,我本无伤害你们的意图。只因你们处处与我作对,我才想给你们个教训罢了。可是眼下,我也许没法放你们回去了。” 崔起已然意识到了什么,喉头发紧:“都督这是何意?” 梁阑玉意味深长地一笑:“崔公和九娘可知,我那日缘何会在那条山路上拦截你们?” 崔起与徐莲儿目光再次回到那张契书上,神色骇然。 这几天他们想了无数种可能。他们知道一定是身边出现了叛徒,将他们的行踪泄露给了梁阑玉才致使他们被捕。不过他们最怀疑的是某些奴仆,毕竟那些个下人最是低|贱,也最容易见钱眼开。 他们几乎把身边所有人都怀疑了遍,也不是没有怀疑崔远,但没有将崔远当成重点怀疑对象——以往崔远再怎么反对他们,那也是关起门来自家的事。同为崔氏族人,崔远竟然会为了谋夺家主之位,将梁阑玉牵扯进来!! 此人之无耻,简直远超他们的想象! “是崔远告诉都督的?”崔起声音抖得厉害,还有些不敢相信。 梁阑玉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不错。前不久,崔遥之主动找到我,说崔家无意与我这位都督郁州诸军事结仇。可你们一人夫妻一意孤行,不听族人劝告,执意与我作对,已引得族中许多人不满。因此崔远特意将你们的行程告诉我,请我配合他做一出戏——” “他请我带兵先将你们抓捕。届时他再用军田将你们赎回。如此一来,军田还了,你们也无话可说。崔家与我之间便可冰释前嫌。” “我听了他的话后,亦觉得这主意甚好。你们夫妻对我处处刁难,我亦想给你们个教训,杀杀你们的气焰。于是我便照他的话做了。” 这些消息的冲击力太大了,崔起与徐莲儿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梁阑玉叹了口气:“我直到今日才发现,崔家主,我似乎被你那位从兄拿来借刀杀人了——” 她用手指点了点那份崔远亲手写的契书,“这是崔远今日送来的。他答应我如约归还土地,但也有一个条件——他希望我不要放你们回去了。反正眼下外面都以为你们是被哪里的山贼流寇劫走了。他要求我把你们杀了,扔到路边,他亦会说服族人不深究。如此便可皆大欢喜。” 崔起倒吸一口冷气,眼中怒火熊熊。徐莲儿整个人亦颤栗不止,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片刻后,徐莲儿想起什么,急切地扑到几案上:“都督,我还有一女名崔月,她还在庄里!她还好么?” 梁阑玉道:“九娘放心。月姑娘毕竟是姓崔的,崔远还不好直接处置她,只是将她软禁了。不过你的那位女婿,已被崔远以祸乱家族的名义杀了。” 崔氏夫妻又是一震。崔远简直要把牙咬碎,徐莲儿的脸上亦挂满浓浓的恨意。 崔月是两人的长女,亦是他们想当做继任家主培养的,因此到年纪后并未外嫁,而是招了个上门女婿。如今女婿已被杀了,即使女儿暂且没事,必定也吃了许多苦。且谁知道崔远现在不动手,以后会不会动手!他们必须赶紧回去,不然女儿就有危险了! 崔起刚想说话,就被徐莲儿按住了。 徐莲儿抹去眼泪,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端正地跪坐在梁阑玉面前:“求都督明示。要我们为您做什么,您才肯放我们回去?只要都督开口,民妇与郎君定万死不辞!” 她知道,梁阑玉肯跟他们说这些,应该不是为了让他们死个明白。梁阑玉坐在这里,就是愿意跟他们谈。这一次肯定不止是几块军田那么简单了,但只要还有的谈,就是好事! 梁阑玉看着她坚毅的眼神,微微一笑。 其实这一次劫持崔氏夫妇,她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就是按照崔远的计划,把崔起等人全杀了,假装是山贼所为。所以她确实很小心地进行了布置,不让人怀疑到郁州军头上。 但她之所以没有动手杀人,是因为她还有第一重考虑。 她之所以坚持要回军田,并不是真缺那几亩地,而是她要打压郁州豪族的势力。即使崔起与徐莲儿死了,换一任家主,崔氏仍然是完整的。而且崔远此人当真可信吗?崔远答应还地就真的会乖乖还地?万一他最后团结了崔家继续抵抗,那她不是白忙活一场么! 梁阑玉信不过崔远,那种奸猾小人她也没打算信。她前几天故意扣着崔起夫妇拖延时间,是因为她在观望局势。 如果崔远就是个废物,崔家人都不服他,没了崔起后家族就自行四分五裂。那崔远和徐莲儿确实留着也没用了。 但如果崔远在族中声望不错,迅速取代了崔起的位置,崔家仍旧太太平平的,那她这时把崔起夫妇放回去反而有助于分裂崔氏。就如同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人掳走了明英宗却留着不杀,等到新皇帝登基后,瓦剌人再故意将旧皇帝纵回,就是为了把大明朝局搅得更乱。 梁阑玉等了十天,发现崔远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废,崔氏的情况还算平稳。倒不是族中没有反对崔远的力量,而是崔远手段非常强硬,直接把上门女婿都杀了,崔月也被他关起来了。再加上众人以为崔起已死,也就没人再敢反对他了。 这样看来,眼下时机正好。趁着崔起和徐莲儿原本的势力还有余力,而已经背叛了他们的势力也没法回头了,放他们回去,两派人马必定会斗得你死我活。若再晚一点,叫崔远完完全全把崔家控制住了,再放崔起回去也没用了。 眼下谈判的优势完全在梁阑玉这里,崔起与徐莲儿手上几乎没有任何筹码。梁阑玉一点都不心急,还让人送了茶水和点心来,将一盘点心往徐莲儿面前推了推:“崔公九娘也吃点?” 徐莲儿摇了摇头。即便她心急如焚,也不敢催促。她心里明白,现在光还军田已经远远不够了——这个条件崔远也能答应,想让梁阑玉站在他们这边,她就必须比崔远给的更多! “除了归还全部军田外,民妇愿再献给都督一个九百亩的庄园以及一百名奴仆。只求都督能放我们回去。” 梁阑玉听到徐莲儿出手这么阔绰,忍不住挑了下眉。这就是跟在野党谈判的好处,瞧瞧这大方劲,跟他们之前当执政|党时简直判若两人了。 不过,这还不够。她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并未做声。 徐莲儿咬了咬牙,又道:“民妇有一些珍玩,虽不敢说是极好的,收集来亦花了不少心思。珍珠、珊瑚、碧玉……只要都督喜欢,民妇愿全献给都督。” 梁阑玉喝了口茶,将杯子放下:“珍玩就不必了,既是九娘心爱之物,九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徐莲儿焦急地看着她:梁阑玉到底想要什么呢? 梁阑玉微笑道:“我听说,崔家有一块盐场?” 南北朝的盐和铁一样,都不是官府专营,而是既有官营,又有私营。只是私营要课较重的税罢了。课完税后,仍然利润不菲。 郁州虽然临海,但取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泥滩与石滩都无法取盐,目前地势最好的一块盐场被崔氏霸占着。如果她能把这块地拿到手,以后光是贩铁卖盐,军费都不必愁了。 徐莲儿眼中闪过一抹心疼。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很快下定了决心,问:“都督可有纸笔?” 梁阑玉回头吩咐奴仆:“把文房四宝拿来。” 不多时,文房四宝被送上来。徐莲儿挽起袖子调了墨,将蘸好的笔交给崔起。崔起看了看她,无声叹气,提笔书写。 不多时,一场契书写成,崔起和徐莲儿两人共同画了押,恭恭敬敬地递交给梁阑玉。梁阑玉接过检查了一遍。除了允诺归还军田外,另赠九百亩庄园、一百名奴仆及一处盐场,都写明白了。 梁阑玉满意地将契书收起,道:“我本也无意与一位为难。且那崔远背刺同族,利用本督借刀杀人,本督亦对他十分不齿!我可以派人送你们回去,但眼下崔家局势不稳,恐怕一位回去后处境凶险……不如就把崔一姑娘暂留在我府上,我替一位好生照料,免叫她受伤。” 徐莲儿与崔起一惊。他们明白,光凭一纸契书梁阑玉信不过,她这是要扣下崔曦当人质,以确保他们会遵守承诺。 崔起依旧看向徐莲儿,而徐莲儿双唇紧抿,难以决断。 就在僵持间,墙角传来一个声音:“民女愿留下服侍都督!” 先前谈话的时候,崔曦一直缩在墙角,但她也在听。她没想到话题会落到她的身上,见母亲犹豫不决,她忙站出来了。 她起身上前,跪坐到徐莲儿的身边,拉起母亲的手:“阿娘,你和爹快回去救阿姊吧。我留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徐莲儿仰脸向上看,把眼泪憋回去。她也知道,只要他们遵守承诺,梁阑玉没有伤害崔曦的理由。而且,就如梁阑玉所说,此番回去或许凶险,把崔曦留下还更安全些。只是他们心理上难免不好受罢了。 片刻后,她用力捏了捏崔曦的手,向梁阑玉下拜道:“都督愿照料小女,民妇感激不尽!” 崔起亦朝梁阑玉拜了拜。 梁阑玉见他们这么快就答应,也很爽快:“好。既如此,我现在就命人送你们回去。那些护送你们的奴仆已在外面等着了,也随你们一同回去。” 崔氏夫妻喜不自禁。他们尚不知道回去后要面对什么,能有十几名忠仆护着,就不至于立刻让崔远害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梁阑玉加重语气,“崔公,九娘,你们记住。是崔远买通山贼加害于你们,是本督将你们从山贼手里救出来的。明白么?” 崔起与徐莲儿对视了一眼,道:“明白。” 梁阑玉不再多言,点了十名甲士,又让人备一辆马车,送崔氏夫妇回去。 她并不担心会纵虎归山。不管她的说辞崔起与徐莲儿信不信,都没关系。只要他们还有智商,就知道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崔远,而不是她。等他们斗完崔远,元气大伤的崔氏又还有什么能耐继续与她作对?早已不足为患了。 况且两人若识时务,还得记她一个饶他们不死的恩情才是! 让人把崔氏夫妻送走后,梁阑玉看了一眼还跪坐在屋子里的崔曦。 眼下崔曦已经从囚犯升为人质了,待遇也该从□□变为软禁。其实若非她是崔起和徐莲儿的女儿,梁阑玉也不想让她遭这个罪。 于是梁阑玉吩咐奴仆:“把西院那间空屋布置一下,取几套新衣服和被褥,带崔姑娘过去休息吧。” 崔曦听了这话,欲言又止。 梁阑玉安排完就准备去忙其他公务了,崔曦一见她要走,立刻起身道:“梁都督!” 梁阑玉回头:“崔姑娘还有事?” 崔曦鼓起勇气,道:“我能和都督聊聊么?” 梁阑玉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崔曦就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她还想了一阵,确定她们是从未见过的。 她很好奇崔曦会跟她说什么,但见崔曦满脸憔悴,衣服上还有先前摔马车时的血迹,毕竟她已十天没换衣服了。于是她嘱咐奴仆道:“先带崔姑娘去沐浴吧,给她换身新衣服。未时请她来我院子。” “是。”奴仆忙带着崔曦离开了。 72. 第七十二章 我不想将此事当成我与都督…… 未时,已经沐浴梳洗停当的崔曦被人带进了梁阑玉的院子。 梁阑玉让她进屋,两人对面坐下:“崔姑娘想和我说什么?” 崔曦忐忑地开口:“民女……民女想毛遂自荐,往后愿为都督效力。” 梁阑玉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崔曦会说什么和崔家有关的事,竟然是自荐? “为我效力?你会做什么?” 崔曦道:“民女曾在徐州府做过度支。族中的帐民女也帮着母亲管了许多年,因此有些看账、结算的本事。倘或都督看得起,民女愿为都督担任度支或法算之职。” 这下梁阑玉更吃惊了:“你在徐州府做过度支?你不是郁州人么?” 崔曦低着头,自嘲地苦笑了一下:“都督有所不知。三年前,民女曾嫁与徐州刺史的第三子为妻。婚前,民女求郎君在徐州府为我谋个差事。婚后,他便帮民女谋到了州府的度支一职。” 梁阑玉没想到崔曦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你三年前嫁过去了?那你现在怎又回来了?” 崔曦低着头道:“大约是因为民女自不量力吧……民女当上度支后,竟妄图为徐州府削减开支,积攒存粮,以备荒战。却不想,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去我舅姑面前告状,惹得舅姑勃然大怒,免了我的职,将我关在府上……” 她停顿了片刻,叹气道:“我曾央我那郎君替我求情,可郎君亦嫌我多事。他们替我谋差事,只想叫我解闷罢了,却没料到,我竟真拿自己当个官儿了……我与他们吵了几回,他们嫌我这妇人不识好歹。我那郎君亦因此厌弃我,新纳了几名妾室……我在徐州待了两年,实在待不下去,便自请和离。他们也想图个清静,就把我逐回郁州来了。” 梁阑玉默默看着她,并未搭话。没想到崔曦年纪轻轻,竟然经历了这么多。 度支一职便是官府中的会计,好的度支官不止是记账那么简单,当有预测、控制、分析能力,显然,崔曦也想做这些事。可是在官府中削减开支,是个极易得罪人的事,倘或没有极大的权力与魄力,就很难把事情做成。 崔曦很不幸,她没有足够的倚仗帮她完成她的野心。但她亦很幸运,至少她还有资本离开那个痛苦的地方。有更多的可怜人,或许只能压抑自己的野心,在一个小院子里庸庸碌碌虚度终生。 片刻后,梁阑玉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说,你想在我手下当差?” “是。”崔曦下拜道,“求都督给民女一个机会。” 梁阑玉目光犀利地直视她:“可我刚抓了你和你的父母,还会从崔氏那里收缴千余亩良田。你难道不恨我?” 崔曦眼神闪烁一下。 如果她答不好这个问题,即便梁阑玉同情她的遭遇,也绝不会给她任何机会——没有人会接纳一个随时可能捅自己的敌人! 崔曦用了一会儿整理思绪,方才开口:“倘我说全然不恨,想必都督也不信。我承认我心里是有怨的。可我仰慕梁都督,亦是真心。都督与我同为女子,且一般年纪,却有这等手腕,我早有心追随……” 她咬了咬嘴唇,接着道:“我这些天被关在那屋子里,心里很难过,一直在想一件事——假如朝廷派来的都督不是梁姑娘,而占了军田的豪强亦不是崔氏,事情还会这样吗?我想,亦是一样的。这不是梁姑娘与我的过节。而是‘都督’与‘豪强’的过节。此为公事,而非私怨。我又何苦为此自困呢?” 她的回答令梁阑玉对她刮目相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然而能够跳脱出自己立场来看问题的人,实在太少了。无论崔曦是否真能做到,但至少她能想到,就已极其难得。 “没想到崔姑娘能这么想。”梁阑玉称赞道,“姑娘是有智慧之人。” 崔曦笑了笑:“都督谬赞。其实都督比民女更明白这道理。若不然,我爹几次三番与都督作对,都督却还留他性命,可见都督亦不是计较私怨之人。” 这句话梁阑玉默认了。诚然她放走崔起与徐莲儿最主要的目的是分裂崔家,但崔起与徐莲儿三番两次挑衅她的权威,她确实先克服了自己的私心才能做出对局势最有利的决定。否则在山道上时她就已经让人把崔起夫妇杀了。 崔曦的这些话也给了梁阑玉一个意外之喜。 其实这段时间,梁阑玉自己也在思考,她对豪族的打压究竟应该做到什么地步?张氏已经服软,崔氏即将分裂,对梁家她也有初步的计划了,可以说局面基本在她掌控中。但郁州的豪强并不是最厉害的,外面的豪门世族还很多。她未来不想止步于郁州,就必须做更长远的打算。 这毕竟是个属于门阀的时代,如果她在自己脑门上贴个“打土豪”的标签,未免树敌太多了,估计很难活着走出郁州。所以她虽然暗地里把挑拨离间、借刀杀人都玩出花儿了,可明面上,她始终避免与大族正面冲突,保存自己的实力。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在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读书的门槛太高了,闾巷出大才的概率微乎其微。她需要招揽更多人才,就不可能与所有世家为敌。 倘若能收下崔曦,其实这是个很好的表率,亦是个桥梁。更何况,没准崔曦真是个人才呢? 梁阑玉直言道:“崔姑娘,你的话确有些打动我,可惜我无法轻信于你。你若真想自荐,我可给你几日,将你在崔氏或在徐州府做过的事、或你的见解写下来,呈于我看。若你真有才干,我自可交付你些差事。至于能否当上法算,还得看你自己。” 崔曦颇感惊喜。梁阑玉肯给她机会,就已极有胸襟了!且这番话说得坦诚,倘若梁阑玉连这点思虑都没有,又怎能做好都督一职呢? 崔曦磕头道:“多谢都督!民女定不叫都督失望!” 梁阑玉点了点头:“你这几日想必没休息好。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想好怎么写,我等着你的文章。” 崔曦又迭声道谢,这才起身出去了。 …… …… 在崔氏夫妇被关的这些天里,因为几头猪仔的献祭,郁州军的士卒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冶铁坊的修建工作。 原本冬天被抓劳役是件很悲惨的事,军队的士卒们大多能躲就躲,躲不过去只能怨自己的命太苦。但自打知道了干活就能喝肉汤,还有机会吃到猪肉和猪油炊饼后,这桩差事俨然成了个香饽饽,人人都希望自己能轮上。没轮到的,只能寄希望于以后还有这样的好事。 而这段时间,宋闻也成功为梁阑玉招募到了一批有经验的工匠,并且将他们的家人都带来了。 梁阑玉吩咐宋闻:“我已准备好一些空屋,你先去把他们的家属都安置了。你告诉他们,若他们想种地,还可以在我这里租赁土地。地租只抽两成。” 这个地租绝对算非常厚道的了。工匠们冶铁能领工钱,再让家属种上几亩地,一家人的生活足以过得颇为舒适,远超普通的小农。 宋闻也不知梁阑玉为何要对工匠这般好,但既然是梁阑玉的命令,他也就照着办了。 又过几天,第一批铁矿石与煤炭都送到了。梁阑玉亲自到工坊,召见了所有被招募来的工匠。 工匠们见到梁阑玉,格外激动与兴奋:他们大都是穷苦的底层百姓,才会应召来做这苦力的活。如今梁阑玉帮他们安顿好了家人,还让他们能以低廉的价格租到土地,已叫他们心怀感激。没想到还能亲眼见一见这位大官,这份殊荣,够他们以后跟乡亲吹几年的牛了! 其实梁阑玉今日到这,是来教授众人焦炭冶铁的方法的。不过她也就知道个原理,可能还需要这些有经验的工匠帮她调整实验才能成功。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得先把规矩跟众人讲清楚。 于是当所有工匠排好队伍,安安静静等着听她说话后,她便开口了:“我有一道冶铁秘法,欲授于诸位。然而此法特殊,尔等当先发誓,绝不会将秘法泄露于外人,包括尔等的家眷!除却今日在场之人,不得有任何人知晓!若有泄密者,万死不恕,亲族连坐!” 谁也没想到梁都督一来会先说这么一番狠厉的话,众人不由都被震住了。 之所以如此,因为铁是梁阑玉目前最能赚取军费的商品。虽然她能做出不少农具、化肥或者其他的小玩意儿,但这年代没有知识产权这一说。那些个东西,工匠们看一眼也就学去了,没有谁会千里迢迢从外地买一把价值不菲的锄头,运费可比商品本身还贵许多呢。 能够跨越州境流通的商品,必须要有很高的溢价,且是旁人难以仿造的。这样一来,她就得把焦炭冶铁的法子保密,不被外人学去。 况且铁还是重要的军备物资,她可不希望她未来的敌人也能装备上锋利又坚硬的铁质兵器。 她之所以非要宋愈找有家眷的工匠,也是因为有家眷的人更安定,也更好控制。否则找个流民来,干几天活逃了,她抓都没地抓去。 当所有工匠都发下重誓绝不外泄后,梁阑玉这才命人将高炉点上火,并将煤炭与铁矿都推了过来。 她撸起袖子:“来吧,我与你们一同炼。” 73. 第七十三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建康城中。 上午梁羡在宫中参加完朝会,方从殿上出来,便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孟卿兄!” 梁羡回头,看见喊他的人是尚书左仆射、建成县公傅朋。 梁羡连忙停下脚步:“季友兄。” 傅朋赶上来:“我与你一起走一段,不介意吧?” 梁羡看出傅朋似乎是有话跟他说,忙道:“自然不介意,我也想跟季友兄聊聊呢。” 两名重臣并着肩往外走,伊始闲先聊了几句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过了一阵,傅朋终于切入正题:“孟卿兄,说起来,令嫒去郁州也有半年了吧?她在郁州过得可好?” 梁羡诧异地看了傅朋一眼。傅朋怎么会突然关心梁阑玉?他斟酌了一下,道:“前两天收到她的信,还算顺遂。” 傅朋笑道:“是了。听说在郁州还有你们梁氏的同族。梁大姑娘去了那里,和族人相互照应,总是不会吃亏的。” 梁羡忽然意识了什么,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季友兄突然关心小女,难不成是郁州那里出什么事了?” 傅朋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有我有位故旧在郁州和徐州两地养了千亩的果林。前阵子,忽然有人在郁州截断了他果园上游的水流,使他的果树得不到浇灌,白白枯死了许多。他原想与以往收他果子的商队知会一声,明年恐要减产。不料那商队与他说,竟已有人警告了商队,从明年起不准在郁州收他的果子……” 梁羡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如此,他明白傅朋要跟他说什么了。 傅朋接着道:“我那故旧托人四处打听,终于打听道带人截断水源、警告商队的都是郁州梁氏族人。他不明白他与梁氏族人有什么矛盾,且他一向对孟卿兄敬仰有加,疑心其中有何误会,便写了封信托到我这里,请我帮他问问。” 梁羡舔了舔嘴唇,无声叹气。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第一次有人为同样的事情找他了。傅朋的话说的很客气,还疑心误会之类的。其实这只是给他面子的说法——哪有什么误会?摆明了就是他的那位同族在郁州借梁阑玉的庇护横行霸道罢了! 其实梁羡自己也会庇护手下,这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不让人吃到肉的话,谁又愿意跟着自己卖命呢?但庇护的同时,还是得加以约束。否则那帮宵小顶着他的名号成天在外面胡作非为,得让他得罪多少人! 要知道能在这时代经商的,都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招募商队、跨越州境、打通各个环节的,一定有家底和门路。梁羡的名下也有些经营,但他并不参与其中,都是些门生故吏、亲朋友人拜山头拜到他这里,求他荫蔽,每年给他分润。傅朋所说的故旧应当也是类似的情况。 这一次,郁州梁氏欺负人,欺负到傅朋手里了。 梁羡掬起笑道:“这件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可能其中真有什么误会吧?既然季友兄开口,我今晚回去便给小女写封信,让她好好约束郁州的族人才是。若有得罪之处,我先替他们道声不是,还请季友兄多加海涵。” 傅朋摆手道:“不敢,不敢!”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说起梁大姑娘,我突然想起我如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年少轻狂,无所畏惮。谁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回想起来,其实我那时得罪了不少人,也吃了不少亏。若非及时悔改,我未必能走到今日啊……” 他笑着看向梁羡:“相信梁大姑娘一定比我那时聪明多了,毕竟是孟卿的女儿,将来势必不可限量。” 他一番明褒实贬的话令梁羡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但还是拱了拱手,客客气气道:“多谢季友兄提醒,我会转告小女的。” 不多时,两人走到宫门口便分道扬镳了。 梁羡看着傅朋的背影,冷哼了一声,钻进自己的马车里。 他有些心烦。其实梁阑玉的迅速崛起确实给他也增添了不少声望,但与此相对的,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嫉恨。 潘亮自不必说了,他的两名旧部都被梁阑玉杀了,眼下潘、梁两家的关系可谓如履薄冰。梁阑玉又在郁州收军田,导致徐善最近看他的眼神也颇为古怪。今天竟然又来了个傅朋…… 即使这些事尚不至于使这些权贵们与他彻底撕破脸,但对他总是不利的。何况梁阑玉自己在郁州也未必已完全站稳脚跟。 他确实该写封信过去提醒下梁阑玉,也叫刘平好好劝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近来是该收敛着些,也不可再如此放纵族人了…… …… ……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阑玉几乎整天都泡在冶炼坊里。 焦炭炼铁的原理,是要先用1000c以上的高温将煤炭干馏成成焦炭,把煤中的硫挥发,剩下的纯净的碳能从铁矿中提炼出更为纯净的铁。 当然,工匠们是不懂什么硫和炭的。梁阑玉只能用炼丹的话术告诉他们,要先用高温灼去这些湮石的杂气,只留下天地之灵气。如此一来,与铁放入炉内一起烧制,铁就能吸收黑丹的灵气,变得更加坚韧、耐用。 头几天,炼出来的几炉钢都比较脆,即使经过反复捶打也仍然发脆。梁阑玉明白,这是因为煤炭的脱硫并不成功。 她让工匠们的集思广益、不断改进操作,终于在第五天,众人又炼出了一炉铁水。 工匠们将铁水炒制了一遍,倒进陶范,铸成宽刀的模样。当刀身完全制成,被送到梁阑玉手中,那宝刀的光泽令梁阑玉眼睛一亮:她感觉这次有戏! “有什么东西让我试试……”梁阑玉四处张望,看到了不远处一块帽子大小的石灰岩块。这种岩块的硬度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高,只要铁器质量过关,应该能劈开。 她立刻走过去,将力量灌入双臂,准备劈石试剑。 边上的工匠们都看呆了:劈石?这可不光考验刀的好坏,更考验持刀人的力气啊!梁都督一届女流,身材这般瘦长,万一没握住刀,受伤了可怎么办? 还没等人开口劝,梁阑玉已经一声暴喝,朝着石灰岩块劈了下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石灰岩被砍成了两块! “嚯!”周围一片惊叹声,也不知是叹这宝刀的锋利坚硬,还是梁阑玉小小身躯竟有如此力量。 梁阑玉举起刀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宝刀依然锋利如初。丝毫没有折损、豁口、变形的现象。而石灰岩的断面也十分毕竟——成功了!这把刀绝对达到钢铁的水准了! 工匠们一拥而上,纷纷抢着观看梁阑玉手中的刀和被劈开的石块。 “好刀,真是好刀!” “这把刀只炼了两次,竟然就有如此硬度!这湮石的灵气当真好用!” “真不愧是都督……” 人们情不自禁地感慨起来。 以前他们用木炭来冶铁,对于林木的需求极高,往往炼了没两个月,附近的林子就被砍光了。还得千里迢迢从远处伐木、运输。有时候矿还有,木头没了,又或者木头的运输成本太高,一座冶铁场只能就此废弃。而且木炭的质量也不稳定,对锻造的生铁影响很大。 如今梁都督把木炭换成了湮石,虽然湮石也要运输,但炼一炉铁所需湮石的数量比木炭少了太多,大大节省了炼铁的成本! 不仅如此,以往炼出的铁若是需要足够坚韧,必须要反复捶炼,所谓“百炼钢”便是指生铁要经过几十上百次的锤炼才能坚硬如钢。而现在,这个过程也被大大缩短了! “都督好生厉害!”工匠们拍起了梁阑玉的马屁,“有了这改良的法子,往后炼铁的速度就能大大提高了!” 梁阑玉笑了笑,道:“你们可别忍不住回去找人吹嘘,明白么?我头一天跟你说的,还得记住。” 工匠们赶紧点头。梁阑玉给他们的待遇已是极好的了,谁也不会那么想不开,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把安生的好日子给丢了。 确定炼钢成功后,梁阑玉就让工匠们按照之前的步骤继续冶炼剩下的矿石,自己则先回府休息去了。 …… 她刚回到府上,陆春便拿着一捆绢纸过来了:“大姑娘,崔一姑娘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梁阑玉让崔曦写的关于度支官的职责与见解,崔曦早就写完了,只是梁阑玉这两天不在府上,崔曦寻她不到,只能让陆春代为转交。 梁阑玉瞥了一眼,没想到绢纸竟有几卷,不由吃了一惊:“这全是崔一姑娘写的?” “是。” 梁阑玉心道:这得写了多少字啊?她吩咐陆春:“你先放书房里吧,我回头看。” 陆春答应一声,就帮她把东西送去书房了。 梁阑玉在冶铁坊待了几天,身上有股浓重的烟熏气,皮肤上还沾了不少铁粉与煤粉。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回到家里便觉得浑身难受。她让仆人烧了桶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又换上一身干净的的衣服,这才前往书房。 她展开崔曦送来的绢纸,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不多时,她的眼神就变了。 74. 第七十四章 理财的事迫在眉睫 崔曦送来的文章足足有数千字,前五分之一的内容是写她在崔家如何管账以及在徐州府如何担任度支官,剩下五分之四的内容,则是她对度支之职务的见解与想法。 从如何统筹收入与支出,再到如何进行决策、预算,光理论就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又将她自己过往的事迹与理论相结合,阐述她是如何作为的。 光从文字中就看得出,即使崔曦出身富贵,她也绝非奢靡享乐之人,反而有相当强的未雨绸缪的意识。她用了大量篇幅来说明在丰年囤积钱粮的重要性,时刻防范灾荒的出现。 梁阑玉一口气把她的整篇文章全部看完,意犹未尽,立刻又对某些段落进行了重看。反复阅读后,她心中感慨万分。 这篇文章是崔曦在都督府内写成的,没有可参考的书籍,可见她不仅对度支官的职务非常熟悉,而且有大量自己的思考,她不仅仅是有才干,文章中甚至能看出她对此事的热爱。 这样的人,竟然被徐州刺史逐了出来,实在叫人无法理解…… 梁阑玉放下绢纸,起身迫不及待地吩咐门外的仆人:“去请崔二姑娘过来。” 不多时,崔曦被人带进了屋子。 崔曦向梁阑玉行礼:“梁都督。” 这回梁阑玉再不像先前那般冷漠无情,而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崔姑娘,你的文章我看完了。” 崔曦紧张地看着梁阑玉,不知她会作何评论。 梁阑玉道:“崔姑娘的文章我反复看了许多遍,尚有些疑惑,不知姑娘可否为我解惑?” 崔曦又惊又喜:她原本担心梁阑玉对她的自荐只是敷衍,还很担心她的文章梁阑玉到底会不会看。可梁阑玉竟然说她不止看了一遍! 崔曦忙道:“是民女的荣幸!都督请问。” 梁阑玉道:“我见你文中所写,昔年你在徐州府任职时,州府曾缺一笔款项,欲向百姓增收租调。你却建议州府不向百姓收,而向民间富有者借用资财,事息归还。这是何故?” 崔曦道:“州府的那笔支出是修缮都水台所用。此乃时项,并非常项。今年修完了,明年便无需再修。且官府所缺数额并不多,像富民借上一笔,明年归还便可了结。而且又有息钱,富户未必不肯。” “可若向百姓征收,一则需耗费大量人力,那些收税的官吏亦会借机中饱私囊,造成大量损耗。二则租调易加难减,即便修完都水台,来年官吏依旧会照此收税,百姓不堪负担,或反抗、或逃户,长此以往,亦会造成州府的损失,得不偿失。” “正因如此,民女当初才会那般建议……” 梁阑玉问:“徐州府采纳你的建议了吗?” 崔曦苦笑了一下:“民女人微言轻……” 梁阑玉明白了。她初看到文章那一段,见崔曦竟会主张免除百姓的负担,向富户借钱时,不免颇感惊讶。她特意仔细询问崔曦,便是想弄清崔曦的想法。 崔曦方才那番话中,并未言及心疼百姓,她未必是与百姓共情了。可她能够不受自己出身所限,站在州府的立场上理性计较长期得失利弊,如此,便已是梁阑玉所要的人才了。 梁阑玉又询问了几个问题,崔曦全都认真作答。 梁阑玉本是下午召崔曦过来的,不曾想聊了一阵后,窗外的天色就黑了。不知不觉,她们竟然已聊了快两个时辰。 这番聊完,两人都对彼此有了不同的认识。 梁阑玉已然认可了崔曦的才能,而且崔曦在她心里有了姓名,再不是“崔起与徐莲儿的女儿”。 于崔曦而言,她心里更是激动万分:她从小便自负才干,甚至因此傲气凌人。然而先前的那一段婚事,却将她狠狠磋磨了一把。回郁州的这一年来,她始终郁郁寡欢,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难施展抱负。却没想到,这世间竟还有赏识她的人! “崔姑娘,”梁阑玉道,“我身边正缺善计算言利之人,我想请姑娘先替我打理都督府上的账目,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崔曦眼前一亮,连忙从几案后出来,朝着梁阑玉下拜:“民女定殚精竭虑,不辜负都督所托!” 梁阑玉起身上前,将她扶起:“不必行此大礼。能得崔姑娘襄助,亦解决我一大难事。” 这番话并不是客套,她的身边确实正缺少精通理财的人才。 需知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理财的难度堪称是地狱级的——光是这个年代的钱币,就够人喝一壶了! 由于朝廷无力管理,民间非但能够自行采矿、冶矿,甚至还可私自铸币。豪强商贾经常在铜中混入铅、铁,并且短缺斤两,五铢的铜钱往往只有三铢重,这导致了严重的币制混乱,铜钱几乎失去了信誉。 白银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成为货币。金虽然是硬通货,可极为稀少的数量根本不够民间交易使用。因此民间存在大量以物易物的情形。 各类五谷杂粮、丝绢布帛皆可做通货使用,牛马羊等牲畜也亦是常见交易品,甚至一些犀角象牙、珍珠贝类都能当成钱币使用。光是要弄清这些东西间的价格换算,就足以让数学不好的人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直到现在,梁阑玉甚至都没弄清楚自己到底身价几何。她的财产里,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她都不知从何算起,只知道自己拥有的黄金、铜钱与粮布的总数。以前倒还能应付,如今她想要做生意赚钱,理财的事就迫在眉睫了。 平日府上的收入与支出都是由管库负责,再经由陆春审批。可其实不管是管库也好,陆春也罢,她们顶多只停留在“记账”的层面,与崔曦这般懂得预算统筹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而先让崔曦管府上的帐,除了急于理清自己的小金库外,梁阑玉也有另一层考虑在:账务其实是件非常私密的事。即使在未来,许多现代化公司的财务也宁可使用自家人,而不愿聘请专业人士,就是因为从账本上是能看出非常多秘密的。 崔曦的愿望是成为军队的法算,而不止是都督府上的一位管事。但梁阑玉目前还不敢把军队的帐交到她手里。打理都督府,算是对她的一个考验,亦使她们再多点时间相互了解。倘或此人真的值得信任,再重用她也不迟! 崔曦亦明白这个道理。梁阑玉肯给她这个机会,她就已无比感激了。毕竟昔日连丈夫与舅姑都对她不屑一顾,而梁阑玉作为与崔氏有过节之人,这份心胸,还有哪里寻得? 当下,梁阑玉便令陆春与管库的调取府上的账簿,送去崔曦的住处,由崔曦整理好后,再给她意见了。 …… …… 几日后,崔曦、宋闻宋愈兄弟来到书房,与梁阑玉一起议事。 前不久梁阑玉将崔起夫妇放还的时候,其实她曾担心过这两人会不会一回去就惨遭崔远毒手,导致她的算盘落空。不过事实证明,她小看了这对夫妇。 两人回去后,很快就重新笼络了大批族人,并且短短几天内就找到机会,诛杀了崔远! 崔远之死,意味着崔起夫妇夺回了崔家的控制权!不过权力的斗争往往不是个人之间的争斗。当初崔远囚禁崔起的女儿,打杀崔起的女婿,是煽动了许多族人合谋的。有了这桩人命官司打底,那些支持过崔远的族人与崔起之间再也无法相互信任了。 于是,崔家一批族人被放逐,一批族人摇摆不定。崔起与徐莲儿也明白,崔氏已元气大伤,再不可能与梁阑玉作对。眼下最好的自保策略,唯有笼络梁阑玉,慢慢休养生息,不求东山再起,至少不要江河日下。 于是先前答应梁阑玉的盐场,他们率先交了出来——那片盐场原先是崔远负责打理的,如今崔远一死,正好方便交割。 而梁阑玉今日把崔曦与宋家兄弟叫来,便是与他们商议接下来她手里的盐铁资源应当如何经营。 正谈到一半,屋外忽然有人敲门:“都督,梁三郎在外求见。” 梁阑玉诧异挑眉:“他怎么来了?” 下人道:“他带了几辆车来,似是来给都督送礼的。” 梁阑玉忍不住皱眉。这家伙定是又干坏事了!所谓送礼,其实就是贿赂,希望她能继续照拂荫蔽梁氏的行径。 先前梁有每次来送礼,她都高高兴兴地收下。梁有将此她视为对梁氏的放纵,行为竟然愈发乖张,送礼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如今她的放纵已有了初步的成效:昨天她已经收到了梁羡从建康的来信。梁氏的跋扈之名已经传至建康,连梁羡都警告她该对梁氏进行约束。 有了梁羡这封信,她往后做事便有借口了。 梁阑玉照常道:“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奴仆应了一声,便出去报信了。 梁阑玉又转向崔曦与宋氏兄弟,准备与他们继续说话。 崔曦倒是没什么反应,宋氏兄弟却莫名脸色大变:宋闻如坐针毡,神色慌乱;宋愈则面色阴沉,双肩紧绷。 梁阑玉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既然都督有客,我们就先退下了。”宋闻急急忙忙起身行了一礼,拉着弟弟就要出去。 崔曦见状,也只好起身跟随。 梁阑玉忙道:“等一下。你们就到隔壁屋里等着吧。我与他应付几句就打发他走,方才的事再接着聊。” 宋闻匆匆道了句“是”,就拉着宋愈出去了。也不知他急什么,竟如落逃一般。 75. 第七十五章 宋大郎,你还有没有想跟我…… 梁阑玉起身走到院里,等着梁有进来。她的心里有点在意:方才宋家兄弟为何反应这么大?他们没事吧? 就在她走神的时候,外面响起脚步声,是梁有带着人进来了。 “阿玉!”梁有满面堆笑地过来,“我那庄园里最近又摘了些新鲜的果子,我赶紧带些来给你尝尝。” 他身后的仆从推了几辆用竹席盖着的车跟在后面。车全都进院子后,梁有朝仆从们使了个眼色,仆从们忙将竹席揭开。 一共六辆车,其中五辆装满了新鲜的冬枣、金樱子等冬日成熟的果子,甚至还有一筐石榴——石榴在这年代属于极为珍惜的水果,只在少数贵族的园林中才有。前朝甚至有“白马石榴,一实值牛”的说法。 虽然一颗果实换一匹耕牛属实有些夸张了,但这里有一筐石榴,必定能换到一匹健硕的黄牛了。 梁阑玉随手取了枚冬枣,用袖子擦了擦,丢进嘴里。枣子脆生生的,带着微微的清甜:“好吃。” 梁有忙道:“你若喜欢,我再送几车来。” “不必了。”梁阑玉笑道,“我吃不完,难免浪费了。” “哎,什么话!这些果子能烂在你府上,是抬了它们的身价,有何浪费?你喜欢吃什么只管跟我说,我每天让人摘最新鲜的给你送!” 梁阑玉没接茬。她注意到还有一辆车仍用草席盖着,不由看了梁有一眼。 梁有意味深长地对着她笑。 于是梁阑玉走过去,掀开席子的一角瞅了瞅:席子下面放的,全是些犀角、象牙之类的宝贝! 她淡定地放下席子:“三哥最近营生做得不错么?出手越来越大方了。” 梁有嘿嘿笑道:“全托阿玉你的福,你可真是副将!自打你来了郁州,咱们梁氏就万事顺遂,蒸蒸日上呢。” 最近梁有到处排挤、打压郁州其他的果农,各种为非作歹的手段都用上了,几乎垄断了郁州的水果经营。他由此坐地起价,狠狠赚了一笔。 他赚钱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梁阑玉分润。毕竟那些被他欺压的人也不全是毫无背景的,万一惹出什么麻烦,他还指望梁阑玉帮他兜着呢。 梁阑玉也没仔细看那车上究竟有多少宝贝,直接叫来陆春,把这几车果子带宝贝全收库里去了。 梁有见她收得痛快,心里就踏实了。 送完礼,梁有并没有马上离开,继续跟梁阑玉聊天。 “听说,最近崔家那谋逆的崔远让崔家主给杀了?”梁有放低声音,好奇地问道,“阿玉,这件事是你安排的么?” 他最近忙着垄断郁州的果子经营,并没怎么注意崔家的动静。等他听到消息时,已经上演到崔起与徐莲儿诛杀崔远这一出了。他隐约听说先前崔起夫妇曾被山贼抓走了十日,后来不知怎么的是被梁阑玉带人给救出来的。 他虽不清楚原委,但崔家因此元气大伤,族人内讧,他总觉得梁阑玉干的可能不止是“救人”这么简单。 梁阑玉微微笑道:“也说不上安排,只是出了点力罢了。” 梁有不明觉厉。最近不仅崔氏分裂了,张氏也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听说他们又还了梁阑玉一块地,也没清佃户,连地带佃户一起交给梁阑玉,明年的地租就用来充军费了。 他前几天逛草市,还碰见张康了。他本想上去逗弄一下,不料张康大老远看见他,就跟看见瘟神似的,拔腿就跑,他在后面叫都叫不住。他还是头一次见张康怂成那样呢!看来张家人也知道他们自己气数将尽了。 张、崔两家的式微,对梁有而言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他盼这一日盼好几年了!然而梁阑玉如此强悍,也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料。以至于他在梁阑玉面前也不由越发小心,就怕自己触了梁阑玉的逆鳞,也得挨些教训。 “族妹,”梁有舔了舔嘴唇,“以后张、崔两家,又或是哪个不开眼的还敢找你的麻烦,你就跟我说。我们梁氏的族人可比你的军队亲多了。你不方便让军队做的事,就让我们来,保管替你办得妥当。” 梁阑玉看了梁有一眼。她看出梁有似乎已有一些危机感,他仍想获得更多利益,也想跟她绑得更紧,所以不惜将自己定位成了马前卒的角色。 她附和道:“若有需要,我定来找你。” 梁有高兴:“好,好!有任何事,你尽管吩咐!” 忽然,屋里传出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了。 梁阑玉和梁有同时往声源望去。 “那是?”梁有有些疑惑。 梁阑玉道:“约莫是奴仆在里面收拾,碰翻东西了。” 梁有并未多想。能进内院的,都是梁阑玉身边亲近的人。都督府上的事,还轮不到他操心。 他又跟梁阑玉闲扯了几句,梁阑玉说还有公事要办,他就识趣地告辞了。 梁有离开后,梁阑玉回到书房,把崔曦和宋家兄弟又叫了过来。 “刚才怎么了?”梁阑玉问。声音应该是从他们三人暂待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宋愈低着头道:“都督,是我腹疼,在屋里走动的时候,撞到家什了。” 他脸色发青,手紧紧攥着腹部的布料,似在忍耐。梁阑玉不由关心:“你没事吧?” 宋愈正欲开口回答,话尚未出口,突然“哇”地一声,竟是呕了!幸好他白天没吃多少东西,吐出来的大多是酸水。 其余人都惊呆了。宋闻最先反应过来,忙脱下身上的外袍擦拭被宋愈弄脏的地面,连连赔罪:“舍弟无状,还请都督见谅。” 梁阑玉亦没想到宋愈竟会呕吐,先前看着明明还正常。她忙起身推开了房门,令院里的奴仆进来收拾。 “宋二郎,你若身体不适,先下去歇着吧。” 宋愈歉疚地朝着梁阑玉磕了个头:“污了都督的书房,是小人的罪过。” 梁阑玉叹气:“没什么。你这般不适,就该早说。何必强撑呢?” 宋愈对于自己弄脏书房这件事显得异常在意,即使梁阑玉已经说没事,他竟然又叩了几个头,才被宋闻搀扶起来。 “扶你弟弟下去休息吧。”梁阑玉说。 宋闻犹豫了一下:“盐场的事还没商议完……都督稍等,我扶他回去,马上就来。” 梁阑玉没想到他这时候竟还这般挂心工作。其实经营的事主要就是宋闻在负责,崔曦是财会,可以给参考意见。而宋愈目前没有差事在身,梁阑玉才把他叫来一起帮忙的。 她想了想,道:“也好。书房让人收拾着,我们到隔壁继续谈吧。” “是。” 宋闻把宋愈送走,过不多久,果然又换了身新衣服回来了。三人回到屋里继续商议,花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把盐场与冶铁坊的经营模式大致定下了。崔曦最有经验,大多意见都是她给的,宋闻则要负责将其落实。 全商量完后,梁阑玉看了眼窗外,发现天色又快黑了,而他们已经错过了用晚膳的时间。 她吩咐两人:“快下去吃东西吧,别饿坏了。” 崔曦和宋闻起身告退,正要离开时,梁阑玉把宋闻叫住了:“宋大郎,你且慢。” 崔曦先出去了,宋闻停下脚步:“都督还有吩咐?” 梁阑玉观察着宋闻的表情。刚才宋愈退下的时候,其实她心中就已颇有疑心了,可她没想到宋闻会回来,还能如常地谈话,她也就先把正事办了。然而有些事,再不问清楚不行了。 她缓缓道:“宋大郎,你还有没有想跟我说的?” 宋闻一怔。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不安:“都督的意思是?” 梁阑玉抿了抿唇。她语气平和地质问:“我记得当初我问你们兄弟二人身世,你们与我说,你们南渡之后,是被淮南的李氏侵吞家产,强掠为奴……所以,当真是淮南李氏么?” 宋闻大惊失色,竟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他撞在屏风上,屏风的支撑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幸而稳住了没有倒下。 他的反应被梁阑玉尽收眼底,梁阑玉不由心中一沉。 其实这件事她早就起疑了。她最初以为宋愈是守正不阿,才执意为她调查侵占军田的案子,可后来见宋愈行事,他分明不是死板的人。再后来听说豪族们向她归还了一部分田地,宋愈还特意从外地赶回来询问她打算如何处置,她才察觉到,宋愈最在乎的,似乎并非“事”,而是“人”。 什么淮南李氏,或许只是他们随口胡编的。他们真正的仇家,可能就在郁州! 可霸占了他们的财产、将他们强掠为奴的,究竟是三家中的哪一家呢?他们自己不肯说,梁阑玉也无法确定,不过她猜是大概率就是梁家。这样就能解释宋愈为何最初对她那般抵触,也能解释为何他们兄弟会出现在建康了——几年前,郁州梁氏为了向梁羡献殷勤,曾给梁羡送过一批奴仆。宋闻宋愈很可能就在其中! 然而梁家很大,梁氏的族人也很多。梁阑玉始终没有深究的原因是,他们并没有在她面前表露出强烈的复仇的意愿。谁知道当年掳掠他们的族人是已经死了还是怎么了?或者是某个旁支的族人,他们已瞒着她暗中报完仇了? 如今她为兄弟二人脱离了奴籍,并且给了他们光明的前途,见他们似乎都走出来了,她也就没再强行揭人伤疤。 直到今日梁有到来,宋家兄弟的反应如此强烈。宋愈的呕吐,不像是突发胃疾,更像是情绪受到强烈刺激后的应激反应! 她才忽然意识到:难道说,当年迫害他们兄弟的,正是梁有本人么?! 宋闻迟迟不语,但这形同于默认。 “好吧,我明白了……”她心中沉甸甸的。在此之前,即使她猜过是梁家,也并未直接往梁有身上想。此刻她需要点时间整理思绪。“我给你一晚上。你先回去照顾你弟弟吧,明天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她看着宋闻,加重语气:“我希望你明白,你兄弟二人皆是我心腹之人!你们有何想法,皆可与我商议,绝不可擅自行动!” 宋闻其实亦是强撑到现在。他之所以回来商议盐场的事,便是想用一些事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此刻他全不知晓该如何回应梁阑玉,匆匆行了个礼,慌张地退下了。 梁阑玉自己在屋中静了会儿,叫来陆春。她想让陆春去叮嘱守门,晚上看好大门,不要放人出去。她还是有些担心宋家兄弟会冲动之下擅作主张。 然而还没等她吩咐,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 冲进来的人是宋闻。 “都督!”他神色慌张,“小愈,小愈不见了!!” 76. 第七十六章 那你打算怎么杀梁有?…… 傍晚,宋愈穿着单薄的冬衣,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在郊野的大路上缓慢前行。 呼啸的寒风仿佛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试图将他往回推。他只能低着头裹紧自己的衣服,艰难地往前走。 太阳已经下山了,很快就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必须借助最后一点光亮尽快走到驿站,不然今天晚上可能会冻死在郊外。 天色越来越黑,他勉强辨别着道路的方向,无法再看清地面的情况。 走着走着,他突然感觉脚下一空!他登时浑身紧绷,叫声到了喉咙里又发不出来,再想抓住点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骨碌碌……他顺着矮坡滚了下去。 幸好坡面上没有锋利之物。他很快就爬了起来,身上倒是没太大的伤,可背上的包袱却散了。他连忙四处寻找散落的行装。 他从都督府出来,只带了一把匕首、两套衣服及梁阑玉赏赐的一些钱财。其实这段时间梁阑玉赏了他不少,但他把大部分都留给宋闻了,自己只带了够一段时日的生活费出来。毕竟如果成功的话……他身上有再多钱,也是白白浪费。 片刻后,他寻回了大部分掉落的行李。然而钱似乎少了些,天实在太黑了,他摸索不到,又不敢在这里耽误更多时间,只能明天再来寻了。 …… 鼓声响起,守城的士兵正要关门,忽见不远处几匹快马驰来。 “且慢!”女子的中气十足声音隔着数十米清晰地传进众人耳朵里。 正在拉城门的士兵不由慢下了动作。 眨眼功夫,那几匹快马已驰到面前,为首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身边带了三名随从。 女子掏出令牌向士卒们亮了亮,士卒们连忙行礼:“参见梁都督。” 梁阑玉赶时间,并没有跟他们寒暄,只是点了下头就带着人马出去了。 “你确定他会去城外驿站吗?”梁阑玉问跟在身边的宋闻,“城内也有客栈,他何不留在城里?” 宋闻道:“驿站要的铜钱更少,且打探消息更方便些……小人也不确定,只是直觉罢了……” 梁阑玉没再说什么。反正她也没有头绪,只能相信兄弟俩的默契了。 …… 宋愈扎好包袱,重新爬回大路上。最后一抹天光已经消失,他连辨别方向都有些勉强,也只能硬着头皮用树枝探路,继续往前走。 幸而已经不远了。只要不迷失方向,再坚持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看到驿站了。 突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宋愈闻声扭头,只见有亮光传来——是骑马的人带的灯笼。 他不由停下脚步。虽不知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夜间赶路,但有人就是好事,等那些人靠近后借个光,能看得更清楚些。 没多久,几匹马驰近了。对方也发现了路边的人,主动降低马速,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停下。 借着几盏灯笼的暖光,宋愈和骑马的人终于互相看清彼此。 宋愈满脸错愕:“梁……梁都督?” 梁阑玉发现是宋愈,不由松了口气。她身旁的宋闻从马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向弟弟:“小愈!” 宋闻冲到宋愈面前,擦掉他头上的灰,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宋愈却没有看他,惊愕的目光仍落在梁阑玉的身上——梁都督亲自出来……寻他? 梁阑玉坐在马上,不悦地审视他:“宋二郎,谁准你擅离都督府?马上跟我回去!” 她不论宋愈今日究竟有何理由,但府上自有规矩,下人未经请示不得擅自出府。宋愈谎称奉她的命令出来办事,回去后必须受罚! 宋愈没有吭声,只是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梁阑玉见他不动,向自己带出来的两名甲士使了个眼色。两人下马,就要去拿宋愈。 宋闻忙在宋愈耳边道:“都督都知道了。二郎,你别冲动,我们先回去,慢慢再想法子!” 宋愈终于将脸转向兄长:梁阑玉都知道了? 两名甲士越走越近,宋闻连忙拽着宋愈往自己骑的马边上走,以免甲士动手弄伤了弟弟。可他拽了几下,宋愈竟死活站在原地不肯动。 宋闻急了:“二郎,你别闹了!肯定有更好的法子!” 宋愈没有理他,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梁阑玉:“都督知道我们的仇家了?”他喝了太久的西北风,声音哑得如同磨砂一般。 梁阑玉皱眉看着他:“对,我知道了。当年掠夺你们你们家财,买通官吏,将你们强充奴籍的人,就是梁有。对么?” 她又道:“你先跟我回去。此事可从长计议。” 宋愈却苦笑:“我能问一声,都督打算如何计议么?” 梁阑玉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兄弟与梁有数年前结下的仇怨,而你们随我到郁州也有半年了。你这半年一直隐而不发,今日却突然擅自离府,是因为今天听到了我与梁有的对话?” 宋愈嘴唇翕动,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梁阑玉做了个手势,示意两名甲士先不急着抓人,给宋愈一点时间把话说清楚。 片刻后,宋愈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开口:“先前都督曾答应过我,会让那些豪族得到惩戒……” 梁阑玉正想说话,宋愈抢着道:“我明白!都督所谓的惩戒,是让他们交出侵吞的财产,是打压他们的气焰,是分裂他们的势力……都督是做大事的人,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有些人,留着比杀了更有用。” “我也知道,都督今日与梁有说的话,是虚与委蛇。都督不喜欢他,也绝不支持他的作为。都督心中定有谋划,就像先前打压张氏、分裂崔氏那样,只是没有必要告诉我们罢了。” 梁阑玉见他既然都知道,也就不再插话,只是默默地审视他。 不知是否晚风凛冽的缘故,宋愈的眼睛越来越红了。 “既然都督已经知道,我们的仇人是梁有。那我不妨全说了吧。” “我与梁有之间,不止是有仇,而是血海深仇!”宋愈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会儿,“当初我哥告诉都督,家母是落水后得肺痨而死,我们兄弟俩被淮南李氏掳掠、奴役,那是骗都督的……是我们不敢说实话!” “其实,我的阿娘,是在我面前,被梁有的手下活活打死的!我还有一个妹妹,被梁有强行掳走,我至今打听不到她的下落……” “我当年才十三岁,我太小了。我想去拦着那些打阿娘的人,可梁有的手下只用一只手就把我抓住了,我怎么挣也挣不开……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在那里,慢慢地不动了……” “我们被抓到田庄里,梁有让人逼着我们劳作。我想逃出去,至少回去看看阿娘……”他重重哽住,“……可我连替她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宋闻站在宋愈的身边,背对着所有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宋愈每说一句,他身体就抖得愈发厉害。 梁阑玉的眼神也变了。她的目光越来越沉,灯笼的火光在她的眼底晃动,如漆黑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一次宋愈停顿了很久。冬夜郊外的路上异常安静,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与骏马偶尔跺蹄子的声音。 宋愈再度开口:“我知道都督会收拾郁州梁氏的,都督一定有法子教梁氏族人再也无法为恶乡间。都督是朝廷委派的官员,最要紧的是使州境太平,百姓安居。可我不同——当初张庆点人跟随都督来郁州,我是主动请命的。我回郁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梁有死!他必须死!” 梁阑玉终于明白了。 先前的半年里他们兄弟之所以隐而不发,便是寄希望于她或会替他们报仇。然而当她压张氏、分崔氏,逐渐教他们看清了:她做事的手段并不只有赶尽杀绝。她将来也未必会杀梁有,只会因时制宜。 而今日梁有的到来,她与梁有的谈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梁阑玉呼出一口气。她问:“那你打算怎么杀梁有?” 宋愈没想到她会突然切换话题,不由微微一愣。 僵持了好一阵,他终于还是开口回答了:“梁有每隔一段时日会亲自带人到都督府送礼……我知道从他庄园进城会走哪条路。我想暗中观察一阵,当能找到在路上动手的机会。” 梁阑玉道:“你潜伏在我府上行刺,不是更易得手?他每次进府前会被卸下兵甲,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宋愈垂下眼:“都督待我们兄弟恩重如山,还为我们脱籍……此乃我的私事,我不想牵连都督。” 梁阑玉缓缓点了点头。宋二郎还是有良心的,亦是分是非的,他与梁有虽有血海深仇,却没把这笔账记到她的头上。 她轻轻踢了踢马腹,胯|下的枣红大马缓慢上前,来到宋愈面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愈:“宋二郎,你说不想牵连我,可我如此器重你们兄弟,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你可知我有多失望?何况,这郁州都在我的治下,你要办如此大事却不知会我。你说,怎么可能不牵连于我呢?” 宋愈苍白着脸没有说话。 梁阑玉叹了口气:“跟我回去,领二十军杖,禁闭三日。这是对你假传指令,擅自出府的责罚。” 宋愈没想到她的反应竟会是这样,迷茫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宋闻有些慌了,转过身将弟弟护在身后:“都督,舍弟一时冲动,求都督宽恕。小人愿代他受罚!” “宋大郎,你欺瞒本督,捏造淮南李氏,亦该受罚。回去后自领十杖,禁闭三日!” 宋闻语塞。 “受完罚来见我。”梁阑玉道,“到时候,我与你们商量怎么对付梁有——放心。这颗人头,我一定替你们摘下!” 宋家兄弟愣在原地。 梁阑玉不再多言,高声道:“上马,回府!” 两名甲士回去骑上了自己的马,三马并行,唯有宋闻骑来的马背上还空着。那匹马驹很有灵性地往前踱了几步,来到宋家兄弟面前,低着脖子嗅嗅地面,仿佛在催促他们快些上来。 宋闻率先回过神来,激动得近乎哽咽:“都督说真的?都督愿叫梁有死?” “我何曾骗过你们?”梁阑玉看着他们。 他们的遭遇,她以前确实不知。然而光是听宋愈说他的母亲是如何被打死的,妹妹被掠走,她都感觉到自己的血因为愤怒而沸腾。 她来郁州只有半年多,梁有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做小伏低的,以至于她只能看到梁有恭顺热情的一面。 可秦八也好、杜暖烟也好,如今再加上宋氏兄弟,每一个人,他们的血泪竟都跟梁有脱不开关系!而这还只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地方,梁有究竟做了多少恶?! 倘或这样的恶霸还不严惩,她未免失了血性!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宋愈方才的话:“你们放心。梁有,必须死!” 宋闻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用力朝着梁阑玉叩了三个响头。 焦急的马儿嘶鸣了一声,宋闻起身后赶紧爬上马,朝还怔在原地的宋愈伸出手。 宋愈终于回过神。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梁阑玉方才那句掷地有声的话,积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他死命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 “二郎,快啊!”宋闻催促。 宋愈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颊,这才伸手握住宋闻的手,被哥哥拉上马。 见所有人都坐定,梁阑玉调转马缰。 “驾!”她一马当先朝着回城的路驰去。 77. 第七十七章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宋家兄弟被带回都督府已是深更半夜,梁阑玉就让众人都去歇了。 翌日一早,兄弟两人主动前来领罚。 尽管宋愈的心情能够理解,可府上的规矩绝不能坏。梁阑玉暗中吩咐行刑的甲士下手轻点,宋大郎领了十棍,宋二郎领了二十棍,两人挨完打还能自己走回去休息。 等三天的禁闭关完,两人的伤也都养好了。 三日后,兄弟俩再次来面见梁阑玉。 “都督。”进入房间后,兄弟俩都低着头,心中很是忐忑。 宋愈当时溜出府,是受冲动驱使,完全未曾顾忌后果。冷静下来后他便明白他犯的错有多严重:如果府上的人都和他学,都督府岂不全乱套了?梁阑玉对他的处罚,实在是非常轻微了! 这三天里他们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过,十分担心梁阑玉会不会越想越生气。毕竟他们当初在身世上还骗过她…… 而且那天晚上她答应的事……她会不会冷静后就反悔了? 梁阑玉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笑道:“怎么都这么紧张?怕我还要再罚你们么?”这两兄弟跟木头成精了似的,一个比一个僵硬。 宋闻忙摇头道:“不、不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梁阑玉道:“放心吧,我答应的事绝不吞回。” 她这句话仿佛给兄弟俩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们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梁阑玉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示意他们靠近了说话。 当两人都坐下后,梁阑玉终于对他们开诚布公了:“实话告诉你们罢。我这段时间之所以放纵梁氏,是为了麻痹他们。我原本便有惩治他们的念头。只是若我主动对他们发难,欠缺了时机,引起他们的反抗不说,我爹那里亦难交代。”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其实这一点他们之前也是有所察觉的,梁阑玉并不是贪财的人,她吃穿用度都很节俭,与这年代大多数的权贵子弟有天壤之别。可梁有的行贿她却一直来者不拒,简直不像她的作为。 而且梁阑玉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正是因为她的深谋远虑,她才能不费一兵一卒拿到军权,并且已收回大半的军田。而她这样放纵梁氏,一定会败坏她的名声,给她招惹麻烦,绝不是那点贿赂所能弥补的。这般弊大于利的事,她怎会看不清呢? 当然,宋氏兄弟虽然早有感觉,但他们毕竟不知实情,且此事由于他们切切相关。正所谓关心则乱,他们一直都处在深深的焦虑与不安中。宋愈正是因为压抑了太久,才会稍受刺激便做出失控的事来。 如今听梁阑玉说开,两人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了。 梁阑玉接着道:“我这段时间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梁有的举动。他行事越来越嚣张,已然恶名远扬,连我爹都写信来让我对他们加以遏制。如今时机已经成熟,若我杀了他,人人都会觉得他自作自受。只是我尚需要一个动手的由头。” 宋闻小心地问:“那都督找到由头了吗?” 梁阑玉点头:“找到了。过段时间,有一批朝廷从汝南、寿春调往京口的物资,会走淮水到达郁州,再由郁州南下,送去京口。只要梁有对这批货物动手脚,我便有理由当场斩杀他!” 宋闻宋愈听到斩杀梁有,瞬间眼睛都亮了。但他们亦深感担忧。 宋愈问道:“可那是朝廷的物资啊。梁有便再嚣张,怎会对朝廷的船只动手呢?” 梁阑玉笑道:“朝廷又没有养船,每次调集这些物资,都是找有船的人征用。淮水这一路走商走得最多的便是永修县公他们家,这次亦是征了他们的船。我与永修县公的第十子是故交好友,我已给他写了封信,请他到郁州后,船上不要挂官旗,只挂潘字旗。只要他们不说,便没人会知道这是朝廷的物资。” 宋愈想了想又问:“潘家的船,梁有便一定会去劫么?” 梁阑玉道:“梁有与潘家有生意往来,他早就想让潘家让价了,上一次便强扣过潘家的船只。只因有我阻拦,他才不得不作罢,但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我昨天特意去庄上找他喝酒,与他漏了口风,说我最近与潘十郎闹翻了,我爹在朝中亦与永修县公不对付。我想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梁阑玉不可能直接支使梁有去干这种事,但她的暗示已经给到位了,就看梁有自己接不接茬了。这段时间梁有的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她觉得梁有大概率是会动手的。 如果梁有不动手,她就要想办法让那批物资在郁州多滞留一段时间,尽可能给梁有制造充分的机会,引君入瓮。 听完她的计划,宋家兄弟又高兴,又忐忑。忐忑的是,他们生怕这个套梁有不钻。 宋闻问:“都督,即便梁氏真对朝廷的物资动手了,可梁有如果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下人出手该怎么办?” 梁阑玉道:“那就先把他的人都抓回来,届时梁有势必会来找我求情。反正由头已经有了,在我府上直接砍了他便是!” 兄弟俩睁大了眼睛,神色越来越激动。 梁有对梁阑玉毫无戒心,而且为了套近乎,只要是跟梁阑玉接触的机会他都会亲自出面。也就是说,只要梁有对那批货有不轨行径,不管是冲撞还是打劫亦或只是挑衅,只要他留下把柄,他的狗命就彻底到头了! 梁阑玉道:“我给你们调拨一批人手,由你们指挥,暗中盯着梁氏的动静。这样,他们有何动作你们便可迅速知晓。我问你们——这个仇,你们想亲手报吗?” 宋家兄弟对视了一眼。 宋闻问:“都督的意思是?” 梁阑玉道:“杀母夺妹之仇,不共戴天!如果你们想要手刃仇人,那我就给你们机会,让你们加入巡防的军队。届时只要梁有出现,你们便可自行动手!” 宋愈立刻道:“都督,我要去!” 宋闻忙按住他道:“不,都督,让我去吧!我是长兄,当年没能护住母亲和妹妹,皆是我的过失。这个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想起昔年的遭遇,兄弟俩的眼眶又红了。 梁阑玉见他们一个个眼眶含泪,只好抽出一条丝巾递给他们。两人哪敢用她的丝巾?连忙胡乱用袖子抹了抹。 梁阑玉收起丝巾:“我把你们都安排进去吧,如此时刻,想必你们都不愿错过。谁动手都行——只要你们到了那儿,别自己先打起来便好。” 她这句话把两个人都逗笑了,屋里的气氛也不再沉重。 “多谢都督。”宋家兄弟郑重道,“如报此仇,都督之恩,永世难忘!” 三人又聊了会儿,把计划确定下来,梁阑玉便让兄弟两个回去歇了。 …… …… 梁有从外面回到庄园,仆人迎上来道:“三郎,你可算回来了。家公派人找你有一阵了!” 梁有皱眉:“阿爹找我?找我做什么?” 仆人道:“小人亦不知。三郎还是自己去见家公吧。” 梁有耸耸肩,回自己屋换了身衣服,便往梁非的房间去了。 还没进屋,梁有便听见一阵咳嗽声。他扁了扁嘴,等咳嗽声结束,上前敲门:“阿爹?” “进来。” 屋里共有三个人,除了躺在床上的家主梁非外,还有两名伺候他的奴婢。见梁有进来,梁非先让奴婢扶着自己坐起来,随后就让奴婢出去了。 “阿爹今日感觉如何?”梁有笑眯眯地上前,在梁非榻边坐下。 梁非叹道:“还能怎样?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病了已有一年多了,卧床也有大半年了,各类汤药都试了,非但没好转的迹象,精神还一天比一天差。他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 梁有随口安慰道:“阿爹好好休息,过段日子就好了。” 梁非摇了摇头,无声叹气。他不再多谈自己的病情,转而问道:“我听人说,你近日在外四处惹祸?” 梁有就知道梁非找自己没好事。他把脸一沉:“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只消回答我是与不是?” “当然不是了!哪个小人背后乱嚼舌根?让我知道,把他舌头拔了!” “胡闹!”梁非一急,忍不住又开始咳嗽。梁有连忙替父亲抚了抚胸口。 其实梁有最近的狂妄行径有些族人亦看不惯,唯恐他惹下大祸。可劝他又劝不进,只好到梁非面前告状,希望梁非能对他有所约束。 片刻后,梁非终于止住了咳,气息更弱了:“你是不是断人家的水源,劫人家的船只,打着尚书公和都督的名号为非作歹?” 梁有有些不耐烦:“爹啊,你这身子骨,还是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吧。我这把年纪的人了……我做事心里有数。” “你有甚么数?”梁非见他不爱听,板起脸道,“你从小到大,就不懂得‘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你……” 没等他说完,梁有便打断道:“阿爹,你可知我近来为咱们族人赚了多少钱?得了多少好处?你知道族人多喜欢我么?在你面前胡说的人八成没安好心,你别理他!” 梁非气道:“你听我说完!爹不是不知道你的能耐,不然怎会把族人交到你的手上?你能把咱们梁氏做大,自是好事,但你也不能太性急了!梁都督到郁州这才多久?你这般嚣张,可曾想过她会如何看你?你若给她惹出大麻烦,纵是同族,她也未必容你啊!” 梁有本还想反驳,看梁非脸色难看,知道自己若不顺着点儿,今日这场训怕是听不完了。他只能放柔语气:“阿爹说的是。” 梁非道:“三郎,你听爹一句劝吧。最近你做的事够多了,安生一段时日。等都督在郁州待上一两年,万事顺遂了,你再看她的态度行事。都督和尚书公是咱们的靠山,凡事你得多替他们着想,哄他们高兴,别给他们惹麻烦,咱们才能长久富贵。” 梁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点头道:“是。 78. 第七十八章 你我之间,言何谢字 中午时分,宽阔的郊野大道上,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朝着郁州城的方向前进。 快到城门附近,车里的人撩开帘子,吩咐车夫:“我去逛逛草市,就在这儿下了。你进城把车放了。” 车夫道了声“是”,忙听话地勒停马车。年轻的公子跳下车,几名随从跟上他,车夫又继续驾车朝城里驶去。 “十郎可是缺了什么?我去帮你买吧?”名叫曹顺的奴仆是平日最贴身伺候潘晟的,他听说潘晟要去逛草市,连忙发问。 潘晟摇头:“不缺东西,我就进去逛逛。” 曹顺便不说话了。 到了草市入口,潘晟给自己和随从每人交了六文的入市税,一行人便往内部走去。 “哇,郁州的市集可真有秩序!”一进市集内部,奴仆们便忍不住议论纷纷。 整个草市被切分成了数个区域,有卖鱼鲜的,有卖器用的,卖牲畜的,还有卖食品水果的,一目了然,想买什么直接往该去的地方逛就是。有些卖家并不是商人,而是拿着自家闲置物品出来置换的小老百姓,草市里也专门辟了一块区域给这些人。 各区域都有小吏不停地巡逻,若有试图占道经营的商家,就会被小吏凶狠地呵斥回去。若有商家和顾客发生争执,小吏也会立刻上前调停,以免爆发大规模冲突。 于是草市虽热闹,却一眼就能看出秩序井然。 而他们比较熟悉的徐州的市集可就比这混乱多了。摊贩们的摊位经常摆得随心所欲,草市的官员只管收钱,其他一律懒得管。百姓们一旦进入集市就仿佛进了迷宫一般,不逛到晕头转向很难出来。如此情况下,集市内每天都会爆发形形色色的冲突。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半年前郁州的草市比徐州的还混乱。只是出了梁阑玉遇刺的事件后,官府在军队的强大压力下,不得不花大力气对草市进行了整治,这才有了今日的秩序。 潘晟如今做生意,他最感兴趣的便是市面上什么商品最受欢迎。于是每看到一个人群聚集较多的摊位,他便凑上去看看热闹,问问价钱,甚至和摊主交流一阵。当他把感兴趣的事情都问清楚了,又往下一个摊位逛去。 不一会儿,潘晟走到了卖农具的摊位。 只见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琳琅满目的铁制器具,弯锄、铁犁、铁搭、铲子……他随手拎起一把弯锄看了看,问摊主:“这都是梁都督改良的?” 那摊主笑道:“这些何止是都督改良的?这些就是从都督的冶铁坊里出来的哩!” “哦?”潘晟眼睛一亮:梁阑玉打的铁器原来已经开始在市面上贩售了? 他本已准备把锄头放下了,闻言忙又拿起来仔细端详。 摊主道:“小郎君,你只管放心,梁都督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保管你买回去后使不坏!若使坏了,你来找我便是!” 潘晟唔唔嗯嗯地答应,并没听摊主说的话,注意力全放在手上的器具上了。 上回他听梁阑玉说,她有特殊的冶铁方法,能靠卖铁器来赚军费。他不知道那方法是什么,因此很新奇地想从这成品上找出特殊之处来。 乍一看,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还真找出了不同:以往他见过的铁器,为了足够坚硬,必须经过反复的折叠、锻打,所以只要观察铁器表面,都能看出不断折叠的痕迹。痕迹越多,说明铁器越坚硬。 而他手里的这把锄头的表面却非常光洁,或许也锻打过,但锻打的次数绝对不多! 他放下锄头,又捡了其他几样器具看,发现竟然所有铁器的表面全都是光洁的!这不是孤例! 他心里不免疑惑:这样缺少锻打的铁器,难道不会过软或发脆吗? “小郎君若有意,可以试试啊。”摊主在边上适时地提醒。 潘晟道:“那我就试了?我用用不要紧吧?” 摊主大方道:“不要紧,只管用便是。” 于是潘晟重新拿起锄头,先是试探着往坚硬的石子路面上砸了砸,见锄头并未变形,他又加大力气……直到最后,他几乎用上了最大的力气,锄头仍然完好无损! 他心中震惊不已:这坚硬程度,竟然堪比百炼钢了! “小郎君,我没骗你吧?”摊主得意道,“梁都督卖的东西,绝对是最好的!” 潘晟暗中惊喜,又问:“这些器具价钱几何?” “郎君问哪一样?” “都问问可行?” 摊主见潘晟打扮体面,又有奴仆跟随,耐心倒也格外得好:“锄头和铲子都是两百文一个,铁犁头一百文一个……”他把各样价钱都报了一遍,这些器具竟然比正常的市价还便宜一些! 潘晟忍不住激动起来:原来梁阑玉没说大话,她真的有特殊的冶铁方法!而且这种方法是真的能帮她赚大钱! 要知道这年头的大多铁器都是横平竖直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没反复锤炼过的铁硬度不够。而需要反复锤炼的铁如需做特异的形状,非常耗费匠人的工时。而梁阑玉如果只是把铁水浇筑到陶范里,凝固的铁就有足够的硬度,那么她无疑能够省下大量的成本,还有时间! 节省了成本,她以较低的价格售卖,还能获得更丰厚的利润,何愁不发财? 潘晟心中感慨,把器具重新放回摊子上,向摊主道谢:“多谢了。” 摊主也没说什么,只陪笑道:“小郎君慢走。” 潘晟又在草市里逛了阵,把热闹的摊子都看完了,这才带着人进城去了。 他进城后便径直去了都督府,然而梁阑玉不在府上,陆春将他放进来,弄了些茶果招待他。他等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梁阑玉终于来了。 梁阑玉是从军中回来的,听说潘晟来了的消息,她衣服也顾不得换,风尘仆仆地直接来到内堂。她正好渴着,见桌上有壶茶,端起茶壶悬空往嘴里倒。 潘晟笑着起身:“慢点喝,别呛着了。” 梁阑玉喝了几口,感觉舒爽多了,擦擦嘴在潘晟对面坐下:“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那批物资还得过好几天才能到。 潘晟道:“我先过来布置。”一批物资要从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送去京口,有很多环节得布置。梁阑玉又希望他能低调,不打出朝廷的旗号,那很多事他必须亲自出面安排才能放心。 梁阑玉也明白潘晟这次出了大力气,感激道:“多谢你了。” 潘晟不以为然道:“你我之间,言何谢字……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边也得准备得妥当些。一旦你那位亲戚动手,你就得及时把他拿下。我倒不怕别的,只怕出什么事会牵连到你这都督。” 梁阑玉道:“你放心,我派了许多人盯着他。只要他有任何举动,一定能立刻传进我耳朵里。” 她能定下这计划,绝不是拍脑门决定的。她派出了几路人马,不管是梁家庄园,还是梁有在渡口的人手,又或者梁家能调动的其他势力,全都被她死死盯住了。只要梁有一动,她这里立刻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跟上。 而且就算梁有出动避开了她的眼线,她安排的巡防军也会暗中保护潘家的运送队伍,不怕事态会失控。 潘晟“嗯”了一声。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对坐。 可能是气氛很松弛,梁阑玉忽然想起以前随军的时候。虽然他们三个人是好友,可云秦毕竟是主将之子,年纪又比他们大了三四岁,其实她和潘晟相处的时间是最多的。 他们有时候没有什么话可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便觉得心里很安宁。自己不是那么孤独。 过了会儿,梁阑玉回过神,发现潘晟正看着她。 她问:“怎么了?” 潘晟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自从离开建康以后……变了很多。” 梁阑玉道:“你说我吗?” “你也变了……不过势变得更多,而且变得很快。我有点……不知该怎么说。” 其实梁阑玉从小就是个比较冷硬的女子,她一点也不温柔,不体贴,反而喜欢舞刀弄枪,喜欢研读兵法。潘晟喜欢她的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有自虐的倾向。但他就是喜欢。 她坚强理智、野心勃勃、永远不服输的样子在他眼里是发光的。 可自从梁阑玉授命都督郁州诸军事,离开建康后,潘晟便觉得自己离梁阑玉越来越远了——距离上也确实更远了。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只要努力伸手,就能够到梁阑玉,可现在好像愈发难了。 这让他感到难过。 梁阑玉也不知道说什么,只默默地吃点心。 片刻后,潘晟道:“我还是很喜欢你……你若是不想嫁人,也就算了。要是你哪天觉得身边缺个郎君,你可得先想着我啊!” 梁阑玉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不由挑眉。 潘晟只是一动放弃的念头,就难过得受不了,他还是想争取。 然而说完之后,他感觉有些不合时宜,忙道:“我就是说说,没有要挟你的意思。答应你的事我会帮你办的。” 梁阑玉:“……”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阵,潘晟懊恼地想咬舌头:这怎么还越描越黑了呢? 梁阑玉却笑了一下,缓解了他的尴尬:“我知道。” 潘晟的目光是澄澈的,他不会和她耍这种心眼。因此在他面前,她也不愿用太多心机。 她轻声道:“我不想叫你伤心,你明白么?十郎。” 潘晟没吭声。 片刻后,他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道:“好啦,我先回去了。” 梁阑玉亦跟着起身:“走吧,我送你出府。” 79. 第七十九章 三郎是打算烧他们的船?…… “三郎,三郎!” 梁有正在屋里跟几名相好的族人玩摴蒱,他的心腹奴仆跑进了房间。 “什么事儿?”梁有一边玩一边心不在焉地问。 那奴仆走到他身边,小声道:“三郎,有潘家的船开进渡口了!” “哦?”梁有立刻把手里的牌放下了,“几艘船?” “目前已到了十艘船。” “嚯,十艘?”梁有瞪大眼睛,“这是有大买卖啊?” “是,听说潘家的人正在招脚夫,准备把他们的货物转运去京口。” 梁有了然:去京口?难怪会借郁州的道走。 自从听说梁阑玉与潘十郎闹翻后,他就一直命人暗中留意,一旦有潘家的人马进入郁州范围,不管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他让人立刻来告知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边上的其他族人也听到了他们对话。一人问道:“三郎,难不成你又想去扣潘家的船了?” 梁有没有回答。 那族人劝道:“要不算了吧?家主都找我爹说了,让大家最近劝你别再惹事。你要是又去招惹潘家,让家主知道了,他会生气的。” 其他几人道:“也和我们说了。” 这几个人都是同辈中和梁有关系要好的人,全都被梁非派人找过了。梁有原以为父亲只是跟自己唠叨几句,却没想到父亲会做到这个地步——梁非自觉寿数无几,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族里能太太平平的,不要再起任何波澜。 一时间,梁有有些不痛快,却也有些犹豫了。 另一名族人问:“三郎,你上次扣潘家的船,不是都督亲自来帮潘家要回去的吗?你还赔了他们一船蔗糖。怎么你现在又盯上潘家了?” 不提那船蔗糖还好,一提起来梁有就觉得没趣儿。那明明是他卖给梁阑玉的人情,又不是真给潘家的赔礼。谁能想到那小白脸这么快就跟梁阑玉闹翻了?简直白瞎了他一船好糖! 梁有道:“那时候都督跟他们关系还行,因此才帮他来讨个人情。前几天都督已亲口跟我说,最近永修县公和南昌县公在朝堂上斗得厉害,连带着她和潘家的小公子也闹翻了。” “啊?原来如此……” 子弟中有谨慎的人,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那人道:“既然他们闹翻了,那还等什么?从前潘氏仗着他们控制着郁州军,占了我们多少便宜?如今郁州军已改姓梁了,难不成还惯着他们?” 这话亦得到了几人的赞成。能跟梁有玩到一起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之所以出言劝诫,只是忌惮长辈会迁怒于他们罢了,并不是真的怕事。 也有人道:“可他们万一今日翻脸,明日又言归于好呢?永修县公又不是彻底失势了,官场上的人哪能说得准?要不还是算了吧。” 屋里几名子弟各执一词,争论不下。梁有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的天平终究还是倾斜了。 他天生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巧取豪夺惯了,有大肉摆在他面前,不咬一口他都觉得自己亏了。 他最终决定道:“这样吧,我先派人去试探一下。倘或确认了都督不会插手,那是时候叫潘家的人知道我们的厉害了!” 他已打定主意,其他人便不再劝了。 梁有环视众人,警告道:“这件事你们谁也不准往外说,让我知道谁找我爹告状,我可要你们好看!” 众人忙道:“放心吧,我们绝不说。” 他们亦知道梁非已经时日无多,梁有很快就要成为真正的家主了。谁也犯不上为这事儿得罪梁有,自然不会多嘴。 梁有又对手下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手下便出去了。 …… …… 淮河渡口。 宋闻宋愈正在渡口附近若无其事地巡视着,一名甲士从远处疾奔而来:“大郎,一郎,有、有人来了!” 宋家兄弟精神一振,连忙问道:“来了几个人?” “三、三个!”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皱眉:怎么才三个? 为了能第一时间捉拿梁有,梁阑玉给他们分配了三十名最精锐的甲士,装扮成普通的百姓、脚夫和商贾埋伏在渡口,这样既不会太引人注意,又方便随时行动。同时梁阑玉还安排了眼线盯住梁氏庄园,一旦有人从庄园出来前往渡口,眼线就能先一步前来报信。 宋愈问眼线:“梁有呢?梁有来了吗?” 眼线摇头。 宋愈双眉紧锁。 不多时,梁家的人出现了——正如眼线所言,拢共只来了三个人,梁有并不在其中。领头的是梁氏的一位中年族人。 眼下潘晟也在渡口,正在主持船上的卸货事宜。他站在甲板上一回头,忽然看见岸边有个眼熟的身影,不由多看了两眼。很快他就认出了对方——这不是上一回他去梁氏庄园,伊始对着他趾高气昂,后来被梁有暴揍的那名梁氏族人么? 那中年人也认出了潘晟,立刻往岸边走了几步,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永修县公家的十郎么?郎君又来我们郁州了?” 潘晟下意识用余光往宋家兄弟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他怕宋家兄弟没发现这人,但宋家兄弟此刻正盯着这个方向,显是早注意到了。 于是潘晟收回余光,下有何见教?” 中年人与他对上视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上次他被梁有一顿暴打,额头留了伤,至今还没好全。不过这笔账他并没有记在梁有的头上,而是记在了潘晟的头上。 出来前梁有告诉他,潘晟已与梁阑玉闹翻了,让他不必顾忌潘晟的身份。他心情大好,在潘晟面前竟又找回了潘郎君最近与梁都督有些龃龉?这回你们若在郁州出什么事,怕是没有都督为你们出头了吧?” 潘晟不气不恼,淡淡道:“怎么,你又想扣押我的船了?” 中年人哼了一声:“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来提醒潘郎君小心些。如今的郁州可不是从前的郁州了。” 潘晟听出了这人今天是来试探他态度的——梁有对他还是有所顾忌,一面又想找他麻烦,一面又担心他手里还有别的底牌,所以派个人先过来放狠话,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潘晟又假装不经意地往宋家兄弟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发现宋家兄弟仍然没有动。 此刻,宋闻正紧紧抓着宋愈的手,小声安抚道:“阿愈,别着急,眼下不是动手的时机。” 宋愈比他想得要冷静得多,也小声回答道:“我明白。” 虽然梁阑玉跟他们说过,只要梁氏族人有任何越矩的举动,他们便可立刻动手抓人。但眼下这个梁氏族人的行为还不算太越矩,而且来的人也太少,他们抓人未免过于牵强了。 他们之所以设下这个局,就是为了“师出有名”。倘或因为他们的冲动,打草惊蛇,让梁有看出了这是个陷阱,他们必将悔恨终生。 潘晟见宋家兄弟并没有任何动作,也明白他们的想法。于是他对中年人道:“我与梁都督有龃龉又如何?这郁州不是属于你们梁氏的。路摆在这里,任何人都能走,我又何须小心?有本事便让梁三郎自己来见我。他派个奴婢来叫唤,莫不是怕了我吧?” “你!”那中年人怒道,“我才不是奴婢!” 潘晟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在我眼里便是。” “你!!”中年人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冲上去跟他打一架。但眼下渡口潘家的人更多,且对方身份摆在这里,他不能轻举妄动。 片刻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狠话来:“潘郎君,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气冲冲地带着人走了。 宋家兄弟见他就这么走了,心都揪了起来。理智上他们也知道今日这族人只是来试探的,确认潘晟与梁阑玉闹掰,他们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如果能引出梁有亲自出面,那就再好不过! 可这毕竟事关他们隐忍多年的仇恨,他们生怕自己今日放走了唯一的机会,如何能不痛苦? 宋愈紧紧捏着拳头,指甲刺破了肌肤,血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宋闻撇开脸,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冲动。 潘晟亦朝兄弟两人摇了摇头:他也觉得眼下不是动手的时机。 兄弟俩终究忍住了什么也没做。直到那三个族人走远,他们才终于喘上气来。 潘晟走下甲板,跟着运货的板车队伍一起经过宋家兄弟的身边。 “别心急。”他小声安慰,“我已叮嘱手下放慢速度,我会在郁州多滞留几日。” 宋闻道:“多谢潘郎君。” 潘晟笑了笑,跟着队伍走开了。 …… …… 另一厢,那中年族人一回庄园,立刻把今日在渡口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汇报给了梁有。 “他真这么说?”梁有问。 中年人道:“没错!他还说梁都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梁氏有什么了不起!他才不怕我们。还说让三郎你有本事亲自去见他呢!” 他与潘晟有仇,是最巴不得梁有和潘晟打起来的。仿佛让梁有把潘晟给揍一顿,就是替他报仇了一般。 梁有嗤了一声:“看不出,这潘小郎君还挺横的。” “他有什么了不起!他比三郎你差远了!” 梁有又问:“他带了多少人?” 中年人道:“他带来的人,还有他雇的脚夫,恐怕得有上百人。” 梁有点了点头。以前潘家在郁州不怕被抢,但他们现在来郁州,明显提高警惕了,带的人也多了。这就是失去兵权的坏处,他们多雇上百人,就要多喂上百张嘴,生意的利润大大缩减。 先前梁有让人扣潘家的船,要求潘家提高收果子的价格,其实只是他要价的第一步。他最终的目的,是把潘家在郁州的经营全抢过来,并且打通郁州到徐州的航路——其实那些商队也不是姓潘的,只是潘家势大,他们就拜了潘家的山头罢了。如果梁家的山头更大,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会拜过来。 所以这一次的机会,他实在不想错过。无论如何也要让潘氏在郁州吃个大亏,才能把他的名头打响。何况那潘十郎都向他发出挑衅了,这口气难道能咽? 当然,这次潘家带的人多,也有了防范,硬碰硬只会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再去扣船怕是行不通了,他得另想个法子…… 片刻后,梁有心生一计。 他嘴角勾起冷笑,吩咐道:“你去帮我多准备几桶桐油,运到渡口去。” 那族人眼睛一亮:“三郎是打算烧他们的船?” 梁有点头:“过几天夜里趁其不备,把他们的船烧了!我倒要叫那位潘小郎君看看,郁州到底姓不姓梁!” 80. 第八十章 梁有死 梁有让人准备好的桐油很快就被送去了渡口。不过他并不知道,他们的行动早就被人暗中盯上了。 当天晚上,宋闻就亲自赶回了都督府,向梁阑玉汇报。 “都督,他们搬来了十几个木桶,存放在渡口附近。我偷偷靠近闻过,有油腥味。我用手摸了木桶的外沿,手上亦沾了油。我想那些木桶里装的应当就是桐油没错了。”宋闻禀报。他虽不能直接打开木桶检查,但凭借种种迹象,也能推断出里面的东西。 “桐油?”梁阑玉皱眉,“难不成他们打算放火烧船?” “恐怕……是。” 梁阑玉狠狠皱了下眉。这梁有真是无耻至极。潘家跟他又无深仇大恨,只为了生意上的争夺。他竟能下如此狠手!这种人渣若不除,实在天理难容! 不过也幸好,梁有已经钻进了她设下的圈套,他若不这般作死,她还找不到理由杀他呢。 梁阑玉嘱咐道:“你们继续盯着,尤其夜间更要提高警惕!我想他们应该会在晚上动手。只要他们准备泼油,你们就立刻抓人,绝不能让他们真点起火来!明白吗?” 十几桶桐油足够烧掉好几艘船了,宋闻也明白其中利害。他应承道:“都督放心,小人一定会牢牢盯住的!” 梁阑玉点了点头。 既然油都已经运到渡口了,说明梁有这几天就会动手了。于是她又命人去给韩卫传令,让他也点一百名精兵在渡口附近随时待命。这样即便出现突发情况,他们也有足够的人手来应对。 汇报完,宋闻就又会渡口守株待兔去了。 …… …… 两日后,黄昏时分。 淮河上的一艘渡船内,一名美貌的婢女温好了酒,将酒水倒进铜盏中。 “郎。”她娇生生地靠近梁有怀中,欲将酒盏递给他,“再喝点热酒暖暖身吧。” 梁有却不接酒盏,只搂着美人,调笑道:“娘子,你喂我啊。” 那婢女闻言娇笑,将铜盏举高,凑到梁有嘴边。梁有就着她的手喝下美酒,辛热的酒水从嘴里一直烧到肚里,令他倍感畅快。 他身侧还有另一位同样颇有姿色的婢女。那婢女见状不甘示弱地捻起一枚糖饼,送到梁有面前:“郎君别光喝酒,也吃些饼吧。” 梁有哈哈大笑,咬了一口糖饼,将另一位美人也搂进怀里。左右拥抱,心里惬意极了。 夕阳西斜,余晖将天色染成一片血色。 “郎,太阳已落山了,我们还不回去吗?”一名婢女问。 今日中午过后,梁有突然带着两名自己最近宠爱的婢女出来,说是突发兴致,想坐船游览淮河。两名婢女也不明白这冬日光秃秃的河面有何可看的,却又不敢拒绝,只得陪着他来了。 幸好眼下离开春已经不远了,天气有所回暖,梁有给她二人备了皮袄,船上还有炭盆,她们才扛住了江风的摧残。 梁有道:“不急,今晚此地有好戏,看完了再走。” 两名婢女不明所以。她们可不想在船上过夜,纵使有皮袄,冬夜的江风亦能把人冻死。 一名婢女问道:“郎,是什么好戏?” 梁有笑而不答。 他这几天已经派人暗中观察过了,戌时过后,渡口的船工和脚夫就都回去歇了,只留下少数人在船上值守,守备并不严密。于是他把动手的时机定在今日,若再拖下去,等潘家把货卸完就要离开渡口了。 纵火的事无需他亲自动手,然而如此好戏他怎舍得错过?他今日到这河上来,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确认他的手下办事是否得力,并且亲眼见证潘氏的船货被烧的一幕。 这一幕意义重大,意味着潘氏将在郁州颜面扫地,成为众人的笑柄。也意味着他们梁氏会愈发迅速地崛起!他必须亲眼见证! 太阳落山后,天黑的速度极快。没多久,能见度已不足丈远。船夫将船靠到了离渡口不远的岸边,在船上挂起灯笼。 淮河平日里便是最拥挤的水路,郁州又是淮河的尽头。天黑之后,河道上仍有少数行船,两岸则泊满了船只,不少船上也亮起了灯笼。 飞鸟从空中掠过。茫茫黑夜中,宽阔的淮河上火光点点,仿佛与天上的银河相照应。 两名婢女感觉到了气温的下降,然而梁有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们只得裹紧皮袄,离炭盆更近一些。 梁有倒不觉得冷,他喝了不少酒,心情正激动,反而浑身燥热。 又过了好一阵,船上的酒食都吃完了,炭盆也快烧尽了。有些船只上的灯笼熄灭,想是留在船上的人已准备入睡。 婢女们也有些熬不住,软声问道:“郎,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梁有走上船头,眺望渡口的方向。他亦感到迫不及待,算时辰,他的那些手下应该已到了。 没多久,原本沉寂的渡口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照亮天际! 紧接着,叫声,喊声,吵嚷声突然拔地而起,打破了渡口的宁静。仿佛在平静的湖面砸下一块巨石! 许多休息的船只被惊动,重新挂起灯笼,淮河再度变得明亮。 梁有眼睛一亮:来了!定是他派去的人动手了! “快,快出来看!”梁有连忙招呼还躲在船舱里的婢女。 两名婢女赶紧走上船头,只见前方光影摇晃,人声鼎沸,却不知发生何事——因怕受到火势牵连,梁有的游船停泊的位置离渡口尚上有一些距离,前方有几艘商船挡住了他们的视野。 “郎,出什么事?” 梁有哈哈笑道:“潘家的船烧起来了,看见没?!” 婢女们吓了一跳,仔细张望却觉茫然:“哪有船在烧?” 梁有道:“最大的那几条!看不见么?” 婢女们左右张望,面面相觑。 梁有喝酒已喝得微醺,用力甩了甩脑袋,睁大眼睛仔细瞧,渐渐的,他也瞧出不对:几桶桐油泼下去,不该火光冲天么?火势虽起了,却没有他想象得大。且那火光的方向怎像是岸上传来的?那些蠢货究竟烧了什么? “船工!快把船开近些瞧瞧!”梁有下令。 那船夫却不愿意:“郎君,可不敢靠近啊!若前方着了火,一旦靠过去,我们亦容易被火舌舔着,那可不妙啊!” 梁有怒骂:“懦夫!” 但船夫说得亦有理,他只好继续伸长了脖子张望。 婢女们已不想在船上待了,建议道:“郎,不如我们下去看吧。” 梁有想了想道:“也好。” 他让船夫在船舷与岸边架上木板,他率先踩着木板上岸,两名婢女紧随其后,另有两名奴仆跟在最后。一行人全下船后,便往火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去,准备一窥究竟。 然而那火光竟同样快速地向他们靠近。与此同时,岸边的乱石堆后又亮起数支火把,忽然一群人在黑暗中显身,竟将他们的去路围住了! ——哪有船只被烧?明亮的火光,只是人们用桐油点燃了数不清的火把罢了! 摇晃的灯火照亮了梁有错愕的脸庞。 婢女们不明所以,却也看出来者不善,尖叫着往后躲闪。两名奴仆则上前挡在梁有面前:“你们是什么人?!” 人群之中,走出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他神色冷峻,目光沉沉地落在梁有身上。他没有回答奴仆的问话,只是用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梁有不知缘何从这名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感,连忙后退。他只觉这年轻人似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僵持间,从渡口过来的人也赶到了,又是浩浩荡荡数十人,手里还提了四个被捆成粽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正是被梁有派去纵火的下人! 那四人见了梁有,惊恐呼救:“郎,救我们啊!” 梁有震惊瞪大眼睛。他终于明白,今夜非是他看潘氏的笑话,而是潘氏拿他当了笑话。半夜更竟有如此多人埋伏在此处,这是陷阱!他的计划败露了! 他心思飞速运转,正想着是该狡赖还是赔钱认错,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不能吃这眼前亏。 然而还没等他拿定主意,从渡口赶来的宋闻大声呵斥道:“梁有!你竟敢派人焚烧朝廷的物资。人赃俱获,你有何话可说!” 梁有愣住:“朝、朝廷?” “永修县公奉天子之命,从汝南将物资运往京口!你定是暗中勾结北寇,焚烧物资,意图谋反!” 梁有倒吸一口冷气。他虽作恶多端,但还从来没被戴过这么大一!” 宋闻却压根不与他理论,高声道:“拿下!” 他与宋愈身后的甲士们立刻拔刀朝着梁有围了过去。 梁有的奴仆一见对方人数众多且杀气腾腾,哪还敢抵抗?人一到眼前,他们便立刻跪倒在地,放下武器投降了。眨眼的功夫,梁有的奴仆与婢女便全部被捆了回来,唯有梁有自己一退再退,直退到河水边。 无数把明晃晃的刀指着他,他又怒又怕,吼道:“潘十郎竟敢陷害我!” 明明是朝廷的物资,潘氏却只在船上挂了潘字旗,他派人前去挑衅,潘氏也绝口不提朝廷二字,这是故意给他设的圈套!今日这阵仗,竟是冲着要他性命来的! 他已退无可退,扭头看了眼脚下漆黑的河水,犹豫着是否要往下跳。 “别让他逃了!”宋闻大喊。 就在梁有犹豫的空档,数名甲士扑上来,将梁有拖离江边,如捆绑牲畜般将他的四肢牢牢捆缚起来! “宋大郎,宋二郎。”甲士们捆完人便请示地看向宋闻和宋愈。梁阑玉曾嘱咐过他们,如何处置梁有,全由宋家兄弟做主。 宋愈率先抽出佩刀,朝跪倒在地的梁有走去。 他的眼神再次令梁有毛骨悚然,一股巨大的寒意笼罩梁有全身!梁有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宋愈在他面前停下,将刀举起:“宋锦在何处?” 梁有磕巴:“宋、宋锦又是谁?” 宋愈沉默地看着他,眼神由愤怒转为讽刺,继而转为悲凉。梁有这一生欺男霸女太多,他们兄妹这样的人在他眼里就如同蝼蚁,丝毫没有被记住的价值。 如果不是遇到了梁阑玉,或许他们真的会如同蝼蚁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幸好,梁阑玉给了他们再生的机会。 宋愈不再发问,举起刀就要动手,边上突然伸出一条胳膊拦下了他。他扭头看去,是宋闻。 “二郎,让我来。”宋闻想从宋愈手中接过刀,却被宋愈坚定地推开了。 “不,我来。” 兄弟俩默默对视了片刻。宋闻不再多话,退了回去。 他虽不想让弟弟做这种事,但宋愈的眼神让他明白:或许只有让他亲手报了这个仇,他心中的结才能解开。 “不、不……你们不能杀我!我是梁都督的族兄,她不会放过你们的!!”梁有惊恐地威胁。死到临头,他仍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当他发现这番威胁宋愈竟然不为所动时,他又迅速换了副嘴脸,嚎哭着磕起头来:“小郎君,小郎君!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你钱,我给你许许多多的钱!” 宋愈趁他起身的瞬间,将手中长刀猛地刺进他的胸口! 梁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想要后退,身体却被绳索捆住了,无法动弹。 他抬起头,想要质问宋愈,却发现宋愈满眼含泪。他不由愣住了:为什么挨捅的人是他,这个人却看起来比他更悲伤呢? 可他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宋愈拔出长刀,又用力捅了第二刀、第刀。第刀直接扎进了梁有的心口,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瞬间僵直。 当宋愈再度拔出刀后,梁有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一名甲士上前,摸了摸梁有的脖颈,随后向众人点头:此人已经死了。 宋闻这才走过来,用衣袖擦干了宋愈手上的血迹,将他揽进怀中。兄弟俩紧紧相拥。 岸边江风呼啸,久久无人说话。 良久,宋愈松开宋闻,回到人群中。 那些个放火的、陪梁有出来的奴仆们,见自家主人被杀,早已吓傻了,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两名婢女更是早已吓得哭花了脸,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音来。 宋闻走到婢女面前,婢女立刻浑身紧绷。 宋闻问道:“你们认识宋锦吗?锦瑟的锦。” 婢女对视了一眼。一人颤声道:“郎君,梁家的奴婢众多,我们虽认得叫阿锦的,却不知是否姓宋。” 宋闻叹了口气,不再问了。过了这些年,他连妹妹是否还活着也无法决定。反正如今梁有已死,假若宋锦还在,梁阑玉定会帮他们找的。 “这些人全都带回去吧!” 于是甲士们牵上所有被捆缚的从犯,打道回府去了。 81. 第八十一章 求都督救救族人吧!…… 当天夜里,潘氏的船就全部换下了潘字旗,改成了官家旗。 而梁家下人纵火不成反被抓的一幕被不少停泊在附近的船工看见了。天还没亮,消息就已传遍整个港口,并迅速向其他地方蔓延开。 …… …… 翌日天刚亮梁阑玉就醒了。而宋家兄弟压根就没睡,等梁阑玉一起床,他们立刻前来汇报昨晚的情况。 当听说计划一切顺利,梁有已经伏诛,其余从犯也全部逮捕,并且没有损伤潘家的任何财物,梁阑玉不由大喜过望。 她称赞道:“好极了!你们果然没让我失望!” 这件事除了最开始找潘晟协商计划外,其余的布置、执行她几乎全放手给宋家兄弟去做了。一方面,这本就是兄弟俩的血仇,他们只会办得比她更上心;另一方面,这兄弟二人亦是她着意培养的心腹,趁此机会放些权给他们,也练练他们的本事。 汇报完后,宋闻宋愈二人一起郑重地给梁阑玉磕了三个响头。 “都督于我兄弟有再造之恩。”宋闻道,“若非都督襄助,我们恐怕这辈子也难报仇。从今往后,我们兄弟的命便是都督的!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宋愈仍不怎么爱说话,但宋闻说的时候,他的神情是柔顺的,再不像从前那般满身逆鳞。显然这一次宋闻说的话也代表了他的心声。 梁阑玉笑道:“我不要你们的命,也不需要你们当牛做马。你们兄弟皆是有才之人,只要你们肯诚心为我效力,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 以前他们对梁阑玉的看法多少有些复杂,一方面,他们知道梁阑玉和梁有绝非一路货色。可另一方面,梁阑玉毕竟是姓梁的,他们对她又没法完全不防备、无芥蒂。但凡梁阑玉的心眼小那么一点,哪怕撇开她与梁有的亲戚关系,只冲着他们以对她那顶撞、隐瞒的态度,也足够她好好收拾他们了。可她却还是帮他们报了仇。 他们的感动简直无法言说,鼻子发酸,又有流泪的冲动。然而他们都已哭了一晚上了。 梁阑玉也注意到兄弟俩的眼睛都是肿着的。只是宋闻原本眼睛就比较小,肿了也看不大出来。宋愈的眼睛较大,肿成桃子一般,就比较明显了。且两人说话时都有很重的鼻音,看来他们长久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昨夜得到宣泄了。 以往宋愈的形象一贯是清冷疏离的,可今日他肿着的眼睛与发红的鼻尖,令他清冷感全无,甚至显得有些可爱。 梁阑玉命下人送两杯热茶来,给宋家兄弟用热气蒸蒸眼睛,这样能尽快消肿。 “一会儿你们回去记得热敷。”她笑道,“这样子让人瞧见,还以为你们受人欺负了。” 宋闻低着头道:“都督见笑了。我们只是有些想母亲和妹妹了……”说到这话,他又有些哽咽。 梁阑玉敛去笑容,沉默了一会儿,叹气。 她主动问:“你们可打听到妹妹的下落了?” 宋闻摇了摇头:“我昨夜问了梁家的奴仆,他们并不知晓……”他乞求道,“都督能帮我们找她么?” 他不敢想最坏的结局,只盼着宋锦是被改了名字之类,别人才不认得她。 梁阑玉爽快地答应了:“可以。她身上有何特征?你们详细说来,我替你们去打听。” 兄弟俩忙将宋锦的年龄、相貌等等仔细描述了一番,梁阑玉全都记下。 问完之后,梁阑玉道:“好了,你们也累了这么多天,早些下去休息吧。若能打听到宋锦的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她知道这两兄弟恐怕好几天没睡了,该给他们放几天假,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了。 兄弟俩又是千恩万谢,这才告退了。 两人离开后,梁阑玉想了想,让人把阿秋叫来。不多时,阿秋进入她的房间:“都督找我?” “嗯。”梁阑玉吩咐她道,“你帮我找个人,去给杜娘子送个口信,告诉她梁有死了。” 阿秋惊讶地看着梁阑玉。 就在数天前,韩卫按照梁阑玉的指示,暗中毒死了王华,并对外宣称王华得病而亡。而梁阑玉也按照自己的诺言,送杜暖烟离开郁州,去了寿春。 她不仅派人帮杜暖烟在寿春找到了住处,还给了杜暖烟一笔不菲的钱粮以及数名奴仆,以便她在寿春能站稳脚跟。 之所以对杜暖烟这么好,一方面自是因为当初杜暖烟帮她策反王华有功,另一方面,她现在要经商,最好各地都能有为她做事的人。寿春亦是淮河沿线一个重要的城市,以杜暖烟的交际能力及手腕,如果能在寿春打开局面,那以后梁阑玉的生意做到寿春去就方便多了。 阿秋与杜暖烟的私交最好,以前就是她负责和杜暖烟接触。阿秋知道杜暖烟曾是被梁家百般□□的家妓,也知道杜暖烟有多憎恨郁州梁氏。然而她没想到梁阑玉的心这么细,梁有死后,梁阑玉竟还能想到告知杜暖烟。 “我这就找人去给杜娘子送信!”阿秋替杜暖烟感动且高兴,“多谢都督,杜娘子一定会很欣慰的!” 梁阑玉笑道:“去吧。” 把这些事安排好,梁阑玉也带上几个人出门去了。 …… …… 天亮之后,潘晟便听下人禀报了昨夜发生的事。他正要叫人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就有人来通报,说是梁阑玉来了。 潘晟连忙把人放进院内,没想到梁阑玉不是空手来的,还带着几个奴仆,推了一车的礼来。 梁阑玉进来便问:“昨夜的事你听说了么?” 潘晟道:“刚听说。” 梁阑玉笑道:“多谢你了。此番若非有你帮忙,我亦难解决这桩心腹大患。”她扬了扬手,两名奴仆便将礼车推了上来。 潘晟看了一眼,有些无奈。他摇头道:“那梁三郎如此找我们麻烦,你替我们除了他,说起来,倒是我该谢你呢。” 梁阑玉道:“你放心。往后若你们在郁州被劫,无论是什么人劫的,劫了你们多少东西,我定都替你们追回来。” 潘晟慢慢地“嗯”了一声。 礼他最终还是收了。他不想让梁阑玉这么快走,便把她请进屋,又让下人送了些点心和茶水进来。 他又问梁阑玉:“梁三郎这死法,你爹那里应当交代得过去了吧?” 梁阑玉道:“没问题。这事儿你不要往外说就成了。”如今梁羡派到她身边的眼线全让她给控制了,向梁羡汇报什么也全由她说了算。她知道梁羡虽然重视族人,但跟自己的权力地位比起来,别说族人了,就是亲娘亲儿又算什么?回头她在信里把事态描述得严重些,估计梁羡还要怪她太心慈手软了呢。 潘晟道:“你放心,我不说。” 梁阑玉笑笑:“多谢你了。以后你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开口便是。” “我会的。” 梁阑玉又问潘晟:“你到郁州,又与我走得近,你爹那里不会生你气吧?” 潘晟也笑了笑,笑容中多少带点自嘲:“他还巴不得你肯回心转意嫁给我呢,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梁阑玉默默喝了口茶。这话她不知该怎么接,于是片刻后,她就换到下个话题去了。 …… …… 这厢梁阑玉在潘晟府上做着客,那厢,她的都督府亦来了数名客人——是梁氏的三位老者以及一些下人。 “都督不在府上,诸位请回吧。”门口的守卫冷冰冰地将他们拦下。 梁家的老人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慌张。 “请问郎君,都督去哪儿了?” 守卫打量了他们几眼,照着梁阑玉教的说辞道:“听说昨夜出了大事,大清早都督便给潘郎君送礼赔罪去了。” 梁家的老人们倒吸一口冷气。 昨夜事发后,梁阑玉并没有派人找过梁家。是梁家在渡口的下人听说消息后赶紧回去报的信。宋愈杀了梁有后,也没把梁有的尸身带走,直接就扔在渡口了,被梁家的下人一并带回。 家主梁非听说儿子的死讯后,连尸首都还没看,就已经受刺激过度昏死过去了。梁氏上下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要知道梁有正值壮年,族内并未培养其他的继承人,纵有能跟梁有一争高下的也早让他打压下去了。谁也没想到梁有会突然之间死于非命,梁非又不省人事,梁氏瞬间就处在无主的状态下。 最后族人们只能硬着头皮推举出了三名老者代为管事。 这三名老者在进城前先去了趟渡口,已经亲眼见过了那些船只上的官旗。在知道梁有究竟惹了多大的祸事后,他们三魂七魄都吓丢了一半。他们素知梁有行事乖张,也没想到梁有竟然连朝廷都敢招惹!这万一被扣上顶谋反的帽子,要死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啊! 如今到了都督府,守卫的一句话又把他们最后一点幻想也打破了——连梁都督都要去赔罪,真的出大事了!他们只能暗自祈祷梁阑玉能把事情摆平,别让事情再恶化了! 虽然梁阑玉不在,但他们不可能就这么回去。他们在府外硬生生将近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把梁阑玉等回来了。 梁阑玉把客人接入堂内,还没开口,那三名老者就齐刷刷给梁阑玉跪下了。 “求都督救救族人吧!” 82. 第八十二章 改革 以前和梁阑玉接洽的都是梁有,梁家的老者们根本没有和梁阑玉接触过。他们既不清楚梁阑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梁阑玉对梁家的态度,甚至连梁有到底惹了多大祸都不清楚。 攀不上交情,他们满心的不安,只能一个劲地告饶,请求梁阑玉务必袒护梁氏全族。 梁阑玉为了使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先是板起脸狠狠训斥了他们一番,责问梁氏族人为何能做出这等恶劣行径。 老者们一面声泪俱下地赔罪,一面痛斥梁有,情意之真切,似乎梁有若没死,他们都恨不得活活把梁有打死! 这件事也确实是梁有独断专行所为,族中除了几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子弟外,谁都不知道他竟然还筹备了火烧船只这一出。如今他将全族人的安危都扯上了,谁也不再顾及他与梁非的颜面了——再则,他本就已经死了,这时候再不叫他把责任都扛下,难道还与他分担么? 训斥了几句后,梁阑玉语气稍稍缓和,又问:“梁家主眼下如何了?他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老者们忙道:“并非家公不想来向都督请罪。家公早劝过郎那混账,让他不可恣意妄为,可那混账不听劝,竟还做下这等事……家主今早听说消息后,已然昏厥,大夫正治着呢。尚不知能否挺得过来……” 梁阑玉了然。她又问:“梁郎已死,梁家主又卧床不起。往后梁家由谁来主事?” 名老者对视了一眼,道:“只要都督愿保梁氏平安,一切全凭都督做主!” 如果梁阑玉愿意,他们甚至想推举梁阑玉来当下一任家主。毕竟对于梁氏族人来说,大家都是姓梁的,梁阑玉跟梁有一样都是他们的族亲。梁阑玉的手腕和背景可比梁有强太多了! 其实梁阑玉在制定铲除梁有的计划时也想过,如果杀了梁有后,她能把梁家的势力吸收过来揽为己用最好。没想到事情比她想象得还顺利。 当然,她是不会去当什么梁氏家主的,她可没这个空闲。但如果她能选一位容易摆布的傀儡家主,就相当于她间接操控了梁家。 于是她道:“都是同族,我自会竭力保下你们。然而兹事体大,我必须向朝廷有所交代!为今之计有,你们当全力配合。” 人连忙道:“都督请说!” 梁阑玉道:“一是我会为你们四处打点;二是你们当立刻交出从前侵占的军田,以免朝廷降罪;是之后家主的人选当先来见我,得我首肯后才能接任。我决不允许你们再选出梁郎那般跋扈之人了!” 人听完梁阑玉的要求,也喜出望外。梁阑玉肯这么说,说明她有把握把事情压下去,不会牵连族人了!虽然她要求他们交出所有军田,但与安危相比,区区几千亩军田还能算什么?而且下一任家主若能得到梁阑玉的首肯,就相当于得到了她的庇护,他们本就求之不得呢! 于是人满口答应下来。 当然,梁阑玉也没忘了打听宋锦的消息。名老者答应回去之后帮她寻人,寻到人后立刻给她送来。 谈完之后,人就赶紧回去找族人商量去了。 …… …… 送走梁家的人后,梁阑玉回到房间里,开始整理自己眼下的情况。 如今郁州已经没有能与她为敌的势力了,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将手头的资源整合,以便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她必须要好好练兵,提升军队的战斗力。 她虽然控制了郁州两军的军权,但她自己心里明白,这四千兵马的威慑力远大于他们的实际战斗力。也就是那些豪族们不敢真的跟她硬碰硬,否则要是打起来,郁州这些官军估计连人家的部曲都打不过。 而她之所以没有在拿到军权后立刻开始练兵,一方面是她要做的事太多了,为了收军田她一直在跟这些大族们斡旋,抽不出身来整理军队;另一方面,则是她在等朝廷委派新的军主,她想与新军主磨合好后再正式练兵。 按说朝廷的任命也该下来了,毕竟她上报也有一段时间了……难不成有什么事耽误了? 就在梁阑玉暗自揣测之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都督。”陆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信牌,“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朝廷的信使,要给都督送东西。” “哦?”梁阑玉连忙接过牌子检查了一下,确认是朝廷的使者无误,赶紧起身道,“快请他们进前堂!” 不多时,梁阑玉与那队人马在前堂相会。 “梁都督。”信使们朝着梁阑玉作了个揖。他们是代表朝廷的,并没有向梁阑玉行大礼。 梁阑玉亦还了个礼,招呼道:“诸位使君路途辛苦,快请上座。”又命奴仆赶紧送上酒水食物招待。 信使们赶了几天的路,早就又累又饿,既然梁阑玉招待,他们也不客气,敞开了吃喝。直到酒足饭饱,领头的信使擦了擦嘴,这才对梁阑玉笑着抱拳道:“恭喜都督了。” 梁阑玉刚才一直在观察他们的态度,也察觉出他们来似有好事要宣布。她连忙问道:“何言恭喜?” 信使解开包袱,取出一封绢书以及两个漆盒,送到梁阑玉的面前:“此乃朝廷对郁州两军新任军主的任命。都督看了便知。” 刚刚梁阑玉还在想新军主的事,没想到任命说来就来了。这简直是想曹操,曹操到!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绢书,看完之后,顿时眼睛一亮!她又打开漆盒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确认无误,立刻扭头跟奴仆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奴仆回来了,给信使团的每人都塞了一吊铜钱,给领头的那人另外塞了一枚金饼。 信使们得了好处,各个笑逐颜开。 领头的信使道:“多谢梁都督!我等此番出来,南昌县公托我们向都督问个好。”言下之意,此事梁羡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梁阑玉道:“是我该谢你们……诸位今日就在我府上歇息吧,歇够了再回京也不迟。” 信使道:“那就叨扰都督了。” 几人又聊了几句,梁阑玉便让奴仆将几名信使领去客厢,伺候他们沐浴,好生歇息了。 打发完信使后,天色已经不早。梁阑玉赶紧派了两名下人去军营给蔡帔、韩卫两人送信,让他们明天一早入城进见,她有要事告知两人。 安排好一切,她自己也歇下了。 …… …… 翌日辰时,蔡帔,韩卫两人准时到达都督府。 两人看到彼此,都有些惊讶:梁阑玉一下召见两军军主,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要办了? 很快,他们被下人带进院里,梁阑玉已在等着他们了。 “参见梁都督。”两人向梁阑玉行礼。 梁阑玉笑道:“蔡军主,韩军主,快快免礼。” 两人起身入座,见梁阑玉笑容灿烂,似乎心情极佳,不免都有些意外:“都督急召我们来,所谓何事?” 梁阑玉开门见山道:“朝廷对新军主的任命下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 蔡帔有些茫然,心中暗自失落:新军主来了,也就意味着他这代理军主要卸任了。以后他还能如现在这般得到梁阑玉的赏识和重用吗? 而韩卫见梁阑玉如此高兴,已意识到什么,不由心跳加速,既紧张又期盼地看着梁阑玉。 梁阑玉从身后取出一份绢纸与两个漆盒放到几案上,示意他们自己看。 两人犹豫片刻,韩卫先动手取过了绢纸,展开看后,越看越激动,看完更是欣喜若狂! 他迅速将绢纸放到一边,向梁阑玉磕起头来:“都督知遇之恩,卫定肝脑涂地,竭诚以报!” 蔡帔听他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扯过绢书查看。看罢后,他亦狂喜不已,朝着梁阑玉连连叩头:“多谢都督,多谢都督!帔愿效死输忠!” 这份绢纸上写的,正是蔡帔、韩卫二人的升迁令。 ——梁阑玉虽然没有任命军主的权利,但她有个身兼录事尚书、尚书令、司空的父亲。铲除何田、苗猛之后,她向朝廷上书的同时,还给梁羡写了封信,请求梁羡在朝中帮忙运作,尽可能使蔡帔、韩卫两人接任军主之位。 梁羡虽不知蔡帔、韩卫是谁,但他亦希望自家女儿能够牢牢控制住郁州军权,不再让其他势力染指。于是他立刻动用自己的权限和人脉,成功为蔡、韩二人争取到了升迁令! 梁阑玉又打开漆盒,让两人看清里面的东西:那是朝廷给两人的军主令牌的授印。 之前两人身为摄军主事,虽有代理之权,却无身份凭据,他们只能依靠何田、苗猛留下来的印信以及梁阑玉的背书来打理军队。而现在,他们有名也有实了! 蔡帔激动地鼻子发酸:他原本只是个遭受排挤、前途渺茫的羌人军官,若不是梁阑玉,别说当上军主,他和他的部下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是梁阑玉改变了他的命运。 韩卫也感激不已:他在军中待了这么多年,明白仅仅有才干和抱负是不够的,他若想有所成就,就必须有背景。而梁阑玉无疑是他的伯乐! 欢喜过后,两名新军主将各自的印信收好。 梁阑玉道:“恭喜你们升迁。正好我也有桩事与你们商议。” 两人忙道:“都督请说。” 梁阑玉道:“你们回去之后,各自从营中挑选两百名身强力壮、骁勇善战之人。开春后,我想训练一支精兵,这支精兵不事农耕,专心训练,我会给他们最好的饮食、装备。并且每月给他们发放钱饷。” 蔡帔和韩卫惊讶的对视了一眼。 世兵制下,并没有职业士兵,都是半农半军,农忙时下地,农闲时才训练。而梁阑玉却要养脱产的精兵。如果是以前,这恐怕会有困难。毕竟四百人脱产,就意味着余下的人必须养活这四百人。他们还刚收回了那么多土地,更是缺人手的时候。 然而梁阑玉为他们改良了许多农具,提高了耕种的效率,原本青壮年男子才能做的活,老弱妇孺亦能完成了。而且她还制造了不少肥料,大大增加地力。这样算来,抽调出四百名青壮年应当不成问题。 而梁阑玉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战斗力的重点不在人数,而在人本身。历史上以几百几千兵力克敌几万、几十万的战争多了去了,只要训练有素,职业军人对付几十上百倍的乌合之众绰绰有余。 只抽四百,倒不是四百人就够了,而是以郁州军目前的现状,估计也只能抽出四百精兵。她先把这四百人练好,有了经验,再增加也不迟。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目前军队的分配方式必须改变。 梁阑玉以前是学管理学的,她非常清楚,一家公司分配模式决定了这家公司的内部认同度,甚至决定了这家公司的规模上限。不管领导个人魅力有多大,理想的大饼画得有多漂亮,只要不能给员工提供长期、稳定的利益,公司就永远不可能获得员工的忠诚。 对公司如此,对军队亦是如此。 世兵制下,士兵们没有工资,没有奖金,一切收入靠军田,其余的劳动和战争都属于额外的徭役,他们内心不抵触才奇怪。而这年代的将军们为了能够激励士兵作战,每每战胜,就会纵容士兵们屠城、劫掠,这样的军队自然毫无军纪可言。 梁阑玉必须改善军队的待遇,解决士卒们的后顾之忧。另外无论士兵是作战还是完成了其他的任务,她都必须额外给他们奖赏,培养他们的积极性和忠诚度。 但这对财力有很高的要求,她的生意目前刚起步,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进行全军改革。而且贸然改革恐引起意想不到的后果,因此她想选挑选一部分人,进行小范围的尝试。如果顺利,便可再进一步。 她的想法蔡帔和韩卫当然是不会反对的。 韩卫问道:“都督要的那两百人,可有详细要求?” 梁阑玉道:“年纪十八以上,四十以下。择身强力壮者,家中有兄弟最佳。胆气要壮,亦要受得起苦。最好他们能自愿入选。” 这要求不可谓不高。韩卫又问:“倘或选不满两百……” 梁阑玉道:“那有多少你们就先上报多少,不可擅自放宽。” 两人仔细记住。 梁阑玉全嘱咐完,两名军主便回军中选人去了。 83. 第八十三章 这么快?梁大姑娘去郁州才…… 建康宫。 巳时,云秦参加完朝会,回到内宫中斋。他的桌上摆着一本几天前送来的旧折子,他这几天里已经反复看了五遍。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这本折子上,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其拿起,重看第六遍。 正在这时,黄门张礼走入殿来。 张礼是来给云秦送今晨新到的折子的。他发现云秦还在看旧折子,且瞥见那折封上的“郁州”二字,不由会心一笑。 他走上前,将新折放在云秦的几案上,拍马道:“陛下真是知人善任,当初力排众议,选中梁大姑娘出任郁州,实在英明!梁大姑娘也果然没辜负陛下的期望。” 张礼之所以知道云秦看的是什么,因为这几日朝堂上下最热门的话题便是这件事——梁阑玉上奏称郁州五万亩军田中有两万余亩被当地的豪强侵占,而她花了半年时间,已将那些军田从豪强手中全部收回! 这件事引起了朝臣们的热烈讨论,有一派人认为梁阑玉夸大了自己的功绩,想以此邀功请赏。郁州的豪强难道是任人欺压的奴婢不成?怎可能她说怎样就怎样?除非她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练得兵强马壮,在郁州大开杀戒,逼得那些豪族不敢不从。可这又怎么可能! 而另一派与郁州有关系的官员,知道郁州的实情,也知道梁阑玉并非信口开河,都十分震惊。 当初梁阑玉刚刚出任时,并没有多少人看好她。不止因为她是女子,还因为她年纪太轻,并没有多少带军的经验,郁州又是个情况比较复杂的地方。有人觉得云秦执意派梁阑玉出任是在给梁家挖坑,也有人以为云秦为了扶植自己的党羽太过急切,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他们全都看走眼了。 如今梁阑玉非但在郁州站稳了,而且还展现出了惊人的能力。她斩杀两位军主的事就已经让众人震惊过一回了,眼下她竟然又摆平了郁州的地头蛇们,更重要的是,她是兵不血刃做成这些事的!郁州的形势仍然平稳! 当云秦第六遍看完那封折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前几遍看的时候,他为梁阑玉的才干大感惊讶。然而看了几遍后,他却生出了更多的感慨。 想当初梁阑玉问他要度田图的时候,他猜到郁州军田出了问题,可直到如今看了梁阑玉的上书,他才知道被侵占的数量竟然如此之大。 郁州的五万亩军田能被地方豪强占据一半,那其他地方呢?其他地方不可能没有类似的事,只是没有人上报朝廷罢了。 如今北寇蠢蠢欲动,地方各自为政,朝中的功臣们、世家们也各怀心思。他有太多想做的事,可他能用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片刻后,云秦小心地将折子收进了一个空的漆盒之中。随后他召来张礼,与张礼嘱咐了几句。 张礼听罢,惊讶地看向云秦:“这么快?梁大姑娘去郁州才半年……” 云秦并未作声,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张礼见状,便知云秦主意已定,忙掬起笑脸:“梁大姑娘确实才干过人,如此也好。陛下放心,奴这就去安排。” 云秦颔首。于是张礼行了个礼,便下殿去了。 …… …… 尚书府。 蔡四儿带着梁琮走过后院,只听不远处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母子俩循声望去,笑声的源头在前堂——今日朝中来了一批官员到府上做客,梁羡正在招待他们。 “阿娘。”梁琮问,“什么事叫他们这么高兴?” 蔡四儿脸色阴郁。她知道今日这些人是来庆祝梁阑玉在郁州取得的成就的。 最近梁阑玉风头之盛,就连极少出门的蔡四儿都听说了。天天有门客到梁羡面前吹捧梁阑玉如何厉害,虽然他们是为了拍梁羡的马屁,但那些话叫蔡四儿听了实在难受至极。 她生怕自家儿女被梁阑玉彻底比下去,于是撺掇梁羡在尚书台为梁琮也谋个差事,却换来梁羡的一顿臭骂——梁琮今年才十二岁,她就心急成这样,梁羡都觉得她疯了! 也不知是她最近闹得多了,还是梁羡的心已全然偏到梁阑玉哪里去了,蔡四儿觉得自己最近有失宠的迹象。她对此恨极了,却又无可奈何。 “阿娘?”梁琮没有等到母亲的回答,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蔡四儿冷冷道:“你管他们做什么?赶紧回去温书!” 梁琮震惊道:“阿娘,你答应带我出去玩的!” “玩什么?你再玩,你爹的爵位就要让你姐姐抢走了!” 梁琮虽尚不明白爵位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蔡四儿的语气让他感到焦虑。他生气道:“我是爹的长子,爹的爵位应该是我的。她怎么抢得走!”这些话是以前蔡四儿千百次在他耳边念叨的,早已深入他的骨髓。 蔡四儿黯然道:“可她比你会讨你爹欢心,如何是好?” 片刻后,她咬了咬牙,扶住梁琮的肩膀,严肃叮嘱道:“我儿,你要学得更机灵,更懂得讨你爹的欢喜,这样我们母子才有好日子过。否则,我们就只能受人欺辱了。你明白么?” 梁琮听了母亲的教导,心中惶惶然,又恨又怕。 前院的欢笑声依旧,这对母子却越听越刺耳。蔡四儿拉起梁琮的手,带着他快步离开了院子。 …… …… 几日后,梁阑玉正在书房批阅军中文书,陆春进来了。 陆春禀报道:“阿玉,梁家派人送了个姑娘来……” 梁阑玉批文批得正投入,闻言莫名其妙:“姑娘?”给她送姑娘干什么? 陆春道:“是都督叫他们找的人,似是宋大郎和二郎的姊妹。” “啊……”梁阑玉这才反应过来,忙把文书合上,“把人带进来吧。” 陆春问:“要通知宋大郎和宋二郎吗?” 梁阑玉想了想道:“不急。先带进来我瞧瞧。”时隔多年,连宋家兄弟都不知道自家妹妹是否还活着。她怕梁家万一找错了人,让宋家兄弟空欢喜一场,徒叫他们伤心。不如她先问几句,确认了再去通知也不迟。 陆春应了一声,便去安排了。 不多时,一名身材瘦弱的年轻女子被带进了院子里。 那女子被带进来时眼泪便已在眼眶里打转了,当走到梁阑玉面前,她再忍不住,莫名落下泪来,哽咽着下跪行礼:“奴婢宋锦,参见梁都督。” 梁阑玉皱眉:“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一面问,一面看向陪她来的梁家奴仆。 那奴仆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磕头叫屈:“冤枉啊都督!小人什么都没做啊!” 宋锦亦摇头道:“没有,没有人欺负奴婢。” 梁阑玉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宋锦似乎是有外人在不敢说话。于是她对那送来宋锦的奴仆和自己院里除陆春外的下人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与宋姑娘聊聊。” 其余人等不敢有异议,很快就全都离开了。 梁阑玉又问宋锦:“宋姑娘,你没事吧?” 宋锦依旧摇头。她虽仍哽咽得厉害,面上却是笑着的:“奴婢并未受人欺辱,只是激动。奴婢的本名,已经很多年没听人叫起过了。” 梁阑玉微微挑眉。此话一出,她基本确定:看来自己找对人了! 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宋锦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极力平复气息,胸膛却起伏得厉害:“奴婢有两名兄长,大哥名为宋闻,二哥名为宋愈。家父名宋其,家母名秦乐。奴婢本为良人,六年前随家人南渡,却被郁州梁氏强掳为奴。” 全部对上了!梁阑玉喜上眉梢,立刻回头朝陆春点了点头。陆春了然,快步走出院子,去通知宋闻宋愈兄弟。 宋锦问:“是家兄托都督找到奴婢的么?”除了两位兄长外,她再想不出这世上有谁还认识尘泥般微贱的自己了。 梁阑玉笑道:“你的两位兄长都在我手下当差,是他们托我找你的。” 宋锦的猜测得到证实,情绪再控制不住,仰头望天,眼泪仍如雨水般落下。 她伊始还压着声,逐渐越哭越大声,一边哭,一边问道:“都督,梁、梁三郎,是,是您让人杀的么?” 梁阑玉微微惊讶:“你竟知道?” 宋锦嚎啕大哭,拼命给梁阑玉叩头:“多谢都督,多谢都督!谢都督……谢都督!!!” 她的情绪如此饱满,梁阑玉都不免受她感染,心里发酸。她上前扶起宋锦:“好了,别磕了。” 宋锦却不肯罢休,哇哇的哭声中夹杂着翻来覆去的“谢都督救命之恩”与“都督大恩大德”之类的话语,可见她对梁有憎恶之深,及对梁阑玉的感激之切,弄得梁阑玉都插不进话。 还没等安抚好宋锦,院外又进来三个人,是陆春与宋家兄弟。 兄弟俩在院门口默契地双双停住,遥望梁阑玉与宋锦,竟有种近乡情怯感,不敢上前。 宋锦在梁阑玉的提醒下向院门看去,三兄妹目光交汇,宋锦的哭声终于停住了。 一时间,院落里安静的只有风吹树叶声。 就在梁阑玉担心多年未见,外表是否变化太大,兄妹还能否彼此相认时,宋闻宋愈二人突然加快脚步冲了进来,直奔宋锦。兄妹三人抱作一团,哇哇的哭声与车轱辘的道谢声再次重启,并且这次变成了三根音轨同时播放。 “呜呜……” “多谢都督,多谢都督!!” 太多的感激,他们甚至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只能车轱辘般反复道谢。 梁阑玉:“……”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却欣慰地笑了。 好一阵子,宋家三兄妹终于平复了情绪,在梁阑玉面前跪坐成一排。梁阑玉亦给了他们些时间,大致把宋闻宋愈是如何成为她的手下,以及如何设计梁有的事与宋锦简单解释了一下。 梁阑玉好奇地问宋锦:“你怎知梁三郎是我让人杀的?” 宋锦解释道:“六年前,家兄被梁三郎送给了南昌县公。后来奴婢听说南昌县公的女儿来郁州做了都督,便想着家兄会不会跟都督一块儿来……奴婢一直幻想着他们就在都督的身边,幻想着他们会为都督出谋划策。奴婢本以为自己是痴人做梦,却没想到是真的……”她说到此处,又有些哽咽。 她缓了缓,又道:“其实奴婢在庄园里曾远远地见过都督两次。都督这般英气、漂亮,便是奴婢见了也心生仰慕……因此奴婢始终坚信都督与梁三郎绝非一丘之貉。听说梁三郎的死讯后,奴婢便坚信与都督有关!” 其实并不是她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只是在那样的绝境里,她心中若不抱念想是不可能坚持下去。而她最美好、最不可思议的幻想,也都成真了。 梁阑玉亦对她刮目相看:宋锦不愧是宋闻宋愈的妹妹,亦是个坚毅、机灵的好姑娘。哪怕是她的幻想,但她能想到这一层,也说明她是个聪明人。 既然开了这个话题,梁阑玉又问她:“除你之外,梁家的其他人可知道梁三郎是死在我手里的?他们有何说法?” 宋锦想了想,道:“就奴婢所闻,确有人疑心。倒不是疑心都督故意设计梁有,而是那梁三郎过于嚣张跋扈,族中有人疑心他已妨害到了都督的名声,都督才授意除了他。” 又道:“梁三郎已死,梁家主重病不起,他们这一支在族中已然失势。奴婢并未听说有谁因此记恨都督。” 有些事向来是人死灯灭。梁有这一支不行了,其他支只会继承他的权力与财富,才不会搭上自己的利益和前途为他报仇。没有人这么想不开。 梁阑玉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就是想确认一下梁氏族人目前对她的恭顺是否虚与委蛇,有没有暗中与她作对的计划。听宋锦这么说,她不由放心许多。 这三兄妹久别重逢,梁阑玉知道他们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应当把时间留给他们自己。 于是她道:“你们回去休息吧。若缺什么,便告诉春娘,我会让春娘替你们安排。待锦姑娘调理好身子,过段时日,我替你也寻一桩差事。” 宋锦听了这话,似有什么想说的,想了想,又没说出口。址果冻小说网 84. 第八十四章 升官 几日后,崔曦终于替梁阑玉清完了府上的账,并帮她把许多不常用的贵重物品换成了更易流通的财货。看完崔曦的账,梁阑玉总算弄明白自己目前有多少财产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四处打点,还要养这么多奴仆甲士,已经花费不少了。没想到她之前从何田、苗猛处抄来的财产,加上豪族们给她的各种打点贿赂,她居然还比离开建康时更有钱了! 如果再算上她手里的盐场、冶铁坊、庄园等资产……她可支配的财产就更多了。 另外,因为梁阑玉要培养精兵,崔曦还帮她一起拟定了给四百名精兵提供的待遇。 这年代的普通士兵每人每月约消耗粮一石,一年也就是十二石。而精兵要加大训练,饮食标准被高到了每年十八石,并且每日都要有鸡子、鱼肉等蛋白质,保证兵员的身体素质。 此外,精兵还可每年领取一百石粮作为额定军饷。倘若发生战事,再另外给赏。 其实这个政策是趋于保守的。毕竟她一下收回来这么多土地,可以想见今年无论是军中的收成还是她自己府上的收入都会大大增加。但这毕竟是长期的举措,工资这东西易加难减,先保守点总不会错。 把这些账全梳理完,梁阑玉已然确认了崔曦的能力。她称赞道:“崔姑娘果真精明强干。原先我那些下人记的账我看完仍一头雾水。崔姑娘写的账便清清楚楚,解决了我心头一大难事!” 崔曦得了她的肯定,心中亦激动不已:“能得都督抬爱,是民女的殊荣。” 梁阑玉并不是说客套话,崔曦确实帮了她的大忙。为表感激,她取了一只金手镯赠与崔曦做礼物。 崔曦出身富贵,虽有不少金首饰,但梁阑玉的赠礼她仍额外重视。她将镯子戴到腕上:“多谢都督,这支镯子我一定会好好收着。” 定好政策后,梁阑玉就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蔡帔、韩卫。 两名军主也在营中公开了选拔精兵的消息。他们原本有些担心士卒的积极性,可没想到,消息一出,营中大为震动! 正所谓重赏之下出勇夫,其实梁阑玉给的赏并不重,但对于原本温饱都难的士卒而言,这已是极大的提升!每天有鱼有蛋吃,这就够让人发疯了。还能额外领钱粮!每年一百石粮,哪怕他们是军户,讨媳妇的事也不必愁了!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兵,一旦开战,他们逃不了要上战场。倘若能得到更好的训练和装备,他们亦有更大的生存希望与升迁机会,何乐而不为? 一时间,士卒们竞相应选,在军中掀起一波热潮。 两名军主也很快从中遴选出四百名最强壮勇武之人,将名单上报给了梁阑玉。 梁阑玉亲自前往军队,审阅了两营精兵。说实话,虽然已是精选之人,可这些人仍然比较瘦弱。毕竟郁州军先前的条件摆在这里,不能期望太高。好在这些人年纪、身高等条件都还过得去,只要营养跟上,想必能练出来。 审阅完毕后,梁阑玉就把两位军主都叫到自己府上,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训练计划。 “每日分晨、午两练,早午各两个时辰,一日共四个时辰。” “刀法、矛法、骑射以及阵法都要操练。尤其阵法。务必使每人熟悉各种命令,使军队做到如臂指使。” “目前军中马匹不足,骑射恐不好练。我会尽快购置一批战马,使军中至少有一百骑。” “定了这么多……会否练得太狠?可需要循序渐进?” “都督放心。倘或他们受不住,便减一些。” “也好,那你们便看着办。” “另外我还想每两个月加以考覈,你们以为呢?” “如何考覈?” “合计各项,若能排进头二十名,则额外加饷一成;若为末二十,则扣饷一成。如何?” “好!就按都督说的办。如此必可激励士卒勤勉训习,不敢懒怠。” 几人商议许久,终于将初步训练计划定了下来。 梁阑玉最后叮嘱道:“开春了。操练要抓紧,春耕也不可耽误了。” 两名军主笑道:“都督放心。已经开始了。”农活甚至不用军官们盯,士卒自己也不会耽误的。毕竟这是关系大家能否果腹的大事。 “那就好。”梁阑玉起身相送,“走吧,你们回去吧。” 几人来到院子里,正巧撞见陆春带着一名陌生的信使进来。 那信使看见梁阑玉,纳头便拜,笑容殷勤:“恭喜梁都督!贺喜梁都督!” 梁阑玉怔了怔,蔡帔与韩卫则茫然地对视了一眼。 “恭喜什么?” 信使笑道:“恭喜都督升迁!朝廷派了仪仗来,快到城门了,都督赶紧出去迎接吧!” 在场的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梁阑玉不可思议道:“我?升迁?” 信使道:“陛下已在建康颁旨,免去光禄大夫的郁州刺史一职,将其授予梁都督。以后梁都督便是梁刺史了!” 梁阑玉愈发惊讶,打量那信使道:“印信呢?” 信使笑道:“小人只是来传话的,刺史的印信与圣旨都在仪仗那里。都督若不信,去城门候着便知。”他拿出自己的令牌给梁阑玉看,令牌确是真的。 梁阑玉仍沉浸在震惊中。其实她早就觊觎郁州刺史这一职了,毕竟她现在只掌军权,不掌政权,很多想做的事施展不开,越界了还容易授人话柄。可她才到郁州半年,也刚立稳脚跟而已,云秦竟然这么快就把郁州刺史也给她了?朝中没人反对吗? 院中的其他人则比她接受得更快,顿时惊喜交加。 “恭喜都督!”陆春满面喜色,比谁都为梁阑玉高兴。她是亲眼见证梁阑玉如何从四面楚歌的境遇中厮杀出来的。这么快的升迁,说明梁阑玉的能力也被朝廷看见了! “恭喜都督!”两位军主也赶紧下跪道贺。梁阑玉是他们的靠山,她的地位越高,权柄越大,他们的前途也越光明!他们愈发庆幸自己跟了梁阑玉,简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其他奴仆亦纷纷道:“恭喜都督。” 梁阑玉还有些恍惚,问信使道:“此话当真么?” 信使道:“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戏耍都督啊!” 梁阑玉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渐渐喜上眉梢。 郁州刺史本是由朝中的光禄大夫兼任的。之所以如此,因为先帝谋朝篡位后,手下有治国理政经验的人太少,不得不让许多官员身兼数职,不少京官同时兼任地方官,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先帝又是个短命的,还没来得及把局面梳理清楚就一命呜呼。 云秦接手烂摊子后,虽有心改善,可此非易事,朝中的阻力又大。直到今日,仍有不少地方行政混乱。他正在抽丝剥茧,已将郁州剥出来交到了梁阑玉的手中。 以后郁州的军政大权就全集于梁阑玉一人之手,她想做的事都能放开手脚做了! 那信使再度提醒道:“都督,该去城门迎接仪仗了。” “……好,我这就去!”梁阑玉回过神,连忙嘱咐陆春去点人,自己则回屋换官服。 不多时,所有人准备停当,便往城门口赶去。 到城门后,梁阑玉心里还有些忐忑,毕竟在没拿到官印前,尚无定数。等了没多久,她便听到一阵欢快嘹亮吹拉弹唱声,紧接着,一支黑压压的队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给梁阑玉授官的仪仗到了! 梁阑玉遥遥一望,暗中惊讶:仪仗队的人数怎会这么多?朝廷是从京中派了支军队出来么? 跟在她身边的阿夏阿秋也议论纷纷:“天啊,怎么这么多人?”“是啊,得有好几百人吧?朝廷的仪仗竟这么厉害?” 直到队伍走近,她们这才看清:原来是因为仪仗队的声势太大,不少沿途的百姓被吸引,一路跟了过来。由于梁阑玉在民间的名声很好,大家都愿意来凑这个热闹,人数越来越多,这才到了惊人的程度。 而在看清仪仗的领头人后,梁阑玉瞬间眼睛一亮,所有的疑惑全部打消了:来人竟然是张礼! 她快步迎上前,向张礼作揖道:“张黄门。” 张礼笑盈盈地还了她一揖:“梁刺史,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梁阑玉有些感慨。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够让她对过去熟悉的人感到些许陌生了。 张礼打量了她一会儿,道:“我们进城说吧。” 进城的时候,城外跟过来的百姓被拦下了,只能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城里又涌出来一批,站在街道两旁围观。 梁阑玉与城里城外的人们点头致意,引得众人阵阵欢呼。 张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夸赞道:“梁刺史在郁州可真得民心。” 梁阑玉谦逊道:“大家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张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其实他一路过来时见到围观的人群,也很好奇:梁阑玉乃一军事主官,又不管民生,在民间缘何会有这般好的名声?他特意命人去问了跟随的百姓,才知道梁阑玉这半年来严明军纪,打击盗匪,甚至为百姓改良农具,传授施肥秘法。她所做的已然超出了都督的职责范畴,云秦将刺史一职授予她实在恰当。 走了一阵后,众人回到都督府,围观的百姓也散了。 没了外人,张礼对梁阑玉的态度亲热了许多,不再称呼她做梁刺史,又叫回了梁大姑娘。他将圣旨、印信等物交给梁阑玉,梁阑玉跪着接过,他将梁阑玉扶起。 “陛下体恤大姑娘在郁州公务繁忙,一时走不开,因此才命我来为大姑娘授职。”张礼笑道,“待你闲着些,就回京去看看,当面向陛下谢个恩。你与陛下青梅竹马,陛下常常同我念叨你呢。反正快马来回就三五日,耽误不了太多功夫。” 梁阑玉只当客气话听:“麻烦张公先替我向陛下道声谢。待我有空,必定回京一趟。” 张礼道:“好呀,那下一回我可在京中等你了。” 梁阑玉把印信等物交给陆春,让陆春暂且替她收好,又把张礼迎入内堂,命人送来酒水点心,与张礼继续聊天。 “不瞒张公,我出任郁州才半年多,就蒙如此圣恩,我颇感惶恐。”梁阑玉好奇道,“不知朝中可有非议?” 张礼听出了梁阑玉是在试探朝中是否有反对的声音,以及云秦是如何把那些声音压制下去的。他不由勾了勾嘴角,神情颇有些得意:“一个郁州刺史,陛下都开了口,还有人敢反对么?” 梁阑玉默默观察张礼。半年时间不见,她发现张礼的气色变好了,气场变强了,说话的中气似乎都比以前足。宦官乃是皇权的衍生,由此管中窥豹的话……看来云秦这半年过得挺不错? 张礼把云秦说得像是说一不二的天子,这一点梁阑玉是不信的。这里可是类似魏晋南北朝的乱世,半年时间,还不足以改变如此之多。 在梁阑玉的记忆里,从前的朝堂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不服天子的人有许多,但敢取而代之的人却没有。权臣、世家们需要一位天子,天子的权势亦由此而来。 然而云秦的确是一位弄权的天才,他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为自己争取到了越来越多的空间,也拿到了更大的实权。属实难得。 张礼吃了些点心,问道:“听说大姑娘最近斩杀了一位同族?” 梁阑玉道:“是。此人骄纵猖獗,死有余辜。” 张礼称赞道:“大姑娘不徇私情,实在难得。” 他对梁阑玉在郁州的作为只听说了个大概。他知道郁州几大豪族里,梁阑玉对同姓下手最狠,足见其智慧。 “张公谬赞。” “大姑娘不必谦虚。”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聊了点建康发生的事,也聊了郁州的情况。 眼见天色不早,梁阑玉命人去准备晚膳,招待仪仗队的所有人。 她问张礼:“不知道张公打算在郁州留几日?” “本欲多留几日,只是陛下身边离不开人伺候,因此我待两三日便走了。”没等梁阑玉开口,张礼手掌一抬,笑道,“大姑娘公事忙,还要与官府交接,不必挂心我。我自己随处看看,看完也就回去了。” 梁阑玉估摸着是云秦是派个心腹来摸清郁州的情况的。因此只道:“张公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好。”张礼笑眯眯道,“那就先谢过大姑娘了。” 85. 第八十五章 【已替换】梁大姑娘年纪也…… 天气放暖,春耕便已开始了。 趁着天色好,张召带着张康到田庄视察奴婢们的劳作。走了一阵后,他察觉出儿子的兴致不高,不由停下脚步。 “怎么了?你身子不舒服?”张召关切地询问。 张康摇了摇头,锁着眉不悦道:“爹,我还是觉得你不该把那些地都交给姓梁的。我们今年忽然少了那么多田产,只怕道年底要入不敷出了。” 张召愣了愣,也沉下脸来:“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都与你说了么,平安才是最要紧的。为那些田产弄到家破人亡不值当!” 张康不服气道:“怎就家破人亡了?我们便不搭理她,她又能拿我们怎么样?爹你未免太怕事了……” 张召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她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自己瞧瞧崔家,再瞧瞧梁家,现在什么模样了!我若不怕事,你我今日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么?!” 一想起崔、梁两家最近的遭遇,张召便心有余悸。 崔氏内斗,闹得四分五裂,还死了不少人。外面的人或许不知这样的豪族怎会突然分崩离析,但张召可是有份参与了离间崔氏的计划,他最清楚梁阑玉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至于梁氏,张召虽然没参与,但用脚趾想也知道,朝廷的船只从郁州走,梁阑玉这都督怎么可能不知情?梁有竟然会因为妄图火烧朝廷的船而被斩杀,这肯定是梁阑玉给他下的套啊! 梁阑玉为了收回军田,竟连她自己的族人都不放过,这小女子实在够狠!是以张召也不敢再拖延,直接把拖欠的军田与田里的佃户一起交还给梁阑玉了。 而张康之所以会对此不满,因为这些决策都是张召做的,并没有让他参与其中。他纯粹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不服气地哼哼道:“其实当初咱们几家要能联合起来,哪能叫她这么容易得手?如今竟成就她了,我想想便不服气!” 张召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家这儿子是犯了倔,懒得再与他分说,继续往前走去。 几人在田边走了一阵,忽有一名族人远远朝他们跑了过来。 “家公!”那族人叫道,“等一等!” 张召见那人神色匆忙,似有事禀报,不由停下脚步:“出什么事了?” 那族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跟前,喘了一会儿平复气息,这才开口:“家公,我刚从外面回来。朝廷派的仪仗队已经进郁州城了,好大的阵仗啊!” 张召一愣,茫然地问:“什么仪仗队?” “听说是来给梁都督升官的!朝廷升她当刺史了,以后官府也归她管了!” “什么?!”张召张康父子惊呆了。 “你确定?”张康立刻上前一步质问。他怀疑这族人道听途说。梁阑玉来郁州这才多久?这就升官了?? 族人道:“我确定!我听仪仗队的人亲口说的,敲锣打鼓的,外面的人全都听见了,假不了!” 张召与张康父子面面相觑。这……梁阑玉先前只是个都督,就已如此了得。她这一升刺史,握住了更大的权柄,还不得更加厉害? 两人又问了些关于仪仗队的详情,那族人一一禀报,终于叫父子俩接受了这个事实。若果再早几个月,他们必定会以为梁阑玉的飞速升迁只与她的出身有关,可今日……他们不得不承认,梁阑玉的手腕与能力,区区一个郁州刺史并不算抬举她。 而且如今天下如此动荡,朝中亦是缺人之时。今日是郁州刺史,往后又是什么呢?她还有个尚书令的父亲,也许没多久,她的势力甚至不止于郁州了…… 族人离开后,张召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越想脸色越难看。 “你们都先退下吧。”张召屏退了跟随他们的奴仆。 当众人都走远,张召严肃地警告张康:“吾儿,从今往后,你务必谨慎行事!你若再敢招惹是非,这家主之位我宁可在族中另择人选,也不能传于你了!” “什么?”张康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父亲会说这么重的话,顿时慌了神,磕磕巴巴道:“我没、没有招惹是非啊!” “你方才不还说你不服么?!” “我、我……”张康一时语塞。他也就是说说而已,他哪敢真去招惹梁阑玉啊!他这胳膊至今一到雨天就作疼,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其实张召也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多半嘴上逞凶斗狠,实际却什么也不敢做。正是这样,他先前才没有多计较。可是梁阑玉如今这一升官,他再想到梁有的前车之鉴,容不得他不怕。 “你绝不许去招惹梁都督,我们惹不起她!你明白吗?” 张康怕父亲真会剥夺自己的继承权,憋红了脸,小声承认:“孩儿明白……孩儿没那胆子。” 张召听他这么说,这才松了口气。他又唠叨了好一阵,张康半句不敢反驳,只能乖乖听训。 就这般过了阵,父子俩才又往下一片田走去。 …… …… 与此同时,梁阑玉升迁的消息也传进了崔起与徐莲儿的耳朵里。 正在屋里休息的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苦笑。 “唉……”崔起重重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徐莲儿摸了摸他的背,以示安抚。 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心里虽不甘,可他们都是识时务的人。眼看着梁阑玉势力日益壮大,他们却大不如前,也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只盼着他们的二女儿崔曦在梁阑玉麾下能过得好,他们心里也算宽慰些了…… …… …… 第二天,梁阑玉起床后便出门去和官府进行交接了。 张礼也一大早出门,在郁州城左近逛了逛,走访了几户百姓。下午他带人回到都督府,梁阑玉还没回来,是陆春接待的他。 陆春特意命人给仪仗队的人准备了些郁州的特产和酒水,当奴仆们把东西都摆上来后,张礼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对陆春道:“大娘子,坐下一起说说话吧。” 陆春不便推却,只好在张礼身边入座。 张礼问:“我听说,大娘子是梁大姑娘母家的陪嫁?”他是皇帝身边的贴心人,以前跟梁阑玉没少接触,对梁阑玉身边的情况也有些了解。 陆春端坐,双手置于膝上:“是,张公。” 张礼见她神色拘谨,不由和蔼地笑道:“娘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个伺候人的奴仆罢了。娘子就拿我当庶人,我们随便聊聊。” 陆春忙道:“张黄门可是陛下的股肱之臣,何以如此自谦?莫说奴婢,便是我家刺史对张公亦是十分敬重的!” 张礼听了这话,很是受用,心想:这大娘子不愧是梁阑玉的心腹,果然是个机灵懂事的。 他谦虚道:“梁大姑娘才是真正的股肱之臣,是我敬重她才对……陆大娘子,这会儿大姑娘不在府上,既然你是她的贴己人儿,我找你问问她的事可好?” 陆春道:“张公请说。” 张礼举起酒壶要斟酒,陆春连忙起身抢过壶为他斟。斟完第一杯,张礼把倒满的杯子推到陆春面前,又从边上拿了个空杯来。陆春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把第二杯也倒满了。 两人各自举杯喝了一口,张礼放下杯子,这才开口:“如今梁大姑娘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婚配的打算?” 本朝女子也能出仕,有些地位高、俸禄也不错的女子就不愿留在家中伺候人了。有不少人索性招个赘婿,生了孩子留作自家香火。也有找门当户对的,夫妻俩一起当差,家中势力更大。梁阑玉过完年已二十二岁了,按常理说也该有所打算。 陆春忙道:“大姑娘自打来了郁州,每日起早贪黑,席不暇暖,哪有功夫想这些事?我也问过她的,她说当以国事为先,暂且顾不上别的。” 张礼观察陆春神色,难以分别她说的是不是场面话。他眼珠转了转,又道:“女儿家的,若耽误了也不好吧?梁大姑娘在建康时差点与永修县公家的十郎定亲,其实两人颇为般配。后来大姑娘为了出任郁州,把一桩好姻缘搅黄了,实在可惜。” 陆春不知该怎么接。 张礼慢悠悠道:“不过我听说,打从大姑娘来郁州后,潘家小公子也辞官去了徐州,徐州离郁州那么近,他二人若能再续前缘,也是一桩美事啊。” 陆春眼皮一抽,不悦道:“张公这话怕是不妥。大姑娘与十郎只是年少时有一起随军的经历,因此才较为熟稔罢了,大姑娘还总与我说,其实当年陛下与十郎的关系更亲厚,她毕竟是个女子,不能与他们时常玩到一起,甚是可惜。” 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徐州与郁州虽近,十郎也只是为朝廷运送货物途径过此地一回,大姑娘更是从没离开过郁州。哪有功夫续什么前缘?我家大姑娘毕竟是女儿家,声名还是要顾的。” “啊……”张礼舔了舔嘴唇,抱歉道,“是我失语了。对不住,我自罚一杯。” 陆春等他喝完,道:“张公或许不知,我家姑娘是个要强的。能在官场上有作为,比嫁个好夫婿更叫她欢喜。” 张礼感觉这话不假,梁阑玉看起来还真像这样的人。他点头称赞道:“梁大姑娘确实是巾帼奇才。朝堂上多少男儿与她相比,尘泥不如!” 陆春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意:“大姑娘若知道张公这般夸她,一定很高兴。” “我说的只是实话罢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张礼没再纠结婚配话题,转开话头问了些别的。陆春都一一作答。 两人喝酒吃糕,一直聊到申时刻,梁阑玉终于从官府回来了。 府里的膳房早将晚膳备好了,等梁阑玉一到,立刻将各类珍馐搬到院中,款待张礼与仪仗队。众人酒足饭饱,天色已黑,张礼就回客厢休息去了。 安顿好张礼,陆春陪着梁阑玉回到房间里。 “阿玉,今日你不在的时候,张黄门找我问了许多事。”陆春将她和张礼的对话全都复述了一遍,然后小心地问道,“我没说错什么吧?” 朝堂的水太深,她生怕自己出什么差错,会拖累梁阑玉。 梁阑玉肯定道:“没有,你答得很好。” 陆春听她这么说,微微松了口气。她又问:“阿玉,张黄门问了这么多关于十郎的事,可是天子仍在忌惮梁家会与潘家结党?” 自从来了郁州后,陆春听梁阑玉仔细分析过朝中的局势。梁阑玉希望她帮忙做好总管的工作,自然要叫她明白其中得失利弊。 梁阑玉笑了笑:“自然是忌惮的。不过这也正常。我若是皇帝,任命一位手握兵权的刺史,我不把她的底细查清楚,我也不能放心。” 陆春这一下午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有半点松懈。见梁阑玉并不担心,她才放松下来。其实她跟张礼说的大多都是实话,顶多略有粉饰罢了。她并不是心虚,而是从前她的身份并不要紧,她也没跟那样重要的人打过交道。如今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梁阑玉,实在没法不紧张。 梁阑玉吩咐道:“明天若他再问什么,你照常答便是。他要查什么,你也由他查。若遮遮掩掩的,反倒叫他以为我心里有鬼。” 陆春应道:“好,我明白了。” …… …… 张礼又在郁州待了两日,就该回京了。 他回程的那天,梁阑玉放下手头的事,亲自送他出城。他坐马车走,梁阑玉就陪着他坐车。 车里,张礼打量了梁阑玉一会儿,感慨道:“时光真如白驹过隙……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大姑娘的时候,大姑娘还是个青涩怕羞的模样。一眨眼,都已这般厉害了。” 梁阑玉想起从前的事,心中也有些怅然。她客气道:“我资质平庸,若非陛下抬爱,我又怎有今日?张公回京之后,务必替我向陛下转达谢意。” 张礼笑道:“大姑娘不必谦虚。你的本事我已见识到了。光凭你治下严明这条,就极是难得。” 这几日他住在都督府,和好几个人聊过,包括他带来的手下们也找府里的奴仆们聊天。他们发现都督府里的人几乎各个口风极严,很难套出话来。 张礼是突然造访郁州的,来了就直接住进了都督府,这几天梁阑玉根本没时间召集所有手下管教。由此可见,府里的人口风严,并不是防范他的,而是梁阑玉一直这般治下。 张礼身居权力的中心,他深知人多嘴杂会有多坏事。人越多,也越难管。而梁阑玉府里奴仆、甲士、门客加起来能有两百人了,梁阑玉却仍能管得井井有条,这绝对是本事! 梁阑玉倒不知张礼为何突然有这番感慨,只道:“论御下,张公能管住宫里那么多小黄门,我才是自愧不如。” 张礼听她句句都是生疏的客气话,抿了抿唇,也只好笑笑。 他又道:“大姑娘有空时,就多往京城写信。你每次上的奏疏,陛下都会看许多遍。陛下身居宫闱,能说话的人少,其实他又何尝不想留你们在身边陪着他呢?唉……我看着也怪心疼的。” 梁阑玉惊讶地看了张礼一眼。 以前她喜欢云秦的时候,从不会把云秦往坏处想。可自从她身体里多了个魂儿,能站在第人的视角审视,她对云秦便有了诸多戒心。云秦每与她显示亲近时,她便下意识地疑心对方是否在与她打感情牌,是否想利用她。 听了张礼的这番话,她第一反应又怀疑这些话是否云秦示意的。可观张礼神色,又不像别有用心。一时间,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 “大姑娘?”张礼没等到梁阑玉的回话,才发现她竟走神了。 梁阑玉回神,忙道:“我会常给陛下写信的。” 张礼笑道:“嗯,也未必非得有正事,你跟陛下聊聊这郁州的风土人情也好。” “好。” 将张礼送出里地后,梁阑玉便下车了。她的甲士牵着马在后面跟着。 “张公路上小心。回去后请替我向陛下问安。多谢了。” 张礼点头:“大姑娘的话我一定带到。” 两人告别后,张礼便带着仪仗队的人离开了。梁阑玉目送他们远去,也转身回城了。 …… …… 傍晚时分,梁阑玉从官府回到府上。 她虽在官府用过晚膳了,可回府时还有点饿,于是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径直去了后院的膳房,想看看还有什么吃的,随便填填肚子。 到了膳房门口,只听里面传来谈话说笑声,有男有女。她走进去,发现除了膳房的厨娘小厮外,宋家兄妹竟然也在。 众人见梁阑玉进来都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都督。”梁阑玉虽升了官,但众人尚未习惯改口。 梁阑玉扫了一眼,发现兄妹人正在吃汤饼。膳房是不会擅自给人加餐的,因此这人定是到了这个点才刚用晚膳。 她问:“今日怎么这么晚?” 宋闻忙道:“今日又新募了一支商队,我与他们谈话谈得晚了。小愈与小锦是等我才到这个点的。”最近梁阑玉风头极盛,而其他豪族由大受打击,于是很多商旅都改山头拜到她这里来了。 膳房的厨娘也赶紧上前,殷勤地问道:“都督需要什么?” 梁阑玉道:“也给我做碗汤饼吧。不用太多,半碗就行。” 厨娘应了一声:“做完了给都督送过去?” “不用,我就在这吃。” “这……”厨房没有桌案,来这儿的人都是就着灶台站着吃的。厨娘有些为难,但既是梁阑玉自己提的,她也不好说什么,就赶紧忙活去了。 宋家人见状都不敢再动筷,准备等厨娘把梁阑玉的汤饼做好再一起吃。 梁阑玉站到他们身边,先上下打量了番宋锦,又伸手捏了捏她细如柴火的的胳膊,感慨道:“你太瘦了,得多吃点。” 宋锦很是感激:“谢都督关心。奴婢最近吃得不少了。” 她以前在梁家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才会瘦成皮包骨头。而梁阑玉待下人很宽厚,给每人的额定饮食足以让下人都吃饱。只可惜宋锦以前把胃口饿小了,现在也很难吃下太多东西。 梁阑玉扭头吩咐厨娘:“有鸡子吗?给我们每人弄一个吧。” 厨娘应声:“有的。是,都督。” 宋家兄弟没想到自己也有份沾光,本想推辞,又觉得太过矫情,于是还是承了这情。两人向梁阑玉道谢:“多谢都督。” 由于锅里的水还是热的,厨娘没一会儿就把汤饼煮熟了。她把汤饼和水潽蛋一起盛到碗里,又盖上一勺野菜、笋干、大豆腌制的浇头,盛给梁阑玉。 梁阑玉无甚架子,端上碗和人一道吃了起来。 这面食虽简单,但浇头足够咸香,味道竟也不错。 吃了几口后,梁阑玉又想起一件事,问宋锦道:“你的腿大夫怎么说?能治好吗?” 宋锦笑容有些尴尬:“也不影响走路……只是看起来略有碍观瞻罢了。” 她的跛脚是以前挨了梁有的打后没有及时治疗落下的毛病,过去许多年了,已经没法根治了。不过除了跑起来慢点,倒也不是很影响她的行动,因此她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一旁的宋闻和宋愈神色黯然,却也没说什么。 梁阑玉唔了一声,不再多问。 没多久,梁阑玉把汤饼吃完了。她放下碗,正打算回去休息,宋锦叫住了她:“都、都督!” 梁阑玉回头:“还有事?” 宋锦有些犹豫,不敢开口。宋家两兄弟都低了头没说话。他们似乎知道宋锦想说什么,但看样子并不是很赞成,也不是很反对,只好保持沉默。 片刻后,宋锦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还有点抖,可见其紧张:“都督,奴婢可以从军么?” 梁阑玉吃了一惊:“你想从军?” 她本打算等宋锦身体养好一点,让她去帮宋闻的忙。她的生意刚起步,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宋锦如果给宋闻打下手,估计她自己也更容易适应。可宋锦竟然……想从军? 本朝有女军官,但是没有女兵。倒不是女子在部队里帮不上忙,相反,女子作为军属承担了大量后勤工作。真打到混乱的时候,女子扛着刀枪上阵也是有的。但军队确实没有收女兵的先例。 更何况,就宋锦这瘦弱的身材,以及有点跛的腿脚……似乎不都太合适。 梁阑玉虽未出言否定,但宋锦已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答案了。她目光黯了黯,但还是坚持道:“都督,奴婢虽是女子,亦像都督一样,向往身披麒麟,金戈铁马。奴婢也想上阵杀敌,立军功,名留史。求都督给奴婢一个机会。” 梁阑玉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不知宋锦所谓的向往,是少年人对于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所生出的向往,还是经受了常年的压迫后急需发泄的暴戾血气。总而言之,看宋锦的这模样,听她的这番话,难免让人觉得……她并不是那么成熟。 宋锦忙道:“奴婢习过武,会刀法和射术。都督若不嫌弃,奴婢愿意献丑。” 她这话令梁阑玉颇感意外。梁阑玉不由看向宋闻宋愈两兄弟:“我怎么记得你二人都没习过武?” 如果宋锦说的是真的,那这宋家也挺有意思的,两个男孩送去读书,一个女孩送去习武。 宋锦道:“奴婢不像两位兄长这般聪慧。奴婢从小顽劣,念不好书,也静不下心做女红。才央着爹娘为我请个师父,学了些功夫。” 她身边的宋愈无声叹气,微微点了下头,为妹妹证明她所言非虚。 梁阑玉亦是从小习武之人,不由来了些兴致,解下腰间佩刀丢给她:“那你试几招看看?” 膳房里的空间太小,正好几人都吃完了,于是宋锦提着刀走出膳房,来到外面空旷的院子。梁阑玉与宋闻宋愈也跟了出来,站在墙边观看。 宋锦深吸了口气,抽出了梁阑玉的佩刀。这是一把约两尺半的长刀,不管步行还是骑行时都能作战,而且刃口非常锋利。 梁阑玉有点担心她用刀时会不小心伤到她自己,但见她的两位兄长都未出言反对,也就没说什么。 宋锦双手握刀,开始挥舞。劈砍、横扫、撩、拨、削、掠…… 她脚下配合着步伐,因双膝微屈,跛着腿也不太明显了,然而没走出几步,她便已脸色泛红,气息混乱。她毕竟许多年没练了,而且身体也虚,梁阑玉的这把刀有一定重量,对眼下的她来说过于吃力。 “可以了。”梁阑玉出声叫停,走上前,从她手里接回了自己的长刀,重新别回腰间。 宋锦忐忑地看着她,不知她评价几何。 梁阑玉抿了抿唇,仍没有立刻发话。虽然比较勉强,但她看得出来,宋锦确实是有底子的,并没有说大话。 只是习过武,也不意味着她就能参军。 这事最主要的点在于没有先例。如果收了这么一个女兵,要怎么安置?是样样给她开特权,还是就让她跟着一帮男兵厮混? 而且现在宋家兄弟都担着要职,梁阑玉必须考虑他们的想法。若真让宋锦做危险的事,出了什么意外,这两兄弟与她生出龃龉,那才真叫耽误大事了。 宋锦看出了她的为难,几番欲言又止,小声道:“我能和都督聊聊吗?” 梁阑玉想了想,同意了:“好吧,你跟我来。”即便是拒绝,她也私下里与宋锦说清楚较好。否则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免使宋锦感觉难堪。 宋锦便跟着梁阑玉往内院走去。 86. 第八十六章 于奴婢而言,都督便是菩萨…… 梁阑玉把宋锦带回屋子,两人对面坐下,梁阑玉问她:“你想和我聊什么?” 宋锦低着头,神色纠结。她有很多想说的,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梁阑玉等了一阵子,见她不开口,索性主动打开话题:“你想参军,是否与你在梁家的经历有关?” 宋锦猛地抬头看向梁阑玉,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 梁阑玉见状不由叹了口气。宋锦被接回来后,她从没有问过宋锦在梁家的遭遇,因为她不想揭人伤疤。不过看宋锦瘦骨嶙峋的身材和被打瘸了的腿,也能想象她经受过何等非人的对待。 她实在不赞成宋锦参军。倘或要开导她,有些话还是说开了的好。 宋锦沉默了片刻,点头承认了:“是。” 梁阑玉抿了抿唇:“除了梁三,还有谁欺辱过你?你想报复谁?” 宋锦却摇头道:“奴婢想从军,不是为了报复。” “哦?那为什么?” 宋锦又重新低下头。她终于将思路理顺了,缓缓道:“小时候,奴婢恳求阿爹阿娘替我请个师父,教我学习武艺……那时候只是觉得剑术很潇洒。且若能练就好身手,便能在同伴面前吹嘘,博得些许夸赞……” “而阿爹阿娘之所以允准让我习武……他们是觉得这世道太乱了,我一个姑娘家,若能有功夫防身,便不至被人欺负了去……” 梁阑玉点了点头。这番话她有共鸣,她也是从小学习散打,最开始的理由也是觉得会功夫的人很帅,而且有自保的能力。 宋锦苦笑了一下:“可当奴婢被梁家掳掠了去,才发现那些武艺就是笑话……奴婢连一个梁三都打不过,莫说还有他的仆从……” 梁阑玉欲言又止:“……你很勇敢。”宋锦刚刚被抓的时候才十二岁。虽不知梁有是哪一年开始对她动粗的,但体格和力量的差距摆在这里,确实不是宋锦学的那些童子功可以抹平的。 宋锦道:“都督可知?在梁家,像奴婢这样的人有许多……梁有生性好色,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掳掠或强买几名女子回来……其实反抗的不止奴婢一个,可后来有的人被迫从了,有的人不堪折辱自尽了,也有人被他活活打死了……” “最多的时候,他院子里有二十几名女子。那时候奴婢想,倘或我们这些女子能联手,杀了梁三,逃出庄园,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奴婢也试着找了两个较为亲近的女子,与她们商议计划,可那两人都不肯答应。奴婢害怕消息走漏,就不敢再去问其他人了。” 梁阑玉没有再出言安慰了,因为她发现宋锦不需要安慰。宋锦是个心性坚韧之人,在那样的逆境下,换作一般人早已绝望或屈服,而她还能有心抵抗。虽未成功,却也极是难得了。 宋锦接着道:“奴婢心里明白,她们不敢与我一起反抗,一起出逃,不是她们不想逃,而是她们太害怕了。况且逃出去后,奴婢想去建康找二位兄长,可她们都不知该去哪儿……就算出去了,大抵是又被别人家强掳过去,做另一家的奴婢,仍旧是同样的下场。” “从那天起,奴婢就经常想,倘或有个厉害的女将军,能将我们这些女子也组建成军,教我们同心协力,共同进退。奴婢一个人打不过一个畜生,可我们有五个人,十个人,那便打得过了……” 听了这些话,梁阑玉的眼神逐渐变了。 她一开始是想开导宋锦放弃从军的念头的,可听宋锦说完后,她的内心被触动了。令她最为触动的是宋锦说,那些奴婢即使能从梁家逃走,她们也没有别的去处……没错,并不是那些人生带奴性,而是她们压根没有别的选择! 即使这个年代允许女子出仕,却也只是给贵族女性多了些选择。而贫穷的女子,仍然是社会的最底层。她们必须依附于男子生存。倘若她们想要逃离自己的父亲、丈夫或是主人,她们就必须找到另外一个男子作为依附,譬如找到一个愿意带她们私奔的情郎…… 在男权社会里,许多人都忽略了女子的作用。可女子,是在这世上足足占了半数的人啊!她们或许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女儿,也或许是谁的奴婢……但她们亦是存在于这世上的,有想法,有能力,有的人啊! 或许在世人眼里,是王华背叛了苗猛,才使梁阑玉有机会拿下东营的兵权。但梁阑玉心里最清楚,她真正的切入点,起到关键作用的人是杜暖烟。而如果崔曦、宋锦能早点投靠到她的麾下,给她带来崔氏、梁氏的情报,那么她也会有更多方法、更早地削弱那些豪族! 这段时间以来,最让梁阑玉苦恼的一件事便是缺人。她的权力快速膨胀,有太多事需要人来帮她做。不管是精明强干的能人,还是无需技巧的劳作者,她都很需要。她也一直在想有什么招揽人才的好方法,宋锦的这番话,给她打开了一个思路。 既然她是本朝唯一的女刺史,那么她的身份就是一块很好的招牌。那些有志向、有才干却无处施展的夫人们、姑娘们,或者走投无路的奴婢们,只要她能给她们提供出路,那她们自会优先来投奔她!她们会为她提供新鲜的血液,还能为她带来许多情报! “所以……”梁阑玉开口,“你是希望我能建一支娘子军?” 宋锦嘴唇抖动了几下。她确实有这想法,但她也明白这是强人所难。 梁阑玉问道:“如果真有这么一支娘子军,习武、训练,并且需要承担一定的劳役,我每月提供额定军饷,不会很多,但能填饱肚子……你觉得那些奴婢们愿意加入么?” 宋锦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梁阑玉。 “怎么不说话?” 宋锦不知道梁阑玉是真有这想法,还是随口说说。她小心地回答:“肯定有许多人愿意的!都督所言,于许多人已是不敢想的奢求……” 梁阑玉唔了一声:“你说梁家像你这样的女子有许多?大概有多少?” 宋锦想了想:“几十上百总是有的。” 梁有以及梁家其他的一些子弟好色,这些年或买或抢的女子起码有几百个。不过也不是全都留着,有的玩腻了就又卖出去了,或者送人了……譬如杜暖烟就被送给王华了,以前他们还给梁羡送过一批。但剩下的数量仍然不少。 梁阑玉打算就从梁家入手,先弄一批人过来。不过奴隶在这个年代是合法的私人财产,如果梁家不愿意给,她也不好强抢,否则容易引起其他豪强地主的恐慌。 梁阑玉思考了一会儿,心里逐渐有了个想法。 “我可以试试。”她道,“我去找梁家要人,如果能要过来,那就建一支娘子军。你带着她们一起训练,可行?” 虽然朝廷没有收女兵的先例,但贵族豪强能组建自己的私人部曲。她是女刺史,用个人名义组一支女部曲军,这也说得过去。 宋锦吸了口冷气,简直惊呆了。她从梁家脱身后,心里一直记挂着庄园里其他一些曾同甘共苦的婢女。但她不能让梁阑玉帮忙把那些人也赎出来,那太得寸进尺了。可她没想到梁阑玉竟然会主动提! “都督是说真的?” “是真的。但我不确定梁家肯不肯放人。” 宋锦已经要哭了。她强忍眼泪,起身退后几步,朝着梁阑玉下拜,不知该说什么,嗫嚅了许久,只说出一句:“……都督菩萨心肠。” 梁阑玉摇头:“我不是菩萨。我收这些人,亦是希望她们于我有用,可不是白养着的。” 宋锦道:“于奴婢而言,都督便是菩萨。” 梁阑玉与她对视了片刻,看到她眼中的执拗,心中颇为感慨。 “天色不早,你早点下去休息吧。”梁阑玉道,“待有消息了,我找人告诉你。” 宋锦再次叩了几个长头,起身告退了。 …… …… 翌日下午,梁阑玉早早从官府回来,过了没多久,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梁树在府外求见。 “带他进前堂吧。”她吩咐。 不多时,梁阑玉换好衣服来到前堂,只见堂上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已经候着了。那老者见梁阑玉过来,连忙起身行礼:“刺史。” 此人便是梁树,也是梁阑玉为梁家选出的新任家主。梁树已经年过半百,是个保守谨慎的人,绝不会像梁有那样胡作非为,对梁阑玉也是百般顺从。 而梁阑玉也一改先前对梁有那种亲近的态度,在梁树面前拿足了刺史的架子。 她先入座,随后才淡淡道:“梁公请起,坐吧。” 梁树这才爬起来,拘谨地在席间入座:“不知刺史传唤,有何吩咐?” 梁阑玉问:“先家主下葬了么?” 梁树道:“已与前日入土了,谢刺史关心。”前任家主梁非没能挺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刺激,在梁有死后没两天也跟着咽气了。 梁阑玉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我忙于公事,抽不开身。待清明时,我会去祭扫的。” 梁树忙道:“不辛苦。都督将族中重任交给我,我自该照顾好,不能辜负都督所托。” 梁阑玉对他谦卑的态度很是满意。她的语气温和了些,开口道:“我叫你来,有两桩事想与你商量。” 梁树听她用了商量两字,赶紧表现得愈发恭顺:“刺史吩咐便是。” 梁阑玉道:“第一桩,眼下我升任刺史,身边正是缺人之际。族中若有勤勉好学、聪慧伶俐的子弟——男女皆可——请家主向我举荐,我会在官中为他们安排差事。” 梁树一怔,登时喜上眉梢:这可是大好事啊!能出任官职,对子弟个人有好的前景不说,对于巩固、拓展家族的势力也大有好处! “是!待我回去之后,立刻选拔族中子弟,向刺史推举贤能。” 梁阑玉点了点头。以前她不敢用豪族的人,是怕用了以后会阻碍她打压豪族。但现在郁州的这些豪族已经无法对她构成威胁了,而豪族中读书人多,若真有才学过人之士,她也想揽为己用。 梁树问:“刺史说的第二桩事是?” 梁阑玉道:“我身边还缺些伺候的人,一时间不知去哪里寻这么多奴婢。听说从前梁三郎养了几十个奴婢,不知梁家主可否将那些女子卖给我?” 梁树赶紧道:“区区几个奴婢,我回头便差人送来,都督只管收下便是!” 梁阑玉刚刚给族中的子弟提供了做官的机会,梁树当然要趁着这个机会赶紧给她做些人情。况且梁有确实养了非常多的婢女。如今梁家交还了军田,土地变少,一些旁支的族人也因为梁有的事分裂出去了。族中不再需要这么多婢女,就算不给梁阑玉也是拿出去卖。卖奴隶的那点钱与给梁阑玉的人情比起来,那可差远了! 梁阑玉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由高兴地笑道:“那就多谢梁家主了。” 87. 第八十七章 女部曲 建康城。 张礼风尘仆仆赶回宫内,先到自己的住处将行装放了,又赶紧梳洗打扮了一番,将自己收拾干净,这才赶去见云秦。 他走进殿内,听说他回来消息的云秦已经在殿上等着他了。 “奴婢参见陛下。”张礼向云秦下跪行礼。 “张常侍快请起。”云秦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示意张礼上前。他问,“你此去郁州,可还顺利?” 张礼躬身上前,在云秦对面跪坐,笑道:“十分顺利。奴婢已将官印和圣旨都交到了梁大姑娘的手中,梁大姑娘十分感念陛下的恩德,再三请托我向陛下谢恩。” 云秦唔了一声。他又问:“郁州情况如何?” 张礼道:“就奴婢这几日所见所闻,郁州目前百姓安居,官民和睦。奴婢刚进郁州地界时,沿路的百姓听说我们是来给梁大姑娘升官的,都十分欢迎,许多人跟着我们走了一路,直送我们到城里呢。” 云秦有些惊讶:“百姓送你们?”他小时候跟着北府军一路进京,沿路的百姓不管对叛军还是对官府的态度都是避之不及的,张礼形容的场面他还从未见过。 “是啊。”张礼道,“奴婢伊始也很惊讶,梁大姑娘乃是军事主官,缘何如此受百姓爱戴?与那些百姓打听了才知,原来大姑娘这段时日整肃军队颇见成效,使军队对百姓秋毫无犯。而在大姑娘上任前,郁州军常与盗匪同流合污,令百姓不堪其扰。是梁大姑娘为郁州百姓解决了心头大患。” 云秦缓缓点了点头。这些事他多少听说过,若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给梁阑玉升官。他之所以特意派出张礼,就是想确认底下的奏报与传言是否属实。看来,一切所言非虚。 他轻声道:“这么说,她确实将郁州军打理得很好。”作为军中出身的人,他非常明白军纪严明绝不是靠主将的严厉就能做到,还需要许多安抚、稳定、平衡的手段。而梁阑玉有这些手段。 “是。”张礼禀报道,“奴婢去军营和军田都看了,营中井井有条,而都督收回来的军田已开始耕种了。若今年秋后北寇来犯,想必郁州不必担心军粮的问题。” 张礼夸了梁阑玉这么多,最后的落点还是得落回云秦的身上。他笑道:“陛下选贤任能的本事实在叫人钦佩!当初反对陛下的人,眼下都该知错了。” 云秦听完后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的细微情绪变化没能逃过张礼的眼神。张礼心中一惊,莫非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连忙问道:“陛下有何烦心事么? 云秦摇了摇头:“没有。” 他摆明了不想说,张礼也就不好再刨根究底地问下去。 实则云秦是发现梁阑玉去了郁州后,找到了适合她的土壤,迅速崭露头角。这令他感到……羡慕。是的,羡慕。 他亦有许多抱负想要施展,可他身居如此高位,得到的却不是更宽阔的天地与更大的权柄,而是更多的掣肘与制约。 或许,他不是天子,而是一州之刺史,一军之将,他能做的事反而比现在更多…… 好一会儿,云秦回过神。他问完了郁州的情况,又问:“阿玉她还好吗?” 张礼忙道:“大姑娘看着比半年前瘦了些,大抵是军中操劳所致。不过她精神很好,也无病无灾,都挺好的。” “瘦了啊……”云秦轻声重复。以前梁阑玉就是个偏瘦长的身形,若再瘦一些,不知会不会容易生病。 “潘子皓呢?”他又问。 张礼忙道:“奴婢也打听了。听说潘十郎如今主要在徐州做经营,虽的确去过郁州,但没待两日就走了。大姑娘与他很少接触。” “你确定?” “奴婢与城中不少人打听过,都是这么说的。” 云秦颔首。张礼跟了他很多年,做事一向仔细妥帖。既然张礼这么说,想必不会有错。 “张常侍,辛苦你了。” 张礼下拜道:“能为陛下效力,是奴的荣幸。陛下何以言谢?” 云秦笑了笑,心中微微怅然,不再多言。 …… …… 没过几日,梁树便将自己推举的子弟名单交给了梁阑玉,与此同时,他还给梁阑玉送了五十名婢女来。 梁树之所以出手如此大方,因为奴婢在这个年代并不值钱,花一斗小米就能在草市上从一对穷困潦倒的父母手中买走他们的儿女。甚至不少穷人走投无路时会主动卖身进豪门为奴。因此获取这些奴婢的成本实则十分低廉,贵在养活这么多的人。 对于没有土地的贫农而言,多一口人便多一个负担。而对于豪强而言,他们有大量的土地以及工坊,可以利用廉价的奴隶创造更多财富,由此变得更加富裕。 而张家与崔家在听说梁阑玉缺少奴婢时,也主动送了十几人来,梁阑玉又从自己府上裁出了二十名冗余的奴婢,最后凑出约百人的队伍。 人都凑齐,梁阑玉就在后院腾出了一片空地,将百名女子召集起来。 众人列好队后,梁阑玉便来了。百名女子又小心又好奇地打量她。这些奴婢大都没有见过一州刺史,对于这样的大官难免心生畏惧。但又因梁阑玉也是名女子,于是这份畏惧被削弱不少,至少使她们敢瞧一瞧梁阑玉的模样。 这一瞧,众人心中都颇为感慨:权贵之家养出来的女子果然很漂亮,除漂亮外,梁阑玉身上还有股英气。她的背挺得很直,她的脖颈昂扬着,从她身上看不到半点怯弱与畏惧,因此纵然她是女子,也没人会觉得她是柔弱的。再加上她一身利落的武人打扮,腰间还配着长刀,多少男子的气概都不及她十分之一。 妇人们不由流露出羡慕或仰慕的神色来。 而人们观察梁阑玉的时候,梁阑玉亦在观察前方的妇人们。因为要编部曲,她选的全都是较为年轻的女子,最小的只有十四岁,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身材大都矮小瘦弱。毕竟沦落为奴之人,从小食不果腹是常态。 往好处想的话:因为身材相近,这支队伍看起来倒是齐整。 片刻后,梁阑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等都先坐下吧。” 于是妇人们纷纷在原地跪坐。 梁阑玉道:“本督将你等聚集于此,并非府上缺人伺候,而是本督有心编一支女子部曲。你等便是被挑中之人。” 妇人们俱吃了一惊。她们自然知道部曲是什么,但女子部曲还是头一回听说。她们心中有许多疑惑,但没人敢在梁阑玉面前造次,是以底下一片安静。 宋锦与秦冬二人站在梁阑玉身后,看到下方的反应,不免有些不安。 梁阑玉道:“我先与你等说明部曲的待遇吧。其一,只要入部曲,从此以后,你们便不再是奴籍。我手下有一片九百亩的庄田,可供你们耕种。耕牛、农具皆由我提供。收成不用交租。” 女子们登时惊讶极了:有耕牛、农具可使,还不用交租?天下竟有这般好事?! 她们虽是女子,可从小为了生计,农活、织布样样都会做。就算没有男人,自耕于她们而言也绝非难事! 梁阑玉接着道:“其二,既是部曲,农忙之外,你等皆需训练。我会请人为你们教习刀兵、弓弩及阵法,每月考核。优异者,另赏小米十五斗。” 这番话后,女子们神色不一。有人惊喜,有人惊恐,也有人欲言又止。 梁阑玉将众人脸色尽收眼底:“有疑问者举右手,我会作答。”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没人敢造次。最后是梁阑玉府上的一名婢女先举起手来:“刺史教我们习武,是要派我们去打仗吗?” 不少人看着梁阑玉,显然有同样的忧虑。若不然,好端端的,缘何要让她们习武呢? 这个问题让梁阑玉沉吟了一会儿,没有立刻作答。说实话,这支娘子军她暂不打算当做主力军来培养。倒不是她看不起这些人,而是现在人数有限,她没办法精选兵源,只是想先把娘子军建起来。她做这件事最主要的目的,是给走投无路的女子们提供一条自给自足的生路。 所以如果真的开战,她肯定不会优先派这支娘子军上。但战争是件无法估量的事,真打到图穷见匕之时,即便老弱妇孺也同样会被卷进去,往往不由人的意志决定。 而且以后若兵源多了,娘子军们训练效果又特别好,那她也可能会从中挑选精兵当做主力培养。 站在梁阑玉身边的宋锦很想说些什么,但她又不敢贸然插话,只能期期艾艾地看着梁阑玉。 梁阑玉终于开了口:“我不想教你们打仗。但,我想教你们在战乱之时,有自保的能力。我这样说,你们可明白?” 此言一出,众女子的眼神大多变了。她们之中有有不少人如宋锦一般是从北方南渡的难民,她们太明白梁阑玉在说什么了。 而宋锦也不打算再插话了——她想说的,已经叫梁阑玉说出来了,而且梁阑玉比她说得更简洁,更明白。 她们生于这时局中,谁也逃不了。战乱时,女子不必上战场,似乎是一种保护。可难道女子们是自愿被保护、被遗弃、被掳掠、被伤害的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连抗争的能力都没有是多么残忍!梁阑玉这是在救她们的命!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肃杀。 梁阑玉道:“还有甚疑问?” 又有一人小心翼翼举起手来:“都督,这部曲中,全是女子,没有男子么?” “对。这是女部曲,无一男子。” 那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敢问下去,只把头低下了。 梁阑玉心里大概猜到她想问什么,这也是她仔细思考过的问题。于是她道:“你们之中,若有谁不愿加入部曲,而想嫁人生子的,我可为你们在郁州军中说和婚配的对象。” 众人吃了一惊,又开始小声议论。而方才引出这话题的女子脸色绯红,几乎把头埋进了胸口。 男婚女嫁是人之天性,不止男子想要娶妻生子,亦有不少女子想找一人作为依靠,生儿育女。梁阑玉不想存天理、灭人欲。倘或她强行收编这些女子,这些人也未必肯向她归心,所以她给这些人多一项选择的权力。 这些人本是奴婢,而郁州军是军户,都是贱籍,彼此谁也不嫌弃谁。而且这年代尚无朱明理学,又是乱世,女子的贞操不为人所重视。即便她们之中有些人曾是家妓出身,也无关紧要。 又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妇人举起手来,怯生生道:“刺史。” “你说。” 那妇人道:“奴婢不想嫁人,可奴婢曾育有一子……” 梁阑玉了然。奴隶是没有婚配的,奴隶生的孩子都由母亲抚养,长大后继续给主家做奴隶。这妇人应当是在前一任主家中诞下的孩子。 她道:“你们诞育的子嗣,都可在部曲中抚养。如果孩子被扣在前家,我可以替你们要过来。”说实话,她还真没想好男人要怎么安置。总不可能这些女兵各个都找入赘的夫婿吧?但若只是孩子,就容易多了,而且也理应照拂。 那妇人瞬间惊喜至极,激动地给梁阑玉叩起头来:“多谢都督,多谢都督!都督恩德,奴婢铭记于心!”她说到最后一句,甚至哽咽了。 队伍中亦有几个生育过的,本正在犯难。她们很想自耕习武,可她们也太想她们的孩子了,不愿与孩子分离。没想到梁阑玉竟如此近人情,她们心中感动简直无法言说,也跟着叩起头来。 梁阑玉问:“可有人不愿留在部曲之中?现下站出来,我保证绝不为难。若入了部曲,便不好反悔了。” 众女子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的! 一旦加入部曲,似乎就不好嫁人了。但她们生为奴婢,本也不好嫁人。而且梁阑玉不限制她们生育,还让她们能够自力更生!那么多女子聚在一起,互相帮助,那么一个稳定的丈夫,其实也没有那么必要…… 梁阑玉大感意外。她原本担心这些人大多不愿留下,毕竟女部曲是离经叛道的,前途也很难说。万一肯留下的人实在太少,这件事也许就做不成了。可没想到,居然没一个站出来的?! 当然,还有很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在观察身边人的反应,没人敢做出头鸟。 于是她道:“你们现下若不敢出来,也不打紧。我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考虑。这位宋锦姑娘是你们的队主,秦冬姑娘是你们的队副。你们若有想法,可私下找她们商议。三日之后,若还有人敢反悔,那就别怪我动用军法了!” 88. 第八十八章 历城遇袭 梁阑玉与众人交代完便离开了,她知道这些女子们便是有心事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因此剩下的事都交给宋锦与秦冬去办。 果然,她离开后,那些女子们明显放松了不少。对于宋锦与秦冬两位出身不高的队主队副,她们的胆子就大多了。 “两位娘子,”一名先前就问过梁阑玉是否会派她们上战场的女子对着宋、秦二人又问了一遍,“刺史真的不会派我们去打仗吗?” 她虽也愿意习武,可战争实在太令她畏惧了。 另一人附和道:“刺史是不是缺兵了,才招我们入伍啊?” 她们的问题令宋锦好气又好笑。她反问道:“你们这担心实在全无道理。你们想想,若真开战,派你们上了战场,你们能打得赢么?” 那两人面面相觑。 宋锦又道:“若打不赢,刺史派你们上阵做什么?吃了败仗,难道朝廷不会降罪么?还是刺史与你们有仇,故意戕害你们?” 那两名女子登时哑口无言。也对,平白无故的,梁阑玉有什么害她们的道理? 秦冬在一旁补充道:“听我一言罢……若有一日,仗真打到连你们都要上的地步,你们会感激自己还能拿得起武器反抗。” 两名女子不由对视了一眼。宋锦与秦冬这番话说得她们肝都颤了。 一人茫然道:“可是……刺史如此待我们,究竟是要我们做什么呢?” 梁阑玉提供庄园让他们耕种,不收取地租,还找人教她们习武。这般待遇,绝不是奴隶应该享受的。她们之所以如此不安,有一个原因是,梁阑玉对她们太好了,而她们却不知晓自己能够回报什么。 宋锦沉默了一会儿,道:“刺史是个好人,而且,她也是女子。” 她知道梁阑玉还是嘴硬心软了。虽然梁阑玉嘴上说着建娘子军要于她有用,可看她做的,实则她还是想为可怜的妇人们提供一条生路罢了。 宋锦的话说完后,妇人们再无疑义了。 …… 三日后,宋锦与秦冬便来向梁阑玉汇报情况了。 百名妇女中,最终有九人不愿加入部曲,其余人全部同意了。 虽然少了九个人,但这结果仍然让梁阑玉感到惊喜。她原本有些担心女子们自己也被囿于思想牢笼之中,不敢走出离经叛道的一步。可自力更生这件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有诱惑力的,乱世尤甚。只有约十分之一的人不肯留下,已大大超乎她的预料。 而教女子们习武的教头她已选好了,并将教头引荐给了宋锦与秦冬二人。 梁阑玉升任刺史之后,要办的事越来越多。她不仅要管郁州军,还要管官府的赋税、刑狱、农耕等事务,另外还有生意上的事。而她又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虽然事情可以分出去让别人做,但最后还得由她自己把关。因此她已忙得连轴转了,实在分不出身再管部曲的事。 她把该交代的都向宋锦、秦冬二人交代清楚后,嘱咐道:“就交给你们了。倘若有难处,及时向我禀报。” 两人道:“定不负刺史所托!” 虽然宋锦与秦冬都没有带兵的经验,但她们很积极。宋锦不必说了,建娘子军的想法就是她提出的,她又有武学基础,能起到带头作用。 而秦冬,自从梁阑玉在草市把她救回后,她一直在梁阑玉的院子里做差使,有这段时间的接触,梁阑玉知道她是个聪慧伶俐的。在听说梁阑玉建女部曲后,她亦是主动请缨加入。 这二人配合,想必遇上麻烦她们也有能力解决。 两人叩谢梁阑玉后,便领着九十名女子前往庄园,正式开始耕种与训练的生活了。 …… …… 三月莺飞草长,正是春耕时节。 历城的郊外,百姓们在田里忙碌着。春耕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环节,只有开春打好了基础,今年才有望衣食无忧。 历城的农事官一大清早就出了城,来到农田视察,并教导百姓们使用最新的农具。 历城就在郁州的北面,而梁阑玉改制的农具也已经传到了历城。 当农事官演示了一遍新的曲辕犁和耧车,并让围观的百姓亲手试用后,众人全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这犁车也太轻便了吧?!” “这些都是郁州刺史做的?那位女刺史么?她好生厉害!” “我要租这犁车!” “我也要租!哪天能轮到我?” 农事官捧着竹简道:“要租用的都到此处来登记。” 这些农具稍微富裕些的人家都会自己买一套,但贫穷人家买不起,因此官府买了不少,租借给百姓使用,收取租金。 那农事官面前很快就排起了队,都是想要租用新农具与耕牛的人。一旦今年用上了新的犁车与耧车,耕地播种的功夫至少能省下一半,本来要帮忙做农活的女子们可以回家织布,为家中制造更多的收入。 排队的百姓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畅想着美好的日子,忽然,不远处有人发了疯似的奔过来。 “北寇、北寇来了!!快跑啊!!” 聚在农地上的人们吃了一惊。因为地处南北交界,历城附近的人口本就不多,而且百姓们也都习惯了小股的北燕人隔三岔五前来打劫的生活。 队伍立刻散开了,但人们并不太紧张,已经准备回家取农具、棍棒进行防御。 “这次来了多少人?”有人不慌不忙地问道。 “大、大军来了!”前来报信的人面色惨白,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脚下丝毫不敢停,“逃、快逃!!” 人们愣住。 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轰鸣声。那是至少几千人的步伐合在一起的声音,大地似乎也在随之震动。 向北方的天际望去,他们似乎已能望见黑压压的人头了。 “跑!!”人群瞬间一拥而散,有人向城内跑去,有人往荒野逃窜。 农事官的竹简被慌乱的人群撞得脱手,掉在了地上。他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事缘何事先没有听到风声,他心中仍怀着侥幸,觉得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因此他拨开乱跑乱窜的人,在被撞了两下及踢了两脚后,他终于捡起了地上的竹简。他还得靠着这份竹简上的信息给百姓们安排农具的使用时间呢。 将竹简揣进怀里,农事官这才转身向城内跑去。 …… …… 三日后。 一批快马疾驰到建康城下,骑马人从怀中掏出令牌,高声道:“军情急报!” 守门的卫兵看清了他手中的令牌,立刻放下手中长矛,让开道路。 那快马冲进城内,在大道上疾行,道路上的人群纷纷避让。没多久,那马便驰到宫门处。守宫门的禁军检查令牌后也立即放行。当宫城门阖上,建康城又恢复了宁静。 …… 云秦正在殿内批阅奏疏,张礼快步走上殿来,神色凝重:“陛下,有急报。” 只有州郡遭遇大事时才会动用急报。云秦连忙放下手中的卷轴:“传!” 不多时,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走上殿来。 “陛下!”那人见了云秦,扑倒在地,“历城遇袭!” “什么?”云秦吃惊地睁大眼睛。“详细报来!” 信使道:“三月初八,北燕数千士卒奇袭历城,历城……恐危矣。” 云秦怔在原地。 …… 半个时辰后,梁羡、潘亮、徐善、傅朋四大辅臣以及数名台阁要员被急召入宫。 当听说了历城遇袭之事后,所有官员的神情都是惊讶的。 这名信使乃是历城在遭遇奇袭后立刻出来报信的,他能提供的情报并不多,只知道敌军有数千人。如今三日过去,也不知历城现状如何了。 潘亮道:“历城危急,陛下当下急诏郁州兵北上驰援!此事耽误不得,否则历城恐将沦陷!” 梁羡闻言目光一紧。历城确实离郁州最近,但梁阑玉掌握郁州兵才几个月时间,且她从未参过战。如今尚不清楚情况,贸然让她出击,损兵折将,或是惹出麻烦,必会对刚刚起势的她造成极大打击!潘亮如此谏言,显是存了私心。 然而梁羡也不能反驳他的提议,否则落个怯战的罪名也是不妙。 于是他赶紧道:“陛下,郁州军新换了两位军主,尚不熟稔。不如请郁、徐二州一同出兵,保卫历城!”他不提梁阑玉,只说换了新军主,若作战不力,亦可将此事推于军主头上。再扯上徐州军,更易分摊责任。 云秦皱着眉看了他们二人一眼。 潘亮又道:“陛下,一旦历城落于敌手,下一步敌人亦是向郁州进军。此事郁州推拖不得!” 还没等梁羡开口,边上的傅朋抢先插了话:“陛下,此事颇为蹊跷。先前并未听说北燕在历城附近集结兵马,他们忽然偷袭,恐是一将所为,未必有长远计划。我们不该贸然反击。不如静观其变,弄清他们的目的,再做打算。” 傅朋这句是公道话,也正中云秦下怀。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真正的大战之前,朝廷一定会集结兵马、筹措粮草、做战争动员,绝不可能说打就打。这也是为什么听说历城遇袭后,众人会那么惊讶的缘故。 先前因为琅琊郡的叛乱,北燕的确做出了集结兵马的动作,但大军并未渡过黄河,也不可能是冲着历城来的。 况且眼下刚开春,正是农忙时节,这种时候极少会发生大战,否则会耽误本国农事。因此傅朋揣测,此事未必是北燕朝廷所为,而像某位将领临时起意之举,更为合理。 “马上给郁、徐二州下诏。”云秦道,“让他们做好防范的准备。” 守在殿上的张礼道了声是,立刻出去安排了。 89. 第八十九章 我只要历城。北寇是死是活…… “刺史——刺史——” 大清早,一名急探闯进梁阑玉的庭院。 梁阑玉闻声推门出来:“何事?” 那探子冲到梁阑玉面前,因跑得太急,险些摔倒,被梁阑玉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顺势跪倒在地,焦急道:“刺史,历城失守了!” “失守了?!”梁阑玉先是睁大眼睛,旋即猛地皱了下眉。 由于郁州距离历城最近,郁州得到消息也比朝廷快得多。就在历城遭遇袭击的第二天,梁阑玉便已获知此事,立刻下令军队加强戒备,并派出数路探子前去打探情报。 眼下是历城遇袭的第三天,朝廷还没收到相关情报,梁阑玉却已先得到了城池沦陷的噩耗。 她做了个深呼吸,令自己保持冷静:“此消息如何得知?”此人是最快赶回来的探子,她心里多少存了些侥幸,希望消息有误。 那探子道:“小人尚未赶到历城,沿途便已遇见从历城溃逃出来的军民!他们说,在遇袭的当天,守军只坚持了几个时辰,城门便被燕军攻破了……” “……怎会如此?” 探子道:“听说北寇是绕小路来的,守军事先完全没有察觉……当敌军逼近城池,将领才匆忙集结军队防御,可那天又是休沐日……当燕军杀到城下时,军队还没集结完成……就……” 梁阑玉眉头皱得越发厉害。历城地处两国交界,按理说应该时刻保持最高的警戒,怎会如此麻痹大意?定是这守将玩忽职守!而燕军估计是提前查探过,知道历城疏于防范,并查清了军队休沐规律,这才一击得手。 她虽对历城守军的无能感到愤慨,但事已至此,也只有接受。 “你遇到了历城逃出来的军民?”她问,“在什么地方遇到的?有多少人?” “有上百人,我遇到的时候他们正沿着沂河南下,往郁州走!” 历城距离郁州最近,路上的险阻也相对较少,所以难民大多都选择了往郁州跑。 梁阑玉立刻叫来陆春,让探子向她说明了遇到难民的地点、行进路线,然后让陆春安排人去接收集结那些逃窜的军民。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她必须弄清在历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好做出合适的应对。 …… 当天晚上,陆春便将上百名南逃的历城军民接回城中。 由于历城距离北燕太近,只有一些丘陵河道作为阻隔,缺少天险,因此朝廷对历城采取的是坚壁清野的策略。整个历城只有守军八百,农家百余户。人少的好处是,军民彼此互相认识,不必担心有北寇细作混迹其中。 眼下,百余名灰头土脸的逃难者在空地上坐成几排,梁阑玉命人给他们煮了热汤和小米粥压惊。 “历城守将现在何处?”她高声问道。 人群互相对视、张望。 有人小声道:“程将军死了……” “死了?”梁阑玉追问,“怎么死的?” 那穿着兵服的男子黯然道:“将军在城楼上,被敌人的流矢射中……一箭当胸……” “你亲眼看见了?”梁阑玉不依不饶地追问。倒不是她觉得这人在说谎,只是战场上情况混乱,很容易出现以讹传讹导致军心溃散的情况。 那士卒怯生生地点头:“小人就在城楼上,亲眼看见了。” “还有其他人看见吗?”梁阑玉目光犀利地巡视在场众人,“一定要亲眼!听说的不算!”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小心翼翼举起手道:“小人也看见了。” 还有个人小声道:“我看见程将军的尸体被人抬下来……然后军队就乱了……” 有三人作证,看来历城的守将大概率真的阵亡了。梁阑玉不由叹了口气。 丢城丢得这么快,而且如此麻痹大意,竟连敌军来了都不知道,这守将若还活着,也是要被她押去京城问斩的。好在这守将没有做逃兵,以身殉职,至少保全了他的族人不会被朝廷连坐问罪。 而北燕军攻城赢得如此顺利,应当也与此有关——主将死得太早,导致历城军迅速军心溃散,失去指挥,也失去了作战能力。 梁阑玉又问:“北寇来袭,带了多少兵马?” 一名士卒激动地带着哭腔答道:“至少有七八千人,或许上万了!梁刺史,他们是要发起大战了么?” 他的话令在场众人哗然。 “胡说八道!哪来七八千人?!”一名文吏激动地怒斥道:“顶多也就几百人!明明是你们怯战,一触即溃,才丢了城池!” 那士卒反驳道:“怎么可能才几百人?城中八百守军都拦不住他们,他们定有数千人!” “就是你们怯战!混账!若不是你们,我爹也不会……” 双方吵了起来,由于在场人数众多,不少人加入了争执或者劝架的队伍。 “就算没有七八千,三四千总是有的……” “不可能!我当时就在山上看着呢,最多只有一两千人!” “说我们胆怯?你们怎么不自己作战!” 众人各执一词,吵得梁阑玉头都疼了。 这将领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她只是想弄清敌军的人数,人们给出的回答五花八门,跨度竟然从几百到上万都有。而这还不像做题,书本后面没有标准答案可参考,她只能依据各种信息自行判断。 “都别吵了!现在谁也不许擅自发话!”梁阑玉大声呵斥,令众人暂时安静下来。她问道,“有谁看清楚,他们有几排盾手?几排矛兵?看清的举手回答!” 有几人举手,仍然给出了不同答案,但差距逐渐缩小了。 在询问了多项细节后,梁阑玉心中稍稍有数:在场的军人为了推脱战败的责任,倾向于夸大敌人的数量。而有些愤怒的百姓则因看轻军队或未接触战局,会往少了报。 总而言之,由于事先没听说敌军有大规模动员,且溃逃的军民也证实了敌军以轻骑轻步为主,并未携带太多辎重。因此七八千人是不可能的,梁阑玉认为敌军在一两千上下较为合理。 她又问道:“你们之中可有军官?”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人做声。 于是有人指认自己身边的人道:“你不是军官么?” 那人吓了一跳,瞬间胀红了脸,慌张道:“我、我只是个什长……梁刺史要找的可不是我!” 身上有职衔的军官都害怕梁阑玉是要追究他们的责任,是以不敢承认。 梁阑玉冷声道:“所有军官都给我出来!我有话问你们,不治你们的罪!敢有隐瞒,就地斩首!” 她的气场令众人瑟瑟发抖,不一会儿,五名男子陆陆续续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自报身份,最小的是什长,最大的是队副,还有一名军需官。 挑出军官后,她又把剩下的人分成了军和民两个阵营。眼下这么多人实在太混乱了,而且人们容易互相影响,所以还是分开询问比较好。军官由她亲自问话,民众交给陆春问话,而士卒们…… 她想了想,吩咐道:“把宋二郎找来,这些兵交给宋二郎问清楚。” 不多时,陆春与宋愈二人分别领着自己负责的人群走了,梁阑玉也把军官们全都叫进房间,并且让阿秋在旁负责记录, …… 两天后,都督府的内堂,梁阑玉坐在上首的位置,下首坐了八个人,分别是蔡帔、韩卫、陆春、宋愈以及她的几名幕僚。这些幕僚是被她招揽或者主动前来投奔的,亦有豪族推举的子弟,都是饱读诗书、熟读兵法之人。 而堂上还站了一人,乃是宋闻。 在历城遇袭后,梁阑玉紧急命令宋闻召集商队的人手,打听与历城、碻磝守军有关的一切信息。由于最近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商队的规模也迅速扩张,其中有不少经常往来燕、齐之间的贩夫走卒,能够提供很多情报。 今日宋闻便是来汇报他汇总的消息的:“攻陷历城的北燕军乃是驻扎于碻磝的军队。那里原有五六千兵马。驻军将领名周贤。他本是一名汉人流民,因武艺出众,十四岁时被燕国大都督慕容山收养为义子。经慕容山一手提拔,成为北燕将领。” “周贤驻扎碻磝已有三年,他与我大齐一直有经商往来,每年都会从徐、郁两州购买大量羽、革、皮等商品,继续销往北方,并且将北方的战马卖给我们,从中渔利。” 碻磝亦是地处南北边境的要塞,周贤便利用这地理之便,做中间商赚取了不少金钱。 然而作为一个能够在南北贸易中获利的将领,他不应该主动挑起战事才对,他如今的做法不免令人感到费解。 韩卫想了想,问道:“是否周贤与历城的驻军最近产生了龃龉,因此出兵报复?” 宋闻摇头道:“未曾听说。” 梁阑玉亦道:“我问过城中的军民,亦无人知晓此事。周贤的商队经常从历城附近过路,历城军会收取关税,但抽成并不多,且三年来一直按定数抽取,从未增加。” 韩卫神色茫然。这么说来,其实周贤与历城军最近并无过节?攻陷历城,固然可以令他少交一笔过路费,但更会导致齐国人停止与他通商,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殊为不智。因此这应当不是他袭城的理由。 宋闻又汇报了一些关于周贤本人与碻磝驻军的情况,他从商队那里打听来的情报就这么多了。 陆春、宋愈亦把自己从历城逃出的军民那里打听来的情况阐述了一遍,这便是目前他们掌握的所有信息了。 历城遇袭后,梁阑玉亦想尽快夺回历城,增加郁州的战略纵深。但正所谓不打无准备之仗,在没有摸清敌人之前,她不能贸然出兵,这是对手下士卒的不负责。因此她只是命郁州两军做好防御准备,随时待命。 “你们有何想法?”梁阑玉问座下众人。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弄清周贤出兵的理由和目的。 然而座下竟无一人发言。他们心中都很迷茫,虽然汇总了多个信息源,但从这些信息里,他们实在听不出周贤有任何袭击历城的理由。 梁阑玉倒是有想法,她本想先听听别人的观点,见状也只能她自己开口了。 “我有一揣测,诸君听听是否合理。” 众人忙道:“刺史请说。” 梁阑玉道:“周贤忽然从碻磝出兵,未必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且应该也不是北燕朝廷的授意。我想,有可能是他的养父,燕国大都督慕容山命他这么做的。” 众人皆是一怔,稍稍思考后,便觉梁阑玉此言甚是合理。 宋闻与历城军民提供的消息里找不出周贤出兵的理由,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便可视为他们排除了周贤是自愿出兵的可能性。而此战也大概率不会是北燕朝廷的授意——北燕朝廷正在以镇压国内叛乱为由集结兵马。如果他们集结兵马的目的是要讨伐齐国,那么谎称镇压本国叛乱,就是用来迷惑齐国的烟雾弹。 现在兵马尚未集结完成,他们肯定是盼着齐国越放松警惕越好,没理由忽然命令周贤来个偷袭,虽攻取一城,却令整个齐国为之戒备。这不是打草惊蛇,自相矛盾了吗? 那么,不是周贤本人,也不是燕国朝廷,最有可能让周贤言听计从,甚至损害自己经商利益的人,也只有他的养父兼上司,慕容山了。 梁阑玉道:“燕国国内的叛乱是真,燕国君主想要镇压叛乱也是真。但镇压过后,是否继续挥师南下,进攻我大齐,我想在燕国朝堂内定有争论。北方战事连年,兵困马伐,反战之人当不会少。然而慕容山是燕国的大都督,他必定希望燕、齐两国开战,他便能通过战事自抬身价。我想他很可能因此命令周贤偷袭历城,激化燕、齐矛盾。” 堂下众人纷纷点头,暗中惊叹。 他们尚在周贤本人身上纠缠原因时,梁阑玉的目光已经放到了整个天下棋局上,其格局与思维之敏捷实在令人钦佩。而他们身为幕僚,竟没能为人主进言,亦叫他们颇感惭愧。 然而梁阑玉却不介意。这些人亦是初成为幕僚,尚未适应自己的身份。她相信这些都是聪明人,而她一个人的智慧终是有限的,需要更多人为她出谋划策。 梁阑玉道:“倘若如我所想,周贤应当不会再向郁州进军。他所带兵马约一两千人,城中的存粮只够他吃半月有余,至多一月。而他挑拨燕、齐的矛盾已经达到,不必继续冒险。依你们所见,若我想夺回历城,当如何是好?” 韩卫问:“刺史想出兵?” 梁阑玉缓缓点了点头。虽然她也希望能有更多时间来训练郁州军,但时间不等人。如果她不趁着敌军的辎重粮草还没运来赶紧把敌人打跑,一旦等敌人的运粮线畅通,固守城池,再想夺回历城就难了! 而历城一旦彻底落于敌手,就仿佛一把剑悬在郁州的头上,从此郁州军民都得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蔡帔忙道:“刺史,既然城中粮草不多,不如我们围城,只要城中粮草消耗殆尽,敌军便不得不投降。只是以郁州四千兵马围城恐不足,不如刺史向徐州发书,请徐州军一同驰援。” 攻城战是最难打的仗,往往需要兵力十倍于敌,并且付出惨烈代价才能取胜。周贤部队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们发起偷袭,打了历城军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运气好杀死了主将,才使得守军不战自溃。而现在周贤部队必然严加防范,他们不可能再偷袭了。 蔡帔亦知自己的部队战斗力有限,且他不想如此消耗兵马,因此提出了这个建议。 梁阑玉不置可否,显然对他的提议并不满意。 座下的宋愈忽然开口:“刺史是只想夺回历城吗?若纵走了北寇,刺史是否在意?” 梁阑玉沉吟了一会儿。倘或周贤出兵的理由真如她所想,其实她并不想与周贤产生太大的冲突。因为她不想那么快激化南北矛盾,她尚需要时间来练兵。只是历城不夺回来也不行。 她开口道:“我只要历城。北寇是死是活,我不在乎。” 宋愈这才道:“我有一计,愿献与刺史。” 90. 第九十章 大事不好,郁州军正在向我们…… 历城。 一名探子飞快跑入邸内,来到张央面前,向他汇报自己新打探到的情报:“张将军,郁州军已出动,正在向历城方向进发!” 张央眉头一皱:“多少人?” “郁州两军都出动了,且郁州刺史在城中发了布告,说要征集军粮,筹备大战!” 张央不由“嘶——”了一声。 他是周贤的副将,此次进攻历城周贤并没有亲自出战,而是派他领兵。 正如梁阑玉猜测的那样,袭击历城一事周贤并非主谋,他是奉慕容山命令所为。原本周贤驻扎碻磝,每年光经商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他根本没有主动挑起战事的动机。但慕容山于他有知遇之恩,又是他在北燕朝堂的靠山。他不敢违抗慕容山的命令,慕容山也允诺了将来会为他谋取更大好处,他便照着慕容山的意思做了。 而慕容山之所以下此命令,是为了挑起北燕与南齐的大战。 梁阑玉的推断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不过还缺了些细节,与燕国内部的矛盾有关。 前些年燕国新主继位,新帝高合是个颇有野心之人。他一直想打压北燕朝中权贵势力,强化君权,短短几年内就打压了不少异己。而手握数万兵马的慕容山察觉到自己亦是高合打压的对象。 近来燕帝以琅琊郡发生叛乱为由,在冀、豫一带大量集结兵马,然而慕容山的主要势力就在冀州。他非常担心燕帝会借着平乱向他动手! 于是,慕容山才筹划了这一出戏。只有令燕、齐之间的矛盾激化,两国开战,燕帝为了应付南线战事,就没有精力再来找他的麻烦。不仅如此,一旦战火燃起,高合还不得不仰赖于他,授他以更大权柄,可谓一举两得! 如今,张央夺下历城,挑拨矛盾的任务无疑已经圆满完成了。 他没想到郁州刺史会那么快出兵,而且还征集粮草,这是做好了消耗的准备?打算围城吗?倒也不奇怪,倘若他是郁州的将领,这仗他也会这么打。 历城作为边境城池,城中的存粮非常有限。而从碻磝过来,必须穿过丘陵地带。辎重的运输并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他的军队被围困在历城,可就不太妙了。 “将军,我们准备撤吧?”他的亲兵劝说。从一开始,因为粮草的问题,他们就没想过能长久地占据历城。情况突然,不仅齐国,燕国人也同样没有做好展开大战的准备。 张央却道:“急什么?人都还没到呢,等他们到了再撤也不迟。” 现在郁州军才刚出发,他要是这就跑了,未免显得他太怂了。何况就算他要撤,撤之前也争取多消耗一下郁州军,他这功劳也更大点儿。 “继续去打听吧。”张央嘱咐道,“郁州军有任何动向,及时禀报。” 探子诺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 不两日,郁州军到达历城附近。 坐镇城中的张央又收到了探子的消息:“将军,郁州军正前往丘陵地。” 张央费解:“他们去丘陵地做什么?”他本以为郁州军是来围城的,没想到他们却绕过了历城,直接前往后方的丘陵地带。 探子道:“郁州军正在那里砍树推土,修建路障。” 张央一怔。 从历城回碻磝要经过一片丘陵地,倒不是很险峻,如果是人走,那翻山越岭怎么走都能过去。来的时候,张央便是带人抄小路打了历城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如果车马想通过,那一共就只剩三条路能走了。 现在郁州军做的就是在断他的后路,让他无法轻易退回碻磝! 至于为什么不立刻围城,而是去断路,张央知道目前郁州军的兵力不足,以区区几千人想要围城是办不到的。郁州的那位女刺史应该是正在等待齐国朝廷给她派援兵,或者从徐州等地再调兵过来完成合围。援兵到达之前,她不想放跑了他们。 “将军,还是撤吧。”手下劝道,“等齐国的援军到了,我们就很难走了。” 张央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打从开始就没想过要长期占住历城,之所以拖延,是为了多消耗敌人。现在郁州军来也来了,消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确实可以撤了。 所谓贼不走空,他固然是空着手来的,但历城附近百姓的财产,以及城内的存粮、攻防器械等都已经被他占为己有了,这些东西他可都是要带回碻磝的,不然岂不白来一趟? 的确是时候撤了。 “传令下去,全军收拾行装。三日后,我们撤回碻磝。” “是!” …… 三日后,张央的兵马在城中集结完毕。 张央站在城楼高处,视察全军。 “都准备好了?”他问自己手下的军官。 “禀将军,都准备好了。”军官们回答。 “好,出城!” 郁州军尚在不远处的丘陵地里设置路障,因此张央的部队并非全军一起撤退。他命自己手下的突击营率五百兵马先去前方开路,等道路畅通后,辎重部队再跟随出发。 …… 丘陵地。 “刺史,他们出城了!”站在梁阑玉身边的亲兵道。 此番为了夺回历城,梁阑玉亲自来到历城附近。她站在高地上,拥有能够俯瞰全局的视野,也方便指挥。从她的位置上,能看见一条长长的黑线从城中泄出,仿佛一群出窝的蚂蚁。 “等他们靠近就撤。”梁阑玉吩咐。 “是。”传令兵立刻跑下山去了。 不多时,碻磝兵冲到了丘陵地附近。他们手持兵刃,气势汹汹,俨然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正忙碌工事的郁州兵们显然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且因为丘陵地中可通过的路不止一条,郁州兵分散在各条道路中,想要集结作战已来不及了。 “撤!”带兵的军官高声下令。 于是郁州军匆匆扛起工具,撤出了丘陵。 当碻磝兵的前锋部队赶到丘陵时,郁州军已经撤完了。他们又上山检查了一下,确认郁州兵是真的撤走了,而非在山林中设伏,于是赶紧动手拆毁起路障来。 好一阵,路障拆的差不多了,便有人回去报信。 “郁州军现在何处?”张央问回来报信的探子。 “将军,他们已经退出三四里地了。” 张央很是谨慎:“你确定?山里没有埋伏了?”丘陵一带多草丛和树林,如果郁州军在高地设伏,那他们撤退的路上就会有麻烦。 “都查过了。将军放心,没有埋伏。” 这让张央松了口气。看来郁州军没有料到他们这么快就会走,因此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 张央向剩下的部队下令道:“传我命令,出城!” 很快,城中剩下的军队护送着长长的辎重车马,朝着已经被清空的山路赶去。 果然如探子所说,他们一路上压根没有瞧见敌军的身影。这叫张央不由欣喜。 又走了一阵后,大军终于也行至丘陵地带了。 张央下令让队伍进山,同时仍然让探子不停打探四周的环境,时刻保持警戒。他自己则负责殿后,方便观察全军的状况。 当将近两千人的队伍全部进入山路,并且仍然没有发现敌军的踪影,张央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看来这次撤退应该能够顺利!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刚走没多远,前方的队伍越走越慢,逐渐完全不动了。 张央等了一阵,仍然不见队伍前行,赶紧命令亲兵:“去前面看看,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走了?” 亲兵跑了出去,不多时就回来了:“将军,听说前方车轮陷进地里,走不了了!” “怎么会?” 前几日倒是下过雨,但今日已经放晴了,地并不是很湿,怎可能把车轮陷住?何况他的军队那么多人,一辆车被陷了,大家一起抬出来,余下的车马绕道走就是了,竟然会完全堵死? 张央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带上几个亲兵,亲自朝队伍前方赶去。 两千人的队伍绵延了数百米长,由于拥堵,士卒们的情绪有些浮躁,队形也开始变乱,许多人拥挤着向前,也想去前方一探究竟。这导致了本就不宽阔的山路几乎被堵死了。 “回去,都给我回去!”张央挥舞马鞭,抽打着脱离队伍的人,“什长给我管好自己的兵!” 被抽打的士卒们惨叫着让开通道,张央继续向前。 终于,张央来到了拥堵的路段,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叫他傻了眼——不止一辆车陷落了,而是路上几乎所有的车全都沦陷了!每一辆车上都装满了沉重的食物和装备,即使牲畜在前面拉,人在后面推,也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将车推出来。 这里的士兵似乎已经推了很久了,各个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好容易在前面推出来一辆,后方来的车又陷进了坑里。 “怎么回事?!”张央高声质问。 众人见张央到来,连忙行礼:“将军。” 一名军官上前汇报道:“将军,这条路上有很多坑,应当是有人故意挖的!我们这么多车马,实在无法通过,可能得换一条路走……” “放屁!”张央勃然大怒。他们已经走到这个地方了,怎么可能这时候退回去?天黑之前出不了丘陵地就糟了! 他跳下马拨开人群,走到几处陷落的地方检查了一下,发现路上的确遍布着坑洞。这些坑并不大,至多也就一两尺的深度,形状前浅后深,刚刚好能卡住车轮。如果车比较轻,或许还能通过。可他们每辆车装满辎重,在微微湿润的泥地里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张央的心顿时揪起来了,恐惧在他心头蔓延,爬遍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浑身发麻。 “刚才是谁探的路?把那混账给我叫过来!!” 很快,负责探路的前锋军官被带到了张央面前。 张央二话不说,上来便是一脚踹在那军官胸口,军官登时仰倒在地,痛苦地蜷起身子,又不敢叫苦:“将、将军……” 张央指着满地的深坑,怒发冲冠:“你怎么探的路?地上这么多坑,看不见吗?!” 那军官无法狡辩。当时在山路的开头横倒了很多树木和土堆,他以为那些便是郁州军设下的路障,因此将树木搬开,土堆铲走,他便以为已经清完路障了。至于这些坑,他实际是看到了的,但这些不大也不深的坑,行人想要通过轻而易举,他便没太当回事。谁能想到,车一来,便被陷住了…… “张将军!”后方又冲过来一名慌张的探子,向张央汇报最新军情,“大事不好,郁州军正在向我们逼近,已快到山谷口了!” 张央倒吸一口冷气。当看到这些沦陷的车马时,他便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郁州军设下的陷阱!他当时还抱着一些侥幸的心理,可惜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快传令后方备战!”张央下令。同时又命令中间这些正在推车的士兵,“赶紧推啊!” 在宽阔的平原上,阵型想怎么摆开都不难,可在起伏狭窄的山道里,任何阵型的调度都变得很困难。最初布阵时,张央将战斗力强的兵马分成头尾两部分,保护中间的辎重队。现在他想将前方的战力调回后方作战,或者替换已经推车推得精疲力竭辎重兵,都无法做到,因为那只会使本就拥挤的山路变得更加混乱,军队彻底失去秩序。 很快,郁州军就到了。即使是从三里地外赶来,可轻装简行的他们速度比困在丘陵地的碻磝军快了太多。 后方传来喊杀声、惨叫声,是郁州军开始撕咬他们的尾巴。 这些声音太令人慌乱了,许多碻磝军支撑不住,抛下了车马开始逃窜。即使在强大的压力下,士卒们从乱坑中推出了几辆车,仍然无法改善道路被堵的情况。 郁州军甚至不慌不忙地爬上了两侧的山坡,开始从高处向他们射箭。 “张将军,赶紧弃车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亲兵焦急地劝说张央。现在放弃这些辎重逃跑是他们唯一的办法了。若不然,军队很快会彻底失控。到时候非但辎重保不住,损兵折将将难以计数! 张央两眼通红,心里恨极了,却又毫无办法。原本奇袭历城是多么漂亮的一场胜仗!他以极小的损失拿下了一座城,即使守不住城,也往齐国的脸上狠狠糊了个巴掌,还运走了他们一城的物资! 如果放弃这些,他就变成空着手来,空着手走,彻底白忙活一场了…… 但正如亲兵所言,放弃是他唯一的选择。他甚至没办法只从车上卸下一部分物资丢在路边,使车辆变得轻便,因为那会挡住后方队伍的路。 “唔!”随着一声闷声,又一名士卒中箭倒地了, “……放弃辎重,撤!”张央不得已做出了决断。 他的这条命令令周遭的士卒们全都松了口气。 “放弃辎重,撤!” “放弃辎重,撤!” “……” 传令兵高声复诵着将军的指令,很快,这条命令就传遍了全军。 碻磝兵们如蒙大赦,立刻抛弃所有的车马,向前方奔走。没了身外之物的负担,拥堵的山路瞬间变得畅通。 …… “刺史,他们已放弃车马,开始全面撤退了。”消息很快传回了负责指挥的梁阑玉耳中。 “好。追着他们再咬几口,快出山就不用追了。”梁阑玉没有打算赶尽杀绝,也不太可能赶尽杀绝。一旦出了山路,碻磝军就有能力迅速组织展开反击,她没必要和他们硬磕。城池收回来了,东西也留下了,剩下的残兵败将就让他们走吧。 “是。”传令兵匆忙地在战场中不断穿梭。 这场仗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碻磝军败走丘陵地,头也不回地赶回自家驻地去了,并没有再杀个回马枪。 郁州军确定形势已经安全,开始将山路上被遗弃的辎重和牲畜往回搬,并将战亡的尸首搬出清点。 这一仗郁州军死伤只有个位数,而碻磝军抛下的尸首却有上百具,竟比他们攻城那日的伤亡还要惨重!还有十几个跑得慢的碻磝兵,被抓回做了俘虏。 获得了大胜的郁州士卒们喜气洋洋,在丘陵地外重新集结。 梁阑玉看着整齐的军队,亦心情舒畅。这是她出任郁州后打得第一场仗,赢得非常漂亮! 她下令道:“进城吧。” …… 黄昏余晖,在城外的旷野与远处的山丘上投下一片暖光。 历城的城墙上,数人聚集在一起,整齐地扒着城墙往外看。他们是历城中最后幸存的一批人。 半个多月前,北寇袭城时,城中来得及跑的人都逃跑了,来不及跑的,在军队进城后被屠戮了大半,只留下一些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孩子及女人,为军队做苦役和奴隶。三天前,听说了郁州军准备断后路的事,碻磝军决定撤退,又在城中杀戮了一波。 如今,清冷的城池里就只剩他们这几个孤苦伶仃的人了。 突然,一个眼睛最尖的少女浑身一颤,尖叫道:“回来了!” 众人连忙睁大眼睛往远处看。 前几天他们就听说了郁州军到达的事,可郁州军没有来攻城,而是去山地堵路。于是当北寇出城后,他们满心期望着郁州军能在城外给北寇一个迎头痛击,报他们这些时日受劫掠、受凌|辱之仇! 然而当北寇全部离开,他们登上城楼,看到的却是郁州军撤走,北寇顺利进山的场面,这令他们痛心疾首。 就在人们心灰意冷,准备各寻生路之际,郁州军竟然又杀了回来! 最激烈的战事是在丘陵地带里发生的,山丘阻碍了他们的视野,他们没能看见战局。于是一整个下午,人们就这样趴在城头上心焦地等待着。 当听到女孩的叫声,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睁大眼睛往西北方瞧。果不其然,有一支上千人的大军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军队的旗帜上写的字是——梁! “是郁州军!!郁州军回来了!!” 已经眼花的老妇人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孙女:“三娘,你看清楚了么?真是郁州军?” “是!祖母,是郁州军!”女孩虽不认得字,但郁州军与北寇的军旗、军服颜色都不同,她分辨得出。 过了一会儿,当军队稍稍驶近,女孩又叫了起来:“他们把车都抢回来了!” 众人又是一惊。 北寇离开前,把城中及城外方圆五里能抢的财物全都抢了,甚至连府库里的种子都带走了,一粒米都没留下。如今城中幸存的人们虽苟全了性命,却根本不知去哪里寻找食物。已经没力气出走的人们本以为自己很快要饿死在这里,却不料。郁州军将财物和粮食也都带了回来。 由于要运送车马,大军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夕阳迅速沉入地平线,当天地间只剩最后一缕余光时,郁州军终于到达城下。 城楼上的一名老者忽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颤声道:“四郎?!”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队伍中的一名男子却似心有灵犀般抬头,两人视线相撞,那男子惊道:“舅舅?!” 此番梁阑玉将从历城逃到郁州的两百多军民也都带了回来。在方才的作战中,她将历城军编入先锋的位置。这些心头憋着气的历城军在良好的指挥下发挥出了极大的威力,那百余具北寇的尸身大多都是倒在他们的刀兵下。 “姑母!” 有更多人认出了自己的亲戚,城楼上的人们连忙下楼,与自家亲戚团聚。亦有许多找不到亲人的扒着乡亲焦急地询问,当听到令人伤心的答案后,人们放声大哭。 梁阑玉走在队伍的后方。当她靠近城门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梁刺史来了”,停在道路两旁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她。 有人景仰地看着她,有人哽咽着向她磕头,感谢她为他们夺回了城池,找回了亲人。 梁阑玉原本也正为打了胜仗而高兴,可目光与这些历城军民相接,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战争是残酷的。而乱世中最大的悲哀,便是唯有以战止战。不将所有敌人打穿了,打透了,打服了,战争就难以彻底画上休止符。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 片刻后,她吩咐跟随她出征的韩卫:“韩军主,你去把历城人都安置好。他们应该都饿了很久了。今晚煮小米粥,让所有人都吃饱。” “是,刺史。”韩卫答应。 军队开始忙碌,有负责安置难民的,有运送、清点物资的,有做饭的,有扎营的。 梁阑玉带了几个亲兵来到历城的官府。她想进去看看官府中是否还存留了任何文书,或者有没有还活着的官吏。当她走近大门,地上的一卷竹简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将竹简捡起展开。这是一卷记录着农户名字、日期、农具种类、牲畜数量的文书,应该是百姓向官府借贷时的登记。她看了眼日期,发现这些东西还没有借出去。有些或许永远也借不出去了…… 梁阑玉用袖子擦了擦竹简上沾的的土灰和血迹,将它揣进怀里,继续往里面走去。 …… …… “军情急报!”官道上,又一批快马飞驰而来。 自从历城沦陷,建康的守卫们已经习惯了频繁的军情急报。他们熟门熟路地检查完令牌,迅速放行,目送快马往宫城内驰去。 半个时辰后,内朝的重臣们再次被紧急召入宫中。 云秦坐在上首,将。 “……郁州刺史率军北上……于三月二十五日夺回历城,斩敌百余首……牛三十七头、羊十八匹,黍三千八百石,稷八百石……” 堂下众臣越听越惊讶,不由互相对视、小声议论。 由于建康离历城的距离较远,收到消息总得慢几天。半个月前他们收到历城沦陷的消息后,还没争论出究竟应当如何应对,云秦就收到了梁阑玉的上书:她自请出兵,想要收复历城。 云秦思考过后,只给梁阑玉回了四个字:便宜行事。毕竟历城的情况朝廷一头雾水,没有人比身在郁州的梁阑玉更清楚情况,这时候理应放权给她。 然而朝中的大臣们却并不看好梁阑玉。她掌兵时间太短,能够迅速攻陷历城的,一定是北燕的精兵,战力不容小觑。且对方已经占据了城池之固,又做好了防备,以她郁州区区四千兵马,如何克敌? 就连梁羡都不看好梁阑玉。他担心女儿年纪太轻,好大喜功,他好不容易在朝中帮她挡下了潘亮及其党羽的明枪暗箭,梁阑玉却自己招惹麻烦!于是他还写了封加急信送往郁州,劝梁阑玉不宜轻举妄动。 可梁阑玉并没有理会父亲。她非但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服了城池,还以极小的代价将敌军的辎重全抢了回来!在座的官员大都是跟随先帝起兵立过军功的,他们对战争都不陌生,也都明白梁阑玉这一仗胜得有多漂亮! 有人甚至疑心梁阑玉谎报了军功,可梁羡在场,即便疑心,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小黄门念完历城的战况,云秦开口道:“除了军情外,梁刺史还给孤另上了一封奏报。她在此战中抓了十几名北寇俘虏,审出了北寇奇袭历城的意图。” 众人连忙睁大眼睛看向云秦。这些天来,他们都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感到迷茫。北寇袭城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91. 第九十一章 胜利回师 在历城之战中,梁阑玉抓到的俘虏都是普通士卒,他们对于军机并不清楚。但经过审问,梁阑玉从他们知道的事情中推断出了很多情报。 据那些俘虏所言,在开年之初,周贤对战争尚没有任何准备,甚至他还在筹办一笔大买卖。然而到了一月底,北燕大都督慕容山派了名使者来到碻磝,与周贤进行了秘密商谈! 正是在那名使者到来后,周贤突然终止了大买卖,并且开始派出大量探子侦查历城的情况。再然后,便是月他派兵奇袭历城了。 由此可见,周贤就是奉了慕容山的命令办的事! 至于慕容山是为了什么,这就并非那些小卒能知道的了。梁阑玉也没有妄加推断,而是将自己的情况全部上报给了朝廷。 她提供的这些情报在朝堂引起了激烈争论。 一名朝臣道:“陛下,此事定是慕容贼妄图引发南北战事,故意为之!如今鲜卑王在冀州附近集结兵马,很可能有意清缴慕容贼!他燕国内乱,我们当坐山观虎斗才是。陛下不如写信向鲜卑王表达善意,使他专心对付慕蓉贼。如此我们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翁之利!” 燕国国君高合是鲜卑人,齐国群臣不承认他的帝位,因此只称他做鲜卑王,并将北燕蔑称为胡燕。 有人强烈反对:“所谓鲜卑王与慕蓉贼有隙,只是捕风捉影罢了!焉知那些胡人不是串通一气,诱使我们放松警惕?待他们的兵马杀过黄河,我们的社稷可就危了!陛下,我们决不能怯战,不能被胡人看轻啊!” “是啊陛下,既然他们主动挑起战事,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应当以攻代守,备战北伐,早日收服中原!” 北伐这两个字令云秦胸口一紧。 忽然间,他的灵魂仿佛抽离了大殿,去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陛下,万万不可啊,如今绝非开战良机……” “燕国内乱,如何不是开战良机?如此机会,绝不可错过!陛下,准备北伐吧!” “你胡言乱语,别有居心!” “你才别有居心!你如此奴颜屈膝,主意求和,可是暗中与燕贼勾结?” “你放屁!” 大殿上,支持开战与反对开战的朝臣们越吵越激烈,甚至演变成了互相人身攻击。 若在往常,此时云秦定已开口调解。然而眼下,他却只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对于燕国内部的形势,齐国的重臣们了解得比梁阑玉更清楚。其实两国处境颇有些相似,都是新帝继位不久,内部矛盾错综复杂。且燕国还多了很多种族部落间的矛盾,因此显得比齐国更加混乱。 然而,虽说琅琊郡的确发生了叛乱,虽然他们也听说过高合有心排挤慕容山,可谁也不是高合本人,焉知他究竟什么主意?万一燕国执意放着国内的矛盾不管,就是要进攻齐国怎么办?或者燕帝就想以发动对外战争来团结内部呢? 更何况,不管幕后主使是慕容山还是燕帝高合,事实便是他们攻取了齐国的城池,打破了维系几年的表面和平。即使眼下齐国主动释放善意,表明自己可以不反击,燕国会信吗?哪怕燕帝原本没有南侵的计划,恐怕现在也有了! 而且眼下表明自己宽宏大量,会不会被燕国视为软弱可欺?更加无法避免战事! 总之,脆弱的、甚至不曾有过的信任一旦被人狠狠践踏,双方都必定陷入莫大的猜疑之中。 北伐…… 云秦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个词。 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帝王,都不会甘心偏安一隅。分明他们大齐才是继承了汉室的正统,可如今,冀州、郁州、并州……甚至连长安洛阳那样的王兴之地都被胡人所占据! 想当年,他的父亲云尚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北府将领时,便有克复中原的雄心。云尚带兵北伐,连下数城,甚至曾一度收复了洛阳!可惜他的赫赫军功引起了朝中势力的猜忌,遭到打压排挤,朝廷拒绝再往前线运输给养。导致云尚不得不忍痛放弃已经打下的城池,重新退回长江沿线。 此事也导致云尚对前朝朝廷的彻底失望,他调转兵锋,转而进攻自家都城。他本欲在改朝换代、执掌大权后再度北伐,完成统一大业。只可惜,他刚拿下建康,便英年早逝了。 北伐……那是云尚未竟的野心,亦是云秦心底埋藏最深的欲|望! 可就眼下齐国的这个烂摊子,真的合适么?会否反而成为云氏王朝的催命符? 唯一令云秦欣慰的,大抵便是虽然齐国朝堂内权贵们勾心斗角,乱成一团,但燕国同样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耳边的一道呼唤将云秦的神智拽了回来。 朝堂上的争执愈发激烈,一些脾气冲的臣子们已经撸袖子准备肉搏了,边上众人有劝架的,有煽风点火的,再发展下去就不像话了。张礼实在看不下去,赶紧提醒云秦。 云秦回神,终于开口:“住手!尔等皆为权贵,如此鲁莽,成何体统!” 他将案上的砚台狠狠往地上掷去,一声巨响,顿时吓住了众人。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云秦见已镇住众人,又放缓语气道:“诸位皆是栋梁之臣,纵想法不同,亦属人之常情,不该伤了和气。” 他两边各安抚了几句,对于那些互相攻讦之词,只当听不到,反正在他口中,举朝之内俱是忠臣,忠臣所说俱是忠言。 终于,在他的和稀泥下,众人情绪稍稍平和,云秦又命张礼去让御膳房煮绿豆汤,给诸公清火。 今日这议题起得匆忙,很难即刻论出结果。云秦让众人回去好生歇息,深思熟虑,改日再议。 …… …… 收复历城后,梁阑玉又在历城留了几日,安定城中的形势,恢复秩序,随后她留下几百兵马驻守,便带剩余人等返回了郁州。 …… …… “回来啦,大军回来啦!!” 军队刚刚进入郁州境内,腿脚快的人已经将这个好消息传遍了乡间。 农夫们正在地里劳作,听到这个消息,惊讶地搁下了手头的农具:“梁刺史带兵回来了?” “来了,还差几里地就到了!” 众人马上连活也不干了,跑出田地,准备去大道上围观。 有个年迈的老者正坐在村头晒太阳,忽听外面一阵吵嚷声,他年纪大耳背了,只依稀听得“军队……来了”这些词,不由一惊,慌张道:“又要打仗了?这、这、如何是好!”他年纪大了,已经跑不动了,万一敌军到来,他不能拖累儿孙,只能投井自尽,一了百了。 他的孙儿正巧从地里回来,赶紧走上前,在他耳边大声道:“阿爷,别担心,梁刺史把北寇打跑啦!” “谁跑了?” “北寇跑了!” “北寇跑了?”老人闻言愣了一会儿,混浊的眼睛稍稍清明,抚着胡须激动道,“好,好啊!” 乡野的百姓们平日不太关心政事,只要仗不打到他们家门口,朝堂里的姓氏换了几位都不要紧。可前不久燕军袭击历城之事,却引起了郁州百姓的极大恐慌。 原本郁州就属于齐国边境,年年都会有北方流窜过来的小股人马进行劫掠。但有历城这个钉子在北面扎着,北燕军很难大举入侵郁州,这使郁州百姓多了几分安心。 可历城失守后,北燕军进攻郁州就方便多了。眼下本该是一年中农活最忙的时间,但很多百姓连农活都不想干了,就怕自己播种时忙活半天,等到收成时,全让别人给收割走了。 因此,当梁阑玉率兵北上,并且迅速抢回历城后,郁州民间立刻沸腾了! 这位新来的刺史简直天纵奇才,不光擅于治军,懂得农耕,竟然连仗都打得好!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朝廷派她来,真是派对了! 乡野的百姓几乎全聚集到了道路上,迎接胜利之师。 没多久,人未至声先至。宽阔的大道上已能听见远方嘹亮的凯旋之歌。方圆数里的飞禽走兽全都为之惊动。 又等一阵,大军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全军一边前行,一边齐声高唱凯歌,欢天喜地的氛围感染了所有人。梁阑玉骑在高头大马上,环视四周,发现道路两边的百姓们脸上全都写满笑意。 她心情甚好,向周遭点头示意,引得人群阵阵欢呼。 跟在她身边的韩卫看见了这出,心里感慨万千。 就在一年前,老百姓看见他们郁州军还绕着走,如今竟然夹道相迎,这转变也太快了!他有幸跟着梁阑玉,从人见人怕的瘟神变成了人群簇拥的中心,这滋味……真爽啊!! 一路走过来,梁阑玉身边的卫兵队手上都被百姓们塞满了野菜、鸡子等物,都快拿不下了。 好容易到城池附近,梁阑玉便让韩卫带着军队回营休息去了,而她则带着自己的部曲往城内走去。 陆春、宋闻、宋愈等人听说了梁阑玉今日回来的消息,早早就在城门处候着了。陆春远远看见梁阑玉骑在马上的身影,眼眶瞬间就红了。 此番出征,陆春本想陪梁阑玉一起去。这么多年她一直跟在梁阑玉身边,从未长久分开过,何况战事凶险,她生怕梁阑玉在外遭遇不测,她怎能放心?然而梁阑玉说府上离不了人,公事为重,她也只能留下了。如今看见梁阑玉平安归来,她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放下了。 其他人亦是满心欢喜。 梁阑玉骑到城门处便翻身下了马,与陆春相拥:“春娘,我回来了。” “哎。”陆春很多想说的,却又不方便当着众人说,只能用力握紧梁阑玉的手。 梁阑玉也注意到了陆春发红的眼眶,与她贴了贴额头:“春娘,我好得很。” 陆春点头。她心里知道,以后这样的情况或许会越来越多,她应当尽早习惯才是。 众人一起从城门往府邸走,梁阑玉问陆春:“我不在的时候,有发生什么事吗?” 陆春打起精神,向梁阑玉简单汇报了一下这几日的情况。 出发前梁阑玉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各个环节都有人负责,因此郁州境内可谓有条不紊。 与陆春聊完,梁阑玉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了跟在人群里的宋愈。 她笑道:“宋二郎。” 宋愈被点名,连忙上前,来到梁阑玉身边:“刺史。” “宋二郎,我此番取得历城大捷,多亏了你的计谋。该赏。” 梁阑玉进攻历城,最难之处便在于她兵马不足,但要让历城军相信她很快会有援军到来,于是主动放弃城池。 宋愈献计,其一是让梁阑玉在郁州发出征军粮的告示,但这只是迷惑敌军,她实则并未征收,只是要让敌军觉得她做好了打消耗战的准备;其二便是直接去断敌军的后路,让敌军有紧迫感,相信她有瓮中捉鳖的决心,这才早早弃城而出。 至于在山道中挖坑,则是梁阑玉赶到现场后,查看了地势,与更有经验的韩卫商议且尝试可行后想出的计策,幸好成功了。 对于梁阑玉的夸奖,宋愈表现得宠辱不惊,仍是那副酷酷的模样:“刺史谬赞。” 若在往常,宋家兄弟里梁阑玉会更喜欢宋闻,毕竟宋闻更懂得为人处事之道。而宋愈虽然长得帅,但总是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模样,感觉难以接近。 然而自从有了宋锦的事,宋愈在她面前情绪崩溃大哭过几场后,梁阑玉对他大为改观:高冷只是他的保护色,他也不是真的拽,或许只是……社恐? 反正一想起他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模样,梁阑玉就觉得他比从前顺眼多了。 “宋二郎,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梁阑玉故意逗他,“你不会还有第二个妹妹吧?” 宋愈白皙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淡然的神色变得局促,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梁阑玉看到他连耳朵也红了,顿时忍俊不禁:“噗……好啦,逗你的。此番你功劳甚大,等回府赏你!” 92. 第九十二章 回京 梁阑玉回到郁州,把战争后各种杂事都安顿好后,就已经是四月份了。 到了四月底,宋闻来找梁阑玉汇报这几个月经营的效益。 盐与铁的生意自不必说了,这做的本就是特权经营,即便克完重税,利润仍极其丰厚。而且梁阑玉用了焦炭冶铁的法子,大大降低了成本,所炼制的铁亦更加坚固。当她的铁被商队运往各地,立刻大受欢迎! 她早就知道这些铁器一定能卖得不错,结果仍然让她感到惊喜:如今徐郁之间的船只每日往来运送矿石,冶铁工坊的工匠们也日日辛劳不歇,仍然生产多少便能销出多少。限制她的是徐州的铁官每月批给她的矿石数量有限,因此再怎么生产,每月最大的利润终究有个上限。 另外,这几个月宋闻打理的经营规模正在急遽膨胀。 先前是因为郁州的豪强被打压,所以原本受豪强们荫蔽的商旅都改投梁阑玉麾下。到了三月后,梁阑玉收复历城的这一仗,把她的名声也打出了郁州。这两个月里,又有一些一地的商旅前来投奔,为他们打通了更多门路。 目前,除了盐、铁这两项特权经营,他们依靠郁州的地利,还经营起了各类鱼盐海货、珍珠贝类等等。按照眼下的发展,如果一切顺利,用不了几年,梁阑玉就能取代那些在郁州经营多年的豪族,成为郁州第一首富! 听完宋闻汇报的喜讯,梁阑玉很是高兴:“宋大郎,辛苦你了,你果然没叫我失望。”她没有看错人,宋闻果然很有天赋。这种天赋倒不是他多会做买卖,而是他很擅长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并将杂乱的资源整合。 宋闻忙道:“都督谬赞。能如此顺遂,都是托了都督的福,小人绝不敢居功自满。” 眼下随着经营的扩展,宋闻的权力与地位也在迅速抬升。但他并没有膨胀,他心里很清楚,要不是梁阑玉的声望与手腕,凭他再怎么努力,能做的终究有限。他的一切都是靠梁阑玉获得的。 听完了好消息后,梁阑玉又问:“眼下可有什么难处?” 宋闻想了想,道:“近来收的人太多了,事情也多,小人实在有些分身乏术。都督可否再拨几个得力的人手帮我?” 梁阑玉也看出了宋闻肯定很辛苦。他这几个月里人明显瘦了一圈,面容也憔悴了不少。应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于是她道:“我让阿夏阿秋过去帮你。你与她们熟悉,知晓她们的能耐,也好安排她们。另外你若有中意的人才,亦可向我推举。” 宋闻忙道:“好,多谢都督!” 商量完正事,梁阑玉从案下拿出一卷竹简,交给宋闻:“从今日起,你吩咐所有的商队,到任何地方,都需将这竹简上的内容详尽调查,然后呈报于我。” 宋闻忙双手接过竹简,展开浏览。竹简上写了十几条内容,包括各地的豪强大族的信息、官府的重要官员的信息、以及当地驻军的情况等等。 目前他们商队已经初具规模,可以开展信息收集的工作。历城的事已说明,在这动荡的时局里,天下随时可能大乱。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梁阑玉不知道自己下一个面对的敌人会是谁,她必须做好未雨绸缪的打算。 宋闻看完后心中了然,收起竹简道:“刺史放心,小人定会吩咐下去。” …… …… 过两日,宋锦、秦冬二人也来向梁阑玉述职。 女子部曲已经成立三个月了,伊始是九十来人,这三个月里陆陆续续有些女子来投奔,如今已有一百二十人了。大部分新人都是从历城出逃的难民。 宋锦将一份名册交给梁阑玉,上面记录着每个人的名字,名字旁还有她们的次第。眼下庄园里的春耕已经结束,娘子们每天干完农活便接受训练,次第是由宋、秦二人及教头们根据她们的表现评定。 梁阑玉接过后迅速扫了一眼,特别留意了几个被评为甲等的名字。眼下刚训练没多久,暂时的评级还不能说明什么。不过若有些人能始终表现优异,便能叫她眼熟。待有机会时,她会优先提拔。 看完后她将名册收了起来:“这些姑娘们相处得可还融洽?” 宋锦笑道:“好得很。大家都是女子,有许多话可聊,又能相互照应。再融洽不过了。” 秦冬在旁用力点了两下头,补充道:“我们每天晚上都能聊到三更半夜呢!有时候练得累极了,想着早些休息,可回到住处还是忍不住聊到夜里……” 梁阑玉闻言挤了挤眉头,玩笑道:“你这么能聊?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怎么在我面前时不爱说话?” 秦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隔三月再见,梁阑玉发觉宋锦与秦冬二人都比从前鲜活了不少。去年她在草市里从张康刀下救下秦冬时,秦冬还是个胆怯的、见了谁都不敢抬头的小女孩,如今却变得开朗多了。宋锦亦变得爱笑,身材也丰满些了,看来她们最近确实过得很好。 听她们的描述,在部曲里的日子应该是辛苦而充实的群体生活,这让梁阑玉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确实是很快乐的日子,如今想起都觉得格外怀念。可惜,她是没机会再回去了。 梁阑玉又问了些女子们在生活与训练上是否有难处的话题,三人正聊着,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刺史。”是陆春的声音。 梁阑玉往门口看了一眼。陆春找她一般是有正事,今日她和两人已经把该聊的正事都聊完了,剩些闲话,以后有机会再聊也不迟。于是她道:“今日就这样,你们先回去吧。” 宋秦二人也不敢耽误了梁阑玉的正事,连忙向她行了个礼,便起身告退了。 两人走后,陆春进入房间,双手捧着一个漆木的信筒:“阿玉,有宫里送来的信。” 宫里送来的,无疑是云秦写的了。但因并非诏书,所以没有那么正式。 梁阑玉接过,也不避陆春,打开信筒取出了里面的绢纸。她阅读过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陆春在旁期待地问:“可是天子要嘉奖你?” 梁阑玉在历城之战中获胜,朝廷不说升官,至少也该给些赏赐。 “倒不是为这事……”梁阑玉放下信纸,表情有些迷茫,“陛下希望我能回京,说有要事想与我当面商谈。” 陆春一惊:“陛下要调你回京?” “并非调任,只是进京述职。述完职便回来。” 陆春松了口气。梁阑玉好容易在郁州站稳脚跟,若是这时候被调走了,她许多努力就白费了。不过想想也是,如此动荡的时局下,朝廷不会随意调动能干的官员。 “陛下特意召你回去商谈……莫不是朝廷准备与北燕彻底开战了吧?”陆春担心地问。刚刚发生过历城的事,云秦此时召见梁阑玉,免不得让人往此处想。 梁阑玉缓缓点头:“有可能。” 她也想不出云秦在这时候召见她,除了战争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虽说她觉得历城之战因慕容山个人而起,不代表燕国朝廷。但慕容山身为燕国大都督,又不可能将两者切割。 慕容山的这场阳谋,终究避无可避。 陆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梁阑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重新打起精神。她的心情是平静的,虽说她也希望战争能晚一点来,让她有更多时间做准备,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由不得她,那就积极面对。 “春娘,你替我收拾行装,准备车马。”她吩咐道,“待这两日我将手上的事安顿好就走。” “……好。” …… …… 数日后,梁阑玉便坐上了回建康的马车。 此番回京,她只带了几名护卫的甲士,陆春等人全被她留在了郁州。毕竟她在建康待几天也就回来了,而郁州的诸多事宜都需要她信得过的人手盯着。 因为没有大部队跟着,这次回京的路程走的比来时快多了,出发的第三天下午,她便已到达建康城下。 城门口,已有一队梁羡派来迎接她的人在此等候了。 “大姑娘,你可算回来了!”领头的小胡子见梁阑玉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带人迎了上来。他朝着梁阑玉行了个礼,满脸堆笑道,“大姑娘缘何不提前一天派人来知会?今早才收到消息,都来不及准备,若不然,小人定要出城相迎的!” 这小胡子乃是梁羡府上的一位门客,颇得梁羡器重。从前梁阑玉还没出任郁州时,这小胡子对她的态度虽不至轻视,却也绝不殷切。毕竟梁羡更宠爱蔡琵琶,对这长女关心有限。小胡子也从未把梁阑玉当继承人看,他把大多心思都放在蔡琵琶那支上了。如今梁阑玉迅速崭露头角,他的态度立马来了个大转向。 梁阑玉对此倒是不介意。这世上大多人都是迎风倒的墙头草,能矢志不渝的人少得可怜。不过这也算好事,若是世上没了墙头草,岂非贵者永贵,贱者永贱?风水又如何轮流转呢? 她扶起小胡子,随和地笑道:“我特意命人晚些送消息,便是不想要人相迎。只是怕突然回来,惊扰了父亲,才送个口信罢了。” 小胡子愣了愣,忙用夸张的语气道:“大姑娘如今已贵为刺史,竟还如此谦逊,实在令人钦佩!” 他身后的数人也很配合,一听他这话,全都用仰慕的表情看着梁阑玉,一面点头一面重复:“钦佩,钦佩啊!” 梁阑玉:“……” 饶是她觉得自己脸皮已经够厚了,也差点尬出一身鸡皮疙瘩。这城门附近还有不少人进出,她赶紧道:“走吧,我们回府吧。” 93. 第九十三章 此番天子召你回来,不知所…… 梁阑玉回到建康时天色已经不早。她命人去宫城送信,告知她已经到京,随时等候天子的召见。 随后她便跟着小胡子等人回了尚书府。 到了府外,府上的管事带着一群下人就在府门口等着。见一行人回来,管事欢欢喜喜地迎上来:“大姑娘可算回来了!” 梁阑玉朝他点头示意,领着大队人马跨进门槛往里走。 那管事跟在梁阑玉身边,打量了梁阑玉几眼,寒暄道:“许久没见,姑娘似是瘦了。在郁州定很操劳吧?” “瘦了么?”梁阑玉随口应道。或许是年纪渐长,她有时照镜子,的确感觉自己的脸庞不如从前圆润了,可身上因为常年习武的关系,很是结实,绝不算瘦弱。 管家道:“瘦了不少呢!家公看到该心疼了。” 梁阑玉脚步一顿,神色微妙:“……是么。” 梁羡可不是这么柔情的父亲,相反,他是个暴躁粗鲁的武人。 她清楚记得在年少时,只要她敢对梁羡的话稍有反抗,梁羡的拳脚立刻就招呼上来了。有时甚至不是她做了什么,只是梁羡自己心情烦闷,也会打她出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云氏造反成功,在建康称帝,并将梁羡任命为辅政大臣才停止。也不知是因为他飞黄腾达,开始在乎脸面了,还是因为女儿长大了,再动手就不好了。 而她自幼酷爱习武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她曾暗中发过誓,她有一天必须要打得过梁羡——当然,这些话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管事道:“家公今早听说姑娘回来,特意命人到城西买了头猪回来。府上的接风宴已经备好了,大姑娘快进去吧,别叫家公和蔡娘子等急了。” 梁阑玉点了点头,让他安置自己带回来的人马,随后独自里走去。 当她来到内堂时,梁羡、蔡琵琶及她的一双儿女果然都已在堂上候着了。 “孩儿见过爹、四娘。”梁阑玉上前向梁羡夫妇行礼。梁璧与梁琮则起身向姐姐行礼。 “哎,阿玉,你可算回来了!”梁羡见女儿进来,眼睛立刻就亮了。他笑得满面春风,无比亲切,“快起来,来爹身边坐,让爹好好瞧瞧你。” 一旁的蔡四儿笑容僵硬,却也只得勉力陪笑。 梁阑玉起身走上前,在梁羡身边落座。 梁羡上下打量女儿,感慨道:“好啊,真好。” 他目光中满是欣赏之意。梁阑玉是去年七月离开建康,至今已快一年了,这一年里女儿不在身边,反倒是他的父爱最泛滥的一年。今日再见,他对这女儿怎么看怎么顺眼。 近来门客们时常在他面前吹捧时梁阑玉,说虎父无犬女,说梁阑玉继承了他当年的风采。其实从前他并不觉得梁阑玉像自己,可听多了这些话后,他再看梁阑玉,忽然觉得这五官中也有不少自己的影子。 他更是越看越喜欢了。 梁羡开口道:“你可是又长高了些?方才你走进来时我便觉得,从前似乎没有这般高。” 梁阑玉抿了抿唇,呵呵一笑:“爹若觉得女儿高了,那必定就是长高了。” “你得有七尺了吧?女子如你这般身量的,可不多见。” “差不多罢。” 聊天时,鬓边的碎发弄得脸庞有些痒,梁阑玉抬头理了理鬓角。梁羡跟着她的动作看了过去,忽然眉头一皱。 “你怎么受伤了?谁弄的?”梁羡想起什么,冷冷道,“难道是你在草市遇刺时伤的?” 梁阑玉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耳后的一道疤痕,用疑惑的目光询问:是在说这道疤么? 梁羡的目光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梁阑玉失笑。她眯着眼看了梁羡一会儿,眼珠向下瞥了瞥,再抬起眼时目光已然恢复如初。她笑道:“是我不小心划伤的。多谢阿爹关心。” 梁羡听不是别人弄的,且那疤痕并没有留在要害之处,也就没再多纠结。否则若是刺客所为,他便要问问梁阑玉有没有将那些刺客凌迟处死了。 他语重心长道:“你孤身在外,若有何难处,定要写信回来。爹虽不在你身边,能帮得上你的事绝不会推脱。” “女儿明白,谢谢阿爹。” 父女俩又寒暄了一阵,问了些彼此的近况,堂上的气氛十分温馨。唯有蔡四儿一人时而偷眼瞧瞧梁羡,时而偷眼瞧瞧梁阑玉,如坐针毡,却又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心中惶恐:那道疤,难道不是已经在梁阑玉耳后留了许多年吗?那不是梁羡昔年用砚台砸她时留下的吗? 可父女俩的聊得都太自然了,以至于蔡四儿产生了一种错乱感:难不成是自己年纪大了,已经糊涂了?到底哪里出了错…… 过了一阵,奴仆前来禀报,说膳房已经准备妥当,可以用晚膳了。父女这才暂时止了话头。 “走吧。”梁羡起身,“你的接风宴已经准备好了,今晚好好吃一顿,陪为父喝酒!” 不多时,一家人在膳厅入座,还有数名心腹门客亦被梁羡叫来一起入席,堂上异常热闹。 奴仆们将菜肴与酒水端了上来,大鱼大肉,异常丰盛。 梁羡问梁阑玉道:“刘安和呢?把他也叫来一起吃。” 梁阑玉道:“回爹的话,我此番受召回京,行程匆忙。且历城之战刚过,郁州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置,因此刘安和被我留在郁州办事了。” 梁羡微微一怔。他还以为梁阑玉回京,刘平定会跟过来的。虽说这一年来他与刘平通信不断,可书信总是隔着一层,他早想跟刘平当面好好聊聊,能更清楚郁州的情况。然而刘平竟然没来?这可太不像刘平的性子…… 梁阑玉这么说,他也并未多想,只能点了点头:“好罢。许久没见他了,我原还想与他叙叙旧。既然没来,那便算了。” 众人喝了些酒,又吃了点东西。梁羡又问梁阑玉:“阿玉,此番天子召你回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梁阑玉摇了摇头:“信中并未明说,只说有事想与我商议。我也想问问阿爹,最近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么?” 梁羡沉吟片刻,道:“看来……应当是与北伐有关。” 梁阑玉眯眼:果然,她猜测也是和战事有关的。她问梁羡:“难道朝廷准备北伐了?定下了?” “还没有,目前朝堂上争论得很激烈。陛下召你回来,应当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梁阑玉点了点头。战争是件牵扯极广的事,必定会产生强烈的矛盾。别说眼下还不算正式开打,哪怕战争全面开始了,这种矛盾仍然不会止歇。 门客小胡子听到这话,找准机会,忙拍马屁道:“朝中如此多重臣,外面也有如此多将领,可陛下偏偏召大姑娘回京,想与大姑娘商讨对策,可见陛下是多么倚重大姑娘呵!” 梁阑玉瞥了他一眼。这话倒还真不是瞎拍马屁,云秦召她进京,的确有抬重她之意。 南朝在外掌兵的将领有几十个,郁州虽然地处边境,但既不是兵马最多最强的地方,也不是战略意义最重的地方,云秦不召其他外臣却召她,应当是念在两人私交深厚,梁阑玉能与他说一些别人不会说的事。 其余门客亦不甘示弱,跟着拍起父女俩的马屁:“大姑娘真厉害。”“不愧是梁公的女儿!” 梁阑玉问梁羡道:“若真是为了北伐,不知爹的意思,是希望开战,还是觉得时机未到?” 梁羡见她主动问自己意见,以为她是准备以此来决定如何向云秦进言,心中不由甚是满意,亦感慨女儿成熟了不少。 他冷笑道:“我自然希望尽早开战!如今天子羽翼渐丰,对我们这些老臣早生嫌防之心。然而一旦开战,他仍不得不倚重我们。况且你身处边境,开战后,朝廷必会准许你招兵买马,你便可借机坐大势力!若你能立下军功,又有我在朝中为你帮衬,何愁不能功成名就?” 朝中如梁羡、潘亮这样靠军功起来的北府旧将都是极力支持北伐的。他们有作战的经验,且各地领兵的将领多是他们的故旧,开战后云秦无人可用,还得靠他们这些老臣,他们便能权势日隆。 他们之于齐国,便如慕容山之于燕国,都能从战争中牟利。 而如徐善、傅亮那样三吴豪强出身的官员,则激烈反对北伐。为了支持战事,朝廷一定会大力打压地方豪强,要求豪强们派部曲出战。可那些鲜卑军兵强马壮,一旦卷入其中,必然损兵折将。即使能从中赚点军功也划不来。 梁阑玉听完梁羡的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小胡子又道:“先帝自己便是北府将出身,可他登基后,又怕别人步他后尘,尚未收复中原,便开始着手打压军队,殊为不智!如今北寇主动挑衅,朝廷又将北伐提上议程,可算是重回正途了。” “是啊,早该如此。” “待开战后,梁公不愁便不能收回昔日旧部了!” 堂上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仿佛他们期盼的并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梁阑玉端起酒盏缓缓啜饮着,目光幽凉。 终于有门客注意到这段对话里她始终未曾参与,连忙问道:“大姑娘有何见解?” “我么?”梁阑玉放下了酒盏,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片刻后,她抬眼笑道,“父亲的想法,便是我的想法。” 她的回答正和梁羡心意,堂上响起一片爽朗的笑声。 梁阑玉舔了舔嘴唇。 她憎恶战争。但她是热爱权力的。如果这场战争终究无可避免,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将权力揽到自己的手里。 当天晚上,宫里便派了个小黄门来,通知梁阑玉明日早朝后入宫觐见。 94. 第九十四章 进宫 翌日清早,天还没亮透,梁羡便进宫参加朝会去了。 而梁阑玉赶了三天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洗漱完,正由婢女为她梳头时,她忽然发现窗外有个黑影闪动,似是有人在外偷窥。她立刻一个箭步过去推开窗户,把扒在窗外的梁璧吓了一跳。 梁璧往后退了两步,羞赧道:“阿、阿姊。” 梁阑玉见来人是梁璧,顿时放松下来:“阿璧,你怎么来了?” 梁璧小声道:“好久没见阿姊了,想找阿姊说说话……”梁阑玉昨天回来后,被梁羡拉着一直聊到天黑,她们姐妹连一句话都没说上。是以今早梁璧一醒,趁着母亲不注意马上溜过来找姐姐了。 梁阑玉忙道:“快进来吧。” 婢女为梁阑玉束好头发就出去了,屋里只留下梁阑玉与梁璧姐妹俩人相处。 梁阑玉把梁璧拉到身前,好好端详了一番。这一年里大家都变化都不大,唯有梁璧梁琮两个孩子长高了许多。梁璧如今已经初具豆蔻少女的模样了。虽然梁阑玉不喜欢蔡四儿,但蔡四儿的样貌长得是不错的,而梁璧有幸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梁阑玉摸了摸梁璧的头:“这一年你过得怎样?” 梁璧点点头:“挺好的。阿姊在郁州也很好吧?” “哦?你怎么知道?” 梁璧笑嘻嘻道:“京中都传开了,听说朝廷给阿姊升官了,阿姊前不久还打了胜仗,好威风呢!”她虽然不太出门,但梁府中门客多下人多,她又是个调皮爱到处跑的,消息竟也十分灵通。 对于妹妹的夸奖,梁阑玉并不谦虚,只是笑笑。 “你最近功课学得如何?”梁阑玉又问。 梁璧道:“我正想跟阿姊说呢!多亏了阿姊,先生近来终于肯给我换书目了。” “多亏我?”梁阑玉疑惑。她人都不在建康,跟她有什么关系? “对呀。以前阿娘请来的先生,只肯教我学诗经、中庸和孟子,却教阿琮学孙子兵法和六韬。我也想学六韬,想和阿姊一样以后也当大将军!可娘和先生都不肯,还说我胡闹……”梁璧撇了撇嘴,复又笑道,“自从阿姊在郁州升了官,先生终于也肯教我学六韬了。” 梁阑玉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这样的影响力。 以往父母们不赞成女儿读书参军,因为女子能在此道上出人头地的太少了,还不如直接嫁一个已经出人头地的夫婿。倒不是女子从未当过高官,只是以往的例子太过稀少,也都已遥远。而如今有了梁阑玉这鲜活的例子,的确改变了一些人的想法。 要知道梁璧今年也才十三岁,打从她十岁出头,蔡四儿就开始帮她物色合适的夫婿了,生怕下手晚了被别人抢先。而蔡四儿最看中的是家世地位,其余的都不甚要紧。有一回她甚至把一位二十五岁、肥头大耳的郎官叫到府上招待,让梁璧暗中观察,把梁璧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 大抵是母亲的心急催生了梁璧的叛逆心理,她如今愈发地不愿嫁人,反把梁阑玉当成了自己的榜样,为此不知叫蔡四儿生了多少气。但在看到梁阑玉的确做出成就后,就连蔡四儿都有所妥协了。 梁阑玉看着梁璧高兴的模样,心中不由颇为感慨。 她拉起梁璧的小书并非易事。往后你若是倦了、懒了,不愿学了,便想想你今日挣得这机会多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学下去,明白么?” 梁璧听姐姐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也敛了笑容,乖乖点头道:“我记住了,阿姊。” 梁阑玉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孩子。” 姐妹俩又聊了一阵,梁璧问了不少关于郁州的风土人情及好玩的事。直到梁羡开完朝会从宫中回来,梁阑玉才送走梁璧,赶紧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了。 …… …… 半个时辰后,梁阑玉进入宫城,被张礼带进殿内。云秦就殿上等着他。 见梁阑玉进来,云秦摆了摆手,殿内的所有宫人就全都退下了,只留张礼一人在旁伺候。 “臣参见陛下。”梁阑玉上前向云秦行了个大礼。 “不必多礼。”云秦温声道,“过来坐吧。” 当梁阑玉起身上前的时候,云秦默默打量着她。 张礼说得没错,梁阑玉确实消瘦了一些。想也知道,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郁州到历城,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怕是经常忙得连饭也没时间吃……不过她仍然神采奕奕的,可见那些麻烦事并没能磋磨她。 等她坐定后,云秦开口道:“昨晚可是被你爹拉着喝了一晚的酒?” 梁阑玉一怔,连忙举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又低头闻闻肩膀:她身上还有酒气么?昨晚分明沐浴过了,也换了衣服啊! 云秦笑道:“方才朝会时,我见梁司空一副酒还没醒的模样……想是你昨日回去,他心中高兴,喝了不少。” 梁阑玉恍然大悟。昨晚梁羡确实喝了很多,最后是醉倒被人扶回去的,而她只喝了两三杯,稍有些晕乎,睡一觉就好了。 “我可没醉……”她说完后想了想,又玩笑道,“不过也未必。一会儿我若说了什么叫陛下不高兴的话,那陛下还是当作醉话听吧。” 云秦微怔,忍不住乐了。 气氛变得轻松,两人聊了几句闲话,随后云秦切入了正题:“眼下历城情况如何了?” 梁阑玉道:“我收拢了历城三百余军民,已将他们送回去了。又从郁州拨了三百士卒去守城。城中恢复生产尚需一段时日,好在余粮还能支撑几个月……我想北寇暂时应该不会再来进犯。” 云秦点了点头:“那现在郁州有多少兵马?” “若去掉分去历城的,还有约莫三千士卒,六千军属。” “粮草呢?” 梁阑玉又报了个数。 一旁的张礼听着君臣的对话,忍不住欣赏地看了梁阑玉一眼。他见证云秦与许多官员谈过话,一问三不知的官员绝非少数,而能像梁阑玉这般对答如流的却不多见。足见她勤于政务,事事关心,从不糊弄。 问完之后,云秦安静了一阵,似在思考什么。 梁阑玉主动问道:“陛下可是有北伐的打算?” 云秦却未回答,而是抬眼看向她:“你怎么想?” 梁阑玉微微沉吟。她的脑海中瞬间浮起一个念头:如果这时候她极力渲染北燕的威胁,并且让云秦相信郁州将会是北寇最有可能入侵的方向,那么她势必能从朝廷处得到她更多的物资、兵马及权力…… 然而念头在脑海中转了几转,她最终还是道:“如今胡燕内部矛盾重重,若能引其自相屠戮,当为上策。” 云秦叹了口气:“如此当然最好。不瞒你说,数日前,孤收到鲜卑王密信,便如你先前说的,他在信中称偷袭历城一事乃起国中逆贼所为,胡燕并无攻伐我大齐之心。如今历城已被你夺回,鲜卑王愿以千匹绢帛求和解。孤亦命人回信,称愿与他和解。只是嘴上虽这么说,备战之事却不能再等了。” 梁阑玉点了点头。她也觉得齐国现在不应该主动北伐,而应该观望局势。当然,战争的准备也必须做好。 如果真能等到燕国内乱那是最好,即使要北伐,也该等到燕国自乱阵脚,他们再趁机偷袭。万一燕军主动打过黄河,他们有所准备,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云秦又道:“孤身处深宫之中,对外界事务不甚了了,唯有听取奏报。可又担心旁人有意欺瞒……因此孤想问问你。你觉得,以我大齐之国力,究竟能否收服中原?” 这个问题叫梁阑玉“嘶”了一声。她抿了抿唇,问道:“陛下真的想听实话?” 云秦漆黑的双眸沉了下来:“阿玉。” “臣在。” “即便这些年,你与孤因宫墙之隔,生疏了些……可孤的为人,你当真就如此信不过了?” 梁阑玉沉默。她的感性告诉她可以与云秦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她的理性告诉她,在君主面前,应当慎之再慎。 片刻后,她缓缓道:“陛下,臣也只去了郁州,其他州郡是何情况,臣不敢妄言。可若只以郁州而言……”她缓缓摇了摇头,这就是她的答案。 云秦并不意外,而是问道:“为何?症结在何处?” 梁阑玉道:“单以郁州论,臣初一上任,便发现当地官田竟有半数被豪右侵占!且豪右与官吏勾结,藏匿人口,官府无法清查。而军队中,士卒沦为贱籍,缺衣少食,军纪无法约束,上下与贼寇为伍,还有大量逃籍者。一旦开战,这些乌合之众只怕难以应付,朝廷还得另行募兵。” 这一连串的坏消息让云秦皱紧了眉头。 他听出了梁阑玉不赞成世兵制,世兵的弊端他亦非全不知晓。可士兵制是目前保障朝廷兵源的唯一方法。如此动荡之际,他无法贸然更革。 至于另行募兵……流民奴婢又都被荫蔽在豪族名下,土地也被豪族兼并,朝廷要钱没有,要人也同样没有…… 云秦感到一阵头疼。他并非对局势一无所知,只是知道了,也难以破局。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先帝生前曾推行土断,清查各地人口。奈何刚开始没多久,先帝便薨逝了,此事也被迫中断……孤继位后,本欲再行土断,撤销侨置州郡,可朝中阻力重重……” 他没有说下去,但梁阑玉明白。云秦一直想打压门阀世族,可这件事情他的父亲云尚没做成,到他手里便很难做了。 朝中权贵有不少是豪族出身,云秦想推行任何政令,都没法绕开他们。若强行推行,这些权贵们有数不清的方法使坏,能将朝堂乃至民间全都搅作一团浑水。甚至于——他这天子的宝座也随时有危险。 殿内安静下来,君臣二人都有一阵子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梁阑玉终于道:“陛下,臣有一想法。” “你说。” “陛下若有心北伐,募兵、练兵都不可耽误。除此之外,臣以为朝廷或该变更坚壁清野之国策,着力开垦边境,修缮道路。” 云秦一怔,不明白她这是何意。 坚壁清野,是为了防范敌人的掠夺。年年都有小股的流寇在边境作乱,北燕还随时可能发起大战。倘若边境田野丰饶,府库充足,岂不容易被敌人抢走变成敌人的军粮?莫说齐国是这样做的,就连燕国的边境一带也同样荒芜。 梁阑玉道:“当年先帝率北府军北伐,一度夺回了洛阳,可就因粮草不足,迫不得已又将洛阳城拱手让给了胡人。此事固然有奸人作梗。可河洛的军粮还得从建康调取,路途遥远,损耗严重,前朝国库难以为继,亦是其缘故。” “坚壁清野,固然使北寇无可掠夺,却也同样使我们无力北伐。往后若陛下有机会再度收服中原,难道仍然要从淮南调取粮草?如此又能够坚持几年?” “况且淮河一带,本就土地丰饶,水源充沛,是产粮的好地方。只因临近北方,大量良田就被废弃。而南渡的侨民无田可耕,又不得不沦落为豪右的奴仆部曲……如若能将这些土地重新耕种,朝廷给以惠政,减免徭役、赋税,自然会有大量流民脱离豪强,重垦荒地。届时陛下再推行土断,清查人口,想必也容易得多。” 她的这番话先是令云秦大为惊讶,随后又陷入沉思之中。 梁阑玉竟有如此思考,这令云秦大感惊喜,她的这番计策可谓有一箭双雕之效!其一自然是对北伐有利,其二,此计并不针对阀阅,却能起到削弱阀阅之效用,推行起来,定不会如土断那般艰难! 但坏处亦很显然:耕种边地,种出来的粮可以成为他们北伐的粮草,也可以成为敌人的补给。他们北伐的决心有多大?守卫国土的能力又有多少? 梁阑玉见云秦默不作声,也未催促。这是国策的变更,并非云秦一时三刻能决定的,即便他肯采纳,也得与群臣商议、权衡利弊后才能全面推行。 其实这里面还有她出于私心的考量,只是这一点,她是绝不会对云秦说的。 良久,云秦缓缓点头道:“孤会郑重考虑的……多谢你。” 梁阑玉低下头道:“能为陛下献策,是臣的荣幸。” 云秦深深凝视着梁阑玉。 片刻后,他轻声道:“阿玉……你是孤的知己啊。” 95. 第九十五章 北定中原,克复天下…… 谈完对北伐的看法后,云秦又问了梁阑玉一些民间的情况。 对于这个问题,梁阑玉没有保留,把她所知道的郁州一带的情况都汇报给了云秦。而这些都是云秦往日里无从得知的。 云秦听罢,感慨万分,又问道:“阿玉,我听闻你在郁州促进农耕,改良了不少农具?” “是。”梁阑玉今日本就有这个打算,听云秦提起这话题,她便顺势从怀中掏出一摞图纸交给云秦,“陛下,这些器具臣皆在郁州试过,能使耕作事半功倍。若陛下不弃,交由大司农推行全国,当可丰实仓廪。” 云秦一愣,连忙接了过去。 虽贵为帝王,可他年少时亦是在民间生活过的,因此对农耕之事并不陌生。眼下没有实物,只有这几张图纸,看起来虽有些抽象,可他生性聪慧,倒也不难理解。 不多时,他捧着水车的图纸,越看越惊奇:“你从哪里弄来这些的?”世上竟有这种能自行从河中取水灌田的神物!太玄妙了! 梁阑玉道:“都是民间匠人的妙想,我将其推而广之罢了。”这些确实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只是不属于这个朝代罢了。 云秦感慨道:“郁州真是人杰地灵,竟有如此能人……” 梁阑玉笑了笑。 看罢后,云秦小心地将图纸收好。他打算明天再找人好好看看这些图纸,做出几份实物来瞧瞧。不过如何推行全国,他还得好好考量再做决定——如今天下土地大多集中于阀阅豪强之手,若贸然推行,只怕不能富裕百姓、充实国库,反将豪强养得更为强横。 两人又聊了一阵,张礼不断注意眼外面的天色,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云秦道:“陛下,快到晚膳的时辰了。要留梁大姑娘在宫里用膳吗?” 云秦望了眼竖在殿外的日晷,这才发现竟然已快申时了。梁阑玉是上午入宫的,不知不觉,他们竟已聊了这么久了。 “陛下,臣该告退了。”梁阑玉道。今日她想说的都已说了,若回去得太晚,指不定梁羡会怎么想。 “好罢。”云秦道,“那你回去吧。” 梁阑玉起身行了个礼,告退了。 她离开后,张礼问道:“陛下,奴让人把晚膳送过来吧?” 云秦却没听见似的,竟全无反应。 张礼见他眯着眼走神的模样,便知梁阑玉人虽走了,可话却留下了。因此也不再询问,自行出去安排了。 正如张礼所料,云秦仍然沉浸在方才的对话中。梁阑玉和他的谈话,令他感到诸多惊讶,亦产生许多想法。其中最叫他心中百转千回,便是放弃坚壁清野、开垦边地的建议…… 其实若非他们坚壁清野,先前北燕军在夺取历城后,绝不可能因为粮草不足而主动弃城,甚至能凭借掠夺来的补给一路南下。也许现在已经打到长江边了! 但,如果不是坚壁清野,留在历城的不止百户百姓、八百守军,而是千户百姓、数千守军呢?也许历城压根就不会丢,甚至……在二十年前,他们就已经收复了洛阳,将胡人赶出了潼关!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也绝无可能再更改过去。他所能抉择的,只有尚不清晰的来日……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申时,梁羡从尚书台回到了自己的府上。昨夜喝得太多,他一整天都有些昏昏沉沉的,好在今天并无大事,全是些例行琐碎之事,倒也能轻松应付。 直到快回府时,他的酒才彻底醒了。 一进府门,他便抓着守门的下人问道:“大姑娘可回来了?” 下人道:“禀家公,尚未回来。” 梁羡有些吃惊:“她今日回来过么?” “不曾……” 既然不曾回过府,应当不是去别处了,还在宫里。她竟然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她与云秦有这么多话说? 梁羡也没太在意,女儿与皇帝说得上话没什么不好。他想了想,招来府上的管事问道:“大姑娘从郁州带回来的人安置在何处?我去见见。” 管事忙道:“就在后院里。家公想见,我这便去叫他们来。” “不碍事!”梁羡摆手道,“我看看去!” 不多时,梁羡带了几个下人来到后院,甲士们听说消息,连忙出来迎接。 “参见梁公!”几人向梁羡行礼。 梁羡面上挂着笑,本欲与这几人聊聊女儿在郁州的情况,然而他的目光来回两遍扫过众人后,他的眼神变了,眉头也蹙了起来。 “张庆人在何处?”他不悦地问。张庆是他当初拨给梁阑玉的甲士中的队主,和刘平一样,亦是他派去监督梁阑玉的。然而眼下待在后院的这些人里非但没有张庆,竟连一个叫他眼熟的都没有! 甲士忙道:“回梁公的话,回京前张队主得了痢疾,因此都督就让他留在郁州了。” 早在刚到郁州时,张庆就被梁阑玉黜了,如今甲士的队主是赵九。赵九今日陪梁阑玉进宫去了。这些话是梁阑玉教他们说的。 梁羡重复:“痢疾?” “是……” 梁羡犀利的目光回来打量这些人。 若只是一个刘平没回来,他还不曾多想,毕竟郁州那边确实需要留人主持大局。可连张庆也不见了,就难叫他不起疑了——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梁阑玉有意为之? 他质问道:“张队主是何时得的痢疾?” 方才回话的甲士正要接话,梁羡却指着最边上的一人道:“你说!” 被他指着的人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月、月初时,他连泻数日不止,刺史便命他好生休息了……”他心虚地不敢抬头看梁羡,但好歹话是答上了。 梁羡冷冷审视众人。 他正欲再问,有下人跑了过来,禀报道:“家公,大姑娘回来了!” 梁羡眯了眯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 …… 梁阑玉带着赵九回到府上,便让赵九回后院休息了。她自己回屋换了身衣服,去向梁羡请安。 她走进梁羡的房间后,先观察了一下梁羡的脸色,想确定梁羡是否酒醒,却见梁羡面色和蔼,正挂着笑容。 梁阑玉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梁羡会很少这样笑,这反倒叫她觉得不自然。 她低下头道:“女儿见过父亲。” 梁羡道:“不必多礼。吾儿,上前来。” 梁阑玉走上前,在梁羡身边坐下。果不其然,她发现梁羡虽然笑着,但审视她的目光异常犀利。 她只做不知,神色如常。 梁羡淡声问道:“今日和陛下聊了什么?怎么这时辰才回来?” 梁阑玉道:“我与陛下许久未见,因此叙了些旧话。确如父亲所言,陛下有北伐之心,问了我许多与北寇、历城有关的事。” “哦?那你是如何说的?” 梁阑玉便将自己给云秦献的策如此这般复述了一遍。这些事瞒不了梁羡,如若云秦愿意采纳她的意见,定然会在朝堂上征集众臣的意见。 梁羡听完梁阑玉说的话,不由吃了一惊,不解道:“你建议陛下开垦边地?缘何?”古往今来,若两国处在常年交战之中,都会采取坚壁清野之国策,甚少例外。 梁阑玉道:“爹不是希望陛下能尽快北伐么?一旦朝廷在淮河以北投入民力,垦出良田,充实仓廪,朝廷必会全力守卫淮北不受侵略!然而淮北缺少天险,为了守卫国土,朝廷就不得不主动挥师北上,将燕人赶过黄河,打出潼关!如此,北伐便势在必行。” 她自不会梁羡说起此计对阀阅造成的打击,毕竟梁羡如今亦为阀阅。然而她在云秦面前不曾袒露的私心,却可以说与梁羡。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爹,一旦两国交战,无论是北寇南下,或是我们挥师北上,我身为郁州刺史,定要带兵参战……我虽是女儿身,可我自幼随军,亦有北定中原,克复天下之野心!只是,我害怕。” 梁羡一怔:“你怕什么?” 梁阑玉道:“古往今来,多少将领见疑于君王?我虽与陛下有竹马之情,可若有朝一日,我立下赫赫战功,又能免遭猜忌?且朝中派系林立,纵使爹与陛下有心回护,亦难免有奸人算计于我。我怕有朝一日,我身处战局,却遭人背后捅刀,断我粮草!每思及此处,我便惊惧难眠……” 梁羡听到一半便已极为吃惊。他以为梁阑玉说的怕是对战场的畏惧,却不料梁阑玉会说这个。待到听完,他简直震惊不已,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梁阑玉。 他知道自己这女儿争强好胜,从前就知道。可以往的梁阑玉是内敛的,她的心事只藏在心中,从不肯说出来。因此她的倔强好胜于梁羡而言如同反骨,怎看怎不顺眼。 他是第一次,听梁阑玉这样明明白白地放下豪言壮语,说她要北定中原、克复天下!她甚至还未北伐,便已担心自己立下赫赫战功时的情形,她怎没想过她会输?多么张狂放肆啊! 然而她的话却唤醒了梁羡胸腔中早已沉寂的东西。他太明白梁阑玉忌惮的是什么了——那对梁阑玉而言或许还是虚无缥缈的胡思乱想,可对他而言,却是实实在在剜骨之恨! 当年他追随先帝北伐,他们浴血奋战,终于攻下洛阳城……那可是洛阳,是汉家的龙兴之地,是历时数百年的都城啊!那种大喜若狂之情,他至今想起都觉热血沸腾。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全军一起杀猪宰羊,饮酒狂欢,他喝到酩酊大醉,为他们即将青史留名而庆贺。然而一觉醒来,他看到的却是朝廷发来要求退兵的军令。说是国库空虚,难以为继,要求他们把已经打下的山河拱手让人! 即使已过去了近二十载,可至今想起此事,那种锥心之痛仍叫他咬牙切齿!先帝急火攻心,当场斩杀了朝廷派来的使臣。可使臣杀了,兵也不得不退。退回驻地后,他们立刻开始谋划造反之事,并最终成功率兵攻进了建康! 倘若当年豫州、兖州之地府库充盈,田野丰饶,他们能就地取粮,而不受朝廷拿捏,或许他早已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了,未必会有今日的贵极人臣。可他心中的憾很却始终如鲠在喉,难与旁人言说。 他深深凝视着梁阑玉,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虽然梁阑玉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他的女儿,他们竟是如此相似。 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梁阑玉的头发,却叫梁阑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躲开了。 梁羡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眼神恢复清明,又将手收了回来。 他缓声道:“你的提议,陛下怎么说?” 梁阑玉摇头:“女儿不知。可今日观陛下神色,我想他心中亦有北伐之志。” 梁羡点了点头。这毕竟是云尚的儿子,若连此志都无,未免太叫人失望。 梁阑玉道:“若朝中有争议,还请父亲替我争取。” 刚才那番话,她固然是故意说给梁羡听的,但亦是她真心的想法。她绝不愿意受制于人,无论这人是朝廷,是父亲,还是任何人! 梁羡缓缓道:“好。” 到底是年纪大了,沸腾的热血没过多久已冷了下来,他又重归理智。可无论为了昔日未竟之雄心,还是为今日之权势,北伐,终究是他要极力促成之事。 北定中原,克复天下……这个美梦,他今晚应该会做到吧…… 96. 第九十六章 回郁州 梁阑玉在建康又留了几日,进过几回宫,与云秦促膝长谈了几次。又与京中亲朋友人或世家权贵吃了几顿宴,行程满当,竟无一日能在府上休息。 然则她毕竟不是京官,郁州还有诸多事务等着她操办,因此待了十天后,她便该回去了。 回程的前一天,梁阑玉最后一次进宫,与云秦又详细聊了聊她对于屯垦边地的想法与建议。 临离别前,梁阑玉道:“陛下,臣明日便该回郁州了。” 云秦微怔。梁阑玉来时他倒是记得这件事的,只是谈到尽兴,他竟忘了。如今被梁阑玉提醒,他才又想起来。 他缓缓“嗯”了一声:“你此番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好。” “到郁州后,给孤来一封书信。” “好。” “……” 他似还有些想说的,然而又不知该不该说,于是殿上就这么沉默下来, 片刻后,梁阑玉听见一声微不可闻地叹气声。 她忍不住地抬起头,想看看云秦缘何叹气,却见云秦正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云秦突然道:“你与潘子皓走后,孤在这建康城中,说得上话的人愈发少了。” 这话令梁阑玉抿了抿嘴唇。她斟酌了一阵后开口:“陛下……”说了两个字后又顿住。云秦这话她感觉自己怎么接都不合适。 云秦哂笑:“唉,是不是让你为难了?如今孤想说的话,句句都得慎之又慎。唯恐说时无心,听者有心,便成了郢书燕说。你不必多想,孤只是……随口一说。” 梁阑玉只能道:“陛下若想倾诉,臣会听着。” 云秦缓缓摇了摇头。 “罢了……”他道,“说太多,倒成了叫你听孤发牢骚了。时辰不早,你尽早回去收拾行装吧。明日孤让张礼送你出城。” 梁阑玉道:“好,多谢陛下。陛下保重身体。臣告辞了。” 她行了个礼,见云秦不再出声,于是起身出宫去了。 梁阑玉走后,张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来到云秦的身边。他小声问道:“陛下可要留梁大姑娘?” 云秦皱眉看了他一眼。他缓缓道:“张常侍,你说,古来帝王缘何称‘孤’呢?” 张礼愣了一愣,不再做声。他本想说,云秦若舍不得,让梁阑玉在京中在多留五至十日,郁州的差事应当也没那么急……可云秦这番话,让他觉得是自己多嘴了。 云秦向来是个合格的帝王。 片刻后,云秦道:“你今晚亦早些休息,明日带人送她出城。” “是……” …… …… 梁阑玉从宫中回了梁府后,照例先去拜见梁羡。她本欲与梁羡简单说几句后就回去收拾行装,却不料进了梁羡的屋子,她发现屋内还有一名另男子在场。 “阿玉,你回来了。”见梁阑玉推门进来,梁羡含笑朝她招了招手。 屋内的男子亦转过身向梁阑玉行礼:“小人戴宮,见过梁刺史。” 梁阑玉微微一怔,迅速打量了戴宮两眼。此人她认得,是梁羡的老部下,当年攻打建康曾在梁羡手下任职,不过战事结束后就很少见了。他眼下出现在这里…… 她忽然预料要发生什么了。 果不其然,梁羡把梁阑玉叫上前,问了她几句宫里发生的事,也没让戴宮回避。聊完后,梁羡指着戴宮道:“阿玉,这位戴宮戴七郎,曾在我帐下任股肱一职。如今历城已起战火,北寇随时来犯,我朝亦在筹谋北伐之事,恐怕不几年便会有大战。你手下缺少干练之人,不如让戴七郎跟你回去,助你一臂之力。” 戴宮顺势道:“若刺史不弃,小人愿为刺史效犬马之劳。” 梁阑玉眉头一跳。 前两日她就听赵九禀报,她不在府上时,梁羡曾去后院跟她的奴仆们说过话,还特意问了刘平与张康的事。她心知刘平与张康此番没来,梁羡定然起疑了。 而如今梁羡又派个人给她,固然有为她提供助力的好心,不过恐怕亦是想再多一道目光盯视她,顺便跟她回郁州查查刘平张康是怎么一回事。 梁阑玉面上丝毫不露异常,只笑道:“父亲怎知女儿正为缺少人才而发愁?父亲推举的英才,为女定加以重用!多谢父亲!” 又转向戴宮拱手道:“往后军中事务,还要请戴公多指教了。” 戴宮见梁阑玉如此客气,登时受宠若惊,下拜道:“小人愿凭驱驰。” 梁羡见梁阑玉欣然笑纳,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关于刘平和张康的事,他倒也没想得太深,只是担心此二人或未得梁阑玉重用。而梁阑玉手下有他的旧部越多越好,一则是他为自己的旧部谋了出路,二则这也能令梁阑玉日后愈发依附于他。 眼下天色已不早,明日一早梁阑玉就要启程了,因此梁羡又将戴宮此人简单介绍了几句,便放梁阑玉回去休息了。 …… …… 翌日清早,梁阑玉便带着队伍出发了。 她来时轻装简行,去时的车马队伍倒比来时还长——云秦给了她不少赏赐,梁羡及京中的其他勋贵也赠送了她一些礼物,因此把队伍抻长了。 今日还要开朝会,朝中的官员都未出来送行,梁羡派了府上的管事相送,云秦则派了张礼送行,梁璧也主动跟出来了。 一行百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走了半个多时辰,到了京郊才停下来。 梁璧拉着梁阑玉的手,满心不舍:“阿姊,你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梁阑玉弯下腰和她贴了贴额头:“有机会阿姊就回来看你。你要好好读书练功,知道么?” 梁璧点头:“知道了。等有机会,我就去郁州找阿姊!” 梁阑玉笑着抱了抱她。 和众人都道别后,送行的队伍便转身回去了,梁阑玉带着自己十几人的队伍和几车辎重,开始往郁州的方向行进。 走出一段路以后,梁阑玉撩起车帘,叫道:“戴七郎。” 听到叫声的戴宮连忙上前,来到车窗外:“刺史叫我?” 梁阑玉点了点头:“请上车一叙。” 戴宮惊讶地发现她的神色与昨日在梁府时判若两人,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他咽了咽唾沫,打起精神,在甲士的搀扶下爬上车去。 “梁刺史。” 戴宮坐到梁阑玉对面。出于礼节,他低着头不敢直视梁阑玉,可余光仍感受到许多——对方明明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而他已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可他竟从对方身上感到了极强的压迫感。这般气场的女子,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见。 梁阑玉道:“戴七郎,我这人向来喜欢有话直说,我爹既拨你做我手下,不妨我们先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彼此熟悉。不知你意下如何?” 戴宮忙道:“刺史请说。” 梁阑玉道:“不妨请七郎先说说你是如何入仕的?” 戴宮连忙整理了一下思绪,细细禀报道:“小人是永和十年入的徐州府,曾受命参与督工。后来先帝起义兵攻建康,小人又受征辟入伍。得梁公赏识,小人先在军中担任过通粮一职。后梁公得知小人曾任督工,懂得开垦河道、建架桥梁事宜,又擢小人做了股肱。” 梁阑玉不住点头。他的这份履历叫她颇为心动,尤其是股肱的经历——通粮、股肱皆是军中的官名,通粮负责后勤的工作,保证后方的粮食能运到前方战场;而股肱则是负责修筑军事工程的。 古往今来,工兵都是不可或缺的兵种,无论进攻还是防御,都需要大量筑城设障、架桥修路的土木工事。譬如她先前在山道中挖坑陷落北燕军的车辆,亦属于此类工事。只不过那时她身边没有股肱,是她巡查山道那日正巧下雨,马蹄陷落,她才自己灵光闪现想出了这个主意。如若有个股肱之臣在身边,没准能给她想出更多更好的主意来。 她详细问道:“当年攻打建康时,你在军中都做过哪些事?” 于是戴宮又将自己在军中负责过工事叙述了一遍。北府军从徐州起兵,攻至建康,一路跋山涉水,涉及到的工事非常多,戴宮几乎各种地形都见识过。 梁阑玉听罢很是满意。梁羡这次塞给她的还真是她需要的人才。当然,再如何能干,还得愿意听话才行。 她眯起眼,继续审视戴宮。 戴宮被她看得愈发紧张莫名,额角渗出汗来,他也不敢擦。 良久,梁阑玉终于开口:“戴七郎,父亲命你跟随我,除却辅佐我,他是否还命你时常向他禀报我的情况?” 戴宮心下一惊。他明知自己应该否认,可在梁阑玉犀利的目光注视下,他竟然犹豫了。这一犹豫,无异于默认。 梁阑玉道:“父亲可还命你打听,刘平与张康二人此番为何没有随我回建康?” 戴宮眼神发紧。他上一句没及时否认,这下更没法回答了。而梁阑玉的犀利,也叫他紧张。 他的反应已叫梁阑玉心中完全了然。她暗自庆幸:戴宮此人看起来比刘平老实,没有那么深的城府,应该可以争取一下——其实即便是刘平,她当日也是争取过的,只可惜刘平对她太过轻视,辜负了她的心意。 她开口道:“戴七郎。” “小、小人在。” “我实话告诉你,去年父亲派刘平随我去郁州,本有心让他辅佐我。可刘平此人倨傲不恭,竟与当地豪族勾结,妄图陷害于我!”她抬高了声音,把对面的戴宮吓得一哆嗦。 戴宮震惊:刘平要陷害梁阑玉??这,为何梁阑玉没跟梁羡说? 梁阑玉接着道:“我本欲将此人问斩,可他毕竟是父亲旧部,我不愿拂了父亲的心意。他如今已被我罢黜一切职务,关押在府上。此事我之所以没同父亲说,只是怕父亲为我忧心。因此,我也不希望你告诉父亲——你可明白?” 戴宮又吞了下唾沫,感觉喉咙发紧。他额上的汗出得更多了。 “明、明、明白。” 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可心中却已叫苦不迭。 前几日梁羡找到他,询问他是否愿意随自己女儿去郁州的时候,他心里很是庆幸。需知他是乡间小吏出身,家境虽不算贫寒,却也并不显赫。当年先帝入主建康后,因暂无战事,便赠金遣散了不少人。他原本亦在遣散之列,是梁羡念他有功,为他在尚书台谋了份闲差,俸禄只够勉强养家糊口。 前年他妻子诞下了第三子,家中弟弟成婚,亦要他贴补,他的日子便过得有些捉襟见肘了。跟梁阑玉去郁州,无疑是比在建康担闲差更好的出路,他只是想多挣些钱粮。可谁想任还没上,竟被卷进了这种麻烦里…… 可惜眼下已经出了建康城,后悔也晚了。 梁阑玉看出了对方的慌张,放柔语气安抚道:“七郎不必害怕。今日与你把话说在前头,亦是望我们能开诚布公,不必心存芥蒂。” 她的安抚成功让戴宮的焦灼稍稍缓解。他小心翼翼道:“刺史希望小人怎么做?” 梁阑玉笑了笑,道:“你只消明白一个道理——你既跟我去了郁州,在我手下当差,那往后你当以我为重。你欺瞒任何人,也绝不能欺瞒我。你可做得到?” 戴宮明白了。他的城府虽不算很深,但他绝不笨,相反,能在官场混迹这些年,他是个很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梁阑玉话里的“任何人”,不就是指梁羡么! 其实他刚上马车时,他便看出了对面的女子是个极有主见的,况且他从前也听说过,梁家父女间的感情并不十分融洽,梁阑玉便更不愿受梁羡掌控了。想必那刘平与张康二人也是因此开罪了她,才遭她软禁……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小人愿事事以刺史为重!只是,小人尚有家眷在建康……” 梁阑玉道:“我知道。你到郁州后,可与我爹通信,他若有差事给你,你也可以替他办。只是你写的每一封信,当由我先过目。你做的每一件事,亦要得我准许!” 戴宮点头。其实他能理解梁阑玉的想法。莫说梁阑玉已是一州之刺史,便他在军中时,小到一伍长、什长,也绝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部下越过自己受命于更上层的官吏。因此在梁羡命他暗中盯梢梁阑玉时,他心中便颇感纠结,只是不愿错过了这个机会才未拒绝。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既想在梁阑玉手下谋差,也确实应当在其位、谋其职。梁阑玉不逼着他与梁羡反目,让他又游走的余地,已算给了他一条生路。 “刺史放心。”戴宮连忙恭顺地承诺道,“小人定事事以刺史为重,为刺史披肝沥胆,在所不惜!” 梁阑玉观他神色,不似虚与委蛇。这戴宮竟如此好说服,不免让她感到惊喜——实则世上之人多数都愿顺势而为。当初刘平之所以不肯顺从,亦是她那时尚无功绩,才受人鄙薄。如今她身居刺史,又有历城之胜,再无人敢轻视她了。 “戴公放心。”梁阑玉允诺道,“我是爱才之人。只要你肯诚心辅佐,我定不会薄待了你!” 97. 第九十七章 抓捕细作 回到郁州后,梁阑玉便任命戴宮为股肱,秩俸五百石,比这个职位原本的俸禄高出不少,就当是他帮忙应付梁羡的报酬。另外,梁阑玉听说戴宮的弟弟刚刚娶亲,又额外赠了他一枚宝玉,让他寄回建康,当做给弟弟的礼物。 当然,这些钱财可不是白给的。梁羡希望戴宮做眼线向他汇报梁阑玉的情况,反过来,梁阑玉亦希望戴宮能取得梁羡的信任,这样她还能多一个渠道打听梁羡身边以及建康城的情况。 而她的大方也让戴宮受宠若惊。他再次发了誓会好好效忠于梁阑玉。并且一到郁州后,立刻开始检视城内外的攻防设施,主持修缮改良事宜,为随时到来的战争做好准备。 …… …… 另一边,徐州彭城。 潘晟带着自己随从们刚进城门,便听东边传来一片呼号惨叫声,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望,却被围墙挡住了视野。 “出什么事了?”潘晟吩咐自己的小厮,“你去看看是什么人在喊。” “是!”小厮应了一声,正准备往巷子里走,可还没等他进去,动静就先自己出来了——只见一队官兵押着十数人从巷子里出来,被押解的人中有老有少,还有几名妇人,这些人全都被捆缚了双手。 “凭什么抓我们?你们这是栽赃,陷害!”年轻的妇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似乎已经经历过一场争斗。即使她的身体被捆缚了,可她嘴里仍大声喊着冤枉。 “闭嘴!谁让你嫁了只胡犬?你活该!”一名官兵用手肘击打妇人的背部,妇人痛哼一声,登时失了声。 “娘!”小男孩见自己的母亲挨打,竟然挣脱了手上的绳索,一头撞向方才对他母亲动手的人,“不许你打我娘!” 可他还没撞上去,就被另一名官兵揪住了后衣领。 “小兔崽子,你找死!”那官兵一脚将男孩踢到在地。 “啊!” “别碰我孙儿!” “你们这些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一时间,谩骂声、哭嚎声、痛斥声愈发混乱,被绳索捆缚的人们又反抗起来,而官兵则镇压得愈发凶狠,连踢带打,甚至有官兵拔出了兵刃。 街上围观的人群也多了起来。 “住手!” 当小男孩被几名官兵按倒在地狠狠殴打时,街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呵斥。领头的官兵回过头,正要警告来人别多管闲事,然而当看清身后的男子,他还没出口的脏话迅速咽了回去。 “潘、潘郎君?”那官兵脸变得极快,方才还怒气腾腾,却在认出潘晟后迅速变成了满脸堆笑。 这可是永修县公潘侍中与宁大娘子的儿子,虽然来徐州的时间不长,但他出身富贵,相貌又极其出众,因此官兵们都认得他。 潘晟认出了被抓捕的人,惊讶道:“杨巡?” 被绳索捆缚的男子本在跟官兵缠斗,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他猛地扭头。看清潘晟,他愤怒的眼睛中放出巨亮,连忙扑向潘晟:“潘郎君!郎君救我啊!!” 不过他没能扑到潘晟面前,就被官兵拽着绳子拉回去了。 潘晟皱眉:“怎么回事?”杨巡是城中的一名羌族商人,与他们潘家有不少往来。而这些被捕的全都是杨巡的家眷。 官兵忙解释道:“潘郎君有所不知,这些杂胡乃是燕国派来的细作,专为燕廷收集军情。我等奉刺史之命,抓捕这些杂胡回去受审。”他口中的刺史,指的是徐州刺史赵适。 潘晟吃了一惊:“他们是燕国细作?” “是……” “郎君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冤枉,冤枉啊!!”不等官兵发话,杨巡焦急地喊道,“这些贪官污吏,分明图谋我的家产!!我母亲虽是羌人,可我自幼在淮南长大,我怎可能为燕廷效力?!我冤呐!!” 官兵一拳打在杨巡脸上,把他没完没了的喊冤打回肚子里:“闭嘴!” 随后又转向潘晟道:“潘郎君莫受他巧言令色。此贼身为羌胡,常年往来于南北之间,且不知为胡人打听过多少军情!若不及时捉拿,待燕人来袭,他们定会为燕人私开城门,葬送我们一城百姓!” 附近围观的人们听了官兵这话,立刻向杨氏一家投去厌恶的目光,并且人群中传出“活该”“该死”之类的窃窃私语。 对于这样的指控,杨巡一家抵死不认:“我们不是!我们从未向胡人效力!” 领头的官兵烦躁地啧了一声,对手下吩咐道:“找点东西把这些畜生的嘴堵上,吵死了!” “是。”官兵们连忙脱下衣服或袜子,揉成布团,强行塞进杨氏家人口中。 领头的官兵又朝潘晟笑道:“潘郎君,若无其他吩咐,我们就回去官府赴命了。赵刺史还等着我们呢。” 潘晟看了看满脸惊恐的杨氏一族,又看了看身着制服的官兵们。他心中虽有诸多疑问,可这些官兵是奉命行事,他不便插手,只能缓缓后退了一步。 官兵们重新捆紧绳索,牵着杨氏老少朝官府的方向走去。杨家人们不住回头,向潘晟投以乞求的目光。 不多时,一行人被连拖带拽地走远了。 潘晟则立刻往自家府邸赶去。 …… …… 不多时,潘晟回到府上,问了下人自己的母亲现在何处,立刻就要去找母亲。 而宁屏听说了儿子回来的消息,也马上迎了出来。没等潘晟开口,她先冲过来仔细将儿子打量了一番,见潘晟全须全尾,毫发无伤,这才抚着胸口道:“十郎,你平安回来,我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她的反应令潘晟颇感意外:“阿娘,出何事了?” 他此番是从北燕境内的豫州回来的。之所以去豫州,一是因历城之战导致南北商路受阻,他们有一批被货物滞留在了豫州,他亲自过去打点。二则前不久梁阑玉提出想要为郁州军购置一批战马,因潘氏经商多年,门路更广,因此托了他帮忙,他去北方顺便帮梁阑玉打点关系。 其实他这一路并没有遇到太大麻烦,货也顺利带回来了,但他不在徐州的时候,徐州似乎出了些事。 宁屏拉着他到屋内坐下,嘱咐道:“吾儿,从今日起,你万万不可再亲身北上了。纵有何事,遣人去办,你绝不能以身犯险。” 潘晟奇道:“难不成哪里又起了战事?” “不是。”宁屏摇了摇头,“虽未开战,但恐怕离开战不远了。前日徐州刺史突然下令,严查境内杂胡,捉拿燕国细作。只这两日,已抓了不少人了!我们对杂胡下手,恐怕燕国很快也要对我们下手。因此你不能再去北方了。” “什么?”潘晟大吃一惊,“难怪我进城时看见官兵抓捕了杨巡一家……难道他们真是燕人细作?” 宁屏皱眉:“杨巡也被抓了?” “对,他们还托我向母亲求救,说他们是被冤枉的。” 宁屏抿了抿唇,叹气。 潘晟心里糊涂极了。他跟杨氏相识的时间并不久,毕竟他来徐州也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宁屏在徐州经营数年,与杨巡是老相识。若杨巡真是细作,难道宁屏从前看走眼了?若杨巡不是细作,官府又怎会无故拿人呢? 宁屏道:“我不知道他们冤不冤……不过他们是羌人,又曾去过北方,纵然冤枉,怕也难逃这一劫了。” “母亲这是何意?” 宁屏深深看了潘晟一眼:“前不久,朝廷发来消息,我们与燕国恐怕即将开战。徐州地处交界,随时可能遇袭。因此赵刺史下令严查境内杂胡……” 潘晟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赵刺史的意思,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这不是查案,这是备战!” 宁屏点头。 捉拿细作这种事,本就很难取得证据。而且徐州作为南北交市之地,鱼龙混杂,消息往来频繁。纵使宁屏与杨巡有多年交情,她觉得杨巡无甚问题,可真要她拍着胸脯保证,她也不敢作保。 有心之人都看得出,徐州刺史赵适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打击细作、保密军情是他的目的,但这并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他在趁此机会排除异己,凝聚军心,提振士气! 须知齐国以汉室正统自居,而燕国皇室为鲜卑人,且北方各胡族势力混杂,堪称杂胡的合体。那么打压杂胡,就是在打压燕国! 而且在徐州境内的杂胡多为胡商,对胡商下手,收缴其家产,还能充实军费,可谓一举多得。至于那些杂胡究竟是否真细作?有多少人是无辜的?那还重要么? 潘晟愣怔良久,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宁屏知道他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十郎,你别想太多了。此事并非你我能左右。至于杨氏老少……毕竟相交一场,州府那里我去知会,尽量保全他们的性命吧……也只能如此了。” 98. 第九十八章 那徐州刺史怕是疯了!…… “让开让开让开!”一名小吏怀里抱着厚厚的竹简,步履匆匆地在长廊里前行。 忽然,从拐角处跑出来一个人,怀里同样抱了许多竹简。两人视线受阻,不小心在在廊柱下相撞,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声,两人抱的竹简都散落了一地。 “哎哟!”直行的小吏望着满地凌乱的竹简怒道,“你没长眼睛吗?” “你才没长眼睛!”另一名小吏反唇相讥,“你跑那么急干什么!” “我赶着把这些卷轴给长史送去!” “我这也是曹掾催着要的!” 两人气冲冲地互相瞪视。若在平时,两人少不得要大吵一架,甚至可能动起手来。可眼下是每年官府里最忙的时节,郁州下辖的四县刚刚收完各项杂税,各部都着急完成清点工作,好向主官进行汇报。如若他们耽搁了长官吩咐的事,必定要受责罚。 于是两人连吵嘴的时间都没有,埋头匆匆忙忙寻找自己的竹简。好容易把一堆竹简分完了,各自抱上各自的,又继续匆忙赶路。 …… …… “梁刺史,这是今年四县收上来的田租。”一名官员将统计完的账簿送到梁阑玉面前,满面喜色,拍马屁道,“梁刺史真是善治善能,大略雄才!您上任后,今年的田租竟比往年多收了近一倍!” 这种吹捧的话梁阑玉已经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自己接过账簿看了起来。 她对比了今年和往年的数字,发现那官员还真没吹牛,今年的税收确实以往将将翻倍了。她不由喜道:“竟真多了这许多?” “当然了!”官员道,“自打刺史来后,郁州吏治清明,百姓安居,田野丰饶!这都是刺史的功劳啊!” 梁阑玉觉得这马屁拍得有点过了,不过说这话的官员自己却不脸红,毕竟他这话里大半是出自真心。 虽说梁阑玉上任也才一年,但这一年里她做成了许多事。她打压拆分豪强大有成效,推动各级官府完成了人口的清查。要知道往年田租收不上来,一是流民隐户很多,一是豪强有诸多手段避税。然而梁阑玉这铁腕一镇压,把这些人都压服了,以往收不上来的田租自然也就收上来了。 而且官府的租税虽增加了,百姓却并不会因此受穷。毕竟春耕前梁阑玉便令农事官大力推广各类农具及肥料,使得今年郁州各县的土地都大为增产。要知道官府收的租税是照田亩数所定,并不因增产而增收。百姓交着一样的税,自家的余粮却大大增多,能不高兴么? 最近这段收成的时间里,从百姓到官府,到处都喜气洋洋的。 梁阑玉看完了田税和丁税的帐,又去看关、市税的帐,看完后她感慨道:“没想到田租丁税虽翻了倍,仍然不及关市税多。” 另一名官员忙道:“今年的关、市、估税亦较往年大有增益,皆是刺史打击盗匪、促市励商的成效!梁刺史真乃明官!” 他夸郁州商业繁盛,顺便夸赞梁阑玉的功绩,不过这并不是梁阑玉想说的。商业税比田税人口税还高,固然有郁州作为淮河口岸的便利,但其实也是因为郁州地处南北交界,当地愿意以农业为生的人并不多——种田是个耗时又耗力的活,春天播种,得到秋天才能收获。动荡的时局,让大多数人都不敢安心生产。 这也是梁阑玉建议云秦能加大力度建设边地的缘故。毕竟商业是不稳定的,一旦战局恶化,商业随时会陷入停滞。但人永远不可能不吃饭。因此商业要抓,农业更要抓。 想到这些后,梁阑玉原本因为税收增加而喜悦的心情逐渐沉了下来,并且忍不住叹了口气。 下方的官员连忙问道:“刺史缘何叹气?可有烦心事?” 梁阑玉道:“我看了官府的存粮,有些担心如果我们与燕国开战,这些粮食不知够吃多久……” 这个话题让官员们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今年的情形比往年好了许多,但这也是因为往年太烂了的缘故。梁阑玉刚到任时,军队甚至还得靠打劫过活,军中和官府几乎都无甚积蓄。今年虽然有积攒了,不过一年的积攒到底有限。 倘若能再过几年,郁州仓廪充盈,梁阑玉心里自然也更有底气,只可惜这天下大势并不能由她决定。 在一片凝重的气氛里,一名官员打破了沉默:“梁刺史……” “嗯?何事?” “下官听说,近日徐州颁了条政令,或可充实仓廪……不知刺史是否听说了?” “徐州?”梁阑玉最近一直忙着练兵,还真没怎么关心徐州的情况。她问道,“什么政令?” 那官员道:“徐州刺史下令严查境内杂胡,抓捕燕国细作。抓到后,三族没为奴籍,家产尽数充公。听说十天不到已抓捕近百人了,官府缴没的财产少说也有上万石。” “什么?!”梁阑玉一惊,“上百名细作??” “是……” 梁阑玉感觉很荒唐。这徐州刺史是捅了细作窝么,从哪儿找出来那么多细作的?然而只片刻,她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脸色也变了。 “徐州是在以抓捕细作之名,滥捕无辜??杂胡……他们这是有意强征胡商家财??” “……”那官员本是想建议梁阑玉效仿此事的,毕竟郁州胡商也不少,应该也能为官府增加不少收入。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梁阑玉的态度不对,赶紧闭嘴不敢再说了。 “胡闹,简直胡闹!”梁阑玉的神色极其严肃,盯着那官员道,“这消息你从哪儿听说的?属实么?” “呃……”那官员只好硬着头皮道,“下官有个亲眷在徐州府为吏,昨日他给下官的来信里提及此事……不过也可能其中有甚误会,下官也不是很清楚……”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如果徐州真的出了这种事,那对郁州肯定会有所影响。她必须立刻弄清楚。 于是梁阑玉严厉质问道:“信里是怎么说的?你说明白!” 那官员欲哭无泪,赶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然而他毕竟没有亲自去过徐州,只是看了封信,梁阑玉想知道的很多情况他都答不出来。 这下梁阑玉坐不住了。 账她已经看完了,今天官员们要向她禀报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于是她提前离开了官府,向自己的府邸赶去。 回程的路上,她吩咐赵九:“你派个人,赶紧把宋闻叫到府上见我。” “是!”赵九马上派人去了。 …… 当天黄昏时分,宋闻便匆匆来到刺史府上。 两人一见面,梁阑玉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听说徐州最近抓了不少杂胡?可有此事?” 宋闻忙道:“是,刺史。十天前徐州刺史忽然命人在州境内大肆搜查,听说凡是去过燕国,或者在燕国有亲眷的杂胡全数被捕,连他们的家人也都抓起来了,少说抓了近百人了。” 梁阑玉双眉紧锁,怒斥道:“胡闹!谁让徐州府这么干的?太胡闹了!” 宋闻小心翼翼道:“刺史,这是徐州府私自为之么?还是有朝廷授命?” 他为梁阑玉负责经营事项,与郁州境内的胡商几乎都有来往。这两天徐州的消息传到郁州来,郁州的胡商全吓坏了,纷纷跑来向他询问究竟。他一头雾水,心里颇觉忐忑。毕竟他手下也有一些亲信被他派到燕国去了,万一燕国采取相同手段,他那些手下的安危怕也悬了。 梁阑玉道:“我从没接到这种命令,前不久我回京时,也从没听说过朝廷有这打算!肯定是徐州官员自作主张,胡作非为!” 以她对云秦的了解,云秦还没有蠢到这种地步。而且这么大的事在推行前肯定要由官员进行一段时间的讨论。既然她之前半点风声没听见,此事肯定跟云秦无关。 宋闻又问:“那,刺史应当不会效仿吧……?” “当然不会!”梁阑玉怒冲冲道,“那徐州刺史怕是疯了!我得立刻向朝廷上书,制止此事才行!” 宋闻见她态度如此激烈地反对,登时松了口气。他在听说这件事后,也认为此事极为不妥。 他不明白徐州刺史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下达这条命令的,也许初衷的确是为了打击辖区内的细作。但看目前这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的形势,这件事的影响恐怕会非常大。 宋愈自己当了长官以后就发现,有时候长官一句简单的命令,由手下执行时,往往会扩大十倍甚至百倍,直到完全与长官的初衷相悖。目前徐州抓捕的还只是去过燕国的杂胡,这里面可能真有细作,但大部分人应该是无辜的。最糟糕的是,这可能还只是开始。 执行此事的官吏们为了夸大自己的功绩,为了侵吞更多财产,肯定会故意滥捕无辜。只怕接下来,没有去过燕国的杂胡、跟杂胡有过接触的汉人、更多莫名其妙的人……都有可能遭到牵连!到时候人人自危,甚至不止是徐州人,相邻的其他州郡也会受到影响。 梁阑玉还想再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刺史。”门外传来陆春的声音。 梁阑玉止了话头,道:“进来吧。” 陆春推门进来,走到梁阑玉身边,小声道:“刺史,西营的蔡军主派人送了贴来,蔡军主请求面见都督。” 梁阑玉扶额。蔡帔作为羌人,应该也是听到徐州的事后慌神了。这下可好,徐州那边猪队友造成的恶劣后果已经传到她这儿来了。 “你让人去回话。明天准蔡军主入府……不。明天,我亲自去一趟西营!”本来她明天还有别的安排,但这种事情不宜拖延,否则军中的羌兵人心动摇,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她只好更改行程,先去把羌兵们安抚好再说。 “是。”陆春应声,赶紧起身出去安排了。 陆春走后,梁阑玉又转向宋闻,向宋闻详细询问了不少徐州那边的情况。宋闻跟徐州往来颇多,知道的情况也比较多,全都汇报给了梁阑玉。 问完话后,梁阑玉独自沉思了片刻,道:“你回去以后安排一下,我要任命阿秋阿夏两人为‘耳目’。即日起,你手下的商贾需每日将各项大事汇报给阿秋阿夏一人,她们每三日向我汇报一次。”耳目也是官职名,专门负责情报工作。 这大半年来,宋愈培养了诸多商队,成功收集了许多地方的情报。梁阑玉之前一直是有疑问时才找来宋愈问询。但历城之战后,天下风云变幻明显变快了,她不能再被动等待消息,应当更主动地了解情况,以便出现任何变故,她都能及时应对。 宋闻忙道:“是,刺史。我会尽快安排好的。” 99. 第九十九章 打压杂胡,对我朝北伐极为…… 黄昏时分,蔡帔坐在屋中焦急地等待着。他时不时走到门口往营门的方向眺望一眼,没看到人,又回到屋里坐下。 夕阳下沉得越来越快,窗口的光影逐渐收缩。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蔡帔猛地站起,亲自过去将门打开,却见站在外面的是他亲兵。 “军主,还不用晚膳么?”他的亲兵问。 蔡帔的脸顿时垮下来,无比失望地摆手:“不用!” 亲兵道:“可是军主一天没吃东西了,别饿坏了……”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你出去吧,别烦我。” 今天白天听说了徐州正在大肆抓捕杂胡的事后,蔡帔心里就忐忑万分。 他不明白徐州府为什么会那样干。是徐州的官员擅作主张吗?最好是那样,那样的话至少还只是徐州一地的事,未必会波及到郁州来。可如果是朝廷下的命令,徐州只是率先执行了……那恐怕郁州也无法幸免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遍体生寒! 他和他手下的数百将士都是羌人,一旦杂胡被打压,那他们这几百人必在其列!可他们的先人都是早在前朝就已经来到淮域的,他们跟燕国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被猜忌? 他急于见到梁阑玉,向梁阑玉求证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非常害怕梁阑玉会拒绝见他——如果那样的话,说明梁阑玉在躲他,那他担心的最坏的结果极有可能发生了! 蔡帔越想越焦虑,连屋子里都待不住了。他索性直接跑到营门外等着,这样他派出去的人若回来,他便能第一个知道。 天色越来越黑,没过多久,他便连三丈外的树影都看不见了。 “军主,还是回去等吧,晚上天就凉了……”亲兵小声劝道。 蔡帔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正要回营,忽听后方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立刻回头,命亲兵打起火折子。 不多时,来人跑到他们面前,蔡帔定睛一看,正是他派去给梁阑玉拜帖的手下。他立刻抓住那手下问道:“刺史如何答复?” 那手下没想到蔡帔竟然会在营外等,忙行礼道:“军主。” 蔡帔急得直挥手:都这时候了,还拘泥什么礼数? 手下忙道:“军主放心,梁刺史已接了帖子,说是明日……” 蔡帔听到肯定的答复,悬着的心瞬间放下许多:梁阑玉愿意见他,情况就还不算太糟! “明日……她会亲自来营中。” “……啊?!”蔡帔吃惊道,“刺史要亲自过来?” “是,刺史府的人是这般说的。” 蔡帔愣住。梁阑玉不仅肯见他,而且,还愿意亲自过来见他。很显然,徐州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她知道他是为什么求见。而她的态度,便是给他狠狠吃下一颗定心丸,告诉他用不着担心! 蔡帔绷了大半天的肩膀,像是突然被人卸去枷锁,缓缓放下了。紧接着,他的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巨响声——今天在焦虑之中,他的五感仿佛都出走了,饿也不觉得。而现在,强烈的饿意突然涌了上来。 “营里还有吃的没?”他扭头问自己的亲兵。 亲兵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点头:“有,有!” “走,给我弄点吃的去,随便什么都行!” “好!” …… …… 翌日天一亮梁阑玉就出门了,辰时左右,她来到军营附近。 蔡帔听说后马上带着几人出来迎接。 “末将见过刺史。”他向梁阑玉行了个军礼。 “不必多礼。”即使还没进营门,梁阑玉也能听见营地里传出来的训练声。大清早,士兵们的喊声听着整齐划一又中气十足。 “在晨练?”她抬脚往营地里走。 “是。刺史要去看看么?” “走吧。” 一行人进入营地后,梁阑玉回头示意了一个眼神。赵九心领神会,故意挡在中间拦了一下。于是所有随从都放慢脚步,与梁阑玉和蔡帔两人稍拉开距离。 蔡帔开口道:“刺史,末将昨日听闻听闻一个消息……” 梁阑玉道:“是徐州的事么?” 蔡帔点头。 梁阑玉语气坚定道:“蔡军主放心,此事乃徐州官府自作主张,与朝廷无关。我会立刻给朝廷上书,请朝廷制止徐州府这样做!” 她鲜明的态度让蔡帔松了口气。 “刺史英明!如此便太好了!”蔡帔连忙拱手。 虽然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但他昨日听说这个消息后越想越气,满腔怨怼,此刻还是忍不住对着梁阑玉发泄了出来:“刺史,恕我多言。我等虽非汉人,可自幼身在齐国,一心为齐国效力。岂可因出身论罪?且那燕国虽是鲜卑人称王,其实他治下的汉人亦不在少数。纵使燕国要派遣细作,缘何非得派遣杂胡?难道就不能遣汉人吗?徐州府这样做,实在没有道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可说完之后,他察觉自己似乎不该抱怨这些,不由紧张地看了梁阑玉一眼。 好在梁阑玉非但没有生气,还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徐州府的作为我亦十分鄙薄,只可惜以我之力管不到他们,若不然,我当下便要去阻止他们。” 蔡帔忙道:“刺史深明大义,真是令人钦佩!若徐州刺史有刺史的万分之一便好了。” 梁阑玉没有接话。这话要让徐州刺史听见,估计能活活气死。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校场附近。校场里上千士卒正热火朝天的训练着,有的在跑步,有的在对阵。梁阑玉目光梭巡了一圈,审视士卒们的训练成果。 经过这大半年的用心操练,如今的郁州军已不是她刚来时见到的松散模样了,不管是精兵还是普通兵,都已经能做到整齐划一、令行禁止,精神面貌亦大有改善。这样可算是像话多了。 她找了一会儿,找到羌兵所在的队伍,发现羌兵们正在练习阵法。上百名士卒在军官的指挥下齐刷刷地变幻着阵型,精神充沛,喊声嘹亮,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徐州那坏消息的影响。 梁阑玉问蔡帔:“蔡军主,徐州的事你军中有多少人知道?” 蔡帔忙道:“只有我和我的几名亲兵知晓。我已命他们不得多嘴,底下的士卒尚无人知晓!” 梁阑玉不由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虽然他自己也为此事提心吊胆,但关键时刻他还是将身为军主的职责放在了首要。如果让消息传开,任由士卒们闹起来,其实是更有利于为羌人争取权益的。但他选择了更智慧的做法,没有辜负梁阑玉对他的赏识。 几人又在校场边看了一阵,梁阑玉对士卒们的训练成效颇为满意,眼见着训练也快要结束了,她便带着蔡帔离开了校场。 她今日来军营,主要是担心徐州的事在军中传开,会导致羌兵们军心动摇,因此她是亲自来稳定军心的。然而蔡帔没让这桩麻烦事发生,帮她省了不少力气。 众人回到将军帐,梁阑玉又问了蔡帔一些最近军田收成的情况、士卒训练的情况,蔡帔一一汇报。 闲话谈完,梁阑玉就准备回城了,官府里还有不少事等着她办。她又叮嘱道:“蔡军主,今日你做得极好,往后也须这般仔细,切记莫让谣言在军中蔓延。” 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最好的方法其实就是别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传进军营里,要不然再怎么解释也难免有人多想。 蔡帔忙道:“刺史放心,末将明白。”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没说的。 “还有什么事?”梁阑玉问。 蔡帔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刺史……徐州府的事,朝廷应当不会支持吧?” 虽然他相信梁阑玉的为人,毕竟梁阑玉当初能够把他提拔上来,足以说明梁阑玉并不在意胡汉之别。但现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朝廷会否支持各地对杂胡的打压,他难免担心。 梁阑玉其实也无法百分百地保证朝廷会怎么做,毕竟朝廷最后的决策并非一人所做,而是各方势力权衡的结果。但在蔡帔面前,她绝不能有半点犹豫。 “绝无可能!”她笃定道,“朝廷不会做如此短视之事!” 蔡帔顿时放松下来,脸上也终于浮起几分笑意。 梁阑玉垂眸思索片刻后,道:“蔡军主,还有一事。朝廷准我在历城新募一军增防,眼下尚有数个军官职务空缺。你手下若有能人,可向我推举。” 为了让蔡帔彻底放心,光用言语上的安抚难免缺了些诚意,她决定再给他一些实际的好处。而且她自己也需要一个机会向世人证明,郁州跟徐州不一样,他们绝不歧视杂胡!而多提拔一些胡人官员,拿出实际行动,比她扯着嗓子叫喊要有用的多。 历城本来是属于冀州的辖区,不过冀州大半部分都落在北燕的手中,只有零星几城尚属齐国管辖。先前历城之战中,历城原本的官兵大多都被胡人杀了。梁阑玉把历城夺回来,历城的实际控制权就在她手里了。正好历城离郁州也近,而且是与燕国最接壤的地带,朝廷担心另外调人来接手不熟悉情况,还需要时间适应,所以索性把历城也拨给了梁阑玉管辖。如此,她手下的确又多出不少空缺来。 蔡帔闻言不由大喜。需知提拔他的手下,亦是在为他铺路。他立即道谢道:“刺史恩德,末将必挂齿难忘!” 梁阑玉笑着扶起他:“军主不必客气。你能为我着想,担好军主之责,我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解决完军队的事,梁阑玉便回府去了。 …… …… 回到府上后,梁阑玉立刻让人把宋愈找了过来。 宋愈走进书房,在案前跪坐:“刺史找我?” 梁阑玉点头:“宋二郎,你帮我写一份奏折,我要尽快上给天子。” 由于宋二郎书读得多,文采又好,梁阑玉非但拿他当谋士用,还拿他当笔杆子用。凡有送报京城的奏折,或是公开的布告,她都会让宋愈来执笔,他写出来的文章总能准确描述出她的意思,又符合制式。 宋愈连忙问道:“刺史要写什么奏折?” 梁阑玉问他:“徐州的事你听说了么?” 宋愈道:“昨日兄长回府,与我说了一些。” “好,你知道就好。”这也省了跟他解释来龙去脉的功夫。“我要上书,请朝廷立刻制止徐州府的作为。” 宋愈闻言立刻起身走向一旁的柜子,从里面取出文房四宝。他回到案边,调好墨水,展开草纸,准备记录梁阑玉准备上奏的重点,他好据此来书写全文。 见他已准备好,梁阑玉开口道:“其一,我朝境内有不少胡人是前朝就避战南下的,当年先帝在北府起兵,连北府军中都有数千杂胡,他们都是我齐国人,而非燕国人。如今徐州府以捉拿细作为名,针对杂胡,滥捕无辜,殊为不妥,这就是在戕害我们齐国的百姓!” 宋愈奋笔疾书将她说的话记下。之后他会对文字进行润色,并且引经据典提供例证,使她的观点看起来更有说服力。 梁阑玉接着道:“其二,徐州府不仅滥捕无辜,还充没其家产。如此,定会纵容办事的官吏借机中饱私囊、公报私仇,扩大事态。今日捕的是杂胡,明日捕的或许就是与杂胡有往来的汉人。若是纵容他们的行径,必会导致牵连甚广,人人自危!” 宋愈继续记录。 等他记完,梁阑玉又开始说第三点:“其三,打压杂胡,对我朝北伐极为不利!相反,朝廷若欲收服故土,当竭力接纳胡人,甚至主动招纳胡人,这才是长久之计!” 这第三点,是她在得知徐州的事后最为愤怒的原因,也是她必须向朝廷上书的原因——虽然她军中的确有不少羌兵,虽然她跟很多胡商有生意上的往来,但那其实都是不是重点。说难听点,哪怕这些力量她却都失去了,对她的影响也并不很大。但是,徐州对杂胡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压,会导致北伐变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才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凡看过孙子兵法的人都知道,兵法的核心,其实是“不战之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最上策!若用大白话来说,那就是战争只是政治的方法之一,而厮杀只是战争的方法之一,且两者都是应当尽量避免的方法! 这并不是怯战。梁阑玉也知道,齐国和燕国必定要兵戎相见,而她也肯定会上战场。可即便在战场上,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战争,往往只消死伤十之一二,胜负便已区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情况几乎万里无一! 也因此,在战争中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杀死了多少名敌军,而是击垮敌人的士气与战斗意志,让他们尽快投降或是逃走。这个目的,很多时候是在战场之外达成的,只不过通过输赢这个结果在战场上展现出来了而已。 譬如曹操打赢官渡之战,他并没有在战场上杀死多少敌军,而是他在后方成功烧毁敌军粮草,令前线的敌军当场心态炸裂,就地投降了;又譬如淝水之战,前秦虽有四十万大军,可大多都是被强征而来,本就没有战斗意志。于是战场上有人在后方传谣,称前线已经溃败,便导致四十万的前秦军队当场丢盔卸甲,仓皇奔逃,使东晋轻松获得大胜。 这些载入史册的大仗无疑都是赢得极其漂亮的。但假若说,投降曹军的人因为不是“自己人”,就都会被贬为奴隶,那么就算乌巢的粮草被烧了,张郃还会投降曹操吗?假若说,东晋人要没收前秦人的所有家产,那前秦军的斗志还会丧失得那么快吗? 如果是那样,历史恐怕就要改写了! 正因如此,梁阑玉才觉得徐州府此举是在胡闹,而且是非常因小利失大局的胡闹!他们看似暂时充盈了军费,提振了军心,可其实,他们更是在给敌军提振士气! 如今,燕帝虽是鲜卑人,但他正在极力推行汉化。他舍弃了自己的鲜卑名字,为自己起了汉名,逼迫所有鲜卑贵族使用汉字,并且大肆启用汉官、学习汉制。固然,在过去的百年里,北方胡杀汉、汉杀胡、胡杀胡、汉杀汉,斗得一塌糊涂,也的确埋下了许多矛盾。可至少现在燕国已在朝着民族大融合的目标前进了。 所谓的胡族,其实大多数也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他们与汉人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差异,而非血脉上的差异。往后,他们或许会成为少数民族,或许会完完全全融入汉族之中。如果让北燕率先完成了彻底汉化,而南齐却还在“排胡”,那么以后燕国可以通过接纳、招降等诸多手段蚕食齐国,而齐国却必须杀死或赶跑所有的敌人才能获胜,这仗还怎么打?这仗根本没法打了! 历史上的南北朝,之所以最后是北方统一了天下,并且最终开创了盛唐,拥有前所未有的广袤疆土和经济文化的繁荣昌盛,就是因为北方率先完成了民族大融合!她若要以南胜北,自然也要完成这一目标! 梁阑玉说完第三点之后,宋愈依旧在纸上把她的话全写了下来。然而写完之后,他却抬头看了梁阑玉一眼。 “宋二郎,你有何想法?不妨直言。”梁阑玉之所以找宋愈来,除却宋愈文笔好能写奏折外,也因为宋愈熟读兵书,思绪敏捷。她也想听听宋愈对此事的看法,或许能给她提供更多思路。 宋愈道:“刺史所言极是。若欲北伐取胜,绝不能排胡!只要陈明利害,我想朝廷一定会尽快阻止徐州府的做法。不过……刺史建议朝廷主动纳胡,我觉得,朝廷恐怕很难采纳这条建议……” 梁阑玉不由挑眉。 100. 第一百章 南征北伐 “为什么这么说?”梁阑玉问宋愈。 宋愈思索了片刻,道:“我朝一直以汉家正统自居,如此可使北方汉人不断南下,壮大我朝国力。可若照都督说的,朝廷主动招纳胡人,岂不就与先前的国策相悖了?” 他的这番话令梁阑玉沉吟了一阵。 确如宋愈所言,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南方代表着正统汉人政权,而北方则被视为胡族政权。百年来,也确实不断有汉人从北方逃亡到南方,使得南方的人口得以增加,而北方的人口则相应减少。宋家兄妹他们就是南渡的汉人。 但宋愈说的也有不对的地方——“汉家正统”这块招牌并不是有本朝打出来的,而是前朝树立的。 当年西晋灭亡,南逃的世家大族们为了在南方站稳脚跟,便扶持一位皇室的旁支开创了东晋。但东晋继承西晋国祚,在法理上是有问题的,且当时南方国力衰微,必须吸引更多北方的人口、财富、技术过来建设南方,因此东晋才极力竖起这块招牌,以增加自己的政权合法性。 这块招牌在当时的确很好用,为南方增强了国力和人口。可问题是,汉人失去北方的统治权已经整整百余年了!虽然现在还有人南下,但南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这块招牌早已经起不到什么吸纳人口的作用了。 同时北方的胡族还在推行汉化,当胡人和汉人没了隔阂,北方汉人获得了更大生存空间,干嘛还要抛家舍业地南渡?谁真在乎哪个朝廷是正统?谁有本事谁就是正统!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本朝还继续延续前朝的国策,固步自封,而非兼容并济,那么他们非但失去了一统天下的资格,被吞并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梁阑玉理清思绪,开口道:“你说的,那是前朝的国策,并非本朝的。我朝既推翻了前朝的朝廷,自然也该对前朝的国策有所改变。” 宋愈有些惊讶地看着梁阑玉:“这是刺史的想法,还是朝廷的想法?” 梁阑玉凝眉。她也不知道朝廷的策略究竟是怎样的,那不取决云秦一人的想法,而是权贵们集体的意志。据她所知,朝中有意排胡的官员可能并不少……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有必要上书,让权贵中枢们好好思考一下究竟什么是长久之计! 于是她道:“你把我的想法全写下来,不必吝惜笔墨,一定要把所有利害都写明白。” 宋愈抿唇。既然是梁阑玉的命令,他自然会遵从,但他忍不住道:“刺史的这封上疏,恐怕会得罪不少人。” “我不怕。”梁阑玉道,“你只管放手写便是。” 宋愈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提笔将梁阑玉的诸般观点全都记下,又与梁阑玉确认写作脉络后,便抱着纸张回去书写正文了。 不几日,宋愈写完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疏交于梁阑玉。梁阑玉又亲自动笔润色补充了一番,检查无误,便将奏疏装匣,命信使即刻送往京城。 …… …… 平城,燕国皇宫内。 一名宫人快步走上殿来,将一份奏疏交给高合:“陛下,这是刚从冀州襄郡送来的。” 高合正在批阅别的奏章,头也不抬,只道:“先放着吧。” “是。” 过了一阵,高合将其他政务都处理完了,这才拿起新送来的奏疏看。看了没几行,他眼皮一跳,“嘶”地吸了口凉气。 他捧着那张奏疏思索良久,又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忽然叫来一名宫人,吩咐道:“你去把宇文齐找来。” “是,陛下。” 过了没多久,一名年轻男子便在宫人的带领下来到宫殿中。此人正是宇文齐。他是高合姨母的儿子,亦是鲜卑贵族出身。表兄弟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因此高合将他视作心腹兼左膀右臂。 高合示意宇文齐坐下,将刚看完的奏疏递给他:“刚从襄郡送来的,是石鸿写的。” 宇文齐甚至还没看便脱口而出:“石鸿?难不成又是一个上书请战的?” 高合不由苦笑了一下:“是,让你猜准了。” 石鸿是羯人部落的首领,于数年前率部众归降了燕国。为了表彰他的归降,燕国仍给了他不小的权力,命他率领旧部驻守襄郡。 宇文齐忙捧起奏疏看了起来。奏疏的字数并不多,他很快就看完了。奏疏上说,石鸿得知了齐国排胡的事异常愤怒,且他有几个部下在徐州被抓了,他向高合请战,他愿意带兵南下,进攻齐国。 宇文齐道:“看来齐国的做法属实惹了众怒。这一个月里,石鸿应该是第三个请战的了吧?” 高合点头:“对,第三个。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宇文齐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没有先说自己的观点,而是反问道:“哥哥怎么想呢?” 高合道:“我不知道,眼下究竟是当真群情激奋,众人皆有心南征?还是石鸿、慕容山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借机生事?……你在外面走得比我多,因此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宇文齐沉默了好一会儿,几番欲言又止,却不知有何忌讳,一直没有开口。最终,他慢吞吞道:“或许……我们确实可以趁此机会南征……” 高合登时惊讶地看向他:“你?你也支持南征??” 要知道眼下琅琊的叛乱已经平定得差不多了,燕国有几万大军就在黄河北岸,只要过河南下便可进军齐国。但高合却并不想发动南征——倒不是他没有一统华夏的野心。如果没有,他就没必要极力推行汉化,只是他觉得眼下南征的时机尚不成熟。 原本他是想在平定琅琊的叛乱后,顺便收拾一下国内不安分的势力。他继位时间不久,有许多老臣都不服他。而他的汉化政策也得罪了许多鲜卑以及杂胡的权贵。若不先将这些刺头们彻底降服,未来后患无穷。 宇文齐本来是极力支持他先安定内部的,可没想到他竟变了立场? “为什么?”高合追问,“你怎么突然就……” 宇文齐道:“先前不适合南征,因为有许多人反对,将士们也尚未做好准备。可如今南人排胡,给了我们南征的理由。短短几日内,就有这么多人接连上书,看来南征已是人心所向。如此机会若是错过了,且不知何时才会再有……” 高合纠结道:“你真觉得南征是人心所向了?” “以我所见……应该是吧。” 高合沉默了。身为君王,他能得到的信息只能从身边来,慕容山也好,高鸿也好,还有一些鲜卑贵族,那些人本就跟他不齐心,也是他有心要削权的目标。因此那些人请战,他只觉得他们借机挑事,转移矛盾。只是上书的人多了,他心里也难免嘀咕。 可宇文齐却一直都是极力支持他的人,宇文齐的改变,让他内心动摇了。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排胡乃是徐州府擅自做的决定,还以为这是齐国的国策。不过除却这个原因外,宇文齐突然改变立场,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并没有向高合说。 ——之前他的确支持高合先对付国内不安分的势力,可真正做了以后,他发现这件事的压力远比他想象得大。 当刀锋指向自己人时,利益、情义的冲突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就在昨天,他的父母才刚刚谴责过他锋芒太过、得罪人太多,会给家族带来不幸。为了这件事,他已快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了。 而眼下齐国忽然给了他们一个话柄,令他们可以调转刀锋一致向外,宇文齐终究是扛不住了。 高合沉默了很久,显是陷入纠结之中。毕竟旁人的说法他可以不当回事,但连宇文齐都这样说,他便无法置之不理了。 他双眉深锁地开口:“阿齐,你知道……有许多人表面上奉我为主,可他们心里并不服我。如果不能先把他们收拾了,贸然对齐国开战,你觉得我们真的有胜算吗?” 宇文齐颔首道:“我知道。可是哥哥,眼下军中士气高昂,且我们的兵马又已在琅琊集结,如此机会属实难得。发动南征,我们未必要一口气灭了齐国,只要能先把南人赶到长江以南,我们再回头慢慢整顿,不也可以吗?” 高合一怔。这句话听起来倒是个可行的主意。 他不敢南征,是因为他清楚燕国的国力还没有强盛到能够一统华夏的地步。但若不求一举灭齐,而是先把齐国的淮域抢过来,那就没有那么难了。 要知道历来守江必守淮。一旦齐国丢失淮域,必然国力大损,不仅失去自保的能力,也会失去北伐的能力。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不再顾忌南方的敌人,更好地放开手脚清算国内实力。等统一了国内,再去打只剩半条命的齐国,不也是条明路? 既然这一次齐国排胡的举动引起了燕国的民愤,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开战的借口。而慕容山石鸿之流又极力请战,想必也会为战事出尽全力。或许这正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让他借着这股东风一举夺取下长江以北! “你说的有理。”高合缓缓点头道,“我再好好想想。如果这真是个好机会,那我不会错过的!” …… …… 梁阑玉正在屋中更衣,门外传来敲门声,紧接着,陆春的声音响起:“阿玉,人已经都到堂上了。” “好,我这就来。” 不多时,梁阑玉来到前堂,只见堂中已经坐了两排人。这些人见她出现,纷纷起身向她行礼:“参见梁刺史。” “诸位快快请起,不必多礼。都入座吧!” 众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几案后入座。 梁阑玉的目光扫过众人,只见这些人模样、服饰各异,但神情却是相似的——各个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这些人里有鲜卑人,有羯人,有羌人,全都是胡人——他们是梁阑玉特意命人从郁州官府、商贾中找来的有学识、有才干或有地位之人。 虽然这些杂胡是被客客气气请到这儿来的,而且请他们的人也说了梁阑玉想设宴款待他们,绝无为难之意。但最近这段时间各种风声流言四起,闹得人心惶惶,谁能不提心吊胆呢? 梁阑玉温和又热情地笑道:“诸位今日聚集到此,真是令本府蓬荜生辉!来,我先敬诸位一杯!”说罢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如此谦逊又热情的态度令众人稍稍放下戒备,连忙端起各自面前的酒盏喝了下去。 “不知刺史今日召集我等,可有指示?”一名胡商小心翼翼地问道。眼下南北关系如此紧张,连带着胡汉关系也变得紧张,他们就怕梁阑玉先礼后兵,挖了坑给他们跳。 梁阑玉见状也索性挑明道:“我平素喜交朋友,我到郁州也有一年多了,按说诸位这般英豪才俊我早该拜访,只可惜一直忙于公事,未能有幸与你等全数结交。因此今日在府上设宴招待,还望诸位不弃。” 此话一出,众人惊讶地相互对视。梁阑玉身为一州之刺史,而他们这些人虽勉强小有所成,却也绝不是能与刺史相比肩的人。梁阑玉说话如此谦逊,实在给足了他们面子。 这看起来,实在不像要为难他们的样子。 梁阑玉又吩咐仆从将早已准备好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随后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起身举杯,朗声道:“近来因徐州府的不智之举,引起了一些争议。但请诸位放心,有我在一日,我的辖地绝无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且我已向朝廷上书,请朝廷立刻制止徐州府的作为。在我心中,诸位与我一样,皆是有父有母,有骨有肉的人,绝无任何胡汉之别!” 她的这番话瞬间令在座众人感动不已。的确,谁人不是父母所出,不是血肉之躯呢?最近人们都被紧张的时局弄得心惊胆战,人人自危,而梁阑玉却能在此时说出如此善解人意的话,且做出如此有力的承诺,怎能让人不感动?有些人甚至鼻子发酸,有想哭的冲动。 梁阑玉接着道:“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希望今后诸位也能辅佐我一同治理好郁州。我再敬诸位一杯!” 她给朝廷的上书送出去已经有段时日了,然而她至今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她不知道朝廷那里究竟有何打算,她也不打算等了。徐州能够自作主张,她也可以。除了蔡帔之外,她必须再重用一些胡人,以起到千金买骨之效。如此才能迅速稳定郁州的人心,并且为她将来北伐做铺垫! 众人受宠若惊,忙举杯相应:“是我们应该敬刺史!” “梁刺史真是深明大义,在下钦佩,钦佩!” “刺史高义,我等愿为驱策!” 堂上数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