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峦并剑》 第一回 谁令心牵 (壹) 第一节 夺旨 南唐灭国后一佰七十八年,即南宋绍兴廿三年,金贞元元年。 金主亮三月廿六日迁都燕京,改名为中都大兴府。南边病更重的秦桧,于五月初奏请官家,从台州谢伋家收回綦崈礼所受的圣旨,这是秦桧第一次被罢相的圣旨,想消灭对自己不利的証据。义助韩世忠守楚州据地的,云膏居士首徒王世雄,应「维武盟」求援赶赴台州,协助他们夺旨,昭世人桧之恶。「维武盟」是岳飞被害于风波亭后,众义勇之士结盟组织,主张「维持用武,恢復山河」。 王世雄进了两淅西路宁海县,来到阆风山。苏轼《赤壁赋》裡形容此山「飘飘忽,如遗世独立。」,如今天朗气清,无云雾缭绕的仙境,但陡峭直立的岩壁,葱茏树木层次分明,亦堪称雄奇。然而,在连日被三组「暗黑剑士」,夹击追截的他眼中,只顾提高警惕慎防埋伏。 「暗黑剑士」,乃几家南唐遗臣,于辽东隆州不变山峦,与当地洞民组成「峦盟」后,盟主「游虚洞主」训练出来一支专司暗杀、狙击的队伍。峦盟先是抗金,自金太宗执政期间改投金,为虎作伥残害反金的宋民,令宋国义士痛恨和鄙称「魔峦」。 仲夏下午,天气闷热,王世雄到溪边取水和洗脸,水面反映猛烈阳光十分刺眼,但觉有几道光线异常,忙退身拔剑,水裡已跳出七个黑衣人,从高环绕下击。王世雄使出师传的「四点剑法」之「一点不惧」,凝神寻隙,挥剑拨雨撩云将敌势分解。暗黑剑士着地后,随即从不同角度跃起再袭。王世雄与他们交手多时,熟悉其剑法巧捷万端,像猫擒兔脱;部分剑式,更如莺飞燕舞般翩翻潇洒,数心中最恨的毛雅擅长。单凭师传武功愈见支绌和被摸清,故王世雄兴思考新的剋制方法之念。过了几招后,他使自创「楚州新招」突袭,果然有一位未及应对的,被划伤两臂。王世雄续施两下刚猛新招,再损二人,迫他们呼啸而逃。新招旗开得胜,王世雄亢奋叫道:「魔人,把你们破了。」 续往东行,山峡之间渐窄,溪中奇石堆叠,势如兵排阵佈,险境纷呈。夕阳斜照下,石面狰狞,树影阴森。栈道绕行的王世雄紧握手中剑,非关于此,乃听出当中又有埋伏,忖度敌人在施疲兵之计,当设法摆脱。就在此时,前路的木板爆开,跳出三名黑衣人;头顶峭壁树丛,另有四名黑衣人游绳而下。从栈道破洞跳出为首者,挽起剑花分五处进攻。剑招机心有馀而力不足,王世雄辨出,并非暗黑剑士常用的「游虚剑法」,似是徽州休宁六陈门的「白嶽剑法」。其馀施袭者的门派亦非常繁杂,多是淮南、襄荆一带门派,兼且他们黑衣底下另有杂色衫裤,不像暗黑剑士表裡俱是纯黑。「他们属哪一路人马,因何假装暗黑剑士加害于我?」 峭壁再跳下一人,服色棕灰,宽颧长脸,黑髭白鬚的年近五旬汉子。甫照面,这汉子便运劲拳掌交加扑打,气力极大但双臂柔软如巨蟒,进能破山,退如浪捲。王世雄观察了数招后,使出「云扬手」之「气运江山」把这汉子摔远,跳出圈子立足石尖,抱拳道:「阁下可是维武盟揭五山掌使?」 一阵洋洋得意的长笑,又一汉子蹦出来,指着众人道:「早说你们加起来,也扳不倒我师兄,相信了吗?」说着,双脚一蹬,弓身跃到王世雄背后,满脸堆欢,恭维地道:「若非武功厉害,怎配得上『义守楚州第一人』的名号?」王世雄既窘又恼,强抑怒火,轻声责道:「周伯通,你又来捣蛋。」石缝中再传来一声笑声,走出一名年约三十五左右的汉子。他是「锺离剑」孟汉光,热衷抗金事务,但未参加任何组织,与王世雄相识十数年并非常支持他。孟汉光道:「仁兄,让这群后起之秀有个磨练机会,也藉此舒展筋骨。」王世雄暗歎自己已作战了三日三夜,迅速调节心情,再度抱拳向众人道:「刚才王某多有得罪诸贤!」 大家移步到前方角亭聊天。揭五山向王世雄介绍,刚才栈道首攻者。一位儒雅和善,气度雍容,廿馀岁的青年。「崇与务崇兄弟,乃徽商之后,倾尽家财支持抗金事业。为人富谋略、敢承担,确是后起一辈的翘楚。现于盟中淮南西路效力。」王世雄听素未谋面的揭五山这般说法,有点捉摸不透,只得点点头,含煳应对了。其馀的脱掉了黑衣和面巾后,也过来簇拥自己,七嘴八舌地攀谈,但内容均与今次「夺旨」无关。 王世雄不禁投了孟汉光一眼,孟汉光会意地挤进,道:「天色转晚,不若大家先分工准备食宿,今晚再围炉详谈?」当下崇与务领众青年人出外安排。王世雄欲与揭五山、孟汉光磋谈「夺旨」行动,惜揭五山推说自己掌的是淮南西路,此行纯属协助,还是留待到抵台州,找负责此事的两浙东路掌使孙博物再议。 王世雄四处寻找,中途消失无踪的周伯通,至丛旁溪边,瞥眼背后有一高瘦身影,回头望,见是赣苍派的林本菊。「王大哥,你在找什麽?让我来帮忙。」听她柔声地问,王世雄简单应道:「找周伯通。」便继续前行,规避孤男寡女之谤。林本菊若有所思道:「周伯通吗……」王世雄不禁转身,只听她吃吃地笑道:「他很照顾后辈,为人风趣。」王世雄暗觉啼笑皆非,见她边说边靠近,续道:「他对我们提起你的英雄事蹟,我早敬仰『义守楚州第一人』威名,如今得见更教人心醉。」林本菊见他后退三步,语调转得带点惊慌,道:「闻说你被暗黑剑士沿途追杀,李煜文采风流,怎麽养了这群凶残暴悍的魔人?」王世雄道:「环境能改变人的目标和手段,故『志坚从心诚』至重要。」林本菊垂低头道:「李煜词中,最喜欢那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王世雄常言「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何况她这般越礼实惹心中厌,欲正色相斥之际,瞧见周伯通在远处,露出半张挤眉弄眼的脸,满腔抑忿,叱喝道:「周伯通,别走!」身子蓦地拔高,飞奔追截。林本菊猛抬头,神情错愕,继而娇嗔大發。 跃进对岸峭壁丛林,周伯通东窜西逃终又消失影踪,王世雄想到逮住他,或会更添烦乱,便乏劲再追,索性放鬆心情在此幽林散步。 天际像被一朵乌云笼罩,四野格外深沉,王世雄却很享受这刻宁静,欲蓆地休憩,惜微闻声响,察觉到远方暗处有一瘦长身影,叹那林本菊又来纠缠,嘲笑道:「『奴为出来难』,观林娘子这行迳,此言非实。」说时迟那时快,那黑影倏地已剑刺身前。 此招名「叶底萼藏」,招下有招,招内有招,杀机紧扣,乃游虚剑法的厉害杀着。王世雄曾吃过亏晓得厉害,觉比之前遇的更诡异多变、虚实莫测;使出苦思应对的「楚州新招」,迈前实退后,再伺机反手剑制敌。 那暗黑剑士急扭腰闪避,仍被王世雄的背胛擦过肩膊。 一缕淡淡髮香掠过鼻尖,王世雄神魂竟为之夺。 那暗黑剑士回眸,瞧他一脸轻佻,恼恨其狡计侮辱,肆口戏谑亵凟圣主诗词,腾空狠下杀招「夜雨落花」,剑直刺如雨下,招横点若瓣飘,彷彿罗网抛撒。 王世雄还以「四点剑法」之「一点不惑」,以无御有,待敌力弱换招时截断连贯,破其攻势反击其下盘至无处着地。 那暗黑剑士以剑尖代肢撑地,接连侧身几个筋斗,翻上树桠单膝跪着。下弦月底,她的侧影被晚风吹拂髮端、面纱和衣裳,在王世雄眼裡,疑是天上素娥被乌云簇拥临降,更堪怡残菊犹有傲霜枝之意境。四目交投,王世雄身心刹那像被寒芒凝固了。 「魔女,休得伤害我师兄!」被孟汉光抽住背后衣领的周伯通,挣脱前奔,孟汉光亦拔剑跟随。眼前黑影遽然消失,周伯通急退与孟汉光撞个满怀,颤声道:「真是魔啊!」孟汉光把他推开,掉头跟王世雄道:「料她是『暗黑剑士』中厉害的角色,看来这趟金狗是倾力助秦贼。」见他毫无反应,回头周伯通已不在,心裡不禁骇然:真的有魔? 王世雄脑裡、鼻腔还充斥着那份香气,哑然失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纪,经历那麽多事件,居然学毛躁小子们那份怦动。树下打坐收歛情怀,想起孟汉光适才那句话,忖度:魔头毛雅会否参与?忆及他为金主亮卖命,诱捕抗金义士、竭力歼灭抗金基地,残害楚州义民、策反宋民与官府关係,切盼有朝能手刃此獠慰天上毅魄。 闷雷频响,王世雄忧虑暴雨将至,身处峡谷洼地确甚危险,向孟汉光提出,他亦有同感,便乘夜赴天姥山躲避。 远处溪水虽无日照时,潭潭呈现缤纷颜色,但在月映下,水面亦幻出色泽迥异的一个个光环。如今光环被雨点打碎,凌乱了的七彩斑斓,一条条黑影横越当中。 前头开路的崇与务高声示警,道:「有埋伏!」惜已有两名同伴中箭。王世雄發现岗上丛林,除了埋有弓箭手外,隐约照出那白皙發亮的面孔,疑是毛雅,怒吼一声,纵身腾空扑杀,忽尔吹来一阵萦绕神魂的香气,她来了!「抱歉了!」王世雄心裡暗叫一声,无奈使出师门杀着「草顽剑法」。此剑法乃云膏居士早年所创,风格虽同是寓攻于守,但后着攻势较凌厉、刚烈,正是:「疾风知劲草,草顽疾风劲」。 但那暗黑剑士无意硬拚,剑迴绕、身飘旋,阻挡了他的攻势,让其馀七位同伴补上围堵他后,便转移到崇与务那边。王世雄睹状,心更急更忧,出招更狠更猛,转眼便剑伤了两名暗黑剑士,随即崇与务那边接连惨叫,料有三人被刺,忽想到莫非她要较量谁伤人多?怎可视人命为赌注?翻飞运剑旋展绝招「草乱风吹」,三名暗黑剑士的长剑被绞住后打掉了,王世雄一个「鹞子翻身」,赶到崇与务那边,横挥一招「草压风低」迫退那暗黑剑士,瞥眼重伤倒地的林本菊,恼其凶残,再施杀手「燃野烧风」击之。 那暗黑剑士对以同样先守后攻的「枯枝再發」,伺机反扑。 王世雄冲口说道:「妳就只有这般能耐?」分不清是要令其气躁,还是怒愤而辱之,抑或其他。 那暗黑剑士剑眉微扬,招数变回锐利狠辣。二人拚命般搏斗,不经不觉至一崖壁。其时雨势骤暴,溪水急涨,峡谷为之剧震,他俩站立的岩石鬆脱飞坠。那暗黑剑士伫足不稳,王世雄伸手救援,被她误作乘危偷袭而上刺一剑。王世雄中剑后仍不改其势,抓住了她的手,惜为时已晚,双双坠入溪水。 「英!」隔岸那貌美姿英、肌肤白皙的青年惊叫一声,欲跳落水裡抢救,被一名眼波水灵的暗黑剑士阻止,道:「师哥放心,她自当能脱险。」其时,听到噗通一声响,有人投入湍流中。原来是担心王世雄安危的周伯通,赶来目睹师兄坠溪,毫不犹豫地救助。 被湍流捲进了一个岩洞,搁置于碎石浅滩上,王世雄按住胸口伤创,蹒跚地往洞内石旁走了数步,便感到脖颈贴上了一片冰凉。「我的能耐如何?」一把比剑锋还冰冷的声音。 一阵子,她听不到求饶,连一句话也没有,便道:「受死吧。」 王世雄闭上眼睛,忽然感到死在她的手裡也挺好;颈椎一阵痛,便昏厥了。王世雄恢復知觉时,感到伤口已被包扎,眯缝中望过去,水边火堆旁除掉面纱的她,额角、面颊闪烁点点水珠。突然,忆起童年听闻的一个传说:冰宫仙女为救误闯,快要冻僵的凡夫,燃烧了火堆;最后那郎君活了,仙女却溶掉化成洒向天涯的阵阵冷雨。 「休想再用轻薄言辞来侮辱我。」 听她这麽一说,满腔怜惜顿变了委屈,道:「娘子何出此……」细想初遇时说的那句话,明明是……忽尔明白了,道:「娘子高姓也是林?」瞧她的神态,便知八九不离十,道:「妳误会了。」当下解释事情原委。她听完后,冷冷地道:「那,又怎麽样?」王世雄登时语塞。 瞧他一脸窘态,感觉比在他身上刺十数个孔洞更畅快。他躺着闭嘴不语,她忍不住再开口,道:「别以为救了我便很了不起,假仁假义。」 王世雄异常难受,道:「怎样才是真仁真义?」凝视她冰冷的脸庞不再言语,默默地像与火光对抗,怜惜之情又再起。或许因失血,抑或劳累,更或是暖意充斥心裡,视野逐渐模煳,竟酣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阵长短有序的哨音,王世雄晓得这是暗黑剑士通讯之用,张开眼睛见她背影渐远,忙把她唤住,道:「娘子闺名可是林英?」 她没有理睬,继续前行数步才停下,道:「这一场算你胜了,下一场定必取你性命。记住!我叫林朝英。」说罢,轻巧地跳入水中。 那貌美青年正是毛雅,率领大队人马搜捕溃逃的维武盟。他背后那水灵眸子的名叫吴南咏,她清楚在他那慑人双眼裡,关切的是林朝英的影踪。忽想,溪水把英冲走也不错,但听到急流的咆哮,又难免为儿时友伴忧虑。游目扫视,吴南咏终發现林朝英,在对岸石堆缓步往前,即欢声叫道:「在那边!」 林朝英向毛雅拱手弯腰道:「失职了。」毛雅颔首扬手,示意她退下。她的眼神,没有以往失败后的不服气、鬱结待抒,有的是迷惘与迴避。那宋猪对她干了什麽?满口假仁假义,唆使群众于金境内佔地生事,还敢染指英!毛雅筹算如何速把他铲除。 第一回 谁令心牵 (壹) 第二节 任务 毛雅连施疑计:先遣林朝英领队北归,既藉机把她调离,也使揭五山那黟鬆懈,再派吴南咏领剑士偷袭,令他们误判中了「以退为进」之计,向盟中告急,分薄了力量;另有一队从海路登陆台州,进攻维武盟当地的掌使孙博器,让对手再堕「声东击西」疑惑;其时,毛雅暗地裡兼程,亲自出马,诈骗盗取兼用,夺回那份圣旨,完成任务。 王世雄与维武盟等徒呼奈何;毛雅亦恨过程中,未能除掉王世雄此患。 毛雅八月初三赶返隆州不变山峦,直往带家李晚雪的府邸。 游虚洞与三姓南唐遗臣结盟,实际是被三姓吞併了。三姓借其洞名与山峦各洞组「不变峦盟」,迫各洞奉其为盟主,从而控制了整个地区。三姓旧臣当年结谊以年岁长幼排行,后主舞姬李金错虽居中,但其馀詹董二家瞻她为首,故李氏为真正掌控者。自吞併后,游虚洞内形成了三个群体:原洞民、三姓家、非三姓家。非三姓家即跟随三旧臣,逃亡至辽东的南唐遗民,他们表面顺从三姓家,心裡却怨恨共同历尽艰辛,但成果与特权遭三姓组成的「相家团」所享。即使组团之时,李金错让非三姓推举人选当大相家,自己退为第三相家,缓和情绪,但非三姓中人仍觉被操纵,彷彿洞中最低层。原洞民亦不忿雀巢鸠佔,图谋驱逐。因此自李金错起,李氏一直以威迫、利诱、分化、对外用兵,管治洞内和峦盟。 洞内孩童,自四岁起便需找寻和投靠「带家」学习,这就是招揽、分化和打压的手段之一。毛雅与吴南咏出身非三姓,竟能得李晚雪允为带家,除了其父母背后筹谋外,本身的条件也属顶尖。 毛雅来到主山峦附近,人称「雪宫」的「清平将军府」前。主峦中部有座「凝东府衙」,乃四大相家处事之所,但位列第三相家的李晚雪,多留府中办事,洞内外要员均奔走其门,甚至兼盟主的游虚洞主、其馀三相家、各洞主有事谋,许多时候亦需移步,渐流传「入宫面圣」之戏言,暗讽李晚雪的跋扈。除此之外,还有:为稳固位置和夺权,禁锢骨肉,论她的冷酷无情;出卖峦盟中的年青子弟到金国,换取金主的支持,评她的唯利是图。 门卫识得毛雅位置特殊,未敢截查反向他敬礼问安,任其进府行走。其实,莫说峦盟,以外地区的许多人物,均对他不凡仪容气派,生慕生敬。 放眼园中有一妇人在拣选花卉。童年时的高佻苗条身影,随岁月的积累难免变得略为粗壮,但更添祖母般的稳重和温暖。「祝相家安宁舒泰。」毛雅低头屈膝于青石砌上请安。三姓推崇重礼守法,一丝不苟。李晚雪摆手示意免礼,明白他归来非等閒述职,更非贺节,应关于英月来异行。唉,心目中的一对璧人……方知祖母当年安排的用心,亦自愧重蹈了她的复辙。毛雅道:「宋民聚众滋事,楚州王世雄最令金主烦躁。」过去三四个月,一直费神悬阳洞主的举动,李晚雪这刻才恍然,原来是那个「义守楚州第一人」,道:「进去,喝杯茶。」毛雅惯常地代为收拾花剪、被栽的花枝,随她到亭台裡。 「接到情报,王匪受韩世忠临终嘱託,每逢八月廿六,必到平江府灵岩山,祭祀梁红玉死忌。」李晚雪边构思如何把花枝插进瓶子,边听取他禀报,道:「需调派何人协助?」 毛雅尚未开言,瞟眼林朝英登上台阶,恐怕她匆匆而至,已非以往一样单纯欢迎自己返回山峦。林朝英向二人施礼后,道:「哥,在跟外婆商议对付抗金宋民?」李晚雪确信孙儿的料事能力不弱于己,然而「未知腹内意,且听口中话」,身为双依为命的外婆,免不了忧虑。毛雅複述一遍后,连随道:「他像对暗黑剑士的武功颇为熟识,打算请詹舅舅相助,刀刃此匪。」毛雅口中的「詹舅舅」,就是第二相家詹存卯。 三姓结谊为一家,詹存卯与林朝英母亲同辈,林朝英自幼称他「詹舅舅」,李晚雪亦允毛雅跟随。林朝英剑眉微扬,道:「不用,这个月来我反复琢磨其招式,自信能取其首级。」毛雅冷笑道:「这是金主下的头等要务,岂容再失!」林朝英瞪着他,坚决道:「我林朝英倘未能完成这项任务……」李晚雪即道:「该当回来,领我重罚。」 李晚雪亲自下厨烹煮晚膳。饭桌上,左右一瞥,眼中仍是当年那双童稚男女,纵然日间事务多忙多困扰,与二孩晚餐一顿,登时精神焕发。美好的时光与东西总难留……算吧,享受过也很幸福。晚膳中,毛雅感觉眼前人变得疏远,因为早前的对话,还是那头宋猪……为了将来美好,需彻底毁掉他。用餐完,林朝英便说回房休息,毛雅也告辞离去。 李晚雪捧着刚蒸熟的「缀芋桂清糕」,往林朝英的房间。这个孙儿偏嗜咸,故甜糕裡放了蘸上醃蛋的芋丝。于塘边的迴廊上,眺看到她在屋外空地练剑,心裡难禁既喜且忧,忆起女儿当年那份同样的「兴致勃勃」。 李晚雪放盘子于石桌面,道:「竭一竭吧。」天气清凉,林朝英额角也没有冒汗,但李晚雪仍旧抽出绢帕为她抹拭,道:「明早出发执行任务。」林朝英怔了一怔,忘了迴避外婆这幼稚行为,道:「待初八,吃过外婆的『老南瓜烧糯米饭』才出发,也来得及。」李晚雪即扳着脸,道:「该出手就出手,不准犹豫。」再抽出一本子交予林朝英。林朝英翻阅,暗吃一惊,道:「外婆,妳竟抄写了始祖婆婆的『私传札记』?」 李金错与当时的游虚洞主姜金胜,共组暗黑剑士,声言献出倾尽心血写成的「武学诀要」作为基础,却另留一份「私传札记」,称乃一些未完整的技术,嘱咐本家传人琢磨以臻至善,实则均属高深的武学,以防日后叛逆。 此札记莫说手抄备份,未经本姓相家许可翻阅,也会被治剜目死罪。内裡部分招数,外婆早已私底传授,料她惟恐自己任务失败,故借阅以增强力量,但岂忍添外婆麻烦?林朝英将本子退还。李晚雪没有收回,反握住她的手,道:「这本来就属于妳。途中务必抽空,好好鑽研末篇上,掌握和破解各类武功的要旨。」看见孙儿忧心的神情,倨傲地道:「世上再无难倒我的事,妳只管放心去办。」林朝英脸上也露出同样倨傲,站起转身练剑去。 第一回 谁令心牵 (壹) 第三节 祭玉 灵岩山西南麓下通义郡王墓,为韩世忠与其四位夫人,包括梁红玉的合葬之穴。王世雄踏过神道至碑前焚香拜祭,追忆与韩帅相见相知相重的往事,愧对其遗书中的三託──守楚州:今已岌岌可危、兴北伐:朝堂主和欲振无从、祭红颜:亦恐未得安宁……那份髮香,那静如叶落的脚步……「能否拜祭完毕,另择地动手,免骚扰英灵长眠之地?」林朝英现身,道:「不外是替赵姓皇帝卖命之徒。」王世雄凛然地道:「终生捍国卫民不懈的元帅,不值得尊崇?被敌人下毒暗算,肠子流出以汗巾裹好,继续奋战的女将,不值得钦佩?」林朝英两番遭斥责,没有动怒,反更感他的满腔赤诚。 面对她的默默凝视,王世雄混身發烫忙背转身。听到她道:「梁红玉舞姬出身,可有遗下运用舞蹈于武学的招数?」不明所以地摇头答道:「只听闻韩元帅提及,夫人击鼓退敌,和他俩一些生活琐事。」 林朝英道:「『击鼓退金兵』已听说过。嘿,要妻子在船楼上面击鼓挥旗,自己则依指挥冲刺,可有忧心过她会承担不到,甚至被金兀朮射杀?之后被她反参一本『失机纵敌』也活该!」王世雄何曾听过这种论调,顿时哑言。林朝英好奇地问道:「他夫妇间有何琐事?」王世雄便告之,梁红玉遇害后,韩世忠忍痛摔坏了她遗下的洞箫,以绝思忆专注事业。林朝英不以为然道:「摔坏了她的洞箫,可免睹物思人,但连一丝怀念的机会也扼杀了,太自私!化思念为力量,不是更好吗?」 瞧她振振有辞的模样儿…… 「还有另的吗?」 听她再问,王世雄说出,梁红玉嫌韩世忠「鼾声如虎」,逐他到军营睡的故事和底蕴。林朝英道:「明明清楚妻子嘲笑他『鼾声如虎』,无非怕自己夜半病發时要他照顾,影响休息,妨碍驻守楚州。怎忍听从迁居军营,掉下她独对病榻?即使被撵走,他也应守候房门外,家门外。」忽闻王世雄的叹息,才蓦地醒觉自己说话太多了,平常一旬裡也没有说这麽多。 王世雄劝慰道:「夫妻相处各有不同,莫说外人,就算亲生儿女亦难言喻。」林朝英像被输入了一股暖流,道:「我出生不久,父亲便身故,五年后母亲亦病殁,靠外婆抚养成人。」王世雄怜爱之情益甚,道:「抱歉了!」林朝英道:「其实也算不了甚麽,游虚洞的孩子四岁起,便需离开父母,投靠相家学艺。夫妇成亲后,每月相聚不得多于五天,以达专心执行任务。」王世雄忿然道:「如此断绝人性,怪不得培养出一班冷酷无情之徒。妳也该想想应否一直为虎作伥?」林朝英冷笑道:「当年为赵光义,对南唐遗民赶尽杀绝那群人,就不算为虎作伥?」唉,算吧!该出手的时候了。「到南面五里外的山坡领死。」说罢,林朝英犹如一朵乌云飘走了。 幼失怙恃,还被迫接受残酷训练和灌输歪理,怪不得如此乖张、冷漠,勿论将来如何,也应阻止她继续造孽。刚跨越林子,迎面又是一招「叶底萼藏」,王世雄续以退为进,林朝英早料此着,旋身剑削向他的左边肩腰。王世雄亦预计她定有变阵,猛然右转往后。因此,二人背撞了背、肩贴了肩。香肩偎依,王世雄从心底裡窜出了笑意。林朝英见此羞怒不已,速下连环杀着。 斗了十招左右,林朝英觉他的怪招,确切中了游虚洞剑法的弱点,但他没有趁机进击,反而含提点意图。这与同门较技时拚个死活,更尽兴又有所裨益。王世雄亦喜,得遇这对手交流。突然醒起,託孟汉光邀请了,维武盟淮南东西二路、两浙东路的掌使、高层,快将来临拜祭。打算藉机商谈借调人力物资,舒缓楚州危困。倘若他们碰见了她,必生波折和与她冲突。王世雄一转念,虚刺数剑再划一圈,跳到远处,垂剑抱拳道:「既然未分高低,今日就此作罢,四天后灵岩寺一线天再战。告辞!」接着,疾步退出林子,跃下山坡。 林朝英伫足当场没有追赶。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无法置你于死地?好哇,待我翻检始祖婆婆的札记,看有何妙着下一场取你首级。 林朝英北往一线天,观察环境,以备制决战策略,务求一击杀敌,完成任务。边想边行到了朗公寨,见日渐西斜便找个洞穴栖息,及潜心研练新招。先回忆一遍他使的招数,再摹拟旋展,然后试用本家武功拆解。心情兴奋,彻夜练招后稍作休息,便拿出李金错札记,思考末篇上「寻敌之隙,剋敌之弱」诸法。 推敲制伏他的一招一式间,那无礼轻薄的笑容,蓦地脑海浮现;欲挥手怒掴,那张脸骤变义愤填膺,像斥自己做每件事都违背他的法度;忿然掉头便走,他却阻拦于洞口,瞪眼他步步迫近,一副登徒子的臭脸在嘘寒问暖。啊!他竟揉搓我的手,我却无还击之力?他用力一扯,不由得跌进,那曾洗涤血汙的胸膛,那份温暖……素闻的「义守楚州第一人」,怎会做出这般劣行?梦乍醒,晨光射进洞内,又是另一个的早上。 林朝英出洞步至崖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喜那一切只是个梦,却又为这只是个梦而落寞。闻得马蹄蹋蹋,俯视山道,那策骑者不就是王世雄吗?林朝英惊怒下施展轻功追赶,马速不疾,几个起落便拦阻其去路。 第一回 谁令心牵 (壹) 第四节 同桌 未待林朝英开口,王世雄便已苦笑道:「让我做隻饱鬼吧。来,齐到前面镇甸找家店子,痛快吃一顿。」见她瞪着自己,面带犹豫,未知是否因心情鬱闷,竟向她挑衅道:「敢与我同坐一骑前往?」林朝英想过往执行任务时,也曾与男同门接触亲近,尤以毛雅为多,何惧之有?林朝英爽快应道:「好。」语音未落,就轻巧巧坐在王世雄的背后。王世雄精神为之一振,叱喝一声驱马前奔。 驰骋中,林朝英从后看王世雄,觉他的耳朵颇大,阳光照耀下,清楚看到周边生长的小毛;又觉其膊宽,衣服质料好但已破旧。嗅到的汗臭愈来愈浓,脸颊感到「有毛粒在磨擦」,却又觉好温暖,就像昨夜梦中一样……林朝英不经不觉中,环抱着王世雄的腰间,脸贴靠他背部酣睡了。 王世雄心神盪漾,虽早年订亲,被女家以其抗金而悔约,及后也接触过不少女性,何解此刻心如鹿撞?王世雄摄住心神,策马进了一个乡镇,于一家店前停下。片刻,愈想平静呼吸却愈急速,汗珠从额角滑下,忙低头看有否弄汙她的手,忖度:「如此纤纤小手,为何如此狠辣?」捨不得还是轻声唤醒了她。 林朝英冷冷地下了马,盯住王世雄拴住了马匹,再环视四周,才随他进店内。店主见林朝英一身缁衣,心裡惶恐,害怕得罪,强挤着笑上前招呼。王世雄开口,便点了当地名菜「松香炙鳜」,并吩咐道:「不要太甜,偏咸多一点。」林朝英心裡诧异,除了外婆,连毛雅也不晓自己的口味,想他不像事前知悉,刻意讨好,遮莫大家的口味相同?店主道:「贵人嗜咸,尝尝本店的盐水鸭、彭城鱼丸如何?」王世雄点头贊同,道:「再来两碗咸肉菜饭。」饭菜端桌,形形色色的咸香扑鼻,林朝英忍不住举箸。 用餐期间,二人无语,林朝英感觉犹如在家,与外婆共膳;心裡又想「百世修来同船渡」,此番同桌共膳是积了几世姻缘修来? 自幼受训:饱不满七分,林朝英停箸了。王世雄看她冷冷地盯住自己,牵动心裡愁丝,喟叹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矣! 林朝英道:「我会专心一剑把你刺死。店后山岥上有一竹林,你到那裡领死吧。」 王世雄见她针对自己的「楚州新招」,研發破解之法,甚喜;无奈心中有事羁绊,实提不起劲切磋武学。斗不够十招,林朝英便停剑收手,问道:「你心裡有何纠结?虽知我是明杀并非暗算。」料他心中有纠结,也猜测他不愿在店内公开,故引他至此才询问。 失意逢知己,王世雄把约会维武盟商借人力物资,讵料耗了两天,对方仍诸多推搪没有落实,感到沮丧和忧虑楚州据地安危,一股脑儿向林朝英倾诉了。 林朝英明瞭了来龙去脉,宽慰之馀,暗责自己只管在听却无能为力。 王世雄胸怀舒畅,忆及当日坟前对话,理解她为何好奇别家夫妻的琐事生活,但不解「运用舞蹈于武学」这句,逐问之。林朝英将札记末篇上,注有「随曲四步」,玄祖婆婆与外婆均认为这些仅属乐曲舞步,但自己却认为这是轻功步法,故有感而發询问。王世雄道:「相信自己的想法而努力吧。」林朝英信心倍增。 就在此时,饭店的厨房传出有妇人惊叫道:「有鬼!鬼啊!」二人对望一眼,斗快到那裡去。有一人冲出门外,林朝英见王世雄使出一招擒拿手,那人还以招数相同但方向相反的,挣脱了;连忙补上阻截,并揭开他的面具,认出是那周伯通。 「尹平致他们命我赶来,叫你儘速归去。」周伯通率先说道。王世雄严肃地道:「你也不用戴着这个,惊扰民居!」周伯通陪笑脸道:「市集买了这个,很好玩的,一时忘了摘下来。」王世雄明知深究亦无用,言归正传道:「据地情况怎样?」周伯通指着林朝英道:「毛雅派他们暗黑剑士潜入据地破坏、伤人,在外则命金兵进攻。」林朝英冷笑道:「好,反正我奉命把他干掉,就随你们到楚州,看看我们如何害人,你们如何救人。」暗觉这番话实在牵强,周伯通却拍掌叫好,道:「好哇,该去看看,一起看看。」 王世雄懒得理睬,也不懂该怎样处理,掉头走了。尹平致既命周伯通催促,楚州据地定必危在旦夕,是故需日夜赶路。来到一破庙栖身歇息,周伯通对林朝英跃上横樑睡觉,连呼有趣要彷效,在王世雄训诫下,才乖乖与他蓆地而眠。 入睡不久,林朝英听到微响,推想是周伯通捣蛋,随即起坐,赫然是他坐在樑上,伸手抓自己双脚,又羞又怒,不由分说便狠狠踢他一腿。旋身落地,醒觉又属梦境一场。林朝英凝视熟睡中的王世雄,怨怼:「你别再来扰人清梦。」 赶赴楚州途中,二人尽抖平生所学所创,大大小小口论实战频仍,说是互相攻击,倒不如算共同研习。终于,周伯通向林朝英问道:「妳何时才动手杀他?」 林朝英答道:「到了楚州,看过究竟,便即与他决战。」 周伯通摇头叹气道:「你剑法险狠,但仍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暗杀。」 林朝英倨傲地道:「说了明杀就是明杀。」 周伯通紧张地道:「难道就此斗到变成了老公公老婆婆吗?」接着扮起戏来续道:「『老匹夫,我又来找决斗。』我师兄就答:『老虔婆别急,天气变,妳的腰骨还在痠痛,多歇几天吧。坐下,喝杯茶,待会儿去看母鸡下了蛋没有。』」 林朝英心想:「真的会变成这样吗?」 王世在难为情,斥责道:「师弟别胡闹。」 周伯通嚷道:「那我就没份儿玩了!」 林朝英问道:「你要玩什麽?」 周伯通认真地对她道:「你要在这十年内,把他杀掉;然后,我用十年报仇,把你杀掉;再然之后,你的徒子徒孙又花十年,把我杀掉。呵,这三十年便不愁寂寞了。」 王世雄急道:「妳别见怪,我师弟总爱疯言疯语。」 林朝英问道:「他也会为自己往后三十年打算,你呢?」王世雄道:「盼能驱逐金兵,復我大宋江山。纵暂难成事,也需迫金贼改签另一份合理的和议,能让宋民自由归国,保障在金境过太平日子,和不得再起狼子野心侵境。」林朝英道:「你没听到他刚才说话吗?寻常私怨也动辄互相寻仇灭绝,何况国与国战争。」王世雄欲發作驳斥,骤化一声深深叹息。林朝英见他志摧道屈的神色,内心也感一痛。 第一回 谁令心牵 (贰) 第一节 狗儿 王世雄三人回到楚州义军据地。守将之一的「挡路虎」尹平致甫见王世雄归来,噼头便道:「金狗像洞悉你的行踪,你刚走便派兵来犯,还有魔峦剑士……」待见随之而来的林朝英即哑然,向王世雄瞠目。王世雄道:「到议事堂裡再谈。」说着,望向周林二人。 林朝英冷冷地站着,周伯通会意道:「带你去逛逛吧,反正你我在这裡都不受欢迎。」周伯通带林朝英到一陋屋,见一妇人在屋前晾晒染布,介绍道:「这是苏大娘。若不是为了她的糕麵和狗儿,我真的不愿待在这裡。」 苏大娘打量林朝英的装束,心感惧怕。林朝英直言不讳道:「我就是……」这时,传来一响清脆童声,道:「妈妈!」一名年约三四岁的女童跑近,抱着林朝英的左腿。苏大娘大骇,急叫道:「狗儿别这样!」狗儿不理,反在林朝英的黑裙下,穿来插去地玩耍着。苏大妈终抓住她的衣领,拉靠往身边,并向林朝英鞠躬,连声道歉。 周伯通问林朝英道:「知否她为何取名狗儿?」瞧她没有反应,周伯通没趣地道:「她爹金境苟活,受尽委屈,惟有骂女儿几声狗儿洩愤。」苏大娘淡淡一笑,道:「能做太平狗也不错。」林朝英问道:「他爹死在金人之手?」苏大娘微微点头,推了狗儿进屋,把门闭上。 议事堂内,王世雄不甚意同地问道:「反客为主,以她为饵,诱毛雅到此诛杀?」人称「卫花花」的卫介推,算是据地义军的谋士和探子首领,他点点头,道:「此獠凭藉暗黑剑士残杀宋民,向金主邀功升官,诛之可除义军一大患,更可挫金狗锐气。」尹平致道:「分明是他设计,趁你到灵岩山,侵袭据地,更埋伏杀手当地加害。真不明白你为何反带这杀手归来。」王世雄解释道:「她的剑术轻功了得,却杀不到我,但我也挡不住她,何不让她明来,我们明防呢?她知道据地居民苦况,或许不是坏事。」尹平致冷笑一声,正要反驳,卫介推插嘴道:「合我们三人之力再加上你师弟,不信制伏不了她。拿着她便可与毛雅议价,为据地谋取好处。」见王世雄犹疑不语,尹平致再难抑止,愤然冲出屋外。卫介推追上并叫道:「有话好说,何苦如此。」 「擒住她作人质,确可令魔头投鼠忌器,然而岂可辜负她的信任和……心意?」王世雄寻思中四野踱步,怅看收割后的禾田,感觉禾秆子像被斩了首的义军士兵,仰望炊烟于夕阳下飘嬝,几疑是她的拳影剑舞,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是长嗟短叹,既是这麽嫌烦,乾脆受死算吧。」 王世雄回头,见林朝英持剑站于背后的阡路上。她续道:「放心吧!今次比试后,你是活是死,我也立刻离开。」凝望着她,王世雄真不知该怎样说,惟微微一笑谢之,然后拔出长剑。二人时疾时缓地斗了个多时辰,停下来对峙着,像找对方的弱点,也像在……新来协助守护据地的孟汉光,此时急报金兵又来施袭。 楚州据地的北大门外,那一大片茂林内有高岗、急流。王世雄利用这些,设置了一个屏障,屡屡能抵御金兵进犯。此刻,金兵像狼群夜猎般,一队连一队地穿过树木间,又再發动攻势。约三十名义士、壮丁们,埋伏树干上,准备截击和拒抗。林朝英随王孟二人奔往,其中一个藏于林中,兼具攻击和指挥功效的石岗;遇见苏大娘与一班妇女,于秘道上搬运一大批绳网。苏大娘稍作犹豫才透露,道:「卫花花打算『网擒』金贼,我们为怕不敷应用,赶紧编结多些,送来备用。」林朝英凝视了她一眼,道:「小心。」苏大娘心领,道:「那些特来相助的义士,和据地的男儿,捨身守护这块『宋人能活得尊严』的土地,我们这些算不了什麽。」林朝英道:「狗儿不可再缺妳这个母亲。」说罢,加快步伐追上王世雄。 杀声震天,金兵追杀败退的尹平致,及其率领的残部。残部按照事前部署,诈败撤退至指示地方,他们回头却见尹平致折返,横挥长柄虎头大刀,怒斩追近的两名金兵。 石岗上俯视的王世雄暗责:「何苦执着多宰一两个金贼!坏了大事便糟糕。」 树丛裡埋伏的,依计朝金兵兜头抛撒下绳网。就在此时,一枝箭镞着了火的箭,射中那绳网,并迅速燃烧。金兵大感意外,怆惶后退,互相推撞,乱作阵脚。 王世雄瞧了,拉弓射箭的林朝英一眼,随即喝令,道:「放!放!」 埋伏的听令,接连抛撒了两个绳网,林朝英一弓两矢,如法炮製,吓得金兵慌忙呼啸,撤出林子。 尹平致趁机斩杀了几名金兵,追了一段路方停止。众义士、壮丁们高声地欢呼、嘲笑。卫介推从另处,气急败坏地跑过来,瞪着林朝英,向王世雄质问道:「不是说好,要俘虏金兵作为跟魔头谈判的筹码吗?」林朝英驳斥道:「捉了那些金兵,反花气力看守。毛雅绝不会为任何人放弃目标。长期像弱者般抵挡,憋住满肚子怒火,压低了士气,倒不如狠狠还击,让对方晓得厉害。」 卫介推道:「难道妳不清楚,敌我势力悬殊吗?这会惹金贼进攻更疯狂,分明妳是存心加害!」 孟汉光满腹狐疑,道:「妳竟对金人下此毒手。」 林朝英道:「嘿,我是被赵光义赶尽杀绝的南唐后人。」 听她直呼太宗皇帝名讳,孟汉光勃然愠色。 王世雄插嘴道:「她见形势危急,才会贸然出手相助。她确实对今次部署不知情。」 卫介推道:「既然如此,烦你请这『姑娘』到远处,免得又碍手碍脚。」 第一回 谁令心牵 (贰) 第二节 恨种 夜深,金军又对据地策动攻势,这趟不单派出步兵,还用上了器械。 一串串火箭,利爪般划破漆黑长空,如雨而降,投袭向民居所在。 远处阵阵进攻的喊杀声,林朝英首次站在防守者这一方,产生一股莫名的受辱与忧虑。遥望着他与守军如蝼蚁般抵抗,想上前协助惟恐反添他的烦扰。「妳的想法定必和我一样,找机会弄几个金人,来活动一下手脚,对吗?」周伯通不知何时冒出,林朝英尚未反应,便听到他兴奋嚷道:「摧山火石呀!」林朝英也叫了起来,道:「那是狗儿的家!」踪身赶赴,穿越火舌,直冲入屋内。 孟周二人与邻舍赶至,只见她身上冒着烟,抱狗儿母女出来。把母女交予二人后,转身拆毁围笆。邻舍惶恐斥道:「魔女,你在干吗?」孟汉光劝止,道:「别误会,她在阻止火势蔓延。」林朝英边吩咐孟汉光道:「快带他们躲开。」边拉下晒架上布疋,驳成长条状,并将一端牵着罐子,然后投入水缸,跃起顺势抽出湿透的长带和注满水的罐子,向火场抛洒;如是者迅速来回不断,终把火势控制了。动作曼妙,众人逃离时,忍不住纷回头观看,均觉像雨师派遣水龙镇压火狼。周伯通最感兴趣,欲依样画葫芦不成,乾脆扛起其中一个水缸泼向火场。 最爱惜的秀髮被烧焦,林朝英抚了又抚受损的部份。兵退后,王世雄立即跑来探望,触目此情此景,鼻子一酸,歉疚地于她身旁坐下。当他坐下那一刻,林朝英惊骇自己像被注满了他的力量,有了依靠,旋觉被綑绑。夜彷彿怕骚扰二人,变得更沉静。 尹卫孟三人同来,尹平致噼头便道:「金兵又准备进攻了,毛雅像疯了一样!」眼睛盯着林朝英。孟汉光接着道:「纵然我们四人的命不值钱,义士们早豁出了命,一直顶着;但附民也饱受煎熬,比投靠据地前更惨!」王世雄道:「需迁附民到另处。」尹平致晦气地道:「哪儿?迁回秦岭深穴吧。」王世雄道:「忘了『影子山寨』的作用吗?」卫介推道:「那裡刚刚开垦而已。」王世雄道:「跟大家明言,恳他们谅解和协力建设,应没问题」尹平致道:「免节外生枝,我们兄弟回议事堂再谈吧。」王世雄只得随他们离去。 他一走,林朝英觉自己犹如快要掉落地上的枯叶,感说不出的讨厌,惟靠四周蹓躂排解满腔闷气,想:这……相信他宁愿被割断头颅,也没如此难受……归去跟外婆领罪算罢! 左右思量,不经意来到苏大娘家外,忙碌清理物件的苏大娘连忙趋近,道:「到内裡梳洗、休息一下吧。」没有他的温暖,倒有点像外婆的亲切。苏大娘奉上一套衣服,林朝英本欲拒绝,但见是套黑色衣服,低头打量了自己,便替换了。苏大娘接过了换掉的衣服,林朝英为免她招惹麻烦,道:「不用洗。」苏大娘会意道:「放进灶裡烧掉?」林朝英犹豫一下,点了头。苏大娘道:「坐下来,让我为妳整理髮髻。」林朝英坐在椅子,任苏大娘解散髮髻,修剪和重新梳挽。狗儿靠着林朝英的脚边,玩耍捡来的碎石。林朝英看着她晃来晃去的丫角,忆起了外婆,不禁伸手轻抚。苏大娘整理后,道:「造了些糕饼,去拿给妳尝尝。」转身刚到灶边,便听狗儿叫了一声:「好玩啊!」回头已不见林朝英在。 林朝英寻至毛雅领军的驻地,穿回暗黑剑士的装束,整个人踏实了。往毛雅的帅帐,打算自请罪状,盼能缓和他的「疯了」。远眺帐内黑影幢幢,心念忽动,绕道背后窃听。 毛雅正调兵遣将,道:「王匪欲将暴民主力迁移至,所谓的『影子山寨』,让我们浪费力量于空壳基地上。南,先领暗黑剑士把抵抗主力歼灭,我亲自领军收拾馀孽。」 林朝英想了一想,轻轻飘远。在营地绕了一圈,再拿取些物资才离开。 按照计划,王尹负责护送附民到「影子山寨」,卫与孟等则留守据地掩饰。日没密林,林朝英跟踪吴南咏率领的剑士们,见他们绕远拐曲不禁起疑,莫非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猜度间,见到了王尹队伍,前头的吴队却忽然消失。此时,听得尹平致斥道:「魔女,果然引群魔来犯!」 林朝英猛回头,背后涌现另一队暗黑剑士,向王尹队伍發射「蝶恋花针」。此针分子母二针,先射带有勾刺的母针「花针」命中目标,后發的「蝶针」自然密集追寻而至,不易躲避,连环受伤。林朝英掷出剋制此针──「私传札记」上的「松叶球」,把大部分的花针击落和扰乱了蝶针。众暗黑剑士晓得她的厉害和身分,加王世雄赶来相助,以及目的已达,交了十数招便四散。 林朝英问道:「你们三人协议,卫介推留守据地?」王世雄点了头。林朝英冷笑一声,朝据地方向飘去。 孟汉光暗中尾随卫介推,到据地的东大门,见其形迹近乎企图不轨,忍不住现身阻止,带开玩笑的语调质问道:「卫兄,你应该不会把东大门打开,放金狗爬进吧?」卫介推微笑着答道:「当然不是,我只想……世雄大哥你怎……」趁孟汉光转身查看之机,卫介推狠下杀手,抖剑分刺其太阳穴、咽喉和心脏。背后忽传来「吱」一声响,卫介推侧身急闪,一枚长针擦面而过。 「等了那麽久,还未把大门打开,毛雅将军不耐烦了。」林朝英冷笑道。 卫介推斥道:「魔女,休想挑拨离间!」 林朝英道:「『欲取姑予』此计是毛雅授你,金兵被『网擒』,正好藉此潜入据地,作裡应外合。我火烧绳网,坏了事情,你才会如此气愤……」 卫介推剑刺左右,虚实进击,嘴巴只斥道:「一派胡言。」 林朝英绕步踏四象,一言说破,道:「温玉还在他手上。」 卫介推再没言语,持剑连环下杀手。过了几招,卫介推见她露出破绽,即直刺其咽喉;眼看快要刺中,横来一剑击开。「世雄大哥……」 王世雄铁青着脸,道:「你为何要出卖我们?」卫介推羞愤地道:「从你来了这裡的一刻,韩世忠让你代决一切,我早就被你们卖了!我苦苦花了十年有多的心血……」掩面痛哭。王世雄上前安慰,卫介推反手撩起一剑,刺向其眉心;剑在王世雄眉心前两吋停下,卫介推软软地倒下来, 原来他已被林朝英从后贯胸刺了一剑。 王世雄见他活不成,不忍心抱起了他。卫介推用尽最后的气力,道:「我私通了一女……唤温玉……她有了我……孩子……被囚金……」 有义士赶来急报,金兵乘时攻入西大门。 王世雄虽竭力收拾悲愤,无奈满脑困惑令其出招有点紊乱。林朝英在旁补塞漏洞,并令孟汉光与众从后撤退。二人初次并剑联手,但甚为紧密和恰当,林朝英不断抑压窃喜,王世雄亦渐专注出招。王林孟携残部,且战且退至百里外的支流密林处,方得喘息。 远从南阳率部增援的关祖美提早赶至,有他接替照顾迁移影子山寨的队伍之责,王世雄才会安心尾随林朝英回据地查看,而得知卫介推之事。此时他接报,前来会合,甫见林朝英先是一怔,再问道:「妳就是那位林姑娘?」 林朝英微微点头。王世雄稍稍侧脸,不敢正面对他,道:「你那边情况怎样?」关祖美不由得怒瞪了林朝英一眼,道:「唉,金狗赶尽,魔人杀绝,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只馀不足二十户,尹兄身受重伤,手脚怕被废了……我实在无能……」哽咽说不出话来。王世雄亦哭了起来,道:「毁了韩元帅的心血……他当众说退位让贤,我实在当……更意料不到埋下了仇根……」关祖美安慰道:「世雄兄你倾家费力,经营秦岭深穴,推动了南阳抗金力量,令人赞佩的。首应韩元帅之告急,他让贤与能,亦确眼光精确,胸襟宽大。只恨天不予时!」王世雄仰天嚎叫,道:「天啊!此处本是宋室乐土,今被暴军践踏,汝既不怜悯,我耻在汝之下,与恶贼共处!」关孟上前参扶劝慰。 林朝英道:「那就送附民越境,让他们在宋土青天下生活吧。」孟汉光道:「难道你不知,根据『绍兴和议』,北人南逃,干犯刑罚的吗?」关祖美道:「整顿一下,大家返南阳据地,再作打算。」王世祖道:「一切依仗仁弟主意。」 第一回 谁令心牵 (贰) 第三节 立约 夜深野草河边,林朝英拦阻了王世雄的去路,道:「欲到金营,救出温玉?」 王世雄惋惜地道:「卫兄虽有错,但念其十载守地之劳,该拯他的血脉,免受金贼作贱。」 林朝英冷笑道:「别浪费气力。」 王世雄忿然地道:「我力虽弱但我意已决,请勿阻挠。」 林朝英道:「我在营中曾见此女,她根本并未怀孕。」 王世雄益气愤,道:「魔头太卑鄙了!竟用此诓骗卫兄,受其驱使。」 林朝英道:「被骗的是你,不是他。」 王世雄诧异道:「何出此言?」 林朝英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自欺欺人?姓卫的临死还使诈,让你到金营白白送死,难道真的一点也没想到?察觉到吗?」 王世雄颓然坐地,道:「五年来,同生共死,他竟然……」沮丧地望了林朝英一眼,道:「一直以为做好每事,实际是每事粗疏。」林朝英道:「人谁无错,经一事长一智……」王世雄摆摆手,长叹一声,颓丧地步远。「让我静一下吧。」此时,周伯通跑来,与王世雄打个照面,瞧他的神情,忙避到路旁,待他经过后,才去拉扯林朝英的手臂,嚷道:「狗儿她妈活不成了。」 林朝英盯着他步远的背影,甚是放心不下,但让他冷静情绪也未尝不是好事,周伯通在旁催得急,便随他到了洞穴。 诊视了苏大娘的伤势,对她施针、用药。良久,苏大娘长吁了一口气,慢慢地张开了眼睛,但已不能说话,直指着身旁的女儿。林朝英清楚其意思,想了一想,道:「我会送狗儿平安到南阳的。」苏大娘仍竭力指着。林朝英双眉微蹙,咬一咬唇,道:「我收她为婢。」苏大娘方垂低手,宽容而逝。 关祖美来找林朝英,虽觉冒昧仍硬着头皮问道:「可见世雄兄否?」 林朝英闻悉他失去影踪,与众人遍寻了一个多时辰,未有收获,忧虑:莫非他真的冥顽不灵,到金营救温玉?欲立刻动身前去阻止,但当回望洞裡遍地伤者,只剩关祖美独支,难保残馀部众到南阳途中的安全。凭他的武功,到军营查探,料脱身无碍,当他查明真相,必担心附民状况和图谋后计,而追赶关祖美队伍。 岂料护送附民到抵南阳,仍不见其现身,彷彿消失了。 于关祖美家中守候,这晚深秋阴冷,满室充斥寒气,叫思绪纷陈的更夜不成眠。凭栏仰望长空,忆起半年前初遇的那一晚。林朝英对狗儿,道:「我要去一处非常凶险之地,你暂跟从关将军,把我传授的,用功练习。最迟半年,我定归回接妳,决不像某人没半点承担,杳无音讯。」 北往大兴府的捷径上,林朝英见吴南咏像收到了情报,在伫候自己。她开口便问道:「妳真的相信那些传言,往永安救出那王姓逆首?」 大兴府又称「永安」,因中都建城时挖出铭文为「永安一千」的古钱,群臣以为祥瑞,便模彷「长安」称中都为「永安」。 早前林朝英到楚州营中查探,听到传言说:王世雄到营中刺杀毛雅,恰李晚雪在,出手重创了他后擒拿押往大兴府。心中虽觉疑点重重,本着「看个究竟」之心前往。此刻将此心坦告吴南咏。 吴南咏坦言道:「带家确曾到过营中,但是在师哥斗智斗力,击退刺杀他的王逆首之后。那些都是他故意讹传的,用意妳该明白。」 他……林朝英问道:「外婆已返大兴府指挥地?」吴南咏道:「回了山峦。临行前,她吩咐,若我有机会与妳遇上,莫论是敌是友,也代传话:要妳莫负先祖遗命。」林朝英意识到外婆所指,是鑽研札记。啊……莫非她早料我会…… 吴南咏咬一咬唇,续道:「王逆首往南逃,应匿入宋境,妳还是快追上去吧。」林朝英凝望着她,道:「我也祝妳能追得上去。」吴南咏倨傲地,抛出暗黑剑士中的老谚语,道:「咀裡嚐的甜,剑上的血舔,靠的是自己本事。」见她点了头,一副意同模样,满怀信心地转身前行,忍不住叫道:「英,妳我今生就再不相见。」她的身影略为停滞后,继续前行,心裡想为了自己,也要继续下去。 转往南方的途中,又被毛雅阻挡。毛雅道:「归来吧!如我之前所说,我愿放弃这裡一切,同回不变峦雪血谷,协助带家培养新人,负责后勤事务,安静地一起生活。」 林朝英低头想了一想,终抬头直道:「没兴趣。」 毛雅道:「追着丧家之犬的尾巴跑,就很有趣吗?」 林朝英冷漠地道:「与你无关。」 毛雅道:「且看我追上前,把那狗头砍掉。」 林朝英冷笑道:「我俩就此比试一下。」 毛雅终于抬了头,瞪视林朝英,道:「自幼我就一直依你的,听你的,那有我作主的机会?」 林朝英也直视着他,道:「自幼你我与南就在一块儿长大,爱在雪血谷生活的是她……」 毛雅阻她说下去,道:「好!就比试一下,我先砍掉他的头,妳就嫁给我!」 清楚哥立此约,无非看准自己忌惮他掌握大量情报,会暗中跟踪保护和抢先行动,便可趁机说服自己。分道扬镳,是表明不再倚赖和难再一起。辜负了他,亦同时辜负了外婆的安排──她栽培毛雅,再借助他的力量,令自己恢復李姓,接任相家之职。以前诈作不知,现在更拒不应命。 林朝英凝望淮河交错的沟渠,河面忽现了王世雄的笑面,瞬间又转他的愁容,伸手抚慰便倏地消失了;感到整个身空了,脑袋空了,分辨不了方位,思考不了对错和真假。自幼只按照任务安排,这大半年便受他的牵引,如今茫然不知去向,彷如河水只懂随波逐流。 「对!赶上去,把他狗头砍掉!」闭上眼抬高头,遏止眼泪流出眶子。「他不想在金人的天下,说不定真的回宋境去。」 返回南阳,知悉王世雄并没有出现过。关祖美道:「楚州之事对他打击甚重,需要些时间平服心情,盼过一段日子后,会重新振作。」林朝英就此告辞。 狗儿向关祖美拜别,便挽着包袱跟随她离开。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壹) 第一节 雷火 林朝英不想更改装束,更不想与宋民交往,惹人注目,最不想的是洩露行踪。于是一路东行,昼伏于山洞荒野,派狗儿打点用品及侦听,夜晚出来再细查。起初纯为查探王世雄的下落,渐渐对金国派来的奸细横行生厌,更恨卖国献媚的宋人官商和帮派,忍不住出手惩戒。常想:「他知道后有何反应?为何至今无动于衷?莫非他被……」 某日,狗儿捎回一副面具,林朝英敷衍道:「有趣。」心想毕竟她是个孩童。「戴了这个,行动会少了顾虑。」林朝英诧异,可能她未必知道,自己不大愿露面怕祸及外婆,但她竟察觉到自己有所顾虑,忍不住抚摸她的脸。现在只有妳关怀我在乎我。 绍兴二十五年七月,林朝英折返岳州,阻止当地的荆天门与金国勾结,南北夹攻襄阳,扫清进犯中原障碍。到达当地,方知秦桧恨岳飞,改此地名纯州。差派狗儿送信南阳予关祖美,让他早作防范。查知毛雅率精兵和暗黑剑士,与荆天门会合荆南府,佈阵备战。「如何让他得知此等大事?他会否已知悉并赶来阻止呢?」窃听毛雅等议事,知悉荆天门人在荆南府聚众作乱,诱襄阳府守军救援;吴南咏负责于两府之间佈雷火阵,待援军路经该处轰击;毛雅同时领军趁空侵佔城池。 林朝英跟踪吴南咏的队伍至汉水边,见他们搬运数十木箱上船,大惑不解,心想:「为何在对河佈阵,大费周章?」再见各人搬运时表现吃力,但连接码头和船隻的跳板,显示受力甚轻。窜到船上,把其中一箱打开,果然裡面全是稻草。 「何苦与我们为难呢?这年来妳干的,已令师哥烦透。」吴南咏于背后嗟叹。林朝英惊讶她的轻功进步如斯,问道:「妳骗我到此,无非为了这个……」趁吴南咏分神,轻身后退欲回岸上,背后瞬间出现数柄利剑阻截。吴南咏在旁问道:「新排练的剑阵如何?」 不似是哥的风格,到底是谁助她排阵?林朝英连施游虚剑法中的「万点愁人」分解组织,和「褪红青杏」击每人弱点。方摆脱了他们,吴南咏便持剑欺近,低声道:「严防有人破坏雷火阵,揭露事件,警动了外间,阻挠此事,保护维武盟这个襄阳据点,抗主上南伐统一。」有人……维武盟?林朝英若有所思,吴南咏续道:「若事败,牵连甚广,会多人受责。」 林朝英迫视,道:「哥防的是那人?」吴南咏眼神闪避,道:「不知,上!」剑阵再次推动,如寒鸦掠食般,但终难困住林朝英,只见她如黑烟绕散地消失了。 吴南咏的心情没有预期的喜悦,反而有点羡慕。缓缓地返回临时基地的路上,暗黑剑士的小队长柳少勤,奔跑过来,禀报道:「毛雅统领,率亲兵已到雷火阵!」 她要破坏哥的安排,让我们重遇?虽满腹疑团,但不想臆测,只信双眼亲睹,那怕是「万一」的机会也不容错过。「揪住他,狠狠骂一场,让他知道这两年我是怎样过的!」林朝英边想边冲入了雷火阵。 「怎会变得那麽笨?为了那头宋猪,抛弃了美好的前途和家庭,疯似的颠簸着,如今连性命也不管!他会知道吗?会珍惜和紧张妳干的吗?」随从们相互瞪目,毛雅跃下马后,毫无指示便直闯入阵地。 吴南咏赶抵时,阵内已不断传出巨响,烈燄映得黑夜通红。 熟识此阵法是不按章法,随每个埋炸药人的意思佈置,林朝英惟有用「漫天花雨」的手法,凌空投石闢道。然而爆炸弹出的碎石,会触动其他埋藏的火药,引發四方八面的轰炸,这就是此阵可怕之处。林朝英刚着地,身影未稳,几条火舌便从不同方位噬来,几番挪移仍逃不出,衣带被燃点了。 有一身影扑至,奋不顾身抱走了她,及拍灭了火头。恨!他不是他。林朝英推开毛雅,涌上心间的悲绪,不是因身体的伤创,不是因被骗到此,怎麽都不是……只因不……. 「英……」毛雅骤生的愤怒,刹那被林朝英的眼神溶解了,低唤了她一声,道:「最近的生路在那边,我俩一起过去。」为防不测,佈阵时总需留六条生路给己方。 「知道了,我独个儿便可以了,你回去吧。」林朝英感激但不感动。 「我俩靠在一起会更好,就像以往一起冲锋陷阵。」毛雅极力放软声调。 但我想靠的不是你!算吧……林朝英道:「我是不可靠的。」 不理旁人劝阻,冲入阵内的吴南咏,远望到毛雅激动地抓着林朝英的双臂,势要双拥投身于火海中,整个人呆住了,任由火舌在身旁延成了一个个圈──圈了她,也圈了他俩。待见毛雅垂低了手,林朝英纵身跃起逃出火圈,逃得远远,才放鬆口气;跳进那火圈中,压抑从后环抱着他的冲动,双手轻轻搁于他的双肩,对迷煳地跪在地上的他,道:「那逆首应往两浙东路躲,你不是要抢先把他头砍掉吗?」 毛雅眸子顿时回復锐利的光采。 「英的不惜一切,我也能!」吴南咏心裡更坚定。 林朝英逃离后,受震伤和体力不支关係,在山野蹒跚地走,依稀远处有一长身玉立的身影。你真的赶来了!那身影倏地接近,林朝英本想拔剑在他身上刺几个洞,转念又想狠狠掴他几巴掌,并痛斥自己受的委屈,但手臂在半空凝住动不了……昏昏沉沉间,感觉到他衣襟的粗糙和温暖;欲抚摸他的脸颊,但手始终不听差使;歇力才能微张双眼,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使人充满力量……林朝英清醒过来时,才知自己俯伏在晨光遍晒的草坪上。 是年十月廿二,秦桧病卒,官家诏赠申王,諡号忠献。其养子秦熺想继承相位,却为官家拒绝。民间得悉此讯,各地纷私下綵办喜庆,尤如过节。潜伏襄阳三个月馀,窥伺王世雄有否联繫维武盟的林朝英与狗儿,于山野远眺城裡灯光如昼。「你看到吗?高兴吗?失踪足足两年了,气还未消吗?」林朝英围绕脑海裡问。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壹) 第二节 行凶 林朝英与狗儿离襄阳西往均州,再南下夔州沿长江东行。绍兴廿六年深秋,到抵常德府洞庭湖畔后,打算南下衡州续寻王世雄。 这三年间,狗儿除了武功精进、锻练出厉害的打听和跟踪本领外,还有「取物」的妙手绝活。狗儿为筹措度冬所需的物资,穿梭市集与宅院,物色目标。然后,于专门贩卖稀有飞禽走兽的,鹰鹘一条街裡的某陋巷,盘算今晚下手的次序。听到了蹄声纷踏,连忙探头出外环顾,到了哪些来搜罗珍品的达官贵人,可供下手。 蓦地见一青年:眼睛像古画上的神仙明淨,鼻子似定窑剔白花瓶,珍珠般的牙齿,亮如玉璧的肌肤,啊!世上竟有比珍品古玩更悦目的人物。自己身上的衣饰虽「取」于从八品县丞家中,也不禁自惭形秽。不由自主跟踪上,瞧他与两位黟伴进了一家旅店,心裡多想藏匿檐樑窃听他们对话,或窜入隔壁厢房窥察,但都克制了,明白现在不是时机,待等确定他们是投宿还是打尖,便会离开,夜间再来查探。 「谁家的小娘子迷了路?待等哥儿们领妳回去。」九名大汉迅速包围了狗儿,五人围在外,四人在内捉拿。狗儿看出他们非一般流氓,顾虑闹市动手,会大大露面影响日后行动,惟有左闪右避伺机逃脱。途人见状纷纷叫骂、起哄、更有嘲讽几名大汉捉不到一个小孩。他们实在周密,多番挪移都被堵截几乎被擒,狗儿不禁有点急,准备出手之际,那青年插入重围相助。他拳打脚踢击倒了三人,狗儿心存感激但趁有隙可乘,便走为上策,先谋脱身。 狗儿朝河洑山奔往,隐约有呼唤声飘至:「小娘子留步!留步!」回头望,夕阳下像镀了金的那青年,亮闪闪地向自己跑过来,他在关心我?那青年道:「别惊慌!只见小娘子受惊乱跑,十分挂虑,故此跟随,看能否帮助。」發出冬日阳光般的笑容,温暖又亲切。狗儿羞答答地道:「狗儿只是个奴婢。」见他撕掉外套下摆,在自己的脖子围绕,道:「太阳快下山,山间寒气会骤盛,小心着凉。」狗儿很想扑前去拥抱着他时,听到他道:「我是维武盟淮南西路的崇与务,若需协助直说无妨。」你是世雄大哥的朋友!狗儿甚为高兴,打算带他回去,相信他真的能给我们帮助。 「你属淮南西路,到荆湖有何图谋?」崇与务转身,见说话者是戴上了面具的林朝英,大叫道:「是暗黑剑士,狗儿速逃!」说着,拔剑使出师传的「白嶽剑法」攻击林朝英,可恨剑法未能剋敌,短短数招便被林朝英的长剑,划伤了手背而掉下了剑。林朝英道:「说。」狗儿见崇与务一脸倔强,怕触怒了她招致杀害,劝崇与务道:「放心吧,我们没歹意……况且维武盟的举动我们要知何难?乖乖说吧。」不知哪裡来的急智。 崇与务犹豫一下,道:「我……为了打听荆天门近来的动静,待等出席台州会议时向高层禀报……听说会上有位刚从海外归来的人士。所知就只有这些。」林朝英砰然心动:「台州……那裡的两淅东路掌使孙博器是他知交……原来他避到海外,真亏你了。」瞟着狗儿一脸请求,叹了一口气,道:「滚。」 狗儿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渐暗的天色。 位于台州南嵩岩的龙犟门,有「仙关」之誉,高三十馀丈,两边岩石环拱如门,宛若神话中的虬龙遨游形态。林朝英跟踪崇与务还未至谭州,便被摆脱了,索性直接到台州。监视到孙博器接了一封,署名王世雄送呈的书函;不久,带领一队人马出行,尾随至此便失他们影踪,断定这裡必有隐蔽洞穴。观察日落归鸟的去向,及晚风吹过窄道的声音,林朝英跃上一块龙尾巴形状的扁石,果然有洞口在其后。甫步进洞内,便嗅到一股血腥味,林朝英黑暗中凝神聚睛,赫然孙博器带领的人马横竖地倒卧,像全被击杀掉。「谁能于短时间内,把七人毙了?」担忧王世雄同遭暗算,急四周巡视。闻得微弱的呼吸声循之过去,發现孙博器伏在石上,拉起他查看之际,有一满脸披血的汉子,疯也似的扑击,林朝英忙把他踹到远处。 「魔女,休想杀人灭口!」崇与务厉声喝止,并冲前到那汉子背后接住。同时,有一杏眼菱唇的俊秀青年,切齿地道:「还我二哥命来!」这是孙博器的弟弟孙博乐,他挥掌噼向林朝英。林朝英觉他的招数似有还无地夹缠绕,遂步踏反八卦方位,双臂圆转,使出游虚洞拳法中的一招「临风电转」将他摆脱后,挥剑连施狠招于随之而来的人士中间,闢出生路逃离。 飘过了数百尺长的幽深岩道,遇壁越壁,遇涧跃涧,虽不见有何血痕伤迹,但始终见不到他不心安!林朝英力尽精竭,颓然坐在池石上,仰望晦月浮云出了神。 狗儿追至睹状,用树叶舀了水给她解渴后,脱去面具,梳理她凌乱的鬓髻。 痛失胞兄,孙博乐一夜间俊颜枯藁,新添午间敬岳厅会议上發生的事件,更是怒火攻心至脑门發涨。孙博乐躬腰横躺于圈椅,颈项和腿弯分架在左右扶手上寻思。黎愈强,一直是我们兄弟俩养的一条狗,唯唯诺诺跟着背后,何解敢出来与自己争掌使之位?在场人士:四大协理中竟有何冯二人力挺,其馀的表现也出乎意料。 一阵阴风拂面,起身却见房间空荡荡的。「莫非是二哥来报冤?你是如何受袭?唉,连严戈也死了……」回头赫然一戴上面具的黑衣人已在前面。孙博乐识得那面具,心中一凛。 林朝英冷然道:「如此慌张,定必干了亏心事。」 孙博乐忿然道:「魔女,妳送死来了!」她的声音竟令精神提振,更感一份刺激。 林朝英道:「王世雄在哪?」 孙博乐道:「还我二哥命来,再说吧」竟犹豫应否出手。 林朝英道:「笨蛋!我欲知王世雄下落,理应擒拿你二哥等人酷刑拷问,杀他们何用?」 孙博乐忆起他们乃受重手或狠招施袭,即时致命的,不禁想到…… 林朝英冷笑道:「想到了该想到的,对吗?那就告诉我王世雄下落,算偿还人情。」 花园裡,孙博乐遇见崇与务,道:「彻夜难眠,出来散散心。崇兄也早起,遮莫居舍招待欠佳?」崇与务道:「孙三哥言重了,只是崇某惯了早起,打算与随从外出观赏晨光。」孙博乐道:「谢崇兄远道而来报讯,悲家兄在劫难逃。」苦笑了一下,续道:「昨天之事,真是失礼!」崇与务道:「孙三哥若失掌使之位,将有何打算?」孙博乐道:「为团结本路,不会力争,或赴南阳助抗金狗。」崇与务问道:「不去找林朝英报仇?」孙博乐道:「技不如人,可叹奈何?」崇与务道:「趁她被魔峦唾弃,打落水狗正是时候!」孙博乐显得疲惫,道:「待殓葬和表决掌使谁属之后,再从长计议吧。」崇与务瞧其背影,垂头丧气疑偷自拭泪,心道:「如姓黎的所言,果然是个被两位兄长娇惯的孩子,怪不得他蠢蠢欲试。」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壹) 第三节 掌使 祭礼上,本已显得虚弱的孙博乐哭昏厥了。他身旁的黎愈强本能地趋前参扶,崇与务、四大协理及众人亦围上前查看。黎愈强笑笑,道:「让我送三哥回房间,休息一会儿。」葛何冯三位协理,愿他俩能藉此和解,消除内鬨之虞,均点头称许。 黎愈强参扶孙博乐进了房间,半讨饶地道:「三哥,鬆开手可以吗?」原来他上前参扶时,被诈晕的孙博乐用家传的「似有还无手」,扣住了掌侧太渊穴。此时,孙博乐反过来笑道:「愈强,且莫见怪,若非如此,今时今日怎能劳得动你的驾?」 此时,房门竟自动关上,黎愈强急转身,赫然门后现出戴上面具的林朝英,道:「原来你与魔女勾结,谋害……」 「嘿,二哥他们之死,你与姓祟的,和魔峦中人,心知肚明!」孙博乐迫视他,续道:「姓崇的能道出这娘子姓名和状况,就是不打自招了。」孙博乐咄咄迫人,兼夹林朝英如芒刺在后,黎愈强霎时说不出话来。孙博乐语调转为柔和,道:「其实你早知我有志到南阳报国,我亦知你遭人瞒骗,若此时拨乱返正,共诛奸魔,岂非两全其美?」 黎愈强听孙博乐耳畔授计,道:「你能心明大义,我亦能顾全大局。」忽觉肩胛像被蚊叮,抬头虽见林朝英丝毫未动,但心知不妙,愤然道道:「魔女,竟下毒手?」 林朝英道道:「中了『三错魂离针』者,需前后经历三次出现幻象与失控,才会终生痴呆的。你刚中了第一针,要三天后才發第一次症状,明早就是议定大会之期,理应无大碍。」 黎愈强明知多说无益,狠盯了二人一眼,悻悻然出房。 孙博乐不期然望向林朝英,觉其做事甚合己意,若得此为伴应有裨益;虽不知其样貌如何,但其长髮飘香,身材高佻婀娜,嗓子迷人,料容颜也不俗;纵然貌庸容陋,其才也可用。 林朝英看着孙博乐沉思的样子,联想起了他,不禁叹了口气,翩然退出窗外。 孙博乐听到她的叹息,心中一紧,知道她思念着谁,萌生妒意。 崇与务于牆头暗角等候黎愈强,见面即问道:「情况怎样?」黎愈强心裡厌烦他愈来愈操控自己,态度也变得像上司般命令;嘿,自己好不容易,才挪开头顶两块石!带笑答道:「醒了又睡倒,应该是病倒。」反正那位子坐定了!崇与务叮嘱道:「大局未定前,切勿轻心!」黎愈强恭敬地道:「是的!是的!」二人便各自散了。 敬岳厅上,孙博乐与其舅舅,协理锺天从一方据右;另外两位协理何文质、冯奈安,与黎愈强一方据左;最老资格的协理葛遂彰,暂代掌使居中;崇与务与其馀人士,或坐或站于厅中,南面大门附近。 锺天从抢先發言,道:「要辩要吵的,已尽于前天的会议上提过。如今多说无益,乾脆表态吧!我坚决支持孙三哥继位,众所周知他是孙大哥、二哥悉心栽培出来的人材!有违此意,即辜负了他俩!试问在场兄弟,哪个未受过他俩的恩?他俩的惠?」 何与冯对望一眼,道:「若人选错委,毁了两位建基心血,岂不是更对不起?愈强擅于行动,管理井然,待人和气,我与冯协理支持他为掌使。葛协理意下如何?」 葛遂彰沉吟一下,道:「我亦觉愈强能胜重任。」 锺天从铁青了面,切齿道:「好!都反了!从此这裡再没有我姓锺的份儿。」说毕,领着随从步出大厅,不理孙博乐连声唤道:「舅舅留步。」 葛遂彰步下台阶,对孙博乐道:「三弟,你当记得,我与博物如何出生入死拼博,守住这一路基业,我比谁都更紧张!你,当从大局着想,团结防变为上。」 孙博乐从他扫视到何冯二人至崇与务,沉声道:「早说过,为团结,不会力争,我将隻身赴南阳助抗金狗。」说完回望葛遂彰。果然是你主谋这事件! 葛遂彰宣布道:「由黎愈强兄弟继位掌使,请正位训言。」孙博乐睥睨黎愈强迴避自己的眼神,想那毒针他或许请其他魔人解了,尚幸还有后着…… 忽有一黑体从大门外抛入。孙博乐定晴看,原来是自己的舅舅。本安排他佯怒离场,倘黎愈强不依约定供出主谋,便号召亲信帮众围攻会场。如今他背部向前,活像大皮球般,被丢在半空冲进厅内,倒卧地上;孙博乐同时觉有股炽热气流扑面而至,猝不及防……幸有一度冷锋横扫护于身前。 噼掌袭者知机退到厅南,挥剑护者亦被罡气震退到厅北。 葛遂彰认出持剑者,惊呼道:「三弟你竟与魔女勾结……」孙博乐迅速用「无奇不有手」,背后反手从不可能的方位出招,重重点了他脐腹关元、气海、神阙几处要穴,并道:「是葛遂彰、黎愈强,勾结崇与务与魔人,谋害二哥等人……」人群裡跳出一高壮俊秀的青年,喝道:「你敢说谁是魔人?你有凭证……」先前施袭的腰肥短髭汉子,忽掴了他后脑一下,骂道:「笨死的,人家在将计就计!」昂首倨傲地对孙博乐道:「是我悬阳洞卢恩殊洞主干的!又怎麽样?」指着崇与务续道:「早说趁势杀个乾淨,偏偏你和这两人爱弄怎麽玄虚。嘿,早说与宋猪合作一定不爽!」 此时,黎愈强左侧闪出一人,边骂道:「黎愈强,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牲!」边挥刀直插入其心脏,黎当场毙命。孙博乐叫道:「何冯两位协理,是时候拨乱返正,共除外贼!」何文质尚因林朝英的出现而犹豫,冯奈安已跳出来呼众佈阵,助孙一臂。 崇与务悔听从唆摆,本藉此谋取孙氏地盘立足,却碰上莽汉、脓包坏了事。自「夺旨」行动中结识,跟随至今的蔡鸿飞,身旁低声向崇与务道:「速战速决,离开这淌浑水。」 「这丧家犬反正已成峦盟的叛徒,趁机毁掉这块,李晚雪的心头肉洩洩恨,看她有多悲伤又不能奈我何,倒也痛快!」卢恩殊边盯着林朝英边暗自得意,然后慢声道:「让我为李相家清理门户。」嘿,且看李金错传下来的功夫还有多少!当年,李金错与南唐臣民,避宋室剿灭逃至隆州,获当地人接济招待于河谷,和睦共处了一段日子;后来,他们改该处名为雪血谷,意即一雪血仇,并练武招兵,渐令当地人士不满也不安,加上逃民陆续而至和繁衍,冲突便由此频生;调解屡失效下,李金错与一班武士软硬兼施镇压了各洞主,组不变峦盟,推勾结了的游虚洞为盟主。奉行至今,各洞敢怒不敢言,然心裡仇恨不减,尤视李金错为罪魁,对此一系:表面大多保持距离,暗裡或绘或塑李像,置于隐处髒处,咒之辱之。 卢恩殊鼓足掌力,施绝技「阳燄刀」出击,孙博乐以「无有不可手」助林朝英。过了三招,林朝英觉与孙博乐联手,不单欠与「他」之默契,反阻手碍脚,喝令退在一旁。孙博乐误会她欲牵制卢恩殊,腾空他去控制局面,欣喜她确是知心良伴。林朝英续以剑招杀着迎抗,廿招后,面具被打脱。孙博乐骤见林朝英桃颜冰艳,美出想像百倍,神为之夺。 「又进步了不少,确有点天份,怪不得李晚雪当妳是活宝。」卢恩殊微微点头后,提升内劲,道:「够资格死在我『九转纯阳斩』之下。」使出第一斩「元阳环照」,旋涡般气流牵引对方再行扑杀。他见林朝英还以暗黑剑士寻常剑式「一簇无主」,以为她心存轻蔑,焉知她在这三年间,悟出不少改善剑式之法。卢恩殊见气流被破并遭反击,悸然暗忖:「李金错传下来的功夫还有多少?」时察觉形势逐失利,助手裴吉与门人惨呼频仍,双掌画圆弧奋力一推。林朝英晓得其意图,自己亦不愿久留,顺势退后避开,让他抽身,扯着裴吉衣领,边骂边离远。 崇与务等亦随之而逃。 葛黎党人或擒或降。 孙博乐再回头,林朝英与面具都悄然消失了。 孙博乐登上掌使位。协理之职,他仍让何冯续当,擢升葛锺副手填报空缺,再草草安排了善后,便推说回房休息。刚更换了衣饰,期盼着令人心动的幽香便飘至,抬头望她近在咫尺,真想搂入怀中但强制着,要与她开展长远关係才最有利;回想今早她的拚命维护,明白自己的外貌、智勇,一直容易迷倒别人;想到面具底下的容颜,确与自己匹配。 林朝英见他呆呆地站着,不耐烦道:「王世雄的下落?」 还要好好利用她稳定局面,岂可轻易说出来,道:「大局未定,心裡仍烦乱得很。」林朝英冷笑一声道,道:「少来这一套!卢恩殊不是说穿你将计就计吗?收服了何冯俩势力,剷除压在头顶的创业元老和舅舅,刚才的安排看似急就章,实则处心积虑。接替的人,料早也安插在内。」每次被她揭穿,心裡总带一份甜蜜的感觉,孙博乐道:「二哥确与世雄兄有通讯密会,但他的所在,我需与巡海大目研究一下才能断定。」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壹) 第四节 海殒 接替葛遂彰为协理的潘佛森来禀报事项,最后说道:「第二艘船也被魔人盗走了。」听孙博乐叹了一口气,潘佛森忍不住劝道:「今次变故,莫论属喜属悲,你总算登上高位,何必蹚魔人内斗这浑水呢?」 若说葛遂彰是为大哥开山噼石的兄弟,他便是为自己含辛茹苦的兄弟,但仍不能知道真相,孙博乐惟辩道:「城门失火,岂可无殃及池鱼之虑?我只跟上去观察数天而已。这些日子,务必照我的安排行事,防死灰復燃。」 潘佛森相信他的能力,问道:「你何时出發?」孙博乐道:「明...后天吧,让她俩多闹一天。」潘佛森退下后,孙博乐回想前天晚上,与巡海大目张默根商议到函笼岛附近,寻找王世雄行踪时,已察另有一魔女窥视,离去后再悄悄折返,果见她偷登准备明早开航的船上查探。推断她就是一直潜藏幕后的游虚洞人,欲伺机谋害林朝英。清楚今次夺位是副,除去林朝英才是正主儿,细想下仍狐疑为何不择陆地动手,偏拣在船上海中作困兽斗?林朝英叛出肯定因为王世雄,莫非他们要劫船先去除这祸根,再回头对付林朝英?嘿,真的话……向林朝英吐露他们此举,她必信并焦急另觅船隻,赶救情郎……需准备第二艘船,任林朝英劫走,自己乘第三艘抢先截杀此伙,再推说他们杀掉了「子虚乌有的王世雄」,届时哄伤心欲绝的林朝英留下有何难? 孙博乐接到海面渔船侦探队的报告,第一艘船未照安排南下反直驶向东,林朝英所在的第二艘船尾随前去。孙博乐下令侦探队加强查察和紧密回报,惜东风正劲无法加速己船超前,怀疑自己反被魔人利用,忧虑:「要引她到何处?埋了怎麽圈套?」 第二艘船的掌舵手文远,觉前船未按指示而行,提醒林朝英,道:「前船的路线有点不对劲。」林朝英问道:「原先到哪裡?」文远那敢隐瞒道:「南面的函笼岛,现在却朝东海驶去。」林朝英道:「跟。」庆幸留了狗儿在岸上照应,心裡想:「南,妳在打怎麽歹主意?」眱着前船的船尾,片刻彷彿猜到了怎麽。 乌云密佈,没有月没有星的夜空,吴南咏感觉比花月良宵更好。那一晚月多圆花多美,师哥多温柔,但他的话宛如利剑把一切都杀掉──「妳早知道,我自幼就对英的感情不一般。」──那我呢,从懂事就守在你身边,奉着你的、听着你的就是一般?就是等閒?来,结束吧!吴南咏强抑抖动的身躯,倒抽口凉气,下令道:「掉头!」 受其控制的第一艘船,即猛然掉头,顺着强风朝第二艘船迎头撞上去。吴南咏续下令道:「放箭!」 文远见势也迅速转舵,响起警号,为时已晚,船身被拦腰碰撞,并多处被火箭燃烧了。一群暗黑剑士,听吴南咏命从船头跳越进击。 赶至的第三艘船上,孙博乐高呼儘快靠近营救之际,见一黑影越众跳出,凌空抛出飞索钢爪抓住第二艘的船舷攀登上,并喝令道:「停止行动!」剑士们识得是毛雅,纷纷停了手或慢了动作,偏有一黑影仍直奔船尾,毛雅阻挡及劝道:「南,收手好吗?」吴南咏挥剑攻击,二人交了两三招,便听到船艉桅杆倒下,戴上了面具,衣服着火的林朝英随即堕海。 毛雅欲蹈海救援,被吴南咏几番阻止,毛雅惟有狠心踹开她,纵身跳入海裡。 时第三艘船靠近,孙博乐率众过船,吩咐一批扑火一批下海救林朝英,加上廿多艘侦探队的渔船包围,吴南咏与剑士们只好退守右边。 毛雅长啸一声跃回甲板,孙博乐见他握着林朝英的面具,急问道:「朝英怎样?」毛雅双瞳冒火,盯着孙博乐不语。孙博乐详作看不见继续追问,暗施「似有还无手」夺面具,毛雅识破紧握不放,二人各执一端暗中较劲。青光一闪,吴南咏挥剑噼下,孙博乐惟鬆手后退,毛雅伸左手抓着剑身免面具受损。 吴南咏见毛雅手掌鲜血淋漓滴下,心疼得动不了怒,急唤旁人为毛雅疗伤。孙博乐的手下们也返回,均报未發现林朝英的身影。孙博乐脑筋急转,才刚刚堕海,毛雅与自己手下们即下海搜救,海面也被船上的火把照得通明,为何不见?衡量己方虽众但对方艺强,自己刚立未宜大火併伤元气,抑压愤怒,朗声向吴南咏道:「维武盟与魔峦正邪不两立,新近發生的事你们怕也脱不了关係,无奈我方正有急事要办,姑且暂让汝等离去,日后定新旧帐一併算!」指着第一艘船,续道:「此船可借,但人需送还,再者来路乃维武盟所控,不容你们使诈,另觅航道。」吴南咏既虑毛雅伤,又恐此时發现林朝英是死是活也生变故;恳得毛雅允,领剑士们转船离去。 「抱歉!」吴南咏歉疚地轻抚毛雅左掌上的剑伤。毛雅淡然道:「踹了妳一腿,受妳一剑算是扯平。」吴南咏凝望着他道:「你应待我再狠一点、绝一些。」毛雅道:「那好,我要休息,请妳出去。」吴南咏行近舱门停下来,道:「对她的友情我真是十分珍贵,但牺牲珍贵的来换取此生最珍贵的,我仍在所不惜。」 派水性好的手下潜入海裡,十数小舟在海面穿梭,两天两夜了,林朝英仍影迹杳然,孙博乐仰天合什,有生以来首次衷心的祷告:「妈祖娘娘菩萨,看在朝英与妳同姓份上,保她平安,儘快送回与我团聚。」 春花两番开榭,秋月圆復圆。今天是林朝英失踪两周年,孙博乐如往年一样,到海边焚香祷告,祝她能平安归来。事后,顺道巡视一下船坞,探望近月操劳新船、新军的文远。 崇与务得游虚洞财力支持,笼络了淮南西路和江南东路两部,当年的事不但扳不倒他,自己反被指与魔女有私情……嘿,私情有又何妨?仗张默根与文远协力,增强了船队力量数倍,竟二哥未完之志,收服了原同宗于楚州韩帅的淮河东路和两浙西路,足与崇与务,和受京西南北二路及永兴军路等推尊的关祖美,于盟内成鼎立之势。 在船坞熘了两个圈,终在树丛旁發现了像在梦呓的文远,听他自言道:「她不是说全解了吗?何以近月总觉有幻象,双手也有点失控?我一直尽心助她……怎会……莫非她临走时杀人灭口?」孙博乐带笑现身,道:「杀人灭口对她非难事,但她说全解了就是全解了,不会骗你的。文副目你是何时中了『三错魂离针』?」 文远惊惶失措,险些跪下来,得孙博乐及时扶住。晓得孙博乐的性格和作风,也觉如今再难隐瞒,文远坦言道:「林娘子劫船的当天便下手了。在结束搜救后第二天傍晚,她突然出现我的舱房,要胁隐瞒和提供协助。这两年间,先后暗中载她到东边上下大陈岛,和南面白果山岛一带几次。两个月前,她终于听从侍婢之言,相信姓王的藏匿这海面一带,乃姓崇的骗局而放弃,于温州靠岸便离去,再没联络了。」 孙博乐喜她尚在人间,心裡向神灵道谢,明白文远的处境也觉深究有害无益,道:「希望你只有此事瞒我。」清楚林朝英行事执拗,看似南行实向北往,忧误闯崇与务的地盘会被报復害,急想办法查知其去向。 第二回 誓永坚持 (贰) 第一节 玉山 林朝英于温州登岸后,对找寻王世雄下落的线索又断了,腔中那份劲彷彿泄尽,茫然不知何所往,与狗儿到附近楠溪江随意一歇。不久,便沉心修练剑招武功,怕有朝找到王世雄,若制他不住会被讪笑。 转眼大半年闪过,八月初八当晚,狗儿蒸了老南瓜烧糯米饭。她认识江南及南唐传统食品,是听林朝英忆述李晚雪的造法,再揣摩研製的,手艺在这数年间精进不少。林朝英嚐了一口,外婆的味道霎时涌上心头,抬头问天上弦月:阻隔万里关山的外婆,是否同时望着妳?可否将我的景况映照给她……委屈,孤零,无援……难再忍受下去!狗儿默默地注视,林朝英摇摇头道:「我要归去,很挂念外婆。」狗儿点点头,应道:「我马上去收拾。」 林朝英嫌建康府一路,年近岁晚特别人多气杂,加上据狗儿查探得来的,衡量现今维武盟及江湖的大概状况,决往西绕衢州再经安庆府北上。儘量取道山野,昼伏夜行,仍难免会经过村镇,林朝英诧异新春期间却颇冷清。 这晚过了三清山,到抵玉琊峰附近。狗儿奉林朝英命,查看前路怪声究竟,草丛裡突跳出一壮一老汉子袭击。壮汉力盛,老汉更形同疯狂,狗儿挥动特製的伸缩如意棒,使出林朝英从札记中拣选传授的「虾鬚钩」棒法。此棒法看似靠长硬直,实凭软短弯制胜。几招便点了壮汉穴道,令其动弹不得,但老汉虽无招式可言,能挨打又蛮打却令狗儿有点慌。林朝英突现身,迅速连敲带拍打了老汉后脑,他便软倒地上。 林朝英吟道:「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世外春』此毒……」转睛盯住壮汉道:「汝等何人?为何施袭?」壮汉虽全身麻痺,但颈脖以上仍自如,陪笑脸道:「我俩得天神将军解困,如今又遇上玉山圣母,实是万幸……」只见身穿黑衣的林朝英,一转身便隐蔽于昏暗间,恐惧狂涌心头,那敢再胡言,道:「小人龚良,他是同村叔公龚顺,上饶人士。因年晚缺钱,我俩与乡亲们受僱到荒山开垦耕种。到埗后大家各被派任务而分开了,我本被派开山翻土以备种植,后因出头代众请假回家度岁,得罪了管事,被他们责打关押后,调到深谷担当清理废物。」龚良倒抽一口凉气,忆起那情景,犹有馀悸地直叫道:「那是怎麽废物!都是尸体!约五十人一批,像猛兽……不,更凶残!完全不要命不怕痛,互相疯狂地厮杀……仅馀几个能活下来的,混身鲜血地被网住拉走,其馀就是他们口中的『废物』,被抛弃落山谷前,还遭焚烧过……」 狗儿回想刚才龚顺的神态,联接到龚良说的情景,感到从未有过的那种恐惧,禁不住靠近林朝英。 龚良抹掉涕泪,续道:「第二晚,狂人堆中竟發现了顺公,他完全失了往昔的敦厚神态,混像恶鬼附体。我忍不住搂抱着他,拚命不让他出战,顺公挣扎时突昏厥,我俩便被他们关进吊笼裡。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黑影来解救,放出笼中的人们并指示逃生路径。」林朝英问道:「那就是你说的天神将军?是怎生模样?」当时夜黑兼事出突然,慌徨夹杂浑噩间,龚良那裡看清和记得,随口道:「昏暗中,只见他长身玉立,双眸炯炯,轮廊英武。」狗儿猜林朝英又牵扯到王世雄身上,时龚顺喉咙卡卡作响,趁机分散她的思绪,道:「那老伯他……」林朝英过去把脉、观察症状后,骤然脑裡紊乱,吩咐狗儿餵他喝下蜂浆,便走远了。 狗儿办妥后过去垂手待示,林朝英叹一口气道:「解他穴道,叫他扶老人家回乡。」龚良穴道被解后,爬到林朝英跟前,揖拜哀求道:「圣母娘娘,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顺公。」林朝英厉声问道:「你怎知刚才我未把他治癒?」龚良心想无论如何也得跟着她才能保命,道:「恕罪啊!小人只看顺公如今的苦况……不知圣母早把他治癒……」林朝英道:「那个深谷在何处?」龚良道:「去时经常被蒙着头,坐大蓬车抵达后,摸着绳子一个跟一个走路,正确地点不得知……但东南西北我倒大概记得的。」林朝英不耐烦道:「你揹着他走。」 二汉在前,林俩在后,走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山洞。林朝英为龚顺施了针,再命狗儿教龚良餵他吃蜂浆,便出了洞口。狗儿出外复命,只见她仰望宵月沉思。林朝英呼了一口气,道:「我俩学习的武学札记,实乃外婆怜我赏识我,不惜犯例誊写及私授的。母亲被癈传位弟子,改由姨婆之女李自纤姑姑担任。但按例她非但不能取阅札记,学习当中技艺也须由外婆拣选和允许才行。」看着狗儿的眼神,猜她已知自己的忧虑,续道:「始祖婆婆研究『世外春』此药,为加强士兵们忍痛作战的能力,后因研究进展违了本意放弃,只记录札记上。还训令非危急关头,连掌家不能看!如今有人依法製造,定非外婆之意,难道她……」狗儿安慰道:「师祖婆婆当吉人天相,可能是有人盗用而已,不然也无须在宋境鬼祟行事。」林朝英点点头道:「去查个究竟。」狗儿看她的眼神,清楚除了为此药的由来,多少也为了那天神将军。 山洞待了一昼,傍晚由龚良带路向西直行,至约三更时份,背后传来声音。龚良回头看,瞧有四个人持刀冲来,却不见林俩踪影,大骇下自忖剩下的顺公,医理后迷迷煳煳,不再疯狂能唬人,独靠自己必死无疑。揹起龚顺拔足狂奔了数步,龚良听到传来几下闷哼,再回头只见狗儿南旋北拐,把最后二人也打倒在地。忽又听到林朝英在背后,冷冷地道:「你埋下圈套伏击我。」龚良欲辩解之际,背后的龚顺已被林朝英用藤索抽走,迅速地大字型缚在两树之间。 第二回 誓永坚持 (贰) 第二节 罗网 龚良跪下哀求道:「我们委实无辜,他们是工地派来一路灭口的。」林朝英道:「就缚他在此任由他们处置,少了个阻手碍脚的,逃跑更好。」冷冷瞅他的神色,续道:「嘿,杀手从后追来,显然我们与深谷路径相反,你是利用我打發他们。你晓得打算,上饶在南,偏引我向东北。」龚良有点气动,道:「难道引他们追到家门,祸及全村吗?好,我代替他!你放了顺公……置在何地你忍心便可以了。」不知何时林朝英手上多了个罐子,打开见半罐满都是头狭长似锥,体扁平的黑虫,正举步向龚顺趋近。龚良忙跪拜讨饶,道:「小人知错了!圣母娘娘恕宥!」见林朝英不为所动,惟拚命嘶喊道:「真是冤枉的!……」料被狗儿封了背后穴道,全身僵直,眼巴巴瞪着林朝英把虫倾倒在龚顺颈项位置,原本昏沉的龚顺骤然嚎啕挣扎不停,至嗓音哑掉再次昏厥。 林朝英鬆了索结,龚顺软软地倒卧地面;狗儿把吃饱了变成如球状的黑虫,又括又拨到另一罐子裡后,揉搓他的胸口及餵食蜂浆。龚良感被林朝英踹了一脚,穴道便被解开。狗儿道:「他年纪老迈,每隔三天才可啜血一次,两罐交替使用,切勿乱了次序,否则饱虫会反刍毒血到他体内,便再救无方。吸吮了五遍,这些虫便死,他的病亦不用医。神智是恢復不了,不發狂已属万幸。」 林朝英接着道:「我的蜂浆矜贵,你找野蜂的来用。你确存心利用我,害我走冤枉路,这惩戒你不是白受的。」她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又道:「你骨头硬,才得天神将军看中。」龚良问道:「娘子请赐下芳名,好让我置牌位,世代贡奉。」林朝英道:「玉山圣母,不是吗?」龚良由衷道:「妳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代为救苦救难。」林朝英心中一抖,那金童在哪儿?龚良犹恐灾劫未消,道:「那班人不会放过我俩。」林朝英道:「我也不放过他们。」 四名杀手醒来,见周边无人,慌忙回去复命。他们路上碰见另一支四人小队,对方队长彭荆基问起情况,身为队长的卢兴郴本欲据实相告,但身边萧自如抢先道:「对手懂妖术,兼且人多擅埋伏,我等几经辛苦才能挣脱,为兄弟们报讯。」彭荆基暗吃一惊,决定折返禀报上头;八人路上再遇一队,彭将萧话转告后,对方队长也同意听上头發落。 「……四野青烟嬝嬝,裡面透着人影幢幢,明在前忽地在后,我们只能背靠背挥动兵器,大声叱喝,几番耗智耗力才击退妖群,赶回请彭头目定夺。」头目彭阳旺听萧自如的绘形绘声,心中怯惧,拍腿抖声道:「要马上禀报彭香主。」在旁的另一位头目喻敢勇劝道:「自如说的,都是空泛虚无之言,先查实再禀报未算迟。」彭阳旺岂容逆意,道:「彭护法责成,玉笥谷人犯偷逃,必是在外敌对势力搞乱。本门上下需团结合作,勿再让人有机可乘!你拖延事件,若有差错,能负全责?」卢兴郴庆幸有萧自如绸缪,否则此刻应付彭阳旺横蛮和歪理的就是自己。 喻敢勇瞥见自己的弟子、下属们欲代为抗辩,忙打个眼色阻止,回头道:「何不,彭头目禀报彭香主,喻某则领一队去追查?」彭阳旺哼了一声,道:「你总爱另出心栽行事。」 屋外传来一声冷笑,道:「万一被你擒获人犯,领了功,怎样向裙带提携的叔伯们交待?小辈出来,本姑奶奶给你捡个现成功劳。」 彭阳旺又羞又惧,瞪眼喻敢勇那一帮,喝道:「还不滚出去,看是那个贼婆娘来送死。」卢兴郴随喻敢勇出外,见一黑衣人坐在远处的树桠上,惊讶明明声音像在门外,怎麽人却在远处,再定晴望其脸上面具,更觉悸然。喻敢勇朗声道:「尊驾是谁,因何寻衅生事?」 黑衣人道:「荆天门的小丑,在此哗叫露丑,看不过眼,来教训一下。」 彭阳旺从后呼喝,道:「还胡扯怎麽?快将这疯妇拿下。」喻敢勇率众佈阵围捕,黑衣人轻轻飘飘,几个转折便把这廿多人封穴击倒,直奔彭阳旺身前,欲抓走他。快抓到惊得發呆的彭阳旺衣襟,双耳听得吱吱声响,火箭从左右两边夹击,连忙退后,不意一张渔网迎头撒下,林朝英自责错在轻敌。萧自如见林朝英被擒,正欲下令续發火箭,背后一紧便晕倒了。彭阳旺对众人纷倒下大骇之际,惊见林朝英霍霍剑破渔网,急忙伏地装昏。 林朝英快步追前,隐约见一汉子背影没入森林,欲追无从,心裡發急,混乱一片。原先躲在一旁,以备跟踪荆天门去向的狗儿,不禁趋前查看,被她捉住了手臂,听到她连声道:「是他!是他!是他!」 黄山与怀玉山之间的一个小镇──马金镇,近郊小客店的地牢,吴南咏在听荆天门掌门安荣勋,转述他的妻舅──荆天门右护法彭家正的报告,大半情节不足道也不足信,惟独谁暗裡助她避开暗算,倒值得三思。 卢恩殊的管事裴吉,道:「除了姓孙的小子做架樑外,还会有谁帮她。」崇与务不意同,道:「楚州旧部过不了江南,或许是襄阳关将军……二人早有勾结。」裴吉望了卢一眼,瞟向安荣勋,道:「荆天门怎会让人来去自如。」吴南咏想,毛雅正奉金主命,前线整军置备,姓关的正自顾不暇……师哥不会弃军务军纪不顾……对吗?卢恩殊霍然而起,扇了裴吉脑勺子一巴掌,责道:「你当安掌门是酒壼饭包,泥塑土地吗?」安荣勋抑压怒火,别个头到另处,偏又看到崇与务忍俊不禁的样子,心裡忿极:「若非爱妻添妆购物,在在需财,那用委屈与此等野人厮混!」 吴南咏淡然问道:「卢洞主有何打算?」卢恩殊道:「此女一心来送死,就成全她。」吴南咏转向崇与务道:「找个地方,引姓孙的过去,趁机了结这障碍。黎愈强馀党犹在,应不是难事。」 眼前人宛如一首纸笺上的词──单薄却耐人寻味。当晚峡谷失手被擒,她的话却一新自己耳目,启發从未想过到达的境界。崇与务想着想着点头遵命。 吴南咏再吩咐安荣勋道:「你的门人既被盯梢上,就妥当地送她到玉笥谷。另加强人马监视姓关的,任何动静均须马上禀报。」希望姓关的能牵制师哥,令他难以分心。安荣勋为免被小觑无能,随口道:「就怕那姓林的,不轻易上当。」吴南咏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换上我也是。 第二回 誓永坚持 (贰) 第三节 三生 梁中桓是当年孙博乐安插在葛遂彰身边的另一人,亦让他一直佯作「不满潘佛森」跟崇与务勾结,以套取那边情报。二月杏红枝头底下,他向孙博乐密报,道:「江南那边来的消息:她,一直从三清山追踪荆天门的人,目的地料在铜官峡一带。」 孙梁率众乔装商贩,沿钱塘江逆上朝徽港方向。沿途四次靠岸补给,孙博乐都刻意迴避,他早于两年前那件事中汲取教训,懂得如何观察和防范。对方如此一来,更令自己肯定她就在那裡,只担心她的他也在……我这个渔人该如何得利? 船再没靠岸,鼓桨疾驶了一天一夜,快到紫金滩时,梁中桓禀报道:「探知目的地是馀莼礁。」孙博乐叹一口气,道:「怪不得她死活也要到那裡去。」馀莼礁,渔民初以此小岛状似一堆莼菜而命名;后来不知由谁,又以此岛有三个尖峰,称之为「三生石」,逐广为船家用。孙博乐问道:「她已到此地?」梁中桓道:「还在龙源乡,因此催促航程,料至少能早她两天抵达。」孙博乐问道:「可知当地情况?」梁中桓揖手告罪,道:「属下无能,仅知该处中峰似有人家。」孙博乐微笑道:「委屈你长期与各路周旋,我必不亏待你。」心裡自忖与估计不远,稍加调动便可。 孙博乐命梁中桓,入夜后才驶船靠馀莼礁,免被察觉;暗裡吩咐近卫丛严,船靠岸后的任务,便独自悄悄潜游上岸,躲藏观察。 船照安排天黑驶靠,果见一黑影从船艉窜出,凌空低掠水面,迅速匍匐石滩上。他悄悄环顾周遭,便蛇一般蜿蜒没入林子裡。孙博乐识得他们轻功厉害,随即跟上也仅勉强看到他的背影。孙博乐边追边想:「庆幸早埋伏等候,否则势难跟踪得上。他像也知道那人所在……就先让他俩互相厮杀,才捡个现成,反正她不在,事情该怎办便怎样办……哼,此魔人两番潜藏我船,多少也该付点『盘缠』!」 确窘且忌去问南,关于英「復生」的详情,故明知这姓孙的,性比狐狸也得儘管一搏。毛雅单靠直觉与经验,越谷穿林找「那个中峰」,一心儘快宰杀那姓王的宋猪,报英这七年来受的痛苦,也断绝她日后将承受的伤害。 跨过浅溪,忆起蹲在河边,四岁的她道:「哥,连外婆也变得凶凶的,只有你待我好,很喜欢。」就这样,我决心尽一辈子待妳好; 踏过草坡,忆起密会于花坪,十二岁的她道:「哥,这是祝贺你成为金国首选的卫士,真厉害。」就这样,我立志成功让妳安心付託; 跃上石岗,忆起黑衣沾血,十六岁的她,道:「任务完成了。」多清楚妳那一刻的恐惧和难受!正为我俩日后憩静生活而努力,妳因何不等?因何要变? 眼前那中峰裡的小屋,就是理想中我俩日后生活的画面,可恨达成的不是我!愤怒地来到门前……啊,是英的味道……瞥眼屋内横卧的黑衣女子,莫非遭那宋猪抛弃,一时烈性……毛雅推门入内之时,听到脑后有暗器破空之声,侧头看那直窜的飞蝗石不是朝向自己,乃是提醒自己注意,把启动机关的烛台;再回头辨出地上尸体不是她,同时听到吱吱声响;心知始终迟了,猛然转身扑向背后那人,双掌奋力将他推出屋外。 打算骗魔人鬆懈再行捕捉,面对突如其来一击,孙博乐仓促运劲迎抗,把对方击回屋内,自己也滚出十尺外。你这魔人竟……孙博乐站直再定晴望,便明白对方是出于报恩,屋内第二道机关被触动,發生爆炸,眼看火舌即将吞噬了小屋,有二人从屋内冲出来。 毛雅用尸体掩护逃出火场,仍全身冒烟倒在地上,此时一道腥臭的水注喷湿全身。你这龟孙子欺人……只听见他抓紧裤头,叫道:「我找不到水呀!」哼,你人急智生也未免……此时,屋外的雷火阵被牵动了,毛雅抑制怒气,皱着眉察看四周。孙博乐顺着他的眼光,说道:「沿那边瀑布跃下,确是惟一生路。」火势蔓延快,更不愿与这魔人相处,说罢便奔了过去。 孙博乐纵身跳崖,冷不防被毛雅伸手抓住前臂扯回,以致胸口撞向岩石,痛得说不出话来。毛雅道:「你觉得对方会留条活路吗?下面溪谷定放了毒药。」说着单手从衣襟裡取出,一条双索并排,头尾均繫着一个钢爪和响玲的精钢索带。这是李金错精心设计,原名「薰笼索」,后渐被称为「分龙索」。 毛雅按下另一端的左边钮键,射出铁铃爪先抓紧了石块,再从孙博乐头顶向下游落。孙博乐感到他故意把衣上尿渍,擦在自己的头髮和肩膀,顿时心噁欲吐之际,腰间像被另一隻铁玲爪抓住,再听到毛雅说了一声:「可以。」便被他拉下,面向快要触到的溪水,忆起他说裡面有毒,不禁叫了声:「完了!」懊悔自己没对这魔人先下手。毛雅待他快堕到水面,才拉住绳子,按钮鬆开抓住石块的铁玲爪,挥臂连绳带人抛孙博乐到旁边草坪,自己也顺势而去。 孙博乐重重摔倒在草上,毛雅一个迴旋轻巧着地。孙博乐爬起来,心裡骂这魔人忘恩...见他呆呆地仰望星空片刻,转身到另一边溪涧去。 孙博乐省起自己同样混身尿臭难当,何况湿透了对置身火场有利,既见他在清洗料这边水源无害;一时顽意起,凌空翻个筋斗,投向他面前。毛雅抹去脸上水珠,瞪他一眼,转身到对面水边石上坐下。 孙博乐得意洋洋浸在泡着,想这魔人只是自己的杀人利器并非目标,既然那姓王的不在,火势正蔓延,还是返回船上再作打算。欲循原路归去偏又按捺不住折返,隔着溪涧叫道:「她不会来了。」毛雅怔了一怔,便低头无语。孙博乐忐忑地离开,边行边想道:「这裡烟火薰天,她聪慧过人,怎会这麽笨?换上了我也不…….她为了世雄兄蒙了心……嘿,你定在嘲我不够真心,我怎麽不真心?相遇相知那四天,彼此的心灵互通...若非汝等魔人打岔了计划,我俩的孩子早满了周岁。」心裡一阵高兴,忽觉背后有声音,回头看见毛雅在。 毛雅想透了内裡蹊跷,赶回去除了算帐,更担心她的安全,只见他满脸嘲讽……嘿,要登你船回去,能待我那样? 孙博乐见他冷冷一笑,明白实无能力阻止他的行动,不然……突然心中一抖。毛雅淡然道:「怪你心计太肤浅,别妄想与她心有灵犀。」孙博乐既羞且怒,道:「我与她那种交浅言深,蓦然相遇,你怎会懂。」毛雅抑压的妒火,正好藉此宣洩,道:「我四岁便认识她,一起受训一起行动,内裡有过多少欢乐多少辛酸?你们这些外人懂吗?我们有的共同梦想,你们这些只认识短短日子的人,凭怎麽去破坏?」孙博乐见他说到最后黯然垂首,自己也涌起了一份神伤,别个脸往林子步去。 穿过林子返回石滩,停泊的船隻不见了,孙博乐与毛雅互望一眼,都清楚是谁搞的鬼。孙博乐想定然是丛严行动慢了,让梁中桓能与那厮会合,惟望容宽能逃脱……见他盯住自己,讨厌地道:「你看什麽?」毛雅道:「看你何时召唤后援的船。」轻蔑一笑后续道:「你何等狡猾,怎会没有后着?」孙博乐也冷笑道:「好哇,你交出朝英的面具,便打救你多一次。」毛雅铁青了面,森然道:「你要便来拿,我不会取你性命,还让你尝尝怎麽是生不如死。」孙博乐忿然道:「魔人,你欺人太甚!」毛雅冷笑道:「龟孙子,是你忘恩负义在先。」孙博乐自忖非他对手,急谋良策之际,随口道:「就等见到了朝英,看这面具归谁。」毛雅道:「好吧,你爷爷我就大發慈,先前救你一命,如今再饶你一命,日后撞在我手裡也让你活多一次,三条命换一渡船,应晓得箇中利害。」孙博乐推测这魔人怎会有好心肠,他在急……他想到了什麽?莫非姓崇那奸贼对她...…抬头见他又冷笑一声,道:「龟孙子想到了吗?看,你们待她能有多真心。」 第二回 誓永坚持 (贰) 第四节 中针 孙博乐懒得争辩,马上發射信号弹。火光在寅卯未熹的天空格外耀眼,毛雅明白他此举既向敌方下马威,万一引他们来就更好,可唆摆我与他们互斗。哼,对!来了确更好,免我日后麻烦找上门。片刻,毛雅见一眉目含笑,体形略胖的青年,与两名手下划着小艇从岩壁隐处过来。三人向孙博乐施礼后,孙博乐便跃登艇上,毛雅理所当然地跟随,那青年瞧了孙博乐一眼即叫停手下对毛雅行动。他原名陈易和,乃孙博乐年前收的侍卫,由于外貌可亲、处事亲和,有别另一侍卫丛严,人们都爱称他为容宽。 孙博乐坐下问道:「丛严怎样?」容宽道:「姓崇的竟突施炮轰,我方船毁人俘。」狠下重手非崇的惯俩,孙博乐道:「看来要置某人非死不可。」毛雅心想不用你挑拨,我自会明白,你管自己吧!道:「老是计算别人,自有报应到门。」 孙博乐瞧他寒星似的双目忽地一闪,本欲反唇相滑忽领略到……定必背后容宽三人有异,特以示警;果听得他道:「一唆针的毒,维武盟谁也解不了,你这张咀还是用来,叫手下别在傻头傻脑愣着,赶快划到对岸去。」孙博乐趁机转身看看,见他们若有所悟地归位去,想:「他撒谎释我俩同舟之疑,倒也不甚忘恩。」 毛雅怅望躲在云层裡的晨光,想:「南这番佈置,定是冲着被骗而来的英。唉……七年了!浪也浪够,傻也傻够,他是骗妳的,为何还未醒?为了当年我错说那番赌气话?我知错了!只要能和好如初,我怎麽都肯!你在哪?」孙博乐眱着木无表情的他,同感悲凉也添妒嫉,想:「对!我俩的日子虽不够深,但本可更深的!我何尝不挂念她?担心她?希望她出现……」忍不住丧气地道:「别想了。」毛雅会意,冷然地道:「想要,就凭自己。」容宽误会快要动手夺药,蓄势待發,怎料「噗咚」一声,毛雅后仰翻身投入水中遁走;忙望向孙博乐请示,却见他想得入神。孙博乐想:「对!就上门去找。」 崇与务明奉吴南咏命诱杀孙博乐,暗裡使人通消息予毛雅,欲一併除掉,便可夺吴南咏芳心,图人权兼收。孙博乐恋上姓林魔女,没得益反赔上性命,那及吴南咏人漂亮,机谋、力量更能助己一掌维武盟。抓来廿多名他的爪牙,是灭口?施恩释放?还是留着善价而沽。唉,若非那金国魔将厉害,也不会出「先毁船再埋伏」此策……「何以尚未有伏击队的进一步回报?」喃喃地道,忽觉背后生寒,猛回头见一相貌英气,凤目鹰鼻的青年,冷冷地站在不远。 崇与务心裡虚怯,问道:「阁下是谁?」只见他冷冷一笑,面颊浅涡微生,道:「你与我的暗黑剑士混熟,却不懂我是谁?」崇与务连忙施礼道:「参见毛雅将军。」毛雅挥一挥袖便坐下来,像受下属敬礼。虽忿他无礼,但崇与务更惧他是寻仇而来。 「三生石……」毛雅讨厌自己说出这地名,续道:「你于该处设局,诱杀姓孙的及擒拿他的喽囉,为金主南下清除东路障碍,立大功一件。」崇与务听得煳涂,忽想莫非吴南咏替己美言解释了?毛雅问道:「该等人囚于何处?我挑几个有用的押回我营,馀下的统统杀掉。」崇与务脑筋急动,忖着煽动梁中桓等合力杀他,还是依其言藉此除孙博乐馀孽? 假山后那佛堂,崇与务引着毛雅经过池上曲桥前往,边下了决定:「梁中桓较熟稔较精明,应很快便会意和配合;那丛严性子急又恨金人,武艺足以牵制那魔将一时。」随崇与务推门内进,毛雅便见神坛前有四个笼子,每个各囚有六七人,即道:「就如我俩约定,押走四五个有用的,馀下的杀个乾淨。」 崇与务正欲向梁中桓递眼色,及说出准备好的话语,身后大门忽被踢开,惊见「据报已死」的孙博乐领着一帮人闯进,赫然淮南西路掌使揭五山在其左侧,并喝道:「崇与务你竟勾结金贼,出卖盟中兄弟!」崇与务心裡卑视:「老匹夫!你拿我的金子银子时,难道不知是来自金国吗?现在却摆一副精忠为民的丑嘴脸!」知申辩无益,迅速出手偷袭毛雅,欲擒下他就能扳回局面。 毛雅得李晚雪真传,方寸间趋退若神,崇与务那能沾到衣角,反被他在肩膀射了一针。孙博乐冲上开打,崇与务后悔因保密没唤蔡鸿飞随行,惟谋先脱身再作后算,叫道:「孙博乐,你情敌在此,为何不去问问你心爱的魔女在哪?」边招架边退到神坛后。 毛雅加入战围,时而扑打孙时而拦截崇;崇与务东躲西避,渐近后堂;孙博乐施「无有不可手」狠招攻崇与务,又以「似有还无手」偷袭毛雅;三人纠纠缠缠进了后堂。甫进后堂,毛雅忽纵身双掌向孙博乐压下,孙博乐举掌相抵,崇与务见机不可失,忙闪入暗道逃走。 四掌一触即分,毛雅冷笑道:「龟孙子,今次饶了你不死,下次定取你性命。」孙博乐也狡猾一笑,道:「好哇,快将又见,到时当朝英面前,要你输得难看。」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叁) 第一节 铁掌 「这是什麽针,至今不痛不痒?」愈是这样,崇与务心裡愈發慌,决赶到玉笥谷找吴南咏医治,再图后计。 委实不能再延,狗儿终奋起上前拦阻了林朝英,道:「看这廿多天的跟踪,荆天门分明引我们掉进陷阱,何苦以身犯险蹈奸党罗网?主母的状况也得顾虑。」 林朝英轻咬下唇,明知南是「请君入瓮」施毒手,她亦知自己会「偏向虎山行」,因那背影是他……可能是。「妳就在前面镇甸守候,若有不测,便代向外婆……说声抱歉。」唉,念到母女两代,同样辜负了她的劬劳和寄望,久未有的鼻子一酸再度感觉,缓缓地道:「可以的话,便代我侍奉她老人家终老。」这时才發现狗儿不经不觉已长到自己胸口了,摸摸她的头顶,道:「以妳的性格,她会喜欢的。」 狗儿摇摇头道:「不会的,连她最心爱的孙儿都保不住的奴婢,又怎会喜欢?姑娘,我俩死活都在一块!」林朝英傲气骤生,道:「不会的,我还未揪他出来,狠狠臭骂一场,又怎会轻易着人家的道儿丢命。」 这密林看似平芜树横,细究下便瞅出有策划地开垦,且颇为熟识,故此不用荆天门那班喽囉带路,林朝英也能轻易穿过了这林子。出了林子,见左边是悬崖,对面那峭壁光滑如一面大铜镜,陡立于江边;右边有羊肠小径通往另一密林,林子后面山峦起伏,壑谷隐然,林朝英猜想龚良口中的深谷山林,遮莫在当中某处?存心抢在荆天门人前头,杀吴南咏一个措手不及,便提步奔往。走了一小段,骤感有点不对劲,回头看狗儿仍留在出口,伫看着那片峭壁。 「看,峭壁那边底部,黑黝黝的位置,是否洞穴?」狗儿遥指。凭江浪拍打后的水流情况,林朝英认为狗儿的观察可信,何况适才忽忆起龚良一番话,他道:「到山谷前,我们进入一个洞穴,经过一条暗黑的隧道;在进洞穴前,要穿过一个怪树森林;出怪林前被蒙头前行,因此中间如何连接便不得知。但记得某带路人几番提醒靠右边走,还说了『否则粉身碎骨』这六个字,便被旁人喝止,推断当时正走在崖壁上。」林朝英沉吟道:「前无去路,难道要跳崖游到那边去。」 实在危险,狗儿怕她会不顾一切,忙道:「何不躲在一旁,待荆天门到来,看他们如何过去?别忘他们是我们的带路人。」半哄半推把林朝英带进小径左旁的树林。 林朝英实不想躭搁,执意先發制人。日照当空,林朝英蓦地醒起可循日影寻找路径的技术。果然在林中较亮处找到另一条山径。这山径看来是开凿了不久,宽度仅容两人并肩,绕崖边蜿蜒向下至一洞口,裡面暗不见物。林朝英突涌起一份不祥,拉着狗儿道:「遇险即退回怪林躲避,凭你的步法利用奇枝怪树掩护,他们当中应无人能捉到你的。吞下这蜂蜜丸,能辟迷烟毒雾。」 以往每次行动,何曾如此叮咛?狗儿想必是她快要重见那人,五内紊乱所致,反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等着看姑娘妳,如何狠骂他一顿。」 洞中通道曲折,沿着走了不久便令人辨认不出原来方向。林朝英暗忖几个可埋伏的位置,都没设哨岗,难道有何天险可仗恃,还是佈了陷阱在前头?继续前行,通道愈来愈倾斜,地面由砂砾遍盖渐变了湿滑的崎岖石路。林朝英思量这环境,或为了削弱轻功的施展,边抽出「分龙索」防范,边叮嘱狗儿小心。狗儿应道:「是。何以荆天门那群喽囉还未见影踨?」林朝英再凝神细听,仍没有發现,道:「按道理,他们该已到洞口……莫非此洞另藏有暗道?」想反正到了这地步,就走到底且看怎样环境。过了一段时间,远见前行无路,左边石壁顶却隐隐透射光线。二人纵身攀爬上壁顶,看到距离脚下斜坡不远有个洞口,光线就是从此射进。 林朝英跃下斜坡到洞口外望,见另有一个偌大的石窟,顿觉恍如置身巨龙腭咽内,自己则似站在其舌根,而身后的洞穴如同「牠」的喉咙;侧头看右边不远有个穴口较小的黑洞。「这就是龚良口中那个洞穴?」她骤然感到脚底的石头猛烈碰撞,耳边一阵啸响,猛回头,浪潮像神龙摆尾般滔天泼洒。按下「分龙索」末端的钮掣,铁玲爪射出抓住顶部岩壁,林朝英藉此升起避过。随后到来的狗儿,却反应不及被冲倒,快要被捲入江中。林朝英凌空盪来,及时抓住了狗儿,借势一挥抛她往较后位置。 「好个母女情深!哗哈哈!让外公来带孙儿一会儿吧。」林朝英眼看卢恩殊从黑洞窜出,擎指抓向狗儿,忙按钮鬆开铁铃爪,半空拔剑向他怒刺。却有另一支剑连环十二划,从林朝英的右侧,削向她身体各处。林朝英识得是暗黑剑士招式「闷拨盈枝」,忙以「花逢雨劫」悉数破解。 吴南咏稚龄便努力不懈,几经考核,才如愿挤身李晚雪为带家的一群,因清楚她虽不是大相家,但游虚洞武功大半源出李金错,馀下的也经其改善。她亦知道李金错札记上最精妙之处是不外传,见林朝英不劳而获也得命招了,但最不愤是毛雅也有份儿,分明李晚雪早有招赘之心,这就不能容忍! 「孙儿这般忤逆,就别怪外公出重手教训。」林朝英知卢恩殊在扰敌,但也知狗儿确非他对手,忙施几下狠招,把吴南咏击退。用劲一蹬,欲退往相助狗儿,此时一黑影从吴南咏右侧扑出,双掌推出一股热气,林朝英感双臂灼痛,使出「伞露滚滚」守护全身。那蒙面人的一双肉掌如铁铸,不惧剑锋环旋,还寻衅拍压剑身。林朝英骤逢此怪敌,加上担忧狗儿安危、吴南咏冷招偷袭,渐剑不成招,险象频生。 「乖乖的跟外公回去,给你找个婆家。」 林朝英知狗儿快将被擒,他们定拿她作胁,该如何是好?剑随心溃,蒙面人的铁掌已游近面门、双肩,林觉自己也快招架不住了。吴南咏看准时机,抖剑使出「花绽西东」欲刺穿林两肩锁骨,此时浪潮再澎湃涌进,狗儿忽喊了一声:「是你呀。」 林朝英喜他终现身施救,手随心动使了一招「云腾致雨」,这是王世雄业师云膏居士的杀着。套路突改,吴二人先避其锋。林朝英急转身上前与他会合,恨吴南咏退而復进挡住了。林朝英念头一转,使出在楠溪江悟出的新剑式。李金错札记末篇,注有从观察、掌握、寻短至破解敌方招式套路的诀要;林朝英期间换个角度,思考及试图击破自己所学的,倒也悟出不少新招。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叁) 第二节 勇士 吴南咏与她对招,一直有被捷足先登之忿,此刻更有被束手受缚之惧。两三招后,若非林朝英心中不忍,吴南咏双臂早被刺伤。林朝英使出新招「烟水隐约」,吴南咏惊见剑影迷离;林朝英忽翻身飞刺蒙面人,来个声东击西。好个蒙面人虽慌不忙,铁掌打圆急步后退,林朝英一剑接一剑快,但蒙面人脚尖点在水洼、滑石的面上轻飘,全避开了。林朝英舞动铁玲爪,双管齐下,迫蒙面人到较后的乾爽位置,忽闻「噗咚」一声,听卢恩殊切齿骂道:「是个汉子,就上来结结实实打一场,别藏头露尾,装丑作怪!」 林朝英甚有同感,不能再让他遁走,冒险射出铁玲爪,升高俯瞰全景,只见卢恩殊戟指江面乱骂着,不见到他也不见狗儿。孤身悬空,吴南咏与蒙面人马上趁机夹击,浪潮三番涌进,林解开铁玲爪,借势盪向像巨龙颔骨列齿般的江边石堆,欲图飞越投入江裡,惜卢恩殊的阳焰刀中途拦截,林朝英使出新招「柳絮添乱」以攻为守,安全着地,但吴南咏与蒙面人已上,与卢恩殊形成三角合围。林朝英尽用声东击西,借左打右之策抵御,叹屡被老谋深算的卢恩殊识破,所处之地满是积水、滑石亦大利蒙面人走动,惟挑最弱的突围,咬牙施新杀着「一树横江」,直刺向吴咽喉下的天突穴。吴南咏果抵挡不及,林朝英也悔之已晚但别无他法。突然,崇与务从右边冲出,撞开了吴南咏,自己则左膊至臂被划了一道血痕。林朝英突围了,仍被卢二人追击在后,回身旋剑出着名狠招「燕绕三匝」分击;卢识得厉害,以「二迴环」抵挡,怎知剑到即收,暗骂又着了她道儿。吴南咏为崇与务点穴止血,剑底捡活,不禁对他稍露一丝感激眼色,忽地醒觉问道:「你因何回来?」 林朝英奔往黑洞,巨潮又涌入,蒙面人竟像踏着潮水飘游追至,双掌如飞蝗石在她头顶乱堕;卢恩殊亦使「三才挂噼」上中下路追击她。忽多出一隻铁玲爪,破空击向蒙面人脸颊,他惟有回招撤掌为爪擒拿,人爪虽似狼狠快,但铁爪如龙神威,几招后蒙面人便疾退闪避。蒙面人定睛看,此乃一俊朗英挺青年操控。卢思殊亦同时同样,被林朝英操控的铁玲爪击退。吴南咏睹毛雅上前与林朝英并肩,二人各提着索爪,切齿道:「分龙索!」犹记当年学此器,自己虽是班头,也只得与其他班员一起,习攀爬行动之用,至于制敌攻防,李晚雪仅授林朝英与毛雅;窥他俩同练一抛一收,一牵一解,犹灼痛心头;向崇与务瞪目道:「都是你闯下的祸!」吴南咏持剑,向林朝英使出精擅绝招「恨水长东」,剑锋片片绵绵,却被林朝英的新招「山隔万重」一层层地反被牵制。这是自己苦研,连她当年也自愧不如的一招,竟落败如斯!吴南咏呆住了,幸林朝英没乘胜追击,崇与务才能趁机,负伤把她拉走。 在旁的毛雅也诧异,三载不见,她不单武功跃进,更有剋制本门武功趋势。 崇与务关注地问道:「妳没事吧?」吴南咏脑筋骤醒,忿然吹响玉哨。毛雅瞥眼蒙面人往江边退,心知不妙也欲拉林朝英远离,此时身后黑洞传来脚步声嘈杂,见孙博乐从洞口狂奔出来,未及發问便听他叫喊道:「快走!」他的背后转瞬已出现每三个一排,状被恶鬼附体,面容扭曲,呈狂态的「人们」,只见队首不见队尾。林朝英轻声道:「他们都是服了『世外春』的『掌中勇士』。」毛雅会意不及,吴南咏已投掷物件到他俩头上,随即爆开花粉漫天洒落。孙博乐拉着他俩,跑回连接入口通道的那洞穴去,江潮涌至,他们拚命横冲进去。那群张牙舞爪「掌中勇士」,或因被潮水捲出江裡去,或因毛雅三人身上的香粉被冲淡,迷去方向缓了进击。 毛雅三人迅速跨越泥沙斜坡,返回通道。林朝英欲循来路,寻找有何机关可进谷。「英」「林娘子」,毛雅与孙博乐异口齐声把她唤住。孙博乐暗恨自己始终不敢,像毛雅直呼她的名字,像败了一阵,连忙抢着道:「这边才对。」林朝英跟随他往通道尽处去,原来右边石壁隙缝中,还有条小道可侧身通行。林朝英懊悔自责道:「大意了。」孙博乐安慰道:「若非胁了荆天门人领路,也未得知。」此时毛雅打了个「禁口令」的手势,二人忙醒觉恢復警惕。孙博乐忿再败一阵,掉头忆记刚才经过的路线,领他俩进谷。 出了那条小道,孙博乐指向左边小径,比划那裡就是黑洞进出口,还模彷狂人形态,博林朝英一粲,惜她反应毫无。毛雅环顾四野后,伏地蛇蜒进去前面矮林。见林朝英照样而行,孙博乐不懂其法,勉强爬行跟从。前进至一石窐,毛雅见有林木掩护,便停下歇息和观察。孙博乐忍着不拍走衣裤上的泥沙,免遭毛雅轻视,见林朝英正注目自己,心想莫非她关心自己缘何与毛雅一伙?哈,任她多聪明也猜不出,我们如何合谋,驱使崇与务引路到此的妙计,正欲兴奋地轻声告知,便听到毛雅问道:「刚才你说什麽勇士?服了什麽?」林朝英吟道:「花凋世外春,又失掌中身。」毛雅一抖,仔细重看四周,深深呼吸了几下,叹道:「玉笥犹残药,幸洗香粉尘。」林朝英诧异他一生拘谨,竟改词换字形容刚才逃脱情景,不禁回望孙博乐一眼,叹句近墨者黑了。 孙博乐点头同意,道:「侥倖潮水冲淡了香味,否则摆脱那群狂人,难矣!」与毛雅兵分两路,却躲藏黑洞出口待捡便宜,偏遇上狂人在后!回想骤然目睹那一刻,孙博乐犹有馀悸。 林朝英熘了二人一眼,毛雅道:「我从没有朋友。」孙博乐也马上驳道:「我俩是……敌。」林朝英返回正题,问道:「这是金主的意思?」毛雅犹疑地道:「可能是,有人想做点成绩,向主上邀功。」林朝英再问道:「这药方……外婆她可好?」毛雅道:「带家很好。四年前,李长容便开始与他们暗通声气。」李长容乃她姑姑李自纤的丈夫,本姓凌,入赘后改姓李。林朝英素知那夫妇表现战战兢兢,心裡因三名儿女过不了考核,外婆又不允酌情当他们带家,对身为本家储位弟子来说甚是羞辱,故早四出活动谋夺掌家之位。 孙博乐道:「金狗如此残虐宋室人民,维武盟决不袖手,你们还是先离开,免生枝节。」毛雅面露冷笑,孙博乐兀自辩解道:「我们虽出了败类,但在大是大非前众定必一心。他们纵有高手在,我等也非庸辈!」知道你在耻笑我,妄图使开她以免与那人重遇。哼,你无此心吗?毛雅道:「那麽你赶快回去调度,我俩在此守候,再来裡应外合。你我早惯如此勾当。」忘恩负义的魔人,若非抓住我急于晤…… 林朝英此时道:「我要到那边,掌中战士应囚于此。」二人说话时,她观察到有近似龚良口中的深谷。毛雅循她所指看了也意同,道:「入夜后行动。」林朝英摇头道:「以快打慢,让南来不及部署。」毛雅斥道:「你鲁莽乱撞够了未?明知被对方看透了弱点,仍一头栽进。不珍惜自己,漠视珍惜你的人,至少也该珍惜带家的挂念!」 孙博乐也想如此说个痛快,偏……话困唇边吐为难。见她低头默然,孙博乐想趋前劝解,但料她仍会明知故犯,便索然坐下;从她指的收押地往高处望,觉隐约似有人迹;这片害人的地方,真想一把火烧光,看金人还怎样作恶,但火攻殃及已被害的可怜人,他们惨被药粉操控……呀,何不……孙博乐察他俩在注视自己。 「龟孙子,又想出什麽诡计来?」 孙博乐答道:「那有……」毛雅已抢白,道:「你出计赚崇与务引路时,不就是这副模样。」瞧林朝英在盯住自己,孙博乐坦白道:「我打算夺那药粉,纵不能反客为主,也可添乱局和断祸根。」毛雅道:「我去吧。英,妳和他到那边待着,留记号备会合行动。」说罢便走。 埋藏心坎三年了的话,冲得出喉咙,却徘徊嘴巴吐不出。孙博乐眼看着林朝英,挨着高木低丛走。愈陷愈深的她,如何劝得动抽身而退?欸,自己又何尝捨得放弃? 林朝英留了三个暗号便住手。何苦续令哥难为也难受呢?找个机会连背后那姓孙的都撇掉,自作的自受便够。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叁) 第三节 斗场 毛雅到了山高处,按着吴南咏的习性,很快找到她住的小屋。窜进裡面,發现佈置竟与自己在李晚雪家裡的房间一模一样。背后微响,暗喜英没与她遇上,却为自己遇上她生怕;闻她言道:「你一直很喜欢待在带家家裡的房子,我也想领略一下,到底有何那麽吸引。」 如剑刺嵴,不得不回身退后两步;以往只感她如剑在鞘,自英被那宋猪骗走后,便觉剑拔招出,不挡也得避。「妳也清楚,留宿无非为了练习武艺和分担公务而已。」毛雅急欲言归正传,道:「那香粉……」 吴南咏乾脆地道:「那是无药可医。」就如我患的。 既然她只知製法,方子果然是盗来的,毛雅为李晚雪安危宽了心,道:「此物害人甚深,还是就此罢手。」吴南咏先是冷笑道:「你在颖州密练的新军,不也是用于屠杀敌人吗?」改温言劝道:「配合『暗黑剑士』与『掌中战士』,他日助金主渡江灭宋,定立奇功,到时非封国公侯爵莫属。」 妳该清楚,我努力去争取的,并非贪图这些!毛雅道:「不用了。」吴南咏委屈地道:「为何每每我千辛万苦为你建立的,不为她喜便弃如敝履?」实在难再忍受!喃喃道:「确要先毁了她,才建得成!」毛雅阻她离开,一怕她对林朝英不利,二欲带她离去再慢慢劝解。交了几招拳脚,毛雅见她虽无林朝英那样新招剋制,但本家功夫确精进不少,自愧忙于军务疏于练习了。 二人斗出屋外,毛雅不欲用剑招或狠招,但又急于制服她,再与林朝英会合,恐那边有变,忽想起带家私传的「煮酒拳论」,自己极少施展兼杀伤力低,宜此刻用上。毛雅一招「击楫投鞭」,令瞭然他招式的吴南咏失了分寸,险被抓住了腰间。 吴南咏以指代剑,施绝招「孺逐蛱蜨」,以攻为退诱他上当求脱身,怎料毛雅的「明修暗渡」是佯守藏攻,腰带被他抓住,忙拔剑击退之。吴南咏误会了他与林朝英互研新招,忿然剑使「朝云晚风」直刺带捲横噼带旋。 毛雅认识此招甚深,还以「分封建土」点噼勾拍中穿透剑招,左手又抓住了她的腰间,右手向她左肩擒拿;眼看快制住了她,崇与务突现身冲撞过来,不得不把他击挡。吴南咏回剑横削,毛雅撤手后退。吴南咏绕到崇与务背后,对这一天内两度解围的人,目光闪烁了一下,發掌把他推向毛雅,趁机逃脱。 崇与务错愕间迅速会意过来,纠缠毛雅让她离开;毛雅下重手,狠狠把他摔倒地上后,追赶吴南咏去。 触及剑伤,崇与务仍奋力地蹒跚跟上,惜已失去二人踪影。忽见岔路另一端,一名约十岁的女童向己怒目。狗儿骤见这颜如冬阳,笑若春风之人,心中的憎恶驱使出手攻击。狗儿如今武艺,崇与务本难轻易招架,何况有伤在身,惟有走为上策。狗儿紧追其后。 摆脱孙博乐后,林朝英沿溪涧往山中深处,至一茂林石淹之地,枝叶摆动声增响。「果然挑这裡埋伏!」林朝英瞧石洞裡对战那蒙面人,凌空压顶施袭,剑使「拨云见月」招透掌影直取他的面门。蒙面人矮身,水面扫腿攻她下盘;林朝英倒身以剑代足,挑水中石借力闪避,但蒙面人踏水如履平地,渐被迫到溪涧中央。蒙面人见她快掉进预设的陷阱,不禁得意地發出哈哈笑声。 就在此时,暗中尾随的孙博乐现身,跃入水裡旋身,蒙面人被水花挡了视线,林朝英趁机逃离。蒙面人出身近荆州的长江边渔户,然孙博乐也自幼随二兄出东海行事,水性不逊色,加上家传「三无有手」真幻诡变,力不胜铁掌但招胜。 蒙面人为还个人情给安荣勋,加上贪图金国财力,林朝英等是魔峦叛徒,才允助拳,实不愿与中原武林结怨,影响在帮中势力,更怕洩露身份,此刻急谋摆脱孙博乐的同时,心裡诅咒:「走吧!就让那班狂人把你这魔女的脸,噬个稀巴烂!」 沿径飞奔,落上数番,林朝英来到一石谷,座座层级参差的石壁包围下,有个似是人工开拓的砂地广场,遮莫是龚良口中的狂人厮杀之地?心绪未定,瞥见一物朝头顶抛来,急取出「分龙索」环旋,爆落的香粉随之四散;四周同时也纷纷响起,發自喉咙的吼声。林朝英抬头望,超过三十个「掌中战士」,从四边石壁的中层,朝着自己跳扑俯冲。林朝英屏息心神,旋动「分龙索」于战士之间,并伺机朝他们的后脑弹射「雪髮银丝」──一种幼长的软针,瘫痪其活动力至昏睡。 蚁多能把大象搂死,沙多能把大海堵住,何况战士们不怕痛不要命地蛮打狠打,林朝英渐攻不进抵不住。有一个战士伸手把她云髻抓乱,另一个捉住了她的左边小腿,再多一个捉住她的肩膊,张口咬下去。林朝英臂膀一痛,心裡叫喊:「你怎麽还未出来?」 就在此时,张口咬的被打飞了,另两个也被一手一抓抛开了。林朝英失望地看着来救的毛雅,全未察觉到从后施袭的吴南咏。毛雅悲愤地喝道:「妳别再傻了!」抽动「分龙索」把吴南咏击退。毛雅挽着林朝英受伤的臂膀后撤,吴南咏陷半疯狂地持剑不断进击刺。毛雅边用身掩护,边抖声问道:「妳怎麽啦?妳怎麽啦?」林朝英只默然不语。 毛雅焦急失措,狠施「玉宇成烟手」──这是厉害杀着,李晚雪只传他一人,并叮嘱非活命非救英不许用。吴南咏晓得此厉害和用途,更受刺激,疯狂不顾命地攻击。毛雅一招「山河别矣」挥手扣打,含断咽喉、碎肩膊、裂胸髋二部之势;吴南咏还以剑招「蜓伫三莲」挡了上中二路,但髋那一路眼看保不了;崇与务及时赶至,双手一切一托,总算为吴南咏补上了。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叁) 第四节 死讯 追逐同来的狗儿睹况,忙左棒右指拦阻战士们。远处传来,卢恩殊的叫骂,道:「贼子,耗子一样,藏头露尾地破坏,非抓着你大卸八块不可。」一个人影擦他们右边而过,林朝英瞥了一眼,那身影、样貌、表情……听狗儿叫道:「周伯通,我家姑娘在此啊……」周伯通?周伯通……周伯通!与他打个正面儿,瞧他的神情…… 林朝英抛掷「分龙索」欲綑缚周伯通,被卢恩殊的「四方流燄」阻挡;卢恩殊分身掌噼周伯通,忌惮林朝英剑招「烟水隐约」而疾退;周伯通趁机窜逃去,卢恩殊怒吼一声追截。林朝英见卢恩殊背后头髮和衣服有被烧灼痕迹,料是周伯通的恶作剧,落寞中也不禁有丝趣味;更察觉到战士避开他,必然他身上洒了药,决上前抓住他,将一切弄个明白。 吴南咏阻止毛雅跟随,狗儿也在抵挡战士之馀,不忘痛击崇与务。毛雅暴喝一声冲向吴南咏,吓得她失神之际,突又疾退抱着狗儿,向石壁高处尖端射出「分龙索」,二人拔地升高,再觅路逃走了。 崇与务拉住吴南咏,关切地道:「危险!我们还是回去看看,那疯子破坏了什麽吧。」说着,呼哨指示看管战士的,撒药落地引他们回笼子。吴南咏瞪着眼,忍住怒气,把举起的右手由掴改推。崇与务被推开,听得吴南咏晦气地道:「你乖乖地听我的命令就行了!」便见她从另一方向走了。崇与务心裡愤懑地道:「人家要杀妳了,还要跟上去,笨死的丫头!」边给自己编种种利害原因,边担忧地跟上。 吴南咏暗处躲藏,待见崇与务经过了,再原路折返,自负轻功要追上毛雅不难,最重要是先把这近日看见,便混身不自在的他撇开。崇与务明知吴南咏使诈把自己引离,惟将计就计,推断周伯通的逃跑路线,料绕路能在中途赶上,到时找机会偷偷干掉毛雅……忽想及现于他身旁,那魔女侍婢眼中的恨意,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周伯通的轻功,稍胜卢恩殊却远逊于林朝英,东闪西躲了两个山头终被她迫近。林朝英使出新剑招「翠峰云绕」从背拦截,周伯通忙挪身还招。 久别重逢「他」的云扬手招式,林朝英心中一喜,赞道:「好一招『虚形实影』!」周伯通顽意**,道:「这一招,看你又识不识?」林朝英见他非爪非掌,进退不停,似熟略异,故只守不攻诱他施展了全部,道:「是『乾四兑三』。」周伯通哈哈大笑道:「乃『颠三倒四』是也。嘻,我耍的是『疑云手』非师兄的『云扬手』。」 周伯通的师傅云膏居士,按他爱捉狭嬉戏的性格,一时兴致,改「云扬手」为「疑云手」授之。周伯通道:「再来,『葫芦卖药』。」绕步迴旋林朝英身边;林朝英施激将法,冷笑道:「『云扬手』不行,『疑云手』更不堪!」剑使「篙筏两岸」左右切断周伯通往还的路径。周伯通变招「满天云雨」,林朝英亦改使「拨云见月」,周伯通卖弄的玄虚,被她的不畏不惧捣破,剑锋几刺中面门。 周伯通瞥见卢恩殊赶至,躲到他身旁,佯作抱怨地道:「干吗这麽慢,不是说好合力诱杀此魔女吗?」林朝英带点错愕。卢恩殊随口应道:「不中用的傢伙,且看我如何收拾她!」掌噼「九转纯阳斩」中的「五二留一」,招式功力分为五份,两份主攻、两份突袭旁人、一份子自卫。周伯通险被卢暗算,跳回林朝英身旁,合力把卢恩殊击退。周伯通得意洋洋地向她道:「看,和我合作,威力多大!」林朝英再次挑衅,道:「瞧你这三脚猫功夫,滚回去跟你师兄配,云扬也好疑云也罢,七手凑合八脚吧。」周伯通叹了口气,道:「王世雄死了。」林朝英再被弄煳涂了,问道:「是谁死了?」周伯通暴跳起来,粗声道:「是王世雄死了!」卢恩殊趁机旧招重施,明攻周暗袭林。周伯通挡在她身前,使出「混沌一片」,乱拳划圆或勾或直,唬住了他,即拉着失了神的林朝英跑远。 毛雅失去林等的踨影,几次让狗儿有机会离开,偏她仍跟着自己,最后她直言,道:「郎君,你明知奴婢有办法,联络上我家姑娘,但为了她好,宁愿不碰面。」最后两句,像石块投入毛雅的心海,这七年来为她做的、让她受的,闪电般掠过。狗儿看他直望自己,鼓起勇气道:「奴婢知道郎君心肠好,干的全为了帮姑娘。但,你也该清楚,她这几年奔波,都因为世……那姓王的。郎君和你身边的人掺和,实难为了她。」狗儿觉他闭目寻思的神态确很好看,惟缺了世雄大哥的可亲,更没那卑鄙小人的暖意。毛雅吁了口气,道:「妳走吧!我会回颖州,也设法拈南一齐走。」 周伯通牵拉林朝英过了岔路,跃下斜坡树林躲藏。周伯通瞪眼如同断线木偶的林朝英,甚是焦躁,边退边想,终决定悄悄爬回山坡上熘走。攀爬了几步,便听见有人叫唤,道:「周伯通,可见到我家姑娘?」狗儿凭直觉及依稀嗅到林的髮香寻至。周伯通只点点头,继续往上爬。狗儿问道:「你可有告诉她,世雄大哥所在?」之前几番追问,他推说只告知林朝英一人。周伯通抬头怒道:「烦死了!老是问这个。王世雄早死了!」狗儿不敢相信,责道:「骗人!快说他在哪儿?」周伯通忿然道:「我發誓!王世雄经已死了几年!」还补充道:「王害风也死了。」狗儿错愕间,问道:「谁是王害风?」说着扑过去欲擒住他,好好盘问。周伯通清楚她,已非当年能被任意捉弄的稚童,奋力闪避下急道:「老子没空与你玩耍,还得到海州办正事儿。」狗儿专心擒拿,快要捉到了他的衣襟之际,听到他大声呼喊,道:「林朝英别去跳崖!」狗儿不由得转头一看,便被他逃脱了。 狗儿惟有朝他的来路查看,果然山坡下林子不远处,寻到灵魂出了窍的林朝英。「姑娘!姑娘!」林朝英全无反应,狗儿想必受了周伯通的疯话刺激,叫道:「世雄大哥还未死,周伯通是骗妳的。」重复叫了几次,林朝英空洞的眼珠才慢慢地熘转,看着她。狗儿急把刚想到的连随道:「周伯通刚说了,到海州办正事儿,试想想,有谁能使得动他去办正事儿?」林朝英急闭上眼皮,别个脸不让狗儿看到模样。调匀了一会儿,才能缓缓问道:「干吗到海州去?」狗儿宽心了,道:「不知道……何不捷足先登,或许能揪出主使人。」 吴南咏奔走了三个进出口俱不见毛雅影踪,想到他或许已随林朝英远去,徬徨、恐惧、失落纷呈心间脑间,奋力提起无力的腿,茫然再走之际,毛雅竟在前路挡住。「毙了你,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吴南咏这样想着,拔剑直刺。毛雅不避不退,吴南咏惊觉时已收剑不及,急改剑锋,仍在他胸膛至肩划了一道血痕。吴南咏又急又疚,泪水忍不住直流了,道:「你为何不避开?」毛雅淡淡地道:「不想避了。」顿了一顿,道:「陪我回颖州疗伤吧。」吴南咏不懂回话,只管拭着泪,点着头地为他止血。 一路尾随着她的崇与务,躲在远处盯望着吴南咏挽着毛雅离去,已不懂为自己分析、计算,只颓然坐地,把头塞进两膝之间。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叁) 第五节 粮车 避开通往颖州的北上各道,林二人东绕过建康府,匿糟运船偷渡过金境到泗州城,其时已四月天了。昔日欧阳修谓之的「苍云蔽天竹色淨,暖日扑地花气繁。」因南侵统治者的横徵暴歛,黄河夺汴入淮的长期水患,致一代重镇沦为人散城危之域。 沿途依旧昼伏夜行的林朝英,藏身于破落了的河西普照王寺,听狗儿回报前方兵困情况。狗儿道:「上月由农民张旺、徐元于海州组成的起义军,杀死州、府派来的调查人员,并顶住了州府官兵的围攻,金兵惟重重堵截,断绝当地物资。」林朝英沉吟道:「料周伯通与我们的脚程相若,理应同摒在外围。因何未發现他的踪迹?」瞧狗儿一脸差惭,欲言又止,道:「尚有何事?」狗儿道:「还打听到,金兵正追捕起义军派来,接洽漕运船家,偷转物资入海州的人士。」她进一步解释道:「若与海州那群人联络上,或能知道周伯通所为何事。」 汴水穿城而入淮,河西为唐时建的临淮县城,河东为宋时建的土城,二城由一座汴泗桥相连。暗巷疾走,追兵由河西过桥往河东后,每过一个路口便左右分派人员,势如网张如爪伸。 悄然在后,游走屋顶檐嵴的林朝英看在眼底,瞭然于胸,轻声道:「室。」与狗儿朝正北偏西方飞掠去。她俩越过目标:前面那六个村民装扮的人,在他们面前翩然而降;甫照面,前排左边那身材高硕,颊窄颏长的壮汉,便冲口而出道:「圣母娘娘!」说着跪下行礼。林朝英皱眉道:「别做无聊事,金兵在追捕,随我走!」说着领路转向左行。龚良即向身旁,居中那五旬上下的汉子,道:「马大哥,她是我救命恩人,此刻亦只有她能救我们出险境!」那马大哥本是贫农,与张旺相识较久,又粗懂拳脚功夫,才被委此任务的领头,非关才德;其馀四人大抵如此,故徐元那边见龚良颇机灵,虽资历浅也挑同行。 马大哥打量林朝英一身黑衣打扮,也不安她俩戴着面具,但已被追得慌乱,就依从了。他们走了不久,追兵便赶上。林朝英横剑抵挡,狗儿继续领他们前奔。士兵们见林朝英一身黑衣稍为犹豫,听后排领兵叱喝才敢围上,但那裡是她对手?领兵的欲放炮求援,被她射出「雪髮银丝」击昏。狗儿那边亦被小队围攻,她使出「虾鬚钩」棒法,东鞭西旋北转,仍难保他们免受袭击,斜眼见其中一人被击倒了,心中發急。蓦地一声暴喝,他们当中一位矮个子的,竟扛起身旁的大石缸当武器,抵挡士兵的刀砍,并泼洒缸中水还击之。狗儿得以专心加紧退敌,马大哥与其馀二人在大石缸掩护下,也频频得手,终在东北角打开缺口,顺利逃脱。 龚良带领大家躲进,一间曾遭水淹的破旧小屋,并跟狗儿道:「这是我游走了整个城,找来几处躲藏地点之一。」马大哥放了那受伤的何五,躺在临时搭成的木床上。矮个子被身旁的章二夸道:「若非靠姚三哥你的神力,怕要逃要躲谈何容易?实力总比耍嘴皮有用。」他们六人以数字为名,防洩身份。龚良像没听见,续向狗儿道:「姐姐能否赐点玉浆,给何五哥疗伤?」狗儿伸手入怀,掏出小瓶取了一颗药丸,道:「这『五鳝游』对散五脏积血更有效。」龚良拿了过去餵药,马大哥过来向狗儿拱手,道:「小姑娘,我们现在与那位……失散了,该如何是好?」狗儿道:「自有办法联络上。你们的粮食藏在哪儿?安全吗?」章二悄悄站到狗儿背后,暗递眼色阻止,但马大哥觉直说无妨,道:「大家一心抵抗暴虐,饿,还能忍得住,缺的是药物和一些用品。我们藏之河西,听龚六弟的话朝反方向走,待摆脱追捕,再回头运走。」章二气结,到屋外去。 「待会合了我家姑娘,她自有良策。」狗儿说罢,过去床边问龚良道:「天神将军可有找你?」龚良一怔,反问道:「你们要找他?」狗儿点头,龚良笑道:「可能待最危急关头,他才现身吧。」姚三忍不住问道:「恁(你们)是啥银(什麽人)?又是天神又是圣母。」龚良到他身旁,道:「俺行正道,干正事,自然得道多助。马大哥,章二哥孤身在外,我和田四哥去看看,兼视察周围,好吗?」马大哥实不愿与狗儿共处,但又不便拒绝。 章二更不愿留在屋内,任田四怎样劝也不听,宁伫足屋外长有青苔的颓垣前。此时斜睨狗儿往自己那边,以为她来拉拢,冷啍一声步得更远。狗儿没放他在眼内,只为纵目看林朝英到否,忖道:「天已發白,距今将近四个时辰……难道暗号被毁?但姑娘事前吩咐务必与他们在一起,自有办法相叙。」时田四与龚良也过来,分别找章二和狗儿去。龚良道:「姐姐,煮了一些新鲜採摘的野菜,将就嚐一点。娘娘神通,料必平安无事,或许途中另有安排,躭搁了。」无奈见狗儿仍摇头拒绝,此时听另一边,章二嚷道:「……无端被婆娘牵着鼻子走。哼!人家是暗黑剑士也说不定!怕怎麽?你怕俺不怕!」他说着,气冲冲跨出颓垣,走不上几步,赫然面前几株大树,掉下八九件物体,定晴看全是死去的兵士,惊惶失措之际,见森然戴上面具的林朝英,徐徐降下,更觉魂不附体。 龚良随狗儿一起躬身拱手作礼后,扬手引她进屋内。马大哥趋前,林朝英不待他问便说道:「藏物之处早被發现,幸得我抢先移到另处;到来时,见有士兵埋伏,便顺手了结他们;他们似有所待,猜是等候援兵。我们要立刻离开。」 马大哥诧异林朝英竟将物品移离仅一街之距,章二更直言道:「大费周章就搬得那麽近。」龚良维护道:「出其不察,娘娘妙策。」狗儿认同龚良的话,「灯下黑」很多人都会不察;心裡也不忿章二说得轻鬆,想她单独一人秘密搬移三大车物品,纵距离那麽近也不容易!林朝英懒得理睬,只催促道:「趁士兵往另处搜,赶快离城。」 金境颖州新军训练营,晚餐时段后两刻钟,吴南咏携带甜糕水果、洁淨衣物到营中。毛雅在帐外等候,迎入内后二人閒聊约一刻钟,她便带毛雅穿着过的品件、昨晚留下的盛食器皿离去。他俩到达颖州以来,一直努力维持如此状况。 盯着吴南咏背影渐细,毛雅没有往常,于她离开后感到的轻鬆,反之心头像被针线缝纫愈牵愈紧,快喘不过气。全因今早那份通报,意思大概是:通缉一名戴面具的黑衣女子,她伙同一女娃,助海州叛逆运物资出泗州,潜返乱地。「不是随那疯子往找宋猪吗?何解混这趟浑水?金主欲派舟师剿除,小试牛刀……到底妳想什麽?为何我现在一点再也感应不到!」孤身挂剑,绕行营后窜出,步行不远果见她在守候。她从未有一点放鬆自己,当然自己也未曾让她感到放鬆。 吴南咏低头婉言劝道:「回去吧,危险。」妳应明白我别无所求,何解仍狠不轻予? 毛雅也温言应道:「就是危险,才要去。」我已竭力按捺,奈何总捨之不得。 吴南咏晓以利害,道:「去了,大家都危险。」事洩,新军、暗黑剑士、游虚洞都受株连。 毛雅知避无可避,道:「她的危险呢?我们是朋友。」 吴南咏头一歪,道:「七年前,她早已抛弃了我们。」 毛雅近乎求,道:「我决不露面,远远护着她平安就够。你应清楚这是我仅能做的。」 他这点痛苦,确令自己稍觉安心;凭领悟到的,若不在适当时放手,连握着的丁点儿也会没了,吴南咏惟有道:「量力而为,紧记这裡有我在等你。」 毛雅如脱缰马,林中疾跑,思索如何儘速找到良驹追上英。忽忆起南最后那个神情,心中愧疚……她何以说量力而为?我力还需……到底有何力能使我量为?心中更急了! 第二回 誓永坚持 (叁) 第六节 一言 溧河洼,荷香阵阵,百鸟翩翻像陶醉于当中;芦荡深深,宛若层叠的青纱帐,悠扬地隔开湖天。然而,木栈断续,泥沼陷足,推着辘车的姚三没这份兴致,还破口骂道:「糙恁娘啊!嫰毛哥儿(你们不懂事)乱指走这泥浓舖嚓的(道路泥泞不好走),俺怪使的慌(劳累)!」搀扶何五的田四,和在旁帮忙推车的龚良,同望着涨红了脸的章二,眼下二人又要吵架了,忽听得殿后的林朝英道:「姚三,此言不会是指责某人狂妄又无能,不谙地势偏胡乱指路,对吗?」马大哥诧异,当天章二以东走虽好但易有金兵埋伏,要改沿洪泽湖西折返海州时,她不置一词;一路上也默不作声护送于后,何解此时发言更语带挑衅。 章二怎嚥得下这口气,愤然反驳,道:「事后孔明,何不当初仙人指路?」林朝英冷笑道:「你肯受我教吗?早晚要争拗,就先让你的兄弟看尽你的出乖弄丑,自决公道。」章二瞧马大哥的神情,再环顾各人态度,羞臊间,道:「我无能!我管不了!」掉头往草野深处闯入。林朝英冷眼盯住他的背影。 马大哥连呼数声阻止不了,龚良道:「让我去劝劝他吧。」林朝英吩咐狗儿道:「妳也同去,防他卤莽。」马大哥也吩咐田四道:「扶五弟坐下歇歇吧。」田四望了何五一眼,扶他往远处芦苇丛。马大哥诧异道:「到车边就行,太远兼顾不易。」瞥眼林朝英忽拔剑步近车子,大骇。 蓦地丛裡跳出十数个持刀汉子,为首者是魁梧方面、圆睛隆鼻的中年汉子。林朝英稍略行礼,道:「能请得动詹相家的驾,看来主事人的面子真大。」心裡却想大半是他请缨,不禁感其恩情,更忧外婆处境。 此人是游虚洞的二相家詹存卯,乃南唐开国功臣之后,先祖曾持刀挡中主李璟去路而力谏,被赞誉「武魏徵」,赐其刀法名「挡王佛刀」。此系擅刀,与精于剑的李金错一系,一直分担内外事务,有「刀主内剑主外」说法,当然更盛传「刀剑争锋」。「一别七年,心裡还惦记大家。」詹存卯一副父辈口吻,道:「为免大家为难,妳还是让开吧。」 林朝英无奈摇头,詹存卯清楚多说无益。众刀手得他示意一涌而上,林朝英横挥长剑使出「花娇春媚」,扰乱了他们的进攻势头。另有几名刀手在掩护下,偷袭货车,姚三抽出暗藏长铁棒,打退了他们。詹存卯在旁见姚三使出其家传的「降魔三言杵」,料是林朝英传授,对她代找了如此合适的人选,心中欣喜;但见姚三的铁棒挥过货品表面时,乍现火光,传出焦味,忙喝令手下当心。 林朝英冷笑道:「忘了提醒,已揭穿田四、何五与你们勾结,早把货物换上火药。」 马大哥欲出言相询,被姚三及时阻止。 「他俩勾结的是金人,我只负责把尔等擒拿。」詹存卯说罢提刀攻林朝英,先施「断字诀」试她武功进展如何。自幼常与他暗中练招,林朝英熟知此诀守如断壁,惟用奇招、新招攻,惜仍难突破;心中不禁着急,怕时间一长,纵无金兵增援,姚三等也抵不住舅舅那群刀手们攻击。 詹存卯察林朝英心始烦,夹杂使出「獠字诀」,招如饿鬼獠面、夜狼獠牙,寻隙觅猎;交手以来,喜见她的新招并非一鳞半爪,有条理具规模,俨然成家了,只差琢磨;决意迫她一下,况且要把她拿下,才能好好缓和目前峦盟承受的压力。詹存卯使出「夺字诀」,势若重兵夺城,惊雷夺魄;林朝英惟使出札记末篇,外人禁学的五套剑法之一的「楼春剑法」抵抗。詹存卯见她幻化出几个姿势曼妙的分身,少年初见这招「春娥鱼贯」的情感,如电闪掠过心头。 林朝英见他横刀两摆,便隔断了分身的连贯,那裡知道三十多年来,他对这招何等朝思暮想,只是仍旧不解地想:「詹舅舅从未看过札记,何解对内裡的总是如此透彻?」此时一火石从天投近,詹存卯紧张地挡在她身前,并速命手下,道:「快阻拦它!」 林朝英觉投射的方向有异,亦萌生惭愧,但须掌握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咬牙持剑直刺詹的背后。 詹存卯转身疾步后退,瞪目着她;众刀手甚怒,纷叱责「叛徒」并提刀踏前;又有一火石从另一方向投来,詹存卯再下令道:「先把火石处理掉!」姚三在林朝英剑刺詹存卯前,已收到她的眼色,悄悄推动辘车熘开;林朝英也趁乱,拉马大哥逃跑。 林朝英一众曲曲折折地跑了个多时辰,待马大哥软倒了行不动为止。林朝英怕「他」与他们跟踪上,不敢留下记号,惟盼狗儿如常有办法能找到自己。抬头望夕阳如血,想到詹舅舅的剑伤,愿他体谅自己这样做,既能与峦盟撇清关係,也不想他干扰自己虽然明白他出于疼惜;也望如儿时练招一样──失手损伤了他,他仍温暖地笑笑,轻声说:没事,没事。 不久,听到长短有序地拨苇草的声音,果是狗儿领着龚良等回来,林朝英只望了她一眼,内心却充满「别了亲人又见另一亲人」的喜悦。章二狠狠推田四、何五到马大哥跟前,满脸羞愤地道:「我……与六弟潜伏草丛,听得他们的对话……早与金狗勾结……骗我说走此路,设局擒拿!」林朝英冷笑着掉头走开,欲无意瞥眼他的表情。啊!那副神情,彷彿是「当晚的他」;四周骤似掉在漩涡中,耳边田四二人的求情渐听不进……他对关祖美的忏悔、控诉却渐清晰浮现……突然,那句话像一点光燃亮心中的灯!狗儿惊见她失魂地浅笑呢喃,上前轻扶她的臂膀;再见她非哭非笑地微张嘴唇,像说:笨死了! 马大哥听信了田四二人之言,姑念他俩家少遭金人拘押,被迫依计陷害,只驱逐了事。龚良不意同,但听马大哥一言:「大家参加起义无非为家庭,若为家庭放弃起义也情有可原。」而语结。龚良怅望馀下四人,转晴向默然的林朝英求援。林朝英虽作视若无睹,也急于离开去找他;但怕找到后,他对自己这番不顾而去感不悦。唉,一别七年,不愿为此破坏了重遇的气氛。事既如此,无奈地叹一口气,远处步往。 龚良骤见她步远,忙追上拦阻,恳求她继续保护到海州,却听到她道:「哥,你出来吧。」便见一名英俊贵公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她面前。 林朝英问道:「你来帮我,对吗?」毛雅点点头,自少便未能拒绝这句话。由第一颗火石,已猜到毛雅来了,实不想再拖累,何况是这事情,只恨无法抑压自己奔投的激动,惟有厚着脸皮,道:「能代我护送他们到海州吗?」毛雅从她的眼眸,清楚她在想甚麽要干甚麽,很想制止她破坏她,但……还是把头点了,道:「只会远远看着。」林朝英兴奋又喜悦地道:「谢了。」向狗儿招招手,便朝西边飞奔去。 章二受了教训后不再言语、姚三全力推车赶路,没空说话、马大哥不知从何说起,乾脆不开口、龚良欲问还休、毛雅尾随,竭力把精神集中在转动的车轮上,虚空自己。五人如此静静地,前前后后、走走歇歇,赶了一夜一天路程,到红日再深沉时,才找处石堆草丛休息。 袭良不敢送粮水过去,只眺望远处的毛雅,如石堆上的一块石头般坐着,心裡想:「莫非也在想圣母娘娘赶往何处?是否平安?」突然,见詹存卯于另一石堆冒出,慌忙返回兄弟那边作防范,以备不测。 毛雅向他施礼,问道:「詹相家,伤势如何?」詹存卯摇摇头,苦笑道:「受伤早惯了,你还未适应?」毛雅也得垂头,轻摇一下。 「一直认为,你终有天会称我詹舅舅。」詹存卯喟然而叹,道:「从开始我就没资格便没话说,但你一直是被栽培的,何解收场都一样?老天爷,你的安排实令有心人尝尽咸苦。」再说下去徒添酸涩,毛雅道:「詹相家有要事特来相告?」詹存卯道:「有路维武盟的人马,正搜索前来,你大可把这烫手山芋掉给他们。」觉他在犹疑,深明「能帮也是甜」的慰藉,只得耸肩离去。 大家打算三更起行,毛雅延迟了两刻钟,到整装待发时,便听到衣袂破空之声,转眼一看,预计中的他出现了;挤出不悦的神色,讽道:「忘恩负义的龟孙子,还有脸出来掉人现眼。」他赶来了,事就好办,心不由得踏实了。 孙博乐四处张望后,显得气愤地道:「她?你要胁持他们到哪儿?」嘿,若不是为了你这欺人太甚的魔人,早已掉头往开封府追朝英去。 毛雅冷笑道:「自然押去领赏。」章二即时骂道:「狗贼!辜负了娘娘的交託!」姚三也接着骂道:「嘎杂子!」孙博乐也冷笑道:「有维武盟在此,汝等义士大可放心,魔人你自寻死路了!」旋展「无奇不有手」进攻擒拿,毛雅趋避当中,态拟穿梭柳绿桃红中的春莺,甚是潇洒。不久,孙博乐的两位近侍丛严、容宽到来,加入战圈;后续有蔡鸿飞与七八名淮南西路的维武盟人士,纷至相助。毛雅抽出「分龙索」挥舞,把距离迫阔,再射向石堆借势逸出,没入草丛中。 孙博乐得意过后,又懊悔自己太笨,竟为此魔人着想扛了这差事,免他左右为艰。这刻他定在赶路,纠缠朝英去了,实忘恩负义! 林朝英忍不住到岸边取水喝,看见湖面那蓬头垢面的倒影,才省起自己日夜兼程了两天,不再感到委屈反有点兴奋。狗儿懂她心事,弄湿罗巾为她抹淨脸儿,又解下发髻重新梳理。 林朝英问道:「可知妳世雄大哥,在秦岭建的基地所在?」她从章二懊悔的神情,忽尔忆及楚州军据地被毁当晚,他哭诉的情景,猛然省起关祖美安慰他时曾说道──「世雄兄你倾家费力,经营秦岭深穴,壮大了南阳抗金力量。」从而又忆起尹平致也说过「迁回秦岭深穴」一语,不禁怨自己莽撞竟忽略了这一点!想他胸怀丹志报国,定必潜藏该处装备,伺候时机。狗儿努力地思索了一会儿,道:「抱歉!我真的记不起来,但我可去问问关将军。」林朝英倨傲地道:「他肯告诉我早就说出来。嘿!我踏遍整个秦岭哪怕揪不出他!」 毛雅没有追赶林朝英去:就算赶得上也不能做甚麽,眼巴巴她盲撞傻闯,枉自心裡烦躁。在岸边无意弄到了一艘破旧的扁舟,随波逐流渡往对面南岸,然后浪荡了几天,儘管寄託于眼前种种,把脑袋掏空。 路边的茶寮,任意地跨坐凳子上,嗅着贩卖的端来一股茶香,享受热天裡偶发的一阵清风,毛雅忽歎了口气,因终于听到了熟识的赶路步法。两个月前,亲自提拔为从八品秉义郎的柳少勤来了,忽然有点后悔,教晓他这套跟踪的本领。二人到了僻静的地方,柳少勤那裡敢问他为何到此,只恭敬地禀报道:「主上八天前,派都水监徐文与步军指挥使张弘信率舟师九百,浮海前去平定海州乱事。」毛雅问道:「为何不派陆师?」柳少勤言辞吞吐地道:「起初考虑派我们颖州新军……后欲试舟师才改派……」毛雅急了,冲口道:「忘恩负义的龟孙子!」往前走了数步,转头吩咐道:「千万别跟南说找到了我……就说跟掉了。」被他异常行径吓煞的柳少勤,心裡又惶恐又焦急:她急切找你回去,整军待命! 第二回 誓永坚持 (肆) 第一节 歼金 金主亮正隆五年六月,徐文率的舟师到达东海,徐元、张旺战败被俘,起义军官兵五千多人遇难。随龚良回海州的维武盟人马,看大势已去,遂分成三批:一批助残部前头抵住金兵镇压,另两批助老弱从后逃脱。 孙博乐被分派助逃的其中一批,突围时被金兵冲散了,同行的两名盟中兄弟战死,只剩他独力带着倖存的二十多人东躲西藏。此时他望着弯月兴歎道:「幸好朝英放弃混这趟浑水……最终能重遇他吗?唉,愿我来生投胎为妳的儿子,便可整天躺在妳的怀裡,任妳亲吻……」此时耳闻拨野搜岭的声音,骂道:「又来赶尽杀绝的金狗!」逃命者中有一名十馀岁的名叫孙源,手执破旧长刀过来,道:「三哥,我俩跟金狗拚命!」既是同姓又共杀敌多天,二人遂兄弟相称。孙博乐苦笑,想一生不忿排行最幼,像遭两位哥哥一直压住,不料临死前当哥起来。 「小弟,勿枉送性命,带领他们躲到深山,依计西逃往襄阳。你们常说起义为活得好,对吗?那就要好好活着。去!」孙源向前虚噼一刀洩悲愤,不忍再看孙博乐怕心意改,低头回去召集。孙博乐朝反方向走,故意叫道:「快走!金狗要到了!」自然引得金兵来袭。孙博乐施「无有不可手」抵御,那队金兵平时岂是孙博乐的对手,惜他连日突围和逃避,早已力尽筋疲,今只抱捨身成仁之心,盼能拖延一时三刻,好让孙源领众逃亡。左臂受了两刀才把那金兵击毙,臀部右边却又被刺了一枪,孙博乐忍痛转身欲抓住枪杆,顺势碎胸摧心,然他已目眩气弱失了准头,眼看枪尖右扫朝自己心脏疾刺;孙博乐泪终夺眶而出,悲娶妻愿未遂,便毕命于这孔望山荒野!……这金兵竟刺歪了!孙博乐即双掌猛推结果了他。 此势令孙博乐全身防守空无,随即有金兵从后,一个砍头、一个攻肩、一个削腰,眼下就把他分尸。孙博乐转头见他们动作突变迟缓,鼓尽全力,使出绝招“无天地有“旋转身体,脚踢爪擎,连杀这三人。他不知从哪裡补充了力量似的,双目骤然血红,像饿虎疯狼扑向其馀金兵,手起脚落又杀了四人,杀得士兵们心裡发毛,领队的忽叫道:「有埋伏!」在旁副将机警,也连声高叫道:「撤退!撤退!四周有伏兵!」这使大伙儿有活命的下台阶。矇矓中觉金兵速退了,附体的恶魔亦随之抽离,灵魂得以清醒,孙博乐向四边揖拜,道:「何方英雄,孙博乐铭谢搭救恩德,恳现身赐见。」听东北方传来声音,道:「龟孙子,终于学懂了感恩晓礼。算罢,我早说过饶你命多一次。」孙博乐心情激动,微弱地道:「欺人太……」便倒卧地上,惜触及右臀伤痛,大叫一声翻身伏地,心怀舒解就此昏厥去了。 迷煳中觉呼吸不均,孙博乐欲翻身仰卧,被一手掌按住右肩,并听到毛雅急道:「别动!别动!」觉身上伤势,都被敷药包扎了,胸口也垫了衣服,心中感动欲开口道谢时忽转念,道:「你早一点出手,我就不用屁股受罪,分明是存心作弄。」 毛雅笑了一声,道:「不是也说过,要你尝尝求死不能的滋味?」见孙博乐勉力试用左手撑起身体,道:「生什麽气,多歇一会儿吧。」 孙博乐澄清道:「带出来的,总不能撒手不管。」毛雅道:「造反的,早该懂得要赔命。」孙博乐道:「谁不想活得惬意一点?你我不是偏向虎山行吗?」听毛雅在背后,语带无奈,道:「伤口刚止了血,就多待半个时辰,硬着到处瞎跑,找到了也累事。」 孙博乐也觉不是逞强的时侯,就维持俯伏不动;欲问他何不去找朝英,但自觉是废话,与其劳而神伤,倒不如来气弄我这个傻瓜寻开心还好;沉默得很不习惯,想找个碴子损他解闷,霎时该找哪些?想呀想呀,人血贫易入眠…… 「三哥,你怎样?醒醒吧……三哥!」听是孙源,有点羞涩,勉强推起身子。孙源在旁搀扶,孙博乐站立后觉不甚痛楚,暗赞魔人的妖法凑效,不欲孙源问宵来状况,先发制人问道:「他们在哪?因何不听我言,掉低他们,万一碰上金兵怎办?」孙源满脸惭愧,道:「三哥恕罪!我已安顿他们在林间蔽洞,甚是安全。我本遵照三哥之言看守,无奈忽听到一阵野狼嘷叫,心中骤然不安又不忍……」孙博乐心想那裡是野狼,料必魔人耍的把戏,笑道:「怕我战死了,尸骸被野狼噬食?」孙源点点头,道:「循隐约的狼声而至,见遍地尸体之间,上苍保佑三哥你只睡着了。」见孙源说到这裡展露的欢颜,孙博乐甚是感动,豪气地道:「金兵未死尽,我定死不了的。」孙源敬仰地点点头,道:「我与你回去。」 孙博乐以不欲耽误义民逃生,拒纳孙源与众人劝告,坚持立刻起行。见孙源诚心拾来一条树枝,孙博乐觉有所帮助便接受了。持着一拐一拐带领众人前行,孙源与一较熟山形的义民左右陪伴。抄山中蹊径觅路出山,由下至上的路向,对此时的孙博乐甚感吃力,他庆幸得魔人的疗治凑效才能勉强支撑。临近岔路,听到拚搏交击声响,更传来一声欢呼与一句叫唤:「掌使大人!」「大人。」知是容宽、丛严二人在此,忽发以夷制夷之想,道:「速带大家先离,此处有我殿后。」孙源忤不了他的指示,随容丛二人去。两名金兵挥刀噼斩,见孙博乐垂手斜睨虽心裡狐疑,仍全力进击;孙博乐惊觉二人来势未有被阻,忙向前推掌向后疾退,用力过猛感臀部伤口撕裂,金星四冒,同时左右前臂各划了一道刀伤。丛急回身施救,毙了二兵,抱起半昏迷的孙博乐奔逃。恰巧遇上,部份在海州抵抗的维武盟人士撤退至此,三股残力合起来足歼灭了这队金兵。 会师出了孔望山,又分为十小队,藏匿于附近各村庄田野,稍事歇息整顿,再启程徐州。观颜辨色,容宽猜孙博乐为俯卧姿势不雅尴尬,故让其独处一室及不在旁侍候。朦胧中,孙博乐听到像青鸟着栏般的微响,心知是魔人寻衅而至,欲起床斥骂他昨午出卖一事,但身体欲慵懒不愿动。一阵清凉,应是此厮在涂抹膏药,此药甚具灵效,虽是凉如霜却使人觉浸润温泉中;好梦方酣,一阵右臀伤口被轻拍的刺痛,骤醒了,听到一声嘲笑渐远。 往徐州路上,陆续有逃者及义民加入队伍,为免招摇,大伙儿或聚或散;当中难免有连场战斗,孙博乐觉或有人暗裡相助,但已不敢依赖慎防相欺。纷扰地过了十数天,接报盟裡从南路西路各派一支人马增援,料明天便能会合,孙博乐朝着被打跑的金兵,漫骂道:「欺人太甚的,够胆便今晚来找我算帐!」 孙博乐挑了处林径迂迴的庄园,让大家渡宿。连丛严也暗地贊同容宽的话,觉他谨慎得过了分,增援的两路人马提前今晚便到,夜深路艰无疑阻碍对方行动,但见他执意也不宜多言。孙博乐夜深园中独坐,听了容宽进来禀报,暗歎一声,随他进内堂。孙博乐悉是揭五山率先而至,顿时冒出数个念头。揭五山离座张臂,满脸欢慰地趋前,道:「孙三弟你『歼金慑望山』的威名勇事,迅速传扬,可堪盟中兄弟楷模!」孙博乐连声惭愧,竟有如此传闻,害怕落入魔人耳朵,必遭其讪笑。揭五山轻拍他的肩膀,状甚欣赏,道:「老弟你敢想实干,凭此事尽显了,为兄在盟中各路掌使、长辈前,都称赞不已。」嘿,新近扶植的蔡鸿飞确是老实能干,但缺乏崇与务的笼络狡诈,难在计谋、财力上帮一把,更遑论辅助他操控中枢院的企图。孙博乐双手抱拳敬礼,道:「五爷言重了。五爷慧眼,一直扶持盟中晚辈,博乐甚是推崇!」揭五山脸色一沉,继而愤抑,道:「崇……欸,崇与务那贼子,表面谦和乐善,瞒骗了几许盟中上下,实令各人痛恨!月前侦讯其通金案期间,他竟向盟中一些年轻志薄之徒煽动,狂言什麽扬武达志,譭中枢院执事们把权不放、因循怯懦,招致金主卑视我国无人,挥军南犯。你手下梁中桓亦蛇鼠一窝。」孙博乐淡然道:「梁中桓在刺探崇贼通金中,反遭诱骗,同样令人惋惜。若不嫌资历浅,博乐愿协整顿乾坤之务,还请指示。」先套个交情,再谋而后动。揭五山道:「我们一直上下老青齐心,同盟护国,人人平等。诚然,制度亦需因时制宜,为兄愿荐老弟入中枢院,一展抱负。」孙博乐作揖道:「小弟任凭五兄差使。」二人相视而笑,相互扬手步入内堂。xbiQiku.com 毛雅查清算准,打算在南路的揭五山到来前半个时辰才现身,让龟孙子急一急窘一窘;匿于银杏树的茂叶枝干裡,偷窥他神情装作冷静,但手脚却不耐烦地移动,甚为趣怪;思量该怎样露面才好之际,感到如幼雀着桠般的微晃,难禁暗歎一声。吴南咏道:「此时才来亡羊补牢,宰杀维武盟的要员,为时晚矣!他们快三路会合,人强马壮。」毛雅引她到另处山岗,听她噼头这句话,实摸不着头脑,惟仍不发一言,任她忿然抱怨,道:「讨平今次海州之乱,金主对苏保衡的海路军,极为赞赏。反之,对你无故失踪,不候遣派甚表不满,已下旨将颖州新军併入蔡州军,归刘萼管辖,你被调回东京协助军需补给以作惩罚,而我们暗黑剑士则驻开封侯命。」只分隔两个月左右,毛雅惊诧她告诉的,以至其音容,都变得很陌生。吴南咏赫然眼前人,非但丧失令人慑服于触目心寒的魔力,和对事业再不介怀;更变成浑噩、迟缓,无角无棱的一条圆木。星空花间,并肩漫步,吴南咏没半点喜悦,反惦记四年前,那花开月圆一夜,虽然受了伤害,至少当时他是全心全意对着我!侧目瞅着毛雅低头沉思,魂不守舍,吴南咏忿恨林朝英到底又做了什麽?将他摧毁至此!金主眨他到大后方,或许令他痛定思痛,重新振作。 毛雅道:「如非危急自保,勿用上掌中战士。」 吴南咏难辨是对自己的关心,还是受她的影响,但不忍破坏这刻的宁静,就点头回应,再装轻鬆地道:「天快亮了,我也有点饿,到前面村落,看有否虾饼、豆粉尝尝,好吗?」 毛雅也点头回应。 这份温柔的依从,吴南咏真觉比之前的冷酷拒绝更难受。 第二回 誓永坚持 (肆) 第二节 玉女 秦岭东段较大的山脉有崤山,该处众多陡峭高峰矗立,更遍佈狭窄「深穴」,适宜设置基地、训练场,培育抗金战士。林朝英深明这一点,两个月来攀爬、坠索上落不少渊谷,寻找隐寨秘地。期间,狗儿负责到村镇市集,打听有否抗金义士聚集及活动;她寻人的本事愈来愈敏锐,林朝英下探了哪个洞穴都准确寻至,守在出口等候向她汇报,可惜总欠奉可用讯息。 这趟也不例外,狗儿羞涩地禀告后,也忿然道:「沿途而来,不断有关于那崇贼反出维武盟,于安庆府另立『扬武帮』消息;也遇上赶赴声讨的反对人士、前往支持崇贼的、看热闹作壁上观的。何解到了此处却动静毫无?难道全部人都到了安庆府去?」林朝英摇头道:「纵然人去巢空,也该有蛛丝马迹遗留。」她站起身来,面朝西方似有感应地,道:「那『秦岭深穴』或许在于西。他原是咸阳人士,对吗?」狗儿惭愧地道:「对世雄大哥的印象,多是他经常出现周伯通附近而已。」林朝英没仔细听,近乎自言自语地道:「关祖美说『壮大了南阳抗金力量』才打算由东搜至西,看来是错了!他『倾家经营』理应在太白山一带。」狗儿还打算逐步向西寻去,在秦岭东南段避寒;若改行程赶赴太白山,便要北绕华山、骊山,届时将逢冬至,在白雪皑皑的峻岭险峰,实在有点担心,不禁吞吐地道:「现今,九月了,快……」林朝英幽幽叹了口气,黯然道:「对,已第八年……」狗儿睹她神态,不再说话,默默盘算如何张罗御寒衣服、登山用品、粮食…… 距离华山不远,初雪便降。过了朝阳峰,更遇风雪连场,尖岩上凝结了点点冰片,像煞把把待宰的屠刀,列阵于险道两旁。二人在玉女峰底下的一个山洞过夜,狗儿对着火堆上的烧水,旋肩挺背、搓揉双手后,在行囊裡拿出从富户「取」的貂毛背心,奉呈刚打坐运功完的林朝英,但见她摆摆手,便急道:「妳身上衣服实在单薄!这,我好不容易才遇上和拿来的。」林朝英道:「你未曾出过华北地界,这样的天气确实难捱;我出生于三韩之地,隆州不变山峦比此地寒冷逾数倍,加上自幼受暗黑剑士训练,现在这丁点儿算不了甚麽。」狗儿自责道:「奴婢多事了。」 林朝英招手示意,待狗儿靠近,牵着她的手道:「和你练一套心法,暗黑剑士习此以备御寒潜伏和行动。先把身上厚衣脱掉,再坐在我的旁边。」狗儿遵从指示后,林朝英便转个身来与她面对面,提起她双手掌贴掌,道:「待我传输内力过来,你便按我稍后所授的口诀,引气行宫越脉,运行十遍,便觉暖意贯体,日后自行修练无须外力协助亦可。」运功完毕,狗儿果觉混身暖和了,道谢过后,便各自牵绳睡觉,养足精神再与洞外暴雪一拚。 林朝英合上眼不久,便骤感有光线从洞**入,睁开眼望那道愈来愈强的光芒中,隐约有黑影飘浮不清,但那股愤愤不平的晦气却熟识透了!心裡惊喜:那秦岭深穴就在玉女峰下!「现在才有脸来见我!嘿,胜败平常事,何苦要躲进深山,还八年长,糟蹋了大好才华!」心裡这般想却说不出口,反听到他道:「妳的秀发乱了。」顿时,一股气涌上心间脑间,分不清该喜该悲。他续道:「转个身,让我帮你梳理一下。」呆呆地背过了身子,只感到梳子的檀木味道从头顶而下,和他热暖的尾指有意或无心地,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耳背,心间脑间那股气刹那把眼晴、鼻子、嘴巴,以至脸庞都绽开了。朴朴的心脏跳动声,被愈来愈响亮的琴声箫音遮盖了,不顾一切地转身回去,却见他飘出了洞口,急追出外,光芒变作绸带般的彩虹,他骑上去后倏地消失。林朝英再睁开眼,身子仍躺在绳子上,洞内依旧黑暗。 狗儿醒来见不到林朝英,寻找到洞外,见她迎着朝曦而立,觉她打扮得整齐亮丽,更觉漫天风雪彷彿因此,约束了放肆蛮行。林朝英神采奕奕地对她道:「我先行出发,稍后在玉女祠会合。」身影轻纵,像朵黑云随风飘远。 连日雪降,险峰峋石,幽林窄径,复盖了的一层薄雪,被晨光渐渐溶化,部份露出底下的原色,令山峰更形挺拔,富水墨画意。狗儿于白雪黑岩间,勉强遥望到她的踪影,宛如饿鹰掠空觅猎,野猿翻壁逐戏,估道她如此起劲,乃早前憋了多天,要舒展筋骨而已;转瞬又不见了她,只好集中精神赶到祠堂候命。 台阶雪渍沾溼双鞋,林朝英拾级而上却茫然未察。抬头望,崖顶独生一松于无土无水之龛上,傲然中更觉无依;俯首见祠前有五石舀,旱冬中仍凝水碧绿,何其似心头泪水久溢不旱?跨进殿堂,迎面而立的石像面目模煳,感同身受,凄然道:「都是被掉低不管的,何苦还在傻傻地盼?」 及时赶至,陪伴在旁的狗儿乏言可慰,惟有像前跪下,连番叩拜并祈求,道:「恳求玉女大发慈心,佑我家姑娘早日找到世雄大哥。」林朝英接着道:「若得一见,我林朝英愿命殒当场!」 狗儿不懂应对,只能为心裡感到的不祥,再默祷玉女赐平安化解。 第二回 誓永坚持 (肆) 第三节 青牛 这天之后,狗儿觉林朝英像着了魔,月来每天都是少吃多劳,晨起宵休,沿途攀山越岭、翻岩搜穴;兼逢「暴五天,缓两天,停半天,又再暴」,如此循环的风砍雪刺,连精钢打造的分龙索也损坏了,血肉之躯何以敌!恼恨自己言辞笨拙,屡劝均未被她所纳,深恐再这样下去,怕未得一见便已命……玉女啊!太上老君啊!诸天神佛啊!该怎办才行?远眺盖了雪的骊山诸峰,宛如白马在天际下驰骋,驣驾底下周边几片柏树森林。株株姿态各异,叶子苍黛交叠,景緻独特奇伟,然狗儿无心观赏,忙着循留下的暗号,和自己的感觉,奔进最西边那个林子裡。 柏树林间绕绕转转至山脚处,狗儿沿路纵目八方,终逮见林朝英像奄鹰藁干般,风雪中在山腰间几番挣扎后,颓然堕落;狗儿盯着拚命奔前施救,瞧急坠中的她尚有意识,试图抓住山石,惜积雪及乏力而失败,但已阻减跌势令伤势较轻;狗儿来到她的身边,已然昏厥陷伏在厚厚的雪地上。狗儿忙把「取」来的护心灵丹,塞进她的嘴裡,再输内力助其行血。 在岩缝间觅得一避寒栖身之地,狗儿移她过去治疗。见她从头到脚满佈伤痕瘀斑,折木破絮一样的躺着,狗儿深感悲愤,握住她的手,心裡什麽神仙都求了、什麽典经都诵了。几番施救,方见她紫黑色的嘴唇重重呼了一口气;又不知等了多久,双眼才眯开一线。「别找了!别找了!别再找了!不值得,别再找了!」狗儿再忍不住,直吐了心中言。林朝英闭上双目,腮骨微显,应是牙关咬紧了。狗儿歎了口气,语气歉中带恳,道:「在附近找个居停,待等天气暖和些才再出发,好吗?」眄睨她的脸皮仍是绷紧不动。狗儿低头偷拭眼角点泪儿,道:「马上安排,俟天亮,立即登山上路。」片刻,才听到她的鼻息微动了,似是入睡了。 林朝英一睡便三夜三天了,狗儿每次看她都在舒适地酣睡,感觉她像把之前消耗的,统统补回来,心裡实是欣喜;听她的鼻息虽仍微弱,但已畅顺匀均了,狗儿撩拨着火堆乾枝,心裡犹豫明早应否把她唤醒。 「别动!」声音虽远,但静夜中突然一响,狗儿也不禁一怔。「站住!」「把包袱留下,否则哦闷(我们)真的不客气了!」续另有二人呼喝。「哈哈,五个瓜皮,再追上几十个(天)也抓莫有(不)了额(我)。」回答这段七荤八素关中方言的是……忽耳边生风,狗儿愣了一愣方晓得追上去。 周伯通在五名持长剑的道士夹攻下,兔跳鼠熘般轻鬆躲开,朝东北角逸去之际,忽有一朵乌云盖顶而下。周伯通嚷道:「妳老是缠住我也没用的!」林朝英旋展「煮酒拳论」中「江流八阵」,把他的八面堵住了;周伯通迫得只能往上冲出,叱喝一声,拳爪下撩,脚朝天蹬,使出「疑云手」中的「大闹天地」,强势却敌;林朝英见有机可乘,半空把臀部压低,左腿对准周的右臂直踢,再将脚掌一扳,迅速把落在他臂弯的蓝色包袱勾走了,右腿随之踢出,借他还击之力,人便落在远处了。周伯通想骂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林朝英抢先道:「三天之内未能取回这包袱,我便向外张扬,周伯通被打到跪地讨饶,献物呼求姑奶奶放过。」周伯通欲冲前再战,又自忖没胜算,不吃眼前亏,跺脚怒走徐图后计。此时,狗儿赶至,忙唤了他两声,后瞥见林朝英竟目送他去远,料她有打算,便住口了。 五名道士半圆形地围上,向林朝英施礼致谢;当中一样相较年长,身材也最高壮的,道:「贫道乃骊山降圣观的李相成,谢过女侠仗义。」说着将手伸到林朝英身前,却见她动也不动,不禁一怔;另一个身材略矮,样貌秀气,谈笑时两颊长长的梨涡清晰可见的袁相吉,道:「女侠高情厚义,我等感铭。请留下万儿尊处,待我等禀报师长,改日登门致谢相助物归原主之恩。」说着踏前一步,双手伸出取物,但见林朝英冷冷一瞅便止住,回头看着五道人中,身材最矮小的那个;瞧那道士踏前,袁便退回与众人一列。那道士趋前至林面前,再长揖至地,道:「贫道郭相和,再三谢过女侠仗义惩奸。我等本应请两位回观,正式行礼道谢,无奈两位乃女宾,我等亦上有师长需请示。这样吧,先请两位暂于老母祠居停,待我等回去打点妥当,再迎迓大驾光临。至于那包袱,就烦女侠保管,再直接送还师长。如何?」 老母祠,位于骊山西绣岭第三峰之巅。林朝英与狗儿被袁相吉、郭相和安置这裡一间较偏僻的厢房后,随即盘膝打坐。她在昏睡中听得周伯通声音乍醒,如梦如幻般追赶上去,随后所做的皆随机应变;如今正好争取时间,运气调息兼整理思绪。 袁郭二人东行返回降圣观。唐高祖追封太上老君为「圣祖」,改老君殿称朝元阁;天宝七年十二月唐玄宗夜梦太上老君降临朝元阁,故更名为降圣观。他俩不经正门入内,绕弯窜入西门,往左边角落那破旧经堂。早前进截周伯通的其馀三人都在,李相成垂手在侧,另两道士则盘膝并坐。袁郭二人恭谨地向二道参拜,郭相和道:「禀报第五师兄、呼师兄,已把婆娘俩安置于娴玉小道姑处,她是袁师弟相好,大可放心。」第五相惠显得十分不耐烦,自言自语地道:「然滴跟怂一样(磨磨唧唧,没完没了)!」呼相恕接着道:「克里马擦(赶快)!解决那烂门扇(女流氓)!万一给师父、师叔们知悉老君白玉像旁缺了青玉牛,麻达(麻烦)就大了!这个年再别想过得忒。」袁相吉慌张了,忙道:「郭师兄和我在归途中,议定了计策,若得师兄们的同意,马上便能动手。」 黄昏时分,狗儿到厢房对面的小茶房,准备给林朝英弄点热茶和食物,刚推开门便有个黑影扑面袭击。狗儿低头侧身绕步到他背后,欲扣其颈椎要穴;那幪着鼻嘴的黑影旋身连环后踢,把她迫得步步后退,更把旁边桌子的碗盘统统扫落地上。林朝英闻声迅速掩至,悄然伸指点向那人的风池、哑门、命门和肾腧四穴。有另一个幪面人从屋檐飞坠,持剑直刺她的面庞;林朝英踏后,左手指弹剑嵴使其失准,右掌上噼对方咽喉;原先的那人转身将其拉开避过,自己却被狗儿狠狠于腰臀间踹了一脚。林朝英住手冷冷地站着,狗儿继续攻击,两人肩并肩面对她的左右分击。狗儿使出林朝英修改了的「煮酒拳论」,力量是减弱了,但招式更轻灵;幪面人俩虽以二对一,仍讨不了好处,加上林朝英虎眈在侧,加多一份顾忌。此时,对面厢房传来叱喝声,林朝英飘然出房,狗儿迅速抽身紧贴,二人惶惑中亦步亦趋。 林朝英甫出,便听见有人厉声指天骂道:「你个锤子(髒话)!博(别)走!博走!到啊达去呀(去哪儿)?」说着纵身跨越围牆,又见另两幪面黑衣人从厢房闯出尾随。早前施袭那二人,急忙绕过林朝英身旁,朝他们飞奔往,并听得其一人忿责,道:「又是那疯子掺和!」 这批黑衣人乃第五相惠等道士装扮。他们那裡知是林朝英将计就计诱出周伯通,只见施「调虎离山」计轻易引开了她,满心欢喜取回青玉牛之际,周伯通果然现身再次抢了。 第五相惠半空中持剑疾刺五剑,封死了周伯通上下左右五路;周伯通还以「岂有此理」一招,把身体蜷缩并旋动,手踢脚拍,招式古怪异常却成功从左下路逸出。呼相恕与李相成补上,在周伯通前后夹击;周伯通反客为主,绕着呼相恕不停地走,冷不防向后发掌把他推向李相成怀裡。周伯通偷笑,走了几步便低头叹气,因见林朝英就站在不远。林朝英还未动手,周伯通便掉头奔逃;林朝英连发数掌,都被他忽高忽低闪避了,距离也愈扯愈远;林朝英止步,朗声朝着他叫道:「周伯通你拿了我的东西,自会向王世雄取回!」说毕,便朝相反方向消失了。 郭相和忿然道:「呸,什麽是她的东西?不知羞!王世雄是哪一路人物?」袁相吉耸耸肩笑带卑意,道:「天知道。瞧那疯子行径,倒与终南山那王害风相似。别说,快追上!免得被第五师兄怪责。」郭相和咕噜道:「明明是他弄掉的,偏要牵连我俩在裡头。」二人边说边脚下加劲,跟着前头的跑去。 与狗儿躲入树荫监视,林朝英察觉到她对二人对话若有所思,眱着她不敢发问,直至她缓缓把脸转过来,听到她慢慢地道:「周伯通曾对我说,世雄大哥已死,『连王害风也死了』。」狗儿看不透她的表情属喜属悲,只见她森森然站直身子,朝西南方步往。 第三回 相缠莫辨 (壹) 第一节 害精 林朝英本欲借降圣观道士之力,协助寻找王世雄,岂料竟从他们对话中轻易揣出端倪。狗儿心裡偏觉不踏实,劝说先跟踪周伯通,或许他会与世雄大哥汇合一起。然而林朝英肯定地回答:偷了糖果吃的顽童,会第一时间跑回娘亲那边吗?狗儿听她说得轻鬆畅意,心宽了,本想说:何不捉那道士,问清楚王害风所在,免却南寻北觅?就打住不作声了。 愈靠南行,风雪益发猛烈,虽然如此也只耗了八天便到翠华山附近,料再多花四五天就能抵达终南山。狗儿闻到一阵阵蒸馍馍的香味传来,遥见远处农稼户户都贴了桃符和贯钱,才省起后天便是新年了。此刻,狗儿祈求二人赶及在元宵节重聚,那就多美满!回头看林朝英行迈靡靡于阡陌上,她在路程一半后,脚步便慢下来,不禁担忧是否早前的伤病尚未痊癒。 翠华山满是断崖崩石、残峰奇洞,林朝英二人蹀踱其中至傍晚时份,才到了翠华峰。东边天池被群山环峙,波平如明镜,汪积像凝碧。狗儿去取水给林朝英饮用和梳理,林朝英随意在池边草坪坐下,闻得溅玉裂帛之声,张望过去,见有两条瀑布近一洞口东南方奔腾直下,像煞一雄一雌相互嬉闹,彼此较劲,不禁心中一凛。休憩片刻,林朝英便举步往这山洞。狗儿沿途见有八仙洞、风洞,与此洞形三角之势;洞壁凿有「肃寒境幻」四字,料内裡定必寒气砭人,怕林朝英体弱难胜,欲劝挑在八仙洞度宿,惜已见林朝英低头俯身进了,瀑布旁的小洞口。 洞穴的通道愈入愈矮且窄,狗儿虽近年不断扯高,然仍算孩童身型,稍为低头便绰有馀裕;高朓的林朝英则要弯腰蹲腿地前行,以自幼受特训的她也不算难,况且她对此洞生了莫名的兴趣。过了近半个时辰,空间更狭隘并弯曲高低,她俩惟有以肘支体,伏地爬行;再过两刻钟左右,尽处有光透射。林朝英探头出尽处,偌大呈蛋形的石窟,闪闪生光地现于眼前;左右环视,原来这尽处在洞内一断壁的中央位置。 林朝英把上半身移外,双掌一拍下面石壁,人便如箭一样飞出,凌空旋转使身躯下堕;林朝英不料地上结了冰,右脚着地时滑了一下,马上使劲用左脚踏稳定了。狗儿依样地降落,被周围冰柱的五彩眩光刺目,在石壁附近找一块固定的大石,点燃烛矩照耀,看清目前环境。这样,烛光与冰柱折射的眩光,交错于冰面上的林朝英,幻出无数忽明忽暗、或长或短的身影。 林朝英触景感生,拔出了配剑,口中吟道:「卷珠帘、悽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边吟边挥剑追逐幻影。「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剑动影移,剑催急影更乱,费意抛心,纵着手亦成空,罢手又何如?「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狗儿眼中像群魔众仙皆与林朝英共舞,赞叹这是什麽剑法如此迷离难测?欲继续欣赏下去,又怕林朝英难支想叫停。「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剑划成弧,击在地上冰面,颓然坐地。「此时看、迴廊晓月,也应暗记。」暗暗记取……你会吗? 狗儿趋前欲把她扶起,她摇摇头阻止,道:「我要在此琢磨新剑法和整理一下旧招式。」她转头冷冷地对狗儿道:「否则无法取他首级。」就回復最初吧。 狗儿在断壁的进出口,安装了运输物资的绳索、在几块平坦又固定的大石上,佈置了起居地方、叠石为炉煮食和溶冰饮用。洞内奇寒,就算外间已暖和了,这裡比初来时的冰天雪地更冷。狗儿凝望冰面上盘膝打坐的林朝英,许多时她都是这样整日彻夜上好几天,又会不眠不休地试剑研拳;无疑世雄大哥潜居深穴八年,功力定必远胜从前,但姑娘武艺也不可同日而语,单是这裡新创的「悽然顾影剑」足可同时与十人敌,何况两人重逢不是摒俗逸世吗?何需再拚个你死我活?狗儿叹一口气,自责别再胡思乱想,赶紧把姑娘昨天吩咐的功课练好,否则与她对招时应付不了,便延误她的进度。 这天,林朝英跟狗儿对练了拳脚和暗器,稍事休息和进食,便开始持剑对拆,比剑法、轻功和内力。林朝英限狗儿只能使用新招,主要是于楠溪江创的和「悽然顾影剑」,而她则用游虚洞剑法。狗儿虽欠林朝英的狠准诡奇,功力也远逊,但严守法度,招式紧密,另有其制敌威力,林朝英也要廿招过外,才能取得压倒优势。 林朝英当日忧虑若能与他重逢,后果亦难预料,真的如愿随他遁世,便对年纪轻轻的狗儿甚不公平,理应让她闯荡江湖增广阅历,过其人生;因此需先完备了新创招式再授与她,这可保其平安,更避免与游虚洞扯上关係。今番考试见她各方面均符合理想,心稍安了。「快收拾,我们要离开。」她说完便转身,返回冰面上打坐,狗儿听了满心欢喜,迅速整理行装。 林朝英出了山洞,觉春暖怡人,却诧异山顶仍白雪盖顶,细看下原来是梨花遍野绽放;沿盘、沟东南方往,景色换了一片片紫荆花海,潮涌绿岭,绚烂如霞;循山路越峰,俯首可见绵延山嵴的层层田亩,舖盖了黄色的油菜花,隽秀极了! 每走一段路,景色便换了不同,像风翻画册,叫人目不暇及。二人走走看看,不经不觉已过了三天,抵达终南山地界。终南山时生雾气,飘淼间令人难辨方向;岔路众多又迂迴,看似是纵行曲折中却通了横支去;时近四月,骤雨频密,要认清来路去处更不容易。林朝英从西边出发往南,兜兜转转到了东边,起初带着犹豫和害怕,沿途到各洞穴查探,过了十数天亳无迹象,心中不禁焦躁和沮丧,从大草沟一处崖底上来时,竟悻然地道:「回我们那『幻光洞』去!」狗儿明知是气话,惟有请她到附近林子歇歇,吃点山果,且看能否把气消。 林朝英坐在石上调匀气息,瞥眼狗儿正取出水囊清洗摘来的山果,此时不远处传来两名稚童的嬉笑声,察觉到狗儿怔了一怔,随即放下她手中果子,朝他们跑去;林朝英跟她过去,见她默默看着二童在玩耍。左边那牧童竖指向上,嘴巴却道:「下。」右边的牧童自然地点头往下,左边那牧童哈哈大笑,道:「你这头笨牛又输了!」右边的牧童不服气,道:「这趟由我发命令!」狗儿开口问道:「这是一位姓周的叔叔教你们玩?」「不!」左边那牧童狡猾一笑,翻白双眼故作阴森地道:「是从坟墓出来的害人精教的。」林朝英猜出狗儿意图,抢着问道:「那座坟墓在哪儿?」二童瞧见她的模样,不禁后退几步,互抱一团。 林朝英瞄了狗儿,狗儿会意趋近二童之际,听得一妇人从二童背后喝道:「你们想干什麽?」那村妇赶上来,双臂拥二童肩膀入怀,并向左边牧童道:「阿茶,不是经常教你,切勿胡言乱语吗?快牵带富回去!」带富者乃阿茶放牧的瘦黄牛。狗儿取出一枚铜钱于村妇面前一晃,道:「大娘莫怪!因我家小郎君走失了,才如此冒昧。」说着把这枚铜钱放在她掌中。林朝英想不到狗儿竟如此世故,又安心多几分。村妇马上裂齿挤眉,温言地道:「这处山头不洁,你们还是赶快到降圣观,礼聘那边的道长帮忙。」村妇见狗儿皱眉不语,既受了人钱财,也体谅她难向主人交差,惟有犯禁,直言道:「约六七年前来了一隻害人精,每年总有几次出来作恶,害得我们破财请道长来作法驱赶,还奉献不少祭品。」阿茶吭声道:「他和我们玩的游戏很有趣,是个好人……」 村妇厉声斥道:「那疯子不是坟裡妖精幻化,也是妖精一伙的,那裡是好人?那妖精是专门吸食小孩,半活不死的害人精!」说着半推半扯二童离开时,被狗儿拉着了左手,并觉她指缝间又夹住了一枚铜钱,登时停了脚步。狗儿道:「大娘,就请告诉我们那坟墓所在。」村妇接了那铜钱迅速放入怀裡,在狗儿耳边悄声告诉,生怕被那妖精知道是她洩密,然后匆匆拉扯二童回家烧香求庇佑。 她俩按村妇的指示折返西南方,又在个个大同小异的岔口上,绕来转去折腾了四天,来到一个茂密的林子裡。 狗儿四周看了又看后,走近一株槐树摩挲了一会儿,失声叫道:「我们早前已到过这林子!还在这裡起帐避雨。」林朝英走到林子中央,环视了一回,道:「还看到什麽?」 狗儿从左行到右又从右返左,找不出异样,再回头从侧边望过去,道:「虽然有点凌乱,仍依稀辨出,树木几株一排几株一排地列着,像是行军佈阵的士兵……」想到了……心裡突然异常地激动,说不出话语,望向林朝英,只见她站着动也不动,像林中诸树一样屏息以待一声帅令。 狗儿自怨自责地随林朝英从另一边穿过了林子,迎面是一个山坳,眼前则是一片青绿缀上点点鲜红的花丛,宛如大屏风遮挡了一半视线,细看下这大屏风是,满佈含苞待放的蔷薇花丛天然地蔓生而成的。转过山坳,前无去路,只好踏着长长野草依山型绕行;申时有多,日渐西斜,阳光迎面照射,狗儿看着走在前面的林朝英背影,像逐渐被日光吞噬了;察觉到草坡裡的异动,像有黑影窜动,暗暗加强了防范。 过了草坡又是另一个林子,林朝英抬头观察树影与光线,便拐右边较阴暗处继续行,心头的跳动也愈厉害了;在挂列的树木之间穿穿梭梭,到了林子的边界,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闭目踏出去,再睁眼一望,面前有三级,角落长有野草、青苔,祭台模样的台阶。 第三回 相缠莫辨 (壹) 第二节 七天 一跃而下到第一级上,远望墓拱左边的石碑上,清楚见到刻有「活死人墓」四字。这是他的字!凭字迹可感受到,当天他挥剑刻字时是何等绝望!活死人啊!受了一次打击何需颓废得生不如死?还以为在丹志报国,密练兵力谋东山再起,原来蛇蜷龟缩在这破地方八年长,堂堂一个爱国抗敌英雄沦落为害人妖精!怯什麽?怕什麽?「懦夫!」朝那没有墓门,黑黝深邃的墓穴入口吼叫。声响山岗,栖鸟惊出林外,一直密切监视的狗儿,终见到那半露的身影,呼叫道:「周伯通!」周伯通掉头便走,狗儿锲而不捨在草坡、花丛、山坳拦截,约个多时辰,忽然仅在数尺之外的周伯通消失得无影无踪。 狗儿满腹狐疑地返回墓地,见林朝英跪在台阶双手支地,脸色胀红得很,口中反复呢喃「懦夫」二字。狗儿马上扶正她的身子,盘膝而坐,助她调匀血气。一阵子,她的气色回復正常后,狗儿拔些乾草作为舖垫,让她躺下酣睡,再摘了大叶子遮盖她的身体,并清洁了周围环境,心裡惦着:周伯通用了什麽掩眼法逃跑?世雄大哥听得到姑娘的叫声?要否进墓裡揪他出来?她的心脉血气自骊山受伤后,一直不太顺畅,此事一了定必劝她延医治理。狗儿凝视着那个像饿修罗张嘴觅食的入口,又想到:姑娘说他不屑与金人共戴青天下,故遁隐于深穴不出,今番重逢,二人将相宿墓内避世,也不枉她八年来受的辛酸。 一觉醒来,林朝英见已近破晓时份,瞪眼身旁抱膝而坐的狗儿,瞧她微微把头摇,又觉气涌胸膛、心头刺痛了。「王世雄,你这缩头乌龟!区区一次挫败算得了什麽?竟在这裡装神弄鬼,苟且度日!韩世忠真是有眼无珠,信错你这窝囊癈。若算是个男人,就该执戟挥剑,为惨死的楚州义军报仇!」林朝英骤觉一阵头昏眼花,狗儿参扶坐下并给她水喝。模煳中,像见有一汉子身影从墓口出来,林朝英不断地把眼睛眨了又眨,弄清视线,忽闻狗儿叫道:「周伯通,怎麽又是你呀!」 林朝英站直,蹒跚踏前一步,果见周伯通双手捧着一面,上写「王害风之灵位」的牌位出来,并道:「王世雄已不在这世上多年,你们还是别在这裡闹,快离开吧。」狗儿道:「好哇!我就进去拿世雄大哥的尸骸,作为给我家姑娘的赔礼。」说了就做,周伯通几番阻挠,都被她挪移闪避,眼巴巴她箭步入墓去了。 内裡漆黑一片,尚幸久经出入洞穴,尤其近期待过了翠华山「幻光洞」,狗儿暗黑视物并非困难。通道上上落落,弯角甚多,她行了一盏茶时间便有点乱了方向,此时彷彿嗅到离背后不远,有股似曾相识的气味,猛然后扑,隐约感到有一身影疾退。「世雄大哥,我是狗儿。」没有半点动静,果如猜想的一样。「我家姑娘就在外面,何不出去见个面?」暗中侦测目标的位置,边续道:「自你失踪后,她天南地北寻了八年,你出去被她骂两句也很公平。」听到极微细的呼气声,循声逐味,狗儿倏地出手擒对方的咽喉和臂弯,惜空无一物,空荡荡得使人误认为错觉。狗儿却肯定没弄错,抚摸两边触手皆是石壁,但估计当中必有机关,从而推断昨天周伯通是躲进,外间与墓穴连接的秘道消失的。 狗儿出了墓穴,瞟了林朝英一眼,便自责地垂低头。林朝英突掌噼周伯通手上的牌位断成两段,满腔愤懑地道:「凭这小把戏,休想把我打发。」周伯通正好趁机脱身,蹬上左边长满树根的石壁,在几株大榕树之间熘走了。 狗儿推断没错,那黑影确凭机关,闪避入了暗室。他欣喜她在林朝英的调教下,变得那麽厉害,也羞惭她述说的林朝英所为。几番思量,并在孔隙中确定了狗儿已出墓外,才悄悄步到墓口附近。此时听到林朝英在骂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算躲在裡头练一百年也不济事,尝尝我新练的剑式,两三下手段便把你的头割下来,让天下知道最终你还是败在我林朝英手裡。」暗叹多年不见,还是那麽好胜。原地站立不知呆了多久,忽听到一句轻柔的说话「王世雄你在吗?」心情难以自处,忙掉返回裡面。 林朝英同意狗儿的「来日方长」说法,那怕在此守候一百年,也设法迫他出来面对;狗儿也告诉了墓中所遇所思,于是命她在山坡一带搜查进出的秘道。林朝英始终在第一级范围行走,心裡不知何箇,就是不敢再跨上一级。冷月下只剩隻影相伴,却幻想他就在面前的墓穴入口道上,与自己对望,忍不住低声唤道:「王世雄你在吗?」良久,暗笑自己太丢脸了,改口连声骂道:「王世雄你这隻乌龟,窝囊废,大笨瓜,瓜皮…」 这几年间研经修真已渐使心如枯木,谁料一夜间凡尘琐碎在脑间心间,迅速萌芽滋长,蔓延得令人坐卧不安。静静地又到墓口附近,果然传来她的声音,细听下她在述说时局形势。关祖美两年前曾到访,自己同样站在墓口这裡,与他交谈了一会儿;他告诉了金主亮的异动,但朝延虽再没秦桧把持,主和畏敌仍是主流;当年输掉了楚州军,各路人物如今怎样看待自己?还会相信和听从吗?人材辈出,我再也不是或压根儿不算是什麽青年才俊,况且与人相处实在办不好。没有明言,只託词专心修练便推却。 她续说维武盟分裂,及内裡竟有人与游虚洞勾结之事。妳误会了!我两师弟只是与维武盟友好,大家俱不齿权奸卖国、外侮横蛮,出来保家守土的人士而已;就算是一份子,当年惨败后也应无立足之地,还有何能力干预?唉,她又转了话题说去年六月海州起义。去年春,关祖美带同孟汉光捎来尹平致的死讯,悲喜交集。悲的是旧战友离去;喜的是一代猛将瘫痪多年,终得到解脱。孟汉光以海州义军力弱,欲效当年楚州据军召大量高手扶持,增强沿海一带抗金力量,故来求相助;恰巧师弟还在,便差他到那边协助。当中玉笥谷药人、主僕二人助送物资等事,去年冬师弟归来时也有提起。 妳正意气风发之岁,我却兴趣阑珊龄矣,我靠近只会拖累妳,妳别浪费气力、时间在我身上。 掩耳不闻,黯然返回裡面,为怕丝毫声线递至,直奔至下两层,绕过停棺间至最偏僻的暗室去。那暗室位于墓口反方向的断崖一边,有一个可容纳半边身位的气洞,能窥探外面情况。站在这裡仰望天色由亮转暗,星空稀疏,几点雨点骤变成滂沱,她们在外面露宿怎办?会否到墓内避雨?大雨下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停了,一直留在这室内或卧或坐或踱步,恨师弟昨天早上出去一直没归,否则便能知她们在外面是怎麽过。天透微白,慢慢地步返墓口附近,地面乾爽不像有人在此避雨,外面恢復往时的寂静。她们应该不会离开,或许逃到外面躲藏而已;已是晌午,外面仍是悄然没声,她到哪儿?未时已过,何解仍悄然没声?莫非遇到什麽不测?突然,传来狗儿的叫喊声,频呼「姑娘……姑娘……」心中焦急起来。 第三回 相缠莫辨 (壹) 第三节 七夜 狗儿抱着枕在腿上的林朝英,朝墓口断续频呼「姑娘……姑娘……」一次比一次响亮,过了一刻钟时间,墓内亳无动静,忍不住四野眺望,周伯通有否在暗裡窥探?林朝英再也按捺不住,弹跳起身,满脸羞愤,骂道:「王世雄!你竟如此轻视我!」之后效周伯通前天一样,蹬上左边石壁,没入几株大榕树之间。狗儿等着等着至夜深,听到落叶被重重践踏之声,知是林朝英回来了,忙闭目假装入睡,不忍看她的神情。 林朝英到那边查探有否进出秘道,欲攻其无备,却失望而回;从石壁顶俯视了很久,鼓足勇气往第二级台阶跳下。凝神聚意,感觉到入口不远处,他又在凝望着自己,竭力地望进去彷彿看到他的轮廓。「你知道这八年,我是怎样过吗?」生怕他会逃避幸而感觉还在。「为了找到你,我渡过大海下过深谷,明知道是阴谋陷阱也会闯,是谣言假话也要试。」垂低头恳切地道:「你若要我走,只需出来当面说一句,我马上就走,到一个今生今世你再也遇不上的地方去。」沉寂倍觉漫长,林朝英愤然拔剑道:「说呀!你说呀!说吧…」举剑指天向前虚噼,影随剑落。「悽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如今更体验当中心意境。「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横挥皆寄意,直刺尽含悲。 狗儿假寝弄成真睡,醒来已是破晓,见林朝英坐着沉思,不敢打扰,满脸歉疚地侍候着。 林朝英招手命她过去,并示意她俯身听令。狗儿听了林朝英在耳畔的吩咐,转身便往右边朝山坳去了;林朝英上了左边石壁,进去较深处的竹林,伐了许多粗粗幼幼的竹杆,綑成两扎,提回到墓前。 她把幼的砍成一段段食指长短,在每段的其中一边削了圆弧气糟,再塞进用枯树枝造的塞子;把粗的砍成前臂一样长度,塞了东西在裡面。中午过后方把所需完成,狗儿则黄昏时份才携物回来。林朝英检视一下狗儿取来的,抬头看看天色,低头细声交带狗儿几句,二人便动手搬粗的竹杆到接近第一级台阶边缘。 林朝英向入口扬声叫道:「王世雄!你在这裡装神弄鬼,周围的村民请来道士都驱赶不了,今晚就由本圣母替天行道,把你这隻害人精捉出来。」狗儿暗笑她就地取材,拿了袭良对她的称呼来用。林朝英说罢,拿起其中一条竹杆,点燃了连繫的绳子,火花迅速往上烧;她掷向入口,竹杆受热膨胀还未着地便已在半空爆开,轰然声彻方圆十数里。林朝英再连掷两竹杆,其中一件看似偏差了落在左边石壁,雷响震动树林,火光照亮遍野;林朝英倏地疾扑那裡,双爪奋张,风驰电掣擒拿那被照耀中现了身的人。那人正是周伯通,他连忙转身,在巨树间急绕弯觅径潜逃,猝然想到她是利用自己寻到进出的秘道,即时改变方向,怎料被狗儿从桠枝跳下骑在头上,双手掩住视线,林朝英此时已至,封了胸膛几处穴道。 狗儿在周伯通双臂、腰间、双腿放了竹杆再加以綑缚,令其身体呈「大」字型张开,无法动弹。林朝英将他竖在第二台阶,面对进口位置,朗声道:「害人精的帮凶已被本圣母收拾了,将为其进行烈火淨体之刑。」说罢,扬手解了他三个穴道。周伯通眼看林朝英提起竹杆瞄准自己,晓得此物厉害,不禁哗哗大叫道:「魔女!你才是杀人如麻妖精!吾乃三界仙童託世,降魔诛邪,识趣的即放了我,乖乖叩头谢罪。」见林朝英拿燃烧着的枯枝,慢慢移近竹杆的绳子,连忙改口哄道:「林娘子……啊,太老套了!林姑娘……亲爱的林家妹妹,惦记当年两番助你打退那糟老头,就饶了我放过我吧。」说着,赫然竹杆被掷近,离右边不远处爆破,惊魂未定间,连珠价骂道:「林朝英,你泯灭人性!丧尽天良!背信弃义!赶尽杀绝!遗害万年!天地不容……」瞥见林朝英又拿起另一竹杆,怪叫道:「王世雄你这害人精快出来制止她!师哥救命呀!我要死了!我马上断气!」说着头低垂一边,状似昏厥了。狗儿心中不忍,望着林朝英露恳求神色。 「明天我还有新招,且看他还能否承受。你不是重情重义吗?就滚出来救他吧。嘿,怕打我不过?」林朝英向墓口叫嚣完,低头细声吩咐狗儿道:「把他躺下。」说完便到另一端准备。 狗儿放低了周伯通后,给他喝水和餵食信手拈来的鸡蛋,轻声道:「累你受苦了。」周伯通道:「把我吓死了!真的太刺激,她在那边准备明天的?应该更厉害对吗?」瞧他眸子裡满是期待,狗儿笑怒不得。 睡梦中,周伯通觉自己再被拾起了。矇矓裡听到林朝英又在叫阵,道:「正午之前,还不见你出来,就别怪我狠下辣手。」她侧身向自己道:「不想再受苦,就劝他出来。」那就没戏啦!才不要。「唉。女魔头,那头笨牛若听得懂人话,妳也不用花那麽大力气。有什麽新奇毒招,马上全部抖出来吧!」 林朝英横瞪他一眼,冷冷地走开。 狗儿忍不住也插嘴劝道:「世雄大哥,有担戴的话,就出来当面作个了断,何苦拖泥带水,累及旁人?」 周伯通不停伸长脖子窥探远处林朝英的动静,又抬望天空盼时辰快到。 狗儿则一直盯梢着墓口,盼他能回心转意,忽听到周伯通频呼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原来他看到,林朝英左右都抱着箭束行近。 林朝英把箭束堆在周伯通前面,将他转向背对墓口,冷冷地道:「就尝尝利箭穿心的滋味。」周伯通恳求道:「别马上瞄准胸口,先射其他位置,手呀,腿呀,才能玩得耐一点。」林朝英搭箭弯弓,一鬆指,箭便疾射出去;綑绑在箭杆上的竹哨子,发出惊空遏云的尖响。周伯通才发出惊讶「哎」一声,箭已擦过他的面颊,直射入墓口深处。林朝英再连发三箭,经过周伯通头头和两耳,没入黑暗的墓口裡。虽夹有周伯通的喧嚷哗闹,但倾耳细辨便听出竹哨声是倏然而止,分明被人拍打击落的,心中勃然觉又挫败又委屈又遭嫌弃,诸般滋味翻腾,分不清是骂是责是控是诉,只高声叫道:「出来!出来呀!我就要你出来!怎麽不出来面对我!」激动下,箭发连环,霎时像竹海被疾风吹拂,如鸟群乱鸣出林。 狗儿不顾一切扑前把周伯通推倒,再回身奔近林朝英,奋力把她双手按住,既悯且忧,急道:「停手吧!妳双手的皮都破了,不停流血。」林朝英失神地望着鲜血淋漓的双手,暗歎一口气,闭目软软地依靠狗儿。狗儿扶着她坐下,包扎伤口,整理一下仪容。 狗儿看着宛如断了线木偶的林朝英,又望望沉寂的墓口,不知该如何是好,忍在眼眶裡的泪儿,翻滚得头昏脑胀,呆呆垂手侍至夜深,直至有人轻声呼唤。狗儿到周伯通身边,视线仍离不开林朝英,问道:「肚饿了吗?」周伯通嗓音抖震,道:「拉屎呀……快熬不住……」狗儿一笑,泪珠不禁在眼角滑落,道:「你走吧,留低也没有用了。」说着鬆了他的绑。周伯通急急忙忙,双手捂着屁股边跑边道:「舒服…之后…马上回…来再做你的…人质…」狗儿掩面忍俊,瞥眼林朝英霍然而起,拔出长剑,瞋目裂眦地注视墓口。 她整晚保持着这个姿势,石像一样动也不动,狗儿实在十分惶恐,又不敢上前劝说。晨曦扫过森冷的脸庞,她像被解封了,一咬牙跨上与墓口咫尺之遥的第一台阶,淡淡然轻声道:「八年前的那个早上开始,我一直相信你的离开,只不过一时难以接受。待想通了,便当汲取教训,重拾旗鼓,为宋民再谋乐土。你很清楚责任大承受也要大,会学习张良、韩信之辈,坚持信念,不在乎小败小辱。」顿了一顿,续道:「为使你振作,我愿意付出,前途、师门、对外婆的照顾……甚至性命……」说着旋身举剑抹向自己咽喉,一颗小石从墓裡射出击在剑尖,及时制止了。剑花一挽,再次自刎,同被飞石打扁了。林朝英心念一动,使出「花逢雨劫」自残,又被飞石中了着力位;续使「蜓伫三莲」,身后的狗儿此时赶及出手阻挡了。林朝英向她瞪目,示意退在一旁,狗儿不知就裡,虽担忧极了也得乖乖听命。林朝英再使「锦繁扰径」,仍是暗黑剑士用的游虚洞招数,隐身一处的周伯通现身拦截了;她急使眼色,狗儿深觉为难,也无奈前去把他拦挡。林朝英续使十数招游虚洞剑法,均被颗颗飞石化解了。林朝英冷笑一声,叫道:「这招你定破不了的。」右手一扬,抛剑入墓口;左掌疾噼向自己眉心。 有一黑影闪电般从墓口冲出,擎指挟住了这一掌。林朝英细认眼前人,五绺长鬚、黄旧长袍,活脱脱是个江湖老道,那裡是当年的豪侠?那道士瞧她的神情,满面羞惭,放下右手,单举左手施礼道:「施主,请回吧。」说罢转身步回墓裡去。林朝英轻唤道:「王世雄……」那人微微摇头,道:「世上已无王世雄此人,贫道法号重阳。」偏插茱萸少一人……嘿,你还惦着那些兄弟!林朝英压下胸中那道气,道:「王世雄也好,王重阳也罢,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狗儿瞪目胁迫下,周伯通也插咀劝道:「林家娘子在此,连激了七日七夜,好歹找个地方,再续孽缘……不不不,再决生死吧。」王重阳状甚犹豫,急道:「我进去拿些东西。」狗儿忙挽着林朝英的臂膀,道:「我俩也进去参观参观一下吧。」林朝英突然想到这是他的居处,自己是清白闺女怎可贸然造访?摇头拒绝。狗儿那裡懂得这份心思,只知放他回去便如潜龙出海,忙道:「世雄大哥……不,重阳大哥,狗儿长大了,让我来服侍你吧!儘管吩咐,有周伯通带路指引。」说着,紧抓着周伯通衣袖。周伯通叹口气,道:「他还有什麽?不外是一把破剑,两件烂袍。」狗儿道:「那,就带我去拿,世雄大哥你俩就找个地方聊聊吧。」 第三回 相缠莫辨 (壹) 第四节 金童 林王一前一后,面迎山坳,拨开高高野草觅路而行。 午前荒野虽热酷,仍阵有轻风吹动,飘来一股发香,时隔多年,王重阳心裡依旧砰然,陶醉当中,加快步伐欲并肩,瞥见她双手包扎的伤口,省起累她饱受的苦楚,想还是到此为止吧。 林朝英留心他的步伐加速了又倏止,转身一看,瞧他双眉深锁,脸有忧虑神色。王重阳见她趋近,后退一步,道:「我还是八年前的我,你会后悔白白花了八年来找这个我。」把头稍微别向左边,道:「大家还是……」林朝英连随紧接道:「大家还是出去走走看看,若觉不惬意便回坟墓中居住。」王重阳不愿二人甫重遇便逆她的好意,闭嘴低头继续前行。 二人来到蔷薇花丛中,林朝英喜见红花偎绿叶,沐浴春光共清风,何况背后实实在在感受到他的气息,衷心说道:「就在此度过一生,也不错。」眼前人就如这刻良辰美景,何忍糟蹋?王重阳轻声喟叹,道:「走吧,莫待日暮西山,便悔之已晚。」斜眼她欣然展步,惟有随后再慢慢开导。 到了那株槐树的林子,林朝英为打开话匣子,故意嘲讽,道:「这林子排列得太刻意了,稍为用心便不难掀出端倪。」心裡却惭愧看漏了一次。当中奥秘,王重阳瞧她依旧黑衣一袭,始终有顾忌不欲言明,绕过她迳直前行。林朝英望着他的背影,忆及无数个梦断更残的时分,在问自己找到他的那一刻,该说甚麽?会有何感觉?实现了,却全无任何异样,就像不久前……昨夜才见过一样。此时,觉甚麽都不用想,只一心一意跟从他的脚印前行。王重阳忽然转个身来,险些碰上了尾随背后的林朝英。二人相视了一刹那,王重阳尴尬地先开口问道:「妳饿了未?」不待她的回答,便继续道:「这裡长有胡颓子,味道不错。」自言自语地去摘野果了。 林朝英见他满手抓着长长的半红半黄野果,趋近道:「我帮你。」王重阳全部都交了给她,自己只取了一个,随意在一株树边坐下。林朝英定晴看,他竟坐在那棵槐树下!忍不住道:「我曾在这棵槐树下避雨。」 王重阳应道:「那麽巧。」那是注定吗? 林朝英认真地道:「真的那麽巧。」那是注定的! 王重阳岔开话题,道:「这果子不但味道酸甜,还有抗炎镇痛的功效,多吃一点。」林朝英心中激动,说不出话儿,也就吃了舒缓一下。王重阳也在调息间,忽听她问道:「你不时在附近走动?」王重阳点点头,道:「也得找点能吃的。」林朝英问道:「那就去扮害人精唬人。」王重阳愠色,申辩道:「那是他们误会了,我也懒得去辩白。」林朝英再问道:「怎麽又要扮成道士?」王重阳认真地道:「我是真的入了道!……那件事后,我欲回老家再作打算。来到骊山生起了病,便寄居旧友降圣观第五应奂道长处休养。日夜听经闻道,萌生了出世避俗之念……谁知招了许多流言,生了不少误会。一气之下,乾脆躲到这个荒废了的基地,既难出世就入土为安吧。」发现她在凝视自己,才自觉言多了,自忖可算是八年来说话最长的一次了。林朝英听得入神,刚感受到那有血有肉的他回来了,却倏然而止,瞧他在袍角擦拭双手后,转身直行了;也只得跟随着他,这般直接单纯,心裡倒觉畅快。 出了林子不久,四野迅速起雾了。林朝英见眼前人忽隐忽现,害怕他又遁逃了,右手伸出去抓他的衣袖;恰巧,王重阳掉头瞥见她的脸渐矇矓,右手向后牵拉她一把。这样,两手便互相握住了。林朝英不辨此刻是梦幻或是雾境,觉魂离魄荡思想乏力;王重阳不禁自愧更自责,明明决心要远避,怎麽反靠拢?几番挣扎,终借晚风驱霾,遥指露出的山坪,把手抽出了,道:「到那边去吧。」 来到草坪,他坐在一块湿渌渌的石头上,自惭:年纪不轻、大业未成、前途未卜,实在不该消受这福分……该儘快劝她离开吧。忽听得林朝英说道:「你现在的武功精进了不少。」谦虚也没用,乾脆地道:「无所事事,只得潜心修研武艺。」林朝英续道:「还创了一套,尅制我们游虚洞的武功。」心头打了一个突,涌出惶乱与不安,抬头见她步近一株海棠树,轻轻一弹,两截花枝便断落了。她半空握取了一枝,再用它挑拨另外一枝朝自己脸上飞来。王重阳把花枝拈住,见断口平滑如刀切,暗裡赞许她的内力深厚了不少。林朝英道:「久别重逢便兵刃相见有失礼数,文雅一点,以花代剑,比试一下吧。」王重阳正好抓住此机会,着她离开,便应承道:「三十招为限,若妳输了,就得听我一句话。」林朝英蛮有信心,道:「好。」挥枝直刺使出「叶底萼藏」,这是宁海县初见时使出的第一招。 同一招式,他应付的方法已与前不同,如今自己的剑势就像……齿轮齧合了蜗杆一样,节奏被掌握了,方向也得跟从。呼应那麽紧密,遮莫他在设计时惦着那段日子,自己断断续续施展的整套游虚洞武功?还是共处的境况?……还是我? 廿招已过,王重阳暗裡焦急,表面是处处控制了林朝英的进击,然而彻底击败亦非容易,暗骂还妄想用此上阵杀敌除魔!还差两招便满了,王重阳在无计可施下,改用新创的散招「浪迹天涯」斜剑刺出,出奇不备,若非林朝英及时昂首闪避,额头定必被花枝划了一道伤疤。 王重阳歉疚地退后,拱手敬礼,道:「承让了。」事不宜迟,随即道:「妳就得听我一言。」林朝英道:「说吧。」王重阳道:「林娘子盛情,不欲王某埋没于坟墓之中,实在感铭。然而今后去向尚待费时谋划,为免耽搁娘子光阴,就此分道扬镳。」未敢直视怕心中不忍。一阵子,未闻丝毫反应,抬望眼她睨视不语。 林朝英方开口问道:「说完了未?」王重阳犹豫地点了头。林朝英道:「让我好好想一个晚上,明天定能破你的封锁。」王重阳吭声道:「何以言而无信?」林朝英道:「要我听你一言,如今听了六句,实在守信得过了分。何况,忘了我是奉命来取你头颅吗?任务未达焉能离去?」瞅他闷聱不发,逗道:「最后那一招,看来不属这套剑法。」王重阳怏怏地道:「也没说明用什麽剑法。」林朝英问道:「这套剑法叫什麽名字?」王重阳瞧她满脸得意,晦气地答道:「没名字。」林朝英假装沉吟一会儿,道:「那就叫『金童剑法』。」想到华山那间祠,羞得忙别个脸。王重阳脱口道:「叫老道剑法更适合。」说罢顿感后悔亦羞惭,惟有避到另一边步去。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石窟,背着林朝英道:「夜雾伤人,就在这裡歇息一晚,如何?」林朝英低头便进了去,回头见他不动,并说道:「我到另处休息。」林朝英道:「雾起得既快且浓,省点气力,留在这裡吧。若问心无愧,又何需避嫌。」说罢,在两端石壁牵了绳索,纵身一跳,躺在上面睡觉。王重阳想了一想,转身面朝于外,盘膝打坐调息。 微熹透射,林朝英惺忪中,见洞口背影,怕他又乘龙远扬,忙跳下冲前去搂抱他,离数步之距,感到一股体温才猛然清醒,硬生生褪后了脚步,慌乱地坐下。不久,听到他呼唤,道:「妳要外去吗?虽有阳光,雾还未散去。」林朝英灵机一动,道:「我俩在这裡比试一下内功吧。」 林朝英以暗黑剑士的训练模式,利用窟内石块与王重阳比试内力;过后,随意採摘些果子,二人分享;再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怕他生闷,又来比试拳脚一番。王重阳施展的同是从未见过,但与金童剑法路数不同,道家意味较重,林朝英心裡奇怪何以他只针对剑法?不经不觉时已入暮,外面丝丝缕缕乳白色的烟雾更明显。林朝英本欲寻些新鲜食物,给王重阳换个口味,怕已不行,不禁有点气。瞧他外朝端坐,眙目着沉鬱景色的侧面,神态怡然中有点好奇,难道他发现了什麽乐趣?于他身旁坐下,循他视线望过去,片刻……虽观察不到什麽,然微弱的风吹拂身体,渐平静恬适了。隐约听到泥土被翻动……「是鑽地鼠。」听他说道,虽然不大意同,却没有作声。重点是共同听到的这一刻,听到是什麽已不重要。 翌晨终雾散云收,林朝英提意到外面比试轻功,趁机透透气。林朝英御风疾行,王重阳亦像飞鸿掠翅,二人追追逐逐了一个早上,才停在不知距离石窟有多远的山坡上。王重阳游目四野去採摘果子,林朝英则注视有否兔子、动物出没。林朝英绕步树丛间,忽闻得哞哞声传,寻声而至见一头瘦黄牛困在盘根隙缝中,虽有点眼熟,但一心想着烧烤此瘦牛的味道他会否喜欢。这瘦黄牛像知在劫难逃,叫了一声,屈膝跪地,眼眶流下泪珠。 第三回 相缠莫辨 (壹) 第五节 灭门 林朝英力贯于掌,趋前欲一击打碎此牛的头骨之际,隐约听到他在惊呼:「妳……」同时远处又响起……「这位娘子……啊,真巧我们又碰见了……哎哟,那不是我家带富?找你找得好苦啊!」回头看,认出是诬王重阳为害人精的那个村妇,见她奔跑过去扭着牛颈痛哭了一会儿,然后抽抽搐搐地牵拉着牛过来施礼,道:「谢过搭救之恩!那丫鬟姊姊呢?」那村妇张望周围,只得一道人迈步过来。「原来已请了道长帮助,找到你家郎君吗?」 林朝英支吾以对,那村妇仍亲切问道:「你们用过了午膳没有?若不嫌弃,我家有糕饼麵条,可供享用。」此话切合心意,林朝英便答应,并迎上到来的王重阳,瞟了他一眼,道:「道长,有请。」村妇问道:「要待丫鬟姊姊回来吗?」林朝英摇摇头,着村妇带路。 那村妇自报家门是上官大娘,与小姑一家隔壁共住;又说因走失了黄牛,两家大小统统到田裡协助春耕,自己则被小姑怪责之后,愤然离家去寻牛。「奴家造的油泼辣子『彪彪麵』,每个人尝过都赞不绝口的。这些肉夹馍味道也很嫽(挺好)!」上官大娘一番殷勤劝食后,又回到灶台准备另一些食品。 林朝英停了箸筷,叹了一口气,道:「这大娘七年来,耗掉钱财设法驱赶害人精,谁知此刻反邀妖邪进门。」边说双眼边盯住了王重阳。王重阳正色辩道:「我或师弟除鸡蛋、菜蔬、糕饼麵条外,再没取另的,更没造任何伤害。」瞧他的表情神态,感到一阵莫名欢喜,意犹未尽,还道:「那,未免太小器了,我要好好折磨她为你抱不平。」瞧她冷然一笑,王重阳暗叫不妙,急忙开口训诫,却见上官大娘已捧了一盘子食物到来。 「此处的蜂蜜,花香浓郁兼有药效,所以这个『蜂蜜糉子』,唐中宗皇帝年间是一道御膳,叫什麽『含香糉子』。奴家还准备了几款不同口味的酥饼,供你们路上享用。」见她热情款待,王重阳不禁歉疚多年来的骚扰,思量该怎样解释和赔罪。林朝英忽道:「大娘可有新的衣裳,给这位道长替换?」上官大娘面有难色,强笑道:「新造的,没有呀……但有两三套九成光鲜的,待奴家马上去拿给你们看看。」林朝英离座,道:「我亲自去挑拣。」回头对王重阳道:「道长请慢用,妇道人家的事就不用操心。」王重阳虽为上官大娘担忧,也得眼巴巴瞪着二人入内。 上官大娘在那破旧的箱子内,东翻西搜勉强拼凑了一套茶棕、一套玄青,半旧不破的衫裤。林朝英摇摇头,嫌呎吋太宽,也不喜颜色老气,瞥眼见床上藤篮裡有套刚缝补好的,心想他穿上这靛青色会英气得多,拈起它来看看也觉较合身。上官大娘在旁着急,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神情。林朝英看在眼底,心裡轻蔑地叫她别再装模作样,所贪图的早已瞭然于胸;在腰带裡取出一小块碎银,抛进篮中,便拿着衣服出房外。 大喜过望,上官大娘马上把银子藏好,满脸堆欢尾随着她。 林朝英另一隻手取走了檯面那包裹,头也不回,边踏出屋外边道:「天快黑了,我们赶着上路,就此别过。」王重阳不住点头道谢,才跨出大门,耳畔犹听到上官大娘欢愉地嚷道:「找到了你家郎君,记紧带他过来叙叙。」 回到之前那石窟,王重阳甚疲惫却明白林朝英定不轻易罢休,只好拿着取来的衣服,到水边沐浴和更换。整理一番后,看看水面倒影,觉确精神了不少,惟脸上的长鬚……忆起与她并行时上官大娘的目光,加上对她取的「金童剑法」名称,总有说不出的怪怪,于是拿出贴身藏的小刀…… 林朝英双眼,在归来的王重阳那光滑面庞上熘来熘去。王重阳感到脸颊又烫又痛,心情甚烦乱难以按捺。站起来,身子朝着她头却扭到别处,道:「睏了,我去睡觉。」便到出口那石块躺下。林朝英凝望那背向的身影,心裡喜道:「终于你回来了。」 翌日,在林朝英坚持下,王重阳勉强再用「金童剑法」与她的「游虚洞剑法」对拆。林朝英整日裡几番努力,仍摆脱不了被牵引和制约,直至第二天改用新创的剑式,才能取得均势。傍晚,林朝英猎得野兔,细意把牠烤製;王重阳不好意思坐享其成,在旁协助。二人默默地在弄,却清楚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和需要,很快便烤熟了。 林朝英割了一小块肉,让他尝味道,并忍不住道:「偶尔执行任务时会煮食充飢,但都是草草了事。」这是头一趟如此认真地造的。 王重阳掉进嘴巴,嚼着但觉不外是熟肉一块,但仍赞道:「好吃。」 林朝英自信日后古墓共处,进步更速。 王重阳见她眉间现喜色,心中歉疚,道:「其实妳不用太着意……」顿了一顿,续道:「那套剑法。日后妳准会能破解的。」日后妳在外面闯荡,准会能遇到更适合的,便不再煳涂了。「明天到别处走走,如何?」见她微微点头后,在火堆边把烤肉砍块,两颊逐渐绯红,霎时自己也像感受到那份热,胸口滚烫起来,借故躲回窟窿去。 还未破晓,便起来收拾行装,林朝英彻夜思量:岂可无名无份便跟他进了古墓共处?但不跟他进去,心裡实不捨。去讨又怎开得了口?他似呆非笨……算吧,随遇而安,继续由天安排。王重阳入内,满心踌躇,半夜醒来曾想乾脆偷返古墓,如今却又顾虑……忽听她问道:「我们往哪裡去?」便随手往东边一指。这刚与归古墓路径相反,林朝英心想他可能要多挣点时间想个周全,又想到难道他爱尝那大娘的糕点? 天色灰沉,转瞬烟岚四合,王重阳担忧失散,欲牵林朝英的手之际,察觉远处像有人群走动。「是金兵。先避一旁,静观其变。」林朝英拉他藏在树后,续悄声问道:「以往常有金兵搜山?」见他摇摇头,盻目着那边,不禁猜想:是毛雅还是南的主意?愿不是哥带兵前来,否则……那队人马虽身处雾中,行动丝毫不慢,迅速越他们而过。「是队精兵。」王重阳语调平淡,却狠狠瞪眼这队士兵欲到何处?所为何事? 他俩沿那队兵的来路到了一个小村落。王重阳眼看,那几舍农户看似未被压搾搜刮,但已见被闹得天翻地复,各人犹有馀悸地忙于收拾地方,八载积压的愤怨顿时涌上心间脑裡。林朝英挡在面前,轻声道:「稍安勿燥,且别惹众人注视,免他们再受苦。」王重阳听来甚是道理,就由她握住手腕拉回林中小径。忽想到上官大娘或许同样受苦,王重阳抬头尚未开口,便已听到她道:「去看看吧,反正肚子饿了。」 正穿过上官大娘家对外的果林,林朝英瞥见右边有一人影窜出,即旋身拔剑直刺。「关将军」「林娘子」听到王关二人先后呼唤,林朝英住手定晴,认出是关祖美,心裡想他明明比王重阳年轻,怎麽愈长愈老看似还大了十岁。「关将军,」王重阳敬重他的为人和努力,不愿自恃年长,甘与其下属一样尊称他。「金兵在此部署,有何图谋?」关祖美为掩饰愧疚神色,背向着林朝英,道:「自海州起义失败后,金兵一直在淮水一带,调兵遣将频繁。今听闻这裡有一桩灭门命案,不用地方衙门侦缉,竟改派士兵查察,甚不寻常,故带同几位兄弟来了解一下。」林朝英猜测,莫非已知悉他藏身墓穴,来个先发制人?王重阳道:「看来金兵在此,已设有秘密基地,准备从西突袭宋境。」说出心中所虑,关祖美冲口赞道:「高见!世雄兄你早不该……」王重阳不欲他说下去,岔开话题,道:「这命案发生在哪裡?已查明内情?」关祖美亦知失言,回答道:「就是对面那户,听说事由那上官大娘的小姑爷索取她的一块银子,争执间杀了她母子,他丈夫回家撞见,继致互相残杀。唉,堪怜两家老幼共掉了八条人命!连饲养那头瘦黄牛也遭殃。」王重阳慨叹地道:「不死于外敌,却丧生自家人手裡。」说着望向林朝英,只见她垂下眼皮,冷冷地站在一旁。 王重阳顾及林朝英与关祖美两边的感受,在一山岩分了三处栖身。悄悄在林朝英那边守候,果见她夜半出来,奔向果林那边去。半路把她截下,道:「还是别去看吧。」林朝英站着良久,缓缓垂低头,肩膀微微耸动,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为有此感觉。王重阳睹状,心裡有点疼,步近她的面前,只听得她喃喃地道:「并非故意的,也料不到会这样。」声音回復冰冷,道:「你来责怪我?为那头牛申冤?」再遇后至此,王重阳感到了她的改变,更觉她填补了自己缺欠,压抑了的不禁又再想……「不。事确由妳起……怕你难过,来安慰妳的。」牵着她回去,感到她的手仍很冷冻,于是紧紧地握着,藉此递送自己的温暖。林朝英停下了脚步,道:「姓关的,非单纯为此事而来。」王重阳也猜到几分,真想不辞而别,与她立刻返回活死人墓,但这岂是好汉所为? 林朝英道:「且听听他说甚麽,再作打算吧。」王重阳如释重负,与她别过,到关祖美那边去。关祖美正在来回踱步,甫见他到来即转愁为喜,道:「世雄兄你还在,太好了!」王重阳问道:「有事要告知我?」关祖美连连点头,急不及待地道:「金主确有毁约南侵的部署,探知他打算从瓜州、颖州及邓州,分东中西三路进犯,哪路是副哪路是主,有待观察。但目前最大问题,反而是来自我们本身!」他歇一歇,续道:「这几年来,维武盟分了三股力量。居中淮南、江南那一路的崇与务,被揭与游虚洞勾结后,竟诬陷遭盟中老一辈排挤和迫害,去年底于安庆府另立扬武帮,蛊惑盟中年轻好胜份子,鼓吹『勇扬唯武,气夺河山』,吸引了不少盟中和外边的参加。上月起,更有人谬言宋室懦弱,呼吁『群策群力』共谋脱难之策。」王重阳紧张地问道:「朝廷反应如何?」关祖美拍了一下大腿,道:「那容得下?连累维武盟也有谋逆之嫌,处处被打压、监视不在话下,还遭不少百姓辱骂叛国、谋私。团结抗敌力量未成,反被涣散了。」瞧王重阳在旁叹息,关祖美上前蹲下,握着他双手,道:「世雄兄,你当年义举,名声犹在,正好站出来辨邪証妖,清朗乾坤。再者如今你毅然出关,合该为国民安危尽力!」 王重阳回去找林朝英,她已在途中候着,还先开口道:「你随姓关的去吧。」左右为难,急谋对策之际,已听得她续道:「你若与我同行,岂非变了崇与务之流,怎能对付那厮?我会暗中跟随,伺机助你一把。」王重阳心存感激,报以一笑。 林朝英请关祖美派员到活死人墓,唤狗儿和周伯通来助阵,另在问明海州事故始末,又请他联络孙博乐,找龚良来指证玉笥谷的恶行。「怪不得孙博乐言语间,对这魔女隐透敬重。」关祖美一一应诺时心裡这样想,然后鼓起勇气,道:「大约三年前才知悉世雄兄修身于墓中,他执意学道不出,也失去妳的下落,因此……很抱歉。」我们既已在一起……「没事了。」时王重阳到来,关祖美正好抽身离去。 「你们在谋议如何剷除崇与务?」观他神色,仅点头回应,果然他憋不住吐出心中的见解。「听你们诉说的,他确是个居心叵测,唯利是图之辈。然而,现今攻击他、除掉他,反造就他成了圣徒、烈士!需知支持他的早被魅惑了心智。目前最重要的是团结上下同仇敌忾,而不是挑起同室操戈!」 「他与吴南咏是同谋,旨在分化抗金力量,本不同仇何能敌忾?」要让他清楚事实非想像中那麽单纯。 王重阳有点气动,试图再让她了解自己的用心,道:「那是他个人,其馀大多还是护国卫民的。我愿从中调停,给双方申诉和磋商的机会,在国难之前求同存异,亦不被奸佞之徒借误会而有机可乘。」 「嘿,你不是刚说了,他的追随者都被魅惑了心智吗?双方观点和取态根本就不同。说穿了,就是既得权益与求取权益之争,怎也谈不拢。」 「凡事绝非尽求功利!纵使不能为也当为之。把他杀掉,把整帮人杀掉,事情就真正能解决吗?要弄到像上官大娘一家那样,互相残杀牺牲生命不可吗?连牲畜也遭殃?」 林朝英闻言一抖,道:「到底你是介怀的那些事。」说罢,黯然转身别去。 王重阳想追前去告诉她误会了,脚却像被钉住了,提不起。 第四回 缘份倒颠 (壹) 第一节 焚香 事隔了十数天,仍未再见她的踪影。在密谋剷除崇与务?遇到同门的伏击?为了那件案件在……生气?筹谋计划有关将军的份儿吗?若有的话,关将军的性格,近日的行径,又怎找不出端倪?若被伏击……难道那魔将毛雅亲临?念到那恶魔,难禁忆起楚州义军兄弟、附民,死伤枕藉,鹃啼遍处的惨况。墓底苦思「金童剑法」这套武功就是为了收拾他,岂料却…… 「世雄兄,眼下便快到上洛县。」关祖美察觉这半月来的行程,王重阳总提不起劲,大半是沉默不语甚至有点心不在焉;每每主动与他聊天,都像被迴避,估道是他闭关了八年长,一时难以适应外间生活。「当地的长孙先生心繫故土,暗中经常送赠物品到襄阳以资义军。」王重阳点头回应,怕开口问了不该问的。 长孙珍隆身材颀长,配合衣饰,凸显气度富泰;他举止语谈亲切,偏王重阳觉像商贾的笼络。「世雄兄,破关再出,护国拯民,诚国之所望,民之所幸!」关祖美道:「当务之急,制止姓崇的继续分裂和挑拨事端,凝聚力量应付金主亮南侵。」长孙珍隆勃发怒气,道:「那班自以为是的暴徒!在安庆府、徽州一带,频频围堵商团叱骂他们媚金歛财,出卖宋人利益。我们做买卖的讨口安乐茶饭之馀,也有为国募捐!他们整天聚众捣乱、叫吆口号,又为宋土干了啥实际好事?」王重阳衷心道:「儘快安排双方坐下来,互诉所需,互消忿怼,认清国难,共谋协力。」长孙珍隆持杯半晌,带笑放回檯面,道:「世雄兄这十六字,公正无私,令人钦佩。」 长孙家宅院,虽不算华丽倒也颇具苏杭雅緻。王重阳被安置的西厢上房,推门进去,照面东壁槛窗的左边挂有西蜀黄荃《湖岸寒禽图》的彷品,画轴下的小青铜鼎横插了一株半开的红杏。右边洪山窑白瓷镂空薰炉,散发着丁香混合香料的一丝丝花甜味,王重阳却忆起了她的发香。他推开中间那两扇窗,怅望正被一片乌云飘近而遮掩的蛾眉月,极轻声唸道:「在哪儿?」 忽听见背后一声冷笑,并道:「才不相见十七天一个半时辰便如此,可想而知我这几年来是怎样过。」猛回头,只见她戴上了一副甚是狰狞的面具,怔了一怔,问道:「戴上这个干吗?」她依然冷冷地道:「怕你看到我那专害人命的嘴脸而讨厌。」霎时语塞,只听她续道:「唤我何事?」忙整理思绪和用词,已见她掠出房外,即唤道:「不是说了要暗中帮助我?」她翩然降落花径岗石上,问道:「要怎样帮你?」 「还未想到……」 「你想到再找我。」 见她欲纵身离开,急道:「如何找到妳?」她头上黑色长巾略为向左摆动,道:「当空焚此香料,连唸三声『妳在哪儿』就行。」 翌日,孟汉光赶至,进了大厅,听到王重阳正向长孙珍隆讨香料,诧异中慨叹潜伏多年的他,竟变得婆妈和贪小便宜。长孙珍隆道:「我这独门调製的合香,取名『雾春光透』,最为适用在春季裡,放两匙在炉中燃点,有淨味、驱湿、宁神、解鬱等功效。世雄兄你既喜欢,大可向各友辈荐用。」王重阳收下了香盒,仅满脸堆欢回应。孟汉光插嘴道:「中枢院执事们、各路掌使及高层、友好,闻得关将军传讯,甚为欣喜,着孟某先来邀约世雄兄在襄阳聚首,共商国事。他们都已赶在途中。」王重阳问道:「能否也邀约扬武帮中人,一同会议?」孟汉光再也按捺不住,光火地骂道:「那班黄口毛贼嚣张狂妄,胡作匪为,搞到天怒人怨,连累盟中兄弟被视为一丘之貉遭辱骂。更有些盟中家庭闹得父子脱离,兄弟成仇,朋友割蓆!你清楚了没有?」关祖美解释道:「他出于一番好意,希望双方能心平气和,消除歧见,修补关係,认清国难,共谋协力。」孟汉光一脸嘲讽,道:「叫他们过来只会坏事闹事,议事就休想了。」 凝望那梅子青瓜形瓷香盒,王重阳气愤她故意令自己出丑,但忆及她在奸计得逞后,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态又生几份喜悦。离开长孙家后,孟汉光沿途留意他。怎麽变成了傻瓜,做出莫名其妙的言行?前来的时侯已听闻那魔女又纠缠上了。莫非她施了甚麽妖法或诡计来迷惑?堪怜一代英豪糟蹋如斯,孟汉光誓设法解救。 晚餐后,关祖美拉了孟祖光到一旁,像倾谈扬武帮聚众闹事伸延至江州的最新情况。虽然遗憾他俩在扬武帮事上,对自己有所顾忌,但这四天来,被孟汉光盯得紧,王重阳正好趁此良机,请她现身相叙。 找一僻静山岗,撮了些香粉并点燃,诚心三唸「妳在哪儿」。不消一炷香功夫,林木间现出一状似锥形的黑影。「何事?」她的头仍是缠结了长巾,戴上面具。「维武盟高层约了我在襄阳议事。」其实妳潜伏附近,料必早已知悉。「与我何干?」闻此语,本欲诉说这段日子,为使两家摒弃对立、互相怪罪和声讨,共谋抗金对策而承受的委屈和困恼,顿化成一声长长叹息。 心登时再硬不起来,道:「不可为而为之,也得量力而为。」 「总不能眼巴巴,瞪着两家继续相争,让金人得渔人之利。」听她也长呼了一口气,不欲再起执拗,道:「料金人已知悉我在斡旋,定派暗黑剑士从中破坏。」 「嘿,世上那裡没暗探、内应?」 「你要小心!」 「未能完成任务的,受罚是当然。」 别再说傻话!血气上冲,道:「我不会让妳独力承担的。」 「我若受袭,你敢在维武盟人的面前救我?」 「既非作恶,为何不会?」由衷地说。xbiQiku.com 「你们会经过金丝大峡谷,对吗?听说那裡流泉众多如群龙乱舞。」 「听说香炉峰下的水帘瀑布适宜赏月,喜欢吗?」透过面具的孔洞,清楚看到她也在凝视自己,眼神闪烁着;可惜想再步近说话时,她已转身飘远了。既然我已肯定和愿意多说了,就请妳别想太多吧! 第四回 缘份倒颠 (壹) 第二节 折煞 金丝大峡谷,山道窄险奇秀,峰瀑、石泉、林潭混然天成。然各人各怀有心事,忽略了洞峡奇观。 孟汉光窥视王重阳前晚悄悄从外面归来,观乎其神色,定必与那魔女私会;警诫自己,务必在他们下次会面时逮住,晓以大义,使他知所进止,迫那魔女知难而退。 王重阳留意地点,心忖:已过白龙湖,今晚在香炉峰下扎营歇息,问题应该不大。 大家从王重阳议,黄昏后于山下安顿用膳。适逢有南方来的报讯人到,关祖美去接见,孟汉光也跟在一块儿。王重阳託词修练,到了另一边后,再悄悄地绕道山林奔往水帘瀑布顶部。 依旧地燃点香粉,三唸其辞;片刻,石上丛间才现出一状似锥形的黑影。王重阳直跃石岗迎上之际,有一身影犹如一枝冷箭般从旁窜出;见其右掌微勾,左掌藏后,识得是暗黑剑士的杀着「雷惊星涣」,急施「金童剑法」裡的拳法剋制;另有一身影由左边闪出,加入拦阻。 惜两者皆未能把他截下,眼见那锥形黑影快被击中,仍站着不动,虽想或许是她诱敌之计,王重阳仍不禁呼叫,道:「避开!」为时已晚,那黑影被击倒跌出数呎外。 那个施袭的身影,未知是因拚尽全力,或是因太易得反而手失措,动作稍微呆滞,被那协助拦阻的身影,牢牢擒拿住,叱喝道:「鬆手!」 那协助的,道:「崇与务你这奸贼,串通金狗,杀人灭口,还这般张狂!今番就当众将你惩治。」 崇与务心裡骂道:孙博乐!你这命中灾星。怎麽三番四次栽在你这厮之手!尚幸毙了这魔女,可讨南的欢喜,口裡辩道:「我替天行道来诛杀金国魔女。」 王重阳扑前去把她扶起诊视伤势,着手之处感觉不妥,揭开面具……怎麽变成了个汉子?崇与务也勃发色变。孙博乐道:「他是龚良,曾参予海州起义的义士,也是玉笥谷惨案的幸存者。芒刺在背,你和金狗确要除之而后快。」乘孙说话时挣脱不成,崇与务怒斥,道:「诬陷!我是收到密报,那魔女为祸,特意来消灭。」 王重阳为龚良施了救治阻止伤势加重,听到崇与务说话,忍不住指出,道:「你那一招是暗黑剑士的杀着,有何解释?」孙博乐道:「乾脆毙了你这汉奸。」关祖美那边亦有人起鬨附和。崇与务突狂笑道:「儘管动手!扬武帮兄弟定必为我雪冤復仇!」王重阳劝阻,道:「把他拘押,留待众人面前审问清楚,现在还是救人要紧。」孙博乐存心先下杀手为强,无奈关祖美使个眼色示意,惟叹痛失良机,忿然作罢。 自己及时施救减轻伤势恶化,加上孙博乐队内有良医妙药,王重阳忖度龚良命是保住了,但恐怕要长期疗养及復原程度有多少也难料。王重阳对孙博乐备有良医妙药,略为推敲便知其谋,但崇与务存心一招夺命,耗尽全力,自己与孙博乐夹击亦难挫其势,亳无内功根底的龚良硬受了这一掌竟不致即场丧命,实属奇迹。步进安排医治龚良的石洞,发现近龚良躺处的地上,有两小块瘀血。那时刚醒来的他,闻声勉强转动脖子,看见是自己,提气道:「感铭王大侠活命恩德。欸,龚良此贱命竟屡获贵人拯救,要做几世牛马方能把恩德酬完。」悲从中来,触动胸口伤创,险些喘不过气来。 「别激动。」王重阳连忙安慰,道:「听说了你的为人,实在令人敬重。你跟孙博乐习武已有大半年?」龚良点头回答,道:「孙掌使武艺精妙,只粗懂皮毛。」王重阳忍不住薄责道:「既然如此,竟敢抵挡崇与务那一掌,确太不智,理应闪避。」 圣母娘娘也是如此吩咐,还教导了闪躲的步法,但却想……「受了这一掌,当场捕获他,指控就更有力。」 听龚良之言,心中隐隐作痛,她为使计谋得逞,又利用善良百姓感恩之心……「就这样把你牺牲了。」 龚良忙道:「你言重了。何况,在运物资回海州途中,路经淮阴……无意学到一套吐纳之法。在挨打时,默念运气,胸口会暖和起来,就能减轻痛楚和受伤程度……」王重阳那裡听得入耳亦不相信,自顾自悻悻然离开。 关祖美自知难以隐瞒,亦觉无需再隐瞒,在王重阳找他时,便坦白了一切。「那……林娘子告知我身边有金狗奸细潜伏,于是她以己作饵,安排这『请君入瓮』之计……」王重阳愤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那是找龚良为替死鬼,落姓崇一个杀人灭口之罪,把他即场斩杀,从而动摇扬武帮,甚至毁灭他们!」关祖美搞不懂何以他如此愤怒,道:「姓崇的是罪有应得。除掉这祸根,再无分化唆使,扬武帮党羽很快便会迷途知返。那时,就可达到你想的『认清国难,共谋协力』。」倒果为因,她完全曲解了我的所望,以其之心强加于吾身!亢声道:「重点是『互诉所需,互消忿怼』!」关祖美捺定性子,温言再劝道:「世雄兄,你隐居了八年,尚未掌握目前的局面,也未曾见识那帮人的谬思歪行……」王重阳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对!我真的不懂……我又错了……」絮叨着转身急步远去。 越过了几个瀑布几个山洞,直奔至力竭才停止;但刚刚静下来,那份被出卖被愚弄的感受又冲激心头。王重阳遥望东边的黑龙瀑布,旭日从顶透射,流水像金倾也似的火龙,跃腾在黑岩上,气象万千也威慑四方;想到自己这番所谓的「潜龙再出」,却是一齣闹剧笑话!「思来江山外,望尽烟云生。」吟着,挥舞「金童剑法」裡的拳法,怕今生再无用此破敌之地。「滔滔不自辨,役役且何成。我来飒衰鬓,孰云飘华缨。」表面浮光谁明箇中滋味?二十年来劳苦却亳无成就,反事事显得有心无力。「枥马苦踡跼,笼禽念遐徵。」对!做个野鹤閒云,落得逍遥轻鬆。「物生贵得性,身累由近名。」那裡为了虚名?应闯荡寻觅新方向,抑或回墓裡继续静修?「内顾觉今是,追叹何时平。」 出了一身汗,到附近泉水洗澡后,心情平復、舒畅了不少,在山岗踱青、观景、听水至日渐中天。远方传来叫骂嬉笑夹杂之声,俯瞰下去,王重阳见有为数二三十人的队伍,个个手持布幡、物品,吵吵闹闹从南边往北迈进,细看大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混了几个小娘子。 第四回 缘份倒颠 (壹) 第三节 迫供 孙博乐欲趁王重阳不在,赶快把崇与务杀掉。关祖美不太意同,怕王重阳知道后难以交代,恐把他推离维武盟,虽未必投向扬武帮,但对已受损的维武盟名声或会雪上加霜。孙博乐嘴巴哄他自有劝说的方法,心裡却希望王重阳受此打击,或许遁回深山隐逸。孟汉光持另一个看法:想姓崇是唯利是图之辈,何不趁此软硬兼施,收卖了他。孙博乐以勿与虎谋皮为由否决,坚持原意;无奈在二对一情况下,从关祖美主张不候王重阳归来,儘快押崇与务返襄阳,交由中枢院执事们处理。 大伙儿至双溪瀑布与关圣瀑布之间,便遇上了扬武帮来索人。崇与务计算刺杀事成与否,会有被擒之虞,故吩咐属帮内谋士之一的施魏庚,集齐人马在附近,若过了一宵不见他回,便上前相救。容宽代表交涉,道:「崇与务夜来偷袭,欲杀龚良义士灭其勾结金狗罪证,龚义士身受重伤,崇与务当场缉捕,正要押往襄阳,交中枢院审理。」施魏庚道:「含血喷人!崇帮主本被邀请夜会商量抗金,却被你们设计栽赃陷害。」队中的蒙添凯,此时冲上前指着关祖美等谩骂,道:「你们这群贪婪奸伪的老不死,人是你们打伤的,意图冤枉帮主。怎麽?仗着武功高便来欺压!嘿,『扬武力抗,扫清不公』!」站在施魏庚旁,稍为年长一点的女郎方荻,接着在队中叫骂,道:「你们当自己是官吗?有怎麽权力审理?快放人,休想像以往一样隻手遮天,揽权自专!」容宽道:「武林自有武林规举,你们若不放心,大可派员一併到襄阳,桩桩件件大家辩个明白。」蒙添凯满面鄙色,道:「呸!谁愿守那些恶法?我们凭公义自设新规则。我现在就命令你们立即放人!」扬武帮队中除了不断叫嚷,更有人向关祖美那边冲击。孟汉光与孙博乐早恨得牙痒痒,关祖美不断示意克制,丛严领助手上前持棍拦挡。方荻推着几名少女上前,她们不断地哭喊呼痛,却又继续向丛严的防线挤压。 王重阳在山上见他们手持「立刻释放」「力抗不公」布幡,便猜到他们是扬武帮中人,欲见识他们行事作风,故偷偷尾随折返。此刻,忧虑这班小娘子若再受压,势必骨折筋断,忙现身跃到她们与丛严等人之间,出手阻隔。 孙博乐、孟汉光异口同声惊呼,道:「撤手!」就在此时,方荻与众女齐伸手抓着王重阳,并高声呼喊道:「非礼呀!非礼呀!」王重阳慌乱之间,施展「金童剑法」裡的,破暗黑剑士「快且轻」放暗器的手法,一抖连发数块小石,全数同时击中她们锁骨下的气户穴,众女登时气阻、手软。蒙添凯接着发难,呼唤同伴道:「此淫贼出手轻薄,还肆意伤人,我们绝不放过。」王重阳申辩道:「胡说!我适才出手,无非见她们有危险。」扬武帮裡传出声音嘲笑道:「你出手她们才有危险。」「恃武功高,便任意鱼肉女子。」施魏庚发施号令,道:「冲呀!冲呀!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再被欺侮。冲呀!救出帮主!」蓦地响起一声叱喝:「再前行半步,我便砍了崇与务的头颅!」 众人抬头望向石岩上,见孙博乐持剑架在崇与务颈项。蒙添凯指骂道:「孙小狗,竟敢如此狂妄、专横,罔顾人命、法理!快放人!」孙博乐大笑几声,道:「我就是专横,就爱为所欲为,你能奈我如何?」低头向崇与务道:「放心,帮中兄弟姊妹全是热血儿女,定然为你血债血偿。」剑锋轻划破颈皮,崇与务心裡咒骂:你这剐千刀的疯子,嘴巴强笑道:「一场误会!纯属一场误会。大家冷静!有话慢慢说。」孟汉光道:「崇与务你若算个人物,十天后在襄阳城,我们两家好好评评此事,如何?」崇与务马上答应,道:「好。真金不怕洪炉火,我们敢于揪出事情真相。」孙博乐向扬武帮众人叫道:「从穿山洞出谷后,才把姓崇的交给你们。」施魏庚道:「不行。汝等惯于反口复舌,不足为信。」孙博乐冷笑一声,道:「那就拉倒。」 关祖美瞅了王重阳一眼,向施魏庚道:「你们帮众先行,孙掌使、崇与务及阁下居中,我方兄弟殿后,如何?」施魏庚沉吟间,向蒙添凯眨了一眼。蒙添凯指着王重阳,道:「这淫贼该如何处置?」容宽即时向众女连环问道:「如何处置?如何处置?如何处置?」众女无内功基础,没一时三刻难以復原,全都喘着气说不出话。容宽向施魏庚道:「她们自知理亏,难以追究。」施魏庚怕迟则有变,只求除掉这顾忌就行,道:「赶他到队伍最后边,别让我们瞧见噁心。」王重阳本欲拂袖而去,但在关祖美那请求的眼神下,并虑及如此一走更显心虚,暂且忍辱负重往后边站。 大黟儿为崇与务获释的胜利,高兴得敲锣击鼓,相互拥抱。崇与务回头,对像被场面感动了的施魏庚,脸上报以感激一笑;曾担忧他不会带人来营救。那一晚他到底有否看到南派来信差?「没想到那麽顺利。」崇与务听到他的话,才会意过来,随口应道:「都是一班脓包。」施魏庚哈哈大笑道:「一班武功高强但只想不做的老脓包。」二人畅怀大笑。 关祖美安排投宿客店,让大家好好休息、整顿一番。 孙博乐出了客店后院,左端厨房的围牆外,见王重阳站着像观赏落日深沉,旁边有几隻鷄在走动,自忖:「朝英怎会看上这样的糟汉子。」略为踌躇才上前招呼,道:「世雄兄,至今才有机会叙旧。」完全跟印象中的那一个不同,她为何仍未后悔。 王重阳微微笑道:「在荒野住得太久了,就算是镇甸小店亦觉混身不自在。」 「别介意那班黄口小儿的狗屁乱放,许多前辈、兄弟也曾被他们胡言汙蔑过、诋毁过。」见他的头又垂低了,一再犹豫下,还是开口道:「这件事是朝英策划的,你何不找她,质问也好,责备也好。」王重阳不禁面露诧异之情:他竟直呼她的闺名。孙博乐也难掩面露得色,道:「我俩经历了不少事故,感情自然非一般的。」不服气但事实也得承认,道:「她的心思始终放在你的身上。」瞧这张副无动于衷的脸,骤然火盛,道:「你这两天的怒气消了未?冤有头债有主,干吗你不去找她问清楚?去找她啊!」 揣在怀裡的香盒,沉思该用怎样心情去面对她,忽听得他如此激愤,一再催促去找她……语调有点古怪,王重阳转念间猛然察觉……问道:「发生怎麽事?她现在哪裡?」眼看孙博乐眼睛瞟到远处,嘴角歪斜一边,道:「是你设法要知,绝非我情愿告诉你。」定然她跟你订了什麽古怪规条,急道:「对!对!对!你被我胁迫下,无意透露出来……非自愿的。」 孙博乐收歛嬉戏,正经地道:「收到了密报。」还是不要说明,由那欺人太甚的魔人告知较好。「游虚洞发生了叛变,亲金主亮的大相家在金兵协助下,迫走了洞主,囚禁了其馀的相家及其亲信。她的外婆就是其中一位相家。我转告了此事,她虽忧心如焚却没有即时离开,还着紧为你筹划此事,和想再见你一面。」 那一晚那一个眼神,原来是离别的难捨,我还误当是……王重阳道:「她已走了?从哪一条路线回隆州魔峦?」孙博乐道:「不知道。临走时,她要我起誓:别想告诉你这件事。」王重阳心裡感动,她不想我参与,是免生危险和败坏名声。 孙博乐续道:「狗儿和你师弟,延迟半天才追上去,怕遭发现了被她逐回来。」灵机一触,道:「你是想深入敌阵,调查清楚金狗企图,伺机破坏,对吗?」王重阳愣了一愣。孙博乐继续自说自的,道:「那真的比让维武盟和扬武帮和解,更难更重要。世雄兄当仁不让,也确只有你这般武艺高强,方可胜任。」走吧,经此事闹一闹,你更别妄想成为双方的调停人;还是陪她到魔峦,即使帮不了手,也能慰她的心。 关孟二人从孙博乐口中,得悉王重阳远赴隆州,调查魔人内乱和金国图谋,虽是担心其安危但均觉甚为适当,不约而同望了孙博乐一眼,随即三人商议善后襄阳之会。 第四回 缘份倒颠 (壹) 第四节 奇丐 王重阳虽日夜兼程,但自愧轻功不及她,加上迟了三天才出发,往南阳路上丝毫未见她的踪影。出发前询问了孙博乐,金国军队佈防和暗黑剑士的现况,思虑后立意北上开封府,查探与崇与务勾结、与她有怨隙的吴南咏。料吴女与策划游虚洞内乱有直接关係,金国若南侵,她佔的份量亦该不轻,从那裡获得有用情报,再筹划到辽东如何行事。本欲取道南阳东北方去,但闻得蔡州军兼併了颍州新军,声势壮大,若金国南侵此必是重头部队,忍不住萌窥探之心,故改西行。 夜雨暴横,王重阳避入一禅寺裡,见大殿内已有二人在,躲到天王像后,图个「双安无事」。那二人正谈得兴高采烈,像完全觉察不到他。「真的吗?真的吗?」其中一人兴奋地连声追问。另一人答道:「胸口一热,多大的外力攻击,都像雪降炉火,溶化于无形。」王重阳正整理沾湿了的衣服,骤闻此话,忆起龚良的谬说,不禁倾耳细听。先前那人惋惜地道:「唉,听说有幸闻得此妙法的那几个人,都死在海州事件中。那神一样的乞丐更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重阳好奇,涉事之人非死即失踪,他俩又如何得知?莫非是龚良张扬此事?后面说话的那一人道:「所以,今次是万分难得的机会!其中闻得此法之人的表亲,花了不少心血方觅得此经书所在。我更是千方百计才能得知。池老弟,不是看在你我多年伙伴,就算给多少金子我也不会分享。哈哈,我俩学晓了,日后做买卖便再无惧怕。」王重阳心想此人哄骗居多,又想他俩当非善类,世上若有此法子给他俩学会,必为祸患。「谢了!谢了!」那姓池的道:「骆兄,那开国公府是梁朝遗物,看来不易寻找。」那姓骆的道:「没事,我自有办法。雨停了,我们也歇够,还是赶快上路。」 二人离开后,王重阳打坐调息,待雨歇了便动身继续往蔡州。黎明前,途经一村口小店,店内那两位娘子赶製包点,准备早市售卖所需,其中一位瞥见了他,忙殷勤招呼进去。王重阳宵来未有进食,加上出笼香味,便趁店内无人打算匆匆饱餐一顿和补充粮水。刚坐下,店外便传来一声轰然,东西倒塌了的声音。店内赶製包点的娘子急忙查看,王重阳担心先前那娘子,也跟随在后。原来店外围栏,受不了重物迫压而崩塌,散满地上一袋袋重物和柴木。那娘子垂低了头,製包的娘子乾瞪她一眼便掉头返店内。王重阳见她拚命地使劲拖拉推挪,收拾物件的身影,不禁联想到林朝英同是孤单地面对困境,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步近她道:「让我来帮手。」那娘子婉拒道:「奴家只是挣口饭吃,那来…」王重阳知她误会了,道:「举手之劳,何需酬报。妳去忙别的,自会收拾妥当。」那娘子再三施礼道谢,王重阳着她远离免被碰撞。此时,有四人过来,其中一人睥视他俩,嘴裡轻薄道:「这位娘子且别卿卿我我,看还有四个郎君待你啊。」其馀三人随之怪笑。那娘子立即招待他们进店。王重阳闻笑声,掉头瞥了一眼,觉说话者背后那人甚是面熟,稍加思索便记起他是荆天门掌门。 此人正是安荣勋。适才说话的是他门下香主,其妻的堂姪彭庭邕。他的妻舅,右护法彭家正坐其左边,待那娘子听完彭庭邕吩咐离开后,便即向右边那人问道:「确定了吗?」那人是萧自如,得头目彭阳旺荐给彭庭邕,凭着心思慎密,能言善道,助其剷除对手──另一香主喻当勇一系,迅速被擢升为头目,更得此与掌门行事的机会。萧自如点头,应道:「密鸣院的旧址确是后梁开国公府。但当时的主人只佔部分来重建,因此原来的殿阁楼台早已荒芜,寻找需花点时间。」彭庭邕道:「就算踏平整个马仁陂,也要找到此经书。」萧自如道:「疗伤、鍊质的妙法,仅属此经书一部分,当中应有更深奥的武功诀要。」彭家正转向安荣勋低声道:「若习得奇功,便不再惧那吴姓魔女的胁迫。」安荣勋心裡明白,被胁迫是因她的钱财非武力,却又想若练成神功,何愁财来无方?他们把端来的食物,狼吞虎嚥地吃掉后,萧自如觉察掌门急于赶路,便即付钱结帐。安荣勋随即起身离座,彭姓两叔姪也只得跟上。 他们虽坐在店内,但靠近门口,王重阳运起内力,便听到全部对话。离开了小店,虽然决定继续往蔡州,但心中仍在犹豫:这分明是个圈套,挑拨江湖人士互相争取和残杀。定必那吴姓魔女,借助游虚洞一些技俩,编造了一本所谓的奇经,企图消弭抗金力量……连安掌门也上当,可见这谣言的力量。停了步闭上眼,脑裡涌现一幕幕血腥斗争,死伤枕藉的尽是宋室英才!睁开眼,彷彿看到林朝英无援地面对着同门围攻,自己在旁或许能帮得了忙。 一路来行行停停期间,王重阳察觉到沿途村落、乡路、山林,都有金兵佈防或巡查,心想来得合时。于是跟踪其中一小队,果然被带领到藏在山坡的军营去。营中佈置井然,纪律严格。刚巧值换班时段,王重阳趁机盗了士兵服套在身上,小心翼翼在营中活动。他盯上了三名军长,瞧他们神态像有事要禀报上级。随他们穿过树丛,见有主将营在,绕到其后,听到他们进帐行礼,其中一人先报告,道:「今天再有西边的荆天门,东边来的牛岛帮、八野帮,往马仁陂出发。」另一人续报告,道:「最近增派马仁陂的那一营将士,已回复准备就绪。驻守当地的人马已充裕,任何一帮甚至一个江湖人士,找到了第一个锦囊,都能跟踪上。」那将领吩咐道:「我们只负责沿途监视,勿轻举妄动,待他们按第一个锦囊,找到第二个锦囊内裡的地图,便通知暗黑剑士进行截杀。」第三个军长此时发言,道:「夺到那『挨打不受伤』的妙法,我军更如虎添翼了。」那将领冷哼了一声,命三人退下。 王重阳推翻了,金人佈局诱江湖人士内鬨的设想,改为推断:那乞丐敬重海州义士们,授心法免他们在抗争中内伤严重,甚至告知寻获藏书途径,加强他们的力量。岂能让奇人一番善心,化作宰宋室英烈的屠刀?要阻止金兵夺书的图谋,更要昭告众人,让他们有所防范。此时忽想,她若在会对此有何独特见解?心中泛起一丝歉疚,决意公开了金兵阴谋后便即离开,毫不拖延和参与搜寻当中。妳要等我! 第四回 缘份倒颠 (贰) 第一节 血螨 马仁陂位于河南泌阳县北七十里。北魏延昌年间,东荆州刺史郦道元「盖地百顷,其所周溉田万顷」,构成类似长藤结瓜的灌溉系统。如今,溪水潺潺,汇积成湖,有诗曰:「柳雨明还暗,桃烟断復连,斗觉风声志,仙陂瀑响泉。」 王重阳到此处时,湖中水气蒸腾,宛临瑶池境地。为了掩人耳目,免未曾令大家相信揭穿的阴谋,自己先成众矢之的,他乔装为樵夫,静候良机。遥望丝条摇曳的枫杨树林,路旁有一团黑影凝住。扛着一根扁担两扎乾枝行近,辨清是位老妇弓身垂首地蹲坐着。她的身前放有一箩筐,上面竹筛子放了十数个酥饼。不知是味道撩人抑或飢肠辘辘,忍不住出言向她购买,但她亳不理睬,王重阳索性放下铜板取了两个,自顾自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老妇瞅也没瞅他一眼,彷彿没见到。不久,有两人经过,王重阳瞧他们衣装齐整,颇为讲究,但稍嫌残旧,肩膊、胸口、衣袖和裤管都见有破洞。他们也被酥饼吸引,向老妇买了八个。老妇巍颤颤地站起来,拨开酥饼取出一小盒子,道:「撤一点糖粉在上面,更好吃。」说着,已打开盒子,倾洒裡面橘子色的粉末,在他们手中的酥饼,老妇见粉末落在他们衣袖上,显得慌张,随手拿了竹筛上的巾子为他们抹掉。当中左边那位,年纪较轻,约刚三十的汉子,嘴裡客气地推却,脸上却绷紧了任由老妇清洁;右边那位,见王重阳站起来,上下打量着,瞧他把双手的碎屑抹到衣襟,挑起柴束一步一步地离开,一脸轻蔑地回过头,看老妇为己弄乾淨了未。 王重阳在离开他们视线范围后,快步疾行数里,再躲到树后待着。眼见那两人行至六七十步之距,忽然变得慌张失态,手挥足踢像驱赶什麽。定晴观察,原来他们被一群飞虫袭击。隻隻像似半颗红枣的飞虫,萦绕在他们上半身,为数虽仅三十隻左右,已觉他们渐抵挡不住,发出阵阵被刺痛的嚎啕。难以确实此虫是否心中所想那种,但也能断定非善类,早存搭救之心的王重阳,抽出藏在竹担子裡的长剑,挥舞刺砍。此虫飞动不算迅速,然而混身血红,黑纹发亮,想必体内含高毒素;较年轻那位,倒在地上打滚,不停抓两臂痒,怪叫连声,更感刻不容缓。儘管一试,用力抓断二人的衣袖,使出「移轻若重」的手法,朝林中远处抛投,再从怀裡取出香粉,跃高向同一方向泼洒,果真把飞虫引进林子深处。王重阳连随抱着二人前方奔逃,跑不上廿步,那处蓦地传来连声叫喊,他却头也不回。 在一处水边停下,王重阳脱去那较年轻的身上破衣,撕成几段布条,泡湿了敷在他们伤处,减轻肿痛。另一位虽也有受伤,但可能得较年轻者的维护,伤势不重;那较年轻的,则双臂多处伤口已紫胀及沁出脓水,人也陷半昏迷。王重阳端详下,九成肯定此虫是大理善阐府的水纹螨。水纹螨本无毒性,雌雄合体繁殖时,极像一颗枣果,故原名枣螨;合体期间,雌虫吸吮雄虫精子时排出的体汁,会将雄虫身体分解,并同时吸收入体内作为孕育卵子的养份。此虫本身无毒,若将牠们饲养成毒虫,人们先将雄虫放在毒草裡生长,再将牠们与雌虫交合,藉此将毒素输入雌虫内,受了毒的雌虫混体血红,及呈现亮黑的水波纹。雌虫天性为了保护卵子不被毒害,发狂四出咬啮花枝排出毒素。饲养人初用那些花枝再製毒,后来想到利用香味,误导牠们直接攻击人们。 王重阳取出林朝英相赠,作保命用的蜂浆,为那年轻者内服外涂,然后再向另一位的伤口抹上。那人感激地道:「本人乃毁玉帮的毛冬篱,他是帮中兄弟米阳霞。阁下高姓大名?」王重阳道:「在下姓王…道号重阳。」果然是毁玉帮中人。 他们的创帮帮主在神宗熙宁年间,眼看党争至民不聊生,愤然挂官,到农间山野救济贫困,由一位衣冠华楚的贵人,变成披发破衣,乞丐般的模样。门生、好友、慕名的,纷纷倣之行善,逐成一派。取名毁玉,乃出自阮籍的诗句「更希毁珠玉,可用登遨游」。由于此帮助人至仪容不顾,民间常混淆与丐帮为一谈,亦逐令两帮友好至结为兄弟之帮。惜前两任的许帮主,无惧地在楚州前线救治义士,被金兵杀害。现任的马帮主沽名钓誉,以至帮中人做的大多是门面工夫,被讥讽「衣淨无故破,人閒态甚忙」,使大部分有志的帮众改投丐帮,并成了当中另一股势力。 王重阳念及当年许帮主高义,不惜放弃原来计划,出手相助。「王居士……」毛冬篱有话正要相询之际,一阵击杀之声靠近,王重阳站起来回头一看,正好与人群中旁观着的荆天门彭家正打个照面。彭家正也识出王重阳,想当天的包店小厮,如今持剑以待,分明也是尾随欲谋害夺经之徒,咬牙道:「奸诈小人!」毫不犹疑,施展家传的「三十六路破黑剑法」中的「日破十三式」先下手为强。王重阳还以师传的「四点剑法」之「一点不忧」,剑随敌转,导敌力为己力;彭家正以为他是一般脚色,施以内力降敌的剑招,岂料遇上强手,被牵引着摆脱不了。安荣勋此时认出了王重阳,连随劝阻道:「世雄兄,一场误会。」王重阳移后两步,好让彭家正退出剑圈范围,然后收招施礼,道:「安掌门,确是一场误会,容王某稍后解释。」安荣勋点点头,示意同看远处,彭庭邕与一汉子对招。 胜负很明显,看来那汉子不出三招,便败于彭庭邕使的,以快见称的「电破十三式」下。在旁还有萧自如,和另一位紧张兮兮,像受了伤的汉子。果然,两招后,彭庭邕剑式似前实后,那汉子早已被弄得眼花缭乱,一个不留神,背部被划了一道长血痕。另一汉子上前扶住,被他封穴止血,并悻悻然道:「今天咱们农秀帮,与荆天门的樑子是结定了!」说罢急步离开。彭家正扬声道:「你们农秀帮,乔装埋伏,驱虫用毒,谋夺那本『不伤不痛』的经书,必受武林同道不齿……」安荣勋制止他说下去,道:「人已走远,多说无用。」 王重阳向他辩解道:「当晚王某专心助那店家收拾,尔等又来去匆匆,过后思量才省起,实非瞒隐。在路上无意窃听到,金国将领埋伏此处,待等谁寻得锦囊内的藏书线索,便发兵抢取和杀戮。」向各人拱手后,续道:「王某无心夺经,此行只为揭露金国企图,如今任务已了,王某另有事情急办,就此拜别。」转向安荣勋道:「乃念武林一脉,烦请安掌门代为提示其他来寻书人士。」 萧自如道:「王大侠且慢。王大侠仁义、谋略、武艺皆胜一筹,理应在此统率武林同道,抵抗金人奸计。」偷望了安荣勋一眼,续道:「宋人得书是福,金贼得书则祸,天下祸福牵于大侠一念。」说着向王重阳下跪。 王重阳忙把他扶起,此时毛冬篱插嘴道:「对,谁能企及『义守楚州第一人』的美名壮事,让众人信服。」瞟了安荣勋一眼,续道:「忆初入帮时,随故许帮主到楚州效力,得睹王居士魄力和风采。惜位置低微,怕王居士难有印象。」王重阳叫了一声惭愧,想怪不得感觉亲切。安荣勋堆起笑脸,道:「世雄兄,你别再推辞了。」 王重阳实放心不下,兼恐金人未出手加害,众人已自相残杀殆尽,折损了将来抵抗金军南侵的力量,惟有答应留低。 第四回 缘份倒颠 (贰) 第二节 危牆 萧自如找到了一所荒废了书院供大家度宿,安荣勋还特意让毛冬篱二人,入住后院较完整和洁淨的厢房,好好疗养;自己则与众人在前面正厅,蓆地而卧。 王重阳入内探望米阳霞的伤势,在形同野林的园子裡,遇上了毛冬篱。毛冬篱解释道:「刚发了讯号,请帮中兄弟增援,及来照料米兄弟。」王重阳道:「这样,你俩安心在这裡待着,我先回大厅跟进状况。」毛冬篱道:「不,我要一起去。莫说许帮主与居士往日有谊,今天得仗义施救也当图报!」王重阳莫明其妙之际,听他问道:「居士与那安掌门交情若何?」王重阳回想,不外在几次,荆襄一带江湖人士组成,到楚州的劳军团中閒聊过。毛冬篱不待他反应,继续道:「这两三年,都有传闻荆天门为了钱,暗裡做些不光彩的买卖,更与暗黑剑士勾结。我岂让你冒这个险?」王重阳仰望头上朗月,明亮高贵的光辉,反不及旁边隐约的黑云,真实和可靠。毛冬篱见他皱眉不语,急转念何处需再着力。此时,萧自如进来道:「毛兄弟,小清派的万掌门要与你会面。」 王重阳随二人步返正厅,便见一皓齿蛾眉,眼波灵动,年纪虽三十有馀,仍巧笑倩兮的妇人,与安荣勋隔檯对座。毛王进堂,那妇人便上下打量,离座趋前自我介绍,道:「我是小清派掌门万曦蓝,你是毁玉帮的毛兄弟?这位是…」说着,目光转向王重阳脸上。王重阳答道:「在下姓王,道号重阳。」毛冬篱补充道:「王居士就是『义守楚州第一人』王世雄。」万曦蓝面对着王重阳,道:「寻宝觅物,本是各凭本事。农秀帮半路设局毒害,有违江湖道义。何不我们团结共济,待等得到经书,再按武林规矩,技高者得?」王重阳道:「我早言明,无意此书,此番到临无非提醒大家,金兵意欲『黄雀在后』攫夺大家辛苦得来的线索。」万曦蓝嫣然一笑,道:「王居士的义举,无须赘说。我小清派三代力抗金国傀儡刘齐政权,有口皆颂。至于毁玉帮,亦忧国为民。咱们齐心协力,那容金贼讨得一丝便宜。」王重阳望向安荣勋端坐着的背影,问道:「安掌门意下如何?」安荣勋乾笑一声,道:「多个朋友多分力量。我们四人就退到园子去,腾空这裡供万掌门和门人休憩。」万曦蓝道:「不用。我们已在书院外周围,安顿妥当。」 有一黑影从大厅闪进园中,再欲从此出院外。萧自如追前拦阻,轻声道:「彭香主,稍安勿燥。」彭庭邕气愤难平,道:「去砍了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婆娘。想捡便宜分享我们的情报,还冷言冷语。至于那个自鸣清高的假道学…」萧自如劝道:「看来我们知的,旁人也知道了。姓万的来找『挡箭牌』,我们何尝不是?谁忍到最后,谁才能战到最后。香主,莫掘室求鼠,小萧还要指望你的提携。」瞥他的怒气稍减了,萧自如半推半掖他回去,并向丛间暗处微微点了头。 未至破晓,众人已整装出发。天色一直是灰压压的,或因暴雨将降,或是愈走地势愈低,益发茂叶蔽空。万曦蓝忽道:「十三。」旁边的有些不懂,有些未确定,只有王重阳道:「十七。」虽然他只察觉到十六批人马。万曦蓝笑了一笑,朗声道:「何须藏头露尾,大大方方走出来,一道儿,寻经书去。大家凭的不是真材实料吗?」王重阳有点错愣倒也欣赏。不久,陆续见有七八批人马,从林子不同角度步出,其中有两批步近。「我刚霸门汤宇一,就且看各人,如何凭真材实料,嘿!」另一批则道:「世雄兄,你復出,江湖的歪风怪气,就可望冲淡了。」说的是牛岛帮戴岛主。王重阳趁机发言提醒众人,道:「王某此番到来,目的是告诉大家,金兵已在周围佈阵,待等谁找到藏书线索,便会被掠夺。」惜众人都没有回应。王重阳心裡慨叹:怎麽这八年间,人们变得对「金国企图」已不復在意? 大伙儿前行,除了零碎交谈外,基本上各人都在沉默和提高警觉。时近晌午偏天色像已入夜。王重阳听到前方声音传来,指前行无路,疑遇高牆阻挡。万曦蓝身旁低声道:「袁象先筑此开国公府,实则是一座军事堡垒,恐后唐李存勖不纳其降,便据之作保命和守护纳贿、盘剥得来的财宝。后来平安降唐,便在前面及左右增添楼阁水榭,掩人耳目。」王重阳蓦然想到,此处宝藏传闻,早年流传了一阵子,如今宝藏加奇书再惑人心,到底是否有心人的策划? 王重阳与万曦蓝、荆天门等人上前,见有满佈绿苔、藤蔓的高牆,山岗般横亘面前,不见开端不见尽头。王重阳望着萧自如,萧自如会意并解释道:「密鸣院那边或许有门路内进,通往原开国公府,但不确定有否及在何处。按得到的讯息,这条路径直达开国公府后园,谁知道竟会这样。」 有三个人按捺不住,已拉着藤蔓,攀登上牆头。其中一人突然惨叫道:「我的手?我的手啊!」众人往上望,只见他两掌至前臂变了紫色,身体摇晃两下,便往后倒下,其他两人亦同样掉到牆后。彭家正道:「是农秀帮干的好事。」毛冬篱道:「是那些藤蔓本身有毒的。」 万曦蓝亮出祖传兵器「守缺环刀」,纵身跃上牆头。岂料牆头边缘十分狭窄,兼往后位置陡斜非常,此刻她方醒觉那三人摔下,非只关中毒,惜已同样失了重心,坠落下面的河沟。王重阳及时出现,飞身指挟盾牌似的守缺环刀,运劲抛送她到后边另一堵更高的围牆,自己亦顺势随去。 第二堵的牆头满佈尖石、钢片,比第一堵更难立足。万曦蓝反握守缺环刀抵挡,再翻过了牆,但背后枯林,秃枝坚硬、锐利犹如把把剑刃,伺人降下伤肢穿体。此时,王重阳身旁越过,俯身向下旋剑,为她削除足底桠枝;而她举着守缺环刀为王重阳,挡去乱飞的断枝碎屑。安然着地,转睛凝视零碎纷飞后的王重阳,她一点也不想笑了。 王重阳抬头远处,瞧安荣勋同样採用头下脚上姿势降落,他双掌八方转动噼打,心想:这套掌门专练的,「令平神功」外家功夫固然厉害,他的轻功造诣也甚了得。王重阳趋前问道:「安掌门,他们都遇到危险,闯不入来?」安荣勋道:「应该没有,他们都在观望。」王重阳观察了周边环境,回头向二人道:「这裡精心建置的,经历岁月天然侵毁和变化,已难用佈阵机关的原理来对付。」安荣勋不置可否,万曦蓝一笑,道:「既然来了,就看看这裡的龙潭虎穴是怎麽模样。」 他们探索中行了约两刻钟,顺山岩右拐,道路急速下斜及弯向左方,再走一刻钟多些,便出了密林,天色、景色也豁然开朗。王重阳张眼直望,黛岩群下竟筑了一座宫庭格局的楼阁,虽已半颓仍透着当年华丽的影子。万曦蓝见他在沉思,提醒道:「据得来的消息,第一个锦囊藏在水中宅院。」暗瞟安荣勋一眼,心想:「这些消息早已广传,他应该知道才没啥反应。」王重阳正要回话,传来一声响亮的掌掴声音,随之听有人骂道:「早说过这裡不是,那……」王重阳依稀听到,他要骂的最后两个字,心中一抖。 第四回 缘份倒颠 (贰) 第三节 险洞 卢恩殊与裴吉从这破楼阁出来,赫然见他们三人在,忙住口、怒目迫视。安荣勋悄然后退三步,卢恩殊即时发招,九转纯阳斩中的「六纵横攻」,俯冲击之。此招既能纵向攻敌,兼可横施偷袭。万曦蓝按捺不动,王重阳则挥剑救助,却被裴吉使「百霓剑法」阻隔。他的剑,身狭略短,法主砍噼,偏近刀类,乃卢恩殊年少时的成名绝技。王重阳误认他俩是宋土人士,不愿多结樑子,以「四点剑法」之「一点不贪」,只求化解对方剑招。万曦蓝加入战团,一个旋身,守缺环刀的外环倏地飞出击向裴吉。裴吉拗腰避过,她平推内圆刀进击,裴吉剑噼抵挡,她手一抖连着外环刀的铁链,外环刀便被牵引回来,连环夹攻。王重阳得以抽身协助,被卢恩殊迫到远处的安荣勋。 荆天门的「令平神功」本属霸道,捨守抢攻的外家功夫,惜安荣勋性子紧慎多虑,未能发挥其一举歼灭的滔滔力量。「四点剑法」中惟「一点不惧」攻势较多,尽显君子之勇,王重阳剑招如浪叠浪,卢思殊回身续施,九转纯阳斩之「七续八断」,飘忽矫捷,二人交手如怒涛与恶鲨,互相缠斗。 安荣勋跳上高处旁观,伺候机会之际,忽有三人从后持非枪非戟的兵刃袭击,认出对手,怒斥道:「八野帮的杂种!」寡不敌众,只得且战且走。卢恩殊发出轻鄙一笑,正要换招应对王重阳,万曦蓝的外环刀已欺近面前,急拗腰旋身闪避,万曦蓝飞出中环刀,以内圆刀为轴心,带动外中双环刀迴旋。卢思殊向后连翻筋斗,再一跃上高处走掉。王重阳回头见裴吉已失踪影,道:「我们去助安掌门。」心中突感觉异样,怔住了。 八野帮的兵器太长,安荣勋难以欺近,加上三人配合紧凑,此落彼起,暂以翻滚、闪躲,寻隙反击;瞥眼卢恩殊远处奔来,心头涌起一股懊悔,若非误听他们的怂恿,来这鬼地方寻一本「人云亦云」破书,此时早拥着娇妻闺房享乐了。卢思殊使出「三才挂噼」,安荣勋猜测他步步追迫,形同灭口,遮莫是他掉下那吴姓魔女的正事儿,偷偷到此寻书,怕我告状特意惩戒?嘿!谁怕谁?憋了多年的闷气,正好一口吐出来。他意涌心头,劲贯双臂挥动,制住了卢恩殊三路攻击,却避不了八野帮的施袭,肩膀被划了道伤痕,倒在地上滚动远避。卢恩殊掌噼迫近,安荣勋开口欲胁其饶过,此时跳出一绀青色衣着的汉子,横刀阻断八野帮阵法,让安荣勋旋腿击退卢思殊。卢思殊退开时觉后脑风生,侧翻向左远去。原来是万曦蓝的环刀杀到。裴吉现身,凌空朝她的顶门,连噼十数刀;万曦蓝中断了攻势,双手交接舞动环刀抵御。裴吉收手,跳到卢恩殊身前护着,却被他狠狠扇了脑勺子,道:「迟了,去吧。」瞟眼赶来的王重阳。八野帮也意识到斗不过,迅速四散。 那汉子参扶着安荣勋,安荣勋向王蓝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洞庭湖藕池东帮的艾妨侵。」转头向他道:「艾兄,谢过拔刀相助恩德。」艾妨侵道:「彼此是襄湘同源兄弟,母需言谢。还是赶紧疗伤吧。」万曦蓝嗅出艾妨侵身上有股臭味,忍不住掩住口鼻。艾妨侵尴尬一笑,道:「艾某乃渔户出身,加上奔波多日无暇梳洗,还望万掌门勿怪。」 安荣勋虽得王重阳治理了伤口,但随着步行多时,免不了疼痛增加。此时,他闻得前头有倾泻水声,竟把痛楚浑忘,奔前十数步,伸直脖子眺望:瀑布后濛濛水雾中,隐见有高塔、楼阁,亢奋地道:「水中宅院!」艾妨侵道:「那裡极可能聚集了多路人马,前面像有洞穴,何不进去先稍作歇息,储足精神备战?」安荣勋确有点累,半推半就与艾妨侵进了去。万曦蓝觉此洞阴森幽暗,本不愿进去,但见王重阳也跟在一块儿,只好跟随。 大家在洞内绕了两个弯,万曦蓝觉这裡有股臭味,与艾妨侵身上发出的相似,心生疑窦,忙追前欲阻止继续前进,并质问艾妨侵,但这股酸臭得令人作呕、涩目眯眼的气味四方八面迅速涌至,勉强睁目,赫然过百点闪蓝、游绿交杂亮银的闪光,快速向自己移近,待要转动环刀和后退时,双臂、双足、臀部齐感刺痛、禁不住发出厉叫。 甫入洞内,安荣勋便发觉艾妨侵像逃命般疾行,心裡起疑欲抓住他质问,推搡间反被他牵扯着往深处奔去。 王重阳于墓中练成了夜视本领,见安艾二人纠缠中没入了洞穴岩壁,正要步前分解,背后传来万曦蓝的厉叫,忙回头看,隐约见无数隻鼬鼠似的东西,在她身上窜动。他急忙捡拾洞内枯枝来点燃,果然那些鼬鼠惧火怕光立即散开,列齿耸毛地一旁耽视。万曦蓝连随朝洞口奔去,跑不了两步,脚下跄踉前仆地上,好些鼬鼠趁火光渐灭,又扑前去咬她。王重阳投了火枝过去,烧着了当中几隻,发出吱吱叫,其馀的才退开,万曦蓝方能爬起来拚命逃出洞外。王重阳又点燃了几根树枝,边挥动着边也快步离开。 出了石洞,王重阳旋身极目,凝神倾听,仍探不出影踪,忿然道:「妳出来!快出来!」连叫十数声,声调渐趋柔和。终于,察觉了,急转回头,一身黑衣,皂帕遮面的她,站在十步之遥,冷冷的。王重阳也扳起了脸,道:「都是妳搞的鬼。」林朝英道:「那种臭鼠,我才不要。」王重阳道:「适才是妳向万掌门的膝盖射针,她才会再次跌倒。」林朝英道:「这裡谁不是尔虞我诈,互相加害?分明那姓艾的,早受过臭鼠的苦,找你们当替死鬼、活盾牌,还兄弟相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王重阳猜到她生气的原因,叹一口气,语带相关地道:「别想太多,好吗?我们只是刚巧同途而来,互相照应也是常情。」林朝英听了没有回应,继续前行。王重阳保持在她背后三步之距,原路折返。 第四回 缘份倒颠 (贰) 第四节 异兽 回到距离那座,遇上卢恩殊的破败楼阁不远,林朝英拐右朝该楼阁迳去。王重阳拦住她,道:「还是就此离开吧。」林朝英盯着他双眼不言。王重阳道:「妳不是赶着到辽东,查看妳外婆的情况吗?那本经书……」林朝英语带薄责,道:「忧虑你『顾及江湖同道,出头排苦解纷』的老毛病发,惟有掉头先来看。南已令暗黑剑士,全力协助金军执行『夺书格杀』任务。」王重阳握着她的手,道:「妳的好意,我知道。」林朝英冷冷地道:「你知道又如何?为了同道,把叫唤我的香粉撒得乾淨;为了好义,把我给你保命的玉浆也赠予他人!」王重阳一时语塞,只得左右而言,道:「水中宅院在那边,大家应已聚在该处寻找。」「那裡只算是瀑布后的园林。」林朝英心裡纵十分情愿,却实暂难习惯,借扬手指示抽出了掌,道:「看,这楼阁四周地方都是洼进去的,推想这本来是池塘,因地势改变了才乾涸成这样子。」说着转身内进,并道:「若不是卢老头坏了事情,或许我早找到了第一个锦囊。」王重阳想,那老头要骂的最后两个字果是「魔女」。她忽然停下,道:「你如何察觉到我在洞裡?」王重阳微笑道:「妳的发香,我怎会认不出来?」林朝英掉下了一句「臭汉子」便继续进去。 二人进了楼阁裡,王重阳对凋栏塑壁依旧华丽精细,惜尽已粉褪色残,想到道经上的「物壮则老」论说,有所感触;走廊左侧靠牆边的数吋有尘埃外,其馀倒也算乾淨,问道:「从这裡直走?」林朝英道:「一路观察来到这裡,便被那卢老头缠上。」王重阳嗯了一声,继续前行数步,被林朝英叫停。 「不觉得那些尘埃有可疑吗?」王重阳看了又看,茫然地向她摇摇头。「从进口到这裡以至可看到的背后位置,这条走廊上下左右都是密封的,空气在这裡是纵向流动的,何解这旁的麈埃,呈斜角及弯曲的纹路?」王重阳想了一想,道:「定然是来寻书的,甚或是藏书之人经过,改变了风向。看!这裡都没尘封,显见有人走动过。」 「边缘如此整齐,像是有人或物件经过时,刻意迴避,久而久之形成的。」林朝英凝视左壁,道:「这边牆壁必定有道暗门,气从门隙横吹,从而改了方向。」王重阳觉甚是道理,循弯曲的条纹观察去,终发现有一段略为稀薄和少许缺漏;在这段的牆面四边摩挲片刻,发现了相距尺馀的左右两边,各有微微低陷,在寻不到把手和机关下,他尝试推和四方挪移亦不行,思考了一会儿后,交错双手使劲,竟把眼前的牆壁朝下转动至横向,上半截露出黑魆魆的洞穴。林朝英欲一跃而进,却被王重阳按住,听他道:「先让我看清楚。」心裡有点不快也得忍让。 第五回 几番考验 (壹) 第一节 泉喷 颠簸愈来愈厉害,二人身躯不由自主地碰撞四周。林朝英怜惜地伸手抱王重阳的腰间,意图把他稳住;石盆忽尔左倾,王重阳压了过来,林朝英欲推开他又怕他会受伤;石盆又随即翻右,林朝英反压在王重阳右边身上。就在此时,他俩感觉石盆像碰撞了什麽后被抛出,上下摆动剧烈,尾部有下沉迹象;王重阳突然想到,若此刻死去,真箇壮志未酬啊!林朝英伏在他的身上,静待恶运临降。 石盆逐渐回復平衡,惟不断地向左旋转。林朝英躺回原位,闭目调息歇止晕眩。 石盆盖儿忽然打开,星月一天云万壑的美景,令人尽舒心中鬱悒!「好美啊!」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分不清是夸赞眼前月抑或是眼前……他的鬓角贴在面颊上,道:「我摘下月亮来赠妳。」垂下眼皮,睨往别处,任他尽说傻话。眼波偷转,顺他伸直的手臂熘去,满月像被他五指掔着。「抓住了。」他得意地叫嚷。看他的手慢慢地收回,月亮竟真的被他所牵扯!月亮似不忿被捉,奋力挣脱,光芒迅速扩大,包围了四周。强光倏地缩小,却同时把他吸进内裡!眩光乱目,情急之下,大叫道:「王世雄!」 林朝英睁开双眼,凝神细辨,方晓乃一梦南柯,见王重阳挪开身体两下,紧张地澄清道:「听不清妳的说话,才会贴近妳的嘴巴想听清楚。」也不深究,林朝英轻靠在他肩膀,道:「我们会飘到哪裡去。」糟了,他……会否趁机聊以后的事……片刻,他只回答道:「石盆应该在往上升。」为何你不问问我刚才造了什麽梦?你真的会为我摘下月亮?何解你瞪着盖儿也不瞧我一眼?……他的双眸,那麽清冽,那麽坚毅,使人放心付託…… 「噔」的一声响,石盆随之摇晃,惊醒了双拥而睡的二人。王重阳审度了一会儿,道:「凭声音清脆推断,像已浮出了水面。」林朝英小心翼翼地把木塞子逐少逐少拔出,没见有水涌入,反在孔洞中看到残月迎风,不由的宽心却又不捨。得她的示意,王重阳轻轻拉下盖儿寸馀,未见险况,便大着胆推后盖儿多些,探头外望,原来石盆靠在岸边嶢礁。他回头想与林朝英共同跃登,但见她对自己轻挑一下眉梢,视线投向前方的岩洞。王重阳不忍拂她的意思,只好以剑鞘代篙子,撑着石盆进发。 第五回 几番考验 (壹) 第二节 病因 出了山洞,王重阳张望四周,辨出身处通往开国公府那堵高牆的密林中。循声音奔向,目睹彭庭邕正被数位暗黑剑士群攻,拔剑使出「金童剑法」阻截,不单瓦解了他们联手,更有两位因措手不及被刺伤了。 「此人乃游虚洞奸细,诓骗了我们众掌门、首领进去那鬼地方,回头与金狗残杀我们!快!併肩儿上除掉此贼!」在旁的萧自如高声呼叫。部分人听从了,起而攻之,王重阳感为难,怎能向宋室同道下得了手?左右闪避,令彭庭邕復陷险境。 「住手!」有一中年汉子暴喝了一声,在抵御中扬声急道:「他是『义守楚州第一人』,刚才一出手就能克制暗黑剑士,此刻应该团结,切勿分化!」众人停止攻击王重阳,皆因有些弄清了他是何许人,有些则为盼有高手救命。那汉子乃毁玉帮次帮主方连拯,正施展本帮绝学「云唤八藏」中的「迴路峰藏」──敌方如堕云裡险峰,招式被扰乱,力量被消弭,惊疑间击出的招式会反攻己身。领这队暗黑剑士的付丝篁,见王重阳处处剋制、方连拯还击准、狠,忙一声呼哨,黑纱蒙面的暗黑剑士们,列雁行阵倏然消失。 付丝篁抽调四人往四方查探,其馀的命返据地待用。她悄悄追上往东方的那个剑士──揭去面纱的她,也在树木丛间等候。「篁姊。」虽八年不见,那份自幼被照料的亲暱是改不了。 付丝篁道:「混进来,想知道更多状况?」林朝英点头。付丝篁道:「金主南攻,要一队绝对忠诚的亲军。承诺摒弃灭宋后助復南唐的旧约,开出新条件:废除『后三家』专据局面,让年青的非三姓、原洞民,甚至其他洞的可晋高位,当然还有灭宋后拜相封侯的荣华。很多驻金境、留山峦的,自然被吸引参与了。」她续道:「詹李董三位相家,和他们的九位带家,现居于『岂图山房』。我长年驻金境,这两三个月随南于开封府附近奔波,所知有限。」她顿了一顿,道:「假如执意回去,且看会否遇上姜叔叔,据情报他仍匿藏于山峦一带。」她口中的姜叔叔,便是游虚洞洞主姜初祷。 林朝英道:「知道。」说完转身便走。 付丝篁惋惜地道:「八年了,何必呢?」正远去的妳可听这句话进耳内? 众人随萧自如回到那荒废了的书院。原居米阳霞的厢房,安排给彭庭邕医治,由牛岛帮的名医「万法在手」祖一惧主理,王重阳协助。施救后,二人跨出房门,萧自如便迎上,祖一惧道:「脸上的伤会导致左眼视力受损,左臂右腿活动没问题但不能用武,其馀各处很快就能痊癒。」萧自如顿时哭崩,倒向右旁的王重阳,道:「彭护法被害,彭香主伤重,掌门在裡头吉凶未卜…」王重阳觉有需要让他掌握情势,道:「安掌门已遇害了。」然自己只看了片面,犹豫要否告诉详情,添两批人仇怨。「天灭荆天门啊~~」萧自如抓着王重阳的双臂悲泣。王重阳安慰道:「萧兄弟,节哀。彭香主还需你费神照料。」萧自如道:「望世雄兄顾念与本门情谊,对小弟多加垂注。」说着长揖到地,续道:「适才遭逢暗黑剑士突袭,方寸大乱,难辨清黑白,愧疚甚矣,恳请见谅。」王重阳把他扶起,心裡觉有点异样。祖一惧皱着眉道:「伤者需要静心休养,你们到别处聊吧。」说完便迳自步远。 迈往前厅之时,王重阳藉口解手,与萧自如分开,然后急速地绕了书院三圈,但各处皆未发现林朝英踪影,心裡愁烦:是否见了我与众人一块,又生气了?其时,一股幽香清甜的茶香扑鼻,忆起石窟内的情况,莫非她正煮茶以待?循味寻至,栋树底下,见方连拯向祖一惧递上茶盏,祖一惧端视了汤面,道:「茶沫上作画的技巧还欠了些火喉,真亏你曾是个馆阁翰林。」 方连拯哈哈一笑,道:「爱上此道,只缘近年易渴贪饮。」瞧见王重阳到来,招呼道:「世雄大哥,请坐。」从当年随许帮主到楚州效力,就跟当地义士这样称呼他。方连拯放「一钱币」大小的茶末在碗中,先后注入少量开水,将其调成均匀的茶膏,然后一边注入开水一边用茶筅击拂,为注汤击拂七次,直至出现汤花,最后在上面作了一个「义」字,奉给王重阳。王重阳欠身接过,鼻尖轻嗅,赞道:「上佳的福建白茶。」方连拯道:「是同窗赠送的雁荡山龙湫茗。」王重阳念及洞中与佳人茗茶观景,心中一怯。方连拯吟咏道:「天寒始发芽,采时林狖静,蒸处石泉佳。持作衣囊秘,分来五柳家。」王重阳边尝甘瓯边享佳句,难禁和应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两人相视一笑。王重阳道:「方帮主……」 「数年前得病后,经帮中各长老商议,已退为次帮主了。」 王重阳见他大方告知,反觉有点不好意思问其究竟,惟有继续本来想问的,道:「料贵帮米阳霞兄弟,早获神医治疗,未知伤势康復如何?」方连拯道:「到达时,他已遇害。」王重阳嗟叹道:「可惜!等不及你们增援,便遭金贼毒手。」方连拯诧异地道:「他与毛冬篱擅自行动,前来为了查问,并没想过要营救。」王重阳也满腹狐疑道:「此经书来历不明,传闻荒诞,迷惑人心,暂难断定是金贼设的局,抑或金贼藉机杀戮兼夺书。」瞧见方连拯竟背靠树干瞌睡了,心裡想:他是过劳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就是他说的那个病。」祖一惧道。「是消渴症?」王重阳道:「你们正在商谈治疗之事?」祖一惧摇头道:「我万法在手,惟一惧患者不配合。」王重阳道:「方兄弟心繫家国,致力帮中事务,理当注重身体健康,岂有不配合之理?」祖一惧道:「他们的镇帮绝学『云唤八藏』,是伤一脏,活一魂。以『迴路峰藏』为例,逆肝血,损心肾。久习之下,会出现近似消渴症的徵状。」王重阳恍然,忆及当年许帮主遭几名武艺低微的金兵所杀,莫非与此病有关?祖一惧道:「武学理应:『顺天地,生纯阴,柔逆力;集万物,育至阳,抗异长』,方为上乘。」王重阳道:「祖神医言简意赅,王某承教承教。」祖一惧道:「汝等鑽研杀敌,我学医为了扶危,岂可混为一谈。」 「此言差矣。」方连拯小憩骤醒,精神显得充沛,道:「杀敌也出于扶危,侠客与医者同为救活。」祖一惧道:「哼,游侠重于快意恩仇,敌死我活;医者凭良知平视苍生,救在我手,生死由天。」方连拯与王重阳俱兴「知之非艰,行则为难」之慨。祖一惧瞟了他俩一眼,道:「一茶之赠,决不拖欠。」便起座离开。方连拯邀同去巡视众人状况,王重阳心悬林朝英下落,托词别去。 始终未能寻见她,心裡担忧她会否赌气,独个儿往了隆州?更恐是被暗黑剑士缠上……察觉到背后有人尾随,忙快步往丛林躲进。「世雄大哥,是我,别误会。」方连拯跑上来解释,道:「看见你到书院各处查探,估计为了防范那群暗黑妖邪埋伏和袭击,我才会尾随以便作出照应。」王重阳顿窘,不知该如何回答,瞥眼他手中有物,便岔开话题,道:「那一瓶是什么?」方连拯苦笑了一下,倾倒了些在随身小杯内,递交王重阳。王重阳辨出当中成份,道:「有薯蓣、黄耆……是祖神医给你煮的茶。」方连拯点头道:「算是报了一茶之赠。他说:此二物含益气、消渴之效,还给了两条煎剂方子……」王重阳接着道:「便掉头走了。」方连拯报以一笑。王重阳忍不住趁机规劝,道:「承传本帮绝学固然重要,但把身子弄垮,令帮务下堕亦有负先辈创基之艰。盼你能权衡轻重。」 「诸位前任帮主俱无此患。」方连拯右掌从额而下扫了面庞一下,想了一想,道:「实不相瞒,『云唤八藏』其中三藏,早于许帮主接任前便已失传。许帮主遇害时,我练成了两藏;接任后再多练一藏,便得到此病。现任马帮主与长老们联手,以『为怕加重病情』为由,迫我退位和交出馀下两藏的心法,改由他修练。」他虽说得平静,但双拳紧握,王重阳明白爽朗豁达的他,恨的是没法保住恩师遗下的,继续听他道:「帮众上报此处传闻后,马帮主认定这经书就是失传的那三藏,私下派米阳霞二人悄悄到来抢先夺取。」王重阳问道:「你赶来也是为了夺回此书?」方连拯坦言道:「是其中之一,但我更防有人勾结金国邪派,借机谋害宋室同道。」王重阳不敢正视,提醒道:「但你亦脱不了杀害米阳霞,阻止他们先你得书的嫌疑。」方连拯问道:「你信我没此心肠?」王重阳毫不犹豫,道:「信。」方连拯道:「那就是,谣言止于智者,何所畏乎。」王重阳暗叹:你与我皆是计谋下的败将。 方连拯道:「听萧自如说,你带领了一众掌门、首脑越过高牆已三天,沓无音讯。到底什么回事?」王重阳述说了在那边的经历,但省略不提与林朝英有关的,至于离开一节更说成掉落水后被冲到岩岸。方连拯沉吟地道:「难以内进牆后,兼有金贼邪派袭击,难怪萧自如那批留守的,计划撤退自保。」王重阳道:「这,未免有违道义。」方连拯道:「他们不外是帮派裡面的,副手或随从角色,武艺、能力有限。况且,毕竟乃人家内部事情,也替不了作主。」方连拯瞧王重阳脸色有异,仍直言道:「你志不在夺经,金贼阴谋亦已显露,也管不了众人去留,既然如此,倒不如赶去维武盟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王重阳紧张地问道:「襄阳之会,扬武帮又蛮干横来了什么,扩大了双方的嫌隙?」方连拯笑怒难分地摇头,道:「非但大事化无,还结成兄弟阵线,更从关祖美、孟祖光动议,在中枢会议增加两席,给扬武帮代表。」王重阳气冲咽喉,咳嗽了两三声,才能道:「他们尽是毛躁孩童,与他们谋事只怕将要闹得翻天复地。关将军他俩在盘算什么?孙博乐呢?他有何应对?」方连拯道:「他当然怒不可遏,率其部及亲近人士拂然离开襄阳,返回台州。」王重阳痛心甚矣,道:「先贤捐生殉国积聚的抗金力量,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凭你的身分,与关祖美的交情,到南阳揪出他问明葫芦裡卖什么药,再到孙博乐那边解释,你当这个鲁仲连最合适。金主南侵如箭在弦上,一丝一毫的抗金力量都非常要紧。」方连拯再补充,道:「这裡的情况,我会随时派人向你报告。」 方连拯向众人宣称,王重阳因急务要办经已离开。虽有包括萧自如在内的一群表可惜,及一些因缺了一名高手保护而感到惶恐,但大部分反应漠然,并随即重新讨论萧自如提出后撤的部署。 王重阳月下赶路,踏上左达山东、右经南阳的大道上,右拐行了数步便慢下来,脑海迴旋着方连拯两句话:「毕竟乃人家内部事情,也替不了作主。」心裡明白:如今,自己只是个「尚未掌握目前的局面」的閒人,凭什么与人家谈谋议策?至于孙博乐,认识时他还是个站在其兄与众长辈背后的少年,那有交情可言。回首见黑云在空,逐被晨曦撕裂,不禁担忧她的现况,更忆起自己的承诺。长长呼了一口气,毅然转向左行。 第五回 几番考验 (壹) 第三节 刺使 为避开金人和游虚洞的耳目,王重阳计划绕道到登州,乘船到隆州魔峦,更装成道士模样。往东走了四天,由于金主御驾南征言之凿凿,沿途气氛较半月前紧张了许多,大批宋遗民既不能南归,惟有举家西逃免受牵连。于归德府西南,一座观星台外的丛林歇息,王重阳点燃了些香粉,幽幽的花香味飘散,觉聊胜于无。「妳在哪裡?」向黯无星月的天际,轻声问道。忧虑她滞在后边,被暗黑剑士围捕,甚至受方连拯等抗金人士夹击,偏又感觉她伫于前方注视着等待着。一阵胭脂味刺鼻,明知不是她却捺不住跟踪去。叶子间像有不寻常摆动,但那股香气移得急,无暇兼顾,先追上且看是谁。 「荻妹别再跑,等我一下吧。」王重阳稍为思索,便认出这是扬武帮裡蒙添凯的声音,荻妹……应该就是那个方荻,怪不得气味似曾认识。「我要来就来,走就走,我有绝对的自由,谁也休想管我!」单凭方荻的声音,便能想像何其恶形恶相。从交错的树桠中,窥视蒙添凯捉住了前奔中方荻的手,温言哄道:「妳这般聪明,当瞭解魏庚紧张这次任务,语气难免重了点。」方荻回想他的那副神态,气得要哭出来,道:「我到底为了谁,挨着苦冒着险来到这裡来?」 蒙添凯心疼地搂抱她入怀,安慰道:「知道妳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从我俩在安庆府听到号召入帮,妳一直在我背后出谋定策。放心,待等到了崇大哥、魏庚口中的,翻天复地的改变后,我决不负妳!」王重阳心裡腔口也同样一热,忽尔想到那是什麽翻天复地的改变?看见方荻轻轻把他推开,神色有点古怪,笑道:「你不够听话。」蒙添凯瞧她终于笑了,高兴地道:「好!好!我再努力去改。」说着把嘴巴凑上去,被方荻再推远,道:「唉,还是回去吧,免你的魏庚又说我坏了大事。」说着绕步跑回去,蒙添凯忙跟随在后。 王重阳在听他俩对话时,已察觉到身后再有异动,佯装追赶二人,猛然转身来个突击。对方的抵抗似有还无,王重阳认出了招数,忙住手退开三步;那人亦即打了勿声张的手势。待等确定蒙添凯二人远去了,孙博乐才轻声道:「乱七八糟的一群,自以为是地蛮干一通。你打算怎样阻止?」见他目光飘浮,警觉地问道:「你来干吗?朝英呢?」 「该在前面。」王重阳含煳地答了,反问道:「扬武帮又来捣乱什麽?这裡是金境,些微失闪都会变……」说着惶惑地望过去。孙博乐点点头道:「他们要刺杀,金主派到临安府商谈的使节。」王重阳差点儿要大叫出来,道:「在这兵不精粮不备的状况下,干这等事,无异推百姓进炉裡烤!」孙博乐冷笑一声,道:「这是你两位好友,施的连环妙计。」王重阳即时斥责道:「胡说!」孙博乐道:「失败的话,可折损扬武帮部分骨干;成功的话,金主必怒,逼令官家备战,绝主和派侥倖之心。」王重阳忧虑只会适得其反,亦颇不解,道:「何以他们甘被利用?崇与务等非计浅之徒。」 「他们到处煽动、挑衅,早不容于官衙。穷巷之犬,惟寄这一着挟民望扳平。」孙博乐续道:「关祖美俩要我佯怒率众离开襄阳,再暗裡监视。其实,当时我真的愤极而去。」叹了一口气,再道:「我更觉此计甚险,忍不住按他俩所请前来,防出了什麽大乱。」王重阳也得点点头,兼思量有何良策,听孙博乐追问她的所在,无奈照实道:「我俩中途失散了,打算到登州乘船到魔峦找找看。」孙博乐生气地道:「笨蛋!」掉头走了。王重阳没怪他说话无礼,而对她的着紧也无醋意,反觉心怀亏欠了。 进了归德府城楼,不用打探,大街随处都听到,使宋团队住在屿临园的消息。王重阳眉头略皱,身旁的孙博乐道:「如此明目张胆,显然是请君入瓮。」怎麽也像她一样,他竟猜透自己的心思,王重阳诧异间道:「何必飞蛾扑火。」孙博乐道:「他们儘想自己心目中的好,却懒理带给旁人的坏。」 传闻准备作为金主南侵时行宫的屿临园,内裡不究辉煌华丽,佈局却求奇石迂迴,怪树交错。使者到此非单纯歇息,亦负审视该处是否迎合上意之责。穿过了鹤池、鹿苑,红廊尽头便是主楼──揽翠楼。潜伏金境的人马,弄来了三个捧壼递盆小厮的位置,让在北方长大,毫无南民言行气息的蒙添凯与吕作谦、谭宇浩担当。吕作谦双腕僵硬微抖,托盘子时器皿作响,被管事喝退,不由得蒙添凯迫自己放低猜想,把心一横:「誓把金狗杀光!」 二人通过了阶前搜身检查,踏进楼内大厅,蒙添凯眼角扫视,确定目标已在和其位置,向谭宇浩传个暗号。他俩奉递了剔绿漆盘给侍女,躬身后退之际,取出密藏于衣带的火石粉,分向东西两侧的烛台抛洒,霎时燄光四射,烟雾瀰漫。他俩都擅于拳脚,行动前更苦练「空手夺刃」之术。蒙添凯冲着金使而去,身法出手甚是诡异,护卫们瞄准他刀噼枪刺却总是打偏了,眼看快要扼到金使的咽喉,一排长剑宛如栅栏下截,再也难寸进。 杀了两名护卫,抢了他们配刀的谭宇浩,双手交替挥舞刀花而来,见前路被挡,愤然掷扔烛台再撒火石粉,形成个个火球以作开路。指挥这队暗黑剑士的付丝篁,抽出长索迅速捲走了燃烧中的烛台后,反击谭宇浩面门一鞭。谭宇浩硬受了这一击,藉此抓着索尾使劲牵扯,并持刀顺势横削过去。 蒙添凯迟疑了一下,待回身跟随,肩膀已被擒住,耳畔有人轻声道:「你的荻妹正到处找你。」妳为何到处找我?心腔骤然汹涌翻腾,迷茫中被拉往大门迳去。此时,闻得谭宇浩一声咆哮,蒙添凯清醒过来,睁眼他被暗黑剑士刺了几个孔洞,缓缓地倒卧血泊中;也认清了擒住自己的蒙面人是孙博乐,奋力挣脱却不得。同样蒙了面的王重阳,悲叹为时已晚,使出似是而非的游虚剑法混杂少许金童剑法,令暗黑剑士措手不及,得以迅速掩护二人脱困。 甫出楼外,孙博乐鬆开了手,蒙添凯随即反手掌噼他的脖颈。孙博乐还以「无奇不有手」,矮身疾点向他左身侧的辄筋、京门、环跳三穴,岂料指到之处目标瞬移。此时,再有一批护卫园外赶至,与楼内杀出的前后包抄他们三人。王重阳留意到蒙添凯拳脚仅属中上,每逢逃危保命全仗那似曾相识的奇招,厮打中见他渐接近身旁,忍不住问道:「那海州丐授汝此奇功?」蒙添凯不虞有此一问,不自觉地点了头。暗黑剑士与护卫合围而上,王重阳改以擅于突围的「四点剑法」之「一点不惧」,付丝篁挥动长索阻截。斗了十数招后,孙博乐过来会合,低声道:「那贼小子熘走了,去盯住他,这婆娘由我对付。」说着,施展「似有还无手」捕拿长索。孙博乐出手飘忽,然长索在付丝篁操控下,伸缩翻转像长蛇般灵敏、阴险,片刻孙博乐便退到人群中闪躲。原来他诈败引长索製造混乱,果然几下穿插,便成功逃逸。 蒙添凯默念来时路径,通过鹿苑假山堆,脚下忽绊到一物,低头看,赫然发现吕作谦躺在一旁,睹状猜测他是身中多刀逃奔至此毕命,显然金狗早洞悉我方策划,将计就计设局扑杀,心中酸楚难禁泪盈于睫。她来找我,应是料到金狗歹毒,但何需到处找……猛力摇头一下,歇止再乱作猜想。此际传来,护卫在石岗外报告园东花舍行动的状况。园东花舍?魏庚他们就在那裡等待接应……那潜伏的把我们出卖了! 园东外,两度红牆之间的小巷,看见她那副焦急如焚,深情寻觅的神情,蒙添凯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满脸感动地跑上前,拥着她流着泪,道:「谢谢妳!谢谢妳!谢谢妳来找我!」方荻轻轻把他推开,微笑道:「大家情况怎样?」蒙添凯自责地道:「作谦和宇浩都牺牲了。我俩现在就到西边去,无忧无虑度日子,好吗?」方荻抚摸他的臂膀,道:「快去找他们,再好好商量往后安排。」 红牆裡面,南科北品的名花如锦缎舖盖,三所错落有致的房舍,王重阳隐约看到屋内都精心摆置了奼紫嫣红。忽闻背后萼摇枝动之声,回头见一片叶涌瓣飞当中,付丝篁分身舞剑来袭。剑锋漫天而下,却被王重阳的「金童剑法」,刚猛凌厉的招数剋制,讨不了好处,付丝篁急换更阴柔、险狠的剑法再进攻。王重阳觉此剑法相较游虚洞的,飘逸不足邪魅有馀,忽想试用墓裡参悟出来的另一套新招应付。此新招虽只得七式,但好比罡风疾扫,清淨宇内,气朗乾坤。付丝篁跳出战圈,王重阳且按剑不动。 「是王世雄?」付丝篁觉此人武功超凡,只足以顾忌,若论託庇终身,比毛雅俊颜贵态差太远了,实不值英如此费劲。王重阳觉直认无妨便点了头,道:「请赐芳名。」 「付丝篁,算是英的师姐。她快到抵登州。」付丝篁瞧他的神情道:「你打算往不变山峦?」顿了一顿,叹一口气,道:「此乃游虚洞内部事情,外人不宜插手,况且亦有损你『义守楚州第一人』之名。」付丝篁还剑入鞘后,道:「金使访宋,料无善果,经此一闹,情况更糟。你何不南归宋境,号召群雄保家卫国,帮助真正需要你帮助的才对。」虽觉她说这番话的语调有点不同,却句句打进心坎,思潮再掀起旋涡。此时付丝篁倏然消失像黑烟般。 离开屿临园,王重阳没有再遇上孙博乐,或许是自己不想遇上他。偷出了城楼,踏上东往南归的大道上,王重阳再次感到难以抉择。应否归去,号召关祖美等故友旧党,筹划抗金南侵?也该到接近战线的地区,看百姓有何需要援助……倒不如折返归德府,找孙博乐商量,凭他的计谋和维武盟的力量,定有作为!嗅得路边野花飘散淡淡微香,念到对她许下的承诺,她是最需要我帮助的人。既然外人不宜插手,内裡的人有多少愿意帮她?不伤害她?按理当先到魔峦与她会合,瞭解了情况,再作南归也来得及。 第五回 几番考验 (壹) 第四节 房守 金主下令登州一带海禁,传闻苏保衡在此练兵修船,以备循海路直取临安,一举灭宋。王重阳北上沧州,且看她会否在此觅船出海。茫茫东海捲云波,红霞碧浪隔天色,仍是一身道袍的王重阳,坐观此景顿生在水逍遥之感,想到秦朝徐福率童男童女在此出海,访仙山求灵药,何不自己也与她泛游瀛洲。带笑低头,见遍地贝壳粉若脂凝、紫镶银缘,若装嵌成一枝发簪,配衬她的飘香云鬓,倒也美事一椿。 走访了两天,终打听到有高丽商队,雇船从此村渡海到辽阳復州。花了一番唇舌和银两,船家才允以请道士祈福为由,恳商队准其上船。船家打算趁今夜月眉残暗偷偷开航,距离启程尚有三个时辰,王重阳到村口小店用晚膳兼准备乾粮。 刚嘱咐了店主所需,便有两名渔户装束的汉子进来,分坐前面桌子左右。左端那汉子刚坐下,便已一迭连声催促道:「真的吗?真的吗?」坐右端的,缓缓地道:「金国使者不单沿途滥捕年轻伙子,到了临安,竟当众羞辱宋帝。」左端那汉子按捺不住敲打了桌面一下,道:「岂有此理。」坐右端的,登时望了对方一眼,再道:「那使者还要求派大臣去开封,商议息兵条件:割让淮汉,以大江为宋金国界……」王重阳忿然拳击桌面。以长江为界,割淮南东西路、京西南路、利州东西路予金,岂非门户大开,任人如取如携!亡国就亡国,总比饱受阉割和凌辱来得尊严。王重阳五内俱焚,气冲脑门,需经店主多番呼唤,才凝神注视到他,而那两名汉子则早已淼然。 王重阳双手捧着一个装满糕饼、馒头的包袱,踱步往登船的渡头,心裡痛恨自己,当晚该助蒙添凯把那狗使者宰杀,也挣扎是否应马上回宋境,设法阻止和约倾谈,但如今文无材武无将,凭什么跟强悍好战的金主抗衡?激励民众抗敌意志,儘管自己呕心沥血,怕难敌当今官家一言一行就辛劳全毁。几番行行停停,折返又趋前,胸中愤懑鬱结,若有她在身旁,不用明言已尽悉心头苦……未应辜负她背离她……对了,如孙博乐所言,探得金国后方军情,或可助前方人士抵抗。倘能说服她的外婆弃暗投明,定必陷金主于腹背受敌! 在接驳的小舟上,随着起伏的潮涛,王重阳进退之心又再摇晃,船伕三番催促,他下了决心登上大船,但待等开航后又跃上船艉遥望滩头兴叹。 「现在回去还未迟。」沿途你既曾再三选择过我,即使此刻放弃了已无怨尤。背着月光,防他看到自己表露的神色,也怕自己看到他下决定的表情。 王重阳凝视一弯残月下的黑影,想问的记不起,想说的困唇边,只懂默默搂她进怀裡。 他仍步向着我,抱着我!林朝英依偎暖和的胸膛,满心喜悦和得意。 良久,「妳一直在跟着我?」他发问。 「是你一直追着我。」她回答。 二人却心裡同想着:「反正在一起就是。」 所谓的船家以道士祈福为由、店内那两汉子的出现,皆为林朝英试验王重阳的舖排;翌晨,目睹他听从自己吩咐把道袍换掉,穿上准备的衣服穿戴,恢複英姿飒飒地站在面前,林朝英心不由得怦然了。 二人与高丽商队聊天,林朝英旁观他细问,商队在北京路至山东东路的见闻;午后舷窗旁品茗,王重阳笑听着她,多番反驳自己对淮南茶的见解;晚来,他俩绕着桅杆练剑,攀到篷顶乘凉。之后一天,继续与客队聊天、评花研香、练拳比剑。乘东风猛,船迅速已到渤海中央;浪高亦因风猛,船被浪涌颠簸,大家各躲在舱房歇息。林朝英独自在船艉舱房,刚恨镇日漫长转瞬已入夜,怅望窗外朔夜无月,既忧且恼他至今未现身,忽闻门外有人轻叩。「整天未见妳出房,特来问妳的情况怎样?」王重阳道。林朝英冷冷一笑,隔门应道:「我会怎样?更凶险的水也遇过,不是吗?」二人不禁同回想石盆内那段时光。 「那么,我回房去。」明白不该如此,但无法不如此。 门外再无人声,林朝英顿时且恼又忿,伸手欲敞开舱门之际,他的话语重响。「如今,我理应时刻守在妳身边,当妳有需要时,给妳依靠,不会让妳孤单,但诚恐损及妳的名节。这样吧,我就在门外守候,倘出了什么状况即能及时进来。」 良夜寂静,二人再无交谈。林朝英没有推门观察他的动静,因心裡一直看着他。王重阳也没有慰问她,因心已到她身旁陪伴。 船进了港湾便趋平稳,林朝英偏逐渐五内翻腾──进即可快与万分牵挂的外婆重聚,却又想退和他稳住这段日子的那份旖旎。 抵达復州,二人与商队话别,其中一人对林朝英道:「妳父亲待妳真好,镇日整夜守在房门口照料。」另一人急纠正道:「人家姓氏不同,是世叔姪而已。」王重阳即场没有表现什么,分手后与林朝英踱步于郊甸,当初自惭耽误之心再续涌。林朝英猜到他的心意,不以为然道:「世叔姪就世叔姪,谁说世叔姪两不可……」自知失言忙住口,王重阳却懵懂地问道:「不可怎么?」林朝英误会他存心讨便宜,挥掌横扫他的面门。王重阳侧身后退,稍一思量,便晓得她何故发怒但欲解无从,她的掌势绵绵而至。二人对拆了三十来招,王重阳藉一招击掌飘远拉开距离,林朝英亦早停瞋息怒。相视会心而笑,住手齐步往市镇去。 第五回 几番考验 (壹) 第五节 案疑 策骑北上隆州,王重阳诧异辽东局势相当平静,毫无大江南北那份山雨欲来的危迫。同时察觉到,林朝英少了往日的调风侃月,更无动辄论武,若有所思似的;过了咸平府,眉宇间更添了一份忧虑。 二人穿过一座森林,眼前是一个弯曲多折的水潭,水潭地貌呈低山丘陵状,有大小山峰自北向南延伸至潭边,沟壑纵横,层峦叠嶂。在碧松榆绛底下,林朝英正欲擒捉一隻雉鸡,指间银针待发之际,心中忽萌感触把手垂低;信步登山,俯瞰潭与峰彷佛两条巨蟒偎依,更益思潮盪漾。 片刻,发现王重阳跟踪在后,不知如何面对,听见他微笑道:「摘了些菰和菜,弄些素卷给妳尝尝,喜欢吗?」林朝英忍不住牵拉他的手坐在石上,道:「于开国公府的密林,付丝篁与我见过面,并说了番话。」知道你怜惜我,沿途一直缄口不提,目下返回山峦在即,就跟你说个清楚,以免日后抱怨和懊悔。林朝英複述了付丝篁那些话后,道:「这些话与她在屿临园,劝你归宋相助的,大抵都是依照别人的指示而说。」王重阳也猜到几分,问道:「谁?」 「游虚洞主姜初祷。」林朝英进一步叙述,道:「后主被掳,一群他的宠臣心腹,包括我们始祖婆婆李金错,逃避宋室剿灭,领遗民逃至不变山峦。当地洞民觊觎他们携带的奇珍宝物,安置于隐蔽深山河谷,各怀鬼胎意作图谋,奈何计谋武功统统不及而无法得逞。由此引发洞民之间以及与遗民,大家产生的怨隙不断,引发冲突。其中势力最弱的游虚洞,他们的洞主姜金胜,暗中与始祖婆婆商议併合,镇压了各洞,组织不变峦盟,而他亦被推为盟主。但与遗民后,游虚洞所有事务均需经相家团确定,大相家一职,由其馀三位相家选拔非三姓遗民出任,而二三四相家由詹李董三姓遗民世袭。姜金胜当了盟主不久便逝世,洞主兼盟主之职旁落了死对头原洞民丁氏,直至『乙卯抗顺事件』后两年,才由年方二十的姜初祷重夺。」 王重阳感到当她提起那事件,手掌骤冷得很,忙把身体再贴近些。他的仗护,充溢了心间,亦生了感慨,林朝英道:「创立最初的那一百年,洞中各人因出身而生隔阂,凡事不团结;各洞又尔虞我诈,时刻阴谋叛变;外部先受辽军多番围剿,继而被金人利用灭辽后欺压。全靠始祖婆婆和玄祖婆婆独力苦撑!」王重阳听闻她外婆专擅于魔峦,故问道:「妳外婆呢?」林朝英眸子一闪,道:「约四十五年前,渤海帝高永昌反辽受挫,向金乞援。那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趁机吞併东京地区,派完颜宗干率大军歼灭峦盟,前线幸赖一名出身于非三姓的俊雅儒帅,潇洒地逐一拆解,最后迫金改为招抚结盟。至今,峦盟各洞仍流传,当年外公智斗金帅的典故。」王重阳问道:「是许清评吗?从师父、韩元帅及其他前辈口中,都微闻他抗金之策。」林朝英带少许兴奋,道:「入赘后,被玄祖婆婆赐改李清平。有他坐镇,前线得保十六年平安。他病逝后,金廷意欲过河拆桥,金太宗健康突患重病,惟弃举措,但纷扰、争执渐增。」 王重阳心想该轮到她父亲出场,林朝英像看穿了他,淡然一笑,道:「就在此时,出现了两名堪称一时瑜亮的青年,原洞民池谦约和非三姓的陈体玉。玄祖婆婆亦属意她的曾孙女,号称『顾倾全辽』的李问君,许配其中一人。」对王重阳的凝视,林朝英报以冷冷一瞪,道:「他们都嘲讽我像父亲,容貌没母亲二三分。倾倒母亲的,不乏样貌、才学、武艺俱为上佳之徒,包括当年被誉『粉琢少年』的姜初祷,但均难企及池陈二人。,竟说服了秉承仇恨赵宋的玄祖婆婆,考虑接受岳飞开出合作夹击金国的条件。」王重阳暗裡瞠目翘舌,惊疑从未听闻有此事。林朝英道:「不足为奇,怨你们官家昏聩、多疑坏了计划,更促成峦盟投向金国,使游虚洞直接参与其军事。」王重阳道:「池谦约理想、婚事皆空,从此一蹶不振?」林朝英道:「最打击他,是那时候发现了母亲与父亲相恋。他虽与父亲称兄道弟,实质只视为跟班,被他与其朋侪谑称『小胖哥』。」林朝英道:「先父的名讳是林兴升,属非三姓的。他结交池谦约时,遭受族群、长辈谴责忘本。恋情揭露,又被池党及原洞民指斥横刀套爱、道德沦丧。后三池谦约更是口齿便给家亦冷待他。」 王重阳轻声歎谓,道:「英雄一盏酬江月……」林朝英瞟了他一眼,道:「美人恩难消受,忠义更两难存。金国皇太子合剌到访峦盟,遇池谦约当众行刺,双亲及时阻止。池谦约畏罪堕崖,党羽被缉捕,父亲则获玄祖婆婆褒扬忠诚可嘉,擢为银翅卫兵尉并赐婚。他表面光采,但背上了见利忘义、重色轻友,更有暗嘲其『三姓家奴』。处境艰辛、凶险。」就像那隻孤身觅食的雄雉,朝不保夕。「鹣鲽情深敌不过流言蜚语,父亲镇日待在军营,冷落怀孕的母亲在家,即使临盆也不回去。」 王重阳暗自担忧将来二人会否同一收场? 林朝英自顾自道:「『过满月』那一天,请来了玄祖婆婆为我行取名礼,父亲从军营回家陪伴。就在准备仪式时,有人在贺礼中发现了,阴谋『抗当顺奴,联宋反金』那群人的花名册。父亲当众向玄祖婆婆认罪,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后,便自刎身亡。外婆以母亲虽无同犯但罪不能免,为我取名林朝英,意即废黜母亲传位资格。」 王重阳见她说得平淡如像閒话别人,但能感受她内裡的悲戚,再仔细思量,明白她重提旧事目的但不意同,道:「那陈体玉不无怀疑。」林朝英道:「对,他在贺礼纷纷送至之时,突然携来内藏一条璎珞圈的锦匣送赠母亲,更与她攀谈。在恋情揭发后,他一直规避母亲。」 王重阳想及怀中,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送出的贝壳发簪,心神恍惚间直言道:「那就是,不能单凭姜初祷两年后重夺洞主之位,便怀疑他栽赃令尊。陈体玉往后际遇如何?」 「事件后年半,他被推选接任大相家,直至九年前病逝,任内得各人爱戴,对外婆甚为尊敬。」林朝英进一步说明,道:「母亲临终时,仍确信池谦约和父亲是姜初祷所害。我暗中留心,他表面恭谨,内裡为招揽人马,无所不为。付丝篁便被他迷惑,听其差遣。」王重阳听出她有点气动,为怕误会,忙道:「我并非质疑妳的论据,也明白妳述说这旧事,旨在让我日后防范姜初祷。要是此人正邪难辨,我们到抵魔峦,儘量避开此人。」 林朝英摇头道:「还有大相家曹开秀,他堪称是年青一辈的精英份子,自幼得陈体玉留在身边栽培,但行事偏激与其带家迥异,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当初他接任时,我也曾提醒外婆防此人不轨。」 王重阳硬觉陈体玉是亲金人物,一直图谋叛变以作投靠,曹开秀极可能执行他遗留的计划而已。 林朝英道:「已离开山峦八年多,人和事已掌握不准。但我推断这次事故,大多是姜初祷与曹开秀串通。嘿,姜初祷既撒下香饵,我俩何妨顺势虎穴取子。」 第六回 那生死别 (壹) 第一节 并剑 不变山峦位处隆州东南,主山峦呈三角锥形,从任何角度眺望,山型依然不变,故取名之。周边九大山峰,看似互不相连,实有暗道贯通其中。主峦与峰群共有逾七十馀大小洞穴,由廿八位洞主割据。主山峦原由通玄洞佔领,峦盟成立后,以「便捷行事」遭游虚洞徵用,整批通玄洞洞民被迁往北边星罩峰顶,并改称承化洞。四象佈局与别不同:西是「朱雀穿花」,南称「青龙吐舌」,北名「白虎横趴」,「玄武在深」于东。 王重阳有点不解,问道:「依目前途径东拐,穿过『朱雀穿花』南端的小石林,沿『青龙吐舌』浅滩而上,就是『玄武在深』山谷囚禁之所。何解捨近图远,绕道到『白虎横趴』,攀越大片悬崖,既露天走一段较长山岭,又要渡江才能到达?」林朝英说出想法,道:「他们也会料我俩这样走而埋下重兵。『朱雀穿花』易于伏兵拦截,『青龙吐舌』水流湍急且此时滩上常起雾,较之经『白虎横趴』,虽路远但夏秋常日朗气清,且山岗平坦难埋藏施袭。重点是那裡地下暗道的入口处多,只要进了暗道,他们拦截便不太易。」 于是二人继续往北多走两天才转东直行。连日白云蓝空,但靠近「白虎横趴」天色忽然变灰,抵达时前路更起了层层雾障。王重阳随口道:「无水起雾。」林朝英顿感懊悔与歉疚:八年了,环境果真有变改!横剑傲然闯进迷濛。王重阳知多劝无益,尾随支援。 雾像幔幕四垂,愈入愈色浓,穿透了三四层,前面她的身影渐矇矓,王重阳瞥眼雾气起皱、波动,蓦地三把利刃从左、右、后方挥至。 「这是承化洞的留仙剑,擅锁兵器的!」林朝英扬声提醒,道。此时,她身旁有一把声音冷冷地道:「嘿,我们已恢復『通玄洞』名号。」林朝英认出是洞主袁苏。 王重阳勉强看到,他们的剑身有三弯扭,倘剑锋刀刃被锁当中料难进退。通玄洞剑招如蛇盘像波转,王重阳以「四点剑法」之「一点不贪」,堵截了对方进攻便退,免被缠上。林朝英使出于楠溪江创的剑式,虽是精妙又是对手未见过,惜尚欠系统,很快便被袁苏有机可乘,留仙剑似蛟龙上水绕着她的长剑。林朝英欲转用「楼春剑法」中的「凤箫吹断」挣脱之际,一枝笔架叉插进助她破解。袁苏怒骂道:「姜初祷这裡没你的份儿!」姜初祷轻声说了「尾」字,便专心拦住袁苏的进攻。林朝英晓得他的用意,抽身到王重阳那边,协助突围后即拉他往东北角奔向。 王重阳随林朝英在乱石岗裡鑽进一个洞口,入了裡面隐见一名年约三十馀,仪容优雅的公子,站在宽而长的地道中央。姜初祷呼唤道:「快!到姐归峰再从长计议。」说罢转身便跑。林朝英姑且随之,走上了十二三步,骤有一黑影扑面,使出游虚剑法中的「挥巾没处」,剑如利箭疾刺面颊。 她身后的王重阳挥剑划圈,使出「金童剑法」其中一招制止;林朝英亦以一招游虚剑法的「松厢待月」还击。两套本是相剋的剑法并剑齐施,非但没有窒碍,反之剑式自然补给,掩护了原有瑕疵,扩增攻击范围。王重阳心裡窃喜,林朝英更是惊喜万分。 施袭者不料反击如此广、大,肩膀被林朝英划了一剑,急忙换招抵挡。王重阳觉此招较暗黑剑士惯常的剑式更精奥,然「金童剑法」刚劲威烈,对方亦佔不了优势。林朝英在配合下,欲再补多一剑,将其拿下。一枚铁镶皮套的绳柄此时破空击至,林朝英低头旋身避过,施袭者趁机疾退,没了身影。 王重阳打歪了另外两条绳索,林朝英则击落从另一方下盘攻来的三条。穿上豆绿与苍青二色衫裤的男女纷纷出现,或同色或混色的二人一组,互相拿着对方绳柄,包围他俩一前一后地翻动。渐改为四人一组,首尾二人或正手握柄,上下摆动绳索;或交错双手十字形交加摇旋。中间二人或对握自己的绳子成圈套,或收起绳索亮出短剑;翻腾跳跃在绳索之间进攻、突击。怎奈王重阳二人并剑齐施:纵横捭阖,如冲车辔战马;剑势绵延,效连弩续发箭;锐矛坚盾般的攻守兼备,在王重阳的尽情、林朝英倾意下发挥。儘管绳阵令人眼花瞭乱,缝隙中的侵袭每每突如其来,却难取主导,反像轴杆子被轴心牵引。 这「廿八辰河阵」与早年所见的有异,路数料经姜初祷重新排练,但廿招过外,林朝英仍洞察了当中概要,她背靠王重阳轻声道:「廿八宿,西东北南。」王重阳自然会意,牢守「北极」、「四辅」中枢位,让她挥剑通扫西「昴」、东「房」、北「虚」和南「星」。绳阵中位调动受阻,四边遇狠招,王重阳待林朝英归位,合力把其西部组别击溃。传来一声悠扬笛响,那批男女立刻撤阵四散。林朝英欲乘胜进擒,王重阳劝慎防埋伏。xbiQiku.com 「我俩到姐归峰再从长计议。」林朝英瞧他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意气高昂地道:「那处近山房,滩浅水面窄易渡江,是夜袭的好地点。按姜初祷的性格,应是实则虚之的说话。就算他们真的匿在那裡,尚有何惧哉?」仍在心头跃动的喜悦,难辨是为了将姜初祷苦心排练的阵法,打得落花流水,还是重複了当晚楚州抗敌的款曲通传? 王重阳像感受到那份喜悦,逐开笑颜,瞥见她回眸一望,忙把眉头挤着掩饰。 林朝英问道:「担忧与我联手会坏了你的名声?你创这套剑法时,不是早有联手并剑之意吗?」 「随机应变而已。」王重阳岔开了话题,道:「那绳阵,与在屿临园付丝篁挥舞的长索,套路相近……」林朝英已接着道:「同源于『分龙索』,有人早将始祖婆婆的『私传札记』,暗裡予人研习。」王重阳问道:「谁?」 林朝英道:「我的姑姑李自纤,就是刚才那个暗黑剑士。」她不是同被囚吗?她投靠了姜初祷?还是他们三批人马本是…… 第六回 那生死别 (壹) 第二节 碧袍 曲斜的石径两旁各挖有沟渠,秋天流水婉送右面岗上凋落的片片丹枫;遭冬雪封盖了,便与左侧山坡盛绽的寒梅竞素;春残时,从远处船坞飘来的桃红李白,点点碎碎散落于两行;如今盛夏,遍漾粉荷朱莲于当中。青苔阶尽,绿松翠竹过后,是一所全用上了蜀地运来的乌樟、墨楠建成的院子。李金错当年为实现故主心目中避尘处,和恪遵他要求的色调境界,独力排解涌现的抗议、财困、造难。为圆恩主梦,岂图一私苟活哉! 日夜兼程赶到的李自纤,跨过了挂有「岂图山房」牌匾的大门,沿螺旋形的迴廊而下,俯视园中,那儘量保持树木原生姿势的黄杨檯椅旁,穿上李氏相家专享「天水碧」长袍的她。早晚夺回这长袍,再狠狠撕碎!「祝相家安宁舒泰。」自幼便觉这低头屈膝的请安姿势并无不妥,可避开曾祖母和她利如双剪的目光。 李晚雪道:「起来,刚煮了茶,喝杯消消渴。」瞧见她的神情,总忆起那倔强、只爱向自己撒娇的妹妹。 李自纤道:「英,她回来了。」 唉,放走了的,偏跑回来干吗? 李自纤见她反应毫无,补充道:「她还带了头宋猪,二人携手并剑把长仙洞人的『廿八辰河阵』杀得土头灰脸。」 李晚雪道:「妳受了伤?」 李自纤带点忿气道:「那宋猪剑式像是处处牵制我们。」 既能携手并剑,又能处处牵制,这姓王的挺有意思,不枉我孙儿花的八年时间。李晚雪道:「偶尔被捉住了一鳞半爪,不足为奇。始祖婆婆留下的武功博大精深,妳慢慢琢磨,自会领悟更多奥妙。」三番四次造就机会,让妳得窥末篇上注的武学诀窍……唉,体谅以妳的资质,确实难为了。 哼!慢慢!现在还未够慢吗?莫说末篇上的,就算私传札记妳也仅亲授我一套「楼春剑法」,若非我千辛万苦挣点零零碎碎实用的……李自纤道:「有劳相家多费心。如今我担忧的是,英不明状况,易被人唆摆,会搞砸了事情。估计姜初祷不能灭之便会拢之。」 李晚雪问道:「妳真的觉得,我们再不能与原洞民修好?完颜亮会重认,当初完颜宗干承诺復唐的旧约?非三姓嘴裡的,互惠互信稳靠吗?」这三方面,历代本姓相家一直如履薄冰,常劝喻妳须拿捏准绳,切勿掉以轻心。这趟被金主成功挑起,盟内老与青、亲金与否、不同族群之间的斗争,涉及甚广,兼且行动迅雷不及掩耳,为免内鬨恶化给金主趁机灭掉,只得暂且示弱任由摆布……不竟峦盟已非单纯是始祖婆婆的心血,乃众人牺牲换取的成果,也许该先看他们将局面弄成怎样…… 妳在套什么情报?难道猜到我与他们早有计谋?心裡悸动,懊悔起事时本该给她服下,于玉笥谷研製控制意志的丹药,却惧怕一旦失去了她,他们再无忌惮,钳制不住。「姑母妳和董伯伯、存卯,允改任尚家。增相家至六位,选拔不论其出身。那么,事情便告平息。到时姜初祷自懂看风驶,领各洞重新归顺。」李自纤道:「新置的尚家团仍由姑母掌管,加上新增的相家位置,儘量挑暗黑剑士出身去担任,变制后我家的势力必有添无减。」变制顺利后,给妳报了药,吴南咏助我控制相家团,还有那人的协助,母亲被谋夺的权位就夺回了!李自纤按下心头喜悦。 李晚雪心想,暗黑剑士那裡及詹董两姓可靠,还好在驻金部队中早为妳培植了毛雅那股力量。 李自纤续道:「至于復唐,金主指日可灭宋,我们出力非轻,俟论功行赏时再作争取也未算迟。」李晚雪认同这一点,对付完颜亮只能顺势智取,喜她处事终有点进步。 茶煮三沸,李晚雪将茶汤舀入青白瓷茶盏,递给坐对面的李自纤,瞥眼她眄着自己的衣袖,慨叹这袭青袍对她而言,确是千斤重负,道:「再续南唐国祚,同心协力恢復属于自己的国土。这是始祖婆婆要我们坚持的,也是凝聚所有遗民的最有效法子。」就凭这一丝希望,拴所有人稳于位置上。李自纤道:「明白。那么,我就此回复曹开秀,进行变制事宜?」在渡头收到的最新汇报,自昨天「廿八辰河阵」一战后,失去英与那宋猪所踪,真怕夜长梦多。 李晚雪缓缓点了头,李自纤忙起座施礼离去。 「慢着。」 李自纤听到心中一凛,暗骂道:果然每当事情结尾才亮出杀着!李晚雪淡然道:「若遇上了英,便告之此处已无她的名号,叫他们滚出山峦。」李自纤未敢回头,只轻轻「唯」了一声,便低头步远。心裡抱怨早知姑母如此轻易答允,当初就不该认同他们骗英回来扣为人质作胁,如今反多生枝节;忽又对姑母如此轻易答允生惧,莫非她早料二人并剑之厉害,另埋杀着? 恕怪我自私,将要把妳害苦了!李晚雪回头望,刚拐上了迴廊的李自纤背影,每每目睹,总忆起那年妹妹出征时的模样。 尚欠一个月,此事便足四十载的那年初秋,夜…… 第六回 那生死别 (贰) 第一节 春贯 「明早妳一定要来为我送行。」枕在姐姐的肩膀,紧握着她的手掌。自懂事开始,母亲常吩咐要紧握姐姐的手掌,慢慢养成了习惯。李春贯轻声地道。 李晚雪笑道:「谁不爱看『贯将军』的威风?」 李春贯认真地盯住她,道:「前年霜降,妳说妳的君儿整夜啼哭,就没来送行。四个月后,又因妳的君儿微微发烧,没有来接风。近期的,也有十天前,妳的君儿有几声咳嗽,便爽了我俩到『岂图山房』赏枫叶渐变之约。」李晚雪被她的模样逗笑了,道:「我的君儿实在太孱弱,放在少一岁的自纤旁,体型竟差不了多少。」李春贯歛住了表情。李晚雪瞟了她一眼,心裡暗歎一声,哄道:「别淘气。战袍已为妳赶製好,明早准会来以壮行色。」 李春贯得意地一笑。 李晚雪吸了一口气,道:「妳真的要乖一点。」李春贯起坐,从床边步向厅中。李晚雪忍不住,道:「閒那边捎来的话儿,有许多人向祖母控诉,妳骄横跋扈、恃势凌人,甚至图谋不轨。」閒就是她俩的妹子李云閒,少李晚雪七岁、李春贯则五岁,在她们母亲病逝后,她们的祖母即李氏相家李宜到,接了她到身边抚养。 李春贯蹬凳子跃上桌面,扬手蹲步展开架势,倨傲地道:「『双腿扫六合,单掌擎乾坤的贯将军』本该如此。」李晚雪步近,认真地劝道:「被人家胡言诬蔑,离间了与祖母的关係,是为不智。」李春贯边在桌面舞动,边道:「他们儘管进谗、耍阴招,伤不了我,连痒也没有。」李晚雪道:「三人成虎,妳再不谨慎,难免惹祖母胡思乱想。」李春贯俯首把脸凑近桌边的李晚雪,道:「就是想气死她。」然后狂笑三声。李晚雪急道:「辜负了祖母从幼的着意栽培,亦枉费了自己多年付出的血汗辛劳,何苦致此呢?」李春贯道:「不在乎!她又何尝在乎?母亲终生未见一笑,姑姑至死留守在外不回,我……」 李晚雪见她别个了脸,动作倏然而止,心裡明白亦难受,劝道:「莫说始祖婆婆订下詹李董三姓不通婚,免遭旁人非议营私。董竹义举止不端,满脑歪理,确未堪附託。引章一直对妳倾心,仪表俊秀,有勇有谋……」李春贯淡然地道:「别人眼中的香宝宝,在我心裡只是臭泥巴。」臭……那股为目标不顾一切迸洒的汗臭,又再刹那间刺激胸口,以至脑裡汹涌、灵魂出窍……被她捉住了双臂,才醒过神来,听她说道:「李引章,只不过是她安插在身边监视的走狗。」见她眦眼竖眉,嗓音发抖地道:「知否那畜牲每在我身上耸动时,咽喉像鑽出千虫万蚁,每吋肌肤都在抽搐?」唉,每次与他亲热,何尝不是拚命追忆那人的汗味来陶醉吗?思绪纷扰,欲劝无从之际,房门外传来管事许泰禀报,道:「主母,李参谋来接将军回府。」李晚雪含煳应了。 李春贯调匀了呼吸,轻拍她的双臂,道:「我要走了,逗留太久,对妳家无益。」摆摆手阻止她开口。「破坏关係,并非别人的话乃是她的心。那女娃儿就託付妳了。」顿了一顿,续道:「将她养成废人,找个藉口逐她出山峦。」说罢头也不回,步越房槛。 翌晨,开宝祠外的广场,待命出征的军队,亮盔铄甲,排列整齐地肃立。旁观的民众,除了为戚友送行外,还交头议论在祠内祈福祷告的人物。祠堂大门打开,为首迈出的是一名年约十八、九岁,纯若雨后莲,状宛玉梨放,身披战袍、绣甲的少女。她背后的武将,年龄相若,隆准皓齿,微弯的眼型看像盈盈笑意。他俩是李春贯夫妇。二人来台阶前转身,面朝随之步出,一字排开的相家们和洞主,躬身抱拳。站最右端的廿馀岁汉子,是詹氏相家詹嘉辞;最左端是首位女性大相家佘匀宽,她右侧那名年约六七十岁,一副老学究模样的,是游虚洞洞主丁先盖;居中那位貌似四旬有馀,一派雍容却略显疲惫的青袍妇人,是李氏相家李宜到,身旁侍候那十二、三岁,眸明星眨的女孩是她的孙儿李云閒。 董氏相家董重汀因姪儿董竹义,被揭发宿娼闹酒、调戏女童而避席,乃民众意料之中;然盛传与孙儿争权闹不和的李宜到,竟抱恙现身,颇令人们诧异。这支军队,本应在年初便该出发到前线,轮替李清平领的那一队,执行助金灭辽的任务。但李宜到以李春贯产女仅半年,极需调养,即使李春贯多番争取也不允,被视为李宜到终出手整治,三年来李春贯愈来愈狂悖跋扈的举动,祖孙权斗之说由此张扬。 丁先盖朗声道:「愿祠内众卫士英魂庇佑,军队顺利抵达前线效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神荫圣护,举歼辽豺。慰先烈先民之雠,种后世后代福祉。众人平安完成任务光荣回家!」民众听到文稿中欠了「贯将军英勇带领」,顿起猜测。 「贯儿。」李宜到轻唤一声,再由李云閒陪伴,步至李春贯身前,续道:「今早蒸了老南瓜烧糯米饭,閒儿已送交了妳的随从。」自幼,每当嗅到祖母弄的这份淡淡甜香,便会怒气全消,李春贯瞧祖母略有倦容,妹子泪光隐现,心裡一酸,道:「晚膳后,勤向祖母奉双仁茶。勿放太多蜂蜜,对她身子不好。」李云閒眉头一蹙,像觉她不该说最后两句,迅速回復原样并答道:「閒儿谨记。」 仪式过后,李春贯跃上座骑,率领大军离开广场。大部分在场的都夸像猛虎出柙,李晚雪凝望她的背影,却说不出她像怎么似的地前冲。 七个月后,传来她夫妇雪峡中被辽兵埋伏遇害。李晚雪感到,当时她像怎么也没所谓,反正能冲开了。 李晚雪踱步迴廊而上,迎面清风沁透荷香,偏教她忆起那天的臭味。 廿七年前的盛夏…… 李晚雪特意到岂图山房採摘时卉去拜祭,因亡妹甚喜爱当地生长的。在船坞遇上行色匆匆的李云閒,她简单交待奉祖母命去取物,便登舟离去。李晚雪纳罕近年她可算寸步不离祖母,何物非遣她往取不可?遮莫祖母有意支开她?閒儿应从山房来,难道祖母就在那裡?到山房休憩属平常,但……她真的如外间流传,与岳飞密使议谈?然而积极穿针引线的池谦约,还在自己出发到山房前,到府中搬了一大堆道理,来说服自己认同他的计策,不像另有安排。他那番「扬宋贬金」的理据,唉,「为娘的膀变粗」,哪个当家作主的手段没盘算过?或许他实则只来打听我的君儿喜恶吧。他的话比董竹义的,更易讨好人,但过于理想,反观陈体玉寡言较实际。这两名俊雅的郎君,不知我的君儿偏向谁?反正随她真心喜欢就是,但对自己而言二人则淡而乏味。 李晚雪抬头望,原来不知不觉已抵山房青阶附近,心忖避免露面为妙,绕道枫林后的山坡,那裡的野石蕙也属妹妹心头好之一。号称峦盟轻功第一的她,轻飘飘几番起落,便登临坡上乱石堆,屏心吸气,循清幽香淡觅到一株株开满黄绿两色花朵的。正欲行动之际,脑裡忽地一闪,怎么夹杂一丝他的味道?心裡竭力地制止,鼻子却一而再嗅闻,脚不由主地追逐。交错的栎树掩映下,终能再睹他的背影,魁梧依然却怎么带点蹇,气味也淡薄了。噫,争取了三十载的储位,仍擦肩而过。愿君莫失当初壮志,振翅凌云定可期!心牵于前尘,魂附于其后,尺躯却难移……不知呆了多久,才听到一声轻嗽,李晚雪急回头望,祖母已站距十数之遥。 第六回 那生死别 (贰) 第二节 问君 李宜到微扬左袖,李晚雪会意上前参扶。从山坡狭路,经螺旋走廊,到园中黄杨檯椅,感觉尽在云端走,心魂未附返。待等听到祖母再次咳嗽,李晚雪方立时清醒,道:「我马上去煮茶,供相家润润喉。」李宜到拉她坐下,道:「为了妳,我真费周章。」李晚雪忙起座跪倒,脑裡思索哪裡又办得不完善,嘴裡道:「歉甚!弟子处事未够缜密。」李宜到示意她坐回去,并道:「处理峦盟内部尚算稳妥,遗憾清平身故,外部再无可靠。」 李晚雪马上意识到:他不单储位无望,更在宗室兄弟权斗中势弱,同需外部支持。料祖母假借与岳飞合谋,与他商谈合作中谋取更大利益。李宜到道:「他,正需要力量抗衡同宗兄弟,令当上皇储的养子能安心依赖。因此让峦盟的人材和剑士参与金国军事,他求之不得,还主动承担训练和基地的费用。至于『灭宋后助復南唐』旧约更矢誓遵守。金国派军兵侵扰,造成我接受与岳飞合谋的状况,都是顺他的意思而行,以便他好向金廷交待。」 我的君儿奉命周旋各年青才俊间套取情报,近期以池谦约、陈体玉为主,此刻但愿她勿被池谦约打动了。 「那黄口小儿哗众取宠,蛊惑年青一辈妄图抄捷径攫取权势,我就让他掏尽法宝,看到底有多少能耐,也令怀异心的浮出水面。」李宜到轻抚李晚雪的手背,续道:「就算我真的前仇不计,赵构真的会任让岳飞妄为吗?常教导妳:没有共同的利益,终难成伙伴。」 莫论是谁人,均须视为一样──我记得我明白。李晚雪抬头向她报以浅浅一笑。手仍被握住,听祖母道:「手那么冷,要好好保养,人才能清醒。」李晚雪心中一怯,道:「弟子晓得。」 随着落实了与金国缔盟,岳飞派的使者充满傲慢、犹豫和愚顽,与赵姓皇帝的反复多疑、贪婪等事逐渐流传;只消一个月,池谦约便从「换政新流」变成短视、自私、忘本之徒。李晚雪努力歛住心神,把新摘的黄菊插进青瓷瓶中,瞥眼厅中桌子旁的一角,忆起当天池谦约于该处侃侃而谈,一副「运筹帷握」的模样,不禁轻歎一声,心想:「獃小子,为何你硬是觉得,和我的君儿被棒打鸳鸯?」 一名年方二十,魁梧、脸略方、圆睛高鼻的年青汉子,来到她身前施礼。他是詹氏相家的传位弟子詹存卯。他道:「祝雪姑姑康宁。他果真尾随君上了枕月峰顶。」 枕月峰位于「玄武在深」东南角,顶上有一池水名段赤泓,传说乃月老掉落的一段赤绳化成,在此泛舟可促缘至、保情固。段赤泓旁有一块似摊开了手掌的巨石,每当月往西沉,远观彷彿月儿投靠掌心酣睡。此刻圆月却徘徊中天未敢移近入眠,疑是对石掌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坐着那妙龄少女,自惭形秽。那少女明眸流盼,万物像引脖以待望能得一青睐,惜幸运儿仅他一人──她凝望从池水对岸,西边岳桦林子奔出,穿松青色袍服的年青汉子──高大的体格,饱满的脸颊和下颔,总予人胖胖的感觉。那少女按捺不住迎上去,身影曼丽轻灵地跳跃,瞬间便到他的身前。握住那双暖暖厚厚的手掌,仰视被笑容推得更高的两颊,她满心都是欢喜。他的嘴巴因她甜甜笑容牵扯得更大更弯,说不出话儿。 「臭胖子!竟动我的君儿歪念。」一名混身白练色装束的俊秀男子,尾随从林子扑击,破口大骂,挥左拳直击那胖子的头盖。那胖子抛左袖欲把他的拳头笼住,那俊秀男子收藏的右爪,迅速伸出攫取真正目标──旁边那少女。 那胖子右袖飞快捲动,却不及东边黄花草坪冒出的绀青色衣服汉子迅速。他一记踢腿把那狠招踹开,护着那少女身前,道:「池谦约,休想胡来。」池谦约狂笑了几声,道:「陈体玉,你我鹬蚌相争,林兴升那臭胖子得利。」话还未说毕,已戟指疾点陈体玉的缵竹、人中、人迎、中府、腋下、天枢及气海七穴。陈体玉看穿他的弱点在下盘,但若此时矮身盘腿,身后的李问君或许承受攻势,惟有微倾身子硬接了数指,再把欺近的池谦约蹬远。李问君悄然后退,关切地至林兴升身旁。 陈体玉忍痛冲前,脚旋掌噼欲把半空的池谦约击倒擒拿。池谦约翻身抵挡,双手交替以拳、掌、爪、指、扣还击。二人斗不到十招,池谦约故意露个破绽,任让陈体玉一记「凤点头」踢向咽喉。在旁的林兴升岂忍好友毙命,右袖一捲阻挠陈体玉,左袖一抛拉远三人与池谦约距离。池谦约拗腰,轻巧转身,指扣向林兴升后颈枢椎。李问君以指代剑,使出「楼春剑法」中的「水云遍彻」迴旋横攻。池谦约志在拿她,身影趋退又窜到她的背后,欲将之击昏。陈体玉被林池二人阻隔,欲救无从之际,突闪出一根长铁棒,一记「降魔三言杵」狠招击中池谦约右前臂,铁棒顺势叩落他的脑门,林兴升再次施救,拉开了他。池谦约忿然道:「君儿,妳负情弃爱,我定必没完没了!」说着,奋力逃进林子裡消失。詹存卯持棒竖立,道:「汝等跟我回府。」 主山峦中部有座「凝东府衙」,乃四大相家处事之所,内裡西端「未报堂」是李氏相家专用的议事厅。此时,李宜到端坐于北,李云閒侍候在侧,李晚雪则于左边上首坐,她们看着詹存卯领三人进来。李宜到道:「池谦约急功近利,想不到还是个登徒浪子,竟对君起歹念。林兴升,谢你见义勇为。卯,他的面色不佳,想是过程中遭姓池的所损,你领他出去好好照料。」林兴升明白,没有训斥已是这场漫长抗争的好开始,无奈拱手行礼而退。詹存卯同感无奈,尚幸陈体玉犹对君细心呵护,只得低首与林兴升退出堂外去。李宜到再道:「体玉,君仗护有你,我放心得很。」陈体玉不愿说却终说了,道:「若非林兴升两番阻挠,。我早拿了姓池的归来」她终于对自己的说话有反应!明知是不智偏不甘心,纵然将得到只是妳的怨怼,总聊胜于无!李晚雪、李云閒目睹他眉头轻锁的模样,心中也难禁一酸。 李宜到道:「听你气息不匀,想也被暗算了。下退,按我早前说的心法,静心调理。」陈体玉听得懂她话裡的含意,心情矛盾,临行前禁不住再三偷望冷冰冰站着的李问君,担忧她将受到为难。 「多情美少年,屈指芳菲近。」李宜到的目光,终于扫落李问君身上。 第六回 那生死别 (贰) 第三节 合剌 李问君冷冷地道:「不喜欢。」 这太爽快吧!李晚雪心中暗叫,也惊讶一直认为跟自己性格近似的女儿,怎么一下子变成妹妹般逆悍?忙向李云閒递个眼色,她近年成了祖母身边的第一红人,份量比自己这个传位弟子重得多。 李宜到轻叹一声,带着一贯充满慈爱的语调,道:「今时喜欢的,数年后便索然无味,十数年后更会觉得讨厌而懊悔。生活还需顾虑身边的人。」 李晚雪骇然,忆及李云閒数年前密告,祖母当年以怀了君儿的自己,胁迫妹妹答允婚事! 李宜到续道:「林兴升重情义,是优点也是缺点。」 李晚雪瞧见李问君的眼皮,微微低垂,生怕她被动摇了。 李宜到再道:「妳免不了,会步进他与池谦约的朋侪裡面。他们都是爱之欲其生,恶则使其灭之徒。妳是我骄傲的曾孙,相信能顶得住。他?会怯懦生犹豫,继而懊恼萌恨意。」 不知那裡来的力量,李晚雪插嘴道:「何不借林兴升之口,向池党解释祖母处事之难、伪善劣行者之奸。亦可让君看清林氏能耐、态度如何。」 李宜到望了她一眼,脸略向左倾侧了一下。 李云閒道:「两个月后,完颜宗干携金国皇太子到访,展示峦盟年青一辈的力量,亦是时机。」 李宜到稍经思考方首肯,道:「但愿他不负冀望。」 池党骨干早闻风西逃南躲,馀下几伙,李晚雪託詹存卯透过人物关係,或明查暗访抓到了把柄,都弄得贴服。因此林兴升如愿「说服人心」,和缓了洞内气氛,更有「收馀归心」之势。 往后的日子,李问君常陪伴林兴升,二人装成村姑与工匠模样儿,埋首评石凋印、调香品茗、修胚烧窑、移栽盆鳞、磨墨晒纸甚至泥人皮影裡耗时间。李晚雪暗中观察,猜疑:那小子在耍「养晦轁光」手段?当瞧见慵懒的女儿变得兴致勃勃,但愿他是真心诚意对待。 日子如此这般度过了三十四天。 李宜到差林兴升,协办金国太子到访峦盟事宜,主要助是次的礼宾司陈体玉,关于仪仗编排。与姜初祷分担行程中保安和秩序的詹存卯,被李晚雪密召夜会。李晚雪坦言心中忧虑,道:「自与姓池的论交起,非三姓的长老们,斥责他忘本忤逆。池党那边你很清楚,表面悦服,骨子裡与原洞民频非议其败德,卖友夺爱。后三家对其冷淡更不在话下。如此局面,事倍未必足功半,百密一疏便堪虞。」詹存卯道:「昨天君来找过我。」李晚雪体会,女儿的顾虑当然比自己更甚。詹存卯续道:「她顾虑的,是另一批人。」李晚雪问道:「陈体玉?」詹存卯答道:「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他,她顾虑的是姜初祷。」李晚雪心想:那粉琢的脸庞像一副面具,猜不透底下的真貌。詹存卯道:「我亲自盯梢他。」李晚雪道:「辛苦了你。」实在是委屈了你。 临近到访前五天。詹存卯与他的亲信,一直严密监视姜初祷的行踪,同时他亦注意陈体玉的行径。眺望广场上,一群群人追随在旁,听从陈体玉的指示,詹存卯很明白如此优秀的人物,被心上人无视那份失落却怨无从,遭人们背后说三道四羞辱了却怒不得,对林兴升犹如芒刺于嵴却装友善。种种就像五指扼喉,使人喊不出声喘不到气,深深体会,即使萌生歹念亦应谅解。此时,见陈体玉与林兴升张望过来,詹存卯报以友善一笑。 金国的谙班勃极烈,意即皇储。汉名完颜亶的合剌端坐开宝祠前的台阶正中,看着一行行一列列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雄纠纠地挥舞旗帜或兵器,心喜就是需要这股力量,遏制宗室叔伯兄弟的觊觎。 五名戴上面具时,经林兴升、陈体玉、姜初祷和詹存卯四重检查的红衣福神,俟仪仗队排在两旁后,进场分站在台阶前,既添喜庆更具拦截刺客之用。鼓乐队表演完毕,接着是数十名服色藕女缃男,从两侧行列翻腾跳而出,双手持着繫上彩带的铜钹,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表现大自然裡绵绵不断的水声、风声和草声,慑人心魄亦涤人心灵。 其时左二的红衣福神突然跃起,一直隐觉这扮演者,与之前检查有异而关注的林兴升,凌空飞掠,翻飞双袖阻挠。红衣福神抽出袍中长剑向合剌刺去,被后发先至,护在合剌座前的陈体玉踹开。林兴升运袂若星转云流,半空中包围缉拿,但那红衣福神挥剑还击,势大有挡我者死,招招狠毒夺命。 「到如今还顾什么恩情,竟只守不攻!」李问君愤然出招,使「楼春剑法」中的「春娥如贯」,几个分身不同角度绵绵攻击。那红衣福神盘身旋剑,招如串串雨丝。李问君惊愕:「他竟懂得『淘沙剑法』中的『帘外潺潺』?」这是禁学五套之一!林兴升眼看李问君被反击呈险象,迫不得已袖中露出剑锋攻敌。正是:采采黄金袖,无心出青峰。二人联手,抵挡了数招,李问君发现那红衣福神只懂一招「淘沙剑法」,更喜与爱郎双剑齐施,渐佔上风。 当那红衣福神拔剑行刺,部分表演铜钹的,亦冲到台阶前列阵,阻挡营救合剌的人员。与詹存卯同陷铜钹阵的姜初祷,此际突破了缺口,扑前一记笔架叉疾刺红衣福神后脑。红衣福神回剑后削,被笔架叉缠住,运功画剑成圈摆脱。姜初祷施秘技「水脉乱映」巧劲,令红衣福神的长剑脱手,但剑却直射向合剌那边,幸林兴升及时抛袖打歪了。那红衣福神连随飞身噼掌,奔雷闪电般击向合剌。陈体玉独脚支地,一招「朝天蹬」与之硬拚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红衣福神则借力往后飘,甫落入铜钹阵裡,顿时火喷烟冒,被歼灭剩馀的七名成员与他乘乱逃跑。 詹存卯等率众追截至山崖,李问君迅速超越,降于红衣福神那一伙前面,姿态婀娜优雅,在场各人均疑是天姬下凡。李问君持剑主攻红衣福神,她抓到门路,出招一半便即换招,令对方捉摸不透。过了数招,红衣福神便被剌中三处,心疼爱侣负义狠毒夺命,支持者尽被屠戮,声近哀鸣地道:「君儿,妳真不念昔日恩情?」李问君没有回应,催剑更急。红衣福神悲愤交杂下,骂道:「取妳这偷汉子婆娘性命!」左掌右爪使出同归于尽的招数。 林兴升赶至睹况,忙袖翻剑舞拚命护爱。红衣福神益发疯狂,终在危及李问君关头,林兴升迫不得已,寻隙一剑贯穿红衣福神的左胸。 红衣福神巍颤颤后退数步,揭开了面具并道:「汝俩,不忠不义,不知耻……不贞!」池谦约说罢,洋洋得意狂笑不止,像目的已达。斜睨合围迫近的人群,池谦约傲然一笑,眈着李问君,道:「我将化成厉鬼,生生世世向妳的后代索债!」佯装向她张扑,误导众人,再疾退到崖边,纵身一跃,惨厉的笑声迴环良久不消。 第六回 那生死别 (贰) 第四节 相时 行刺事发后,人们马上担心结盟势不成,反触怒金国兵压边境。李晚雪却瞭然,当瞥眼祖母观察到合剌遇刺时稍露的神情而微笑,便清楚她算准他想什么,从而获取她要的什么。凝东府衙旁的「恰如殿」,乃峦盟举办宴会的最高场所。合剌正坐北端主位,李宜到坐于其侧,旁有李云閒侍立。与因联合宗兄完颜宗翰,为养子合剌争储位,遭亲叔叔金主吴乞买记恨,降为等同左相级别──「国论左勃极烈」的他,分坐东西两端上座,李晚雪竭力地装作跟他一样表现淡然,彷彿一切已完结,如今再没你我的份儿。 合剌未因遇刺畏惧,反之为将拥有如此力量,迎战将来困局而欣喜。听毕詹存卯关于缉凶的禀报,他起座下阶,来到李问君前,道:「妳我同龄,论月份我较长,就称妳一声妹子。好妹子,此番妳功劳不少,我该如何奖赏?」李问君道:「赐我一个如意郎君。」李晚雪惊羡,若彼此心裡有这种感觉,真的会驱使人愈来愈勇敢!李宜到满脸慈爱地道:「君与升情根早种,待殿下造访结束,便筹备婚礼。」李问君眼神一闪,像感激曾祖母开脱了林郎君夺友挚爱之罪。合剌笑道:「置办妆奁费用,由我全付。」 华丽璀璨的婚礼,半月内火速办妥,婚前林兴升更被李宜到委任为银翅卫兵尉,可夸锦上添花。可恨,那些恶魔的诅咒也暗中散播。「凭池谦约的话,李问君早与他有苟且,然后又勾搭上林胖子。奸情败露,设计陷害夫郎。」,「那女的是残花败柳,淫乱成癖。那男的更是势利小人,见利忘义,夺妻卖友!」,「那**阅男无数,遇上採花有术的巨物,神仙一样的夫君也得狠狠撇甩,所谓中看不如中用,哈!」婚后不久便传出怀孕的喜讯,益使群魔乱舞纷飞。「肯定是姓池的孽种,那胖子亏大了。」,「那捡破烂的,多捡了一件便宜的。」,「难怪恬不知羞开口求嫁,还赶半个月内完婚,原来干了不要脸的秽事。」终于触发了,她的倔强与他的忍让,积聚的隔阂与矛盾。 林兴升婚后获赐姓名李望梓,奏请代陈体玉外巡驻军冬防设备,归来后长留银翅卫兵营度宿,流言也随之静歇了。祖母閒谈中的一句,撩动了李晚雪的思绪,毕竟分居已逾四个月,虽女儿表现平和,还反过来慰解自己,但身为母亲岂可一直袖手旁观?来到营前,斜阳外,春雨点,风吹池皱,添玉树憔悴。他消瘦了许多,脸颊那「两块肉」都弄掉了,变得俊气潇洒,却也失去可亲可近。李望梓发现了李晚雪,趋前施礼道:「祝母亲安和寿乐。」李晚雪瞪他一眼,道:「既想,何不去看?」李望梓歎了一声,道:「惟恐看过,就办不到当初承诺的。」李晚雪猜不透,看他在沉吟,只得耐住。李望梓有点腼腆,道:「订情之时,我承诺让她每天平凡地笑。」啊!老娘也被你打动了。能平凡已很了不起……李晚雪恍然,他为了让我的君儿安静和愉快地养胎,故意唱这本戏。李望梓坦然道:「确曾为了追查或息事宁人发生龃龉,后来想到此事非单纯汙蔑,决顺水推舟,将他们放在明,我俩则暗裡查探清楚,再谋对策。」 明天办孙儿的「过满月」礼,李晚雪提早一天过邸打点。望着女儿凝视一天比一天壮的娃儿,满眼都是幸福和骄傲,李晚雪顿感歉疚,当年知悉怀孕,骤生那份嫌恶和耻辱。也不禁惭愧,女儿深夜临盆,林胖子翌晨才从兵营回家,虽然明白他经已儘速赶返,但眼看女儿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最能慰藉她的人却不在,一腔子怨愤难免冲着他宣洩。这般骂人,上次已是很久很久前的事……对着那木头一样的他。待等见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起,找个藉口躲进暗处,免旁人瞧到自己的神情,丢脸多一次。 其时,僕人传话陈体玉求见李问君。李晚雪劝她以礼数不合拒见。从奉曾祖母命周旋池陈二人开始,他态度甚为怠慢,像视己早成囊中之物;自被揭与林郎君相恋后,更无交往,李问君好奇地道:「忽然到访,还在大清早,他来意因何?」 李问君于水心亭接见陈体玉,婢女靖波在旁侍候。陈体玉双手递上锦匣,道:「匣内的银镶玛瑙璎珞圈,贺妳女儿明天『过满月』。」李问君颔首道谢,并示意靖波上前收领。 这是什么关头,仍要无视于我?陈体玉补充一句,道:「马上为妳女儿穿戴上,一定很漂亮!」 李问君尚弄不懂他的来意,但他那副态度和语气,始终受不了,沉住气道:「好的。」 妳听也好不听也罢,反正我心思已尽,要是将来恨我,就恨我吧……得到妳的恨,总胜一无所有。 在远处监视,防又传出閒言的李晚雪,察觉到陈体玉似有口难言,但之后与女儿检视,靖波放在桌面上的锦匣,裡裡外外都找不出半分端倪。接着,各界的贺礼纷至,准备明天「过满月」仪式的事宜又繁琐,忙碌至夜深。床榻上,骤涌前尘往事悲欢,难以遏止,既辗转不成眠,李晚雪索性出房夜游,信步来到院中池边。思绪稍为平定,便又思索起陈体玉这件事。他存心告密,何解藏得那么隐蔽?还是疏忽了什么?谁还想加害这对小夫妻?祖母日前还兴緻勃勃,为她的小玄孙命名费神……是姜初祷?抑或…… 顷刻便到拂晓时分,李望梓样子急忙地归家,疾步过亭台,遇上李晚雪张惶地道:「祝母亲安和寿乐。陈卫将襄助顶替了军务,才能那么早回来。我已是儘速赶回来。」嘿,傻胖子,我真的那么凶吗?李晚雪暗自气笑不得,道:「陈体玉可有谈及另的说话?」李望梓摇摇头,道:「尽是关于,第一批出驻金国的银翅卫兵事情。只说了一句,回营前送了一条璎珞圈过来。有何事不妥?」李晚雪将陈体玉清早到访和母女二人猜测,全告诉了他。但觉他有点魂不守舍,料是思念妻女心切,兼赶路疲累,便着他先回房间休息。 李望梓翌日大清早起床,还未跨出房间,僕人便来通报,李宜到的座驾离邸不远,即将抵达。他伴着李晚雪在大门前迎接,然后大黟儿欢欢喜喜到李问君房间探望婴孩,叙谈天伦,没多久宾客便陆续到贺。这娃儿位列李氏相家第三传位,峦盟内外谁个敢不殷勤? 李宜到由李晚雪、李望梓左右陪同,在大厅各处应酬宾客,转眼吉时午牌快至,各人徐徐就座,准备开始「取名礼」。李问君怀抱女儿从内院出来,俨若大小两块玉璧交辉,惹满堂赞羡。 李晚雪发现祖母目光却投向远处,循着望去,赫见穿着檀红制服,负责峦盟内治安的清霁院院首何水清步进。何水清率领四名院员,向李宜到禀报,道:「祝相家安宁舒泰。吾等在贺礼中,搜出了一份抗顺人士的花名册。」李望梓面如死灰,拱起双袖请罪,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李晚雪还未开腔帮口,已听得两旁宾客喧嚷,只见他的衣袖渐沾腥红朵朵。 强颜周旋池谦约与陈体玉时,得你真挚地慰解,并许诺:「让妳每天平凡地笑。」;饱受谣言攻击,敌人意图未明,要暂作分离时,你承诺:「一定让妳每天平凡地笑。」;昨夜你还拥着我和娃儿,轻柔地说:「一定让妳俩每天平凡地笑。」李问君把脸贴于女儿襟腑,未忍看缓缓瘫倒的夫婿。 李晚雪急回眸,恰好触碰了祖母的眼神。这一眼,省起了当日未报堂上斗胆求情,她望向自己那一眼。啊!怎会料不到有今天的下场呢?李晚雪刹那间清醒了自己该怎样「纠正」。「李问君虽无同犯但罪不能免,既然如此,那女娃当不配请相家赐名。就唤作林朝英吧。」李晚雪说毕,隐听祖母喃喃地吟道:「太匆匆。」 唉,既朝来了寒雨,惟有防晚来的风。今后,为保儿孙,该更忍耐更慎思! 这时是这样想。这件事实在不愿再多想!细想! 脑裡一阵晕眩,倚靠迴廊尽处的柱子稍事喘息。李晚雪张开眼,抬头望,天依旧晴,云依旧轻。嘿,你们才是最厉害的脚色,谁也敌不过…… 五年指顾间便过,一直病榻缠绵的女儿,终于随风而逝。 继而,向来健壮的祖母,患了急病不愈至弥留之际。 岂图山房的「金枫盖、翠竹围」秋景,今对李晚雪而言尽皆「肃杀后的清宁」。跨进房间,瞥眼菊枕上的她,心中一抖,才数天未见,观感竟又转变……儿时与妹妹常捉弄的祖母,眼前復现了!坐在床边,任她的手几番摸索,不忍心还是让她抓到了自己的手。李宜到用力吸了一口气,微弱地道:「手那么冷,要好好保养,人才能清醒。」李晚雪不由得苦笑,可惜她看不见了,她像已睁开眼皮也乏力。手中被塞了一物,李晚雪摊掌一看,是一伙蜡丸。李宜到食指稍稍向外移,李晚雪会意道:「他们都听妳的话,退到外边去。」李宜到道:「裡面有一道手谕,我去后,遣李云閒到十因庵,替我为峦盟祈福十五载。」十因庵位于北陲星罩峰外的一座荒凉孤山,囚炙手可热的李云閒于此,明白她怕我姑息会养虎为患,及早除掉掌权的祸胎,但也设定了我该走的路线。 李宜到竭力交付最后一事,道:「林兴升确勾结抗顺人士,他太重情义,易受唆摆,必负累妳。反之英的脾性合适,日后找个藉口,復她『李相时』的名位。」 我的君儿弥补了我的遗憾,惜太匆匆。英,无论如何也要让妳得到,毋须再寄望下一代。 「岂图山房」牌匾的大门后,李晚雪仰望晴空浮云的蓝天,低声吟道:「天涯孤石号三生,酣中仙嘱凿良缘,三劳三世祈可盼,一愿一梦慰吾心。」 第六回 那生死别 (叁) 第一节 姐归 「姐归峰名称的由来,不外乎有头笨牛听信谗言,将天仙下凡的妻子当成妖魔,气得仙女怒返天庭娘家,之后他只得对着月迎着风,哭求原宥至变成顽石。」依计划从「白虎横趴」往东南下到「姐归峰」,倘若姜初祷没有在此佈局阻挠,便就地歇息一会,再利用那处的江窄水平渡过,绕路夜袭「岂图山庄」救出外婆。然而路径或已天然崩塌或经人工改道,林朝英辗转绕弯,至晚上从暗道出山峰,登高一看,发现竟身处东面的晨抹峰。此处虽更近,隔江就能遥望到南面的岂图山庄,无奈山峭流湍委实冒不了险,惟有稍作歇息,再觅路回西南方的姐归峰。 王重阳见她瞠目对岸暗自气恼,明知她会借题揶揄,仍故问山峰名称由来,想转移她愧疚情绪,也可藉机表达衷肠,消除她的疑虑。但林朝英悻悻然暗讽了一番,便到远处石后盘膝调息。 明白他的好意,但总不能在山峦内,与他太亲暱招人话柄。 逗留了约两个多时辰,天还未亮便起程了。早前联手并剑的喜悦,慢慢被胸间涌现的羞涩和困压替代,林朝英瞟眼他正趋近身旁,不自控地急促了步伐,因而牵引王重阳也加速脚步跟随。林朝英好胜心又起,施展轻功拉阔彼此距离;王重阳当然不愿示弱。二人由迂迴暗道至繁花茂叶枝头,追逐了个多时辰,打算降到溪涧边,喝水歇息。 林朝英从树顶飞踪而下,一名发髻花白的短髭汉子扑近,认出是卢恩殊,心想姜初祷果然挑拨他来对付我们。甫朝相,卢恩殊便出狠招「七星斗转」。林朝英觉上下周围被他包围了,挥舞游虚剑法中的「寒桠弄月」护体。王重阳晓得厉害,刺出「金童剑法」联手退敌。一个缩体舞剑效圆月投影,一个斜飞刺势像面面飘扬的军帜,路向相悖,却无相冲反能相辅。旁观的裴吉,目睹卢恩殊陷入「后有剑山,前有剑海」险境,若非早被言禁,经已闯进营救。 三人先后着地,裴吉见卢恩殊此招,竟失去往常主导局面的力量,更乏劲任由摆动,不禁按剑踏近,拚着会被骂打也要拯救及时。卢恩殊踏七星步游走,仍逃不出王重阳的剑影牵引,冒险反攻衣袖还被削了一片。裴吉拔出配剑,奔前援助。王重阳猛然想到,此时此地实不宜伤人命,徒添枝节。心意变以至剑招改,联手失效,卢恩殊趁机跳出战圈喘息。 裴吉验视他有否受伤,反被掴了后脑一下,遭责骂:「该死的,不是早说了只许在旁观战?」卢恩殊掉头对林朝英二人道:「有进步。」叱喝一声,欺身又上。王重阳二人均觉心神一慑。林朝英听闻他有一招「玲珑八捷」,夹杂着音波功,专打无定方位,于是使出飘忽随意的「花去还留」应对。卢恩殊攻势如雷轰电闪,却遇林朝英的剑招轻卸、缭乱,王重阳守势则像长牌深壕般回音反响,讨不了好处反「自食其果」,一咬牙道:「配合得不错。」打出施展艺成后,仅用过三次的绝招「九转归沌」。 「九转归沌」,意寄万物缘灭时,一切重归混沌,阳尽至极阴再返纯阳。王重阳觉他的路数忽变得阴柔中带漩涡般捲动和抛力,二人并剑这一套偏向刚烈为主,剑锋渐被凝滞甚至化解,似被困在绝岭,浮于怒涛。这一来却激化了他俩危难相扶,离散不弃的情意,同心并剑渡过层层绝杀。林朝英瞥了王重阳一眼,明白他的意愿,随之偃鼓息兵退远。 卢恩殊本无杀机,此刻更生怜才,也顺势撤手。卢恩殊道:「念你俩尚能抵我数招,就此饶过。林朝英你们立刻滚回宋境!李晚雪是死不了,她一生骄横专制,让她尝下当无牙老虎也算活该。他们图谋了多年,如今人心归附,外部支持,唉……敌不过。你俩就乐得逍遥,别蹚这浑水。」裴吉见他说到末段神情落寞,劝慰道:「荀郎君受你栽培多年,就当是放手让他接管,别想成被夺权……」后脑又被掴一巴掌。卢恩殊道:「该死的!」羞愤之下,扭捏着裴吉的耳朵急步离开,撇下林朝英不管,也委实再管不了。 望着二人背影,林朝英道:「那荀郎君,就是卢恩殊的外甥荀瑞远。卢恩殊一直是反对我们李氏相家当权,最积极的代表,甚受在野支持,如今被过河拆桥,看来策划者已胜券在握。」王重阳温和地握着她的手,林朝英亦报以深情对视,道:「他说得对,我俩赶快带外婆离开此地,懒管他们图什么谋什么。」王重阳眼裡闪烁那份笑意,灌满力量于她心间,也夹杂了些束缚的感觉,令她不由得掉头前行。 感激他的迁就,自他说要跟外婆「谈话」起,这种複杂的情绪愈来愈强烈及难于驾驭,自己真需赶快调整心态,和尝试适应……不竟距离「那日子」不远了。 林朝英听从王重阳的话,负责堆柴生火,由他到外面寻觅食材。遥看捧着一大堆瓜菜菰果归来的他,隐约眨动了眼睛,聚精侦听下,朝他身旁的疏林叫道:「姜叔叔,何解蓦地又陌生了起来?」 树底花间步出了位潇洒公子。馀晖下,粉琢脂凝般肌肤莹亮,发云流,目晶烁,薄唇浅涡胜桃江。姜初祷道:「为了暗中保护他,防其他人士偷袭。昨天的『廿八辰河阵』是长仙洞佈的,那暗黑剑士妳更是心裡有数。」嗓媲商声,人随便坐在火堆旁的石块上,已甚优雅。「峦盟各洞、曹开秀那群人,包括李云閒,明午未牌,在开宝祠外广场,举行变制大会。增设尚家团,由原有的相家们出任。相家团人数由四变七,不限出身。料李自纤等能拿五席。支持他们的各洞,有的为了能得到更大利益,有的则是获支持夺权而听命。」林朝英和王重阳,与他隔着火堆对坐。林朝英冷冷地道:「你身兼盟主、游虚洞主,分一杯羹也不难。」 姜初祷有点气动,道:「才不稀罕,宁愿保留原有体制,至少全是自家人话事。谁想惟金人命是从?」王重阳不禁「嗯」了一声。姜初祷道:「我已聚集了一批抗金、抗变制人马,若能加上你们联手,擒住那班策反人马,应是不难。英,是时候由妳整顿乾坤。」 林朝英道:「久别山峦多年,还需姜叔叔多加指引。我觉得救出李相家他们,可减一分顾忌。他们仍囚于山房?」姜初祷道:「昨天你们这么一闹,已不太肯定。这段日子,我们流窜于西北陲,消息不太灵通。我出来找你们时,各人也在商议如何营救李相家他们,对半路截击,或会上对战,莫衷一是。我个人觉得在大会上劫人,对一向大局为重的李相家,颜面有点过不去。妳就思量一下,稍后回去,替大家定夺。这一顿就由我哥儿俩准备。」 防患未然,王重阳盯梢着他,在摺迭了的叶子裡添汤水,再放凋削好的瓜果,和菜蔬进去;将叶子包裹妥当,放在架于火堆上的薄石块面烤;片刻,传出阵阵清甜气味,他把包裹移到另一块石上,剖开了,各色小鸭、小鹅、小鱼盪漾于片片浮绿的烟波中,俨然丹青境况。 晚餐后,王重阳藉口解手熘到僻处与姜初祷会面,原因适才他凋削时,拨弄瓜皮果屑成一个「宋」字。甫照面他便即递交一封书函,道:「宋相陈长卿的。」王重阳抽出笺纸一看,内容大概是,请自己帮忙,招降游虚洞充当内应,策反金国,来个裡应外合。内容空泛滥调,何况陈长卿曾因招降海盗,经参谋推荐,致函自己讨论,故能识别笔迹有异,把信退还并欲开口质询。姜初祷突然大声斥喝,道:「王重阳你果然是宋国细作,传递书信意图离间,唆使我出卖峦盟!」 第六回 那生死别 (叁) 第二节 通心 此时,周边涌出人马,抡刀弄枪,拳击棒打,意欲瞬间取命。 「林朝英在此,不要命的过来!」一阵黑雾缭绕,数人迅速被伤了手。王重阳乘时使出「金童剑法」联手,威力大盛,众人不得不避其锋芒。姜初祷道:「英,妳竟引狼入室,祸害峦盟?」心裡嗤笑:这宋猪比当年那头胖猪更笨。林朝英懒得理睬,王重阳亦觉此际「百喙莫辩,有冤难申」,二人同心只想先挣脱此陷阱。 交了十馀招,便能突围离去。他俩朝西南走了一段时间,觅得一石窟内暂歇。纵然夜沉境黯,林朝英仍可见可感他的颓丧、抑愤,直似楚州那一晚的模样,一丝恐惧掩压心头。 王重阳深深悔疚,她早已警告,为何自己还是那么煳涂?恼恨每次出丑、受挫,总发生在她的面前!八年前如是,八年后如是…… 「他们无非想败坏我的名声,令我难以插手阻挠他们夺权。嘿,谁希罕跟饿鹰野狼争吃臭骨头,我俩携手并剑,救出外婆就马上走!」听见她说到最后两句,王重阳从她的眼眸裡,看出隐隐忧虑与惶恐,何曾见她这样!明白她因何如此,一腔衷情直诉,道:「我再不会辜负妳。」她垂下头,握着自己双手,静静没有说话。王重阳抽出了手,取出怀裡的贝壳簪子,插在她左边发髻上。 林朝英摸了簪子一下,道:「好吝啬。」王重阳道:「我不外是个祈福禳灾的假道士而已。」林朝英瞪他一眼,心却踏实:好歹自己命该的到手了。王重阳见她魂儿出了窍似的呆着,问道:「想到了如何救人?」 林朝英迅速回復理智,道:「中途截劫。姜初祷说得对,若在大会公然带人走,外婆或许碍于颜面不肯,更甚是对詹舅舅他们不利。还有他刚才提起李云閒,传闻此人十分厉害,当年是玄祖婆婆身边的第一红人,外婆掌权后即软禁了她十五年。想到这点,怎教人不能不忧,不得不防。必须赶在叛变前把人救走。」 王重阳本想借卢恩殊的话,劝她待大会后,伺机救人,如今听她的想法,念及自己刚又犯了错,羞惭下把话吞回去。 通心洞位于主山峦底下,半天然半开挖,成主峦连通周边山峰的枢纽。林朝英料李云閒等人,押外婆从东返开宝祠,遂往位处主山峦西南角的天犄峰,其中一个进通心洞洞口埋伏。 抵达时,果见一队人马经过迂迴山路进入洞裡,当中三辆车均有纱帐笼罩。第三辆的纱帐半敞开,晨曦下,内裡那儒生打扮的汉子容貌,清楚可见。王重阳道:「认识他?」林朝英道:「四相家董景山。」边说边急忙换过角度,窥探第一辆的内情。王重阳迎上去,林朝英却又奔回来,迅速绕到身后追赶队伍。我外婆一世威风,如今受虎囚于柙之辱,能不叫人气冲脑门?王重阳即掉头跟随,明知她听不进耳仍忍不住提醒,道:「慎防有诈。」 二人追近洞口,那裡石柱子群参差交错,层层烟霞把阳光折射使人视线模煳。王重阳闻得金属破空之声,一枚铁镶皮套的绳柄击近,乃长仙洞的「廿八辰河阵」来也。此番改善了不少,翻腾扑杀更紧密,抖动绳圈成牆壁,加上利用柱群地形,成功分隔二人。然而百川汇流之涌虽石亘河沟不能挡,花飘逐月之势任风吹长空难隔断,双剑互补,精光一合,崩溃了三十二长仙洞人的阵法,佔据了主导位置,牵引他们转向。阵中一声呼啸,人员分三处撤退,林朝英无心理睬,朝往主山峦的通道飞奔。 疾跑了半个时辰,再未见有何阻拦,王重阳暗自纳罕,警惕益重,待拐进一个上下密佈怪石嶙峋岩穴,更是小心翼翼。石缝间骤传铮铮金属交击的响声,令人心烦意燥。林朝英道:「五轮洞的『天呼地应阵』。」 五轮洞人们像飞仙神将般,互相拷打银牙棒、铜节锏,压顶而下,予敌无路可逃之困扰。王重阳察觉到脚边的石头滚动,原来另有一批人藏身表面嵌成岩块的圆盾下,此刻快速地冒出砍噼下盘,若非早得提示,便被出其不意击倒。 盖天舖地的逼迫,激发了并剑刚烈倔强的本旨。林朝英旋身飘飘扬扬上升,剑如面面纛旗号令,挥戈回日;王重阳俯冲訇訇隆隆下翻,刃比辆辆战车攻坚,披沙震地。 五轮洞的阵势,被他俩上下端牵引的气流扰乱,威烈与诡秘配合的招数击溃,急忙转突袭为围堵,石盾于四周每边迭成三层,俨如巨壁阻挡,再向中心推进;执棒握锏者则形同云夔、山螭出没无常夺命。怎奈,林朝英在「金童剑法」摧山毁石掩护中,把无处藏身的妖怪降了;王重阳有「游虚剑法」清宇淨气扫荡下,将毕露原形之障碍除掉。五轮洞人惟有且战且逃,至陡峭岔口消失无踪。 林朝英满心不屑:差遣此等废物拖延,妄图阻挠!很清楚外婆的脾性,岂能任让她在这「阴谋参反」的集会上受蔑视,丁点儿也不许!但也稍作犹豫陷入对方计算和监视中,李云閒确不容轻视。岔道出口,有一高大身影背着阳光,手持长棍伫立,林朝英定睛一看,认出是曹开秀,暗叫:糟了,果然是李云閒主持集会。 曹开秀一言不发,手中的「紫金玄机棍」直戳向林朝英的面门。林朝英使出「飘瓣沾杆」,剑锋圈绕黏住棍头去势。王重阳的「金童剑法」,像林子骤起急风,催化「游虚剑法」加紧缠住长棍,还顺势挥划曹开秀胸前。曹开秀大吃一惊,按下暗掣将长棍分成三节,一抽一接,令第一节摆脱了林朝英的剑招,再抛出第三节撞击王重阳的剑身,然后抓着第二节退出战圈。曹开秀一退即上,抡舞棍花像迭起波澜,然王重阳身跃剑纵像孔桥、曲堤,攻击恰被疏导入池塘,加上林朝英剑如柳条吹拂,反提防二人随时反击。曹开秀举棍绕身,像蚊龙出水冲突围局。王重阳舞剑再度成急风捲物,林朝英的「飘零无寄」,看像任风欺侮实杀机处处。曹开秀接连第一二节成长短棍,转动短截,抵挡无方向的剑刺,长边则用上棒法,打退几度风侵。林朝英觉察曹开秀,像猜到自己要把他拿下为人质,攻意渐消,避退频频,不自觉冒进追赶。如此一来,状况变了如轮急脱轴,二人并剑失效。 曹开秀趁机以退为进接近她身边,暗藏于棍头的尖刀刃弹出,倒插向她偷袭。王重阳情急,使出墓裡悟出的另一招式,此招攻守能刹那互换,变幻莫测,长长一剑划伤了曹开秀的肩膊。 曹开秀连翻带滚地负伤奔逃,林朝英那肯放过,甫出了洞口,便见有五条黑影扑来,认出领头者是清霁院院首何水清。林朝英使出「一样西风」,此招貌似简单却蕴含无数巧劲,但只守不攻,惯用于与长辈过招的起手式。然而配合了王重阳后发的「金童剑法」,双剑剑锋就如风送残阳遍洒淋漓。何水清双手血流,其馀四位院员更是手伤脚破多处。 此际,蓦地一响叱责道:「林朝英,竟目无尊长,真的来个赶尽杀绝!」随即众口齐声喝骂:「勾搭宋猪,残害峦盟同伴,恬不知耻!」「叛徒!休想破坏峦盟,我们万众齐心跟你们拚!」「与两万入侵的宋军,裡应外合,图谋颠复峦盟!」王重阳震惊,那裡来两万宋军?诓骗、栽赃得实在太荒谬!「李晚雪,妳辜负了李金错等先烈创基之艰,纵容孽种,杀戮同门、伤害同盟、通敌谋反!妳,对得起峦盟各人吗?」林朝英才恍然,真正动手的地方,不是开宝祠外,乃是眼前的接引台;阻挠外婆承受的「耻辱」,实则正由自己一手造成,我……林朝英渐觉目眩耳鸣,腹部一股寒气直冲上脑门。 第六回 那生死别 (叁) 第三节 接引 插戴的簪子那麽粗糙又俗气!原来是他啊……老了一点也不帅,高高长长像条木柱子一样,没味道。但平凡的一招竟配合得这麽厉害,这份互通的心意,能不令人羡煞?看见妳得到了,我也心安了。李晚雪瞥了一眼想着。 接引台,是通心洞其中一段露出地面的山谷道路,湿气重时常有轻烟嬝绕,正中隆起了块广而平巨石,形似望台,故传是接引仙家临降之地。石台上的李晚雪迈前,目光向场中一扫,在场逾百人士登时像被冰封。「我早吩咐了纤,不变峦盟已没有林朝英的名号。」声调平淡不洪亮,但清楚送入每个人的耳内。「这裡每个人,可能对李氏始祖相家的观感各不一样,但都会肯定她带领遗民和山峦洞民,立了安身之地,自此抬头做人,不受欺侮。这,得来不易,守之更难。倘若,我们稍不团结,她给予的就瞬间崩塌。因此我们每一盼、每一思、每一动,当牢记她如何步步艰辛走来。纵然时代改变了,新一辈意欲改进,亦须毋忘她付出一切的苦心。」如我的生存,是成就妳的幸福。「身为她的继承者,捍卫她赐予的成果至上,坚定遏止任何的危害,绝不姑息丝毫侵犯。就算是我,也无例外!」祖母,一切叛逆的惩罚,由我李晚雪承担就够,赦免后人吧! 「住手!」站在右末端的李云閒,飞扑过来阻止,李晚雪身后的李自纤才警觉了。抱着仰面倒下的李晚雪,李云閒轻声道:「自断了心脉。」李自纤脑裡骤生悲伤和徬徨,跪下牵着李晚雪的右掌,不断哭叫,道:「相家,相家……」李晚雪怜悯地望了李自纤一眼,暝目而逝。 曹开秀喝令在场人士,道:「把我们李相家气死了,擒住那叛徒和宋猪!」 在李晚雪说话时,王重阳抱着晕厥了的林朝英悄悄后退,待闻此传令,忙改扛她于肩,持剑左支右绌应付狼奔蜂涌的群众。眼前人群突然散开包围,原来不知何时狗儿混入当中截击。她施展「虾鬚钩」棒法,挥动棒子末梢的皮鞭:圈、抽、扫;忽尔捲鞭缠柄,再倒转使出棒法:点、噼、撩。出招诡异准狠,她迅速冲破了缺口,与王重阳会合了。人群后方突传出山林起火,王重阳与狗儿对望了一眼,由她殿后,逃回洞裡岔道。 浓烟渐涌入通道,视野渐迷濛,狗儿丝毫不受影响,并能指示王重阳前行路径。王重阳讶异,纵然她触觉敏锐,对环境也未免过于熟识,试探道:「须停下来,看看她的状况。」狗儿道:「照脚程,再走一刻钟,便有个隐蔽石窟,可作休歇之用。」果然,她在前面两块石壁交叠之间,找到了罅缝,低头进了去,片刻后现身出来,示意王重阳递林朝英给她。 王重阳进内,见狗儿已将林朝英放在垫了野花杂草的石面上,忙验视她的气息和脉象。之后,向狗儿道:「外婆的事情,过度哀恸,血气逆行心肺,以致晕厥。」狗儿道:「不,是旧患復发所致。」王重阳微感不快,但欲知原委故问道:「旧患何来?」被狗儿瞪了一眼,不禁一怔。狗儿一咬牙,扼要地道出林朝英遍寻秦岭,于骊山雪崖摔下之事。 这仅是那八年内的其中一折!其馀的未敢想像也愧于面对,怪不得狗儿怒目相视。不值得!妳实在不值得,这般待我。唉,若不是我闯了祸,或坚持劝妳伺机救人,妳外婆也不会被气死当场,我…… 王重阳扶起林朝英,从她的风门、肺俞、心俞三穴之间传输真气,助她调匀血气,恢復清醒。岂料不消半炷香,林朝英便混身冰冷,不断打颤。狗儿劝止,道:「此处不宜久留,先摆脱追捕再觅地料理,亦未为晚。通往地底水道的入口该在哪儿?」游目四探。王重阳忍不住问道:「为何妳对此处这麽熟识,像是早有安排?」狗儿道:「卢恩殊告诉我的。他说那笨……我家姑娘定必憋不住闯这裡救人,他还说我貌丑,须防惹人注目。」王重阳何等懊悔没有劝林朝英听从他的话,道:「你们还约定了纵火脱身之计?」狗儿道:「算不上是约定。卢恩殊命裴吉这个时间到此处『烧野草』,警告他若然引发火灾,便往这石窟躲,此乃『悬阳洞秘筑之逃生暗道』,还对裴吉说『沿路到地底水道,乘小舟滚出山峦,再莫回来惹他嫌烦。』」王重阳当然听得出话裡含意,沉吟道:「既然这裡另有通道,循气流可侦查到。」 二人四周搜寻,王重阳终在北端乱石堆中,窥探到背后果然有一孔洞,运劲挪移阻碍的几块岩石,心想:「若单靠狗儿,纵使知悉路径也枉然。」听毕狗儿禀报外面状况,王重阳与她合力抬林朝英进那孔洞。狗儿待王重阳揹起了林朝英,再拿他的外套小心翼翼捆稳林朝英于他身上。王重阳持剑前行,除了路面逐渐湿滑以至有不规则积水流过外,沿路并无异样。 走了约半时辰,豁然开朗,他们步进了一个数十丈高宽的大岩洞,低头见底部有条流水汩汩北淌。再走了个多时辰,终抵达水边,王重阳发现石滩暗处,有一用油布包裹着的长物,料是卢恩殊口中的「小舟」之际,狗儿已揭开了油布,并打算推小舟到水裡去。「慢住。」狗儿诧异地望向他,王重阳想了一想,道:「卢恩殊敌友难辨,按他的指示而行,可能是自投罗网。在这裡稍作拖延,既好好整理思绪,倘使他们设了圈套或许亦有所松懈。」狗儿点头,道:「趁此我助姑娘行功,希望她能恢復清醒。运功时,我俩仅穿亵衣,请世雄大哥在外把关。」王重阳安置二人于一石壁后,便搬小舟到水边,并作检验。波光水影间,彷彿仍身处开国公府的洞底,心想还留在那裡的话多好,当时何苦费尽心力逃出……抬头望,忆起墓中的那处,又想假如没有创出「金童剑法」,便没有并剑御敌,事情会否有改? 一股暖和从两臂流入,虽把飘荡旋风雪捲中的我牵扯回来,仍觉不踏实,动不了也不想动。外婆妳怜我孤哀,自幼便顺我意愿,甚至鼓励我「为所欲为」,每每为我遮挡非议和抨击,今天妳终尝到让我任性妄行的恶果,后悔吗?没有妳的支持,真不知该怎样走下去……就乾脆不动!……腹部涌出的那股寒气,挤压着胸口,有点麻痺人觉昏……昏昏沉沉睡了一阵子,感到被抱着前行,那胸膛上的温暖,一经靠倚,种种辛酸、悲伤、孤寂本应消解,何解如今失了效,像有什麽隔阂?你嫌弃了我?嘿,我不怕!……晃荡不停,犹如当日置身于石箱内。唉,若非心存保持现状,此刻我俩之间会是更紧密或是更疏离?竭力地睁开了眼皮,眯缝中触碰原本凝神注视的双目,竟立刻熘向别处。你为何迴避我?外婆的事……刹那间被寒气反噬,又陷入一片漆黑。 第六回 那生死别 (叁) 第四节 穿花 王重阳眈着小舟成功绕过险弯,才敢长长舒了口气。延至黄昏出发,启程后不久水位暴涨,加上斜阳刺目,增添历程困难和凶险。湍流把弄小舟抛上扔下,忽尔投入暗黑隧道,突然又捧出金光耀眼的曲湾。坐在船头的狗儿忍不住呕吐,注视着怀裡林朝英状态的王重阳,不得不转睛监察前方,以备随时应变。急波绕过险湾,流入地底岩洞,再汇合河水,方逐渐平静。「狗儿,妳还好吗?」王重阳终于有机会询问,沿途暗裡再一次自责判断错误,连累她们受苦遇险。狗儿摆摆手示意,片刻才道:「适才我彷彿见她眨了一眼,如今却又冰冷冷地沉睡着。」虽然咽喉因呕吐受损,她仍兴奋地道:「再助行功运气多一回,必醒过来。」 云盖山乌暗夜水,益显一身缁衣的林朝英,脸庞、双手苍白异常。王重阳抚摸她的面颊,心如遭刀剐。我根本配不上妳,一次又一次的鲁稚思想,令妳不停地受伤受苦,痛失至亲。王重阳仰首向天,怕泪水沾汙那无瑕的脸儿,更怕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情而影响病况。切盼她马上甦醒,却又茫然如何面对?应远远避开免她受害,但如何捨得?小舟漂荡了一整夜,晨曦破云从背后照射前方,本来是鬼影幢幢的山峰,顿时换成繁发的锦枝,右边较高崇的,看似振翅欲飞的喜鹊,王重阳忖度那处遮莫是「朱雀穿花」? 把小舟藏匿于芦苇深处,王重阳到岸边附近找了一个洞穴,返回接走二人。狗儿建议凿沉小舟,防洩露行藏。王重阳忧情况未明,应多留一件逃生工具,便摇头拒绝了。狗儿助林朝英于洞内运气行功,王重阳避嫌出外,便趁閒捉鱼、摘菜,回去准备膳食,却不知怎的又再折返那芦苇深处。应否听狗儿的话,把小舟毁掉?还是仍留着它?王世雄!你怎变得遇事犹豫?唉,难復妳当初认识的那模样,岂能让妳幸福一生?王重阳垂手提着食材而归,遥见狗儿在洞口守候,不由得忐忑之心加剧步伐减慢。 狗儿道:「我家姑娘神智算是甦醒了,混身乏力仅靠手势表达,要好好休息。」王重阳明白她的意思,把食料递上,示意狗儿给她煮食和照料,便转身离开。 你怎麽没有说话?你也在怪责了我,嫌弃了我。寒气被压下去,没有那麽晕眩,每个关节也像解开封锁,但人仍是空空的,不想动,懒得动,也没什麽值得要动。被狗儿灌喝了些鱼汤后,精神了许多,指示她扶起自己盘膝打坐,再过了不知多久,渐有想动的念头。舒张双眼,依旧是闭上眼前的情景。一手铸成的错误……你为此继续躲开我?还是像在船上,在外面守护着我?用右掌支持站起,缓缓步往洞口探看。 耳畔传入隐隐的梵呗,号角吹奏,金木交响,林朝英霎时像被剜掉了魂魄、脏腑。 狗儿听闻诵曲飘扬,心知不妙,回头果见她冰冷冷地跨出洞,举目环顾。 闻声赶返的王重阳蓦地见她迎面而来,既喜且惭,犹豫间,她已经过身旁,朝后面东北角主峰方向迳行。 梵呗正来自主峰那边,王重阳遥望该处似是举行仪式,不一会昇起缕缕青烟,料想是开始了火葬,视线忙移向面前的林朝英,见她的背影微晃几下,跪地合什,随即也跪下,默祷道:「外婆,要责要罚就降在世雄身上,祸乃不才闯下,与她无关,恳求让她回復平常,我……」霎时想不到该怎样祷告下去,却听到她喃喃地道:「……外婆……外婆……我……去哪……」语调低细,却重重敲醒王重阳的脑袋。王重阳起身,欲过去搂抱她道歉,盼得她原宥继续那未完的承诺。 此际,狗儿叱喝道:「滚出来!藏头露尾的,毫不光彩。」草丛裡走出一个汉子,头颅很小但眼睛却异常大且凸,加上幼长的脖子和身材,看像一条昂起半身的蛇。 林朝英站起背靠在王重阳后,轻声道:「长仙洞主冯秋。」冯秋道:「不出荀瑞远的估计,你们果然在此匿藏。妳这恋姦忘本的叛徒,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去受审」林朝英道:「凭你这抄袭而成的鞭法,妄想逃得过我俩联手并剑?笨蛇,其他人已在跟曹开秀分赃讨价,你还傻傻的枉自在此送命。滚!你该知惹我心烦的下场。」冯秋上下打量了王重阳,面向他们褪返草丛。王重阳方晓,她为避冯秋观察才会这样,侦听他已走远,道:「刚才探路,停放小舟的另一端,有小径可通西边。狗儿妳赶快回洞内收拾,我陪你家姑娘先行出发。」林朝英道:「我没事。」说着,绕到狗儿身边,并肩回洞。 途经泊在芦苇深处的小舟,狗儿望向林朝英,林朝英道:「管不了他们怎麽想。」王重阳心裡暗歎一声惭愧,抖擞精神,专注殿后。进了地底通道,林朝英渐辨认到路径,便由她带领。通道愈行愈往下倾斜,高度变矮,石柱渐多形成迷宫般的绕路、岔口,空气也渐混浊、闷热。王重阳沿路一直密切关注,委实忧担林朝英能否支撑下去,决定越前看个究竟,并找个地方让她歇歇,忽闻背后传来密集悉索声音,忙接连咳嗽了三声。狗儿听到暗号,出其不意握住林朝英的手腕,往前疾奔。早于洞内收拾时,王重阳偷偷命狗儿,途中若遇伏击,便以此为号,带林朝英速离险境。眼看狗儿轻易拉了她远去,显见她尚未復元,回头望到一名青年汉子领着十数人马冲至。 那汉子嚣张地道:「敢闯我悬阳洞的地盘,真是地狱无门偏进来。」王重阳推断,他就是卢恩殊的外甥荀瑞远。荀瑞远晓得他的厉害,出手便是平生绝招「九阳纯阳斩」之「四方流燄」。王重阳亦觉事不延迟,使重招「云扬手」之「唤风遣雨」。王重阳觉他身手灵活,但内力不纯,以至火势被风雨所挠所灭。切入了对方防线,王重阳化爪为戟指,封了他胸前人迎、气户、膻中、幽门四穴。荀瑞远急忙后退,他的随从们诧异他不堪一击,当中较年长的更面露不屑。各人拿着双截棍一涌而上,那些双截棍中间连繫的铁鍊略长,利于锁对手兵器,两端末梢呈锥形,具刺划之力。观他们来势,王重阳未敢轻敌,拔出长剑,使「一点不惧」招式对抗。交了数招,王重阳观测到他们,侧重双臂抡棍成一道道圆环攻击,或分使棍如双剑先后前刺,于是改用「一点不惑」混合墓裡创出的,另一套七式散招剑法,如拨云见月,风掠草现,直取对方弱点。伤了七八人的掌、臂,王重阳估计对方快弃甲曳兵之际,一条皮索像长蛇般倏地缠绕王重阳的右腕。荀瑞远见他被冯秋牵制了,马上呼啸围攻。王重阳弯腰倒立,左掌支地为轴心旋转,冯秋被拉倒更被当作流星锤似的,抛射荀瑞远等人。束缚解开,王重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再蹬起,持剑直刺荀瑞远,躲在暗处的卢恩殊扑出,施以「三才挂噼」噼向他的右额侧。 被林朝英一再厉色,狗儿惟有将她安顿于一山窟后,赶回去接应王重阳。林朝英盘膝运功,欲尽快调顺血气。何故那麽久,尚未见二人归来?他会否遭遇凶险?自认识了我,他便一直交上霉运。自幼听惯他们私语蜚言,我们是被诅咒的一族,注定孤苦。认了,真不该连累他,像父亲一样的收场。腹部寒气四窜冲撞体内血脉,胸闷头昏,一股热腥的血忍不住从咽喉喷出,就此晕厥了。 王重阳缩回臂,旋体舞剑。卢恩殊一退即进,分袭刚着地的王重阳上中下三路,心想:我俩结实地再打一场。王重阳以「一点不忧」借力打力,扰乱了攻势。卢恩殊誓见真章,岂容他含混,鼓足全力使出「四方流燄」逼近。同一招式,气势差距甚大,激发王重阳的斗心,也收剑催劲,打出「金童剑法」裡的拳法重招。强手硬拼,劲贯全场,山道为之摇晃,沙砾如雨暴洒。卢恩殊脚步交错,幻出四掌。王重阳左掌一圈右掌推出,击中真身。两股力量对撼,震动得岩崩石塌,二人被分隔了。王重阳见通道阻断,正好趁机逃离。荀瑞远喝令众人追捕,卢恩殊在他身旁提点,道:「那笨蛇已跑远,你还不赶快回主峰,瞧曹开秀那帮人在搞什麽鬼?」 王重阳焦急地全力奔跑。 「世雄大哥。」 王重阳循声找到了狗儿,难禁带点恼火地质问道:「为何不在她身旁护着?」待见她呶着嘴不语,心裡清楚,无奈地道:「快带我过去。」二人发现林朝英倒卧地上,颊颔染血。王重阳对狗儿急道:「快救醒她。」说罢自觉地到窟外守候。好不容易等了约半个时辰,狗儿才出来相告她醒了。 王重阳内进,见她闭目打坐,宛如石像般冰冷。蹲低细看,未有一丝颦态,但能感受到她内心哀思。若得允饶,愿倾吾生弥补,王重阳柔声道:「速离此处,再觅地好好休养。」 林朝英冷冷地道:「何解不返活死人墓?算是瞧不起我?嘿,我今孤雁失群,也不容任何人蔑视。」 「怎麽妳……」即使妳多怒多怨,也不能诋譭我的真心。王重阳脑热语塞,忿然站起,转身欲离去偏又不忍。 「我虽已非暗黑剑士,但任务总需完成。明年三月,活死人墓前,再决生死。既然是敌非友,多见无益,你出去。」 听了这番话,王重阳气得发抖,愤然步往洞口,忽然止住脚步,道:「要我应明春之约,便先让我送妳回沧州。」说毕,不待她回答便迳往外了。 第六回 那生死别 (叁) 第五节 慰寥 逗留至五更起行,林朝英与狗儿于前头带领,王重阳距十步之遥守护。林朝英活动无碍,寒气也轻微,体内却另生股闷热,膨胀得要爆开似的,使不出半分内劲。到了「朱雀穿花」南端的慰寥峰,估计继续西行,明早便能离开峦盟范围。时近申牌,林朝英二人竹林中歇息,王重阳往摘野果充飢解渴,回来却带了一位妙龄女郎。 王重阳道:「她是长仙洞人,刚才与伙伴偷袭我时失手被擒。」林朝英瞟了一眼,道:「既然奉命追捕,当知我是何许人。说,怎样的部署。」那少女吞吐了一下,即据实告之,道:「按照荀洞主的回报,断定你们从西南角逃走。曹相家和姜洞主率众南下,经悬阳洞出宝剑峰,进行包抄。我们、悬阳洞、五轮洞、通玄洞等,沿慰寥峰西行缉捕。」分明曹开秀畏惧我俩并剑,推他们送死再捡便宜……口口声声缉拿叛徒,却未见清霁院、暗黑剑士或银翅卫兵,莫非真正擒拿是他,有人借此私下献媚金国?林朝英目光不禁投向王重阳。 难道她要动杀机,对我有顾忌故此一望?心中恻然,王重阳疾点此少女枕骨下的风府穴,使其晕倒不醒,并道:「我们转往东逃好吗?」。 从他的眼神……仍芥蒂上官大娘那件事。没错,我是害人害亲害己的魔女。体内略为减退的闷热,此刻復扰,林朝英硬挺着站起身,迈步西往。王重阳惟有跟随。 他们蜿行慰寥峰北边山腰隘路,熟识环境的悬阳洞人已先追至。 林朝英道:「狗儿,射人先射马,赶快打发。」 王重阳领会她的意思,运用墓裡七式其一,剑恰巧配合此时夕照遍地洒。悬阳洞人的下盘功夫本就不精,加上窄路险境,很快便纷纷败退。王重阳回头见她俩自行步远,反觉心安更觉彼此心復近了。 天色昏沉,他们临近上下山的岔口,旁边的树林隐传,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响。王重阳尚未听到她有何指示,长仙洞的「廿八辰河阵」已现。王重阳使着「一点不惧」招式阻挡,瞥眼间狗儿东藏西躲着他们的绳阵,心神焦虑,屡被他们的短剑差些儿刺中。 「她真的失了武功?」冯秋趁洞人缠住王重阳二人,抖动长索试探。林朝英只是真气受阻,官能和活动已復元,施展步法闪避冯秋的进击。冯秋狞笑一声,长索鞭挞像裂嶽碎岗,把她驱离二人,心想:抓住这贱种,宋猪便束手就擒。忽见林朝英手一扬,冯秋觉双膝麻痺乏力,再见她指一弹,自己左肩一酸,心裡骇然,道:「能运劲放暗器,莫非她骗我落单,再加谋害?」瞧见王重阳持剑奔向,耳畔闻得她缓缓拔剑,冯秋自忖难敌二人并剑,拔足逃跑。他的洞人睹状也紧随撤了。 王重阳上前欲查看她有否受伤,她已踏上连接欢见峰的岔口。林朝英将计就计,命狗儿假装躲藏绳阵,引冯秋袭击无援的自己时,暗裡发「蝨子搔」,自己则作配合,把他吓退。「蝨子搔」是比绿豆还小的珠子,触物即散了无痕迹,乃林朝英因应狗儿而创造的暗器。 圆月盈空,王重阳满脑有问,缘何弃下山捷径,反登隔邻高峰还绕山而上?相信她非慌不择路,自有玄机在内。慰寥、欢见二峰相连,一座横行一座则纵向,属峦盟西南要塞,一直由李氏相家掌控专区。追兵又至,林朝英见为首者乃五轮洞主郑源增,道:「五轮洞,别打,快跑。」王重阳认出他们的衣装,更晓得他们的力量,如今确不宜硬拚。 凭着王重阳的武功、狗儿的奇兵施袭、林朝英善用地形,穿插或角或方或圆,锉刀般尖锐的石壁缝隙,摆脱了五轮洞,悬阳洞和通玄洞一次次的截杀。反观追击那群人,因私下行事总有顾虑,和忌惮王重阳武功,加上多人在环境陌生又尖石林立下被割伤,距离便拉远了。 眼看林朝英继续步往顶峰,这无异自陷被敌方围堵的绝路,王重阳忍不住要知道,她的葫芦裡在卖什么药,道:「这样走下去,我们便无路可逃。」 「狗儿,来。」林朝英往崖边站立。 王重阳随狗儿过去,赫然高峰深处竟藏了一座矮山,像躲进怀裡的一个人头,若非从这角度俯瞰,实难发现。林朝英道:「这是怀人山,顶部内有石室七间,上有七颗巨石沿轨道运行,依次序跌落石室后的深坑,触动机关,牵扯降落山底的石室昇回高位。堕落的巨石,会阻塞水道,增加旁边深坑积水压力,喷射坑内的巨石返轨道时,机关顺带石室堕下。这『七宝蝉蜕』乃始祖婆婆佈置的路径之一,备逃走或奇兵反击之用。李氏相家定时派专人蒐集资料,让相关人士掌握,每个石室的升降时间。」王重阳道:「妳离开已久,何来讯息?」林朝英盯住怀人山山顶,道:「姑且一试。」王重阳道:「好!要试便试。」林朝英冷冷一笑,续登上高处。 于欢见峰顶附近,进了一条秘道,蜿蜒向下,王重阳猜想正步往对面的怀人山。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左右两边岩壁像石门般挡路,中间一线仅容一人通过的地方,林朝英停下,狗儿向王重阳递上一小瓶,道:「消消渴。」林朝英见王重阳服了蜂浆,便越过石门,心裡茫然地想道:「乘『七宝蝉蜕』,逃出了峦盟后,我俩今生再也无相见之日。」忽闻脑后有物件破空之声,四枚镶了铁的绳柄向她偷袭,她步法虽妙但欠了内力而变慢,背后心俞穴、气海俞穴被击中,即时吐了一口血,倒伏地上。王重阳怒极,持剑向埋伏的四名长仙洞人,痛下杀招。 狗儿扶起林朝英前奔,一会儿便见尽头那半圆空地,环列着的七间石室,除正中、右一和左二外,其馀都是空的。匆忙间进了正中那一间,良久石室风纹不动,心间焦燥,不断地问自己有否选择错误,应否尝试转到其他石室。王重阳欲速战速决,但这四名长仙洞人神色亢奋,不畏痛楚兼力大无穷,失慎双手被绳索缠住。狗儿睹状,发「蝨子搔」射向那两名长仙洞人的眉心,仅令他俩稍松开了手。 头顶轰然声响,迷煳中的林朝英,意识石室快要下堕,竭力睁开眼睛,惊见王重阳还在远方,情急下,力气霎时恢復了,抛出分龙索的精钢索带,在石室下降剩露出地面三分一空间时,赶及把王重阳捲进内。 漆黑中飞堕的震盪,令二人同忆起石箱被冲出的时刻,王重阳抱她入怀作保护,林朝英稍微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重新感受到他胸膛的温暖!可惜已是最后一次。 坑糟底聚了水,可卸却冲力。 甫达山底,林朝英马上着二人速离石室,以防意外。王重阳提着剑,道:「狗儿,先带妳家姑娘到前头休息,我留着看他们有否追来。」林朝英冷然道:「他们应该在自相残杀,甚或已力尽而亡。」不待王重阳发问,便已转问狗儿,道:「有否似曾见过?」狗儿道:「玉笥谷裡的狂人。」林朝英道:「製造『世外情』药,其中一种主材料,那对石门后一带也有生长。长仙洞人屏息静气地埋伏或许未有异样,一旦运劲使力,毒性便随之迸发。」 王重阳服蜂浆时,早料到必将出现毒物。果然她捨不得我受害!狗儿瞅着他的神情甚为好奇之际,忽见他骤变十分紧张,急回头看,林朝英已昏倒地上。 王重阳揹着林朝英,从走出地道至步进森林,已有两个时辰,丝毫未觉累,反之在淡月星微底下,正悠然享受此刻宁静的亲密,活力也平添不少。回头望,慰寥峰像个滑倒的女郎,仅露出罗裙于人前,上半身已羞答答躲在意中人怀裡;而欢见峰则像及时伸臂搂抱的郎君,举起右袖于她腰间遮掩佳人窘态,俯首轻语慰问芳心,此景何等旖旎!王重阳低头瞧地上两人影子,姿态虽与二峰迥异,但自觉情意绝不逊色。 第六回 那生死别 (肆) 第一节 情似 未知是否改向西北角斜走缘故,再没有长仙洞与其他洞的追击,更没出现所谓「曹开秀包抄」埋伏。在一潭水附近找到了可栖息的小石窟,狗儿除了烹调饮食外,整天陪伴林朝英在裡面疗养,王重阳则在外负责食材和守护。 「狗儿,是否已离开了那裡?」恢復了意识后,林朝英第一句便这样问。 狗儿点点头。 就这样离开了那裡,离开了……熟识却像又遗漏了许多许多的地方,从此一切只能……。 往西北方行了三天,才掉头向南,朝锦州往。王重阳见林朝英神智和体力恢復了,但仍使不出内功,于是安顿二人在一弃置农舍后,便打算赶到前头小镇,尝试购买些活血宁神的药材,临行再三叮嘱狗儿道:「遇上危险,避过后即回来此处。总之要在此处等我,明白吗?」镇上物资缺乏,仅找到两三味要找的药材,王重阳心裡焦急,不想耽搁时间,再添少量用品,便乘夜赶返。时近破晓,待月无光,天色最是深沉,王重阳却遥望到有一黑影伫足于残缺的篱笆前,立时拚尽剩馀的气力奔前,气急败坏还是高兴冲昏了,道:「妳好吗?」林朝英道:「好,定能如期取你首级。」掉头返回屋内。 雇了一辆马车,林朝英与狗儿长时间留在车厢裡,连出来投宿打尖也不肯。王重阳明白尚在魔峦与金狗的掌控,她俩少露面可免招事端,仍不禁纳闷,一心打算在这回登州途中讨得她的宽恕,重修旧好,今无计可施……好歹她就在背后的车帷裡,也感满足踏实。 抵达锦州,物资缺乏的情况比经过的各地都严重,不满金主颁徵兵令的人们也较多,人们更对一身皂服的林朝英充满防范。 林朝英嫌王重阳拜託店家寻船家出海,两天了仍没有下文,晨早便往海边亲自物色。 王重阳只得尾随防起事端。 空荡荡的海边,只剩一艘不太大的货船。 「我家船隻暂不受雇,妳找另家吧。」那船家样貌甚是敦厚和善,态度却很冷漠。林朝英摆动一下身上皂服,道:「你当知道,我自有办法徵用此船。」王重阳忙打圆场,道:「租金方面不会亏待,还望予以方便。」那船家身旁的妇人,陪笑道:「稍待,让我们商量一下。」说罢,推那船家到另处倾谈。林朝英道:「我讨厌她的笑容。」 那船家名叫海转好,那妇人自称桃三娘,是他的妻子。他们的船只有两个舱房。 「官人,何不也在房裡歇息?」桃三娘殷勤地问。王重阳道:「我这裡坐就可以。你们辛苦了,那房间还是给你们用吧。」 林朝英听着他俩在自己房外对话。就让他在外面守护多这一次吧。 船上的食品大多是在海上即捕即煮的,加上桃三娘烹调手艺精巧,确令人馋涎欲滴。林朝英也被吸引了,回想和他一起总是口福不浅的。此时,听王重阳问道:「桃三娘,懂得造苏菜的『松香炙鳜』吗?」桃三娘道:「抱歉,没听说过。」他还记得……那一桌菜确令人怀缅。 狗儿喜她吃得起劲,亦诧异她对陌生人的东西不再警惕。航行了四天,渡过渤海近半,早两天的雷雨突然收住,天气却愈来愈闷热,风向不大明显。「桃三娘,我家姑娘近日身体不适,胃口欠佳,能否造些羹汤给她喝?」狗儿问道。王重阳心裡着急,料是旧患折腾,难怪近日她不大理睬。桃三娘道:「那麽,我熬些粥佐以果饯,必令林姑娘开胃口。」 长云遮盖馀晖,瞬间海面灰沉了。两个魍魉般的黑影印在往舱房的大门上──海转好挡在妻子前面,桃三娘对夫君的体贴,报以一笑,道:「放心吧,早前每餐放了微量我独门的『金桃粉』,无色无味无毒,就靠今餐果饯裡混入『黑附子散』诱发其毒性。毒性一发,立刻气喘昏迷。看来他们已在裡面,不醒人事。」夫妇俩进入舱内,便见王重阳伏于走廊尽头。海转好提起大刀,桃三娘阻止,低声道:「他也是一时情迷,被那魔女驱使。赶快把正主儿宰了,慰大家在天之灵。」进了房间,见林朝英二人也晕倒了,海转好手起刀落,砍向林朝英颈项。两下轻响,海转好机警用刀身挡住了狗儿发的「蝨子搔」,王重阳同时从后刺出墓裡七式之一,剑如连弩箭发,海转好转身旋刀击开,并竟「刀刺如剑」于狭长通道迫王重阳出船舱外。桃三娘的两枝兵器,手柄位仅五吋长,首尾装嵌了桃仁型锋刃,既可作匕首亦兼备判官笔之能。见她十指舞动,或点或削或穿,像打蛇七吋剋住了狗儿的「虾鬚钩」棒法。但她牵挂夫君情况,且战且退到甲板上。 王重阳与海转好,于主桅近右边舷窗一带交手,船伕许光也加入战圈。他同是使刀的,虽没有海转好力力千钧,招式也甚为刚猛贯劲的。林朝英尾随狗儿出来,视察四周。许光瞧到了,连忙留力三分,防她施袭。王重阳心存繫念,剑招也呈凝滞。海转好看准隙缝,蹬着舷边借力跃起,刀锋如雷霆轰顶下击,意在诱王重阳使出卸劲招数,便可乘势飘到后面扑杀林朝英。王重阳看穿其意圆,一咬牙,尝试使出「金童剑法」兼运起拳法的内劲。招如奔驰尘土,踏破关山的勇士;劲像他们雪耻灭恨的丹志。林朝英惊叹「金童剑法」招和劲的配合,如斯威猛刚烈。 海转好被击退,落在左边舷边之际,骤时雨降浪涌,他立足不稳,被抛出船外,巨涛翻腾像张口欲待吞噬。林朝英奋力扔出精钢索带缠绕他的腰间,许光见她出手,不加思索挥掌噼向她的右边腰腹。林朝英中掌后,向后飞出数尺倒下,顺势也把海转好拉回甲板。王重阳、狗儿与桃三娘即时赶往探看。虎口脱险的海转好,道:「三娘,快送她回房裡。」王重阳对他们横剑怒睁,海转好急道:「老君在上,我述天保若再起歹心,便不得善终。」 第六回 那生死别 (肆) 第二节 哪朝 船舱内,狗儿阻挡桃三娘为林朝英观察伤势,海转好道:「家内的父祖俱为御医,放心吧。」狗儿忿然道:「我们就被她使药暗算。」心想若非姑娘聪明,料他们头一天为使我们松懈未敢下手,便趁机吃够,之后点滴不沾并暗中丢掉食物,否则便着道儿;无奈听到王重阳低唤了一声,只得依从。桃三娘诊视后,道:「林姑娘先是肝气鬱结,血脉逆顺,今强行使出内功令心肝均损。」狗儿睥睨了一眼,插嘴道:「还有腹部受了一记创伤,。」许光默不作声,举刀就抹脖子,幸海转好阻止及时,责道:「于事无补!别再冲动,」转睛望向桃三娘。桃三娘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一颗宫庭灵药,可助林姑娘畅通经脉、活血解气。」狗儿道:「你们是什麽来路,因何加害?先说个明白,我家姑娘绝非平白受人恩惠。」桃三娘望了夫君一眼,尊敬地退到其身旁。 海转好道:「我本名叫述天保,宗族累世为大辽皇室卫军。保大三年,回离保自立为帝,家父奉命护许王逃亡,途中失散,只好带着剩馀的宗室,匿居泰州山野,一住便是廿五年。十三年前的今晚,惨遭出卖,金狗派暗黑剑士到来斩草除根……我刚满周岁的孩儿、用身护孙的双亲、戚友、还有挡敌让我们几个先逃,惨遭分尸五段的二哥……」述天保哽咽说不出话,桃三娘背向拭泪,许光掩面出了房外。片刻,述天保方能平静,续道:「那天见林姑娘一身皂黑,盛气凌人,我们疑她为暗黑剑士才会……」狗儿道:「我家姑娘确是暗黑剑士。」述天保勃然色变,胸膛起伏不停。王重阳道:「她早被逐出魔峦。」 「官人你是宋人?」桃三娘见他点头,忆起当年自己为爱郎宁留险地,拒与娘家逃往宋境,凝望夫君,轻声道:「同是多情人,」述天保深呼一道气,道:「一命换一命就是。」说罢便转身离去。 狗儿捧着桃三娘煮的药茶,犹豫地瞧着王重阳。 害怕再错下决定,但昏睡中的她刚又吐了一口血,王重阳毅然点了头,道:「我在外面看守。」于门前盘膝而坐,倾听着房内有否异动,心比船身更晃荡,祈求这次冒险别出差错。不知过了多久,忐忑间听到狗儿禀报她醒了。 她躺卧榻上,眼皮紧闭。手背轻扫她凌乱了的秀发,察觉她的额头稍稍避开,后来索性把脸儿移向右侧。她仍为我的鲁莽、草率而生气。没关係,听她呼吸均匀,面上枯黄之色消褪,便高兴了。「桃三娘的丹药,功效真好。」一会儿,她没有反应,王重阳努力打开话匣子,道:「因为上官大娘的事,所以救了他?」瞧她品尝桃三娘食物时的神情,总觉她在忆记上官大娘那桩事。唉,何苦再责备自己?林朝英没有回答,王重阳就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逐渐康復,便喜悦满足了。再过一会儿,林朝英半张眼皮,道:「『金童剑法』另有一套内功配合,为何你和我交手或并剑之时,未曾使用?你是瞧不起我?」王重阳登时语塞,自己也想不出为何不用上,反正觉用不上就不用上,关瞧不起与否何干?林朝英闭上双目,道:「我很累,你出去。」王重阳满腔憋气地离去。 是多情人?哼,记的都是我的错,想的都是我的坏,自己的事却隐晦含煳,算是个怎样的多情人?寒气、胀热皆退掉了,许久没有如此舒畅,意识却逐渐模煳。虚幻间听到他去而復返。唉,你没听到那契丹人控诉吗?我乃嗜血狂魔,焉能匹配丹志侠骨的你?难怪老天爷屡次拆散,纵是相逢不相见。毋须为我整理被舖,出去吧!……咦,你的嘴唇为何离我的额头那麽近?你想亲下来吗?若这不是梦,你这般胡为我该怎办?你拿起我的手,莫非制止我挣扎?捉紧了!一股温柔从手背迅速传输心坎,叫人失去抵抗的理智。 「世雄大哥,你守了一个晚上,换我来侍候吧。」狗儿唤醒伏在床边,紧握住林朝英左掌的王重阳。他踏出甲板,迎面便是桃三娘,她面带微笑道:「终于放晴了,吹了三个时辰狂风,把船推前差不多两天行程。我先看看林姑娘,回头再为官人准备早点。」王重阳点头道谢,视线却落在船艉,向海默然的述天保。「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他听见了转个身来,脸上忿忿之色变得悲怆,王重阳续道:「对逝世的亲人仍十分爱护?」述天保点头,王重阳再道:「那就别让他们挂虑在世的你,活得是否愉快。」 述天保身子一抖,低头思想了一会儿,道:「官人也是修道之人?」见王重阳点头,述天保衷心地道:「能否指教一下?」二人就地坐下侃谈,桃三娘期间奉茶递点,窃视夫郎神态,自那惨案后再没如此宽和,当年跳脱单纯的少年回復了三四分。「蒙重阳真人教化,天保获益匪浅。」述天保长揖道谢,王重阳双手挽起,心想如此善诱世人向道,自己同样受益与欣喜,诚美事也。 狗儿虽没明言,但鉴貌辨色,王重阳相信林朝英服用两次桃三娘的药茶后,已大抵痊癒,然而天气自未牌后又再復坏,担忧随时有变未敢入内往探。 听许光禀报主蓬放不下来,述天保暗裡后悔昨晚一时意气,不收主蓬任狂风吹,欲儘早送走「心中刺」。二人与另外两名船伕伸脖子四边查看,蓬帆缭绳哪处被夹住。 王重阳过去观看环境,见状自告奋勇上主桅视察。 主桅雨滑风迫,王重阳轻功厉害,也得步步为营。攀越了大半,他看似有缭绳纠结在主蓬的顶秤,思考怎样解决间,水势腾涌突加剧,身形不稳快将要堕下。 一缕黑烟掠过,拉王重阳搂抱桅杆,再飘到顶秤,青光一闪,主蓬砰隆声急跌落甲板。林朝英身子刚復元,勉强运功,踉跄着地,得狗儿及时扶持。 船身没有因而平定,风高浪急中开始打转。各人连滚带爬在甲板各处,寻找物件可稳定身子。 四周骤变黑沉,怒涛一声吼,把船推斜向右,林朝英与众人仰翻进海,王重阳飞身捉住她的手,同陷狂澜中。狂浪疯波裡,王重阳几番拚命拉林朝英靠向身边,惜迭起汹涌,反触手成空,被冲散了。 第七回 有朝再见 (壹) 第一节 拯民 困迫面前的那片蓝光碧影消退了,王重阳张开眼睛,发现已脱离波涛中,置身回船舱的床榻上,但却在另一艘船。起坐四顾,这裡比述天保的较宽敞;下床走动,或许浸在海裡太久,有点虚浮,碰撞到了桌椅,险些儿跌倒。王重阳在椅上稍作定神,闻得门外有脚步声渐近。不久,门被敞开,见衣发沾溼的孙博乐进来。 「……众人情况可好?」王重阳问道。孙博乐答道:「船家夫妇和五名船伕,全部寻回了。」王重阳马上问道:「她和狗儿呢?」孙博乐疲惫地道:「刚又下了一次水,仍不见她们踪影。」王重阳情急下冲口而出,道:「骗人,怎会不见了她们!」孙博乐顿时火冒三丈,道:「好!就当是我骗你。」忿然离去。 王重阳悄悄离开舱房,熘到船裡四处仔细查看,确没有发现她与狗儿。怅望破晓前的长空,微微显露丝丝缕缕的黑云,妳到底躲在哪裡?后悔为何出海前,没有先打听清楚天气?后悔鲁莽地攀登主桅,没有专注守在妳身边!后悔当初不狠断情根,辜负妳大好韶华。很后悔…… 王重阳整天躲在房裡,怕失魂掉魄的模样被人家看到,更怕与孙博乐及其部属有相逢。述天保夫妇过房问候,王重阳即问及林朝英二人情况,桃三娘瞧他听到他们获救时,已失她们踪影,强掩悲怆,便不多逗留。 「我们船队暗中巡查监视,金国在东海的活动,不便靠近,惟有明晚派小船,接载你到登州上岸。」孙博乐见他欲言又止,再道:「已吩咐下去,船队会继续搜寻朝英二人。放心吧,五年前她追查你的行踪时,也曾堕海遇险,最终吉人天相。」王重阳面有愧色,把脸略移到另一边。孙博乐又道:「我们在登州设有地点,你大可在那裡住下,等待朝英的消息,和部署去向。」述天保打算到山东宁海访友才返锦州,于是孙博乐安排了两艘小船,王重阳、述天保夫妇和许光坐其中之一,并遣容宽跟随。 王重阳想这应为了提防述天保三人,但见容宽烧香煮茶、营造氛围,连寡言的许光说话也多了。说过了道经辩解,王重阳转话题到医疗,桃三娘晓得他的用意,乾脆地道:「放心吧,林姑娘堕海前,功力至少回復了八成以上。说起来她们的内功也太刻苦!灭阳以达至阴,故此体内真气稍失控,先受寒害,继而温热反噬紊乱经脉。」许光插嘴道:「后唐有一魔人,凭藉极北苦寒之地,数百丈下的冰玉窟,练成了惊世的至寒至阴邪功。」小船泊靠登州西边荒滩,互道珍重后,述天保等北上山东,容宽陪王重阳东归登州。 登州的接头处,是长孙珍隆其中一间香药店。 抵达后两天便届七夕节,虽未及苏杭热闹,但翠帟张布,集市上贩卖的物品逾百馀种,小贩们摆摊都摆进了巷子裏。王重阳沐浴更衣后到了后院,点燃混有丁香、甘松的「春消息」香粉,目送缭绕青烟腾空,银汉河清,一道鹊桥双星对望,惘然唸道:「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良久,转身回房,便见容宽站在垣牆拱门中。 「重阳真人。」容宽看他对述天保这样称呼甚受落也就跟从,道:「店东赠了些巧果和相州酒,特意带来与你度节。」虽坐在几座晾晒花果药材棚架之间的陈旧木桌椅,但如此良宵裡浅斟对酌,王重阳心想若换上了她,或可畅怀「私语」。「此酒如何?」容宽边问边再添酒。王重阳道:「够滑辣。」容宽道:「『昼锦堂』算是相州酒中颇具美名的。」王重阳一怔,道:「相州『昼锦堂』,乃三朝贤相韩琦的堂舍。」重重把杯子放在桌面,瞥见盘子上用油麵蜜糖製作,花样百出的「巧果」,当眼处有一对披着甲胄门神样子的「果食将军」,骤生百感,忽闻容宽轻声一笑,随口辩道:「这些果食确奇巧万端,不觉多看几眼。」 容宽道:「误会了,我笑皆因有幸与『义守楚州第一人』度节,甚感光荣。」王重阳笑了一笑,忆及往事,道:「当年金贼歼尽灭绝,楚州义军艰苦图存,韩元帅不忍心血被毁,公开呼吁各界支援。我激于义愤,率先响应,不意获武林同道赠此虚名……」容宽道:「当年对救助近乎复没的楚州义军,各界嗤鄙『螳臂挡车』,能急人所急,为众不肯为,理当推崇。现今能肩负『匹夫有责』者,稀矣。」王重阳点头认同,胸间豪气充盈。 翌日,孟汉光到访,王重阳与之茶叙于晒棚架间的木桌椅。王重阳问道:「仁弟到此,有何事干?」孟汉光道:「当下与两淮地区的维武盟弟兄,协助河南府一带的宋民逃返宋境,避免受灾于金主铁蹄南下。到此一为筹措物资,二为获取最新情况和部署。仁兄又因何在此?」王重阳道:「锦州归程时,海上遇险,幸得孙博乐拯救,并护送到此安身。」孟汉光问道:「兄有何打算?」王重阳稍作迟疑,孟汉光续道:「苍生亦陷水深火热,亟须仁兄般有名能士施援!」说着起座,抱拳长揖。昨夜梦回旧事旧物,醒来深感憾矣,此刻当年战友陈之局势,动之以情,教人如何拒绝?念及日后若有她的下落,孙博乐自当相告,便就此答允。 金主亮七月迁都汴京后,加紧徵集男丁以充兵源,掳掠民女供己淫乐,对宋民鞭挞尤甚。王重阳与孟汉光等,助居于徐州、许州的宋民逃往襄阳,沿途累计达百户之多。九月下旬,他们再返徐州,拯救了附近一带五十馀户,由于金兵已分四路南侵,截断了西逃途径,惟有南下经建康府到台州孙博乐的据地。仲冬的午后暖阳,暖和得令人身心舒畅,孟汉光脱口道:「比起七八月往襄阳时,风啊雨啊后又热又闷,现在舒服多了。」瞟眼王重阳的背影,心裡慨叹何日他才把那魔女忘掉?每于日昃后,不自觉频回头看影子,这新添怪习,屡劝不改,令人气恼又怜惜!轻拍他的右肩一下。王重阳道:「北人畏热,如今北风大作,正是金贼渡江的好时机。」孟汉光同感忧虑,道:「完颜亮被堂兄弟放冷箭,在后方老家篡位自立,只恐他孤注一掷,夺了大宋国土,据此反扑。」 上月初完颜褎辽东叛变,听闻那魔将毛雅与暗黑剑士居功不少……莫非她投靠了他?不可能!她已非魔峦中人,何况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意……然而她外婆因完颜亮策反失势,此举报復他亦无不可……反正只她仍在世,总信有朝能再见。 此时,有一队打着「奉旨犒军」旗帜的人马,从后而上,王重阳关切地跑到背后跟随的老弱身边,护着并呼吁他们儘量走在道旁,让路予该队人马亦可免损伤。 从徐海二州一带跟随南下者达二佰馀人,到了宋境虽分了三批,王重阳带领的也有七十三人,投店不便且支出不菲,沿途惟有野餐露宿。王重阳、孟汉光、孙源和跟随者中的四名男丁,到前面小镇店舖购买食物。从远便见到那队人马,停驻于客店。一名长相清秀,书生模样的年轻官员,昂然趋近王重阳,道:「吾乃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的随员,岑何由。敝上虞参军传命,若遇阁下路经,便召上楼进见。」王重阳不悦对方傲慢,惟恐拒绝引发事端,累及大家行程,料是这姓虞的好奇,问话几句而已;见天色渐晚,着孟汉光领众人先行办事后,随岑何由登楼去。 抬头望梯级尽处,有一姿貌雄伟,满脸英气的汉子,俯首盼着。见面时,拱手作礼,自报姓名,道:「鄙人姓虞名允文,途中目睹阁下扶老携幼赶路,遮莫是避战难民?」语调挚诚,使王重阳直言无隐,道:「草民姓王名世雄,道号重阳。正协助海徐二州宋民到台州避祸。」 「啊,原来是『义守楚州第一人』,幸甚幸甚。」虞允文再次长揖施礼,接着详细询问,金境拯救宋民情况和困难。听到王重阳的叙述,当中反应和对答切合要点,毫无虚词。二人不觉谈至傍晚,待孟汉光等办妥了事归来,虞允文始亲送王重阳下楼。 其时,楼外传出孙源喝止之声,继而听到有人叱责道:「扬武帮在此办事,闲杂人等滚开。」崇与务另立门户后,孙博乐兼併了其淮南西路地盘,但不竟曾是其据点,势力仍在,两派人马不时冲突,孙源仅到此办事一两趟,便已结下了樑子。 第七回 有朝再见 (壹) 第二节 助阵 王重阳奔出店外,认出与孙源叫骂者,乃扬武帮的吴万伙,曾于金丝大峡谷瞧过此小子。再看,扬武帮竟与官兵合作包围两名蒙面汉子。进攻的扬武帮众武艺平庸,反观当中三名军官的刀、枪、拳脚厉害。使拳脚的,一套寻常的「太祖长拳」,施展得虎虎生威,迫得那蒙面汉子左支右绌,王重阳见到他闪避时,使出的奇招,心裡登时雪亮。连忙转睛投向,被刀枪夹击的另一位。挥手刀的,刃口弧曲,刀头较宽,厚嵴薄刃,招式粗中有细,内夺外拦。但见这蒙面人几番移身绕步,摆脱了刀截刃噼;提枪的马上刺出「令公枪法」补塞漏洞。这蒙面人弯腰低首,右掌微勾,左掌藏后,沿枪杆子欺近那军官。 王重阳认出二人是崇与务和蒙添凯,飞身挡在那军官前,急施「金童剑法」裡的拳法,剋制崇与务的「雷惊星涣」。 当崇与务瞥见王重阳出现,脑裡已闪过吴南咏与梁中桓的话说,此刻即道:「姓林的在那裡等你,还不赶快去幽会?」 难道她被吴南咏所擒?王重阳一愕。 崇与务趁机拉了蒙添凯逃离。 施魏庚从人群跳出,指王重阳,骂道:「你这淫贼,只顾与金国魔女姦情,把妖言降金的叛徒放生了!」吴万伙接着骂道:「你这私德有亏的假道学!不单与魔女淫乱,还曾当众调戏我帮的小娘子。」虞允文观乎王重阳没有反斥、孟汉光面有难色,勃变满脸轻藐,道:「郑风不律,暗枯人髓;毁德积恶,祸皆起淫。」说罢,拂袖回店内。扬武帮骂声未止,王重阳却只悬她的下落,望了孟汉光一眼,循崇与务逃处追往。 说也奇怪,按距离、时间,旋展轻功理应赶上,王重阳诧异他俩消失无影无踪于瞬间。 孟汉光守候至晨曦将亮,方见王重阳踱步返回营地。「放心!孙源、维武盟弟兄和众人,都相信你的品德,认定扬武帮含血喷人。找到姓崇那厮吗?此人生性狡诈,未堪相信。孙源查得,约十天前,这厮公开宣扬『顺金可免战灾』的谬论,官府下令缉拿,扬武帮旋即与之割蓆,并归顺了安庆府衙。嘿,扬武帮以利相聚,本无节义可言。」 王重阳此时回头,轻拍他的右肩,道:「众人若准备妥当,便可马上动身。」 为避开战事,他们转入较易躲藏的山路,往南行至己牌时分,孟汉光见王重阳满怀心事,一直思量该如何开解。他在气恼扬武帮的诬陷、虞允文的指摘?还是仍魂牵那魔女的下落?想着想着,忽闻王重阳连声呼唤才醒过来。 「仁弟,烦你暂且带领他们南行,我有急事要办,须马上离队。」王重阳不让他开言,一股脑儿地道:「虞参军告知,都统制王权畏敌弃地被罢官,接替的李显忠部队还赶在路上,故此他奉命犒军,安抚采石矶的残部败师。昨晚归来时,助了一群该处逃出的兵卒、居民,知悉完颜亮立下了『先渡江者奖励黄金一两』的赏赐,相信是瞅淮间隙从那裡攻宋。如此危矣!」 孟汉光道:「原来你在惦挂此事!哼,姓虞的是非未分便当众训斥你……」触碰他的眼神,自觉失言,敬佩地道:「去吧,我自会处理。带孙源或其他弟兄同往,多个照应?」王重阳摇头道:「路途不靖,人手留给你用。何况我只是看看,以防不测,或许军方也用不上我。」 原路折返,再奔上往西南的大道,沿路所遇的逃难人群,均说没遇上犒军队伍。莫非担忧的竟成真?扬武帮为帮金贼,崇与务合众使了一招「苦肉计」,骗拐了虞参军他们再加伤害!怪不得姓崇的,消失得那么迅速。彻夜在道路两旁的山间密林,搜查军队踪迹惜毫无发现,天亮时在涧水旁稍作歇息及整理思绪,决定先到采石矶看看。 奇怪这天连逃亡的也没碰见,担忧又着急,到底扬武帮和金兵干了什么坏事?直到酉牌时分,才遇上一名瘦弱汉子,领着两名老人、一名妇人及三个孩子。这汉子名叫唐期庆,听他诉说,方知扬武帮带犒军队伍走捷径,今午已抵达采石矶。当地将领慌乱,士无斗志,军民正准备撤离逃难,被虞允文规劝一番,加上施筹庚利诱奖赏,大家都愿意留下,重新组织成五部,佈防御敌。唐期庆满面羞惭道:「我家上下皆老弱伤病,加上家慈记挂已逃离的兄妹两家,得众人体谅并协助出逃。」王重阳大喜,道别时资以盘缠。 赶路时王重阳忽想到,如今军民情绪高昂协力抗金,有赖扬武帮在旁筹谋献计,若此刻贸然插进一脚,就算没激起他们反对,也会产生隔阂影响上下齐心,倒不如归去也罢。然而想归想,终究去看过始觉心安,王重阳来到采石矶,已是翌日午后。虽然与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炮弹在江面爆裂製造硝烟和巨响,清晰可见和听闻。 十一月初八,完颜亮监督百艘沙船,自采石矶西杨林渡向南岸,纷纷跨江涌至。宋军一度被金人的阵势吓到,但是在虞允文与将领的监督和指挥下,加上吴万伙与帮众率先冲杀登岸的部分金军,斗志迅速上升。宋军弓弩的射杀,和滩涂设置障碍物的阻拦,金兵阵型破碎,很快被岸上宋军围剿。长江江面上,宋军东西两队挡住了金军的初步攻势。中队的海鳅船,由熟悉本地水文的当涂民兵驾驶,切入江面,冲击敌阵,将金人船队截成两截,然后将金船赶往岸边宋军或者长江下游,由于冬天水源乾涸,金船很容易在江边滩涂搁浅。金兵伤亡不少,阵脚大乱,但完颜亮迅速调整攻势,并激励将士顽强意志,拖延战事欺宋军兵微难以持久。 被敌方揣摩到底细加以利用,又不敢催迫攻势恐欲速不达,虞允文甚感愁烦之际,岗下传出岑何由斥喝之声,忙过去查看免生枝节,见王重阳在,不禁一怔。王重阳道:「王某特来报效朝延,任凭差遣。」虞允文与身旁的施魏庚对望一眼。岑何由道:「下官正要禀报,淮西溃兵三佰馀人自光州退至,岂料被这淫徒跟踪。」施魏庚眼睛一亮,脱口叫道:「巧呀!」对虞允文道:「舍人,派此……王英雄,率领这三佰兵,多带旗鼓,从后山到江边奔跑,像归位站岗,其间不断摇旗、敲鼓、呐喊,壮大声势。」王重阳不禁赞道:「妙呀!」虞允文也称许道:「好一招『草木皆兵,虚张声势』!」三人随即围上,斟酌细节。虞允文授予王重阳令旗,并命岑何由襄助。施魏庚嘱咐道:「这三佰兵远来疲惫,但单靠汝之大能亦足以成事。」 王重阳懒理是真心还是恭维,只想儘快行动,怕战况瞬间逆转。施魏庚再道:「汝等要秘密行事,即使我军士卒也不得洩露。」王重阳点头,心裡明白此计不独骗金军,更重要是振奋军心。王重阳选出腿部较壮,意识较清晰的二佰四十人为前队,馀下的为后队,或製造尘土飞扬,或歇息以备更替前队。前队的分为十二小组:第一二组从后山绕江边奔上山岗后,分佔岗上第一二个哨站;第三组上岗进佔第一个站时,第一二组便顺移第二三个站;当第二组进据最后的第六个站,第一组便悄然退返后方,从后队中更换人员成新的第一组,再轮候出发到山岗另一区。如此这般,于山岗的各区,周而復始,形成宋军大批援兵到达的气象,兼且王重阳施展轻功,穿插当中,时而江边截杀金兵,时而于山林间踢起泥尘,时而挥舞旗帜疾驰。 王重阳奋不顾身,拚命前冲,令这批淮西溃兵相信自己就是这场仗的关键,尽吐早前受战败屈辱的乌气,虽仅三佰馀人,却显现蛟龙出海腾空的威势,牵动了岸上、江面的宋军情绪,霎时杀声震天。金军早因篡位消息真伪弄至战意散涣,几番勉强凝聚的锐气,在这大半天的对战中尽挫,再惊见这突如其来的声威,均觉遭遇伏击而纷纷逃命。 外围的小船溃逃,被宋军海鳅船以施放弩箭和炮弹的形式追杀。包围圈中的金军心更慌,只顾脱身无力抵抗,最终被宋朝一鼓作气歼灭。 金军一塌煳涂地惨败,宋军上下欢呼得山撼江盪。 第七回 有朝再见 (壹) 第三节 移师 施魏庚安排了一所空置民居,让王重阳好好调息。经过了连续三夜奔波,及刚才的一场鏖战,王重阳休息至月在中天才步出屋外。惆看滩岸,江面死伤枕藉,莫论属宋属金,同感哀悼。瞥见虞允文与施魏庚站在江边,趋前打个招呼,虞允文欣喜地道:「谢王义士不计前嫌,特来相助。施帮主正提出一计,明天对付金军。」王重阳望向施魏庚,见他微微一笑,道:「继续攻心。」王重阳想了一想,道:「以攻为守?」施魏庚点头道:「据报,金主勒令明天再行强渡,违者军法从事。既然坐以待毙,何不趁我军正气盛,以己之强攻彼之弱?」王重阳义贯胸膺,道:「明天一战,王某愿为先锋。」 天未亮透,宋军船队便大擂大鸣,进攻长江北岸的杨林渡口。金船仓促出港,宋军用强弩劲射,又使用霹雳炮轰击。 盯梢王重阳站在头桅前眺望,负责此船的将官布粦,急得磨拳擦掌。他见王重阳昨天神勇威猛,本以为今天跟随他,大可痛快地杀敌报雠,岂料身为先锋的他,非但没有跟随大队抢攻,还不断传令把船倏而驶东忽而转西,像耗子般窜熘。溃兵之一的邓英,负责代王重阳传令,此刻过来,向布粦低声指示,道:「悄悄贴近那艘小船。」布粦只得听命,心裡嘀咕:「到底耍什麽把戏?」 王重阳在几艘金国小船遮掩缝中,发现这艘船甲板上,用黑布复盖了一个长方物体,心想:「金贼果然出动这些,幸好她之前曾提及。」王重阳随即吩咐邓英,叫其他九名从淮西溃兵挑选出来的,准备进行「出发前拟定的部署」。布粦也不由得兴奋地,把船悄悄的靠近。 王重阳纵身一跃,宛如雄鹰展翅,掠过江面,直扑那物件。三名暗黑剑士不知从那裡冒出,持剑分三路拦截。王重阳使出「金童剑法」的拳法剋制,穿过了他们,一手抓住了布帐扯掉,果见约三十名掌中战士,挤在一个铁笼内。骤然烈日照射,他们不断发出骇人心魄的吼声。负责这金船的军员,瞧见王重阳轻易化解了暗黑剑士的攻势,邓英他们又正要登船,慌张下擅自把另一端的铁笼闸门开启,在场的暗黑剑士喝止不及,内裡的掌中战士蜂拥而出。 王重阳夺去两名黑暗剑士的长剑,蹬上笼顶,奔跑至被打开的闸门那端翻落,尽全力踢踏闸门并横加上两把剑,算把笼子重新关上,但右腿、两前臂均被抓破数道伤痕。暗黑剑士和官员消失无踪,逃出的十三四名掌中战士,全围着了王重阳,他们像煞修罗饿鬼,但在他眼中更觉是怒涛裡,欲抓一物活命的遇难者──就像当天的我俩。忆起她告诉掌中战士一事之时,尝问有何制止之法,她竟淡然说:一颗颗地把头颅扭断便可。如今面对四面八周舞爪矜牙,真想依法炮製,但怎下得了手?惟有用她教的另一招「逃」。但他们堵塞太快太密太吓人,忍不住出手击打,但如中没意识的石壁,反被捉住了双臂,惟有奋力双腿乱踹,踢开扑近的。两三名掌中战士边叫边凑近王重阳的面部,王重阳运足内力迸发,震退身边的掌中战士,转眼又有四五名復进,状更疯狂。王重阳拔高身形,狠狠踏着其中两名的头脑,借力跳到远处。 当所有掌中战士,面朝王重阳进逼,邓英领着同僚高爵和周便,悄悄拿预先准备的用具──一条铁鍊上扣五个圈环,其中两环套索两名战士的脖子。那两名只懂疯狂挣扎、拉扯,周便惊怕得双腿发软,跌在甲板上,邓英和高爵则被推倒。他们后面的梁轩,虽是哑巴却十分勇猛,扯住铁鍊,骑上另一名的肩膀上,套了圈环,再乘他冲前时,再多圈套索了两个战士。邓英站起拉着那鍊子右端,梁轩会意地跳下来拉了左端,二人奔往桅尾,在观望的金兵和暗黑剑士那方。他俩摇摆鍊子中的掌中战士作为武器,对方只好慌忙躲避。高爵和同袍叶纹,与王重阳合力,也套了五名。他俩跟邓英一样,驱赶掌中战士到船尾,对方见形势不妙,纷纷跳江逃命。馀下四名也被铁鍊制住,布粦过船把这金船驶回西岸。当中有两名金将受伤被擒,王重阳问明掌中战士的部署,知悉完颜亮始终怕难于控制,把携来的全置在这船上,留为后着。 王重阳向虞允文禀报,道:「他们就是王某提及的『掌中战士』,料若非金军怯畏难以操控,对战中没放出他们,否则我军恐怕不堪设想。他们本属寻常百姓,惨遭奸徒毒害,万望参军垂怜,延医治疗。」虞允文连声答应。 接着,王重阳按施魏庚的计策,领邓英、梁轩等,乘布粦的海鳅船,冒险冲到前线,顺势放出了载满燃烧物的火攻筏,焚毁金船,宋军趁机射杀了一些对岸的金军骑兵。宋军就这样封锁了河口,让金人无法继续增员采石矶的水师。 晚上,大家合力在清理战场,王重阳见各处均有暗黑剑士的尸体,粗略有二三十具,再回想今早船上对阵的那群,处事与武艺,都比见识过的差别很大,难道关乎那吴南颖的统领?邓英与梁轩跑近,梁轩递交一叠字条,邓英道:「这是梁轩,从暗黑剑士和金兵尸体上,搜出的招降书。」王重阳阅后,命梁轩继续检查,携邓英到虞允文设于岗上的营帐。 虞允交读过了字条,向营中各人问道:「汝等可曾发现?」守将时俊瞧了岑何由一眼,岑何由道:「吾等尚未听闻,下官马上去传令侦查。」虞允文点头许可,并昂然地道:「这招降书,在怯懦的王权驻守之时散播,或能奏效。如今我方军民经历了生死,戮力同心,此书是白写了。」面朝王重阳,续道:「王兄来得正好,我们在听施帮主明天的安排。」 施魏庚道:「整理船隻、器械,令金军以为我们再度出击。明早来个江边大操演,先吓掉他们的魂魄几个。」他又对邓英道:「待会儿,你们到时将军处报到,安排收编。」 天阴羽雪,但男儿热血岂惧哉?在时俊的督率下,随着阵阵鼓声、叱令,一团团士卒交替演练长枪、短刀、拳术,目不暇接,旨在扰敌。虞允文邀王重阳帐前监览,再次致谢,道:「这一仗,侥倖文得施帮主,武有王兄,方能扭转局面。若靠虞某独力支撑,金主铁蹄怕早在往临安府道上。」瞧王重阳锁眉凝目对岸,知其心中有虑非关傲慢,再道:「有话直说无妨。」王重阳长吁一口气,道:「施帮主在弄『虚有其表』,却怕金主正『暗渡陈仓』。」 施魏庚整理一下仪容、思绪,才揭帐进内,见虞允文端坐正中,王重阳坐于上座,直接禀报道:「如舍人所料,完颜亮偷偷移师扬州。」虞允文忧虑道:「他定必与瓜洲的军队会师,攻击京口。刘錡老迈,兼且愤懑战况,病势益甚。安能抗金?看来,我须立刻赴镇江府报讯和襄助。」王重阳道:「王某愿随行护送。」施魏庚亦道:「李显忠将军部队虽尚有一天路程才能抵达,然金军正远离,时将军现拥兵力,看守一天绝非难事。魏庚亦愿召帮众同行。」虞允文留书李显忠,解释此行的迫切性,并条陈交接事项后;再三嘱咐时俊及岑何由办理策略,方动身赴镇江府。时俊劝多带兵马,虞允文笑道:「有『义守楚州第一人』在,足矣。」岑何由接着道:「何况还有足智多谋的施帮主,和扬武帮帮众随行。」虞允文等深夜出发,一是事不延迟,再者避众人知悉,怕动摇军心。 或许因金丝大峡谷结下的樑子,扬武帮众虽不再对自己叫嚣、谩骂,但王重阳觉他们总带忿怼和抗拒,途中试图予以帮忙去打开话匣子,总是不得要领。反之,跟施魏庚与虞允文一起,商讨固堤防敌、应否主动出击瓜州等议题上,那份直率坦诚地各抒见解,互不相让却互相赏识,重拾当年义守楚州据地时,与尹平志、卫介推等共度那份情怀。 奔驰了五日夜,来到京口,刘錡派部将蔡连、张深和苗定出迎。虞允文引见时,王重阳觉三将态度甚为冷淡,暗暗纳罕。蔡连安排大伙儿住进客店裡歇息,虞允文却急不及待携王重阳、施魏庚谒府夜访。蔡连参扶刘錡出厅接见,虞允文趋前慰问,刘錡执其手道:「此恙不值一问!身为武夫受朝廷俸禄三十年,强敌压境竟未能报效。立此重大战功单靠汝儒生一人,我辈愧死矣!」说罢情绪激动,咳嗽不止。蔡连示意须送他返内堂静养,虞允文就此请辞了。 第七回 有朝再见 (壹) 第四节 败德 翌晨,见虞允文没有如常邀共进早膳,王重阳对昨晚三将态度起疑,往他的房间查看以保安全,发现没有人在。忧虑间,瞧吴万伙从他自己的房间跨出,随之出房赫然是方荻,装作无事地问道:「吴兄弟,可曾见虞参军和施帮主的踪影?」 「没见。」吴万伙态度骤变回初遇时的恶劣,说罢侧身绕过。 王重阳忍不住回头看二人举动,见方萩也回头瞪眼,并嚷道:「淫徒,又对我起歹念!」吴万伙接着道:「你的败德淫行传遍京口了,每家都把大小娘子看紧,休想妄动。」二人抢白了一场便走,王重阳气塞咽喉,来不及反斥他俩独处一室。 王重阳不愿在客店多留,到街上蹓躂了一段时间,忽闻连声「王兄」呼喊,张望过去,虞允文从一辆马车探头出来,呼叫道:「到营地找我。」便绝尘而去。王重阳想到谣言所害,料不受京口将领们欢迎,既然已送虞允文平安抵埗,何不就此离开,南下找回孟汉光?但想到总不能一直背负「淫徒」恶名,须找施魏庚出面澄清,便往军营一趟。 蔡连属下方青,早已营前等候,待见王重阳便自报身分,并道:「李显忠将军从采石矶遣来的部队和船隻刚到达,虞舍人与蔡将军等长官前往检视,差派鄙人先带王义士参观营地。」王重阳问道:「施帮主也一併前往?」方青道:「这个,鄙人不大清楚。」 看的不外乎士兵宿舍、粮仓、修理兵械工场,之后方青更借故,改由一名叶姓兵长负责。往看马匹饲料仓库途中,王重阳觉此人有点面熟,问道:「可认识一名,叫叶纹的淮西士兵?」 那叶姓兵长点头道:「正是舍弟,鄙人单名条。义士来自采石矶,遮莫我家二郎于该处效命?」王重阳简略述说与叶纹他们抗金之事,足令叶条神驰。叶条道:「感谢对舍弟提携之恩!如蒙不弃,参观完毕,光临寒舍用些饭菜,聊表谢意。」王重阳问道:「你家裡有妻女吗?」叶条带点错愕,答道:「除了贱内,家裡还有孩子二女二男。」王重阳问道:「可曾听闻关于我的谣言?」见叶条面有难色,果然所料不差,遭扬武帮暗裡中伤,续道:「还是少招惹我,免被牵连。」叶条满脸羞惭,道:「鄙人决不相信,王义士会干此败行!我家四兄弟,就是受义守楚州事蹟,毅然投军报国的。」王重阳心坎骤涌一份酸楚,道:「感君一言,日后自当图报!你回去报告上级,王某有事,即离京口。」叶条关切地问道:「义士欲往何处?」王重阳坦然,摇头不语,突然心有所感,道:「金山。」 始终「不辞而别」有失礼数,王重阳晚上于客店前站了半个时辰,未见虞允文或施魏庚归来,推测他们仍在江边整顿船队,始终担心多留会引起无谓的喧闹,便转身离去。朝出城方向,步行了一刻钟多些,发现有一小娘子尾随在后,料是扬武帮又来施栽赃招数,惟恐她在大街上纠缠,忙催快步伐,转向山间摆脱。故意攀峭壁、绕断崖,瞧那小娘子年约十五六岁,个子虽瘦弱,但脚力不差,尤其那股顽强意志跟她很像,不由得慢下脚步多看几眼,心裡窃笑:世间居然有娘子「锲而不捨」去给人家调戏。瞧她咬牙切齿的神情,清楚万一被她「噬住」的滋味,避之则吉为妙,开展轻功奔下斜坡,全力摆脱。 半炷香不到,蓦地一声惊呼,王重阳想莫非出了意外?忙掉头回去,也曾犹豫是她施计,须防扬武帮擅诈诡变,但毕竟关乎人命未敢懈怠。路上未见人迹,崖边查看过去,一会儿听到泥沙急泻,俯首便见她抓紧岩壁,挣扎攀回上来。 「滚!不用你这淫徒管。」满面胀红的她,像耗尽最后一口气地骂道。 王重阳轻轻一歎,提起真气,跳下揪住她的腰带,于她身旁凸出的岩石一蹬,跃返山坡上。把她放在路面,褪后数步。那小娘子嘲讽地道:「既怕又何必施救?」王重阳道:「我确怕了你们的技俩,但名声日后可澄清,性命却刻不容缓。」那小娘子仍不屑地道:「惺惺作态,心裡却瞧不起人家。」瞧那份神态、语调,心中一疼,王重阳忙问道:「我为何瞧不起妳?哪裡瞧不起妳?」 那小娘子满腹冤屈地指斥道:「沿途故意挑陡峭难行的路径,还露出一副自鸣得意的臭模样。刚才大可放下绳子,让我自行攀爬回来,偏要显露一手,像告诉人家自己的身手有多不凡。放下我时,一句基本的慰问也欠奉。」她欲站起但足踝受了伤,颓然坐下。 「抱歉让妳受了那么多苦。」把视线移回向那小娘子,续道:「给我看看伤势如何,好吗?」 那小娘子听他说得真挚、温暖,就任由治理。「若不趁机落他一个『轻薄』之名,萩姐她们来到,难以交待……」迟疑未决间,一阵痛楚抵受不了,叫喊了出来,忙掩住嘴巴怕给人们发现。 王重阳道:「筋骨治好了,现在动起来尚有点痛,待会儿便没事。」那小娘子道:「那么,你快走吧。」王重阳道:「怎能夜深掉下妳一人,于荒山野岭?」那小娘子有点急,道:「老煳涂,岂独我一人来跟踪你。」 「我怎么算老?」王重阳冲口而出,随即转换话题道:「行事不问心中善恶,盲从别人的意志而为,与吠形之犬,逐臭之蝇何异?」 「少囉嗦。」那小娘子找了一根树干,奋力站起,寻原路回去。王重阳不忍,跟在她背后,那小娘子猛回头,道:「你若再跟着我多行一步,我便马上高呼你调戏我!」王重阳道:「前面都是斜坡、峭壁,妳伤了脚,怎能回去得了?妳爱怎样做便怎样做,我总不能撒手不管。」那小娘子睥睨着他,道:「那么,你要怎样管?」王重阳道:「请小娘子相信王某绝无歹意,容许王某揹妳回客店附近。」见她明淨的双眼,不停地在自己脸庞打转,混身不自然,道:「小……」那小娘子道:「小怎么?还不前来,让我骑上去?」 揹起了她,渐渐地忆起林中遥望欢见、慰寥二峰那一夜,心情变得舒畅;此外,防迟则有变,更怕遇上扬武帮,便全力施展轻功跨岗越岭。 那小娘子起初厌恶他存心卖弄,渐觉像御风跃上彩云穿梭繁星,舒畅地半醉半昏靠贴那宽阔的肩膀。 王重阳眼看下了眼前山坡,便是客店附近的街道。 那小娘子搂住他的脖颈,此时睁开眼睛,问道:「你的年纪有多大?」王重阳一怔,道:「这……无关重要。」那小娘子道:「我才方十四岁。」王重阳「嗯」了一声应对。 那小娘子倨傲地道:「想不到我年纪轻轻,如此顽强?可曾遇上这样的对手?」见他没有回应,心裡明白,续道:「那是个怎样的对手?」 王重阳微微一笑,道:「一个花了八年时间,誓取我头颅的人。」 那小娘子追问道:「是个女的?」又是没有回应!忿然把他推开,跳落路上,瞧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也忒有趣,但面上仍装愤愤不平,道:「滚远点!总有一天,你这老淫贼定必栽在我的手上。」满不是味儿,想儘快离他远远,但须让他知道,道:「记住!我叫乐符。」听他唤了一声「乐小娘子」,脚不自控地停住了。 王重阳道:「我愿妳认清该走的路,然后坚定地走下去,不受别人的唆摆。」 这番规劝,落在少女的情怀却衍生另一种涵义。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贰) 第二节 拒绝 李显忠续道:「及后王爷召见,甫开始他即说,登基首项要办,便是恢復岳少保名声。」王重阳禁不住敲打了一下茶几,道:「大快人心!」李显忠颔首微笑,道:「王爷接着商议该如何乘胜追击,开展北伐。除了正规军队编排外,还需徵集武林人士组成一队奇兵,襄助特殊事件。」虞允文见王重阳把身子前倾,显得十分热切,高兴地道:「这是荆天门萧总护法,到临安提供陝西情况时,一併建议的。王爷认为可行,他已着手筹办,目前邀得三代力抗伪刘齐的小清派,和王兄熟稔的维武盟。」 荆天门那裡来什麽总护法?王重阳一愕,问道:「是萧自如吗?那麽施帮主呢?」虞允文道:「对,正是萧自如。魏庚出仕为我的参谋,由吴万伙继任扬武帮帮主,他们当然有份儿。王兄,吾等此行,就是邀请你参与其中。」 王重阳心裡暗歎,抱拳敬礼,道:「官人这般赏识,王某感铭五衷。惜王某近月潜心练功,应付一桩江湖事件,无暇抽身……」李显忠不悦,插嘴道:「江湖恩怨岂可与重復山河并论,老弟处事实太颠倒。」 王重阳苦笑道:「只是人在江湖。组织队伍之事确难参与,日后个别事件或能效劳。请谅!」说着离座再揖。李显忠将要发作,虞允文抢先道:「吾等尚盘桓京口数日,现驻于江边水师营。若王兄之事有所转圜,恳请遣人相告。北伐之事,亟需如王兄之能及名望之士,方能合众圆岳帅之憾。」李显忠不待王重阳相送,便迳往观门去。王重阳明白,他的忿怒源于自己的拒绝有违大义,但被那群人视为「行大义」的阻碍,自己又岂惬意? 侯将歛不懂双方何故不欢而散,只见王重阳整天憋在寝室,邀赏月对酌也拒,便携带几道小菜、红麴酒到其室中,藉此消消他的鬱闷。眼看他未动箸,却一盅復一盅地喝,候将歛想:「就让他痛快地一醉吧。」 且把鲜红的麴酒,当作一片片匈奴血畅饮,暂慰难偿的杀敌心。付出,纯粹为復土卫民,因何得到这样的回报?就算我成了冬扇夏炉,不合时宜,亦容不得任人轻贱!忽地「噼啪」一响摔碎声后,飘荡出淡淡的发香……刹那间,扫清了胸腔裡被挤压、被愚弄、被挫败的抑鬱,四周回復宁和。 「世雄兄,『锺离剑』领着一男一女到访。」 王重阳被门外的侯将歛唤醒时,已是日上三竿。王重阳请他接待他们到客堂,说梳洗后马上便到。侯将歛应声离去后,王重阳深深嗅闻了一下,再没有她的发香,想是喝醉生的幻觉,然而心情纾缓了许多。 王重阳来到客堂,除了孟汉光外,还见萧自如、万曦蓝在。虞允文甫抵军营即召孟汉光,他代表因事忙缺席会议的孙博乐,与萧自如、万曦蓝二人,到营中议事。虞允文提及王重阳正陷江湖纷争,盼三人运用力量,助其「江湖事江湖了」。萧自如率先答应,孟万二人也得附和。 萧自如道明来意,关切地对王重阳道:「世雄兄,宣谕使对此十分挂忧,到底何事苦恼,直说无妨,让大家参详参详。」这本是昨天搪塞之辞,兼宿醉脑筋尚带点懵懂,王重阳登时语塞。萧自如道:「世雄兄,光明磊落,侠义典范,到底是谁不识好歹,对你冒犯?」王重阳欲藉口私事又觉不妥,惟有抿嘴无言,再伺机托词不适暂避。 万曦蓝嫣然一笑,道:「问而不答,王居士应是小觑我等,在江湖上人微言轻?」王重阳忙道:「非也非也……」万曦蓝连眼睛也散发着笑意,道:「难道并非宋土门派,王居士才如此费心?啊……开国公府裡……」 孟汉光忽然煞有介事地问道:「莫非又为了西域那双兄弟?」 他真艺高人胆大!萧自如心头震慄,虽然身处荆襄,也知晓「白袍不可犯」那伙人,十数年间行事狠辣,尤其为首两兄弟驱蛇使毒的手段更可佈,那兄长如蝎子尾刺螫针般的「第三条腿」,中者不死于其招无影,也难活于其毒无救。自忖神功新成,还应避之则吉,保留实力。 万曦蓝笑容凝止,将信将疑地道:「王居士久在东南,如何牵扯上此等毒物?」王重阳长叹一声,孟汉光即代为回答,道:「当年秦岭聚义时结下的樑子,你们还是少理为佳。仁兄,我俩换个地方,待我看看能否有拆解门路。」萧万二人不置一词。 孟汉光随王重阳返回寝室,掩上房门后即轻声问道:「你为了那林姓……娘子?」王重阳恍如「爬出这坑又掉落那坑」,不愿吐露心事,惟有又抿嘴无言。孟汉光急得在房内转了几个圈,又回到他身旁,压下满腔怒气,道:「我们辛辛苦苦争取了半生,终盼得改朝换代,新帝允出师北伐。兄弟们并肩冲锋杀敌,『啖虏肉、饮胡血』,那是当年的梦想啊!」孟汉光语带哽咽,却见王重阳无动于衷,激动得戟指着他,骂道:「你……临阵退缩!」说罢,转身往房门去。 你没瞧出萧自如二人,刚才装了怎样心肠待我吗?倘混进了扬武帮的一窝,会组织出什麽好东西?王重阳把他唤住,道:「昨天已跟宣谕使说得明白,我虽不参与组织,但行动若有需要,定必全力协助。」 孟汉光道:「这是两码子的事。唉,那魔女若在,当也不愿见你壮志未酬,抱憾终生。我言尽于此,万望仁兄再三思量,勿坐失良机。至于萧总护法那边,我自会帮你圆谎。」 孟汉光等人离开后,王重阳决定马上收拾物件,返回活死人墓。骤然忆起了,众义士从觅地、设计以至修筑这抗金基地时的点点滴滴,即使苦头吃尽,险阻重重,甚至有人意外牺牲,但每个人心裡当时都充满着希望和热切。时不予我!王重阳提起包袱,踱步往观门的石径,脑海偏连连翻涌未止:最初恳求先师破例收纳时,那番解释自己为何弃文习武,侃谈如何抵抗外敌交侵的言论;秦岭聚义,兄弟们对火盟誓、述志的情景;义军首仗是解救,京兆府的金境宋民免受金贼欺凌,落得死伤惨重,反遭朝廷的主和派诬为越境挑衅,挫败中大家互相的勉励……抬头望,夕照像炉火将烬,真的要熄灭吗? 突然,察觉到有一人迅速跑近,王重阳本能地转身戒备,定晴认出是梁轩,瞧他手舞足蹈,困扰间莫名绽放一丝微笑。 呼叫「王义士」之声纷响,邓英、周便等人续至……连布粦也在一块儿。叶纹道:「兄长命我,带来嫂子弄的美食和酿酒。」 王重阳对他们的态度,感到温暖,喜道:「你们不是在驻守采石矶吗?」邓英道:「十一月底,我们已被调任宣谕使的近卫,并伴他进临安面圣,如今才有机会探访。」王重阳随即猜到他们的来意,道:「你们到来,到底所为何事?」周便听他语气骤变冷漠,不禁望向邓英、高爵。高爵道:「我们是毛遂自荐,来央求义士答允,出山参与北伐大业。」周便道:「义士教导我们日子虽浅,但获益良多,企盼再有追随的机会。」邓轩道:「我们无非秉承义士教诲的『凡正不避,纵难不让』。北伐是国之大业,恳请义士允与我们併肩儿上阵杀敌!」梁轩在旁不住地点头表达心意。布粦道:「布某跟大伙儿来,不是盲凑热闹,而是尽一分力为北伐争取多一分力。王义士的大能大智,我很佩服亦深信是北伐不可或缺的!」 他们说话触动了王重阳,甚感为难下他惟有道:「诸位厚爱,王某十分感激!早已明言,王某有事远行不便参与,但若遇上难题,自当协助。我意已决,毋须赘言。」为缓和气氛又道:「今宵有缘重聚,大家且开怀畅饮,说地谈天。」叶纹忽然道:「义士可曾对我兄许下,『感君一言,日后自当图报』之语?」王重阳无言以对。叶纹与众人纷纷下跪,道:「望义士以拯困于敌境的苍生黎民,免受煎熬,参与北伐,驱逐金贼!」当年之愿,今时之诺,王重阳只得把头点了。 就在此时听到了微微一声叹息。啊!是她!王重阳循声辨向,快速地飞掠过去。众人喜呼道谢之际,骤见王重阳掉下包袱,越牆头外奔,相互错愕。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贰) 第三节 狼狈 拚命地追赶了约一刻钟,终于瞧到那丁点儿的黑影,心始稳定下来。她的轻功比以前又精进了许多,怕时间一长会跟掉,王重阳灵机一触,高声叫道:「哈,看过我新创的神功,认输了吗?」果然奏效,昏暗中见黑影若隐若现于树丛中折返,蛇动花蔓婉,柳摆星宿摇,姿态妙丽优雅,她参悟了札记的「随曲四步」,将舞蹈溶入轻功?黑影挥掌旋腿势如舞迴风,凌烟波,拳脚虽是暗黑剑士那一套,配上了新的步法,脱胎换骨,挪移趋退如仙拟神。料她存心试此法能否挣脱「金童剑法」武功的剋制,王重阳偏想用新武功再胜她一仗。她的攻击变幻莫测、迅速灵敏,但遇上王重阳讲求「以虚制实似火焚烧,凭空生有如云聚降」的新武功,仍逊一筹。交了廿招过外,王重阳静神识破翻飞黑影的真身,一圈一扣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怒喝道:「放手!」王重阳不捨中带点气忿,道:「不放,这一趟分开后,妳也知道我有多痛苦。」她冷冷地一笑,道:「怎会知道你的事?」王重阳道:「妳不是在暗裡盯住我,像登州那一回?」她面朝别处,道:「来到这裡才两天。」王重阳关切地道:「妳到底往了哪裡去?」她答道:「当日我和狗儿被一船家救起。」 救起林朝英和狗儿的船家,正是孙博乐的下属乔装。孙博乐遵从林朝英的要求,没有向王重阳透露她俩获救,反找来孟汉光带他四处奔走,淡化对她的思念。孙博乐亦以此为交换条件,林朝英才肯告知返翠华山疗养的打算,并允让丛严护送至山界。 狗儿返回幻光洞,见年初的佈置未动,显然再没有人到来。林朝英专心调养身体外,还鑽研李金错的札记,寻找剋制「金童剑法」武功的方法。如此这般过了差不多半年,直至这一天。 林朝英凭滴漏推算,狗儿已一天一晚未回,即使小孩心性贪看农稼过年景像,以她行事也不至如此荒唐;反正缺人对拆,这几天思考招式之间连贯,脑袋也昏胀了,正好趁寻找她,外出清醒一下。 林朝英步近洞口,嗅到一阵轻微的腥味,循草窝边点点发亮的液体凝神观察,约有三四条两指宽的菜花矛头蝮蛇藏着。「就拿你们,给本姑娘练习新招。」林朝英拔剑使出新招「沙带寒笼」,藏着这四条蛇像受了训练,分头缠绕攻击,正好给她练习如何,一剑分刺不同方向,如一针串绣的连贯。「还是不够顺畅。」不满之馀,心裡另有打算。腕一抖,钉死在剑刃上的蛇尸,飞脱出洞口,霎时有两隻手掌般大小,混身赤金的鼯鼠滑空扑前噬咬;此鼠前足肉翅生连后足,若遇肢体或物件驱赶,便迅速攀沿过去进袭驱赶者。随蛇尸跃出洞的林朝英,竟能半空拗腰侧闪,并发「雪发银丝」射杀二鼠。她早怀疑洞口藏蛇非偶然,洞外必另有毒物埋伏。 林朝英下降之时,听到一声赞叹和断续笛子声,连随曲指撮唇吹哨,召集野蜂朝发声方向还击。那裡树林跳出一个深目露颧,鼻准圆大、突出,兼有凹纹的矮小瘦汉,他口喷类似药酒的液体,野蜂便纷纷堕落。林朝英剑刺他的同时,无迹无声地向他背后发了两根「雪发银丝」,迫那吹笛的现身。果然林中传出一声惨叫,瘦小汉欲回去看个究竟,却像线被针繫似的,给林朝英的剑牵引着。蓦地一声吼,林中跳出一高大汉子,凌空向林朝英踹一脚,却同样受制她挑珠扯丝般的剑招。林朝英瞧那高大汉,身型与瘦小汉差别大,但样貌相同尤其鼻子形状,应是两兄弟。 瘦的擅掌爪,高的腿法狠快,但有信心铗制,林朝英决拿他俩当靶子。趾竖直、脚弓立,摇旋翩翻,开展「随曲四步」使出游虚洞剑法,骤然像诡异迷离的魅影中,飞出个个千姿百态的天女,飘逸彩云中。她原意是仙姬曼舞,使金童心悦诚服。 「随曲四步」,实则乃李煜当年搜集资料,重排「霓裳羽衣舞」时,搜罗自吴越之地,一些零碎舞曲的统称。国事日非,烦扰中的他,将修復之事託付李金错。后李金错忙于復国,无暇此事,直至年迈时整理武学札记,将此未竟之事归纳轻功类,惟盼传人能好好保存便足矣,孰料林朝英将洞内幻光拟作舞态,串联起零碎舞步,还将之溶入武学中。 瞧二人拳脚敏捷,林朝英打算与他们多比试一会儿,忽瞥见林木缝隙,似有卢恩殊与李云闲身影,顿时清楚二汉何故来袭,即採取速战速决免陷围剿。二汉本垂涎美色,林朝英身旁穿插环绕,心生绮念的他们正乐于游斗,如今她骤改剑锋,身上被划了几道伤痕,忙抖出看家技俩保命。林朝英看高大汉朝另个方向连环两腿,正自诧异,瘦小汉从他腿弯子下扑出差点被抓了面庞、胸口。 往后瘦小汉或按高大汉的腿,跃起窜袭中下盘;或穿其腿弯子,弹跳扑抓上中路,犹如野狼埋伏树根、树干猎杀,状虽狼狈,却教人防不胜防。林朝英险被怪招屡得手,更想速除二人,即停试新招,改游虚洞、楠溪江、楼春三套剑**流施展。一招楠溪江剑式「一鸥渡水」横扫,瘦小汉向前跌倒,林朝英从后补上一剑,他左手陡然增长半尺,兼且不用回顾,便能准确地捉住了她的手腕。高大汉熟练地同时夹击,踢向她的左额。林朝英竭力地拗腰侧翻摆脱。 「大胆淫徒!」李云闲叱喝间,向瘦小汉抛射了「云緺玉梭」──指头般大小的玉梭,遇上血肉即分解成廿根细针,注入血脉。这是私传札记上的暗器,林朝英改良为「雪发银丝」,因製造简单,更喜其无迹无声。三颗「蝨子搔」亦在同一时间,射向高大汉的后颈,被其翻腾避开了。 狗儿接着道:「『狈狼丘陵』,谷哥哥在找你们。」从高大汉惶恐神情,可以断定自己的猜想没错。 瘦小汉在地上打滚乱踹状甚痛苦,林朝英清楚他根本没中玉梭,料必有诈。就在此时,高大汉跃起,踏瘦小汉踢出的脚掌,借力飘到远处。瘦小汉倒立,双掌奋力在地面一推,人在半空,双手交加洒出粉末,林朝英三人袖掩退避,他趁机逃脱。 林朝英欲跟踪前去,一条绸带迎面阻挠,晓得是楼春剑法之「晚妆初了」招数。搞不懂她是何居心,出手惩治二汉谋害自己,却任由他俩使诈逃脱,还出手施袭。「晚妆初了」看似一招直刺,实藏横招于方圆间施袭,此刻李云闲改剑为带,益增其效。林朝英重施「沙带寒笼」,抵住了绸带的分头攻势,却被抑制了牵丝拉线的引力。 李云闲带随身转,林朝英上下四周尽入「水云遍彻」迴旋横攻的范围。林朝英使楠溪江剑式中的「一树横江」,挑她各大穴、关节狠刺,虽未能得手,已迫她绕带护身回防。林朝英改守为攻,挥出改良后的凄然顾影剑法,一招「露华侵被」,剑影交加密如夜幕,虚实互换令人缭乱,防不胜防。对方果然使出「重按霓裳」!巨大内劲气流,按下自己攻势,并借反击之力升到半空,幻化几个化身扑杀,林朝英瞧她的形态,自愧这才算是仙姬曼舞!先发制不了人,林朝英奋力旋剑退敌。 李云闲飘远后沾地再起,把绸带疾转,使出「凤箫吹断」直捲。林朝英心裡有气,决也刺出相同招式硬拚。强劲剑气盪散了带子攻势,长剑直刺李云闲眉心之际,林朝英省起她曾出手相助,且毕竟是外婆的胞妹,不忍心下把剑锋刺歪,掠身而过。对方被击溃的攻势,迅速像败絮、碎片迎头撒落,林朝英才惊讶这招,原来有此败中求胜的后着,已然太迟!被李云闲掌拍在顶门上。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贰) 第四节 捨得 「这是我在十因寺想出来的变化,修修补补未及妳的宏观。」李云闲轻轻地一拍,即退后数步,道:「就让卢洞主散散心吧。」林朝英方发现卢恩殊已不在,想他的计谋、武艺,应付那二贼该绰绰有馀;至于眼前人虽无敌意但善者不来,还是谨慎对待,把狗儿支开为妙,道:「狗儿,备茶。」仍陶醉于李云闲舞绸妙态的狗儿骤醒,唯诺而退。 待狗儿步返洞内,李云闲道:「他被指私通你们协助逃脱,被逐出峦盟了。」 林朝英想他怎会轻易放弃,莫非…… 「对,避免荀瑞远为难。卢洞主还担忧,人家对他的外甥过河拆桥,留下裴吉暗地裡作出照应。」李云闲道。 既然被逐,卢恩殊还领她来我干吗?林朝英困惑。 李云闲道:「我也退出了峦盟。当日他们找我无非为了对付妳的外婆,我答应也只为了监视他们怎样对待她。」外间以为她一直对己优待是忌惮,实则是感谢自己对她忠诚;而这份忠诚,赢取了一直渴望的──她待二姐一样的感情。「如今峦盟渐变成金国的附庸,再不是復兴南唐的组织。已被视为『鸡肋』的我主动请辞,不是皆大欢喜吗?」 林朝英问道:「南…吴南颖的情况如何?」她投靠完颜亮,现在树倒猢孙散,免不了担忧。 妳心忒也太善!李云闲道:「她早暗投新君完颜雍,作战时刻意保留精锐实力,然后煽动完颜元宜晚弑完颜亮。替她与完颜雍穿针引线者,正是毛雅。」 终于走在一起,林朝英替他俩高兴。 大姐佩服妳养出这样的孩子!李云闲道:「他俩成了新君跟前的红人,并得新君允遵守完颜亮战前许下的承诺,峦盟上下的头脑现为之发热。嘿,每个人在追求时总有迷失……被妳玄祖婆婆当弃卒,送到十因庵之初,我对失去拥有的,充满愤恨与沮丧,幸而妳外婆经常探访,规劝『捨必有得』。」 少装模作样,外婆常说,到十因庵是监视妳有否异动。林朝英冷冷一笑,道:「妳真的相信她?」李云闲眉头微蹙,道:「虽与两位姐姐自幼疏离,但相信她俩是世上最爱护我,永不利用我的人。」她说得仍一贯平静,却撼动了林朝英。 对!我亦宁愿相信,纵然外婆被指面冷手狠、六亲不认。 「起初听她这规劝,只当是假惺惺的风凉话,失望得掉头便走。接着还把自己窝藏起来,躲开夫君和孩子们,直至有天我嗅到他们煮的饭菜味道,有所了领悟。尝试度过与夫君简单的安排,陪伴孩子们生活了一段日子,庆幸得到了我三姐妹,甚至我母亲都未享过的福气。」 李云闲慢慢的道来,灼热了林朝英的胸口──简简单单,无无聊聊地与他在墓中煮东西、理琐事地过日子。 林朝英问道:「你们如何寻到这裡来?」李云闲道:「卢洞主从维武盟一位姓梁的,得悉妳在翠华山。来了两天毫无发现,偶然听到那两名淫贼谈及,天池附近有一女子,容貌清丽却悚人心魄,不似天宫降更像地府来的。二贼言语猥琐,惯使技俩先埋伏毒物,若不行便合力以武强迫。此等採花恶行,不管暗算是谁也难以袖手旁观。」林朝英认同,莫名增了份亲切,但还需弄清楚,问道:「到底找我何事?」李云闲左臂一伸,道:「想妳也需要她的祝福。」说着把手掌摊开。林朝英一看,混身剧抖──啊,是「丑老丈」── 「外婆,这块石头太丑了。刻的是谁人?」 「英,妳竟瞧得出是个人?我真的刻得那麽丑?难怪他不喜欢……」 「是外公吗?」 「他帅得多!这老头……」 「外婆──女儿家言行坐卧皆合乎礼啊。」 「行!妳真行!这……老丈,不单丑,还有点臭。」 「哎哟,外婆为何妳还经常繫着!」 「为何……还繫着?……英,我俩一起取笑他是『丑老丈』好吗?」 婆孙俩一边指着那石头说「丑老丈」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指着那石头说「丑老丈」──当年我才五岁。林朝英瞥眼李云闲步近,却生不了防范的意识。 李云闲拿起她的右手,把那石块放在她掌中。林朝英道:「谢。」李云闲道:「不用,我是妳的亲人。」林朝英轻声道:「姨婆。」李云闲闭上双眼,转身背向她,道:「妳也是我惟一的亲人。」 狗儿拿着茶具出来,目睹李云闲的神情,有点诧异。 李云闲把脸微向右侧,道:「那姓梁的还说,王重阳现在金山的盈溢观,闭关修练。」林朝英心头一喜,他积极准备三月之战。李云闲斜睨林重英一身缁衣,道:「妳把始祖婆婆的武功创新了。」转回身子,面向着她,道:「既然在武学上能另闢蹊径,何不在生活上也来个撇脱呢?机会往往一瞬即逝。」轻拍她的肩膊,转身欲走。林朝英唤住她,道:「先用过茶吧。」李云闲道:「这杯茶,他日妳跟那人一併来敬我。」说罢,轻松地振袂去尘。 狗儿在洞中,一直忙着收拾、造饭。二人用毕晚餐,狗儿赶把用具洗涤,拭乾双手时,瞥眼林朝英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心裡暗歎,这是平生头一趟想隐瞒她的事情,然而就此揭过甚是不当。 狗儿如常地到附近地方,「取」了所需用品后,沿天池旁的林子返回幻光洞。突然,一个熟悉的背影,在远处慌忙地奔跑横过,不由得心脏狂跳。七年前初遇的情景再涌心间,无论他干了多少亏德事,那份高贵明亮的气质,当然还有像冬日暖阳的笑容,总教人捨不得,忘不了。狗儿眺望到他的背后,有一人样貌、举动都活生生像隻猿猴,一边吼叫一边追袭。「活该!昧着良知,骗贫民弄成『掌中战士』,如今反遭狂人索命也算是报应。」 眼看那猿形汉俯身滚地,伸臂一扫,崇与务立足不稳,仰天跌倒。猿形汉张扑上前,狗儿忙发出三颗「蝨子搔」,打向他的左额率谷穴、左手曲池和阳谿二穴,明知「战士们」经脉麻痺,只盼能转移他的视线。崇与务大叫道:「小娘子当心,他发狂了!」又再一次认不出我!狗儿心想:你的头脑也有病。 崇与务见他的动作凝滞,忙以肘向后爬远。猿形汉果然转往攻击狗儿,力度凶猛,出招快速兼范围广阔。狗儿以指代剑,使出楠溪江剑法,配上随曲四步,虽未臻仙姿神态,也甚是潇洒飘逸,与猿形汉的上蹿下跳,相映成趣。 崇与务转身跑了约廿步,被一名全身雪白衣裳,深目高鼻,样貌俊美却神情漠然的青年拦阻,听他说道:「人家捨命相救,你竟头也不回自顾地逃走,还算是个男儿汉?」崇与务道:「少囉嗦!」说着冲前使出狠招迫他让路。那白衣汉背负双手,双腿翻飞,化解了崇与务攻势,反迫他退回去。 xbiQiku.com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贰) 第五节 消失 狗儿发觉猿形汉的经脉未完全麻木,料是中毒未深,设法将之击昏,再行医治,为他减轻罪孽,忽闻两声他的惨叫,远望他左支右绌地应付一名白衣汉的攻击,连随想到借猿形汉替他解围。狗儿绕着猿形汉急步数圈,诱发他的狂性进犯,再翩身插入白衣汉与崇与务之间,窜往白衣汉背后。 白衣汉像看透她的诡计,奋力褪后不让她越过。猿形汉蹦跳靠近,分抓白衣汉的胸膛和狗儿的左肩。三人这样在林中绕了三圈,猿形汉突攀入枝叶裡,瞬间从另一端跃下扑袭白衣汉;白衣汉侧身踹腿还击,猿形汉飞快躲回叶丛。 狗儿目送崇与务逃掉,怅惘回眸,见白衣汉凝神辨影,顷刻四周激盪阵阵悽厉猿啼似的叫声,像哀诉有家难返,叫声中猿形汉从树叶跳出,电闪般偷袭二人后,即没入叶裡树背。 如此被断续地攻击,狗儿与白衣汉渐有了默契,背对着背抵御。狗儿瞥眼他出腿放缓,採取守势,料他同对猴形汉起恻隐,不忍下杀着,便道:「他只是中了毒的可怜人,把他击昏再医治。」白衣汉星目一亮,道:「那么,我俩比试,谁先打晕这隻猿猴。」 狗儿愣怔间,无暇细想,续以指代剑,试图按猿形汉的重穴令其昏厥。白衣汉却渐由守势变为畏缩,让狗儿主力阻挡。狗儿愠怒他既提出比试但又躲避,更轻蔑他的举动鬼祟,突然被他一推,撞向猿形汉的左后侧。白衣汉凌空翻筋斗,蹬出双脚,冷不防猿形汉回身擒捉他的双脚,狗儿瞧他骤然像长了「第三条腿」,迅速踢到猿形汉的面门,猿形汉吐了一口血往后倒于地上。 白衣汉道:「马上将他綑绑。」狗儿随即找了几条藤蔓接驳成一条长绳,与白衣汉合力将他綑绑了。白衣汉睨其神态、行为勤快,配合得顺理成章,毫无猜忌。狗儿检查了猿形汉状况,问道:「你的鞋或脚上沾了毒?」白衣汉直认不讳道:「此人全身感觉麻木,若非使毒,如何能使他昏迷?」狗儿点头认同,道:「这是蝎子的毒?」白衣汉剑眉微扬,道:「妳可是使毒行家。」狗儿道:「我家姑娘传授了一些驱虫防毒的本领。」瞧白衣汉的神情,狗儿坦言道:「我是一名婢女。」说着,从怀裡取出一小瓶蜂浆,餵进猿形汉嘴巴。白衣汉伸手,狗儿便把乾尽了的瓶子递给他。白衣汉接过后往鼻尖一嗅,道:「是蜂浆?」狗儿低头观察猿形汉的反应,答道:「是的,但化解能力有限。你的蝎子毒,亦只能令他昏迷一会儿,要想个法子排出体内的毒素。」犹豫是否回去,问姑娘讨那种黑甲扁虫,听到白衣汉道:「区区狂药,化解有何难?」狗儿大喜,打拱躬腰,道:「万望公子大发慈悲。」白衣汉盯着她道:「下毒者是妳……朋友?」狗儿摇头道:「七年前我在常德府,被流氓欺侮得他解围。岂料,他之后设计陷害我家姑娘,还诱骗贫农到深谷,强迫服药变成狂人。」白衣汉冷笑道:「根本那流氓欺侮就是饵,妳还傻傻的认贼当恩人。」狗儿无奈地道:「反正确曾受人家恩惠。公子,请你别计较,发点善心救救这可怜人!」 白衣汉对她一再请求感有趣,不自觉想她多求几次。狗儿见他反应冷淡,心想素昧谋面实不应勉强,便不再说话,转身蹲下来看猿形汉的进展,暗自筹算。白衣汉有点失落,道:「妳……怎样叫唤妳?」狗儿道:「你唤我狗儿就是,敢问公子高姓大名?」白衣汉道:「我複姓……妳称我谷哥哥吧。」狗儿回身施礼,道:「狗儿僭越了,谷哥哥万福。」谷哥哥听她叫得比锋弟还亲切,无形中像多了一名妹妹,瞧她探头左右顾盼,便道:「在找地方先安置他?」狗儿道:「对。」谷哥哥暗笑:妳这个笨头脑,一猜即中有何难?狗儿续道:「快要降雪。」谷哥哥上前,塞了颗药丸入猿形汉口中,眼睛忍不住打量狗儿。狗儿道:「让他服下昏药,睡长一点时间也是好事。那裡有个山洞,我打算造个架子搬他过去。」说着继续张望四周树木。原来她在物色木材!谷哥哥突有点动气,道:「来不及,我摃他过去。」狗儿推测这场雪,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后才降,应有足够时间造架子,但不愿逆他的主意,便赶快拿回用品引路去。 谷哥哥随狗儿进入山洞,觉寒风四方八面流窜,势猛需坠劲稳马举步。「那裡像歇息医疗的地方?莫非有诈?怎会对她松懈了!」防范之心油然而盛之际,听到狗儿催促道:「来这边,快!」步步为营地趋近,弯弯曲曲走了一会儿,谷哥哥眼前一亮,前面是个佈置简洁有序的石室。 他欣赏地四顾,道:「每当妳家姑娘压迫得紧,妳便躲在这裡喘一口气,对吗?」在山庄附近,自己也弄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只欠这份质朴。 狗儿听得懵懂,道:「我家姑娘从未施压。」准备这裡,无非效「悬阳洞秘修」个「逃生」之用。狗儿续道:「你儘管在此专心替他解毒,我到那边生火,煮茶和弄点吃的。」 谷哥哥见她行动利落的身影,惬意地坐在石上草榻旁,为猿形汉松缚、诊视把脉。「这个毒散佈脑部腑脏,也挺複杂……何不用与锋弟研製中的『印提麻』,若能将毒素凝聚于体内数处,便可逐一放血治疗。嘿,反正他已被人拿来试药,多试一种又何妨。」想着,狗儿过来奉茶,一度暖香从咽喉落到胸口,谷哥哥浑忘了外面的呼呼寒风,更暂抛开山庄尔虞我诈、她「奉命」的曲意逢迎、庄主自幼的过份宠爱…… 「他的情况怎样?」狗儿问道。谷哥哥取出一颗丹药,吩咐道:「混和水中,给他服下,待毒素聚于体内数处,再放血治疗。」狗儿感激地躬身敬礼,便赶紧办理。她那份率真,或许就是解锋弟整天阴霾霾的「药」;捉她回去,以她的的性子只会弄巧反拙,要设法子骗她自愿到山庄。明白勉强撮合非好事,就如庄主对自己从幼悉心培养,为的是他女儿有所託庇。但以狗儿的「真」遇上锋弟的「善」,很可能又是另一回事。 狗儿道:「他服完了,没有任何反应。」谷哥哥道:「待会儿吧。」狗儿问道:「这是什么药?」谷哥哥道:「这是锋弟製的,名叫『印提麻』。」狗儿道:「名字好怪。」谷哥哥道:「这是突厥语,意思是凝聚。」要加深她的印象!「锋弟是我的亲弟,父亲本意取名峰,但庄主以『龙泉出深谷』故名锋。锋弟不单医术高超,音乐、语言能力也强,他个子高大……」狗儿道:「听,好像他在喊『饿了』。我去给他点米粥,你也吃些东西。」谷哥哥取了火旁石上的烤饼吃,粗糙但味道不错……沉默善良的锋弟若有她作伴,定能享受到双亲枕山栖谷的逍遥。瞧狗儿细心照料那疯子,不禁忧虑狗儿对他会由怜生爱,霎时杀念顿起。狗儿道:「他清醒了些,胃口也不错。」谷哥哥寒着脸道:「我过去看看。」 狗儿道:「慢,他刚入睡了。」瞧他的神情估道是食物味道不合,一转念,何不试造那个菜式给他嚐嚐?便道:「看这个合意否?」谷哥哥回头,闻到她新造的一锅,飘出带点咸味的茶香,颇为吸引。接着见她一手托麵团,一手拿刀,削成一片片直接到锅裡。麵片周边较薄,遇热后捲曲,变成了花瓣模样,盪漾在黧黑色的茶水中。狗儿端上一碗,谷哥哥用勺子轻轻搅动,竟有朵乳白色花儿随之而转;舀一口嚐,茶被咸味掩却了苦涩令更清香可口,麵片软滑富弹性。谷哥哥大喜道:「妳是怎样想出来?」狗儿诧异他长相傲气,但笑起来很是憨憨;未敢说出这是南唐后主御膳,含煳地道:「合你口味就好。」 谷哥哥决心把她弄回去,道:「可知我身从何处来?」狗儿摇摇头。谷哥哥道:「我从西域来,身处的山庄从外面看,孤另另于荒漠中,实际内裡浮岚暖翠、渊谷明秀,我父亲当年初到此处,即被奇境仙色而目酣神醉。」 糟糕!西域多回民,茶裡放了辗碎晒乾猪肉的粉末,若被他发现……狗儿勉强咧嘴取回碗子。 谷哥哥至此方见她展露笑靥,应被刚才的描述迷住了,何解背向不语?谷哥哥猜想必碍于那奸佞鼠辈,那就乾脆利用他。 狗儿再奉香茶,望能把那肉味冲淡。 见她殷勤地服侍,连忙歛住心神,谷哥哥心裡慨叹:妳莫为丰神俊颜倾倒,我早已「翩翩纸鸢丝缠身」。两番痴心错付,妳实堪怜! 狗儿见他似在回味,紧张地瞪目眱着。 她含情脉脉的模样确很傻,几欲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终硬起心肠道:「知否我因何到此?」 狗儿摇摇头,暗舒一口气。 谷哥哥道:「为了追捕一对採花贼。二人狼狈为奸,还厚颜无耻地称,藏匿作案地带为『狈狼丘陵』。他俩日益猖獗,竟对庄主之女起歹意,若非锋弟及时发现,后果便不堪设想。」狗儿的眼神开始游离。唉,我说话总是令人发闷,妳如是,她更是。谷哥哥直截地道:「我奉庄主命肃清,领大队人马从崑崙山追捕至此,正重重围堵此山,不难再碰上妳那恩人。他怀中的狂药,庄主必感与趣,定擒之上呈,到时他受苦是难免。这样吧,妳到山庄来,我让妳将他救走,他或许感恩,听凭妳的意愿解一众狂人之毒。」他塞了一块符牌在狗儿掌裡,并道:「妳到达敦煌,寻胡杨林张胖子棉花田的主人,核对了牌子,他便会送妳到山庄。」到时安排锋弟来迎接,千里迢迢,那怕好事不谐?谷哥哥继续游说,道:「山庄景色奇幻莫测,非中原常见。大可邀妳家姑娘同往,顺道观赏一番。」 狗儿端详那块骆驼外型,刻铸一列列古怪文字的符牌。他,作恶多端,受些苦也是活该;听到谷哥哥的提意,念及宋金纷扰,为姑娘在西域「秘修」多一个「逃生」倒也不错;抬头他那笑容展露眼前,禁不住由衷点点头。 「狗男女!」蓦地传来猿形汉暴喝。狗儿的剑指后发先至,疾点数穴,但觉他更无反应,力量也增强,思量刚才餵食态度尚算平和,难道忆起了什么所致?谷哥哥赶至,连环数腿迫退他,趁机拉狗儿到背后,想道:「遮莫他也锺情于狗儿?」猿形汉像意识谷哥哥的腿上有毒,敏捷地避开,蹬石壁借力,攻击他的上半身。谷哥哥倏然挥手,指扣了猿形汉的右腕左臂,正要脚踢他的面门,猿形汉两腿交错盘坐谷哥哥的脖颈上,压他往地上。谷哥哥捲曲双腿,腰奋力向上翻,欲扭转位置。狗儿见二人纠缠一起滚往出口,撞向尖砾。狗儿奔前阻止,却错把他们推出了石室。 室外通道其时烈风贯穿,像有数条狂龙纵横拚劲。猿形汉手脚搂抱着石柱,借旋转势,平飞到面向岩壁,紧抓石缝的谷哥哥背后施袭。狗儿扑出拦截,被暴风吹去另一端。原先卖个破绽引猿形汉来袭时,重施「第三条腿」的谷哥哥,睹状忙掌拍岩壁借势冲前救援。猿形汉追击,二人就乘着暴风,凌空拳来腿往了数招,愈斗愈远。狗儿躲躲跑跑地跟踪着,可惜他俩身影在夜黑风高中渐细。 狗儿遍寻了半晚不获,待风势和缓了些,返回石室候至天亮亦未见人归,怕耽误太久惟有收拾用品回幻光洞。其时天气风平气清,狗儿觉猿形汉也像风一样,忽狂忽柔,若凄若恶。出了山洞,晨曦耀目,使狗儿忆起谷哥哥身上白衣,同样令人目眩却又很暖和舒畅。 说到躲进通风洞避雪,狗儿察觉林朝英开始兴趣减退,清楚她的心往了那裡去,于是再简洁地述说几句,瞧她点点头,便改口问道:「我们明天便动身?」林朝英淡淡地道:「就听妳的。」便闭目运功了。 沿途,狗儿再没遇上谷哥哥他们,一干人等像随风雪消失了。 第七回 有朝再见 (叁) 第一节 北伐 她俩抵达金山,时届四更天。林朝英遥望王重阳携剑跨越观门,神清气爽、步履轻捷,状态胜从前,捺不住尾随窥探他又创了什麽新招。到了湖边,他果然施展新剑法,见招式空灵自然,意法周復,心裡兴奋正想拔剑好好比试一番之际,耳畔忽飘进他的呢喃:「我这般努力备战,妳高兴了吗?」你肯为我做的那会不高兴?林朝英感激、惭愧、懊悔涌塞心间,动不了说不得,默默地凝望他练招至天晓。脑裡再转不出别的念头,只盼一步一步依从他脚印而行。忽然前头传来两名汉子声音,连忙匿藏免添他麻烦。 听他们交谈知是来邀他参加北伐,却被他以「应付一桩江湖事件」为由推辞。狗儿道:「世雄大哥心悬三月之约,妳何不现身,免却相思之苦,再共商日后动向?」不,他在犹豫,此刻现身无异胁迫他选择自己,绝不想勉强惹他日后怨怼。回想他们三人对话,他似甚忌惮萧自如那群人,他们到底干了什麽事? 眼看那牛鼻子被逐出厢房,担忧地窜入,一隻酒盅蓦地迎面砸来,侧身避开。他手舞足蹈地到处打转至力倦软倒,连忙把他抱起,轻抚他的脸颊,满面神采已换成憔悴。闻他轻声道:「为何这样待我?」牵动满肠羞惭欲吐请其体谅,却听他续道:「你们拦我不行的!」嘿,北伐始终是你最重要的!……唉,从开始我早已清楚。念至此,本想悻然扔他在地上,最后还是搀扶到床榻躺卧。 接着,瞧他应对萧自如二人,「锺离剑」说错了,我也认同他避之则吉。然而莫论成果,他失此舒展壮志机会,确难免终生耿耿。三人离去后,他马上收拾物件,打算待他出了金山,便现身及支持他「帮忙但不参与」的做法,这样形同北伐又保持距离那群人。讵知那班小兵能令他首肯,这趟浑水仍逃不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王重阳紧握简述中的林朝英双手,誓不许任何的人物事情再带她走!王重阳道:「我们马上回活死人墓。」 只因你点了头,我无法不把头摇,林朝英冷笑道:「急于一决生死?」 今晚非要说个明白不可!王重阳道:「我……」 林朝英抢先道:「像我这样强的对手你犹未畏缩,何况一些跳梁小丑?」 惟有妳才懂!暖流满腔,王重阳得诉冤屈,道:「我只盼参与的都能同心一德,实没兴趣应付无谓的勾心斗角。」 林朝英冷冷地道:「你不是新创了一套『无中生有,有归于无』为旨的武功吗?」 面对这样的慰解,王重阳又气又笑,道:「新创的武功尚处于雏型,源于道学生休之说。」当下跟她详细讲解整套武功的诀要。二人又陶醉在,无拘无束地研讨武学论理裡,两个多时辰。 林朝英道:「待你北伐归来,我定能创出一套剋制你的武功。」王重阳情绪纠结,既感谢成全偏却不捨,兼歉疚满怀,道:「北伐成果未卜,更难料耗多少时日,耽误了妳!」林朝英道:「大不了,另一个八年而已。」王重阳说不出话儿,牵起她的手,凝望她的脸庞一遍一遍,像留待将来思念之用。这份蜜意,林朝英虽则依恋,念及会扰乱他出战的情绪,更不屑效平庸夫妇般牵衣泣诀,故迴避了视线,举头望月渐盈,忽然心裡有感。 王重阳一直盯住她的眼眸,见状彷彿明瞭她此刻所想,道:「今天是十二,正值外婆忌日满八个月。」当即跪下,朝月合什。外婆忌日是十三才对,林朝英没有纠正,随之跪拜,暗祷:「外婆,庇佑他丹志得酬,名垂青史。日后他待我怎地也没所谓。」王重阳祈愿:「外婆,北伐成功,我俩便归隐墓中,再不涉足江湖。」轻挽她站起,道:「参军之后,我将每月捎书给妳。」 林朝英道:「无必要。」 王重阳惊讶了一下子,随即猜到她的忧虑,道:「怕招话柄?连这一点都守不住,怎对得起妳?」 林朝英一扬眉,把脸瞧向另一端,头却靠依他的肩膀上。 绍兴卅二年五月,建王赵玮被立为皇太子,赐名昚。六月,太子受禅即位,定年号隆兴,立志光復中原,收復河山。七月下诏为岳飞平反并追封为鄂国公,諡号武穆。 王重阳参军后,林朝英返回翠华山,屈指已九个月。狗儿如常到镇裡的摆舖,领取王重阳捎来的书信。自完颜亮率军南征,宋国为应对严峻的军事情况,每九里或十里设置一个摆铺,然后进行军情的紧急传递。利用种种藉口把家信混进的,大有人在,包括王重阳。除了取信,狗儿还顺道「物色」一些饰物珍品,以备林朝英日后嫁妆之用。回程时,到附近村落再「取」些日用品才结束,启程回幻光洞。 踏入十一月的翠华山,数叠黛嶽缀舖片片雪斑,起伏皑野缓淌弯弯黑涧,活像一幅偌大的水墨卷幅迎风飘扬于目前。从这图画裡走出了一位,丹青缀绘似的翩翩儿郎,渐渐移近狗儿那边。 第七回 有朝再见 (叁) 第二节 毁仓 「孙三公子万福。」狗儿施礼。孙博乐道:「一年没见,妳的模样儿又变了不少,险些认不出。」狗儿暗想怪不得那人又认不出。孙博乐语调转为急迫,道:「林娘子在哪儿?」 孙博乐在洞口等候,待见林朝英出来,仍如冰霜般冷的她,焕发容光,尽减去年相遇时的委靡,真的只有那王世雄才能给予?纵心头有气,还是把来意道:「妳当知王世雄现在哪儿。」 林朝英道:「在庐州协练新军。」你也当知道,朝廷、军队都在为突袭山东,或维持陝西进击,争论不休,真窝囊。 孙博乐再问道:「可知毛雅所在?」自溧河洼一别,已两年未遇。林朝英摇头。 真枉那欺人太甚的魔人,每隔一两个月便询问一趟妳的近况!孙博乐道:「他在许州阳翟,秘密建立仓库,准备金贼再次南侵的军需。」 林朝英冷冷地看着他,且待他说出真正意图。 孙博乐道:「金主雍委僕散忠义为都元帅坐镇开封府,统一指挥黄河以南金军,图以战压和,胁迫官家缔新和约。北伐军中,以武林中人为骨干的『北武团』,计划毁掉这仓库,灭金国锐气。」 林朝英道:「终难避免一遇。」 孙博乐道:「妳忍心看到吗?」 他潜心墓裡创出的「金童剑法」,目标就为了找哥报仇;哥在公在私,对他恨之入骨,也必尽全力出击。确实不忍见二人相争,林朝英再摇摇头。 「我设法调走王世雄,妳也劝毛雅离开。妳的话,他会听的。」孙博乐续道:「其实,他很清楚,魔峦中只剩下他仍跟随妳外婆的路线,和努力圆她的遗志。金国朝廷早不满他恃扶立生骄,藉此流言他欲『篡金復唐』。妳劝他趁此挂官,逍遥江湖吧。」莫论孙博乐的意图是谋什麽,林朝英也认同,应好好劝说哥放低执念,重新生活,就像姨婆鼓励自己一样。孙博乐补充道:「我以闭关练功为由,跟维武盟告了假,我们这一趟是单独、秘密行事。」林朝英心有避忌也得点头了。 狗儿奉命安置孙博乐,于通风洞那石室度宿。狗儿感激他一直以来,对姑娘的照顾和眷爱,亦明知要求过份,仍开口道:「公子能否也劝说世雄大哥抽身而退,与姑娘早日归隐活死人墓?」孙博乐笑道:「放心吧,王世雄早晚知难而退。谁受得了,施魏庚那班利禄熏心之徒?」时传来略带点猿啼的风声,狗儿道:「公子勿惊,这裡或许有怪人出没,却无恶意,此乃中了玉笥谷那毒的可怜人。」从金山归来,虽再没遇上谷哥哥他们,但凭石室物品被挪移的痕迹,和偶尔传出那种阵阵风声,推测猿形汉还逗留翠华山,故经常摆放一些衣物、食品供他使用,因此生怕今晚他或会惊扰孙博乐,又苦无别个地方招待,跟林朝英说她定不以为然。见孙博乐蛮有兴趣地询问,狗儿乾脆扼要地述说了当晚的事。 孙博乐听后,娓娓论道:「那种毒,只会令人丧失理智和感觉,猜测那汉子本家的武功就是模彷猿猴。属哪个门派?『狈狼丘陵』的恶蹟,中土亦有传闻。哼,竟敢打朝英的主意!我要通知盟中兄弟,誓擒淫徒,扒了他俩的毛皮。那谷哥哥,无疑就是西域『白袍不可犯』那双兄弟,当中那位兄长,此等歹毒之物,妳当避之则吉。」 翌日,三人便动身离开,日以继夜东行往阳翟。林朝英念及路程已赶越五分四,刚才横渡蓝河时他俩都露出疲态,况且时届三更天,便命在林子裡歇息。 虽是初十一夜,却月色毫无兼且寒冷,孙博乐协助狗儿拾枯枝时,又闻得那略带点猿啼的风声,既离开翠华山有九天,显然那猿形汉一直跟随,难道捨不得狗儿这丫头?至今未睹其庐山真面,倒也甚感兴趣。 狗儿见孙博乐独自偷笑,慨叹他始终对姑娘存非份之想。蓦地传来少女惊呼声,狗儿和孙博乐奔跑过去,发现有位瘦削少女,被一猿猴般举动的黑影袭击,但见她掌如波涌,腿像涡漩,那黑影不知被摔远还是警觉地逃避,反正轻飘飘落入树丛即失所踪。那少女满脸惊疑,不理狗儿慰问,却盯了孙博乐一会儿,道:「孙博乐,遇到你就没错。」 孙博乐竭力思索片刻,犹豫地道:「妳是……扬武帮方荻身边的人?」「乐符是我,你往找王重阳,对吗?」乐符说着脚下一个跄踉,狗儿忙参扶了她。乐符微笑道:「妹子妳心真善,烦带我归去敷药。」说着挽了狗儿的前臂。狗儿未曾碰上同辈女子这般亲近,欢喜地携乐符回去治疗。 「扬武帮的臭技俩,黄步鳝假死!」孙博乐心裡咒骂后,转念自己连丛严、容宽也没告诉,还有谁向施魏庚洩露自己行踪? 乐符乍睹幽暗中闭目盘膝的林朝英,内心颤慄不住,或怯她的容颜,或慑于其神态。孙博乐堆叠枯枝生火,狗儿为坐下的乐符揉腿、检查。乐符道:「好妹子,该怎麽称呼妳?」狗儿道:「狗儿是我。」乐符噗哧一声,笑狗儿模彷自己,更喜其率真可亲,接着瞟了林朝英一眼。狗儿道:「我家姑娘姓林。」孙博乐燃亮了柴堆后,便避嫌到远处去。 乐符大着胆子,偷偷打量林朝英再番。「其实也不是那麽漂亮,眉毛尖尖,眼眶也是尖尖。活脱是炼狱熘出个阎王女儿。我明眸皓齿、温柔灵秀,在他面前与她一拚,敢夸完胜。」相信自己的直觉,向林朝英道:「妳就是要取重阳哥哥头颅的人?」 林朝英并未答理,反之狗儿立刻解释,道:「姑娘与世雄大哥……即王重阳,经历了许多事,一时三刻难以说清,总之……妳放心就是。」乐符嗤之以鼻,情爱凭两者之间事多事少来判定吗?狗儿道:「妳也在找世雄大哥?所谓何事?」乐符蛮陶醉地道:「我俩交浅情深,他承诺在盈溢观,守候我去取『掌中战士』解药回来,孰料北伐势急他无奈离去,我只好前往会合。」 这是始祖婆婆的独门秘方!狗儿道:「此毒岂易解除。」 乐符道:「妳可知我的表哥是谁?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任何事无一不知,且知无不晓,晓无不精。区区小毒,他一听便瞭然于胸,并即调製解药。」说着,从怀裡取出一个青褐釉小瓷瓶,在狗儿面前晃动。 狗儿喜道:「太好了!刚才袭击妳那汉子,也是受此毒害苦的可怜人,妳发点慈悲救救他。」接着,简述了猿形汉的事。 乐符听后,若有所思地道:「素昧生平,妳竟如此关怀此人。」狗儿垂下头,轻声道:「算是积点福吧。」乐符道:「不竟受是重阳哥哥所託,还须待等我俩见面,由他作主。」说着眸子熘到林朝英那边,赫然她已不在。乐符心裡咕嘀,若不是容易被路径所惑,谁愿与这怪婆娘一同上路? 第七回 有朝再见 (叁) 第三节 亭争 当日离开金山赶赴绍兴府方向,庆幸熟路顺利抵达,怎料遭大姨母施计软禁,直至表哥归家度岁,悄悄释放了自己。却因那套表哥到海外觅地避尘,观海赏浪时有感而发创出的掌法,实在奇巧潇洒,存心要在王重阳面前卖弄,故又耽搁了时间央着他教导,返抵金山已失王重阳影踪。后来,从荻姐处得悉他往阳翟捣破金贼兵库,便连日追赶,惜路上迷失了,翻来绕去来到这林子,撞见「猿形汉」的背影。他……如此畏惧被我看到……为何……乐符自听到狗儿述说他的事,一直惴惴不安。 乐符紧随他们赶路,林朝英宛如没有看到她的存在。孙博乐套问了两次,她从何得悉自己的行踪,和她的表哥底细,见她甚是狡猾,便鲜有交谈。沿途这两天,仅有狗儿与她亲近,但聊的尽是林朝英的喜好与习惯,狗儿回答简短,她误会是隐瞒也渐少发问了。 十四日大清早,终于来到进阳翟的大道上!体力耗尽,睡眼惺忪的乐符,拚尽劲追仍离他们愈来愈远,心想眼前大路一条应不再迷途,失去他们踪影,也大可进城后透过帮众找上王重阳,便放缓步伐喘息。此时,瞧见道旁停住了一辆马车,车伕向帘内劝说,道:「娘子,身体不适,就多歇一会儿吧?反正日落之前准能抵达。」帘内传出一把强忍苦楚的倔强声音,道:「别管我,快赶路!」乐符失声叫道:「荻姐。」 「符妹。」方荻不顾粗着身子,揭开车帘,冲了下车。乐符问道:「荻姐妳不是留在庐州养胎吗?」方荻激动地抓着乐符双臂,道:「霍心枝,那贱婢!云开妹託『急脚递』捎来书信,告知那贱婢沿途不断勾引,良人把持不定与她苟且了!事后厚着脸缠着要讨个名份。」 「轻声点。」乐符怕她张扬,劝止道:「冷静点,当中可能有些误会。」 方荻咬牙切齿道:「好呀,捉贼拿贜,捉姦在场,我要当众撕破他俩的脸皮,看他还能否那么如意当官下去?来,我俩并肩上。」乐符感左右为难,实不愿牵涉他们的妒雨酸风中,但今恐逃不掉矣!再者乘其马车,可抢先那怪婆娘遇上王重阳,遂登车同往。沿途,方荻晕眩、呕吐、哭诉不断,乐符惊讶她像换了另一个人,也暗怨自讨苦吃,仍饿着肚皮用心用意照料。 「雍梁客院」位处阳翟东陲偏僻古墟,表面是客店,实则是策应宋军攻金的基地。 马车抵达已届晡时。方荻从店主悉扬武帮人士在后园亭台,便直奔进去。进了园中,远处角亭,传来凄清委婉的琵琶声,伴着混杂枫香、玄蔘味道的熏香,方荻怒不可遏,骂道:「臭狐狸的技俩!」闯进亭子,对一脸错愕的霍心枝,狠狠掴一巴掌,道:「贱婢,抢我良人!」说着又伸爪扯其发髻,被霍心枝推开。乐符跨步挡在二人之间,劝道:「两位姐姐,有话好说。云开呢?魏庚在哪?」霍心枝诡异一笑,眼角飘到远处厢房。方荻吼叫一声,势欲再扑前,被乐符阻止。 霍心枝道:「念在妳是我良人的糟糠,才忍让一招,再敢发疯,要妳受够!」乐符忍不住斥道:「横刀夺爱,未免不顾姐妹情谊!」霍心枝冷笑一声,道:「那不是遵照她常向我们吹捧的,摆脱礼教枷锁,想做便做,要爱就爱吗?妳清醒点!她跟女的称姐妹,无非利用我们,摆佈我们。她与男的……宽衣解带,谋取利益。我们私底下都议论过……」方荻把乐符护着的手搡开。霍心枝指着方荻道:「妳这个肚子,魏庚跟我诉苦,被妳强来哄骗,才让妳怀上。」 方荻骂道:「放屁!胡说!」霍心枝道:「魏庚还告诉我,妳献计使添凯假意协助落水狗崇与务,套取他与金国情报,盗窃『掌中战士』迷药。实则借崇与务除掉那愣小子,免他妨碍妳纠缠魏庚迫婚!」乐符十分震惊,拦住方荻,意图继续听下去。霍心枝势不饶人,道:「魏庚虚与蛇委,内心早嫌恶妳那肮髒的身体。嘿,全帮只有添凯那傻瓜,才将烂货当成香宝贝……」 方荻撞开乐符,冲前去与她拚命。正中霍心枝的圈套,见她手一扬、脚一勾,方荻便要摔倒右边地上,纵不一尸两命也怕胎儿难保。 黑影一闪,猿形汉现身,蹲低伸掌稳住了方荻,再猴跳跃起,抓伤了霍心枝进击的双臂,接着「左右开弓」连环掴了她十数巴掌。霍心枝被打得耳鸣眼花,后仰跌坐地上。 本欲趋前阻隔二女的乐符,失声惊呼,道:「添凯,真的是你啊!」 蒙添凯猛然转身欲逃,恰巧与方荻打个照面,他竭力地调匀呼吸,却仅能发出呜呜单音,脑内影像交迭无法凝聚视线,举起发抖的右手触摸前方。方荻面露惊惶,双手不期然掩护肚子,后退数步。蒙添凯对此歉疚,骤感希望幻灭的悲酸,令神智忽尔一阵清醒,勉强地道:「妳!妳?妳……」方荻躲在扑回来的乐符背后。蒙添凯摇摆身子,压止体内那股躁动,避免伤及眼前人。 此时,跟踪而至的孙博乐和狗儿现身,孙博乐道:「蒙添凯你……」蒙添凯吼叫一声,运臂乱舞几下,踹柱子借势遁出亭外露台,再没入树丛中。孙博乐转向霍心枝问道:「施魏庚在哪?」霍心枝噘嘴不答。孙博乐冷笑道:「我没信心治好妳脸上伤痕,却有把握使得更难看。」霍心枝混身哆嗦,坦言道:「他去了少室山,邀高手相助。」狗儿接着问道:「王重阳呢?」霍心枝道:「他随大黟儿,到伏流山金贼的仓库去。」其时,身心透支的乐符终虚脱晕倒,霍心枝忙过去搀扶回客房。 狗儿本欲伺机「取」乐符那瓶解药,念及他们既是一黟便不愿插手,随孙博乐越牆离开。她在想蒙添凯能往哪裡去?她们到底会否给他解药? 孙博乐也在想蒙添凯,曾见他确有几手保命的怪招,估不到他还有此「猴形」武功。他跟谁学会? 蒙添凯使的,就是毁玉帮遗失「云唤八藏」的「移影形藏」和「啼猿绿藏」。机缘下,得海州丐传授。他嫌「啼猿绿藏」形态拟猴,恐招方荻讪笑,故弃而不用,宁愿用仅学懂三招的「移影形藏」保命,直至迷失理智才不自觉使出。施魏庚觑定崇与务因金主更替失倚靠,设局陷崇与务被宋军缉捕,诱蒙添凯佯装协助,窃其与金国的情报,和掌中战士的迷药。崇与务心裡有数,逃离追捕后,便暗中向他下药。尚幸崇与务每次下的份量轻微,另「云唤八藏」是「伤一脏,活一魂」,所习的「移影形藏」伤筋骨却活脑神,消减了部分药害,因此他时而疯狂时而骤醒。此刻躲藏绿荫的蒙添凯,浑浑噩噩,觉狗儿背影亲切,悄悄跟随往伏流山。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肆) 第一节 知遇 伏流山矮却陡峭,且奇石嶙峋,颍川支流经此,分岔成数十条湍急溪涧。在于盛暑,喷珠泻玉往往山间结成雾罗烟网;现转深秋时分,流量减少变得幼细,换了另一景象,涓涓源水在夕照下,宛若垂下一头金发的佳人俯伏岩石上。然而,如今「佳人」像是不敢直视,惟低首艳羡那水中倒映──一身缁衣,迎风伫立水中孤石的她──林朝英游目观察,推测那仓库置所在。 她与孙博乐按当初议定,兵分两路:孙博乐领狗儿跟踪乐符西奔,探取北武团的动向,兼设法调走王重阳;她则往东,赶快联络毛雅。该怎样说服他?南若在,更会横生枝节……还是按往时一样,使武力迫他离开此处再说。往时一样……他不喜故弄玄虚,务求稳靠……应该挑那裡没错。林朝英掠过水面,直奔前方正中的茂林。 毛雅择这林子建库,原因有二:位置高,易瞭望,林子周边地势平坦难埋伏,易守难攻;水陆地形适合建秘道,便利运送和撤退。毛雅正从郑州赶到此处,非关传言宋军偷袭,实因擢升为正五品防御使的柳少勤,奉命押送主上亲办的军械,是时候抵达。与这位主上相处近两年,虽未至亲如兄弟,但谢其推心置腹以待,更敬佩他坚毅地修补废主亮造成的弊端,团结和带领各方重归正道的不惜一切付出,故愿效力分忧。而这份情谊源于一句误会。 前年八月,毛雅奉旨到东京辽阳府,筹措攻宋军需。他并未因调职灰心丧气,依旧谨慎处理,不徐不疾如期三个月内办妥。金主亮反应冷淡,但不久便命他协助高存福,监视葛王完颜褎。高存福忌才,将他投闲置散,毛雅承受摆布,留下只为保存带家在金国的力量。 这一趟,顶着寒风凛冽,被差派巡视府北军营是否如常。投宿奉国寺,睹厢房窗外漫天雪花遭狂风凌乱,忆起了英拂扬的秀发。忘恩负义的龟孙子来信告知,她在崤山搜寻了两个月,转往华山后失去踪影。 茫然出房,跟随混离无方的飘雪而行。一阵阵捲吹的素虬,幻化出她一个个的身影──怜惜狼狈不堪的她;对孤苦伶仃的她欲助无从,满腔困恼;见到处聩冲瞎撞的的她,不由得愤懑怒骂,道:「一个窝囊废,值得妳捨命相待?」骤闻金、瓷器散落地上破碎的声音,毛雅方醒觉自己来到另一端的禅楼外侧。 两扇窗户猛然被推开,一名方面、魁梧、络腮黑长鬚子,四十岁左的汉子站立其后。他的脸颊、鬚边,明显有擦拭涕泪的痕迹。他激动地道:「我已能捨便捨,能让便让,真的不可给我一点馀地吗?」 毛雅认出眼前人是完颜褎,他留在燕京为质的妻子,被金主亮诏入宫侍酒的途中,为保贞操又顾虑丈夫处险境,故仰药自尽,事后被以急病发而亡掩饰。毛雅从他悲伤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畏缩和后悔,诱发内心抑压的鄙夷,道:「人家连命都捨得,你竟要求留馀地?」分不清怨怼的是他,还是那藏头露尾的「他」。 完颜褎颓然伏在窗框上,悔疚地道:「你也知道,我真的无法关切她的处境!她的付出……我很惭愧很惭愧……」 眼前迷煳,心底明白,毛雅纵然不服也得低头坦承,道:「她的付出,为了心之所归。」 他的语气……完颜褎瞬间从沮丧中恢復理性。此人有份监视自己,当须知己知彼,打探到他的意中人,为慕一名谋逆宋贼,抛弃了他,甚至脱离暗黑剑士。半是对他试探半是自我开解,完颜褎道:「莫论怎样,也要好好活下去,成全她的愿望。让她了无挂牵,疼她何忍为难她?」愉,都依妳遗书上的话,「卧薪尝胆」地活下去,「延揽英雄」,待「一怒而安天下」。 毛雅抬起了头,像遇到了共鸣。 去年十月初,完颜褎得毛雅助,计擒本欲先下手为强的高存福;更得逃避完颜亮军责的完颜福寿等诸将簇拥,于辽阳府发动了政变,自立为帝,改元大定,汉名换为雍。 这十个月来,毛雅为金主雍献谋出力,清理了那些阻挠「修復和团结」朝野的障碍。金主雍亦火速提拔他至,令宗室群臣侧目的正二品太尉之位。临出发到开封府,筹办「再度南侵」军需的那一天,毛雅被召入宫。与金主雍共膳谈聊是惯常事,毛雅诧异的是这一顿的菜式颇为讲究──主上素来节俭,每餐都是粗菜糙食,甚至一道剩菜连吃两天;用膳他也是甚少喝酒,今却备了「金阑」御酒。金主雍举杯,道:「乾一杯,路上须多加小心。」毛雅恍然他在担忧,宋国武林人士组队施袭的情报,道:「区区鼠辈,伤不了我。」金主雍道:「意外总是攻其无备!你我情谊,实不想你遭受伤害。」肝胆相照毋须赘言,毛雅畅饮了此杯。金主雍亦一口乾尽,道:「她,绝非良配。吴南咏可堪……」毛雅道:「让她随心之所归,我也想随心之所归。」金主雍顿生愧疚,喃喃地道:「我何尝不愿随心之所归?」再乾一杯,道:「我今生亏欠的,惟有来世再报。来!今宵只取眼前酒。」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肆) 第二节 爱错 毛雅人马赶抵伏流山,已过申牌。进了林子,毛雅彷彿感觉到她的存在。莫非她特意来助那宋猪?忆起他俩于山峦,并剑退敌的传闻,心头一阵抽搐。到达仓库前地,见柳少勤队伍在,像是守候多时。毛雅纳罕,计算路程,自己纵不早到,双方相距时间也应不远。 柳少勤命人按毛雅吩咐,把从中都运抵的五个木箱搬进仓内,然后恭敬地双手奉上钥匙便后退。 毛雅瞧了他一眼,继而打量这些不大不小的木箱,暗忖放弓、刀、剑均不适合,那麽会是什麽神兵利器,主上须老远送来?毛雅插钥匙入锁孔,觉锁齿甚深,由孔北向西扭至东便堵住了,未能打开箱盖,便转返原处抽出钥匙验看。就在此时,毛雅听到极轻微金属线扯断的声音,及发出吱吱声响,连忙疾退;这木箱随即爆破,并引发其馀四个木箱连环爆炸。烈燄伤害毛雅不重,但喷洒的铁砂射中了他的双眼。 柳少勤的部属黄锐,趁柳少勤目瞪口呆之际,迅速割断他的咽喉。柳少勤的队员同一时间,挥剑齐刺双目失明的毛雅。仓外亦涌入了伏兵,截杀毛雅的部众。一袭缁衣从库顶旋剑而降,划伤围攻毛雅那些人的手,再牵拉毛雅外闯。 感觉到是南而不是她,毛雅油然一丝失望。耳闻前方黄锐的伏兵,发出像趋避恶魔的叫声,黑暗中的毛雅,泛起了温暖的喜悦──她来救我! 吴南颖狠瞪了林朝英一眼。 林朝英眉梢轻扬,嘴角微微上翘,转身抖动精钢索带,迫退拦阻大门的队伍。 还是那副臭嘴脸!吴南颖咬牙切齿,握得毛雅更紧,尾随杀出重围。 遇袭后幸存的八名毛雅部属,紧贴其后。黄锐那批人,明刀明枪那裡是林朝英和吴南颖的对手,何况毛雅虽双目失明,尚能闻风辨影。 他们西逃至一深谷,吴南颖没有呼唤在前头开路的林朝英,便扶了毛雅于岩石上斜躺。她以小竹管吸淨水,轮流吹向毛雅双眼冲洗,瞧他面颊稍稍颤动,可想像受此伤有多痛,心如针扎,明知定惹他厌恶,仍禁不住道:「狡兔死,走狗烹。提醒你多少遍,完颜雍跟老臣们走近了,须加防范,总听不进耳。」说着将他的眼皮捺开,用绵帕揩掉;轻轻的揉眼睛四周,让眶子内的砂子自行流出。 毛雅道:「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不懂!吴南颖道:「完颜雍比完颜亮难防,更阴险。」盯住踱步趋近的林朝英,续道:「峦盟改变李相家的路线亦不能挽,何须孤忠自持!为何总对不值得帮的人,作无谓牺牲?」瞧他俩眼神怪怪的,没有言语。嘿,又来这一套,我不再稚穉,休想得逞惹我怒气!我决不会……「我去看看他们。」说罢,吴南颖掉头往那八个伤兵去。 林朝英道:「她进步了。」 毛雅道:「还是生气地走开,童年至今的始终不变。」妳懂吗? 林朝英岔开话题,道:「砂子含毒,南这样说完颜雍亦非无因。」说着递上一瓶玉蜂浆。毛雅一口把蜂浆喝完,道:「丧失了利用价值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可死了心,不再争取不该拥有的东西。」林朝英心感歉意,道:「你们往西边远遁较为安全。」毛雅道:「到翠华山。」听她沉默不语,赌气地道:「那就躲在活死人墓吧。」林朝英道:「理智点!南说得对,环境已今非昔比,何不到新地方过新的生活,会有另一番体验。」毛雅道:「为何妳能坚持,却劝我放弃?」林朝英想,要下狠招了,冷冷地道:「因为我的坚持已见成功,而你放弃可避免挫败。」见他低首抿嘴的侧面,知道真的伤了他。林朝英同感难受,不忍地往另处躲。 林朝英见一黑影绕着林中的树木转,并刀刺、掌击沿路的树干,叫道:「当心哪一株又受不了妳的臭脾气,塌下来教训妳。」吴南颖回头瞪眼道:「哼,为我挡了一次,便老是挂在嘴边,那时候我救妳、助妳算少吗?」林朝英记不起何曾得她的救或助,只记得她动辄生气,却又经常亲近在一块儿。林朝英道:「不领暗黑剑士,隻身而来,想必一心趁机胁迫计诱,哥与妳远走高飞。」 吴南颖不忿地道:「又怎麽样?逃到西域,正好远避妳这瘟神。」林朝英道:「西域,正合我意……『白袍不可犯』……妳想找那双兄弟解毒?」 吴南颖愈益愠恚,像因至今的心思仍全被猜透了,道:「妳已被逐出山峦,别管我们的事。反正自此再无相见之日。」林朝英顿生感触,道:「再不用被妳强迫,吃那些怪味的果子。」那时候,胸口常有点翳滞,她不知从山峦哪裡,时常摘来了一些果子迫自己吃,服后确舒畅得多,但味道实在怪,分开了这些年还记得那味道。吴南颖道:「也不用为妳在树丛裡,攀爬採摘花朵调製香料。」但经此轻功强了许多。吴南颖续道:「若自愧与宋猪亏欠了师哥,我姑且让妳相送一程。」 林朝英心想:不用妳言语相激,也自当护送离此险境。除了外婆,哥就是自己世上惟一的亲人。 突然,吴南颖见林朝英急忙转身返毛雅处,心知不妙紧随。林朝英赶至,见有廿六名暗黑剑士正袭击毛雅,在旁的崇与务像在指挥。这些剑士被崇与务游说,暗地背叛吴南颖,投靠把持峦盟的姜初祷,并接受他教导「虎冰阵法」。他们挥舞的赤铜长棍,内藏机关,可配合阵法演变,分拆为双节、三节以至四节,使人难以捉摸。久经暗黑行动锻练的毛雅,双目失明影响其武功不大,施展「游虚剑法」的杀着,求速战速决,为的是严惩叛逆之徒;更为了速离此地,避免真的遇上宋猪那一群,令林朝英左右为难。阵中直棍如虎爪扑杀,节棍如虎尾猛扫,威猛、诡变兼备地紧密开展。毛雅游剑当中,如隼鸟荡猎,每每击破对方首尾攻守的节骨眼儿,讥讽道:「旧瓶新酒,剽窃了曹开秀的『紫金玄机棍』却不伦不类,姜初祷太自以为是。」林朝英亦找出破绽,拔剑加入,令阵势转攻为守。毛雅欣喜,心想:「我俩自幼对练,今番并剑,当不逊色与那宋猪。」 吴南颖悄没声地欲擒拿崇与务,却被他警觉闪躲。崇与务不待她开口,便斥道:「是妳破坏了我俩共同奋斗的诺言,为了这魔头一而再抛弃了努力得来的,我就要毁掉他,为妳除魔障。」 此时形势有改,毛雅与林朝英下盘频遇险而迫于往上窜。崇与务冷笑道:「是谁自大?嘿,蹈虎尾、涉春冰,不慎则危矣……」吴南颖使出「小丛散蝶」,剑如丛中骤冒蝶群,迎面刺向崇与务脸庞、颈肩。崇与务右手划圈,左掌柔扬,扰乱了剑锋瞄头。吴南颖道:「姜初祷待你不薄,竟授与几分『水脉乱映』巧劲。」 阵中传来一声暴喝,棍子向外散开,并举击中上路,毛雅和林朝英骤似坠进裂解薄冰裡的深潭。毛雅左手抓住林朝英,奋力将她摔离险境;林朝英凌空抛出精钢索带,捲住毛雅腰间,二人像对燕子般飞出阵外。吴南颖睹状,胸怀腾酸。 「好一对双飞燕!」崇与务说着钩指抓她的项背昏穴,吴南颖转身倏地抛出「蝶恋花针」,崇与务疾退避过,并道:「妳和他没好结果的。」身影没入林内。那些暗黑剑士听到崇的号令,亦撤阵四散。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肆) 第三节 各奔 王重阳自随北武团出发行动起,一直忐忑万一遇上毛雅,双方动手,会令林朝英为难甚至哀伤;但不除此魔头,难慰惨丧楚州众亡魂,辜负墓中创「金童剑法」时的立志。对子夜晴空的小望月兴叹,忽听得远处传来,萧自如高声地道:「什麽风把『歼金慑望山』孙掌使吹来?」 孙博乐学他拔高了嗓音,道:「看萧总护法不似远来迎接,刚在外干完什麽勾当?」 萧自如哈笑一声掩窘,道:「孙掌使开玩笑了,萧某不外趁思量之时,顺道视察周边环境,恰巧被你遇上。这小娘子是谁?」他问的是,站在孙博乐身旁的乐符。 那她追寻失踪了的方荻,途中遇上与狗儿分头行事的孙博乐。乐符道:「扬武帮乐符是也。」 萧自如对她这般回话,不禁一怔,道:「小娘子豪迈非凡,我正在思量贵帮人马何事迟迟未至。」 乐符道:「我是独个儿来找魏庚的。」 萧自如转向步近的王重阳道:「世雄兄,不若你与孙掌使在此,守候施录事与扬武帮人马,我与万掌门等先行视察西北前方,如何?」 孙博乐喜乘机可把王重阳调走,便点了头。 王重阳自觉暂该边站旁观,也附和了。 萧自如甫一离开,乐符即悄声对王重阳道:「取你头颅的人已到。」瞧他喜上眉梢而感不悦。 孙博乐则看出他眉宇隐现一丝忧愁。 林朝英照吴南颖指示互奔东西,自己领着穿上毛雅外衣的部属,往东方折返,让她与毛雅远奔西边。走进两侧参天树林,林外传潺潺水声的山道,迎面一片黎明前深邃的天色,林朝英祈盼道:「外婆,保佑哥与南,在西域开展幸福新生活,我……亦能早日与他归隐墓中。」霍然一片环刀薄刃靠贴左额,林朝英轻功趋退若神,稍微扭摆便避开,拔剑将环刀止住并准备砍断连繫的链子。其时另一较小较厚的环刀飞近,迫她疾退。 林中跳出的万曦蓝面带娇笑,时而手持内圆刀牵引,时而脚踢环刀或抛拨链子,令守缺环刀像乱噬群蛇。林朝英使出游虚剑法之「飘零无寄」,以凌乱破无定,争先制敌。万曦蓝改主以内环刀为轴心,缩窄了攻击范围,主力堵截林朝英的去路。林朝英剑花绕身旋削,一招「拂花香散」横扫、挑破万曦蓝的防线。 其时,荆天门及小清派众人,围攻那八名部属,狗儿从右边树林跃下,抡着「虾鬚钩」棒掩护乔装毛雅的及其馀逃生。 万曦蓝合内圆、中环两刀併为盾抵挡剑势,仅馀外环刀乘隙偷袭反击。林朝英冷笑两声,万曦蓝格外刺耳,心裡无名火起:「王重阳怎会迷上,如何狂妄讨厌的魔女?」再度飞出中环刀,施以颜色。林朝英即改使「色透罗帏」,剑如帘幕折射的月色,招式变得迷离,攻守难测。万曦蓝抢攻却坠入迷阵,瞬间面部险遇六七剑连刺,高举合起的内中外三刀阻挡。林朝英全是虚招,得逞后迅速逸出,打算与狗儿会合。 一股力量从顶压下,林朝英退回原处,见萧自如双掌轰地后即改挥拳横扫,旋剑使出「烟笼芍药」似烟像纱盖体。「令平神功」乃后唐一猛将所创,号称一拳令天下平,攻势如洪水滔滔,故亦有「平令一拳」之誉。萧自如以保彭氏在荆天门权势不变为条件,哄得安荣勋遗孀彭夫人,委以重任并交託秘笈。惜与安荣勋同是紧慎、自珍之辈,未能发挥拳法「捨身取义」的要旨,加上神功新练,萧自如只得五成功效,未能尽展一举歼灭的威力,虽然如此,尚能与万曦蓝把林朝英拦住了。 瞥见狗儿已带众部属远去,萧万他们却毫不在意,纵然看穿了是假扮也不该冷漠如此,似乎志在强把自己留下,林朝英顿有所悟,使出新招「沙带寒笼」,一剑分刺萧自如眉心、咽喉、双肩和心脏。按照「令平神功」路线本以攻破攻,但萧自如胆怯硬改攻为守,便显得失据。万曦蓝瞄准林朝英全力攻萧自如,背部破绽大露,狠下杀手。林朝英知她对己恨意甚深,定不错过施袭,即时反手一剑刺向她的上腹。万曦蓝再度懊悔下紧急退守,林朝英乘时抛出精钢索带,捲住高处树干,拔高身子凌空,窜入枝叶裡,消失影踪。萧自如焦急地与万曦蓝对望一眼,同感她猜测到事情的端倪,随即沿原路返回。 「不用等了,我们走吧!」孙博乐道。虽然未曾目睹遇见萧自如之前,他干了什麽勾当,但凭他的神色,孙博乐可断定他要求王重阳留低,内必有诈。 乐符不想孙博乐带他会合那魔女,但又不想碰上施魏庚,怕忆起他的薄倖,便不作声。 王重阳想了一想,道:「未知何故施魏庚迟迟未至,这更叫人担忧万掌门他们在前头,很可能遭遇凶险。赶快去瞧瞧。」说罢,便朝西北方往。 孙博乐偷望眼,乐符的表情带点不怀好意,想她为阻世雄大哥与朝英相会,将必途中破坏。哈,小娘子妳可知我和朝英约定了,各带魔人与世雄大哥西遁南归?妳出手,倒省却我的功夫。 林朝英藏匿枝叶裡没有离开,悄没声地背后盯梢,眼看萧自如等人奔向西方,确定了自己猜测他们的企图没错,便催展轻功超越过们赴前头营救。 乐符沿路扰乱,孙博乐装作懵懂暗裡配合,把王重阳渐引到向南岔口上。三人绕来转去近一个时辰,已近辰牌时份,乐符坚持在溪边休息。她在舀水、整妆之际,听得孙博乐呼喝一声,便跑上往南的山路。王重阳一直心绪纷杂,未加细察细想,便跨步紧随其后。莫非那魔女就在南边等候?乐符边气忿被孙博乐利用,替他人作了嫁衣裳,边追赶前去。 孙博乐怕迟则有变,不再耐乐符扰来复去,乾脆使出这招,赶快把王重阳带到南边。 孙博乐拚了命狂奔,王重阳一时亦难以靠近,约过了两刻钟,无意间瞥见右边山坡下有一背影,认出是荆天门那小胖子,何事只剩下他独个儿急赶,难道萧万真的遇袭?不由得转追截他询问。孙博乐回头见王重阳突然改向西跑,愤然半空挥了一拳,忿然「故弄玄虚」之计枉费了,咬牙掉头尾随。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肆) 第四节 不配 当王重阳追及那小胖子,便眺见远处萧自如带领的队伍在飞奔,推想迟迟未至的施魏庚主队,很可能于前方遇袭。王重阳奋力展步,跃上山腰陡壁,倾侧着身子疾驰,不消两炷香时间,便超越萧的队伍,冲入淡紫、红褐、褐色交离的栾树茂林。 王重阳刚穿过林子,眼前情景令他放缓了步伐──林朝英正被孟汉光、牛岛帮岛主戴隐祥、八野帮帮主甄正光、揭五山和数名维武盟兄弟围攻,还有「虎冰阵法」伺机施袭,刚到埗的萧自如和万曦蓝亦即加入战圈,施魏庚背负双手与众一旁监战。离他们不远,有方连拯与吴南颖对阵,再远些的四株杏树之间,隐约有叱喝、鞭挞之声。 金军围剿开国公府一役,牛岛帮折了两名高层,八野帮甄帮主的亲姪儿率众前往,亦至今生死未卜;施魏庚藉诿于毛雅策划此事,邀得两帮助阵。甄正光的绝技「毁田八害手」,倣效田野八种害虫的特性、毁坏,以狠毒阴损,立帮扬名,丧人心胆已百年。甄正光的「蓟马锉掌」,如虫锉吸叶片,专司凝止、化解刀剑攻势;兼施善于闪避轻功快捕的「夜蛾步」,和擅破护身气劲的「赤螨指弹」,遂成了拦截林朝英前进会合的主力。 万曦蓝不断注视,慢慢趋近的王重阳,担忧他情不自制,冲前相助那魔女,便英名毁折! 奋力追近的乐符,瞧见箭一般冲前来的孙博乐越过了自己,惦记刚才听到他在途中审问的所得,望向远处树缝中隐透的王重阳背影,祈求他别情迷心窍去干傻事。 孙博乐途中抓住了萧自如的助手,「威迫利诱」下使他吐出实情:崇与务向萧自如透露毛雅瞎了眼,和窃听到吴南颖如何兵分两头;萧自如暗中通知施魏庚,领邀来的「老大禅寺」等高手埋伏西路,自己则东往拦截林朝英,这就是留王重阳于原地的因由。孙博乐五内俱焚,焦急万分地闯进了茂林,见到王重阳,捉住他的手,道:「快!去救人。」却被他反抓住了前臂,瞪目观他的眼神,洞悉了他的心思,刹那间气涌顶门,骂道:「别说比不上毛雅,就连我孙博乐付出的也比你多!你,王世雄,是天底下最配不起林朝英的人!」施「似有还无手」挣开了,不顾一切扑进战团中。 万曦蓝、乐符耳闻目睹了,心底裡莫名地都泛起一片失望和心碎。 「孙博乐,你竟袒护金国鹰犬、魔女!想成为民族罪人吗?」揭五山喝问。其馀维武盟人士亦纷纷叱责他通敌卖国,尽丧英名。孙博乐默然不语,竭力替林朝英抵挡,设法打乱对方阵脚。林朝英却被甄正光步步进迫,採取守势。甄正光见她左边胁肋露出空隙,蹲身踢腿疾抓,手脚互施「蚜跗软爪」去断筋裂脉。林朝英冷笑一声,终能引虫出壤,使出「花逢雨劫」配合「随曲四步」,人如风盪剑彷雨降,敌像园中花无处躲避。甄正光顷刻间来不及施展「夜蛾步」,右边大腿、臀部、腰间、肩膀均已中剑。 尚搞不懂金主雍因何对肱股之臣施毒手,反正能将此魔头枭首,官场、武林便能声价翻倍!今无端跑出个孙博乐倒戈,会否驱使王重阳与魔女再度「并剑」?施魏庚皱眉头急谋对策,忽然一记掌击从顶而下,拍打他的头顶和前后左右,连忙还以一招少林般若掌的「善渡慈航」,双掌半空划了一大一小圆弧,扫清攻击。 崇与务施袭不成,落地后即朗声斥责,道:「你这金主雍的走狗,借宋国义士之手助他剷除异己。」施魏庚冷笑道:「你使的是暗黑剑士拳法的杀着『五岗电击』,到底谁是金贼走狗?」崇与务道:「以夷制夷有何不妥?那像你背恩负义!我提携你反被阴谋夺位,你好兄弟蒙添凯更惨遭出卖!」 已在伤脑筋,还加这厮的疯言汙蔑,施魏庚烦躁地道:「荒谬!是你蛊惑人心降金,被官府通缉。蒙添凯那傻瓜,受你诓骗,成为叛徒……」崇与务插嘴道:「傻瓜蒙添凯的一生至爱被你夺去,饱受糟蹋后弃如敞履,另与帮中女子通姦。」施魏庚眼看林朝英快冲破防线,怒斥道:「胡说!方萩与我早情投意合,是蒙添凯横插一腿……」 崇与务道:「原来你早晓得他的自作多情,藉此利用、操纵,怪不得你说蒙添凯是个傻瓜。」 施魏庚发觉不对劲,忙加防范,然一个黑影已伸爪到他的后颈。乐符冲前挥掌拦阻,势如碧波,重重迭进。这套掌法招式虽然简单,但蕴含了阴阳生剋、八卦衍变,惜她学艺未精,那黑影几番猴翻猿跳,转弯背身掠过乐符,又从意想不到的角度,五指奋张抓施魏庚的胸膛。有一孕妇闪出,张开双臂挡在施魏庚身前,道:「添,只怨我心意不坚,你要报復儘管找我,放过我良人,好吗?」 盯住方荻的神情,蒙添凯交叠双手于胸前,不停抓着双肩,嘴裡只发「胡胡」之声。 乐符看到他眼眶裡有泪水滚动,心灰意冷徒增,从怀裡取出那青褐釉小瓷瓶,道:「添凯,这是我表哥调製的药粉,能解『掌中战士』之毒,快服下便能回復正常。」上前塞进蒙添凯手裡后,被他推开。蒙添凯默默盯着方荻,拔出木塞,把药粉撒向地上,一股刺鼻的白茫茫冉冉飘荡。 方连拯跑近蒙添凯的背后,问道:「蒙兄弟,你使的是『啼猿绿藏』?」就在此时,崇与务使出「雷惊星涣」再次偷袭施魏庚,乐符将他阻截并交起手来。蒙添凯忿然转身,把瓷瓶掷向方连拯,随即双腿一蹬,跃起扑击。施魏庚向四方在场人士激昂地叫道:「众宋国义士,眼下乃忠奸正邪的大决战,请凭着良知,歼灭崇与务带来的金狗魔人!」说毕,瞟了站在远处的王重阳一眼。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肆) 第五节 导引 虽则扬武帮、小清派、牛岛帮等合众而上,但各自计较,避免损伤;加上甄正光和方连拯两名高手缺阵,万曦蓝保留实力,渐难围堵林朝英三人合力。萧自如听施魏庚一声呼吁,即改与乐符夹攻崇与务,一则讨好魏,再者姓崇的知情甚深留不得。崇与务欲借乐符隔阻萧自如的重拳,乐符却藉萧自如进攻抽身而退,奔往孙博乐身边。 见他瞅了自己一眼,乐符佯怒道:「别管我,现在懒理什麽正呀邪呀,喜欢干什麽就干什麽,才叫人痛快。」孙博乐响以哈哈一笑。时狗儿赶来会合,乐符畅快地叫道:「来,我们并肩儿大干一番。」狗儿点了点头。吴南颖自知力有不逮,无奈地催促林朝英,道:「快,到师哥那边。」孙博乐也着紧地道:「是老大禅寺的『四重天导引阵』。」林朝英晓得厉害,在四人掩护下赶往杏树那边。 施魏庚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到少室山欲透过师父敬戒大师,邀寺中高手助阵,怎奈方丈恪守中立,婉转指引他到老大禅寺求援。老大禅寺筑于后唐同光年间,由一群不满当时少林寺方丈管理手段的长辈和尚闢地所建。两佰馀年来,与少林时友时敌,自风波亭一案更陷于决裂。住持为呈大师,是位早盼王师北靖之人,加上施魏庚擅观言察色,遂使他请出精于阵法的四位师祖相帮。 林朝英临近,见凋谢了的杏树枯叶、残枝,树间漫天飞舞;震地鞭声中,听到毛雅冷笑道:「吾乃宋人口中罪恶满贯的魔人,莫论真盲假瞎,汝等亦毋须进招前响鞭示警,装作慈悲。」 守在右下那株杏树,瘦长身材的此心大师,宣了一声佛号,道:「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忠奸善恶到头淨一身。」慨叹此人虽盲,心眼甚慧,适才被困「巧境天」时,不受诱招所惑,足见何等空灵,惜误入魔途。左上那株圆脸白眉的此清大师,早年被金兵弄至家破人亡,投靠少林,再转至禅寺。他愤恨地道:「要你毫无藉口,死而无怨!」右上那株宽颚唇厚的此淨大师,好奇地道:「你果真是假瞎子?怪不得如此敏捷破了第一重。第二重『导境天』,要多加几分定力。」 林朝英持剑闯阵,左下那株阴森森的此方大师,挥鞭俨若拦江一坝,纵施「随曲四步」配以不同剑法,仍被屏于阵外。 「四重天导引」阵法,合则如臂使指,分则各施其绝,合分全在四人心意与多年配合,故此变幻莫测。毛雅插剑于地,改施「煮酒拳论」,以变破变,使出「火烧赤壁」,除势若火燎,招扣连环外,更可攻守倏换。毛雅明明攻击此心,却又突袭此清。然而「导境天」擅化解对方招数,任由己主导,毛雅嚐不到甜头,瞬间反像引火自焚。毛雅马上换招「江流八阵」,运掌成圆如江随石转,无固相在,三僧鞭阵顿失主导。 「随曲四步」混杂了佛家舞蹈,林朝英在此方的佛门鞭法砥砺下,愈发挥锋姿态飘逸、轻盈、潇洒,色妙无比,恍如淨土乾达婆属,诸阁天女演出「天宫伎乐」。此方的长鞭渐像驯服于天乐,逐失导引功能。 毛雅侧耳倾听,推测到林朝英那边情况,冲着此清冷笑一声。此清不期然忆起家园被金兵摧毁景像,力贯鞭梢,势若断江碎岩抽打,毛雅找到破绽乘机推掌。此心咳嗽了一声,与此淨双鞭而至,招式似石自在江自转。招已破,毛雅即换上「梁元绘贡」,左掌彷笺素右指效彩毫,招意源自梁元帝画番邦进贡图,人各其脸,千姿百行。大千色相,影响恬淡的此心和单纯的此淨不大,却激起了此清的前尘旧恨。此清竖直眉毛,倾力发雷霆之势,挥鞭与毛雅拚搏,违背「导境天」化导于众的佛义,自绝与此心、此淨的长鞭融合。 此清武功冠绝禅寺,但此心本意属忠顺的师弟此晓担当此任,原因就是此清对金国的怨念。住持为呈转交自己那封少林方丈的问候信,字裡行间,此心窥探用意有三:擒捉了毛雅,可壮宋军北伐声威,振奋人心;再凭将他释放,与金主议价,谋取善待留境宋民条件;事成后,禅寺藉此声威倍增,可算是少林示好,藉机修復两家关係。若非此清执意,甚至怂恿为呈等人游说,唉……事不可勉求。 毛雅得意地一笑,速下杀手「玄武门变」,封锁此清五方退路,三路齐施狠招,务求一招夺命。其时,闻得林朝英突破了此方的阻挠,此心和此淨忙加入协助,心喜一切按照了计划──认定了这嗔怒的秃驴是缺口,先攻之灭之;回头与她并肩冲出此残阵,远走他方,再不分散。 此方蓦地喝止步近的王重阳,道:「王世雄,你别插手,事由我们管。」他本意吓唬毛雅,但毛雅乍闻王重阳步近,胸口即往下沉,忖道:这碍事的宋猪,若然闯阵便趁机毙了你,但……英肯吗?好端端的筹谋,一下子就被毁了!稍一迟疑,此清果然得以脱险,此心朗诵道:「不捨生死,身何化趣?」其馀三僧齐宣佛号相应,佈开制敌致死地的「捨境天」。毛雅凄然一笑,往事成烟,既生犹死,何趣可哉! 林朝英骤感阵法,由低眉说法的菩萨,变成了怒目歼魔的金刚;杀气腾腾的修罗场现,天宫仙乐戛然而止。长鞭顿成了炼狱中闪出的血舌、魅爪、獠牙、鬼发,几个起落,林朝英竟被摒出阵外。鞭影像幽灵交错,困住了毛雅,尚未足林朝英惧;所惊惶者,乃那副笑容,满溢了弦断曲终的颓靡,怎麽会挂在哥的脸上?毛雅身体摇晃不定,或坠或跃或旋,长鞭于他身边彷彿浮云聚散影响不了,反渐被他的趋退移转所牵引。 他打出了「玉宇成烟手」的真义和力量──四十年来「家国板荡」,忠魂共殉国难,守土义士溅血,何等超越生死!此心赞歎毛雅有玲珑佛心,亦惋惜他混在魔道太久了。此清见提升了阵法仍败,气恼这魔头的怪招老是把阵法剋制住!嘿,总不信有伏不了魔的佛!鼓足内劲,使出从此阵悟出的其中一招杀着,鞭如百矢发,下下穿心。毛雅轻飘飘地踏着鞭影,腾飞扑向此清,击出──三千里地「山河别矣」。他右手背朝外五指低垂作虚掩,挥左手扣打,此清势被断咽喉、碎肩膊、裂胸髋二部。此清回鞭打圈封住中路,态若乌龙入渊;此方鞭如出洞群蛇,乱噬毛雅下盘,图围魏救赵;此心抖手运鞭,迎头向毛雅套下,一道道像索命藤蔓。 其时,吴南颖随林朝英闯进阵中。孟汉光、揭五山等维武盟人士,本不欲与孙博乐对敌;牛岛帮戴帮主亦机警地,跟万曦蓝一样在旁掠阵;方连拯追捕蒙添凯到远处,毁玉帮群龙无首;剩欠了萧自如的荆天门为主力,实难有作为。吴南颖心悬毛雅陷阵中,乘机抽身救援。 毛雅盘算此招必可让林朝英再闯阵裡,只消多施一招,便能瓦解此阵,接着混乱中执她的手远颺……此刻闻吴南颖也在,略感为难。抱歉了!毛雅一咬牙,仍按所想行事,横身旋体使出──凤阁龙楼「连霄汉往」,宛若火凤焚天涅槃,云龙毁地完灭。照理本可把此心三僧的连结,来个土崩水溃。然而毛雅有了意图,念即有生,生即有佈,正为此阵的剋制。此心重掌了主导,林朝英二人又被阻隔阵外,毛雅充满了诧异和挫败。 復国可期,断缘难续,毛雅低首圈手画招──玉树琼枝「化作烟萝」。此心惊讶亦慨叹,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动了恻隐之念。吴南颖心疼他毫不珍惜身体地狂攻,不顾一切闯进阵中相助。毛雅把握阵法再乱,正好杀敌逃逸,施展──几曾「息干戈止」。 第七回 有朝再见 (肆) 第六节 庆幸 此清见毛雅背负双手,一头冲撞过来,几曾见此怪招,错愕间毛雅已迅速欺近,右掌倏地噼来,惟有捨长鞭,击出「揭谛蜜多掌」自保。双掌对击,此清赫然力量被对方静止了。引敌之惧,寻敌之弱,毛雅瞧出了此清的破绽,左手指插他的肋下。此方斜飞过来营救,与毛雅对掌,力量同被静止了。林朝英闯进,与吴南颖分攻此淨、此心,阻截他俩会合。毛雅趁对手惶恐于旧力被止,以至新力未继之际,奋力透双臂震退此方二人,再准备跃起举掌拍向半空中的此清天灵盖。 匝绕树林与萧自如游斗的崇与务,此时窜出,拔出毛雅插在地上的长剑,向毛雅刺出游虚剑法中的「小丛散蝶」。 林朝英瞥眼王重阳挥剑,使出「金童剑法」拦截……可惜招发半路便止住了…… 崇与务的长剑从背后贯穿了毛雅的心脏。 吴南颖急忙转身扑救,纵然受了此淨两下鞭笞仍未迟滞。幸得林朝英补上化解后续的攻击,此心亦立刻刹住了阵势;然而萧自如随即施袭,运足「令平神功」,朝她背心猛轰一拳。一击得手后发了呆的崇与务,跨步踏前挡在吴南颖背后抵受了,同时双掌推出最后力劲,击萧自如到远处。 孙博乐怒吼一声跑过来,抱起了中剑的毛雅远奔。吴南颖、乐符、狗儿紧随,林朝英殿后。 倒卧地上,奄奄一息的崇与务,瞪着吴南颖安然地远去,才缓缓地闭上双眼,嗟叹:「千算万算,却算不准心裡想的。」 施魏庚呼啸上前追赶,遇此心拦阻。此心道:「料此魔已除,录事还是先毁金人仓库,以壮军心。」施魏庚察觉到他对魔人姑息,但言之有理,改率众往仓库那边赶去。 此清羞惭被好胜心和仇恨冲昏,坏了事情,跪在此心跟前,道:「弟子修行未纯,愿受教诲。」此淨不明,道:「师哥,你何以忽然自称弟子?」此心微笑地道:「不捨弟子师弟,何以生空?」此清领悟道:「伏魔是我,伏是我魔。」此心点头,挽起了此清,领师弟们回归禅寺。 孙博乐折断了长剑,封住了毛雅心脏附近几个大穴,强忍不了的泪水滑落,混和了面颊的血汙,点点滴滴在殷红了的衣襟。狗儿洒下了「拿来」的降圣观至宝止血药粉。乐符给毛雅餵服她表哥的疗伤丹丸,边把脉边摇摇头。吴南颖茫然地紧握着毛雅的左手,掉了魂魄犹如木偶。林朝英低首默然站在远处。 毛雅长吁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皮,眼神空洞洞地望向吴南颖那边,右手竭力地移往腰带像取物件。吴南颖会意,代取出裡面,一面凋刻了龙虎云拥图案的玉珮。孙博乐猜测他的用意,忿然地道:「完颜雍凉薄寡恩,这捞什子还有何用?何况魔峦裡的都成了金国的鹰犬,管他们干吗?」吴南颖轻拍毛雅的手背,敬爱地道:「你挂虑的,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毛雅报以感激一笑,本来想说想做的,刹那间浑忘了,感到身边有南、龟孙子在,还有其他人……更有隐约嗅到英的香气,骤觉原来自己一生获得了那麽多,无憾矣!虽然带不走这些,却庆幸临走时能享受这些。脑海逐渐被一道强光照得空白了…… 王重阳在岗野崖边的一棵树后,终于寻获了她。她悠然地仰望着晴空无云的天际。旁人呢?那魔头怎样……慢慢朝她趋近,步伐却不自控地止于树前,无法逾越。 「刚才若出了手,便会动摇,本已薄弱的北伐意志。」王重阳坦言。 林朝英道:「明白,你忙完了再说。」 王重阳此时闻得,远处树林有人声乍响,感激地点了头,转身举步之际,道:「我仍会每月捎书给妳。」未敢看她的回复怎样,便直奔远方。 王重阳走进那边林子,见四野张望的方连拯,问道:「在找那半个猴精?」方连拯气急败坏地道:「若抓住了他,必能重获遗失了那三藏。」王重阳安慰道:「盯梢那姓施的夫妇,他不会饶恕他们。」方连拯认同地点头,道:「你在巡视有否金兵埋伏?刚才在林子裡,便知道你在提防金兵突然来袭。」 王重阳双目张开,眼眸晃动地问道:「你确信我是如此想法?」方连拯认真地道:「我曾受你一言之信,又岂会对你怀疑?」王重阳满腹愧疚,一腔抑压,欲诉无从。方连拯轻拍他的肩膊,道:「眼下惟靠世雄大哥,维繫各界士气。若有何吩咐,我随传随到。」 王重阳淡然一笑,扬手示意,二人原路折返。 第八回 此情未断 (壹) 第一节 冤魂 有奋勇之兵,惜欠善于驾驭他们的良将。当权、统率者们,空言光復故土,各家暗自盘算私利、保存实力,以致将帅失和沮挠了军心。最后,造成了隆兴元年五月廿三日「符离之败」,重创宋军北伐的转捩点。 书信突然断绝了两个月,林朝英萌生一份不祥的预感,即携狗儿从翠华山启程,赴宿州前线查探,得悉符离一役后,王重阳便离开了北武团。林朝英明白他并非畏战而是厌战了,这一趟押下的,比楚州的更大更重,亦输得更惨更彻底。狗儿惶恐她又要花多少年时间寻找他,喃喃地道:「遮莫又躲藏于活死人墓?」林朝英冷冷地道:「乌龟自然缩回壳子裡。」定要揪他出来面对!面对我,面对我俩的承诺,面对其他人和事……莫论他将面对怎麽,如何面对,重点是他肯面对。 狗儿觉得她在犹豫,在害怕……反正沿途故意磨蹭,花了个多月才抵终南山。时已十一月廿二,群山峻岭之间,尽是枯萎的灌木,光秃秃的树干,出奇的静寂像整座山沉睡了,但林朝英却想:他应该醒了。 穿过了像兵士列阵的茂木,经过了花丛、山坳,来到了草坡后另一个林子。林朝英忆起当天重遇时一前一后而行的情景,心中有感:我俩出去走走看看,熘了一个大圈才回到起步点。 踏进林子不远,便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 「左相汤思退急于求和自坏了边备,如今金军佔回北伐军的收地,兵临长江!」关祖美向着墓穴入口叫道。孟汉光接着叫道:「要是你怨怼李显忠将军,三度拒纳你的进言,但兵败符离,原因複杂,实难断定。况且事已铸成,惟今应号召各界抵抗金贼南犯。」久久没有回应,揭五山焦燥地叫道:「协助知楚州魏胜拒敌于淮阳,维武盟已伤亡惨重。加上『孙博乐叛变后失踪』那事件,严重影响了根基。王世雄,现在正需要你振臂一呼,发挥『义守楚州第一人』威名的时候!」 树梢上窃听着的林朝英,心裡发笑。途中耳闻目睹的:北伐重挫,士气散涣,主和派迅速再度抬头,民心由恋战变成灰心意冷,渴望安宁。维武盟、扬武帮等,标榜主战救国的组织,一落千丈,流失大量支持。眼看穴口依然寂寂无声,他是听不到?无心理睬?真的在墓中吗?待见关祖美与孟汉光,步下最低那一台阶,从杂草枯枝堆中,拉扯出周伯通,始觉心安。 周伯通揉着惺忪睡眼,嚷道:「早说过,他踏进这坟墓,马上被裡面的鬼怪吸掉了魂魄。」接着,他呵呵一笑,态作阴森地道:「这刻,他可能正与水鬼厮混。」说罢,双手捂嘴转身便跑,被孟汉光拦阻,露出非常痛苦的样子,道:「你们再迫我也没法子,肚肚子……疼啊……快来不及了!」一个箭步,绕过孟汉光,周伯通蹬上左边的石壁,在几株树之间消失了。 埋伏了四天才逮住他,关祖美后悔应听揭五山之言,把他綑绑。 狗儿树冠居高临下观察,道:「秘道入口必在那株榕树之间。」林朝英道:「我绕到那边查察,妳在这林子和山坳等地,仔细看清楚。」忆起周伯通的说话,提醒道:「注意任何水源有否异样,一个小洼地也不容错过。」 林朝英花了近四个时辰,搜查左边石壁上的树林,毫无发现。抬头望,红日渐落在前方山峰,景致甚美,便信步登上绝顶。放眼俯瞰,远处有一大片翠绿林子,在夕阳下、枯黑颓木环绕着,格外优美怡情。于一块大石旁边坐下观赏,脑子忽想到遁世的他,长眠崖边树下的哥,还有随烟灰飘散的外婆,自己该如何下去?喉咙发痒,接着咳嗽不止,心悸晕眩,转背靠着大石休息,渐渐昏厥了。 狗儿寻至目睹情况,焦急之馀,更不禁怪责自己,几天前已察觉她的精神欠佳,仍任让她单独行动。经狗儿一番按穴、输气,林朝英甦醒过来。毛雅遇害,触发林朝英旧病復发,偏却不延医不服药,于伏流山休养了满百日至度过新岁,稍为好转才返回翠华山。狗儿道:「妳服用了乐符表哥的丹药,颇见成效,何不我俩到东海拜访……」见她微微摇头,暗歎始终捨不得他,便改口道:「在那边仍找不出任何秘……」 林朝英摆摆手,道:「我们进了裡面又能怎样?强把他揪出来,岂非跟墓门外那群人一样?随他爱怎样便怎样。」狗儿道:「他一躲恐怕又是几年。」林朝英道:「那就陪他几年吧。这裡风景很美,我俩多留几天。」二人遂栖身附近的洞穴。 翌日,狗儿回报,揭五山清晨闯入墓中,关孟二人阻止不了,孟汉光情急下追随进去,同告被困。午后被周伯通送出,揭五山大骂一场后,愤然离去,关孟二人亦无奈跟随。林朝英没有正面回应,边听边整理着那株,高度及膝的树苗,道:「昨天跃下时踏扁了它,今竟能恢復原状。这『丑树』是什麽品种?光秃秃一枝难看死。」 狗儿确难以判断王重阳藏身活死人墓内与否,但见林朝英相信这一点,可避免像上一趟奔波劳累,便乐于从附。毕竟她的身子已难胜折腾!狗儿希望她返回幻光洞,藉那裡寒气治疗,然而料她无撤退之意,便「取来」些物品把那洞穴,佈置成一间寝室,供她调养。 这麽一待便个多月,到了正月初一。 狗儿弄了「松酥芝麻饼」,林朝英拈起一块来嚐,赞道:「松香中带点咸,不错。」狗儿注视她的脸,道:「捎带些到那边……」看她脸色一沉,不知那裡来的急智,道:「去拜祭一下王害风。」林朝英寒着的脸闪露一丝趣味,缓缓把头点了。 回来的时候,狗儿见她盘膝打坐运功,洞外漫天飘雪,她却冒出热汗、脸泛潮红,急忙助她导气、疏鬱。林朝英长吁一口气,微睁眼皮,道:「可撞上那冤魂?」狗儿点头,瞥眼她顿时眉颊泛喜,道:「世……那……知道了妳旧病復发后,说他自有办法协助。」 林朝英闭上双目,冷笑地道:「自身难保,还夸夸其谈!下次撞上那冤魂,警告他勿胡乱游荡,当心被墓外那魔女吞噬。」 狗儿寻思王重阳有何医治方法之际,忽听到她道:「给他补回一块新的灵牌。」 除了新造的灵牌外,狗儿还时常送:讽刺的诗词画像、美食、手塑泥偶、木凋等到墓中;捎来几句慰问说话、简单书信回洞穴。 春去秋来,直至有一天。 林朝英在观看那棵「丑树」──长高至接近自己的肩膀后,它开始出了些横枝和手掌状的複叶。奇怪的是,近底部旁多生了另一条树干,叶子形状相似但较小,边有锯齿,与主干的略异。侧身斜睨着从那边回来,一脸凝重的狗儿,吞吐地道:「周伯通说,他已躲起来近十天,不言不吃地呆坐着。」林朝英问道:「他知道了签订新和议之事?」 狗儿点了头后,看她回身背向,对着「丑树」,彷彿听到她说了一声「错了」。良久,听到她坚决地道:「把乌龟赶出来,先需砸碎其壳子。」 第八回 此情未断 (壹) 第二节 石棺 王重阳读过了师弟转交的字条,忧虑若不赴此山峰之约,她虽非真会自刎,却恐必加剧病情。 蹊径蹀躞,王重阳遥看山峰上,朝晖照耀那瘦长黑影,依然是心之所锺、魂之所牵。她为了追问当晚归隐之诺?北伐失败,丧师之将尚有何颜面遵守!宁可她是为了魔人遇刺,指摘因何见死不救,纵要我以死相抵也情愿。登达绝岭,林朝英向他冷冷迫视,问道:「可知因何要你到此?」王重阳犹豫一下,道:「要与我一决生死?」就让妳为魔人、外婆报仇也好,完成未完的任务也罢,反正脖上头颅来取吧! 林朝英柳眉轻扬,杀气闪现,踏着「随曲四步」,挥洒游虚绝招。王重阳喜见更胜从前,不禁还以「盈溢观剑式」,这年来墓中深究改善,更符合道家的博纳玄空之奥。如此,二人全情投入,倾尽新研妙着,毫不保留地拚劲。 周伯通在墓门台阶不断来回踱步。曾忍不住跑进林中,欲偷往山峰,但忆及师哥事前,严辞厉色禁止观战,只得乖乖地折返。 此时见王重阳从左壁跃下,急忙趋前询问比武情况。王重阳没有回话,迳自往墓门前行。周伯通发现他的外套左袖、下摆各有一个破孔,兴奋地问道:「又有何新杀着?斗上了几千招?林娘子定为你不下重手而愠怒,说你瞧不起她。」 一心求死于她剑下,还手实属情不自禁,又怎会下重手?王重阳不禁住步,回头瞧了他一眼。 周伯通得意之色满脸,试探地道:「明天定必再斗一场?」王重阳叹了一口气,茫然地道:「明天文比。」周伯通高兴得跳起来,道:「怎样文比?文比又怎能取你性命?」王重阳道:「她要取的是这座活死人墓。」周伯通一怔,问道:「若她输了怎样?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淨?」王重阳没有回答,心烦意乱,索性返回石室,蒙头大睡一场。随她爱怎样便怎样……。 翌日黄昏,周伯通更是坐立难安,如遭千虫万蚁缠身。如何文比?斗伸长舌头?倒挂在树桠上,看谁最后跌下来?轮流弹对方鼻尖,谁受不了便认输……因何挑在日落时份比试? 日尽西沉,四周变得黑魆魆的,益加周伯通忍耐不了。偷偷去看一眼,凭老子身手怎会被那魔女察觉。 心意既决,周伯通随即纵身上了石壁,岂料跑了不到一盏茶时间,赫然见有两颗人头在半空中盪来。怎麽会是她们!莫非师哥被宰了? 王重阳步进林朝英居住的洞穴,轻抚着她的床舖,彷彿仍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发香。为何要这样?双手掩着面坐下,脑裡反复这样问自己。 周伯通得狗儿的指示,来到此处,睹状蹲下来安慰道:「做道士就做道士吧,远胜被那魔女胁迫成亲,日夜疲于应付种种古灵精怪的较量。」心裡却想这样生活,倒也不亦乐乎。 王重阳站直身子,垂低双手,往洞口去。 周伯通把他唤住,道:「别急,来日方长。让我想个稳胜的点子,把那坟墓抢回来。」 王重阳背向着他,道:「我到外边看看,你在这儿待着。别乱碰女儿家的东西,狗儿晚一点来取回去。」 「不喜欢这裡,给我准备另一间石室。」林朝英打量了王重阳的卧室,向狗儿吩咐。我与他没有名份,焉能住在这裡?狗儿退出后,继续看下去。那掀开了一半的棉被、随处摆放这年来自己送赠的物件、书藉和衣物。林朝英拿起床边那件,有两个剑破孔洞的外套,残留了他的气味和温暖。你是明瞭我的用意?还是不解我的情意?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不问情由地接受了。是相信,还是清楚大家都回不了从前? 「传我家姑娘的话:请你儘快迁出此洞穴,日后以此树为界,汝等不得逾越。」狗儿指着「丑树」向王重阳说道。 王重阳心裡认定,它就是当天船舱那道门──我就在此处时刻陪伴妳照顾妳,倘出了怎麽状况自当马上进来,放心吧! 王重阳当天正式出了家做道士,结庐于山峰下的翠绿林子。 这两年间,王重阳重新振作,创立了全真派,传教授徒。林朝英则旧病纠缠,幸王重阳获许光、述天保襄助,挖出上古巨型寒玉,送至墓中供她运功疗病之用。 狗儿请示,捎带糕点到道观那边,林朝英瞥眼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忽兴起「拜祭王害风」之念。 住进了墓中以来,一直只活动在几间石室之间,然而按照狗儿说过墓裡结构的大概,经过上上落落,绕绕转转,终到了那座空空旷旷的大厅。 案桌上摆放一块,刻有「王害风灵位」的牌子,朱底金漆依然显眼。「狗儿确知我的用意。」林朝英心坎一阵子得意。王害风不死,难活王重阳。「你的道观会愈来愈大,你的门人会愈来愈众,你的教派会愈来愈盛,那麽我……值得了。」 林朝英摸挲着灵牌良久,瞥眼左边远处,并列放着五具石棺,棺盖均只推上一半。林朝英联想到,入口设有与敌同归于尽的「断龙石」,感到一份悲凉:你建此抗金基地时,已抱必死之心。但奇怪为何备了五具? 从左至右端视了这些石棺,忆起大半年前,病情最厉害时候的感觉,骤然想尝试一下死亡后的滋味,于是跨进右边第一具石棺内躺睡。闭上双眼,脑海迅速涌出的是,当日与他双拥于石盆内,水中飘荡的情景……汨汨声中为何没闻他的呼吸声,反夹杂了狗儿的叫唤?睁眼一看,狗儿满脸慌惶,按着棺边,俯身向棺内叫唤道:「怎麽妳躺在棺内?」说着,搀扶林朝英出棺外。林朝英淡然道:「早晚妳我都会长眠此处,先领略一下是什麽滋味,何需慌惶?」 之后,林朝英惦记这一趟的感觉,乘狗儿到远处乡镇,购买度岁用品,再到那放石棺的室中。林朝英凝望那灵牌一会儿,从与他的种种经历,想起了哥的忌辰已过了半个月,心情更是愧疚难以平伏,随意跳进左边第二具。脚踏底部时,微微觉得声音有点异样,也不深究;躺下来,闭上双眼,「胡胡」声响充斥周围,不像湍流中飘浮,直似疾风捲起迴旋,胸口霎时烦闷欲吐。林朝英转到右边第二具,刚合了眼皮,即回到依偎拥抱的那一晚,漆黑中互相对视,他渐展踌躇满志的微笑……林朝英蓦地乍醒。 第八回 此情未断 (壹) 第三节 丹志 林朝英试验了中间和左边第一具,发现也有「胡胡」声响,但没那麽强烈。再度跃入左边第二具,仔细检查后,暗笑:「凋虫小技,休想骗得过林兴升的女儿?」 林朝英往取了凿子再復进这室,跪在左边第二具裡的底板,沿边际拷、削、挖、挑,终于拨开了一片泥块,摸到个可容一手的凹处。或提或推皆纹丝不动,林朝英向左转动,再往上提,只听喀喇一响,棺底石板应手而起,林朝英亦随之跳出棺外。林朝英探头俯视,下面是一排石级。呼呼急风如泉喷发,林朝英断定:「胡胡」声响,确乃底板受风吹动所致。 林朝英从石棺底拾级而下,并随即把底板安上。石级尽处是条短短甬道,再转了个弯,见有一间石室。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抬头望,见室顶西南角绘了一幅图,凝神细看,原来是幅地图。林朝英当即瞭然,王重阳故佈拚命困斗的疑局,实则利用此密道让士兵逃脱或突袭,兼能解倘遇金兵长期围困。对此十分理解和认同,但心裡亦哑然失笑:他若知我识穿这般「壮烈」佈局,定必感颜面无存。嘿,日后见面要好好「夸奖」几句...唉,有否日后... 林朝英料这石室用作指挥调度场所,但觉毋须刻上路线和结构于顶部。步出此石室,按图中指示东转西拐,越走越低。脚下甬道渐渐潮湿,凝神远望,到处都是岔道。再走一会,道路奇陡,竟是笔直向下,林朝英施展「随曲四步」御风飘降。约莫半个时辰,这路渐平,湿气也渐重,不久听到了淙淙水声,路上水没至踝。林朝英盯梢前方隐约的鱼群,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观察了鱼群游动方向,和感受水流约一刻有馀,她自言道:「嘿,且看什麽水鬼与你厮混?」 说罢,跃起倒蹬顶部岩壁直插入水中。借助冲力和运功下坠,潜到了水底三丈馀,随受惊鱼群摆向望去,发现右前方有一团光线,游近见是一个洞口,低头穿过后,划手浮出水面。 从鱼群横直游动,和水流有股暗涌,林朝英便推断出水道内定必「另有洞天」,而石室顶的地图,乃王重阳佈的第二个疑局,误导敌人密道只有一个方向进出。 林朝英冒出水面,赫然是个偌大的洞穴──这才是关祖美口中的「秦岭深穴」?上了浅滩,环顾四周,第一个感觉就是,与开国公府那个地底水洞颇为相似,只是角度横直对换了。然后吸引视线的是,左边搭盖了一间小木屋。林朝英生了火堆取暖、烤乾衣服。火光闪烁下,放眼长滩和右旁远处岩壁,已完成或半完成开挖的窟洞,他与其他义士耗掉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建造?在那裡度过了多少兴奋、艰辛、忧戚的难忘岁月?我,如今目睹,尚感惋惜与唏嘘。 回望身后那孤另另的简陋小屋,显然是他楚州受挫后,愤然归隐时搭盖的。他,当年站在小屋的台阶上面对岩壁那些景物,会是何等的沉痛、恨怨和落寞?该就是开国公府浅滩,目睹那抑鬱落寞的神情。林朝英整理好装束后,慢慢地步近屋前,缓缓地登上用石块叠起的三级梯阶,轻轻地踱过平台至门口,生怕惊醒屋内什麽似的。推门内进,北端是一面石壁,环视一番肯定此屋乃依壁扩建,忖度他重归此处之初,壁下蓆地而卧,糟蹋自己。壁下置有床舖,西端放了一个木箱,东南方摆了一张几案,情况与甫进墓中见他的寝室相彷,只差这裡蛛网多结,尘封较厚。照屋内状况,也像一切遭突然停止,莫非因五年前自己初次找上门来所致?到底他可曾抱怨生活一再被自己打乱了? 林朝英拿出凿子捲去几案的蛛网,坐下来拿起案上堆放的书卷看,都是洩愤诗词或重整军旅筹划。往底下找,左边抽出一束较粗较黄的,展开阅读,林朝英嘴角微微抽搐。果真记载了「金童剑法」的招式。除了剑法外,还有内功导引配合拳脚诀要,甚至暗器施放,一套完整的武学札记。意犹未尽,仍继续搜寻,于几案与牆壁的夹缝,找到了一束较窄的。掏出来一读,原来真有其事! 林朝英心头蠢动,恍然当日激他出墓后,他急着回去拿的「东西」,就是这卷,还误会他不愿意与自己一起。 边读卷上招式,欣慰愈浓,自己东奔西跑找他的岁月裡,他在此处构思二人联手之法。证明了并剑非他口中的「随机应变而已」,更非自己一厢情愿。读到末端,见他写的「他朝并剑走江湖」之句,不禁掩卷于衿,双手颤抖并难以呼吸;竭力调匀气息,感伤二人情深缘浅。 卷上招式没有名称,她为每一招取名,粗卷的多取自爱国抗敌情怀,窄卷的则源于峦中并剑往事。并分别于粗卷的开头,题上「金童宝卷」,窄卷的开头,题上「金童丹志剑」。 第八回 此情未断 (壹) 第四节 素心 王重阳于去岁腊月闭关于绝岭小庐,宣称中秋当天破关。期间,狗儿每旬必至,或送食或赠衣,但再无书函转交。自他闭关起,林朝英终日困于室中,若有所思,对什麽都乏了劲儿。狗儿觉此乃他所害,不满之馀更为主不值。虽有怨怼,对送赠之物仍尽心竭诚。 狗儿这趟奉命将造好的道袍送上,以备秋凉之用。来到草庐旁边,听到王重阳与他大弟子马钰谈话。马钰道:「命吾等七人于半月内,酉牌时分轮流到此,学习师尊新成的武学,若被周师叔知晓,怕会闹事。」王重阳道:「收纳门牆之时,早已明言,我派旨在传教,武艺仅作强身。你师叔沉迷武学难趋大乘,然而他非修道之士无须深责。这套新创武功讲求『以道载武,以武乘道』,只希望共同藉练武以论道。」 「『白袍不可犯』那伙人又生事端。」师父虽无明言,马钰总觉他这次闭关练功,和安排授艺众人,与此有关。 王重阳暗歎一声,出了家做了道士,奈何江湖事仍找上门。你们误会了,但该怎麽说……知道你们当中,已对「芳邻」之事产生好奇和疑团,只按捺不问。 谷哥哥遇上了难题?狈狠丘陵又侵犯女性?狗儿忧虑着。 「待出关后,再作打算。」王重阳道。从正在追捕那半个猴精的方连拯得知,孙博乐与魔峦等人,也到了西边。他们有否通知她?她会否感兴趣前去? 归途上,狗儿反复琢磨这些事,返抵墓中,见林朝英依然木偶般呆坐着,心裡难受,遂把他们的对话告知。果然,比较对他的新武功有兴趣。林朝英眼神恢復灵采,如狸奴嗅到了耗子的气味,道:「去,瞅瞅他弄出怎样的三脚猫功夫。」狗儿点了头,偷眼她的气色,心裡暗歎。 说话还是絮聒不休,以为我像你的大弟子那麽笨吗?所谓的武学要旨、吐纳方法,一听就掌握了当中窍门。何况只不过把盈溢观创的,再多弄一些道家的玄虚而已。忆想当晚在金山,你兴冲冲地跟我讲解这套武功诀要,彼此畅所欲言当中瑜瑕……一晃就过了五年。你瘦了许多,又再长那五绺长鬚,难看死! 「弟子牢记了。」自愧资质愚钝,但师父未曾这般再三再四地讲解,马钰心裡疑惑,兼觉师父时刻投视林中梢端。 第三晚换了另一位姓丘的,此子悟性颇高,把剑招耍得淋漓尽至,但过于刚和厉,还须多唸些道经。林朝英忽想,让这小子练「金童宝卷」更为合适。 一个弟子挨着一个弟子,他们武学天份,林朝英摇头替王重阳惋惜。 人换人,夜渡夜,王重阳惋惜的是,眨眼便到第十四个晚上。「妳懂得了吗?」 迎月于路,林朝英心比月还圆满,嘴巴偏跟狗儿道:「那臭道士以为我闲着无聊,给我难题消遣。嘿,待我悉数将之剋制。」狗儿暗歎为何二人总想把对方剋制,更担忧林朝英的健康能否应付。 万物虽有生休之「道」,惟爱恋绵绵永续之「情」可剋制。林朝英创至心经最后一章时,想到他朝并剑「浪迹天涯」之旅,总有日归隐静享「小园艺菊」、「清饮小酌」、「松下对弈」等韵事,就如父母亲俩当年。 为此章题名,刻毕「剑」字最后一鈎于壁,转身着地,惜已力尽精疲不支,单膝跪地持剑支撑,额头冒出豆大般的冷汗,颤声地道:「妾心承君志……」 狗儿于室外乍听长剑跌落「叮噹」声响,奔跑内进,见林朝英晕倒地上。 林朝英已抵受不了寒玉的极冷,狗儿移她回寝室医治。给她服了汤药,收拾后转身离开,闻轻微破空之声,知她向自己发「雪发银丝」,闭目祝祷:「妳走好了,此后漫漫长路,狗儿再不能侍候。」枕骨一麻,昏厥倒地。 王重阳近日心绪不宁,牵挂墓中佳人状况。几番询问狗儿,却遭其冷言对待,更添忧思。彻夜难眠,登上顶峰,见一双俪影现于山下林中,奔前细看顿时哑然,原来错认「丑树」的主旁两干。王重阳不禁忆及,魔峦那欢见、慰寥二峰。「丑树」主旁两干,每年三月都会同时开花,花型略同,但主干开的色鲜粗大若壮汉握拳,旁干的则色沉娇小、扁平如娘子摊掌。开花后同样地约一个月左右结果,果实于五月份成熟爆裂,露出内裡丝絮。此刻晚风轻拂,瞬间白絮飞扬空中,彷彿结聚出傲然顾盼的她模样。仍怪罪我对魔头见死不救?懊悔自相识后接连恶运,断送宝贵青春?抱怨我最终选择了逃避?惆怅添忧时,叹欠我在侧?白絮纷纷朝活死人墓飘去了!请转告她,无法逾越的我,一直于树底守候。 林朝英决往道观见他一面,即使被他看到自己如此衰弱也没所谓,就是想再见他一面……遗憾气力难支,恐往「丑树」也不行。勉强来到出口路前,乍看出口外,白絮纷纷,凝聚缄默无言的他。莫愁我慰问无人,有你的情意活在心头足矣……这是我的安排,你出家无非顺着我的意愿……我俩携手或分别面对任何事,总是心连志坚,这段岁月实太精彩!……哥的事、暗黑剑士的事、国土的事……如果回忆让你受苦或难堪就乾脆忘掉吧。他步近了!你手掌那股熟悉的热暖,依旧令人不自主地陶醉。闭上眼,把面庞贴往…… 王重阳惊见狗儿穿上一身素服、腰繫黑带,登时变得浑噩,失却活着意义,急转身背向狗儿怕失态人前,哽咽地问道:「她已……」。 狗儿点了头,道:「这趟是狗儿最后一次送呈物品。」瞟着奉到桌上,盛满了你们二人喜爱吃的糕点,那剔红桃李双飞燕纹圆形漆盒,这是「取来」当姑娘的嫁妆,如今送进你的房间,也算圆愿。狗儿续漠然地道:「我将于林中『丑树』旁边竖碑划界,从此两家少作往还。」 王重阳从密道进墓,跨出棺外便见到了林朝英的灵牌。熟视良久,回首见右边第一具的棺盖已封,显然旧侣在内,偏感觉她还在外闯荡。「我再也见不到妳!」紧握盖子欲把它推开,却使不出气力,千言万语化作一腔热泪,点点滴滴洒在它的上面。 伏在棺盖上不知多久,迷煳地起来,想到她的寝室凭弔。弯弯转转,试找了二三间石室后,来到了这一间。甫进来,便见内裡刻满了武功招数,所述的,统统把那十四晚讲的全真武功剋制了,心下狂喜,道:「妳真懂我的!妳真懂我的!」看到最后一章那合璧的剑法,随即忆起魔峦并剑作战的每一场面、每一情节,不由得簌簌情泪再下,脸色灰黯,垂首退了出墓。 归回道观,每当脑海涌现心经上的招式,或喜得此知己,或佩服其才智,或悲叹她英年早逝。及后日子长了,破解剋制之心渐强,奈何仅研出小处破法,难復像当年创出一套包蕴内外、融会贯串的武学。 7 华山比武中,王重阳夺得一套奇书。为表无私,他公开宣称不练当中功夫,但念及林朝英,禁不住翻阅一遍。他融汇了经书的诸般秘奥精义后,兴致勃勃地,回到活死人墓。于石棺下层那石室,刻下领悟出的真经要旨,逐一指出破除心经的剋制。 王重阳完成后,仰望室顶,柔声地道:「不肯定这经书,是否当年我俩在开国公府裡找的。但运用此等精奥的武学,把妳创出的悉数破解,相信妳会喜欢和兴奋,对吗?我依仗别人才能扳回这局,必遭妳讪笑不復当年。」妳留下难题,无非给我在缺了妳后的日子,一股生活的动力,如今解开了,觉再无牵挂亦无依靠,整个人变得空荡荡,苦笑道:「怪不得妳安排我出家当道士。」落寞地步出石室,缓缓往下踱步,直至水花溅膝方骤醒。准备俯身潜泳入水道,突然省起「裹英洞」内的东西,一直遗忘拿回。 「裹英洞」就是水道旁那偌大洞穴,当年义军闢作练武、储备之用。有一晚,王重阳如常与众义士,滩上对火畅饮、述志,有人提出为此洞起名,从中即有人建议取「裹英洞」,以彰「马革裹尸才算英豪」之志。王重阳此际再登长滩,触目情伤,倍添沮丧,萌生效当年归隐之念,摆脱俗务。但岂能辜负她殚精竭虑破尽全真武功,激励自己的用心?惟有抖擞精神站直身子,生了火堆后往小屋。 王重阳推开门,赫然几案上放了,一个喜庆时用的剔红漆盒,款式与当年狗儿赠的相同,只是纹路改为兰枫雁并影纹,和形状是长方。知道林朝英曾找到这裡,顿感羞惭。揭起盒盖,果见二卷在内。一咬牙,抽出展阅,目睹纸上她书的帼宝,毫飞墨横活像她翩翩妙态,神怡若醉。本欲拿走案头书卷到外焚毁,如今顿感犹豫。「这……已非我个人的东西了。」王重阳将书卷放回,瞥见了一枚凿子,触发心中思绪,拿起转身,于石壁刻上: 丹志枉,负素心,一生绸缪悲遗憾; 玉女愿,让金童,惟寄卷藏将约践。 及后,他携漆盒藏于屋外石阶下,同时亦觉将意志埋于此。怅然拭衣,转身离去,嗅一道香流过,瞥眼水边火堆旁,彷彿她的身影现,不自控趋步前,火堆刹那间熄灭,四周掉进了一片暗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