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手一个守护我自己》 1、第一章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你说什么?!”男生手忙脚乱地扯了一张纸,擦掉不下心溅到桌子上的水渍。 八十年代的首都,改革开放欣欣向荣,已经有咖啡馆开在街道两侧的商铺。 南淮意坐在窗明几净的咖啡馆里,望着窗外人来人往。他的手指屈起,无意识地叩击着实木桌面,闻言转过头来,另一只手将纸包往朋友面前推了一下,很有耐心地重复,“我说,怎么样,能把一个孩子,抱到我家来养?” 陈矢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手握拳拍拍胸口,问:“几岁?男孩女孩?” “九岁。” 南淮意敛眸:“女孩。” “家住哪儿?你怎么认识的?” 南淮意报了个西北不知名的小县城的名字,“这次出去认识的。” 陈矢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仰头把杯子里的柠檬水喝完,“你突然要……你是不是……” 他攥着玻璃杯子擦着手心转,有些不敢去看南淮意的表情,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跟你爸妈怄气?” “嗯?” 南淮意愣了一下,蹙起眉,“……关他们什么事?” 他忽而想起,哦,对了。 出生以后从未见过的这一世的父母双亲,从外地回家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据说是什么好友兼同事托付的女儿,正是九岁的年龄。这个事情,眼下只怕是已经在大院里传遍了,陈家和南家关系亲近,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若不是这个缘故,他还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理由,名正言顺地从家里跑出去。不过这确乎是个巧合,谁让十五岁以前家里看的牢,找不到什么机会,而偏生上一辈子的自己,现在刚好就是九岁。 他见了自己,心绪难宁,早把这父母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只是说出去,估计没什么人相信罢了。 南淮意掩饰性地抚了下额头,“没有,跟他们没关系。” “嗯。”陈矢应了一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岔开话题,“你跟那个女孩怎么认识的?” 南淮意说的很含糊,“就那么认识的。” “哦。”陈矢干巴巴地问,“那…那个女孩她爸妈知道你的想法吗?他们同意吗?” “不知道。” 南淮意回答的很坦然,仿佛他说了个什么无足轻重的话,抱臂后仰。 “这你不要在意,你只跟我说,怎么样能把一个女孩带到我家来养?” 陈矢却做不到不在意,他瞪圆了眼睛,惊愕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看鬼一样。 他咽了咽口水,追问道:“那那个女孩呢?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不知道。”南淮意回答的干脆利落,“你别管这个,你就说,你觉得怎么样我家里的人能同意?” 他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办法了,才来找陈矢商量。 陈矢的表姐前三年就从当初下乡的地方带回来个六岁的女孩,陈家给帮忙办了大院小学的入学手续,这事在大院里都传遍了,南淮意当时跟着听了一耳朵,就动了心思。 “你回去帮我打听一下你堂姐当初怎么做的……” 南淮意正说着,让陈矢截断了。 他摆摆手,“哪儿用得着什么办法……我表姐当初闹着不想下乡插队,我爷爷和我奶奶都险些找人去活动,预备就让她留在家里的。后面是我表姐自己又决定下乡去了,那女孩就是我表姐借住的那家的小女儿,认了我表姐当干妈。我表姐说要把她带到家里来安排上学,我爷爷和我奶奶怎么可能不同意。” 陈矢说话就这个风格,绕来绕去的,铺垫一长串,才慢慢拐入正题。 南淮意都习惯了,静静听他说着。 “…我爷爷和我奶奶,把我表姐看的跟眼珠子似的,那只要不伤天害理,是什么事情都能答应的。那你在你家,淮意……”陈矢摊摊手,“你要是真铁了心要做什么,你家有谁能不同意你吗?” “……你说的对,是我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就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做什么,都是没什么好顾忌的,也没人教训我是不顾家里的条件。”南淮意笑了一下,拉开椅子起身,“走吧,一起回家?” 路过主屋的时候,南淮意停了一下,就让人出声叫住了,他推门进去。 是他妈妈和那个女孩。 “妈妈,佳涵。” 何佳涵正关了电视,直起身怯怯地打招呼:“淮意哥。” “淮意。”宁水清走前一步,挽住儿子的胳膊,“陪妈妈去商场逛逛吧?” “嗯。”南淮意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走吧,佳涵。”宁水清招呼何佳涵穿上棉袄,外边冷得很。 南淮意迈步抽身出去安排车了。 事实上,和南家乃至大院里所有人猜想的不一样,南淮意是当真对这个待在他父母身边的女孩没什么抵触的。 有什么好抵触的呢? 如果她有的选,难道想会离开父母身边吗? 做女孩在这个世道上本身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女孩。 说句阴私的话,这个家里的一针一线,难道以后还会有和她什么关系吗?这个话是实话,几乎所有男的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说出来罢了,女孩以后总是要嫁人的,更何况是跟这个家里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女孩。 爸妈回来的时间不长,爸爸却已经明里暗里跟他暗示过许多次了,想是为了宽他的心。以后挑个好人家嫁出去,有什么意外,就为她撑撑腰。两个人关系处的亲了,就多多走动;若是不亲近,逢年过节的时候不要落下礼数。 南淮意想起上辈子和上一位母亲吵上头,她冒着怒火吼叫道:“你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家,还惦记家里的东西,有点子良心在没有?!放到以前,你这种人,就该要浸猪笼!……” 他扯开嘴角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该喜于这辈子做了个男孩,圆了上辈子死的时候的梦,还是该悲于,做这个世上的女孩,总是这么不容易。他不是个女孩了,却总是还有别的女孩,还在挣扎。 有过贫穷的经历,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富裕带来的落差。 有过做女孩的人生,才能更知道男孩在人生中享受到的红利,远比自己曾经想象过的得到的还要多。 他至多只是有些难过,难过自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和父母的缘分。 南淮意仰靠在商场二楼女装区这家店的沙发上,接过导购递过来的水,盯着氤氲冒着热气的纸杯,目光出神地落到陪何佳涵站在镜子前边试衣服的宁水清身上。 “佳涵,你来试试这件衣服……” “拿一下那一件……” 他视线里的一切忽而变得扭曲起来,恍惚之中,站在镜子前面的人变成了九岁的年幼的她,站在她身边微笑的是如今十五岁的他。 用力眨眨眼,仰靠着闭目养神,再睁开,一切才变回了原样。 直到坐在餐桌前吃饭,南淮意还在想着,怎么样能把自己,接到自己身边来。 “淮意、淮意……” “嗯?”南淮意回过神来,发现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 “想什么呢?快吃饭。”奶奶关切地看着他。 像是打擂台似的,那边儿媳给养女夹菜,她就立刻给自己的孙子跟上,生怕晚了一步落下什么。 “奶奶你吃吧,不用管我。”南淮意觉得有点好笑,换了公筷,探身给爷爷奶奶的碗里各添了一筷子,“再不吃就要凉了。” 他细嚼慢咽地吃着,边用余光环视了一圈。 今天名义上是接风宴,家里人都在。 本该上个月夫妻两个回来的时候就聚餐的,但那个时候大伯正忙着,二伯也出国签合同去了。过了几天大伯不忙了,二伯也回来了,赶上他又借着散心的名义离开首都了,自然就耽搁了下来,直到今天。 家里男子们坐在一侧,独南淮意挨着奶奶这一侧坐下,接着就是大伯母蒋雯、二伯母赵丹莹、母亲宁水清和何佳涵。一张圆桌,亲亲密密地挨坐着一圈,男孩跟着坐在父亲左手边,倒是成了南永衡宁水清夫妻两个人把何佳涵包在中间了。 “既然回来了,这段日子也不忙,你们俩就在家里好好住着,陪陪爸妈,陪陪儿子。”大伯南永崇语重心长地嘱咐弟弟。 “我知道的。”南永衡点头应是。 南永敬喝了口水:“上面有说,下个研究项目什么时候开始吗?” “还没通知。”南永衡稍一思忖,“应该还有一段日子,好像是审批程序卡住了。况且我们俩个这个项目才结束没多久,也是该休假的。” 爷爷南兴华正坐在上位,他是家里的主心骨,身子骨还正健朗,精神矍铄。 一直垂眸听着三个儿子说话,听到此处,用筷子轻轻敲了下碗边,“往年淮意的家长会,不是你哥去的,就是我让警卫员去的。这次淮意升高中的家长会,到时候年后你们两个还没走,你们夫妻两个自己去给淮意开会。” 他训道:“自己的儿子,自己多上点心。” “爸,我们知道的。”南永衡笑着接话,“我们两个之前那是不在家。不过淮意的成绩,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像了我,那成绩还能差的了吗?” 宁水清犹豫地看了何佳涵一眼,她本想提起要何佳涵年后报名上学的事情。 只是公公这么说了,她自然不能说什么别的出来起争执,有意活跃气氛,笑着打趣丈夫,“你可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南淮意静静地听着,不做声,不表态,只是慢慢地吃完碟子里的菜,放下筷子,将椅子往后拉开,站起身。 他平静地宣布,“我这次出京,在西北认识了个小女孩,我要把她带回家里养。” 这话的威力,不亚于给平静的湖水里,扔进去个核武器,不说炸出多少水花,直接把整个湖炸没了。所有人都仰头呆滞地看着他,平日最镇静的大伯父南永崇都难掩惊愕,筷子停在空中。 2、第二章 南淮意说了这话,就径自推门出去回屋了,留出地方也好让他们商量。 至于他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是预备来劝说他,还是同意,他都不关心,他自己的主意是打定变不了的。 打开衣柜,从最底下把那箱子拖出来,他自回来就没收拾箱子,直接带着就能出门。从怀里拿出钥匙开锁,床头柜抽屉里锁着他的钱,约莫着数了一把,一部分放进箱子里,一部分放进贴着肌肤的外衣内侧的兜里。 等着南永衡想来找儿子来一场父子谈心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经是人去楼空。 南兴华给门口岗哨打了个电话,晓得他们亲眼看见南淮意提了个木箱子坐上了车。他重重冷哼一声,朝小儿子扫了一眼,就出去了。 南淮意去安县,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打算,趁着年关将至,想再见自己一面。他从前一次没见过自己时,只是偶尔会幻想到时见面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自从上次见到了,闲暇时总是抓心挠肝,他想亲口跟自己说一声,新年快乐。 还是老式的绿皮火车,他在售票窗口排队买了最近的一趟去省里的票,差不多要坐两天多,才能到省城。到了省城再转车,先到市里,再想办法去县里。好在他上次走了一趟,这次再走,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在火车上熬的风尘仆仆,满身沾了旱烟和说不出来的什么别的味道,臭的很。两只眼睛也熬得布满红血丝,出了点钱,搭了往县里去的大巴车,靠着座椅,他不住地点着头,险些要睡着。好在路是崎岖的,大巴车走的摇摇晃晃,过了个坑就猛地往下陷了一下,南淮意身子一颤猛地清醒过来,手里下意识地抓紧了箱子握把。 “安县到了。” 南淮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扶着座椅站起来,顺手帮着旁边欲往肩上扛起麻袋的妇女提了一下,下了车,看着大巴左摇右晃地又走远了。 和东部欣欣向荣改革开放一片大好截然不同。 这里还没有已经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繁华景象,放眼望去,还是成片的民房住宅。低矮的砖瓦结构房屋不规整地拥在一起,样式老旧,方砖裸漏,路面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没有经过硬化柏油路面处理。 地面积水还没有晒干,显得泥泞不堪,而天近黄昏,乌云压顶,像是又快要落雨了。 左侧矮房前有个铁质的长方水槽,上面接着水管,爬满了青苔。有两个妇女坐在小凳子上,抱着水盆接满水,抬头看看天色变化,手底下忙着搓拧衣服,不时暗暗地将目光落在右边站着的男孩身上,小声交谈。 “欸,姐,你看那儿站着的那个,你认识吗?” “不认识,长得真俊。” “来咱们这儿不知道干啥?” 在这个地方,他精致得有些格格不入,自然分外惹眼。眉眼俊秀,穿着件黑色的皮衣外套,灰色的运动裤,脚下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玉坠从脖颈滑出来落到毛衣上。发型穿着,都颇带有鲜明的后时代的风格。 只手里提着个布袋,上面印着供销社三个字的红印,不知道装些什么。 她俩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南淮意压根没有听见她俩在说什么,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在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他就从两间房屋中的窄道穿过,撤到房屋后边,将自己的身体挡住。 到放学的时间了。 其实他撒谎了,对陈矢。 他说,女孩包括女孩的爸妈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然而事实上,是他上次待了那么久,只是每日像个变态一样,早早地从县招待所出来,趁着冬天天亮的晚,就守在这里,目送着自己去上学。约莫好放学的时间,再跑过来,守着自己回家。 就是这一次,已经是他到这里的第三天了,他还是躲在暗处。 原来从别人的视角看自己,是这种感觉。 很巧妙又有点怪异。 她终于出现在路口,不算是瘦骨嶙峋,但明显比同龄的九岁孩童要矮下去一大截,孤零零的一个人掉了队。扎着松散的马尾辫,背上挂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缝补的痕迹很明显。身上穿着学校统一发的红白色校服,是二十一世纪风靡全国的运动校服的雏形。只是可能因为被水洗过很多次,有些发白褪色。 布鞋的鞋底子掉了一半,迈步间松松垮垮地露出穿袜子的脚趾,她走不快,勾着鞋子拖着腿往前挪。又像是担心下雨,两只手撑在头上,右手大拇指还勾着装有饭盒的布织的袋子,在她脑袋旁边一晃一晃的。 一个成年人做这个动作,或许看起来会滑稽搞笑。 一个九岁的女孩做这个动作,看起来只是可爱又可怜。 “溪溪放学了?”蹲在水盆旁边洗衣服的妇女忽然叫住她。 “嗯。”她很乖地停下脚步,把手放下来,“张姨、李姨。” “好好好。”张姨笑着点头,“你爷爷今天不回来了,托我给你管下午饭,一会儿就来姨家。” “谢谢张姨。”许逐溪连忙道谢。 被称作“李姨”的女人忽然问道:“溪溪啊,你爸妈今年回家过年吗?” 许逐溪摇头:“还不知道。” 李姨笑着说:“嗨——姨就是随便这么一问。今年你爸妈要是回来过年,走的时候,带不带你啊?你今年都九岁了,这么大了,哪有小孩不跟爸妈一起生活的。你看你弟,你爸妈那不是打一出生就带着你弟。你听姨的,今年你爸妈要是回来过年,走的时候,你哭着也得跟着你爸妈一块去南边。你继续跟你爷这么待下去,你爸妈以后一直不回来,可是想不起来你,他俩以后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 她越说越起劲,被旁边张姨用手肘连碰了几下,提醒她不要说了,她都毫不在意,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我跟你张姨可都是在福利院忙着的,那我们俩可最清楚了。福利院里多少丫头打一出生就被她爸妈扔了。你千万要听姨的,要跟你爸妈住在一起,要不然他俩把你忘了,以后谁还能管你?对不对,溪溪?” “你要多跟你爷说说,让你爷去跟你爸你妈说。”李姨抬下巴努嘴,“姨是好心,这些话别的人姨可不跟他们说,但你可是姨看着长大的……” 许逐溪抿着嘴不说话,两只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右手手指钻进左手掌心,掐捏着掌心里的肉,揪起来,又松开,死死地掐紧掌心,低下头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跟孩子瞎说什么呢?!”张姨瞪了自己旁边还笑着的李姨一眼,“溪溪,别听你李姨瞎说。快回去吧,你先做作业,等会儿饭做好了,姨再叫你。” “好。”许逐溪应了一声,逃似的飞快地跑开了,顾不得自己的鞋底还是耷拉着的。 九岁,三年级,已经足够懂得很多事情了。 南淮意平静地扫了两个人一眼,隔着房屋的距离,缓缓跟上许逐溪。 他对这里很熟悉,上一辈子到他十五岁去市里读高中离开这个地方,都未曾发生一丁点的改变。 “砰——” 铅笔盒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许逐溪跑的太急了,她忘了自己的鞋底已经掉了一半,反折到地上,在土路上一擦,她整个人就摔倒了。难以受控地往前一扑,书包先一步从肩膀飞了出去。 眼眶泛红,鼻头发酸,她有点想哭。 站起来才发现腿上校服裤的线被擦薄了,她愣愣地摸了一下,抬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还要把书包捡起来。 正要弯腰,见一只手先她一步拿起了书包。 “我的……书包。” 她控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 “我知道,是你的书包。” 南淮意阴沉着眉眼,拍掉书包上沾着的泥土,却没有要归还的意思。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九岁的自己。 南淮意的心里,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难过许多。 他抓着书包,手指用力攥得发白。 许逐溪有点害怕了,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穿的很摩登,和前屋从南边打工回来的人穿的很像。 更多的,爷爷说过,这样的人,可能是人贩子,要把她带走带到别的地方卖掉的。 许逐溪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自己的腿,注意着眼前这个人还一动不动,一咬牙,撒开腿就往另一条路跑。 她刚刚摔倒,鞋底子已经彻底掉下来了,只剩个鞋面挂在她脚腕上,只能赤脚穿着个旧袜子踩在泥路上跑。只跑了两步,没注意踩到了石头,咯得脚心生疼。 南淮意没费什么功夫,只迈开腿跨了几步就追上了,伸手提住了衣领,轻轻一拽,就把人拉回到了身前。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被电流刺激到了,他忍不住蜷起手指摩擦了下手心。 见许逐溪还不安分地要挣扎着跑。 他索性用还提着袋子的左手手臂横过她的胸膛,将人架起来,右手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叫嚷出声,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乍一看,真像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贩子。 南淮意轻轻松松地把人举起来,拖着往角落里走。等着把人摁在那空屋前面的石阶上,他贴着许逐溪脸蛋的手已经让泪珠打湿了。 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冷的要命。 这是个冲风的地方,冬天风又急又狠,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许逐溪只穿着校服衣裳,里面的毛衣已经开了线,秋衣又薄的很,脸蛋冻得青紫,手缩在袖子里,南淮意伸手摸了一下,又冷又僵。 他环视一圈,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他那只捂着许逐溪嘴巴的手还没放下,另一只手往她腿弯下一捞,把人打横抱起,抗在肩膀上,挑拣着小路挨着墙根往家里走。 这个时候不像后来,家家户户门窗紧掩,加上许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院门常是半开着的。万一关了,南淮意也晓得钥匙放在哪里,垫着大门门框的板砖底下埋着。 南淮意腾不出手来,把院门踢开,闪身进去,又踢了一脚控制着力道把门轻轻关上,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子。 许逐溪更绝望了,她无声地哭泣着,泪珠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猛,滑过南淮意的手背,砸到地上,融进土里。 南淮意这才把她放下,松开手,反手把屋门紧紧关上了。伸手把竖在炕脚的矮桌拉下来,放倒,支在炕边。他把许逐溪的书包放到一边,自己提着来的袋子放到桌上,解开袋子,是四个铁质的饭盒。 手背挨了一下,还有温度,还是热的。他扣开上面的盖子,里面装着的是满满当当三个菜和一份米饭,菜全部都是肉菜,冒着油光,热气腾腾的。袋子底下还放着一双筷子跟一个勺子,他拿出来,放到饭盒上边。 一应都摆好了,他才道:“过来吃。” 许逐溪早早就缩在了炕脚,贴着墙,抱着自己,一动不动。闻着空气里飘过来的饭菜的香味,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目光怯怯的,却还是警惕地缩在里边,把头埋进膝盖,像是这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样。 “过来。” 这样说是没有用的,但是南淮意晓得自己害怕什么。 “你要是不过来吃,我现在立马就把你带走,卖到别的地方去。你要是吃了,我看你表现得怎么样,如果我满意,我就走了。” 许逐溪还是不动,过了片刻,才见她慢吞吞地爬过来,双眼死死地盯着饭盒里的饭菜不动,手底下的动作却慢的很,一点一点地从桌子底下爬起来,手拿起筷子。 南淮意伸手把装着米饭的那盒,往她面前拨了一下,冷冷道:“必须吃完两个菜。” 他侧坐在桌子另一边,支着脑袋看九岁的自己吃饭,动作慢极了,简直不像是个饥饿的人。他心里叹了口气,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听着背后猛然快速起来的狼吞虎咽的劲头。 饭菜都是他在县里的一家餐馆买的,挑拣了看起来最光鲜亮丽的一家,价钱也不便宜,挑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菜品。 他死的时候是二十九岁,这辈子又多活了十五年,算起来,这一切都是他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南淮意本是以为,自己早就什么都忘了的。 可是他忽而又发现,自己原来是什么都记得了的。 记得爷爷去当门卫守夜不回家,记得学校里的饭菜既不好吃也填不饱肚子,记得被托付在这个家那个家吃饭,明明是付了饭钱的,可每次吃的稍多了一些,在这个又或是那个菜上多动了几筷子,明里暗里投来的叫人难堪的视线。 “饿死鬼投生的……” “八百辈子没吃过饱饭了……” 记得邻居阿婆意有所指,“这个肉是我今天特地上菜市场买的,是我乖孙最喜欢吃的,没人跟你抢,全部都是留给你吃的——” 所以总是很饿的,饿的晚上躲在被窝里委屈的流眼泪,又怕肚子万一饿的出了声,让爷爷听着了可怎么办。 南淮意忽而有点想哭,鼻子很酸,嗓子也发痒,他用力瞪着眼睛,免得真有眼泪流出来。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边没有动静了,转身下了炕,他沉默着把盖子扣回去,装回袋子里去,扎好。 “鞋坏了。” 他忽然开口。 许逐溪搅着手指,她吃完了饭才想起来后悔,饭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完这个饭,她是不是要死了。她让自己心里猜的这些念头吓着了,直愣愣地盯着地,一言不发。 南淮意蹲下身,把她脚上另一只鞋子扯下来,炕上还有个塑料袋,是他刚刚掏出来的,买的冬靴。说是冬靴,其实里面也就只有薄薄一层绒毛,是他第一天来这儿就买下的,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没有出来拦住许逐溪,故而也就没有拿出来过。 眼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他扶着许逐溪的脚,手微微一用力,给她穿好。 很合适。 他说:“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罢,南淮意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 只要有人对自己好一点,警惕心就从一百瞬间降低到了负数,蠢的很,所以总是撞得头破血流的。 3、第三章 许逐溪是去学校领成绩单和放假通知书的,薄薄的一页纸,放寒假了。 饭吃了,可是张姨家还是要去的,没吃多少,只是守在桌子边。 张姨家里人也不多,只是她和她丈夫,还有一个跟她年龄一样大的儿子,是在一个班读书的。 等着他们两个人吃完饭撂了碗筷,起身走了,一个进了屋子,一个坐到炕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倒了热茶拿在手上喝,惬意地眯着眼睛。 许逐溪自觉地站起来,把桌面上四个碗摞在一起,拿进厨房,搁在灶台边上。从外面收了筷子,还有剩下些菜的陶瓷碟子,她踮起脚,并着那四个碗一起泡进装水的盆子。 张姨忙着在洗用过的锅,拿着块纱布搓着锅边,笑着夸:“溪溪真懂事。以后长大嫁人了,到了婆婆家里,一定是个好媳妇,把家里都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好了,快去写作业吧。”张姨侧着身子看她,“桌子上有水果,要吃的话你自己拿。一会儿这些我就都收拾了,今天不是留了很多作业吗?快去写吧。” “嗯。”许逐溪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 她抿着嘴,听到所谓的这样的懂事的夸奖,她的心里,没有一星半点高兴的意思。脸涨得通红,乍一看,像是被夸得害羞了,实则她心里全是难堪。 懂事就是懂事,勤劳就是勤劳。 为什么一定是以后嫁人了婆婆喜欢的勤劳。 这样的夸奖有什么能让人高兴的地方。 可张姨是好人,她的夸奖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的。 许逐溪扶着灶台边,手指紧紧地扣着灶台壁,察觉到手指传来的轻微的刺痛,才松开手,沉默着蘸水拧了块抹布,帮忙擦了桌子。 “张姨我回去了。” “留在这里把作业写了吧,家里又没人……” “不了、不了……” 许逐溪撩开棉布门帘,往门缝里一钻,就跑出去了,只留下余音在寒风里打颤。 “这个孩子——”张姨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晓得许逐溪向来是这个样子的,任凭她去了。稍稍直起了身子,用手扶着腰捣了两下。灶台低的很,是那种底下烧着柴火的土灶,弯着腰洗碗难免腰酸。 丈夫幽幽地叫她:“壶里没热水了,烧一壶。” “晓得了。”她放下碗,借着旁边的布擦了下手,又在围裙上抹了一把。 “还有地,等会拖一下。” 张姨家离家里不远,虽然天已经半黑了,借着巷子里的昏黄的路灯,她也敢摸黑往家里走。路上蹿的飞快,跑进院子,把院门反锁了,又缩进屋子里,顺带着把前门锁上。两把钥匙她串了一根绳,挂在脖子里,塞在毛衣下边。 冰冷的两块铜铁疙瘩,走路的时候,在胸口前摩擦着晃来晃去,许逐溪就伸手捂住,想要捂暖和一点。 她吃了饭是不喜欢留在人家家里的,就是路远,也要硬撑着,自己一个人跑回家里来,尤其是不愿意留在张家。 一是不想看张姨一个人忙前忙后,她丈夫跟西屋那个据说是在医院检查是脑瘫的植物人一样,缩在炕上只动动嘴皮子。许逐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她就是不想看,看了胸闷气短又难受,觉得心里很憋屈,恨不得自己像个炮仗一样冲上去,给那躺在炕脚的人两拳。可这又不是她家里的事,她是个被托到这家的吃饭的客人,亲生的儿子躲在里屋,什么都没说话,轮得着她什么事情。 二就是因为张姨的儿子,张文杰。 他们俩在一个班念书,他们班里还有好多人,都是住在这里的。 自从有一次有个男生跑来叫张文杰出来玩,进了屋,看见许逐溪也正坐在餐桌上吃饭,一言不发,眼睛一亮,就猛地撒腿跑了出去,顾不得张姨在后边吆喝他的名字,让他来一起吃饭。 一群人笑着叫喊着,你追我跑,在每个小巷,在教室里的两条书桌空出来的长道。 “许逐溪在张文杰家吃饭!” “许逐溪要给张文杰做媳妇!” “许逐溪家把许逐溪送给张文杰啦!” “许逐溪以后要跟张文杰生娃娃!” 他们哄笑着,男孩女孩站成一圈,围着许逐溪拍手哄嚷,从老师走出教室门开始,到听见上课铃声响起。仿佛找到个什么最最新鲜有趣的玩意,稀罕的不得了。 许逐溪咬牙低头听着,难堪的说不出话来,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怒声喊着:“你们胡说八道!”她气的伸手要去推开围在她旁边的人,他们就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见她要从座位上跑走,就又嬉笑着围拢过来,牢牢地把她包在中间。 见她气的整张脸通红,还要曲解:“呀!许逐溪害羞啦!” 可偏偏张文杰似乎也这么认为,他眉毛一扬,得意洋洋地坐在最后边,高声说:“许逐溪,哼,那当然了,她整天在我家吃饭!吃我家的……她要是给我写作业,我才同意,就她那个样子,凶巴巴的,谁喜欢啊?” 许逐溪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把他的小人书从桌兜里翻出来,全部撕烂,再扔到脚底下狠狠踩几脚,才能解气。 什么是整天在张家吃饭,一个月也就七八次,是整天吗? 难道是白吃白拿吗?难道他的小人书,不全是拿爷爷付给张家的饭钱买的吗? 她每次都躲在暗处看,一张一张钱票数的清清楚楚的,有钱还有粮票,难道张家不是靠着这个,才能在过年的时候比以前割买更多的肉的吗?! 她的嗓子又干又痛,紧紧咬着下嘴唇,干裂的嘴唇留了血,血的味道通过舌尖传到脑子里,她打了个激灵,从幻想里抽神回来。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这么做了,不过是最后反倒要让爷爷上张家去赔礼道歉。 大人们晓得了,不会对几个孩子的嬉笑放在心上,反也只会觉得,爸妈都不在身边,她竟然怎么还能这么不懂事。 又或是,这孩子野的很,男孩子都敢打。 而自己除了张家,也没什么再好的去处了。其他家…不是没有其他家,可他们总要跟自己说话,好想不说,就是冷落了自己这个客人一样。说来说去,最后又还是绕回自己那对南下打工的父母,这张那张记不住的脸庞,男的女的混在一起,朝自己笑得两道眉毛弯弯。 “你爸妈今年回来吗?” “听说你爸妈给你生了小弟弟?” “今年你爸妈总要领你走的吧?” “逐溪哦——你爸妈不要你了。” “你以后要是一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她死死地掐着手心,低着头,却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湿了书包。 许逐溪有时候特别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一激动,就开始嗓子干痒鼻子发酸,不能铿锵有力地跟人吵架,反而忍不住要呜咽流眼泪。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懂事,为什么总要想着大人们已经很累了,不要再给他们惹事。 也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要是是男孩的话,是不是就能跟爸妈一起走了。 更恨为什么这个社会人们都更喜欢男孩子,女孩子怎么了呢?跟男孩子比起来,就哪里很差劲吗? 见许逐溪哭了,闹事的这群孩子怕老师来了要批评人的,就一拥都散开了,装的安安静静地坐回在位子上。可是下节课看着许逐溪不哭了,他们就又像吸血的苍蝇那样,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重新把许逐溪围在中间。 许逐溪很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原来会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个事情,是四岁的时候。 她早慧的厉害,牵着爷爷的手,目送着才生产的母亲怀里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跟着父亲上了车。然后那辆大巴车就走的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她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原来是个男孩子,就可以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 六岁的时候,她去爬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笑着跳下来,扑到爷爷怀里。 让路过的一个婶子瞧见了,停在院门口,探身进来,“老许啊,你这样养姑娘可不行,小姑娘家的,爬树,跟个野孩子一样,让人看见了可就当没什么教养了。” 爷爷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两个人面面相对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溪溪啊——我们不爬树了——” “哦。” 后来许逐溪抱了小凳子坐在巷子口,仰头看巷子口的那棵大树,树干粗壮,两个成年人合臂都聚拢不起来,有三个男孩子在底下上蹿下跳的,坐在树枝上,揪着树叶玩。 还是那个婶子,她笑眯眯的,眉梢上都带着喜悦。 她为他们喝彩:“太棒了!你们几个可真勇敢!以后都了不得的。” 哦,许逐溪想,原来只有男孩子可以爬树。 于是她慢慢就明白了。 到后来,去别人家吃饭,她就很自觉地站起来。 洗碗,一般都不会要她做的。 她只是帮着把碗筷收拾摞起来放到灶台边上。 男孩子是可以吃完饭,撂了碗筷,或是跑出去玩,或是钻进房子里写作业看小人书。 女孩子是不可以的,如果她不帮着端碗送筷子擦桌子,巷口的几个婶子聚在一起,聊起她,会说。 “哦,老许家那个孙女,我跟你说,懒得很,吃了饭,筷子一撂,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想她跟老许住在一起,老许整天又忙着,也没个爸妈管。” 只有张姨会夸她勤快,虽然后面的附带的话语,并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许逐溪想着,双手合拢放在嘴边,慢慢地呼了一口热气,搓着手,翻开书包。 4、第四章 南淮意晚上回了招待所,把身上换下来的卫衣泡在水里洗了,皮衣叠起来收进箱子。 在西北这个刮着狂风飘着雪的季节,不穿棉袄出门能要了人命。 上楼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他推门进去,买了一件绿色棉袄,款式看起来像件军大衣。 他倒不是冷,他身上的那件皮衣,内衬是极厚的一层皮毛,扫在人脖子上,都觉得暖呼呼的,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在这里,太扎眼了。 改革开放以后,华国翻天覆地。 可是变动的地区是有限的,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飘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最起码安县没有。 在他的记忆里,在去市里上高中以前,他穿着的还一直是手工做的,从缝纫机里缝出来的棉袄。里面是挑了做旁的衣服零碎剩下来的花色布头,拼凑着缝在一起,中间塞着弹出来的棉花,外边是拣了略显素净的红色或是蓝色的格子布。 穿着很臃肿,也不够暖和。 不过大家都这么穿,区别不过是有的人装的棉花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而已。 他第二天没露面,像之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看。 倒不是他不想。 只是他意识到,放寒假了。 招待所开在小学对面那条街上,他早上在楼下早餐店喝豆浆的时候,抬头见着小学教学楼还没有灯光亮起。 许是见他一直盯着那边看,早餐店老板端油条过来的时候,笑着说:“娃们都放假了,昨天小学给放的假,通知书都领了。” “哦,谢谢。”南淮意两口并着豆浆把油条吃了,钱放在桌上,就走了。 所以,他只是像前几日那样,躲在暗处看,看自己走在爷爷的自行车另一侧,扬着被冻的通红的脸蛋,两只手一块扶着自行车座,迎着寒风一头扎进去往前边走。 爷爷是在县政府做门卫的。 等到周末放假了,就一并把她带过去,在那个很小却很暖和,有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里看书,是南淮意如今回忆从前,所能够想到的一生中最温馨幸福的时光。 他双手插兜,遥遥地站在街口,看着祖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铁大门后边,又站了一会儿,觉得寒意慢慢从双腿蔓延上来,冻得人身体发僵,他才迈步离开了。 南淮意呼了一口热气,水在冷气中结成雾。 不是很想回招待所,也没什么别的念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仰头眯起眼睛,盯着这个铁质的钉在墙上的牌子看了很久。 安县福利院。 伸手推了一下大门,冰冷的很,冻得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收回手,没推动,锁着的,挂着根铁链子。 南淮意绕着墙壁,走了一圈,到了院子的正后面。 身上这件绿棉袄太长了,穿着它爬墙不方便,南淮意索性脱下来,一扬胳膊,把棉袄甩进去。 后边的墙壁要比院子正前面矮上些许,他左脚踩着后院铁门的一个空隙架子上,右脚在墙壁砖上一蹭,双手向上一攀,就骑在了墙头,避开地上的绿棉袄,双脚分开,往旁边灵活一跃跳到地上,捡起棉袄,拍掉上面沾着的草末和尘土,拣了个角落盘腿坐下了。 这个时候是没有监控的。 南淮意隐约记得,好像是他考完高中走的那一年,福利院才安了监控。 又是冬天,院里的孩子们都不大出来,就是出来活动,也是在前院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没人能发现这里凭空多了个他。 南淮意闭上眼睛,身子向后靠在墙上,清晰地听着屋子里传来的读书的声音。 是张姨。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阳光泄进来的连片的云,伸手把领子立起来,扣上最上边的铜质的纽扣,脖子缩进去,把自己整个的裹在寒风中的冰冷的角落里。 他是不大愿意回忆从前的。 今天鬼使神差的走到这里,就像是心里的防线裂成了蜂巢,记忆一点一点地从孔洞里面挤出来,一股脑地全部涌到他面前,要他看着,要他想着,要他一丁点都忘不了。 南淮意忽然想起来,他上辈子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也是一个冬天,盘腿坐在桥洞底下的角落里,也是贴着墙壁。只不过那会儿,身上没有一件暖和的大衣,整个人也像个漏了气的风箱,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临死前,两只手捂着腹部叫人用刀子捅开的窟窿,盯着黑沉沉的血,从身上流出来,慢慢流下去,顺着砖缝的缝隙,流进了河里。 她那会儿还苦中作乐,想着血流进去,散不开,万一有人喝水,发现水的颜色不对,该有多害怕。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哪儿能呢。一个人就算流干了身上的血,又有多少,可一条河流的水,又有多少,血流进去,用不了一秒,就什么都散没了。跟她这个人一样,飘在人群里找不出来,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忽而屋子里又唤了一道声音,冷厉的刻薄的。 南淮意猛地睁开眼,怔怔地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这道声音,是——李姨。 她甚至能准确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李翠萍。 她是九岁的时候,住进福利院的。 也就是,过完这个年的新春。 没有人养她,除了福利院,她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活下来。 所以她住进了福利院。 这个年头,福利院都是公有的,在福利院工作的人大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心。这里的工作是有编制的,跟所有的工作单位一样,都仅仅是工作单位而已。 有的人觉得这里工作清闲,还是跟一群孩子待在一起,好事儿;有的人觉得待在这里整天要伺候一群孩子,操的心多,在这里工作,说出去,派头也不如在政府单位上班那么响亮,也没人上门来求自己办事好能耍威风,所以不是什么好工作,嫌弃的很。 就像大多数人看待自己的工作那样,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也没什么分别。 张姨或许不是前者,但李翠萍一定是后者。 她整天磕着瓜子,往办公室自己的椅子上面一缩,嫌恶地瞥着每一个从自己眼前经过的孤儿。平时绝不出来,除非轮到她值班,她才皱着眉头,额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拿着根竹子做的教棍,在桌子上敲敲打打。 像是福利院的这些孩子们身上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她深怕谁靠她靠的近了,就要把那脏东西沾到她身上。所以她从不伸手触碰任何一个孩子,要是有必要,就用她手里那根教棍,细长细长的,头还没有削平,狠狠地戳你一下,尖声厉气的,“干什么呢?!” 秋冬天还好,穿的还算厚实,夏天就惨了,被那竹子戳在手臂上,戳的生疼,皮肤嫩一点的,直接就被那尖锐的竹子头戳出血来;或是照着手臂小腿,她像是专挑着裸露的皮肤,狠狠地甩一棍子,抽出红红的一道印。 她是烦透了自己被分到这里工作,跟她一个中专出来的同学,家里都找了关系安排到了县上的有头有脸的单位,就她到了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孤儿院,要伺候一群没爹没娘养的孩子。 在孤儿院所有孩子中间,李翠萍尤其的喜欢“关照”许逐溪。 这种关照就像是一座大山,又像是一座照不进一点光亮的牢笼,死死地把许逐溪关在里面,让她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喘不过气来。 等到许逐溪高中毕业,她摸着自己刻在用圆规刻在文具盒的那三个字——李翠萍,她才忽而能准确地定义这是什么。 这是折磨。 对,就是赤裸裸的不带一点遮掩的折磨。 可惜住在孤儿院的孩子,是没有爹妈的,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亲人的。 这就代表着,没有人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撑腰。 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可以做任意的事情,比如,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这些无辜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身上。这些一出生就在这里的孩子,这些甚至有的将工作人员当作亲人的孩子,他们只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才惹得别人的不高兴。 可许逐溪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的,所以她坚定地清楚地知道。 自己没有错,而是李翠萍。 李翠萍总是招招手,像是招呼一只小狗,让她抱着凳子,坐到她脚边来。 她笑眯眯的,像是无数个放学的下午。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能吃人的。 “你爸妈真这么狠心把你扔了啊?” “你看你,姨早就跟你说了,你爸妈不要你,你爷死了,你就只能来孤儿院。他们都是没爹没娘的,你看你,明明有爹有娘,啧——就是你爹娘不要你。” 为表对许逐溪同情又喜欢极了,李翠萍从脖子里解下自己的项链,挂在许逐溪脖子上,掐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转了一圈。忽而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出了屋子,走进旁边的办公室。 所有的孤儿院的阿姨都正坐在里面烤火唠家常,见她进来了,都是一愣,“怎么过来了?” 李翠萍还是笑着,把许逐溪推到所有人面前。 “看好不好看?” 众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里雾里的,只是点头,“挺好看的。” “那可不?”李翠萍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许逐溪的胳膊,不让她动,“我这项链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娘给我压箱底的,让她一眼就看上了,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一个的,都虚荣的要命。” 她忙给众人介绍起许逐溪来,“这就是县政府看门那个老许家的孙女——你们都晓得了吧?爸妈不要她,跑到外面打工,电话都不接,哪里都联系不上,她爷爷都死了,你说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懂点事,住在孤儿院里头,以后都不知道什么光景,还张口就跟我要我脖子上的项链——” 共事这么久了,众人自然都心里晓得李翠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许逐溪就是个院子里的孤儿,李翠萍却怎么着都是同事,以后还要共事的。 有可怜孩子,看不上李翠萍的却也只是不出声,冷笑着扫了她一眼。 也有三三两两顺着李翠萍的话往下说的。 “是了,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要有家里的大人教育着。” 许逐溪死死地咬着牙,一言不发,泪水难堪的从脸上滑落下来,她想张口说话,怕抽噎着泄了气,又怕出声反驳,只会被李翠萍追着往下说她撒谎成性。 所有人里,她只认识张姨,她祈求地泪眼朦胧的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偏侧过去的侧脸,张皇地躲避她。 “呼——” 南淮意猛地惊醒,他睡着了,在这样的寒风中。他伸手摸了一把脸,全是泪水。 张姨—— 南淮意已经想不起来她具体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了。 她是个好人。 只是不过是世间一个普通的好人。 也总是要生存的。 或许只是怕,要被自己缠上,可是家里也养不了多的一口人罢了。 他站起身,扶着墙壁,按着记忆里的位子,贴到窗户上,果然看到一个缩在椅子上的身影,目光定定地锁住。 天意要他今天来到这里再想起这些,因此他决定做一件事情,才算是对得起自己。 5、第五章 南淮意从后墙原路翻出去。 孤儿院开始吃午饭了,他也有些饿了,在孤儿院对面街上的一家面馆找了位子坐下,对着门口,开始吃面。 李翠萍下午是从来能不待在孤儿院就回家的。 一个周五天,她差不多有四天下午都是早早就回了家的。 孤儿院另有两个,家不在这里,本身就住在孤儿院,所以索性送水推舟做个人情,每晚都留在孤儿院值班,顺便赚点额外的补贴。 南淮意慢慢地吃面,吃完结了饭钱,缩在巷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孤儿院的门口。 他这辈子,托胎生了个男孩儿。 爷爷南兴华又是部队里的,抓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到队里扔给别人操练,这里头,又独南淮意一个不嫌苦不嫌累的,非但不抱怨,还很积极热心地想要跟着爷爷去队里接受操练。 “向爷爷学习,我想做个像爷爷您这样的人。” 说这种话的本事,早八百年,打他上辈子四岁开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好好!”南兴华连连拍手,乐得跟几个老战友凑在一起炫耀,“我这小孙子,别的不说,就这个劲头,是最像我的了。” 南淮意上辈子死在让人摁着打了一顿,还捅了刀子,能摔摔打打地把拳头功夫练起来,是件求之不易的好事。 李翠萍出来了。 南淮意站直了身子,眸光一沉,抬脚跟在她身后走。 看她过马路,那双皮高跟踩着“噔噔噔——”的,她炫耀过许多次,说是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全省只有十几双,贵的不得了。 临就走到了水泥路的尽头,安县水泥浇筑的路很有限,主要是城区里边,其他的地方都还是泥路。 李翠萍停下来,皱着眉头,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着什么,扶着旁边屋子的墙壁,伸手把皮鞋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换了布鞋,再把皮鞋装进自己的挎包,才又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走了。 南淮意跟着她,一直到她进了院子,把院门关了。 翻墙入户这事,他已经做的很拿手了。 要是让南兴华晓得他在部队里练的攀登的功夫,拿来翻墙,估计要气死。 他这么想着,然后轻巧地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墙角堆着几个冬天里藏着的萝卜,上面盖着个大铁盆。 南淮意伸手拿了那铁盆,慢慢地靠近李翠萍。 她背对着,正忙活着把院门锁起来。她是预备要在家里炖肉的,肉香藏不住,飘出去让邻里左右闻见了,说不定要上门来问。就是打趣几句,李翠萍都是懒得应付的。 只能她刻薄别人的,向来怎么能有别人敢刻薄她的份。 淮意一眯眼,看准时机,把铁盆高高举起,狠狠地扣在她脑袋上去,听着她脑袋盖撞上盆底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淮意手腕用力,压着铁盆摁在她头上,要她挣脱不出来,抬腿用力往她腿弯儿上一踹。 去你的释怀! 去你的放下! 淮意从活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也以为自己放下了。 可是他今天坐在孤儿院的那个角落,想起那个下午,他就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放下。 书上总是说宽容,人要宽容。 南淮意就逼着自己学书里的道理。 “要做个宽容的人。” 好的,要做个宽容的人。 “苦难会让我们更强大。” 好的,苦难会让我们更强大。 “苦难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 好的,苦难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 去你的苦难!去你的考验! 淮意在心里吼着告诉自己,哪儿有什么应该经受的苦难,有谁不想幸福快乐美满地过一辈子。都不过是苦的活不下去了,才骗骗自己,诶呀每个人都是要经受苦难的,不过苦难的考验形式不一样——实际上呢?有的人这辈子就是苦到家了,这辈子都好不了;有的人就是泡在蜜罐里活了一辈子,没见上天要怎么考验他了?! 说是释怀,说是放过,不过是报复不了,又或者报复回来了,没有能力处理自己报复之后痛快的后果。 南淮意放不下,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他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不给自己出了心里的怨气,那才是他背叛了自己。 他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活着的,没有人替他打算,从来都是他自己替自己打算的! 南淮意每这么一想,手上的力道就重上一分,直到手里忽然什么都摸不住了,衣领子从他手心里划出去。他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右手一松,铁盆落到她腿上,砸下去弹了一下,转了几圈,反扣到地上去了。 “呼——呼——” 南淮意倒退了几步,碰到院子里贴着屋墙的石桌,顺势坐下。 精神的刺激远比生理的刺激要对人产生的影响大得多。 他就那样身子后仰,双臂撑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他起来,俯下身子,把那铁盆盖到她脑袋上去,捡起从她胳膊上滑下来的袋子,拿出里面那双皮鞋,轻轻松松用力一掰,小臂青筋凸起,就将皮鞋从中间掰断了,扔到地上,踩上去。 想了一会儿,南淮意又往前走了几步,越过躺在地上的李翠萍的身体,把钥匙取了出来,推开院门。先是开了一条缝,见着四下无人经过,他拽起李翠萍的一条胳膊,把她拖到门口。捡起铁盆,从她脑袋上,盖到她腰腹处,将她下半身遮盖住。 做完这些,南淮意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了。 他心里说不出来的畅快,兴奋的整个人从脖子红到脸颊,红通通的一片,年轻又炽热。 却在巷口正遇着了个熟悉的探头探脑的身影。 是许逐溪。 是九岁的许逐溪。 许逐溪瞧清了他的脸庞,才认出他来,眼睛瞪得溜圆,吓得就要跑。 可已经晚了。 南淮意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拎了回来,像是提溜个什么小鸡崽子似的。 许逐溪这次学乖了,兴许是知道挣脱不得,安安分分地被这人提溜着,拉着往巷子里边走。 她有点懊恼。 她是跑回来拿作业的,经过巷子的时候,听着巷子里头传来的不知道什么古怪的声响,只是好奇地刚多留了这么几步。 南淮意全然不知道许逐溪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灵魂的缘故。他每次瞧见了许逐溪,就总是很想跟她靠近些。两个人走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一起,他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可是不管是不是,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要给年幼的自己看一看,看一看如今的成果。 他是最晓得自己的人。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害怕的。 因为这些都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和祈愿。 她从小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在的,哪怕自己是虚伪、自私、卑劣,哪怕自己做了所有的坏事,都能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然后选择陪着自己一直走下去。 可是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所以她只能自己偷偷地藏在放学的路上,朝张文杰扔石子。却不敢当众冲出来,狠狠揍张文杰一顿,或者是划花他的脸。 她缺乏这样的潇洒的勇气。 说的好听一点,她是世故而周全;说的坦白一点,她承认,自己懦弱。 因为没有人与她站在一起,没有人支持的怯弱。 南淮意牵着许逐溪的手,站到李翠萍院门前,停在院门那道木门槛前边。 他炫耀似的指着地面,俯身看许逐溪,语气很轻柔。 “你讨厌她对吗?” 许逐溪呆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这种场景,她曾经躲在被窝里,因李翠萍的话哭的泪眼朦胧的时候,曾经就这样幻想过。她幻想过自己有个哥哥,替自己冲出来,狠狠地教训这片所有恶意地关心自己的“长辈”。 可只是在被窝里一个人做梦似的偷偷幻想而已,平时见了,她还是要很乖地微笑着上去打招呼,恭恭敬敬地说一声李姨好。 南淮意蹲下身子,摸摸许逐溪的脑袋,揉了两下。 他十五岁,身量却很修长,远高出别人一大截。 许逐溪九岁,个子却很低。 所以他蹲下身子,和许逐溪是刚好齐平的。 他站起来,索性弯腰一个用力,把自己抱起来,一只手穿过腿弯,拢着许逐溪的两条腿,另一只手护在腰上,免得闪了身子,然后把许逐溪放在自己的肩头做好。 临就要走出巷子口,许逐溪仿佛大梦初醒,她的两只胳膊下意识地环在南淮意的脖颈上,轻轻地虚虚地环着,免得自己掉下来,侧过头,隐约还能看到门口半露出来的李翠萍的身子。 南淮意只觉得脖子忽地一紧。 “……她死了吗?” 许逐溪的声音轻轻地飘下来。 “她没有。” 南淮意这样回答。 他很自然地抱着许逐溪回了家,自然地从门口土坑里摸出钥匙,自然地用一只手打开门,又关上门。 “是要拿作业吗?” 他虽然这么问,却仿佛早就知道一样,将许逐溪放到炕上,长臂一伸捞过书包,放到许逐溪眼前,“要拿哪一本?” 许逐溪低头抽了一本,抱在怀里,忽然朝南淮意伸出手。 南淮意从善如流,俯身朝着许逐溪的方向,任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捏了一下。 “还有李翠萍的丈夫对吗?他总是跟你说些让你心里很难受的话,我都知道。” 南淮意笑着,紧紧地握住许逐溪的手,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别怕,我会帮你报仇的。所有的,他们所有对你不好的人,我都知道,你想要怎么做,你想要怎么样报复他们,你心里想过的那些都跟我说好不好?” 许逐溪还是有些愣愣的,但她的眼眸却很亮,像是在发光。 又像是很复杂,眸光里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想法。 “我是为了你来的!” 南淮意坚定地告诉她:“我是为了你来的。” 6、第六章 许家老大带着媳妇回来了。 消息像是自己长了腿,扒着窗户钻进左邻右舍的耳朵里。 天好不容易放了晴,几个婶子坐在巷子口老树底下晒得暖洋洋的,聊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说是赚了不少钱,你没见着昨天在市场上割了那么多肉,回的时候都找人雇了车抬回来的。” “我是见老许在市场上买香料,一袋子花椒,手里还提了两桶油。” 一个婶子狐疑地问:“你说那南边打工,就真的这么赚钱?” 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个大爷,瞧着五六十多岁,砸吧着嘴里的烟袋,悠哉游哉地走到几个人面前站定,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吐了个烟圈:“打工赚钱有什么好的?” 几个婶子齐齐看向他,带了些埋怨。 “老李你走路怎么都不带声响的,活活要吓死个人。” 老李又砸吧口水烟,“就他老许——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姑娘嫁出去了咱们就不说,大儿子本来好端端地吃着公家粮,让他那婆娘撺掇着跑出去打工,一年才回来这么一次。那小儿子,在首都念书,听着名声好得不得了,那以后还能回咱们这种地方来?”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许家老大那两口子,扔下个丫头给老许带着,儿子倒是带在自己身上——你们等着看吧,那以后老许有个三长两短的,出个啥事,都没人管他——” 老李说完,见没人接他的话茬,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烟袋晃了几下,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慢慢走远了,往巷子里头回家去了。 里头一个婶子像是对他特看不上眼,朝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就他儿子顶用。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整天在街上游手好闲的,也不找个正经活计。我前两天在街上遇着银花,提了巴掌大点的那么一块肉。我说跟着我买点糖去,银花身上那都没什么钱了,全让那儿子败光了,还是我硬给塞了一把。” “是了。”另外一个婶子点头,“老李那纯是看老许看的眼酸。咱们这地界,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你更别说,老许家这小儿子,念的是首都的大学,这说出去,都是光宗耀祖一辈子的事。” 几个婶子各有各的看法。 “但你要说,老李说的那话也还是有道理的。许家老大两口子,要是把这两孩子都扔下让老许带那就算了。他俩撇下丫头,带着儿子,这谁看不出来他俩那是什么心思?你要说可怜的,还是逐溪这丫头。长得水灵,脑子也灵光的很,说是在学校常考第一。欸——你要说,这老许家真是念书的材料。” 婶子感叹了一下,又绕回正题,“老许年龄也大了,逐溪这丫头年纪又还这么小。那以后万一老许没了,许老大那两口子——是吧?这丫头到时候没准都得——” “要我说,也怨不得许家那大媳妇。”又一婶子神神秘秘的,身子往前凑了凑,“你们都不晓得,那我跟许家挨着住,听的清清楚楚的。那老许在县政府,虽然说就是看门的,那也是在政府院里,又忙活这么多年了,前几年县政府修家属楼,那就有老许的一套。偏咱们就说,老许不知道怎么想的,那房子你按理,怎么着都该修给老大的,老许却让他那女儿把房子修了。那你说儿子儿媳妇能不对他有怨言?” 巷子里的家户太多了,家长里短聊起来,那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几个婶子意犹未尽地聊了一会儿,才散开回家去了。 年关将至,各家都有各家要忙活的事。 巷子口这几个婶子说了什么,许逐溪是不知道的,就是知道了,她也不在乎。 人人家里都有本烂账,许家的烂账更是早就让人扯出来,扔在了青天白日下。 她这段日子快活的很,一是爸妈回来了,二是日子太平了。 打从头一个李翠萍摔在自家门槛,摔得鼻青脸肿,她丈夫跟着第二日也倒在下班的路上,人人都说李家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冬天大晚上的两个人让拉出去,冻得瑟瑟发抖,还要用冷热水交替着冲刷身子。 许逐溪躲在自家大门后边,透过门缝看热闹,看两个人浑身软的站不起来,让人扶着,像是上刑场。 后来又接二连三的有人出了意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许逐溪都远远地看过一眼,又远远地看了站在另一侧的那个陌生人一眼。 南淮意。 许逐溪垂下眼眸,南淮意,她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的。 他笑着嘱咐自己,“不要跟我站得太近了,免得有人要风言风语的。” 这正中许逐溪的下怀,她只是有点恐慌,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这种趋利避害本能地刻在她自己的骨头里。 就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南淮意反咬一口或是做什么别的。 只要她不承认,就不会有人相信这些恶毒的想法是从她的心里出生的。 在所有人眼里,她,许逐溪,一直是个乖巧的安静的向上的好学的女孩。 早在知道这是“舆论”以前,许逐溪就会使用这项武器了。 有的人一辈子也成熟不起来,但是有的人天生就成熟的可怕,飞速地适应了这个社会所存在的一切,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他们。 他们的脸上,嘴巴都高高地肿起来,说不出话来。 许逐溪觉得很痛快,想要拍手叫好的痛快。 她远远地不经意地路过大人们身边,听他们各种各样的猜想,猜想这几个人是怎么的接二连三地在过年前发生了这么晦气的事情。 许逐溪高兴,因为她没从这些话里,听到一星半点她的名字。 许逐溪难过,因为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她做的。 这代表,没有人觉得,这些人,这些当面给她难堪,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而后哈哈大笑成一团,还说自己是在逗弄孩子。这些摧毁一个孩童心灵,要她整日笼罩在恐慌与害怕的举动。他们的一言一行,没多少人觉得是不对的,是错误的,是值得因此被惩罚的。 所以他们只是猜测,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别人家的东西;是不是跟别人偷情让人发现了——这些下流的带着桃色暧昧的猜想,才是所有人关心的,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谈。 许逐溪偷偷摸摸地溜进孤儿院后边,找到做了记号的石头,蹲下来,把花花绿绿的一把糖果和纸条藏在后头,纸条上边写着:你回家过年吗? 这是他俩约好的传消息的地方。 许逐溪送来糖块和纸条,意思很简单。 她是个感恩的人,糖块是她目前所能够拥有的价值最高的东西,是用来表达感谢的。 纸条上的字写的歪歪扭扭的。 南淮意拂去纸条上沾了的泥土,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大概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 纸条上的字写得难看,跟她在学校里展在展板上的字更是毫无相像之处。这样一来,就是要用字条证明什么,因为全然不像,也没人能说这张字条就是许逐溪写的。 他左手捡起剩下的所有糖果,抖掉土,放进兜里,右手从另一只口袋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散发着香气的栗子酥。又拿了几块大点的石头,共同压在上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弯腰,把那袋栗子酥装回口袋,空留做了记号的石头放在原地。 招待所一楼有固定电话,是给住在这里的客人用的。 南淮意跟前台说了一声,从柜台里边把电话拿了出来,搁到桌面上,拨转了几圈,报了家里的地址。 “您好,麻烦给我接一下。” “嗯,好,谢谢。” 他安静地站在柜台前面,听着电话线里发出的嗡嗡声,目光落到对面街口去。 等到了明年,安县才会安第一个公用电话亭。 孤儿院二楼的窗子望出来,正能看着那个黄色的电话亭,他曾经做梦都盼着那儿有部电话能为他响起,只可惜等电话亭拆了,等他离开安县在外求学,都没能等到一个电话打进来。 “这里是——” 电话那头的人声把南淮意从沉思里扯出来。 他不得不出声打断,“赵姨?是我,家里有人在吗?” “淮意?!”那边的人声先是一惊,马上道:“你等等,我这就出去说一声,马上。” “不用!赵姨!”他立刻道,“托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过年前一定回来,让家里不要着急我。” 就说了这么一句,他就把电话撂下了。 “谢谢。”他微笑着把电话递回去,就上楼走了。 许逐溪二日飞奔来的时候,只见着石头附近什么都没有,就是连张写了字的纸条都找不到。 她忽然有点失望。 正预备转身走的时候,一抬头,才瞧见南淮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堵在了那路道口,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到她身旁站定,忽地就坐到了地上。 许逐溪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脚底下像是生了根,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反而朝着南淮意靠过去,鬼使神差地跟着预备要坐在他身边。 南淮意伸手扶了她一下,把棉袄从身上脱下来,放到地上,才松手让她坐到棉袄上。 他笑道:“这么冷,就还要往地下坐吗?” 许逐溪没接话,忍不住开始扣手掌掌心。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并排坐了一会儿。 “你今年是九岁吗?” “……嗯。” “那你愿意过年以后,跟我去首都吗?” 许逐溪很配合地问:“首都很有意思吗?” 不让别人的话冷了场。 这是许逐溪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她说这个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带着讨好、好奇和向往,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想要跟着去首都或者是怎么样。 这是九岁的许逐溪在学着回答大人的话。 放在以后——南淮意想起上辈子那个做生意的外国人夸他,说她很会“social”。不过是有的话不能乱接,说了就要别人以为,你是真的生出了这个打算。 南淮意只还是笑着回答:“首都么——挺好的,比安县这里好。” 他补充道:“过完年以后,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你到时候再告诉我吧。” “你是要走了吗?” 南淮意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拉她的手扶着她起来,捡起铺在地上的棉袄,搭在胳膊上,朝着后面很潇洒地摆摆手走掉了。 7、第七章 许逐溪这段日子挺忙的。 在安县,临过年,跟着父母四处走亲戚是常态。 走亲戚不是提着东西上门,再把东西放下就行了的。 但凡是懂事的主人家,都晓得要留客吃饭,再有热情的,从午饭留到晚饭。 客人也一般是要留下的,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一群人凑在一起,男女老少,常常是从国家大事开口,不管说的是什么,总是说出番指点江山的气魄来,“国家今年……”;聊着聊着,最后也总是说的家长里短。毕竟除了这些,也没什么能聊到一起去的。 从南方打工回来,又一副衣锦还乡模样的许家老大两口子,风头正盛,完完全全是话题的中心。 许逐溪手里拿着两个橘子,缩在炕的最里头,一点一点撕着橘子丝,塞进嘴里。 “诶哟,你快来看看你丽嫂子生的这胖小子,瞧着就聪明的很,以后一定跟他二伯一样,都能考到首都去念书。”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招呼着自家的新进门的儿媳妇,一边伸手逗着许进才,“你以后就生个像小虎这样的胖小子给我,那我每天都能乐醒。是不是啊?——小虎,来给老姑笑一个——” 许家老二是整个安县都有名的。 夸哪个孩子像许家老二,已经是这个小县城的人们能想出来的最高的夸赞的。 “妈——”新媳妇不好意思地闹了个红脸,拉了拉婆婆的袖子,但也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 许进才被一群女人们围在当中央,眼睛转的滴溜溜,怀里抱着他的虎头枕,傻乎乎地笑着。 聪明吗?怎么看出来的? 许逐溪恨恨地把剩下的橘子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许进才,名字多难听啊! 像是个老爷爷那一辈才叫的名字。 还是许逐溪好听,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自我肯定地点头。 但是他有小名。 许逐溪想,小虎。 还是爸爸妈妈亲自起的。 “诶哟,都把咱们家溪溪忘啦?”当中靠右坐着的那个婶子,忽然提高了声调,“我家那笨小子回来可说了,溪溪在学校,那是常考第一名,回回学校都发——那个奖状发下来。” 许逐溪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提到,先是一愣,忙把橘子咽下去,不易察觉地挺直了腰板,目光隐秘而又期望地朝另一头的母亲望过去,夹杂着些欣喜和羞涩。 妈妈会说什么话来夸她呢? 婶子这边还说着:“溪溪啊,今年放假是不是又考第一了?老师给你发那个奖状了没有?回头来姨家里,把你那奖状拿上,让他们都看看。” “嗯嗯。”许逐溪胡乱地点头。 吴丽很平淡地扫了女儿一眼,嘴角向上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 “咱们县里的第一么,你们都别夸她了,上个小学考个第一有什么。咱们县里的第一,县里学校什么情况你们又都不是不晓得。这个第一也不晓得是怎么考的——等回头能在外头上学——” “……是了是了。”牵起这个话头的婶婶愣了好一会儿。 大过年的,谁也不想在别人家做客起争执。‘ 坐着的几个也都没有想到,吴丽说话说的这么难听,一连扫了几个人的面子。就算是自家里自谦,那坐着的这许多,都有娃在县里上学,又算什么。 就这么冷了一瞬,话头就还是热热闹闹地转回到了许进才身上。 吴丽把儿子高高地举起:“我特地起的这个小名,算命的说了,起什么样的小名,娃以后长大就能像什么。小虎——你看就一只小老虎一样,手脚那有劲的很。晚上蹬被子,一把就把被子蹬开了。”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真切而幸福的。 许逐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像是淋了雨水的落汤鸡,缩回角落里去了,贴着墙壁坐好,低下头不自觉地去扣旁边窗帘垂下来的流苏结。 有的孩子考了第一也是奚落。 有的孩子蹬了被子就全是夸奖。 是了,许逐溪想起,许进才的名字再不好听,也是爸爸妈妈抱着他连找了几个算命先生,又花了钱,才终于给起好的名字。 许逐溪听着再好听,也只是过世的奶奶以前在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在柜台上拿了张报纸,随便指了两个字,就这么登记的户口名字。 许进才。 多好的寓意。 语文老师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是父母对他的期望。 进才。 逐溪。 所以,她本来就是不被期望出生的。 许逐溪把手穿过窗帘的缝隙,摸到窗户上。 冬天,不管下没下雪,窗子上总是结着一层冰,只是薄厚的区别。 冰冷的窗子将她的手指冻得颤抖,许逐溪的手掌贴在窗户上,等着冰化成水,顺着她的手指缝隙流进手心,又润湿了贴身的毛秋衣。 她难堪地笑了一会儿,比哭还难看。 但是好在没人在意。 还是有人不愿意放过这个话头,道:“是了,丽丽这么说,我们都没去过大城市的,哪里晓得外面到底是什么光景。你们两口子那么厉害,把小子送到了那个什么——叫什么——” 吴丽被捧得飘飘然,补充道:“育儿园。” “哦哦哦——育儿园——”那人恍然大悟一拍手,“那你俩今年回来,是不是打算把溪溪也接过去。总不好一个娃在大城市见世面,另一个娃扔在咱们这乡沟沟里头。你把娃接过去,到时候,你不就晓得娃娃在大城市那能考多少名了?” “诶哟——” 瞧着吴丽愣在了当场,赶忙有人出来打圆场。 “这两口子这不是还没安顿好么,等安顿好了以后,那肯定迟早要把溪溪接过去的么,是吧丽丽?” 有心要给吴丽台阶下。 吴丽跟着点头,“是了是了。” 赶巧这个时候饭食坐好了,主人家掀开帘子端着一个铜盆进来,招呼着赶紧把桌子腾干净,垫了个木支架,免得铜盆放在木桌上,把木桌直接烧焦了。几个坐在炕边的妇女们下地帮着干活,把干净的带着水珠的碗筷篮搁到一边,招呼着里外所有人快过来吃饭。 等着太阳快要落山了,许家一家老少五个人动身告辞,跟着别的一同做客的人在街口分开,慢慢悠悠地往家走。 许爷爷和大儿子走在最前头,两个人说些父子之间的话。 吴丽两手抱着儿子,不时腾出一只手来动动毛毯,把许进才的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免得受风生病。 许逐溪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旁边,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牵着母亲的手,抓在空里摸了个空,她佯装着摸了下母亲的裤子缝,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 吴丽低头扫了一眼女儿,不冷不淡的,“穿着我买回来的新衣服啊?” “嗯。” “暖和吗?” “嗯。” 许逐溪力图让母亲看到自己的乖巧,仿佛这样就能多获得些母亲的喜爱。所以她先把这样的渴求,寄托在对这件母亲带回来的羽绒服上。 “呵——“吴丽重重地冷笑了一声,”果然就是爱穿新的好的哦——今上穿着想让谁看了?见着我买的新衣服,以前的旧衣服就不爱穿了?养下的什么毛病?!” 吴丽脸上的神情是冰冷的,是嘲讽的,是高高在上的。 似乎她嘴里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蔑视的鄙夷的目光,对准的仿佛是自己的什么仇敌。 许逐溪被说的措手不及,无端地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羞耻,好像她就是像母亲说的那样的,虚荣的、嫌贫爱富的,可是她又没有想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睫毛飞快地扇动着,隐没掉了那一点点水光。 孩子对父母的爱通常是无条件的。 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又似乎是有条件的。 许逐溪在被窝里偷偷抹过很多次眼泪。 有父母在的时候,也有父母不在的时候。 每次在被窝里回味母亲的话,她就会偷偷地难过一次。 也赌气一样的发誓,妈妈更爱弟弟,那我就不要爱妈妈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仍旧渴望地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希望能够得到多一点的怜爱和关注。 对新的一年,仍然憧憬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回来陪她过年,哪怕是就那么几天也是幸福的。 父母这两个角色,对小孩有种虚无又难以彻底破碎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他们,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生起无限的渴望与憧憬。 偶尔有不出去拜年的清净的时候,吴丽抱着儿子坐在炕上,拿出一叠许逐溪没有见过的硬质卡片,上面写着汉字,是育儿园发下来要教着孩子认字的。 许进才五岁了,却还抱着奶瓶不撒手,跟着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好了,吴丽就笑眯眯地摸摸儿子的头,夸他真棒,再从带回来的包里面打开一包饼干,捏出一条,说是奖励。 许逐溪从没有过这样的亲子时光。 她两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留在了安县,跟爷爷住在一起。 许爷爷认得字不多,会念的字读出来还带着乡音。 许逐溪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拼音,语文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她,她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进书本里。 其实安县的孩子们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每个孩子念课文都带着当地方言的味道。 但老师上课又总喜欢找个同学站起来当例子。 长得乖巧可爱干干净净的许逐溪就成了“偏爱”的选择。 许逐溪望着这样的亲密的画面,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抱着凳子,慢慢地靠近一点,见没有人在意,她就更靠近一点,直到慢慢地挪到炕边。 吴丽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许逐溪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许一样,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手脚并用地爬上炕,只占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馒头——” 许进才却闭紧嘴巴,怎么都不愿意跟着妈妈念出来。 吴丽继续重复:“馒——头——” 许逐溪抿了抿唇,目光在妈妈和弟弟身上来回打转。 在吴丽重复第五次的时候,她终于按耐不住地开口,“这个念馒头。” “小虎,这个念——” “许逐溪!” 吴丽在家里,从来都是直接喊女儿的大名的。 她怒不可遏:“能着你了是不?你弟弟几岁了?你几岁了?咋啦?显得你可厉害了是吧?什么就你认得了?!你什么都会了是吧?!——” 许逐溪心里的那点希冀的火苗,一下子就熄灭的干干净净了。 “……我没有,我就是教小虎念——” “地上那么脏看不见?!下去拖地!” “嗯。” 许逐溪慢吞吞地爬下去,把用稻草捆起来的扫帚拿出来,从最里面开始扫。 忽听得吴丽从炕上下来了,正在穿鞋。 她几步走到许逐溪跟前,伸手拧住许逐溪的耳朵,提着她从房里走到院子里,又进了旁边的另一间屋子,把门狠狠踹了一脚,踢得关上。 咚—— 重重一声,就像许逐溪现在的心跳。 她面色凝重,就像是冬日要落雪的乌云,背后藏着层层阴霾。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女儿吼道:“我跟你说了什么?不长记性是吧?脑子里一点都不长记性是吧?!你姑姑前两天来家里,跟个赔钱货一样,看你笑得叫个什么?咋了平时给你吃了几顿饭,你就不知道谁是生你的了?!” 吴丽还觉得不够解气,两只手同时狠狠地拧着许逐溪的耳朵,拧的耳朵通红,锋利的指甲划破了细嫩的耳朵的皮肤。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每回回来都跟你说,你以前你奶奶你爷爷你姑姑是怎么对我的?嗯?你不晓得?还是你根本就没在心里记住?!” 她像个疯子一样,高高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女儿一个巴掌,扇得自己的女儿两颊高高地肿起来,她像是才得了痛快。 “你看你爷爷现在一天带着你,你就觉得对你有多好了?我当年生你的时候,晓得你是个女娃,你爷爷和你奶奶两个人转身就走,连看你都没看过一下。你姑姑呢?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家了,天天跑回娘家来窜门子。你小时候你不晓得,你爷爷买回来一袋桃酥,那是就怕你看着要吃,全留着给你姑姑家那个小子。你有一次看见了闹着要吃了,你爷爷还哄你说是老鼠药,你都不记得了?!” 吴丽的话语像潮水一样倾泻而出,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许逐溪的耳朵里。 她一个字不停,魔怔了似的,“你爷爷和你奶奶,当年修房子,两个人背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算了。房子给你姑姑修了,还要坏我的名声,天天到外面跟别人说,说我怎么怎么欺负他们两个了?——你了,没良心的一个小畜生!” 吴丽猛地站起身,抬腿,狠狠踹了几脚,直把许逐溪逼到一个角落里,又不解气地踢了几下,才像是觉得心里的恶气出完了。拉开门,头也没回的出去了。 寒风席卷着铁门。 又是咚——的一声。 许逐溪蜷缩在角落里,头埋进膝盖,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消失了,她才敢小声地开始呜咽。 8、第八章 许逐溪上辈子二十六岁那年养了只猫。 2005年的华国,养一只品种娇贵的猫咪,还是一项稀少而奢侈的消费。 可是许逐溪就像是着迷了一样。 从一次陪老板外出谈生意,来洽谈生意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妻怀里抱着一只猫咪,穿着时尚小巧的猫咪的衣服,慵懒地躺在主人怀里,在主人的臂弯里撒娇,舔着主人的手指和脸颊。 “逐溪、逐溪——” 同事小心提醒她。 许逐溪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那只猫咪的身上抽离,歉疚地朝那对夫妻笑了一下,用还很生疏的外语道歉。 “没关系。”外国夫妇笑了一下,那位女士很善解人意,原谅了许逐溪这样有些失礼的行为,还表示愿意给许逐溪介绍,帮她找一只喜欢的猫咪,如果她愿意的话,还可以给她介绍什么是适合猫咪食用玩耍的。 “可以吗?”许逐溪略有惶恐地留下了通讯号。 就这样获得了自己的一只猫咪。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获得的属于她的有生命的同伴。 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许逐溪抱着猫咪回家的下午,从笼子里抱出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然后她就盘腿坐着,两手撑在膝盖上支着脸颊,看猫咪熟悉领地一样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懒洋洋地蹲在沙发上,灵活地晃着尾巴,歪着头,像是跟许逐溪在对视。 猫粮是通过那位外国女士介绍,买的进口的。 还有小猫需要喝的羊奶。 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但对许逐溪来说,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一个人住着,平日里没有什么花销。 也没有谈婚论嫁的想法。 不需要为别人打算,只需要自己高兴就好了。 她从小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她自己的。 许逐溪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没有这样一个只对她好的人。 如果对她,和对别的人都没什么分别,那她没办法接受。 可是猫咪不一样。 许逐溪把猫粮放在掌心,看猫咪甩着尾巴,慢慢地走过来,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的掌心,湿漉漉的。 它只有自己一个主人。 许逐溪从小到大没有被人坚定且唯一地选择过。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的。 可是爸爸妈妈先用行动告诉她,你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以为自己是爷爷的最爱的孩子。 可是妈妈告诉她,你从来就没被爷爷期待过。 小孩子会本能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中心,认为家庭里的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自己才产生的。 但许逐溪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她从小就在心灵的碎裂和重塑中长大。 经历造就了她的性格。 她既然像野草一样长大了,就不会被杀死。 许逐溪有时候会抱着猫咪在小区里走一走。 小区绿化做的不错,她有时候坐在石凳上,就把猫咪放在草丛中,任由它在草丛里打滚,等着回到家里了,再给猫咪洗澡就是了。 她享受所有这样的亲昵的时光。 猫咪让她养的很好,白白胖胖的,一身皮毛很柔顺。 小区里很热闹,住着的人不少。 有些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晚上散步回来,见着有只雪团子一样的猫咪,总是想蹲下来逗弄一下,先是很有礼貌地询问主人的意见。 许逐溪先是客气地笑一笑,然后就坚定地摇头,把猫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有的姑娘见主人不同意,仍是礼貌地点点头,向许逐溪挥挥手,就这么走了。 但总是有不死心的,第二天从包里提溜了袋牛奶出来,离得不远不近地站着,学着猫咪“喵——喵——”地叫了几声,朝许逐溪怀里的猫咪招手。还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碟子,将牛奶倒在碟子里,用铁质的碟子轻轻地敲着地面,像是要逗弄着猫咪过去。 许逐溪紧皱眉头,抱着猫咪的手臂收紧,冷着眉眼,起身回家了。 她本来预备不再出来了,但又鬼使神差的,像是要在等待什么考验一样,抱着猫咪又下楼了,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只是不把猫放在草丛里了,抱在自己怀里。 看着又有人过来,昨天如出一辙的手法,不过是多拿了一根火腿肠,放在牛奶碟子边上。 许逐溪感觉到猫咪顺滑的皮毛顺着她的胳膊,微微地向外擦了一下。 她忽地后悔了,收紧手臂,就要起身离开。 猫咪却不干了,猛地一抬爪,在许逐溪手臂内侧抓挠出两道红痕,嗖——的一下,像是离弦的箭,冲到了外面去。 许逐溪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像是终于听到了一个早有预感的宣判。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 猫咪很顺从地趴下,舔着碟子里的牛奶,任凭那些从各处走过来的人蹲下,抚摸着它的毛发,很顺从地舔着人们手掌心的火腿肠,就像是无数个日日夜夜,许逐溪曾经拥有过的那样。 许逐溪就那样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等着天色慢慢暗了,人群渐渐散去,她歪头看着猫咪舔舐着自己的毛发。 第二天,她就把家里所有的猫粮猫爬架等一干制备下的,给猫买下的所有东西都装了大大的一个塑料包,全部扔到了小区外面的垃圾桶里。 她后来总是在小区里碰见这只猫咪。 它遥遥地看见自己来了,就甩着尾巴,“喵喵——”地期期艾艾地叫唤着,像是想要跟主人回家去。 它变瘦了。 也变脏了。 但这些都不是许逐溪不想要它的理由。 但是这样放任它在外面流浪,很可能会死去。 她托人联系了一个正想要养猫的女孩,也算是重新给猫咪找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女孩是个很有爱心的人。 猫咪在她那里生活的不错。 她去看了几次,就再也没去了。 许逐溪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猫了。 南淮意从梦中醒来,他悠长而又缓慢地靠着床头呼吸着,胸膛起伏,整个背部汗涔涔的,有些睡不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忽然梦到了这件事。 事实上,他很少做梦。 但是自从在安县回来以后的这两次,却总是做梦,就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一样。 有些睡不着了。 他就掀开被子,下床,拉开窗帘,坐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又低头看了会儿地面,在这里坐到天亮。 他丧失了爱的能力。 但是他还会爱自己。‘ 这就像呼吸一样存在于他的生命。 “过两天我要把隔壁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南淮意今早是第一个坐在餐桌前面的,等着家里的几个人都落座了,才一边喝着粥,一边说这件事,“别的你们都不用管,我会看着买家具进来的。屋子里大多是我的东西,小时候的了,要紧的我留下,放到后院那个堆着杂物的屋里面去,其他的,要是你们没有需要留下的,我就直接找人扔了。” 这话说完了,他转头看着南兴华,“爷爷,你看我做主行吗?” “嗯,你看着自己办。”南兴华点头,“要不让小张陪着你去吧?” “不用。”南淮意笑着摇头,“这点事还不至于做不了。” 南兴华同意这件事的速度比南淮意想象中要快得多。 事实上,南兴华起初先是一惊,而后又忍不住有些勃然大怒。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当年打仗什么事没见过,就是他自己娶媳妇这事,没人管的了他,他也是远远地见了人一面就瞧上了,直愣愣地牵着头羊上门提亲,要娶走人家家里的姑娘。 要算现在,实打实的说,说不得还给他能安上个流氓罪的罪名。 就是孙子要往家里领个姑娘回来嘛。 十五岁的小伙子了,也很正常。 南兴华转念一想,他当年上门求亲的时候,不也就十六七岁。 这么想下来,他竟然还有些高兴,这小子,果然是家里最像他的。 所以他那日只在书房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痛痛快快地出门去了。 迎面遇上老妻在门口正要敲门,他拍拍她的肩膀,还反过来劝慰道:“淮意也大了,男孩子,没有自己的想法,那才是把孩子养废了。他想要往家里收养个孩子,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施琴本是很着急的,听的这话,瞥了南兴华一眼,“你到底是觉得,淮意是个男孩,就是做了这些,到底还能坏了名声不成。说到底了,他带个女孩回来,那个女孩以后——” 南兴华只是低声说:“等着淮意十八了,我就送他去军队里待几年。趁着我在司令的位子上还坐着,老大老二和老三,两个都在政府里,一个去了研究所,家里还没人去部队的。” 南兴华吃完饭就起身走了。 这种默许的态度让宁水清吃了一惊。 但她没说话,直等着公公走了,柔声让坐在身侧的何佳涵回去休息。 南永衡晓得妻子的打算,内心叹息一声,坐下没动。 他道:“淮意。” 南淮意本欲起身离开,听到父亲叫他名字,也是心里默叹一声,又坐下了。 宁水清却忍不住抢在丈夫前面,“淮意,那间屋子收拾出来,你要用它做什么?” “妈妈是想用它做什么吗?”南淮意很平静地向她望去。 宁水清不知为什么,被儿子看了一眼,反倒内心一紧,略有局促。 “那间屋子,我本来是想,你看你要是不用它做什么紧要的事情。我是想收拾出来,让佳涵住的。年后,妈妈就要去派出所登记,把佳涵登记在我的名下,以后你和佳涵就是名义上的兄妹了。我和你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去研究所,到时候佳涵还要你多照顾,你看——” 南淮意装似听着,右耳朵进,左耳朵出,心里想着,她小时候喜欢的家具样式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他缺乏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更别说,尤其是和父母。 至于何佳涵,他很同情她,年纪很小,就离开了父母。但是别的,再多的,什么照拂,他没有办法给出。他剩下的所有爱和勇气,除了留给自己,再没有多余的一点能够分到别人的身上去了。 这个世上可怜的人很多,千千万万,数都数不过来。 而他能做的很有限,除了给自己,多余别的一点也分不出来了。 更何况,他最晓得自己,如果不是只给自己一个的,许逐溪是宁愿不要的。 他也懒得说些别的。 表达的很直白。 “我上次聚餐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我要接个女孩,带回家里来,这个屋子是我要留给她的。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要过年了,家具店总是要早关门的。” 要是这辈子父母很爱他。 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兴许会手足无措的。 可是还好。 其实没有父母的爱,也没有什么。 9、第九章 跟着吴丽回来的,除了那件红色的羽绒服,还有一个桃红色的书包,拉链上面另缀着个零钱包大小的带着拉链的小包。这完完全全是个时兴的玩意,安县没有的样式。 过完年,许家老大两口子反常地还没有离开打工。 许逐溪心里暗暗高兴,年后上学的第一天,央着吴丽同意她背着这个新书包去学校。 吴丽嗤了一声:“怎么?要背着你这个新书包给班里同学炫耀啊?” 许逐溪大着胆子缠磨着妈妈,向她撒娇,双手搂着吴丽的胳膊,脸蛋紧紧地贴着,央求道:“好不好,妈妈?” 小学放学,总是先在班级门口排着长队,然后老师领着送到门口,继续保持着一字长队往外走,走到谁家的岔路了,或是有父母来接了,就从队伍里走出去。 她总是看前桌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笑着扑在母亲怀里,央告着想吃摊子上卖的糖,还有散发着香气的香喷喷的羊肉串。然后她的母亲就笑着揉揉女儿的脸蛋,神情无奈地朝着摊子走过去了。 吴丽冷冷地扫视着女儿。 许逐溪身子一僵,缓慢地放开母亲的胳膊,站直了,低下头去,抓着书包带。 吴丽翻了个白眼:“背着去吧,把那上面那个小包拿下来,弄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嗯。”许逐溪点头,把背上的书包取下来,佯装着将那个小包取了下来,实则飞快地塞进书包里,就大步向屋子外头跑出去了。 这个小包多好看啊。 她走一步,就能感受到这个小包在身后空中晃悠一下,跟着她的节奏。 等着从家门口跑远了,许逐溪才停下来,从书包里拿出塞进去的这个粉红色的小包,重新挂上去。然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的姿态,大步地昂首挺胸地迈进学校大门。 她想要全班同学都看到自己的这个新书包。 要让他们羡慕,就像平时她羡慕他们一样。 她想要让他们都知道。 许逐溪的爸爸妈妈是出去赚钱了。 而不是把许逐溪扔在了安县,再也不要她了。 等到放学,许逐溪还是高高兴兴的,从桌兜里拿出书包,检查了一遍课本,拉好拉链,正要起身背上书包。却忽地脸色一变,颤抖着摸了两侧的书包拉链。 那里空空如也。 “许逐溪,你怎么了?”前桌的小姑娘还是扎着羊角辫,关怀地询问。 许逐溪苍白着脸颊,从书桌下抬起头,带着哭腔,“我的、我上面这里挂的那个小包,小包不见了——” “啊?!”羊角辫小姑娘放下自己的书包,忙走到许逐溪旁边,着急地蹲下身子去看桌子底下,“那我帮你找找。你看看是不是在你的书包里面啊?” “没有、没有……”许逐溪立刻打开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全部倒在桌子上,很慌张地摇头,“不在书包里……” 找了许久,却还是白用功。 什么都没有,哪里都没有。 羊角辫姑娘泄气地趴在桌子上,喃喃道:“实在是找不到了。” 她打起精神安慰许逐溪,“没事的啦,你又不是故意的,你妈妈不会怪你的,你跟她好好解释一下就好啦。” “嗯。”许逐溪强撑起笑容。 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 不一样的,许逐溪在心里说。 我妈妈和你妈妈不一样的。 她编织了一个美梦。 一个妈妈很爱很爱自己的女儿的美梦。 向所有来跟她聊天的同学们。 她不要别人可怜自己。 这个梦把她自己都骗了进去。 可是这个小包没了。 梦忽地就醒了。 许逐溪很清楚又敏锐地知道,妈妈不会饶了自己的。 勉强目送着羊角辫姑娘背着书包哒哒哒地从楼道里跑走了。 许逐溪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害怕和慌张,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眉眼朦胧地跪在地上,专心地,仔细地,一排一排看过去。 “别哭啦——” 很无奈又温柔的一道声音。 一只大手把许逐溪拎起来,放到桌子上,轻轻地用手帕纸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又轻轻地拍掉她膝盖上跪着的沾上的泥土。 “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是多日没见的南淮意。 他变魔术一样的,展开左手手心,赫然是从许逐溪书包上消失不见的那个小包挂件。 “是在找这个吗?” 他俯身凑近她,柔声哄着,“找到了,那我们就回家吧,嗯?好吗?” 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它会让人同时处在无助而又强大的两个相对的状态里不知所措。 小书包挂件是在哪一天丢的。 他早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丢了小书包挂件,被吴丽骂着数落着,那天下午从家门到学校门口,在这条路上反反复复地走了三遍,没有看到这个挂件的一丁点影子。吴丽走的烦了,将她堵在角落里,狠狠地踹了一顿,命令她一个人在这条路上继续找,找不到,就不用回家了。 于是她就找啊找啊,找到天黑了,路上渐渐没有人了,她才害怕地悄悄地走回家里,缩在院子里,直到第二天在院子里被风吹得冻醒了。 还有这件红色的羽绒服,南淮意垂眸看着。 是吴丽带回来的,她宝贵的紧。 这件红色的羽绒服背后缀着一大片劣质的塑料亮片。 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亮闪闪的,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学校表彰大会,她穿着这件羽绒服坐在前头,全神贯注地等着自己的名字出现。 背后的亮片被坐在身后的两个女生扣的一干二净。 她抱着衣服嚎啕大哭,把衣服藏在箱子里,等住进孤儿院,就再也没见过这件衣服了。 但是没关系。 南淮意愉悦地想,一切都将要不一样了。 他率先伸手拿过书包,单边背在肩上,另一只手牵起许逐溪,慢慢向外走。 他是翻墙进来的。 走来的路上,遇到三个胖男孩。 里头的一个,得意地举起手里的东西,向另外两个炫耀。 他说的眉飞色舞:“嘿——许逐溪今天炫耀,我让她炫耀!等着那会儿上体育课时,我就偷偷溜进教室,一把把这个拽下来了,放在我书包里。看她明天在班里还敢不敢这么得意?!瞧那会儿走的时候,我看见她怕的脸都白了。” “她还说她妈妈多爱她,什么出去赚钱给她买回来一堆东西,还打算把她接走。呸——我告诉你们,全是胡说八道,我都听见我爸妈说话的时候都说了,许逐溪她爸妈早就不想要她了。这些胡话,全是她编出来的……” 南淮意是听见“许逐溪”三个字才停下的,低头看他手里提着的那个小包挂件。 “张文杰,你这也太厉害了。” “那是。”中间那胖男孩很得意,甩着手里的这个挂件。 哦,张文杰。 南淮意想起他来了。 原来是这样。 南淮意想,原来就是因为这么简单的嫉妒吗? 所以就害得她在初春的院子里冻了一晚上。 有的孩子坏起来,是大人都没有办法想象的。 于是他微笑着,脚下转了方向,不远不近地跟在三个人身后,等着三个人分别,张文杰一个人蹦跳着往家里走,途中不小心把那挂件甩到地上了。 张文杰满不在乎地踩了两脚,踢着往前走,像是踢着皮球,走着走着,兴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就把这个挂件捡起来,扔进沟里。 南淮意慢慢地脱下身上的羽绒服,大步向前冲了几步,一把将张文杰的头蒙在羽绒服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激烈地挣扎着。 推搡着,手脚并用地踢蹬着这个绑住自己的人。 南淮意拖着他,将他拖进窄巷子里,仍旧死死地蒙着他的头,不让他叫出声来,免得引来别人,带来一堆麻烦。他一把将张文杰推到墙上,狠狠地拽起他的衣服,把他往墙上甩着碰撞着墙壁,抬腿猛地用力一踢,踹的张文杰的腿最终软塌塌地垂下。 过了许久,南淮意才从巷子里走出来,一只手拿着衣服,另一只手拖着张文杰,把他扔到地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打架上,已经很有分寸了。 不会留下什么血,也不至于骨折,只是让他疼痛着睡不着也起不来而已。 南淮意从来是这样。 他从来是这么睚眦必报的。 只是做许逐溪的时候,她没有这样的资本。 “淮意哥。” 许逐溪哭的止不住,强力忍着不哭了,却还是抽噎着,“你在哪里找到的?” 南淮意侧头垂眸看着她,握紧了她的手。 “在教室最后边。” “可能是你刚刚太难过了,没有看到。” 门口有卖红豆饼的,飘着勾人的香气。 南淮意买了一个,付了钱,拿在手里,是滚烫的。 他塞到许逐溪手里,哄着她:“快吃,这么难过,嘴里要吃一点甜的。” “谢谢淮意哥,我不吃,我饱着的。”许逐溪踮着脚,要把红豆饼塞回南淮意手里,“淮意哥你吃吧,我不饿,不用给我买。” 她又很郑重地道谢,“谢谢你。” “快吃!” 南淮意故意板着脸,皱着眉头。 但是笑意又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的。 “在门口等你的时候,我吃了很多个,觉得很好吃,想让你尝一尝。” “好。”许逐溪这才把红豆饼接过,拿到手里,很小心地咬了一口。 南淮意问:“好吃吗?” “嗯。”许逐溪点头,专注地咬着红豆饼。 红豆饼的馅料用的很足,有红豆掉出来,她忙用手接住,塞在嘴里。 吃了很多,这话是真的。 虽然不是这次,也不是上次。 是第一次来的时候。 南淮意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又难掩期盼的,焦急地等着年幼的自己走出来之前。 他站在这堆摊贩中间,难以自制地盯着红豆饼和羊肉串,还有许多不同的。 南淮意一个一个地尝了一遍。 其实没有多好吃,他想,最起码,没有他记忆里那么好吃。 但是记忆里,她挨个走过这些摊贩,目不斜视,又不得不嗅闻着这些香味。 那种真切的渴望是真实的。 可许逐溪总是只是看着的。 最多咽咽口水。 或是目光不易察觉地停留在同学手里的吃食上一瞬间。 买这些零嘴是要花钱的。 钱要爷爷赚很久,但是吃了这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南淮意低头看着吃完红豆饼的自己。 做了个愉快的决定,算啦,等带她回首都前,就带着逐溪,一个一个尝一遍吧。 10、第十章 许逐溪最近拥有了一个自己的秘密。 所以她的心情有点复杂。 她既想让大家都晓得,她有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能羡慕的哥哥。 又害怕大家都知道了,要来抢她的。 或者南淮意忽然哪一天就再也不出现了,该怎么办。 拥有过再消失,比从未拥有过要令人难过得多。 许逐溪不知道南淮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可她不敢问。 担心一切就像漂亮的肥皂泡,一旦戳破,就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不自觉地咬着手里的羊肉签子,仰起头,隐蔽地观察着南淮意脸上神情。 许逐溪想起南淮意上次消失前,问她的那个问题。 “要去首都吗?” 她这几天总是出神。 为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顾不上思念刚刚离开的妈妈爸爸。 她的心如今暂时地全部被南淮意强势地占据了。 首都—— 南淮意对她这么好,是为了要带走她吗? 为什么呢? 爷爷妈妈爸爸弟弟—— 许逐溪有点茫然,她想不出结果。 南淮意不知道许逐溪眼下是在想着这些。 他侧过头,看她牙齿咬着那签子的尖锐的头,说:“松口——” 把签子扔到街上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又从兜里抽了张纸,要帮她擦去脸上手上沾了的油污。 “我、我自己来。”许逐溪羞着接过来,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绕着嘴唇擦了一圈,又把手上虎口处的污渍擦掉,也扔进垃圾桶里,两个人才继续往前走。 “太棒了。”南淮意毫不吝啬地夸赞。 像是许逐溪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他心里却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他现在看着许逐溪每做一件事,就是走在马路上停下来,等着自行车开过了,他都恨不得把许逐溪夸到天上去。 南淮意没有养过孩子,但他想,可能养孩子就是这种感觉。 看她咬着木签子,就担心木签子万一划伤了嘴怎么办。 看她走在路上,就总是担心万一路上有哪块小石头她没看见,不小心摔伤了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的危险太多了。 南淮意叹息了一声。 他真是恨不得什么事情都替她挡在前边才好。 “淮意哥哥。”许逐溪低低地喊了一声。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无措地抓着衣角,耳尖通红,不要他再说下去。 可她的眼睛又亮亮的,分明是极为喜欢听别人的夸奖的。 南淮意低低地笑了几声,胸腔震动。 从你到淮意哥,再从淮意哥到淮意哥哥,总算是个不小的进步。 他想,等到时候带她回家,应该会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他问:“我在门口等你放学,听说今天学校开了表彰会,逐溪有没有得奖?” “有!”许逐溪点头。 她踮起脚,作势要从南淮意肩膀上拿下书包,拉开拉链,里面塞着奖状和作为奖品的一个笔记本。她把奖状展开,手指着上面大大的“许逐溪”三个字,笑眯眯的,“这是老师发给我的。” “好厉害!”南淮意像她期望的那样给出大声夸赞,还伸手将她用力地抱了一下。 “这么厉害的小朋友是该有奖励的,那就——”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笑着,“那就奖励许逐溪小朋友一袋栗子酥吧。” 许逐溪抓着他的手,脸蛋通红,笑得甜滋滋的。 像块小甜糕。 她过的太苦了。 她的心里没有爱,是干涸的。 所以稍微有个人爱她,她就像是掉进了蜜缸,什么烦恼和忧愁都没有了。 南淮意喜欢看她这样。 看她一天比一天有活力,像喝足了水的禾苗,鼓着劲往高长。 临出了城区,两个人才分开。 许逐溪重新背上了自己的书包。 南淮意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目送着她回家。 是为了避嫌。 安县这个地方太小了。 走三步都容易遇到熟人。 往往是目送许逐溪进了院门,南淮意就离开了。 今日依旧如此。 南淮意拍拍袖子上落下的墙壁的尘土,预备转身离开,却忽地听得身后加快的脚步声。他转头去看,是许逐溪气喘吁吁地从院门口跑了回来。 “怎么了?” “栗子酥——”她缓了下气,“栗子酥,能给爷爷吃一点吗?” 南淮意一顿。 在许逐溪不安地起疑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我送给溪溪的,就是你的,你想让谁吃,都可以,好吗?” “嗯。”许逐溪笑着跑回去,关院门前,探出脑袋,朝南淮意的方向用力挥挥手。 南淮意插着兜,也朝她挥手。 “快进去。”他夸张地做着口型。 他转过身去,笑意荡然无存,眉眼忽地一沉。 南淮意已经极力去避免想起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尤其是许爷爷。 他的心太冷了。 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上辈子每一个亲人。 南淮意承认,他恨他们每一个。 不过这种恨意早已渐渐消退了,如今提起来,他只是不知道,许爷爷终究是要死的,到时候,许逐溪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期盼和牵挂很高很深的时候。 这种期盼若是落空了。 从心里产生的恨意,是要比对仇敌的恨意,还要多得多,深入骨髓。 许爷爷死于肺癌。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他总是抽着旱烟,一天能抽掉一大堆,总是云雾缭绕的。 烟草的味道,伴随着饭菜的香味,伴随着许逐溪落笔的每一个字。 他的嘴里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总是有火星子在里面若隐若现。 在家是这样,在门卫房里也是这样。 况且,他还要烧锅炉。 冬天的时候,就待在政府院里的锅炉房,负责将煤炭一块一块倒进去,被烟熏得双眼通红,但还是要守在里面。 于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嗓子里开始咳出血痰。 安县这样的地方,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是什么专业的,更别提什么仪器。 开了点治疗咳嗽的药物开始吃而已。 九十年代的华国,医疗技术还不足以支撑治疗癌症。 更何况是这样严重的晚期肺癌。 又是这样的边远的贫困的县城。 许爷爷死的时候,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在外读书,身边只有两个人,女儿和小孙女。 他是倒在政府院子里,让人送去医院的。 身边围着一群人。 他半眯着眼睛,只说了两句话。 “俩小子呢?” “院子什么的都给我女——” 于是他就死了,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许逐溪扑在他身上,凄厉地哭着。 许逐溪一直以来都特别羡慕姑姑。 羡慕姑姑有父母的爱。 安县的人们总是议论。 议论姑姑为人嚣张不是个好媳妇不孝敬公婆。 议论爷爷奶奶两个人糊涂蛋,家里的房子不给儿子,修给女儿。 许逐溪每次蹲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说。 心里对姑姑的羡慕就更深了一层。 每次看奶奶为了姑姑的名声叉腰站在街口,跟别人吼叫着,然后像是得胜了的公鸡,高高兴兴得意洋洋地回家。 就更加羡慕姑姑。 她有两个多么爱自己的父母啊—— 可是爷爷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许逐溪。 一个字都没有。 在院子里扎起灵棚的那一天,许逐溪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跪在队伍中间,听着左右两边的哀嚎痛哭,忽然呆呆地想起这件事情来。 爷爷死前也没有拉她的手。 许逐溪想。 但她很快发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着她。 人们说:“许家老大两口子联系不上。” “联系上了,我听说,就问了下老许死前说了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什么意思?那到底是回不回来?” “肯定不回来!” 有人看向许逐溪。 “那咋拉?他俩的女儿都不要了?” 人们窃窃私语。 “那你以为,两口子早就把这个女儿扔给老许带着,你以为打的什么主意?” “那咋?这个女娃那怎么办?” 有人出主意:“老许不是把房子都给女了,那让姑姑的把侄女养着不就行了?” “你想的挺美,你看姑姑的能同意?” “没谁去找一下老大那两口子?” “谁去?!你去?” 于是人们渐渐不再提起这个许家老大了。 许逐溪被像是皮球一样,在人们的话里踢来踢去,最后踢进了孤儿院。 南淮意如今回忆那场葬礼。 只记得漫天的白色,凌晨的送葬队伍,还有姑姑一把从她脖子里扯走了院子里的钥匙,勒的她脖子里留了一道红印。等她哭着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孤儿院。 他叹了口气,忽地就停了下来,靠在墙壁上。 腿脚又有些沉,迈不开。 算一算,就该是差不多了到了日子了。 “砰——” 院门砸到墙壁上,又吱呀一声慢慢地在空中摇回来。 “淮意哥哥!” 很高的一声。 南淮意停下,心忽然很快地跳起来,有些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里升起。 他有点发慌。 “怎么了?!” 许逐溪带着哭腔,拽住他的胳膊,就想要把他往家里拉。 “爷爷、爷爷——” 许逐溪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慌、别慌。” 南淮意这么说,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许逐溪一边急着拽南淮意,一边又拽不动,哭着扭回头往家里那边看过去。 南淮意先是心一跳,又猛地不知道为什么,平静下来。 他反倒一把抱起许逐溪,大步冲进院门。 许爷爷倒在院子里。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清楚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别哭,逐溪,别哭。” 11、【加更】 南淮意很镇定。 他把许逐溪放在地上,安抚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不要哭,别怕。” 许逐溪慌乱地点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 “去隔壁屋子找人,告诉他们爷爷昏迷了,好吗?” “嗯。” 许逐溪松了衣角,转身就往外跑,在门口险些被门槛绊倒,眼含热泪,回头又望着躺在地上的苍白着脸的爷爷。她的心里很慌,飘在半空中,她不知道是怎么了,但是又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些糟糕的事情。 不敢再深想。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就慌慌张张地跑去敲隔壁的院门。 “李叔叔!李叔叔你在吗?” “王叔?!” 她跑远了,挨个去敲左右邻舍的院门。 “怎么了?溪溪。”有人开门,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忙询问。 南淮意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他弯下腰,双臂从许爷爷的背后穿过,一使劲,就把人抱了起来。正欲迈步往出走,忽觉得手上一松。 许逐溪连着敲了几家的门,找来了三个中年男子。 其中一个有个三轮,蹬到许家家门口,另两个帮着南淮意一起把许爷爷抬到三轮车上去,然后就一同跟在三轮车后小跑着。遇着坡路了,就在后头帮着往前推,快快地往医院赶。 南淮意本想自己去交了费用。 他的衣角却死死地让许逐溪攥在手里。 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在水面上的巨石。 “淮意哥哥。” 许逐溪仰头看他,面上无知无觉地流着眼泪。 南淮意叹息一声,抽出衣角,转而把许逐溪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与她目送着几个医生护士,将许爷爷放在担架上,抬着他过了长长的三道门。 医院的走廊长而洁白。 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是死亡的气息。 过了最后一道门,门就砰——一下关上了。 那三人南淮意谢过他们,就让他们回去了,托他们转告许姑姑,让她来医院。 他没有介绍自己,只是笑着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张钱票。 有人推辞不要,他也不接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只见着许逐溪极为依赖这人的样子,便觉得应当是许家的什么亲戚,是可以放心的,便就回去了。 他们道:“还得跟许家老大和老二联系一下。” “是。”南淮意点头,“那就麻烦三位了。” “应该的应该的。” 县城的医院不算大,墙壁还是老式的一半绿色一半白色的粉刷。 地面是石板的,在灯光照射下蹭亮,看得出来刚拖过。 南淮意把费用单子递给护士,就牵着许逐溪的手,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木长凳子上边等。 门前提示灯冒着幽幽的红光。 医院走廊里隐隐回荡着哭声。 “淮意哥哥。”许逐溪懵懵地盯着那盏红灯,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逐溪,别怕。” 南淮意将她拉到身前,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低下头,额头抵着额头。 他看着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 “逐溪,别怕。” 许逐溪止不住地哭泣。 无声的。 却叫南淮意的心跟着一起颤抖。 他叹了口气,按着她的脑袋挨在自己的胸膛,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悄悄地说:“逐溪,哭吧,哭过就好了。” 许逐溪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 她慢慢清醒过来。 医院。 对,她在医院。 她掀开被子,鞋子差点穿反,胡乱地踩着鞋子就往外跑。 县城的人们总是不习惯于在医院治疗,更别提住院。 比起这个,他们会选择自己“扛过去”。 在家里吃点药,或者是实在难受的受不了了,第一选择也是找家里附近的赤脚医生,开点土方子,勉强挨过去。 所以床位很空。 南淮意本来是预备交钱的,护士只看了一眼躺在他怀里的许逐溪,就怜惜地点头,让他把小女孩抱到那张空的病床上休息。等着万一有人来了,到时候再让开就是了。 南淮意把许逐溪放在床上,给她脱了外套,堆在枕头旁边,拉过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 睡着也好,他想。 就不必亲眼看着爷爷从里面推出来,盖着洁白的一块长布。 许姑姑到了医院的时候。 正是许爷爷已经从里面推出来了,身上遮掩在白布底下。 她冲上去,揭开白布看了一眼,“爸!” 许姑姑软了腿,跪倒在担架旁边,两只手还死死地攀着担架不放。 “爸!” 她哭的很凄厉。 南淮意只是沉默着让到一边去,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的感受。 许逐溪冲出病房的那一瞬间,放着许爷爷尸体的担架从她面前推过。 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望着它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她听到很多人的哭声。 然后她转身,就那样,踉踉跄跄地爬回床,用被子蒙着头。 许逐溪蜷缩起来,双臂抱着腿,头埋进膝盖。 她的头侧靠在枕头上,一半挨着枕头,一半挨着膝盖。 泪水无声地润湿了枕巾。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她悲哀难过又惶恐。 以后怎么办呢?没有爷爷的日子,该活下去呢? 许逐溪难以抑制地想到这个问题。 她没法想象。 这几天她过的浑浑噩噩的。 但又好像是清醒的。 南淮意坚定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陪她跪在灵棚下,陪她一步一步,扶着棺材送到了下葬的地方。 就像是定心针。 “逐溪。” 他蹲下身子,握着她的胳膊,引导她从地上抓起一抔土,扔到棺材板上去。 “别怕。” 许逐溪没有应声。 她看着左右两边的男子围拢上来,拿着铁锹铲土,将土一铲子一铲子地盖到棺材上去,越盖越高,将棺材面盖的严严实实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三轮车上取下石碑,两个人背着抬着,扎进泥土里,放在土堆前。 她忽然觉得腿一软,就要跪到地上去。 “逐溪,不要怕。” 南淮意还是这么说。 有力的臂膀揽着许逐溪的腰肢,免得她滑下去,跪倒到地上。 许逐溪安静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忽然开始挣扎起来,挣扎着要从南淮意手里挣脱,想要扑到前边去。 “爷爷、爷爷……” 她低低地哀鸣着。 南淮意死死地抱着她,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逐溪,不要怕,不要怕。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逐溪,我们要向前走。” “我们要向前走。” 许逐溪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她的胳膊搂住南淮意的脖子。 用力收紧,几乎要让他喘不上气来,又松开了,只是抱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这里。 等着所有人都下山去了,两个人还是站在这里。 南淮意垂眸,目光静静地落在高高堆起的那土堆的一角,上面插着白布,在风中胡乱地舞动了几下,就安安稳稳地沾着泥土,垂落在里面。 有一点晶莹的泪光在他眼角微微一闪,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件紧要的事情来了。 那就是,许逐溪到底该怎么办。 南淮意不愿意拖着。 他绝不允许让许逐溪再听到一星半点的非议。 也不要她经历一次尴尬的难堪的场面。 小孩子的自尊,其实是很要命的东西。 很多大人都把自己的自尊看的很重。 但是看自己的孩子或是别人的孩子的时候,只会觉得,哪里来的自尊。 “你是我养的我生的,在你老子面前你敢拿乔?!” 大人们只会这样愤怒地冲着孩子喊叫,神情可怖。 所以就像招猫逗狗一样,随意地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戏弄孩子身上。 “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们总是会这么说。 还要反过来怪你。 “这么小个玩笑都开不起,这孩子养的这么娇贵——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把许逐溪送去学校了。 他一路上紧紧地牵着她,轻声哄着:“下午放学就来接你,好不好?要乖乖上课,好吗?” “嗯。” 许逐溪变得沉默了许多。 等看着许逐溪进了大门,他才转身离开,去市里来的车常停的地方等着。 有个人要来。 他要接。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接的到。 南淮意不确定,他靠在墙上,抱着手臂环在胸前。 不管接不接得到,他昨晚都已经去找了许姑姑,要在今天中午,赶在许逐溪放学以前,他要商定好许逐溪的去向。 准确说,不是商定,而是通知。 许逐溪,他非得在这两天接走不可。 只要带着许逐溪离开了,这里的人,愿意怎么猜就怎么猜;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都不干他的事。 他和许逐溪,连一星半点都不会听到。 听不到的话,自然不会产生一点点的烦恼。 远远的,他看见有辆车过来。 还是摇摇晃晃的。 车停了,南淮意站直身子。 按着时间来算,应当是最早的这趟车。 果然。 南淮意往前走了两步,作势要接过来人手里的箱子。 他道:“爸。” “嗯。”南永衡点头,上下看了一圈,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瞧着没瘦。” 他侧身避开南淮意伸过来的手,与他并排走着,解释道:“家里还有些事,你妈妈走不开,来不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了。爸一个人,也能帮你处理好的。” “嗯。”南淮意点头,他本也没有想过宁水清来不来的事情。 他开门见山:“我已经和逐溪的姑姑约好了,她现在应该是正在她家里等着。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他问:“爸,你的证件什么的,都带来了吧?” “都在箱子里。” 南淮意看了一眼那木箱子,收回目光,“行,那等会儿直接去派出所,把收养证明直接办了。” 南永衡有些诧异,“你跟那个女孩——逐溪是吧?逐溪的姑姑,你们已经说好了吗?她们家里是同意的吗?” 南淮意没解释,淡淡道:“她姑姑会同意的。” 路过派出所的时候,他略略停了一下,敲门,留了片刻,身后就跟了一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出来。 南永衡本是在外边等着的,更是惊异。 他狐疑地看向南淮意,显然是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南淮意眼下没空跟他解释。 他满心满眼都是赶紧把这件事做妥,然后赶着放学前接走许逐溪,就带她去市里,坐火车,然后彻底离开这里。 所以他脚底下走的飞快,带着另外两个人不得不跟着他加快速度。 许姑姑今日是请了假待在家里的。 她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 她自然是不想要许逐溪这个拖油瓶的。 可是又怕周围邻里要说三道四,惹得她沾上一身腥臊。 眼下有个人冒出来,要带着许逐溪离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听着有人来敲门,她就赶忙上前去开门,见着后边还有个穿制服的,愣了一下。 被丈夫拉着胳膊提醒了一下,才让开位子让三个人进来。 这件事情,完成的比南淮意想象的还要顺利。 再加上他主动提出,许爷爷死前,说要把家里这些全部给女儿。 许姑姑自然是点头点的飞快。 这话当然是南淮意编出来的。 不过,这确实本来就是许爷爷的打算,他只是,帮他说出来了而已。 看许姑姑像是甩出去个大麻烦一样。 整个人神清气爽的,仿佛松快了许多。 南淮意冷笑着抬眉,心情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留下南永衡跟着派出所的人,去登记信息,办手续。 他自己去了许家收拾东西。 翻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炕上,挨个看了一遍。 这里边其实属于许逐溪的东西很少。 少得可怜。 乍一看过去,似乎就剩下那件红色羽绒服是可以被带走的。 南淮意坐在炕上,把羽绒服摊开,放在自己腿上,就那样静静地盯着。 他看了很久。 然后一把把衣服塞进柜子最底下,挂上锁。 带什么? 没什么好带的! 他告诉自己。 他飞奔着。 大步向前,越跑越快。 他要立刻见到许逐溪。 他要立刻带她离开这里。 去首都。 许逐溪的人生将会有新的美好的开始。 12、第十二章 南家主屋客厅 一群人除去南永敬、南永崇兄弟二人,忙于公务俱不在家,其余的都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悄无声息。 等着电话铃“零——”的一声响起,南兴华摆手示意正要上前的赵姨忙自己的事去,他接起电话,“……好,知道了。” 就将电话挂了。 他将客厅内众人环视一圈,道:“人回来了。” 没等一会儿,便听的外边有脚步声渐渐传来。 这是南淮意提前打过电话的功劳。 本也没指望大伯和二伯需要在家,两个人向来是忙的不得了的;就连宁水清,他也没怎么考虑过,在是好事,不在也无伤大雅。毕竟宁水清和南永衡在家里待不了多久,至多估计再一月,就又要去研究所了。所以,只要爷爷南兴华和奶奶施琴在就好了。 这是看护自己的最大便利之处了。 南淮意或许猜不到年幼的自己心里昔日的想法。 但他很清楚地晓得许逐溪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又渴望什么。 所以他就能提前将所有事情都做得万分妥帖的。 他了解自己。 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 所以从省城上火车前,他在公用电话亭拨了电话。 “……差不多就是这样,爷爷。”南淮意将事情差不多讲了一下,转身面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许逐溪,朝她温柔地笑一笑,向电话那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所以我想,爷爷,那天能不能在家等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嗯,知道了。你回来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好的,知道的,谢谢爷爷。” 南淮意预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听着电话那头换了奶奶,连声唤他的名字,“淮意、淮意……” 于是他又重新举到耳边,“奶奶,我在。” 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他顺从地回答,“嗯好的奶奶,我听你的。” 他请求道:“奶奶,帮帮我吧?” 同样的请求再次说了一遍,得到了痛快的一声应允,方才彻底挂了电话。 南淮意走过去,牵起许逐溪的手,慢慢地拉着她,小心地穿过拥挤的混乱的人群,去到台子上等着火车来。 不管如何,上辈子的一切,总是在南淮意的心灵落下了深深的烙印。 对爷爷奶奶。 他总是无意识地要多一层亲近。 南兴华和施琴对他是极好的。 在所有的孙子辈的孩子里。 南淮意有时候想,这种好,会是纯粹的喜欢吗? 可能是。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他是个女孩,还会是孙子辈里最得宠的吗? 这纯粹是一种好奇,一种不带恶意的纯粹的好奇。 不过这种假如性的东西,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况且南淮意现在的心很小,小的只能装得下一个许逐溪。 其余的,以后再说吧,他想。 许逐溪捏着火车票,一路紧紧地贴着南淮意,左手手心的汗珠濡湿了车票,右手死死地攥住南淮意的衣角,像是如果一松手,身边的这个人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样。 她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达到鼎峰。 就这么样离开安县了,离开这个她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 “逐溪,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南淮意无奈地笑了下,右手手臂从椅背空隙穿过去,揽住许逐溪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 这个姿势不算舒服,却能最大程度地给予许逐溪安全感。 虽是冬天,火车上却热得很。 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人们的头上、脖颈间、鼻尖都冒着细密的汗珠。 他安抚地用手指抚摸许逐溪的肩头,轻声哄她,“别害怕,逐溪,哥哥家里的人都是喜欢你的。你这么棒有谁会不喜欢呢?” 南淮意一点都不脸红地自称哥哥。 他如今比许逐溪大六岁,喊哥哥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他小声给许逐溪讲家里有多少人,分别都是谁,一一地细心讲过去,最后总结,“但是都不重要,你就记得哥哥就好了。哥哥还是希望,能是和你成为最亲近的人,好不好?” 这种吃醋似的亲昵撒娇一般的语气,是许逐溪从未有过的新奇经历。 她有些放松下来,很乖地点头,“嗯好。” “那我们拉钩。”南淮意伸出手。 “好。” 在火车轰鸣混杂着人生喧沸中,许逐溪睡着了。 她这段日子大悲大哭,累的心神不宁,夜晚还躲在被子里哭,眼下能安安稳稳地睡着,是件好事。 南永衡始终难掩惊讶地盯着面前这一切。 他是没见过儿子这一面的。 一是跟儿子分离这许多年,中途回来的时候也待不了几日,父子两人并不亲近;二是就年前回来的这段时日,他觉出南淮意早长成了自己的个性,心里有很成熟的自己的盘算,相处起来,又总透出一股冷硬的态度。 对个小女孩这么温柔亲近,是他未曾想到的。 南永衡来前不是没有设想过,最多不过是觉得或是小女孩太可怜了,加之南淮意见着父母带回来一陌生的女孩,起了逆反的心理,就也要带回个女孩当自己的妹妹。 南淮意也正在看着自己的这位父亲。 他在以一种带着评价的衡量意味看他。 南永衡,他想,或许不是合格的父亲,是个合格的丈夫。 最起码,南永衡从来没有做个堪乎透明的人。 在公婆与妻子的相处中,还是在与儿子的相处中,他从来不是透明的。 不像许父,总是像个旁观者,旁观自己的妻子歇斯底里地疯魔。 南淮意收回目光,半闭着眼睛,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假寐。 这样很好,宁水清会在家庭关系里过的不错。 需要他作为儿子这一调解角色出现的会很少,他就可以安心地把全部心神放在许逐溪身上。 南淮意亦步亦趋地领着许逐溪去洗手间。 “我自己去吧。”许逐溪趴在他耳边小声说。 她实则是害怕的,车厢里的人黑压压的一片;而洗手间那空道里,全是没有买到座位的人,他们瘫坐在地上,行李堆在地面,让人无从下脚,还有人抽烟,呛得人直咳嗽。 要不是南淮意一把抱着她,举着放到洗手间门口,她是决计不敢过去的。 可是,许逐溪更怕南淮意觉得她麻烦。 她总是个麻烦的。 她怕被丢下。 南淮意怎么会猜不出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瞄了她一眼,抱她起来。 他说:“我不,我非要跟着你过去。” “小矮个。”他笑着,“我要是不抱着你,你都挤在里边,什么都看不见。” “我没有。”许逐溪拿额头去蹭他的脖子,气呼呼的,可又没法反驳。 “好,你没有。”南淮意故意说,“是我想要你多吃一点,好长得高一点。” 省城到首都要走两天多。 很慢,又很快。 车停下的那一刹那,许逐溪忽地又打起退堂鼓来,下了车,就站在那里。 南淮意却不许她留在原地。 他牵起她的手,以一种温柔又强硬的姿态,领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许逐溪上辈子总是一个人走的。 因为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所以只能慢慢地试探着往前摸索,又或者后退。 但现在不同了。 南淮意牵着她,迈过门槛。 他们是两个人了。 他要陪着许逐溪,坚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绝不后退。 “我回来了。”南淮意笑着朝客厅里每个人点头,“你们都在啊。” 人数超过南淮意的预料。 除了大伯二伯忙着工作,几个堂哥在上课,别的都在客厅里坐着。 他拉着许逐溪站在自己前面,双手分别放在许逐溪的肩膀上,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领着她走进客厅,笑着介绍:“这是逐溪。” “许逐溪。”他强调。 施琴从来是爱屋及乌的。 更别提早就跟孙儿通了气。 她弯腰拉着许逐溪的手,笑得极为和蔼,“这就是逐溪啊,真漂亮。告诉奶奶,你今年几岁了?” 南淮意松手,摸了摸许逐溪的脑袋,放她让奶奶牵着,慢慢走到了沙发前坐下。 许逐溪大着胆子,尽可能大声地回答:“我今年九岁了。” “坐火车累不累啊?” 许逐溪摇头:“不累。” “那你真的好棒,奶奶坐火车,都还觉得好累。” 施琴跟南淮意两个人哄人的说法,真的是如出一辙。 她从茶几上拿了杯热牛奶,是刚刚赵姨从厨房里端来放下的,塞到许逐溪手里,“奖励你喝一杯热牛奶。喝完热牛奶,我们就会长得又白又高。” 南淮意笑着盯着那里看。 见着两个伯母也围拢了过去,说笑着逗着许逐溪开心,欢声笑语的。 这样亲密又亲近的相处,是许逐溪的人生里没有过的家人的相处。 她的脸蛋变得红彤彤的。 整个人又欢喜又兴奋,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个阿姨嘴里说出来的夸她哄她的话语。 只两个人没有靠过去。 宁水清和何佳涵。 宁水清牵着何佳涵的手,走过来,“永衡。” 何佳涵仍是怯怯的,依偎在宁水清身边,面色略有尴尬。 “淮意。” 宁水清又叫他的名字。 “妈妈。”南淮意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又微笑着看向何佳涵,“佳涵。” 南淮意隐约能猜得到宁水清想要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 他看向何佳涵,道:“佳涵,是不是饿了?你过去喝杯牛奶吧。等下就开饭了。” “好。”何佳涵点头,慢慢地走过去。 南淮意由衷地觉得,宁水清的处事并不算是成熟。 “妈妈想和我说什么?”他看着她。 “让佳涵听了难道不是让她不知道如何自处吗?” 13、第十三章 “淮意。”宁水清一怔,“你也想到佳涵会伤心了吗?” 南永衡正跟父亲说了几句,往旁边不经意一瞥,就见母子两人站在一处,起身走过来,欲要带着宁水清离开,或是稍稍隔开母子二人一些也好,“水清,我这次一路上……” 宁水清挥落丈夫的手臂,泫然欲泣,“淮意,那你有想过你带这个女孩回来,会让佳涵多么尴尬多么难过吗?你有想过佳涵的感受吗?” 南淮意微一皱眉:“难道你们带回何佳涵是为了我吗?别说这样的话!难道我就一定要对何佳涵很好吗?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是我对她有所亏欠吗?” 南淮意也不想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可是要是不和宁水清讲明白,摆明自己的态度,这会很麻烦。 清官难断家务事。 若要是一直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自然要处处小心考虑。 宁水清泫然欲泣:“淮意,你是在怪妈妈吗?” 南淮意觉得自己在这里和宁水清说这些简直是昏了头。 他揉了下额头,“你们要对何佳涵好,是你们的事情,不要来要求我。我对她,自然是像会对一个叔叔阿姨家的女儿那样,至于再多的……” 他忽然笑着反问:“那你是要我怎么对何佳涵呢?要我把她当作什么呢?” 宁水清抓着儿子的手臂,低声道:“她的爸爸妈妈是我和你爸爸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人去世前把女儿托付给妈妈和爸爸,你要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的!” 南淮意拂开母亲的手:“那我待她客客气气有礼有度,这样还不够吗?我带逐溪回来,又碍着谁了?难道妈妈眼里——觉得何佳涵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是觉得她要嫉妒逐溪的吗?妈妈这样想,佳涵知道吗?” “淮意!” 宁水清不可置信地盯着儿子,没忍住尖叫出声。 南淮意重重地冷笑一声:“妈妈这么体贴,怎么没有想过,带着何佳涵回来的时候,你的儿子——我!心里不尴尬不难过吗?妈妈有想过吗?” 他不愿意放过这个话头,步步紧逼。 实则他心里是并不那么在意的。 他已经不是那个期盼着渴望着母亲疼爱的孩子。 失望有,但不多。 他最恨别人将许逐溪。 将他自己。 当作是个什么碍眼的人。 许逐溪就这么令人讨厌吗? 就哪里都不被允许待着的吗? 所以南淮意选择攻心。 他要在宁水清可能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伤害许逐溪以前。 先一步击溃她。 若是他每对逐溪好。 宁水清就来要求他对何佳涵一样。 麻烦才是无穷无尽的。 快刀斩乱麻。 是上上之策。 “爸。”他扭头看向南永衡,“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吃点药休息会儿吧?等会儿开饭了,我来敲门叫你们。” 南永衡深吸一口气,“好。” 说罢,他就拉着妻子的手臂,半拉着半扶着出门去了。 这边的动静不小,从宁水清那一声尖叫开始,施琴就听的清清楚楚。 她神色不变,喜怒难辨。 对于宁水清这个儿媳妇,她没什么意见。 甚至可以说,在这三个儿媳妇里,宁水清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宁水清是做研究的。 施琴之前是妇联的负责人。 像宁水清这样的在研究所艰苦奋斗的女研究者,是妇联推崇的先进女性典型。 只是于南淮意的这件事情上,宁水清所做的,实在令她不满。 世间婆媳关系矛盾,不外如此。 两个嫂子对视一眼,各有盘算。 许逐溪本就心神一直似有似无地系在南淮意身上,她虽平静了许多,但若是南淮意出去了,她还是要坐立难安的。 见着宁水清出去了,她又慌又怕。 她是年龄小的,有什么都在脸上现的一清二楚。 施琴怜爱地摸摸她的脸蛋。 这孩子生的孱弱可爱,身世又可怜,叫人生不出来恶心。 她问:“逐溪——溪溪,奶奶叫你溪溪可以吗?” “嗯。”许逐溪收回目光,忙点头,“可以的。” “溪溪有什么喜欢吃的菜吗?” 许逐溪认真地回答,“都喜欢,没有不喜欢的。” 南淮意本要走过去,见状停下脚步,收回目光,转了个方向。 “爷爷。” “坐。”南兴华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他坐在沙发上挨着自己。 “你这段时间不在,学校上周已经开学了,爷爷给你请了假。明天是周六,暂时用不着去,下周周一——” “我知道,爷爷。”南淮意应声,顺势开口,“爷爷,逐溪上学的事情。” 南兴华只是点头,“我知道。” 他拍拍孙儿的手,“明天我就让人领着去学校报到。” “谢谢爷爷。” 饭好了,在圆桌上摆的满满当当。 时下好些人流行起用长方形的桌子,摆在家里,宴客或是聚餐。 南兴华不喜欢,他还是觉着圆桌最好。 南淮意起身出了门,只在父母住的那屋门口敲了两下,向里边说了一句:“饭好了。”话罢,转身就走。 他挨着许逐溪坐好。 往日都是他直接挨着施琴坐。 今日不同,两人中间坐了个许逐溪。 许逐溪更喜欢奶奶这个年龄段的长辈。 倒不是说因为何,只是相比起来,她要更害怕妈妈这个年纪的女性长辈。 从李翠萍到许姑姑再到吴丽,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记忆里是温柔的。 她们带给她的是伤痛与折磨。 也并非昔日许奶奶就有多好。 许逐溪两岁的时候,许奶奶就去世了。 她对许奶奶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邻里的闲聊、许姑姑的哭诉。 还有最主要的吴丽的打骂声。 可是死人总是有种滤镜的。 她留给许逐溪的就是无限的憧憬。 许逐溪有时候会想。 奶奶是很爱姑姑的,她很爱女孩,那么会不会也很喜欢自己? 所以许逐溪就会产生这样的无缘无故的亲近的感觉。 但是这样又是很冒昧的。 这样的话贸贸然的说出来,就好像…… 她绞尽脑汁想着,就好像是在故意讨好什么一样。 许逐溪在位子上坐的端端正正,腰板挺得笔直。 若不是南淮意按着她的肩膀,她是要站起来帮着赵姨去端些什么东西的,好能减少一点她心里的不安。 她现在是寄人篱下的。 许逐溪有点失落。 她拘谨地靠着南淮意坐着,凳子不经意地一点一点往右边挪动。 然后越靠越近。 她咬着手里的筷子,一粒一粒米吃的很慢。 要是吃的快了,就得夹菜了。 她握筷子还不是很灵活,总是夹得很慢,夹得慢了,所有人就要注意到她。 许逐溪有这样的无数次的在别人家做客的经历。 她对这些知晓的最为清楚不过。 是既能吃的很慢,又让别人觉得她吃的很认真。 她分神想着。 等会儿哪几个盘子是她端的动的。 等会儿是有人站起来了,她就把碗筷端进厨房,还是等所有人都走了,她再这么做比较好。 过了会儿,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瓷碗。 碗边镶着一圈金色,很是精致好看。 她正这么胡乱地想着,眼前忽地多出一个碟子来,堆得小山似的冒出尖儿的菜肴。 分门别类地每道菜都摆着一点,满满当当的,是南淮意塞过来的。 他把许逐溪碗前边的几个碟子放远,又把杯子拿到自己眼前,腾出一片空位,搁了这个碟子。 “快点吃。” 南淮意小声对她说,“还吃这么少,可就长不高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直起身子,长臂一伸,换了公筷,顺便再给右侧的爷爷奶奶分别添了菜。 “嗯。”施琴笑眯眯的,“溪溪快点吃,有什么喜欢的,淮意你看着给溪溪夹一下,或者端过来。” 施琴对这个小孙子是宠的没边的。 另几个孙子都跟着父母一块长大的,她当然也是心疼。 只是淮意却是她身边长大的,从那么小,养到这么大。明事理、懂分寸,满大院上下,哪儿能找到第二个淮意这么出色的孩子。还从小就很懂事,总是跟在她脚边打转,晓得心疼爷爷奶奶。 从小到大,就求了这么一件事。 家里添一口人的事情,费不了什么。 宁水清在那边可坐不住。 她招手让赵姨也拿来一个空碟子,有样学样地站起来,挨个每一碟子里夹了一筷子,放到何佳涵面前。 她的语气很轻柔:“佳涵,快吃,有什么喜欢的,就和宁姨说。” 南淮意毫不在意,他只顾着低头小声和逐溪说话。 “这个喜不喜欢?——那这个呢?——这个不喜欢吗?——尝一尝吧——” 他晓得宁水清要什么,但他不想给,也给不了。 因而索性就装作什么都听不见。 这倒叫他想起件事来,上学的事,可不能把许逐溪和何佳涵放到一个班里。 南兴华抬头眯眼冷冷地扫了小儿子一下,筷子在碗边轻轻敲了一下。 众人齐齐放下碗筷,一同朝着他这边看。 南兴华道:“以后,从今天起,逐溪就是咱们家里的孩子了,和我们俩个老人住在一起,就住在淮意旁边的那个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今晚就能住进去。” 南兴华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和不好处是同一个。 他虽生的眉目端正,不笑时,却总是一脸凶相,叫人有时看了是又敬又怕。 施琴笑着捏捏许逐溪的细胳膊,“以后溪溪就跟奶奶住在一起,好不好?” 许逐溪说不出来好,也说不出来不好,只是直点头,“嗯——” 饭吃完了,几个人就散了。 南兴华和施琴都上了年龄,要吃医师给配的保健药品,饭前饭后的都有。 南淮意拉着许逐溪在沙发上吃水果,问:“等会儿跟哥哥一起出去一下好吗?” 14、第十四章 南淮意是找的陈矢要的联系方式。 他的表姐沈灼颂,收养了一个孩子,也是九岁,在大院的小学里读书。 他跟沈灼颂不熟。 沈灼颂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比他大了一轮有余。 但因为陈矢的缘故,也多有往来。 况且在同一个大院里住着,大家都认识,只是各有各的圈子,同个年龄的跟同个年龄段的能经常玩在一起罢了。 “杨繁星。” 陈矢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失真地传过来,回答的很痛快。 “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的,我姐给重新上的户口。原先叫什么,我也记不得了。” “嗯,谢了。” “没事儿。” 陈矢补充道:“性格挺好的,我指杨繁星,你想的蛮周全的。哦对了,我姐这几年都在深城忙着跑生意,虽然大多时候都在家吧——是我到时候给你说,还是你自己联系,我都行。” “没事,我自己联系灼颂姐吧。” “行,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直接跟我说。” 两个人很痛快地挂了电话。 南淮意是想让许逐溪和杨繁星亲近起来。 也不是一定要亲近起来,他想,只是熟悉起来就好。 在这个新的班级里能够有一个认识的同学,会好很多。 许逐溪是中途进来的。 三年级。 班里原有的同学该熟悉的已经熟悉起来了。 她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一个全然陌生的学校,又面临一群全然陌生的同学。 诚然,有南淮意的陪伴。 但这对于削减她在一个班级的陌生害怕的心理,作用很有限。 同龄人的友谊和陪伴。 是他弥补不了的,也无法带给许逐溪的独特部分。 南淮意上辈子没有什么好友。 不只是没有长久的朋友,就连阶段性的朋友也未曾拥有过。 他的抗拒和下意识希望保持的距离,是个重要原因。 经历造就了他的封闭。 可许逐溪不一样。 南淮意不愿许逐溪错过人生中可能的每个风景。 即使有可能无法和杨繁星成为朋友,但是通过杨繁星,可以更快地融入班级。 交朋友是一种很玄妙的缘分。 因此交到亲密的朋友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很巧,沈灼颂今天正好在家。 “我们要去哪里啊?” 许逐溪趴在车窗上向外看了一会儿。 这是她第一次坐上小轿车,很小心翼翼。 她想,首都真的好大。 外面的街道好漂亮。 显得她哪里都格格不入的。 许逐溪不自在地抓了一下身上的这件羽绒服。 这件红色羽绒服,是她最漂亮的衣服了,在安县,是要人羡慕的。 她的脸颊贴在车窗上,眼里满是新奇。 又贴了一会儿,忽地发现自己口中呼出来的热气,浮在了车窗上,留下印记。 许逐溪用衣袖把手包在里面,趁着没有人注意,慌乱地擦了几下,折回来靠着南淮意坐好,扯了扯南淮意的衣袖。 南淮意很顺从地低下头来,听她问什么。 他回答:“你不想陪哥哥出来逛逛吗?” “陪的陪的。”许逐溪一边点头,一边又很心虚地去看那车窗。 去沈灼颂家里前,先去一趟商场。 南淮意没有从安县许家拿走任何一样东西,就是预备到了这里全买新的。 许逐溪自进了家门那一刹那,把身上那件红色羽绒服挂在门口衣架上,就极为不自在,将身上露出的秋衣的袖子往毛衣里边塞,目光偶有躲闪,总是不经意地从衣架上的羽绒服掠过。 她是怕别人笑话自己。 她身上的装束,和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大相径庭的。 她并不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自卑。 也从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可她又害怕自己被别人瞧不起。 这是很矛盾的。 这又不矛盾。 可在很多人看来,似乎觉得,穷人是不该有屈辱感的。 他们将孩童对于这种穷富的敏感的抗拒,评价为矫情。 许逐溪的这些举动南淮意都看在眼里。 他的人生早就在消磨中麻木了,对所有人的目光,同情也好,羡慕也罢。 对他而讲,早就无足轻重了。 他很懊恼。 或许应该在回家前,先带着逐溪买衣服的。 或者应该找人把衣服买好。 车停了。 停在上次南淮意陪着宁水清来的商场门口。 下车前,他和司机说了几声,就推门下车,等着许逐溪挪过来,抱起她而后再放在地上。 周内的中午,商场空旷的很,有人但不多。 南淮意很有耐心地牵着许逐溪的手,一家一家地走过去。 每经过一家,就牵着她走进去。 “有什么适合她的衣服吗?都拿过来让她试一试吧。” 他就这么笑着说,然后松开许逐溪的手,坐在店内的沙发上,撑着下巴,朝许逐溪摆手,放心地任店员殷勤地抱来一件又一件衣服,推着帮着试衣服。每穿好一件,店员就让开任南淮意看。 店员询问:“这件怎么样?” “挺好的。”南淮意点头,“再试试下一件吧。” 这种泰然的态度,给了店员极大的鼓励和信心。 她们两三个人涌上来,一个人半蹲在地上,给许逐溪挽裤脚,另一个人忙着给她搭些配饰,或是抱着其他衣服,微微在许逐溪身上比划一下。 好听的话一句比一句夸得美妙,从嘴里蹦出来飞快。 “真漂亮!” “穿这件衣服简直太合适了!” “多漂亮啊!” 夸得许逐溪整个人通红,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店员给她挽裤脚,她又不由得有些张皇,想弯腰阻止店员的动作,讷讷开口:“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店员热情的可怕,三两下就把衣袖裤脚都挽好了,要她快看镜子里的自己有多么好看,“那我们再来试试下一件吧?” 这是许逐溪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 安县没有这样的商场。 她身上的衣服,也向来是许爷爷在市场上扯了几块布,找邻居裁缝,缝好。 她至多是在买布料时,跟着许爷爷。 爷爷问她:“想要蓝色花的布,还是红色花的布?” “蓝色吧。” 这是她最多参与的环节。 所以从她走进商场大门开始,她就懵懵的。 闻着空气里飘的不知名的香气,她想,是这个味道把她迷得有点晕。 临抱着衣服走进试衣间的那一瞬间,她求助般的望向南淮意。 坐在沙发上的笑着看她的南淮意。 许逐溪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些热情的店员。 可她心里又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一定是很贵的。 会花掉南淮意的许多钱,所以她不是很想试下去。 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凑到沙发旁边。 “让她休息会儿再试吧。”南淮意笑着对店员说,“麻烦三位再搭配搭配,等会儿就直接让她穿成套配好的,能快些。” “好。”店员们点头笑着散开。 她们喜气洋洋的。 做完这单,能赚不少钱。 “淮意哥哥。” 许逐溪犹豫着凑到南淮意耳边,等着店员稍稍走远了,她才继续说。 “这些我都不想要……好贵的。” “我就是要给你买最贵的。” 南淮意有样学样地凑到许逐溪耳边。 “要是不贵的,我就不买了。”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告诉她,然后笑着挪开,饶有兴味地观察许逐溪的反应。 许逐溪瞪圆了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半张着。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她又很着急,急切地扒拉着南淮意的胳膊,“真的很贵的!——” 南淮意却很冷酷地把她推开,朝店员招手,“继续试下一件吧。” “好。”店员满脸笑意。 “来,我们去试衣间,试一下这个。” “这件在店里的销量可好了。” 她们这么对南淮意推销。 许逐溪在空中舞了几下手。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被一群妖精缠上了一样,落入了盘丝洞,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 南淮意手一挥,他觉得合适的好看的,全部包起来。 留了一套让许逐溪现在换上。 他有的是钱。 钱是会生钱的。 所以总是富人愈富,穷人愈穷。 家里的人也很乐意看到后辈有这样的折腾的想法。 最初的第一笔钱是南兴华给的,再加上这么多年从小到大攒下的所有。 陈矢做了中间联系人。 那个时候说是沈灼颂要开房地产公司,聚会的时候,陈矢在饭桌上提起这个,说是乐意的想要投资玩玩的,他做中间联系人,把钱的数目登记下来,回头盈利分红都按照这个给。 南淮意十二岁,刚上初中。 这是南淮意认识沈灼颂,与和陈矢关系越来越紧密的开始。 志同道合的人总是更容易走在一起。 陈矢不缺钱,他纯粹为了赚钱而赚钱。 南淮意想到以后要养个自己,他也需要很多钱。 两个人就这么折腾着,从房地产投资到自己盘店开店。 陈矢有敏锐的目光。 南淮意有两辈子积攒下来的阅历和头脑。 算是一拍即合。 南淮意回过神,轻声吩咐店员,“她换下来的那几件衣服,包起来吧。” “好。” 许逐溪穿着新衣服,站在镜子前面,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揉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提着这个装着旧衣服的袋子,她才像是有些安心,沉默着走在南淮意身边。 “逐溪,看着我。” 南淮意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听我说。” “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我把你从安县带走,带来这里。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想要做的,为你付出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不要有负担,不要害怕,不要担心,好吗?” 许逐溪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南淮意摸了下她的脑袋,又很轻地揉了几下。 不急,还有很多日子,这种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走吧。”他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摸了下逐溪的手背,“还有下一家店等着你呢。” 15、第十五章 按着约定的时间,抵达了沈灼颂家。 许逐溪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全换了一身新衣服。 剩下的衣服,南淮意都留了信息,要他们把衣服都送到了他一处房子里去。 约着的时间,是挑了杨繁星从少年宫下课回家的时候。 在门口,正遇着了沈灼颂接杨繁星回来。 “灼颂姐。”南淮意打了个招呼。 “嗯。”沈灼颂点头,开了门,让南淮意和许逐溪两个人进来。 沈灼颂打从大学毕业,就搬离了大院,一个人在外边住。 眼下的这处住所,就是她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 定位很高,建的都是自带小花园的别墅,主打富人区定位。 能拿下这么一大片地的招标,靠的是陈沈两家,里面投进来的钱也有南淮意的一份。 沈灼颂副驾驶的位子上下来个年轻男子,黏糊糊地跟在沈灼颂后边,目光警惕地打量了一会儿南淮意。 这倒让南淮意摸不着头脑,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杨繁星很热情。 有种出乎意料的热情。 她自己还背着书包,换了门口的拖鞋,就蹲在一楼进门的玄关柜前边,打开鞋柜,拿出两双客用拖鞋,放在许逐溪和南淮意脚边。还觉得不够似的,预备要到旁边去抱来个凳子。 南淮意还来不及出声阻拦,她已经抱着凳子回来了,放在许逐溪跟前,就要扶着她坐下。 “谢谢。”许逐溪手足无措地被人拉着胳膊坐下,不知道该叫什么比较合适,就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不客气!”杨繁星回答的脆生生的,一动不动地盯着许逐溪换鞋。 许逐溪抽一下鞋带,就抬眸小心看一眼她。 对这样极为热情的目光,她实在是有点吃不消。 这样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个什么极为新奇的事情一样,又让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盯着她看。 刚把两只鞋脱下,踩在那双拖鞋上,许逐溪还没把鞋穿好,就猛地一把被拉着站起身了。 “沈灼颂!”杨繁星兴奋地朝着里面喊了一声。 “是不是就是这个妹妹,我们俩个今天要一起玩啊?” “嗯是。” 沈灼颂跟那年轻男子从转弯的回廊里走出来,不晓得说了些什么,那年轻男子瘪着嘴,慢吞吞地走出来,站在那关口就不动了。 杨繁星拍着手欢呼一声:“哇哦!” “你好漂亮的。”她凑在许逐溪的脸颊边,像只很快活的小狗,疯狂地摇着尾巴,拱着人往旁边不得不退了一步又一步,“咱们俩个去我卧室里玩好不好?我卧室里有好多娃娃!” 许逐溪抿着唇点头,伸手给杨繁星往上拉了一下她快要滑下去的书包带子。 她好容易害羞的。 别人夸她要害羞,别人靠的近了些,也会害羞。 杨繁星很夸张地用手臂比划了几下,看着许逐溪一点头,就兴奋地抱着许逐溪的胳膊,噔噔噔——的踩着楼梯,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听的门吱呀一声,又扑通一声关上了。 “杨繁星!”沈灼颂拍了下木栏杆,朝着上面喊了一声。 “知道啦!我会很小心的!”杨繁星很大声地回答,“我会照顾好这个妹妹的!” “不一定是妹妹。”许逐溪在旁边弱弱地反驳。 南淮意听着,忍不住笑意,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不那么担心了,整个人显得轻松了许多。 显然,有杨繁星在,他相信,逐溪应该能很快减少对于一个新班级的陌生感。 杨繁星很活泼,情绪外露。 这表明她生活的很好,生活的环境给了她轻松的氛围。 这是南淮意希望的样子。 他希望有一天,许逐溪也能够这么轻松自在。 他正这么出神地想着,感受到仍有一股灼热的难以忽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南淮意抬头,正和那站在走廊的年轻男子对视。 这人的目光乍一看,还有种说不出的……哀怨,好似南淮意做了什么事情,这种联想,让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灼颂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目光幽深的南淮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舔了下唇角,警告一般,“林暮南——” “哦。”林暮南很委屈地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沈灼颂这么问,又强调了一遍,“七点之前回家,现在已经六点半了。” “哦。”林暮南委屈地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拿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南淮意自发让开路来。 他有点诧异,这人看着比他的年纪要大一些,家里还有门禁吗? 他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姓林的? 京里有哪家是姓林的吗?还是从哪里提拔上来的新任的官员? 跟沈灼颂来往这么密切,陈家沈家两家知道吗? 实则他对沈灼颂和谁来往如何来往,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这是别人的隐私,凡是有分寸的人,都不会去干涉别人的自由和探究别人的隐私。 只是这十五年来所受的教导,让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名字。 等他彻底回过神来,也已经是把这一圈都想完了。 习惯成自然。 人脑的下意识反应要先于自主的意识行为。 林暮南走了。 客厅里留下沈灼颂和南淮意两个人。 “看电视吗?”沈灼颂拨了一下遥控器。 “不用。”南淮意微笑着回绝,所有心神都牵挂在楼上的那个人身上,仔细地分辨着楼上传来的一点动静。 隔音做的可真好。 南淮意微笑着,面不改色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沈灼颂起身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坐回来,“吃水果吗?” “谢谢。”南淮意很客气地道谢,“没事,灼颂姐,不用麻烦。” 人是社会性的生物,会被社会所驯化改变。 南淮意这辈子从出生起,就已然跟权势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了一起。 若他还是许逐溪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无话可说的尴尬场面,她总会想到法子,不间断地努力去抛出话头,力图让两个人是一直处于有话可说的场面。并非全是性格使然,是她自己,不能接受面对这样的手足无措的场面。 所以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不要有人来改变打扰她的生活。 但他如今成了南淮意,坐在这里无话可说,并不觉得有些什么。 没什么话说,就没什么话说;若是想到要说什么了,就再说什么。 两个人安静地坐一会儿,各自做各自的事,各自想各自的事,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 南淮意有时会陷入这样的恍惚中,他有时发现自己变了,有时又觉得没有。 但不论怎么样,他还总是记得的。 要爱自己,要爱许逐溪。 跟楼下这样略显尴尬的气氛截然相反,楼上卧室里,杨繁星和许逐溪两个人亲亲密密地腻在一起,完全不像是今天才刚刚认识的,仿佛是做了多久的最好的姐妹一样。 杨繁星很在意年龄的细微大小,掐着手指算了半天的农历阳历生日,一拍手,“诶呀,逐溪,你还是比我小好多天,所以我还是比你大!” “嗯好。”许逐溪点头。 “不过你还是叫我繁星吧,我叫你逐溪。”杨繁星很亲热地搂着许逐溪的胳膊,“逐溪,你上学会来和我一个班吗?” 还不等许逐溪回答,她就继续很黏糊地撒娇,晃着许逐溪的胳膊。 “你就和我一个班吧——算了没事,我跟沈灼颂说,你到时候在哪个班,我就来哪个班找你也可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坐同桌。” 杨繁星是拉着许逐溪坐到她卧室的这张大床上。 两个人并排坐着。 许逐溪起先不好意思,被杨繁星一把扯着就脱了鞋坐上来了。 她爽快地拍拍胸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快你快跟我一起坐上来。” 热情地发出自己的邀请。 “我的床垫可舒服了,超级软。你快试一下,你试一下你就知道了。” 盛情难却,许逐溪只好跟她一起躺着,脸还是红扑扑的,又兴奋又不好意思。 起先,两个人躺在最中间。 杨繁星搂抱着许逐溪的胳膊,黏糊糊地贴着,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气,要和许逐溪贴的更近些。然后力道就将许逐溪拱得往旁边移了一下,她就继续往上贴,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掉到了床边。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杨繁星捧着许逐溪的脸,凑近看她。 “你怎么这么漂亮又这么可爱?!” “你也特别可爱。”许逐溪夸得很真心实意。 杨繁星忽然不动了,猛地把许逐溪的肩膀摁住,头凑到前面来,使劲地绕着她身上闻了一会儿,“哇!逐溪,你身上好香啊!” 她很陶醉,力气也很大,抱着许逐溪,跟抱着自己床头柜上的娃娃似的。 “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她警惕地说:“我们拉勾,你答应我,在班里和我做最要好的朋友好不好?” “好。”许逐溪甜甜地笑着,很乖地点头,认真承诺,“我和你做最好的朋友。” 杨繁星这下笑得更加灿烂,说:“你们都长得好漂亮!你和沈灼颂,还有你哥哥,你们都太好看了,我真的太喜欢有许多好看的好朋友了。” 许逐溪是很少跟同龄人挨得这么近的。 她是班里的好学生,很受老师的喜欢。 按道理,这样的孩子,就算是交不到朋友,在班里说起来,也应该是人人羡慕敬佩的好学生。 可是许逐溪不一样。 老师们总是借着她来批评班里的其他同学。 许逐溪表现得越好,班里的其他同学就被骂的越狠。 在这个家长还相信着“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年代,普遍认为老师对于学生的责骂体罚乃至一切惩罚,都是老师对于学生负责的表现。 许逐溪是个“没有爸妈”要的孩子。 小孩子们都懵懵懂懂地晓得一些,没有爸妈要,就是没有人给她撑腰。 所以当他们趴在讲台上因为写错题目挨打的时候,目光都恶狠狠地盯着许逐溪。 她是被冷暴力和孤立的“隐形人”。 所以和杨繁星挨得这么近,她一面很高兴,一面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她只能伸出手去,小心地环着杨繁星,免得她跌倒。 “杨繁星。” 沈灼颂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楼来,靠在门边,双手环抱在胸前,笑着:“你就知道看脸。” 16、第十六章 在沈灼颂家留着吃了个晚饭。 见到杨繁星,听她在饭桌上聊起少年宫今天学了什么,南淮意想起一件事情来。 少年宫。 他不记得自己喜欢什么了。 但还记得后来离开安县读书工作的时候,听着周围的同学同事,回忆起他们的童年少年时光,轻松地谈起曾经学过什么,或遗憾于自己后来放弃了,或笑着大大方方地展示一番, 那个时候心里的羡慕和憧憬。 所以,南淮意几乎是不到一秒,就定好了周六的日程。 去少年宫。 别人有的,许逐溪也要有。 至于如果到了那里,实在没有许逐溪喜欢的,那就算了。 等她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了,再去学习都不晚。 南淮意靠在沙发上这么想着,拉上窗帘,从桌子上抽了本书,摸黑出了屋子。 “咚咚——” 他去敲隔壁的屋门。 许逐溪从床上蹦下来,撩开窗帘,趁着月光看了眼敲门的人是谁,认出来这道熟悉的身影,把脸蛋上的泪抹了两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才旋开了门把手。 “淮意哥哥。”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低着头。 “怎么不穿鞋?”南淮意眉毛拧起,他反手合上房门,“快躺回床上去。” 他单手提起挨着门口的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教训着,“以后下床必须要穿鞋,知道吗?虽然屋子里很暖和,但是地上是凉的。总这样是要生病的,知道吗?” “嗯。”许逐溪很乖地躺在被窝里,枕在枕头上。 南淮意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把她肩膀以下的身子都紧紧地裹在棉被里。 他看得出许逐溪脸上还未干的泪痕,没有点破,只是沉默着。 “睡衣是赵姨帮忙换的吗?” “嗯。”许逐溪点头,小声解释,“带子在后面,我够不到,没有办法自己绑。” 南淮意拨了下她脸上的碎发,也小声地说:“睡衣是小舅舅从国外买回来的,他们都很喜欢你的。”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虽然在家里,也不能直接给男性开门。在家里,要有防范意识的。开门以前,你要记得问一下,是谁。好不好?” “好。” 许逐溪反问:“那给——” “咳……” 南淮意补充道:“当然了,给我开门,是可以的。给别人可不能这样开门。” “好了,我今晚来给你读个故事。” 他俯身按开台灯,封面上赫然是《365夜故事》。 第一个故事还没有读完,许逐溪就已经睡着了。 南淮意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那么看着她,过了许久,等她彻底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门合上了。 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 许逐溪睁开眼,低头看着地下,从微斜的窗帘洒进来的银色月光。转了个身,右胳膊从被子底下抽出来,团了一大块被子,紧紧抱在怀里,慢慢睡着了。 少年宫是周六周日都上课的。 独立圈了一块地,修了四层楼,圆形的建筑,院子里还安置着滑滑梯、秋千等可以玩耍的设施。 少年宫门口有人推着卖红薯。 “吃吗?”南淮意停下来。 许逐溪摇摇头。 两人今天一早在家吃了早饭,就预备出门。 临出院子的时候,遇着宁水清回来。 她是为何佳涵去看学校去了。 家里这新多的两个孩子上学这个事,是南兴华联系人派了警卫员去办的。 在宁水清看来,是处处不妥帖,唯恐有疏漏,她非得自己去一步一步盯着程序,还有进哪个班、是哪个老师以及和哪些学生做同学等等,她是都不放心的。 “淮意,要出去做什么?”宁水清扫了一眼停在门口的车。 公公南兴华是最看重这个孙子的,觉得最像他。家里别的孙辈都没有的坐车的待遇,唯独南淮意是出入就派车跟着,只怕万一出什么意外。 “去少年宫。” 南淮意扶着许逐溪坐上车,扶着车门,转身回答。 他觉得宁水清真的挺有意思的,她表达自己的不满的方式,就是无视许逐溪。 好像这样,她心里就能痛快许多一样。 南淮意也能够理解这样的心态,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跟自己吵架顶嘴,总是叫人不愉快生气,为之耿耿于怀的。 宁水清略略想了一下,双眼一亮,“等下,佳涵在屋子里,带着佳涵一起去吧。” “不。”南淮意拒绝得很干脆,“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我就走了。” 他直接一把关了车门,跟前面的司机说,“走吧,去少年宫。” 要是有何佳涵在跟前,他兴许还要顾及一些。 但是何佳涵不在。 那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淮意哥哥——” 许逐溪欲言又止,抿了下唇,她不确定该说些什么。 “嗯。”南淮意扭头看她,笑着说,“快想想等会儿到了少年宫想去看什么?” 许逐溪是担忧的,又是兴奋的。 这些南淮意都知道。 自己爱自己的最大好处便是如此。 就算自己卑劣卑鄙谋算心中,哪又怎么样,哪会儿有自己厌弃自己的道理。 南淮意深知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许逐溪上辈子一直伪装的很好,安静内敛随和与世无争。 每个人都给自己套了一层假面,实则心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有别人知道,也不敢叫别人知道。 实际上,她就是个自私的人。 她不会因别人的争吵而烦扰。 甚至会因别人为自己而产生的争吵感到欣喜。 倘若就只是为了她。 为了许逐溪。 为了只单单是许逐溪一个人。 譬如南淮意今日这样。 许逐溪一面是担忧的,另一面又是兴奋的。 她说不出这样是好是不好。 这或许是件坏事,可是她的心情是真切的。 许逐溪这么想着,有点羞愧。 事实上,南淮意上辈子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正视自己的这种欲望与人性的劣根。 许逐溪渴望得到这样的关注和选择。 所以南淮意也并不吝啬展现出这样的坚定的决心来。 若是躲着许逐溪,低声和宁水清争辩,反倒是要叫许逐溪疑神疑鬼暗自焦灼。 如此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叫她听着,才是上上之策。 人总是很俗套的。 所以那种男主角为了女主角背叛全世界的戏码才会让人一边嫌弃不真实,又一边上瘾,谁不愿意这样的人,这样的戏码,能够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身上。 总是叫人有无限幻想的。 八十年代的少年宫,和后世的少年宫并不完全相同,在这个时候,它还不是一个只要收费缴费,就能来到这里学习拓展的地方。首都京市的少年宫,按照各个小学分配可以来学习的学生名额名单,选送成绩优秀的学生,一般的小学往往只能分到两三个名额。涵盖的内容非常广,从“航模”“无线电”到“合唱”“书法”,该学什么,往往也是固定的。 南淮意牵着许逐溪的手,带她一间一间地看过去,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或是从开着的后门走进去,停留一会儿。他只需低头看看许逐溪面上的神色,就能猜的出她的些许的心思,就带她走出来了。 少年宫负责人跟在他俩身侧,准确地说,是走在南淮意的身侧,一一地讲解介绍。先是指着教室外面的展览玻璃,讲讲这个班都获得过什么奖,里面的老师如何如何的厉害,学会了又能如何如何。 南淮意带着笑,礼貌地听着,不时点头示意。 许逐溪就那样很安静地站在他旁边,忽地,突然侧着抬起头,疑惑又好奇地听着从楼上传来的声响,颇有种震耳欲裂的感觉。 像是……什么在敲击。 许逐溪隐约听到了敲鼓的声音,安县有人过红白喜事,总是请人吹唢呐敲鼓的。 这个声响,她能听得出来些许。 南淮意问道:“楼上是?” 负责人顿了一下,回答:“……架子鼓,是刚从国外回来的老师。” 他笑着:“那还麻烦您带我们上去看看。” “可以可以,不麻烦不麻烦。”负责人连连摆手,“楼梯走这边,从这边上楼。” 架子鼓的教室前后门都是关着的。 就是如此,依然遮掩不住那振聋发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噼里啪啦的。 叫人乍一听,只觉得太过聒噪。 南淮意旋转门把手,没有打开。 负责人忙上前推了一把,丝毫没动。 他一边侧头解释,“可能是老师把门锁了,我有钥匙,有钥匙。” 一边从皮带上解下一大把钥匙,边找着钥匙,边跟南淮意聊着,“架子鼓…这个老师是刚来的,还没开始上课,所以也没什么学生,这第四层暂时也就还空着,就这么一间,之后会有其他的,会越来越多。” 南淮意始终面带微笑,看着面前这人试着钥匙,又慢慢开锁。 他想,或许还会是个认识的人。 一层启用的唯一一间,还没有开始上课的老师,他环视了长廊一圈,尽头还放着几个油漆桶,还有没有装修完的走廊。 无论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专位留专人吗? 门开了。 只开了个小缝。 是南淮意拉着门把手,止住了负责人推门的动作。 他轻声说:“不用打扰,就在门口这样看一下就好。” 他俯身,凑在许逐溪耳边,“你看看,喜欢吗?” 教室很大,又很空。 里面只摆着一架架子鼓,当后坐着一个人,忘我地按着节拍,击打着架子鼓,鼓槌在空中很漂亮地舞动。 她是位女鼓手,双手很灵活,极富韵律感地舞动着身子打着节拍。 “好酷啊——”许逐溪完完全全被吸引了,她情不自禁地感慨。 南淮意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负责人,“那就这个吧。” 17、第十七章 南淮意今年上高一。 因着去了安县,开学以来的这两个周他都请着假,报道也是南兴华让手底下警卫员去办的。 大院里的子弟们多在这处上学。 学校占地相当广阔,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这同一个院子里,不过是各占了四个角。 南淮意一早自坐在位子上,就神色不属。 他挺发愁的,拿着从沈灼颂那里得来的杨繁星给的课表,翻来覆去地盯着看。 “南四,看什么呢?” 来人从外面走进来,一巴掌按在南淮意肩膀上,脑袋凑过来看,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三(2)班课程表,这谁的啊?” 陈矢在前头饮水机接了水,慢悠悠地走过来,“淮意他妹妹的。” “四哥什么时候有妹妹了?”旁边坐的男生正埋头写着什么,手里笔还动着,分神往这边好奇地看了一眼。 “宁阿姨带回来个女孩吧,我前两天还在门口遇着了。”另有个男生一脚跳起,岔开腿坐在桌子上。 南淮意在南家这一辈里排第四。 他们这圈儿关系好点的,就南四、四哥、南哥,随便什么胡乱叫着,称呼总变。 陈矢没吱声,坐在位子上。 他是这里头最晓得内情的人,但他行事向来是相当有分寸,绝不会越俎代庖。 “不是。”南淮意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否认了。 他又解释道:“我妈是带回来个女孩儿,是她朋友的孩子,父母去世了,我妈收她当了养女……也算是我妹妹吧。我妹妹——” 他顿了一下,“……我妹妹不是她,回头介绍你们认识吧。” 上课了,他端坐在椅子上,两臂分别压着课本,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 黑漆漆的黑板。 上面写着满黑板的粉笔字,老师讲的激情澎湃。 南淮意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低低的哭泣声。 面前的黑板慢慢变淡变淡,忽然出现了个小女孩,她正缩在角落里哭,在黑暗的被上锁的堆放着杂物的屋子。 “零叮——” 下课铃响了。 南淮意身子猛地一颤,回过神来,全部是他的幻想。 “下节体育课,你要是实在担心,要不就去看看?” 陈矢坐在南淮意后边,他用笔把儿戳了下南淮意的胳膊,身子挨着桌面往前探。 “嗯。”南淮意又打开折起来的那张课表。 “下一节都是体育课。” “哦,那行。”陈矢点头,从桌兜里捞了一玻璃罐的糖果,里边的糖纸是五颜六色,时下很流行,糖纸展开对着太阳会在地面投射下彩光,“这我送给你妹妹的礼物。” “谢了。”南淮意接过来,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决定等会儿带过去。 要是逐溪不高兴,就用糖哄她高兴些。 “咱俩谁跟谁,你妹妹——”陈矢打了磕绊,没由来的停顿了下,“就是我妹妹。” 跟南淮意幻想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许逐溪今天早上过的还不错,甚至可以说,很愉快。 进入教室前,许逐溪还是不安的。 老师早得了吩咐,把许逐溪引到杨繁星旁边坐下。 “繁星,你这里原来没有人坐吗?”许逐溪很小声地问。 她把书包塞进桌兜,桌面上的课本是南淮意一早送她来的时候,顺路去教务那里领来的,高高的一摞。她从大到小,把封面最大的书放到最底下,封面最小的,就放到最上边,然后抱着几本放进书包,剩下的,就都放在桌面右上角。 许逐溪是想和杨繁星坐在一起的。 在这个班里,她只认识她一个。 可她又很担心,会不会是占了别人的位子,会要别人讨厌她的。 人总是很矛盾的。 一面洒脱地说着,我又不是钱,哪里能人人都喜欢。 另一面又还是做不到这么洒脱,总是想着,不想让别人讨厌我。 真正能够抛下这些的人,是少数。 更多的人,只是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又总为这些焦虑不安。 许逐溪到了这个新的班级。 她不想刚到这里,就惹来别人的讨厌。 “没有。”杨繁星摇摇头,两只手捂成喇叭,放到嘴边,“本来有一个,但是她刚好上个学期转学走了,我就没有同桌了。” “嗯!”许逐溪松了口气,很重很重地点了下头。 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手敲了敲黑板,又拍拍手,让所有同学坐端正。 她清了清嗓子,宣布道:“今天我们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请她自我介绍一下好不好?” “好!” “那我们大家一起鼓掌,请新同学做自我介绍。” 许逐溪在这样的欢快的掌声中站起来,对上许多双看着她的好奇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鼓起勇气,尽可能地大声说:“大家好,我是许逐溪!从今天起,希望和大家好好相处做朋友!” 话是昨晚她就想好的。 掌声愈发高昂起来,越来越大。 老师叫了停,拍拍桌子,让所有人停下来,“好的,以后大家就要和许逐溪好好相处。今天早上是语文早读,现在打开课本,班长来领读昨天刚学的课文内容,等会儿语文老师就来了。” 临出门口,她折身回来,“对了,小组长们记得把作业收齐,报到办公室去。” 杨繁星兴致冲冲地上手,帮许逐溪把课本翻到正在念的那一页去,然后她就捧起书,大声地念起来。 许逐溪仔仔细细地把这一篇课文看了一遍,小声地念了一遍课文,中间断了一下,但是读的很顺利。 她刚翻了一页,忽地,面前就多了两块橘子糖。 许逐溪有点懵,抬头看过去。 前桌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她笑得有点羞怯,细长的手指推着橘子糖,推到逐溪面前,飞快地回过头,在教室里环视一圈,发现老师还没有来,就又飞快地回过头,凑到许逐溪面前,“送给你!橘子糖很好吃,今天早上我从家里带来的。” 杨繁星戳了一下这个女孩,迅速挤了下眼睛,“老师进来了!” “谢——” 许逐溪才说了一个字,女孩就转回去了。 这是许逐溪第一次这么受欢迎。 一下课,她跟前就围满了人。 有人是来问她名字的,“许、逐、溪,是哪三个字啊?” 许逐溪就把写了名字的课本翻开让他们看,“是这三个字。” 她这么介绍。 没成想,课本就让人拿过去,一个一个地传着看,“原来是这三个字啊——” 许逐溪从书包里拿了零食袋子出来。 是昨天南淮意塞到她书包里的。 他说:“带到学校里,可以分给新同学,哥哥希望你,能够交到好朋友。零食是用来表达你很喜欢他们的,就是没有零食,逐溪也会有很多人喜欢的。用零食,可以表达你也很喜欢他们,好吗?” 昨天南淮意已经是愁的有点语无伦次了,他只能在心里叹气。 他有点舍不得,也害怕许逐溪到了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一个看起来样貌漂亮孱弱、衣着又得体精致的孩子。 不论男女。 比起样貌平凡无奇的。 抛开这人的性情品格暂且不论。 最先,总是让人一见了,就有想要和她交谈结交朋友的兴致。 这或许是社会造就的,也或许是人总是趋向于美好的东西。 第一印象总是影响人至深。 所以,逐溪应当会交到朋友的吧。 南淮意不确定地想着,半蹲下身子,他紧紧抱住许逐溪,额头搁在她肩膀上。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这种心境。 许逐溪把袋子扯开,里面满满当当的,什么都有,薯片、糖果,还有些英文字母,是许逐溪叫不出名字的。 她想了一下,站起来,捧起袋子,伸着胳膊递到环绕着她的同学们的面前,“谢谢大家,我想和大家做朋友,不知道这些你们喜不喜欢。” “谢谢许逐溪!” 他们这么说,欢呼着从里面拿了点吃的,赶在上课前,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座位上去了。 得到别人的赠与,总是一件让人很快乐的事情。 在学校里吃零食,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两件事情叠加起来,就更加快乐了。 许逐溪扎紧了袋子,还剩下了一些。 一回头,就见杨繁星期期艾艾地望着她,撅着嘴,“逐溪……” “有的有的。” 杨繁星很得意地笑了一下,又低声强调,“可是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许逐溪肯定地保证,“一定是不一样的,这是我特地给你带的。” 她从书包里摸出另外一个布袋子,布袋子上面还绣着朵很漂亮的花,“这里面都是你上次说,你特别喜欢吃的糖果。可是你上次说,沈灼颂姐姐不许你吃许多,所以我就没有给你带特别多。” “好好好。”杨繁星连连点头。 她现在觉得,许逐溪就是最懂她的。 要不是已经敲了上课铃,她都想抱着许逐溪亲她一下才好。 许逐溪总是渴望独一无二的特殊的。 她晓得独一无二是能够让人多么高兴起来的事情。 所以对她喜欢的人,她总也是希望能够给与别人独一无二的快乐。 就这样很快乐地过了一上午,再上节体育课,就该吃午饭了。 体育老师集中地让他们绕着操场跑了一会儿,就解散了。 操场特别大。 许逐溪放眼望去,一个操场,已经比从前她在安县读书的小学要大得多。 操场是共用的,幼儿园到高中,四个阶段共有的,所以人也很多。 她正跟杨繁星站在一起,等着跳绳空出来,好去参加跳绳比赛。 忽然似有所感,她转过头去,远远的,就认出来跑过来的人。 南淮意。 只来得及匆匆跟杨繁星说了一句,也顾不上她到底听没听见,许逐溪还抱着刚脱下来的校服外套,大步朝着南淮意的方向跑过去。 “淮意哥哥!” 她停在南淮意面前,飘了一早上的心,忽然就这么安定下来了。 有点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们这节是体育课。” 南淮意急促的呼吸渐渐和缓了,本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逐溪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去了,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 许逐溪仰着头看他。 正打算说些什么,一怔,瞥见他的眼眶略微发红。 不确定地想着,他是——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