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一身正义!》 1、一·楔子 “秀!你可真是天秀!” 神情凄惶、发量堪忧的中年男子,双手耙过自己本不富裕的头顶,发出了这样的惨嚎声。 “瞧瞧你做的好事!”他用手指咚咚咚地戳着自己面前一整面监控屏幕墙其中的一块屏幕。 谢琇:……? 她茫然看向那块屏幕。 此刻,那块屏幕上,画面的背景是一间古代的闺房,左侧一角露出床和床帐,一只素白的手从床帐中伸出来,无力地垂落在床侧。 一位身着锦袍、面容英俊的年轻男人满面悲痛地半蹲在床边,紧握住那只纤纤素手,声音沙哑,显然是心痛到了极处。 “不……琇琇你别死……我、我马上就让谢瑶她剜出——” 那只素手很明显地剧烈一抖。 就连旁观者似乎都从中读出了那只手主人的意思。 ……可别!千万别! 果然,那只手的主人气息奄奄地说话了。 “不……柳哥哥,一切……都是我……不好……你莫……伤害姐姐……” 谢琇站在屏幕前,心想自己这不是表现得还不错吗? 屏幕上回放的,正是她的第一个任务。这个任务的扮演对象,是一篇追妻火葬场虐文中的早逝白月光。 按理说一般的套路也很简单,她进入任务之后应该迎风咳血三分钟,依依不舍地握着男主角的手洒泪而别,避免让女主角挖眼挖心给自己,然后嘎嘣一声原地去世就可以了。至于白月光去世后男主是多么地痛苦,又如何怪罪没能及时挖眼挖心出来以拯救白月光的女主,两人再纠结互虐一千章方成正果,这就不关谢琇的事了。 可是,现在她的上司——就是这位痛心疾首得几乎脱发的中年男子,跳着脚地指着那块屏幕,撕心裂肺地喊道: “你这操作真是天秀啊!你当初取这个工作用名,就是为了今天秀我们一脸的是吗……?!” 谢琇:“……??” 屏幕里的人物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悲欢,屏幕上继续播放着当时的任务场景。 命悬一丝的白月光硬是一边咳血,一边断断续续地对着守在床边红了双眼的男主角,告诉他说“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姐姐”,然后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整个人已经悲痛得委顿于地、捧着心揪着衣襟,痛泣不止的女主角。 屋里的哭声、吼声、辩解声就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就仿佛被人突然捏住脖子的大鹅。 然后,她还赶在自己最后吊着一点生命值的时候,颤声喝止了狂猛摇头表示不信不信的男主角,用非常严肃的口吻对他说,自己一直没有说出实情,是因为看着姐姐从小身体健康而自己从小迎风咳血,心有不甘。 红着眼睛的男主角:“可是六岁那年你给我送点心……” 谢琇:“那是姐姐送的,到了书房门口她被娘叫走,那只碟子我只捧了最后几步路。” 红着眼睛的男主角:“九岁那年你送我你绣的帕子……” 谢琇:“那是姐姐绣的,她没好意思亲手送你,让我替她拿过去交给你。” 红着眼睛的男主角:“十三岁那年我在围场边缘坠马,你跑了很远找人来救我……” 谢琇:“跑了很远找人来的是姐姐。我去找的是那匹跑丢了的马,最后还没找到。” 红着眼睛的男主角:“十六岁那年我赶夜路遇到大雨,踩空滚下山谷——” 谢琇:“那是姐姐救的你。她当时刚巧在那座山上的栖云寺进香。我当时在寺庙里病得起不来床,又如何能够在大雨中赶至后山,下山救你?” 男主角最后手和声音都一齐发抖了。 “那么与我在山洞内共度一夜之人——” 谢琇一边咳血一边遗憾表示:“是姐姐。” 男主角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女主角脸上的表情同样凝固了。就在这凝固的氛围之下,谢琇扮演的白月光生命值走到了尽头。 当她回到时空管理局炮灰组的大办公室里时,每个人都向她竖起大拇指。 “优秀!”大家这么说道。 谢琇:“……真的吗?” ……然后她就被领导拎过来开小会了。 说起来,“谢琇”的确只是她的工作用名。在时空管理局里,每一位新入职员工都要给自己起个执行任务时的常用名,就像是进了外企不免要给自己起个英文名方便称呼一样。 或许这是时空管理局打开任务世界的一项福利,每次任务执行者进入任务世界时,该世界内任务者所扮演的角色人名会自动修正为任务者的本名,相关家族和姓氏等等也会进行修正,就活像是给游戏打了个补丁一样——这能最大程度上避免任务者因为顶着陌生姓名而反应不及,导致穿帮。 比如现任局长、时空管理局历史上最优秀的传奇人物之一崔女士,其实本名不姓崔,而是姓“席”。奈何“席”这个姓在小说里出现的次数太少,有时候需要她扮演公主的话,上下几百年的皇家家谱都需要打补丁大改,还不包括随之而来的其它麻烦事……所以她眉头一皱,直接给自己起了个“崔仪”的工作名,从此演尽清河崔氏的一众小娘子,乃至于在清河崔氏支持下呼风唤雨的皇后—— 当然,对于谢琇来说,谢这个姓,在小说里极为受欢迎,大大为她拓展了工作面。 眼下,她就站在屏幕墙之前,盯着那块屏幕上的回放走到了尽头,屏幕右上角的“任务计时”定格在了“00:12:56”。 领导已经颓丧得快要把发顶都揪下来。 “你看看这些短到不行的任务用时!看看这些修复完成的任务世界的收视率和所获利润……!现在观众们喜爱爽文甜文宠文,实在不行的话闹生闹死床上床下互相虐个几百章也行……但是你在搞的这是什么!而且太短的故事线挣到的钱也少啊小同志!这就好比一部24集的电视剧和一部124集的电视剧所获利润当然不可能一样……” 谢琇木着脸注视着面前的定格画面,口中吐出几个字: “懂了。……注水剧才赚钱。” 领导啪地一拍大腿,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 “可不仅止于此哟。” …… 那天及时在领导的怒火之下拯救了谢琇的,就是那位时空管理局新上任的局长,传奇人物崔女士。 “时空管理局”是个很神秘的机构。在当前的科技水准下,他们负责监控一切从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之中自动衍生出来的小世界,维持这些小世界的运行,并且通过播放这些小世界的完整剧情而获取利润。 他们雇佣优秀的人才,进入那些故事线不完整或人物崩坏的小世界中修补漏洞,完善剧情;在这个小世界修复完成后,他们推出全篇的剧情,如同一整部电视剧那样地进行播放。因此,他们的员工无论是外形还是能力都一律十分优秀,这样才能符合广大观众的收看标准。 时空管理局成立多年来,当然涌现出一批传说级的出色人物。有的人能以一己之力搅动任务世界的朝堂风云,有的人能只身在任务世界中创立一个门派成为祖师……而更多的成员,则在不同的机构组别里出色扮演着自己在任务世界中的角色,修正世界的轨迹,圆满完成任务。 在这些出色的人才库中,崔女士额外关注的却是一名异类。 一位曾经因为演技怎么也不过关而被时空管理局的傻白甜组、白莲花组、白月光组、心机深沉组、复仇女王组、超a御姐组……等等一系列热门分组淘汰下来的小可怜。 最近一次失败,是被咸鱼组在年终的时候客客气气地末位淘汰了出来【。 这让大家忍不住在想,就连咸鱼都不会的女人到底有多可怕? 最后,还是时空管理局第一大组——“炮灰组”勉为其难把她接收了。 当时,他们头秃了一半的领导咬着牙说—— ……演个出场三分钟就被炮灰掉的尸体总应该没问题吧?! 而且,炮灰组杂七杂八的短任务很多,单纯只是拿最基础的分数、凑数量的话,在年终评比中也应该可以达标。 当然,那些头等热门分组的任务等级也高,基础分值和加成也高,完成度再出色一点的话,完成一个任务获得的分数都足以超过炮灰组忙碌一整年的分数。 要在那些热门大组里站稳脚跟,除了出色的演技之外,其实其它的技能与知识的储备也不能缺少。比如超a御姐组里的任务,很多都需要在某个特定领域里出人头地,没点过硬的技能和知识,只靠外形或者演技,还真的万万不能。 只可惜谢琇就缺少这种“出色的演技”。 她也不是不努力,然而有些该圆熟使用演技过关的场面,她总是手足无措,或者只能依靠自己直觉的反应——缺少了八面玲珑的演技,往往结果都不太好。 不过现在到了炮灰组,说不定反而是她的机会。 炮灰组的任务角色都是背景和人设极其简单的小配角。一般来说,在任务世界中,谁越是寿命活得久,背后的设定和背景、以及能够遇上的剧情就扩展得越丰富。像是炮灰配角这种出场三分钟下线的边缘人物,时空管理局的成员出任务之前往往只能获得该世界的大背景故事情节,以及与该人物有关的人设及剧情片段。 所以当那些热门组别的任务都是sss级的情况下,炮灰组的任务绝大多数都属于最低档的e级。 ……然而,即使是e级任务,谢琇一开始的表现也令人震撼。 据说,在她出发去完成第一个炮灰任务之前,崔女士曾经和她谈话,告诉她“假如没有演技的话,就把自己融入角色,想像着假如自己就是那个人的话,该如何做吧”。 换言之,如果表现派需要演技过多,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先当体验派。等到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成长值,或许有朝一日能试着靠拢一下方法派。 但是,被崔女士昵称为“秀儿”的谢姑娘出师不利。 第一个任务世界她只用了不到十三分钟就完成了整个任务,事后这个小世界还凭空少了一大截追妻火葬场的一千章剧情。 不过它毕竟还是吱吱嘎嘎地正常运行下去了。 领导又梳掉了一些宝贵的头发,痛定思痛,觉得白月光这种角色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于是在炮灰大组里内部调剂了一下,让谢琇去丫鬟分组扮演一个出场三分钟就被病娇男主弄死了的大丫鬟。 领导:“说几句坚贞不屈的台词,然后等病娇男主手指一收紧,马上嘎嘣一下倒下去就死,这总没有问题了吧?!” 谢琇充满自信地出发了。 降落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柴房里,木板墙四面透风,面前站着俊美邪佞的病娇男主。 谢琇在内心飞快地过了一下人设。 哦,是个忠心护主的大丫鬟,女主角就是她的小姐,但她出场的时间还在文章的早期,男女主角处于她逃,他追,他们在爱情中都插翅难飞的阶段。 现在小姐逃了,大丫鬟留下来自愿顶替她,被病娇男主发现,当然就关了柴房,然后由病娇男主亲自审问。 谢琇立刻流利地说台词:“……我是不会告诉你小姐去了哪里的!” 病娇男主不怒反笑。“哦?……你难道不怕死吗?” 谢琇回答得更流利,此番有剧本,就是这么自信! “小姐是我的主子,一向真心对我,现如今她有求于我,我怎能背叛她的信任?!” 说着,还梗起脖子,挺起胸膛,一副凛然就义的姿态。 “你动手吧!我是不会受你威胁的!” 病娇男主笑得更大声了。笑声方歇,他忽然伸手扼住她的咽喉。 “既然如此,那么你的性命也没有用了。……我就如你所愿吧。” 他冷然说着,扼在她咽喉上的手指却没有立刻下大力气。 当然,作为本世界男主,他只用一点力气就能把谢琇这个大丫鬟掐得直咳嗽。 谢琇正在咳咳咳一顿剧烈咳嗽、上不来气,心想着等他的手再用一点力气就可以表演嘎嘣一声死透了的时候,病娇男主突然说了一句——不在剧本上的话。 “……你今日落到如此下场,还有何话说?” 谢琇:……? 她思忖着自己在剧本里已经没有台词了,但代入一下,假如这个命不久矣的大丫鬟真的就是自己本人的话—— 她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说道:“……为了成全你们的爱情就要牺牲那么多人命,这种爱情又算是什么好东西!” 病娇男主的手忽然一顿,不可置信似的笑了一下,反问道:“……你说什么?!” 噫!糟糕! 不在剧本上的反应愈来愈多了! 谢琇立刻住嘴,改而继续放狠话刺激他。 “……要杀便杀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以为这样能显得更加仁慈一些吗!” 病娇男主不可置信地笑得更大了。他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还不够致命的力度,但比起刚才来已经重了一些了! 就是现在! 谢琇立刻一闭气,一歪头,火速下线了。 回到炮灰大组的办公室里,这一次她发现人人都埋着头,仿佛很忙碌的样子。 领导的小办公室里传来了怒吼。 “谢琇!你马上给我进来!!!” …… 怎么说呢,谢琇可能真的是有点时运在身的。 第二个任务世界同样没有崩,虽然后期剧情已经崩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病娇男主先是质疑了自己的手劲,觉得那种力度之下人不可能窒息而死;但那位大丫鬟就是没了气息,让他先是自我怀疑,又不由自主地常常思考她临死前丢下的那两句话——到了最后,他居然放缓了态度,厚葬了大丫鬟,然后好好地把女主找了回来,也没再随便搞些谋朝篡位的把戏,这样的话和女主的正义感就完全没有冲突了…… 最后,除了谢琇扮演的大丫鬟不幸成了他们前期病态爱情的牺牲品之外,他们的爱情居然以一种正常得多的方式延续了下去。 所以,那个世界也没有崩。 但是谢琇小同志的能量,让整个时空管理局都不能小看了。 崔女士其实还是很赏识谢琇的,那两个任务世界也没出岔子,改造得还挺好——虽然谢琇的本意可能并不是想要改造它们。 于是,崔女士和炮灰大组的几位组长副组长们聊了又聊,最后替谢琇找出了一些别具特色的任务世界。 崔女士:“这些世界本来就半死不活,主角组进去了也效果不彰……还因为重启多次,世界都变得脆弱不堪,反正也只剩下一次机会,不行就得彻底报废了……你去试试。” 谢琇:“……是!我一定会努力!” 崔女士:“别这么激动。听着,这些世界里你不能携带系统,进去时会有初始人设和技能加成,跑剧情完全在你,你把故事说圆就行,别没头没尾……不过你的角色一般都是炮灰或不重要的配角,本身原有故事线就很简单,甚至是剧情缺失,这没关系,看你自己怎么圆……” 谢琇:“呃这……” 崔女士啪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怕什么,你本能的反应,我觉得很好。”史上最优秀的管理局员工之一崔女士笑眯眯地说道,“你说不定要去扮演本身出发点不那么正直清白又无辜的角色……假如还没有一个正确三观的话,这样的世界要来也没用,毁灭吧。” 谢琇:“谢……谢谢您的夸奖?” 崔女士含笑说道:“还有一件事——” 谢琇:“……您请讲?” 崔女士说:“无论是多么微小的炮灰,说不定也是构成故事的一块重要拼图。” 谢琇若有所思。 崔女士说:“我不会说让你尽量拉长故事线去注水,但我希望你能够发掘出一个角色真正的故事线。因为不可能有人一生中毫无故事。我不知道我的前任如何对待炮灰组的任务对象,但在我手中,我希望每一个角色都闪闪发光,无论这个角色有多么微小。你能明白吗?” 谢琇终于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明白。”她说。 崔女士忽然冲着她眨了眨眼睛。 “一言以蔽之,你不是去破坏他们的。你是去加入他们的。” 谢琇:“……啥?!” 崔女士说:“也就是说,你不能去毁坏原有的故事线,而是要丝滑地为你所扮演的人物找出一条完美的故事线来。” 谢琇若有所悟。 “我不会让您失望。”她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崔女士眯起眼睛,笑了。 “去读一下任务世界的资料吧。祝你好运。”她温和地说道。 …… 2、二·【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 崔女士为谢琇选择的这一次任务看上去似乎很简单。 这是一个武侠世界,并且也不算是什么高武世界,唯一的特殊点在于,这个小世界里的基础设定,是朝堂与江湖之间联系紧密。 换言之,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有习武的风气,武林盟主和这个世界里居于武林顶尖地位的“五大派”,也十分入世,甚至会联络朝臣,平定叛乱,与军队一同抗敌之类的。而由于这些功绩而被封爵或封官的武林人士,也为数不少,有一部分武林人士更是在出师后直接从军——因为这个世界的设定是,北方蛮族一直虎视眈眈,漫长的边境线上时有战争;而南方的夷族也不时来骚扰一番边境,打打秋风,抢了就跑。 因此,在这个小世界里,虽然设定是成为武林高手需要很高的天资,但习武这件事本身没有多大门槛,也被上至皇族、下至百姓的所有人接受。 谢琇在这个小世界里要扮演的角色,在原作世界里,炮灰度足够,存在感不高,看起来难度系数不大。 这个小世界里的“谢琇”,天资平平无奇,身世平平无奇,拜入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门派,门派上下所有人都平平无奇。 她所在的门派叫做“定仪宗”,大致的位置是在山南地界,这个“山”,就是华山——因此“定仪宗”也依附于山南地界最大的门派“华山派”之下,门徒不过百,是个正义又贫穷的——小门派。 谢琇是这个小门派的首徒,凭借着日以继夜刻苦的练习,生生将自己的武艺拔高了一截——这句话的意思是,她现在拥有超出本身的天资对应的武功水准,虽然超出的并不多,但已经足以让她成为定仪宗的首徒。 在进入这个小世界之前,按照惯例,谢琇已经预先安装了一些符合本世界任务设定需求的技能,比如说——内功与武功。 当然,她也不可能直接把什么九阳神功预安装在自己身上,那是不符合该世界发展规律的。所以,她现在自带的武功足够保命防身,却也没有让她一跃成为一代女侠的地步。 现在,谢女侠要出发前往剑南地界边缘的大城云阳,代表定仪宗参加在那里举行的“集英会”。 这个“集英会”三年一度,专门为类似定仪宗这样的中小门派聚会、切磋武艺、互通有无而举行,“五大派”一般是不参加的。因为现如今出色的少侠们一般都出自于五大派,假如武林中的正式比武大会真的只有武林大会这一种的话,夺魁的、出头的,永远都是五大派的弟子。 五大派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要面子,不愿担着恃强凌弱的名声,因此这个“集英会”也就应运而生,专门让中小门派的弟子们也有个出头露脸刷好名声的舞台。 定仪宗这种小门派,自然也很重视这次集英会。但他们门中,唯一有希望在此出头露脸的,就是首徒谢琇。 谢琇正在外边游历——其实就是以游历为名,正在挖掘隐藏线索,思考自己这个炮灰上哪里去引出一条故事线来——的时候,接到掌门传来的消息,命她前往云阳,与其他门人会合,一道参加这次集英会。 定仪宗很贫穷,所以谢琇只买得起劣马。一匹老马,就已经快要掏空她的腰包。 她日夜兼程,眼看云阳城近在眼前的时候,却在城外的郊野里踩到了野怪。 野怪——不,这位野怪的大名叫“范随玉”,在原作里又美又恶毒,作为炮灰女配之一,人气居然还不低——似乎和“谢琇”有点什么了不得的过节,自从谢琇进入这个小世界以来,范随玉明里暗里给她使了很多次绊子。 谢琇也不是什么温良圣母,自忖这次自己扮演的角色应该不至于做多大的坏事,自然也就不可能平白无故得罪别人,范随玉对自己下手,她也不会不还击。一来二去,两个人见面就打,怒气槽自动瞬间刷满,快要形成条件反射。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当时,谢琇雇的老马在前一个驿站赶路赶得气息奄奄,感觉马上就要吐出最后一口气,她不得不把老马留在那里,然后数了数身上的银子,万般无奈地选择了步行。 云阳城过几天就要举办“集英会”,去了那里,自有驻扎城中的当地门派“云阳派”管吃管喝,离去时如果自己在集英会上名次不错,想必还能获赠马匹代步。她只需要走上这一段,就可以替自己省点银子。 但谁知道在郊野的大道上,范随玉居然骑着马从后过来了,而且还在掠过她身旁时眼睛很尖地认出了她。然后,毫不意外地,她们就打了起来。 多时不见,范随玉的身手居然也像是升了级似的,铺天盖地的剑影乍看之下很能唬人。 相比之下,谢琇今天是只身前来,身边没有任何人助阵,体力又在刚刚的急速赶路里消耗了大半,一时间感到颇为吃力。 不知为何,范随玉今天可能是想趁她累,要她命。而且她的打法从来都是又美又毒的路数,交手时除了剑招,还要防着她不知何时陡然甩出的暗器,仿佛无穷无尽,谢琇渐渐觉得不支。 说到底,谢琇的武功根底不牢,原本就是初入该世界时预装的技能,徒有套路,经验却不怎么丰富,真的遇上范随玉这种不知道腥风血雨里来去过多少回的正宗恶女,就劣势尽显了。 她甚至觉得假如这个小世界是仙侠风的话,以范随玉的心计、身手和恶毒程度,怎么说也得是魔教圣女那个档次的角色。 但现在不是赞叹敌人身手不凡的时候。谢琇也感受到了范随玉打算把自己的性命留在当场的决心,一咬牙,决心赶在自己的体力透支之前,先下手为强。 她预装的武功之中既有剑法,也有掌法和拳法。其中有一套武功,是心法搭配着剑法或掌法使用的,这套武功的名称听上去格外惊悚,叫做“红颜弹指老”。 这套武功中配套剑法的招数名称,听上去都格外诡异凄厉——“寒山霜绝”,“万踪俱灭”,“芳华逝尽”,“万艳同悲”…… 尤其是终极杀招“万艳同悲”,据说轻易不可动用,一旦动用,必定消耗掉使用者的大量内力与真元,功力不足者甚至有可能在被掏空身体里的内力与真元之后,瞬间衰老,以寿元换杀伤,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因此在这个小世界里已经失传。 当然,谢琇的武功是直接后台预安装的,会这一招不在话下。但是,她的实力也不足以让她随时随地使出这一招而面不改色。虽然并不会到了拿寿元来换杀伤力的可怕地步,但瞬间掏空全部内力还是没有问题的。因此—— 万一她真的不敌范随玉,她就不得不祭出这一招,在内力供应不上之前,抢先将范随玉斩于当场! 可是,范随玉多少还算是个出场次数不少的女配,谢琇现在就把她杀了,实乃撼动故事主线的泥石流行为。 因此,谢琇打定主意,先使用“红颜弹指老”的前面数招,奋力挥剑,向着范随玉一通猛攻。 “红颜弹指老”也的确不愧是故事之中失传的不世神功,范随玉立刻就左支右绌,露出败象。 正当她打算再奋起一击,把范随玉一举击溃的时候—— 一阵凌厉的风声裹挟着暗器,猛地向她袭来! 她不得不立刻收剑后撤,一连退出好几步,把剑舞得密不透风,当当当数声连响,挡下一堆暗器。 先前那阵不祥的风声,仿若被她的“射月剑”一剑劈散。 在渐渐消散的风声、暗器与剑影之后,露出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从身形来看,来人应当是一位青年。他穿着一袭黑衣,以黑巾半遮着面孔,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他的前额,只有黑巾上方露出狭长的双眼。那双眼睛毫无感情、毫无波动地注视着她,眼眸深处仿佛空洞无物,就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他眼底似的。 谢琇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 她总觉得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是她又的确不认识他。 风吹过荒原上的长草,发出哗哗的响声。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冰冷地注视着她。 她还没厉声喝问一句“来者何人!?”,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一阵铃声的轻响,身后来人扬起了声音。 “前方——可是谢琇,谢女侠?” 谢琇:……? 她警惕地没有改变自己持剑戒备的姿态,只是口中应了一声。 “正是。” 那阵有节奏的铃声一路来到了他们身侧,来人谨慎地站在谢琇的左侧数步开外,将自己置于可能的战圈之外,方开口道: “小人乃是剑南高家麾下之急脚递,奉五少爷之命,为谢女侠送一封信。” 谢琇:……?? 高五少爷,那不就是本世界的气运男主高韶欢吗?! ……可是根据时间来算的话,这个时候的高韶欢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啊? 3、三·【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 在她接到的资料中,说高韶欢天资极高,早早就拜入这个世界的“五大派”之一的崇山派,年少时“红衣轻裘,打马过市街,路人为之侧目”…… 他少年时是又奶又狼的小少侠,长大后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侠客,再加上出身自剑南实力最雄厚的武林世家之一的高家,虽然在兄弟之中只行五,但从崇山派出师之后,上一代家主、他的父亲高峥,却越过他上头的四个哥哥,将他立为继承人…… 总之,这个小世界里,高韶欢就是气运之子,被上天厚爱,一路克服了无数艰难险阻,最终登顶武林盟主;并且因为这个小世界的设定就是朝堂与武林关系紧密的模式,他最后还因为在韫王李稚的叛乱中站在朝廷一方、力保剑南不失,而被封为定安侯。 谢琇心想,自己这一次扮演的这个角色炮灰程度更加彻底,在原作里不过寥寥数言——“谢琇,表字琼临,年十九岁,宗门乃是依附华山派的小门派‘定仪宗’,其门徒不过数十,谢琼临为首徒。年少时与高韶欢偶然相识,意气相投,结为好友,时有来往。后在韫王李稚叛乱中,从旁相助高韶欢,叛乱平定后,谢绝朝廷封赏,归隐山林”。 ……甚至跟这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子都没有什么感情线的牵扯。这也是当初谢琇觉得这个任务不难完成的原因之一。 众所周知,炮灰是即使进了甜宠文小世界,也不可能有什么he的。那么,一位与气运之子是好友、随着主线进程始终没站错队、还没有情感纠纷、最终归隐山林的女侠,简直可以避开一切虐身虐心debuff,令人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本世界的气运男主现在这是要作甚?? 那位急脚递小哥还在用一种例行公事的口吻,客客气气地说道:“谢女侠此刻似有不便……小人听闻五少爷此信发出时曾有口信说,假如谢女侠无暇收信,送信人务必当场将信件内容读给谢女侠听。” 谢琇:“……” 她是又触发了什么不得了的隐藏剧情吗?!高韶欢送的是什么信?怎么这么重要?还非得让送信人当面确定她得知信件内容才行? 她勉强控制着自己的面部不抽搐,心想高韶欢此时虽然年轻,但正是声名鹊起的时候,拿他的名头来吓阻一下面前这两个对手也是好的。毕竟她原本内力就快要被耗空,此刻又多出一名身份不明的蒙面青年,理智说来,她实在不是他们两人联手的对手…… 因此,她保持着持剑戒备的姿态,想也不想地就说:“那么你姑且说说看,他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反正有原著设定加成,没有感情线!信里肯定没有什么不能被别人听到的内容!她不方! 急脚递小哥清了清嗓子,当着她和其他两人的面,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拆开封口,朗声念道: “琼临姐姐!我要报告你一个天大的喜讯!我下山了!师父终于准我回家探望父母亲长了!近期我都会在剑南高家,来我家玩吧!我家很好玩的!后山上还有食铁兽!你没见过食铁兽吧,特别可爱!来玩啊!我送你一只!……” 谢琇:“……”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十倍。 ……就不能写得文言文一点吗!高韶欢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是个古代人啊!?这么口语化的措辞,即使放在古代也让人羞耻得脑壳快要爆炸—— 现在,她当着死对头以及死对头的外援的面,听着这封极度口语化的信,简直感觉耳边响起的不是急脚递小哥那努力保持死板的声调,而是高韶欢那种活泼少年的声音……而且说的还是这种轻松愉快的话题,以及地球人都无法抗拒的食铁兽——大熊猫! 啊这个小世界里竟然也有大熊猫吗?!……不,这不是为了国宝的魅力而倾倒的好时候。 谢琇只觉得又惊讶又尴尬,脚趾简直能当场抠出一座熊猫馆。 她慌忙喊停,喝止了那位急脚递小哥之后,继而重新朝着前方横眉看去。 范随玉面露冷笑。而后来的那个陌生青年,即使戴着斗笠、黑巾遮面,但从他露出的双眼和狠狠拧起的剑眉可以判断出,他此刻黑巾遮掩下的脸色,一定是已经黑得不能看了。 谢琇:? 她本能地体会到那个青年并不像范随玉一样,听到了高韶欢送来的信之后,对她产生的是嘲笑之意。 不知为何,她感觉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纯粹的、磅礴的怒意。她觉得那股强大的怒意几乎能够排山倒海了——不夸张地说,她敢当场抠出一座熊猫馆,他就敢连馆带熊猫一起掀翻! 他回头向着范随玉说了几句话,谢琇只听到诸如“随玉,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这一类零零散散的字眼。 然后,范随玉就果真朝着她讽刺又高傲地投过来充满鄙视的一眼,转身走了。 谢琇:?? 她不忘趁着范随玉走人的短暂空档,伸手从急脚递小哥那里收下那封信,随手往自己衣襟里一塞,然后感觉自己终于能够把被这封信的到来而延迟许久的那句台词,气吞山河地吼出来了—— “来者何人?!” 那青年冷冷瞥了她一眼。 不夸张地说,她从那一眼里感受到了充分的冷漠和鄙视之意。 他根本无意于跟她通名报姓。 他站在那里,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谢琇挥手让那位急脚递小哥赶紧走人,免得等一下万一开打会被误伤;一时间这片旷野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个时候,那位陌生青年终于说话了。 “……你就是谢琇?”他仿佛此时才显得诧异起来。 “听说你的天资不过尔尔,但竟然在这个年纪,就能够练到这个地步?” 谢琇握着那柄射月剑,缓缓放下手,感觉现在肌肉酸痛,手臂和肩膀都沉得仿佛像是石头做的,一丁点儿也抬不起来了。 她想,假如此刻他再次向她发动攻击的话,她可能真的得结结实实吃个大亏了。 ……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 她为了输人不输阵,甚至还冷笑了一下。 “我不仅天资平平,我还穷困潦倒呢。”她说。 她的台词可能有一点儿出乎他的意料。他狭长的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下。 “……什么?” 她咬着牙,冷笑道:“要不是穷困潦倒,怎么会连马车都雇不起要步行?不是步行的话,我怎么会在这里倒霉地碰到范随玉,还得打上一场?现在她走了,又来了尊驾您,这片荒郊野岭到底能碰上多少对手要打?难不成这里是什么隐藏的十八铜人阵吗,来了一个又一个,全部打完才能前进?!” 她语气里的桀骜不驯刺得他的眼瞳微微一缩,但他又似乎对她说的话有点儿兴味,于是他双手环胸,冷冷站在那里,说道:“……就凭刚刚那个突然跳出来的送信的家伙,你就应当被杀死在这里!” 谢琇:“……” 什么鬼?!一个送信小哥就能拉满这人的仇恨值吗?!他难道又是一个高五少爷顽劣大名之下的苦主吗?!…… 她有点不确定地反问道:“一个送信小哥能碍着你什么事?” 他卷起唇,目光冰冷下来。 “他来得不对。”他用一种令她非常费解的、咬牙切齿又平静冰冷的语气说道。 谢琇:“……什么?” “高家的急脚递,不应用于此处。”他冷冷说道,“但高五少爷显然是压根没把这个当一回事——” 谢琇其实并没有了解过剑南高家名下的急脚递。单听名称,她还以为是什么类似走镖一样快速传递信息或货物的另类快递业务。但现在看起来,显然别有隐情。 她迟疑地问道:“……难道,高五少给我的这封信,是送错了?” 那个陌生青年瞥她一眼,忽然伸手拉掉了自己覆盖在脸上的黑巾。 谢琇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样,他有着狭长的双眼和好看的五官,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明白,他拉下黑巾,以真面目示她,到底是何用意。 ……莫非觉得反正她也快要成为一个死人了,而死人是不会把他的长相泄露出去的?! 谢琇一瞬间就惊悚了。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因为反正现在转开眼假装没看到也已经迟了——然后她发现,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愈来愈重。 不,她很确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他。 他的长相,和从前在其它任务世界里她遇见的人物也并不算十分相似。 虽然她在炮灰组也就做过几个任务,每次还都是一出场没几分钟就下台一鞠躬;但那些小世界里她碰上的男主角,不是俊美邪佞,就是俊朗正派;就是她这种小炮灰偶尔碰到的什么配角,就算是美的、丑的、光芒四射的、平庸无奇的……也从来没有人像面前的这个青年一样。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青年,面部的线条却硬朗深刻,五官虽然英俊,但一点儿也不柔和,更不阳光,眼眸深处的空洞感自始至终伴随着他,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五脏六腑已经腐朽的、华美的空壳。 要不是这个世界里万万不可能出现什么尸鬼之类的角色,谢琇差点儿都要以为他是哪里来的什么孤魂野鬼,占据了一具英俊却僵冷的尸体,化为普通人的模样,行走于世间。 “你……你到底是谁?”她不由得脱口问道。 那个陌生青年却并未回答。 4、四·【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 后来,当谢琇再回想起那一天的时候,却惊觉那天的结束和开始一样的突兀。 她气虚体乏,感觉假如再打起来的话,自己很可能挥不动那柄射月剑了,但那个青年好像也没有再对她下杀手的意思。 有那么一刻他的手仿佛动了动,像是要再对她发出一把带着煞气的暗器似的。 她虽然内力消耗殆尽,但还咬牙硬撑着,心想决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于是他的手指刚刚微微一动,她就立刻做出了反应,拉开架势,条件反射一般摆了个防御的起势。 但是关键时刻,她刚刚胡乱掖在胸口衣襟内、没放好而露出来一半的那封高韶欢送来的信,却因为她的动作而掉了出来,落在她的脚旁。 谢琇一愣,还没想好要不要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低头捡信,还是干脆无视它,或把它踢到一旁;结果就听到面前的青年再度冷笑了一声。 “你瞧,”他用一种极轻的语气说道。 “……它真令人厌恶。” 谢琇一时间有点搞不清楚他用的到底是哪个“ta”,究竟是指那封信的“它”,还是指高五少爷的“他”。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就扭头走掉了,倒像是特地支开范随玉,放了她一马似的。 谢琇:???撇去刚登场时的那一把暗器不谈,他难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男菩萨吗?! 当然,后来,终于有一天,她的这个疑问,大概有了可能的答案。 ……那就是,他固然无意于杀她,不过,当时假如他真的执意要杀她,也很有可能杀不掉她。 因为,他目前的状况,可能比她这个“天资平平、穷困潦倒”的小穷门派里默默无闻的徒儿还要糟糕—— 谢琇与那个青年第二次见面,直接就是在剑南高家。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犹如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径直劈开了她的天灵盖。 因为那个青年此刻正站在高家的庭院里,扭曲着嘴唇,朝她露出一个冷漠又应付的淡笑;而完全在状况外的高五少爷却热情地向她介绍说—— “这是我大哥,高韶瑛!” 然后他又转向他的好大哥,兴冲冲地说:“大哥!这是我的好友——” 他的好大哥总算在她和他重逢之后,第一次开口了。 “我知道,”他的声音清清凉凉的,像是夏日夜晚落入深潭的水滴。 “她是‘定仪宗’的首徒,谢琇,谢琼临……谢姑娘。” 他顿了一下,抬起眼来直视着她,唇角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和那天的激愤与黑气缠绕一点也不一样。 “……以平常的天资能修炼到如今的成就,谢姑娘……真是不得了啊。” 谢琇:“……” 天资平平这个梗在他这里是过不去了吗! 后来等高韶瑛不动声色地走了之后,她同样不动声色地向高韶欢打听了一下关于他大哥的情况。因为她实在是怕自己在人家的主场,被他无声无息地半夜灭口。 原本热情开朗,有话题要说、没有话题自己制造话题也要说的高韶欢,这一回却意外地言辞闪烁,躲躲藏藏,说三句咽两句;但最后,谢琇总算是勉强拼凑出了一点关于他大哥的信息。 原来,这个在原作中面目模糊的高大少爷高韶瑛眼下已经二十七岁,作为长子,他为了支撑起高家这么巨大的家族而终日在外奔忙,经常忙得连家都不回;虽然没了天资作为支撑,但料理起繁杂的事务来依然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对内对外都谦冲沉稳,细心可靠,绝对是目下高家的顶梁柱,高韶欢心目中的好大哥。 谢琇暗忖,这个形象和那天她看到的那个出现在范随玉身旁的,阴郁峻冷、如同一具内里腐朽的华美空壳的青年一点都不一样。 而且,有一点十分奇怪。高韶欢是天资过人的气运之子,他的哥哥却天资全无,不宜继续练武——听上去比谢琇这个“天资平平”还惨。 而且那天谢琇记得自己明明就差点儿被高韶瑛一扬手发出的一大把暗器扎成个筛子啊!!虽然以她挥剑全部抵挡下来时的手感而言,那些暗器上的确没有灌注多强猛的内力作为辅助,但有那样不凡的手法,已经令人印象深刻——完全没点武学天分的人,怎能把一手暗器功夫练到那个地步? 不过,她的疑问也不方便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因为—— 按理说一大家子人里不巧出了一个无法修炼的普通人倒也没什么,但是高韶欢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脸色发白,言辞闪躲,这就十分可疑了。 谢琇疑心自己可能要不小心碰触到这个树大根深的大家族背后隐藏的什么黑暗的秘辛,立刻就闭上了嘴,并且提心吊胆,生怕高韶瑛半夜杀进她的房间,挟带着满满的煞气,给她再来上一记暴雨梨花针——这里毕竟是他的主场,闹起来的话不但不美,而且难以收场。 不过她来到高家作客的第一夜,并没有人来打扰她。 谢琇辗转反侧,到了快天明的时候才睡沉。第二天一早,高家地界又笼罩在濛濛细雨里,天色阴沉。 这种天气更易令人感到疲乏。谢琇打着哈欠走在走廊上,觉得要是回屋睡一天的觉,不像是一个好客人应该做的事。 然后她决定去做点能让人提神醒脑的事情。而在这种地界,还有什么能比撸食铁兽更让人提神醒脑并乐此不疲的?! 可是她出师不利。 谢琇在前厅居然看到正打算出府办事的高韶欢,看来今天他是没空陪她一起去找食铁兽了。但无论是小伙伴不克前往,还是外面下着细雨,都并不能阻挡谢琇渴望在这个古代世界里撸到大熊猫的热情。 她问了一下高韶欢食铁兽何在,又衡量了一下今天这场细雨的雨丝密度,觉得顶多也就能淋湿她最外层的一片头发,不太可能把自己整个人都淋成落汤鸡,于是就拎着一把伞,一头钻进了高家后山的密林里。 然而,今天不是一个出府的好天气。 因为谢琇还没在后山找到食铁兽,却先碰上了范随玉。 “……真倒霉,”她深吸了一口气,在思考着拔不拔剑,因为范随玉也算是个棘手的对手,而她的夺命杀招可是个内力黑洞,以她现在的水平就是给它送菜。 “我本来是来找食铁兽的……可是可爱的食铁兽没找到,却先看到了讨厌的人——怎么会有这么背的运气啊,这和坐车断车辕、出门踩泥坑有什么不一样!”她嘟嘟哝哝地抱怨道,最终还是下了决定,把射月剑拔/了出来。 动不动手的再另说,气场不能短! 可是她那天最终并没有用到什么大杀招才得以脱身。 ……因为高韶瑛来了。 他一看到谢琇就露出那副冷漠脸,一转头对着范随玉倒是面目和煦得多;在她和她出鞘的射月剑的虎视眈眈之下,他并没有和范随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说了一些“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不要多在此出现,最近家中人多,恐有不便,应以保全自身安危为先”之类体贴的话。 听听!这就是明晃晃的差别待遇吧!! 谢琇很怀疑他和范随玉之间应当另有联络渠道和方式,不过能搅合了他们的一次见面,不知为何她的内心还是感到很痛快的。 范随玉在高韶瑛的镇场之下,并没有和谢琇动起武来,而是和她相看两厌地走了。留下谢琇与高韶瑛两个人,站在细雨绵绵的后山林中。 “你来这里做什么?”沉默片刻,居然是高韶瑛先开口了,语气比谢琇预想的还要差。 谢琇本来想反唇相讥一下,但想了想这里的确也是他们家的地盘,做主人的问一句,好客人回答一下也没什么。于是她就老实答道:“我是来看食铁兽的。” 高韶瑛一怔。 “食铁兽?”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然后仿佛突然像是记起了什么,讽刺般地一笑。 “你被五弟骗了。”他冷冷地说,“高家的后山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食铁兽。” 谢琇大惊失色。 剑南道的位置不就应该是现世里的四川吗!四川没有食铁兽?!这个世界是在开玩笑吧?!没有食铁兽的世界是没有灵魂的! 谢琇不服气地抗辩道:“可是你分明表现得很懂‘食铁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一定见过!” 高韶瑛淡淡说道:“剑南地界的确有这种动物。” 谢琇还来不及高兴,他就朝着她当头一锤。 “不过高家没有。五弟想必只是想让你答应来高家作客,才说了这样的谎话吧。” 谢琇感到一阵震惊,又不知道哪里觉得违和。最后,她下意识跟着感觉走,反驳道:“呃……这也不能算是谎话吧……” 毕竟范围扩大到整个剑南地界的话,还是有的……而高家毕竟是剑南地界的地头蛇,那……四舍五入就算是高家也有了吧…… 高韶瑛似乎显得有丝诧异。他瞥了谢琇一眼,说道:“五弟一定很喜欢你。” 5、五·【第一个世界·五更钟】·4 谢琇:“!?什么时候话题突然转向这个了……?!这、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这原著没写啊!她是不会给自己和男主随便加戏的!!! 谢琇猝不及防,结巴起来。 但是高韶瑛却似乎很喜欢她这副愚拙的样子。一丝真正的笑意在他的脸上掠过。 然后他说:“……因为你太好骗了。被他骗完还不生气……这样的人可不多见啊。” 谢琇:“……” 虽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她现在拳头硬了,很想给他一点震撼教育。 她头脑一热,说了——本不应当说得这么直白的话。 “我是拿他当弟弟,谁会对可爱的弟弟真正生气呢?!” 她提高声音吼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高韶瑛面露愕然之色,盯着她看。 谢琇:“什……什么?!” 高韶瑛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不……想想看,要是五弟听到这句话,该有多懊恼……不,说不定还挺生气的呢——” 他笑着说:“这么一想,我就感觉很好了。” 谢琇:“……” 啊您是做人家大哥的,又是堂堂的高家大少爷,您不觉得和这些耀眼的身份相比,自己的性格太恶劣了一点吗?! 至少她现在听上去就觉得挺替高韶欢恼火的…… 她头脑再度过热,嗡地一下,做了个不太理智的反应。 “看样子你挺想做些让你五弟生气的事,是吗?”她双手环胸,不太客气地反问道。 她回想昨日在庭院中的偶遇场景,高韶欢对他这个大哥的孺慕之情简直浓得要冲破画面。可是相比之下,高韶瑛的冷漠就如同缠绕着无数问号与迷雾的迷宫,让她一想之下就头晕目眩,找不到出口。 不过他今天就表现得没那么冷漠可气了。可能是因为高韶欢不在这里,他身上那种隐约的尖刻讥诮感今天就消失了。 她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只要事情不牵涉到高韶欢的话,他对她居然还是有几分面子情的……? 至少今天,在她大声说完她觉得高韶欢只是可爱的弟弟,并且一本正经地表示她并无他意,只是来寻找食铁兽的事情之后,高韶瑛身上的那种阴郁峻冷之意消减得几乎不见了。虽然他依然还是做出一副疏远又高傲的架势,可是她总有种奇妙的错觉,仿佛他一下子变得易于接近——只要她敢尝试。 她忽然想到,他一开始对她怀有敌意,是因为他以为她是站在高韶欢那一边的人。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他的五弟较劲,但是—— 假如她让他认为,她并不是和他的五弟站在一边,而是和他站在一边的呢?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谢琇的大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虽然因为她进入这个小世界之前的准备时间过于仓促,导致她临时背诵的那些背景资料都是囫囵吞枣,记一半忘一半;但她现在突然想了起来,高大少爷是高家五兄弟里,除去高韶欢这个气运男主本人之外,唯一一位人设较为完整的角色。 高家五兄弟之中,只有他和高韶欢是同母所出,母亲就是高家家主高峥的正室,张夫人。在他们之间的二、三、四少,母亲都是高峥的妾室,要做继承人的话,本来也不如他们两人更加名正言顺一点。 在原作里,这位高大少就仿若一位给气运之子送经验送加成送辅助,最后到点下台一鞠躬的完美工具人一样。 他与高韶欢之间相差了十一岁,在高韶欢没有在童年时期显露出过人的武学天分的时候,虽然他在武学方面名声并不显,但仍然是完美的、能够把武林世家高家的声势经营得蒸蒸日上的人才。 在他之下的弟弟们,二弟高韶朗沉迷研究药理毒理,三弟高韶晖沉迷读书属文,四弟高韶举沉迷机关学,都不是什么适合当这么大的一个家族继承人的好材料。 可以说,在高韶欢出生之前,高家几乎都已经有了共识,这一代的少爷们在武学方面无有进境也不要紧,他们高家好歹还有积累数代的深厚底蕴可以消耗;只要他们早早成婚,生出武学方面有天分的下一代,那也可以。 因此,即使高大少爷武艺平平,他依然是剑南高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直到他的五弟横空出世。 在高韶欢六岁就成功拜入五大派之一的崇山派门下,并且由掌门亲自教授武艺之后,高家就沉浸在一片微妙的气氛里。等到高韶欢十四岁时就在五大派年轻一代弟子才有资格参与的“拈花宴”——其实就是一场高端少侠比武大赛——上夺得魁首之后,他的大哥丢掉继承人之位的冰冷现实几乎已经是近在眼前。 然后,更为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大半年后,高大少出门办事,不慎遇险重伤,丹田受损,经脉破碎无法修补,内力十不存一,从此确定在武学方面永远无法得以寸进。 这也成为了最终判他在继承人之争中出局的决定性/事件。 高韶欢今年十六岁。在故事的主线里,他也的确是在这一年的高家家主生辰宴上,被正式宣布为高家下一任家主继承人的。 高韶欢其实在这个时候还是个没心没肺、有点浑然天成的粗线条,天真灵动不谙世事的少年。即使高家可能更换继承人的传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他事先也压根不认为他的大哥会被移下继承人的位置。 因为实际上作为世家,高家已经是庞然大物,家主固然武功超群更好,但也不能不擅经营之道。而高韶欢对什么经营之道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不懂得赚钱,只懂得花钱,在家中、在崇山派,因为他极高的天分,一直以来都是大家的重点宠爱和保护对象,使得他养成了明朗天真的性格。 事实上,他只一心想着在大哥的庇护下当个行侠仗义、行走江湖、惩凶扬善的大侠。 在原作里,高大少对于自己面临的残酷命运一言不发,就那么沉默而压抑地接受了。他甚至还亲自操办了父亲这一年的生辰宴,就如同往年一样。 在他的五弟被宣布为下任家主之后,他言辞简短地当众说了一句恭喜五弟,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依然操持着整个高家的事务,直到韫王李稚的叛乱发生。 高韶欢在韫王李稚的叛乱之中大放异彩,他的大哥则沉寂下来。高韶瑛的名字从此就很少被提到,或许是因为他无法再动武,在那种大规模的对战中也不可能有什么出风头的时刻;在叛乱平定之后,高韶欢立下大功,直接被封为定安侯,接掌高家,他的大哥据说就此隐居去了。 在这种时刻,谢琇冷静一想,才发现高韶瑛这个人,对于她的任务目的来说,简直是完美适配。 他自带一条完整的故事线,谢琇这个戏份更是少得可怜的小炮灰要做的事,只是找个机会合情合理地插入他本人的故事线,借用一下剧情,再来个合理的结局就行——甚至是be也无所谓,因为“谢琇”从原作剧情中消失的时间,也在韫王李稚的叛乱平定之后,甚至理由同样都是“隐居”。 至于他们是两人一起隐居,还是中途闹掰了各隐居各的,都没有关系啊! 连绞尽脑汁地解谜、思考、挖掘线索、编造故事都不需要了! 谢琇精神一振。 果然,自带完整故事线的男配就是永远的神!!!并不是每个小世界都会遇上这么现成能够借力的完美对象的!难怪崔女士要为她选择这个小世界来做任务!谢谢崔女士对后辈的照拂!崔女士的苦心,她现在领会到了! 她内心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不由自主地又抬眼悄悄望了一眼面前的高韶瑛。 竹林之中似乎细雨的雨势更小一些,他撑着一把伞,在伞下皱着眉,目光落在她脚旁那柄并未撑开的伞上。 其实谢琇可真是冤枉。她本来也想撑开伞的,可是走到竹林里没多久就巧遇了范随玉,随即直接丢下伞拔剑准备战斗,范随玉一走,她还没来得及再把伞捡回来撑开! 高韶瑛微微把手中的伞往上抬了抬,那双空洞阴郁的狭长眼睛就完全露了出来。 那双眼睛盯着她已经被雨淋湿而打绺的头发看,又移到她被打湿而显得颜色深了一些的衣服上。尔后,他皱了皱眉,一脸乌烟瘴气的样子。 林间细雨濛濛,高大少一身干爽,撑着一柄伞面上绘着晴空、白云与飞鸟的油纸伞,伞面上晴空的浅蓝色衬着他身上那一袭蓝白相间的衣袍,一围深蓝色腰带紧束在腰间,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 哦!即使他身上那种不散的阴郁之气,让他看起来总像是一具神魂不知已浮游到哪里的空壳,但那也是一具华美的躯壳!当他坐着高家的华丽马车缓缓行过街头的时候,依然值得为了他往车上丢水果! 6、六·【第一个世界·五更钟】·5 谢琇这么想着,不由得有点走神。然后她猛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高大少盯着她这副湿淋淋的外形,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握着伞柄的手甚至都不自然地动了一动。 和上次他们初遇时,他动了一动手指,好像想要再度向她洒下一把暗器时的动作差不多。可是这一次,谢琇能够从中读出的意图却截然不同。 ……他想走过来,把伞遮到她的头顶,替她挡雨吗? 他赶走范随玉,却想走过来替她遮雨,是这样吗? 虽然说雌竞是不太可取的,但是——谢琇得说,作为胜者,那副滋味可真是太爽了! 那么,就让她小小地回报一下吧—— 她翘着嘴唇,为了自己等一下要做的事情而提前得意了一下下。 可是高韶瑛似乎并没看出来她的动机。他只是平静又冷淡地向她瞥过来,问道:“那又如何?” 谢琇愣了一下。 然后她才意识到,他居然是用一个反问,来回答了她刚刚向他抛出的问题—— “看样子你挺想做些让你五弟生气的事,是吗”。 她顿了一下,蓦地咧嘴笑了。 “要如何——”她拖长声音,慢吞吞地说道。 其实谢琇本来想说“我要代表月亮惩罚你”,又想说“当然是替天行道”,还想说“要不然就真的做点能让你五弟气闷的事吧”—— 可是到了最后,某种奇异的直觉及时起了作用,告诫她在脑海中所想的那些台词,全部都是错误的。 她最后憋出来的,竟然是一句连她自己事先都想像不到的话。 “好巧啊,”她听见自己说,“我也挺想做些让范大姐生气的事,不如我们一起来做吧?” …… 然后谢琇所做的事,都不知道是更让范随玉生气一些,还是更让高韶瑛本人生气一些。 在她说完“不如我们一起来做吧”这句细想起来简直是虎狼之词的下一刻,她就以猛虎下山之势,毫无预兆地猛然扑了上去,吧唧一下就把高大少爷拍倒在了落满树叶、泥土也被今天的细雨浸得有一点松软的山坡上。 他们倒下去的地方刚好是一处缓坡,高韶瑛倒在地上,后背靠着缓坡,手里的伞也落到了一旁。 他的喉间发出一声既像是震惊、又像是不可置信的“呃!”,可是他一点都不敢立刻直起身来。 因为谢琇在高韶瑛跌下去的时候是正面猛扑的状态,所以刚好压在他身上。而高韶瑛此刻只要稍微抬起上半身,他的鼻子说不定就会碰到谢琇压得很低的脸。 他的身躯完全僵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而谢琇此刻也差一点被自己内心汹涌而上的尴尬感给淹死。 ……她只想小小地扑一下高大少爷,制造一点切入故事线的气氛;而在她预想中,最佳的情形,也就是扑进高大少爷的怀中、而高大少爷吓得忘记了把她推开而已。哪里知道她这到底是一身什么蛮力,居然啪叽一声就把高大少爷推倒了!自己还压在他的身上!一副马上就要霸王硬上弓的样子!这像什么门派首徒、正义女侠,不如说更像是欺负人家大少爷经脉破损、无法动武,就恃武行凶、拦路劫色的山大王! 尤其是高大少爷丧失武力值、又不能发暗器之后,居然变成了这样——他的喉间发出的那声下意识的闷哼,配上他修长健美的身躯贴合上去的美妙触感,一瞬间就电得谢琇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 她的脸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呃……这……我……”她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整句来。 现在高大少爷手中的伞也丢到了一旁,天空中落下的细密雨珠,很快就浸湿了他的头发和面容,甚至在那双因为彼此间的距离接近而显得格外不科学的长睫上,也沾染了点点细小的水珠。他眨一眨眼睛,长睫上的小水滴就汇成一条细细的水线,沿着他的下眼睑和颧骨,一路曲曲折折地蜿蜒流到他略显苍白的面颊上。 谢琇觉得自己的脑袋里轰地一声,有一把大火爆燃了起来。 ……不,不是沉迷美色的时刻啊! 她的理智还危险地维系着最后的一丝清明,她慌忙想要直起身来,从他身上让开。 “那、那个……我、我只是……”她一边结结巴巴,徒劳地想要解释什么,一边用手撑在他的肩头,想要撑起自己的上身。 可是,下一刻,她却看到那双幽深的眼睛又眨了眨,长睫上细密的雨珠因为这个闭眼的动作而抖了抖。 她听见高韶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眼睛闭上了也没有再张开,就那么伸出手,张开五指扣住她的脑后,略一用力,就将她的脸重新压了下来,压向他自己。 谢琇毫无心理准备,差一点儿撞上他的鼻子。幸好她在碰上的前一瞬间,略略侧了一下脸,错开他的鼻尖;然后,他们两人的嘴唇就碰到了一起。 他们的唇上都被雨珠沾湿,呼吸之间带着微凉的潮气。谢琇感觉高韶瑛按着她的后脑,将她的脸紧紧按向他的,双唇之间密密贴着,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那与其说是“接吻”,不如说是好像想用蛮力直接把她整个人压入他的身躯内,好填补那具躯壳深处所传来的无尽空虚之感似的。 虽然那种反应毫无技巧可言,但是在谢琇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能够透过高韶瑛紧闭的双眼、紧绷的身躯、紧紧压住她后脑,纠缠住她的双手,体会到一丝他从躯体深处绞出的那种几近绝望的饥饿与渴望—— 好吧。她想。 虽然她也不是什么高手,但是好歹有点起码的知识。 高大少爷很显然是新手上路头一回,她总不能让他们事后想起来,这个吻留下的印象只有“惨绝人寰”四个字吧! 谢琇深吸一口气,伸手捧住了高韶瑛的脸侧。然后,她微微启开双唇,试着伸出一点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他的嘴唇。 高韶瑛猛地愣住了。 谢琇就趁着高韶瑛因为遭到突袭而愣神的工夫,径直撬开了他的薄唇和齿缝,勾着他的舌尖,笨拙地嬉戏。 起初她还觉得有点尴尬,有点羞耻,因为她自己的吻技也不太够用,这个吻愈是深入、愈是能显出她的生涩来;可是当高韶瑛回过神来,移动了一下,仿佛是理智回笼,想要把她推开的时候,她忽而福至心灵,飞快吸吮了一下他的下唇,还就此那么叼住了那片柔软湿润的唇瓣,含在齿间轻轻厮磨。 然后他一下子就呆在那里,像是整个人被按下了暂停键那样,似乎在短暂的时间内完全任由她摆布了——她心底潜藏的那些坏分子就全部都涌了上来。 她竭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所有的吻戏,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在高韶瑛身上加以复制粘贴。 而高韶瑛则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好学生。他几乎在呆滞了不到一分钟之后,就开始笨拙地学习她从唇上传递给他的技巧,并且很快就学以致用,发扬光大—— 最后那天,当他们回到高家的时候,头发尽湿,衣服都沾满了泥土和碎树叶,脏兮兮的不能看——高韶瑛不得不动用了一点他长期身为下一任家主继承人所自然而然积攒下来的特权优势,从一个极小的、平时几乎不开的侧门溜了回去。 谢琇其实有一点疑心高家的家主高峥对此未必完全不知情,但是她思考之后,觉得说不定高峥对此保持了沉默,也是因为有一点乐见其成在其中。 因为谢琇只是个天资平平、不入流的小门派的首徒,配高家不世出的武学天才、未来家主五少爷,是差了很多点儿;然而她图谋的对象一旦改成已经天资尽毁、只是在高家的小天才接任家主之前暂代处理点俗务的老大,似乎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高韶瑛目前还是现任少主,所以他经常要为了处理事务而在外奔波;而定仪宗的宗门所在地就在剑南东北方、距离剑南不远的兴溪城,因此高韶瑛似乎从那之后就刻意加大了巡视剑南北部与东部产业的频率,也经常借机离开剑南,前来兴溪找她。 谢琇对此也颇为欢迎。老实说,她紧贴着他的故事线跑一遍,大概就可以省事不用自己再重新构思一条了。每次这么一想,她就对着高韶瑛格外温柔宽容。 而且,高韶瑛虽然在初见时一副十分厉害的模样,但被她扑倒在地吻过之后,就在她面前显得尤其温顺,和从前相比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这种“温顺”,并不是说他处事的风格有了多少改变,也不是说他对待别人就能亲切多少;他在别的人或别的事面前似乎一切如故,只是他在她面前,好像一下子就被那个雨中的吻叩开了所有的防线,翻转过来摊开手脚,露出柔软而缺乏防御的肚皮,收敛起所有的尖刺,任她抚摸,任她引导—— 坦白说,谢琇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条感情线展开得这么迅捷而顺畅。高韶瑛就好像一点也不懂得拒绝她的好感一样,完全没有了初次见面时那种凶巴巴的模样,每次来到兴溪、见到她之后,简直就温顺得近乎任她予取予求。 他陪她逛街,替她买下那些她多看了几眼的东西,和她一起坐在路旁的小摊上喝羊汤,和她一起坐在酒楼的雅间里品尝精美的菜肴,又或者买一坛酒,半夜两个人一起爬到屋顶上去,无论是客栈的屋顶还是定仪宗里她那个小院的屋顶,他们都并肩坐着,看看月亮,看看星辰,看看夜空,喝下酒坛子里的酒,说许许多多的话,就好像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这么接近过。 高韶瑛第一次在谢琇面前喝醉的时候,显得异常乖顺。他摇摇晃晃地从房顶上爬下来,把她送回屋,硬要让她坐在床上,说要替她脱鞋。 谢琇那一次并未喝醉,被他的要求尴尬得脑门子冒烟,勉强答应下来之后,就眼看着他真的只替她脱掉了两只鞋,还帮她把鞋子整整齐齐地并排摆在床前,然后就一定要她躺下来睡觉,好像浑然忘记了她还衣着齐整。 谢琇也不好同一个醉鬼争辩,勉强合衣躺下,然后眼看着高韶瑛把一旁的被子拉开,严丝合缝地盖在她身上,继而还自言自语地重新过了一遍睡觉前的准备流程: “鞋子脱了吗?脱了。放好了吗?放好了。被子盖好了吗?盖好了。……好了,现在可以安心睡了。” 谢琇:“……” 不,这是什么忽然变身的爹系男友。 一定是他以前照顾弟弟们的那些习惯突然发作吧。 7、七·【第一个世界·五更钟】·6 “……高韶瑛。”她最后还是唤了他一声。 正要转身离去的高韶瑛摇晃了一下,转过身来,朝着她熟练地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又开始了那套流程熟悉的自问自答。 “怎么了?睡不着吗?需要大哥给你哼歌吗?”他发出灵魂三问,然后压根没等谢琇回答,他就侧身在她床头坐了下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她,上半身往后一靠,靠在了床板上,合上双眼,开始轻声哼唱。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谢琇:! 这首诗她虽然不太熟,但是“棠棣之华”这个典故她还是知道的!更不要说短短的几句诗里反复提起了多少次“兄弟”了!这不就是在说感天动地兄弟情吗! 谢琇愣愣地想着,耳中回荡着那陌生的旋律——低回,婉转,带着一点惆怅;经由高韶瑛那种富有磁性的声线吟唱出来,居然意外地有种令人心情平静的效果。 但是……高家怎么会哼这首歌哄小孩子入睡呢?这也未免太……太文艺了一点吧。 这算什么?!从小到大潜移默化的暗示植入吗?! 她的头脑里混乱地想着,手却有它自己的意志,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把就抓住了高韶瑛那只还在她身上轻拍的手。 高韶瑛愣了一下。他重新睁开眼睛,又垂下眼来望着她,似是有些困惑她为什么听了他的催眠曲却还不肯睡着,反而伸手来抓他。 “……琇琇?”他的发音被酒意含混着,脸上也因为浓重的酒意而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因为醉酒,他的反应似乎变得迟钝,就连眨眼的动作都慢了好几拍。 他不肯和“其他人”——哦,当他酸溜溜地说出“其他人”的时候,她立刻就知道了他指的是他的好五弟!——一样称呼她“琼临”,倒是自顾自地称她“琇琇”。 这倒是也无所谓,“谢琇”在这个世界里的设定原本就是个孤儿,这个称呼也没有别人用过,如今倒是成了他的专属。 和他被酒意侵染而变得不太清楚的头脑不同,谢琇现在目光炯炯,极为精神。 她睁大双眼向上望着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紧紧盯了他一阵子,忽而说道: “……高韶瑛。” 高韶瑛:“……嗯?” 他被酒意浸得好似已经丧失了警觉心,含含混混地应道。 谢琇的目光简直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你刚才已经忘了,你不是我大哥吧?” 高韶瑛:“嗯……嗯?!” 他慢了好几拍才意会到她在说什么,竭力想要回想一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但是除了那首哄睡的歌他还记得,别的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敛下长睫。 “我……我也不想当你大哥。”他低声说道。 “我已经当够了这个人那个人的大哥……我不知道,当大哥还有什么好……” 谢琇先是有点惊讶,继而又有点好笑和心酸。 多么难得啊,听到了高大少爷深藏于心底的话。倘若不是借着这九分酒意,他只怕还是和平时一样,沉郁,安静,空洞……吧? 她凝视着他,安抚似的轻声说道:“……当大哥也是有些好处的。” “……胡说!”醉意醺然的那个人忽然生起气来,反驳道。 “没……没有好处……无人可用时,就要靠你独力顶上来……什么艰难也得靠自己挨过去……一旦……一旦有了更好的人选,就被一脚踢开……说,你是长子,你得为了这个家着想……” 他忽而扬起眼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她能够看到酒意染红了他的眼角。 “说……你要谦让啊,你要友爱弟弟……可是,假如我不想谦让……明明,我也是用了心的……我没做错事情……我不想让给他,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嘟嘟哝哝地说道。 谢琇惊讶地望着他,心脏像是被浸泡进了酸汁子里一样,一阵一阵地挛缩,抽紧;她忽而一骨碌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跪坐在床榻上,径直迫到他的眼前去。 “胡说。”她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调说道。 “当大哥也是有好处的。” 高韶瑛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接近而惊得愣了片刻。在他还没再度出言反驳之前,谢琇已经出手如电,一下子攥住他衣袍的前襟,用了一点野蛮的力气,把他强行拖向自己。 他们的脸容一下子变得无比接近。 在高韶瑛惊愕的注视下,谢琇柔声说道: “当大哥,就可以在一家子兄弟之中,第一个成亲。” 高韶瑛:……! 他茫然地僵木住了。 而他面前的年轻姑娘,朝着他弯起了眼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高韶瑛。”她又叫了他一声。 “什……什么?”他居然结巴了一下。 她含笑问道:“你是堂堂的高大少爷,以前想必有过那么一些铭心刻骨的回忆吧……关于——” 不知为何,虽然酒意还在冲刷着他的大脑,高韶瑛却下意识地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说不好就是一道催命符! “不,我没有。”他立刻答道。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看话本子上可是都说,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到了年纪,就算自己没有心仪之人,家中长辈总得安排几个……” “不,我没有。”他再度坚决地打断她的妄言推测。 “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跟随父亲出外应酬,接手家族事务……四处奔波。”他低声说道。 “一天到头的时间,拿来学习自己还没学到的事情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想其它?” 她好像很同情似的凝望着他。 “后来呢?”她柔声问道。 高韶瑛沉默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晦暗了下来。 “后来……小小年纪的五弟就显示出了他出众的天资。”他低声说道。 他听见她轻轻地“哦”了一声。那短促的音节里仿佛含着一点温和的同情和抚慰。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还有谁会在意他那天资不足的大哥呢?” 他的尾音落下,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片刻—— 他的眼前一花,怀里已经撞进来一具温暖的身躯。 她接近了他,双手环绕过他的颈子,捧着他的脸,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胡说。” 这个词今晚不知是第几次出现了。 可是接下来的话语有些不同。 他听见她说:“也有人深深在意你的,瑛哥。” 高韶瑛:!!! 他的身躯忽而剧烈地一颤。 他来不及想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下一刻他发觉自己已经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并且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他浑身发颤,抖得就像风中的枯叶。他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躲进她温暖柔软的怀里。 他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心口。那里好暖和,柔软地包裹着他,把他苦得四分五裂的一颗心,都妥善地托起,仿佛被她呵护在暗香浮动的软白云朵里。 “这、这个人……我……我可以不让给他吗……”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她沉默了片刻。 时间仿佛都被她的沉默无限拉长,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肢体似乎都变得僵硬了,活像是一段朽木,一具无生命的空壳—— 然后,他听到她温柔地说道: “……本来就是你的,瑛哥。” 高韶瑛:“……!” 他什么都没有说。又或者,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哽住了他的咽喉。 他猛地紧紧抱住了她。当他急切地向她寻求更深的保证时,他听见自己的喉间,仿佛都不像是他自己了一样,发出一种类似于哭泣一般的声音。 “别……别放开我,琇琇。” 他听见她微微一顿,继而像是意会到了什么他难以出口的事,语气坚定地向他保证道: “我会抓住你的。” 会在你滑向深渊的时候抓住你的,高韶瑛。 这一句话她并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是他却没来由地感觉她似乎已经把这样的意思向他传达到了。 他喜欢这样的回应。无论是她的语言,还是她的身体—— 给予他的回应,仿佛都能够暂时填补他那具空空荡荡的躯壳里,永恒叫嚣着的茫然空虚。 …… 高韶瑛的故事线,就这么向着谢琇完全敞开了,仿佛在邀请着她整个人都加入进来。 但是,谢琇却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点隐忧。 因为,当她步入这条故事线的时候,以为前方最多也就是山林间起起伏伏的步道,或许随着山势有所起落;但真正置身其间,才发现自己正在走着的,仿佛是一条悬崖边的小路,脚旁就是无尽的深渊,一脚踏空,便永无生理。 谢琇自认还是个能够冷静地保持理智的人。所以她也看得很明白。 即使这条感情线意外地发展得好像过于快了一点,那也是因为他们双方各自有着不同的目的。 起初,高韶瑛对她这个人产生兴趣,仿佛是因为他单纯地想要借由她,对夺去他一切的五弟复仇。 他不着痕迹地试探她,不动声色地引诱她,对着她露出温顺的神态,甚至不吝于在她面前展露自己在情/事方面的生涩—— 他是个矛盾体,本应是峻冷的,骄傲的,高高在上的;但他同时也很能放得下身段来,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也并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那种骄傲的示弱,那种高冷的顺服,简直让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尖锐的、富有冲突感的迷人气质。 而现在,随着他们之间的故事线向前延伸,他表现得愈来愈不一样了,就仿佛她是一株生长在断崖边上的树,而他是马上就要落下深渊的一截快要枯萎的藤蔓,本能地奋力纠缠着树身,将自己一圈圈缠绕在大树上,以保持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 谢琇并不是个情场高手,但是她该明白的道理都懂得。 ……愈是了解高韶瑛,愈让人感觉到,他或许并不像是原作里所描述的那样,只是个完美的工具人,而是个危险人物。 他的危险,来自于他未来的不确定性。他马上就要失去高家继承人的位置,而在肉眼可见的将来,他的五弟不仅会是高家的家主,还会是定安侯,是武林盟主,是这个世界光辉四射的大男主。 在高韶欢的光辉之下,他的哥哥只能隐藏在那一片阴影里——这怎么说也不像是个可靠的发展方向。 谢琇甚至在想,反正高大少注定将来是要退隐山林的,上哪儿隐居还不都是一回事?隐居在山林里,不如隐居在兴溪城,对吧? 8、八·【第一个世界·五更钟】·7 反正她这里作为定仪宗的首徒,将来必定还有一整个小穷门派要继承,高大少又是原作里盖章论定的经营人才,他能把偌大一个高家经营得风生水起,就一定能把小小的定仪宗经营得至少不倒闭。 再说原作里的“谢琇”在韫王李稚的叛乱被平定后,按理说也是有资格接受朝廷封赏的。只不过原作中的“谢琇”婉言谢绝了而已。现在她可以同样让“谢琇”婉拒封赏,拿这个资格来替高大少换点什么不过分的东西,比如盐引啊,什么采办权啊,在朝廷的大蛋糕上挖个一小勺——应该可以做到吧? 谢琇打定主意,觉得继续借助于高大少的这条故事线发展剧情,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这世间就是有那么一些见不得别人过得更快活,非要在别人的愉悦上添加一点不快。换言之,看到别人不开心,他们自己就开心了。 其典型代表之一,就是范随玉小姐。 “高家家主的心思倒也未必如何难猜。毕竟是自家孩子,在允许的范围之内,也是可以给他一点儿甜头,好吊着他继续为高家卖命的。” 有一天,谢琇又在路上遇见了范随玉。对方这一次并不是来势汹汹,反而好像刻意想要跟她谈心似的,拦在路上,却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老实说,到了这一步,谢琇其实并不是太在意她是不是在黑现任的高家家主高峥。不过她倒是很在意高韶瑛的感受,所以她就勉强耐下性子,多问了一句: “……是吗?” 她的高冷表现得很足,可范随玉并不接招。 她笑了笑,艳丽的脸上显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是啊。”她说,“实际上……这是高韶瑛亲口对我说的啊。” 谢琇微微一怔。 而范随玉已经立刻捕捉到了她神态里的这丝变化。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更加艳丽了起来。 “……小姑娘,高韶瑛可没跟你说过这些吧?”她笑着问道。 谢琇心想自己才不要陷入这种奇怪的宫斗戏码里。于是她冷着脸没回答范随玉,而是从她身旁绕开,径直向前走了。 她尽量不想让这场自己与范随玉的对话影响到她,尤其是不想影响到她与高韶瑛之间的相处。可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和理智却是两回事。 晚上,再度来访的高韶瑛,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点不对之处。 他躺在她身后,懒洋洋地伸手抚过她的肩膀。他的抚触十分温柔,她几乎要在这种类似安慰的抚摸之中疲倦得睡过去。 但是今晚,在谢琇陷入睡眠之前,她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你有什么心事吗?” 谢琇:……! 她顿时清醒过来,睡意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驱散了一多半。 她并不想让高韶瑛得知她与范随玉又碰面并且交谈了。于是她在半睡半醒间的仓皇之下就随便找了个话题。 “呃……我想起一件事……” 她并不太擅长在充满睡意的时刻还要临时找借口,不由得结巴了一下。 “那天,我突然在想……你的确就属于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啊……想想看,以前我喜欢的那个人,好像也是这个类型的……” 在她肩头滑动着的那只手陡然停下,谢琇听见高韶瑛带着一丝惊讶的声音。 “……你说什么?!” 谢琇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说了十分了不得的话。 现在后悔也晚了。她后悔得完全清醒过来,但清醒只是睡意一扫而空的过程,大脑并没有因此好用多少。 ……吾命休矣! 她觉得自己的脑壳嗡嗡响,慌得不敢转身,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了;结结巴巴地急忙解释: “呃……那、那个人只是我以前的邻居!那个……后来他过了几年变秃了也变丑了!我对他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念头了……呃不,我是说……他年少的时候也完全不及你!哪里都没有你好!……” 高韶瑛沉默了许久。 身后那股黑气几乎要化为实质,谢琇慌得都快要蒙进被子里瑟瑟发抖了。 虽然他在外面受到大家普遍的赞誉,但是她还能不知道吗!真实的高大少的心眼比针尖还小!她现在还踩了一连串他的雷点,简直就是在他容忍度的边缘坟头蹦迪!…… 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高韶瑛总算开口了。 “……邻居?!” 谢琇:! 其实这是个久远以前悲伤的暗恋故事。对方也并不是她的什么邻居,而是上学时的同桌。 想想看那个同桌少年也的确是和高韶瑛同一类型的,表面礼貌沉稳,但私下里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面孔——可她当时被他迷得死死的,什么校草啊学霸啊,通通都不在她眼里!她就是喜欢那种时而礼貌沉稳、时而冷漠执拗的类型! 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是悲哀的——当时的她死活开不了口对他告白,最后同桌少年被邻班一位开朗女生追走了。 后来再开中学同学会的时候,谢琇又见过他一次,彼时他已经经过了996的工作生涯折磨,发量有点稀少、人也有点幸福肥了——哦,听说他和邻班开朗女生很快就要结婚了。 谢琇当然那时候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她还能笑着祝福一句愿他们新婚快乐。 可是现在她身后的那位高家大少很不快乐!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慌慌张张地答道:“呃……就是……小时候的邻居……早就搬走了……不知道现在的下落……也不想知道!!” 高韶瑛似乎对她的求生欲稍微满意了一点。 他又问道:“他后来‘变秃了也变丑了’,所以你才不再钟情于他?” 谢琇:!! 啊,这题她会! 她连忙答道:“当然不是!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误解了!我原来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只是看到了自己欣赏的类型,多看了他两眼而已!” 高韶瑛似乎带笑哼了一声,忽然一翻身压到了她身上,用了点力气,把她缩成一团的身子扳成平躺,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问:“你方才说……那个人年少的时候,也哪儿都不及我?” 谢琇:!!! 啊,这题她也会! 她立刻大声答道:“他什么时候都不及你!你最好啦!谁能不喜欢你呢?!” 高韶瑛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滞。 但下一刻,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俯下头来吻她。 他现在已经很熟练地知道该如何在她身上点火,该如何将她合理地裹挟进入一场至高的愉悦——可是今天略微有所不同,他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忽而咬住她的下唇,令她不上不下,又轻声地问她: “……你真的不喜欢他?不喜欢……其他人吗?” 谢琇愣了一下,下意识把身躯缩了一缩,立刻引来他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或许在这种时刻这么说,是有一点可笑——不过,她仿佛悟到了一些什么,立刻大声说道: “我只喜欢你!没有其他人!!” 她刻意把“没有其他人”这句话咬字咬得重了一些。 或许这是她幼稚的一面吧。 她并不寄望于他能听出什么不对来,也并不指望他因此完全避开范随玉。 她看得出来,他和范随玉——或许还有范随玉背后的那些人——可能还有些其它的联系。她并不能理解这件事,可她理解这应该不是一件容易摆脱掉的事情。 早在他和她相识之前,他就已经认识了范随玉。高大少这个人当然不至于还有什么脚踩两条船的花花心肠,但从有限的那几次他与范随玉同时出现的情景来看,他们两人至少应该是很熟稔的友人。 谢琇并不是那种会勒令男朋友和其他一切异性断绝联系的人,而且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也并不适宜用那种“我只跟你好,你也只能跟我好”的小孩子逻辑来彼此约束。 事实上,他与她之间的关系非常奇怪。仿佛深深爱着对方,又仿佛明天早上起来就能够永远离开对方。 不问来路,不问去向—— 高家的家主或许不会干涉他们之间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甚至往好的一方面想,高家大少要娶她这样一个小穷门派天资平平的首徒,也不是不可能获得允许的。 可是问题在于,高家的大少爷,或许根本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情。 他就像是溺水之人紧抓住最后的一块浮木那样紧紧抓住她,攀附在她身上,像是想要远离那逐渐吞噬他的黑暗深渊;但有时候,她又觉得他随时能够干脆利落地放手,放掉她,任凭自己落入那道黑暗的深渊中去。 他攀附她,紧抓她,却并不真的寄望她能够救他。 正如同她看重他,包容他,却并不能够干净利落地一剑下去斩断那些在背后拉扯他的阴影,让他彻底成为她的一样。 那些隐忧一直都在。那黑暗的深渊也一直都在。就在高韶瑛身后,在他与她的背后,好像随时要张开黑黢黢的大口,一口将他们吞没一样。 谢琇其实很想救他免于被吞噬,想把他从深渊的岸边拉开,拉到一个远远的、安全的、风平浪静的地方去。 可是,愈是深入地了解这个人,她的理智也清楚地告诉她,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来得太迟了。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他是如何一点一滴失去在家中的位置,一点一滴地看着自己长久以来的付出被当做理所应当而被忽略掉,一点一滴地日渐变得悲伤、愤怒和不满足。 她也已经知道了以他的性格,他并不可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不做任何挣扎。 事实上,在原作中,高大少那么干脆利落地在弟弟上位后退隐,本来就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世上的道路千千万,更何况这个小世界里,朝堂与江湖之间也没有太大的隔阂,断绝了武学之路,他还可以凭借自己在经营方面的长才去经商,去谋个官职……为什么非要退隐山林才可以? 9、九·【第一个世界·五更钟】·8 谢琇也曾经在一些时刻试图和高韶瑛好好谈一谈。不过他好像并不愿意同她深谈这些方面。 于是,后来,她试图使用笨拙的法子,想要一点一点地把他从悬崖边上往回拉。 她知道这是个愚蠢的笨方法,可是她暂时并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他所牵涉到的深渊仿佛像是一头躲藏在黑暗里的巨兽,或许将来会在什么关键时刻冒出来朝着他当头猛然咬下,将他们两人都一道囫囵个儿地整个吞吃入腹。但是现在,它还隐藏在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她连一个边角都摸不着他。 哪儿有什么天选之女、女主光环这么好的事呢?……她只是一个天资平平的炮灰而已。她甚至都没有一条自己的故事线。 谢琇无奈地负担着一个不入流的贫穷门派,那个小门派里有着甩手掌柜一样万事不怎么操心的掌门师父,以及一群比起她来更加天资平平的师弟师妹们。 虽然作为定仪宗的首徒,她好歹平时也和几大家族的青年才俊有所联络,但是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渊薮,就连他们也并不能了解多少。她更是无从调查起。 她有时候甚至有一点想遇到范随玉。她想从范随玉的口中窥探到一丝关于那个巨大渊薮的任何消息。可是,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韶瑛警告过范随玉,还是因为范随玉纯粹地好心、不想再给他们两人的恋情添乱,谢琇竟然一次都没有遇到过她。 于是,她只能开始自以为是地使用她的笨法子。 她在每个她以为还不错的时机,念叨着一些她的想法、她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试图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观点。 比如她开始经常做好事,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被帮助的那些人的感激——以及一点点报答的小礼物,比如几个野果,一篮青菜,一包小点心,等等。 她会把那些小东西带回定仪宗。碰上高韶瑛来找她的时候,她就会热情地与他分享。 这一天,谢琇强迫高韶瑛吃了一块桃花酥。他一边吃一边皱起眉头,但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一口口把它吃完了。 她不屈不挠地追着他问好不好吃,他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最后他终于硬梆梆地回答道:“我不喜甜食。” 谢琇:“啊,莫非你是咸党?” 高韶瑛:“……什么是‘咸党’?” 谢琇笑了。 “就是喜欢吃咸的人。” 高韶瑛皱着眉头想了想。 “我也不算是喜欢吃咸的。”他说。 谢琇:“……” 不可能!甜和咸总要占一个! “我没有什么明显的偏好,”高韶瑛说,“我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 谢琇:“骗人!上次我心血来潮炒了个菜给你,你吃了就露出很难受的样子!” 高韶瑛:“……” 他勉强说道:“……那是因为……那个菜的味道……太一言难尽了。” 谢琇:! 好啊,竟敢在女朋友面前说什么大实话!你完了!高大少!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他猛扑过去,啪叽一声就把他拍倒在床上。 “竟然嫌弃我的厨艺,”她坐在高韶瑛的身上,朝着他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宣告道: “你完了,高大少!” 高韶瑛被她压在身下,却在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抬起手来,圈住她的腰际,免得她重心不稳,一头栽倒下去。 在他的五弟以一种光芒四射、锐气十足的姿态声名鹊起之前,他也曾是走到哪里,都备受敬畏的高家少主。或许他的武功并没有达到令人尊敬的绝世高手的地步,但他身后——或者说,他脚下——的高家那累积数代、数十代的深厚底蕴,足以将他托上所有人尊重的云端。 高大少爷或许没有被人这么不尊重地压倒在下方过。他从不跟实力不明的人比试武艺,尽可能地避免一切在公开场合落败的表现,尽管所有人都心中清楚,这一代的高家年轻人们,以他为首,直到他的四弟为止,都没有多么高绝的武学天赋。但无论如何,在别人面前倒下就是一种失败,有伤剑南高家的颜面和尊严,作为高家完美而面面俱到的少主,他一定会避免自己陷入这样的情境之中。 可是现在,他却十分温顺地乖乖躺在那里,就活像是一点儿也不认为这么做会有伤他作为高大少爷的尊严似的,他摊开四肢,无限纵容;而当她气力不支的时候,他又收紧肢体,把她抱进自己的怀中,用自己整个人将她包裹起来,仿佛像是要把她藏入自己这具华美空洞的躯壳的最深处,与他自己的血肉和骨架融为一体。 那天他们似乎用了比平时更多的力气相互拥抱。到了终于一切都停止的时候,她已经大汗淋漓,整个人仿佛还染上了做桃花酥时用的桃花汁,肌肤表面透出一层薄薄的粉意来,心脏在胸腔中还不住地狂跳着。 高韶瑛也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如今乖顺地躺在她的身旁,只有气息还有些急促。今夜他说话很少,也不像之前那样,格外地爱追问她,要她说出许多不知羞的表白来。 他只是咬着牙,仿佛像是想要整个人投入她的怀中,向她索取更多的宽容、更多特殊的对待,让他有处可归、有枝可栖;她不太理解他的急切,但她尽量地表露出自己愿意敞开心扉接纳他的诚意。 但是,她仿佛在头脑混乱的时候多说了一些什么奇怪的话,因为他突然一下子就那么僵住了。 谢琇睁开眼睛,发现他的脸庞比她的表情更加不可置信。 他问她:“……你说什么?!” 谢琇茫然地想了一想,但她觉得自己此刻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我说了什么吗……?”她不确定地、结结巴巴地问道。 高韶瑛停了片刻,突然猛地俯下/身来吻她。 不,那甚至都不算是一个吻,而是带着一点痛苦的撕咬。他把她的嘴唇含在齿间,吸啜着、轻咬着,带着某种绝望的伤感。 “不,你说了……”他在她的唇上低声说道。 谢琇想了又想,终于回忆起一点儿来。 那时候她纵容着自己,要他给予更多,于是忍不住大声喊出了她的渴求;可是当他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反而带着一丝迟疑似的放缓了动作,那种感觉勾得她躯壳之中那股逐渐升腾的焦躁情绪丧失了一个出口,她急迫地尽力去贴近他,可是她却感觉他仿佛逐渐离她愈来愈远;于是她喊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高韶瑛,帮帮我,帮帮我嘛——】 那真的或许只是一句在那种时刻无意识的言语,但是高韶瑛很显然是当真了。 或许她的表情说明了她已经记起来她刚刚所说的话,于是高韶瑛重新低下头来,咬着牙,仿佛更加认真地与她较上了劲,像是想要让她记住他这个人的特别、这个人的体温、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他的呼吸浓重,热热的气息扑向她的脸上来。 而且,他可能本性真的是个十分认真的人。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依然很认真地在她的耳畔辩驳着: “抱歉……琇琇,我帮不了任何人……” 谢琇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都快要沸腾起来,仿佛就连听力都暂时地丧失了;他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封闭了五感,只有那种彼此拥抱所带来的灵魂震颤感显得格外清晰。 在她紧紧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和着深深的叹息。 “……我也帮不了我自己。” 她想要叫停,想要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愉悦在这具躯壳里炸开来,将她瞬间高高地抛向巨浪的峰巅之上。 一瞬间,幼时的某一段记忆仿佛又回来了。海边带着粗粝沙砾的海滩,不同寻常的棕黑色灌木,阴晦无光的天色,哗哗作响的海浪—— 谢琇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高韶瑛。 然后他们一道坠落下来,落入深海,咸涩的海水淹没他们的眼耳口鼻,封闭他们的一切感/官和思想。 最后谁都没有力气再起身去吃完那一盘桃花酥。 当他们两人最终都浸在浴桶里的时候,谢琇身后靠着高韶瑛结实的身躯,被热水浸泡的身躯好像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行。 她赞叹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热水澡太舒适,还是因为身后的靠垫令人足够满意。 她似乎听到高韶瑛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她立刻转过身去看他。 他懒洋洋地向后靠着浴桶,一只手搭在桶边上,另一只手在水下松松揽住她的腰,脸上挂着一个无懈可击的英俊笑容,令人感到了一阵微微的目眩。 这个时候,在烛火映照下的他,光洁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暖色;高于水面的上身还挂着水珠,她伸出一根手指去轻轻一碰,一颗看上去特别大的水珠就从他的锁骨处一路蜿蜒向下滑落,最终汇入水中。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水痕,听见他问道:“……在想什么?” 谢琇的大脑一时没有积极运转,随口就把正在想着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啊……”她说。 因为只有在这里,她能够遇见高韶瑛。可是这样的原因,她是不能够告诉他的。 高韶瑛沉默着。因为沉默得过久,令谢琇也感到了一丝疑惑。她把视线从他的心口勉强拔了起来,看向他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慢慢地翘了一下唇角,那丝笑意鲜明地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似乎有点嘲讽,又好像只是她的一种错觉。 “……是吗。”他慢吞吞地说道。 “那你跟我可一点都不一样。” 10、十·【第一个世界·五更钟】·9 那次温馨共浴之后没过多久,就是剑南高家家主高峥的生辰宴。 或许是因为谢琇认识高家两位地位最重要的少爷,或许是因为她上次在云阳城的集英会上位列三甲,总之,定仪宗也事先接到了请帖。 掌门是个平常懒得管事的,那张请帖直接到了谢琇的手上。 不愧是武林世家,请帖也透着一份独有的贵气。绫缎包裹着外边的封面,打开之后,内部是一张洒金笺,对着光线的话,还能看到笺纸内部压印的点点金粉。 不过,令谢琇惊讶的是,这张送来定仪宗的请帖,居然是高韶瑛亲自写的。 高韶瑛目前还是高家少主,能够让他亲自提笔写请帖的对象,除了武林中的“五大派”、高家的世交之外,大概也就是一些地位崇高或权势赫赫的官绅。和这些人相比,依附于华山派之下、门派声名不显,也没有什么显赫势力的定仪宗,今年得到了一张高家少主亲笔写下的请帖,还真是……令人惊讶。 谢琇不由得暗自庆幸掌门是个万事不萦心的,把精研武技最后搞得像世外修仙,唯恐凡尘俗事耽误他飞升——不,进境——的妙人。 否则,这张帖子到了他手上的话,高大少爷的字迹他总不至于认不出来,到时候万一他神情微妙地拿来问她为什么今年本门派受到了如此特别的待遇,她还真的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更不要说那张请帖里,今年指明了邀请对象除了定仪宗掌门之外,还有“首徒谢琇女侠”了! 但是,请帖总是得让掌门看到的。而且,掌门也并没有真的修仙修到不谙世事的地步。 这次高家家主的生辰宴场面盛大,为了适配这种大场面,定仪宗也不可能只有两个人去。于是当定仪宗一行四人——除了被邀请的掌门与首徒之外,还有二师妹与三师弟——抵达剑南高家的时候,在大门处递上请帖之后,二师妹就冲着本门的大师姐挑了挑眉。 谢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保持了理性的沉默。 家主寿辰将近,高家大门处自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嚷。当先前那名拿着定仪宗的请帖入内通报的高家弟子又匆匆从府中走出来的时候,门外的人们一瞬间都看向了他。 那名弟子倒是十分镇定,抬手向着定仪宗的宋掌门深施一礼,直起身来又顺势非常自然地朝着宋掌门身侧站得最靠前、明显在门内排行也是最靠前的弟子——也就是谢琇——一拱手,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宋掌门、谢女侠与这两位侠士略等片刻。” 谢琇:……? 怎么,还没安排好定仪宗的住处吗?还是高家多了些别的讲究? 站在谢琇侧后方,但与她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半步的二师妹,悄悄抬臂用手肘顶了顶定仪宗大师姐的后心。 “大师姐就是‘谢女侠’,我和三师弟就是‘这两位侠士’……”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量,低声促狭道。 谢琇:“……” 她勉强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来。 “或许可能大概是因为……帖子上没有写你们两人的姓名?” 二师妹:“……” 门前迎客的那名高家弟子此时又说道:“……定仪宗贵客临门,大少爷当亲自来迎,马上就到。” 宋掌门:“……” 谢琇:“……” 二师妹在她身后,低低地“哦豁”了一声。 三师弟是个锯嘴的葫芦,此时也忍不住抬眼望了大师姐的背影一眼。 宋掌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立刻露出一个慈蔼的笑容。 “不敢当,不敢当……高大少爷年少有为,谦冲有礼,实属难得难得……” 谢琇这只耳朵听着掌门在前面跟人应酬的措辞,另一只耳朵里却钻入身后的二师妹打趣的话。 “我们定仪宗,什么时候在五大派和武林世家齐聚的时候,也称得上‘贵客临门’了……还要劳动主人家的少主亲自出迎……啧啧啧……” 谢琇:“……” 不,这种奇怪的感觉,难道是什么忽然天降一道女主光环的错觉吗。 自从她转组来到炮灰组之后,多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众人瞩目了? 二师妹躲在她身后,用气音持续输出。 “师姐……你是何时降服高大少爷的?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谢琇敏锐地嗅到了她那跃跃欲试的、高涨的好奇心与八卦的渴望,立刻侧过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及时阻止了她。 谢天谢地定仪宗的首徒在自家门派里还能有个单独的破院子可住! 可是还没等她说话,洞开的大门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声音随之扬起。 “不知宋掌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谢琇:! 她猛地把侧过去一半的脸重新转回来,一眼就看到高韶瑛微微一撩袍摆,举步迈过门槛,抬手向着宋掌门一揖。 他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极之流畅,直起身来之后,十分自然地将视线投向站在宋掌门身侧的谢琇,含笑朝着她亦是拱了拱手,语气里含着几分不着痕迹的缠绵温柔之意。 “……谢女侠别来无恙?”他道。 谢琇的心里忽然一紧,脸颊莫名发了一点热。她掩饰似的同样向着他拱了拱手,回道:“……一切均好。有劳高大少爷惦记,至为感谢。” 对于高家的五位少爷,只有拜入了崇山派的高韶欢,外间以“高少侠”呼之;其他四人的称呼都是清一色的从“高大少爷”到“高四少爷”。 谢琇知道这隐约也是引得高韶瑛不喜的一个点,但纠结在称呼之上并无意义。 更何况,他今天看起来居然心情还不错。 他和宋掌门相互寒暄了一番,然后一先一后进了高家那两扇大门。谢琇和师妹师弟自然默默地跟在他们两人的身后,继而就发现—— 在这种时刻,理应杂务缠身、忙碌不堪的高大少,竟然真的亲自将他们一行引到了客院的下榻处! 高大少还在与宋掌门寒暄,其他人则去了房里放下随身行李。但二师妹还没等到把包袱放在床头,刚一迈进房门,就双目发光地转过身来,朝着殿后的谢琇语气兴奋地说道: “大师姐!我听说这次寿宴上,将会——” 谢琇一凛,立刻横眉竖眼地喝止了她。 “慎言!” 二师妹闭嘴了一霎那,然后立刻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兴冲冲的样子,就活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救苦救难的男菩萨一样。 “师姐!反正……反正这一回,高大少爷也是……你知道的!这个消息江湖上怕是快要无人不知了吧……那么,何不……何不邀他前往定仪宗……我们就不用挨苦受穷了!我可听说过他善经营的名声!……” 谢琇:“……” 啊,原来如此。 难怪二师妹兴奋得像是中了什么大奖一样。 怕是在她眼中,高大少爷已经是重振门派的不二人选了吧…… 呵,多么有趣。 在武林世家高氏的眼中,高大少爷天资已毁,没有了什么可资利用的价值。 但是在别的清苦拮据的武林门派的眼中,长袖善舞的高大少爷,却是重振门派的希望所在呢。 这对比何其强烈,又是何其荒谬可笑? 单单一个天资优异的武学天才,就能够重振家声,这是怎样简单直白到可笑的思路? 虽然高韶欢的确是在未来将高家的声势发扬光大了许多,但那也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在韫王之乱中种种正确的决定和立下的诸般功劳。 只有一身武功,又能奈何得了千军万马?这样的道理,难道高家的那些满脑子只有武功崇拜的长辈们没有想到过吗? 谢琇垂下视线,低声道:“……他们已经有些疯魔了,大概……是想不到这一层的吧。” 毕竟,经营之才易得,武学天才难寻。 即使高韶瑛身上有一层“高家长子”的加成,也是不够的。 他会是随时被舍弃的那一个,谁叫他就生在一个武林世家之中呢? 二师妹刚刚那阵兴奋劲儿过去了一些,也后知后觉地莫名担忧起来,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真替高大少爷不值啊。”她同样压低声音说道。 “假如他生在什么书香门第……甚至是商贾之家,说不定都比现在幸运……” 谢琇轻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这处客院的正厅方向。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但高家已是山雨欲来。 她知道的。就在这次寿宴上,高家的家主高峥,会正式宣布下一任家主的人选。 原本这场公布仪式,理应在高韶瑛的童年就完成。因为他是高家的长子,也是个优秀的人,有资格得到这一切。 可是这场仪式被无限期地拖延,一直到高韶欢在童年时显示出了他的天分。从那时起,这场仪式的举行就有了一个期限——等到五少爷在江湖上获得相应的声名,等到五少爷的武功和武林背景达到成为“高家家主”的标准,高家就会宣布,他才是下一任的家主;他的大哥,自始至终,都只是他通往光辉的更高处的垫脚石。 这不是高韶欢的错。他敬慕兄长,尊重兄长,脑子里并没有过一丝一毫想要夺走兄长所拥有的任何事物的念头。他就是那种最正统、最正派、最正义的少侠形象,仔细想来,说不定在高家,认为高大少最配得上家主之位的人,其实是高韶欢。 可是,这也不是高韶瑛的错啊。 拥有唯独不被家人承认的才华,并因此被家人舍弃……这是一种错误吗? 谢琇想,她原本觉得靠着高韶瑛自带的这一条故事线就能混通关的想法,真是太天真愚痴了。 因为当自己真正置身于局中,才知道故事中隐而不露的那些软刀子有多么磨人。 至少在高家家主寿宴的前一夜,她简直焦虑又烦躁,沮丧得完全无法睡着。 诚然,她也觉得高韶欢配得上他后来得到的那些地位、封爵与成功,但这并不代表,她能以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心态,眼睁睁注视着高韶瑛失去这一切的全过程。 而且这还都不是大女主开个挂就能客观一次过解决的问题。 客观来说,这又不是一个修仙世界,即使无限制地往高韶瑛身上堆天灵地宝,即使能够有什么金手指可以接续上他破损的丹田和经脉,他的武功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被催高上去。 崔女士的名言说得好:苏爽也要讲究个基本法,是不是? 谢琇烦得睡不着觉,索性从床上起来,随意披上外衣,一拉房门—— 却赫然发现,月色洒满的庭院内,站着一个人。 谢琇:!!! 11、十一·【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0 她的视力不错,当然立刻就看了出来,那个人是高韶瑛。 可是他来了,既不通传,也不请她出去相见,更不叩门…… 就只是站在她房门外的庭院里?! 今天?在这个时候?! 谢琇下意识抬眼望了一下夜空,发现已经月上中天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明天一早,作为暂时还是现任继承人的高韶瑛,就必须起身继续操持寿宴吧?! 她站在门边,一时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立刻唤他一声。 不过她开门的响声,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原本只是负手站在庭中,微微仰首望着晴朗夜空中显得格外皎洁明澈的一轮圆月。但听到她的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之后,他随即把目光投向这边。 果然,下一刻,他看到她就站在门旁,仿佛是怔住了,应该是压根没有想到今夜他还会过来,更没有想到他过来了却只是站在庭中,并没有去打扰她吧。 他们的视线隔着一段距离彼此对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拉紧肩上的外衣,就这么举步走了出来,来到庭院之中。 剑南的五月,夜间并不算冷。高韶瑛站在院中,注视着谢琇缓缓走向自己,停在他的面前,微微仰起头来。 “瑛哥。”他听见她柔声唤道。 不知为何,那一声简单的称呼,却忽然在他空洞的躯壳内撕出一道伤口。 他有微微的昏眩,感受着自己似乎早已疼得感觉不到痛意的、麻木的心脏,此刻却像是有千百柄小锥子一下一下地戳刺似的,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细小疼痛。 他就带着那样一种类似于酒意的昏眩感,垂下视线来望着她。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 “……琇琇,你说,假如我想做点坏事的话,会惊动你的掌门师父和师弟师妹吗?” 谢琇:……?! 坏、坏事……?! 什么样的坏事?! 她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高家少主,眼看着他并没有等她回答,就那么缓缓地向着她伸出了手,揽住她的腰肢,略一用力,就把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尔后,他垂下头来,略一侧首,就吻住了她。 他吻得十分安静,也十分轻柔。他的嘴唇只是与她的唇瓣相触,没有反复碾磨,也没有唇舌交缠,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她的唇上。 这种纯情到极致的吻,好像很少存在于他们之间。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猝不及防地降临时,却带着某种令人心碎的意味。 谢琇感到了心脏一阵微微的颤抖。 她不敢去想像高韶瑛是否已经正式得知了他的父亲明天将要宣布的事情。 他应该是现在就已经知道了。高家的家主不会在场面那么大的一场宴席上,公开宣布任何带有潜在的不确定因素的事情。 高家的家主,想必会把他的长子得知此事后内心产生的激愤、不甘、恨意和反抗之心,都计算进那些“不确定因素”里面去,并且会提前排除掉吧。 谢琇展开双臂,在高韶瑛的后背交叉,紧紧地抱住他。 她不会现在说“假如高家不要你的话,到定仪宗来吧,我要你”这种话。 有的时候,夺走一个孩子在内心深深依恋的家人,再拿另外的一群人送给他,压根就没有任何安慰的效果。 就像是小孩子哭闹的时候一般都想要找妈妈,不是妈妈去安抚的话就谁哄都不行一样。 这座偌大的、华丽的宅邸内,有很多对他来说难以取代之人。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人,一旦背叛了他的依恋、期待和信赖,造成的伤口也愈深愈痛。 “……瑛哥,”谢琇在他唇上轻轻地说道。 “你没有做错过事情。” 高韶瑛的身躯微微一震。 过了一会儿,他才移开他的嘴唇,再向前俯低了一点身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颈窝。 “是吗。”他轻声说道,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热气吹拂在她的肌肤上,有一点点痒。 仿佛又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发出了一声自失般的短促低笑。 “……或许吧。”他低喃道。 …… 第二天的寿宴,剧情果然还是按照谢琇所知道的那样,无情地推进了。 高家家主高峥风光出场,端坐在堂上正席的主位。他的正室、高韶瑛与高韶欢的生母张夫人,以及他的母亲徐太夫人,分别坐在他两旁的座位上。他的五个儿子在他身后一字排开侍立,每一位都长身玉立,风姿翩然。 当然,这个站位不是按照年龄排行顺序来的。在高峥身后最接近他的地方一左一右站立着的,毫无疑问就是他最得意的两个儿子:长子高韶瑛,与幼子高韶欢。 高韶瑛面容沉静,高韶欢青春洋溢。高家主支呈现给诸位宾客的,是一幅庄严又和睦的画卷。 但谢琇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高韶欢的脸上也带着意气飞扬的笑容。而以她对他的了解而言,假如他真的知道今天就是他大哥受苦受难的难堪日子的话,他是绝对不会露出这样一副心无城府的灿烂表情的。 ……难道,高峥正是因为不想让高韶欢本人坚决反对此事,所以反而没有把今天就要宣布下一任继承人易位的消息告诉给他?! 谢琇这么担心着,试图从定仪宗那处位置并不怎么好的坐席上窥探上方高大少爷的表情。可是今天的席位是按照诸如江湖地位、历史底蕴、武林排行等等一系列响当当的硬指标来排的。 高大少爷昨天可以稍微以权谋私一下下,把小穷门派定仪宗擅自安排在一整座空院落中下榻,不用跟其它根基浅薄的小门派挤在一起;但是他今天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定仪宗的席次也安排到靠近主桌的地方。 无论是素养、礼仪、江湖习俗还是一些别的什么,都不允许他这样做。 现在,定仪宗的席位有些靠后,纵使谢琇视力再好,在她眼中的高韶瑛也仅仅只是一个距离她很远的影子罢了。 但再怎么不愿意见到,命运注定的分界线总是会来到。 各位重量级嘉宾依次敬过酒,厅堂内的所有人差不多都说过了一轮吉祥话,气氛已然烘托到位的时候,高峥忽然抬手,止住了大家的发言。 “今天老夫有一事关家族的重大事宜将要宣布。”他朗声说道,“幸得诸位英杰齐聚在此,也盼望各位做个见证。” 谢琇心脏猛地跳漏一拍! 她望向厅堂的正上方,却发现高韶瑛此刻看上去就仿佛像是一抹苍白模糊的影子。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身躯却还是在他的父亲身后稳稳地站着,纹丝不动,就活像是无人操纵的僵硬偶人一样。 高峥顿了一下,似乎用了一点内劲,确保他接下来的话会被整座厅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夫忝居剑南高家家主之位,迄今已有二十四年。”他说。 “幸而家族团结,亲眷和睦,高家兴旺,也算是不负祖宗先人重托……因此,今日借此机会,要向诸位宣布剑南高家下一任的继承人人选。” 谢琇攥紧手指,感到自己的掌心里竟然是一片冰冷黏腻——原来是渗出了紧张的冷汗。 高韶瑛站在高峥的左后方,而高韶欢则站在高峥的右后方。按理说,左侧为尊,因此高韶欢应该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事态有何不对。 高峥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向右侧。 “老夫在此宣布——小儿高韶欢,天资品性俱佳,侥幸列于崇山派门墙,如今已小有所成,足堪以高家历代之基业相托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琇就注意到,高韶欢的身影猛地一抖。 少年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转向了他身旁依然沉默站着的长兄。即使隔着这么远的一段距离,他身上的那种惊愕不信、百口莫辩的情绪,也蔓延开来,浓重得几乎要传到谢琇这里来。 她甚至听到少年脱口叫了一句:“不……我……大哥……!” 但是下一刻,高峥把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及时压住了少年抗议的声音。 “诸位,这就是我剑南高氏下一任的家主。”他的声音扬起,带着那样一抹不容置辩的权威意味。 但他很快就缓下语调,像是一位真正为了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和自豪的老父亲那样,对着站在他右侧的高韶欢缓言说道: “欢儿,你走上前来,见过诸位武林前辈同道。” 谢琇:!!! 高韶欢站着没有动。 少年还略带一丝单薄的身躯就像是一根钉子那样,牢牢地钉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转向了自己的父亲,语气急促而混乱地说:“不……我……这应该是大——” 高峥赶在他把“大哥”那个要命的字眼说完整之前打断了他。 “欢儿!”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语气带着威严和压迫之意。 “剑南高氏,忝立于武林,至此已近一百年矣!一向都是择贤而立!你要违抗祖训吗?!”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之时,声音骤然低下去许多,在谢琇这个位置听上去,已经颇为模糊不清。 在谢琇听上去,那与其说是当众训子,更不如说是一种威胁吧。 可是—— 高韶瑛又有什么错呢?! 这一句“择贤而立”当众说出来,不管说得有多么小声,都仿若狠狠甩在高家大少爷脸上的一巴掌。 高家大少爷,世人皆知他谦冲沉稳,细心可靠,孝事长辈,友爱手足,处理事务时游刃有余,手腕圆滑从容—— 但这一切被人赞美的美德,今日都被他父亲的那一句“择贤而立”击得粉粉碎碎! 为什么?!凭什么?! 谢琇差一点“倏”地一下从席位上站起来。 幸好她的手臂及时被人按住。 她转头一看,是她那位平常悠哉得如同仙人一般的掌门兼师父。 宋掌门的眉心同样皱得紧紧的。但他看过来的时候,眼中依然充满了严厉的阻止之意。 “不可凭一时之气轻举妄动。”他压低声音,冷声对他的首徒说道。 尽管他的语气很冷,他压制住谢琇手臂的那只手却如同铁铸铜浇的一般,竟然把她整个人都按在坐席上无法动弹,令人完全难以反抗或挣脱。 “……这里不是你任性妄为的地方。”他低声警告他的徒儿。 “而且,你的愤怒和不平,根本无关紧要。” 12、十二·【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1 谢琇听到师父的声音里浮上了一层冰冷的嘲讽之意。 她很明白,那种嘲讽之意是冲着高家去的。她自己的师父,总还不至于那么不辨是非。 这要是放在从前,或许她还能在内心调侃一句没想到师父这么饱经风霜的一张脸,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但现在她已经完全无心去想其它事情。 师父是个明理的人。或许这厅堂之上、江湖之中,还有的是明理之人。为高大少爷抱不平的人,说不定也有。但这种想法,一点儿也不能消解她此刻胸中满溢的愤怒和担忧。 她勉强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面部表情稍微整理了一下,又转过头去,望着堂上。 此时高韶欢已经站到了高峥的身侧,不再是站于身后的位置了。他或许也已经被迫向着堂下诸位武林人士拱过了手施礼,因为谢琇看到他始终就保持着那么一个僵硬的站姿,直挺挺地站着。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也很明显地在说着“这不是我同意的事”。 可即使这再是他不同意的事,他还能做什么呢?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之类的? 那不是高韶欢的人设,高韶欢也不会那样做。 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遇到了自己难以接受之事,也并不会真的大闹父亲的寿宴,把剑南高氏百年的颜面都丢在地上踩个干净。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快意恩仇的少年。他不算是一个典型的天才少侠形象,他的骨子里仍有被世间的种种规则与法理束缚之处。也正是因为如此,到了最后,他一身孤寂地站到了武林的顶端之时,这整个故事才看上去足够震撼人心。 在原作里,他最终成为了高家家主、武林盟主和定安侯的时候,他的祖母徐太夫人已经去世,他的父母也相继在韫王之乱里殒身。 他的兄弟之中,除了退隐山林的长兄高韶瑛之外,精通药理毒理的二哥高韶朗出门游历天下,归期未定;好读书的三哥高韶晖说是要追求举业之路,同样出门游学;最后留在高家的,只有擅长机关术的四哥高韶举。 但高韶举因为沉迷研习机关术,整日也是闭门不出;兄弟之间,只留下简单的沟通和淡淡的情分,曾经的那种亲善,那种信赖,那种欢笑……是再也找不着了。 假如再加上在武侠世界的气运男主里与众不同的无cp属性……在谢琇看来,这哪里算得上什么好结局啊。 倒不如是说充满了隐喻的一个故事。 高韶欢最终登临绝顶,却只剩下孤家寡人。 当年的红衣少年最终顶着种种耀目的头衔,重回年少时拜入的师门——崇山派,站到崇山派主峰的山崖边上时,猛烈的山风吹彻他的衣袖襟摆。 那在风中扬起的袍襟,是深沉的玄色。 谢琇对那个结尾印象深刻。 她记得高韶欢就那么负手站在崖边,注视着对面山崖间斜斜生出的一枝艳丽的红百合,薄唇翕动,喃喃说出了一句话。 而那句话,是他多年以前还在崇山派未出师的时候,写给他的长兄高韶瑛的信中的一句。 谢琇因为出任务出得太仓促,临时死记硬背的相关资料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忘记了一些细节。而结尾时高韶欢念的那一句话,因为太简单,太平淡了,她记得不是很确切。 ……可是,现在,就在高家家主的寿宴上,在高韶欢与高韶瑛命运转折的这一刻,她却忽而把那句话的内容记了起来! 当年活泼跳脱的红衣少年如今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家主与侯爷,但这一刻独自一人站在崖边,狂风吹得他衣袂翻飞的时候,高韶欢喃喃说的是—— “大哥,我近日结识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为何,她就是有那种能让人觉得和她呆在一起会很开心的本事,你见了也一定会喜欢她的……你说,下次我邀她去剑南高家玩,好不好啊?” 谢琇:……!!! 宋掌门一个没按住,他的首徒还是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心里直叹气。 还以为经过刚刚的一幕,这个徒儿已经心里知道厉害和分寸了呢。竟没想到自己刚刚手上松了松劲,她就又冒了出来! 唉唉,定仪宗只是个弱小又贫穷的小门派,能有多少面子给她陪进去? 幸好他还拖延了一段时间,现在宣布已毕,大局底定,堂上已经有许多门派的武林人士纷纷起身上前恭贺、寒暄和敬酒了,所以他徒儿这个动作虽然猛了一点,看上去也并不显得特别突兀。 宋掌门想了想,思及昨天在高家大门口,从宅中一路大步流星走出来的蓝袍青年,想着自己这个小门派终究还是承了对方的情,于是说道: “你若是也想代定仪宗上前去敬一杯酒,你就去吧。” 果然,他那徒儿十分震惊,闪电般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宋掌门捋了捋他特意留的那一把仙风道骨的胡须,慢悠悠地说道: “我定仪宗虽小,但秉侠义之心,行正义之道,但求无愧于心——” 他在心里也暗自觉得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得体,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气场,不由得自满了一下下,才曼声吟道: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谢琇:“……” 啊这个老奸巨猾的师父!他昨晚果然是察觉了高韶瑛的夜访吧!居然今天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就是为了留待现在给她会心一击! 宋掌门满意地看到,自己那位一贯都十分可靠的首徒,脸颊涨红了。 哼哼。他想。 凡此红尘琐事,他还是耳目通明的。 他的下巴往堂上的方向抬了一下,没再说话。 唉。他心想。 高家那位大少爷除了于武学一途实在不走运之外,倒真的不失为一位俊才。 落在高家,实在是可惜了。 纵然再是什么良才美玉,无人懂得欣赏,又有何价值? 瞧瞧堂上这些赶着前去敬酒之人,又有哪个是真心会为高大少爷惋惜,真心想要替他争取应得的待遇的呢。 世人哪,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看在高大少昨日如此彬彬有礼、谦逊体贴的份上,就舍出一个徒儿去,好好地关切一番这位今日的失意人罢。 他的徒儿好歹是知道分寸轻重之人,倒也不会把剑南高家给砸了。 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天爷来决定吧。 …… 谢琇疾步向着堂上正席走了过去。 不过周围都是起身前来向主人家敬酒恭贺的人,她混在这一群人之中,也并不显得多么显眼。只是起身起得急了,此时手中忘记拿上一个酒杯,和旁人看上去些微有点不同。 罢了,到了高家家主面前,敷衍地拱一拱手,也就算是全了武林同道这份面子情了。 她还急着去关心他的长子呢,谁有空关心高家家主是不是觉得定仪宗略有怠慢? 她急匆匆到了正席之前,发现这里的情形更是糟糕。 高家家主、今日的寿星高峥,以及他最爱的继承人高韶欢,两个人几乎被来道喜的宾客们包围起来。 当然这也不是说高家的其他几个儿子,或两位女眷,就会被甩在包围圈之外。 大家还是很懂得面面俱到地顾及一下彼此的颜面的。 此刻,来道贺的人群呈现一个圆滑的扇形,围着那张主桌,面对着高家诸人,居然还很有秩序地,次序向家主高峥、少主高韶欢敬酒,再向徐老夫人和张夫人恭贺,最后向着其他四位少爷拱一拱手。 礼仪周到,场面热闹。 谢琇挤在人群里,悄悄打量依然站于高家家主左后方的高韶瑛。 他的脸上挂着一个淡淡的笑意,那丝笑意如同铁面具一般牢牢焊在他英俊的面容上不可撼动。 可是那个样子却让谢琇突然间看得有丝难过起来。 他置身于热闹的人群之中,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他垂下眼笑着,那副身姿背后却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来。 谢琇很想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现在必定和她的一样,指尖冰冷而颤抖——然后轻声地问他,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得上你,高韶瑛? 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没有人能够帮得了高韶瑛。 她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那时他那么傲慢地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替她支走了范随玉,然后嘲笑她“天资平平”。 其实,那个时候,他真正想要嘲笑的,是自己“天资平平”吧? 那一群人按照次序恭贺主家,眼看就要轮到谢琇。正当她打算拱拱手了事的时候,她听见自己旁边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笑着举起酒杯,向着高家的家主高峥说道: “高大侠治家有方,满门俊杰,立身有道,令我等常常羡慕不已啊!” 高峥的武功其实也只是比平常略好一些而已,但剑南高家的江湖地位摆在这里,因此外头人也尊称他一声“高大侠”。 经过了这么多人的恭贺,还每个人都要说出点新意来,到了现在,轮到的人已经没有什么新的好话可说了。也因此,这个人居然另辟蹊径,夸起了高家五兄弟。 “瞧瞧,令公子一字排开,谁看了不说一声是一时之俊才!高大侠不仅有侠气,还有福气,我等还盼着能从高大侠这里取取经,学一学高大侠究竟是如何教子的……” 谢琇:“……” 啊,不会夸可以别夸,嘴巴不需要的话可以缝上呢! 尊敬的高大侠能有什么教子之道?他的教子之道难道不是押一毁四? 谢琇此刻真恨不得自己多会一点隔山打牛的本事,隔空狠狠地给旁边那个男人的胃部来上一记无影肘。 她转过头去,也不顾自己还要在此代表定仪宗的身份了,狠狠地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可是她转回头,抬起眼帘来的时候,却看见高韶瑛垂下视线,唇角勾起,无声地笑了一下。 “对了,”他说,重新抬起眼来,眼眸里毫无波动地注视着斜前方,他的父亲与他的五弟。 “我这个做大哥的,还没有恭喜五弟。”他说,果真抬起手来,向着高韶欢的方向一拱。 “恭喜五弟。”他的声音在一片热闹喧嚷之中,显得格外安静。 13、十三·【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2 高韶欢愣住了。 高峥不动声色地压低双眉,峻厉地注视着他的这两个最得意的儿子。 只有谢琇旁边的那个没眼色的男人依然如故,并且还自作聪明地立刻从高韶欢的沉默里品读出了什么,马上摆出一副作好作歹的好人模样打上了圆场。 “哎,这可真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谢琇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 她左手往前一摸,从桌面上捞起一个酒杯,手腕反手往后一折,就把那一满杯酒冲着后面的那个不知道闭嘴的中年男人衣襟上泼了过去。 泼得对方一整个前襟都湿了,偏偏她还乔张乔致地假作惊慌: “哎呀,是谁碰了我一下?我还想着下一个道贺的人就到我了,我可得提前做一下准备……这可怎么是好呢,这位兄台,对不住了——” 她把那个已经空了的酒杯又丢回桌上,顺势侧身向着那个男人一拱手,态度一点儿也不真诚。 那个男人被她这么一吓,原先自以为是的那些吉利话都噎了回去。他低头一看,立刻怒气冲冲,直起身来就要张嘴斥责—— 但被高韶瑛抢了先。 “唉,这种大日子里,一忙乱起来,就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啊。”他淡淡地说道。 谢琇一怔,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高韶瑛竟然就从他父亲的背后走了出来,绕过整张桌子,分开人群,走到了她和刚刚被她泼酒的那个苦主面前。 “这位兄台,家中也有备下的新衣袍,不如随我前去先换一身?”他温文有礼地对那个人说道。 啊,对。今天的这场寿宴,还是高大少爷主持操办的。 谢琇觉得要不是自己理智超群的话,一定现在已经抬头怒盯着罪魁祸首的高家家主,把他身上瞪出两个透明窟窿! 真是气得她鬼火冒!! 但她旁边那个中年男人却没察觉到场面的诡异氛围,甚至因为被高大少爷亲自招呼而深感有面子,满脸堆笑地说:“如此甚是妥当!甚是周到!”一边果真跟着高大少爷就往外走。 而高大少在转身之前,轻飘飘地瞥了谢琇一眼。 谢琇愣了一下,忽而会意。 她等着高大少和那个中年男人都离开人群之后,马上善尽道贺接龙之责,朝着高家家主一拱手,道:“定仪宗恭贺高大侠寿辰!” 她这么干脆利落,反而让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 ……感觉就好像突然有人在提醒,今天的正事原来还是高家家主的寿辰,而不是他挑选了哪个继承人啊。 高峥的脸看着有点僵。不知道是因为从刚刚开始一直应酬着笑到现在,笑得僵了,还是因为谢琇这句简单的话——甚至连杯酒都没有! 哦,本来有,但是被她反手泼在别人衣袍上了。 高峥冷淡地向着谢琇微微一颔首,就算全了礼节。 原本这种小门派也不值得他多看几眼……尤其是这个小门派居然连掌门都没有亲自上前来,派过来道贺的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 高峥还有他的大侠形象要维持,也不至于为此就记恨上定仪宗。不过,定仪宗的确也没有多少情分需要跟剑南高家维持就是了。 高家的子弟再落魄,高峥也不会想到要把他们送去定仪宗这种小门派拜师。即使五大派不收他们,剑南高家也自有一套习武之法,可以教导门下子弟。 所以,当初高峥对于自己寄予厚望的幼子高韶欢居然要邀请定仪宗的弟子来高家作客,是很不悦的。 不过这姑娘倒是乖觉,来了之后礼仪周全,也没有仗着跟高五少爷的交情就纠缠于他的幼子。 高峥对于这种知情识趣之人倒是还愿意容忍,因此他甚至当初还吩咐了一句主持家中事务的长子高韶瑛,说这位定仪宗的首徒姑娘,纵然再年轻、再是个女子,也是江湖中薄有名声的武林同道,来之前还刚刚在云阳的集英会上进入了前三甲,不能一味地以普通女眷的待客标准待之。这也是他为何把这件事还要额外交待给长子,而不是他的夫人。 谁知道他的长子当时冷着一张脸,严肃着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却跟这位小门派出来的姑娘搅在了一起! 高峥对于谢琇的好感当即就下降得不剩什么了。 他唯一觉得还能勉强装作看不到他们这些小孩子私下来往的原因,也就是因为这个姑娘没有去祸害他高家未来的家主。 他的长子已经废了,没有练武的天分,将来要想娶个门当户对的武林同道的爱女或得意的亲传徒儿,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剑南高家,又决不能跟什么权势煊赫的官绅攀亲家…… 所以,小门派出来的首徒,还在集英会上拿了名次,倒也有几分天分,要配他的长子,也不是不可以。若是能因此而让幼子绝了其它什么不适合的想头,那就更好。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当初来高家拜访过一回、在他的印象里其实面目模糊的年轻姑娘,遇到事情时还挺敢出手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心烦。 大好的日子,剑南高氏复兴在即,他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呢? 他又扫了一眼那个小门派来的小丫头。 耳中充斥着各种各样溢美的贺词,他却并未十分用心去听。 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门不幸……剑南高氏一连出了好几代武学天分平平无奇的继承人,外在的声势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假如再过上一两代,这种状况还是没有得到改善的话,那么剑南高氏滑落下顶级武林世家的位置,也不是不会发生之事。 在那之前,必须先行做出改变。 好在他的儿子之中,出了一个欢儿。 为了剑南高氏的前途,他这个做父亲的,说不得也要用些手段,替欢儿把前程上的所有隐患与拦路虎都一一排除掉。 ……即使头一个牺牲品就是他的长子,那也是为了家族,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他也不太在意他的长子对此作何感想,更不太在意他的长子会不会因而心生不满或长出反骨。 归根结底,一个天资已毁的人,还能够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不成? 瑛儿迟早会明白,他最好的出路就是继续依附于根深叶茂的剑南高家,为高家效力。 等到将来他的弟弟做出一番不凡的事业,将剑南高家发扬光大之时,他托庇于剑南高家庞大的树冠之下,也将会获得一些好处的。 唉,这可都是他这个做家主、做父亲的一番苦心哪。 …… 谢琇很快地挤出人群,回到定仪宗的席位上,向师父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离开了正厅。 那里萦绕着的气息和味道,还有喧嚷的人声,都让她感到有些烦躁而厌恶。 她思考了一下刚刚在厅堂之上,高韶瑛离去前向她投过来的一瞥,总觉得含义深长。 不管他是不是在暗示让她去找他,但是他现在终归是暂时从那间令人厌烦的吵闹厅堂里脱身了。 ……还是去找他吧。即使说不出什么更能令他感到安慰的话,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就算是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多少也能表示出——还有人是站在他这边的吧? 谢琇这么想着,刚刚转过两个转角,就看到迎面过来了一个面生的婢女。 那婢女面目普通,却有一点沉静的气质,令谢琇脚步一顿。 那名婢女看到了她,却显得对她的长相熟记于心似的,立刻弯腰蹲了一礼,然后对她说道:“谢姑娘,大少爷在书房里等着您。” 谢琇:……? 她的大脑里瞬间就浮现了好几种中计的套路,但再想一想,又觉得暂且相信这名婢女所言,也没有什么关系。 剑南高家的内斗,从来不在后宅里。算计女眷这种下三滥招数,也不是武林世家应有的作派。 更何况她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她在云阳的“集英会”上,还没祭出那招“万艳同悲”的终极杀招,就杀进了前三甲。 要是没这个战绩垫底,说不定今天高家家主看着她的眼神会更不加遮掩地嫌弃呢。 谢琇思忖了一下,就向着那名婢女点点头,说道:“既如此,还请前头带路。” 那名婢女果然绕来绕去,把她带到了高韶瑛的院子里。 谢琇之前拜访过高家,自然也知道高韶瑛住在哪里。 他的院子名叫“繁祉院”。“繁祉”,就是“繁荣幸福”的意思。 哦,顺便说一句,高韶欢的院子,名称听上去更加普通,叫做“扶桑居”。 但他的院子正堂门外悬挂的对联,则格外别有深意地阐述了为什么他的父亲给他的住处赐下这个名字。 那幅对联写的是“羡子年少正得路,有如扶桑初日升”。 这幅对联的含义也很直白,意思就是“羡慕年轻人你少年得志,前途远大,就像是初升的朝阳一样光辉灿烂”。 这其中他这个父亲,对自己的幼子所寄托的无限期望和祝福,简直明晃晃地透露出来,写在门楣上。 谢琇一直走到高韶瑛的“繁祉院”的正堂前,才发现他这里的对联写的则是“方钦瑶春膺繁祉,德积于门庆必延”。 ……和他五弟那里指向明白、心意感人的那幅对联比起来,高大少爷这里的,完全就是毫无灵魂地替全家祈福的贺词模板。 谢琇上次来拜访的时候还没有想这么多,此刻站在繁祉院正堂的门外,一股气骤然冲上了脑门。 偏心眼的老爹还办什么宴!就该喝酒喝得脑出血!那样他说不定脑子里的想法还能正常一些! 那名婢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瞥着谢琇阴晴不定的表情,觑准了机会,低声提醒她道:“谢姑娘,大少爷还在……” 谢琇恍然。 “哦,哦,他还在书房等我是吧?我这就去。”她抬脚就走。 那名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下了,谢琇来到书房门口,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要不要抬手敲门。 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结果半天里头都没有任何回应。 谢琇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答。 ……莫非真的有诈?! 14、十四·【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3 谢琇这么一想,头发简直都要竖起来了。 她倒是不怕自己被人暗算——定仪宗门派上下全部两袖清风,压根没有什么可以给人谋算的——但是她不放心今天最大的失意者,高大少爷啊! 她一横心,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高韶瑛?”她唤了一声,绕过屏风,赫然发现书房一隅的榻上,高韶瑛就那么半靠在那里,合着双眼,似睡非睡,对于她的呼唤和脚步声,也毫无反应。 “喂!高韶瑛!你怎么了——”谢琇这一下真正焦急了起来,几步走到榻边,伸手就要去握他腕脉。 她的手刚一碰到他的腕间,高韶瑛几乎是同时睁开了双眼。 谢琇吓了一跳。 “你……你醒着啊?你哪里不舒服吗?你要吓死我了……”她嘟嘟哝哝地抱怨,还试图把他上下检查一遍。 高韶瑛就那么仰起头来望着她,默不作声,任由她在他浑身上下摸索着。过了片刻之后,不知道谢琇碰到了哪里,又或者只是他佯装冷静的忍耐突然到达了极限,他一下子就反手握紧了谢琇那只正巧移动到他胸口上的手,然后坐直身躯,依然仰首望着她,眼眸里空洞疲惫。 “琇琇……”他唤了她一声。 谢琇下意识地心脏一颤,连忙问道:“嗯?怎么了?” 高韶瑛就那么呆呆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整个身躯都往前一倒,整张脸都扑入她的怀中,额头直接顶到了她的胃部。 谢琇:“……” 奇怪,不知道是不是他心中的难过,通过他们交换的体温传了过来,她现在也感到一阵胃绞痛。 他的脸贴在她的腰腹间,他的声音很低。 他说:“我没有力气了……琇琇……” 谢琇的心一痛,双臂从他的肩头环绕过去,抱住了他。 “没关系,”她轻轻说道,“那么我们就躲在这里,不出去。前厅的那些人又有什么要紧?管他们怎么样吧……” 在她怀中,高韶瑛的气息一顿。他继而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来,那股热热的气息扑到了她的腰腹间,令她感到一阵难明的灼热。 可是,尽管他将热意传递给了她,他自己却好像并不能感到任何温暖。 虽然正值初夏的时节,他却一阵一阵地打寒颤。 “你知道吗,”他说,“我时常想,会不会有一个什么人,高高在上地从天上……从遥不可及的云端,往下俯视着这一切,俯视着这个世间……” 谢琇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他在说些什么?! “我在想,”高韶瑛居然还笑了一下,“‘他’熟知这世上的一切故事,却冰冷无情,俯瞰世间,不为所动……” 谢琇:“……” 高韶瑛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出神了半晌,忽而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那‘他’还真是够狠心的哪。”他说。 谢琇感到了一阵心虚与愧疚。 他在说谁?是在说虚无缥缈的上天?还是在说他幻想出来的,世间的主宰和旁观者? 她什么也不能说,最后只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不可能像是哄孩子一般地欺骗他说“会好的”,也不能告诉他,这还不是他人生的深谷。 她忽而想问一问他,假设将来他的弟弟登上家主之位,又立功封爵的话……那么他到时候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 但她最终咽回了这些徒劳的问题,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她想了一想,曼声念道: “茫茫苍穹,孰知其纪。精意潜通,虽远而迩——” 高韶瑛好像在她怀中木了一下。但他只是闷闷地问道:“……这是什么?” 谢琇想,啊,原来这个小世界的诗词,和现世也并不是完全通用的吗。 她没回答他,继续念道:“眷然顾之,永锡繁祉。” 高韶瑛:“……” 谢琇停顿了片刻,又改而背诵起另一首小诗。 “洋洋在上,神既来止。神之格思,锡我繁祉——” 这两首小诗都是以前古代祭祀用的,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们都包含繁祉院的“繁祉”这个词,并且含义都和所祭祀的上天有关。 “我不知道有没有那样一种‘上天’……”谢琇想了想,还是谨慎地换了一种称呼,来指代高韶瑛刚刚话里的“他”。 她说:“但是,上天一定会给世间降下福祉的。你瞧,诗里是这么说的。” 高韶瑛的身躯僵硬了片刻,他忽而嗤地一笑。 仿佛带着点对于那“上天”的不屑,以及对她那种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的嘲笑,他一瞬间又像是回到了他们初相识时的那种阴郁冷漠的状态。 并不是说他就拒绝她的靠近了,事实上他依然无比眷恋地紧靠着她,双臂环绕过她的腰,几乎要将整个人都托付给她一样,亲密地、信赖地,依偎进她的怀里。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个世间的看法会好起来。 “‘眷然顾之,永锡繁祉’……”他甚至又重复了一遍她刚刚吟诵的小诗之中的某一句,然后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 “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有体会到什么上天的眷顾啊。” …… 从那天再往后,高韶瑛好像突然就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 听说他呆在剑南高家的时间更少了。奔波在外面的时间更多。 大家都在猜测,他除了料理高家的那一大摊事务之外,在失去了继承人的位置之后,是否也已经开始着手为他自己的将来找个退路。 比如说,失去了继承人的位置,代表着将来总有一天他会丧失很多与之俱来的资源与特权。因此,他就要趁着他的五弟还没有接手的时候,利用这些资源与特权,发展出自己的事业来——至少是替自己在私下里多赚些家产。 大家都说,他肯定得替他自己多打算打算了。 不过,谢琇总觉得不仅止于此。 她不妙的直觉总在叫嚣,就仿佛高韶瑛正在打算着的,是一件十分危险之事。 当然,他有资格生气。甚至为此小小地报复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她可不会像高家那些满脑子只有武学作为标杆的长辈似的,以为高韶瑛失去了练武一途的希望,就也丧失了他在其它方面的显露出的出色能力。 有才华之人,一搞就能搞个大的,不可不忧心啊! 谢琇说服自己,这只是为了平安保住自己搭车的那条故事线。 那些时空管理局的前辈们说,在小世界里可以真情实感地刷任务,但要是真情实感地搞感情,那么结局大多不会太好。 因为时空管理局一般是不会允许任务执行者在完成任务之后,长久地逗留在已经修复完成的小世界里的。即使那些收视率不错的、来自于大女主们的任务剧情,最后的he也一定是结束于女主角还年轻的时候——因为在那之后,执行者就会回归时空管理局,只留下一句“从此以后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作为小世界的结语。 原因无他,单纯就是因为,执行者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生活的。想要在小世界里养老,更是不行!等着修复的小世界数不胜数,今天多在这边的小世界里逗留一天,明天那边就有一个小世界坍毁! 可是事态发展至此,谢琇竟然有一点拿不定主意了。 她要去打探高韶瑛的秘密谋划吗? 他好像很喜欢她。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任何关于他的新打算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 有时候他仿佛给她以一种错觉,他已经半身陷入深渊里,但是他甚至没有向着她伸出手来求援。 他渴望她的温暖,但好像却并不想得救。 后来她在高家结束了那次不太愉快的作客,回到了定仪宗,整日忙碌于门派纷杂的事务之中。 爱情是好的,但是现实也不得不顾及。她还有一个贫穷的小门派要养。而且高韶瑛应该也不希望她忽然化身为菟丝花或藤蔓,缠绕在他的身上,紧紧纠缠着他,让他连自由行动的空间都没有。 不过高韶瑛还是一如既往地,会隔一段时间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总是会在结束了一天的奔忙之后,推门进屋,就看到黑暗的屋中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是高韶瑛。 他总是端坐在桌旁,有时候他会点起桌上的那盏小油灯,有时候他不会,就那么静悄悄地坐在黑暗里,仿佛等待着她去发现他,再将他从黑暗之中挖出来,拉起来,带到有她的温暖的那些好地方去。 ……比如说床榻上。 他总是喜欢在某些时刻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口上。甚至是那些浑身疲惫、气息尚未调匀的贤者时间,他们相对侧躺着,他微微蜷起那双大长腿,好像想要尽可能地整个人藏到她的怀抱中去。 这是一个极端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她想着,然后用手抚摸他的头发。 她喜欢在这种时刻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 和他整个人的气质相符,他的头发很多,发质稍微有些硬,平时摸上去有些刺手,但在头发被水或者汗浸湿了之后就会变得软趴趴的,摸上去立刻柔软了很多——只是发量还是那么令她嫉妒。 “你知道吗,你的头发就好像——” 她本来想说“好像你这个人一样”,平时冷硬刺手,一旦被热情的汗水打湿,就忽然整个人都变得柔软又驯顺。 可是高韶瑛“嗯?”了一声,谢琇忽然就产生了一种直觉,这句话是不能够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的。 于是她仓促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弯。 “……海边的灌木。”她说。 她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去过的海边,那片海岸没有电影里一样美丽细白的沙滩,岸上的与其说是沙子,不如说是沙砾,黑色的沙子颗粒很大,还混着细小的碎石,完全不可能像是电影里那样脱了鞋在沙滩上漫步——会扎脚。 后来她和小伙伴们一起跑去了海边的小树林,在那里她注意到一丛灌木,十分低矮,几乎是贴着地面生长的,在晦暗的天色下似乎呈现出一种棕黑色来。 她蹲下去摸了摸,发现它的枝叶本身并不算十分扎手,反而在浸了水之后,还称得上柔软,除了枝叶间混着的沙砾磨痛了她的皮肤之外。 她忽然记起了那种灌木的质感,以及那一天的天色,那处海边给她留下的全部印象。 潮湿,晦暗,深邃,刺人—— 潮湿的空气,晦暗的天色,深邃而未可知的大海,刺人的沙地与碎石—— 15、十五·【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4 高韶瑛却不知道谢琇内心的想法。他在她怀中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头发比作灌木——” 他顿了一下,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感想似的。最后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就好像当初你居然真的跑到高家去找什么食铁兽。” 他伸出手,钻过她的腋下,环抱住她的腰。这个动作让他的脸更紧地贴向她的心口,他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温热气息吹在她的胸前,嘴唇也似有若无地一再在那里擦蹭而过。 “我那时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人?” 他唇齿间呼出的热意,反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心口被他一再擦蹭而过的地方,仿佛都染上了一层过于灼热的温度。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哼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顺势往前一凑,将那片肌肤噙到了唇齿之间。 …… 后来,谢琇觉得他们终于似乎是更接近一点了。因为在那些短暂相聚的空隙里,高韶瑛也会偶尔向她提起一些与他有关的只言片语。 比如,有一天,他很难得地谈起了他那几个同样生活在天才五弟的阴影下的其他弟弟们。 他说他二弟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正经人,不愿学习毒理,只想济世救人。但不知为何,他二弟学了半天药理,学得一肚子理论,说得头头是道;可一旦制起药来,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带上几分副作用。 他说他二弟学习毒理完全是被逼无奈——结果最后发现自己的毒理天分,还要比药理天分高出许多。 他说他的三弟一门心思要走科举之路,现在是个秀才。至于为什么在公开的宴会和其它场合没有宣扬此事——他苦笑着说,剑南高氏可是武林世家,有个子弟考了个秀才算得上什么值得庆贺的大好事吗?更何况,从他三弟的进境来看,读书的天分也是平平,以后万一侥幸进了殿试,能混个同进士就谢天谢地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谢琇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她脸上诧异的表情让高韶瑛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谢琇当然不能说,听着他说他三弟的科举之路,让她有种突然穿越到科举文里的错觉——而且高三少爷那黯淡的前途,还表明他最多只能当个科举文里的对照组,因为主角一般都必得名列一甲,最差也得是个传胪。 她只好岔开话题。 “呃……那么你的四弟呢?我听说他精研机关学,倒是弄出来许多小玩意儿……” 高韶瑛冷笑了一声。 “都是一些‘奇巧银技’,不足为奇——哦,这句话是家父说他的原话。” 谢琇:“……” 他爹怎么还没喝酒喝得脑出血?!急,在线等。 她勉强找出一句打圆场的话来。 “可是,他们各自都在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吧?” 她说这句话,本来是想暗示一下高韶瑛,道路不要走窄了,当不成武林世家的家主,他也可以利用自身长处,来做个职业经理人什么的……她当然支持他发展个人事业,但前提是他不要陷入什么棘手的大/麻烦里…… 对了,她忽然头脑里掠过一道闪光—— 范随玉到底是干嘛的?这位在原作中也蹦跶得很欢的重要女配,是个反派啊!她是跟高韶欢这个气运男主对着干的! 而且比起“谢琇”这个炮灰女配与高韶欢之间即使没有感情线,但也有一些感人的友谊;范随玉与高韶欢之间那可真是一丁点儿的好感度都没有,范随玉还给高韶欢使了不少绊子…… 谢琇来到这里之后,就直接继承了范随玉对“谢琇”的仇恨值。她也不是怕事之人,说拔剑就拔剑,说开片就开片,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认真想过,她为什么要跟范随玉较劲,打得这么不死不休? 已知范随玉与高韶瑛之前就很熟悉。在高韶瑛和谢琇还不那么熟悉的时候,他还曾经两次在范随玉与谢琇动手之际,出现在现场解围。 那么,范随玉敌视高五少爷,是因为她是站在高大少这一边的? 她为什么要站在高大少这一边?难道她不知道自从高韶欢拜入崇山派门墙,声名鹊起之后,他的大哥就迟早会是剑南高家的弃子吗?…… 高韶瑛曾斩钉截铁地说他和范随玉之间没有任何情感牵扯,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可是……你管得了自己不喜欢别人,你还能管得了别人喜不喜欢你吗?! 谢琇心中纷乱,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高韶瑛情绪复杂地笑了一声。 他停顿了一下,说:“除了我和五弟之外,其他的弟弟们……都可以想练武就练武,不想练武就不练武……” 谢琇:“……” 他好像是在回答她之前那句“你的弟弟们都在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她觉得她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 高韶欢生来天资非凡,注定的下一任家主,管他喜不喜欢,总之他不练武是绝对不行的。 而高韶瑛是长子,在高韶欢成长到足以支撑家族之前,这一代还得有个人先替他来打理事务,支撑家族——这个人也必须足够优秀、足够有能力、足够服众;可是,一旦高韶欢长成,这个人也必须能够及时退位让贤。 忙了大半辈子,最后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就连高氏家主的虚名也没有……这就是高韶瑛要面对的现实。 谢琇忍不住紧紧抱住他。 刚刚运动完一轮,他们两人现在其实都汗淋淋的,又没好好盖被子,现在她一抱上去反而有种湿冷感,肌肤相贴的感觉并不是那么舒服,并且还让她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你是个好哥哥,”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用力强调似的说道。 “……也是个好家主。这和什么狗屁的天资都无关,光靠‘能不能练武’这种单纯到狭隘的标准来判定一个人,这也太可笑了……” 她自己也没有多么出众的天资。她甚至不像高韶瑛那样从小到大都训练有素,也没有什么长袖善舞、手腕灵活的特质,更没有处理一大摊子杂七杂八事务的天分,可是好歹在掌门师父不管事的情形下,她费心费力拉扯到现在的定仪宗,不是迄今为止都还活着吗。 高韶瑛好像稍微有点愕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反手揽住她,话尾带着一抹笑意,可是不知为何,她却在其中听出了一点叹息和一点怨毒的意味。 “……是。”他低低地说道。 “我也觉得,我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 谢琇总觉得这句话里的未竟之意听上去不太妙。 而接下来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就让她感觉到更加不妙了。 有一天晚上,她又因为出门办事,忙了一天,所以深夜才一身疲惫地回到自己那座定仪宗的小院里。 一推开门,她的脚步就瞬间顿住! 因为她的房间里,竟然缭绕着非常浅淡的一点血腥味! 她抽了抽鼻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反手把射月剑抽了出来。 有备无患! 虽然定仪宗平时也没结下什么死仇,但谁知道有没有人心里隐藏着横跨好几代的梁子,终于蓄力完成,打算在这一代把冤仇了结一下! 毕竟这可是武侠江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谢琇蹑手蹑脚地绕过外间的屏风,一下子跳到内室的门口,与此同时抬手架起了剑—— 却赫然看到,未点灯的室内,桌旁坐着一个人影。 今夜是个晴朗的天气,皎洁的月色透窗而入,落在那个人的脸上身上,勾勒出——他下颌硬朗的弧线,以及他露出的手臂上肌肉的线条。 谢琇:……!? 她先前满心警戒,以为要面对一场恶斗,却一头撞进了男菩萨脱衣福利现场……? 她在原地呆站了五秒钟,尔后一仰头,呼地一声舒了一口气,反手把射月剑入鞘、再连剑带鞘随手挂到一旁的架子上,大步走到桌旁,审视着那个人。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惊讶道。 走到桌边,她才看清楚,坐在那里、上衣全褪到腰间的,正是高韶瑛。而他脱下上衣的理由,是因为一道横贯他腰腹的长长血痕。 他此刻已经替自己包扎了一半,大概药粉都上完了,腰腹间缠着的白布条也缠裹了好几圈,不过还有长长的一段拖在那里。 可是他看上去治伤的手艺可不怎么行,血痕隐隐透过白布条洇了出来。这也就是房中那丝浅淡的血腥之气的来源。 谢琇皱着眉,眼看他不仅人来了,还已经把水都打好了摆在一旁——多半是顺便替自己清理伤口用——就走到一旁的铜盆中,好好地洗了一下手,又走回来,顺手就捞起剩下没缠上的那一段白布条,开始逆方向一圈一圈解开。 高韶瑛愣了一下,下意识飞快地伸手按住她的手。他的手一下子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腰间,就那么正好在那道伤口附近,疼得他忍不住喉间闷哼了一声。 谢琇:“……”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和表情,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你打哪儿来?你遇上了什么事?” 高韶瑛沉默。 一般像他这种样子就表示他有话但不想告诉她。 但是假如他只是清白无辜地走在路上被人砍一刀,或者清白无辜地经过什么打斗现场被人带累受了无妄之灾,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谢琇想跟他生气,但是在月色的照耀下,他的侧脸上泛起一层银白色的光晕,在那光晕里,他的长睫颤了颤,显得格外长而可怜;他或许也知道她在注视着自己,于是他抿了抿唇,长睫很快地掀起,向她仓皇地投来一瞥。 但她可能没做好自己的表情管理,显得过于严肃了,他就以为她还在恼着自己,很快又垂下视线,一动不动,只有她掌心之下熨帖着的、缠裹着层层白布的腰腹,还能摸到一点腹肌的线条沟壑,在她的掌中,那线条上下起伏了数次,触感明显,弄得她更是有一点心烦意乱。 16、十六·【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5 “……罢了。”她板着脸命令道,“移开你的手。我必须给你重新上药。” 高韶瑛抬眼望着她,默不作声,只是将自己的手乖乖地移开了。 白布条一圈一圈地被解开,到了最后一圈落下时,终于露出其下的伤处,谢琇的眼前登时一黑。 因为并不能日日练武,高韶瑛和那些肌肉虬结的武人身形并不一样,身上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他的肤色很白,有时候夜里在油灯下,还会泛出一层暖暖的色泽,触感也很柔滑坚韧,就像是光泽的白瓷,触之生温。 可现在那光泽的白瓷一样的腰腹间,一道狰狞的伤痕几乎横贯过半个身体,破坏了那种温润的美感。 那道伤口细长,布条拿掉之后可以看出,好像根本就没上过药,只是拿布条将其胡乱地缠起来而已。难怪刚刚血迹会透出来,这根本是连止血都还没有做到。 谢琇的脑袋里嗡地一下,气冲头顶。 她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里有一整队大鹅踢踢踏踏地走过,大声地叫着:该啊该啊该啊—— 她咬住下唇,才算没有口出恶言。但她忍耐了数次,最终还是顶不过那一股气噎在心口,怒而把那一卷刚刚解下来、还沾着他的血的白布条团成一团,用力地狠狠扔在地上。 然后,她压根没有管高韶瑛有什么反应或表情,大步走开,叮叮咣咣地开始翻她屋里的柜子和抽屉。最后当她走回来的时候,左手已经拿着一盏点燃的油灯,右手里则是伤药和干净的布条。 高韶瑛默不作声地坐在桌边,眼睛一直跟着她的行动,在屋里转来转去。直到她又走回桌边,重重把伤药瓶子往桌上一放的时候,他这才抿了抿唇,迟疑地开口: “……只是一点小意外。” 谢琇的手一顿,冷笑了一声。 “你待自己可真狠。”她冷冷说道。 高韶瑛一怔。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抿着唇又不说话了。 谢琇板着脸,拿来水盆、布巾,重新替他清理伤口,尔后上药,再一圈一圈地用新布条缠裹。 这段过程中,屋内沉默的氛围简直要化成无数小刺,时不时地就要扎他们一下。 直到谢琇将布条在高韶瑛腰腹间裹了三四圈之后,高韶瑛突然又动了。 他突如其来地伸手,这一次没有直接按住她的手,而是握住了她机械地缠卷着布条的手腕。 灯烛下的高大少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仿佛带着一丝祈求之意似的望着她。 “琇琇……”他低声唤她。 她好像还是没有完全消气,可又想给他这个伤病号一点面子,于是被他拉着一只手,布条未缠好的另外一端还被握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僵着脸站在他身前,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高韶瑛艰难地说道:“我……我得向你证明自己,证明……我值得你这样做……” 谢琇凝住。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叹了一口气,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惊愕,那只手还保持着原先圈住她手腕的姿态,痉挛一般地悬停在半空。他看上去又是茫然、又是仓皇,阴郁不安,六神无主。 但是她恍若没有看到他的那一切反应似的。 她重新开始把剩下的那些布条也都一圈一圈缠到了他的腰腹上,最后打了个丑丑的结。 然后,她拿起桌边放着的那块已经沾染了血迹和一些尘土——也许是他在那场令他受伤的打斗中沾在身上的——的布巾,信手一抛,那块布巾就啪地一声,落进了一旁的水盆里,溅起几点水花。 “……待你自己好一点吧,瑛哥。”她疲惫又无奈地说道。 高韶瑛:! 他几乎是立刻就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她,脸上写满了绝处逢生的不可置信,混杂了喜悦与悲辛,让他那张英俊的脸上表情翻来覆去,阴晴不定。 最后,他蓦地一把拉住她的右手,用上了十足的力气,一下子就把她拉得歪了身子,踉跄着猛然跌入他怀里,膝盖一弯,就侧身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喂!”她一阵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上身就被一双手臂牢牢地缠上来,收紧,勒得她动弹不得,连动一动手臂都成了奢望。 当她终于意识到他们现在的状态时,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可她还没有说些什么,就感觉耳畔一股温热的气息接近过来,尔后,他的嘴唇就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耳朵。 “你得待我好才行,一直待我好……”他在她耳畔用气音低语,语调像是悠长的、自厌的叹息。 “……因为我不长记性。” 谢琇:……? 这是……什么话? 她下意识觉得他在说气话。 按照他的说法,她也能够推导出他现在赌气的想法——假如他真的长记性的话,他早就应该在父亲一次次的冷待中学到教训,不再企望些什么,为自己筹措好合适的退路。 ……所以他说他自己“不长记性”。 他现在天资尽毁,经脉破碎,唯一留下的、使用暗器的手法还在,但能用到的也有限,因为气力不足,也不能再加入内力作为辅助。她甚至不知道他身上的这一道伤口是如何得来的,有没有消除后患,将来又有没有比今夜更危险的日子在等待着他? 谢琇垂下视线,觉得他的双臂又收紧了一些,像是一道铁环、一个圈套,牢牢地把她禁锢在最接近他的地方。 她试了一下,只能曲起肘来,反手用指尖摸了摸他紧紧抱住她的手臂。 “瑛哥,”她尽量好声好气地对他说道,“你要珍惜自己。” 高韶瑛的身躯微微一僵。 可是他一言不发,脸绷得紧紧的。 谢琇说:“那些人不懂得珍惜你,是他们的错。你不要拿着旁人的错,来惩罚自己……世界之大,总不可能只有一条路,你还有许多才华,我们可以一起来想想还有什么别的——” 但是,她还没有说完,就感觉耳畔的那股热意猛地又凑近了一点。 高韶瑛在她的侧面,把自己的额头轻轻顶到了她的鬓发间。 “可是,我就只想要那一条路,那一条证明自己的方式。”他的嘴唇几乎埋进了她的头发里,用一种可怕的、执拗的语气说道。 “即使我要得救,我也希望要用那一种我自己选择的方式。别的道路、别的办法,都不能算是得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愈说愈是让谢琇感到一阵心惊。 “不,那样——”她还试图说一些什么,想要说服他不要钻牛角尖,说服他这条路走到黑就等于自毁;但是—— 他把自己的整张脸都深深地埋进了她的发间,并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额头顶着那里,用力地摇了摇头。 “……别阻止我。”他叹息一般地低语道,语调里仿佛逐渐带上了一层淡不可察的哭腔似的。 “琇琇,假如连你都不能理解的话,那我……那我……” 谢琇:“……” 她的心脏微微一悸,像是短暂地缺氧,令人头晕眼花了一霎。 “我本以为我可以做到无所谓了……”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她的发间传出来。 “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 “我,毕竟是意难平的。” “我……我不想背负着这样的名声,就这样输掉……” “他们曾经都唤我‘高家的少主’,可现在我却只是‘那个废人’……” 他哽了一下,抵着她鬓侧的额头慢慢地滑下去,落入她的颈窝中。不多时,那里就变得潮潮的。 谢琇的咽喉中也仿佛堵着一个硬块,使得她难以呼吸。她勉强咽了一下口水,开口道:“瑛哥……” 她的嗓子就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而刺痛。 但高韶瑛却忽然又焦虑起来。 他猛地一下子抬起头,急切地凑上来,松开了一只手,去托住她的后颈,将嘴唇送上来,在她唇上一阵胡乱啄吻,像是要把她接下来打算说的话都全部堵回去。 他满怀着的冤屈,混合着他渴盼的亲情,与他只能获得的憎恨,化作了难以治愈的恶疾,一刀刀地刮着他的骨头和血肉,令他疼痛虚弱,狼狈不堪。 他不顾自己腰腹间还横亘着那么长的一道伤口,强行把她拉到榻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开始把原本就褪掉一半的衣服,从自己的那具躯壳上都七零八落地剥离下去。 他不让她再说话,尤其是那些试图说服他改变主意的话,他就好像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要听,每当她微微一张嘴,他就闷着头凑上去用唇舌去堵。 他讨好她,取悦她,心惊胆战地去碰触她,膜拜她的身躯;她只要微微一抬眼,他就仿若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反省自己是否还有哪里做得不够,然后擅自找出了许多不满意之处,马上倍加努力地改正。 屋里又逐渐弥漫开一点点浅淡的血腥味,可他就好像不知道痛一样,汗水沿着肌理流下,混合了伤口处渗出的鲜红血液,再擦蹭在她的肌肤表面,像是一朵朵小小的、艳色的桃花。 最终他们都精疲力竭。 于是没人打算重新起身去打水擦洗,就那么彼此拥抱着,在黎明到来之前,挤在贫寒的定仪宗狭窄的卧榻上,骨血交融,深入肺腑,温柔缠绵,至死方休。 17、十七·【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6 谢琇原本以为自己的态度好歹传递给了高韶瑛一些,那一夜他那么努力地要阻止她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一些话,也就从侧面代表了他其实对于她想要说的话都心知肚明。 她还以为他至少能稍微修正一点自己那黑暗而冒险的计划,但从那天之后,他受伤的时候却愈来愈多。 有的时候,他受伤后会来找她,不管伤得多重,他都要奔赴到她的旁边,仿佛这样才能安心让伤口愈合;但在一次谢琇离开兴溪城办事,入夜后回城,却在城外被人伏击之后,高韶瑛就好像一下子被吓住了。 那天也是谢琇在这个小世界里第一次被迫用出“万艳同悲”,掏空了自己的内力,才侥幸反杀了那些伏击自己的黑衣人。 当她疲累到了极点,跌跌撞撞地回到定仪宗,推开房门的时候,已然疲乏得几乎要丧失警觉心。 然后,那个坐在桌边的人就一下子站了起来,用那么一种震惊的神色,不敢置信地盯着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她。 说起来,那一夜来访的高韶瑛还真是近来难得平平安安,什么伤也没受,单纯地想要来看看她。因此他就大大方方地在她的屋中点亮了油灯,所以当她一头撞入自己的房间时,他才会看了个正着。 谢琇扶住门框,足足花了好几分钟,才艰难地把自己的呼吸调匀了。 高韶瑛看清了她糟糕的外表之后,立刻急急忙忙地冲过来想要扶着她,又好像是想要把她直接抱起来,送进内室去,好替她疗伤。 但是谢琇摇摇头,阻止了他。 “……怎么回事?”高韶瑛一下子就僵在那里,张着刚刚想要来挽扶她的双手,表情僵硬,哑着嗓子,追问道。 谢琇苦笑了一下。 这可真是……避无可避。 高韶瑛好巧不巧就是今夜来了,让她想隐瞒真相都不可能……而他又那么聪明,即使她不说,他难道就猜不到她被围杀是受了谁的连累吗? 她只能尽量淡化处理事情的危险性。 她调整好了气息,缓缓站直了,甚至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四……不,五个人。”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打趴下了四个,还有一个跑了,差点忘记把他算进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高韶瑛的表情似乎扭曲了一下。 她慌忙灭火。 “你莫要以为这点子人就能为难到我……个个都是一些武功稀松平常之辈,就像是最不入流的那种小打手那样!若不是人数多了一点,一下子围了上来,我其实应该不费什么气力才对!……” 结果她的话音未落,就看到高韶瑛的面色渐渐变得铁青起来。 她赶紧岔开话题。 “你可能不知道,我这样不是因为落了下风,而是因为我今晚急于脱身,用了一下师门秘传的绝招……那一招什么都好,一剑化万剑,可以同时力敌数人而取胜!只是以我的修为,要用的话会掏空全部的内力,所以我现在看起来是糟糕了一点儿,但我真的没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高韶瑛就跨前一大步,蓦地把她整个人环抱住了,双臂收得紧紧的。 谢琇愕然:“呃……瑛哥?我没事的……” 她感到高韶瑛的身躯在剧烈地发着抖。 他颤抖得是那么的厉害,厉害到那种震颤都通过他们身躯相贴的部位,传递到了她的身上来,几乎要带着她一起发抖了。 谢琇:“……” 她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忍下突然浮上眼中的水光,张开手臂,用力地回抱住他。 “我真的没事,瑛哥……”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那一招,厉害极了……我只是以前懒得用出来而已。其实它足以匹敌绝大多数武林高手的杀招,所以——” 可是,高韶瑛打断了她。 他浑身发抖,把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原本高大修长的身躯,因为痛苦而佝偻得像是垂垂老矣的老翁。 “以前你都不需要用出它,就可以全身而退吧……”他沙哑地说道,语调里带着沉重的自厌、恐惧、愤怒与悲伤。 “可是,你今晚不得不用出来,才能侥幸逃得生天……你……你莫要骗我,我心里清楚,这足以说明当时的情形是何等的危险可怕……” 谢琇张口结舌,压根没有想到他能这么解读这件事! 而且他还在继续。 “我、我止不住地在想,你遭遇围杀的时候,心中有没有那么一刻想到我?” “你想到我的时候,是想着我会不会来救你?什么时候能来救你?还是……我已是这样一个废人,即使你遭遇了再危险的围杀,我……我也无法——” 谢琇不得不立刻就截断他不祥的推论。 “不!不是这样的。”她大声说道。 高韶瑛的肩膀抖了一抖。 虽然他们正在紧紧拥抱着对方,但是她身上的温度,似乎完全无法传递到他的身上去。他依然浑身冰冷,颤抖得就像是风中残烛。 谢琇坚定地说:“瑛哥,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是什么柔弱的菟丝花,遇见危机之时,我能自保……即使我不认识你的话,但武林人士行走江湖,本就是一念恩仇,快意而为……我迟早都是会遇上这种不得不拼尽全力战斗的情形的。我也不会惧怕,再来多少次,我都会——” 她正要信誓旦旦地说出充满信心的话来,好鼓励和安慰被她的遇袭而几近击垮的高大少,却感到他忽然松开了紧紧环抱着她的双手,向后退了两步,慢慢地站直了。 月色从他们身后敞开的房门里漏进来,映照在他的脸上,竟然让他看上去脸色煞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不……”他低声说道,一字一句地,仿佛心意已决。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琇:?! ……等等,你要做什么?!别擅自决定什么名为“为我好”的事啊——! 她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喊出来,高韶瑛就一低头,飞快地绕过她身侧,几乎是强行从她旁边挤了过去,逃离一般地出了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 谢琇遇袭的那一夜过后,起初她还以为高韶瑛会擅自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美其名曰“为你好”。 不过,他不愧是撑起剑南高家多年的高家大少,并没有做出那种自以为是的举动来。 但是,事情却变得愈来愈不妙。 谢琇猜测高韶瑛一定在私底下采取了某些行动,但不知道最近事情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她几乎都能从高韶瑛身上感受到日渐一日膨胀起来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怨毒、阴冷和焦虑。 他身后的那道深渊仿佛已经无限扩大,向着他张开了黑黢黢的大口。口中尖牙锋利,上下颌一旦猛地咬合起来,就能将他整个人拦腰切断,粉身碎骨。 他不会向她提起一个字。他即使被这深渊淹没了也不会向她伸手。 她深知这一点,于是她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更想见到范随玉,然后她想从范随玉口中打探出一点消息来。 ……谢琇的心愿是在某个十分普通的日子里,猝不及防地达成的。 那天她只是应了定仪宗附近的某个村庄的请求,去那座小山村里调查一下最近频繁在他们村的后山上发现的异状——起初只是猎户偶然在林间发现的血迹,到后来就发展成打斗的痕迹,因为那痕迹周围的一大圈草木都被压倒;到了前些天,惊恐的猎户和村民们,终于在那座山上发现了被人杀死的几具尸体…… 定仪宗虽小,但也秉持着江湖道义与这种约定俗成的民间习俗——假如平民百姓有事相求,定仪宗也是要出手的。 那种深山里的小山村,出了这一连串疑点和毫无头绪的人命案,要去县里报官,再等着捕快和官老爷来调查,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事情还不一定能够得到解决,还不如直接求助附近的武林门派的好。 现在据说那几具尸体还停放在被发现的地方,也没有人敢去碰他们;村民们无论是上山打猎还是打柴的路全被堵死了,万般无奈之下,就求到了定仪宗这里来。 谢琇听了之后,觉得很头痛。 她又不是什么专业四大名捕,自觉也没有什么破案的天分,可被村民们求上了门,放着不管也有违道义。于是她决定自己先去现场看看,万一到了之后发现是自己的能力摆不平的事,她就转身先回来,和掌门师父商议了之后再做决定。 她到了那座小村子里,然后跟着来求助的那位猎户,沿着山路一直走了上去,最后走到了一片草木倒伏之处。 ……地上压根没有什么尸体。甚至连血迹都没有。 谢琇:……??? 她惊讶地转头去看着那个猎户。谁知道那个猎户见状可比她惊恐得多了,猛烈地摇着头,用手指着那一片倒伏的草木,说话都语不成句了。 “不……不可能啊!小的……小的和村人们,就……就是在这里,看到了有三具尸体!” 他说着,竟然还绕着那一片地方走动起来,走到某处,停了下来,用手比划着。 “在这里、这里、还有那里!”他用手比划着尸体倒卧的方向,“有一个死人是头在这边、脚冲着那边,还有一个人,脑袋都快要被砍掉了,倒、倒在那里!……” 谢琇:“……” 啊他描述得还真是生动啊。 18、十八·【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7 可现在现场除了草木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它证据。 谢琇绕着那片倒伏的草木走了一圈,又试着扩大搜索范围。 那个猎户见她如此,也自告奋勇地说要替她到另外一边去帮忙搜索看看地上还有什么东西遗留下来。 谢琇谨慎地一圈一圈地扩大着搜索范围,但一无所获。 当她绕到第四圈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片山林里,就连刚刚那个猎户脚踩在野草和枯枝上,发出的簌簌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她立刻脚下一顿。 片刻之后,她转身就往来路走去。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搜索范围已经扩展得太大,与那个猎户走散了,她原路返回的时候,居然一路上都没有再遇到那个面相忠厚老实、饱经风霜的中年猎户。 谢琇回到山脚下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有间破木屋,看样子可能是上山的猎户和村民们偶尔在此歇脚或躲避风雨的地方,于是她就走了过去。 她原本还想着,不应该把别人想得太坏,还是先去看一看屋子里有没有人,也许是猎户临时遇到了什么事,比如说崴了脚什么的,疼痛难忍,未及通知,就提前下山回到了这里,或在此歇息,等着她下来呢? 结果她还没走到屋子的大门口,就听到了范随玉的声音。 “……你准备好了吗?” 谢琇陡然停下了脚步!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放心。” 高韶瑛简单地说道。 范随玉笑着哼了一声,像是满意于高韶瑛的回答,又有哪里不太满意似的。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她说。 “就算在主上面前,我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高韶瑛打断了。 他的语气不算冷淡,也没有任何的不自在——要让谢琇来说的话,她感觉高韶瑛此刻与范随玉谈话的态度太自然了,自然得简直就像是关系还挺不错、在对方面前也无需遮掩什么的旧相识似的。 她甚至反省了一下,然后发现,高韶瑛跟她说话的时候好像都没有拿出这种态度,因为他在她面前总是带着那么一抹小心翼翼,就仿佛他十分艰难地想要维持着自己那种华美的表象,以免让她看到那副华美躯壳之下的空洞无物,因而想要甩手离去似的。 “我自然也是相信你的。”他的尾音里甚至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就好像范随玉在那个什么所谓的“主上”面前替他说话,是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似的。 范随玉说:“……可是你最近有点让人担心,你知道吧?主上他——” 高韶瑛依然是那种自然的、微带笑意的语气。 “我不会误了他的事的。” 谢琇愈听愈是心惊,蹑手蹑脚接近了木屋的窗边。 木屋大门紧闭,但窗子破了个洞,窗框都裂了一角。她觉得从那里刚好可以窥探到屋内的情景,于是她悄悄走到窗下,无声无息地把眼睛凑近了那个洞—— 下一刻她看到的情景让她恨不能眼里喷火。 因为她看到,范随玉抬起手来,指尖居然轻轻碰触到了高韶瑛的脸颊! 谢琇确信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看到她,不仅仅是因为她隐藏得足够好,还因为范随玉仿佛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高韶瑛的身上。 高韶瑛自然是比范随玉要高一些的,他半侧着身子站立,身躯刚巧也遮挡了范随玉的一部分视线。从谢琇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范随玉戴着手套的手伸向他的脸,然后轻轻地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 “最近你让人过度担心了——”她的声音是一种谢琇完全没有听过的温柔语调。要让谢琇评价的话,她觉得范随玉的语气简直甜腻得有点过分。 “竟然还频频跟那个小穷门派的首徒纠缠在一起……你莫要忘记了,她跟高五才是一伙的,他们以前也不止一次坏过主上的事了……她再这样不知好歹下去,主上恐怕就要嫌她碍事了……” 高韶瑛沉默良久。 范随玉道:“而你,近来来这兴溪城附近的次数实在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多……我今日跟随你前来,就是要在这里截住你。因为主上英明神武,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到时候,你——” 高韶瑛好像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他猛然抬起眼,向着范随玉投去一瞥。 而范随玉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恳切,就活像是她真的全心全意都在为他着想似的。 她继续说道:“我虽不喜那个毛丫头,但交手多次,也有点了解她的性格了……她若是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事情,一定会来阻止你。” 谢琇:?! 大姐你怎么还能自诩为我带盐呢?!我们很熟吗?! 范随玉说:“你明白的吧?你要获取力量,要重新翻身,要拿回你理应获得的一切,就必须走这条路……但是她会阻止你,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条路是‘不对’的。” 说到这里,范随玉似乎发出了一声冷笑。 “她怎么能了解你的痛苦?她虽然武学天资也不过如此,但经过苦练,尽管赶不上那些习武天才,但跟那些同样资质平平的武林人士相比,说不定还真能敌过他们……哦对了,她不是还在云阳的‘集英会’上名列三甲吗?没有这个战绩,怕是高家那位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家主大人,根本就不会允许你们多接触吧……?” 或许是谢琇这个角度的问题,她仿佛能看到高韶瑛侧颜上似乎有一根神经在不明显地跳动,就像是他不着痕迹地用力咬紧了牙根一样。 但范随玉却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似的。她继续用一种能够勾起对方最深处的共情感的口吻,娓娓动听地说道: “她不知道什么是内力完全没有办法凝聚和运转的痛苦吧?她不知道这具躯体犹如泥塑木雕,完全无法自如地控制运用,是怎样一种痛苦吧?……即使她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对她说‘我假如想要重新变得强大起来,就要去做你以为的坏事’,她能理解吗?她会支持吗?” 谢琇:!!! 高韶瑛依然保持着缄默。谢琇注意到他似乎微微垂下了头,对范随玉一直轻轻抚摸他脸颊的动作也毫无反应,神情平静苍白。 范随玉轻声地笑了。 “她不会理解你的恐惧。”她轻轻地说。 “也不会真正体谅你的痛苦与不得已。” “能够与你成为真正的同伴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高韶瑛,你承认吗?” 不知为何,谢琇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过多的、过于震撼的信息大量涌入她的大脑,也许引发了短路。她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能尽可能地压下呼吸,睁大双眼,等待着高韶瑛的回答。 或许是因为高韶瑛过久的沉默,让范随玉感到了一阵隐约的危机与不满;她再度开口了,语气里有一点奇特的意味。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 她说到这里,仿佛故意停顿了一下,就好像强调着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似的。 “高五对那个毛丫头可真是有一点特别的。” 高韶瑛:“……” 他沉默依旧,如同山峦。 范随玉似乎对这样的反应也并不多么失望,她续道:“一个小姑娘,一头可以连着高五,另一头可以连到你身上……你觉得主上会不会注意到这样的事,然后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可利用之处?” 高韶瑛:! 他仿佛被闪电落下劈到了一般,浑身一颤。 范随玉道:“你没察觉到主上已经有所怀疑,并开始试探了吗?” 她忽而缓下了语气,极之耐心、极之温柔地说道: “高大哥,你我认识已久,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那个小姑娘会。” 虽然她竭力掩饰,但声音里似乎依然带上了一抹感伤的情绪。 “有些人,或许他们就是拥有任性的资格,拥有可以在不经意间就肆意伤害到别人的本事……” 她的声音轻下去,低柔如同一种蛊惑。 “高大哥,作为旧识,我不愿见到你受苦。” “而且……那个小毛丫头,她和我们这种行走于深渊绝地一侧的人可不一样……” “她啊,就像是一朵盛开在野地里的,生命力又强韧又旺盛的花。” “……就让她自去做她的花,在旷野里无知无觉地自己盛开;我们也去做真正对我们有益之事,不好吗?” “更何况,主上……可不是什么惜花之人啊。” “……高大哥,我的一番苦心,你能明白的吧?” 谢琇:“……” 搞什么!又是引诱又是威胁的,打量她听不出来吗!别以为这样就会有用啊!高韶瑛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听不出—— 但是她在心底的咆哮还没有结束,就看到高韶瑛的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然后,高韶瑛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抬起手来—— 轻轻地覆盖在了范随玉抚摸他面容的手背上,然后合拢五指,握住了那只手。 “你说得对——”谢琇听见他沉沉的声音。 “……随玉。” “我是应该谢谢你提醒我。” “你这是为我着想,我知道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尾音无限地低下去,低下去,到最后竟然轻得如同耳语,语尾还哽在了嗓子里,似是千言万语,却无处诉说一样。 谢琇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 不,不仅仅是痛楚。 她的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她的胃是如此翻腾难忍,导致她差一点立刻弯下腰去干呕。 可她忍住了。 事实上,她的脑袋里好像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蓦然碎裂了。 她现在明白了一件事—— 这里的所谓什么血迹疑局、打斗痕迹或者被杀的尸体,都是范随玉故意放出来,好把她引到这里来的。 说不定就连刚刚那个猎户也是她的人。 范随玉就想让谢琇听到这一番交谈。她有信心高韶瑛最终选择的是她。 因为她知道高韶瑛深藏的痛苦,高韶瑛深藏的秘密。而谢琇不知道。 谢琇现在终于知道了一些,不过好像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19、十九·【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8 她当然可以现在就拔剑砍翻那一道破旧的木门,冲进去大吼大叫,甚至一剑劈了明显就是在蓄意挑拨离间的范随玉,因为她有那招“万艳同悲”傍身,有自信能获得胜利;但是,有什么用? 除了掀开那一层温情的遮羞布、把底下被掩盖的黑暗与脆弱都翻上来一道摊开,使事情变得更难堪之外,她还能获得什么样的快意? 这样的面子是必须赢的吗?赢过来,难道自己就能愉快了吗?…… 她转身就走,愈走愈快,到最后简直是跑起来的,跑得飞起。 她甚至没再回去村子里告诉村民们以后不用担心后山上有什么见鬼的无头杀人案了,而是下了山右转直接上了大道,恨不得连夜买站票扛着马车跑路,连之前村民们为了请动定仪宗出手解决此事而许下的什么报酬都没空去领。 过了几天之后,谢琇出门办事,半夜很晚才回家。一推门就发现自己的屋子里有个人。 啊,这熟悉的配方! 她气笑了,不客气地径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话一说出口,他们两人却都好像惊了一下。 因为这句话是她第一次去高家作客的时候,在后山寻找食铁兽却遇上了高韶瑛,他当时问她的第一句话。 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高韶瑛一开始依然坐在桌边,看到谢琇进来,才飞快地站起身来。 谢琇觉得他的动作里似乎带着一丝慌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看错了。 在他们视线相遇的一瞬间,他们就都明白了一件事—— 那一天范随玉特意安排的那一场戏,她看见了。 而高韶瑛现在也知道了她那天去过那里,她看到了。 他垂下视线,低声说道:“假如我对你说……我假如想要重新变得强大起来,就要去做你以为的坏事——” 他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眼睫不安地扇动了几下。 “……你会怎么说?” 啊,自己终于等到了,谢琇想。 宝贵的一点点真相,秘密,或者别的什么—— 可是她同时又清晰地知道,他并不是来对她表白的。他也不是来对她坦白的。 他和她都一样。清楚地知道,这场感情已经死掉了。他这么说,其实是等着她说出拒绝的话的。 所以他甚至全文转述了一遍范随玉那天说过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改。 这个问题原本是范随玉假设他会问的,而他竟然真的敢一个字都不改就朝着她问出来!! 谢琇气笑了。 她怀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心情,反问他道:“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他故意这样全文转述,难道不是想激怒她吗?他今天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彻底激怒她,而不是为了求和吗?! 高韶瑛没有说话。 谢琇等了片刻,也死了那条再小心翼翼地替他着想、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脆弱高傲的自尊与受创过的感受的心。 她径直问道:“你说的坏事,到底是怎样的坏事?” 高韶瑛沉默。 谢琇继续问道:“是杀人放火吗?助纣为虐吗?你要杀什么人?他们让你做的还有什么事?” 高韶瑛依旧沉默。 谢琇气得冷笑了一声。 是啊,她也心知肚明,高韶瑛是不可能把那个所谓的“主上”真正的谋划告诉给她知道的。 她爽快地换了一个问题。 “你告诉我,那个‘主上’是谁?” 高韶瑛垂下了视线,默不作声。 啊,也对。幕后的大boss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像她这样的小炮灰挖出真实身份的话,这个故事的剧情说不定就崩了。 谢琇继续追问:“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要用什么方法重新变强?你究竟想要如何翻身,拿回你想要的一切?” 高韶瑛顽强地保持着沉默。 谢琇看着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太无力了。 她尽可能地用身体纠缠着他,用感情把他包围起来,想要挽留他不要向着黑暗的那一泓深渊滑过去;可是,她最终在这场拉锯战中输掉了。 她不可能替他做到些什么。因为她同样渺小不堪。 她没有势力,没有手下,没有富裕的资财,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出众的天资和超凡绝俗的能力。 她拥有预装的大杀招,可是她甚至不太可能每次在战斗中都能毫无顾忌地使用它,因为她根本没有那么浩瀚的内力和修为可以供她——或者说,供它——挥霍。 而且,她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一两场战斗,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 她满足不了高韶瑛的要求,只凭她一个人,也不可能达成他的期望。 她气得想嗤笑起来,又有点想要落泪。 她有点想对他说,她掏空了全身的口袋,竭尽所有,拿出来的东西,却还是不足以填补他内心的巨大空洞;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可是她最后没有说。 她想要帮助他,可是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并没有多少她能够做到的事。 她好像从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很喜欢面前的这个人,可是她面对的是一条原本就没有出口的路。 她想到高家的后山,想到那天她把他扑倒在地上一顿乱吻,直到他屈服在她不太娴熟的吻技之下;然后他们浑身灰扑扑脏兮兮地起身,相视而笑,就像两个突然变得最最要好的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在后山上乱转。 她还是有一点想要找到食铁兽。可是她却发现他们仿佛陷入了竹林迷宫一般,走来走去连那片竹林都走不出去。 直到她唉唉叫着说自己的脚快断了,高韶瑛才笑了一下,告诉她说高家后山的竹林里,本来就布置有一定的阵法,她横冲直撞地闯进来,入阵容易,要出阵的话却是极难。 那时候,他抿着嘴唇,被雨淋湿的长睫下,眼眸里仿佛带着几点星芒,注视着她,紧握着她的手,说:“……不过无妨,你遇见了我,我可以把你带出这个迷阵。”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我遇见了你,你还能不能把我一起带出这人生的迷阵? 谢琇注视着面前的高韶瑛。 他垂下了长睫,遮掩住眼眸中那一丝痛苦的神色。可是她还是看到了。 她也知道他很痛苦,他有很多苦衷。他甚至在害怕,害怕着他自己太渺小,不能给她以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保护—— 高家的少主自然可以动用一切剑南高家所拥有的力量,可是被高家所放逐的废人呢?却一无所有。 他不再站立在众人瞩目的峰巅,他坠落到黑暗的深谷中了。即使她对他再说一千一万遍“不要怕,我也不怕,我们会好的”,他依然会怕得蜷缩起来,就像是许多年以前,在黑夜之中,一遍遍地被迫聆听着那首执着地要他顾念兄弟之情、近乎魔障一般的摇篮曲的小孩子一样。 她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好,恨不得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吻住他,把他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可是,这是不足够的。 她救不了他。 他也并没有一刻指望过她能够救他。 他有多么聪明啊。他应该早就知道她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要开启的是一段毫无指望、毫无未来、没有结局的感情。可是他依然软化在她的吻里,蜷缩在她怀里,每一次相聚,他都表现得又热情、又软弱、又温柔、又依恋,像是想要和她永久地融为一体。 ……可是明天依然会来临。他们也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爱情随着躯壳一道腐朽,只有心脏还在缓慢跳动着,每一下跳动,都仿若一场苦刑。 谢琇笑了笑,哑着嗓子说道:“……你走吧。” 总得有一个人先来说出这句话。她等着高韶瑛开口,可是他如同警惕又敏感的河蚌一般,紧紧闭着蚌壳,死也不作声。 这一刻她满心怀着的都是很可怕的、自我厌恶的念头。 她想着她拥有一柄射月剑,但她却无法劈斩开前路上的那些荆棘,给他铺一条好一点的道路。 她想着她好歹是五大派下属门派里的首徒,就算不是天命之女,也应该是正义的伙伴;结果她却爱上了一个背临深渊的男人,还没有能力把他从那可怕的深渊里拉出来,反而让他变成像如今这样,流露出脆弱和痛苦的意味,好像整个人都像是完全碎裂又粘合起来的瓷偶,所有的接合处都无比脆弱,只消用一根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整个人哗啦一声重新垮塌下去,变得粉粉碎碎。 她闭上了双眼。不这样做的话,她担心下一秒钟眼泪就要从自己的眼眶里扑出来了。 后来,高韶瑛没有再说什么。 他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并没有话本中所写的那样抱头痛哭、依依难舍,也没有戏本子里描述的那样执手相看、洒泪而别。 他只是就这么沉默地绕过她的身边,走向了房门,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很寂静,他的脚步声仿佛一直到他走出去很远,还能遥遥传来;但当她定神去听的时候,一切又都好像只是幻觉。 他无声地来,再无声地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呆伫立了多久,但她听到的下一道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竟然是五更的更鼓声。 他在夜半时分前来,又在拂晓之前离去。 她空荡荡的大脑里,这一刻竟茫然浮现了几句她不知何时记下来的诗——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20、二十·【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9 谢琇在定仪宗关起门来蒙头大睡。 她感觉自己依附于高韶瑛自带的剧情而延展出来的这一条故事线,已经完美地达成了be。 这么说来,时空管理局很快就会要召唤她回去了吧。 不过,出乎她意料地,她一直在定仪宗里窝了一个多月,却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哦不,她也是接到了一项通知,或者说,邀请——的。 高五少曾经传信过来,邀请谢琇去高家参加他的祖母徐太夫人的寿宴。 谢琇垂死病中惊坐起,思考了一下,觉得高家现在跟她又没什么关系了,更何况老太太看到她和高韶欢一起出现的时候,那副慈祥的笑容里总是带着点淡淡的疏远与戒备,就活像是她这个平庸之人,马上就要拱了他们家天资超绝、众望所归的翠玉小白菜一样。 后来老太太发觉她真正的目标是他们家排行最长的那棵大白菜,对她的笑容才真切多了;可是现在老太太万一知道了她又恢复了单身这一消息,说不定看着她跟翠玉小白菜友善交谈,又会感到不太痛快。 老人家难得过个大寿,为什么要替她找不痛快呢。谢琇暗忖。 于是她就婉言谢绝了高韶欢的邀请,为了平息他的失望,她还难得地出了趟门,到集市上绞尽脑汁,搜罗了一些有趣的小物件当作安抚的礼物寄给他。 谢琇后来无数次地后悔,她当初为何没有答应去参加那一场徐太夫人的寿宴。 可是那时候她太难堪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敢在寿宴上走到徐太夫人的面前,直视她的眼睛。 她没法和平常一样像个乖巧的晚辈一样地和徐太夫人寒暄,恭贺她的寿辰。她觉得她每次与徐太夫人视线相遇的时候,一定都会忍不住去想她到底知道多少自己与高韶瑛交往的事情,又对他们两人的分手作何感想。 而且,她更加不想去面对的,是一定会在寿宴当天像个合格且完美的家主一样,继续周旋于各家宾客之间,温文尔雅地应酬宾客和亲友,接受众人新一轮赞誉的高家大少爷。 即使他已经失掉了下任继承人的位置,但是在他的弟弟尚未长成到足以担起整个家族之前,这个家族的担子,依然是沉沉地压在他的肩膀上的。 谢琇想像了一下寿宴当日的场面,然后沮丧地发现自己甚至可能没有力气那么若无其事地走到他的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与他应对,展开一场社交意味十足的交谈。 这条感情线简直让人伤筋动骨,她觉得她需要的不是什么风光露面的社交场合,而是关起门来暴饮暴食,暴睡十天。 但是谢琇的暴睡疗伤大计还没有完成,就接到了高家惊变的消息。 ……徐太夫人的寿宴上,高家一直谨慎保守了数代人的秘密被爆出—— 原来,能够调动十万西南兵马的半块虎符,长期以来,竟然就保存在高家!而在徐太夫人的寿宴上,那半块虎符却毫无预兆地被人盗走,下落不明;徐太夫人当场被气得倒下,至今不省人事…… 而这一切,都是高家大少的计谋。在坦率承认之后,高家大少叛出家门—— 谢琇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瞬间就忘记了自己疑似失恋的伤痛。 她现在只想找到高韶瑛,抓住他的衣领,狠狠摇晃他,追问他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她的想法没能实现。 高韶瑛消失了。 谢琇匆匆把门派里的事务都扔给二师妹,日夜兼程地赶去高家见高韶欢,却发现往昔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陷溺于激愤、不解、痛苦、纠结的巨大漩涡之中,而且他的叙述里能够给她提供的线索也极为有限。 他甚至不知道高韶瑛究竟是跟哪个幕后黑手联手了,不知道高韶瑛是什么时候跟那些人接上头、开始合作的,也不知道高韶瑛去了哪里,接下来他又打算做什么。 谢琇面对着这一大摊烂摊子,眼看着颓丧得好像马上就要在自己面前揉鼻子揉眼睛哭唧唧的高五少爷,觉得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那个差一点成了他大嫂的人,于情于理,自己都实在没法就这么走开。 于是她留在高家,协助高韶欢料理好了高家的这些事情,然后高韶欢说要到禹都去。 禹都是这个国家——目前统治这个国家的,正是“禹朝”——的都城,谢琇觉得既然事情牵涉到了什么西南大军的虎符,那就跟朝堂扯上了关系,说不定禹都也是这一切秘密的关窍所在。 因此她立刻自告奋勇要陪高韶欢一起去,两个人路上也好做个伴。 一路上碰到多少艰险自不必说,范随玉甚至都冒出来一回;袭杀他们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最后逼得高韶欢被迫到了生死交关的绝境极处,临阵悟到了崇山派失传已久的绝学“千山独行剑法”的终极一招。 虽然可爱的弟弟又新添了什么天赋技能点,是件可喜可贺之事,但是谢琇完全没有心思替可爱的弟弟庆祝。 这个小世界也不知道采用的是什么诡异的世界观,好像每套了不得的武学,终极杀招必定得把使用者逼到极限,拼上半条命,才能使用。 好比高韶欢悟出的“千山独行剑法”的终极一招“山河万仞”,使出的时候固然是气势横扫天地六合的大杀招,但当即就让当时已经负伤的高五少喷出一大口血。紧接着,还导致了他内力暴动。 假若不是谢琇看出不对,当场立刻把他按着盘膝坐下运功,并在他内力失控、濒临走火入魔的时候,硬着头皮从自己的那一堆预装武功里翻找出了一套合用的内功,引导着他慢慢地一遍一遍梳理内力,最终才把他暴走的内力安抚下去的话,剑南高家的一代天才的主线剧情是不是会立刻断在那里,也未可知。 但糟糕的是,高韶欢当时的状况太差,谢琇忙着帮助他控制内力暴走造成的种种问题,根本无暇分/身去找范随玉逼问任何有关于高韶瑛的下落等等事情。 倒是范随玉临走前,可能是眼看高韶欢这种口吐鲜血、命悬一线的状况有些凄惨,正合她意;于是她大发慈悲地给他们两人留下了一条似是而非的线索。 “啊,你不知道吧?高大少现在也跟我在一起呢。”艳丽的女郎远远地站在高韶欢的力量暴走会影响到的范围之外,好整以暇地朝着谢琇说道。 谢琇:!? 虽然她现在双掌与高韶欢的掌心相抵,引导着他梳理内力,但听到了这个爆炸性消息,也一时间忘了手上的动作,猛地抬头望向范随玉的方向。 范随玉的脸上带着一个类似于胜利般的笑容,对谢琇说道:“他可是心甘情愿跟着我走的呢。” 谢琇:!!! 她现在就想给范随玉一记“万艳同悲”!就算她浑身的内力都被这一击抽空也无所谓!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理智,觉得就算是跟这个女人同归于尽也没关系—— 范随玉仿佛代表着高韶瑛背后那巨大黑洞的一部分,张开黑黢黢的巨口,似要将他吞噬。 而谢琇自己则太渺小,不能摧毁那黑洞本身,也无法将他整个人从那个黑洞里拖出来;那么,就算是一点点也好,将组成那个黑洞的任何一部分毁灭都好—— 可是到了最后,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高韶欢眼下的状况实在不怎么好,而她觉得无论是作为他的朋友,还是作为差一点就当上的、他的大嫂,她都对他有着某种程度上的责任和义务。 跟范随玉干个你死我活,然后把高韶欢一个人丢在这里任人鱼肉,很明显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谢琇咬着牙,心里想着,假如高韶瑛知道她今天的选择,恐怕会恨死她。 可是假如她或者他真的对高五少爷下了狠手,她也知道他或许不会从这样的举动之中获得多少真正的宽慰。 否则他掌管高家那么多年,高韶欢长大后又到处跑来跑去,快活单纯又全无戒心,就像那只在高家大宅里四处窜来窜去的短毛圆滚滚小奶狗一样;高韶瑛如果真的想要在高家之外的地方对高韶欢下手,他也并非全无机会。 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假如高韶瑛真的恨到想要对高韶欢复仇,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谢琇并不能替他做决定。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高韶欢活蹦乱跳地带到高韶瑛的面前去,让他们兄弟重新见一面,然后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那就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为此,她今天并没有其它选择。尽管这样的选择可能会让高韶瑛恨死了她。 范随玉似乎也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她在离开之前,含笑对着谢琇说道:“……我会把今天你有多么照顾和关心高五少爷的事情转告给他哥哥的——” 她眼角飞起,唇角上翘,红唇微启,用甜蜜的语气说出淬了毒的话语。 “……他一定会非常感念你的仁慈。” 谢琇几乎按捺不住,从高韶欢身旁猛然站起,手都碰到了射月剑的剑柄上。 高韶欢因为乍然失去了她的内力导引,蓦地身子向前一个趔趄,剧烈咳嗽了几声,下意识用手捂住疼痛的胸口,唇角也溢出了一丝血迹。 他脸色苍白地重新睁开了眼睛,带着一丝迷茫而不安地仰头望着站在他身前的谢琇。 而范随玉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向着一旁的花丛随意地推出一掌,掌风摧毁了一大片花朵,带起了无数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在空中,宛若一场花雨。 这一招似乎全无用处,但她却显得十分满意。 她就在花瓣飞舞中离去。 斩碎那些花瓣在此刻全无用处。 正如那一天即使谢琇在徐太夫人寿宴的现场,她也不可能阻止高韶瑛计划好的行动。 她拥有他的全部爱情,但他的全部爱情是悬浮于空中的,而不是充盈在心里。 他的心里,沉甸甸地依然挤拥着全部的仇恨与愤怒。她是介入不到那其中去的。 21、二十一·【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0 谢琇和高韶欢抵达了禹都。 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终于明白了很多东西。甚至是她和他大哥之间的那一摊烂账,他好像也有所察觉。 于是高韶欢连续好几天,都吞吞吐吐地试图跟谢琇沟通这个问题。 “呃……琼临姐姐,你到底是怎么看上……?” 谢琇断然说道:“别问。” 高韶欢憋住了好奇心——三秒钟。 然后他又试图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发问。 “琼临姐姐,你到底是为什么又不理他了?” 谢琇这次一个没注意,让他把整个问题都说了出来。她又觉得一再简单粗暴地喝止他“憋问”也不太好,于是就很为难地想了想,试图找出一个搪塞他的借口来。 她还没想出来,但她的沉默——而不是断然喝止——似乎给了高韶欢一点鼓励的感觉,他又稍微振奋了一点儿,说道:“像高韶瑛……呃,我大哥——那样的人,我是真的想不出来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你们太不一样了……不过,祖母说——” 原本是他兴冲冲地要说的,可是说到这里他却又猛地卡住。 少年刚刚竭力伪装出来的那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假面陡然碎裂,他咬着牙,拼命抑制着那股打从心底深处浮上来的汹涌怒意。 “我……我真不明白……!明明……明明祖母都说了,对你们的事乐见其成……他也一直是我尊敬的大哥,是高家的主事人……我都已经认真想过,以后我也不会去管高家的事情,更不会动用高家的力量,那一切大哥都可以继续用……是谁还会给他不痛快?让他——” 少年激愤、苦恼又不解的话还没有说完,窗户上就传来“扑”的一声,像是有石子击中了窗棂。 高韶欢立刻跳了起来,低喝道:“谁!” 谢琇还没来得及叮嘱他小心行事,他就已经窜到了门外。 她不太放心,也跟着他跨出了房门,结果庭院内依然空寂无声,夜空中寒星点点,简直就像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高韶欢已经飞速巡视了一圈,沮丧地回来了。 “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他站在她面前,低声说道。 “……除了这个。” 谢琇还没说话,高五少爷就把自己的右手伸向她的面前,五指摊开。 掌心里有一颗小小的铜丸。 谢琇:“……这是什么?” 高韶欢说:“是江湖上人们用来传递什么秘密消息的铜丸……这上面应该有个机关,找到机关并打开它,里面可以塞进去一张小纸条。” 他说着,就动手在那颗铜丸上摸索了一下,果然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铜丸啪地一声从中弹开,里面露出一点白色来。 高韶欢把那样白色之物拿到了手里,慢慢展开,才发现是揉成的一个小纸团。 他们两人重新回到房间里,在灯下一看,上面是字体十分死板陌生的一行字。 “范随玉乃定西侯之外室女,韫王之手下”。 谢琇:!!! 她勃然变色,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高韶欢好像有点迷惑,因为他并没有谢琇那种预知剧情的外挂,还搔着头问道:“韫王?韫王李稚?还有……定西侯?定西侯不就是范永敬吗?领着西南大军戍边的那一个?” 谢琇:“……” 她的大脑里瞬间流过很多条剧情的片段,最后,猛然若有所悟。 “范随玉一个人,就可以把定西侯与韫王连接起来!”她重新又坐回去,上身前倾,压低声音,对高韶欢说道。 高韶欢:“?琼临姐姐,你把定西侯与韫王联系到一起是要做什么?” 谢琇都快要急死了。 但她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任何剧情的,否则她就死定了。 不过,原剧情里好像也没说过定西侯范永敬与韫王李稚居然能够联系到一起去吧?!这难道是什么隐藏剧情,被她这一周目挖掘出来了不成?! 目下的情况是,她必须让高韶欢这个气运男主也充分了解到事态的紧急性,但光明纯澈的少年脑子里却显然没有任何阴谋诡计的存在。她只好改换了一种说法。 “我与你大哥闹翻,这其中也有范随玉做的手脚。”她冷酷道。 高韶欢:! 少年立刻气怒起来。 “果然是她!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是对我大哥有所图谋吗?!” 谢琇见终于引起了他的重视,想必接下来要问话和让他配合行事就方便多了,不由得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说:“所以我现在想要详细地知道,定西侯范家,是从一开始就与你们家交往密切吗?我记得令尊寿辰那天,范家也送了一份贺礼来,不过他们家没有来人。” 高韶欢很显然对这其中的秘辛还不到深刻了解的时候。他抓抓头发,搜索枯肠,竭力思考着,不甚确定地说道: “……也没有吧?我记得范家跟我们也只是个面子情,因为他家镇守西南,我们高家则是在剑南一带颇有势力……也就是逢年过节客客气气地走个礼的情分?” 谢琇冷笑了一声。 全是无效答案,可现在不是顾及小少年脆弱内心的时刻了。必须一针见血。 她说:“高家秘密保管着能够调动十万西南大军的半块虎符,这件事难道定西侯完全不知情?” 高韶欢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少年的脸色苍白,低下头去想了半天,才慢慢说道:“这……这件事,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没有告诉过我……我、我也不知道……可是!在我的印象里,定西侯范家,绝对没有显露出过与我家太过亲厚的样子!” 谢琇“哦”了一声,心想其实这也对,分别掌握着两半西南虎符的势力,假如还你好我好大家好地亲亲热热搅到一起去,那么这明摆着就是让禹都皇宫里的皇帝坐不安稳、睡不安枕了。 于是她又换了一种问法。 “我看范随玉和你大哥,好像从以前开始就认识?”她问,“他们……认识了很久吗?关系很好吗?” 高韶欢为难地看着她。 “琼临姐姐,这……”少年吞吞吐吐。 谢琇丧失了耐心,啪地一拍桌子。 “说实话!!”她喝道。 高韶欢一激灵,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道:“他、他们认识好几年了!好像范大姐小时候就经常到我家来拜访!当时……啊!对了,我记得当时说的是,范大姐是很得家母欢心的,我家这一代又没有女儿,所以家母经常邀她上家里来作客……” “……张夫人?”谢琇疑惑道,“她又是怎么认识范随玉的?” 高韶欢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谁知道……不外就是出外应酬或进香的时候遇见了吧……”他推测道。 谢琇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就范随玉现在那个趾高气扬的样子,她小的时候又能有多可爱?多讨人喜欢? 张夫人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品性温良,能欣赏那种张牙舞爪、行事傲慢的反派? 即使范随玉是在张夫人面前装得毫无破绽,但根据这张小纸条上的消息,她只是个外室女,得到的教养和其它资源又能有多少?足以把她培养成一位讨人喜爱的名门淑女吗? 而且,把外室女培养成什么能够讨别家主母喜欢的名门淑女,这也不太切合实际吧?单单一个“外室女”的身份,就能吓退别家的主母;想要联姻的时候,这种身份是绝对不好用的…… 谢琇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因为她突然有个猜想,那就是—— 张夫人不必因为真的喜爱范随玉,才一再地邀她出入高家。 她甚至可以在范随玉来的时候避不见面都行。 只要范随玉经常拜访高家,高家也热情相待,这就够了。 因为范随玉也只是一个暗中表明定西侯范家与剑南高家之间关系亲近的工具人! 范永敬不能在明面上太过笼络剑南高家。但是作为戍守西南的一方大员,手眼通天,他能真的不知道那宝贵的另一半虎符究竟在谁手里吗?! 好吧,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不知道,但是终归强龙难压地头蛇,作为盘踞剑南近百年的世家,高家在此地还是很有分量的。范永敬又何必与高家交恶?彼此结纳,守望相助,岂不更好? 他不能明着交好高家,但他可以通过范随玉,来表明他交好高家的诚意。而范随玉的身份,想必即使别人不知道,但是范永敬与高家家主高峥,却一定心知肚明。 谢琇问:“那么每次范随玉去你家的时候,都会带礼物去吗?” 高韶欢拧着眉想了半天,突然一打响指。 “啊,对!的确是的!我记得有一回她送给家母一支宝簪,特别漂亮,上面有好几朵很大的花朵,完全是由各色宝石和珍珠镶嵌制成的!我当时还小,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家母说我那时候见了就一直张着手想碰那支宝簪!她深恐簪子上哪里锋利扎到我,避着不给我,我还哭了一鼻子!……” 谢琇:“……谢谢,我好像又知道了一件高少侠小时候的趣事呢。” 高韶欢:“……” 很好,破案了。 定西侯范永敬是通过他这个不为人知的外室女范随玉来行贿和结好剑南高家的。 不过她还有问题要问。 “那每次她去你家,都是由你大哥负责接待吗?” 高韶欢露出一脸苦相。 “我真的不太清楚……琼临姐姐你别问了……因为我也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我大哥整天也很忙,谁知道他是负责接待范大姐去了,还是真的办事去了……” 谢琇:“……” 很好,这个措辞真是无敌了!高韶欢一定是个平平无奇的十级话术小天才吧!关键是,他真的是纯天然的……他真的没有别的心思……更不是故意在黑他哥…… 试问天下卖大哥谁家强,还得看剑南高五少让她现场塌房! 22、二十二·【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1 她觉得她也不必问高五少,他大哥事先知不知道关于虎符的事,或者范随玉来家中拜访是别有目的了。 “……那么,半块虎符私藏在你家,能够调动十万西南大军之事,你一直到太夫人的寿宴事发时为止,都不知情吗?”谢琇问。 高韶欢沉默了。 屋内跳动的烛火,在少年沉郁的眉眼间投下一层不明的阴影。 谢琇刚想说“算了当我没问”,因为高韶欢的反应很明显就是“不知道”的意思,就听到少年低哑的嗓音。 “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我……我当时还一厢情愿地想着,没关系,等我接任家主的时候,可能父亲已经过世了……我……我可以拼着有这么一次不孝顺不听他的话,把家主之位还给大哥来做……” 谢琇:! 她愕然地望着高韶欢,许久之后,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就活像是在撸一只颓丧得尾巴都垂下去的小狗。 “你有这份心意,真的很可贵……”她说。 然后,她把“但是这很可能不行”这句话咽了下去。 堂堂武林世家的家主更替,这是何等的大事?须得在江湖同道面前公开宣布过,获得了武林中人的认可,或许因为高家还秘密保存着西南大军的半块虎符的关系,还要正式地向朝廷上报下一任家主之位的继承人人选,并得到朝廷批准才行……怎么可能只靠着少年的一句话,就又换回他的大哥? 高韶欢不知道这其中复杂的缘由,但他的大哥一定清楚。 可能,这也就是他的大哥铤而走险的原因。 因为他所面临的是一条绝路。 而现在,定西侯范永敬居然通过他的外室女范随玉,和韫王李稚又有了勾连!而韫王将来是要造反的! 谢琇感到自己的后背上忽而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为什么那半块虎符会在高家手中?剑南高家原本只是植根西南的武林世家,这样一个家族却有了秘密保管虎符的权利…… 原本,半块虎符在剑南高家手中,对于定西侯范永敬来说,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制约。但是现在……那半块虎符被盗了啊!而且根据高韶欢后来向她所叙述的事件全过程,很明显这就是他大哥策划的啊!那么那半块虎符现在到了谁的手中?! 另外,定西侯范永敬现在与韫王李稚有了勾连……不然韫王是不会收下范永敬的女儿作为手下的。 尤其是,他这个女儿还不是一般的女儿,是那个身份不为人所知、但却从幼时起就成为了连通两半虎符的两大势力的中间人,长成了美艳又有心计的好帮手,他应当实际上最为信任的女儿! “韫王……”谢琇不由得喃喃说道。 高韶欢:……? “什么?琼临姐姐,你说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谢琇回过神来,伸手拿起那张纸条,凑到灯上,把它烧了个干净。 “你对韫王这个人有何了解?”她问道。 高韶欢想了想。 “韫王……他好像是先皇的庶长子,生母只是个宫女……比现在的皇上大一两岁,但皇上一直身体不好,始终也没有后嗣……” 谢琇:“……” 谁要你说这些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了! “还有吗?”她有丝不耐地问道。 高韶欢脸上现出几分心虚的表情来。 “……啊,还有!之前民间有传闻说立储之事……但是,历史上有立皇太子的,有收养皇侄再立为太子的,还有立皇太弟的……可是,谁也没听说过立什么皇太兄的,对吧?所以韫王是最没希望的……” 谢琇若有所思。 “那么,你觉得韫王想当这个皇位继承人吗?”她低声问道。 高韶欢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 “这……这个当然吧!”他先是提高了声音,然后被谢琇狠狠瞪了一眼,又慌忙压低了声音。 谢琇问:“那么他流露出这种想法了吗?大家都知道他这种想法吗?大家都觉得他适合来做这个皇位继承人吗?” 高韶欢又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我……我对这些朝堂之事,真的没什么了解啊……”他又开始抓头发了,把他那一头发质又黑又亮又长,简直令谢琇嫉妒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 谢琇觉得这个人一问三不知,一点都没有气运之子的龙傲天之气,反而鲁钝得简直有点令人觉得可爱可怜又可气。 “算了。”她说,然后就在高韶欢刚刚露出一丝松了口气的笑容之时,她猛然向前倾身,贴近高韶欢的面前,用气音问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你觉得,韫王当不成这个王位继承人的话,会造反吗?” 高韶欢:!!! 少年一口气猛然噎在嗓子眼,咳咳咳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双眼和脸颊都通红通红的,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可怜。 结果那个坏心的小姐姐还要拉下脸来假意呵斥他。 “镇静点!” 高韶欢:“……” 他捂着嘴巴,咳得脑袋都发蒙了,这才勉强停下来。 他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开口时声音里犹带一丝喘息的余波。 “咳……我、我觉得……那个……也有……可能?”他试探着回答道。 然后,他看见面前的她一弯眼眉。 “为什么?”她问,那副表情好像是要考问他似的。 高韶欢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混乱的呼吸,沉下心思认真想了想,答道: “呃……因为他假如不想做……那个的话,他就……不会去结交定西侯?因为皇族宗室主动结交军权在握的戍边侯爷,可是大忌?” 他看到她的双眼满意地眯起来,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又要拿手去摸他的头顶。 他本想躲开,但不知为何,最后坐着没动。 反正他的头发已经被自己抓得乱七八糟了,再乱一点……好像,应该,也没什么……吧? “原来你还不笨嘛,”她语调轻快了一点,果然伸手撸了撸他前额的头发。 “这样很对,你应该对朝堂之事也多思考一些……因为你将来总有一天要思考这些事的,即使你大哥在这里。” 高韶欢微微一愣。 可是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身躯往后退了一点,重新坐回椅子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又开始了思考。 “你说,既然高家拿着一半的虎符,那就说明……出于某种理由,皇上实际上是希望你们高家与定西侯之间相互监督和制约的,是不是?” 高韶欢低头想了想,也觉得这么说有道理。 “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就是高家这数代以来,武学天分最出色的人。”谢琇说,“把这件事换一种角度来看的话,那就是——为什么高家连续数代没有出一个武学天才或真正符合标准的‘大侠’来支撑门面,但是高家依然能够立于武林世家之列,地位屹立不摇呢?” 高韶欢:“……” 对不住,他真的不知道。 好在她似乎也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意思,而是继续下巴一点一点地边思索边说道: “肯定是因为高家所担负的这个秘密任务,所以高家背后一定有来自于皇上的支持。” 高韶欢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么多的?” 只靠着一张来路不明的小纸条,以及几句把他追问得方寸大乱的诘问,就可以推论到这个地步吗? ……谢琼临,还是真的是个可怕的人哪。 她闻言笑了笑。 “你一定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推断到朝堂方面的。”她说,面容忽而变得有点惆怅。 “……是因为,我记起了……我和你大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场面曾经很不愉快。” 高韶欢:……??? 谢琇道:“然后,就在剑拔弩张的那一瞬间,你派来给我送信的急脚递到了。” 高韶欢:“!哦……” 谢琇说:“那一天,你大哥曾经显得非常不高兴。我本以为那是因为我跟范随玉打得天翻地覆,让范随玉没讨到便宜的原因……但现在想起来,你大哥说了一句非常耐人寻味的话。” 高韶欢忍不住问:“是什么?” 谢琇说:“他说,‘高家的急脚递,不应用于此处’。” 高韶欢:“……” 他无言以对,沉默地垂下了头,就好像一个闯了祸的熊孩子,后知后觉地直到现在才知道愧疚似的。 谢琇这一次却没有再来摸他的头。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急脚递’按理说应该是一种传送紧急军情的方式。所以高家一定是暗中担负着某种重责大任,因为并不是每个豪族世家都有资格建立什么‘急脚递’来传递消息的……也因此,你擅用高家的‘急脚递’来给我送一封不是那么太紧急的信,你大哥才会那么生气……” 高韶欢羞愧地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 “我……我以前可能是不太注意这些,”他声如蚊蚋地承认道,“或许……大哥是觉得我轻重不分,这种顽皮不可靠不知轻重之人,却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家主,他觉得不服气,不甘心吧……” 谢琇一点一点下巴的动作倏然而止。 她抬眼望着高韶欢,许久之后,才说道:“或许是因为这样吧。” 高韶欢就好像被她的同意之语当头锤了重重一下。 但她紧接着又说道:“可是他从未因为这个而真的对你不好过。” 高韶欢:!!! 他猛地抬起头来,震愕地望着她。 谢琇托着下巴,屋中的荧荧灯火落在她的脸上,给她挺翘的鼻梁上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他也只敢允许自己把视线落在她的鼻梁上,别的地方他都不敢去看。 他听见她静静地说道:“他曾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高家少主……即使将来有一天会失去这个位置,假如他想要对付你的话,也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高韶欢一时哑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放下了托腮的那只手,凝视着他,表情变得十分认真而恳切。 “高韶欢。”她严肃地唤了一声他的全名。 高韶欢:“……嗯,嗯?” 谢琇说:“高韶瑛……他即使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是在你面前,他仍然是你的好哥哥。” “即使他觉得不甘,觉得不公平,想要去赢回他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从未用伤害你的方式从你手中抢夺。” 高韶瑛曾经在喝醉以后为她哼唱过的那首催眠曲,说的是什么呢?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对了,后面还有。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听着这样的摇篮曲长大的孩子,最后一无所有,背负着被父亲否定的苦痛,却仍然没有把报复的刃尖指向自己的弟弟。 谢琇忽然问道:“……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睡觉前,听的都是什么样的摇篮曲吗?” 高韶欢:? 他露出疑惑的神态,认真回忆了一下,唇角忽而蹦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来。 “啊,”他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些,“我还真记得!都是一些特别有趣的歌谣!” 这么说着,他居然还轻声唱了起来。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谢琇:“……” 23、二十三·【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2 高韶欢好像突然唱上了瘾,又或者他觉得这个话题是今晚唯一安全的话题,于是他就唱个不停。 “小金人儿骑金马,金马不走金鞭打。 琉璃井,金哈蟆,梧桐树,金老鸹。 开了庙门金菩萨,金手带着个金娃娃。” 啊,谢琇心想,小天才五少爷听到的,原来都是这么充满温情的,正面的歌谣呀。 还有这种“小金人儿骑金马,金手带着个金娃娃”的歌谣,这里面分明在说着长辈对小孩子的珍爱、祝福与殷切期望啊? 高五少爷是小金人儿,是金菩萨手中托起的金娃娃。 高大少爷却只能做一棵棠棣树,为弟弟们遮风挡雨,最后还要被一脚踢开。 可是高五少爷却神经粗到并没有和谢琇的想法同步。他的儿歌专场还在继续。 “一抓金儿,二抓银儿,三不笑,是好人儿。” 谢琇:“……嗯我已经知道了。” 她不得不打断他的歌兴。 听完了歌,好歹也得来几句好评才行,谢琇想了想,毫无灵魂地赞叹道:“都是一些好歌谣啊。” 高韶欢很得意。 “那是!”他兴冲冲地说道,“我学这个也学得很快的!可惜没有人能够欣赏——” 谢琇敷衍他:“……辛苦了,唱得好,今天就罢了,下次有机会再唱吧。” 她把兴冲冲的高韶欢赶回了他自己的房间,自己洗漱后靠坐在床头,思考着那张纸条背后能够得出的推论。 高家能拥有“急脚递”这种服务,就说明他们一定是需要把紧急情况传达给京城里——甚至是直接上禀皇帝和朝臣——的。否则一个武林世家,又连续几代人没有出什么武学天才,也没有统领武林的需要,搞什么“急脚递”呢? 高家不知道有没有勾结定西侯或韫王——总之,在高韶欢统领之下的高家,应该是没有。但现在事态变化得太快,统领高家的还是他父亲高峥,谁知道这个能够狠心利用并舍弃长子的、道貌岸然的黑心假大侠,能做出什么事来?! 还有,撇去高家不谈,定西侯与韫王相勾连,这么一来,西南军权加上有资格继位的王爷,简直要素拉满,韫王想造反之事可谓是板上钉钉。 但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应该怎么做才好? 范随玉说高韶瑛现在还在跟她在一起,并且是心甘情愿跟着她走的。鉴于范随玉这个人很聪明又恶毒,她的话里使用一点春秋笔法,把事实扭曲成另外一种模样,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要从她的话中拨开现象看本质。 也就是说,范随玉现在是韫王的手下,那就等于范随玉也参与了韫王之乱。 范随玉和高韶瑛现在在一起,也就是说……! 高韶瑛现在,很有可能在韫王麾下!!! 谢琇被这个大胆而可怕——但又同时显得非常合情合理——的推论,给震惊得大脑里仿佛有一面锣“当”地敲了一声,整个脑袋里嗡嗡作响。 要搞什么啊,高韶瑛! 谢琇腾地一下,坐直了身躯,翻身跳下床,带着些燥意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高韶欢曾经告诉她,高家秘密收藏着的那半块虎符被盗的消息,是在徐太夫人寿宴进行到一半,气氛正热烈的时候。 ……和在高家家主高峥寿宴上,宣布下一任继承人是高五少爷,而非高大少爷的时机,几乎一致。 不知为何,这样的直觉,在她听到高韶欢叙述的同一时间,就涌上心头。 据说,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厮径直闯入了正厅,压根没有私下向家主高峥汇报的意思,就当着满座宾客的面,仓皇地大声喊出了“老爷!大事不好啦!家中最宝贵的那样珍物……被人盗走啦!”。 谢琇心想,这个小厮假如不是高大少爷的手下的话,她就把他的头给拧掉! 还知道在满座贵客之前隐瞒高家的那样“珍物”是半块虎符这个秘密,又精准地打击了他的父亲……这一切说不是高大少爷策划的,谁信啊! 果然,听了这句话,又扭头看了一看高家家主高峥那一脸铁青之色,徐太夫人就那么按着心口倒下去了,据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半边身体完全瘫着动不了了。 可是高大少报复他祖母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撤换继承人一事,并不单纯完全是高峥的主张,徐太夫人在其中也有份? 谢琇回想起那个面容严厉的老太太,心想也说不定是这样呢。 和张夫人的温良柔顺截然相反,徐太夫人一看就是那种棘手而强硬,难以对付的强大主母。 据说,高峥的父亲走得早,高峥作为这一任家主,其实武学天分也很是平平。徐太夫人当年孤儿寡母的,还不知道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没点强硬的性格,应该也是无法把高家撑持起来的。 或许,这也是徐太夫人和高峥母子狂热迷信武学天赋,一门心思押宝高五少的原因之一吧。 在这种情况下,高韶瑛几乎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因为徐太夫人和高峥想要看到的“证明自己”的方式,是高韶瑛永远也无法达到的。 徐太夫人和高峥要的是一个武学奇才,即使不通俗务也没有关系。 但是天资平凡、经脉破损的高韶瑛,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武学方面的造诣和高度。 那么,韫王是许给了他什么不得了的好处?事成之后扶持他做高家的家主?…… 谢琇想得头都痛了。 事态发展至此,已经不是单单凭她和高韶欢两个人就能够解决的难题了。 那么,他们还能够向谁求助? 或者说,他们向谁求援,能够确保事成之后让高韶瑛全身而退? …… 谢琇感觉自己愁得头发都要秃了。 现在想起自己当初单纯地认为这个小世界就是让她能够搭车蹭个故事线就圆满结束,轻松顺利等于无脑度假的想法,简直想要嘲笑自己一百遍啊一百遍。 果然,像崔女士那种能完美无缝接入一代女皇之角色,在刀山火海、勾心斗角的血与火中杀出,最终达成女主当朝ending的大神,她眼中的“简单任务”很可能标准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足足发愁了三天之后,谢琇又把高韶欢揪了过来,关起门来跟他私聊一些一旦被人听去内容,说不准就会害得高家全员掉脑袋的秘话。 “你告诉我,现在朝中最有希望成为皇位继承人的人是谁?” 高韶欢愣住了,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谢琇这么单刀直入,一点也不避讳自己打算一脚踩入朝堂之争的打算。 ……一个还要依附于华山派的小穷门派里出来的女徒,从前吃席都排不上号,饭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现在竟然大模大样地坐在禹都的小院里,盘问着剑南高家的少主,并且打算介入最危险的储位之争?! 高韶欢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点不够用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谢琼临不敢干的事情吗?! 谢琇有点不耐。 “快说!”她威胁道。 高韶欢:“……啊,那个……听说……应该是皇上打算收养的皇侄,永王?” 谢琇:“永王是谁?” 高韶欢:“他是怀安郡王的长子,上两代的怀安郡王是先帝的叔叔,算下来怀安郡王就是皇上的堂弟……” 谢琇勉强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下这个家庭树关系图,才吃惊了一下。 “……血缘都这么远了吗?!” 高韶欢:“……” 高韶欢为难地说:“……这已经是和皇上血缘最接近的侄儿了。” 谢琇点点头,“行,再给我讲点其它关于永王的事吧。比如,他今年贵庚?他人怎么样?” 高韶欢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简直无话可说的无奈之色。 “永王殿下今年十九岁,和琼临姐姐你一样大。”他说,“但永王在外面的风评很好,全是什么‘少聪慧,有勇力,谋略亦佳’之类的赞美之词……” 谢琇在内心一推算,真情实感地佩服了。 她记得原作里韫王叛乱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四十岁,既然他是先帝的庶长子,皇上的年纪还要比他小个两三岁,怀安郡王又是皇上的堂弟……这么杂七杂八地算下来,怀安郡王至多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当爹了?! 她默默地内心给怀安郡王翘了个大拇指,问道:“你可知道在禹都的哪里能找到永王殿下?” 高韶欢脑袋里嗡的一声,真的快要爆炸了。 他真的快要哭了。 谢琼临说着那个问题的口气,简直就像是在说“行,告诉我哪里能把永王截下来?我有大事要做”。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定仪宗的掌门整天不问俗务,定仪宗居然却还没倒! 有谢琼临这么可怕的首徒撑着,定仪宗说不定真的还能再续五百年!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要去做什么?琼临姐姐,行刺永王是……是犯法的……要掉脑袋!” 谢琇怔了怔,忽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一个江湖少侠,不应该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吗,怕什么掉脑袋? 高五少爷,真是她所见过的,最守规矩最乖巧的江湖人士了! 她伸手过去,又撸了撸高五少爷的额发。 “你真可爱啊,五少爷。”她笑着说。 高韶欢:“……” 可什么?!可爱?! 十六岁的小少年内心爆炸了。 “喂,谢琼临!不会用词就不要用,‘可爱’是能拿来说男人的词吗?!”他怒道。 谢琼临根本就不理睬他的怒火。 “别气了。”她敷衍地说,又一脸神秘地贴近他,压低声音道,“我怀疑韫王要做坏事,只凭我们两人怎么可能阻止得了?那当然是要借力打力……” 高韶欢怀疑地看着她。 “那么直接禀报给皇上不就行了吗?”他问。 谢琇叹了一口气,向天翻了个白眼。 “怎么禀报?直接对皇上说‘对不住,我们高家的大哥拿走了虎符,且不说我们高家保管虎符不力之事,现在的首要问题是韫王和定西侯很可能都心怀不轨,您看这事应该怎么处理’?”她语气恶劣地反问道。 高韶欢闭嘴了。 谢琇:“你有没有方法让我们私下见永王一面?我觉得他要是真的那么通情达理又聪明识趣的话,说不定是个挺好的帮手。” 高韶欢终于重新抖擞起精神来,思考了一下,说:“高家在禹都应该还有点门路……虽然我接手不久,很多地方还不知道,但设法了解一下永王的行踪也应该不难。” 说到底,永王还不是正式的皇太子。而且,他在禹都,也是要出头露面,与人交际应酬的。再说,实在不行的话,他们两人可还是武林人士,可以飞檐走壁,到永王的下榻处去直接把他揪出来嘛! 高韶欢自去打探,谢琇心中烦躁,决定出门走走。 结果她刚刚在一家酒楼二楼靠窗的座位坐下没多久,点的菜都没上来,就感到眼前一花。 有人自酒楼敞开的窗子里丢进来一样小东西,在她眼前划过一条弧线,径直落进她怀里! 谢琇:!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好像是个花花绿绿的小小球体!难道是能延时爆炸的雷火弹吗!!!若是真的,吾命休矣!!! 第24章 二十四·【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3 谢琇几乎是弹簧一般地直跳了起来,那样物事就此咚地一声落到了地上,还骨碌碌地滚到了桌子底下。 谢琇低头一看,方才落在自己怀里的,哪里是什么雷火弹一类的危险玩意儿,居然是个街头小摊上卖的、彩线缠绕编织出来的小小绣球! 那个绣球外面用颜色不同的彩线缠出了复杂的配色和花纹,看起来就像是家中无甚闲钱傍身的百姓家的小女孩会挂在腰间作为装饰的。 她认识的人里,暗器功夫好的倒是有几个。不过,除了一个人之外,谁要找她也不需要像这样藏头露尾的,直接找上来就好了—— 她气得笑了起来,哼了两声,一把捞起那个小绣球,猛地直起身来,往外看去。 街头熙熙攘攘,一片正常。什么可疑的身影都没有。 可恶的高韶瑛!有本事就不要让她找到!否则的话,她就要把他打断腿关起来!关在定仪宗的小黑屋里酱酱酿酿! 她重新坐回去,用手摸索那个小绣球。果然,很快就摸到了绣球的中缝处似有异样。 那个绣球的中缝处和其它同款的小绣球一样,缠着一道配色不同的彩带,就像是绣球的腰带一样。 这个小绣球的主要色调是红色系,但它中间缠着的那条彩带居然是蓝色的。 这可怕的配色!真是直男审美! 谢琇的指尖在那条蓝色带子上滑过,手下微微一顿,摸索到了带子的一端打着的结,倏而捏住,轻轻一抽,将之解了下来。 蓝色带子一圈圈松开,最终,露出了其下的一张叠成细长的小纸条。 谢琇将小纸条展开。 这一次,上面的字迹是她熟悉的。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纸上这样写道。 谢琇:!!!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嗖地一下再度站起身来,扑到窗口,极力地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张望。 还是看上去十分正常的街景,没有可疑的人,也没有可疑的影子。 谢琇将两手撑着窗台,竭力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四下张望。今天是个好天气,清风徐来,吹动她垂下的鬓发,将她发髻上绑着的丝带吹到脸前来。 街头人群万千,却没有一个影子是他。 谢琇有那么一瞬间,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他尾随她……他明明知道她的行踪!她进入这间酒楼才不到两刻钟!那个小彩球就从天而降掉入了她的怀里! 可是他就是不肯现身!他就是不肯来找她! 他卷进了那么危险又没有未来的事情,还给她扔什么彩球!说什么相思的话! “高韶瑛……”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自言自语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揍你啊?!” 她!一定要!找到他!然后!把他!捉起来!先揍一顿!再捆绑!丢进!定仪宗的!小黑屋!!! “我……我非得把你!关到!你生出来孩子!为止!”她气得咚地一声用右拳重重锤了一下窗棂,怒气冲冲,火遮了眼。 “……咦,谁要生孩子啊?”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快活的少年音。 谢琇:!!! 她猛地回头,看见高五少正从楼梯拾级而上。 这时候还不到上客的时候,酒楼里生意清淡,整个二楼也没有几桌。 高韶欢上了二楼,径直奔向谢琇的桌边,兴冲冲地说道:“你交待我的事,我都办好了!他晚上都在府——” 谢琇慌忙用手一把遮住高五少的大嘴巴。 “……回去再说!”她压低声音,用视线警告他。 高五少蔫了。 “哦……哦。”他应着,好像极力想赶紧换个不那么危险的话题。 “诶,你在吃什么?”他随口问道,视线垂下来,一眼就看到桌上被拆掉中缝彩带的那个小彩球。 “咦,你拆彩球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谢琇:“……” 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的气运男主,可惜就是长了一张嘴。 “你管我?”她没好气地说,瞪了他一眼,怏怏地坐回桌边。 高五少十分自来熟地在她身旁坐下,兴高采烈地又问道:“对了,你还没说,刚刚是谁要生孩子啊?” 谢琇忍无可忍,粗暴地把桌子上那一盘子蜜汁火方推向高韶欢的面前。 瓷质的碟子底部滑过略有不平整的桌面,颠簸了一下,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碟子里的菜汤摇摇晃晃,差一点飞溅出来。 “吃饭吧你!”谢琇竖起双眉怒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高韶欢吓了一跳,下意识上下打量了谢琇一眼,目光最后躲躲闪闪地停在了她坐的那一侧桌子边缘的位置。 “我说,姐姐……你……”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谢琇:“……” 她都还没来得及发作,那位在脑内已然自行掀起了一阵子堪比市面上最流行的狗血话本子剧情的大风暴,反而把自己吓个半死的高五少爷,脸色唰地一下就发白了。 “那个……不会是……我大哥……他……” 谢琇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一把抄起桌上的茶杯。 “瞎想什么呢!再胡说八道,我要拿茶杯砸你脑壳了啊!”她恶狠狠地威胁道。 高韶欢闭嘴了,还在那里又是合十又是作揖地表示道歉。 高五少不再闹了,谢琇也就终于腾出空来,第三次望向窗外。 刚刚她都没看见什么,此刻当然不可能再找到高韶瑛的踪迹了。 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刚想把那张小纸条叠起来放进随身的小荷包里,但没成想刚折了一折,就看到那张小纸条的背面,居然还有字迹。 写的是两个潦草的大字: “回去”。 谢琇愣了片刻,觉得大脑里嗡的一响,血冲上了脑门。 ……高、韶、瑛!!! 这下子即使他真的生了孩子!她也要把他在小黑屋里关一辈子!! …… 高韶欢说永王李叙是个谨慎的人,晚间都会呆在怀安郡王在京城置办的一间宅子里。 在立储诏书未下之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因此李叙非常谨慎,表现得洁身自好,晚间很少出门应酬,宅子里也聘请了武林高手作为护卫。 不过作为这个故事的气运男主,高韶欢迟早要成为这个世界里的武力值天花板。即使现在他还没有成长为完全体,不过武力值也差不太多了。 因此入夜后,谢琇和高韶欢两人夜探永王住处,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 两人一路打到永王李叙下榻的那个小院子里,才算罢手。 李叙早就被惊起,披着衣服出来查看情形,身前还拦了三四位武林高手。 谢琇也并不着急让其余闲杂人等闪开。她任由高韶欢继续与那些武林高手对峙,自己则站在阶下,朝着李叙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剑南高氏下任家主高韶欢,及定仪宗首徒谢琇,此番深夜求见永王殿下,实乃有要事相告,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永王殿下海涵。” 李叙似乎吃了一惊,伸手排开挡在他前面的几位武林高手,凝神望着庭院里的不速之客,问道:“哦?何以证明?” 谢琇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两块令牌来。 一块是剑南高家的令牌,比家主令只小一些,是高峥特意铸来给下任继承人的——因为操持家族事务暂时还需要高大少来代理,所以少主令牌在高韶瑛手里,据说他走的时候也一并带走了。 另一块则是定仪宗的令牌,完全依照掌门令牌重制而成,只是也比掌门令牌小一圈,右上角还多镌刻了“代掌”二字。 那些武林高手中有一个人下了台阶,从谢琇手中接过那两块令牌,走回去双手恭恭敬敬奉给永王李叙。 李叙回身,借着屋内点起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把那两块令牌都看了一遍,又朝着谢琇点点头,说道:“未知高少主与谢女侠深夜到此,有何见教?” 谢琇十分富有暗示性地用目光扫了一圈周围的武林高手。 李叙会意,下令道:“你们暂且退下。” 其中一人,很明显是护卫中的首领,急声道:“……王爷!” 李叙笑了。 “你瞧那边那位高家少主,你之身手比之何如?”他问道。 那个护卫首领想了一想,诚实地答道:“属下必定不敌。” 李叙笑道:“本王早就听闻剑南高氏这一代出了一位武学奇才,拜在崇山派掌门门下,未想今日就有此良机相见!以高少侠之身手,又有谢女侠襄助,真要对本王不利的话,本王也是决计逃不过去的。既然如此,何必防备?自当磊落行事。” 谢琇听着这一番漂亮至极的措辞,不由得在内心啧啧感叹了一下。 不愧是最有希望上位的皇太子人选,瞧瞧人家这份行事说话的气度!几句话下去不但巧妙地把她和高韶欢都赞美了一遍,而且还把他们两人以“名门正派”和“侠义光明”的大道理架了起来,让他们即使想要对他做点什么不光明磊落之事,也要碍于自己侠士的身份,顾及颜面,打消主意。 谢琇也笑道:“永王殿下能有这样的想法,是我等之幸。放心,我们今夜前来,决不会对王爷不利。相反,我们希望替王爷解决隐忧,因此特来相商。” 李叙一怔。 “……隐忧?” …… 现在,各方都纠缠在一起,事态变得愈来愈复杂了。 谢琇当初只是想简单地在这个武侠世界里,依附一位自带故事线的男配刷个通关。 结果没想到,自带故事线的男配跑路了,她本以为的be好像也是假的,自己始终未被召回,还要接着剧情往下走。 这么一走,就走到了现在。 朝堂和江湖,皇家与世家,前后数代人……禹都与西南,种种种种,全部都纠结在一起。 这是什么hard模式的复杂剧本。 ……崔女士真是慧眼独具。 也对,能把普通宅斗剧本玩成一代女皇结局的大神,可能眼里看什么剧本都是easy模式的吧。 那天,顶着李叙一脸莫测而费解的——很难形容的表情,谢琇和高韶欢把韫王李稚可能要造反之事对他和盘托出。 李叙听了却显得并不多么惊讶。 他叹口气说:“本王这位韫王伯父一直都心气很高,想当初他年轻时也是才华出众之人,奈何受限于出身,怎么也越不过如今的皇上……想必他心里早就生出许多妄念了吧。现下皇上龙体有恙,他怕是快要等不得了……” 他们三人在密室中密谈了大半夜,最后谢琇与高韶欢要告辞时,永王李叙亲自送到院子门口,还向他们两人拱手道:“本王身边虽然聘请了高手护卫,但并无多少得力的武林豪杰在其它方面也鼎力相助……若能得高少侠与谢女侠之援手,本王感激不尽。还盼高少侠与谢女侠善体本王之诚意,余则万事好说……” 谢琇心想,等的就是你这句“万事好说”。 他们并不打算深入掺和什么立储之争。但是作为正义的江湖豪杰,韫王叛乱的话还是不能坐视不管的。撇去高韶瑛或许牵涉其中、他们俩总得把高大少捞出来的缘由不提,韫王叛乱也是帮助高韶欢登上人生巅峰的关键一役。 高韶欢也同样需要这一役来建立他注定的功勋,在这种阴谋诡计和严酷战斗中迅速变得成熟、成长壮大起来,直至他最终成为原作里的那一位能够担负起剑南高家、朝廷要务与整个武林的基石。 她不能剥夺他的成长良机,她也不想这样做。 正好她也想要借着永王李叙与原作中未来的武林盟主高韶欢之力,将高韶瑛从那个黑暗的渊薮之中拉出来。 她希望给他一条退路,给他一个后退,改变,悔棋的机会。 原作里的许多剧情现在好像都有了一点出入。至少她记得在原著里,当韫王李稚的反意暴露出来的时候,现在的皇帝已经立了一位皇太子,并且由于皇帝龙体虚弱,宣布由太子监国。 韫王李稚大概也是眼看自己假如再不造反的话,一旦病重的皇帝驾崩,年轻沉稳而充满锐气的太子继位,他自己就一点机会也不可能有了,所以才仓促举事。 但在原作之中,毕竟已经经历过了一段时间的暗中筹备,韫王起事时就声势浩大,勾连了好几个藩镇,因此朝廷花了一年多才最终平定了韫王之乱。 然而,现在连个皇太子都还没有,韫王的阴谋就已经败露了。 永王李叙很显然希望借此机会把他这位皇伯父一下子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永王需要确切的证据,能够拿到朝堂之上,说服皇帝、宗室和众臣的真凭实据。这样的话才能一石二鸟,不仅能够彻底打压下心怀不轨的韫王,而且能够稳固永王将来成为太子的声望与地位。 可是,怀安郡王李秧不过是个太平王爷。他们一脉之所以被皇帝看中,也就是因为怀安郡王胸无大志、才干平庸、毫无野心,即使他的儿子被皇帝选为继承人,也不用担心他的手会伸向朝中,把朝政弄得乱七八糟。 这种形象固然能为他们一家子加分,可是当他的长子真的被召入京中,距离太子之位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无形中成了一种短板。 未来的皇太子殿下缺人手,更缺人才啊。 高韶欢好像也由此振奋起来了。他前一阵子骤逢家变,原本就背负着对大哥的深深愧疚,一下子又被大哥的设计和离去弄得措手不及。 现在祖母重病卧床,父亲严重失职,虎符被盗证明了父亲的无能,致使父亲颜面尽失……但他才是那个被祖母和父亲不惜一切代价拼命捧上高位的受益者,甚至有那么几次,他站在庭中,四顾茫然,不知道该怨恨谁、怪责谁才好。 祖母有错吗?父亲有错吗?……有的。 他们都大错特错了。 不应该执着于维持剑南高氏武林世家的地位迷思,而眼界狭隘地只看武学天赋,不计其它。大哥明明就是比他长袖善舞得多的人才,将来也定能率领高家,调停争端、主持事务、组织盟会,继续维护高家百年来的风光。 可是他不敢说。因为他才是那个被祖母和父亲看好的、维护的人。高家也好、江湖也好,人人皆可非议祖母与父亲的错误,唯独他不可以。 是大哥错了吗?……是的。 设计圈套,盗走虎符,为西南军权制造巨大隐患,还有可能与叛贼韫王沆瀣一气,一点都不给自己留后路……高韶欢现在每次一想到要为大哥脱罪有多困难,都伤脑筋得想拿头撞墙。 可是,没有当初的继承人易位,大哥就还是当初的大哥,是永远沉稳可靠、谦冲从容的高氏少主。武学方面不得寸进,也并不是什么全部,他自可以在其它一切方面发挥他的什么。 亲眼看到祖母急怒攻心、中风倒下,父亲脸色青白、表情惶恐,大哥神色冷然地当着满堂宾客,转身大步离去的那一幕,让高韶欢痛心,也同样让他心痛。 家族的重任和与之并生的负罪感,就像浪潮一样猛烈地涌上来,几乎要把这个马上就要十七岁的少年击垮。 但是,现在,在高家惊变之后,高韶欢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未来亮起了几点希望的微光。 他找到了他要做、他也应该去做的事情。 那就是阻止韫王,拯救大哥,帮助永王登上太子之位,然后,拿他所有立下的功劳,在永王面前力保大哥。 他愿意拿他的一切去换取大哥的脱罪。只要他功劳立得足够大的话,应该……应该,也是有希望的吧? 而这一点未来希望的微光,是谢琼临带给他的。 她在高家出事后及时赶到,果断出手帮助他料理了高家的乱局,稳定了情势,尔后陪他一起来到禹都,再根据十分有限的一点消息就抽丝剥茧地推断出了背后潜藏的巨大阴谋。最后,她敏锐地直接锁定了他们最有希望求助的人选,再快刀斩乱麻地获得了对方的许诺。 高韶欢想,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他的大哥已经二十七岁,平时洁身自好,见过无数风浪,当初却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屈服在谢琼临的掌中。 因为谢琼临就是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本应“充满心计、野心勃勃,抓住一切可乘之机提升自己的声望和地位”的年轻姑娘——哦,这句话是祖母曾经评价她的——实际上却充满正义感,头脑聪明、行事端正、为人体贴、机智勇敢,具备一切令人倾倒的美德。 当这样的一个姑娘垂下视线、露出笑容来眷顾自己的时候,即使一贯都是那么沉稳、从容、自抑而有分寸的大哥,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是吗? 那……那他也要证明,作为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少侠,他也是可靠的! 虽然他没有大哥那些凝练圆熟的处事手腕,也没有大哥那种谦冲有礼的翩翩风度,但……好歹都是高家的兄弟,他一定也能成长为像大哥那样行事缜密、人情练达的优秀之人! 对,他一定能! 高韶欢信心百倍地出门了。 而谢琇却暴躁得快要砸桌了。 和剑南高家不同,定仪宗原本就没有什么势力。明的、暗的,全都没有。 毕竟在她进入这个小世界以来,发觉定仪宗上下就是如今最流行的那种画风——咸鱼的样板。 掌门两耳不闻窗外事,虽然心里世事洞明,但表面上则清风拂衣,不染尘埃。二师妹三师弟往下,大家都是又凡又咸——凡是平凡的凡,咸是咸鱼的咸。 这其实也对,好苗子都投奔五大派了,还能有几个留给他们这些五大派的腿毛附庸? 原来大家倒也是一直安贫乐道,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五大派在前头顶着;但事到临头,才发现没点根基和势力,是何等痛苦。 高韶欢可以动用剑南高家从前铺下的摊子,调动他们家的势力,去做很多事情。即使韫王李稚反叛的时间或许要比原作中早上两三年,但高韶欢仍能靠着自己的能力与高家的势力,渐渐在情势诡谲多变的禹都立足。 但是她这个在原作中排不上号的炮灰就是有心无力,徒呼负负了。 ……谢女侠即使在原作中没有与气运男主的感情线,也站对了位置,但最后仍然是个炮灰,果然是有原因的啊! 这天晚上高韶欢回来,少年的一张脸板得死紧。即使神经再粗的人,也能看出他的不悦。 谢琇自然也看得出来。更不要说,高五少还很有倾诉欲了。 他一下子坐在她房间里的桌旁,一把抓过桌上盛着冷茶的茶杯,仰起脖子来就是一通猛灌。 谢琇看得有趣,觉得他也就是喝茶的时候才能爆出如此气势了——快要十七岁的小少年,酒量还很不行,几口下去就脸红,一杯必倒,一点都没有传统中大侠必备的海量。 她也没阻止他喝冷茶,十几岁的青少年有哪个不是火力旺盛,爱吃冷饮的呢? 她只是抬手又替他倒了一杯温茶,问道:“今天进展得不顺利吗?” 十七岁的青少年气得直嚷嚷:“不顺利?!岂止是不顺利!我大哥他——” 他脱口喊出了这个令他们两人都很在意的称呼,又猛然噎住。 谢琇:“……” 她缓缓地放下自己手中的茶壶,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威胁意味很深的笑容。 “……你说什么?” 高韶欢憋了半晌,最后把自己憋得满面通红,究竟还是抵受不住来自于大姐姐的关爱眼神,吞吞吐吐地说道: “他……呃……今天和范大姐一起,在竹西巷袭击了一名官员……” 谢琇:“!他袭击那个官员做什么?!” 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高韶欢把最难开口的事实告诉了她,反而冷静下来了,他叹了一口气,答道:“那个人是兵部的,永王殿下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投过来为自己所用,结果这还没过几天,就——” 他没有说那个人的结局。但是想必也不会太好。因为假如还有挽回的机会的话,高韶欢也不会气成这样。 “……那为什么是他出手?”谢琇不解地问道,“难道是这个人对韫王有什么威胁?” 高韶欢道:“这倒不曾听说……但既然是永王殿下要招揽过来的人才,想必韫王爷也会觉得,既然不能为他所用,就得提前解决掉,以免真的给永王殿下添一助力……这一类的事吧。” 谢琇拧着眉头,还是觉得奇怪。 “可这么大张旗鼓地行刺朝廷命官……这不是明摆着要让皇上起疑吗?”她说,“连你我都能知道的事情,皇上即使在病中,也不可能不知道,韫王这是打算提前暴露自己的野心?” 高韶欢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 “这正是奇怪之处!”他喊道,“范大姐和我大哥表面上都是江湖人士,和韫王则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永王殿下那天也说,若不是我们告知了他这一消息,他是万万没想到他们是韫王的手下的……” 谢琇冷笑了一声。 “所以说,这件事从表面看上来,跟韫王全无关系?” 高韶欢一摊手。 “不但没有关系,怕不是还得治锦霖卫的罪……永王殿下可刚把锦霖卫攥到手里没几天……” 锦霖卫就是负责禹都城内治安的卫军,与专门负责皇城禁卫的“金龙卫”和驻扎在城外三十里、拱卫京师的“禁都卫”,并称“禹都三卫”。 这也就是说,高韶瑛袭杀这名兵部官员,实属一石二鸟的妙计。 他表面上和韫王并无联系,江湖人士仇杀还分什么对象? 而他袭杀了投入永王麾下、会对韫王产生威胁的兵部官员,反手再由韫王递上一封奏折弹劾京城治安堪虑,还能对实际上攥在永王手里的“锦霖卫”造成一定的杀伤。 永王攥住“锦霖卫”的方式,大概也就是笼络他们的指挥使吧。毕竟永王进京时间尚短,在此根基不深,不可能把锦霖卫上下都打点得跟铁桶一样——尤其是,在明面上,“锦霖卫”还完全不归他管。 作为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选,永王想要握住负责禹都城治安的“锦霖卫”,这就是个绝佳的攻击口实,永王当然不能给人这种机会。 可这样一来,他对“锦霖卫”的掌控也是很虚的,并没有多少落在实处。万一韫王弹劾掉了这一任的指挥使,再换个别人上台,永王对“锦霖卫”的掌控说不定瞬间就能变成一句空话。 谢琇想明白了这一切,瞬间脸色都青黑了。 ……不愧是高大少爷!她现在才明白他真正的手段是怎样的!一出手便是刻毒精准的杀招,走一步棋埋三步雷,这等人才再留在韫王麾下,实在是太危险了……必须把他拉回来! 结果她这边还没想出更好的主意,就接二连三收到了新的密报。 高韶瑛与范随玉于雨过巷袭杀某户部主事……高韶瑛与范随玉于道政街袭杀某吏部员外郎……高韶瑛与范随玉于西市外…… 谢琇:“……” 分手不久的前男友突然变成了连环杀手,该怎么收拾他?!急,在线等。 比她更急的还有未来的高家家主,五少爷高韶欢。 他下了死力,仿佛誓要把他这个一朝撕下温文谦和的伪装、变身成冷血杀人狂的大哥给揪住,阻止他大哥犯下更多的错误。 有一天,谢琇正向永王李叙要来了朝中官员的名册,拧着眉在思考这几个死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哦,除了他们都是永王刚刚招揽或准备招揽的对象之外——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狠狠推开,高韶欢一头冲了进来。 “城南,多福客栈!”他冲着诧异的谢琇喊道。 “我刚刚查探出来,那里有可能是大哥的一个暂时的落脚点!我们快去!” 谢琇腾地一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的笔掉在地上也没管。 她压根没有多问一些只会浪费时间的问题,比如“你如何得知”、“你上报给永王没有”……几乎是立即就匆匆绕过桌子,往门口走去,路过架子的时候一下子抄起自己的那柄射月剑。 “好,你头前带路!” 但不知道是因为高韶瑛比他们更技高一筹,还是他们毕竟动作过慢,当他们两人冲进城南那家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多福客栈”的小院子里时,推开房门,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 高韶欢满脸失望和挫败,怒而一脚踢在房门上,差点儿把房门踢出一个大洞来。 谢琇:……! 她那一瞬间当然也失望与恼怒兼具,但她很快就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她已经眼尖地看到,或许因为他们还是来得很快,屋子里原来的住客是仓促间撤离的;因此屋子正中的那张桌子上,还留有未吃完的一碟点心,以及一个茶壶。 谢琇走到桌边,伸出手背去碰了碰茶壶,发现它还是温热的。桌上只有一个茶杯,盛着半杯残茶。 而桌上碟子里的点心,是桃花酥。 这熟悉的点心,一下子就把她的思绪带回到那个共浴的夜晚,她带回了桃花酥,但最后她和高韶瑛两人谁也没有吃。 谢琇站在桌边,目光明灭了一瞬。 高韶欢这些日子以来已经长进多了,知道要搜查这间屋子,此刻正在一旁的柜子上翻翻找找,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 谢琇慢慢沉下了脸。 这里,与几处发案地点都离得不近,所以永王手下的人也没有把目光锁定在这一带吧。 高韶瑛,你还当真挺能跑的啊…… 要知道高大少学过的轻功,现在受限于他自己那破损的经脉和贫乏的内力,几乎等于用不出来,能用轻功跑两三条街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他选择的落脚点居然是跟几处地点都风马牛不相及的南城……怎么难道跟她分别了一段时间,他的体能也变好了不成? 她恼怒地在内心里这么腹诽着高大少,好像这样就可以抹消掉一部分自己追之不及的挫败感似的。 忽然,她的目光一凝。 那个盛着桃花酥的碟子底下,仿佛露出一张纸的小小一角。 露出来的那个纸角是真的没有多大,而且碟子底小而口大,站在上方俯视的话,碟子口足以把底部全部遮住。那露出来的纸角也就是小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一不小心错过了都有可能! 谢琇心下一震,立刻伸手拿起碟子。 底下果然有一张很小的纸条。 高韶瑛仿佛也不想再掩饰什么了似的,那张纸条上明明白白就是他本人的字迹。 “勿介入此事”。 谢琇:“……” 勿你个头!姑奶奶就是要把这事管到底!把你从泥淖里连根挖起来!再把你带回去关小黑屋!!…… 可能她咬牙切齿的气场太过强大,一旁还在搜查柜子的高韶欢察觉到了,停下了动作,惊讶地转身望着她。 结果就看到她双手握拳,气得脸都一阵青一阵白,身上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怒意,大概能够横扫三条街。 高韶欢:“等等,冷静……琼临姐姐……” 谢琇:“冷静不了!” 高韶欢走过来,探头看向那张已经被她捏皱的小纸条,眉心也皱了起来。 “他这是……要我们别管这一连串的连环杀人案?”他迟疑了一下,问道。 谢琇没有回答他,而是突然问道:“有纸笔吗?” 高韶欢愣了一下,立刻点头。 “笔倒是有……那边的柜子上,笔墨都齐全,因此我还以为他在这里会留下什么文书之类的,正在搜找柜子里和抽屉……” 谢琇点点头,“拿来给我。” 高韶欢大步过去替她把笔砚都拿来了,砚台里甚至还有半汪未完全干涸的墨汁子,充分说明了就在他们冲进来之前,说不定这屋子原先的住客还在这里提笔写着什么。 但高韶欢什么其它有字的纸张文书都没有找到。整间屋子,仿佛就只有这一张纸上写得有字。 写的还是警告他们不要插手的话! 高韶欢为难道:“没有别的纸啊……或许是他离开的时候都带走了,防止我们查到?那你要用什么写?这张纸吗?” 谢琇略一沉吟,摇了摇头。 “不行。”她说,“万一在我们离开后,谁去而复返,看到了这张纸条,并且认得你大哥的字迹的话,他会有麻烦……” 她说着,在自己的袖子里摸了摸,拽出一条手帕来。 谢琼临堂堂江湖儿女,有空的时候不是练武,就是操持定仪宗事务,根本没时间练习什么绣艺,自然是不通女红的。这条帕子是在店里买的,没绣什么特殊的花样,只在右下角那里勾勒出一簇琼花的简单素纹,底色也是最普通的淡青色。 谢琇将那张帕子摊开在桌上,提笔就以气吞山河之势,洋洋洒洒地在上面写下了三个大字—— “来见我”。 写完,她竟是连笔砚都懒得收拾了,把帕子重新往那碟桃花酥底下一压,拍拍手就打算扬长而去。 高韶欢简直瞠目结舌,慌忙拦住她。 “等等!……姐姐,你这就走了?不搜查了吗?” 谢琇冷笑了一下。 “高大少何等心思缜密?还会把明晃晃的什么把柄或证据留在这里给我们抓?”她将那张小纸条拈在指尖,用另一只手啪啪地在上面弹了弹,“假如不是想警告我们一下,他甚至连这张纸都不会给我们留下!” 高韶欢:“……” 不知为何,他从谢琼临身上感到的愤怒,并不是因为她晚来一步,没能抓住他大哥的把柄或者小辫子,而是因为——他大哥又一次从她眼前逃脱了,消失了,避而不见! 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情情爱爱的,当真可怕。他心想。 而且那天自酒楼回去之后,他的心里因为听到了一耳朵的什么谁要生孩子的话,总是有些不安。于是他反反复复回想着他在走上楼梯之时听到的所有声音,最后他有七分确定,当时谢琼临所说的话大意是,要把他大哥抓回去给她生孩子! 谢女侠可怕!谢女侠威武!不愧是谢女侠!他溜了溜了! 第25章 二十五·【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4 高韶欢毕竟比之前要成熟稳重一些了,他还是在离去之前把屋子的其它地方搜检了一遍,但正如谢琇所说的那样,一无所获。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谢琇出了那间客栈,一路上满脑袋都是问号。 “我们应当把今日之事禀报给永王殿下吗?”他问。 谢琇沉吟了半晌,最后果断答道:“……再等等。” 高韶欢不解,“为何?你还真的希望大哥去而复返,看到你留下的字,然后真的来寻你?” 谢琇的脸色冷了下来。 高韶欢闭嘴了。 两人又默然无语地在街头走了很远一段路,谢琇才说道: “……你相信你大哥仅仅只是因为没能成为高家家主,就变成了一个杀人魔吗?” 高韶欢依然沉默,只是摇了摇头。 不,他也不信。 可是铁证如山……他大哥和范随玉出现时虽然都以黑巾掩面,但是他能查得到的事情,永王未必就查不到……现在永王隐而不发,不过是给他们两人面子,并且还留着几分想要借重剑南高家势力的心思而已。 可是剑南高家这些年来都做过什么事,他并不清楚。万一……万一有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那么到时候一旦爆出来,即使他是崇山派掌门爱徒,或下一任高家家主,也有可能无力回天…… 他这么一想,就变得很沮丧。 他不明白大哥都在计划些什么。盗走虎符,叛出家门,杀害官员……一桩桩一件件,都远远超出了他能够想像的极限。 “难道……”他难过地低声说道,“大哥……大哥对高家,只留下了刻骨的恨意吗……可是他这样做,真的能够报复到高家吗……” 他想不通。他想得头都痛了,眼睛都红了,还是想不通。 他苦闷不堪,抬起头来望着谢琼临,就仿佛期盼着她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可是,一向脑子转得比他还快的谢琼临,这一次也沉默了。 他们走在无人的深巷中,远处天空中的烈阳已经偏过中天,阳光刺眼。 高韶欢默默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忽而又开口了。 “你知道吗……”他说,“大哥离开高家的时候,那一天也是个大晴天……” 走在他身旁的谢琼临仿佛有点惊讶,但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要打断他讲述的意思,就好像他再把那一天的情形讲上一千一万遍,她也愿意聆听。 高韶欢说:“那天之前,剑南连续下了五六天的雨……那是我第一次被指派去负责一样大事,我很惶恐……” 谢琇:……!? 她陡然停住了脚步。 高韶欢走出去几步,才意识到她没有跟上来,就也停住了,诧异地喊她:“……琼临姐姐?”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仿佛有个硬块梗在心口。 “……你刚刚说,你被指派去负责一件大事?莫非,徐太夫人的寿宴是……?”她问。 高韶欢愣了一下,苦笑了一声。 “啊……对。”他说,“并不是让我独立来负责,而是……让我去协助大哥操办那场寿宴,因为……因为父亲和祖母都说,我……我也渐渐长大了,不能不通庶务……即使要在武学方面出人头地,也不能在别处被人蒙蔽,所以……”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薄唇翕动,仿佛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开口。 谢琇忽然失去了耐心。 “所以什么?”她语气有点鲁莽地追问道。 高韶欢垂下头,他脸上的神情因而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父亲和祖母让大哥带着我,多熟悉熟悉那些事务内里的门道,而祖母的寿宴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机,让我开始接触那些事情……” 谢琇:!!! 高韶欢忽然猛地抬起头来。 “……我、我真的反对过的!我拒绝过的!琼临姐姐,你相信我吗?”少年恳切又渴望地注视着她,脸上甚至带了一点焦急之色。 谢琇:“……” 或许,在高韶瑛的眼中,这就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他的生存空间被一点点地剥夺,挤压,最后连作为高家庶务的管理者——而并非高家在武学方面的代言人——的角色,都要被替代了。 那一瞬间,她仿佛能够看到在那些从前的日子里,在那些紧紧拥抱之后的余暇里,他的脸上偶然露出的那一点讥诮而自嘲的神色;他就那么勾起唇角,轻轻地对她说:你瞧,琇琇,我不愿坐以待毙,只能如此。 入夜,他们回到了下榻的宅子里。 这座宅子是高家从前置办的,面积不大,但位置还不错。关键是,剑南高家在京中公开的私宅,并不是这一座。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是谁,保密得很好。 按理说应该高韶欢住主院而谢琇住客院,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如今京中暗潮汹涌,不是拘泥那些传统礼教的时候,住在同一处院落中更便于守望相助。因此,现下是两人同住主院,高韶欢住东厢房,谢琇住西厢房,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 夜里,谢琇总是睡不着。 按理说,她借助于高韶瑛自带的剧情而衍生出来的那条故事线,起承转合都有,最终也在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理论下达成了be,就已经算是完成了。但是时空管理局将她召回的通知却一直都没有到来。 她以前在别的组做任务,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其实,这种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好事,因为这就证明这条故事线受到了观众的关注和欢迎,是一条优秀的故事线—— 但问题在于,一般这种情况的出现,是由于该条故事线是经由直播的方式播送的啊! 这种好事基本上只有那些主角组会有,而且机会也不算很多,即使是主角组的那些任务执行者,要争取一个任务直播的机会也是需要一点手段的!炮灰组一般不会有直播的可能啊!都是下了任务之后再编辑好内容,最后再放送,还捞不到什么推荐的好位置或收视的黄金时段! 所以说,这是崔女士为她争取来的福利吗?!炮灰组故事线直播?!就不怕她这个天秀弄出直播事故吗?!崔女士对她还真是有信心啊—— 谢琇想得头痛,走入迷局的故事发展也令她头痛。 一般像这种故事线已经走到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结局,任务执行者还是没有被召回的话,那就说明观众们希望这条故事线继续延伸下去,或者说,观众们对她找出的endg并不满意,需要她继续往下找出一个更好的结局才行…… 谢琇倒并不是担心自己找不出更好的结局。她是担心,以高韶瑛这样愈来愈冒险、愈来愈激进的行为,还没等她这边替他铺垫好一条全身而退的道路,他那边已经把自己折进去了…… 要知道,即使永王真的将来顺利当上了太子、继承了皇位,他能够宽容和恩赦的范围,归根结底也是有限的。 像高韶瑛现在这样,来去如风、下手狠辣,计谋更是一环套一环,短短一个月之间连续拔起了四名永王招揽或打算招揽的官员,这即使还算不上大逆不道,至少也算是虎口夺食。永王涵养即使再好,能开心才是有鬼呢!他只不过是强忍着还没发作而已! “唉!”她想得快要头秃,不由得万般无奈,长叹一声。 “高韶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并且说着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你再这样乱来的话,我……我就把你——” 她好歹还是有些理智的,几番忍耐,把后面那句“捆起来关进小黑屋里生孩子!”的话给咽了回去。 可是不让她说点恶言,实在难以出那一口心头恶气。她呆在屋子里左想右想,更生气了,忍不住啪地一拍桌子。 结果下一刻,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她的窗子! 谢琇吓了一跳,下意识猛地从桌边站了起来,回身噗的一声就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她站在屋子中间,侧耳聆听,却只听到庭院中传来的风声。 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分钟,思考着以自己的武力值,贸然开门出去,是不是太冒失。 不过,既然庭院对面就住着气运男主,她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不会突然遭遇个开门杀,或火速领盒饭的。 而且……如果真的是高手来袭,她躲在屋子里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出去迎战,至少打不过还有逃跑的空间……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窗子上噗地又响了一声。 这一次她的注意力都在那里,看得很清楚! 击中窗子的,好像是一个小彩球!因为彩球上面缠着重重叠叠的丝线和彩带,所以它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形,而是边界线有点凹凹凸凸的——更不要说它的下方还自带一根小小的络子,足以让她做出如此判断! 谢琇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她大步走到门后,手搭上房门,略一停顿,还是猛地拉开了房门。 深秋的夜晚充满了寒意。但今夜的月色却十分皎洁,将庭院内映照得一片银白。 房门打开后,一阵夜风随即穿门而入,吹动了谢琇未绾好的碎发。 但她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的眼睛已经紧紧地盯住了站在庭院之中的那个人影! 那一瞬间,定仪宗的掌门师父曾经在高家的宴席间曼声吟出的那两句诗,却猛地从记忆深处涌出。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个人身姿笔挺、墨发高束,月华洒落在他身上,如同为他的披风和外袍上染了一层银粉。 他伫立在庭院中,月光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冷冷的亮色。 他似乎是始终朝向她的房间这边站立的,当她的房门打开的时候,他俊挺的身躯仿佛微微一震。 隔着半个庭院,她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可是她知道—— 她在那张绣着琼花的帕子上写下了“来见我”,于是他一天都没有耽误,尽管禹都危机重重,他们已经深陷危险和波谲云诡之中,他还是跑来见她了。 她站在门口,忽而感到一阵鼻尖酸涩。 她唤了一声:“瑛哥。” 他就站在庭中,就那么直直地注视着她,没有应声,也没有移动。 第26章 二十六·【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5 她也没有生气,只是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 “来我这里,瑛哥。”她又说。 原本是十分平常的一句话,他听到之后,身躯却剧烈一颤。 他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其它动作,就那么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她。 谢琇表现得十足有耐心,她并没有因为高韶瑛的两次沉默而拒不行动感到气恼。她抬起的那只手甚至都没有放下来,而是就那么掌心向上,平伸向前,仿佛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他走过来把手放进自己的那只手中一样。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离开了门边,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距离他还有五步之遥的地方。 她又说了一遍。 “来啊,瑛哥,来我这里。” 高韶瑛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 谢琇缓缓向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还在等着你,瑛哥。”她说。 这句话出口,高韶瑛的身躯那一瞬间乍然僵硬了。 他在原地僵滞了片刻,然后忽然举步,大步向她走来。起初的两步还是走路,再然后,他踉跄着跑了起来,似乎是一眨眼间,他就奔到了她的面前,又紧急刹车,停在了那里。 谢琇向他晃了晃那只依然伸出去的手示意。 高韶瑛顿了半晌,忽而伸出手来,一把就狠狠握住了她的那只手。 他攥得很紧,五指强行钻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紧扣,牢牢握住。 不仅如此,他另一只手还猛地揽上来,圈住她的腰,却并没有立刻吻她,而是裹挟着她,就这么他向前走而她向后退,一路跌跌撞撞地倒退进了她的屋子里。 他刚一进屋,就用脚向后一勾,啪地一声踢上了房门。但他往前行的脚步没有停下来,裹挟着她一路倒退,直到她的后背砰地一声撞上了架子床的围栏。 他停下来,可是他的动作没有停止。 他抬起那只他们两人十指交缠的手,连着她的那只手一道,按在围栏上。围栏上雕刻着的一朵朵的海棠花图样凹凸不平,硌得她的手背有一点细微的麻痛。 他的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脸稍稍一偏,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垂头吻了下来。 谢琇:!!! 他的气息急促,嘴唇冰冷,不知道已在庭院之中站了多久。他的吻落下来像是揉碎了冰雪,和他从前的那些热切的吻一点都不一样。 他好像也不像从前那样细致温柔,他急切地啃噬着她的唇,舌尖顶过去一下子就扫开了她的唇齿,鼻息又沉重又急促,鼻子里发出吭吭唧唧的哼声,像是饥饿不堪、亟欲进食却不得其法的小兽。 谢琇被他亲吻得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仿若被他钉在雕花围板上的一条鱼,用尽了气力扭来扭去,也没能找出一个顺畅呼吸的法子,只能仰着头去承接这个狂乱急切的吻,那只空余的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揪住了他肩头的衣服,把那里揪出了一片褶皱。 在那种激切又混乱的吻里,什么死去了,而什么又在再生。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现在去想。 等到他终于渐渐停止这个疯狂的吻,转而用嘴唇温柔地摩挲她的唇,一点一点地把她发痛的唇角舔舐过去之时,她终于有空缓出一口气,睁开眼来。 他依然紧贴着她,穿着的披风和锦袍已经有了一些温度,身上带着一股略微清苦的清寒香气。可是他唇齿之间的气息是热热的,心跳的频率甚至好像要透过胸膛,震动她的心口。 他终于完全停止了那个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亲吻,转而用额头顶着她的前额。先前与她十指紧扣的那只手也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转而扣住她的腰间,用指腹在那里眷恋地摩挲着。 “你叫我……我就来了,琇琇。”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音色里犹带着一抹方才热切的余波。 谢琇:“……” 又是这样!做了坏事以后就装出一副清白乖巧的模样!就像以前哄骗着她过度放纵了自己之后,满面无辜又乖巧地说“难道琇琇不喜欢吗,在下已经十分用心侍奉了”或者“琇琇带给我这么多快乐,我要加倍努力报答琇琇才是”—— 告诉你!现在这一招不好使了!杀人案不是这么就能混过去的!你总得有个正当的理由! 谢琇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一脸正义凛然、仿佛一点儿也没有被刚刚那个漫长的亲吻影响到智商的样子。 “你这么听话?那以前我希望你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高韶瑛:!!! 他垂下的双眼之中,瞳眸一瞬间猛然就亮了起来。 很显然,他从这种和缓得近乎撒娇一般的措辞之中读出了一些什么,因此他好像没有刚刚那么精神紧绷了。 “我……”他的长睫猛颤,低声而黯然地说道,“我以为琇琇生我的气,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了。” 谢琇:“……” 啊,要论装无辜清白乖巧的本事,她真是拍马也赶不上高大少啊! 谢琇叹了一口气。 “我是很生你的气。”她不退反进,严肃说道。 高韶瑛似乎愣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她居然没顺着他的话说,反而还反手敲了他一闷棍吧。 谢琇道:“……但久不见你,又牵挂你……否则的话,我为何会跑到禹都来?” 高韶瑛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说话突然语气古怪了起来。 “……不是为了我那个长这么大了,却还是出门办事都不会的好五弟吗?” 谢琇:“……” 啊,何等的阴阳怪气,绝了。 ……对了! 她忽然记起来一件事。 他们两人刚刚那一路跌跌撞撞地从庭院里回到屋内,动静可不小——至少是对于一位高手来说,响动应该是能听得见的——那么,就住在对面东厢房的高韶欢,怎么没跑出来看看?! 谢琇惊问道:“对了!高韶欢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沉?!他难道就没有发现你来吗?” 高韶瑛抿了抿唇,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色来。 谢琇则是真正地有点担心了——她在禹都并没有什么人手,要继续在永王面前立功、帮助高韶瑛找退路的话,很多时候还要借重高韶欢和他们高家的人手啊! 而且,要是高韶欢这个气运男主有什么事的话,整个剧情都会崩塌了!更不要说他们这些配角和炮灰了,一定是会被连累的命!她可以甩手走人,顶多回去接受惩罚;但高韶瑛怎么办?崩塌的小世界里的所有人,都只会有一个下场—— 这么一想,她就更焦急了,甚至动手想要推开紧贴上来、用身躯把她压在架子床围栏上的高大少爷,往外走。 “我得去看看你弟弟,他可别出事才好……”她念叨着,手上用力,却怎么也推不动高大少爷。 高大少爷脸色都阴沉了下去,声音也低沉得可怕。 “……你干嘛那么在乎我五弟?”他问道。 “我们难得才见一面,结果你就只是记着我五弟怎么样了吗?” 他说着说着居然还委屈起来了。谢琇哭笑不得。 “你成熟些!”她喝道,“我们定仪宗那么一个小门派,在禹都有何人手?我如今要在禹都行事,处处都要借用高家的手下和人脉……我哪能使唤得动他们?我只能使唤你五弟……” 高韶瑛看上去更加不高兴了。 他做出一副怏怏的表情,冷冷说道:“也对,那些人如今只听高五少爷的话啦。就算是我也使唤不动他们了……不过,堂堂的高五少爷,江湖上有名的后起之秀高少侠,这么听你的话,这还真是——” 谢琇啼笑皆非,赶紧打断他。 “你不高兴的话,就赶紧回到我们这里来。我敢保证他也会听你的。”她单刀直入地说道。 高韶瑛:!? 他脸上的一根神经都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导致他整张脸上的神色有点儿奇怪。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不,我不回去。” 谢琇:“你说什么?” 高韶瑛说:“我不回高家,除非他们把亏欠我的东西还给我。” 谢琇:“……” 高家亏欠他的是什么?是肯定,是赞誉,是一个公平的机会—— 或许,在他看来,还有家主的头衔吧。 可是,高家什么都不可能给他。 现在,徐太夫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毕竟中风还能有什么最理想的状态呢? 高家的家主高峥,也不是会因为丢了虎符而向他的长子屈服之人……这种一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或为之做出任何让步或补救的。 谢琇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指的不是高家。” 高韶瑛:……? 谢琇道:“我说的是——我们。” 高韶瑛硬梆梆地答道:“我讨厌高韶欢,我可不会到他那儿去。” ……很好,又排除了一个人。现在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谢琇忍着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但说话的时候依然结巴了一下。 “我……我是说,‘我们’——就我们两个人。” 她不太擅长这种单纯的表白戏码,才说了一句话,就感觉脸上发烧。 “我理解你因为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感到愤怒,想要报复……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瑛哥。” 她竭力用自己最真诚的语气说道。 “在可怕的泥淖里呆得久了,有一天自己身上沾染的黑泥或许也会冲刷不掉……那不是你的错,但它会毁坏这么好的你,我不忍心,我不想看到……” 她忽然张开双手,一下子抱住高韶瑛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我……我曾经有一件锦缎做的袄子,漂亮极了,上面的绣花一片片的,都是兴溪城最好的绣娘绣上去的……有一天我穿着它出门,路遇不平事,就上去帮了一把。事情倒是挺顺利就结束了,可是没想到的是,打斗的时候袄子的下摆上沾了泥点,怎么刷洗,都洗不掉了……” 这其实是她在现世时的经历,穿着新买的羽绒服,在街头见义勇为的时候,羽绒服上被划了一个大口子。其实缝上也不是不能穿,但那根缝线弯弯曲曲的,还从那缝隙里跑毛,就没多好看了;朋友建议说干脆在缝线上再缝个绣花的布图案,应该就看上去像是什么特别的设计了……但谢琇依然觉得有点惆怅。 因为她知道,那道裂痕将永远存在于那里,即使被美丽的鲜花图案所掩盖,它也一样就在那里,无法抚平,无法修复。 今天把这个故事改头换面说出来的时候,她下意识觉得“被划破一道大口子”这种事情说出来有点不吉利,就换成了杀伤力没那么大的“溅上了泥点子洗不掉了”。可其中包含的意思是一样的—— 不要让这么美好的躯壳,这么美好的你,沾染上泥污,被划开裂痕啊,瑛哥。 第27章 二十七·【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6 高韶瑛沉默了。 他的身躯僵硬得厉害。 或许他心里也明白她故事里的暗喻意味,可是他似乎拒绝接受。 他沉默良久,才阴着脸,沉声问道:“……假如沾染了无法抹去的污泥,你就不喜欢了——是这样吗?” 谢琇:……! 他到底是怎么能把一个故事曲解成这样的?他是不是故意要气她的?! “不,不是。”她立刻出言灭火。 “并不是说就不喜欢了……只是,很替它遗憾。” “它沾染了泥污……而本来我或许再小心一些就可以保护它免于此难了,为此,我感到十分伤心。”她坦率地说道。 高韶瑛又沉默了片刻,最后嗤地一笑。 “……太晚了。”他轻声说道,声音里竟似有一丝伤感之意。 “我遇上你的时候,已经迟了……” 谢琇:!!! “不,瑛哥!”她急声道,勒紧他的腰间,猛地抬起头来仰望着他。 “想要回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晚!” “你还有机会的,瑛哥……我拼命也要为你找到这样的机会,所以——”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忽然低下头来,重新压住了她的唇,压得紧紧的。 他的手托住她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便于他俯首下来,啃噬她的嘴唇,从她口中汲取力量;虽然是一种类似借由自己的身高对她进行压制的姿态,但是他的身躯却颤抖得很厉害,像是下雨的天气里,风吹过剑南高家后山上的竹林,那一丛丛簌簌抖动的竹子,又湿,又冷,又紧张,又空茫—— “琇琇,琇琇……” 他在气息胶着、唇齿相依之间,低低地唤她。 “你要爱我……” 谢琇:……! 她刚刚已经被这个吻搅得有若一团浆糊的大脑,忽而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弄得清醒过来。 爱你……然后,又如何呢? 不知为何,他们初次亲吻时,在剑南高家后山的那一片竹林间,他撑着一柄上面绘有晴空与飞鸟的伞,站在雨中,看着狼狈的她的画面,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现在想起来,她才注意到一件事。 那柄伞的伞面上,分明画着的是一群飞鸟。在那群飞鸟的斜下方,还有一只头也不回地离去、与它们背道而驰的,离群的孤鸟。 那寓意多明显啊,可惜她直到今日才读懂。 “瑛哥……”她喃喃地说道。 “你这样下去,很危险……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试着去理解他,但是,那太难了。 虽然他的处境已经明明白白地被摆了出来,但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一件事,解读也是不同的。 她竭尽全力想要找出这其中所有的因素,好去求解这个难题;可是她似乎还是没能找到正确答案。 她只能依照着自己对这种情境的粗浅理解,拼命地拉住他,把他往回拽,想要拖他离开那里,那处深渊。 可是,他的吻渐渐地停了下来。最后,他离开了她的唇上,只有那只托住她下巴的手还在原处。他垂下视线,仿佛居高临下地在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那样就能从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里,猜到她的内心所想一样。 谢琇回视着他,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再说什么才好。 太无力了。 语言竟然能无力苍白至斯。 她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垄断学校里演讲比赛的冠军,甚至曾经越级挑战,与比自己年龄大上好几个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同台竞技,而赢的人一直是她。 她从未有一天,感觉到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说什么都无法挽回这个人,说什么都无法让他多信任自己一点,说什么都无法让他安心地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到她的手心。 她太失望了,太沮丧了。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低喃出声。 “……你并不相信我,是吗。那样的话这又算什么呢……” 高韶瑛托着她下巴的手就是一僵。 然后谢琇就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把所想的那句话无意中说了出来! 可是她也无意收回。 他们彼此对视了许久。然后,毫无预兆地,高韶瑛突然收回了拥抱着她、托着她下巴的双手。 ……他探手到自己的下巴下方,开始解开那袭披风的系带。 然后,他拉开自己衣袍的领口。 再然后,他拉开自己中衣的领口。 他的衣服一件都没有被脱掉,腰间的蹀躞带也依然牢牢地紧束在那里;但是他的领口却被他自己拉得松松垮垮,露出了一小片锁骨以及其下的胸膛。 即使是在没有点灯的屋里,借着窗户上映入的微光,他胸口的白皙肤色,对她而言,依然十分富有冲击力。 最后,他突如其来地拉起她的右手,就那么蛮横地用了一点力气,不屈不挠地把她的手硬是拉到了他的领口处,一下子按在那片露出来的锁骨和肌肤上。 谢琇只觉得嗡地一声,血冲上了头顶。 她连屈起指节都做不到,手指的指腹牢牢地密贴在那烫热的肌肤之上;他不依不饶地硬按住她的手指,其力度之大,她简直都觉得等一下她撤开手之后,会在他的那一小片肌肤上留下几个指痕。 “等等,你——” 她刚要说话,又因为意识到什么而倏然紧紧闭上了嘴。 多明显啊。 高大少爷想要求和,或者是想要让她让步。总之,他可能是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用来让她屈服了:裹在彩球里倾诉衷肠的字条没有用,压在桃花酥碟子底下要她罢手的字条也没有用,甚至是他夤夜前来,拥抱她,亲吻她,恳求她,都仍然没有用。 她顽固地坚持着一定要把他现在就拉回来。 他不说自己不愿意的原因,只是想要让她听话地让步。 ……假如两个人谁都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又如何能够让对方后退一步,听从自己呢? 谢琇突然明白了,假如她现在就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吗”,那么她就将立刻再收获一个新的be,关于这条故事线,关于这条感情线—— 真奇怪。 她原本是可以这样做的,因为说不定在背后注视着他们这个故事的大家,都会满意这个be,因为到此为止故事更加丰满了,也的确是因为“双方不可调和的分歧”才走到了这一步…… 说不定,她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可是她闭住了嘴巴,把双唇抿得紧紧的。 或许是因为,她终于体会到了此刻那位曾经光辉四射的高大少爷,心中是何等的绝望吧。 他明知道这样隐瞒不谈,事情也拖不过多久。他们之间已经因为这些糟心事划下了一条深深的鸿沟,只有感情是没有用的,那道鸿沟是不会就这样被弥补起来的…… 所以他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来填补吗? 谢琇简直要被大少爷的天真气笑了。 他或许体会到了她沉默背后的含义,于是他握住她的手,极力地把她的手又往自己的领口之内探了一探。 他的另一只手落下去,不知道做了什么,尔后,啪哒一声,他的蹀躞带落到了地上。 谢琇终于觉得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她低下头去,荒谬一般地盯着地上静躺着的那根蹀躞带,上面只低调地镶着铜制带銙,在屋内的一片黑暗中,还偶尔泛起一星半点略浅的光。 她因为太惊讶了,简直有一点组织不好自己的语言。 “你……!你是想——” 高韶瑛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的话,就如同他刚才干脆利落地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锁骨下方,并解开蹀躞带丢在地上一样。 “……我一直在等你。” 他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 “自从那一天……离开你那里以后,我就一直在等,等你重新叫我回来的这一天……” “然后,我等到了。你要我来见你,我来了……” 他握着她的手渐渐往下滑,他的衣袍也随之慢慢敞开。 他捏住她的那只手,微一用力,就将她拖向自己的怀中。 他紧紧地抱住她,温暖柔韧的肌体就那么隔着她的衣服,紧贴着她。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又带着一抹叹息。 “琇琇……你要爱我。” 谢琇:“……” 他带着她,略向旁边一绕,就绕过了那块雕花的围板,一齐倒在了架子床上。 他们接下来没有人再说话。 只有急切的拥抱、啃咬、纠缠,他吻得她的唇微微肿起,而她故意在他的肩后以及心口处抓出了数道血痕。 汗水流过那些血痕,他有一瞬间露出了既像愉悦、又似痛苦的神色。 他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的嘴唇,死死地拥抱着她,像是在身体力行地缠绕着她,仿佛一段寄生于她身上的藤蔓,要从她这里汲取丰盛的生命力。 当他们最终停下了一切动作时,门外远远传来了更鼓声。 是五更的更鼓声。 像上一次他们分别的时候一样。 高韶瑛轻轻抚摸着谢琇肩头的那只手倏然一顿。 一慢四快的鼓声落定后,高韶瑛起初几近静止的身躯忽而微微一动。 他从胸中慢慢呼出了一口长气。 谢琇便已经知道他要走了。 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许多问题,那道裂痕也依然存在。 他们互相都没有对对方实言相告,但就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居然又闭起眼睛来,假装那些隔阂并不存在,而他们一如既往,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就命运相互纠缠难解。 他默默地起身,一样一样又把衣服穿好。当他扣上蹀躞带,系好披风的时候,他站在屋子中央的桌边,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她同样披衣起身,懒得梳发,就任由那一头长发披散着。她穿衣服也不如他那么严谨,套上中衣中裤之后,就直接拿了一旁架子上的一件大氅来,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她明摆着是要送送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高韶欢他应该没事,我给他下了一点迷香,只是让他熟睡一晚而已,不会对他的身体产生什么损害的……” 她系着大氅带子的双手一顿,讶异地抬起头来盯着他。 他心虚地垂下了视线。 那副模样足以说明他难得地没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她感到了一阵荒谬,不由得气笑了。 “你?给你五弟下迷药?”她说,“即使你不想见到他——” 他打断她。 “没错,我就是不想见到他。”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类似小孩子赌气一般的语气。 “我还不想让他在这种宝贵的时刻冒出来煞风景。” “我一点都不想在他身上耽误时间。”他一字字说道。 “我只想见你。” 谢琇:“……” 我看你是疯了!弟弟也说放倒就放倒!你是真不想给他做这个大哥了是吧! 她差点儿替高韶欢吟出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来。 第28章 二十八·【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7 她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跟他计较。谁知道他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何时呢? “好。我不问。”她说。 但她在这件事上退了一步,就必得在另外的地方找补回来。 “……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袭击的那些官员,究竟是为什么该死?” 高韶瑛一愣。 她的这个问题措辞何等精妙。他虽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但一时间竟然有种微妙的、被她站在自己这一方的错觉所取悦了的感觉。 因为她说的并不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们”,而是问“为什么他们该死”。 这就说明,她认为他的行为即使再疯狂,也是有正当理由的。 即使他去杀人,她也—— 他的胸中一阵激荡。但他不可能把原因坦白地说出来。 他垂下视线,说道:“……自然有我的理由。”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他知道这会激怒她,可是他真的没有别的可以说了。 果然,她气恼地哼了一声,冷笑起来。 “很好。……那么,你告诉我,你接下来还会做这种事情吗?” 他在心里想了想,才答道:“……会。” 他没有说假话。 他的确还会。 果然,这个答案似乎把她气得更厉害了。 “……那你今晚还来做什么?!”她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句话。 他觉得自己这一次的答案也不会让她真的高兴起来。可是这确实是他想说的。 “我来见你。”他说。 “你让我来,我就来了。” 她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就好像是被气到了极点,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似的。 “是吗?”她咬牙切齿地反问道。 “我让你听我的话,你怎么不听啊?” 高韶瑛下意识垂下了眼帘,抿了抿唇,说道:“那是因为……我确实不能按照你所说的去做……至少现在不能。” 他察觉到屋内的气氛霎那间就变得险恶起来,直觉作祟下,还是退了一步,补上了最后一句。 可是这样也无济于事。 她好像恼了。 “那你今夜来找我做什么?嗯?就是为了……为了……”她忽然有点碍口,深呼吸了几次,才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 “……为了来做这种事的?!” 高韶瑛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当然不是单纯因为想要做这种事才来的。事实上,他渴望见到她已经很久了。但是一旦见了面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知满足。 见了她就想要接近她,接近了她就想要拥抱她,拥抱了她就想要亲吻她,亲吻了她就想要—— 欲/望无休无止。他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贪婪无度之人。 他觉得自己可以匍匐在她脚下,恳求她像现在这样一直爱他,一直把自己交付给他,一直给予他最美妙的眷顾。 可是他不能止步于此。 他不能真的跟随她回到定仪宗去做个赘婿。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现在就这样做。 他可以去定仪宗生活,但前提是——他要恢复自己从前的光辉。 而从前的高家少主,即使一辈子都留在定仪宗,也不会有人说他是依附于自己的夫人生活的软弱之人,只会被人当作一段佳话一样地称颂,说“高家少主是多么的深爱和尊重少夫人啊,宁可自己放下身段去迁就她,也决不会让她感到不便”。 他知道,假如自己不能恢复到像从前那样,地位与光芒加身,令人无法随意评断的地步的话,那么即使她不计较那些,他自己也渐渐地会在岁月的流逝中,在人们有心或无心的议论、以及异样或同情的眼神中,逐渐扭曲了心态,变成更不好的自己,然后终有一天会令她厌烦。 他可以永远爱她,但他变成了不好的模样之后,她是否还会继续来爱他?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依然是光鲜亮丽的那个高大少爷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些理应爱他的人们抛弃了。 他低声咳了两声。 胸肋间有点火辣辣地痛着。或许外表看不太出来了,不过前几天在袭击那个吏部员外郎的时候,倒没想到对方居然请了好几个好手作为护卫,他一时不察,被其中一人一记刀风直冲着胸肋之间就横扫了过来。 若不是他退得快,避开了刀锋切入血肉的伤害,只被那一招的内力震了一下的话,只怕他今天即使看到她留下的那张帕子,也无法如期应约前来。 他现在内力流失得差不多了,没什么护体的作用,完全抵挡不了对手那样浑厚的内力。他被震出了一些内伤,但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全忘了,即使在刚刚最激烈的时刻他也没感到痛;可是现在在这种即将分别的时候,那种胸肋间泛起的、隐约的痛楚就又返了上来,让他一时间竟然有些难以呼吸。 他最后只能徒劳地说道:“我只是想见你。” 他抬起眼来,眼中湿润。但他知道,在黑暗的屋里,还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她是看不见的。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你了……”他低声说道。 他在禹都尾随过她许多次,有的时候他的好五弟跟着她,有的时候她是单独一人在外行走。不知道是因为定仪宗确实够不上韫王该注意的级别,还是因为他在韫王面前表现得确实够冷淡无情,不把她放在心上,所以韫王他们并没有认为面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命门之所在,暂时没有对她不利的意思。 可愈是这样,他就愈不敢接近她。 他想让她回去,回到定仪宗去,等他拿回了理应属于他的一切,他就会回去找她,捧给她一个光辉美好的郎君,会永远爱她,永远珍重她,永远渴求她,永远保护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溺于泥淖中,隐藏于暗处,只能表现出刻骨的怨毒与狠辣的手段,一点美好的东西都必须藏起来,藏得深一些,直到它们随同他一道,腐朽在自己这具已经脆败不堪的躯壳之中。 然后,他听到她说道:“……那就回来。” “瑛哥,我想要你回来我这里。”她用了一种已经久违的温柔语气,伫立在黑暗之中,面朝着他,低低说道。 那种诱哄的语调几乎要形成一个甜美的圈套,把他笼罩其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屈服了,他慌忙用力地甩了甩头,强行命令自己保持理智与清醒。 他的右手按在桌面上,几乎要将那里生生按出一个掌印来——假如他的内力充裕的话。 高韶瑛这么苦涩地想着,缓缓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绷得紧紧的、青筋浮凸的手背。 他要用尽全力,才能把自己的回答从齿缝间挤出来。 “……我不能。”他说。 人之所以有种种无奈之处,都是因为太弱小。只要自己完成了现在想要做的事情,只要那样,就可以……就可以——! 他咬紧牙关,慢慢地转过身去。 身躯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具无法操控的偶人,从头颅到四肢,从躯干到五脏六腑,都那样僵滞,那样木然,那样冰冷,毫无温度。 他不敢再对她说“你再等等我”,因为就连他也没有信心自己说出这句话去之后,是不是会被拒绝。他觉得自己已经脆弱到再也无法从她那里听到一个“不”字了,只要她开口,吐出那个要命的音节,他就会像一具瓷偶一样,哗啦一声跌碎在地上,摔得粉粉碎碎。 他哽着喉咙,低声说:“……保重。” 他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五指缓缓合拢起来,直至紧握成拳。然后,他迈步向着房门走去。 他推开了房门,站在门口,再一次回头向着屋里望去。 她就站在那里,没有再跟上来。 或许是因为她今天前所未有地说出了类似于恳求的言语,他却一再地拒绝,令她失望了吧。 他的唇齿间仿佛泛起了一层苦涩。 得说点什么……说点什么来表明他还是在意的,是想要祈求她,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能留在原地,赐予他她的垂顾…… 虽然很危险,但他唯一的一线生机就系于她的指尖,她的眉眼,她的亲吻,她的宛然一笑之上;假如有一天她一旦收回了那一切,那么他也就枯败了,跌碎了,腐朽于流浪无依的途中。 他搜索枯肠,但许久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来确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还在夜间睡不着觉。” 临去前,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之后,却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在离开你之后,就再也没能睡上一个安心的好觉……” 他英俊的脸容在月光照耀下浮现了一丝苦笑。 “我时常想,不知何时我还能回到那样的时刻,和你一起拥抱着睡去,桌上摆着一盘吃不下的桃花酥……” 他今夜意外地说话十分直白,可是他所说的内容如今已经无济于事。 她站在黑暗的屋内,感到了一丝黯然。 他身后是铺满整座庭院的银白色月光。可是他背后所隐藏的,或许是一整座黑暗的深渊。那深渊里伸出无数暗色的蛛丝来,缠绕在他身上,拉扯着他,似乎要把他的整个人都拽下去。 ……不,或许他现在半身已经在里面了。 所以他才会拒绝她。 她最后说道:“……希望能有一天,我能为你唱我新学会的摇篮曲。” 高韶瑛似乎笑了一下。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有丝缥缈的不真切。 “……那你何不现在就唱?” 谢琇微微惊讶了一下。 不过她也不愿意在分别的时候再给彼此留下什么难堪的回忆,于是她想了想,拖长声音,轻轻哼唱道: “一抓金儿,二抓银儿,三不笑,是好人儿。” 高韶瑛愣了片刻,仿佛显得格外讶异似的,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极为短促,但响在这寂静的、日出前最后也最深的黑暗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很快地收起了脸上短暂浮现的那一丝笑容。 “真糟糕。”他最后说道,语尾带着一抹近乎叹息的意味。“我笑了。” “……我已经不是好人了。” 第29章 二十九·【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8 这时日一晃,就过去了半年。 在这半年之内,皇帝已经愈来愈清晰地表示出他打算收养永王李叙的意图。 长年体弱无子的皇帝收养宗室子的意图为何,想必没有人会猜不到。 也因此,韫王李稚的动作愈来愈大,也愈来愈频繁了。 禹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到了这个时候,高韶欢似乎更加忙碌了,忙得简直终日不见踪影。 他的任务,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由一开始的“单纯想要替永王跑跑腿,换取他赦免我大哥”,变成了现在真正地替永王四处奔忙。 他当然还是想要用这些功劳去换回他大哥。可他现在已经不能只盯着他大哥一个人的线索了。他负责的事情愈来愈多,没有人认为一位十七岁的少年担负着这些任务有什么问题;毕竟在永王的麾下,他虽然不是身份地位最高的,但他毫无疑问是武功最高的,况且剑南高家的人脉也不差。 而在此期间,他的大哥,再也没有出现在谢琇的眼前。哪怕一次都没有。 偶尔在她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在她独自一人、附近也无人注意到的时候,依然会有一样小玩意儿倏然从什么地方疾速飞过来,准确地击中她,落入她的怀中,或坠落在她的脚下。 那样小玩意儿可以是一颗用来传达信息的铜丸,可以是一个街头小摊上买来的小小彩球,也可以是一个从成衣铺里买来的、最普通的荷包。 打开荷包或拆开彩球和铜丸,里面有时候会放一张叠得小小的手绘图画,画上有时候是一树琼花,有时候是一片竹林,有时候是一盘桃花酥或其它他们曾经一起吃过的点心,还有一次居然就是一只在地上打滚的食铁兽…… 他从不给她再多写一个字,但他偶尔会用这种画画的方式,让她知道他还好好的,还在时刻关注着她。可是每当她想要循线去追寻他的下落时,却总是一片空白。 她也不能真的发起狠来,掘地三尺地去找他。那样大张旗鼓的动静,很有可能惊动韫王或他手下的什么疑心病重的幕僚,从而给高韶瑛带来麻烦。 这种单方面的断线令她更加焦虑。在她平静的表象之下,翻滚着逐渐升腾的、炽烈的岩浆与火焰。她心里明白,那道她苦苦抑制的火焰一旦蹿升起来,冲破限制,就将把她烧灼得理智全无;连同整个世界,都一道四分五裂。 她开始和高韶欢一样,利用自己在武学方面的优势,去做一些什么。她甚至有一次在城外的某处山道上,带人抢劫了范随玉率人押送的一批货物。 果然如她所料,高韶瑛的内力不足以支撑这种长途押运,负责押送货物的是范随玉和其他几个好手。只要高韶瑛不出现,谢琇发挥得凶残起来也就毫无心理负担;那一夜她愈战愈勇,最后差点把范随玉一剑刺个透明窟窿。 当然,那次抢掠也获得了胜利。 后来有一天,她走在一条小巷中,突然被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铜丸砸中了肩膀。 铜丸滴溜溜滚落到地上,被她俯身一把抄起。打开来看时,里面叠得小小的纸上,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食铁兽。 画中的那只食铁兽目露凶光,圆滚滚的身躯上套着江湖人士最常见的一袭劲装,头顶竖起的两只圆圆的耳朵上各绑了一根红色的丝带,仿若少女俏丽双鬟上绑着的发带;它的右爪里高擎着一柄剑,嗷嗷叫着,就活像是要大杀四方似的。 谢琇抿紧了嘴唇,盯着那张纸,最后还是扑哧一声,轻轻笑了起来。 好啊,高大少,竟敢嘲笑女朋友!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将此仇讨还! …… 三月三日,上巳节。 永王接到了密报,说韫王一党这一天也要搞什么曲水流觞的风雅之会,借着这种诗会的名头笼络几位他们看好的勋贵,劝说对方押注在韫王身上。当然他们还要说些别的话,也未可知。 既然是曲水流觞的风雅之会,韫王这边也就出面邀请了“殿春阁”的花魁曲晚芍作陪。 韫王对这次诗会十分看重,毕竟近来羽翼渐丰的永王背后也没少朝着他经营起来的势力下黑手,再加上立皇侄为太子更加名正言顺一些,所以他这次也打算下大力气拉拢这几位目前还立场不明的勋贵,并且同时加倍提防永王会派人来坏他的事。 所以,永王这边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能够让自己的人手混进去的机会。 这次就连席间侍候的婢女和低等仆役,都是直接从韫王府抽调来的。更何况仆婢之流在席间呆不久,要窃听他们的谈话就更加困难。 不过,永王不愧是未来的太子,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然说动了唯一有可能松动的契机——就是即将在席间作陪献艺的花魁曲晚芍。 曲晚芍是个柔弱女子,做这种事情也有些难度。于是永王许诺会派人保护她,并且她只要把自己的人挟带进去便可,危险的事情并不需要她亲自去做。 曲晚芍应承了。但永王这边既有足够的身手保护自己和这位花魁、又要足够敏锐到能够从谈话间准确捕捉信息的人,可并不多。 永王自己的人手中有一位精擅记忆谈话内容的婢女,可以到时候充任曲晚芍的随身婢女;但她的身手很显然是不如谢琇这种纯粹的武林侠女的。 曲晚芍能被永王说动也并不容易,永王这一方除了满足她的要求之外,还需要为她提供足够让她安心的保护伞——也就是谢琇这位侠女级的人物。 谢琇:“……” 鉴于这个世界的原作设定就不是一个高武世界,所以这个世界里也没有其它的一些方便的技能存在,比如说易容术之类的。她要混进这场风雅之宴,只能浓妆艳抹,并同时注意不要碰上范随玉。 好就好在范随玉好歹也是韫王的合作伙伴定西侯范永敬的女儿,这种还需要花魁作陪的宴会,范小姐理应至少不会跟这些男人们混在一起,谢琇穿帮的几率就下降了很多。 坏就坏在,谢琇这张脸浓妆艳抹之后扮成婢女是没什么说服力的;如若按照时下风俗,扮成花魁一起带来做陪客的花阁小姐妹的话倒是可以,她们也打算就按照这个名头来操作——然而这一点还有个天然的问题:到了席间,需要应酬那些宾客的时候,她本人又不会弹琴。 这么说来,到时候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了。 无,脑,陪,酒。 永王对她说出这个任务内容的时候也十分尴尬且愧疚,差一点就要五体投地一揖到底。堂堂的天潢贵胄到了她的面前,却被她一瞬间身上爆发出的气势压得有一点抬不起头来,满脸羞愧地涨红了,连连朝她作揖,恳求她道: “非是小王故意为难谢女侠……实在是这场宴会非常重要……韫王伯父如今对小王诸多提防,小王必须尽快弄清楚他还留有什么后书人不太相同,认为‘先帝血脉’比‘辈分顺序’更重要之人,大有人在……”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着。 “更何况,他此番举行宴会的园子,是先帝二十年前就赐给了他的私园,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一直以来都不容易下手安排人进去刺探情形……但小王实在担心,那座‘白园’内部会有什么玄机……” 高韶欢在一旁插嘴道:“‘白园’?” 永王道:“‘外内贞复曰白’,就是说,先帝赐此园给韫王,原是希望他表里中正又始终如一。” 高韶欢嘴快道:“那他岂不是辜负了先帝的期望?” 永王叹了一口气。 “倘若能在‘白园’中找到什么韫王早就在那里做了些手脚的证据的话,就说明他早就辜负了先帝吧。”他说。 谢琇也叹了一口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去也不好……”她慨然道,“但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永王殿下替我解惑。” 永王大喜,道:“谢女侠请尽管讲!” 谢琇忧愁道:“……您究竟是如何说服那位曲姑娘的?” 永王一愣,继而笑了。 “其实不难。……小王得知那位曲姑娘有一心上人,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小王遂保证待事成之后,若那书生又落榜的话,小王愿替他谋一职位,并替曲姑娘赎身,好成全他们两人的心愿……曲姑娘再无后顾之忧,于是便慨然应了小王。”他道。 谢琇:“……真是太高明了。” 她毫无灵魂地夸赞道。 花魁与书生!这是什么传统话本子的剧情!韫王就没想着用一用?! 高韶欢大概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嘻嘻一笑。 “永王殿下宴请可不用花魁姐姐作陪呢……韫王哪有机会插手?”他得意洋洋地说道,还一副“瞧我可没跟错主公”的样子。 谢琇:……好的,没问题,有男德的主公值得支持! 第30章 三十·【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9 虽然永王说得谦逊,就好像白园之行搞情报全要倚仗谢琇一人似的;但他也的确不是什么会把艰难的任务全部都推到一个人头上的、不通情达理的主公。 在谢琇同意装扮成“殿春阁”花魁曲晚芍的小姐妹,一同出席“白园”宴会之后,永王又秘密向她交待了“白园”中的几处可疑地点。 “……我们的人最多只能打探到这个地步了,”永王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赧然,说道,“或许‘白园’内就有地道通往城外,近来皇上也暗中防备着韫王有可能万一眼看事不谐矣,就逃出城去,与外头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再勾连起来……” 谢琇点头。 “我会尽量去探看一下这几处可疑之处。”她简单地应诺道。 永王亦用力颔首,有那么一瞬间门他看上去仿佛想要再说点什么,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向着谢琇一拱手。 三月三那天,天气晴朗宜人。 “白园”虽在禹都城中,但景致造得精美别致,堆砌的假山、环绕的流水、山上的亭子,移步换景,极之精妙。 谢琇随着曲晚芍走在“白园”之中,心里也不禁惊叹。 幸亏先帝儿子少,韫王这种轮不上皇位的、母族不显的,也能收获这么漂亮的一座大园子! 不过相比之下,如今的皇帝连儿子都没有…… 谢琇不由得有点感慨。 高家儿子过多,长辈偏心又偏激,搞得大家争来争去。 皇家又儿子过少,就算没了长辈,有望继位的人之间门,也还是争来争去。 人只要有欲/望……只要有期望,就会被牵制,就会被各种各样的人利用。 高韶瑛想要来自于家族的肯定,想要自己这种被部分否定了的人生重新获得从前的名誉。他想要的是尊重,是尊严,是许多人才能给他的那一种。单单只有爱情,甚至单单只有归处,是不足够的。 韫王李稚或许也想要这一种类似的肯定吧。他想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因为除了皇帝之外,他的血缘比谁都要更接近那个位子。但先是他的父亲、后来又是他的弟弟,想要切断他通往那个位置的道路。所以他不服,他要反叛。 谢琇注视着坐在主座旁边,满脸漾起温婉笑意的曲晚芍。 即使是这样一个女子,也有她自己的期望。 她想要自由,想要良人,想要一个家。所以尽管她什么武功都没有,依然鼓起勇气来在这暗流涌动的盛宴上做危险之事。 而她自己呢?谢琇,谢琼临呢? 谢琇垂下视线,提起酒壶来,往一旁的玉杯中注满酒液。 为了掩饰自己真实的相貌,她今天的妆容有些过浓,并且还在唇角斜上方点了一颗小痣,看上去更有几分爱娇而诱惑的意味。 曲晚芍作为花魁走在最前方,身后是扮作她的贴身婢女的翠羽——就是那位永王的手下。谢琇则落后一点,走在她们身后。 宴会已经开始,韫王本就是个谨慎之人,“白园”中亦蓄养着一些伎子之流,此刻已经入席,各自陪坐在今日的贵客身旁。 韫王见了禹都有名的“殿春阁”的花魁,为了气氛,也是要含笑相迎一下的。曲晚芍走到他的桌前,刚刚千娇百媚地弯腰下去一个万福,就被他抬手止住了。 “哈哈哈哈哈今日能得曲姑娘助兴,本王这欢宴更是锦上添花啊!”韫王大笑着,眉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三个女子,视线最后停留在曲晚芍身后。 “不知这是——” 曲晚芍眉眼低垂不动,语气温柔地答道:“这是奴家的琼姿妹妹,今日奴家能获得王爷相邀,乃是何等荣耀之事,故此也想带这个妹妹出来见一见世面……” 韫王笑道:“哦……这倒是应有之义,不过本王还以为曲姑娘会带你们阁中的那位郑余容郑姑娘呢……” 说起来“殿春阁”倒是个很有特色的花楼,“殿春”原本就是芍药的别名,楼中姑娘都以花名来命名,花魁则直接以芍药为名——“余容”其实也是芍药的一种别称,郑余容就是“殿春阁”的二号人物,平时和曲晚芍勾心斗角,很不对付,一直想挤掉曲晚芍,自己来当这个花魁。 曲晚芍飞快地一抬眼,向韫王投去一瞥,又含嗔带娇地撇开视线,嗔道:“……余容那孩子不懂事,一日日见了奴家就跟乌眼鸡似的……今日可是王爷的大事,奴家怎能让那等不懂事的小蹄子来坏了气氛?琼姿妹妹虽拙笨些,可性子要乖巧多了,论眉眼高低,不知比余容那小妖精要好多少,也不怕她莽撞行事,冲撞了贵人……” 韫王又是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就好像很喜欢听到这种花娘争风吃醋的小心机故事似的。 “好,好。”他纵容似的注视着曲晚芍那张娇艳的脸,“既然曲姑娘说她好,那就是好……” 他四下环顾了一周,最后替那位“琼姿姑娘”指了一个地方。 “既如此,本王少不得也要替你找一个好去处……”他笑道,不动声色地向着下方的某个位置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立刻就有一名侍仆沿着他示意的方向转身匆匆而去。 “既然是曲姑娘一力称赞的妙人儿,本王怎舍得让你拘谨地跟我们这些惯会吓唬人的老人儿坐在一道?”他指着他目注的那个位置,对“琼姿姑娘”说道。 “不如就去坐在那里,挨着本王手下的青年才俊吧……本王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姐儿爱俏的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琼姿姑娘”——也就是谢琇——心下一阵冷笑。 说什么怜香惜玉,姐儿爱俏?还不是因为“琼姿”是个新面孔,应该并不像韫王事前所预料的陪客郑余容那样已经被查了个底朝天,所以韫王可不敢把她这个生面孔放到这座流杯亭里那些他打算拉拢的贵人间门,只好一杆子把她支到稍远的地方去了…… 幸好永王做了两手准备,作为婢女的翠羽是会时刻跟着曲晚芍的!翠羽的记忆力也就是为这种场合准备的! 谢琇垂下视线,向着亭中上首深深行了一记万福礼,道:“如此,奴家要多谢王爷体恤……” 尾音袅袅而尽,她已小碎步向着身后韫王所指的方向躬身后退下去。 今日的曲水流觞场地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水渠,由流杯亭中引出,沿着庭园蜿蜒曲折,最终汇入远处的荷花池中。 流杯亭再大,亭子里的座位也有限,招待的自然都是韫王眼中一等重要的勋贵们;而他所指的位置其实算是次一等的佳座,就在亭外的长廊里,紧挨着亭子。 在这种场合里,她退出亭子以后,就可以转过身去向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了。于是她一直警惕着自己的身后,缓缓倒退至亭子的台阶前,方慢慢直起腰来,一转身—— 当即就愣在了那里! 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刚刚受了韫王的示意而退下的那名侍仆,此刻正站在一个座位的旁边!而那就是韫王给她指出的地方——好巧不巧,正是这里最年少英俊的男人,剑南高氏的前任少主,所坐的位置! 谢琇:!!! 她刚刚沿着长廊和廊外的水渠一路行来、进入流杯亭的时候,全副注意力都在韫王以及座位紧挨着韫王、明显是一群重要勋贵们的身上,至多分出一两分注意力,扫了一圈四周,确认范随玉作为女眷,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没有穿帮之忧;所以她方才压根就没有注意到,高韶瑛居然也坐在这里! 在这种场合中能够靠着亭子这么近就坐的话,想必已经是很为韫王倚重的心腹了吧……否则的话,即使是长廊也面积有限,高韶瑛又年纪尚轻,也没有多么高贵非凡的身家背景,是不可能列席于此的。 事发突然,谢琇的脊背都猛然僵硬了一霎! 此时,高韶瑛就坐在那里。他略略向右侧身,手肘支撑在盘坐的膝上,手中握着一个酒杯,杯中犹存半杯残酒,摇摇晃晃地似要溢出杯口。 原本他应该是与他右方的那个大胡子男人谈笑的,听到韫王玩笑似的指派之后,他抬眼向她的方向望来,面上的神色不辨喜怒,就像是莫测高深地打量着她,衡量着她的斤两。 谢琇也品出了几分刚刚韫王指派她到这里来坐的用意——很明显是想让高韶瑛顺便监视一下她这个突然出现的新面孔,让她不要生事。 而为什么韫王要把这个任务交给高韶瑛呢?想必是因为这阵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把这种不便于人言的秘密任务随手就交给高韶瑛吧。 在满室喧嚣中,他们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空气都仿佛在那一霎停滞了。 然后,谢琇垂下视线,抿唇轻轻一笑,拉了拉自己臂间门垂下的披帛,缓步走向高韶瑛身旁,果然大大方方地在他身侧落座。 那名侍仆见她找到了正确的位置,也不多作停留,而是先向她略略一躬身,尔后抬起头来,目光在她身旁的高韶瑛身上停顿一霎,顺势退下。 高韶瑛的位置也很妙,他的左侧就挨着一道小门,迈入那道小门,再绕到庭院里走一点就是通往流杯亭的另一道台阶,因此他的左侧无人,右侧就是那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大胡子。 谢琇刻意绕到高韶瑛左侧落座,大胡子一下子就不满意起来,抻着脖子嚷嚷道:“诶,琼姿姑娘,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既是来了我们这里,缘何只靠着高大郎?难道某会吃了你不成?” 谢琇还没说话,高韶瑛就抬起眼来,平静地瞥了那个大胡子一眼。 第31章 三十一·【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0 大胡子一噎,居然把显然没抱怨完的后半部分话给咽了下去! 谢琇灵机一动,整个人往高韶瑛的左臂上倚了过去,娇笑了一声,柔声道:“王爷英明,给奴家指的位置就在这儿……奴家哪儿也不去——” 说着,她还故意蹭了蹭高韶瑛的手臂。 ……立刻就感到那条手臂从上到下,整根都僵硬得如同一段朽木一样。 高韶瑛端着酒杯的右手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液洒了出来,浸湿了他搭在膝上的袍襟。 谢琇立刻矫揉造作地“呀”了一声,从他的身侧钻了出来,合身扑到他盘起的双膝上,从袖中拿出一条熏香的丝帕,装模作样地替他擦拭着袍襟上的那一小块水迹。 她原本是内心里存着一点气恼,故意想要做出这副虚伪的娇态,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一回窘;但高韶瑛定力高绝,居然除了刚刚手抖了一下、把酒洒在衣襟上之外,就没有其它的失态之处了,他甚至用左手环过她的后背,纵容似的揽着她的肩,就好像是替俯身下去的她稳住重心似的。 他旁边的那个大胡子好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想……想不到你平素冷淡,却也十分懂得怜香惜玉嘛!”他呵呵大笑起来,倒也没计较自己在美人儿面前丢了几分面子,还端起酒杯,冲着高韶瑛挤挤眼睛。 “最难消受美人恩……有花堪折直须折啊!”他居然还文采上涌,拼凑了两句歪诗,凑过来打趣板着脸一本正经的高韶瑛。 “既然是王爷给你指的……呃,你就……”他打了个酒嗝,朝着高韶瑛打了个不怎么正经的手势,充满暗示地对高韶瑛说道,“不要辜负了王爷的一番美意啊——” 他一个粗莽大汉,竟然能把一句话的尾音说得一波折,一咏叹,就连谢琇听了,都情不自禁地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但高韶瑛居然还能稳得住。 他抬起右手,从容地抿了一口杯中剩余的酒液,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个大胡子或许打趣了一顿,见高韶瑛这一副木然的反应不如他的预期,感到了一阵无趣,抱怨了两句,又转头向着他座位另外一侧的人搭起话来。 直到这个时候,还伏在他膝上、假意为他擦拭袍襟的谢琇,才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压抑的低语。 “……你到底在做什么?!” 谢琇:……? 她慢吞吞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不敢立刻抬头,目光东飘西飘,忽然凝定在——高韶瑛若无其事地依旧搭在膝上的右手上! 那只手里捏着一只酒杯,原本意态闲适,但现在那只手纤长的手指却紧紧扣着那只可怜的酒杯,手背都绷得有丝泛白了,几乎要把那只酒杯捏碎在手里。 谢琇:?? 她慢慢地将自己搭在他袍襟上、拈着那条丝帕的右手往回收。于是她那只手的指尖就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大腿,他的—— 咦?! 谢琇愣住了,顿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撞入高韶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他此刻已经垂下了视线,深深地望着她,阙黑的眼眸深处,混合了怒气、担忧与不解,还有几乎咆哮着要脱出他内心笼柙禁锢之下的、沉沉的欲/念与渴望。 他克制地暗暗收紧了那只搭在她肩上的左手,将她整个人都扣在他的膝上,他的指尖隔着一层轻薄的纱衣,摩挲着她圆润的肩头。 “……琼姿姑娘。” 他用一种很慎重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唤她道。 谢琇:! 她顿时愕然。 直觉忽然叫嚣着,警告她危险的趋近,可是她刚刚为了戏耍他才俯身下来的动作,此刻却成了她致命的失误。她被他扣在自己的大腿上,几乎动弹不得。 “什……什么?”谢琇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点不自觉的发抖。 高韶瑛沉沉地注视着她,整个人既热烫又紧绷。可是他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其实已经几乎坚硬而紧绷到了极限;他的神色平静,只有眼尾仿佛泛起一丝红意来。 忽然,他弯下腰来,就在她的头话而呼出的热气扑到她的发间。 “……你想要我吗?” 谢琇:!!! 这……这不对!他们不应该在一场韫王举办的酒宴上,进行类似这样的对话…… 她挣扎了一下,可是他扣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力气愈发大了,她一时间竟然没有挣脱出来。 她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就按了一记他衣襟之下遮遮掩掩之处,然后几乎是立即就听见他不明显地倒吸了一口气,盘起的双腿每一寸肌肉都猛地绷紧到了极处。 “……在下真的没有见过琼姿姑娘这样的人!”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么一句话,握住她肩头的左手一翻,就将她从自己膝上拉了起来。 因为他变脸得太快,她起初还愣了一下,及待自己又变回了规规矩矩的坐姿,她侧过头去望了一眼身旁的他,忽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高韶瑛:“……” 他的脑袋里嗡嗡直响。 今天的经历真是匪夷所思!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谢琇怎么会只身一人跑到韫王的大本营里来! 哦,对了,她不是一个人,她是装扮成伎子,和“殿春阁”的花魁以及婢女一起来的……但是,真的发生什么事的话,那两个人能顶什么用?只怕反而要拖累她吧…… 他又是担心,又是疼痛,绷得额头上青筋都要冒出来了,偏偏还不能让席间的其他人发现半点端倪,忍得理智都快要绷断了。 结果这时候,她还又往他这边一侧身,合身扑到了他的左臂上,双手抱着他那条好像已经从身躯上脱离了下去的左臂,笑嘻嘻地低声道: “我啊,不擅作诗,倒是很想在这园子里逛逛……公子随我一道去吗?” 高韶瑛心下蓦地一紧。 ……平白无故来逛韫王的园子?她就这么大模大样地把这种话说了出来?也不怕他半点都不信?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就是故意要告诉他她的来意的。 她在试探他。在赌博,在冒险。在挑战他的忍耐力,要他在神经紧绷到极限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是忠于韫王,还是背叛韫王,帮助她? 高韶瑛额角上微微透出了几颗汗滴,心脏一阵紧一阵松地跳着,乱七八糟,杂乱无章。 他以前从未见过谢琇演戏。他所不知道的是,她竟然能演得这样好。 她现在看上去又百无聊赖起来,就像是个被娇惯了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也没被教好的小丫头那样,仗着自己的姿色,要别人多忍让几分;因为她在花楼里见过的别人就是这样对待她的,捧着,呵护着,奉承着—— 她伸长脖子,漫不经心地向廊外张望着,口中还说道:“若不是今日有这等机会,晚芍姐姐又愿意带我来,我哪有这等福分进韫王爷的园子!既然进来了,那怎能错过这出名的美景?” ……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浅薄模样,和他记忆中那位英姿勃勃、眉眼灵动,和人交手时身形矫捷、衣袂翩翩,如同上下翻飞的蝴蝶一般的侠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极端。 高韶瑛微微皱着眉,看起来像是有一点不胜酒力似的,但他实则不动声色地在注视着谢琇。 他愈看她就愈是觉得神奇。 她精准地把握住了不会引起韫王疑心的要点——韫王邀请才色双绝的花魁曲晚芍出席这场曲水流觞的风雅之宴,就是要为这场酒宴多添几分带着文采的脂粉气,也算是一段红粉佳话;但对于曲晚芍带来的陪席的伎子,那自然是要愈是天真娇憨愈好,最好是一眼而望尽她的全部底细,浅薄得如同一弯小溪那样,那才易于令人放心。 所以,现在的“琼姿姑娘”就正好是这么一个人。她充分印证了韫王刚才那句“姐儿爱俏”的戏言,见色心喜,面对着韫王指定让她作陪的青年才俊,眼中闪闪发光,半个身子都要贴到对方身上去;但她又似乎对宴会中所讲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逛逛这座禹都名园—— 高韶瑛深吸了一口气。 “好。”他听见自己冷冷地说道,“今日在下就陪陪姑娘。” 尽管他说得冠冕堂皇,但当这位“琼姿姑娘”拽着他就往假山里钻的时候,他还是一瞬间轰地一声,血冲头顶。 他震惊得都结巴了。 “你……你要做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琇却十分从容,甚至还有余暇朝着他眨眨眼睛,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上,向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高韶瑛:“……” 这座假山占地面积很大,内部是掏空的,里面甚至摆了一张软榻,虽然此刻尚是初春,这里稍嫌风凉,但想必夏日时在这里四处挂起驱虫香包,躺下来睡个午觉,也是个绝妙的去处。 他压根不想知道谢琇是如何知道这座假山内部的奥秘的。 他就站在假山背后那个隐蔽的入口处,看着她大模大样地在假山内东摸摸西摸摸,甚至力气很大地把那张软榻都半掀起来,底下看了一遍。 第32章 三十二·【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1 他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走上前去,替她抬起那张软榻,让她看个够,然后看她失望的样子,笑着又把软榻放回去,说道:“这么摸能摸出什么来?你若真想看出个所以然来,须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忽然像一只炸毛的猫咪一样,猛地直起身来,一下子就伸手捂住他的嘴,目光警惕地侧耳聆听着什么。 高韶瑛先是吓了一跳,尔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闪了闪,敛下长睫,流露出几分沉郁的神色来。 谢琇刚才被他似是而非的话撩得一脑门子闲气,刚想发作,就听见远处似乎有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她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耳力自然要好过高韶瑛,于是急忙跳起来捂住他的嘴,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高韶瑛是何等乖觉之人,只消几秒钟就意会到了真相——她听到了什么,而他听不到是因为他已经天资全毁,经脉破损——于是他的目光沉郁下来,反而一抬手扣住她那只覆盖在自己唇上的手,强行拉下来一点,挨近她用气音问道:“是谁?” 谢琇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假山外面,她侧耳聆听了一阵子,同样用气音答道:“……是两个年轻男子,听脚步声倒不像是练家子……他们正往这边过来!” 高韶瑛略一沉吟,反而抬手一下子勾住她的腰肢。 谢琇:?! 她惊讶地抬眼去望他,却看见他十分干脆地下两下就将自己的衣襟拽得松开,敞开的领口处,中衣的前襟也松松垮垮,看得她大脑嗡地一声,理智差点被冲到一旁去。 “你……?!”她惊愕道。 高韶瑛贴近她的脸,低声说道:“这边本不应该有什么人走动的……除非是有人发觉我们避席已久,刻意来找我们的。” 谢琇:! 他在她唇上,低低地笑了两声。 “……所以,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正当的理由。”他说。 尔后,他竟然一个旋身,一下子就坐到了自己身后那张软榻上。他勾着她腰肢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强行把她也按坐了下来——正好坐在他腿上。 他执起她的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就往自己的领口间塞进去,低声道:“血气方刚,情难自禁……是个好理由。” 谢琇愣了两秒钟,倏地展眉一笑,用气音道:“……公子从前也曾经‘情难自禁’过吗?” 高韶瑛环抱着她,仰着头望着她的脸,屏息了一瞬。 他毕竟还是经历得过少,不知道情场老手在这种时刻要如何伪装;他虽然替他们设计好了剧情,可该如何表演,他却全无头绪,只好像是从前那般,交由她肆意发挥,他只需要跟着她起舞就好了。 他轻轻答道:“……有过。有过几次。” 她哼笑了一声。 “是吗?不知那是何等佳人?可会令公子念念不忘?” 一旦进入了角色,她就变得非常大胆。而与之相反地,高韶瑛却忽然变得有丝奇怪——他好像蓦地就变得脸皮薄了起来,举止行为也有点生涩,就仿佛之前曾经的肢体交缠都被他浑然忘却了一般,他重又变成了相识之初的那个不知所措的青年。 他的脸上开始有红晕升上来。 “……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她听见他低声答道,“我……我还希望,有一天能再受到她的眷顾……” 她抚摸着他脸颊的手抖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外面的人在接近,她必须尽快入戏了。 “谢琇”一个字也不能说了。现在该说话的是“琼姿”。 她笑了一声,索性拽掉了自己肩头上覆盖的那层纱衣。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冰冷的空气拂过她露出来的肩头,令她微微战栗了一下。 他却立刻把视线投往了那里,显得十分迷醉似的,着魔一般伸出手去摩挲她的肩。 “……你穿得太少了。”他迷乱地说,手中却没有替她把外衫拉上来,而是任由她把那只爱作乱的小手塞进他散乱敞开的衣襟下方。 耳畔传来她的一声低笑。 “怎么?公子不喜欢吗?”他听见她戏谑似的问道。 他微微皱起眉头。 公子……这个称呼他不喜欢。 不,也不算是不喜欢,只是,从她口中,他想听到点别的称呼。瑛哥,郎君……那些都好。 假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这才意识到她为何要用这种陌生的——生分的——称呼。 他仰起头来,噙住那两片他已经魂萦梦绕了许久的、柔软的唇瓣,含含混混地应道:“……喜欢。” 假山外的脚步愈来愈近,他一狠心,用力捏了她一下。她顺水推舟地立刻发出啊的一声低叫。 并且,立刻就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吃吃地笑着,用一种娇滴滴的口吻假意说道:“公子,你太用力啦。还请怜惜奴家一些些……” 于是假山外的脚步声就那么停了下来,就停在外面,不再移动了,不进来,但也不离开。 高韶瑛想了想,凑上去在她的锁骨下方用力地吻了一记。他在那里逗留了过久的时间,嘴唇移开时水声宛然,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个红印。 他开始思考,他们的衣衫实则并没有多么不齐整,为了做戏做得令人信服,是否需要再做一点儿假;外面的来人到底是谁?奉了谁的指令前来?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吗?还是单纯地……在提防假山这个地方? 他心思混乱地想着,还不忘配合着她,随意闷哼两声,就像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雏儿被行事没个章法的伎子任意支配,沉浸于这罪恶的快意之中浮浮沉沉了一样。 ……可若是外面的人不顾体统地闯进来,就能看到,他们两人之间,只有刚刚的那一个吻是真的。现在那些热情的声响,都是两人在别有心思之间各自配合做出的假象。 高韶瑛甚至察觉到谢琇在发出那些虚假娇哼的同时,正在打量着他身后的那一堵石壁。那石壁上面凹凸不平的,的确很像是有可能设置一个什么隐秘的开关——如果这座假山里真有什么玄机的话。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微倾上身,扶住她的腰间,让她顺着他的力度,跟着他一道倒下去,躺在那张软榻上。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哼哼唧唧,一边认真地用手去摸那堵石壁。假山内部光线昏暗,但总有几处天然的裂隙里可以容纳光线照射进来;其中一束光线刚好投射在她的手上,映照得那只白皙纤长的手肌肤生光。 她为了去摸石壁的其它地方,一会儿蹭到前方,一会儿又向后倒退,检查得极是细致。 高韶瑛本以为他可以忍耐这种细微而漫长的折磨,但他的身躯却仿若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了一般,紧绷得如同一张弓,她稍微擦蹭而过,他的弓弦就被弹响,让他从喉间闷闷地哼了一声。 她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低下头来望着他。那只白皙的纤手还抚在深色的石壁上,形成鲜明的对照,腕间的银镯摇摇晃晃地坠在那一段如玉的手臂上;一时间不知为何,他忽而感到有些微微的目眩。 “那些……”他听见自己蠕动嘴唇,用气音说出的,却是两个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来的字眼。 他看见她微微蹙起了眉,似是在疑惑的样子。“嗯?” 他想稍微调整一下自己这种狼狈的姿态,于是想要屈起腿移动一下,可这一连串动作卡在了第一步——他刚把腿屈到一半,就感觉她忽而重重地坐了下来,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她忽而伏下身来,贴近他的面容。 “你想说什么,瑛哥?”她在他耳畔悄声问道。 啊,他想。 她终于又这么呼唤他了。比那个冷冰冰的“公子”的称呼要动听上一万倍。他的心脏都为之急促地跳动起来。 他想深吸一口气,但胸腔刚一绷紧,就感受到了身上来自于另一个人的压力。 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投入这个人的怀中了。他是如此渴盼,如此怀念,想得骨头都在发痛,血肉为之燃烧;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忘记了他们此刻置身何处,忘记了他的整个计划,忘记了什么所谓的江湖大义或君子之道…… 他挣扎着,仰起头来,去寻找她的嘴唇。 她也并没有让他为难。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两片柔软的嘴唇,于是急切地紧贴上去,依附上去,想从她那里汲取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他整个人狂乱而迷醉地,去亲吻她的嘴唇,去舔舐她唇角点上去的那一颗小痣,感觉自己内心爬满的黑暗也随着这一下一下的亲吻,而一点一点向后退去。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过她了,但直到重新看见她的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就仿若一棵已经很久未见阳光的植物,在黑暗中几近枯萎,唯有她——唯有这世间唯一绝无仅有的那个人,施舍给他一点甘泉,一点光芒,他才能够从这几近没顶的泥潭之中挣扎着继续呼吸—— 他知道自己应当远离她。可是很荒谬地,他感觉自己在深暗的黑影中,已经攀爬了过去,生长在了她那副富有活力的躯壳上,如同一株寄生的蔓藤那般,彼此缠绕难解。 他在她的唇上、她的怀抱之中,簌簌地发起抖来。 “琇琇……”他在她的唇上唤她。 而她含笑应了一声。 “什么,瑛哥?” 他踌躇了一下。 “那些……外面的人,他们……走了吗?”他问。 他自己是听不到那些细微的动静的,可是她能。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在她面前坦承自己的无能为力该会有多羞耻,他只一心想着别的事情—— 然后,他听见她哧地一笑。 第33章 三十三·【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2 “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快活的情绪,“早就走了……在我们制造出那些虚假的噪音时,他们的脚步声听上去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高韶瑛默了片刻,自己一想,也觉得又荒谬又可笑。 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觉得刚刚自己做的,实在是他二十八年的生命中最荒谬的一件事了。 “……我居然真的陪你在这里演这种戏,”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似的笑意,“我一定是——” 可是还没等他把接下来那些自怨自艾的话说完,她就含笑打断了他。 “哦,这不是话本子里最受欢迎的剧情之一吗?才子佳人,后园私会什么的……”她快活地说道,“我敢说,哪个话本子里加上这么一段的话,肯定会一上市就卖断货!” 高韶瑛:“……” 不,哪个话本子里也不会有像他们这种,一边假装出热情的动静,甚至吓走了外面的监视者,一边在黑暗的假山里摸索着找什么暗道机关吧。 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在此时此地,把刚刚他们假装的全套过程都重演一遍。可是不行,他的理智好歹还没有消失,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他们两人都陷入无谓的危险之中。 他勉强压抑着自己体内燃烧的那一把火焰,想要翻身坐起来。 可是他刚刚一动,她就一下子定住了。 高韶瑛:……? 他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被他尚未完全平复的热情吓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他立刻保持着那个半欠身的状态不动了,问道:“怎么回事?” 从哪处缝隙间照进来的一线天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她的眼珠转了转,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来。 “我可能……找到了。”她压低声音说道。 高韶瑛这一下真正地惊异起来,立刻侧身去望她那只手的位置。 “……怎么?是开关?” 她得意地点了点头,手指在那片石壁上一阵摸索,然后不知道她碰到了哪里,他听到轻轻的“咔”的一声响。 “这里有一道暗门。”她轻声说道,“在门外再用这张软榻堵上,就更没人能够轻易想到会有什么问题了……毕竟,一般人最多也就是把软榻掀起来看看床底……” 高韶瑛愣了片刻,忽而感到有趣。他笑着反问了一句:“……就像我们刚才那样?” 谢琇:“……” 不,能发现什么暗道的入口之奥秘,我的智商一定还是够用的!谢谢! 她没好气地撩起眼皮白了他一眼,从他身上下来,想着要不要干脆拉开那道暗门,进去看一看。 但高韶瑛阻止了她。 他轻手轻脚拖开那张软榻,再一点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慢慢地打开那扇嵌入在石壁里的暗门。 那扇门并不大,仅能容一人通过,而且像高韶瑛这样身形高大一点的人就要弯腰进入才行。 谢琇想要进去看看,但高韶瑛挡在她的面前。 “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他说道,“我的听力不如你,万一再有人来了,我不能及时听到的话,就会陷我们两个于危险中……” 谢琇犹豫了一下。 哦对了!他可是公开叛出家门,盗走虎符,站在韫王那一边的人!色字当头,害她差一点就忘记这件事! 高韶瑛见她没有爽快地答应,就垂下了视线,俊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不信任我是应该的……可我不会对你不利,琇琇。”他用那种带着一点点委屈的醉人声线,轻轻说道。 谢琇:“……” 她既觉得他所说的理由也有点道理,又觉得自己就这样轻易让步的话很没面子。 但这一道暗门是她发现的,从头至尾高韶瑛都没有任何引导她的意思,甚至钻进这座假山来,都是她根据永王给出的线索主动选择的地点。 而且,高韶瑛现在可是韫王的手下,他自己想探查一下这里,可比她这个还要买通花魁、假扮跟班才能混进来的可怜人机会多得多。 高韶瑛没有理由摆她一道。 即使他真的摆了她一道,又如何?难道他报告韫王说“永王似乎发现了假山里的那道暗门”,韫王就能借此机会把距离大位更近的永王拉下来不成? 他最多只能是弃用这道暗门背后的什么暗道机关而已。 谢琇抿唇,道:“……那你快点!” 高韶瑛似乎早就猜到她会同意,唇角含笑刚要钻进暗门,听到她的回应,他的脚步反而滞了一下,回过头来,脸上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露出了某种近似戏谑的神采。 那种神采冲淡了他总是带着一丝沉凝自抑的气场,霎时间使得他仿佛又像是曾经那个从容潇洒的大少爷了。 谢琇不禁一怔。 而高韶瑛脸上那一瞬的轻松神色并未立刻褪去。他含笑朝着她眨了眨眼睛,道:“……呃,我……尽量?” 谢琇:??? 他那句话说得语气颇为微妙,几乎是立刻就让她意会到了什么其它意味深长的含义。她的脸颊霎那间就轰然爆红起来,脸上烫得快要冒烟了。 “你……!”她怒道。 高韶瑛轻声一笑,一转身就弓下腰去,飞快地钻进了那道暗门。 他的身形极之潇洒——或许他就是故意的——锦袍的下摆随着这个转身的动作,飘起一点弧度,又偃息下去,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摆荡在靴后,引得谢琇的眼神仿佛生出了一点自己的意志,不自觉地往那边飘过去。 啊,他一定就是故意的! …… 那一天的查探,谢琇最终全身而退,没有引起韫王的怀疑。 曲晚芍也算是完成了任务,那名婢女翠羽也记了一脑袋的各种消息,回来誊在纸上交给永王,足足一大沓。 那道藏于假山里的暗门,后面原是一条密道。但那天时间太短,高韶瑛来不及探明那条密道究竟通往何处,就匆匆出来了。 他们两人又把假山内部的摆设恢复了原状。当他们回到席上时,很显然那场耳鬓厮磨的“露水姻缘”已经传到了韫王的耳朵里。 韫王唇角含着一点冷冷的笑意,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不过幸好他们两人已经事先预料到韫王的这种反应,于是甚至连弄乱的发型都没有完全整理好——高韶瑛的发冠有一点歪斜,衣袍上有着深深的褶皱;而谢琇甚至就是随便拿着簪子把头发重新挽了挽,连被蹭掉的唇脂都补得些微浅淡了一点,唇线也蹭得模糊了,故意显出点仓促的意味来。 这种外形和情态,与那所谓的“风流韵事”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看起来韫王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在宴席结束时,甚至吩咐高韶瑛作为代表,去送送曲晚芍一行出门上车。 高韶瑛态度十分自然地在“白园”门外,目送着曲晚芍登上了马车。 按理说作为曲晚芍带来的陪客、同为“殿春阁”的姑娘,“琼姿”应该是第二个登车的。 在登车之前,谢琇思忖了一下,把握着“刚刚与面前的青年才俊欢娱一度,一颗芳心未免有些荡漾”这种人设,扶着车厢门,又回头向着车下的高韶瑛飞去一眼,抿唇一笑。 高韶瑛却仿佛没有想到她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忠实地发挥演技,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接上她的戏。 谢琇:“……” 她赶紧替他描补。 “但愿他日还能与郎君相会……”她依依不舍地说道,声音甜得黏腻。 高韶瑛顿了一下,忽而笑了。 他就那么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一袭蓝袍衬得他风仪挺拔。他向着她忽而低眉一揖,道:“……承蒙眷爱,必不相负。” 谢琇:!!! 那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听上去似是韫王手下的青年才俊,因为与刚刚结识的美丽女郎结下了几分欢场上常见的恩情,才为了哄人而信口许下的诺言;但听在谢琇耳中,却仿佛像是高韶瑛本人,借着这样的机会,对她郑重剖白的心迹,许下的承诺。 她的一颗心狂跳,不敢再多看他,微红了脸颊,低头钻进车中。 马车辚辚地走了起来。当谢琇觉得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再回头看一看也没什么的时候,她悄悄掀起车窗上的布帘,探出头往后望去,却看到高韶瑛那一袭蓝袍的俊挺身影,还负手站在“白园”的门口,目送着她们的这辆马车远去。 谢琇心下一惊,不敢朝着他招手,急忙放下车帘,重新缩回车厢里,心跳得却很快。 曲晚芍或许是看出了这点眉眼官司,笑着打趣道:“谢姑娘这可真是作孽啦……到时候那位公子真的上‘殿春阁’去跟奴家要人,可让奴家怎么回人家啊?” 谢琇的心跳乍然漏了一拍。她勉强忍住自己心中的波澜起伏,咳了一声,答道:“……就说有人已赎了我去好了。” 曲晚芍微微一怔,笑容愈发深了。 “姑娘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她称赞道,“拿得起放得下,倒是晚芍着相了……” 谢琇扯出一丝笑意来,跟她有来有往地应酬了几句,才算是把这件事蒙混过关。 永王对“白园”假山内的那条密道通往哪里很感兴趣,但短时间内,他最多也只能盯紧韫王在禹都内的几个据点,比如王府、“白园”,以及永王查出的两处私宅。 就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之中,万寿节到了。 第34章 三十四·【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3 四月十六,是皇帝的万寿节。 每一年,除了皇帝于宫中设宴邀请宗室重臣、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之外,就是禹都的街头,也有许多庆祝活动,夜间还会破例取消宵禁放灯。 就在这个日子到来的前一天,永王李叙接到了确切的消息。 ……确切地说,是皇帝和永王这一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那从剑南高家消失的半块虎符,几乎是各方都在千寻万觅,最终确认,是已经到了定西侯范永敬的手里。 禹都位于中原腹地之处,万一范永敬投靠了韫王李稚的话,那么西南大军穿过剑南道和山南道,就能直抵禹都!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西南大军原本就有一部分正在剑南道北部的山野里训练! 南方的夷族并没有建立太强盛的国家,他们分裂成无数小国,各自为政;所以西南边境的压力相对北方来说要小很多。当然,西南大军十万人,从人数上来说也比定北侯统率下的二十万大军要少一半。 不过,这十万人一旦剑指禹都,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永王接到的密报是,原本藏于剑南高家的那半块虎符虽然攥在了定西侯范永敬的手里,但他似乎依然心存疑虑,并没有立刻要把两半虎符拼合到一起拿出来,公开将西南大军都收归自己麾下的意思。 毕竟这件事一旦做出来就形如造反。而造反的主角——韫王李稚,现在还在禹都。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皇帝和永王将他密密地监视了起来。 他也依然蛊惑了一部分顽冥不化的老臣和头脑简单的勋贵,让那些老顽固认为他只是个乖觉的王爷,并没有争夺大位的野心——理由也很简单,万年有效的那一句“从古至今,只有立皇太子、立皇太弟,谁曾听说过‘立皇太兄’呢?”。 也因此,那些老臣和勋贵觉得先帝骨血只剩下韫王与今上这么两滴,即使要把皇位传给怀安郡王一脉,但为先帝保留下韫王这最后的一滴血脉,也是顺应天和之事,所以处处力保韫王,让皇帝和永王一时间也很难处理。 这终于让谢琇稍微感叹了一下——难怪崔女士曾经有一次感叹过,即使是当女皇,也并非能够处处如意,想撤换个县令这种芝麻官,背后利害关系都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简直让人上火。 她自己虽然不怎么通晓权谋,但永王的行事处处为韫王所掣肘,这种状况她这半年多以来也见得多了。 不过永王李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经过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小心经营,他确信自己至少已经能把韫王李稚扣在禹都,不让对方逃离了。 ……只要不让韫王李稚出京,那么他再策反谁,也只能成空。 定西侯范永敬总不能驱赶着大军上路往禹都前进,一边行军一边喊着“我等拥护韫王继位!”吧。 那样的话他的大军可能还没出剑南道,韫王李稚的脑袋就已经挂在禹都的城门上了。 不过现在,谁也知道,明天万寿节,夜间取消宵禁,并且城中放灯,肯定是个韫王搞事的大好时机。 他即使不搞事,而是趁机潜出城外,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路奔往西南去和定西侯范永敬会合,那也足够可恨了。 然而,万寿节这一天,作为未来的太子,永王要在宫中几乎呆上一整天。而因为他现在还不是皇太子,宫内并没有留下多少可心的人手,方便他遥控宫外的事务。皇帝的人手他倒是可以用,但他刚刚接手,是否能够如臂使指呢,还是未知数。 这是一个绝好的钻空子的良机。谢琇甚至觉得,假如她是韫王李稚的话,她也会选在明天搞事的。 永王同样显露出了紧张之意,通宵在书房中与信任的幕僚、心腹、友人与下属商议各种对策和预案。 谢琇有幸也列席了,但她到了后半夜简直困得直打呵欠。 当天光熹微的时候,永王终于结束了那一场秘密会议。 这一天,谢琇和高韶欢自然是没有资格入宫领宴的。不过以高韶欢的轻功和脚程,他来回宫内宫外传递消息,万一有个什么大事骤起,还能顺手镇压一下,倒是十足方便——宫内的侍卫可没他这么好的身手,而比他身手还好的人,通常江湖地位更高出去许多,又不屑于为病弱的皇帝当什么护卫。堂堂一位江湖大侠,去给皇帝当保镖,说出去很有面子么? 谢琇突然觉得,若不是为了多挣功勋,替高家、替他大哥脱罪的话,就算是高韶欢,想必也是不会介入这种皇家夺嫡秘事的。 归根结底,即使他是正义的少侠,但他是真的对朝堂之争毫无兴趣。他甚至也不太喜欢学习那些庶务经营一类的事务。他就适合做个鲜衣怒马,行侠仗义的少侠,就像是原作中一开始形容他的那样,“红衣轻裘,打马过市街,路人为之侧目”,少年意气风发,无忧无虑。 所以,他的父亲和祖母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就让长于庶务经营的孩子去管理这一整个大家族,让喜爱行侠仗义的孩子去钻研武功、仗剑天涯,不好吗?大家各归其位,没有人会受伤,也没有人会流浪—— 可是现在呢?想要仗剑天涯的孩子困于庶务,想要经营家族的孩子坠入黑暗;小少侠不得不为了保护家族与拯救大哥而涉入朝堂之争,大少爷则是为了自己内心的不甘与重振名声的期望去铤而走险。 他们所走上的,都是与他们当初的期待相悖的前程。 谢琇惆怅地叹息了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好时候。今天必定会是繁忙的一天,要抖擞精神,做好准备啊。 晨光熹微之中,永王府中已是一派繁忙。 朝阳初升之时,谢琇强忍着困倦之意,同其他人一道站在府门前,送别了进宫领宴的永王李叙。 然后她决定和高韶欢一道回高家那处秘密的小宅子去。 毕竟那处小宅子还是高家下属人手的集散地,这一天想必他们会很忙碌。 结果他们两人走在清晨的街头,刚在一家小摊子旁坐下吃了两口包子,那条街上就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的外形和长相都普通得不能更普通了,丢在人群中多半就找不出来;但他倒是十分不见外地走过来,径直向他们作了个揖,笑道:“小郎君多日不见!不知可否与在下拼个桌?” 高韶欢扫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地微微一颔首。那个人便在他身旁坐下,又带着几分热情和殷勤地替他倒茶。 那人将茶杯推过来的时候,衣袖擦过高韶欢的手。 高韶欢看也没有看他一眼,道了声谢,却并没有立刻端起来就喝茶。 他的右手五指微微蜷曲起来,探过去拿过盛着豆浆的大碗,略一停顿,已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只喝了一口豆浆就放下碗,手指似乎在碗下捻了捻,就好像是不慎把豆浆沾到了手上,感到一阵不适似的;他甚至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面露无奈之色,偏过头望着谢琇,温声道:“怎地今天吃得这么慢?不喜欢吗?我们换一家?” 谢琇瞥了他一眼,用筷子夹着那只个头还挺大的包子,凑到自己唇边,从鼻子里不辨喜怒地哼了一声。 高韶欢就笑了。他脸上带着一个讨饶似的笑容,凑到她耳畔,就仿佛像是在温言软语地哄小娘子的少年郎一样。 但他压低声音说出来的却是—— “我的人,在城外遇上了被追杀的范随玉。” 谢琇咀嚼的动作为之一顿,继而才又若无其事地咀嚼起来。 高韶欢又低声道:“折进去两个人负了重伤,才算把她带走……对了,她一个人。” 谢琇有一点坐不住了。 她当然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范随玉总是和高韶瑛一道出现,或许多少也有韫王那边需要范随玉这个可靠的心腹去监视高韶瑛的意图——又或者,他们两人的搭档用起来还不错,韫王也就随手继续使唤了。 但今天,范随玉孤身遭人追杀,还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这就——! 谢琇立刻觉得自己口中的肉包子怎么都不香了。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口中咀嚼的动作却忽而停顿。 因为,她仿佛听见,在隔了一段距离——或许是几个摊子、几间店铺,或是隔了一条街的隔壁街巷里——似乎有正在玩耍的孩童在唱儿歌。 “太阳出来一点红, 弟弟骑马我骑龙。 弟弟骑马沿街走, 我骑蛟龙水上游。” 谢琇:!!! 虽然知道在永王府附近的街道上,韫王也一定安插了不少探子,但她还是险些忘记了自己正在表演的戏份是什么。 她朝着高韶欢使了个眼色,却看到高韶欢低头又喝了一口豆浆,然后端着碗挡住自己的半边脸,朝着她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他什么意思?是没注意过这种内容居心叵测的儿歌竟然在禹都市井之中流传吗?还是他注意到了,但没有找出源头在哪里,或是没能抓到把这件事与韫王联系起来的决定性证据? 谢琇左思右想,愈加心烦意乱了。 第35章 三十五·【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4 算了,儿歌什么的就让永王去头痛吧!反正韫王也不是第一天流露出反意了!这首儿歌的流传最多也就是韫王在替自己造势而已!现在顶顶重要的事,还是得去看看被袭的范随玉,问清楚她是为什么会落单,高韶瑛又在哪里! 她一思及此,立刻放下筷子,腾地一下站起来,狠狠地瞪了高韶欢一眼,就像是个没被他哄好、正在使小性子的生气的小娘子似的。 “我……我不在这里呆了!哼!”她娇斥道,一转身扭头就走。 高韶欢露出吓了一跳的惊慌和茫然之色,慢了半拍跳起来,匆匆往桌上丢下一块碎银子,就叫着“等等我!”,一路追赶在谢琇身后走了。 这一天,城中的气氛在热闹喜庆之中又隐有一丝紧绷。他们都知道,在明处暗处,“锦霖卫”投入了多少人力进行戒备。 而且,这种时候,各路眼线有多少游走于禹都各处,也未可知。 当然,在这种时刻,也是容不得江湖人士在禹都的街头造次的。甚至是突然一惊一乍地大声惊呼,或者施展起什么轻功赶路,也不行。 好在他们还有永王给的令牌,顺利地出了城。 他们一出城就看到了已在城门处等候的高家的部下,已经替他们准备好了赶路用的马匹。 他们一行三人纵马疾驰,足足两刻多钟之后,才来到了一个小村庄里。 村落中寂静无声。家家都关门闭户。那个在城门处等着他们的高家属下,把他们带到了一间村舍前。 他用某种带有节奏的方式叩门数次,然后几乎是立刻就有人来开了门。 来开门的居然是一位中年妇人,看上去就像是最普通的村妇,满面风霜,衣衫上还打着几个补丁。 但她一看到来人是高家少主,那双半垂的眼中忽然就亮了起来,也不再掩饰其中的精光,很明显是有武艺在身的练家子。 她侧身请高韶欢一行人进屋,并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交待着具体的情形。 “属下受命潜伏在此……探明韫王与定西侯在禹都附近还有一处秘密藏匿处,或许就在离此不远的苍瑜县。今日天不亮时,属下就派遣高远与高晋等人一起前往苍瑜县探听消息,预备着韫王有可能今日从禹都逃脱……但他们去了大约两个时辰,又推着一辆板车回到了这里,说是在距此约小半个时辰的一座荒山脚下,遇到了范随玉正孤身一人被数名黑衣人围杀……” 高韶欢的脸色发沉,谢琇也感到一阵诧异。 围杀?这种活计之前不是范随玉专属的工作吗?这算什么?围杀他人者,人恒围杀之? 高韶欢低声问道:“是谁?” 那位妇人道:“据她说,是韫王的手下。” 谢琇:……?! 高韶欢:! 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此时他们已跨过正屋门槛,妇人引着他们两人去了旁边的侧屋。 门帘一撩起来,谢琇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与浓重的药味。 炕上躺着一个人,面色如纸,呼吸急促。 这个房间并没有多大,站在门口就能将整个房间里的状况尽收眼底。 高韶欢谨慎地停在了门口,只有同为女子的谢琇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床边。 果然是范随玉。 她看上去狼狈极了,很显然这里的那位主事的妇人也知道她是与高家的少主作对的人,所以只为了问出口供而为她包扎了伤处,并没有打水来帮她好好清洗。 此刻她的脸上还留着几处飞溅上去的血滴,额角处一道伤口包着白布条,连着她的额头一起包了好几圈;原来受伤时流出的血沿着鬓角直到颊侧,已经干涸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头发也被血粘住了好几处,看起来可真凄惨。 谢琇的怒气槽第一次没有在看到范随玉的时候充盈起来。 她站在床边,看着伤重的范随玉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提高声音叫道:“范随玉!醒醒!” 她连叫了几声,不知道是哪一声唤醒了范随玉。她看到这位从头到尾都一直在跟自己作对的艳丽女子,猛地打了个寒噤,睁开了眼睛。 她起初还有一些视线难以聚焦,但当她看清楚是谁伫立在床头的时候,她险些猛地坐起来。 那个动作立刻就牵动了她的伤口,她发出一声痛哼,整个人又重重地向后仰倒,摔回了被褥里。 谢琇扶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范随玉咚地一声倒回去。 正在此时,高韶欢忽而开口了。 他冷冷地问道:“我大哥……高韶瑛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谢谢刚想出声,却被高韶欢这句话勾起了心事。她停在了原地没动,因为她担心自己听到答案之后,说不定会忍不住再挽起袖子揍这位范大姐一顿——而她现在看上去实在不怎么好,绝对是撑不过谢琇的一顿老拳的。 范随玉死死盯着谢琇,还没开口,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这一下子把屋里的其他几人都吓了一跳。 那位妇人赶紧上来把脉,然后叹息了一声,放下范随玉的手腕,回头对高韶欢和谢琇说道: “她的经脉几乎被毁了,属下能力有限,无法救治……” 高韶欢更是吓了一大跳。 “谁下了这么狠的手?难道是韫王手下的那些黑衣人干的吗?!”他愕然问道。 谢琇也吓了一跳,眼见范随玉气息微弱,脸色死白,像是随时有可能再度昏厥过去,连忙上前握住范随玉的手,往她的经脉里注入了一些内力。 ……还没问话呢!现在不是昏倒的时候! 可是范随玉却一点也不为她的义气之举而感到感激。她只是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琇,好像要在谢琇的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似的。 谢琇终于忍无可忍。 “高韶瑛呢?”她逼问道,“他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你伤成这样,那他呢?!” 范随玉一窒,忽然艰难地呵呵笑了起来。 “你、你还在意他?……那、那我就放心了——”她说。 在谢琇勃然变色之前,她呛咳了几声,捂住心口,仿佛显得很痛苦似的。 “我……我能把他的安全……托付给你吧?”她问道。 谢琇的眉心猛地皱紧了。 “你什么意思?!” 一股愤怒和焦虑,油然涌上了心头。虽然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和一个奄奄一息的重伤员计较,但范随玉还真的是拥有一句话就能让她火冒三丈的奇妙天赋。 “……你以为我会对他不利?!”她的质问简直像是一字一字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他到底在哪里?!” 看到谢琇这么愤怒的样子,范随玉反而放心似的呼出了长长一口气。 “他……他就在苍瑜县,可能在‘思故庄’……”她低声答道,“你若是想见他……就快点去。他现在……很危险,你得去救他……” 谢琇的心脏猛地一沉! 就在她和高韶欢立刻转身,打算出门直奔苍瑜县的时候,门外脚步声杂沓,猛地又冲进来一个人! 竟然是在早点摊子上给他们送信的那个青年。 他一头撞进屋来,似乎也来不及掩饰什么,一看到高韶欢,就喊道:“少主!接获急报!定西侯手中从高家盗去的那半块虎符是假的!西南大军副将方穗安三天前已拒绝接受定西侯的调令!定西侯大怒,在军中制造哗变,西南大军分裂,现在他自率七万大军,已出了剑南道!” 谢琇:!!! ……高家被盗的那半块虎符……是假的?! 那么,真的虎符在哪里?是谁调的包?定西侯和韫王知不知道此事?…… 一连串问题接踵而至,谢琇的心头隐约有种预感,但这种预感在这种时刻出现,却反而让她的心脏七上八下,更加忐忑不安。 她与高韶欢相视一眼,心中都浮现了一些什么,她顾不得这是高家的地盘,发号施令的人理应是高韶欢才对,立即沉声道:“马上去苍瑜县!” 高韶欢用力颔首,一边回头吩咐着从这处小小的监视据点里调动现有的人手同往,一边跟着谢琇出了门。 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如何掩饰了,一行人就直接在那家村舍门外上了马,蹄声滚滚,径直出了村子,转上了大道,向着西南方向飞奔而去。 苍瑜县城外数里,有个庄子,依山傍水,景色绝佳,就是刚刚范随玉所说的“思故庄”。 范随玉或许是被韫王袭杀,九死一生之后,已经断绝了那些忠心为主的念头,说起来痛快极了。 或许她之前坚不吐口,也只是为了亲眼见到谢琇与高韶欢,证明她的确是落在了高家手里,而非韫王手里吧。 她说,苍瑜县的县城外数里,有一处庄子,名唤“思故庄”,其实是韫王的庄子,也是他设置在通往禹都这一路上的数处重要据点之一。 她说,“思故庄”非常好找,因为大门外挂着一幅对联,写的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一路策马狂奔的谢琇心里想,思什么故啊,打量谁还看不出来,韫王思故是想要回到他当皇子的时候,因为从皇子被封为皇太子,总比从皇帝的哥哥被封为什么劳什子的皇太兄,听上去要名正言顺得多了…… 他就该死!可惜一直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扳倒他,才让他今日有造反作乱的机会! 第36章 三十六·【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5 她也没兴趣去体会那套诸如“韫王文韬武略,可惜时乖命蹇,无缘大位,可怜可叹”的话术。 这世上被人辜负的人多了,时运不济的人就更多;难道都要像他一样为了报复,就不拿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任意剥夺? 那些被他夺走性命之人,也有爱他们、在意他们,将他们当作心头宝,掌上珠,梦里人的人啊—— 马蹄声声,踏碎荒野中的薄雾。 他们赶到了苍瑜县城外的思故庄。 门口也果然有那幅对联。 可是,大门紧闭,门后寂静无声。 谢琇在思故庄门外飞身下马。不消她亲自动手,早有高韶欢带来的手下大步上前,咚咚咚地叩响大门。 可敲了一阵子,无人应门。 高韶欢在谢琇身旁站着,不由得犯了一句嘀咕:“……难道是不在这里?” 谢琇却没有看他,而是紧皱眉头,狠狠盯着那两扇深锁的大门。 片刻之后,她出声了。 “你我乃是江湖儿女,要查探一番这个庄子,难道很难?” 她的意思很明确,既然范随玉点出了这个庄子,那么这里必定非常重要。大门锁着怕什么?武林人士哪个不会点飞檐走壁的本事? 高韶欢一想也对,就朝着身旁几名下属做了个手势。 高家的人手本就有限,今日因为不知韫王会从何处发难,须得布置在不同的方向上,所以走西南这一路的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个。 又因着发现了重伤的范随玉,除了要把她监视好——作为将来指控韫王的人证——之外,要将西南方向临时作为重中之重,调人去继续查探、跟踪、布置、来回传令,事发仓促,即使从其它几个方位上把人手调过来也需要时间;是以他们今日来此所带的人手,不过三五人。 当然,这几人身手都还不错。但谁知道韫王手下还有多少高手呢? 在这个小世界里,朝堂与江湖并没有那么割裂,也因此高韶欢一次平乱立下大功,就能够获封定安侯。所以有些武林人士想借此机会在朝堂上搅弄风云或混个从龙之功,借此让自家门庭或自家门派更上一个台阶,也未可知。 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未知的对手,未知的前路。 但他们别无选择。 那五人中,有两人首先站出来,飞身上了“思故庄”的围墙。 结果,他们两人还未站稳,两道银白色流光就从围墙之后激射而出! 他们两人其中一个当即为了躲避那道流光——很明显是暗器——足下不稳,落下围墙。另一人显然身手更高一点,虽然躲得尤为狼狈,倒是在高墙之上站稳了。尔后,他的声音立刻就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惊讶。 “少主!院内仅有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嗖嗖数声再起,暗器如电,再度袭向他周身。 那人不得不一个翻身,向后重新跃下围墙,回到“思故庄”墙外。 谢琇:!? 那人的双脚刚刚落地,就听见墙内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越过围墙,传了出来。 “墙外可是剑南高家少主?久仰久仰。齐某在此等候已久。” 高韶欢勃然变色,显然是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齐钟岫?!”他怒道,“你也是陇西一代高手,为何要投靠乱臣贼子?!” 谢琇:?! 陇西齐家,在原作中也是武林世家之一。 这么说来,陇西齐家在韫王之乱被平定之后就销声匿迹,原作中后来又有数次诸如武林大会选举新盟主之类的活动,但陇西齐家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谢琇原本还以为,这是因为陇西齐家也不太重要,也没出什么重要npc,用不到每次都提起;但是,原来——是因为他们选错了边吗?! 而且,一出手就逼退两位高家手下的高手,看起来这位陇西齐家的“齐钟岫”,确实身手不俗啊? 齐钟岫又在围墙那边笑道:“高少侠既然已到了门外,何不进门一叙?” 高韶欢深吸一口气。 谢琇在内心计算了一下,目前是七对四,我方人数占上风。 可是高韶欢的脸色一点儿也没有变好。这只能说明,齐钟岫一个人的实力,应该就足以顶上他们这边好几个人。 她忍不住挨近高韶欢,压低声音飞快问道:“此人真有这么厉害?” 高韶欢冷哼了一声,同样低声飞快回答:“陇西第一高手,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你说呢?” 谢琇: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两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头,现在这是越级挑战,一个搞不好,就是送菜。 但现在必须要进去。至少得弄清楚高韶瑛在不在这里吧! 齐钟岫很明显就是在拖延他们的时间。又或者他呆在这里也有为了接应韫王的下一步计划的用意——西南方就是剑南道的方向,既然三天前西南大军已经哗变,定西侯范永敬明着投靠了韫王李稚,亲率七万大军北上禹都,那么韫王只要能从禹都脱身,就一定会从这里往西南去,和范永敬率领的大军会合! 谢琇不耐烦与他来回叫阵,渲染开战前的气氛,遂扬声道:“在下乃是定仪宗首徒谢琇,敢问齐前辈一句,剑南高家大少爷,是否在此?!” 高韶欢:! 他没想到谢琼临居然全不按照武林定式出牌,压根没有你来我往假意寒暄放话几轮,这就把他们真正的用意抖落了出来! ……行吧。 若是大哥在此地,那么他们就一齐闯进去找人。若是大哥不在此地,他也得拼命把齐钟岫拖在此地,给谢琼临留出机会,让她脱身去别处寻找大哥…… 于是他也不再多说,一纵身轻飘飘地站上了围墙。 站在高墙之上他才看清,这里应该是“思故庄”的前院,院子很大,总能站下百人左右,若是周围再摆上一些兵器架之类的物事,简直能临时拿来当练武场使用。 之前他的手下所说的那四人,就站在庭院正中。当先一人身穿青衣,负书人。 但他眼睛一抬,目光如电,瞬间落在高韶欢身上,那神色间倒显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凌厉感。 其余三人应当是他带来的手下,站在他身后,看样子也是高手。 齐钟岫向着高韶欢的方向投过来一瞥,却没有立刻对他说话,而是扬声向着墙外喝道: “小姑娘,既是有话要问齐某,何妨现身一叙?” 高韶欢的眉头蓦地紧皱起来。 齐钟岫的语气里有一丝轻慢之意——这是自然的,定仪宗这种小门派,即使是首徒,在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面前也不过如此——但他一定要谢琼临现身才肯好好说话,这就很蹊跷。 难道……大哥真的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庄子的某处?! 或许是谢琼临也想到了这些,高韶欢只觉身侧一阵风过,一个人轻飘飘地也跃了上来,凛然道:“谢琼临在此,还请齐前辈为在下解答疑惑!” 齐钟岫却不答,而是凝目往这边看过来,看了好一会儿,才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齐某观两位少年人并肩而立之姿,倒是般配!只不过……齐某那小友,怕是只能心碎而死了——” 谢琇:!!! 高韶欢一瞬间猛地呼吸一滞。 “你对我大哥做了什么!我大哥在哪里!”他终于沉不住气,厉声吼道。 齐钟岫向他投来轻蔑的一瞥。 “高家少主,可真没礼貌。”他啧啧感叹道,“比你大哥可差远了……想必高家家主一定是瞎了。” 高韶欢:!!! 好在他身边的谢琇就没在口才方面吃过亏,闻言立刻冷冷回道:“你也不必在此挑拨离间,高家家主即使瞎,也没像你一般做个乱臣贼子!要说瞎,还是你更瞎一些!” 高韶欢:“……” 虽然他还有点悲愤,而且现在不是喷笑的时候,可是他还是差一点就噗地一声笑出来。 这种幼稚的口舌之争,不知为何突然平复了他胸中一直被“少主易位,长兄出走”一事所点燃的痛苦与负疚感,并且莫名地让他鼓起了无限勇气。 好,先打败他,再救大哥! 他亦是朗声喝道:“前辈助纣为虐,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就让在下领教前辈高招!” 说着,他一绰自己的“藏霄剑”,从高墙之上飞身而下,直取齐钟岫! 高韶欢少年意气,借助从高墙跃下的冲势,直取齐钟岫面门。剑气将凝未凝之际,齐钟岫却动了—— 谢琇竟然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招的,只觉眼前一花,齐钟岫已闪身避过高韶欢的这一剑,与此同时,他的袍襟翻飞,拔剑、起势、出剑一气呵成,气势沉凝,剑气纵横,居然瞬间就压倒了高韶欢刚才借由高度与速度的优势来抢气势的那一剑! 当啷一声,双剑的剑刃已相抵,各自向一方交错而过,剑锋上几乎要带起一溜火花似的。 高韶欢一招未成,立即变招。他少年成名,剑意如虹,此刻更是秉着这种气势,剑尖往回划出半道弧线,再度直取齐钟岫心口。 与高韶欢的凌厉锐气相比,齐钟岫则尽显老辣沉稳。他从容回剑,再度格开高韶欢的“藏霄剑”。 两人一连过了一二十招之后,谢琇终于勉强看出了一点门道。 毫无疑问,齐钟岫是当世难得的高手,高韶欢虽是天才少年,但此时年龄尚轻,阅历也浅,还不是齐钟岫的对手。 高韶欢心中也深知自己的短处,因此他尽力发挥出自己剑意中的少年锐气与身轻如燕的迅捷,与齐钟岫的大巧若拙相对抗。假如打个比方的话,高韶欢的剑是星落原野,齐钟岫则如天高地阔。高韶欢是珠落玉盘,齐钟岫就是大江静流。 而现在看上去,齐钟岫只走以力破巧一途,就可压制高韶欢的攻势! 第37章 三十七·【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6 而高韶欢带来的那几人虽然身手逊于谢琇——或许是因为她把自己预安装的武功熟练值终于刷到了顶,她现在放在武林里也算得上是个令人瞩目的后起之秀了——但是高手过招,气势此消彼长,谁占据上风,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当即就有一人腾出手去相助他们的少主。可惜他的武功放在陇西第一高手面前就是去送菜的,没过几招,就被齐钟岫凌厉一剑破风而去,刺在肩头上,血流如注,眼看那只手臂是不能使用了。 其他人与齐钟岫的手下捉对厮杀,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手来。 谢琇看得分明,心下一沉,心知今日万万顾不得那套什么武林道义,必得与高韶欢联手双战齐钟岫才有一线胜机;于是当她看明白齐钟岫的武功路数之后,她再不停顿,立刻同样拔出射月剑,自高墙上纵身跃下。 齐钟岫与高韶欢都是当世高手,比剑都能以剑意相抗;但与他们相比,如果说他们在天花板,那么谢琇对武学的理解只能到中段。 她使出的一招一式都是熟极而流,但她没有领略到自己的剑意,当剑招中需要贯以气势之时,她完全是在借用“射月剑”本身的孤冷之意作为辅助。 再加上她预安装的那几套功法也没有一种统一的风格,因此她在高手对战中总是棋差一着,正在于此。 但现在她不全力相搏,更待何时?假如她和高韶欢不能在今时今日在此地击败齐钟岫的话,休说找到高韶瑛的下落,就是他们自己,也要折在这里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深感自己即使有着预装功法的金手指加持,但实际使用起来,究竟与真正的高手相差多少。 大概就是同样都能把题目做出来,有的人死记公式、来回验算,才能勉勉强强套用出来,有的人却举一反三,易如反掌,甚至还能拔高到另外一个高度吧。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 谢琇的内力不够浑厚,跟他们耗不起。 打个比方,若以仙侠的世界观来解释的话,高韶欢比齐钟岫只低一个半个境界,并且同为剑修,并不是完全不能越级挑战,若是豁出去拼上半管血槽,结果如何还在未定之天。 但谢琇则比齐钟岫整整低一个大境界,纯属越级打怪,即使与高韶欢联手,也得速战速决,不然到时候她一旦慢慢把自己的内力用尽,若是还未击败齐钟岫的话,反而会成为高韶欢的累赘,因为高韶欢一定会分心回护于她。 这就是1+1未必大于2的道理。 谢琇加入战局,与齐钟岫过了十几招之后,心下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还需要寻找机会。 齐钟岫似乎是有心要将他们两人绊在这里。他一心二用,同时牵制谢琇高韶欢两人,不下狠手,却也把他们二人全部牵制在战局之中,若是其中一人打算提前脱身去别处,就会立刻打破目下战局的平衡——齐钟岫会立刻将另一人击杀。 此时他们三人加起来已经过了接近一百招。齐钟岫面上还没有表现出什么来,高韶欢只是脸色略微有些发白,不知道是因为心焦于大哥的下落未知,还是因为心中明白今天在此势必消耗过多的时间,且不能善了。 但是谢琇已经喘得快要变成一个老旧的破风箱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一咬牙,喝道:“阿欢!掩护我!” 她的终极大招“万艳同悲”与高韶欢刚刚悟出来没多长时间的终极大招“山河万仞”,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招,但高韶欢毕竟是原作认证的未来武林第一,就算此刻江湖经历还有限,也比她身手要好很多,保全他的战力更为重要。 更何况“万艳同悲”只是会抽空她的内力,又不会让她吐血两升。 她心念已定,反而一瞬间变得极为冷静。 齐钟岫也同样听到了她那一声轻喝。他大概是推测她会豁出命去使用什么杀招,于是他的攻势几乎是立刻就改变了,不以猛攻为主,而以粘滞之风尽可能地影响齐钟岫的剑意;但齐钟岫也非等闲之人,几乎是马上就看出了他的打算,因此他并不真正地接招,而是转移了目标,将绝大多数压力都移到了谢琇这一边。 谢琇顶着倾泻如雨的剑势,与之周旋;而高韶欢果然心领神会,也压根没有像那些大侠一样心中有着“怎么能让别人替我牺牲呢”的道义压力,立刻转了一种风格,不再以高速袭扰为主,而是紧紧贴上去,如影随形,纠缠着齐钟岫的剑,让他每一次想要将剑意转向谢琇的时候,都出招得极为费力。 可齐钟岫不愧是陇西第一高手,他在高韶欢的纠缠之下,依然找到了机会,剑势去如风雷,一剑直刺谢琇的前心。 谢琇却并不向一旁闪开,而是顺势腰肢向后一仰,足下骤然用力向前一送,已矮身从他剑下滑出,转眼间已来到了他的身后! 齐钟岫此时刚巧一剑送出,未及转身,就迎上了高韶欢迎面而来的一招“千峰万雪”,剑光起伏如同最高处的雪峰,寒意凛凛,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拖得他不得不直接反手以剑锋一挑,去破那雪峰之巅一般的冰冷剑意。 就在此时,已到了齐钟岫身后的谢琇,左手一撑地迅即起身,并不第一时间继续攻击齐钟岫,而是双足疾奔,纵身而起,脚尖轻点他们身后的一棵大树,借力旋身而出,身躯飞速旋转,带起一地刚刚被他们的激战扫落的凋零花叶! 漫天花叶飞舞之中,剑雨暴起,如满园鲜花盛开,一瞬盛景;继而一点剑芒掠过,收割繁花密叶,转眼间尽皆凋零委谢。剑势大开大阖,疾放疾收,谢琇的身影快到了极处,在花叶之中穿梭而过,有一瞬间剑如流光,倒卷而回! 然后是非常细小的“扑”的一声。 方才还铺天盖地如同一张铁网般的剑意倏然而止! 齐钟岫的剑与高韶欢那柄“藏霄剑”依然剑锋相抵,卷起的剑风罡气荡然;但他的身后,一截透亮的剑刃,已刺入他的后心! 就那么静默了足有三五息之久,齐钟岫忽而呛咳了一声,一口鲜血猛地自他口中溢出! 这一咳仿佛扳动了他体内的什么开关,不断地有鲜血从他唇间溢出,但他甚至没有回头,却慢慢裂开了嘴笑了一笑,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看上去表情有些可怖。 “从后偷袭?……定仪宗、咳咳……就只能……教出这样……不光明正大的……苟且之辈?!” 高韶欢少年脸皮薄,还顾及着几分/身为少侠的面子,被他这么一说,脸色有点发红。 但谢琇则全无心理负担。 她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过奖过奖。”她冷冷答道,“正好拿来对付乱臣贼子!” 齐钟岫:“……” 谢琇才不想做什么侠客,就更不会遵循这世间为侠士所制定的一切侠义标准了。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高韶瑛在哪里?!” 齐钟岫又猛地呛咳了几下。 他的后心里还插着一柄长剑,或许呛咳带来的震荡使他的肺腑伤上加伤,他的脸色迅速刷白了,气息也虚弱下去。 不过他的一张嘴,倒比他的剑锋还要硬上几分。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语气里含满了讥讽与得意。 “那个聪明小子吗?他可隐藏得够深的啊……可惜啊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高韶欢勃然变色,厉声喝道:“别废话!我大哥在哪里!快说!” 齐钟岫似乎等的就是这样的反应,他脸色已变成死白,可他神情里的自得之感却更明显了。 “在后院……”他低声道,“现在去……还能赶得上……给他收——” 他最后的那个可怕字眼尚未出口,谢琇已猛地把刺入他后心的“射月剑”往外一抽! 这样一来,齐钟岫反而失去了身体的重心,他蓦地踉跄了几步,伸手掩住了胸口疼痛的位置。 高韶欢与谢琇隔着齐钟岫的肩头相视了一眼。谢琇一言不发,已提着剑,转身向着后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高韶欢略一犹豫,还没想好是给齐钟岫补上一剑——他这一剑下去,陇西齐家与剑南高家之间就可算是结下了死仇,再难善了了——还是紧跟着谢琇赶往后院,就看到在他面前已然站立得摇摇晃晃的齐钟岫,左手还捂着胸口,右手却再度抬了起来,剑尖指着他。 “咳……小子,你爷爷我还……还没死呢!”他面色狰狞,一字一字说道。 “你……和你哥哥……坏了主上大事……都一样该死!”他咬牙切齿,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把他整个下巴都染得鲜红。 高韶欢:! 他不再多想,举剑纵身而上。 谢琇不知道自己的身后还有这番对话,她一路径直冲到了后院。 她这才发现,虽然前院看上去平静无事,但这一路上,庭院里的景象,都近乎令人骇然。 到处是倒伏的花木,破碎的砖瓦、木屑与石板,鲜血飞溅在白墙上、栏杆上、地面上…… 谢琇踩着一地狼藉,焦急地在庭院之中找寻那个人的踪影。最后,她在西侧的游廊下找到了他。 他垂着眼眸半靠在墙上,身上的伤痕纵横交错,但肌肤上、衣服上层层叠叠的血污几乎干涸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韶瑛?!” 第38章 三十八·【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7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而失真,几乎不像是她自己能够发出来的。悲痛就如同巨大的石块,瞬间就堵住了她的咽喉,她甚至连呼吸的气息都卡在了那里;气道被阻,她几乎是立刻就因为窒息而憋红了双眼。 “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听见自己的泣音,呜咽得简直发不清楚每一个字。 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柄“射月剑”当啷一声掉落地面。可是她已无暇顾及。 她扑上去,一下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还带着一丝力竭之后的僵硬感,掌心有干燥后的血痕,摸上去有些粗粝。她拼命地握着那只手,将现在自己也所剩不多的内力,从那里渡入他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垂落的长睫颤抖着,努力数次,终于向上抬起。 他的目光有丝涣散,睁开眼之后甚至还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将视线聚焦到了她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眼中即将散开的最后一线光芒微微跳动了几下,仿佛重新又绽放出一线更明亮些的光彩来。 “是……你……”他蠕动嘴唇,气若游丝地低语。 “你来了……是来……见我的吗……” 不知为何,谢琇感觉自己面容上所有强装出来的表情,就像是暴雨冲刷下的沙堡一样,唰地一声就整个垮塌了下去。 她崩溃地向前倾身,握紧他冰冷的手,将那只手贴到了她的脸颊上。她的眼泪流到了他的指缝间。 “是的……是的!”她应道,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把那只冰冷的手融化进她温暖的身体里去。 “我……我这就救你,你坚持住……” 听了你的话,高韶瑛却缓缓展开眉眼,笑了一下。 “不……不必了。”他低声说道。 谢琇怎么可能就此放弃?但她并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傍身——这个世界里也不可能存在那样逆天的物品。 她的内力又因为刚刚对战齐钟岫时不得不使用了“万艳同悲”而一瞬被抽空,现在根本恢复不了那么快,更遑论要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为他续命。 事实上,即使是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也无法真的为他续命了。 谢琇仅剩不多的那一点点内力往他的经脉内一送,便如泥牛入海一般,瞬间就散逸得无踪无迹。 他的身躯如今就如同一个破败的筛子那般,四处都是破洞与伤口,即使想要修补,也无处下手。更不要说心脉俱损,已是无力回天。 谢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茫然地呆住了。 她依然紧紧握住他的手,徒劳地将体内最后的那一点内力送入他已经破败不堪的身躯里。 可是她的心却如临深渊,仿佛被无数丝线捆紧,悬宕在黑暗渊薮的正上方,孤独、空茫而无能为力地,俯视着下方已经快要被深渊灭顶的他,继续沉陷下去。 而只要他一松开手,那些丝线就会瞬间断裂,她的心脏立即就将无穷无尽地坠落下去,摔在数十数百米深的渊底,粉粉碎碎。 而高韶瑛却仿佛比她还要平静得多。 他好像十分努力地弯曲僵硬的手指,将她的手轻轻反握在他的手中。 “……我想看看你。”他用气音轻轻地说道。 她一震,几乎是立刻就连滚带爬地在地上膝行了数步,凑到了他的面前去。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轻缓的呼吸呼出的冰凉气息,几乎能够吹拂到她的脸上。 感受到她笨拙的接近,他无声地翘了一下唇角。 “啊……天气很好……”他轻似无声地说道。 谢琇顿时就想起了从前的许多次,在兴溪城,或是在定仪宗的小院里相会的时候,她懒洋洋地在庭院里晒太阳,硬要枕着他的肩头睡个午觉,将他的肩膀乃至半个身躯都快要枕麻了,还振振有词地争辩说“天气这么好,又有佳人在侧,如此良辰美景,不睡觉好浪费”。 ……她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扑倒他,亲吻他的那一天,剑南是个下雨天。 当时,他们两人滚得一头一身的枯叶和泥水,简直看不出来他们是滚在泥地里接了个长吻,还是滚在泥地里打了一架。 啊,那首她曾经在高韶瑛离开之后,在五更的更鼓声中想到过的诗,原来说得并没有错。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时间永远在滚滚向前,那些美好的记忆也终究会被抛下,然后淹没于时光的洪流之中,直到毫无痕迹。 他曾经过得不好。她也曾经想用尽全力对他好。但是已经迟了。 他那一夜来找她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他遇见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真相永远比她快一步。 而那个黑暗的深渊,也永远比她早一步去吞噬高韶瑛。 现在它要永远把他带走了,可是她却束手无策。 她很想紧握住他的手,就好像这么做就能挽回他逐渐流逝的生命一样,然后恳求他像那个时候一样爱她,他们紧紧纠缠,渴切拥抱,彼此缠绕,血肉交融,最终生长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假如时间能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有多好? 她听见高韶瑛在上气不接下气地低笑,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哦……我忘了……第一次在高家……见面的时候……你想去看……食铁兽……”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热泪在她脸上纵横肆意地奔流着,她想到那个细雨濛濛的午后,然后迟钝地想起今天居然是个大晴天。 “是的……”谢琇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得可怕。 “我要去看食铁兽……”她说,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好像是刀片在来回划着咽喉,柔软的血肉磨碎了,很快就被七横八竖地切割得不成样子。 “……你一定要带我去。” 高韶瑛轻轻地笑了。 “……你自己去吧……”他低声说道。 “那天……我们后来……溜进高家那个侧门……那个看门的老人……他知道、食铁兽……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很艰难地喘息了好几声,仿佛像是在蓄积着气力,好说出下面的话一样。 “你去问他……他会告诉你……你要是……还是找不到的话……就让他……替你引路——” 他又停了下来,似乎竭力在思考着什么。 最后,他放弃一般地笑了笑,有点抱歉似的望着她。 “我……曾经想过……要替你……养一只——”他说。 谢琇:?! “可是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就不知道……派去找食铁兽的人……如何了……” 谢琇:!!!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抚摸着他的脸,眼泪落了下去,浸湿了他带血的淡蓝色衣襟。 “带我去看食铁兽的人,如果不是你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说。 “那我就不去了。永远都不会去看了——” 高韶瑛愣了一下。 或许是失血过多令他变得迟钝,他好像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她话语的意思。 “别、别闹,”他轻轻地呵斥她。 “你和我……不一样……” 谢琇忽然想到他们两人在定仪宗一起吃桃花酥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他们胡天胡地了很久,然后一起入浴。他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好。 可是,现在,没有了他,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的呢? ……还有,那天晚上,听了她的话,他是怎么回答的? 啊,和现在一样。 他说:那你跟我可一点都不一样。 是啊,她想,他们是没法一样。 那个时候,他是光辉四射、风度翩翩的剑南高家大少爷,而她只是一个小穷门派整天劳心劳力的苦命大师姐而已。 她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回到那个时候,可是,时间是不能倒转的。 现在,他快要死了,而她依然活着。他们还是不一样。 生命太短而岁月太长,她即使将来变得很厉害、替他报了仇,到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办法一样。 在这条道路上,她曾以为她能够追上他,把他拉回来。但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她永远在后面追着他的脚步,而他永远领先她几步之遥,让她一度有过能够够得着他的错觉,她也确实触碰到了他,碰到了他的指尖;可是到了最后,他依然被命运的深渊席卷而去,她还是追赶不上他的。 可是,她必须去向那个凶手复仇。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她不能现在就走。 放弃复仇而追上他的脚步跟他一起走,这似乎不是她的性格。 无论今天他活下来抑或死去,她都不会放弃她怀着的这种执念与仇恨。 想要夺走他生命的人,她绝对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不管她现在强大与否,甚至将来强大与否……为了复仇,她死在复仇的时刻也无所谓。可是现在,她不能因为想要徒劳地追上他而放弃这个念头。 “我不能跟你走。”她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他,说道,“我很抱歉……” 高韶瑛喘息着,似乎不明白谢琇在说什么,他拧着眉朝她看过来。 谢琇说:“谁刺你一剑,我就要去刺谁一剑。打不过他,被他反刺一剑,也无所谓。” “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下令的人,做决定的人,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高韶瑛的手颤抖着,谢琇默默地在自己的手上又加了一点力气,直到要将他冰冷的血肉嵌入她自己的身体才肯罢休。 第39章 三十九·【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8 她说:“我或许不能为你做到很多事……可是谁对你不好,我可以一个个替你揍他们……”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死。这没什么可怕的……” 眼泪在她脸上流成两条小河。她想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糟透了。 没关系。谢琇想,高韶瑛当初看上她,可能也不是因为她漂亮。 他看上她,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到高家真的去寻找什么食铁兽的姑娘。 她对高家没有其它的谋算或不良的动机。她对高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期望或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只是想要在那里找到食铁兽。 她当初迅猛地扑上去亲吻他,也不是因为他是高大少。 正如她想要替他挨个去揍那些对他不好的人一样,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喜欢他。 他是高韶瑛,她喜欢他。 他是张阿三、李四郎或王铁柱,她仍然喜欢他。 他可以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可以随意叫任何一个潦草的或滑稽的或平庸的或英明神武的名字,但只要他是他,她就喜欢他。 她终于和当初躲在定仪宗以暴睡来疗情伤的那个自己,达成了和解。 仿佛哪里传来砰的一声,可能是她三观崩碎的声音。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的心脏同样也碎了,拼不起来就拼不起来吧。 她问他:“瑛哥,我可以吻你吗?” 高韶瑛几乎快要眯到一起的双眼又猛然睁开。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是那么震惊,就活像是她又问了什么愚蠢的话一样。 “你可以……对我做……一切的事,”他终于低声答道。 “……只要……你喜欢。” 泪水冲垮了她的眼眶,心脏,以及一切有形无形的堤坝。 她忽然想起他们在分别后再一次于禹都重逢时,那夜寂静幽深,他伏在她的怀中,哀恳地凝望她,一声声说着:琇琇,你要爱我。 “喜欢的,”她啜泣着,尽量放大声音,对他大声说道。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那个字终于冲出心口,破胸而出。 “……我爱你啊。” 他们上一次相见的最后,他站在“白园”的大门外,长身玉立,风仪俊挺,对着她郑重一揖,一字一句地说道:承蒙眷爱,必不相负。 他的确没有背弃自己的诺言。 这一生到了尽头,他也没有辜负她。他只是要离开了。 她忍住喉间的哽咽,倾身上前,用双手万分珍惜地捧住他的脸。 他的头虚弱无力地略微后仰,靠在墙壁上。她捧起他的脸颊,让他淡白色的嘴唇在她面前仰成易于亲吻的角度。 他们再一次像那天在剑南的细雨中那样,交换冰冷又炽热的长吻。 可是,那一天的亲吻里,是爱情生发的美妙意味。 今天的亲吻里,这场爱情却在逐渐死去。 她从未想过,这种证明爱意的亲吻,有一天会用以诀别。 以前她在看那些文艺小说的时候,看到过一种说法。 听说这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一生下来就只能飞翔,直到死去。一生只能落地一次,就是在它死的一刻。 她当时年纪小,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后来长大了,明白这种说法可能只不过是一种艺术性的加工而已。 ……但是现在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或许那种没有脚的鸟,的确是存在的。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剑南的那个下雨天,她与他在竹林之中相遇,当时她淋得浑身透湿,他却撑着一柄二十四骨的竹伞,伞面上绘着晴空、白云和飞鸟的图案。 啊,那伞面上的飞鸟,就是那一种吗? 那传说中的鸟儿此刻正伏在她怀里,从天空中落到了地上,喘息着,血迹染满他如同透彻的晴空一般的淡蓝色衣服。 她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落地,想让他一辈子都高高在上,骄傲地飞在天空里,让人景慕,让人仰望,光辉强大,一往无前。 可是现在到了他落地的时刻了。 鸟儿落下地来,却没有家可以回,于是他只能栖息在她的臂弯里,就仿佛仅仅只是这样就满足了似的。 他伏在她的怀中,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微弱,轻似无声。 “琇琇……别丢下我……带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离群的孤鸟无枝可栖,无处可归。于是,他竭尽全力,扑向世上唯一仅有的那个他最信任、最爱慕的人,想要以她的归处为归处。 谢琇的眼泪落到了他们两人交叠的唇间,有丝咸涩的味道。 她轻声说:“好的。瑛哥,你跟我走……我会爱你。” 他的唇角仿佛在她的嘴唇覆盖下,艰难地轻轻翘了起来;但气息却在她的亲吻中慢慢沉寂下去,就像折断了双翼、再也飞不起来的孤鸟。 后来谢琇在他怀里找出了一个沾满血迹的小布袋。打开之后,里面放的是那半块失窃的、真正的虎符,还有一封信。 她不明白为什么齐钟岫没有赶在他们到来之前,从高韶瑛这里抢走那半块真正的虎符。 或许是因为高韶瑛拼死保住了它,或许是因为齐钟岫对自己太过自信了,觉得等到折磨完高家的大少爷以及那些不自量力地来救高大少爷的人,再回来拿,也是一样的…… 又或许是因为,西南大军已经有三万人留在了剑南道,拒绝与定西侯同流合污;而韫王今日据报已经逃离禹都,举起反旗,若是现在再拿着这半块虎符赶到剑南,向副将方穗安调兵,已经来不及了,方穗安也绝不会奉令。 她将那半块虎符交给了高韶欢,让他转交给永王李叙;然后展开那封信。 信纸上同样被渗透过布袋的鲜血浸染了一部分,但还是可以辨认出高韶瑛的笔迹。 他并没有在信里倾诉他的苦衷,也没有在信里对她讲述他沉痛的过去。那些过去的故事,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高韶欢告诉她的,又或者是她自己从前执着地追着他问出来的只言片语;高韶瑛自己,从未向她主动说出过关于他伤痛过去的任何一个字。 他也没有在信里告诉她任何关于范随玉、齐钟岫、定西侯范永敬、韫王李稚或他背后整个深渊的事情。这可能就是他本人的风格,一意孤行,一往直前,不管做过什么事情,都不再想要反省或回顾,只有在最深的夜里,才肯暂时将那些深刻的记忆挖出来,血淋淋地摊开在自己面前,反反复复地翻阅和品味。 他只是珍而重之地写下她的名字——省去了她的姓氏,后面客套地跟着“芳鉴”这一敬辞—— 他写道:“琇琇芳鉴”。 紧接着,他先是客套了一句“别来良久,甚以为怀”,继而十分简短地、就活像是书信范文一样地写着: 【相去千里,万望珍重;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惟愿女郎芳龄永继,此身长健,永受嘉福,长乐无忧。】 这封信里写了这么多给她的祝词,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自己身处的危境,也没有一个字提到其他人。她甚至从中根本看不出来韫王李稚都许诺了他什么、又让他去做怎样危险的事情,也看不出来为什么齐钟岫会突然对他痛下杀手。 看上去他写这封信很明显是临时起意。或许是因为他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会落到要写信与她道别的地步,而当他察觉事情可能有不对的时候,他又已经没有了从容落笔的空余。 在这封甚至没有多少字的短笺里,他的笔迹零乱,并且笔锋颇为无力,一看就是在仓促之中写下的——说不定在写下的时候他还受了伤,她注意到有些笔画的旁边还有笔尖滴下去的墨点,那很显然是气力无以为继,一笔无法写完,中途停顿的时候造成的。 在那些简短的、空泛的,同时又隐藏着他的真挚之意的祝词之后,在信笺的结尾,他写着一首诗。 是她在上一次与他分别的时候,心头浮现的那首诗。 她从未将这首诗与他念过,但他们两人居然奇迹般地心有灵犀了。 她终于在这个时候证实了他们之间也存在着某种奇妙的默契与心灵感应——她徒劳地祈求这种心灵感应或许可以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向他证明她有多么爱他,多么想要把他从身后那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渊薮中拉回来,拉着他回到这尘世间,站在阳光底下,鲜花丛中;假如她真能如愿以偿的话,或者他们可以在无人的庭院中,倒在花丛里,尽情地放纵自己,敞开自己,将自己交付给对方。 又或者他们可以在三月的雨中亲吻对方,吻到腿软,倒在地上,头上身上都滚上了细碎的草叶,衣衫在雨中浸得透湿。 她喜欢当他的衣衫贴在身上时,由衣料之下隐约勾勒出的身躯线条,修长、优美而流畅,成熟又有点清瘦,但紧绷时却充满了力量。然而那样的一个人,总是有丝执拗,有丝深沉,可是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那么乖乖地摆出屈服的姿态,静等着她居高临下,捧住他的脸。 那个时候他也是半靠坐在那里,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她,就像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换一个亲吻的时候那样,他下巴微扬,嘴唇颤抖,呼吸也微微地急促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眸漆黑而明亮,传达着那样一种想要被她温暖、被她宠爱、被她安然妥帖地拥抱,让他有处可依,有家可归的渴盼。 可是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就像是她从未意识到的春天那般,来了又走了,当它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迎接的是一场未尽的冬雨,但当它消失的时候阳光又太炽烈,烤化了她脸上凝结的泪痕,让她误以为盛夏已至。 但春天呢,它的存在那么短暂。短暂得近乎令人恍惚,又疯狂得几乎让她要在其中迷失了自己,不顾一切地投入进去;只有当它离去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躯壳内里已经为之燃烧,留下的只有灰白的残烬。 正如同他在诀别书的最后,写下的那首诗所说的一样——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40章 四十·【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9 后来,谢琇终于从高韶欢和永王李叙那里,得知了被高韶瑛隐瞒起来的整个故事。 高韶欢似乎也不比她早知道事情的全貌有多久,当他叙述的时候,少年的心绪仍未平复,声音数度因为哽咽而停顿。 他说,高韶瑛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倘若想要夺回剑南高家的继承人之位的话,只在武林同道中寻求支持,是不可能的。 在武林之中,当然是以武功高低论胜负。 所以,高韶瑛决意,引入朝堂之势,来为自己加码。即使真的无法重新夺回高家的继承权,也能凭借自己的一番操作,立下功劳,换取一定的权势与地位。 在这个世界里,即使身为富甲一方的豪商,也要排在武林人士与朝堂官绅之后,对于想要获得权势地位的高大少而言,实非良策。 但是,他若是介入朝堂之事,便有着一些天然的优势——他作为长子,主掌高家事务已久,自然知道些不为外人所知之辛秘。 定西侯范永敬的外室女范随玉,为了联络范家与剑南高家之间门的感情,自小出入于高家,都是由当时已开始参与高家事务的长子高韶瑛负责接待的。 自然,对于虎符一事,整个高家,只怕只有个人知道——那就是高家家主高峥,徐太夫人,以及当时不得不培养起来暂时接掌高家事务的大少爷高韶瑛。 高韶瑛不是蠢人,他当然能看得出来,定西侯范永敬野心勃勃,却长期被冷落在西南边境,只能出兵打打那些只会小股骚扰、抢抢东西就跑的蛮人,长期以来战功不显,在朝堂之中影响力也大为下降,心中早有不满。 在这种不满之下,范随玉作为他信赖的、又不曾走漏身份的外室女,竟然有一天投到了韫王李稚的麾下,这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高家家主高峥本人亦武功不显,他能维持高家地位勉强不坠,多半还是双管齐下:一方面急公好义,在江湖上塑造出热心武林事务的大侠与世家风范;另一方面又心机重重、谋算百出,多路下注。 比如朝堂之争,他一方面好好地秘藏着另半块虎符,以示效忠皇帝之意;但另一方面,他又暗中指示他的长子高韶瑛,继续与范随玉来往,对范随玉已投入韫王李稚麾下之事,亦是秉持着看破不说破的微妙态度。这样左右逢源,两边下注,以为无论那一方获胜,高家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在这种情形之下,谁也不知道高韶瑛是多久以前开始就着手布局的。 总之,他经过一番布局,或许还有范随玉的保荐,成功投入了韫王李稚的麾下。 韫王正觉得剑南高家有点指使不动,需要有个人盗走高家保管的那半块虎符吓唬吓唬他们,也是借此显露出自己这边的好处,逼迫定西侯范永敬下定决心倒向自己这一方;高韶瑛则以“事成之后希望殿下助我夺回高家”为理由,成功让韫王对他加以信任。 再然后,就是徐太夫人寿宴惊变,高韶瑛借用了一些韫王的人手,布置了那场事变,盗走了那半块虎符。 ……但是,谁也不知道的、他隐藏最深的秘密是,他其实是永王李叙的人。 他何等聪明,早就看出韫王李稚难以成事;而他即使立下殊勋,但因为自身条件所限,于武功一途难有寸进,也无法真的与他的五弟争夺高家。 但是他希望让自己今后有个立足之处,让自己不借助高家之力,也能站在高处——于是,他希望永王日后继承大统之后,能视他的功劳,给他一个不错的位置。 他深知在朝廷的眼中,他即使武学方面平平无奇,但因为他出自剑南高家,终究算是武林人士,走不了其它的路子获得好位置——除非他现在回去,跟他弟一样从童生开始考科举。 不过,这个世界里,以功封爵的武林人士亦有先例,而高韶瑛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他隐身于韫王李稚麾下,实则为永王李叙传递消息、收集证据。当初谢琇被永王借着曲水流觞之宴派去韫王的“白园”里寻找暗道机关,永王给她的那几处可疑的地点,一开始就是高韶瑛调查出来的,只是那时候时间门和机会都有限,高韶瑛未能进一步探查清楚而已。 而那半块假虎符,也是高韶瑛调换的。他制作了半块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虎符,交给韫王。 谁也没有看出破绽来,直到在韫王举事之前,定西侯范永敬终于下定决心在他这里押注,韫王遂将半块虎符交给定西侯,再被西南大军的副将方穗安从细微处看出破绽、拒绝奉令为止。 方穗安拒绝奉令之后,这一消息通过八百里加急,几乎是在万寿节当天清晨送抵禹都的。当然,韫王得到消息,也几乎在此时间门前后。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出问题的环节,只有可能是高韶瑛。 他不得不因此仓促提前了举事的时间门,但终究震怒而不甘心,就派了他手下的第一高手、陇西齐家的齐钟岫,一定要拿高韶瑛的性命来祭旗。 而且,高韶瑛还握有他许多秘密的证据。他找不到高韶瑛将那些证据藏于哪里,但他猜测那些证据说不定此刻已到了永王李叙的手里。这样一来,高韶瑛更是留不得的。他的憎恨,也必须有个发泄的出口。 ……故事就这么说完了。 因为后续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竟是谢琇第一个出声了。 “所以,那些当初他袭杀的官员……”她欲言又止。 李叙倒是十分灵醒,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哦,那些都是孤当初招揽或打算招揽的……但孤没有想到,那几个人居然是暗中为韫王效力的。一旦孤毫无戒备地将他们纳入麾下,怕是过不了多久,韫王就会通过他们,给孤暗中使绊子了……当时,高五弟乍然入京,韫王正是盯高大哥盯得最紧的时候,他无法传话出来,索性就替那几个人罗织了一些貌似真正打算背叛韫王、投入孤麾下的假证据,在韫王下令进行一系列袭杀的时候,顺便就把他们料理了……” 谢琇:! 竟是如此! ……韫王就这么好骗吗? 李叙道:“墙头草自然有得是,想在孤和韫王之间门左右逢源的人也不少……那几人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证明他们不过是假意投靠孤、内心却定要效忠于韫王,因此韫王一开始没起疑心……其实,若不是最后真假虎符一事暴露,又何至于……何至于——!” 他说不下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脸痛惜。 谢琇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她当初与齐钟岫交手过,知道对方的武功有多高。她与高韶欢一对一,才算勉强把齐钟岫挡下来,甚至需要她祭出终极大招,才能将他斩于剑下——或许还没有立刻见效,需要高韶欢补刀。 客观而论,那样一个武艺高强、轻功亦绝佳的对手,想要对经脉受损、无法练武的高韶瑛下手,那么高韶瑛除非提前很早就逃离,否则他还有什么机会? 屋内久久无人作声。 最后,永王李叙长叹一声,竟然起身,向着谢琇,躬身一揖到底。 谢琇虽然对这些皇家宗室也并没有太敬畏的感觉,但终究还是要顾及一下这里的世情风俗的。她站起身来,向一侧避开,口中说道:“……太子殿下何须如此?” 没错,永王李叙即将被立为太子,据说皇帝已经着令礼部开始操办起来了。 李叙苦笑,直起身来,说道:“孤原本是想,以高大哥立下的殊勋,即使不能平白无故越过高家家主的意愿不管,把他重新立为继承人,也足以能给他封个爵位,令他今后也能继续为孤效力……” 李叙不愧是夺嫡之争的胜利者,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身段非常放得开。他比高韶欢大两岁,平时就常常称呼高韶欢为“高五弟”,现在跟着高韶欢的排行往上数,称呼高韶瑛“高大哥”,也自然顺滑得很。 他叹息道:“孤如今手中掌握的、韫王早就心怀不轨的证据,倒有一多半是高大哥搜集而来的……孤还曾想,一旦韫王叛乱,以高大哥之能,从韫王那边脱身之后,还能好好为孤策划一下后勤等诸般事宜,将来论功行赏,朝堂上亦是空出好多位置,他一个伯爵是跑不掉的……” 谢琇:“……” 她还能说些什么?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叙又语气诚恳地说道:“……将来,孤定有追封,虽不能报答高大哥之功于万一,亦是一种酬谢……” 谢琇:“……” 她只能向着李叙回了一礼,低声道:“……琼临代他多谢太子殿下美意。” 既然这是高韶瑛想要的,那就帮他拿到吧。 她垂着视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说:“我想知道,虎符……是如何判定真伪的?” 李叙静默了片刻,答道:“那两半的虎符合上之后……其实真的虎符的老虎腹部有一道花纹,是两边不对称的。那道花纹两边对称,即为赝品。” 谢琇:! 她愕然抬起头来,问道:“……这件事,难道范永敬不知情吗?!” 一位领着大军戍边的大将,结果连辨认真伪虎符的诀窍都不知道?! 李叙道:“他不知道。但他的副将方穗安知道。还有……剑南高家的家主,应当也知道。而他知道的话,高大哥就应该也知道,因为剑南高家还有一些机密事,也是需要高大哥去办的……” 谢琇:?! 她在那一瞬间门就突然明白了。 “所以……其实皇上所希望的,是让方穗安掌控西南大军?”她问道。 李叙微微颔首,道:“范永敬盘踞西南已久,树大根深,尾大不掉……皇上早在做太子的时期,就已经深深忌惮他,借着先帝崩逝、新皇继位的名义,更换了虎符,加上了这一道保密的诀窍,就是为了提防有朝一日范永敬有不臣之心,起兵造反……” 啊,谢琇想,她现在已经全都明白了。 皇帝更信任方穗安,但方穗安资历尚浅,无法单单凭借声誉和威望控制整个西南大军。于是皇帝给虎符加了这么一重迷惑人眼的设计,正是为了预防范永敬在西南日久,勾连了剑南高氏,拿到两半虎符后起兵作乱。 而且,作为副将,方穗安也是有资格要求审验虎符的。他一旦看到两半虎符都是真的,就能够确定剑南高氏也有反叛之心;而这一次他看到高家掌握的那半虎符是假的,他当即将此事公布于众,阻止了一部分西南大军被范永敬控制…… 所以,皇帝既不相信定西侯范永敬,其实也不怎么信任剑南高家。他在虎符上动的手脚,就是让定西侯范永敬和剑南高氏相互制约的手段。并且,到了最后,定西侯范永敬也不知道虎符究竟是哪里不对。 ……到了最后,被牺牲掉的,就只是剑南高氏曾经的少主,是吗?! 谢琇将双唇抿得紧紧的。 她甚至连牙关都要咬得紧紧的,以免自己稍微一松开,有什么不顾一切的怨恨与愤怒的浪潮就会冲破内心,向着下一任天子猛烈地倾泻出来。 她最后只能向着李叙勉强点了点头,又转向一旁脸色郁郁的高韶欢。 他显然也明白了几分剑南高氏曾经是如何危如累卵、形如在悬崖边行走的危境,而这种危境甚至是隐藏在皇帝对剑南高氏那种非同一般的“信任”之中的——放眼武林世家之中,还能有几家曾经像剑南高氏一样,担负着监视一方戍边大将、掌握着半块虎符的重责大任?而谁又能想得到,这种重责大任背后隐藏的,是何等冰冷的审视与提防? 最后,她在李叙的注视下,只能拍了拍高韶欢的肩头,感觉嗓子里如有一个硬块梗塞在那里,使得她发音不畅。 她说:“……阿欢,能得皇上与太子殿下如此信重,日后定要更加尽心办事,好自为之啊。” 高韶欢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琇勉强扯起唇角,以笑意掩饰了那一丝涌上心头的寒意。 “我即将归乡,今后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她望着高韶欢,语气无比郑重地说道。 高韶欢愣了一下。 “是……是去哪里?回定仪宗吗?”他无措地问道。 谢琇笑了笑。 “是。”她说。 “并且,还会把你大哥一起带回去。” 高韶欢:“……” 他看到那个总是信心满满、活泼鲜明的谢琼临,曾经明丽的面容上笼罩了一层灰暗的薄雾。她笑着,但不知为何,那种气氛却让他感到有一点酸涩,心里空空的。 他最后低声说道:“……这样也好。大哥……一定也想追随你的脚步,去天涯海角……” 他听到谢琼临发出轻轻的一声低笑。 “谁知道呢。”她说。 “但无论如何,我说过我要把他带回去关进定仪宗的小黑屋里的……” 她出神似的说着,忽而摇了摇头,嗤地一笑。 “这一回,再也不放走他了。” 高韶欢凝视着她,片刻之后,他苦涩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笑容。 “谢女侠威武!”他说。 “……我甘拜下风。” 第41章 四十一·【第一个世界·五更钟】·40 后来,当谢琇带着他大哥的棺木,果真谢绝了已经成为皇太子的李叙的全部封赏,启程前往定仪宗的时候,还未被正式封爵的高韶欢还担负着许多其它的事务,完全无暇离开禹都,陪同她一起回去。 不过,太子李叙派了一队人马,言明要好好护送谢女侠归乡。 她离开禹都的时候是一个清晨,高韶欢早早就一道出城相送。 ……这就是日后的定安侯高韶欢,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好友,定仪宗首徒,谢琇,谢琼临——的情景。 那一日,太子李叙本也说要去,但前一天皇帝忽而病势沉重,半夜急召太子入宫,因此未能前往。 在缭绕着一层薄雾的清晨里,空气中隐约有种草木与露水的香气。 一辆马车停在城郊的五里亭外。亭子之内,脸上终于脱去了几分少年纯稚之意的剑南高家下一任家主,以及那位险些成为他大嫂的年轻姑娘,相对而立,默然无言。 最后,高韶欢记得还是谢琼临率先向他抬手一拱,依旧遵循着武林的礼节,就像是从前数次分别时,她做过的那样。 “阿欢,我这便去了。”她对他说道,语气平静。 高韶欢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但却又觉得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必对她说了。 于是他只好对她说:“……一路珍重。” 她虽然身着一身素白的衣裙,眼角也似乎依然带着薄红,但今日却显得精神格外好似的,应了一声,就毫不犹豫地转身拾级而下,向着亭外走去。 然而,当她走出亭子,走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依然伫立在亭中,遥望着她背影的他。 不知为何,看着晨雾中那一袭纤瘦伶仃的素白背影,高韶欢却觉得眼中一热,有可疑的水珠险些冲出眼眶。 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问道:“……何事?” 然后,他就看到她弯起眼眉,浅浅一笑。 “……你可又记起了什么摇篮曲,与我唱一唱?”她说。 高韶欢:!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记起从前有一天晚上,她不知为何兴致忽来,问他小时候都曾听什么摇篮曲入眠。 那天他们有些小争执,因此他觉得这可能是唯一安全的话题,不会平白惹她生气,于是就绞尽脑汁回忆,唱个不停。 后来她好像终于听够了,就对他说:唱得好,下次有机会再唱吧。 ……那么,今天就是那个好机会吗? 高韶欢望着在晨光中静静停伫在道边的那辆马车。 大哥过世后,当时他们仓促面对韫王叛乱的大事,无暇归乡,只得先把大哥的棺木暂厝在禹都的寺庙内。但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叛乱花了近一年才最终平定。 太子李叙出面,亲自又赐下了一具上好的楠木棺重新装殓,如今正放在那辆车中。 昔年俊朗沉稳、意气风发的大哥,已化作棺中枯骨。 这个时候,还应该唱什么摇篮曲呢? 高韶欢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 他低头想了想,居然还真的教他找出一首来。 “青山转,转山青。耽误尽,少年人。 明月夜,夜月明。照不见,夜归人。” 他缓慢地哼唱起来。 “易水流,汴水流,百年易过又休休。 君与吾家都好住,思前想后总成留。” 天空中似有鸽子掠过,带起一阵嗡嗡的鸽哨声,回荡在今日已渐渐云开雾散的晴空里。 高韶欢看到谢琼临朝着他用力地挥了挥手。 他听到她双手圈在唇边,大声朝他喊道: “谢谢——我会唱给他听的——” 高韶欢:……?! 什么?唱给谁听?他大哥?!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谢琼临,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喊完之后,居然还又冲着他再度用力地挥了挥手,尔后就一转身,在鸽哨声里,头也不回地走到马车边,从旁边的一名侍卫手中接过自己坐骑的马缰,轻盈地跃上马背。 她一策缰,控制着自己的坐骑在行进时始终伴随在那辆马车之傍。 高韶欢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是觉得他的大哥小时候没有听过什么好的摇篮曲,所以从他这里学去之后,还要唱给他大哥听——是这样吧? 他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清冷的晨风吹动他的袍襟;他目送着那一行人上了大路;那一道素白的背影,在他的视野中,渐渐地消失在远去的烟尘里。 高韶欢又在亭中伫立了许久,方慢慢地出了亭子,上马往禹都城中去了。 入了城之后,正是热闹的早市时分,街头熙熙攘攘。他索性下了马,牵着马一路往那座当初他与谢琼临入京后居住的小宅子漫步而去。 路经几家并排的早点摊子时,他忽然想起,仿佛那个突生惊变的万寿节清晨,他和谢琼临也曾经在这样的小摊上吃早餐。 笼屉的蒸汽腾腾,模糊了初晨熹微的日光。风里飘来各种不同的食物香气。路上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有沿着街边精力充沛地游玩、发出大笑声的孩童。隔壁的摊子上不知道在煮什么好吃的,哗啦一勺子下锅,立刻就爆出一阵勾得人食指大动的酱香味道。 那是人间的烟火气。是世间平安才会令人有心欣赏的繁华热闹。 而在那一刻,当他坐在那里,看着谢琼临敛下眼眉,小口小口喝豆浆的时候,他的哥哥或许正被齐钟岫那个恶棍追赶到了绝路,气喘吁吁,浑身染血,却依然不改他作为曾经的高家少主,身上会带有的不屈与傲骨。 后来,当谢琼临将他哥哥的遗物——那半块真正的虎符——交给他,请他代为转交给永王李叙的时候,他一接过那块虎符,就赫然看到虎符上阴刻的一道道纹路里,都浸满了干涸的暗色血迹。 他的喉咙紧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忽然记起,后来有一天,谢琼临终于告诉了他,为什么那天晚上她会突然问他小时候都听什么样的摇篮曲。 因为她说,他的大哥听的都不是这些。 他的大哥听到的,都是《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他的大哥就听着那样艰涩难懂、令人听了之后一点儿也没有睡意的歌谣,夜复一夜地,勉强自己入睡。 但是啊,他一直一直,都想当一个好弟弟的。他不想抢走大哥拥有的一切,他原本只想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的。 然而,他不是个好弟弟。他总是醒悟得太慢。当大哥陷入急难的时候,虽然他这个弟弟的确是惦记着他,去救他了,但是他也去得太晚,去得太迟了。 他没有赶上。他甚至不如哥哥的那位“良朋”。 那首歌谣还说,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确实如此。他很愧疚。 他忽然听见有嫩嫩的童声,高低不齐地在唱歌。 他骤然停步,回首望去。 是几名小童,趁着家中父母都忙于早点摊子的生意之时,聚集在一起,拍着手,绕着圈,跷起脚来,一边跳着,一边唱歌。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高韶欢在原地停了片刻,咽下喉间的哽咽,哑然失笑。 他忽然记起自己还在崇山派习艺时,曾经常常写信给大哥。 大哥也回得并不是多么勤快,但不知为何,他却总是一点子琐碎的事情就要写封信给大哥,也不知道是想要回信,还是单纯地只想要烦一下自己那位终日端正从容,沉稳得简直像是个长辈、而不像是同辈人的大哥。 他记得,他在与谢琼临熟识起来之后,在一封信里,曾经这样写道: “大哥,我近日结识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为何,她就是有那种能让人觉得和她呆在一起会很开心的本事……” 啊对了,那个有趣的姐姐,就是谢琼临啊。 他这么想着,牵着自己的马,慢慢地踏过那片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街道,向前走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竭力追忆着那封信里的全部细节,不知不觉地喃喃出了声: “你说,下次我邀她去剑南高家玩,好不好啊?你见了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后来,大哥给他回信了吗? ……回了。 大哥的信里写了什么?提到琼临姐姐了吗? ……哦好像,也礼貌地提到了。 大哥在信中说: “小五,你的预言就没有一次准过。” “此番想来,也是如此。” 高韶欢呵地一声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却不知为何突如其来地涌上了一层泪光。 清凉的晨风吹起他披于肩后的发梢。今天因为告假出城送别谢琼临,他并没有戴玉冠,而是简单地用一根镶着蓝边的白色丝带束住了一部分头发。此刻,那根丝带也在风中轻轻飘起。 他摇了摇头。 “大哥,小五这一次的预言说准了啊……”他轻轻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你就是喜欢上她了,很喜欢很喜欢……” “一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你还跟着她走了……不再回来了……” 一颗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他的脸颊,落进他脚边的尘土里。 他从前经常喜欢信口开河地开玩笑,还美其名曰“预言”,正儿八经地说要跟大哥打赌;赌输了以后就赖账,一次都没真的认罚过。 大哥也宽容地没有向他追讨过。 可是这一次,他赢了。 他低声说道:“大哥……你输了。” “跟你要什么赌注才好呢?” 他还当真想了一想,尔后涩然一笑。 “……算了,大哥,我也让你赖账,好不好?” 他牵着马,停在了那栋小小的宅子门外,却没有立刻上去叩门。 他在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摸了摸,摸到一颗铜丸。 是江湖上人们用来传递秘密消息用的。 是那一夜,他的大哥悄悄掷入院中,向他们暗中提示范随玉身世之谜,引出定西侯与韫王之间勾连线索的那颗。 他抽出手,又隔着荷包拍了拍那颗铜丸。 “对了,我已经收到你的赌注了,大哥。” 是大哥曾经赌上生命,去换取的秘密其中之一。 他曾经竭力想要去弄懂大哥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可是他一点都搞不懂他的大哥。对他来说,他的大哥太深奥了,像一本令人读不懂的书。 现在他知道了,即使他弄不明白,但这世间终有那么一个人是能明白他大哥的。在她那里,他的大哥早已获得了自己一生所求的安宁,安慰,与安心。 那具早就被剑南高家掏空的华美躯壳,在遇到了那个人之后,重又被注满了生命力,爱情,欣悦,渴望与笑声。 高家让他变成枯木死灰制成的人偶,而谢琼临又将那具人偶带入这充满烟火气的尘世,用含笑的温暖包裹着他,用毫不掩饰的偏爱纵容他,让他重新变为了美丽、生动而鲜活的人。 他的大哥没能在他们这里得到的好,早已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全部得到。 就如同他一开始对大哥所说的那样,谢琼临,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世上,或许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 高韶欢有些出神,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掌心一阵刺痛。他偏头望去,发觉是自己刚刚不知不觉间,将马缰在手掌上缠绕了好几圈,又不自觉地将手握紧成拳。而那阵刺痛,正是粗粝的马缰几乎嵌入掌心,摩擦出来的痛。 就像是他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大哥带着他在马上,原本把他照顾得十分周到,还替他制定好了一整套哪天应当学到哪一步的、循序渐进的计划;可是他当时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憨货,非要第一天就自己伸手去控缰,最终还是磨破了手。 他愣了片刻,最终低下头去,哑然一笑。 “大哥……”他低声道。 “我得承认,我不如你……” 终有一天,他坦然承认了这一点。也终有一天,他将孤身一人上路,踏破虚空,去往星辰的那一头。 正如大哥所选择的那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去处,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归路。 他身旁的骏马似乎原地踏了几步,喷出一个响鼻,不耐地嘶鸣了一声。 在他头顶,辽远的高天里,阳光耀眼,一行清脆的鸽哨声再起,划破长空,直上云霄。 【第一个世界·五更钟·终】 【请期待第二个世界·残夜】 第42章 四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楔子 谢琇休完了个月的带薪长假,今天是她回到时空管理局复职的第一天。 她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时空管理局福利这么好,每个任务之间,居然允许任务执行者休一到个月的假——至于这个假期时长究竟是多久,会根据每次任务结束之后,执行者所做的一份详尽的调查问卷来决定。 ……结果,她在填完问卷之后,获得的假期是最高的上限,个月。 但是每个资深员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没有喜笑颜开地恭喜她即将步入整整个月的带薪假期,而是同情怜悯地注视着她,关系好一点的还会特意来拍拍她的肩膀,叮嘱她有事一定要跟他们联系或谈一谈。 后来谢琇才知道,获得个月带薪长假的问卷结果,不是表示上一个任务极端困难,值得来一段长期疗养;就是代表着“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否则有可能会引发心理问题”。 谢琇:“……” 很好,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做个炮灰任务都做得伤筋动骨了。 可是崔女士却很赞赏她在上一个任务中的表现,就连炮灰组那位头发仿佛更少了一些的直属领导“老海”——据说这只是个绰号,但传来传去最后连“老海”本人都认命地接受了——看见谢琇都格外激动,跟她热烈握手。 “谁知道你上一个任务的实况,后来竟然成为了复播的热门呢……”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头顶上为数不多的头发似乎都要飘起来。 “炮灰组一向轮不上什么好位置,也没有推荐位……结果你居然逆境翻盘了!靠着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好评,现在复播和点播观看数都很可观!这种细水长流的风格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谢琇:“……” 领导看上去非常激动。 “果然不愧是崔女士看好的人才!我们炮灰组自从把‘炮灰逆袭女主’那一块业务分拆出去给女主组之后,一直半死不活!无法为局里创造更多效益!现在你可是给我们带来了一条新思路……” 谢琇:“……” 老海喜滋滋,把一大堆评论和弹幕截图投影在他办公室的大屏幕上,指着让谢琇一同观赏。 “而且!你的任务剧情发人深思!让许多观众的观感转变了,对be结局的接受度也变高了!这样一来,我们管理局压箱底的很多单纯是因为be了才闲置的任务剧情实况,也可以重新剪辑以后再播映了!以后大家再出任务,也不需要为了单纯追求一个he而百般委屈自己了!” 谢琇:“……那个,我真不是故意要达成这种目的的……” 崔女士百忙之中,也特意再一次来到了炮灰组办公室。看到老海这么激动,她也眯起眼睛微笑了起来,走上来赞赏地拍了拍谢琇的肩。 “做得好。”她语带激赏地说道,“你的表现,比我当初想像的还要出色得多。” 谢琇向她表示了感谢。 打发走了拿着收视率成绩单而激动得脑门发光的老海,崔女士与谢琇在办公室内闭门恳谈了一下午。 她们两个人没有再复盘上一次任务,甚至没有一个字提及上一次任务的内容。 因为她们同为执行者,知道如何对待从任务世界中带出来的、内心深层次的暗伤。 崔女士进入过那么多精彩的小世界,当然也曾经遇到过非常优秀又专一的男主角。真正要到分离的时候,总是会有不舍与心痛的。 时空管理局有那种“抽取掉任务世界中附带的多余情感”的额外服务,不过崔女士一般不用。 崔女士说:“我决定再来替你安排接下来的几个小世界。” 谢琇:……? ……好像不是每个任务执行者,都能得到局长亲自设计排班表这种福利吧? 崔女士说:“你现在可是炮灰组起飞的大希望所在了,我们当然要重视培养你。” 谢琇:“谢……谢谢您?” 崔女士笑了。 “虽然时空管理局有那种抽取掉从上一个任务世界里带出来的多余情感的服务,但是我不建议你全部抽取掉。”她突如其来地说道。 “因为我个人不是很赞同那种铁面无情的执行者……归根结底,玩弄人心是不可取的。无论是执行者,还是任务世界中的原生人物,都是如此。”她说。 “每一段感情,都能促使一个人成长一些。从中收获的经验、教训、心情、感悟,都是很宝贵的人生体验。它们能够帮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谢琇:“……我明白了。” 崔女士含笑问道:“这个月过得怎么样?” 谢琇想了想,最后谨慎地选择了一下措辞。 “……充分满足了自己懒宅的需求。” 崔女士大笑。 “很好,看起来是时候再动一动筋骨了。”她说。 “这一次的新世界,或许会和上一次截然相反……我是说,故事线。”她忽而笑容一收,正色说道。 谢琇一凛,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背脊,认真点头。 “记住……”崔女士说,“不要辜负别人,也不要伤害自己。——这是我的感悟。” 谢琇:! 当崔女士起身打算离去的时候,谢琇鼓起勇气,在她身后问道: “冒昧地多问一句……您从前在任务世界中,曾经遇到过,让您很喜欢,很怀念的人吗?” 崔女士握上门柄的手微微一顿。 她没有回头,思考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算是……有吧。”她轻声答道。 谢琇:“!那……您后来,回来之后……您是如何选择克服的呢?” 崔女士沉默了两秒钟,说道:“……说起来,在那一次之前,时空管理局里还从来没有过任务执行者回归之后,不是百分之百抽取掉感情的……” 谢琇:!! 崔女士说:“但是那一次,我几度犹豫之后,选择只抽取掉一半感情。我本以为自己会有些后悔,会被残留的这些感情拖慢脚步,变得优柔寡断,丧失敏锐……然而,真正到了下一个或者下几个任务世界中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样子其实感觉很好。” “我仍然记得他,怀念他,他永远在我美好的记忆中占有一个位置,当我不论遇到多艰困的处境,我都知道茫茫千世界里,原本有那么一个热爱我、相信我、无条件支持我的人……这么一想,就仿佛增添了许多面对的勇气和信念。” “但是,我不会被这种感情永远困在原地,而是可以坦然带着那段过去重新上路。”她说。 然后,她从门旁回过头来,注视着站在原地的谢琇。 “你也可以如此……你也可以做到。”她说。 “当你变得无比强大而优秀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会收到命运的馈赠。”她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我相信你……祝你好运。” …… 几天后,时空管理局历史上最优秀的任务执行者之一、如今已经执掌整个管理局的崔仪女士,从医疗中心的心理科走出来。 她的手里握着一个小瓶。 那瓶子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她的手掌一合握上去,几乎就挡住了它的绝大部分。 她一直握着那个小瓶,一路走到了时空管理局这栋巨大建筑的另一端。 那是一个巨大的仓库。 在验证了面部、指纹和瞳孔之后,那两扇巨大又厚重的大门才缓缓在她面前打开。 崔仪迈步进入。 那条走廊很长很长,两侧都是紧闭的房门,墙壁和房门上都没有窗子,从走廊里看,什么都看不到。 她一直走到其中的一扇门前,抬头确认了门上的编号,尔后又是经过一整套的验证程序,房门才“咔哒”一声打开。 门后的房间里,全是排布整齐、密密麻麻,高达天花板的密封柜。 她走到其中一个柜子前,刷了瞳孔验证,打开了柜子门。 那个柜子里最多只使用了一半,另外一半空着。已使用的架子上,摆放的全是此刻崔仪手中拿着的那种小瓶子。 崔仪先找到一层完全空置的架子,辨认过架子上贴着的姓名签确实写着“谢琇”,才把手中的那个小瓶子摆上去。 架子上已经分好了一个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刚好能放下这么一个小瓶子。 崔仪的手指移开,那个玻璃瓶子里盛装的东西此刻才能见天日。 那个瓶子里,浮动着一团淡蓝色的、如同浓雾或云朵一样的东西。在那团云朵和雾气之中,掩映着一个由金色的光芒所组成的复杂图案,时隐时现。 那个瓶子上的标签写着“五更钟·高韶瑛”几个字,以及任务执行日期——以现世时间为准。 崔仪凝视着那团淡蓝色的雾霭和其中的金色图案。尔后,她叹了一口气,往旁边移动了一步,把目光投向了更高处的又一层架子。 从这里一直高达天花板,足足五六层架子里,格子密密麻麻摆满了这样的小瓶子。那些架子上贴着的姓名签,全部都是“崔仪”二字。 她踩上柜子里附带的自动升降踏板,踏板升起来,直至最高的一层正中。 那个格子里,也摆放着一个小瓶子。瓶子上的标签纸很明显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上面写的是“燕山雪·徐慎之”。 崔仪站在那个格子前,慢慢伸出手去,摩挲着那个小瓶子的外壁。 小瓶子里浮动着的云霭,是淡金色的。其中掩映的光芒图案,却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色。 崔仪注视着那个图案,然后,叹了今天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二声气。 那个天秀的小姑娘曾经问她,有没有遇到过让她很喜欢,很怀念,印象深刻的人。 ……当然有啊。 此刻,他就在这里。 确切地说,是他的灵魂印记,就在她面前的这个小瓶子里。 她曾经想过他的灵魂印记会是什么颜色的。她当时在想,徐慎之是何等君子一样光明磊落的人物,一定是如太阳一般的淡金色才合适配他。 但是后来,当她走出心理科的医疗仓,发现那个瓶子里装着的,除去那一团的确呈现出淡金色的云霭之外,云霭内部那个由光芒组成的图案——那是自动根据“灵魂印记”的主人的真正性格,生成的个人代表纹样——居然是一种近乎于黑色的深蓝色时,她不由愕然许久,最后才沉沉一叹。 ……终究,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是吗。 那个世界是她完成过的、表现最出色的世界,至今,只要一提起时空管理局历史上的代表作,《燕山雪》还是必定会出现在盘点里的作品之一。 在那个世界里,她生生将一个原本格局不大的宅斗戏,演绎成了一代女皇的奋斗史。由后宅而到朝堂,恢弘壮阔,最终当她登临乾安殿——那个朝代皇宫的正殿——宝座的时候,她曾经真正两心相许的人,就站在阶下右侧的第一个位置上。 徐慎之,那时十八岁,已是天下臣工中的第二位——他是那个世界里的“大夏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副相。当然,很快,随着她稳固朝政,先帝时留下来的宰相俞孝颐也没几年就告了老;从那之后一直到他五十二岁去世,他始终是她倚重的首辅,也始终孑然一身。 而时空管理局经典代表作中的十大谜团之一,无论怎么盘点都必定会上榜的一大疑问,就是—— “崔仪女皇在徐慎之临终前在他耳边小声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内容”。 因为她用的声音太低了,几乎是凑在徐慎之耳畔,用气音说完的整句话,这样就确保了世上只有徐慎之一人能够听见,即使是观看直播的观众们,再尊贵的会员,也没有听到她所说的内容。 大家只能看见徐慎之听完后倏而睁大了双眼,那张一贯温雅柔和、平静如水的面庞上,很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愕然的神情;不过,当他愣了片刻之后,神情又忽然平静下来,眉目之间绽出一种最温柔的光彩,注视着她,轻声说道: “我们来生再见,燕雪。” 而在那个世界里,清河崔氏的六小姐崔仪,小字燕雪。也因此,那个世界的标题叫“燕山雪”。 无人知道,她对他说的是“我的本名,其实叫做‘席燕雪’。这个秘密无人知晓,如果来生还能相遇,我们就以此相认”。 也刚好,那个世界最早期崔六小姐的出身就存疑,当她登上女皇宝座的时候,朝敌为了攻讦她,就说清河崔家当初对外解释是她年幼时体弱被养在庵堂里,但说不定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是一个被掉包的假货,才会这么野心勃勃只知道一路往上爬,云云。 崔仪敢那么对徐慎之说,自然也是因为有这一层铺垫,不怕说完之后徐慎之产生怀疑,进而崩了剧情。 或许徐慎之真的以为她不是清河的崔六小姐,而是那个名叫“席燕雪”的女子吧。 她是不是真正的崔六小姐,并不会影响徐慎之对她的爱情与忠诚。但她冒险将自己的真名相告——这个真名甚至在时空管理局内部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仅仅存在于刚刚入职时填写的秘密个人档案里——这其实是严重违反规定的,一旦被发现的话会遭受很严厉的惩罚,最多的时候可能会连续经历十到二十个惩罚世界的任务安排,毫无薪水、毫无奖励、虐身虐心、不许辞职,直到完成全部的惩罚世界为止。 但她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当时的决定。 她只是现在还有其它责任在身,无法就这样开启这个瓶子,凭借这里面盛装的灵魂印记,循线再去找到他而已。 可那个重逢的日子应该不会太久了。 她是那种无论在什么世界里,都要做到最高最好处才肯罢休的倔强性子。 这样的性子,她在很多任务世界里都能掩饰得很好。唯有遇到徐慎之以后,她的本性就冒了出来,不依不饶,倔强执拗,想督促着自己做到最高最好之处,也想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都展示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 她并不是没有料到过,这样的性格放在当时的世界里,或许会牺牲掉他们的感情。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没有离开。 她说她要问鼎世间至高之处,他就默默陪着她一起走到最后。在那个世界里的世家里,朝清徐氏也并非浪得虚名。但朝清徐氏的大公子,就甘愿这么一生孑然一身,死后无人祭祀,也要借她一程清风,送她上青云。 如今她已经成为了现世里掌控着千小世界的“时空管理局”的最高首领。但她站在巅峰,游目四顾,才发觉她也是想要有那么一个人来共享这样的荣耀与甜美的。 别人的崇敬、追随与称赞,都无法填补她心底那一道空虚的黑洞。只有那个名叫“徐慎之”的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重新拥抱她、陪伴她、纵容她、支持她,才能够填满它。 她在这个世界里照拂那个名叫谢琇的小姑娘,或许也是因为,她能够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找到当年的自己保有的努力与倔强,更能够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找到一丝当年的自己亦曾忽略了的圆融适意吧。 顺势而为,在她们两人身上都能够体现出来。但在她们两人身上,又表现得是多么的不同。 她的顺势而为,在于迎风而起、迎难而上,好风凭借力,定要上青云。 而那个琇琇小姑娘的顺势而为,更有一种放下身段、随遇而安的顺畅适意感。这样的性格,或许在更多的小世界里,都能够在动荡的故事里成为一个稳定的锚点。 而很多人——无论是那些世界里的主角也好、配角也好,都置身于动荡不安的剧情之中,在无法确定的人生里艰难跋涉着,是绝对无法拒绝这样的一个锚点的吸引的。 她自己的一锤定音,是走到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世间,一言九鼎、不容置疑的一锤定音。 琇琇小姑娘的一锤定音,则是动荡不安之中始终存有的那一份安然洒脱感,仿佛再大的问题到了她的面前都不再是一种问题,多巨大的空虚与痛苦到了她的面前都可以被抚平。 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是徐慎之对她吟过的。 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 当时她已经决意要一条路走到黑,在皇帝重病又无子的情况下,不选择扶植任何一个宗室子过继来继承皇位,而是自己去走那条通往最高处的天阶。 徐慎之很震惊,但他没有阻止她,只是在沉默良久之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如此”。 然后,他就开始思考着通盘计划,各种应对方式;那一日他们两人密谈了很久,当徐慎之最终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 那个温润的夏夜,夜空中繁星闪烁,空气里浮荡着花叶草木的香气。她起身出门送他,却只能止步于殿门口。 他跨出门槛,停在门外,又回身向着她望过来。 她不解地回望着他,就看到他忽而脸上渐渐浮出一个苦笑,低声念了这一句诗。 她更加不解了,就听到他轻声说: “你也常给我一种‘无定云’的感觉,就仿佛你能够毫不犹豫地飘去千里,徒留我一人在原地仰望你远走的方向,不知道你此去是否真的能踏上登天之阶,不知道未来我是否还能够像现在这样地看着你……” 原本他将诗中的男女位置掉了一个个儿,她应该感到有点好笑的。 这不就是现下流行的所谓gb吗?而当gb中的男主角还是光芒万丈的朝清徐氏的大公子,这么一想就更觉得有点荒谬可笑了—— 但是,她那一瞬间仿佛又能读出他话中的真意。 那句诗的下一句是“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 或许徐慎之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吧。 对于每一位辗转在许多世界里的任务执行者而言,对于每一位被他们留在身后的旧世界中的、真正关心他们,牵挂他们,思念他们的人们来说,都是如此。 自由自在的云朵可以飘开,飘得远远的;但被留在原地的山峰,心中又作何感想呢。 所以他们的灵魂印记会抢先化作这样的一团云雾,在他们无知无觉之中,随着他们真正牵挂之人来到现世,留在瓶中。 那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崔仪不由得将视线投向左下方。在那里有个格子,新近被放入了一个小瓶子,瓶中是淡蓝色的云霭。 不知为何,她忽而松了一口气。 她喜爱谢琇小姑娘,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个小姑娘足够努力,或足够出色。 还因为那个小姑娘足够真挚。 任务做得多了,很多人的心态会变,会浮躁起来,或者会虚无起来,变得无法真正介入那个世界的爱与仇,会不自觉地利用自己磨炼出来的出色演技来应对每一段剧情,会将自己真正的视角抽离出来,漂浮在空中,俯视着下方那饱经磨难的红尘,与依然无知无觉的人们—— 可是,要表现出真正打动人心的故事,就要真正用心才行啊。那些用心会通过一点一滴细节传达给别人,不仅仅是观众,不仅仅是路人,不仅仅是那些世界中挣扎或辗转的角色们…… 又或许,谢琇小姑娘既然给人以一种“锚点”之感,那么她就可以成为那一座无可转移的山峰,能够吸引那瓶中漂浮着的朵朵云霭,在峰巅缭绕辗转,无法离去。 踏板徐徐下降,回到原位。崔仪关上柜门,继而离开房间。 一重重门扉——柜门、房门、仓库大门……都在她的身后缓缓合拢,门栓转动,自动锁闭。 崔仪走上大楼中通往高层的一道斜飞式的长廊。午后耀眼的阳光从墙上大片的落地窗里照进楼中,在长廊的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圈。 可是同时,她却想起了徐慎之引用过的那首诗。 那首诗的题目是“明月照高楼”。 那首诗说:朗月何高高,楼中帘影寒。 时节屡已移,游旅杳不还。 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 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 她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云霭会回到山巅,再一起看看他们那时曾经并肩而立,所看过的风景。 万里暮云,大好河山,人间烟火,诸世平安,无论是席燕雪与徐慎之,或是谢琇与哪一位最在她心上长久停留的人……他们都要一起看。 第43章 四十三·【第二个世界·残夜】·1 谢琇觉得,自己的理智可能是要坏掉了。 虽然这只是她被崔女士重用之后的第二个世界,但是她之前辗转多个组别,即使在炮灰组里也做过很多单纯三分钟下线的炮灰任务,自然也遇到过很多仙侠或者修仙问道的世界。 但是没有一个世界是像现在这个世界一样的。 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有壁。 人神魔三界各自有壁,人族就是人族,神族就是神族,妖魔鬼怪倒是没分类——他们属于同一个大类,不管好的坏的都算妖魔族。 就连修道都是有壁的——种花可以入道,做饭可以入道,炼丹可以入道,除魔当然也可以入道;不过,这些道途之间却是不太相通的,比如像谢琇所扮演的这位小少女,是一位除魔师,因此她举凡医卜星象、堪舆风水、五行八卦、炼丹炼器等其余学问,一、概、都、不、通。 ……这不科学!就算现世里上个学还得文理兼修一下呢! 而且,凡人修道修到绝顶,追求的不是飞升上界——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上界”可供飞升,神族住的地方那就是人家的故乡,在绝大多数情形下不开放移民——而是长生不老。 当然,这个理由谢琇也接受。谁不想种种花炒炒菜,就再活五百年呢? 总而言之,这个世界里,人神魔三界是有壁的。神族天生就是神,凡人也天生就是凡人。凡人不会通过修炼而飞升上界变成神仙,当然,神仙也不会轻易下界来干涉人界。 不过,即使成不了神仙,但大家还是想要追求长生的。人界修炼得道的精英,最多的可以活到几千岁,足够活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无聊起来。 而且,这个世界里的世界观有些奇特,算是另类的仙侠,有一点修仙的成分,又混杂了一点其它的设定,弹琴也能入道,种花也能入道,做饭也能入道……总之,专注于做一件事情,再多一点自身的感悟和天分,做到精湛处,就能入道。 比如谢琇扮演的这位除魔师所在的除魔家族——虞州谢家,他们修仙问道的道,既不是剑道,也不是其它的什么道法,而是通过纯粹的斩妖除魔来在大道上升级,最终达成无上大道——据说,到时候就能“与天同寿”。 换言之,他们日常去怜贫惜弱施粥做好事,或者闭个死关炼气炼心练功,其实在追求最终大道升级上的作用,还不如直接出外去斩妖除魔。 不过正是因为他们独特的追求大道的方式,在这个妖魔并存的世界里,请他们一族的除魔师去乡里斩妖除魔的人也很多。 这一次,谢琇正是扮演一位出自于最大的除魔世家谢家的天才少女。 她从小就被教导着要成为一名出色的除魔师。教导她的姑姑含混地告诉她“因为血脉的原因,你的生命或许不会很长久。但假如你成为除魔师的话,或许能通过追求这条大道而延长自己的生命”。 啊,也对。 这个世界里的修炼,原本就是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 所以,“谢琇”从小就知道,燃烧自己的血肉和生命,去和鬼怪搏斗,尽量为自己赢取延长生命的机会,这就是她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在短暂的一生中将要去做的事情。 在十九岁的这年夏天,谢家接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请求。 在深山里的云边镇,最近有妖物活动。 但据说那里出没的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鬼怪,最严重的一起事件也不过是镇上木匠家的儿子被什么妖物迷惑了心神,每夜出门游荡,精神严重萎靡。 所以谢家好像也不值得郑重其事地派正统的除魔师过去,于是,“谢琇”这位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十几年以来也在本家进行了严格的训练和教导,身手并不差的少女,就顺理成章地接到了这个任务。 但是,谢琇到了这里,整理了一下已知剧情,才赫然发现自己踏进了多大的一团乱麻之中。 这个世界的气运男主,名叫谢玹,就是“谢琇”名义上的二哥,虞州谢家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预定的下一任家主。 虞州谢家历经数百年风雨,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很大的家族,枝繁叶茂——当然,这个“枝繁叶茂”,仅限于分支。 因为,据说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虞州谢家的家主在除魔时,主支曾被一名不甘心被收伏的大妖下过恶毒的诅咒,即是“子嗣不丰”、“根系断绝”。 也因此,虞州谢氏男丁的折损率非常高。谢玹乃是主支的二郎,但他成为下一任家主,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在除魔一道上所表现出来的天才,还因为——他的大哥天生病弱、七岁夭折,使得他成为实际意义上的长子。 幸好谢家的女孩儿们幸免于这个刻毒的诅咒,但也不是人人都具有除魔的天分。 “谢琇”是分支谢六郎家的女儿,这位谢六叔原本不怎么出众,除魔一道也只是勉勉强强学了几分,混口饭吃而已;但是他唯一的女儿——在全部分支的女孩儿里排行十二——却十分具有天分,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被家主看中,成为他的养女,从那之后一直生活在主支的大宅中接受教养。 云边镇,是“谢琇”作为除魔师发光发亮的第一役。 ……也是,“谢琇”在原作里登场的唯一一役。 原作采用的是单元剧的形式,气运男主谢玹开场仅仅只是交待了他“年幼时即在除魔一途上显露出极高的天分,但年满弱冠之时突然离家出走,原因不明”。 然后就是简单的几句,交待了二十岁的谢玹游走各地,斩妖除魔,声名渐渐传扬出去;紧接着就是“四年后”——本作的第一个单元“云边镇魔”。 原作其实命名单元故事的方式还是很多种多样的,比如“林间画皮鬼”、“沈家庄十日”、“宣文府长昼”或“虞州的黑夜”,虽然或点出妖物的具体名称、或点出事情发生的地点,但直白中也有一点文字上的美感;唯有这篇大作的第一个故事,连名字都是那么与众不同。 对于谢琇来说,“云边镇魔”这个故事的与众不同之处,还有一桩。 ——因为谢家养女在之后的剧情里并没有出场过,也没人追问她的下落到底是失踪还是身故还是远走高飞;只有在多年之后,谢玹的回忆里,才出现过短暂的一幕和她有关的情节:他端坐在谢家大宅的书房里,单手放在桌上,手底下压着一个已经十分陈旧了的大荷包;然后有人敲门进来,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询问他“家主,今年是否也要如期去为琇小姐扫墓”。 顶着这么明晃晃的盒饭预警,谢琇认为自己有必要尽快采取激烈的行动。 然而从何开始着手呢,这还是一个问题。 原作中的“云边镇魔”这个单元,其实说的是,在深山中的云边镇,原本只是小打小闹的什么铁匠中个邪,村民神情恍惚,家里的财物丢失,年代久远的破庙中的神像被毁之类的琐事,但谢玹游历时偶然到了云边镇,却发现这一切都肇因于祸神长宵以神识下凡,夺舍了镇长家的独子郑安仁,再搞出来的种种异状。 由于祸神只是一缕神识下凡,真身还被关在神界最深处的九幽深狱之中,所以谢玹自认为以自己目前的能力,已经足以为当地除此大害。但是他事先并没有想到,祸神长宵即使只有一缕神识存在于此,也是强大的,只是单单在这里存在,就能够招引来大量的妖魔鬼怪。 更何况祸神本身狡猾而擅于伪装,谢玹几次想要伺机对他动手,都被他逃过了,还招来了大量妖物的报复。 谢玹来到此地,数次与祸神长宵夺舍的郑安仁交手,都没能成功将其擒下。 镇上耆宿、曾是京中二品大员的都老爷子的家宅,也被随之而来的小妖侵扰。在谢玹为都家成功除妖之后,为了能够最终成功除灭祸神之转生,谢玹将真相告知了都老爷子,并取得了都老爷子的同意协助。 可就是在这一次计划好的除魔中,郑安仁被困在谢玹于都家事先画下的大阵之中,竟然还能够逃脱,并且在逃脱的时候拼着一口气,召来了数位更强大的妖物——虽然不能够与他的祸神之身相比,也足够在云边镇上兴风作浪;而且,他趁着那些强大的妖物在镇上兴风作浪,令孤身一人的谢玹难以兼顾的时机,对愿意协助谢玹的都家下了手。 都老爷子和都家大半奴仆都殒命在祸神之手,而都瑾这个好哥哥为了救弟弟,在祸神长宵对都弘下手的那一瞬间从旁猛扑在都弘身上,替堂弟承受了那一击,当即口中喷出一大股鲜血,将呆呆愣住的都弘衣服的前襟都浸得通红。 幸好在那一刻,被祸神长宵召来的妖魔鬼怪绊住的谢玹及时赶回,给了祸神寄居的郑安仁当胸一记重击,得以在最后关头救下都家兄弟。 然而为时已晚。 都家兄弟,以及一名十几岁的小厮——都家老管家的孙儿——就是这一夜都家的全部幸存者。 谢琇当时看了剧情就在想,这是什么天灭开局。 ……现在她才知道,对于“谢琇”来说,这也是一个天灭开局。 因为她在这个唯一可以登场的故事里,压根就没有找到什么戏份多的登场人物是可以下手的。 在“云边镇魔”这个故事里,气运男主谢玹是“谢琇”的哥哥——不是亲哥哥,也是主支的堂兄。 十几岁的小厮可以忽略不计了,同样十几岁的都小少爷都弘,同样可以忽略不计了。 二十二岁的都大少爷都瑾,看起来是她唯一的生路。然而此人身具多种优势条件,作者描写他的优美词汇堆起来不比谢玹要少,但就这么一个容貌昳丽、风仪极秀的男人,在全书中居然也只在第一个单元“云边镇魔”中出场过,属于该单元的镶边男配。 谢琇不由得暗忖,他不会是因为先是重病、再是重伤,debuff双重叠加起来,直接获得了“看杀卫玠”的效果,在“云边镇魔”单元中就已经下台一鞠躬了吧?! ……这么说起来,谢琇不由自主地,在内心中涌上了一层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镶边男配的同病相怜之情。 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起携手领盒饭啊? 但问题是,能一起领盒饭吗?一起领盒饭的构思好吗观众朋友们爱看吗?怎么一起领盒饭?…… 第44章 四十四·【第二个世界·残夜】·2 带着这样的迷思,谢琇充分扮演了一位“优秀又上进的少女除魔师”的形象,即使“谢琇”已经在云边镇与自己阔别四年的哥哥重逢,她也没有一点要借着哥哥的实力打混摸鱼的意图,而是自己每天努力善尽职责,巡视镇里,清除那些小妖小怪。 如若以一百分作为除魔师的满值来算的话,那么谢玹未来可能会打分超出限制,目前的谢玹则是七十五分——本来可以打八十到八十五分,奈何都家灭门之祸的发生,拉低了他实际能力的评分。 而谢琇本人,大约在六十分到七十分之间。 毫无疑问她已经越过了合格线,否则虞州谢氏也不敢把她派出来做任务——派一个没出师的除魔师上前线等于送死,这种血淋淋的教训,虞州谢氏是不缺的。 而且,根据“谢琇”本人称得上除去谢玹之外,谢氏这一代子女之中的佼佼者之一这样的设定,她的实力还要比合格线高一些。 也因此,“云边镇魔”这个单元,按理说一开始对她应该是威胁不大的。最后如何就能落得无声无息下线的地步呢,原作里没有说,谢琇目前为止也想不出来。 更何况,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气运男主谢玹也在此地。 这个故事原本就是谢玹各种单刷祸神之神识召来的妖魔鬼怪的琐碎日常,因为是男主角初出茅庐第一战,所以难度设置得也不算很高,比起第三个单元“夜风寂寥业火归”中要单刷灾妄神冲融——那也是谢玹的成名之战——云边镇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然而,“谢琇”小少女到底是因何在天堂一般的云边镇上了天堂呢,真是让人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谢琇甚至在想,或许“谢琇”下线得比“云边镇魔”的时段要晚一些?只是因为某些原作里没有提及的原因,她与兄长谢玹决裂了,所以原作以谢玹视角去推进剧情的话,小少女不肯跟哥哥一起行动,那剧情里当然没有她? ……然而,谢玹真的是个超好超好的哥哥。谢琇想不到原作的“谢琇”到底为什么能跟他决裂。 原作的“谢琇”在虞州谢氏的分支中被称作“谢十二娘”——这个排行充分说明了,虞州谢氏的分支有多兴旺,主支就有多寥落。 虞州谢氏曾经也兴旺到了主支和分支需要分开计算排行的地步,然而,这个习惯虽沿袭至今,但是作为历任家主、掌管整个虞州谢氏的主支,传到谢玹这一代,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本来有个哥哥,生来多病,不但无法学习除魔术,而且终日用各种昂贵的灵丹妙药吊着,也只勉勉强强活到了七岁,就不幸夭折。 他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幸而他本人不仅天才出众,而且大概是这天分和气运所带来的额外附送福利,他还身体健康,聪明伶俐,长相是那种充满了正气的英俊,实在是十分符合一位气运男主的所有先决条件。 谢琇:……!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这么正义凛然、不容一丝阴暗心思的男主!最不能容忍的到底是什么! ……来自于妹妹的背刺! 可也不对。 老实说,“谢琇”在四五岁时就来到了谢氏主支所居的大宅,所以谢玹与其说是她的兄长,不如说更有一点爹系的味道,学术法要管,习字要管,背书要管,甚至是买点心买玩具,或是自己亲自动手替她做小玩意儿——他全部都管了一个遍。 不客气地说,即使是他的母亲、虞州谢氏现任的家主夫人袁氏,对她都没有这么细心。 这么好的一个哥哥,她还要背刺?!她还是人吗?! 而且,谢琇有种预感,即使她真的背刺了谢玹,这个感天动地全方位无死角的完美好哥哥,也不会真的与她闹到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的。 再说了,“谢琇”在“云边镇魔”里还是有些鲜明戏份的,每次出场她都在努力和妖魔奋战。这么正义的一个好姑娘,也很难想像她会忽然脑筋一抽,投入妖魔鬼怪的阵营。 ……妖魔鬼怪能给她多么巨大的好处啊才能让她舍弃这么棒的好哥哥?这明显就是一搞起来就会崩剧情的想法嘛。删掉删掉。 谢琇换了一个思路。 背刺不可取,那么什么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才能真正地伤害到一个好哥哥? 她沉思良久,最后突然“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 ……两字真言曰:骨科。 让她从头来捋一下故事背景的脉络。 谢玹出自于谢家的主支,是整个虞州谢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天才,可能因为一直以来都专心修习除魔之术的关系,性格又综合了沉稳可靠和淡泊天真,从来都是继任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人选。 同时,他也是“谢琇”这位小少女的堂兄——“谢琇”因为同样从小表现出天分过人之故,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主支的大宅中教养长大。因此,谢玹也曾经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给予过她很多照拂和指点。 然而,在谢琇十五岁那一年,谢玹突然说要出门历练,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他偶尔会送信回来,但是每一年的新年和其它重要活动的时候,他也从不回来。 他的本领很大,并且在外行走也并没有落下修炼,而且“谢家的天才”这种名号已经很响亮了,他并不愁没有落脚的地方,更不愁没有人请他除魔。所以,即使没有谢家的种种资源和财富作为支持,他一个人在外面也能过得不错。 可是这并不能够消减“谢琇”因此而起的痛心。 那么温柔的哥哥,为什么突然放弃了家中的一切呢。 为什么永远不肯回来呢。 家里没有人轻视他,所有人都尊敬他,即使他离家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岁而已,但每个人都已经拿着对待家主的态度来对待他。而因为他从小就显露出了极高的天分,他所得到的一切待遇都是最上等的;他的父亲就是在位的这一任家主,修仙界也不存在三妻四妾的规矩,他的母亲就是家主夫人,他的父母也没有什么感情危机…… 总之,在“谢琇”的眼中,谢玹的离开是找不到理由,无法解释的。 而这一次与他偶然在云边镇重逢,是完全不在“谢琇”的预期之中的。 所以小少女心头一直以来所压抑的那种困惑、不解、伤心、迷惘,混合了她在成长过程中从他那里获得的很多照拂所带来的感激、仰望、崇敬与一点点的渴望,全部都猛烈地爆发了出来。 想要证明给他看自己没有辜负他当年的照拂。想要证明给他看他当年没有看错人。想要证明给他看自己已经是一位优秀的除魔师,还想要证明给他看—— 谢家并不是不值得他任何留恋。谢家也是有很多好处的。而且,谢家还有像她这样会永远地仰视他、敬爱他的人。 可是,分别的四年中,她在成长,他也同样在成长。她变得优秀了,但他却变得更强大。 在谢琇到来之后,她就一直思考着,目前自己的首要任务,似乎还是为这位少女的角色,发掘出一条可靠的故事线。 这位少女除魔师似乎在原作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女配,最大的作用是引出本世界的气运男主。 她的角色在原剧本里出场次数就不算多,但她最后疑似没能战胜自己短命的宿命,在一次除魔行动中不幸丧生;而她的去世,也成为本世界气运男主彻底抛弃自己从前那种一厢情愿想要两全其美的仁义,性格从淡泊避世变为坚韧向前的关键契机。 ……这么说起来,这位少女虽然只是气运男主的堂妹,但她多多少少还承担着一点白月光的功能。 谢琇想到自己在被崔女士发掘前,如何干净利落地把白莲花式的白月光,在三言两语间就改造成了直言不讳不解风情的钢铁直女,不由得暗自冒了点冷汗,在内心暗暗告诫自己,这一次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能辜负崔女士对自己的信赖和厚望,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意识到,自己为这个少女所编织的完整故事线,或许就是成就气运男主这个光辉形象的最后一块重要拼图。没了“谢琇”和她所经历的故事,男主角的性格也就不会成为足以支撑世界线的那个样子。 这么说来,崔女士还真的是对她寄予厚望啊,才替她选择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炮灰角色。 虽然说骨科不太可取,必须另辟蹊径,但是,“怀着百分之九十九的崇敬,再加上百分之一的阴暗仰慕,追逐着大哥哥脚步的少女”,应该会是个令人感兴趣的故事人物吧。 ……骨科怕什么。反正是要死的,到时候下线得唯美一些,把握着分寸不要越线就好了。 谢琇这么在脑海里毫无感情地冷静想着,简直可以顺便想像出领导又拍桌大吼“不许打擦边球啊否则扣你年终奖!”。 ……怕什么。说得好像自从她入职以来,哪一年的年终奖她能够足额拿到手似的。 每过一年就不得不换个组别,演过无数磕磕绊绊的失败作品,甚至还出过直播事故,在白莲花女主组的时候,因为降智剧情忍无可忍,反手黑了自大自恋的男主一记…… 这种经历难道都不能磨炼她……啊不,领导们——强悍的神经吗! 他们早就该知道她一根筋起来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第45章 四十五·【第二个世界·残夜】·3 谢琇打定主意,开始在脑海里搜寻相关的线索,以便让她自行构建出一整套活灵活现的心理变化脉络。 崔女士说过,每一位小世界里的重要人物,除非原作里他们就被降智,否则只要是原作不洒狗血、好好描述他们的话,他们说不定比任务者还要聪明,毕竟有那么一些人物,是已经在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打滚了很久的。 轻视他们的聪明和敏锐度,是要吃大亏的。 因此,谢琇决定,自己一定要把全盘的心理活动脉络都提前搭建好,然后对自己一直心理暗示似的重复“没错,这就是我,我就是这么想的”,以免在聪明又敏锐的本世界重要人物们面前穿帮。 然而,可惜的是—— 这个小世界的剧情当真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可以利用的线索。 因为“谢琇”这个小少女,在无cp气运男主谢玹的生命中出场的时间门真是太短了,短得只存在于他只言片语的追忆之中。 就连目前这个“云边镇”的场景,还是因为原作中谢玹提到了“假如当初不与她在云边镇重逢,那么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况”这句话,才能够建立起来。 谢玹是原作的男主,他在云边镇都家跌这么大一个跟头,也只是为了更好地磨炼他的心志。 到了原作的后期,他真的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传奇的除魔师,虽然这个世界没有飞升上界这么一说,但他可谓是把除魔一道做到了极致,留下了无数与他除魔相关的故事和传说在世间门被人传颂。 这样的一个人,他人生唯一的失败,就是在这里,就是现在。 在都家大宅,输给了祸神长宵。 在气运男主一生之中唯一的失败经历里,假若再添加上一位满心崇敬和信任他的妹妹,而这个妹妹再出点什么岔子…… 气运男主早逝的白月光,稳稳拿捏了。 谁说妹妹就不能成为白月光了呢?白月光不就是给气运男主送温暖,或给气运男主心上留下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印象,进而影响了他日后的性格与人生选择的人吗? 角度要清新,格局要打开啊。 ……在谁身上挖掘故事线不可以呢?骨科的话别真的做坏事不就行了吗?而且来点似有若无、似是而非的朦胧美感,不正好能吊起大家的胃口吗? 谢琇打定主意,要蹭一段谢玹的故事线,贴上去给自己来一段“乖巧的小妹妹一边给哥哥送温暖,一边对哥哥心怀不轨,但最终在boss战的时候还是选择了成全哥哥的正义与大道”的剧情——完美! ……不,等等。 谢琇突然想起,炮灰组的组长“老海”——就是整天对着镜子摆弄他不多的发量的那个中年男人——在她来到炮灰组,第一个任务就干脆利落地用十二分钟解决了几百章男女主角的狗血纠结剧情之后,那涨得通红、头顶冒烟,几乎要让人担心他下一秒钟是不是就会厥过去的神色。 在这次出发之前,“老海”难得地没有见了她如见债主一样表情乌烟瘴气,而是欢天喜地地告诉她说,因为上一次她的故事线简直感天动地,数据上佳,崔女士特批了这一次的任务也可以直播。 虽然没有推荐位,直播链接位置很靠后,也暂时没有力推的打算,但崔女士说了,炮灰组也应该一视同仁,以后有,崔女士和时空管理局的高层力争,最后达成了一致,假如谢琇这一次的表现依然优秀的话,炮灰组的福利就会全面升级!固定直播、固定推荐位、多给的资源,还有更多的员工福利!一切皆有可能! 老海说到最后激动得头她是炮灰组全体同仁的最大希望。 ……结果,谢琇刚进来没多久就卡剧情了。这可怎么对得起那些信任她、把希望倾注在她身上的人? 而且单单只是平淡地做日常的话,就算是她也知道,观众人数是会一直往下掉的!口碑没有了的话,再做回来就有一点难了! 谢琇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眼睛。 好吧,看在崔女士的信任与“老海”的发量的份上—— 她还得做个pnb。 也就是说,万一故事线发展途中不允许她贴着气运男主的剧情起飞的话,她也得找个可靠的角色来让她搭一段便车。 她没用几秒钟就找出了这个合适的对象—— 还是一起领盒饭吧!都大少爷! 走这条线的话麻烦要多一些,得给她自己找好一个与都大少爷熟悉起来的理由,找好一个与都大少爷日常多多接触的理由,找好一个…… 算了!在那些理由之前,她总得先认识他吧!!! 都大少爷因为身体不好,平常深居简出。而都家大宅,自从那一夜发生惨祸之后,几乎就成了谢玹的禁入区。 倒不是说都大少爷就明令禁止谢玹来访,而是——谢玹自己也过不去心里这一关。 他是个无比正派的好少年……不,好青年。又正义,又温和,对世间门不平事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几乎就是那种“明明不关他的事,但他就是要将世间门和平这种大命题都一肩担起”的少侠风范的最佳代言人。 自从都家惨祸发生之后,一直到现在,他每隔七日都会去山脚下的墓地,为那些遇难者上香祭奠。举凡道场法事,也没有少做,可谓是风雨无阻,虔心至极。 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原谅自己。 谢琇看得出来,谢玹没有从前那么爱笑了。他现在的笑容总是很轻,很浅,温文尔雅有余,却少了几分意气风发。 当她问他“哥哥你有什么困扰,可以跟我说吗”,他却总是轻轻地抿起唇,弯一下眉眼,温和地说道:“没事。你不必为此担心。” ……这简直就等于明晃晃地在说“我有事,有大事”,怎么能让人不担心到爆炸! 所以这种情况下,虽然知道谢玹应该与都大少爷相熟,但谁还敢走哥哥的路子去认识都大少爷!这难道不是等于见一次就双方互揭一次彼此的伤疤吗!而他们两人甚至不用说话,对视一眼就能达成这种互相伤害的成就! 谢琇来到这个小镇已经半个多月了,但她却一无所获。 剧情也卡住了,要认识其他镶边男配,好像也很难。 而且,她并不是每天只等着要找机会镶边在气运男主的故事线上。 经历过了上一个世界,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武力值的重要性。虽然这是一个设定有些奇特的仙侠世界,她已经学会的那些武功或许用处不大,但她也要抓紧一切机会,把预安装的那些法术之类的技能刷满熟练度。 因此,她抓住受雇在云边镇捉鬼和净化的机会,每天不断地来回奔波于镇上各处。 她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也在这种不断的净化里继续进步着,自身的能力与日俱增。她能够感到身体里能量的增长,在发出符咒的时候也更坚决而有自信;每次发出符咒的时候,都能够看到影响范围和杀伤力都在增大。 谢玹虽然对“谢琇”这个妹妹似乎有点过于保护,不允许她夜晚出去巡视——因为夜晚通常是妖魔鬼怪更活跃、能力也更强大的时期,但是白天在镇中的巡视工作,他还是允许她加入的。 妖物们一般在白昼里是不会出现的,即使是附体的尸妖,也惧怕阳光。所以白日里巡视的任务,谢玹是不会阻止谢琇参加的。 前提是,他亲眼目睹过她除魔的身手。 这个世界里的“除魔”实际上就是画符与使用符咒的综合过程。而且,画出来的符箓有多好用、使用符咒时能够发挥出多大的威力,都是与除魔师本人的实力密切相关的。 换言之,即使谢琇在自己腰间门的那个大荷包里塞满谢玹画的强力符咒,那些符咒到了她手里,威力也得打个折扣。 所以,当谢琇刷技能熟练度刷了半个多月之后,虽然她的除魔师等级或许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蹭蹭地上涨,但故事线的空虚,也令她不由得有些烦躁不安起来。 要不然……还是暂时搁置一下风仪俊秀世家公子的pnb,回头冒着年终奖全部泡汤的危机去稍微刷一下骨科线吧? ……可是,骨科要怎么刷?凑上去目光闪闪发亮地凝视着谢玹,然后说“哥哥你好棒,我可以一直追随你吗”? 不,那样的话可能谢玹只会当作自己又收了个除魔卫道的好助手。 谢琇想了想,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在自己有限的知识里找出一条投机取巧之道—— 这还是当年她在白莲花组的时候,一位什么,也不宜迎风流泪的时候,你只需要迎风长叹,悠悠地念上几句情诗的好句子就行了”。 谢琇:懂了,就这么办。 于是她开始在自己脑海中那些年背过的诗词里,为自己可能的骨科线设计台词: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当然,这几句的重点要落在最后一句上,“不如怜取眼前人”,对吧……? 但随即她的脚步猛地停顿! 这里是镇尾森林的深处,原本应该只有她一人在此。但是,在刚刚她不由自主地轻声把那几句诗念出来之后,她仿佛听到咯吱一声,就像是有人脚下踩到了枯枝的声音一般! 谢琇猛地抬眼望去。 面前就是那座藏在森林深处的、半圯的小小破庙。正殿几乎已经垮塌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面半完好的墙。在半垮塌的墙头上,还能露出殿内神像的头顶来。 可是,正殿内并没有人。 那么就只剩下——! 第46章 四十六·【第二个世界·残夜】·4 谢琇手一抖,几张符纸就已经从袖中滑到了指间。她用食中一指捏紧那几枚符咒,大步流星绕过正殿,向着殿后冲去。 正殿的背后有一座年深日久、已被青苔爬满的破旧祭坛。 谢琇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还绕着四周稍微考据了一下,感觉这里原本像是配殿,但它的建筑已经完全倒塌了,只留下长草中残余的地基;在祭坛前按理说还应该有一座神像,但现在神像已经完全没了踪影,看不出原本是供奉什么的。 这样的一座孤零零的破旧祭坛,谁会到这里来?! 她脚步飞快地绕过正殿的转角,右手都已经抬起来横在面前,随时准备甩出符咒—— 但她的脚步随即愕然地停了下来。 因为,在一片幽深的绿意之中,斑驳的石头祭坛旁,却正有一位穿着白衣、身形修长却略显清瘦的青年,弯着腰单手扶住祭坛站在那里,另一只手握拳堵在唇边,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咳嗽。 谢琇:! 她还没有说话,祭坛前的那个人就勉强压下了那阵咳喘声,抢先一步回过身来。 谢琇这才赫然发现,那个人容姿秀丽,但是脸色像初雪一样白,右眼下有一道还未完全愈合好的伤痕,瞬间破坏了那张形貌昳丽、近乎完美的面容;他的身材颀长挺拔,似乎有点单薄,但莫名地令人觉得有些气势迫人。 她不禁脱口而出:“尊驾是……?!” 那位俊美青年似乎对她的问话感到有趣。他弯了弯眼眉,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的脸上滑过,似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评估着她的深浅似的。 片刻之后,他仿佛像是得出了结论,慢慢勾起唇角。 “我是都瑾。”他说。 谢琇一愣。 ……她现在忽而诗兴大发,还想念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云边镇魔”并不是谢玹一生中唯一的败绩,他也曾经在战斗中独自与强大的妖魔鬼怪对峙,狼狈不堪、浑身浴血,也不肯后退半步;即使输了,输得都是那么英勇无畏,那么闪闪发光。 但是,都家是他一生中唯一有愧于心的大失败,也是他初出茅庐的时候跌的一个最大的跟头,成为他前行路上磨炼心志的试金石。 事实上,作为完美强大的气运男主谢玹故事开场第一单元的镶边男配,都瑾的设定毫无疑问是配置过于高了。 云边镇最大的那座宅邸,属于世族都家。都家在数代之前还有人出仕,但后来人丁逐渐凋零;都家的老爷子当初曾经在朝中做到一品大员,但后来因为党争而不得不黯然告老还乡,路上又遭遇了伪装成山匪的私兵袭击,两个儿子都为了救护老父和幼子不幸身亡,只有都老爷子狼狈地带着两个孙子只身逃离。 这其中,长孙都瑾还在激战中为了保护堂弟都弘而不幸受了伤,据说是被一剑刺中上身,伤及肺部,从此一直缠绵病榻,身体虚弱不堪。 都老爷子最终还是平安地回到了家乡。或许是因为京中那些敌对方知道都家出息的两个儿子都已经身亡,曾经在京中有过“风仪极秀”之美名的十四岁的长孙都瑾也伤了根本,从此不可能再出仕,又因为先帝多多少少对于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是有点旧时的情分的,所以最终都家并没有被赶尽杀绝,得以在此地做个富家翁。 数年后,新帝继位,先帝时一手遮天的奸佞终于倒台。 新帝倒是对都老爷子倍加安抚,甚至想重新请都老爷子出山。可是都老爷子已经心灰意冷,再加上长孙都瑾的身体确实已经无法支撑读书科举的负荷,所以最后新帝只是赐下了一面金牌给都家以示宠信。 但回到了家乡的都家,也并没能因此平安地隐居下去。因为云边镇作为气运男主谢玹除魔的舞台,开始变得不安宁。 作乱的即使只是祸神长宵的一缕强大神识,也足够青涩的天才除魔师结结实实吃一记教训。 据说,祸神长宵是因为真身被关在天界的九幽深狱之中,上千年不得出,最终觑得一个封印松动的良机,以神识偷偷潜出,寻路下界。 他的真身则还留在九幽深狱之中,如同一具行尸走肉那般,维持着最基本的行为和反应,麻痹了天界的看守,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的神识已经逃逸下界一事,都没有被人发现。 这也就等于,神界不出手,只能靠谢玹一个凡人来想办法。 然而,结果是悲哀的—— 谢玹对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他近日来更加不愿回到暂居之所,每日大半时辰都在外奔波除魔辟祟,并试着开始在小镇的四周布下除魔阵法。 但是云边镇是否会就此恢复从前的平静,现在还是未知数。 郑安仁昏迷不醒,镇长焦心于独子命悬一线,对谢玹的态度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谢玹的行动也处于不闻不问拖延不帮忙的消极状态。而镇民们对于谢玹这位除魔师真正的能力,也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而“谢琇”,也就是在这种时刻来到云边镇的。 自从她来到云边镇之后,因为都家的灭门事件已经发生,即使谢玹好像也显得内心有愧,因而并没有经常拜访都家,似乎一直在避免打扰幸存的两位少爷养伤,自己则更加勤奋地穿梭在云边镇及周围的山林中,斩妖除魔、布置阵法;所以谢琇也跟着他这样做,一直没有见过都家的两位少爷。 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座森林深处的破庙祭坛前,遇见了这位都大少爷。 的确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他身体不太好,脸色苍白,身躯高瘦而单薄;可是他站在那里却犹如一根在强风中无限弯折、摇摇晃晃却总不会真正折断的修竹一样,总有种不同寻常的气度在。 不愧是少年时期就被称为“风仪极秀”的俊才啊。 但是只看他苍白得近乎毫无血色的俊美面庞就可以想见,当时在都家大宅的除魔大阵中发生过一场怎样的恶斗。 谢琇竭力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失礼地乱飘,但她还是忍不住瞥了几眼那一道残留在他右眼下方的很浅的划痕。 那道伤痕为他昳丽的脸容上多添了几分异样的美感——谢琇想,几乎可以称之为“战损”——说不定是在那一夜的恶战之中,什么妖物给他造成的伤害吧,当日也想必流了些血,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那道伤痕却依然没有完全愈合得毫无痕迹。 而这样的俊才落得如今这样的模样,谢琇几乎都猜得到,每一次看到都瑾,或者每一次路经重门深锁的都家大宅,必定对于谢玹来说都是一次心理上的打击。 对于谢玹这样的人来说,单是愧疚与自责,就足以在他的内心催生出心魔。 谢琇轻轻倒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把缩在袖中的手略微移动了一下,指间夹住符纸,脸上却露出了惊讶和礼貌的神色。 “原来是都大少爷。”她说,微微向他颔首致意,道:“……失敬了。我是——” “谢姑娘,对吗?”都瑾在她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就说道。 他依然负手站在那座斑驳的祭坛前,侧过身躯微微含笑,替她说出了答案。 谢琇有点真正的惊讶了。 都家刚刚遭逢这种巨变不久,自己又是新来到此地的外来人,然而在当初那场除魔之战中负伤的都大少爷就能够准确掌握这些情报——看起来都家残余的底蕴依然绝不容小觑啊。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应道:“是的。没想到都大少爷居然识得我,这真让我——” 她一时有点语塞,想不到什么特别适合的词汇来把这句客套话搪塞过去。 不过都瑾再一次替她解决了困扰。他温和一笑,十分自然地接道:“……因为令兄时常提到姑娘您啊。” 谢琇太惊讶了,忍不住脱口而出:“……玹一哥?” 都瑾的目光微微一闪。 “啊……你是这么称呼扶光的吗。”他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快,他又重新把目光投向她,面容平静温和。 “对。扶光经常谈到你……之前,他曾经有一段时间经常来往于我家。”他说。 谢琇:“……!!!” 她当然不会听不出来都瑾所指的是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之前谢玹为了计划除灭妖魔,要利用都府的地方来布阵的时候吧。 她一时间觉得有点难以开口。 她原本就是这种性格,演技也有点欠缺,不像那些在热门组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同事们一样长袖善舞;所以以前她在任务进行中的时候,也经常会遇见像现在一样的尴尬时刻,她因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才合适而陷入冷场—— 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所扮演的往往是必须攻略对面男主或男配的女主角,所以一个对话选择肢出现问题,就有可能导致一连串不可预测的后果。 而今天,至少她知道自己即使说错了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自己本来扮演的就是炮灰女配,是出场没多久就注定迟早要死的尸体预备役。 然而,可能是因为面前的青年身世引人怜惜之故,她并不想以简单的沉默来蒙混过关。于是她左右为难着用力思考了一下,挤出一句话来。 “是、是吗……我、我希望他所说的,都是一些好话啊……” 都瑾微微一怔,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回答。停顿一瞬之后,他微微仰起头,大笑了起来。 和他病弱的外形不太相符,他的笑声意外地十分清朗;正在谢琇为之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是质问他“为什么笑”好,还是自暴自弃地任由他笑个不停的好,左右矛盾的时候,就听见他的笑戛然而止,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谢琇:!? 第47章 四十七·【第二个世界·残夜】·5 她睁大了眼睛,眼看着前一刻还仰起下巴笑得十分恣意的俊美青年,后一瞬间立即咳得弯下了腰,清瘦的脊背弓起,一截脊骨甚至透过夏日轻薄的衣料,勾勒出凸起的线条。 他似乎难以遏制那阵剧烈的咳嗽,下意识在弯下腰的一瞬间右手扶住了面前的祭坛,左手则捂在胸口上,咳得撕心裂肺。 虽然说在古代或许应该遵守一下男女授受不亲的规则,但是—— 谢琇只犹豫了几秒钟,就大步迈上前,右手在袖中一翻,指间原先夹着的符纸就换了一张。她走到都瑾身旁的一瞬,就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啪地一声把那张新摸出来的符纸往都瑾弓下的背后一拍,同时左手很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臂,支撑着他站稳。 说来也奇怪,那张符贴到都瑾背后没多久,他的咳喘就从激烈转为平缓,最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可是刚刚那阵剧烈的咳嗽仿佛带起了他全身的应激反应,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忽而窜过一阵痉挛,身躯晃了几晃;假如不是她在旁边扶着他的话,他就会失态地向一旁歪倒了。 他又花了一点时间才平复了呼吸,终于用右手用力撑住一旁的祭坛,借助着她在左侧的撑持,站直了身躯。 “谢……谢谢……”他的声音都有丝轻颤了,一下子就从刚才苍白清秀的模样变成了满脸病容的样子。 谢琇看着他这样虚弱,也不由得油然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都大少爷……您没事吧?!” 都瑾轻轻喘息着,微微侧过身子,靠在那座小小的、简陋的祭坛上,仿佛要依靠它来支撑自己站立一样。 “我……常这样,等一等……或许就好了……”他低声说,气势仿佛陡然弱了十倍,苍白如雪的脸颊上因为咳嗽而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谢琇同情地注视着他,想了想说道:“我暂时往您后背上贴了一张祛病符……可能管用不了太久,您得尽快回府去歇息或延医问药才行……” 都瑾抬起头来望着她,眼里有疑惑的神色。 “祛病符……?” 谢琇有些赧然,解释道:“是我自创的小玩意儿……所以效用不是很大,暂时拿来抵挡一时半刻还可以,并不是长久之计……” 都瑾的目光闪了闪。经过了刚刚那一番剧烈咳嗽之后,他的眼瞳里泛上了一层水光,似乎显得更黑更深了。 “……不意谢姑娘居然还能够自创符咒,真是——” 他没有说完,好像又要弓下腰去咳嗽一样。 谢琇吓了一跳,连忙又去扶他,一边扶住他的左臂,一边问道:“您今天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您要回府的话可有备车?” 她想了想,自己刚刚进入森林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到外面的山路上停着车轿。可是这位久病的都家大少爷身体如此虚弱,怎么能够从这里独自走回镇上的都府去?! 都瑾好像终于忍住了那一阵咳嗽的冲动,声音沙哑地答道:“……我是记起……自己以前,曾在这里见过一座小小的庙宇……就想来此……借着它的灵力,祭拜一番……” 谢琇:!!! 啊,对。 都家的那场惨剧刚刚过去没多久。虽然都大少爷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允许他像这样在外面随意晃荡,但是他想要祭拜一番逝者的心意想必是十分强烈的。 时近黄昏,一阵清凉的晚风忽然拂过树梢,吹得他们的鬓发和衣襟都轻轻飞舞起来。 都瑾靠着那座只到他腰间高度的小小祭坛,微弓着腰,虽然初见时那股挺拔的姿态消失了,却别有一番体不胜衣的病弱美感。 谢琇一个激灵,突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不是欣赏颜值的时候啊! 她慌忙说道:“您现在就回府吧……如何呢,都大少爷?我是徒步来此的,但我可以扶您到大路旁,然后传讯给玹二哥,让他去通知贵府来接您,或者让他找辆车来……” 都瑾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又喘息了一阵,甚至还闭上了眼睛,显得很痛苦似的。 然后,他重新睁开了双眼,注视着她,低声应道:“不……不必劳动扶光。我家的马车此时应已经到来了,就在森林外面的大路上……是我让他们等一下再来接我的……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要做的事情……” 啊,谢琇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是偷偷来到这里的祭坛,想要拜祭一下家中的逝者的吗?他是在顾忌着家中唯一剩下的弟弟的感觉吗?因为在府中大张旗鼓地拜祭逝者,或许会揭开弟弟心中的伤痛? 毕竟他自己都还这么年轻,他的堂弟此时想必也只是个小少年,乍逢巨变,心志受创,想要逃避回想这个残酷的事实,也是很正常的事……对吗? 谢琇这么想着,不由得更加放柔了一点声音。 “那……我扶您去外面的大路上吧?”她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 都瑾又闭了闭眼睛,轻轻喘息了两声,像是在竭力平复着胸中随时都要爆发出新一阵咳嗽的有害冲动似的。 “有……有劳了。”他轻声应道,“在那之前……劳烦谢姑娘……把那张符取掉吧,背后的衣服上贴着一张符……走出去给别人看到了,总不好看……” 谢琇:“?哦、哦……好的。” 她虽然有点担心没了祛病符的加持,从这里走到路边的一段路上,都瑾会不会再度陷入刚刚那种快要把心肺都从咽喉间咳出来的剧咳之中,可是都瑾说得也有道理,后背贴着一张黄符,成什么样子呢? 她探手到他身后,一下就扯下了那张符纸,低头一看,纸上画着的纹路已经淡了好多。 应该是刚刚那一阵咳嗽的同时,祛病符起效了吧。 谢琇扶着都瑾,感受到他几乎是把身躯的一多半重量都不自觉地放在她的身上,这才能够勉强站立行走。他们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森林中走出的时候,果然见到一辆马车停在路旁。 镇尾这里靠近山林,平时没什么人来往。车夫见到居然是一个小姑娘架着自家少爷从森林里出来的时候,惊得一瞬间好像呆住了,随即慌忙跳下车,和谢琇一起,费了一点力气,才把都瑾架到了车上,坐进了车厢。 谢琇觉得这一顿劳动简直比除妖还累,她的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 都瑾靠着车厢的墙壁,微微仰起头来喘息着,双眼也合上了,好像累极了似的。 谢琇有一点提心吊胆地望着他。 然后,就看到他缓缓地重新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着半跪在他面前、正打算查看他的状况,仿佛准备着万一有什么不对,就再度把那张可笑的祛病符啪地一声拍到他胸口上的她。 谢琇:!!! 她直到这一刻才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为了查看他的状况,而离他太近了。 她刚刚费尽全力把他架进车厢,抢在他身躯脱力摔倒之前,及时把他整个人砰地一下丢在铺着厚厚毡毯和锦垫的座位上。 她本来想立即抽身离去,可是他几乎是后背一靠上车壁,就立刻咳得惊天动地起来。她只好用左手半撑在他身侧的座位上,微微欠身向前,想要看清楚他现在的脸色如何,究竟是应该把他送回家,还是半路转去医馆。 可是现在他突兀地睁开了双眼,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显得有点儿太近了。 她立刻想要往后撤身离开,但是他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阻止了她的动作。 “……谢姑娘,需要搭车……一道回到镇上吗?” 谢琇:? 她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不了,谢谢您,但是我刚刚就是步行而来的——” “……天色已晚。”都瑾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回荡在车厢中却很清楚。 “姑娘今日帮了我……送您回去……也是应有之义。” 谢琇:“……” 她还想推辞一下,但都瑾重新又闭上了眼睛,胸膛也急剧起伏,好像又在竭力忍回一波新的咳意似的。 谢琇觉得从这里回到镇上还需要一点时间,半路上似乎也没有医馆,她要是坚持离去的话,万一他又在马车里咳成那副撕心裂肺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有点担心。 ……更何况,她也觉得他现在这副样子,说不定也有上次都府灭门事件里为了保护弟弟而遭到妖鬼重伤的原因。他今天来到这座偏僻的小庙,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地悄悄拜祭家中的逝者。 不管怎么说,谢玹一直都觉得自己对都府灭门事件是有着重大责任的。他也一直都为此自责不已,想要补救。 谢琇觉得,那么自己就应该竭尽全力替他一道补救这过错——而在都府出现任何事的时候出手相帮,照顾都府现在仅剩的主子们,这也是一种补偿的方式。 于是,她只犹豫了一下,就回身盘膝坐在了靠近马车门旁的地上,向着都瑾点点头说道:“那就有劳了。” 都瑾依旧背靠着车壁,半阖着双眼,呼吸急促。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很淡的笑意,又仿佛没有。 车夫一声唿哨,马车缓缓走了起来。 …… 从这一天以后,谢琇仿佛就正式认识了都家兄弟。 但每当她过后回想起来,都大少爷的好感度就好像浮在一层看不分明的雾中。 很难说他对她——或者连同谢玹一起——是有好感还是没有好感;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堂弟都弘,正好处在小少年的叛逆期,又已经认定了“谢家的除魔师都是言过其实!”这一命题,所以对着她和她哥哥,那可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还记得,她与都大少爷初识的那一天,当马车抵达都府的时候,都家的小少爷都弘很快就迎了出来。 谢琇记得自己听谢玹提起过,都小少爷只有十五岁。虽然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算得上快要成人了,但是看在谢琇的眼里,总觉得都弘还不过是个半大少年。 他脸上的焦急之色以及眼中对哥哥的担忧之色不像是假的。与此同时,当他听到车夫报告了他与大少爷同车的这位姑娘的姓名来历之后,对她表露出的冷淡疏远——甚至还有一丝防备之意——也不像是假的。 谢琇十分尴尬。 幸而当时都瑾好像已经处于半昏半睡的状态,也不会为了全那些俗世的礼数,而像在森林外的时候那样,继续询问要不要送她回家;于是谢琇飞快地跳下车,向着都弘简单施了一礼,解释了一下都瑾目前的状况,就匆匆离开了。 第48章 四十八·【第二个世界·残夜】·6 都弘当时甚至都没有对她表示出任何感谢之意,只是皱着眉说了一句“怎会如此?”,就急着招呼那位车夫以及跟着他一道出门来迎接都瑾的少年——想必就是那位同样幸免于难的都府管家的孙儿——合力把哥哥搀扶下车送进府内。 不过那一天的那段遭遇,谢琇晚间回到和谢玹一起暂时借住的百府时,却并没有告诉谢玹。 她只是更加勤奋地在镇上以及周围的山林里巡逻,寻找和消灭着妖物的踪迹。 谢玹曾经对她说,这里或许是一片已经被妖物污染的土地,因为此地地势大凶,对妖魔没有克制之力,反而十分适合妖魔出没。 谢琇有一次爬到了镇子后面那座很高的山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山下的云边镇,才发现这座小镇的布局有些奇怪。 她想,她明白为什么当初谢玹一定要选在都府摆下除魔阵了。 因为都府所在的地方,仿佛正是小镇的正中心。 “谢琇”修习的是最纯粹的除魔之术,换言之,也就是其它的知识差不多都不甚精通。 举凡医卜星象、阴阳堪舆、五行八卦之类的知识,在她的脑子里几乎都是没有的。 所以她现下站在山上,即使意识到了都府的位置似乎有哪里不对,却也不能通过风水、阵法和八卦之类的知识来作出进一步的推断。 她觉得谢玹一定知道。可是她也知道,谢玹决不会告诉她这些。 在谢玹的眼中,她还是那个揉着眼睛、被懵懵懂懂地带到谢家大房的小丫头。既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对这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即使现在她长大了,除魔之术也已经修炼得十分出色,甚至还能够私下设计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符咒,但是在遭逢那些大事的时候,她仍然什么都不必知道。 他可以永远都是她的玹二哥。当然,也只是玹二哥。 谢琇知道自己的容貌是美丽的,因为她在谢家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听到谢玹的母亲袁夫人慈爱地笑着说“琇琇真是个好看的孩子,想必是因为血脉的缘故吧”。 虽然她以后再也没有那么说过,但是那句话却在当时面对出色的谢玹时严重缺乏自信的谢琇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或者自己也是有着一些优点的,即使在光芒四射的玹二哥旁边只有若萤火之辉,但也并非会被他映衬得黯淡无光。只要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 看过原作的大致剧本之后,谢琇觉得自己所扮演的小少女,是可以这样幻想着的。 ……瞧,这不就十分自然地,把疑似骨科线的心理变化带出来了嘛。 好,现在她要面临的就是新的问题了—— 如何付诸行动。 众所周知,要触发剧情/事件,就得在大地图上四处溜达。尤其是目前的这个小世界,处于“云边镇魔”单元里,更是锁了大地图,明摆着在这座小镇上就能一口气把剧情推到底。 然而,谢玹这个好哥哥,压根不允许她夜间出门巡视。 所以,谢琇就趁着这位好哥哥夜间出门巡视之际,自己偷偷地跑了出去。 事实上她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可能在这个小世界里第一次符合了自己“炮灰”的身份举止——那就是不听主角言,作死在眼前。 可是,不这样怎么能触发剧情/事件呢?隐形的盒饭倒计时可还高悬在她的头顶呢! 果然,她也是被上天厚爱的炮灰了—— 重大剧情/事件!正在她眼前发生! 这一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十分适合出现剧情/事件。 且看如今的天色—— 无星的暗夜里,只有天际的一轮残月,还能发出几分昏昏的光芒。 可是谢琇却躲在一棵大树投下的阴影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勉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微微侧过头,往斜前方望去。 黑暗的山道上,身量未足的小少年双手握着一柄剑,清瘦的肩胛骨紧张得向后凸起,整个人都紧绷到了极点,似乎在发着抖。 而在他的对面,一袭玄衣的高大男子,意态自如地站在那里。他一头雪白的长发,在一弯残月的映照下却仿佛泛出一点银白的亮光;在他的右手中,拿着一柄剑刃通体乌黑的长剑——只有他右手偶尔移动一下,在合适的角度上,金属的剑刃刚巧反射出一点月光,才能说明那是一柄剑而不是别的什么。 他的脸上遮着黑布,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在谢琇的位置上,看不清那双眼中的神色。但即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那个男子的气势迫人。 和他相比,背对谢琇这个方向的小少年呼吸沉重,虽然还不服输地紧握手中的剑,但那过于清瘦的背影令人感到一阵担忧。 那少年的单薄背脊似乎因为承担了太沉重的东西而微微向后拱起,像随时打算进攻的幼猫,单枪匹马地面对一条已经成精的大蛇那般。 ……完全不是对手啊。 谢琇心中涌起这样的感叹。 好在今晚她跟踪这位小少年来此之前,已经提前给她的那位好哥哥,事先发了传信符。 这个世界是一个设定有些奇特的仙侠世界,符咒系统也颇为特殊。比如这个“传信符”,其实就是叠成纸鸟的样子,可以飞行,到了指定的收信人手里才能被展开的黄符。黄符一面上绘着传信用的符文,另一面上就可以写字传信。来不及写字的话,用灵力灌输进去也是可以的,但消息不能太长——也就是个仙侠世界的短信功能,还要凭运气看看是不是半道上会被人拦截。 但在这座“云边镇”上,按理说是不会有人半夜拦截掉传信鸟的,因为这种传信符叠成的小鸟飞行速度极快,如同一道流光那般,不容易被发现——除非是什么本领高深的妖鬼早有准备。 目下也只有冒一次险,寄希望于这位气运男主哥哥早点赶到了! 因为那位小少年——也就是隐居在这座小镇的世家都家的二少爷,都弘,他是不能死的。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谢琇眼下来不及细想,眼看都弘对面的高大男子已经向着都弘举起了那柄漆黑的长剑,立刻从树影里猛地跳了出去。 “且慢!”她喝道。 ……但是,那个玄衣白发的男子一点儿也没有给她这个不速之客半点面子。 他的长剑已然落下。 谢琇还来不及救助都弘,他就已经被那一记带着诅咒的挥剑刺中了身体,倒了下去。 谢琇:!!! “都弘!”她叫道,迅速跑到都小少爷的身边,却不敢第一时间弯下腰去查看他的伤势。 ……因为那样做等于把整个后背的空门都亮给面前那位玄衣白发的男子。 她站在都弘身边,警惕地伸手进袖中,一边摸索着袖中藏着的符纸,一边瞪大双眼紧盯着面前玄衣白发的男子。 “都弘!你怎么样!”她又喝了一声,甚至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腿——那里是没有受伤的,他若是还清醒的话,就应该知道她是来帮助他的。 都小少爷果然命大,他脸朝下伏在山道上,挣扎着动了动。 “谢……” 他或许是想叫一声“谢姑娘”。但在他完全把这个称呼说出来之前,面前那个玄衣白发的男子忽然把视线投了过来。 他或许还十分年轻,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然带着几分暮气,但他的气势却冰冷而锐利,又有几分因为自己的强大而显得游刃有余的坦然自若。 他的双眼微微眯起,眼眸里没有温度,轻佻而冷酷的语气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么,偷看的小贼,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才好呢。” 昏暗的火焰闪现在他明亮的瞳孔中。 “哦?是一位以前没见过的年轻女郎啊——是把你四分五裂之后挖取内脏给我的小傀儡替换呢?还是——”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极为恐怖的事情,唇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琇。 虽然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黑色的布巾牢牢遮住,但声音里的笑意中蕴含着的强大危险几乎要形成实质一样地流泻出来。 并且,他在谈笑间就把还要逞强地站起来继续战斗的都小少爷一脚踢飞了。 “就像虫蚁一样,真是缠人又可厌。”他厌恶似的说着,然后紧盯着谢琇看了几秒钟,突然哼笑起来。 “……呵,原来是个奇异的妙人儿啊。”他用一种嗤笑的语气说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缓缓地向谢琇的面前逼近。 他们之间原本隔着五六步远,但在他刚刚一脚把都弘踢飞到路旁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为两步了。 谢琇本能地觉得大事不好,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周旋了——她一边紧盯着他,一边悄悄把手伸到身后的衣袋里寻找正确的符咒,依靠指腹的触感确认着那细微的纸质差异与符咒边缘的小小折角所标示出的区别。 幸运的是,她很快找到了自己要的符咒。刚想扔出那枚符咒的瞬间,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唰的一声,她的发梢突然被切断,断发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然后她眼前一花,一股强大的力量禁锢住了她,毫不迟疑地把她的身体向后推到了一旁的山壁上。 “嘘……本座现在正在考虑很重要的事情。假如你够聪明的话,就别动。” 玄衣白发的年轻男子,用含笑的语气说着类似警告的话语。当他整副身躯都贴上来的时候,谢琇感受到了一种冰冷而毫无温度的、僵硬的触感。 ……这是什么?!是尸妖吗?! 第49章 四十九·【第二个世界·残夜】·7 在这个世界的设定里,钻入尸体里借尸还魂,或借着尸体的那副躯壳行走于世的妖物,不管是妖、鬼还是魔,统一都称为“尸妖”。 所以这个世界里的尸妖,有些可以变得很强大,端看这具被借尸还魂的尸体,是否和妖鬼足够适合,或者当内里的妖鬼实力足够强大,那具尸体也条件不错——这种条件一般都是“生前健康强壮,耐摔耐打,若有些修道的慧根就更好了”——的话,那么生成的这个尸妖甚至可以长久为祸一方。 当然,除魔师就是驱除这些妖鬼的。但谢琇在这里作为一位初出茅庐的除魔师,她明显地感觉到,今晚这个尸妖,并不是她这种小菜鸟的等级能够应付得了的。 年轻而强大的尸妖用那具冰冷的身躯贴近谢琇的身体,他的身上传出一股冷意,使得他们两人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空着的那只手在谢琇的脸侧,按在她背靠的山壁上,那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则横在她的咽喉上。 冰冷的剑刃紧贴着她的脖子,那股森冷的气息从她的毛孔里逐渐侵入她的身体。 只要她的身体稍微一动,锋利的剑刃就会切入脖颈。 “好色的小姑娘,”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深夜鬼鬼祟祟地尾随在男人的身后,是要被反杀的,知道吗?” 谢琇:“……” 没想到这个尸妖居然还挺有点自恋的……?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还敢说她“好色”,那岂不是就侧面代表着——他所占据的这具尸体,原主生前一定是年轻又俊美? 她被噎了一下,气势就由此短了一截。 她不情愿地用力眨动眼睛,狠狠瞪着他,道:“……别胡说八道了!你这种藏头露尾之辈,还敢说别人?!你一张脸遮得什么也不剩下,我能看到什么?黑布吗?!” 尸妖哈哈大笑,但那柄横在她颈间的长剑却很稳,一点都没有晃动地停留在那里。 “你真有趣。”他含笑说道,“可比那边的那个小少爷有趣得多了……这样杀起来才有些意思。” 谢琇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话里的意思,正在这时,被踢得摔倒在路旁的都弘,似乎在半昏迷状态之中,还记得自己的同伴,艰难地发出了一声警告: “快、走……他……要杀……我大哥……” 谢琇:……?! 都小少爷的大哥,自然是都大少爷。和他的弟弟……哦不,严格地说起来,都弘是他的堂弟——不同,都家的大少爷都瑾,十四岁的时候就以“风仪极秀”闻名京城,曾是满京城都瞩目的神童。 虽然都家并不算是世家,都老太爷当初是以寒门子弟之姿,一路崛起,直做到一品大员的;但是他这个长孙,论才学、论风仪,能把最优秀的世家子弟都比下去。 但是,很可惜,后来出了一系列事件,都瑾也和全家回到了都家最初的老家云边镇。 但是……这个尸妖为什么要杀都大少爷?! 谢琇瞪大了双眼,一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面前的妖物。有冷汗逐渐从身体的各处渗了出来,沾湿了她里衣的衣料。 靠得这么近,谢琇才发现那妖物的那只狭长的左眼,眼眸居然是冰蓝色的,整个人覆盖着一层森寒阴冷的气息。 “你……你为何要对都大少爷不利?!”她强忍着内心的震动,竭力平静地反问道。 那妖物闻言却笑了起来。 “哦,”他漫不经心地答道,“‘风仪极秀’——这不是人们用来形容他的吗?即使是妖鬼,也应当有些追求。既然都是借尸还魂,何不选择那个最美丽的人?” 谢琇:“……” ……想不到这种妖物还挺有……呃,上进心的哦? 她忍着气,极力让自己无视还横在颈间的利剑,问道:“……就只是因为这个?!” 妖物听了她语气不可思议的的反问之后,不仅没有立刻生气,反而还显得愈发愉快了起来。 似乎是他料定今晚这位初出茅庐的除魔少女与那边还躺在乱草中的天真小少爷都到了穷途末路,跑不出他的掌心了,他居然还发起善心来——具体表现是,耐心地回答他的猎物死前发出的每一个愚蠢的提问。 “也不尽然。”他答道。 “毕竟……本座可听说那个大少爷也是挺有才华之人……借了他的尸体,还要吞他的气运,这就叫做……呃,‘一体多用’!对不对?” 谢琇:“……” 很好,这个妖鬼还会用成语,看起来肚子里颇有几分墨水,可能生前是个书生? 那妖物看不出她内心的腹诽,径自得意洋洋道:“……唔,本座很久很久以前也吞噬过一个人的气运,那可是香得不得了……那人是谁呢?” 妖物故意做出苦思冥想的状态,顿了两秒钟才忽然笑道:“啊!对了!他就是你们这一朝,第一个六元及第之人!用你们凡人的话来讲,那就是——啊,对,‘文曲星下凡’啊!文曲星带来的气运,可是足足支撑着本座又多活了六百……不,一千多年!” 谢琇:“……”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那就是……这个“多活的年份”的数字,是他信口开河随意说的。 “六元及第”就多活六百年,换算过来,难不成一级科举考试的魁首就只值一百年的寿命?这部原作里的气运值也太敷衍了一点吧? 或许是因为那妖物自己说完都觉得有一点离谱,于是他又含混笼统地自行加到了“一千多年”。 谢琇仓促之下,竟然一时间想不到能有什么更好的反应,来应对面前这个行事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的妖物。 不过,妖物嘛,本来也应该就是如此的。 那妖物还在继续大放厥词:“文曲星身上所带之气运,再香甜不过……可惜合适之人,却不是那么好找……” 谢琇听到这里,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每四年不是就会出一个状元吗?” 那妖物长吁短叹。 “但不知近一十多年来究竟是为何,皇帝竟然点的状元,都是丑怪之人!那样的一副面孔,即使躯壳合适,本座也是懒怠使用的!” 他理直气壮地说道。 谢琇:“……” 她是谁?她在哪?她为什么要跟一个钻进尸体的妖物争论这种问题? 那妖物还在说:“历任探花,倒是真有几人年轻俊美……奈何身上气运太少,吞了也是白吞,聊胜于无……” 谢琇忍着气道:“都大少爷甚至因为身体的原因,都未曾参加过高一级的科考,认真说起来,身上至今都只有一个秀才的头衔,哪来的什么堪比文曲星的气运?” 她可能是疯了,都竟然在沿着这个妖物的理论思路往下辩论了。 妖物哼哼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愚蠢的凡人。” 谢琇:“……” 谢琇在摸袖子。 妖物没注意到她底下的小动作,继续道:“都瑾此人,若能继续科考一途,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他身上的气运,就是和文曲星比起来也不差什么!即使少了一点儿也无所谓,有他那张脸的加持,本座可以将就……” 他好像说得格外开心起来,竟然有一点忘形地想要手舞足蹈地打手势加强他话语的可信度的意思——但谢琇就几乎是立刻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 ……那什么,你这个妖怪怕不是忘了你的长剑还横在我的脖子上吧?! 她都能感受到悬于她颈间的长剑,随着他的手部不稳而微微晃动。她忍不住竭力绷住身躯,把上半身尽量向后又倾了倾,紧贴着山壁,想尽量把自己的脖子和那柄长剑的剑刃之间拉出一点点距离来。 她几乎能感觉到紧张的冷汗从她的鬓角和背后一滴滴渗出。他手中的那柄长剑,锋锐的剑刃闪着冷光,在她面前摇晃着,偶尔反射出一点月色映照下的寒芒。 那妖物的笑语声戛然而止。 他在黑布之下翕动鼻翼,动作之大,甚至使得那张遮掩他面容的黑布都略微动了一动。 “奇怪……”他仿佛立刻就忘了刚刚的“文曲星气运之能好怎”的美食讲座,喃喃说道。 谢琇防备地死死盯着他,不知道他又想起了哪一出。 仿佛是注意到她的眼神,妖物轻嗤了一声,原本那种兴高采烈地演讲着、带着一丝戏谑之意的态度消失了。 “嗯?!”他发出语意不明的类似感叹词一样的单音,微微往后撤了一点,剑刃虽然还横在她颈间,但他的眼神却毫不顾忌地扫视着她的身躯,视线仿佛品尝般,一寸寸从足部上移到头顶。 尔后,妖物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哦……原来是这样啊……”他用一种近乎陶醉一般的口吻慢吞吞地说道。 谢琇:“……” 怎么?难道她有什么不得了的气运,比文曲星还更加好吃一些吗? 但是下一刻,妖物的话语却陡然打消了她这种调侃的迷梦。 “喂,像你这样的人……呆在那些无知无觉的凡人堆中,难道不痛苦吗?”妖物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个问题一瞬间有如他横在她颈间的乌黑长剑一般,切入她的血肉与神魂之间。 谢琇:!? “什……什么意思……?!”谢琇听见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反问道,语气里有着一抹动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强大的妖物重新哼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邪恶与幸灾乐祸的意味,直率地回答道。 “你,总有一天会被那些凡人利用而死。可笑你还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谢琇:!!! ……这是哪里来的隐藏设定?!为什么原作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 第50章 五十·【第二个世界·残夜】·8 可是,那妖物刚刚提到她的时候,也说“像你这样的人”,而不是说“像你这样隐藏很深的妖鬼”或者什么别的种族名称,那么就说明——“谢琇”本就是个凡人? 然而,凡人和凡人呆在一起,难道……不行吗? “怎么可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毫无底气的反驳声。 妖物冷笑。 “你和那些庸俗的凡人不一样……你竟然还不知道吗?” “呵,多么可笑……你这样的人,竟然就如同朽木一般,无知无觉地活了这么多年……” “你自命为除魔师,但实际上活得就像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一样,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为何而死!” 接连不断的残酷言语接二连三地砸向谢琇脸上。 她无比震惊,一时间大脑都空了,完全无法反应;感觉意识在那一瞬间都似乎被这毫不留情的锋锐言语一点点切碎。 滴答。 滴答。 仿佛看到了红色水滴掉落深渊的幻象。 ……怎么回事?!这是……这个尸妖的特殊能力吗?! “喂,本座在这里杀了你,说不定还算是种慈悲呢?”轻佻而冷酷的语气在她面前响起,一瞬间就把她扯回了现实中。 “没关系,你的尸体,本座会好好再利用的。”年轻的妖物拖长了声音,戏谑似的说道。 谢琇:!!! 她的身躯仿佛像是被这个尸妖的某种强大能力所禁锢住了一样,一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握着乌黑长剑的手缓慢地移动着,在将要挥剑的那一刻—— “……主上。”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那个尸妖收回了手,往后撤了一步,依旧用乌黑得近乎无法反射光芒的长剑指着谢琇喉咙的位置,很扫兴似的问道:“做什么?没看到本座现在正在兴头上么?” 一个身材火辣、衣着清凉的女妖在他身后出现,冷静地回报道:“有人来了。是不祥的味道……好像是那个强大的除魔师。” 谢玹!是谢玹来救她了! 狂喜一瞬间就充斥了谢琇的心间。 与此相比,那名显然地位很高的尸妖就完全没有欣喜之情了。他恼怒地啧了一声。 “是谁把那混账引到这里来的?!好不容易才发现一点让人高兴的事情,还没好好弄个明白呢,却竟然要本座现在就收手……” 他抱怨着,浑身散发出不快的气息,像一个心爱的玩具被人夺去的孩子。 但他的视线落在谢琇脸上的那一瞬间,他就又恢复了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姿态。 “啊……真是遗憾。本来想漂亮地给你一剑,让你浑身上下只有那一个小小的、可爱的伤口,干脆利落地带走你的性命的……可惜现在,却被人搅了好局。” 他的嘴唇从遮面的黑布之后呼出冰冷的气息,说着毫无诚意的荒谬的道歉,与其说是歉意,不如说是一种感到有趣和刺激的威胁。 “过几天我们再继续吧……这次就这么放过你了,可怜虫。你可要知道感恩哪。” 那张以黑布牢牢遮住的脸孔瞬间在谢琇的眼前无限放大,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重新贴近她,迅疾地伸手掩住她的眼睛;继而,她听到有长剑“当”的一声落地的声音,尔后,她感到自己的脸颊竟然被迅速地舔了一下! 冰冷得如同蛇信一样的柔软触感滑过脸颊,谢琇猛地浑身一颤。 “啊!!”她脱口喊道。 她当然没有那么胆小畏怯,但这完全是在身体不受理智支配之下,下意识所发出的惊呼声。 可是面前的尸妖似乎却感到十分有趣。他放声大笑起来。 “咦,有这么害怕吗?哈哈哈哈哈哈——” 他那只冰冷的手仿佛像是暂时长在了她的双眼之上,牢牢地把她视野的全部都遮得风雨不透;另一只手的指尖,则在她的脖子上沿着颈动脉上下抚摸着。刺骨的寒冷,令她的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了。 他的喉间发出轻轻的吞咽声,就好像咽下了什么一样。 “唉,根本就分辨不出太明显的味道,明明闻上去还有种香甜的气味的……归根结底,这身体还是不怎么匹配,太弱了……真是不方便。”他孩子气似的抱怨着。 谢琇的大脑已经完全陷入了一团混乱,糟得简直像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泥潭。 “什……什……什么……?!” 那尸妖顿了一下,语气里似有一丝不满。 “本来,本座还以为只有血才会有这种影响。好像也并非如此……”他深思似的说道,“即使是汗水,也能发挥微弱的效用吗?” 什……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刚刚舔了一下她的脸颊,就是为了舔走她因为紧张和奔跑而渗出的汗滴吗!! 谢琇感觉轰然一声,大脑炸开了锅,脸颊不受控制地滚烫着,脑子里涌起的除了羞愤就是怒火;她就这样后背紧贴山壁,在他冰冷的手覆盖之下瞪大了双眼。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仿佛像是紧张到了极致,整个人都要贴到山壁上去了;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在身后,在自己身躯的遮挡之下,双手迅速地翻找着衣袖里剩下的符咒。 虽然可能对这种强大的妖物作用不大,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但那妖物却仿佛浑不注意她在背后搞的这一套把戏似的。或许也可能是因为他自信以她现在的能力,是无法真正对他造成致命杀伤的,于是他拿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沉迷态度来,一只手扼住她的喉间,另一只手则继续牢牢遮住她的双眼,冰冷的唇凑过来贴在她的脸颊上,重新一点一点地舔吻过她的颊侧与鬓角。 最后,他停了下来,紧贴着她的脸颊,喃喃地说道:“……脑子好像变得有点混乱起来了……难道本座是醉了吗?还是因为——” 谢琇说不出话来,也想不明白他在研究些什么。身后的指尖在袖中滑过一张张符纸,却没有一张是确定能够对面前强大的妖物造成一定的杀伤、至少能够让她拖着都弘一起逃命的。 然后,那妖物微微离开了一点,放下了遮住她双眼的那只手。那块遮面的黑布已经重新把他的容颜遮得结结实实。 他注视着她,目光里甚至有一丝赞赏之意,微笑着说道:“这副身子,还真是有趣啊……本座很喜欢。” 他冰冷的指尖仿佛恋恋不舍似的,滑过她的脸颊。 ……说……说什么呢……!!!谢琇几乎怒发冲冠。 好色至极的占据尸体的妖物!!!早晚有一天,她会将他亲手灭于掌下! 这时他身后那个女妖催促道:“主上……那人就快到这里了!属下在来路上布下的疑阵,可能也拖延不了多久,想必他很快就能一一解决,到时候就——” 那妖物很不高兴似的直起身,右手微动,他脚边的那柄乌黑的长剑就飞了起来,被他一把抄在手里,还剑入鞘。 “真烦人。”他冷冷道。 “现在还不是真正跟那个爱管闲事的混账撕破脸的时候……但那一天想必不会太远了。” 他那双紧皱着的眉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又一瞬间松开了,他看向依然紧贴着山壁站立的谢琇,似乎在黑布之下很开心地咧嘴笑着。 “那么下次再继续吧,可怜虫。”他愉快地说道。 “到时候,本座会细心地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洗干净你身上的血迹,替你擦上保养的秘方,好让你的皮肤和血肉之躯保持光滑不腐……假如你表现得更好些的话,本座甚至可以替你梳好头发、穿上新衣服,让你变成一具比谁都美丽的尸体——” 妖物轻笑了一声。 “记住,可别被本座以外的家伙杀了。” ……他怎么能够一边微笑着,一边用这么天真无邪的语气,说出那么恶毒危险的话!!! 谢琇胸膛起伏,竭力深呼吸,才忍下胸中翻涌的愤怒。 ……她现在还不是这个妖物的对手。贸然冲动或逞能,都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她刚刚进入这个任务世界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现在就下线一鞠躬绝非好的结局。 她勉强压抑着满心的憎恨与愤怒,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 “我等着你来。”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让你知道,虞州谢家,绝没有一个废物。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那妖物似乎有些讶异,他停在原地注视了她片刻,尔后,他仰首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有趣的笑声。 “哈……”他说,“那本座就拭目以待了。” 临去前,他又向着她投下一瞥,语气意味深长。 “毕竟,猎物临死前愈是挣扎求生,猎人所获得的胜利才愈是甜美啊。” 谢琇的牙齿咬得格格响,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极其费力才把此刻想要立即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有害冲动给压抑了下去。 她进入这个世界时预装的技能还没练到足以击败这个强大妖物的等级。现在向他出手就等于送菜……自己是属于炮灰组的,炮灰没有主角开局就能无敌横扫一片的那种水平,这世界也不是什么爽文世界,一定要镇静……镇静—— 她站在原地,连连深呼吸,十几次之后,才算勉强把满心的愤怒压制下去。 此时,那两个妖物——自称“本座”的强大妖物,以及后来的那个女妖——都已经踪影全无了。 谢琇急忙冲到路旁去,把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倒在地上的小少年都弘翻过来查看。 他的左肩中了一剑,又因为被踢飞而摔得满身是土,鼻青脸肿——不过,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谢琇虽然是除魔师,但这个世界里,除魔就是除魔,炼丹就是炼丹。她会画符,但对于炼丹则一窍不通,现在完全不能给都小少爷塞药丸子医治。 她只能一边用手按住都弘肩头被刺伤的部位以止血,一边依然保持着警惕,环视四周,戒备着那些妖物或许还会去而复返—— 直到,暗夜的山道上,忽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琇转头望去。 只见山道上,一袭青袍的俊秀青年,正朝着她的方向疾奔而来。 这个奇特的世界里,同样也没有什么御剑而行的术法。但除魔师好歹算是另类的符修——他们一般是通过各种自己绘出的符咒来斩妖除魔的——所以他们同样可以通过“神行符”一类的符咒来为自己的奔跑速度加成。 谢玹很快就来到了谢琇与都弘的面前。他额前的碎发因为刚刚的疾速奔跑而微乱,他停在她面前,没有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而是很快就半蹲到了她的身旁,第一眼并没有去查看倒在地上的都弘,而是将目光投向谢琇。 “我来晚了……你没事吧?”他温声问道。 第51章 五十一·【第二个世界·残夜】·9 谢琇见到他来了,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毕竟有这个保障在,想必今晚她是安全了;于是她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没受伤……但我也来迟了一些,都小少爷被那个妖物刺了一剑,还被妖物踢飞了……” 谢玹眉头一凝,低下头去仔细查看平躺在地上的都弘,并探手摸了摸他被刺伤的左肩。 “不碍事,”他沉静地说道,“都是一些皮外伤而已。你且转过头去,我这里有外伤药,刚好先替他处理一下伤势,再把他送回都家大宅去。” 谢琇依言转过头去,听见身后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响声,细小的“砰”一声拔开瓶盖的声音,尔后就是小少年猛然发出的一声惨叫。 “啊!!!” 谢琇吓了一跳,下意识猛地转头望向惨叫的来源——却赫然见到都弘的衣襟大敞着,小少年清瘦得排骨段一样的上半身都露在外面;而谢玹正在往他的左肩上缠裹白布。 谢琇:“……” 谢玹无言地抬起头来,向着她发射了一段谴责的眼神。 谢琇慌忙又重新转过身去。 “抱歉!我只是不小心而已……谁叫他那一声惨叫也太吓人了!”她辩解道。 谢玹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道:“那伤药见效快,自然有些用料劲头大了一些……都小少爷大约是从前没有见识过这种痛法,一时没有忍住而已。” 谢琇:“是的我现在懂了!” 谢玹又是有那么几分钟没有说话。然后,他似乎站了起来,衣襟簌簌,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们走吧。”他说。 谢琇一偏头,就看到他已将半昏迷的都弘背到了背上。按理说都弘也是个半大小子了,但谢玹背着他,竟然看不出一点吃力的样子来。 谢琇心想,她这个便宜哥哥,怕不是还综合了一点体修的技能吧?! 因为背负着受伤的都小少爷,所以这一次谢玹并没有再用神行符来加速。 他只是以正常的步行速度,一边在山道上走着,一边还不动声色地顾及着身旁的妹妹。 “你真的没有受伤吗?”他略带一丝忧虑地问道。 谢琇勉强笑了笑。 “我真的没有受伤,只是有一点被吓到了……”她用一种坦诚的口吻答道。 “那妖物极为强大,我不是他的对手……假若玹二哥你没有及时赶到的话,我……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黯然道。 或许是妹妹的沮丧让谢玹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他柔声对她说道:“……莫怕。接下来我一定会好好指导你修炼谢家的除魔之术,其它那些隐患,我也会一一去处置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得到了大佬的保证,今夜闹了这么一出说到底也是因为都小少爷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地作死,但她的心里还是没底。 “都弘他方才清醒的时候曾经说……那妖物想要杀掉都大少爷。”她低声说道。 谢玹的脚步忽而一顿。 “……那妖物要杀都大少爷?”他重复了一遍谢琇的话,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谢琇道:“是啊,他是这么说的。……话说,都大少爷今晚在家吗?他若是在家的话,何以都小少爷会偷跑出来,还遇上了这个妖物?” 谢玹慢慢地抿紧了唇。然后,他右手一翻,食中二指间,已夹了一枚黄符。 他说:“你的传信符呢?拿一枚出来,立刻发给怀玉,告诉他‘收到后莫要出了这道光圈’。将这枚符咒叠入传信鸟中,这样的话传信符一到他手里,这枚符咒就会跳出来,先给他周身布下一道防御,以免生变。” 怀玉,就是都大少爷的字。 都大少爷名叫都瑾,字怀玉。他就连名字都起得十分符合他那个“风仪极秀”的美名,真难想像他在原作里就只是气运男主谢玹早期在“云边镇魔”这个单元故事里出场的一名男配而已。 谢琇此时当然没有心思赞叹都大少爷人设的完美,她动作利落地从袖中抽出一张传信符,三下两下就叠成了一只纸鹤的形状,递给谢玹。 谢玹接过去,将那张黄符叠了几叠,咬破指尖,将血沾到了那张黄符上,又将黄符塞入纸鹤身上的一个夹层里,然后一扬手。 纸鹤飞起,而谢玹背上背着的都小少爷差一点滑下来。 谢玹对都小少爷的危险仿佛一无所知似的,转头对谢琇说道:“琇琇,你自己绘的神行符可带在身上?拿一张出来。” 谢琇:? 她迟疑着探手入袖中,拈了一张黄符出来,递给谢玹,不解地问道:“……玹二哥,难道你自己没有带神行符吗?” 谢玹泰然自若地答道:“自是带了。但我绘就的神行符速度太快,在背负有人的情形下,还是求慢求稳为佳。” 谢琇:“……” ……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绘的神行符效果远没你绘的符那么好,拍一张在腿上,速度刚好比牛车快点,更适合你平安地运送伤员回都家吗! 难道这个世界的气运男主竟然是隐藏的天然黑属性吗……这样的话她所扮演的小少女就没那么容易只用倾慕的眼神注视他了啊…… 她注视着谢玹的神色片刻,然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不,他不是天然黑。他只是天然而已。 他是真的觉得她所绘的符,因为效用不佳,所以速度慢;因为速度慢,所以更稳。适合运送伤员赶路。 ……我可真是谢谢您了啊,玹二哥! 她忍着气又拿出一张神行符来,往自己腿上一拍。 两人的速度立时增快了许多,但的确也没有刚刚谢玹赶来时快得如同乘风而至那样飒爽;都小少爷依然伏在谢玹后背上半昏半醒,而他们从镇子后方的山道上下来,一路进了云边镇,再赶到镇中心的都家大宅时,才只不过用去了一刻多钟。 虽然来开门的是个少年——应该是都家老管家的孙儿——但是大门打开后,即使沿着那一道开门的缝隙,谢琇也能看到都大少爷披着一件外袍,就那么站在院中,很显然还在等着他半夜不睡、到处乱跑的不听话弟弟。 在浓重的夜色下,都大少爷高大修长的身影却微微佝偻着,身上披着的外袍也显得宽大了一些,衬出他清瘦的身形。他一手拉紧外袍的衣襟,另外一只手却握拳抵在唇边,不时咳嗽几声,未完全束好的头发滑出几绺来,随着夜风轻轻飘荡。 这种病弱美男子的画面,让谢琇刚刚想说的话骤然在喉咙里卡了一下。 夜色里,她可以看到都瑾的脚下一周环绕着淡淡的金光,那应该是刚刚谢玹派传信鸟送过来的那枚防御符依然在起作用的证明。 都大少爷果真就那么乖乖地站在那个光芒形成的圆圈里,即使看到了大门打开、他的弟弟耷拉着长手长脚地被背进来的情景,他俊秀的脸上首次现出了一丝焦急的神色,但是他依然按照谢玹的嘱咐,没有冲过来。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但是没有出圈。但这个动作似乎惊动了防御符的威力,他周身环绕的金光猛然亮起,嗡鸣了一瞬。 都瑾似乎并没有想到会引发这样的效果。他猝然又往后倒退了一步,清瘦而修长的身躯又弓了下去,弯腰用右拳堵住唇边,咳得天摇地动。 谢琇:……! 她刚想抬脚过去给他贴一记祛病符,但却是都大少爷率先抬手阻止了她,就好像他很不愿意把病气过给她似的。 “咳咳……我没事的,不、不必担忧。”他的气息平复了很多,轻咳着说道。 谢琇顿了一下,不自觉地转头望了一眼还背着都弘的谢玹,但谢玹也只是微微蹙眉望着正在咳嗽的都瑾,似乎对她的动向并没有太过关注。 谢琇又转回视线,望着庭院中还在轻咳的都大少爷,觉得谢玹不开口的话,那就理应由她来解释今晚发生的状况。于是她决定率先打破僵局。 “都大少爷……”她说。 结果一开腔,就被都瑾轻声打断了。 “不……谢姑娘曾对我施以援手,很不必如此客套。”他停下了咳声,语气里听上去有一抹虚弱之意,语声却在黑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你可随令兄,直接称呼吾字。”他道。 谢琇:“……” 不,我觉得我们还不够熟识啊。 她木着脸,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怀玉公子……” 都瑾仿佛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在夜色里,他似笑非笑一般地看着她。 谢琇顶着他异样的眼神心想,这难道不是您在京城闯出的名号吗?怎么别人叫得,我这个炮灰就叫不得?难道是我沾了一点我那好二哥的气运男主光环,能在这里有点儿大模大样的特权了? 她选择无视都瑾的眼神,道:“今晚我巡视镇中时,无意中感受到后山的方向仿佛气息有异……赶到时,却发现都小少爷不知为何竟在那里,与一名实力强大的尸妖正在对峙……” 都瑾仿佛有点吃惊。 “哦?!”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目光立刻投向还把脑袋放在谢玹肩上、看着整个人都不甚清醒的都弘。 “正如谢姑娘所看到的……”他低低说道,语气里仿佛带着一抹体弱气虚之意。 “我近日咳喘加剧,晚间服药后就早早睡下了……并不知道舍弟偷溜出去一事。如此,还要谢过谢姑娘和扶光兄的援手……”他说着,语气和表情里浮现了一丝后怕的意味。 “家叔身后只留下舍弟一人,若是今夜他出了什么事,可教我日后如何有面目去见家叔呢!” 谢琇:“啊这……” 她很不适应这种“突然轻描淡写地提起悲苦往事”的气氛,甚至不用转头就知道自己身旁的谢玹应该比她还不能适应;于是她强行无视了都大少爷忧心忡忡的台词,将话题重新拉回“今晚都小少爷偷溜出去之后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之上。 她想了一下,道:“咳,总之……我匆匆赶到时,其实错过了他们的大部分对话,也不知道都小少爷为何深夜在那里,遇上了尸妖……后来,都小少爷与那尸妖起了冲突,被打伤了。” 都瑾的脸色有点儿奇怪,看起来仿佛有些一言难尽的模样,看了看都弘,又将目光投向谢玹和谢琇两兄妹,有点艰难地问道:“……那么,后来是谢姑娘救了吾弟?” 这一下子,表情一言难尽的人换成了谢琇。 第52章 五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10 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想了想还是部分说了实话。 “……我最多只是拖延了一下那尸妖,没让他真的对都小少爷下死手而已。”她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尴尬得头皮发麻。 “后来,我哥哥赶到了,那尸妖便也退却……我们这才将都小少爷送回来。” 都瑾闻言,目光又投向谢玹,郑重其事道:“多谢扶光兄与谢姑娘救下吾弟。” 谢玹摇了摇头,道:“我也未与那尸妖交手,甚至连照面都不曾打。” 都瑾挑了挑眉。 “扶光兄言外之意可是……今日我的谢意,还是应当落在令妹身上?”他问道。 谢琇:“……” 啊,她尴尬得脚趾都能现场再抠一座都家大宅了。 “总之,还是先看看都小少爷的情况吧。”她果断出言打断了这场令人尴尬的交谈。 “来之前我哥哥已经为他包扎过伤处,也上过了药,但还是天亮后另外请个大夫来再仔细替他瞧瞧的好。”她道。 都瑾嗯了一声,看样子好像还打算说点什么。 倒是谢玹,眼看都家现在病的病,小的小,连个能抬走都小少爷的壮汉都没有,于是直接出声道:“不如我直接把他背到他的卧室里去?” 都瑾顿了一下,还是彬彬有礼地侧身道:“既如此说,有劳扶光兄了。” …… 当这混乱又疲劳的一夜终于过去,谢琇回到与谢玹两人暂时借住的百府,一头倒下,睡了个天昏地暗。 当谢琇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一些,夕阳从西边的窗子里漏进来,把窗下的一小片地方都染上了一层橙色。 她深呼吸了一下,才慢慢睁开眼睛。 ……好,目前的问题是,她昨夜无视谢玹给她下发的“不许出门夜巡”的禁令,跑了出去。 虽然因此她才能触发剧情/事件,救下了都弘;但是! ——现在既然夜巡一事被谢玹发现,想必少不了一顿数落。 不过,往好的一方面来看的话,既然一顿声色俱厉的数落看样子是逃不掉,可是假如因此能让她夜巡的任务过了明路的话,那倒也不算糟糕? 谢琇垂头丧气地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决定自己还是先出去看看何时吃晚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腹中有粮,心里不慌! 话说,谢玹最初来到云边镇,不是为了除魔,而是为了访友。 他有个关系很不错的友人,姓氏非常奇特,姓“百”,不知道真名,自号无心居士,平时行走乡里,都直接以“百无心”为名。 这位百无心,看上去似乎比谢玹大几岁,声称自己平生的志愿便是梅妻鹤子,隐逸一生;所以他总是一副隐士的模样,非要呆在这种偏僻之地,在云边镇的山脚下修了一座小小的宅院,正堂上挂着的对联还简单直白地写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不过百无心从前应该也是个世家子弟,所以他即使在这种偏僻的小镇上一副隐世独立的模样,但他的宅子里还是用着一位老仆和一个小厮的。 这位老仆金伯貌不惊人,但做得一手好饭。谢琇与谢玹重逢之后,她也搬来百宅借住,结果短短一个月,饭量就有了明显增长。 她走在百宅檐下的走廊上,心里有些雀跃,心想不知道今晚金伯又会做什么好菜,昨天烤的那只山鸡可太鲜美了,吃完了仿佛打妖怪都有劲多了—— 忽然,她的脚步一顿。 因为在斜前方不远处,那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百无心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很真切,但足够让她听清楚说话的内容。 “……扶光,听着,你这样子下去不行……” “这不是自己单纯用意志力坚持,就有法子解决的事情!” 然后,谢玹平静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正在思考解决之道,无须担心。” 百无心似乎有一点恼怒了。 “你在思考?!你能思考出什么来?你这个榆木脑子,只会自己想着想着就钻了牛角尖……就跟当初一样!” “……嘘。”谢玹道,“慎言。” 百无心:“……” 谢琇愣了一下。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百无心听上去明显是话里有话啊……难道她无意中要踩到什么隐藏支线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现在应该如何行动,就听到百无心又忿忿地开口了,声音还提高了一些。 “除魔卫道虽是正道,但你已生出心魔,将来于此一途,还如何得以大成!” 谢琇:!!! 什……什么?!当真是心魔?!她随便在脑子里想过的糟糕事,就要在她眼前变作既成事实? 她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懵了。 她其实早就想过这个可能——虽然说修习除魔之术作为大道的好处之一,是很少沾染什么不得不了结的因果,可是一旦沾上,也就很难解决。 都家请谢玹去除魔,又因为协助谢玹布阵除灭更厉害的祸神而几乎遭到灭门,这件事假如解决不掉的话,将来难免会成为谢玹的心魔症结所在。 诚然,这个世界里的心魔,一般来说其实和普通的仙侠世界里那种动辄由修仙入魔道的心魔的杀伤力不太一样;毕竟这个世界里,种花做菜,皆能入道。即使因为什么事情——比如说,话本子里最常见的爱而不得之类的事情——生出了普通的心魔,也不太影响修炼。 失恋会严重影响问心,但基本上应该不会影响种花或做菜,最多只是水平提升得慢一点而已。 ……所以,现在百无心特意指出“谢玹的心魔已经到了害得道途无法大成的地步”,这一点就非常致命了! 是什么事,能让本世界的气运男主生出这么严重的心魔?又如何能够帮他解决此事?毕竟这个世界还要靠他的主线来支撑,万一他今后没能成为什么名垂千古的大除魔师,而是困于心魔而泯然众人矣,那么这个世界多半就会崩塌了——这可是最最严重的状况! 谢琇心下大惊,静静又躲在一旁听了半晌,试图从他们的对话中找出更多的线索;但谢玹却对此避而不谈,只道:“……绝无此事。百兄不必多思。” 百无心怒道:“那你现在就给我画一道符出来!然后跟你从前画的符比一比!画最难的那一种!就那个……那个‘万鬼伏藏’符!!” 谢琇:! “万鬼伏藏”符,可谓是原作中谢玹的压箱底绝招之一,威力最大者须由心头血绘制,平时所用的普通型也需用上好的朱砂、黄纸,笔则需用兔妖或狼妖身上的毫毛制成,讲究一点的还分什么后颈的、下颌的、耳朵的、腹部的等等不同特殊部位;绘制时不消说还须步罡踏斗,默诵灵咒,掐诀存想,神灵方可随笔而至……极是耗费精力与灵力。 这种符咒的绘制,可能是像她这种普通炮灰除魔师终此一生也无法学会的技能。 若是谢玹真的生出如此严重的心魔的话,他现在又年纪尚轻,历练还浅,要绘制一张“万鬼伏藏”符,不是虚耗心血而终不得成,就是符咒终成却两败俱伤! 百无心可真是个狠心肠,给他的友人出的这都是什么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百五十的鬼主意! 谢琇忍不住踩重了脚步,几步走到房门前,就站在门外,扬声说道:“玹二哥!请听我一言!百公子所言非虚,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忽对待!” 门后静了一瞬,继而有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内拉开。 谢玹就站在门后,一脸无奈的模样,垂下视线注视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琇琇。”他停顿了片刻,才温言说道,“此事乃我一个人的问题,本不应让你知晓……” 谢琇抢道:“可我现在就是知道了!我也不会坐视不理!玹二哥前程远大,岂能困于小小心魔之上?” 她说得无比响亮,谢玹闻言却苦笑了一下。 “……我还没到什么事都要靠小妹妹来解决的地步。”他低声嘟哝了一句,复又抬起眼来,明净的眼眸直视着她。 “此事我想得很开,这也算是我修炼途中的一种磨炼,若是能过,今后自然大道无虞;若是困于其中不得寸进,那也是由于我自己从前处事不够周全的罪过……”他温和地向她解释道。 谢琇却皱起了眉。 诚然,她早已通过恶补原剧情,知道了引发谢玹心魔的关键所在;但是,在这个世界里,谢玹或许是碍于身为哥哥的面子、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很难面对在都家的那一次失败,因此迄今为止,他还压根没有将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全盘为她解说过。 因此,她现在只能装傻询问,从而掩饰她实则知情的真相。 “玹二哥从前处事不够周全……?”她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词,思考着反问道,“你何时做了‘不够周全’之事?是最近?否则的话心魔不可能刚刚生出,一定会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才对……” 谢玹一怔,继而脸上的苦笑之意变大了一些。他忍不住回头把目光投向百无心,一脸无奈之色。 百无心却拊掌笑道:“没想到你这个妹妹如此聪明敏锐,这倒是省了你我解释的时间!” 谢玹脸色一滞,刚要说话,就被百无心抢在了前面。 “不错,十二姑娘,谢二这心魔,的确还要着落在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之上。”他正色对谢琇说道。 他与谢玹应是相交甚笃,因此称呼谢琇时,也宛如同族亲友一般,直接以她在谢家的排行相称。 谢家主支虽人口简单,但分支却是枝繁叶茂;也因此谢琇与谢玹其实只差了五岁,但主支和分支两下里分开排行之后,排行上已是天差地别了。 谢玹本来还有一位长兄,奈何天生胎里带弱,七岁夭亡;幸而家主夫妻膝下还有一位惊才绝艳的谢二郎。 谢家不拘男女,同样都是一道培养;但若是论起天分来,除了高至云霄的谢二郎之外,最优秀的,就要数分支出来的谢十二娘。 否则的话,她也不会以没落分支家的小女儿这一身份,直接被家主的主支长房所收养,悉心栽培,十九岁就能独当一面——若是真的没有这样的实力的话,谢家也不敢真的把她派到这么偏僻的乡下来。 要知道当初谢家决定命她来此的时候,可是丝毫不知道自家那位天资过人的谢二郎也在此处的。 百无心虽然隐居于此,但心下雪亮。他与谢二乃是最好的友人之一,自然不肯眼睁睁旁观着谢二困于心魔。在他看来,谢十二娘就是最好的破局之招。 他挡在亟欲开口的谢二郎之前,抢先一口气地对面露深思之色的谢十二娘——也就是谢琇——说道: “你应当已经知道了之前谢二借用镇上的都家大宅,布下除魔大阵一事……” 百无心眼看着谢十二娘颔首,慌忙又抢在谢二郎之前,说道:“那一次由于对镇长之子郑安仁身上附着的祸神之神识的力量估计失误,谢二被绊住脚步,去得稍迟了一些,都家大宅里已酿成大祸……” 谢玹突然提高声音,猛地喝止百无心。 “百兄!不可多言!此事与吾妹并无关联——” 百无心不理睬他,径直对谢十二说道:“此事就是他心魔的起因。他一贯以来严于律己,一丝不苟,对自己近乎苛求……又怎能原谅自己的失误为都家带来如此巨大的祸事?” 谢玹猛地呼出一口气,喝道:“不要再说了!” 但百无心没有注意他。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面前的谢十二身上。 他本以为像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旦听到自己敬慕的兄长有难在身,就会惊慌起来,乱了方寸。他并不是要干扰谢十二娘的心神,只是觉得她慌张起来,未免就要多听一听旁人的建议,这样的话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请她插手帮忙;毕竟如今在这里的除魔师,除了谢二之外,也就只剩下她了。 但是,出乎他意料地,当他说完那一番话之后,他面前的少女也只是轻轻挑了挑眉,继而眉心微微蹙起,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 “知道了。玹二哥心魔的源头在于都家……可要如何解决才好?”她在思考的时候不自觉地用食指轻轻一下一下点着下巴,脸上是真切的忧虑之情。 “据我看来,都家的两位少爷似乎也并未因此而苛责玹二哥,这就……” 谢玹:“琇琇,这不是你应当操心的事,你不必……” 百无心简单粗暴地打断他,并挤过他身边,凑到谢琇身旁,刻意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十二姑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都家的两位少爷愈是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家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因为我们心甘情愿’,他就愈是会在内心自责到心魔丛生的地步……” 谢琇:“……” 言之有理。但她总觉得都家的两位少爷恐怕真的是这么想的?他们好像没有这么茶啊? 若说对谢玹心中有怨,都弘的可能性还大一些。他每次看到她都表情很僵硬不自然,一脸“看到你就能让我联想起什么不好的事”的模样,还如临大敌地死盯着她和都大少爷的每一点接触,似乎生怕她手重了一点或者说话重了一点,就能把他病弱俊美的大哥给磕碰碎了似的。 都瑾则对谁都是那么一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即使咳到几乎喘不上来气,他也绝不会因此而流露出一丝愠意。 按理说他的病势应当在都家灭门的那一夜中,因为掩护弟弟而被祸神重击,从而变得更加严重。一般人都会因此而怨恨上要冒险行此计划的谢玹,可是都瑾却并没有对谢玹多加责备。 翩翩君子,行若其是。 但如此一来,谢琇一时间竟不知应当从何着手来解决谢玹心魔的问题。 简单的一两句“我原谅你了”,甚至是要求谢玹按时去为都家满门的遇难者上坟或祭祀,好像也都没什么用处。 无他,这些举动一定是已经做过,但无济于事。 谢琇知道,至今为止谢玹还是每七日就去都家合葬的那片墓地祭祀当时的遇难者,供果香烛样样不缺,能做的其它法事道场一定也都做了……但她也知道,即使换做是道德感并没有那么高的自己,遇上了类似的事情,也不是勤于上坟就能解决得了自己内心的愧疚之情的。 更何况心魔可是比单纯的愧疚之情还要可怕一万倍的事物。 她的眉心不由得皱得更紧了。 “那我们应当如何做?”她悄声问道。 百无心这一次脸上也没了笑容,这件事确实十分棘手。 “某亦不知……”他迟疑道,“或许……只有一样样事情就这么试过来,才能知道哪件事有用吧?” 谢琇慢慢抿紧了唇。 “所以说,关键还是在都家少爷身上?”她问道。 百无心没说话,但他也没有反驳。 谢琇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或许是因为了解他们两人的性格,知道在他们两人充分沟通、了解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之前,是不会罢休的,所以谢玹后来也并未阻挡谢琇与百无心交谈。 只是最后,当他执意要送谢琇回房时,他才抿着唇,十分艰涩地对她说道: “琇琇,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也不应当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你不要因为这个就真的去找都家两兄弟,我也不希望你这样做。” “假如我的心魔竟然还要把你困住,那就……” 他有点说不下去,温和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内疚的神情。 谢琇心里却暗道,不,哥哥,你不懂,这可是我最好的、切入你的故事线的机会!毕竟在原作里都没有出现过的“心魔”,来势汹汹又如此危险,分分钟能够动摇你未来的前途,试问这样的危机,哪个观众不关心?不想看看你是如何跨越这一危境的? 而且,“谢琇”这个小姑娘既然在原作里唯一的闪光段落就是在“云边镇魔”的单元里,就说明原作没给她剩下多少犹豫的时间了!当她下次再出场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别人的口中,被当做一位“故人”去怀念了! 她必须抓紧时间。 谢琇主意已定,露出一副坚定不移的神情,说道:“玹二哥,从前我年龄尚幼,就来到主家修行……在那段岁月里,你是照拂我最多的人……” 谢玹似乎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她骤然提起往事的这一招,成功噎了回去。 他翕动嘴唇,最后却只是无声地“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谢琇假装无视他身上骤然浮现的那种淡淡的尴尬和忐忑不安感,继续用一种充满了感恩的语气说道:“若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今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如今,我终于发现了有那么一件事能帮上你的忙,那么我纵然粉身碎骨,也是要为你去做的!” “不……别……”谢玹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了拒绝的字眼。 谢琇露出了一种仿佛一往无前的无畏笑容。 “我能够为你做的事情其实非常有限……你那么优秀,一直一直,都是我仰望的目标……” 她适时地在脸上带了几分惆怅。 “可能对你来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虞州谢氏那一大群妹妹其中的一个……” 看看她的排行就知道了,“谢十二娘”——这是虞州谢氏分支的所有姑娘们全部都计算上的大排行。 但是,对于将来要担负起一整个虞州谢氏的谢玹来说,在他眼中,任是哪一个妹妹都没有区别的吧——他都会竭力做个好大哥,尽管他或许和那些妹妹都并不相熟。 谢琇简单发散思考了一下,就抓住了情绪的窍门。 “我想证明自己对于哥哥来说是有用的……想要有一天能够追随着这样道——甚至还稍微参考了一下现世中的朋友们谈起自己的爱豆时的那一副语气和表现。 “这世上的人很多……但能与你同路之人,又有几何?”她语气忽而一变,又转为恳切,凝视着满面为难的谢玹。 “我……我愿做玹二哥的同路之人——” 但这一次,她娓娓动听的台词,还没有完全说完,就被谢玹厉声打断了。 “……不!” 第53章 五十三·【第二个世界·残夜】·11 他大喝一声,喝止了她的发挥。 空气骤然紧绷起来,窒闷得令人难以呼吸。 谢玹俊朗的面庞绷得紧紧的,他撇开了视线,用一种近乎死板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我,不需要妹妹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大丈夫立身于世,如遇劫难,理应自行相抗。若这一条路充满了荆棘,我也不愿依凭妹妹的牺牲,来成就自己的无上大道!” 谢琇:……! 啊,这是何等的、正道的光。那光芒简直明晃晃的,刺痛了她的眼睛。 ……但是,气运男主拒绝她这个便宜妹妹半途切入他的故事线搭一搭便车,这可怎么办。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谢玹对她的话,有一点儿……轻微的反应过度啊? 他以前也不曾是这种“过保护”的兄长啊? 因为除魔一道,本就充满着危机,所以谢家不论男女,只要修行此道,无不历经艰苦。 因为这可是与妖魔鬼怪以命相搏之事,他日真正到了战斗之中,是不会有妖鬼因为对手是个年轻姑娘而手下留情的——若对方真的手下留情了,那往往背后还埋伏着更大的陷阱和阴谋。 谢家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每个人都不会躲在其他人背后,寻求强者的庇护。归根结底,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精进修行,才是立身之根本。 ……谢玹莫不是离家出走之后失忆了,忘记了他教“谢琇”绘制符咒时,一遍遍掏空她的灵力,每天都恨不得让那个独自离开温暖的家中、忐忑不安地进入主支的大宅学艺的小女孩累得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了吧?! 那个时候他对还是个小女娃的“谢琇”说什么来着? 哦对,他垂于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朝着“谢琇”厉声喝道:再努力一点!你的符咒即使不能将妖鬼立毙于当场,也要能切下他一只手就切一只手,能切他一根手指就切一根手指!只要能对妖鬼多一分杀伤,你的生机就多一分!大道漫长,总有那么一天你只能独力面对强大的敌手!到了那个时候……当你的哥哥、你的亲友、你的同伴都救援不及的时候,你要怎么办?!…… 啊,老实说,小小的“谢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继续咬牙掏空灵力画符的画面,在“她”的记忆里,几乎与少年谢玹披星戴月,斩妖而归,在月色下走向她,尔后向着她伸出一只手,手中是一朵正在徐徐开放的“笑妄花”的画面,同样清晰,不可忘怀。 “笑妄花”是从强大的妖魔的骨骸间生出的美丽花朵,可遇而不可求,对灵力低微、本领稀松的修道者来说,是极为珍贵的、能够拓展和提升境界的宝物。 这个世界的设定里,妖魔的骨骸一般都是黑色的。在黑色的骨殖中生长出莹白生光的花朵,花瓣上甚至好像还带着细碎的荧光光点,这就是“笑妄花”。 很多修道者,一生之中也没有遇到过一次这种好运。 而“谢琇”,却曾经亲眼目睹过它,并依言把它吃了下去。 这都是因为面前这个人——谢玹的赠与。 而且,在服下“笑妄花”之后,根骨强行被拔高的过程中,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骨骼和经脉仿佛一寸寸被拆碎再重组,在那漫长的痛苦中,陪伴她、关照她的,也是谢玹。 谢家分支还算兴旺,但主支却因为诅咒的威力而人丁寥落;到了他们这一代,只有谢玹一个孩子得以幸存,他的兄姐,全部年幼夭折。在生下他之后,谢氏主支不再有孩子降生。 他应该是极为孤独的,直到“谢琇”被领到他的面前来,成为他的妹妹。 在谢府主支所居住的那间古老而空旷的大宅邸里,在走廊上、庭院里洒下笑声、语声和嬉闹声的,也是他们两人。 只有他们两人。 而现在,相互扶持着,一起走过孤独而艰辛的幼年与少年时代的哥哥,困于心魔,修炼迟缓,或许再也无法再进一步。 在这种情况之下,谢琇怎么可能会去乖乖听从谢玹的阻止? ……然而,她又从何着手呢? 谢琇苦思冥想了几天,觉得心魔这件事最终还是得着落在都家少爷的身上。 都弘是个冲动少年,这样的小少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感情极端鲜明;谢琇觉得他的好恶,实际上完全是看他大哥的眼色。 换言之,在都家灭门事件之后,小少年心中唯一的支柱、依靠、人生指引的角色,就换成了他的大哥,都瑾。 只要都瑾平心静气地说他已经原谅了谢玹当日的失误,想必都弘即使内心再钻牛角尖,也不会真的明着与他大哥唱反调吧? 那么,整件事的关键就落到了一个人的头上。 都瑾,都怀玉。 ……但是她也不能自己直愣愣地跑到都瑾的面前去,对他说“对不起我哥哥真的不是故意要造成这场惨剧的,能原谅他吗”、“不原谅他的话,他的心魔就要让他止步于此,从此再也无法在大道上前进一步了”。 ——这和那些爱道德绑架的白莲花老绿茶有什么不一样?! 不行,须得另想办法。 正在谢琇为此发愁的时候,都瑾反而再一次在她的面前出现了。 那是又一个她在云边镇内巡视的午后,谢琇途径一条流经镇中的小溪旁,因为天气太热,就在溪畔蹲下来,用手撩水,再用略凉的手去敷在脖颈间降温。 忽然,身后有个人说道:“咦,谢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琇:! 她猛地转过身去。 却看见身后站着一位高大的青年。因为她蹲着而他站着的缘故,他的身姿显得愈发俊挺修长。 都府的惨剧刚刚过去一个多月,他依然只穿着素白的长袍。但他身上的衣袍前襟与下摆处,都暗绣着一丛丛的竹叶图案,在低调之中仍然显出几分世家的底蕴来。 此刻他手中拿着一柄未打开的折扇,低下头来望着她,那副模样看上去更像是个俊秀的书生了。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在巡视乡里。” 都瑾微微一怔,继而了然地啊了一声,说道:“……是为了查看各处有无异动吗?这样大的日头下,很不容易吧……辛苦了。” 谢琇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虽然跟这位都大少爷接触并不是很多,但她已经发现了,这位都大少爷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本事,能用一种丝毫不冒犯的方式,把对方在几句话之间就说得哑口无言——而他好像甚至不是故意的!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这是我应该做的。镇长礼聘我来这里,在未解决云边镇上所有的妖物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小心!!”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双眼就愕然地瞪大了,因为—— 都瑾身后的虚空之中,凝结出一团黑雾。而在那团黑雾之中,又渐渐凝结出一个扭曲的人形来。 那是最低等的恶鬼。 但是,明明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这等鬼怪是无法作恶的啊?! 谢琇来不及多想,眼看那恶鬼已经从黑雾中扑出来,目标十分明确,就是都大少爷的后心——她立刻纵身向前,从袖中摸出一张符咒。 转瞬之间她已经冲到了都瑾身旁,毫不犹豫地把他往旁边一推,嘴唇微微翕动,默诵密咒,尔后那张符咒从她指间激射而出,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径直刺入面前恶鬼的身躯中! 那恶鬼张大嘴,似在哀嚎,却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身躯就渐渐重又化作一道黑雾,袅袅消散了。 啪嗒一声,在它消失的原地,落下一张烧得焦黑的符纸。 谢琇:!? 她疾步走上前去,一弯腰就拿起那张符纸,愈看愈是眉头紧皱。 纸上分明画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图案,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小半,推断不出整个图形到底是什么。但在顶端的符头处,那绘着的恶鬼形貌还是能勉强看出来的。 ……恶咒! 她的脸容绷得紧紧的,因为与都瑾的这次巧遇而稍微露出的一丝轻松之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她身旁有个人说话了。 “这是……!” 而且,他不但说话了,并且还冒冒失失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想要用食指的指尖来点点那烧剩一半的恶咒。 谢琇及时把手一缩,都瑾那只就连手背亦是苍白到几乎能看清皮肤下方的青色血管的手就落空了。他摸了个空,衣袖晃了几晃,讶然地转过头来望着她。 谢琇:“……” 她木着脸说道:“我本以为都大少爷能更加谨慎一些的……这符纸上画的是恶咒,虽然只剩下一小半,依然不可大意!” 都瑾似乎有丝愕然,他顿了一顿,才说道:“啊……我还以为那符咒都用过了,就不会——” 谢琇:“一般来说的确如此。但这也不是没有修习过符箓之术的普通人能够判断得了的,万一这上面还有残余的邪力,那么……” 都瑾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垂下视线,长睫微微翕动了几下,显出几分讪讪而可怜。 “……是我孟浪了。”他低声说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毕竟自十五岁以来,一直苦于病痛而困于床榻之上,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外界的这些新奇之事……我、我就——” 谢琇心想,十五岁?都大少爷十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啊,对了,就是他的祖父辞官避祸、举家归乡,却在半途上遭人追杀,两子俱亡的惨事啊。 据说都瑾不是在激战中为了保护弟弟都弘而被一剑刺中上身,伤及肺部,从此一直缠绵病榻,身体虚弱不堪吗?想必他所指的事正是这个。 谢琇叹息了一声,心中升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第54章 五十四·【第二个世界·残夜】·12 她摇了摇头,却依然很警惕地把那烧剩一半的恶咒捏在手中,说道:“抱歉。不瞒都大少爷您说,我刚刚出师,觉得还是谨慎为佳……更何况,刚刚那只恶鬼,看起来就是来袭击您的,对此您有什么头绪吗?” 都瑾的长睫依然微微颤抖着,垂下的视线也没有立刻抬起。他刚刚要来碰符纸的那只右手已经缩了回去,此刻大半手掌都隐没在宽袍大袖之中,只有纤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露在其外。 或许是因为生了很久的病,他的手指看起来一点肉都没有,骨节根根凸起又清晰,并不是那种修长光洁如同玉雕的优美形状,但却犹如一节节的瘦竹那般,自有一种与众不同、又攫人眼目的风仪在。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易于破碎感,与他本身的那种疾风压劲竹、劲竹不委地的气质,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耐心和忍让之意。 谢琇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他默了片刻之后,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是曾经说过吗,谢姑娘可直呼吾字。” 谢琇:“……” 啊,现在是纠结称呼的好时候吗?! 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继续沿用了上次自己折中的称呼方式。 “好的,怀玉公子。至于那个恶鬼——” 都瑾低低一笑。 “十二姑娘,您这样称呼,让我觉得自己很像是个不知深浅、妄自尊大,摇着一把折扇就整日横行街头的纨绔子弟。”他说。 好吧,他居然连她在家中的排行都知道,看起来自己那个好哥哥谢玹,还真的是他的好友,连这种事都跟他提起过? 谢琇敷衍地笑道:“……怎么会呢?我虽在虞州谢氏一直深居简出,为了修习除魔术而近乎与世隔绝……但也听说过怀玉公子‘风仪极秀’的美名——” 都瑾笑着,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他低声说,“世间茫茫,读书上进一途又已断绝……再多的美名,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美梦罢了……” 谢琇:“……!” 诚然,她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片黯然之意,也充分理解他的心情,不过—— 她赫然发现,这种心路历程,与谢玹生出心魔之后,是何等相似! 假如不能在自己擅长的一途上有所长进的话,那么作为少年天才所获得的一切美名,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这就是说……假如她持续接近他,了解他的话,她或许就能知道更多的事,也就有希望找到突破口,实现谢十二娘混杂了“报恩”和“仰慕”等等复杂心情的愿望? 谢琇精神一振。 在这种时刻她自然不希望为了坚持什么见鬼的矜持或礼法而违逆他的心愿。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说道:“……怀玉。” 都瑾显得有丝惊讶,那双幽深的黑眸微微睁大了一瞬,又敛下去,轻轻笑了一声。 “假如知道在下说些伤心事就能轻易打动十二娘的心,那么我早就说了。”他道。 谢琇:“……” 不,这跟她想像中的如玉公子的都大少爷形象,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原来他也是会说笑的吗? 她已经决定锁定他作为剧情的突破口,于是她也就收起了那点儿客套的矜持,直言说道:“……刚刚那只低等的恶鬼从后试图偷袭您,对此您有何想法?您觉得有什么原因吗?” 都瑾微微一怔,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神情滞了片刻,他才慢慢地垂下了视线,露出了一副极难启口的苦涩神色。 “……不瞒十二娘,我……我自幼就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他轻声说道,短短一句话间停顿了三次,选择着措辞,但最后语尾还是低沉下去,仿佛又是艰涩、又是难堪。 “起初……它们只是围绕着我,但后来……我开始生病之后,许是……阳气不那么旺盛了?它们就开始纠缠过来……” 他的声音很轻,把他声线中那种如同流光泻玉一般的朗润清直的特色都压住了,反而透出几分属于那种世家公子被什么难堪事逼迫到了墙角、不得不在外人面前自承其短的拘谨之意,有那么一瞬间,简直让人感同身受地心痛起来。 “我……我也不知道它们要什么……或许是……或许是——” 他重复了两遍结尾那个词,可究竟是什么呢,他咽下了那个不祥的猜测。 水畔清风徐来,吹动他垂落在鬓角两旁的碎发。 谢琇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她与那个可怕而强大的妖鬼交手时,被击伤的都小少爷拼尽全力嘶声向她喊出的那句话。 都弘说:他要杀我大哥! ……谢琇想,现在她觉得自己找到都瑾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也许,它们想杀掉你,然后占据你的身体为己用。”她喃喃道。 这已经不是为了顾及都大少爷的承受度而婉言暗示的时候了。既然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一位除魔师的面,都能冒出一个低等鬼物欲取都大少爷的性命,那么事态只会愈来愈紧急,不会有什么那些妖物良心发现、突然决定罢手的好事的! 都瑾果然噎了一下。他那张因为长期体弱而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现在看上去简直褪成了雪白雪白。 “要……我的身体?为什么?”他的声音都发抖了。 谢琇望着他,然后就直想叹气。 都大少爷虽然总是虚弱苍白,但病骨支离中自有一种世家公子风流蕴藉的气度,配上他那张实在长得非常俊美的面容,如同狂风之中将被摧折的青竹,别有一种体不胜衣、又柔韧不倒的破碎之美。 ……这一瞬间她居然有一种差点崩人设的错觉,那就是—— 这样的一副皮囊,假如她只是一个寻觅躯壳的老鬼的话,那她也想要啊! ……不对。 谢琇猛烈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危险的念头给摇掉了。 她同情地凝视着都大少爷,最终还是决定向他说实话。 “……因为好看。”她说。 好看。想要。 那些妖鬼心里一定是这么叫嚣着的。 因为此刻她心里也……不,不能这么想。 她可能是中邪了。而且她的“好看,想要”和那些妖鬼的“好看,想要”也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 谢琇觉得自己现在道貌岸然得活像是个潜伏在正道门派之中的魔教妖女,但邪念这回事,不生出则罢,一旦生出来,那真是瞬间能够扭转一个人的呼吸视听,让这个人在自己的视野里几乎发出光来,生出花来,四季万物,鸟语花香,都是因他而起,因他而生—— ……不对! 谢琇凛然而惊。她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伸手就捞起了都瑾的手,用力握住他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同时一挥手,手中已擎出一枚“内外双清”符,猛地朝向都瑾——以及他身后的方向——拍过去! 那枚符咒飞射而出,在半空中就已经幻出了符纸上所绘的复杂符箓图形。那符图仿佛是由符纸上浮现出来的,瞬间就幻化成一个极大的影子,先是向着都瑾迎面而去,一霎就将他笼罩其中。 都瑾刚刚本欲顺着她拉扯的力度,顺从地向她奔过来的动作忽而僵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但那符图的影子已经霎那间贯穿了他的身躯,向着他的身后飘了过去。很奇怪的是,在那符图的影子飘过去的地方,原本什么都没有,却在接触到影子的那一刻腾起一股呈现红粉之色的古怪烟雾。 谢琇惊怒,脱口而出:“……‘惑心’?!” “惑心”实际上是这个世界里的一种妖魔鬼怪——魅妖的看家特技之一。魅妖发动“惑心”的时候,能令技能攻击的对象瞬时间陷入短暂的意乱情迷状态,看什么人都是满眼粉红泡泡,好感值霎那间能刷到满点,接下来就可以乖乖对那个自己大起好感的对象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了。 ……不过,遵循这个世界里的一般设定,“惑心”技能的效力和范围,也是要看魅妖本身的能力值而定的。 譬如一位强大的魅妖,眼波流转间悄然发动“惑心”,说不定瞬间能倾倒一整座花楼的人,并且精准打击,她的眼波送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对她更迷恋一点。 但目下这个魅妖,发动的这个技能效果简直拙劣,不但完全没有准头可言,还不懂得及时现身,结果让中了招的她差点儿把迷恋的对象错误锁定在唯一在场的那个人身上! 谢琇这么简单地想一下,就气得脑壳嗡嗡发痛,恨不能把那个技术拙劣、本事低微的辣鸡魅妖抓出来捶打一百遍。 不过,虽然暂时没有看到那个魅妖是隐藏在哪里对他们施术的,但她拍出的那一记符咒还是十分管用。 那道符图的影子立即将那股古怪烟雾困于其中,影子与烟雾相互纠缠,不多时就双双消散于天地间。 而此时,谢琇已经沿着刚刚用力的方向,把浑身发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都大少爷强行拖到了自己面前,并且还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不放,另一只手探进自己的袖中,摸了一阵子,又找出两道符纸来,啪啪两下贴在他的后背上——正巧他又咳嗽得撕心裂肺地弯下了腰,因此他清瘦的脊背刚巧就在她眼前,方便她一抬手就把“定惊”和“祛病”两道符咒拍了上去。 都瑾原本抖得厉害,倒不像是因为恐惧,而像是骤然寒毒侵体了似的。他的手握上去冰凉得近乎失温,浑身的颤抖倒像是因为太冷而导致的——但现在明明是炽热的夏季正午。 谢琇心头微沉,但她不通医术,也不可能现在给他把个脉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只能试着问道:“你……你怎么了?感觉哪里不适?” 都瑾咳得简直惊天动地,一瞬间仿佛整个人活像是一只离了水的虾子那般,深深地弓下腰去,缩成一团,站立不稳,只有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作为支撑;在剧烈的咳喘中,他颤抖着反手一下子握紧她的手,整个人的重心都像是要通过那两只交握的手,寄托到她的掌上来一般。 谢琇:“……唉。” 第55章 五十五·【第二个世界·残夜】·13 老实说,这个世界的设定里,“除魔师”其实就类似于符修加体修的综合,与妖魔鬼怪战斗时如有什么伤害,也都是靠自己硬扛;最多不过是靠着家里的实力或者自己与药修之间独立发展出来的情面,讨几瓶子丹药放在身上,战斗的时候找个空档嗑一嗑回血回蓝。 所以说,她现在完全看不出来都大少爷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这个小世界的世界观里,“病”就是邪祟之气入体,所以祛病符就是祛除那些邪祟之气的。不过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症状,纯属治标不治本,想要真正治愈,还是要请大夫或医修看看,对症下药方可。 但现在事发突然,谢琇也不敢贸然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什么回阳补气丹之类的丹药塞给都瑾吃,生怕他虚不受补,反受其害。 她只好用力挽扶住咳嗽起来就单薄得像一张白纸一样的都大少爷,一方面抬头向天,一方面别别扭扭地又伸出另外那只手—— 刚好把咳得站立不稳、向着她的方向倾倒下来的都大少爷撑住。 问:一尊将崩之玉山倒进了你的怀中,你作为一位正道世家出来的除魔少女,此时应该——? 谢琇答曰:把对方撑住,同时保持正气凛然、面无表情,笔直而立,岩岩若孤松! 满分答卷! 她很满意自己在美色压顶之时撑过了这次突发考验。 ……至于心脏跳得好像快了一点,在腔子里简直像是一只被吓到的老狗那般撒腿乱跑,四处碰壁——这种事情就立刻把它忘记了吧。 都瑾比谢琇高一头多,他的身躯虚弱地倒下来的时候,下意识用手撑住了她的肩头,于是那股寒气就沿着他的掌心和指尖,直接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谢琇:! 事到如今,她只能依据刚刚惊变时的情景,推测道:“……呃,是刚刚符咒的威力过甚,反而激发了你体内的寒气……还是病气之类的吗?” 她的身躯是正常人的体温,在夏日的午后阳光下,热烘烘得简直像个小太阳。都瑾就这么半靠在她的身上,反而从她那里汲取了许多热量似的,渐渐地,咳嗽也舒缓多了。 直到此时,他才有机会说话,但他也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喘息急促,像是还在竭力忍耐着咳嗽的冲动似的。 他穿着一袭素白的袍子,衣袖很大,此刻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手掌搭在她肩头,宽大的袍袖在她肩上展开再披落下来,就像是一只徒劳地展开双翼、但因为受伤而飞不起来的白鹤一样。 他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颈间,冰凉而急促,仿若一捧冰雪扑在了她的肌肤表面,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于天地似的;但是他依然语声颤颤地为她宽心,低声道: “我……我常这样,并……并不要紧。且……且容我……就这样……缓一缓,就好了……” 谢琇:“……!” 她僵着身躯,保持着撑持他的姿态一动不动,任由他的头虚弱无力地垂在她颈窝里,一头因为长期的病弱缺乏元气而并不算是乌黑、反而泛起一层深栗色泽的长发,如同流水一般披落下来,铺洒在她的肩上、手臂上,愈发像是冰雕雪塑的一尊人偶,仿佛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一推,他就会整个人委顿下去,跌碎于地。 怎么说呢……她原来还以为自己对这种类型百分之三百免疫,但事到临头,却发觉自己大起怜贫惜弱之心,即使没有那个自己给自己找的“为哥哥驱除心魔”的任务作祟,她也很难把他就这么放着不管。 ……崔女士到底是为什么要替她选择这么一个世界。不但头顶盒饭预警,而且碰上的不是哥哥,就是未成年叛逆期自带送死debuff小少年,要不然就是恶鬼缠身的病美男—— 她现在甚至开始有一点怀念自己最初搞砸(?)的那几个炮灰任务世界里的男主角了,至少他们可比崔女士决定培养她之后,为她精选的这些任务世界里的俊秀公子们易于操纵得多了! 瞧瞧她现在在这个世界里耽误了一个月,却才刚刚找到故事线的切入点,还没能完全彻底地了解相关重要人物的性格! 小少年可以提前排除,哥哥只是让她无情搭便车的工具人罢了;而唯一剩下的这一位需要让她煞费苦心借个光走剧情的重要人物,现在看起来说不定跟她一样危险,同样头顶着盒饭debuff…… 就这么想着,谢琇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正覆盖在都瑾的背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这应该只是普通人看到有人剧咳之后的下意识动作,属于正常反应,却结结实实地把谢琇吓了一跳。 ……这可是古代背景的任务世界!虽然每个任务世界的礼法松紧并不一致但谁知道这个小世界里有没有什么摸了世家公子也得对人家负责的隐藏设定! 她的右手不禁一滞,抚着他后背的动作因而停了下来。 都瑾依然咻咻地喘息着,但他的呼吸之声听上去已经比刚才顺畅得多了。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她动作的停滞,像他这样聪明的人,也只消略微一想,就猜到了原因为何。 他的脸依然侧过来,脸颊贴在她的颈窝里,但他轻喘了几声,费力地轻轻笑了。 “啊……是我失礼了……我不该如此的……”他用气音低低地说道,说话的时候唇齿间呼出的气息拂在她的颈子上,让她更加有一点痒了。 “十二……呃,琇琇姑娘,可……可以原谅我吗?” 谢琇:“……” 她觉得他仿佛有些别的意思,但是她没有证据。 她还记得他刚刚在叙述自己自幼就能看到些鬼怪等物时,用的称呼是“十二娘”。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十分自然而然地把这个称呼替换成“琇琇姑娘”了! 可是他现在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其中有一部分责任还得算在她哥哥的头上;她还能怎么样?义正辞严地指出他偷换称谓的小手段,请他自重?…… 谢琇再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很好。既然目标人物这么上道,以后至少刷个熟悉度和友情值,应该是件简单的事了。 “没事。”她无可奈何地答道,“呃……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都瑾沉默了片刻。尔后,他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呵呵呵……” 他的笑声低微,但唇齿间的气息却缭绕在她的颈间,一下一下地送过来,弄得她有一点心烦意乱。 “我好像……在认识你之后,就一直被你这样问呢……”他轻飘飘地说道。 谢琇一愣,才发觉好像真是如此。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那座山中半圯的破庙后面的祭坛前。那时候她也是看不过他咳得颇为可怜,贸然提出要送他下山。 如今他们算是打过几次照面,也熟识一些了;于是她的提议也更进一步,说要送他回府…… 这是什么错位颠倒过来的台词。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他每次都咳得像是要连同心肺一道从胸腔里咳出来,又是虚弱、又是可怜,气息不稳,连好好站直的力气都好似没有了;她不见义勇为一下,难道要让他晕倒在自行归家的路途中吗。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 她忽然想起百无心曾经假设,假如要为谢玹剔除心魔,需要都瑾说出怎样的话才可以。 那时候,百无心说:“都家的两位少爷愈是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家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因为我们心甘情愿’,他就愈是会在内心自责到心魔丛生的地步……” ……多么好笑。 谢琇在心里想。 “不……我要送你回去,皆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她慢吞吞地拖长了声音,将语气中的几分无奈把握得刚刚足以传达出去、又不惹人气恼。 “……这么说,足以让你接受我的好意了吗,怀玉公子。” 都瑾的笑声微微一滞。片刻之后,他哧的一声,笑得更大声了。 他甚至笑得浑身震动,下意识地把脸埋在她的肩颈之上,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他抑制不住爆发出来的汹涌笑意似的。 谢琇:“……” 他怎么总能找到机会! 她也不是第一天做任务了,假如说事到如今她还看不出来他仿若对她有些别的目的,那就是装傻了。 可是这样也好。 好巧啊,她也对他别有目的。 他的身上,同样也有她想要得到的东西。 她不知道都瑾这么一个人设如此完美——除去他病弱的身躯之外——的人,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除魔师产生什么兴趣。 哦,或许,是因为她是这座偏僻的小镇上,最漂亮的姑娘? 她带着一丝打趣的心情,自嘲地想着。 不过,这种想法也让她的紧张消散了许多。 知道自己对于对方而言是有趣的,或有用的——这总比对方在自己身上并无所求的好。 她没有时间去发展什么细水长流的情谊。盒饭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在那之前,她必须把感情线铺展到足以反衬出她的离去是多么的匆匆,花期是如何乍现就凋零…… 观众们大约是不想看到在她下线的时刻,只有谢玹一个人会出于亲情而为她落下几滴好哥哥的眼泪的。 虽然狗血,虽然匆促,但观众们可能还是希望见到有那么一位俊美优雅的翩翩公子——是谢玹也好,是都瑾也好——为着“谢琇”的辞世,而悲痛得不能自已。 那悲痛无需大哭大吼,但须得入心入肺。 可是要如何入心入肺呢?……那当然首要的条件是,那个人必得把“谢琇”摆在入心入肺的位置上才行。 第56章 五十六·【第二个世界·残夜】·14 谢琇这个人,本来的性格里有几分执拗的成分,总是有些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仿若一个软枕壳里竟然生出了一根坚硬的骨头,挑着那个软枕壳支棱在那里,不肯随便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软塌下来,为了崇高的任务,把戏做了。 正是这几分天性里的执拗,害得她每次要使用演技来骗取真心的时候,总是浑身僵硬,头脑也不灵活了,心虚得仿佛自己做了多大的坏事似的,也因此在时空管理局那里落下了个“演技不佳”的印象,一再转组,由高而低,到了现在。 可既然对方近乎是挑明了他自己也别有目的的话—— 那至少她的良心上就能过得去一些些了。 谢琇不会不切实际地猜测像都瑾这样昳丽敏秀的人物,会对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只会摸出符咒来往妖魔鬼怪身上拍的小姑娘一见倾心。 他这样仪容俊美、风姿如玉的人,能够令他动心的,本应是江畔溶溶月,锦苑富贵花。不是人间姑射,就是大家闺秀。 ……和她这种随意在脑后抓一把头发来挽个髻,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抓一把符咒塞在荷包和衣袖里,就敢出门跟妖魔鬼怪干架的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极端。 在今天亲眼见识过陡然从都瑾身后的虚空里出现的恶鬼,意欲偷袭都瑾的情景之前,谢琇还不敢放开心怀往下推剧情,唯恐自己操之过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可是现在她不怎么担心了。 因为,就是为着自己的这点“擎出符咒来跟妖物干架”的能耐,都大少爷也不会轻易与她翻脸。 他看中的,与其说是她的品貌或美好的内心,不如说就是她这一身娴熟的除魔术。 都瑾深谙自己的优势到底在何处,现在看起来,他也并没有那些世家公子的拘谨,拿着那些凡俗的条条框框来限制自己的言行。 和他病弱文雅的外形不同,他似乎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会目标明确地采取行动,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暂时利用一下自己所有的优势,也觉得无所谓的人。 他深知自己的皮相在绝大多数时刻足以打动别人,至少也能从别人那里获得一点多余的恻隐之心;于是现在,他也这样来打动她了,想要让她对他产生那些多余的怜爱和同情,进而同意多多跟随他,随时替他驱鬼,保证他的安全—— 好啊。她可以成全他。 甚至他想要一场倾慕,来证明他能够从病榻束缚之中挣脱出来,摆脱这种一言不合就咳得天翻地覆、苍白病弱得如同薄纸一张的形象,重新成为当年意气风发、名满京城的那一位谪仙般的“怀玉公子”,她也可以慷慨地送给他。 就像是当年的他行过京城的街头,被那些可爱少女的倾慕眼神所烘托着,所温熨着一样。 这么想着,谢琇原本虚扶着都瑾手臂的双手,也慢慢收紧了五指,凝实了那个触碰。 都瑾的笑声为之一顿。 可是他依然埋首在她的肩颈上,呼吸细细,姿势沉静,就仿佛像是在等待着她给出明确的回应一样。 谢琇垂下视线。 视野里是他的素色外袍肩部精绣着的一丛丛修竹的纹样。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她终于开口了,轻言慢语地说道。 都瑾微微一滞,随即从喉间发出一阵低低的闷笑声。 他或许猜到了她在说的是他衣服上的绣纹。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出招。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他缓言替她接上了下面的诗句。 “……在下虽不敢自称君子,但只是这样的话,我也是可以做到的。”他含笑说道。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她意有所指地应道。 这一句是这首《淇奥》的最后一句,大概的意思是说“这位君子言谈幽默风趣,我就不把它当作是无礼为难我了吧”。 都瑾一怔,继而轻笑了起来。 “虞州谢氏,果然是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的大家族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言语里似有一丝赞赏之意。 “十二娘,也果真不凡。”他缓了一下,接了一句对她的赞美。 谢琇面色不变——反正他也看不见——应道:“谢十二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名满京城的‘怀玉公子’的一句赞赏,足慰平生!” 都瑾听了她的回应,忽而双手反握住她的手臂,略略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前额抵着她的肩,闷闷地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 他似乎不敢笑得太放肆,或许是害怕会再度激起一阵剧咳;但那阵笑声也足够让谢琇微微感到了一点不自在。 “不……”他低低说道,“能够在此遇见十二娘,在下才是……三生有幸。” …… “……不行!!” 这是谢玹的声音,声色俱厉;是“谢琇”以前从未听过他使用的语气。 百无心:“呃……扶光?也不必如此动怒……” 谢玹的眉心皱得紧紧的,看样子下一刻马上就要一掌重击在百府正厅里那张花梨木桌上了。 “这要让我如何……如何不生气?!”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愠色。 “当初是我一着不慎,导致了惨痛的后果……是我有负于都家,若要补偿,也应由我自己来才对!因何要让我妹妹来做这件事?!” 谢琇:“呃……玹二哥,你且休要动怒,我……我这是有原因的……” 谢玹余怒未消,在厅里来来回回地绕圈子,绕得谢琇有一点头晕。 仓促之下也想不到更好的托辞,她只好实言相告。 “我要去都家借宿,并不是因为都家以当初的恩怨相要挟,而是……” 她顿了一下,想起今日回来时,都瑾面带苦笑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一直以来都为自己招鬼的体质深感苦恼,对于一直以君子之道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他来说,这种体质就宛如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他,而他自己还不知该如何解脱。 他说,当初都家妖鬼出没,频率之高、妖鬼的实力之强,皆远远超过他往日在京中所遇见的孤魂野鬼。因此当谢玹断定是寄生于郑安仁身上的祸神之神识故意招来的鬼物时,他也深信谢玹的推断不会有错。也因此,他碍于那些微薄的自尊和最后一点颜面,没能把自己长期以来的困扰也如实相告。 他还说,后来出了那么多事,他和谢玹惺惺相惜的友情在都家满门几十条人命之前,也几乎灰飞烟灭;他就更加说不出口了。 谢琇还记得他走进都宅的大门,那两扇桐油新近刷过的大门,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泛起一点桐油特有的味道。 谢琇忽然记起,在道教的理论里,桐油也算是驱秽辟邪之物,游魂野鬼,理应惧怕桐油才对。 那么,都瑾的这副皮囊,就真的那么好,好到了那些妖物能够强忍住心头的惧怕,也要来抢夺的地步? 她想起那一夜她去救都弘的时候,那个强大的妖物,说都瑾不仅仅躯壳美丽,他还身带强大的气运,甚是美味。 那么,那些妖鬼之流,都是为了这种无上的美味而来的吗。 在都瑾面露微微的难堪之色,轻声向她吐露求救之意的时候,谢琇实际上认为,这个提议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她当然不是惑于都瑾俊美的皮相才点头答应下来的。事实上,她敏锐地感觉到,都瑾这个人,远远没有他外表所显露出来的那么温文无害。 或许在那俊秀昳丽的皮相之下,他的内心已经扭曲了。 他曾经是个好哥哥,拼上了性命救了自己的堂弟两次。但他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他丧失了健康,不再有科考的希望,无法将昔日名满京城的“怀玉公子”之名兑现成未来金榜题名、簪花跨马游街的荣耀;但这一切仿佛还不够。 他的弟弟一再地需要他去拯救,他只能拖着病弱之躯,一再地使用他最后仅剩的这点生命去替弟弟抵挡伤害;到了最后,他已经从一个健康的少年变得孱弱至此,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亲人——而他的弟弟依然活蹦乱跳,健康鲜活,旺盛的生命力扑面而来,那种无知无觉地还要向他付以关切的热情,那种不知天高地厚地还要妄图替他遮挡外界恶意的热忱……在他看来,蠢钝,愚顽,自以为是,令人难以忍受。 没错,谢琇敏感地觉察到了都瑾对于都弘的疏远——那疏远几乎和他对弟弟本能的关切混杂为一体。他关心弟弟,又厌恶他;他羡慕弟弟,又嫉妒他—— 而这样的都瑾,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究竟是有机可趁的。 他凝视着她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像是在审视着一尊瓷烧的什么庙里的神女像,尔后有人告诉他这尊瓷偶竟然真的有用,可以解除他的痛苦与困境;于是他那种审视的目光微微地变了,有渴望,有不信,难以置信这么一个初出茅庐、毫无名声在外的少女就可以解决他多年以来的苦痛之一,又不确定这种好运气在多年以后终于找上了他自己。 第57章 五十七·【第二个世界·残夜】·15 他把那种暗藏着一丝怀疑、又忍不住要令他有所寄托的眼神,隐藏在他完美无缺的风度和皮相里。 可谢琇并不真的是那个初出茅庐,从前被关在深宅之中、就连陌生人都没怎么见识过的除魔世家的小少女。 她能够从都瑾偶尔沉默下来的时候那种复杂难解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怨无悔,无嗔无怒,无欲无求。 若要说这种体认是从哪一刻开始在她心里生根发芽的呢——那还得说回她和谢玹把负伤的都弘背回都家大宅的那一晚。 那夜,都瑾站在符咒形成的防御光圈之内,乌沉沉的宅门在黑夜中慢慢敞开,他披着一袭素白外袍,缓缓抬眼望向门口。那些光点在夜色中悬游浮荡,夜风将他未及束起的长发吹向身后。 当他的目光落到谢玹——以及他背上背着的都弘——身上的那一刻,眼中的那一丝苦涩的怨毒几乎有若实质。 那一刻谢琇真的庆幸自己是走在前方的那个人,因此她距离都瑾更近,更能清晰地看出他那一闪而逝的目光之中,隐藏了多少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东西。 她原本以为那种情绪是针对谢玹而去的,到了今天她才终于明白,那一丝情绪也是冲着他的好弟弟都弘而去的。 都弘比他更年轻,更健壮,可以随意在阳光下跑跳,也可以在夜间偷偷溜出家门,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 他仿佛永远不能真正对周围潜藏的危险产生警惕,不管他的哥哥扑在他身上替他挡过多少次伤害,他下一次依然可以轻易地选择冲出去冒险。 ……谢琇不得不说,正是都瑾所表现出来的这一丝异样的——甚至是不符合他外在形象的——情绪,真正打动了她。 也真正让她发觉了,推动剧情发展之秘钥。 这也是一位被弟弟消耗了许多好处的……好哥哥。 他身上没有明确而完整的故事线,下线得也无声无息。可是他有一位消耗着他的生命与健康、依然没能成熟起来的弟弟。 因此他表现得病弱可怜,想要在她这里达成一些过分的要求,获得许多本不应该轻易得到的……越界的东西。 好啊,谢琇想。她可以满足他的这点小小的期待。 前提是,他要替她解决唯一的困扰—— “为了解决哥哥的心魔,我必须去。”她决然说道。 然后,赶在谢玹不敢置信的怒火到来之前,她抢先用一种冷然到无物的口吻,继续说道:“都大少爷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谢玹竟然被她这种无情的口吻噎得卡了一下,迟了半拍,才反问道。 谢琇说:“……他已经病弱至此,哥哥以为他还能对我做些什么吗?” 谢玹:“……” 本世界的气运之子被她噎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这座宅子的主人,在一边旁观这场兄妹掰头的百无心:“……哦豁。” 谢琇无视了百无心那种有点愉快的态度,继续正色说道:“我不是因为被都大少爷那副皮相所惑,才要去都宅暂居的。事实上,若是不能取得他的帮助,哥哥的心魔是不会有所松动的吧?” 谢玹:“什……” 谢琇:“哥哥不应该止步于此,而我呢,我不能干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谢玹很是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行!琇琇,你不能任性……”他方才的怒火到了此刻,好像已经转变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他翕动嘴唇,好像很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可是她表现得太过执拗,仿佛下一刻就要迈开脚步离开这里,拎包入住都家大宅一样。他只好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露出万分痛苦的模样,究竟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倘若,你一意孤行的话,你就没有想过……我原本的心魔未灭,又因为你这种举动而自困吗?” 谢琇:“……” 啊,好好的哥哥说学坏就学坏,说以身相要挟就以身相要挟,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她无可奈何地说道:“哥哥,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 谢玹:! 英挺俊美的青年一瞬间身躯就僵硬了,他甚至因为愕然而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了嘴,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你……你莫乱说。我……我怎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还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慌乱,仿佛是骤然被人窥破内心之后下意识带着的一点无所适从。 然后他听见他的妹妹扑哧一声,轻声笑起来。 他本以为她又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吓住他——就好像她刚刚毫无预兆地就用一种可怕的直白口吻,粗鲁无礼地说都瑾已经病得足够重,因此他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令人担心的事情一样——但是下一刻,他却听到她对百无心说道:“抱歉,百大哥,我有些事需要单独和玹二哥谈谈。” 百无心故意逗留在厅上不走,想也知道他打着什么看戏的好主意。谢玹想。 事实上,在他的妹妹突如其来地把“我要去都家借宿几日”这个大炸弹骤然扔到他头顶上来之前,百无心已经试过用可怕的言辞和推论轰炸他了。 谢玹想起前一夜,当他结束巡视镇里、回到百府的时候,发现百无心正在他房间里等着,甚至连酒菜都备好了。 他当时就觉得心下一悸,本能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妙。 不过百无心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亲和笑容,说要慰劳慰劳连日来为了镇上平安而劳碌不止的友人。谢玹赶他他也不走,不由得大为头痛。 他理解百无心在此地隐居,已经无聊了太久的心情。可是他并不认为百无心能从他这里挖掘出什么令人愉快的新奇发现,直到—— “啊,说起来,你们家也该替十二娘好好操一操心,替她物色一个良人佳婿了吧?” 谢玹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刚刚百无心替他斟得过满的酒液,从杯口上溢出来了。 百无心坐在小几的对面,笑眯眯地望着他。 谢玹敛下了眼眉,杯口就抵在唇边,冰凉的酒液随着他不稳的手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染湿他的嘴唇,再沿着唇缝漫溢进他的口中。 他似乎有点醉了。 “……我不知道。”他维持着理智的态度,低声回答道。 “这种事情……理应是家母在操心,我离家已久,平日虽然偶尔递信回去,但家母也不会提及这等事情……” 百无心的眼眉弯起,含笑夹了一筷子小菜,送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的下颌一动一动的,惹得谢玹有丝心烦。 “这可不行。”他笑嘻嘻地说道,用那么一副讨嫌的表情拎起了酒壶,就要凑上来再度替谢玹斟酒。 谢玹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杯中的酒还未曾喝完。不过眼看着友人擎着那只酒壶已经等了半晌,他还是眉心紧蹙着,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全部喝干了。 百无心立刻又替他满上一杯,口中仿若十分随意地说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应该——但我就托大说上一句,以十二娘的年龄,若是放在别处,只怕早已经出阁啦。到了如今,理应是夫妻和睦,儿女俱全才对……” 谢玹刚想端起酒杯,不防他就说出这么一番陈腐的陈词滥调来,被他唠叨得心烦,索性右手猛然在小桌上一顿,酒杯的杯底磕在桌面上,酒液飞溅了出来。 “好了!”他提高了一些声音,喝止了百无心。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儿异常的高,于是又放缓了语调,正色瞥了百无心一眼,警告似的补充道: “这件事,想必琇琇自有打算。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跟我谈这件事是为何,但我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去逼迫她接受别人荒谬的安排——” 百无心忽然呵地笑了一声。 和他刚刚热络的态度相比,这笑声中自带了几分冰冷,谢玹不由得一怔。 “……我就直说了吧。”百无心放下酒壶,用手肘支撑在桌上,上半身微微前倾,那双淡色的眼眸径直盯着谢玹的脸。 “扶光,你是我的好友。而世间茫茫,百某的好友也不剩几个了……因此,不得不为仅剩的这个打算一下。” 谢玹的心陡然一沉。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百无心就严肃地问出了一个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十二娘的父亲……他那一支的血缘,距离主支已经远得……出了五服吧?!” 谢玹:!!! 他的右手下意识猛地捏紧那只酒杯。但他忘记了百无心刚刚凑上前来已经替他把酒斟满了,于是杯中满满的佳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哗啦一声,洒了他一手,将他的袖口与半幅衣袖都浸得透湿。 百无心的视线向下,看了一眼他湿透的衣袖和右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站起来张罗着替他拿块布帕来擦拭。 他的视线又回到谢玹的脸上。谢玹此时才发现,这位总是笑眯眯地、好像没有任何脾气的好友,那双眼眸敏锐起来,简直像是旷野中的鹰隼。 第58章 五十八·【第二个世界·残夜】·16 谢玹的心脏猛地多跳了几拍。但他用强大的自抑力控制住了自己脸色的变化。 他看上去平静如常,唯有垂放在膝上的那只左手,在衣袖的遮掩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都浅浅地嵌进了掌心里。 “……莫要胡说!”他动怒一般地断然喝道。 “琇琇从五岁起就跟我一起生活了……” “那不是正好吗?”百无心悠然说道,“彼此都知根知底,已经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信任,今后还能携手一起在除魔之大道上前进——” “……我只能是她的兄长!”谢玹陡然喝道,眼眶都猛地红了起来,像是气怒到了极限。 “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 百无心纳罕道:“咦,这是为什么?” 谢玹:“……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百无心道:“你可能自己不觉得……但我可察觉到了,扶光,你心浮气躁得厉害。而且,现在想想看,四年前你突然离开家中,也很奇怪……” 谢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表现出“心浮气躁”的。 他自认为在百无心这一晚来找他喝酒之前,他都十分正常地在生活着,作为一位除魔师认真执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百无心这个损友所说的话,真正让他开始有一点心浮气躁了。 “奇怪?哪里奇怪?!”他不耐地简短应道,心不在焉地想着天色已经太晚,自己得休息了,应该用什么方法把这个一点眼色也没有的所谓友人轰出去—— “唔,想想看,四年前,十二娘十五岁,刚好及笄,是可以出嫁的年纪——”百无心摸着下巴,一脸无辜地笑道。 “……然后,你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虞州谢家。” 谢玹:……! 他感觉怒意在他大脑中流窜,使得他一时间竟然有了一点昏眩之意。 “这跟琇琇的年龄没有关系……我只是厌烦了那些过于古老而腐朽的陈规,想要出门历练——”他从自己的齿缝间挤出这么几句话来。 “唔,唔。”百无心撑着下巴,有节奏地摇着头,那颗脑袋一晃一晃的,显得格外可恶;谢玹有一瞬间险些手痒,想伸手给他把脑袋拧下来。 “……那么,你是说对她只抱有亲人之情?”百无心毫不留情地追问道。 谢玹:“……” 他一言不发地探手进衣袖里,很快就擎出来一枚符咒,左手结印,右手一抬—— “啊啊啊那是闭口符吗!”百无心虽然也喝了不少酒,但此刻反应得格外敏捷,跳起来急速向后退了好几步。 谢玹板着脸,冷冷道:“……没有‘闭口符’这种东西。” “昏睡符就更可怕了!”百无心喊道。 但他其实听上去压根就没有把谢玹的怒火当一回事,他那么喊叫纯粹是为了有趣而已;紧接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蓦地哈哈一笑。 “说真的,扶光……你不认为十二娘有可能会青睐于你?”他一针见血似的问道。 谢玹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已经绷紧到了极限,甚至连说话都有一些困难了。 “十二娘是我的妹妹!我们自幼相携相扶,我教导她识字、读书、学习法术……若要用别的什么字眼来形容,这就是辱没了我们——” 可是他的疾言厉色,一点都没有吓阻得了百无心。 百无心哈哈笑了起来。 “‘相携相扶’……扶光,你选择的词有点奇妙啊。”他悠然说道。 谢玹:“……” 他怒视着他的好友。 “好吧,好吧,你是拿这个来说服自己的?”百无心仿佛暂时让步了,不怎么正经地反问道,站直了身躯,拍了拍自己起皱的衣袍下摆,双手负到身后去,像是打算走开了。 可是他走到门边,忽而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叹息一般地又说了一句。 “扶光,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是个温柔又顽固的人?” 谢玹没有说话。 百无心道:“这样的人容易自苦或自伤,尤其是生长在那样一种延续百年、陈腐阴冷的古老家族里……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谢玹冷冷地哼了一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百无心离开后,他很有那么一点冲动,要抬脚把百无心带来的那张摆着酒菜的小几踢翻在地——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孟浪的事情,还好他最后忍住了。 可是现在,他又想抬脚去踢翻什么小几或椅凳一类的家具了。 她堂皇地站在那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现在,她就要把她那种如同烂好人一般的善心,又光芒普照到都怀玉的身上去了吗? 他站在百府的大厅里。因为这里只是百无心隐居时自行建起的屋舍而已,因此厅堂很小,完全不能与任何一个世家宅邸的正厅相比。但是他依然觉得这座厅堂太空旷了,让他们之间离得太远,远得仿佛两个人都陌生起来,从前能够会心一笑、心照不宣的默契,从此是再也传达不到对方的身上去了。 他抬起眼来,凝视着谢琇。 他本不愿意将她扯进云边镇的这一团乱麻中来。但谁知道最后谢家竟然是派了她前来呢? 也难怪如此。在异状开始之初,本来是没有多么严重的。镇长若是依照那时的状况向虞州谢氏求救的话,谢家当然不会把他们的精锐子弟派过来。 偌大的世间,当然有其它更严重的状况,需要谢氏的精英子弟前去处理……谁又能够知道,在这座小小的、偏僻的镇子上,竟然潜藏着一重又一重的危机呢?! 他当时乍然发现一切的祸根竟然是祸神长宵的神识下凡夺舍,因此太过于专注对付这难得一见的棘手对手;等到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他才赫然发现,谢家派来的除魔师竟然是她。 现在再叫她回去,恐怕她也不可能乖乖听话了吧? 他充满矛盾地望着她,但理智告诉他,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也因此—— 她会和他一样,温柔而顽固,一意孤行。 他的心脏猝然传来一阵紧缩而窒闷的痛苦。仿佛心魔在咬啮着心上最柔软的血肉,再将其撕扯开来一般。可是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 他勉强开口,命令自己心平气和地说道: “琇琇,我只是有些担心。” 他拿出从前的那一副好哥哥的温和模样来,巧妙地把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隐藏于其下。 “虽然我与都怀玉曾经算是惺惺相惜的友人……但那件事情之后,就连我也不敢保证,他是否还能拿着旧时的眼光来看待我。” 他苦笑了一下。 “扪心自问,假如换做是我或你,站在他那样一个位置上,可会对导致如今这一切的人毫无怨怼吗?……我是不敢相信的。” 谢琇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思的神情。 “的确不会……”她沉吟道。 正当谢玹认为这一次的好哥哥说服法也和从前一样奏效了的时刻,他以为的好妹妹却忽而脸色一变。 “可是,我原本也不需要他毫无怨怼啊。” 他的好妹妹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臂弯起,手肘撑在一旁的桌上,右手托着腮,思考的时候食指还在脸颊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他若是真的装出一副对你毫无芥蒂的样子,我倒是要防着他几分了……但他没有。”她说。 “他并不是大家想像中那个完美无缺、也毫无任何阴暗情绪的‘怀玉公子’。这么一来我倒是觉得自己有机可乘。” 谢玹:“……” 不,他只离家四年而已,谁来告诉他,谢家是如何把一个乖巧的小妹妹教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谢琇道:“他还讨厌他弟弟……这么说来,我倒是觉得,再怎么说,你可比都弘更能帮上他的忙,说不定他对你的厌恶程度可比对都弘的少多了……” 谢玹:“……你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惊讶不已。 因为在他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都瑾对都弘的那种厌恶。 不过,或许他是没有被一直闯祸的弟弟妹妹们荼毒过,所以不能了解都瑾的痛苦吧。他稍微自我反省了一下,然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谢琇笑了笑。 “为什么?”她自问了一句,尔后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因为我见过类似的好哥哥啊。”她自己回答道,语调里带着一抹淡淡的叹息。 谢玹愣了一下。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类似的好哥哥”不是在指他。但究竟指的是谁呢,他也不知道。 “人有所求,才会被束缚。”他听见他乖巧的好妹妹这样叹道。 “换言之,人有所求,才会被要挟。” 下一刻,他的好妹妹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出了可怕的台词。 “是他邀我去都家的,这就说明,他必有所求。只要他对我有所求,我就可以与他交换条件——” 谢玹听得脑海中一阵嗡嗡乱响,血猛地冲上了头顶。 倘若他此刻的感受能够传递给谢琇的话,谢琇就能替他找个最好的形容:气得血压都升高了。 “……琇琇!”他脱口喝道。 “倘若……倘若他向你要求的,是不能承受的巨大代价呢?!” 他显得有点碍口,可是狠了狠心,还是把这么阴暗的推测说了出来。 他并不害怕她听了之后会对他产生什么异样的恶感,认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谢二郎了。 他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到底会如何。他只担心她太过于轻信,可能会被别人播弄于股掌之间—— 可是,她那么轻飘飘地笑了一笑,就将他满腔的担忧都挡了回来。 “哥哥,”她说。 “我或许不像你一样,是才华过人的天骄——” “但是,想要我付出代价的话,那他自己也须得先拿出更巨大的代价来换取才行。” 第59章 五十九·【第二个世界·残夜】·17 谢玹没能拦得住他的妹妹。 事实上,他的妹妹也已经长大了,大得不需要事事征询他的意见,才能生活。 腿长在她自己的身上,而她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走了,顶着都小少爷异样的目光,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住进了空空荡荡的都家大宅。 入住都家大宅以后,她才发现,这只剩下三四个人的都家,果真很奇怪。 想必原来的都家,主人加上仆从,总有几十之数;也因此,这座宅邸修得颇为气派,甚至跟这座偏僻的小镇有那么一点风格不相称。 大概当初修造这座宅邸的时候,原本是预备着京里的二品大员衣锦还乡的吧。 可是经过一番落魄与追杀,等到都家剩下的主人们抵达此处时,只剩下了祖孙三人。 而且,这座偏僻的小镇也并不是他们期待中能够平静隐居的桃花源,而是妖鬼横行的修罗场。 在那一次惨祸之后,这座大宅现在看上去是完全沉寂了下来。 谢琇在都宅里逛了逛,结果看到的一切简直令她惊讶。 一些院落干脆被锁了起来,荒无人烟;隔着门缝去张望,只能看到院内的地上落满落叶与灰尘,甚至有些院落的地砖上,还残留着拖曳的痕迹,与已经发暗的血迹。 隔着小小的庭院,再望向院内的屋舍时,也能看到残破的痕迹:窗纸破了,窗框折了,梁柱上有不知被何种武器砍过的深深划痕…… 谢琇:“……” 啊,想来是都家在那一场惨祸之后,压根没有能力再去打扫和修缮这些多余的院落了吧。 都瑾并未限制她在都家大宅内的任何行动,谢琇也就厚着脸皮花了几天时间,把整座都家大宅都逛了一遍。 她实际上除了在看都家大宅的结构布局之外,还在暗自推算着当初谢玹所布下的除魔大阵结构为何,在哪里可以有所加强。 她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预安装的阵法内容十分丰富,只是依据“谢琇”本身的实力,她在布阵方面的能力不足——换言之,她能看出一个阵法哪里有疏漏、哪里可以改进,但布阵需要的灵力之类,她就不太够了。 换做是她的话,这个除魔大阵,她至多能画出三分之一,灵力就会枯竭,难以为继。 而且,灵力不足的话,即使她可以分几天时间慢慢地把阵法画完整了,到时候也无法驱动这个阵法。 谢琇一边注意观察着阵法留下的残痕,一边暗自思忖,不知道等她刷够了都瑾的熟悉度与好感度的话,他是否可以允许谢玹重新进入这里,和她一起把这个阵法修补完整。 虽然现在不是用来对付祸神之神识了,但考虑到都瑾那种易招鬼怪的体质,也得提前做点儿长远打算。在他的宅子里刻一个长期有效的除魔阵,也能改善他的日常生活质量,使得他不会像那天在河边一样,只是站在那里,身后就冒出—— 喝! 她刚刚走到一丛颜色尚算缤纷、但很明显许久无人打理,显得有些枝蔓丛生的花树旁边,但她的思绪乍然被打断了。 那丛花树之后,突然响起了十分响亮的“铮!”的一声,像是古琴从高处落地时,琴弦与琴面相互撞击而发出的共振声。几乎与此同时,那一头仿佛有人猛地扑在了花树上,整丛植物都簌簌地颤动着。 “……走开!”她听见都瑾的声音,原本清朗的声线变得高亢,近乎扭曲变调。 “离我远一点!!” 谢琇的动作比大脑转得更快,在她身旁的那丛花树间忽而冒出一股不祥的黑气之时,她已经转身、撤步、同时伸手在衣袖里摸出一道符咒,右手食中两指将符纸拈于指间,口中默诵灵咒,飞快地朝着花树间一挥手! 符纸化作一道光芒,从花树的缝隙间激射而入。 花树间层层叠叠,缝隙虽多,但都很小。透过那些缝隙,激射而去的符纸在花树遮挡的那一头,忽而爆起一阵眩目的白光,伴随着“砰!”的一声。 那绝对是符咒击中了什么,因而炸开来的声音。 但那短促的一声之后,花树后再无声息。 谢琇:……?! 她心急火燎地等了两三秒钟,不见花树后的都瑾再出声,心想他不会是又被什么妖魔鬼怪袭击而负伤或者昏倒了吧…… 因此,她不再等待,而是反手又擎出一张符纸,在擎出的同时就以食中两指将其对折再压平,缓缓滑过指间——就像是剑客在出剑前以食中两指轻轻抚过剑锋一样。 继而,她一甩手,喝道:“去!” 那枚符纸化作一道雪亮的光芒,如同剑客挥剑一般,剑光如电,径直向着面前繁杂缤纷,有种杂花生树、春水乱流之美的那丛植物高高劈落! 唰的一声,那丛花树竟然从中间被化作一道剑光的符咒劈做两段! 漫天的花瓣和落叶被那一道劈斩所带起的风势掀起,就仿若一场突来的花雨那样,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再悠悠飘落—— 而在花树相分、叶落无声之间,一道原本半蹲于地上的人影,也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俊美的脸上犹带着几分愕然之意,半蹲在那里,右手还伸向跌在地上、沾染了泥土的一架古琴,苍白而修长的指尖就按在琴弦之上;当他面前的花树被劈开之际,他猝不及防,带着一丝仓皇地抬起头来,纷飞的花叶飘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落了他一身。 当他的目光隔着飘飞的花叶,与她对视的时候,他的指尖似乎因为惊惶而微微一动,勾动了一根琴弦,发出“铮”的一声。 谢琇:! 而都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启,无声地发出“啊”的一声。 谢琇:“……” ……那一瞬间,她几乎有一种错觉——就仿佛她忽然有点理解了那个在山道上,美滋滋地描述着都大少爷的躯壳有多美貌、身负的文曲星气运有多美味的妖鬼。 他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是既美貌,又美味,还带着几分差点被妖鬼袭击了的惊悸苍白,以及劫后余生、又被她这个不讲究的钢铁直女一记猛招吓了一大跳的病弱可怜。 古人云: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而她现在已饱足矣。 谢琇猛然被这种强大的颜值暴击,也愣了足足五秒钟,这才找回了一点理智。 她慌忙跨前一步,向前方半躬过身去,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都……怀玉,你没有怎么样吧?!”她关切地询问道,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了两遍,确认他似乎并无外伤。 他依然愣愣地仰着头,瞪着她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刚刚被她的剑咒劈开的花叶还未落尽,那只纤手掌心朝上,深浅不一的花瓣就落在她掌中,又被她轻轻一抖而抖掉。 那只手谈不上十分细腻,甚至指尖还沾染着淡淡的朱砂色;指甲也修得短短的,或许是为了在袖中稍加一捻就能分辨出不同的符咒并拈出。 那不是一只和大家小姐一般如同玉管春葱般精致的手,但正是这只手,刚刚及时察觉了从他身后的虚空中无声无息地冒出、打算来偷袭他的恶鬼,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一枚符咒,及时将那恶鬼毙于一息之间。 他听见那只手的主人,就在他面前,带笑问道:“……怀玉?怀玉公子?是有什么问题吗?站不起来了吗?咦,是哪里不对劲?” 他翕动嘴唇。 谢琇:“……咦?” 站在她的角度,刚好只能看到那淡色的唇间因为开合,雪白的牙齿半露了一点,又很快消逝在那闭合的唇后。 她不由得又往前俯低了一点身子,捕捉到了他轻似无声的最后半句话。 “……是不对劲——” 谢琇:“?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她本以为这是个很普通的问题,但都瑾闻言,长睫却忽而颤了颤,蓦地垂了下去。 谢琇差一点儿重新把手探进衣袖里去摸祛病符。 但就在她思考着祛病符今天是摆在第几张的时候,都瑾忽而又说话了。 “……我不对劲。” 谢琇:“……什么?” 都瑾垂下视线,脸也随之低了下去,脸上的神色因而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许是被突然出现的恶鬼吓到了吧。”他低声说道,“我……我有点心悸。你……你等一等。” 谢琇一看,他的确是不知何时用左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脸色也忽青忽白,看着确实不太对劲。 谢琇:“……唉。” 她索性从旁快步绕过那丛花树的残骸,来到都大少爷的身侧。 那架古琴还落在花树下的地上,虽然一端沾了些泥土,但有花瓣落在琴弦上,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奇异的美感。 今天的都大少爷在素服之外,居然穿的是颜色极浅的青袍。他的一头长发用一根造型简单的玉簪挽起,因为刚刚的一番扰攘,有几缕碎发脱出了发髻,飘拂在他的颊侧。 谢琇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擎出一枚祛病符。 ……去一去祟气也好,都大少爷现在看起来有点神思不属,真可怜。 她这么想着,刚想把那枚祛病符熟门熟路地往都大少爷后背上一拍,就发现都大少爷微微侧了侧身子,躲开了她的动作。 “不……不用了。”他的声音好像清晰了一点儿。 “我现在好多了,多谢你又救我一次。” 谢琇当然没有强行给别人身上拍符的习惯,闻言也就顺势收起那枚祛病符,笑道:“何必客气?这是我的分内事。” 一句客套话,却让都瑾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谢琇:……? 第60章 六十·【第二个世界·残夜】·18 但是都瑾并没有对这个摇头做出什么解释,而是低声说道:“……刚刚,我正打算在此处弹琴自娱,就——” 谢琇闻言,四下打量了一下,才发现都瑾的确是很有闲情逸致。 这丛花树附近,就是一座小小的凉亭。这丛花树实际上就是凉亭外的装饰之一。亭中已经摆上了一个小小的香炉,但炉中还未焚香。 想必是都瑾怀抱着自己的古琴,经过此处,刚刚要进入亭中抚琴的时候,就猝然被恶鬼袭击了吧。 说起来,这座园子虽小,但移步换景却做得极妙。谢琇虽然刚刚也注意到了这座小亭子,但完全没有想到隔着一丛花树,意境是这么不同。 站在她刚刚的那条小径上,这座小亭子完全就是掩映在园中的花木之间,景致虽美,但却像个纯粹的装饰物,完全没有吸引她走过去一窥究竟的冲动。 可现在加上了这些花树的装饰,亭中还有琴桌与香炉……就乍然显得雅致非常起来。 ……不,说不定是因为亭前阶下,还站着一位风仪极秀、怀抱瑶琴的世家公子,这才为这座亭子的景致加上了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分数吧。 谢琇有意引开都瑾的心思,于是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哦?不知道你打算奏些什么曲子?” 都瑾惊讶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谢琇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问题的答案对她而言有点超纲,讪讪一笑。 “算了……你不必告诉我。”她坦承道,“即使你说了曲名,我大概也是不知道曲调的……我从前只学过除魔之术,至于琴棋书画,却是一窍不通的。” 她的坦率,似乎反而狠狠地噎了都大少爷一下。 都瑾默了片刻,轻轻一笑。 他原本就按在琴上的那只右手微微一动,勾起数根琴弦,发出一连串流畅而简短的旋律。 谢琇:? 都瑾道:“那你都听过些什么曲子?” 谢琇为难地想了一想。 虞州谢氏平时也很少有人弹琴自娱……大家都是画符自娱的。 自然,逢有酒宴,自是有琴师在一旁弹些曲子。可是“谢琇”听就听了,却是没一点想要知道曲名的冲动。 谢琇只好艰难地翻找自己的记忆,然后好歹找出了一首稍微贴合些时代背景色彩的曲子来。 “呃……啊,对了,有一回家中设酒宴,宴席上以曲佐词,唱‘浣溪沙’一曲,倒是非常……呃,令人印象深刻。”她说。 都瑾看起来有点惊讶。 “‘浣溪沙’?”他念着这个词牌名,半晌仿佛突然记起什么,忽而展眉一笑。 “我知道了。” 谢琇:……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她满头雾水,却也没忘了再度向他伸出手去——这一次,他没有抗拒她的挽扶,借着她的力度,很快地站直了。尔后,他一边弯身下去捡起那架古琴,一边头也不回地曼声吟诵道: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谢琇:……!!! 这不是……不是他们初次见面时,她为了想搭一搭谢玹那条故事线的便车,而给自己设计的尬人台词吗!! 他居然藏在那里都听到了!难怪他当时没忍住会笑!而且,他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她没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怀玉——!” “嗯?什么?”他的语声里犹带一抹笑意的余波,有些费力地拾起那架古琴,掸了掸土抱在怀中,这才转过身来,满面无辜地望着她。 他一回过头来,就看到她因为生气而涨红了的脸颊。 很奇怪,他竟然认为那种表情和神色都无比鲜活生动,令人羡慕到近乎嫉妒。 含着那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他左臂用力揽住那架古琴,腾出右手来,在琴弦上洒然一拂。 一连串叮叮咚咚的琴音流泻出来。 《浣溪沙》是小调,整阙词也不过就是六句,并不难弹奏。 他现在倒是有了一点弹完全曲,看一看她那张脸上还能有什么更加生动的反应的兴趣。 这种微妙的、小小的恶作剧一样的意图,仿佛就替他扳回一城,让他刚刚在她面前笨拙的表现都可以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似的。 谢琇:“……” 病弱公子在她面前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纯澈明朗,使得他那张终年苍白的脸上都显出几分光彩来。 她这才恍然发觉,假如脸上没有那层因为体弱而带上的雪色的话,都瑾的五官原本应当是称得上秾丽的。 想必他在健康的时候——在京城里被称为“风仪极秀”的怀玉公子的时候,气色红润,风度翩翩,卓尔不凡,唇色如丹……那种外形,应当是会一瞥间夺去心神,令人见之心喜的吧。 他的双唇并不像是大多数男主角形容词中必备的那种“薄唇”,相反地还有些厚度,即使现在因为她的注视而微微抿了起来,那唇线还是略显丰盈。 在她不自觉的目注之下,他似乎有些不自在了起来,抿着唇,皎白的牙齿还轻轻咬住了下唇。但她注视得久了一些,他好像也绷不住自己假装没注意到她那两道灼灼视线的模样,齿关一松,双唇微启,嘴唇上甚至带了几分红润之色,下唇上还带着一点点水泽,显得比方才要生动鲜活得多了。 谢琇:……! 这不是她想好的反杀之招,真的。 ……但用视线就把对方刚才的戏谑之意反杀了回去,好像也不错。 她慢慢地弯起眉眼。 现在,窘迫的人,重新变成了都大少爷。 这可真是……太妙了。 谢琇仿佛就突然不知道“见好就收”这几个字是怎么写了一样,含笑说道:“啊,原来那天我在山中念诗,你都听到了啊。” 都瑾:“……” 他卡了一下,好像没能想出更能反击她的话来,于是垂下视线,右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 “我本想装作没有听到的……但不意十一娘竟然有此雅兴,真是令人惊讶……” 过了片刻,在那一阵一阵的拨弦声里,他才轻声这样说道。 谢琇:“……” 啊,又开始用“十一娘”这种虽然有点亲近、却又莫名带着一股客套感的称呼来叫她了。可见她刚刚是真的一招反制了他吧? 她拿捏了一下情绪,压着一点声音说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都瑾大约没料到她的回答竟然是这样,略带一丝惊讶地抬起眼来望着她。 片刻之后,他忽而转过身去,往小亭的方向走去,举步迈上台阶。 谢琇:……? 都瑾拾级而上,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又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今天略有些风,清风吹过亭榭,吹得他青袍的下摆微微飘动。 他单手环抱着那架古琴,右手只是虚虚搭在琴身上,当风而立,衣袂飘飘。 谢琇:“……” 啊,又来了。 她那点文学造诣又在蠢蠢欲动。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忽然涌上了两句别样的诗。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可是,这两句诗的意思,可不怎么太好啊? 其实这两句诗,是在感慨知音易逝。所以在原诗中,紧接着下面两句就是劝酒的。 谢琇抿了抿唇,把那两句诗从脑海里甩掉了。 她迎着都瑾的目光,同样向着亭中大步流星地走去。 都瑾在谢琇开始往亭中走的那一刻就微微笑了一下,尔后居然没有在入口处等着她上来,就转身走到那张已经陈设好的琴案旁,将那架古琴在案上摆好,然后一撩衣袍的下摆,就那么潇潇洒洒地盘膝坐了下来,双手轻轻搭到了琴弦上。 他先是调试了一下,确认这架古琴并没有因为刚刚的意外而摔坏,也能正常弹奏;紧接着,他的指尖在琴弦上拂过,带起一连串流畅优美的旋律。 谢琇正在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听到这段旋律响起的时候,不由得脚步一顿。 这段旋律比她在现世里听过的那一曲还要复杂一些,但毫无疑问,就是《浣溪沙》的曲调。 ……因为都瑾似乎完全没有等待她这位听众到场坐下的意思,就那么合着琴曲,曼声吟唱起来。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将最后一个字拖得长长的,手下的琴调却陡然错杂繁复起来,由强而弱,最后渐渐淡出。在谢琇走到他的琴案之傍的那一刻,他指下刚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 谢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的脑海里充斥着的叫好声都是极为现代的,什么“好听!”、“安可!”、“bravo!”……哪一个也不适用于现在的场合。 她梗了一下,极为艰难地在自己匮乏的夸夸词库里找出了一句来。 “……甚妙。前人有诗云‘大珠小珠落玉盘’,想必就是如此吧……” 都瑾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琴弦上,他抬起眼来望着她,自然也看到了她那不自然的神态和语调。他垂下视线想了想,忽而噗地一声轻笑。 “是吗?”他轻描淡写地应道,头是低着的,让谢琇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这首诗写的……应该是弹奏琵琶,并非瑶琴吧?” 谢琇:“……” 啊今天你到底还要抓我多少个bug才够! 或许是她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的现状,很好地取悦了他,让他重新获得了以往“怀玉公子”无论在任何风雅之会上,无论是作诗属文、琴棋书画,还是清谈大道,全部都没有落于下风过的那种快意;于是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他仿佛已经尽力自抑了,甚至抬手握拳,将右拳抵在唇边,好像那样就能掩盖住从他的喉间逸出的一连串笑声似的。 可是他的肩头微微颤动着,脸也垂下去,像是在今日的清风里愉悦地簌簌作响的一丛绿竹,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一股愉快之意来。 第61章 六十一·【第二个世界·残夜】·19 谢琇:“……” 她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种糟糕的冲动—— 想拿出一枚闭嘴符,啪地一声拍到毫无防备的都大少爷清瘦的脊背上去,把他愉快的笑声中断在这里! ……然而,这世上并没有什么闭嘴符。 她只能左顾右盼,内心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话题,能够完美岔开都大少爷的笑点。 “呃……”她说道,“其实……昔日我听过的《浣溪沙》一调的词作,并非这阙词……” 都瑾大概很惊讶她还有心思跟他主动提起这种文学方面的话题,他放下了搭在琴上的手,双手自然地垂落在膝上,微微扬起头来,望着她的深瞳之中犹带几分未散的笑意,显得那双益发深邃的黑眸里亮晶晶的。 “哦?”他问,“是何词作?” 谢琇心想,这道题我会!上课都要全文背诵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她曼声吟道,语调极之流畅。 都瑾就那么弯着双眼,静静听她吟诵,听到格外感兴趣之处,还一脸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纤长的手指轻叩着青袍笼罩下的膝盖。 直到谢琇吟诵完毕,他才重新抬眼,却没有立刻去看她,而是出神一般地将眼神在周围亭外的景色上逡巡了一周,缓缓说道: “如此听来,这阙词倒是十分符合眼下的景象……” 谢琇:? 她愣了一下,再仔细一想,觉得倒确实如此。 她原本只是想随便扯一首自己熟悉的诗出来应个景,但没想到都大少爷果真是认真听了进去。 看他那一脸笑意全然消失、若有所思的模样,此刻想必他正在品鉴和斟酌着诗中的真意吧。 糟。谢琇想,这首诗好像有点伤春悲秋……不,老师讲课时用的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 ……啊对了,“伤春怀人”。 去年天气旧亭台,但这旧园里,已经没有了去年那些与他一道赏景之人。 亲近的家人,忠诚的仆役……除了一个还是会闹出烂摊子来要他去收拾的弟弟之外,如今与他一道站在亭中,眺望旧景之人,却只有她。 ……导致都家被摧毁的那场大祸的,其中一方责任者的,妹妹。 谢琇心想,跟这样的文化人讲话,真是太耗费心神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哪个话题会引起怎样的后续反应……但你还是要说。因为—— 谢琇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因为她还要刷他的好感度。 她想了想,索性将错就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到了‘夕阳西下几时回’——已经夕阳西下了,入夜之后,院中的风就会渐渐清冷起来,不适于再逗留……我们,也是时候回去了吧?” 都瑾微微一怔,视线仿佛定格在亭外的天际上。 其实现在是夏季,白昼很长,即使太阳西斜,但光线还是很明亮。 这个时辰,放在冬日,或许的确已经是该回去了的时候。 可是放在夏季,就很容易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时间尚早,他们还可以在这处美景之中逗留很久,直到忘却归路。 他悠悠地轻叹了一声。 那叹息袅袅,仿佛能够随风传去十里。 他没有回应她那句“要不要回去”的问话,而是转而提起了另外一句诗。 “我倒是很喜欢‘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一句。”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含笑说道。 谢琇的眼睫微微一颤,然而她默不作声。 这很明显并不是接不上来而保持了沉默,而是因为—— 都瑾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闪。但他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缓缓挺直了背脊,双手抚平了衣袍上因为坐下而产生的一丝褶皱。 “……你说得对。”他的笑声里仿若带着一抹叹息之意。 “是该回去了。” 他用手一撑琴案的边缘,长身站了起来。在还没有完全站直的时候,他就弯腰绕过琴案,步履匆忙,走得很快,衣袂飘飘,下摆掠过案头,腰间垂挂下来的不知是什么玉佩还是饰物不慎撞到了案角,发出“叩”的一声磕碰之声。 谢琇:……! 她慌忙把脸扭过来,就要去替他查看到底是什么佩饰撞到了琴案,佩饰本身又有没有损坏。可是都瑾脚下一点,就急停在了原地,并竖起一只右手,示意“不必”。 谢琇:“……” 啊,这是生气了吧?还是闹起别扭来的一种方式? ……大少爷或许不太能够经受自己的示好被别人跳过不提,仿若是当着自己的面就被下了面子,于是又是羞窘又是恼怒,步履匆匆地抬脚就走,绕过琴案的边角时还因为太仓促了而没调整好步伐一个踉跄——正是那个踉跄的动作,让他原本就没完全站直的身躯又猛地歪了一下,腰间垂挂下来的什么玉佩之类的斜斜荡开,刚好磕碰到硬质的琴案。 谢琇虽然刚刚是假意把视线朝着亭外的庭院的,但眼角的余光也在注意着他,只是没想到大少爷这么快就露出了破绽,援救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一丝狼狈地重新站定在原地,把背脊挺得比刚才还要笔直,并且绷紧了脸、抿起了唇,整个人就彷如一尊凝固在原地的雕像。 谢琇差一点儿笑出来,慌忙也学着大少爷绷住脸。 世家公子脸皮薄,她刚刚不应该因为答不上来就装聋作哑的。 她轻咳一声,走到都瑾的面前。 ……结果都大少爷不但把脸皮绷得紧紧的,他甚至都没有拿眼睛再去看她。 对不住,可是谢琇的表情管理突然崩溃了,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都大少爷的脸上霎时间就掠过暴风骤雨。大少爷的脸阴沉得都快要滴水了。 可是在谢琇看来,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就好像是一只不知深浅的小公鹿,气呼呼地打算用初生的一丁点茸茸的鹿角,到处乱抵乱顶,发泄自己内心的不快——实则看在别人眼里,只是一种装腔作势的吓唬罢了。 这么想着,谢琇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意不可遏制地加深了。 她想了想,伸手去拉都瑾垂落下来的宽大衣袖的一角,甚至十分谨慎地,都没有碰到他的手或手臂的任何一点点。 “罢啦,是我之过。”她放柔了声音,缓言说道。 “我于诗文一道,只懂得皮毛,再深一点的意义,就不太能懂……接不上你的话,我也不应该缄默不言。但我实在是不想直接对你说‘对不住,怀玉公子字字珠玑,可遇上我却宛如对牛弹琴’。” 都瑾:“……” 怒气冲冲的小公鹿好像把这个解释听进去了。他也不昂着他骄傲的下巴了,微微垂下视线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这个鲁钝的牛头怪看了半晌。 谢琇全程保持态度良好的微笑,接收到他的打量,还笑着补充了一句:“……谁又想在怀玉公子面前表现出自己不佳的一面,招来恶感呢?我也是俗人,我亦不能免俗啊——” 这种态度似乎终于挽回了一点贵公子的颜面。都瑾用鼻音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似是还带着一点气恼之意,低低说道:“……我非计较这些之人。” 谢琇:……! 都大少爷在说什么?! 大少爷是个文化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仿若别有深意。可她只是个愚拙的除魔师,说穿了实际上大多数时间跟妖魔鬼怪战斗,干的是体力活。 ……他们之间有壁。 但大少爷好像一点儿都不这么认为。 他抿着嘴唇,垂下视线,却从长睫的下方,用那双阙深的眼眸窥探着她的神情。一旦确定了她现在还是在含笑注视他的,他就又目光一闪,把视线匆促地移开,就好像那样就能假装出他并不在意她的情绪似的。 谢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最优解。于是她只能采用最笨拙的方法——岔开话题。 “哎,快让我看看,刚才有没有磕碰到哪里!”她松开他的衣袖,绕到他身子的另一边去,还刻意微微弓下腰,仿佛是想要查看他身上刚才磕碰到琴案的地方。 都大少爷就如同枝头被惊起的雏鸟一样,猛地侧了一下身子,下意识用手去捂腰间系着的佩饰,口中还说道:“没……并没有什么,没有碰到哪里……” 他这么一捂,谢琇反而放了心。这就说明他根本没有碰伤身体的哪里,否则他下意识的动作会去捂身体上的疼痛之处的。 可她也不能就此罢休,显得她的问候和关切很没诚意似的,他一说“没事”她就立刻罢手,根本不是真心要关怀他,而是只想岔开他的注意力罢了—— 于是她愈发再接再厉起来,还往前迈了一步,想隔着他的指缝去打量那一样被磕碰到的佩饰。 “那就是碰坏了你身上的玉佩吗?……这样可不行。能被你日常佩戴在身上,想必是很喜爱之物了;碰坏了哪里?还能修复吗?”她貌似关心地一连串丢出许多问题,充分表明了她悔过的诚意。 结果都瑾那只苍白的大手就那么牢牢地捂在那里,掌心完全覆盖了那枚佩饰。 “哎?”谢琇发出疑问的声音。 莫非是真的磕碰得很厉害?但他也不用担心她会良心不安啊……即使那枚佩饰从中断为两截,可又不是她动手砸断的,她最多只能寄予无限的同情,并不会因此而感到良心上受到谴责—— 而且他这么紧抿着嘴唇,捂住佩饰不给她瞧的行为,就让她有一点儿无所适从了。 究竟还应不应该继续问候下去?究竟是应该表现出热情的关切,还是应该适度放手?但她其实也不太了解大少爷的性格,万一大少爷觉得她还是表现得热情不够怎么办?…… 谢琇脑海里正这么胡乱地想着,感觉都大少爷这个攻略对象实在难以就范,怕不是个隐藏五星ssr的时候,忽然,都大少爷行动了。 第62章 六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20 他握住那枚佩饰用力一扯,系着佩饰的丝绦断开,那枚佩饰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囫囵地把那枚佩饰一握,侧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把手中的物事往她面前一抛。 谢琇:!!! 她下意识地闪电般伸出手来,及时在那枚佩饰掉落地面之前把它接到了手中。 啊真危险。 她余悸方定,定睛一看,被她捧在双手之中的,果然是一枚玉佩。 而且,那枚玉佩雕刻的图案非常复杂,曲曲折折的,多处镂空,甚有古意。 她来不及弄明白玉佩的图案到底是什么,猛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都瑾早已一路下了亭子的台阶,飞快地走远了。 谢琇:“……” 她叹了一口气,重新低下头去,开始研究那枚玉佩。 那枚玉佩的雕镂工艺简直精致非凡,看上去像是正中的一只什么长虫一样的神兽把自己的身躯盘成了一圈,两侧还有弯弯曲曲的什么十分写意一般的神兽或者仙人的图案,宛如那长虫神兽盘卷的身体旁边多生出来的两只鼎耳一般。 谢琇把那枚玉佩正着看、倒着看、横过来看、侧过来看,足足花了好几分钟,才确定那枚玉佩的主体应当是类似两爪龙一般的神兽。它把自己的身体盘卷成一团,将一个人形模样用两爪攫住,正低下头去啃噬那人形。 总而言之,看懂了这玉佩的图案,它看上去就一点都没有第一眼看它时的那种“造型神秘而精美”之感了。 谢琇:“……” 这是什么见鬼的图案?!好好的一个世家公子佩戴这种图案的玉佩做什么?! 现在,那枚玉佩上,一侧呈鼎耳状弯曲的什么神兽被磕掉了小小的一个角。谢琇比较了半天,发觉可能是那神兽背后的羽翼的一个尖尖。 她低着头在地上找了半天,未果。 或许是被刚刚怒气冲冲的小公鹿……不,大少爷,一脚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吧。 谢琇又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她手里捧着那枚图案很有神秘的压迫感的玉佩,觉得一阵头痛。 不还给他好像不太好。可没修好就还给他,似乎也不太好……说到底,这到底是个什么威吓意味极浓的图案?! 她瞪大了双眼反复辨认,最后觉得这条盘起来的长虫,不像是两爪龙,倒像是古代玉器上常见的螭虎纹,因为它的爪子十分粗壮,不像龙爪,倒像是虎足。 辨认这些古代流行的饰物纹样,也曾经是时空管理局诸多培训课程中的一种。只是谢琇近来一直辗转于炮灰任务中,角色不重要、登场时长又短,往往用不到这么深奥高端的内容。 ……没想到今天突然被丢进了高端局。 直到此刻,她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一点所谓世家的底蕴。 既然知道了这玉佩的主体是螭虎,那么上古神话里虎噬鬼魅,以震慑邪祟的独特传说,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谢琇的联想之中。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都大少爷那个易于招鬼的体质。因此他佩戴“虎噬鬼魅”的玉佩,就想取这个“震慑邪祟”的含义? ……不得不说,那可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都大少爷戴着这么一枚气势非凡的玉佩,却差点在自家庭园里被恶鬼偷袭……也难怪他刚才气急败坏地把它扯了下来,就往她手里丢。 或许不完全是因为她假装无视了他那句试探的诗,也是因为这蕴含着他良好愿望的玉佩,同样令他失望吧? 谢琇握住这枚螭虎噬鬼的玉佩,望向亭外。 园中空无一人。都瑾早已离去。 此时真正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刻,橙红色的夕阳挂在天际,为园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暖色。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在都瑾眼中,这般庭院,如今又是何种景色呢? 飘满整座庭院与宅邸的笑声没了,人声也没了;甚至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闲暇时分的笑语声,三餐时分一勺食材下锅爆起的油香,被来来回回的仆婢们端上桌的冒着热气的佳肴,在他于亭中抚琴时站在一旁、时刻关切他的需要的忠仆,在他依旧手不释卷时关切地教诲他的祖父…… 属于他“过去”的某一部分,永远地消逝了。 也因此,他的性格变得像如今这样,愈发难以捉摸了吧。 她曾经以为他是个病弱之人,后来又觉得他是个被这一身病弱之躯拖累了的、世间极其聪明之人。 然后到了那天的河畔,她又觉得他是个果决之人,一旦看到对手的破绽或自己能够达成目的的捷径,即使暂时利用一下自己所具有的优势,也会果断地采取行动。 那个时候,他总给人以一种“此身病弱,时不我与”之感,于是任何他想要达到的目标,他都必须立刻就去施行。 这样的一个大少爷,倒是真的有了几分日后应当会成长为一个世家的掌家之主的风范。 他心计百出,甚至连自身的美貌和病弱,也能一道利用来作为武器,讨伐得对手丢盔卸甲、一再让步。 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表露出怎样的情绪和风度,初见时的温润亲和,诱导着她主动上了他的贼船……不,马车;深夜里迎接鲁莽出门、却负伤归来的弟弟时,他在夜色里体不胜衣,又无法遏制地流露出一丝对弟弟总是在闯祸的无奈、恼怒与怨毒;然后是河畔,他躲藏在病弱之躯的遮掩之下,仿佛有了最堂堂正正的理由主动去接近她,由她照顾,让她关心—— 谢琇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自己的五指愈捏愈紧,最后右手紧握成拳,将那枚虎噬恶鬼玉佩攥在掌心。 她忽而“哧”地一笑,似有所悟。 ……多明显啊,为什么她一开始没有想到呢? 无论之前他有多么得寸进尺,那一切都能够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他的“病弱”之下。 没有人会拒绝一位病弱佳公子,尤其是当他的病弱还是由于他孝事长辈、友爱兄弟的善行所带来的。他的遭遇,增强了他形象的光辉之处,令别人对他的同情和关切,不由自主地就会被放大许多—— 所以那个时候,他安全地躲在病弱之躯的掩饰之下,索求着她的让步和厚待,而她竟然也觉得这种愿望是可以被满足的。 另一方面,在他看来,他并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愿望,因此他的颜面得到了顾及,即使她婉言谢绝,也只是因为他的咳嗽令她无所适从了;并不是因为其它原因,并不是因为她想要拒绝他这个人—— 但是今天,毫无疑问地,他产生了一点错误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来得太过诗情画意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后来的气氛太奇妙了一点,毕竟就连她现在回想起他盘膝抚琴的样子,脑海里都不由得浮现出几句不太知名的古诗——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所以,他感觉他可以稍微用直白一点的话语,把他的意图表现出来了,是吧? 然而,她却表现出一副鲁钝不堪的模样,装作没听懂他的暗示,演技还尤其拙劣,让他一看就知道她是在装傻,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却没有给他回应…… 因此,大少爷颜面大失,恼羞成怒。 还把他的玉佩都磕碰坏了。 谢琇叹息了一声,张开右手五指,全神贯注地盯着掌心里托着的那枚玉佩,目光落在那攀在螭虎身体一侧、羽翼的尖尖被磕掉了的神仙人形。 她就这么凝神静气地长久注视着那枚玉佩,许久之后,方笑着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还说什么‘能够在此遇见十二娘,在下才是三生有幸’呢……” 这句话是那天在河畔,都瑾含笑对她说的。 谢琇又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为了驱散心头那种莫名的沮丧感,她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咳!说不定眼下他正觉得,遇见这个鲁钝不堪的十二娘,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结果她的话音未落,亭外的庭院里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并非如此。” 谢琇:!!! 她差一点惊跳起来。 她下意识一把就攥紧了那枚玉佩,猛地抬起头来。 ……却发现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都瑾,此刻正站在距离亭子还有十数步远的小径上,身上已经多披了一件外袍。 看起来他真的把她刚刚胡诌的那个“夜间风凉,不适于在亭中过久逗留”的理论听进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琇觉得自己的脸都木了。 私底下自言自语地编排人家也就算了!还被去而复返的主人家逮个正着! 现在他们两人各丢一局面子,大概可以算是……扯平了吧?! 她深呼吸了数次,平复了一下自己被惊吓的心跳,这才攥着那枚玉佩,走到亭子的入口处,并不着急下去,而是就那么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远望着都大少爷。 “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斟酌良久,她却问出这么笨拙的一个问题来。 而都瑾呢,也异常耐心地站在庭园中的小径上,静等着她开口。听到了她这个毫无巧思、平平无奇的问题之后,他也没有笑,只是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口吻回答道: “……你没有注意到吗?十二娘。” 谢琇:“……什么?” 他这一次依旧还唤她“十二娘”。 和在河畔的那一次不相同,他并不执着于玩这种小小的语言游戏,非要将“十二娘”这个称呼偷换为“琇琇姑娘”了。 可是这一次他唤着“十二娘”的语气,却十分平静而郑重,带着几分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不想认输的情绪。 “已是真正的……夕阳西下的时分了。”他说。 谢琇:“呃!哦……是这样吗……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或许她的惊讶和抱歉非常的情真意切、货真价实,谢琇听到都瑾轻声地哼笑了一声。 谢琇:“……” 正当她思忖着都大少爷是不是这一回要乘胜追击一下,也让她被结结实实地下一回面子才够;自己又要不要躺平示弱,干脆利落地输给他算了的时候—— 站在庭园中的小径上的都大少爷,却并没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得意洋洋地嘲讽她刚刚还满口理论、此刻自己却忘了时间。 他只是伸出左手,拉紧几乎从右肩上滑落下去的外袍的衣襟领口。尔后,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又向前伸出右手。 那只右手平摊开来,掌心向上,伸向她的面前方向。 “来吧。”他说。 “夕阳西下,可缓缓归矣。” 谢琇:……!!! 她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只是十分平淡的两句话而已,甚至也十分简短,加起来不过十一个字。 可是听在她的耳中,却益发惊心动魄! 他平静的语声,回荡在夕阳西下时,暮色晒暖的庭院内。 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但却又有些什么在震动,仿若黄钟大吕,一瞬间响彻云霄。 谢琇呆立在亭子的入口旁,望着那只他伸向她的手。 她的右拳攥得极紧,一段系在玉佩上的络子从她的指缝间钻出,垂落在她的掌下,夕阳里的风中。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望着他。而很奇异地,他也依然站在原地,稳稳地保持着那个向她伸出手来的姿态,不言不语,不动不移。 日落时的晚风拂过他的身侧,吹起他披在身上的外袍的下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庭园里的一切都仿佛快要凝固的时候,谢琇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都瑾凝望她的目光仿佛闪了闪。但他还是一言不发,也没有动。 然后,谢琇很快地低下头去,一路拾级而下,愈走愈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都瑾的面前。 她并没有去握他伸出来的那只手。 可是都瑾原本紧绷成一条直线的双唇,却忽而缓了下来,唇角甚至还往上翘了翘。 他收回了那只右手,动作和神情都十分自然,没有再因为她避开那只手而气恼。 他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身侧,他看了她一眼,正欲转过身去。 但下一刻,他却感到了右侧的衣袖上传来了一股极其微小的拉力。 他的脚步顿住,低头一看,正是她的左手,拽住了他宽大衣袖的一角。 她选择的下手点恰到好处,甚至压根就没有碰到他的手或手臂。 然而他刚才想要举步走开的时候,衣袖上却传来不容错辨的一股小小的拉力,使得他竟然没能移动分毫。 都瑾抿着唇,唇角仿佛又向上翘了翘。这一次,他的双眼都微微弯了起来。那种眯着眼、翘着唇角笑的神情,使得他一瞬间看上去又像是个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了。 不知为何,谢琇低下头,盯着被自己捏住的、他衣袖的那一角,也微微地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第63章 六十三·【第二个世界·残夜】·21 虽然谢琇暂时在都家借住,但是她每天依然有机会见到谢玹。 因为巡视乡里的重责大任,还是由他们两人共同担负的。 ……确切地说,是谢琇执意要与谢玹【共同】担负的。 否则谢玹真的能只凭自己的双脚和一双贴了神行符的双腿,每天就横扫过云边镇全境! 谢琇其实一直有种印象,就是谢玹和那些走男频风的气运之子完全不一样。 他活得简直像个端正自持的庙里神像一样。 每天就像苦行僧一样,用双脚丈量云边镇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连后山都要不时地上去巡视一番;而且,在巡视之余,他还不停地更新他的阵图设计,往云边镇的四边布下驱魔阵法,并不断加以更新和增益,恨不能让这个阵法的有效范围扩展到云边镇的角角落落,一寸土地也不落下。 他不仅是个除魔术方面的天才,他还是个阵法天才。他不仅天才横溢,他还卷生卷死。 俗话说得好,不想摆阵的除魔师不是好符修! ……而她,谢十二娘,毫无疑问,就是她兄长的对照组,不怎么擅长摆阵的除魔师,于画符一道,也很平庸,画出来的神行符用来平稳安逸地运送伤员正好(。 谢琇本以为谢玹现在困于心魔,或许因为能力的停滞不前,他会稍微有所放松;但她在后山的林间小道上遇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卷得更厉害了。 她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半蹲在一棵大树下,不知道在树根部正在鼓捣着什么。 她从他的身后,只能看到他的右臂缓缓移动,仿佛沿着某种既定的线路,但她却看不出来那种线路是什么。 她生怕他是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因此连自己因为攀爬了好长一段山路而变得有丝沉重的呼吸声都按捺住了,屏住气息远远地站住,遥望着谢玹的动作。 但谢玹画得很慢——姑且认为他是在画什么东西吧,因为他手臂的移动路线曲曲弯弯的,很像是在勾画某种符箓上的图案——谢琇在原地站了少说也得有十几分钟,可是谢玹依然没有结束的意思。 他全神贯注,好像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来了。 的确,这里已经深入了后山的密林之中,人迹罕至。 谢琇愈看愈是有点担忧。 谢玹的能力值可是本作天花板,即使现在只算是原作的第一个单元而已,他的初始能力值应该也已经能完爆大多数除魔师了……至少完爆她这种炮灰的能力值是毫无问题的。 因此,需要他长时间全神贯注地进行绘制的符箓——或阵法?——到底是有多困难或多强大?覆盖的范围到底有多广?会抽空他的灵力吗?会让他的能力也无以为继吗?…… 谢琇在树后站得愈久,心头不停地一个一个蹦出来的新问题和新担忧就愈来愈多。 她甚至感觉自己很明显地开始心神不宁了,于是赶紧摸出一枚隐匿符拍在自己身上。 这种隐匿符让全盛时期的谢玹来用,大概能让他的身形和气息,乃至整个人的存在——都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空气里。 当然,他本人其实还站在原地,但任是多么强大的妖鬼或除魔师,都无法再捕捉到他的身影,甚至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但是,这枚隐匿符出自于谢琇自己的手笔。 也就是说,她最多只能把自己逐渐变得混乱起来的气息再隐匿下去,但身形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 ……这枚符咒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要它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是太为难它了。 而且这棵树的树干也并不那么粗,至少谢琇躲在它后面时,必定会露出裙角或手臂的一部分。 可即使是这样处处都是破绽,不远处的谢玹却全然未觉。 这就让谢琇更难以扭头就走了。 她忐忑不安地站在树后,终于等到了谢玹停下绘制的动作,那只右手悬空在那里,停顿了片刻之后,他忽而长身站起。 谢琇以为下一秒钟他就会回过头来,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在那里,出来吧”。 因为在从前的无数次捉迷藏或开玩笑的记忆里,他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然而他没有。 谢玹虽然站起来了,但依然垂着头,仿佛仍在注视着他刚刚绘制的那个图案——那道符咒。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也对自己所绘制的阵法或符箓开始毫无把握了吗? 谢琇心下一悸,主动从树后闪身出来,叫道:“……玹二哥。” 她刻意把控着声音的高低,自觉这种声调并不吵闹或惊吓旁人;但是,谢玹的双肩却猛然一颤。 他在原地僵滞了两秒钟。继而,他猛地转过身来。 他转身那个动作的幅度之猛,甚至带起了他的衣袍与宽袖的下摆,在空中荡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谢琇:……?? 怎么回事?怎么尽是一些她猜不到的反应? 她忍不住大步流星地往他那里走去,半途上由于焦急还小跑了几步,一路来到他的面前停下,才发现谢玹的表情有点奇怪。 他的神情仿佛并不像是偶尔遇到时的欣喜,而是视线在她的脸上略略一顿,就又往旁边荡开,不再看她了。 谢琇:??? 等等,他的气难道到现在还没有生完吗?! 她都已经在都家足足住了半个多月了啊!怎么他的气性竟然这么大的?这跟原作里的性格可不太符合啊—— 她忍不住问道:“玹二哥,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了?” 谢玹依然撇开视线没有看她,淡淡答道:“……在加固护卫整个云边镇的防御法阵。” 谢琇:“……那很难吗?我看你在此花了很久的时间绘制阵法——” 谢玹忽然平声打断了她。他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毫无情绪,就像是一截枯败的朽木。 “……是需要多用些心思,加固一下。比平常的防御法阵要难一些。” 谢琇:“可是那也不至于——” 谢玹忽而陡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又能知道些什么?!” 谢琇:……!!! 这不对劲。这真的太不对劲了—— 谢玹这样完美的好哥哥,何时会用这么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语气,用这种不耐烦的态度,对她——对“谢琇”——说话呢?! 她在内心里顿时把防备提到了最高值,表面上却还是一派小妹妹在好哥哥面前毫无心机的天真。 “我……我是不怎么擅长阵法。”她说,“可是……以前你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困难的阵法,只是需要补充一些加固的符文而已,就花了这么久时间……” 谢玹:“……” 他把脸索性整个撇到一旁,不再回答她了。 谢琇心中狐疑更甚,警铃大作。 “哥哥……”她说,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又是关切、又是诚恳。 “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什么都可以!我——” 其实这只是最普通的几句“好妹妹”的台词而已,“谢琇”从前应该也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即使是前些天,谢琇本人还曾经这么对他再次重申过。 可是这几句最简单的话语,却仿佛一瞬间猛然掀开了谢玹的天灵盖似的。 他猛地惊跳起来,浑身陡然散发出一股震怒之意。 “……不需要!”他断喝道,猛然转过头来,怒瞪着她。 “我自己就可以!所以你别想——” 谢琇:!!! 她的视力绝佳。事实上,在时空管理局入职时的体检报告里,写着这么一条评语——“视力位于全国5的人群,已达到飞行员标准”。 他们出任务时,虽然有的时候要套一层原角色的壳子,但视力这种硬指标是不会强行降低的。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任务执行者”,万一扮演盲人角色时遇到什么危险,他们也得有足够的视力来确保自己能苟命,这样才能把剧情往下推进啊。 ……所以,她那“位于全国5人群”的优秀视力,只花了两秒钟,就看清了一个事实—— 谢玹的脸只转过来了一瞬间,他的怒言还没有说完,就因为意识到什么,脸色倏而变得惨白。 他几近仓皇地又猛然把头扭到一边去,几乎是拿着半张侧脸和半个后脑勺来对着她的。可是这没有用。她已经看清了—— “哥哥!”谢琇失声喊道,很难得地,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因为震惊而破了音。 “你的……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谢玹:!!! 他狼狈不堪,一时间甚至抬起手来,就要拿衣袖去遮他自己的脸—— 可是谢琇已经勇猛地冲了上去,一下就拉住他抬起的手,死死地按住那只手,目光就仿若两束小火苗一样,在他的脸上猛烈灼烧,像要把他的脸上烧穿一个大洞。 “哥哥!!”她喊道,声音里又是焦急、又是忧虑,急怒攻心之下,她居然做了一个不加考虑的孟浪动作。 她猛地踮起脚来,双手一下子就攫住他的脸颊两侧,然后手上用了一些力气,几乎是一点点强行把他侧过去的脸扳转了回来。 谢玹避无可避,又不能真的一挥衣袖把她拂到一旁,只能被动地随着她的双手,一点点把自己的正脸转向她。 可是他似乎仍然不想被她看清自己的窘况,在他的脸完全被她扳正过来的一霎那,他近乎绝望一般地,蓦然把自己的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谢琇:! “哥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扭曲着从齿缝间挤出来,竟然是一种近乎哽咽的声调。 “为什么,哥哥?!” 她牢牢地捧着他的脸颊,竭力地踮起脚来,就那么一直一直,向着他的脸上凑近过去,似乎这样就能够用目光刺穿他紧紧合拢的眼睑,看到其下已经泛红的双瞳。 ……是的。 这就是谢玹今天竭力想要向她隐藏的秘密。 他的双瞳,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一种暗红色! 第64章 六十四·【第二个世界·残夜】·22 其实那种红色,只存在于他的瞳孔之中。他眼瞳的其它部分——准确来说就是瞳孔周围的那一圈虹膜——应当并没有变色;但由于他的瞳孔发红,映得虹膜仿佛也变成了一种略深的红棕色。 谢琇一开始只是觉得他的眼瞳颜色似乎有所改变,并没有看得这么清楚;但刚刚一点点把他的脸扳回来的过程中,她其实已经看清了他眼瞳中产生的变化。 谢玹最后仓皇闭紧双眼的逃避行为,实际上并没有用。 可是这个动作,几乎等同于一道利刃,唰地一声,割断了她紧绷着的神经,像是连那些努力谨守着的分寸,也暂时一道都忘却了——因为他在痛苦,并且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自己克服了;他并没有出声向她求助过,即使她此刻已近在咫尺,他也一句话都没有向她说。 他苦苦忍耐的,那些独自一人时才能稍微流露出一点点的迷茫与彷徨,那些不容许自己在别人面前显露出的困惑与伤痛…… 就像是伤重的青鸟,独自舔舐着伤口;即使她忽然出现,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依然是猛然敛下双翼,遮掩其下狰狞可怕的伤痕,而不是将那伤口尽情地向她展示,借以向她索取爱怜,索取回报—— 她用力地捧住他的脸,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他似乎在短短的半个多月之内就消瘦了很多,脸颊几乎都有点凹下去了,颧骨的线条也比之前要清晰得多。 在她的掌心之下,他仿佛在微微地发着抖。 他消瘦得很厉害的脸颊在她的掌心覆盖之下,似乎还紧咬着牙关,颊侧的线条都紧绷着,下颌角和咬肌都因此而微微凸了出来,硬硬地抵着她的指腹。 他的双眼闭得紧紧的,一点都不肯睁开;然而他的内心一定是忐忑的,因为他的长睫一直在微微颤着,像在枝头不肯落下、但却被冷风吹彻的秋叶,充分说明了他心中潜藏的不安。 而且,在她用大拇指安抚似的轻轻摩挲着他脸颊的时候,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着,喉结上下滑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某些情绪。 这一瞬,谢琇仿佛能够与他共情似的,同样感到了一阵难过。 虽然谢玹一言不发,但他脸上那些细微的变化,早已充分展露出他此刻的内心是何等不平静。 ……这半个多月以来,当他们在忙碌地巡视全镇的过程中相逢的时候,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呢? 这种瞳孔的巨大变化,一定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完成的……那么在今天之前,他究竟自行忍受着多大的煎熬与痛苦,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在她面前掩饰自己逐渐变红的眼瞳呢? 又是为什么,今天他再也掩饰不了这样的变化呢? “你怎么了啊,哥哥……”谢琇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带着很浓重的鼻音了。 “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要掩饰?” 她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或许还带着几分自责的感觉,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注意力都太过投注于另外的人身上,导致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哥哥竟然在独自一个人忍受着这样的异变和痛苦—— “这种变化是不好的吗?因为假如无所谓的话,你是不会这么急于掩饰的……” 她竭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寻找解答。 既然谢玹不肯告诉她真相,那么她就自己去找寻答案。 既然他在害怕,那么她就要让他安心。 “可是,即使这是不好的变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 谢玹:……?! 他或许是太过震惊了,下意识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盯着她。可是他随即就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多么巨大的破绽,立刻就又把双眼紧紧地重新合上了,甚至眼睑都用力地眯在一起。 那双微暗的红瞳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而这一霎那的破绽,仿佛为他带来了更巨大的痛苦似的;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蓦地紧握成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背用力得肌肤泛白,表面都绷出了青筋。 他一直在发抖。起初还只是微微颤抖,还仅限于脸庞的细微抽动;到了现在,谢琇都能感到他整个人、整个身躯,都渐渐开始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枯叶。 这种沉默的、绝望的悲伤、迷茫与无可奈何,一瞬间就攫住了她的心神,让她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为之伤感起来,胸臆间猛地涌上了一种冲动,混合了同情、愤怒、无法置信的感觉,甚至还有一些作为“妹妹”在道义和情感上必须承担的责任,全部都混杂在一起,促使着她—— “没关系的……一定没关系的……”她喃喃地说道,双手捧紧他的脸庞,同样合上了双眼,身躯向前微倾,想去用前额抵住他的前额,就像是记忆里安抚伤心的小朋友那样,跟他头顶着头,鼻子对着鼻子,彼此潮热的呼吸吹拂在对方的脸上,然后轻声地反复向他重申,就像一个誓言,一种魔咒—— “再难的事,我们也一定有办法解决。如果没有办法也没关系,那你也是我的好哥哥……”她轻声说道,一字一句,吐字无比清晰。 “你最好了,最好了……” 在“谢琇”的记忆里,仿佛也曾经有过这么一种在绝望、难堪和悲伤时彼此支撑的时刻。 至少,有过这样的台词。 “你就是好,这跟你的外表有多好看、你的本事将来能有多大,甚至你是谁家的儿子,其实,都没有关系……” “你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你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让这个世间亮起光来的谢扶光啊——这不是你当初曾经告诉过我的吗?” 谢琇搜寻着记忆,一句句地,把那些她觉得有可能有帮助的话语,低回地、真诚地,传达给他。 “……即使你以后不当这个狗屁除魔师了,你依然是最最好的谢扶光。” “因为我,谢十二,就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再过一年两年,一百年两百年,还是对的,永远是对的——你得相信我,因为我总是对的……” 啊,在记忆里浮现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那个浑身鲜血、衣衫破碎,手里牢牢地捏着半张符纸,站在庭前被他的父亲——虞州谢氏的家主——严厉训斥的小少年,清寒孤瘦的背影吧。 那是虞州谢氏的天才麒麟儿,年少时难得遭逢的失败之一。 那一次,跟着几名分支的子弟出门历练的小少年,主支光芒四射的天才谢二郎,却意外地陷入了一场苦战。 在当地为非作歹的,是比意想中还要强大的妖魔。谢二郎虽然才华横溢,但毕竟年龄还小,还没有学到足够降服强大妖魔的术法与符咒。 等到他父亲闻讯赶到时,分支已经有一名子弟战死,其余人等尽皆重伤;而谢玹手中,也只剩下最后半张符纸。他正咬破自己的手指,以鲜血在那半张符纸上绘制符咒。 当他画了一半的时候,就剧烈地呛咳起来,面色苍白、额头冒出一层层密密的冷汗,口中腥甜,难以为继。 当时他想要画出的,是他还没有学到、仅仅只是自己在书中看过几遍,还没有明白绘制过程中的一切要点与深意的一道降魔符咒。 他画不出来。当时的他,注定完不成那一道符咒。 可他的父亲最终赶到了。那个强大的妖魔也终于伏诛。 然而,虞州谢氏未来的家主,必须就此反省自身,必须更严格地批评和审判自己;因为千百年来,虞州谢氏的历任家主,都必须这样要求自己。 除魔世家的掌舵人,身上要背负的,除了要还世间一个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之外,还要背负无数条人命的重量。 那些人里,有虞州谢氏的子弟,也有无数前来向虞州谢家求助的普通人。 怎样让谢家子弟尽可能地在危险的斩妖除魔之中活下来?怎样除尽世间妖魔,确保天下平安?——这就是虞州谢氏的家主,必须背负的重任。 那个夜晚,小小的女孩子,克服了一直以来都存在于她身上的、来到陌生宅邸中的畏怯不安,勇敢地冲到小少年的面前,堂皇地对他说出了这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只因为她觉得说这些给他听,会让他感觉好受一些—— 那个时候,小小的女孩子,郑重其事地用小小的手捧住少年的脸颊,用自己的前额去抵在他的额头上,再这么左右晃一晃头,仿佛这种辗转,就能凿开他的脑壳,将她的关切、仰慕与支持之意,全部都用力地碾进他的脑袋里去。 可是她忘了,那个时候,他是盘膝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可以轻而易举地捧着他的脸,用额头顶到他的前额。 然而现在,他们之间有了显而易见的身高差,是即使她再踮脚也无法克服的距离—— 她的额头向前倾过去,没能准确对正他的前额,却擦着他的鼻翼险险掠过,抵在了——他鼻翼右侧的脸颊上。 谢琇:……? 这个落点有点偏差,而且这样一来,谢玹愈发沉重的鼻息,就咻咻地吹拂着她的前额。 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那一下一下的频率,吹在她额头上,几乎要把她呼吸的节奏也带偏。 谢琇心想,到底是怎么了呢?以前回忆里的台词也不好使了吗?…… 她在脑海里急速地翻找着“谢琇”的回忆,想思考自己是不是还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细节——或许就那一个小小的要点,就可以打动谢玹,安抚他的心绪,平复他的愤激与悲伤…… 但下一刻,她猛地愣住了。 ……因为谢玹居然微微地向右侧过脸去,这一下,他的嘴唇就轻轻地碰到了她的前额上! 谢琇:……!? 第65章 六十五·【第二个世界·残夜】·23 几乎与此同时,他始终垂在身侧的双手也动了。 他的双手迟疑着,环绕过她的腰,在她的后背上虚虚扶着,仿佛有一霎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拥抱落到实处。 但是下一秒钟,他似乎就下定了决心—— 要。 他的双臂蓦地收紧,嘴唇随之也从刚才的虚虚一触,变为紧紧熨帖在她的前额上。 他的喉间发出一声深长的、痛苦的叹息。 那个拥抱里传达着一些真正的迷茫与痛苦,像是无所适从、在浓雾间迷了路的孩童,一旦发现前方有个人劈破浓雾来迎接他,就紧紧地扑进对方的怀里,生怕被她丢下,生怕被她放弃—— “……我真后悔,琇琇。”他用一种叹息似的语气低低说道。 “我真后悔——” 他的语尾似乎带着一丝极浅极浅的泣音,谢琇简直害怕下一刻他的热泪就会沿着鼻翼,滚落到她的前额上来了。 可是谢玹终究并没有显示出那般的软弱。 他哽住了,仿佛再也无法把他究竟都后悔一些什么说出口。 但是谢琇知道。 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摆脱这个拥抱,反而十指略略用了一点力气,仿佛在强调着“我在”这个简单又直接的事实。 “即使你是天才,你是家主,你是当世最好的除魔师,你是虞州谢氏的麒麟儿……”她轻轻地,逐个将他头顶的那些虚幻的光环一一道出。 “……但是,你也不是圣人。更何况,圣人也会犯错,也有失算的时候……” “我不能说代替别人谅解你的话,我也充分理解其他人会因此怎样地怨怪你,怨怪曾经发生的一切,因为那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并不是不承认,就可以被抹去的。可是,哥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着措辞。 谢玹微微屏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仿佛下一刻即将从她那里听到的话无比重要,就像是一种命运的审判一样,她的话,即将决定他的生与死—— 然后,他听见她低而温柔地说道: “你有一颗清白正直的心。哥哥,我最崇敬你的,就是你拥有的那样一颗心。” “年华会消失,符咒会消失,说不定有一天这些能够被别人羡慕一辈子的能力也会消失……但是,那样的一颗心,是不会那么轻易消失的。” “即使有一天你不再发光了,你依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令人敬佩的谢扶光。” 她告诉自己,她这么说,在逻辑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气运男主,他的一生,支撑着这个小世界的运行。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他重要。 但又不仅仅因为此,她才会这样说。 “在这个世界里,你是无论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谢扶光。” “你的重要性,无人可以比拟。” “你可能并不知道——” 她说到这里,忽又停下,并且,还迟疑良久。 谢玹的心脏都已经高高提起,可是在那一瞬间被晃了神,几乎险些脱口出声追问。 ……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你想要对我说什么? 但他最后却又强忍住了这种冲动,只是闭着双眼,微微侧过脸去,纵容自己陷溺在她温暖的安慰里。 “……这世间万千光芒,其实都是因为你才存在的。” 他听见谢琇最后这样说道。 谢玹:……!!! 那一刻,他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样的感受。 胸臆间涌动着的,也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然而,他只明白一件事—— 这世间,有谁能够拒绝这样一份直白无伪的倾慕呢? 他不知道她对他秉持着的倾慕,到底是属于哪一种。 这世间的倾慕也有万千种,有妹妹对兄长的,有后辈对前辈的,也有友人对友人的…… 当然,亦有女子对男子的。 他不知道正确答案是哪一种。但是他知道,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拒绝接受。 因为那是她给予他的。 琇琇所给予的,一向都是他无法拒绝的。 永远都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东西。 他慢慢翕动嘴唇,从喉间低喃了一声“琇琇”,尔后,他更用力地侧过脸去,将自己的唇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前额上。 ……这世间光芒万千,却只有一束光,落在他肩上,映在他眼中,仿佛他于黑暗的屋中静坐,却猛然来了一个人,用足全力砰然推开那两扇沉重地合拢着的大门,让门外的耀眼阳光洒落于他身周,将他的世界照得一片白昼。 那是琇琇。 是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用她的倾慕支撑着他的琇琇。 ……是不能让任何人算计了去的—— “琇琇。” 他的唇紧贴在她的前额上,当他开始说话时,他的嘴唇就会一路擦蹭着她的额头;可是他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回来吧……琇琇。”他说。 “我不再需要你去找什么法子来替我解决心魔了……你也不可能在都怀玉那里找到什么方法。” 他冷静地说着,语气直白,使用着近乎一种刻骨敲髓一般的剖析式的口吻。 “因为我现在明白了,都怀玉是不可能如你所愿的。” 谢琇:!? 她吃了一惊,刚想猛地抬起头来去看一看谢玹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忽然感到后脑上传来一阵用力—— 是谢玹不知何时抬起的右手,已经覆盖到她的后脑上,将她的脸强行压在他唇边,不让她抬头去看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琇琇……”他的唇似是逡巡在她的额角与眉心一带,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热气缭绕不去,弄得她有一点心惊。 “都怀玉不会原谅我的……他只想惩罚我。” 谢琇:! 她的心脏咚的一声,猛地跳漏了一拍。 在她的额际,谢玹的唇徘徊不去,说出的话里仿佛也带着一抹叹息。 “他熟知他自己的优势之所在……并且,很愿意使用这一切的优势,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 “我知道,他现在的目的就是——夺走我所珍视的人。就像是我当初对他所做的那样……” “我的失误害得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家人……所以他现在来抢夺我的了。” 谢玹慢慢地、冷静地,那样一句一句地说着,语速均匀,心平气和;这种态度令他此刻所说的内容,听上去具有一种神妙的说服力。 “当年名满京城的‘怀玉公子’,本不需要花什么心力,就能够轻易获得名门闺秀的青睐……” “琇琇,你于我来说是珍宝。可是,在别人的角度上来看,我们和都怀玉那样的世家公子可一点都不一样……” “而且,都怀玉是个聪明人。他聪明极了……要知道,倘若当初不是都老爷子官场失意的话,都怀玉将来是预定要继承都家的……那些世家之间的来往,官场上的心机,或许还要复杂几十几百倍,和我们只需要与妖魔鬼怪打交道,一点也不一样!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个简单或纯真的人?” 他叹息了一声,终于微微放松了一点他的手劲,嘴唇离开她的额角,垂下视线来,今天第一次直视着她。 他的目光似乎依然有些闪躲,瞳孔的深处翻滚着暗红色的浪潮;可是他仿佛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才能够站在她的面前,直视着她说道: “我可以接受他对我的复仇。但我唯独不能接受,他想拿你来让我痛苦……” “我一直在说服我自己,他是对你一见倾心,因为你身上有很多珍贵的好处,比任何人都要好……只要都怀玉不是个傻子,他就应当看到……” 谢琇:“……” 她是真的愣住了。 可是她的那位好哥哥,现在眸光深处似乎闪动着一抹暗红,口中却还在老老实实地说着他的这一番心路历程。 “但是,我不知道,仰慕于你的这些长处,是否可以让他同时忘却那些因我之故而逝去的家人?” 他那双暗红的眼瞳深深驻留在她的脸上,那么恳切,那么坦诚。 明明现在身体出现异状的人,是他才对。可是他却还是在担心着她会不会遇上什么伤害她的事情,甚至为了表露出自己的真诚来说服她,他鼓足勇气,把那双出现异变、或许会让她吓得疏远他的红瞳,都完完全全展示在她的面前。 他的眼瞳是不祥的、可怖的,令人望而生畏;但他的眼神看上去无比真诚,宁静坦荡,光明磊落。 谢琇沉默良久,无言以对。 是的。谢玹没有说错。他所说的一切都太符合正常思维下的推理了。 而且,她也听得出来,谢玹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并不是出于某些不可说的、想要与都瑾来回拉锯,争夺谢十二娘的信赖——才这样说的。 他或许也不愿意看到他的妹妹投向都大少爷那一方,但是他足够光明磊落,他将这一切都堂堂正正地罗列在她的面前,尽量不说一句关于都瑾的偏激恶言,只是请求她自己辨别明白。 谢琇回视着他。 她并不是那种温婉胆小的深闺少女,她并不惧怕那双不祥的红瞳。 虽然原作中并没有提到谢玹的眼瞳变红这件事,更没有提过有什么原因可以导致眼瞳变红;但是,倘若一部作品的气运男主折在第一个单元的话,那么这部作品也将无以为继了。 她慢慢地抿紧了嘴唇。 “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哥哥。”她终于说道。 “……可是,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都大少爷会不会别有目的地伤害我,而是——你的眼瞳为何会变成这样?” 谢玹:! 第66章 六十六·【第二个世界·残夜】·24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被她当脸狠狠揍了一拳似的,他猝然皱起五官,把自己的脸猛地转开。 那并不是因为他感到被冒犯,而是因为——他面对她的勇气又消失了。他想到自己那双异变的红瞳,感到自惭形秽。 “琇琇……”他哀求地喊道,“不要……不要说这个。我……这双眼睛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妨碍,我还可以——” 谢琇截断他的话。 “是因为心魔作祟吗,哥哥?” 谢玹沉默了。他扳住她后脑的那只右手慢慢地滑落下去,最后在她的腰间虚虚地停住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大逆不道的胆量,去把他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前额上;可是现在,他却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了。 谢琇觉得有点奇怪。 心魔作祟就作祟,这是什么很难承认的事吗?她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他为心魔所苦了吗?她对他的滤镜不也一直完好无损吗? 她有点不懂这种光明正直型的气运男主了。 谢玹并没有古代人很容易就有的大男子主义,虽然他本身就是个大男主的标配。 他尊重她的意见,虽然对她的能力百般忧心,却往往在她坚决表示“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之后,也没有真正一意孤行地出手阻拦。 他审慎地评估她的能力,为她布置力所能及的任务,愿意抢在她面前替她抵挡更多的风雨,却也不会折断她有心飞翔的双翼。 ……这么一个男主角竟然落得个基本上从头到尾无cp的结局,这不科学。 谢琇心想。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哥哥,我很担心你。”她放缓了一点语气,慢慢地对他说道。 谢玹没有转回头来,也没有说话。 谢琇道:“你说的这些,固然的确听上去很险恶……但其实,都不比我担心你的心魔更多。” 谢玹:……! 谢琇想,假如她真的是一个养在深宅大院里、埋头苦修除魔之术,却与世隔绝的小少女的话,谢玹的这些担心,当然都有可能是个大问题。 不过,她并不是啊。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谢玹一心想要保护他涉世未深的妹妹,免于被心机深沉的世家公子所利用。然而他却不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真正涉世未深的小妹妹了。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假如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真正的、涉世未深的小妹妹的话,那么她或许早已经被什么人或者事伤害了—— 或许,在都弘偷跑出来,却险些被那个强大的妖鬼所杀的那一夜,他和“谢琇”就都已经死了,压根活不到今日。 谢琇身上此刻的能力和技能,完全是复刻自真正的“谢琇”,而且还要比她更强一些,因为她之前已经历练过许许多多不同的小世界,各有各的危险,她的战斗经验和直觉反应,甚至是能屈能伸的处事风格与遇难不慌的精神坚韧度,都无疑要高出真正的“谢琇”许多。 或许这句话说出来是太残忍了一点,然而谢琇此刻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一样—— “哥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谢玹:? 谢琇犹豫了两秒钟,一咬牙,还是把这句形如暗示一般的话说了出来。 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她几乎就要经受不起自己良心上的谴责。 “……你所担忧着的那个‘小妹妹’,实际上并不存在。”她终于说道。 谢玹:!!! 他仿佛一瞬间就震惊得忘记了自己那双不祥的红瞳,蓦地转过脸来。 “你……你说什么?!”他无法置信地问道。 谢琇凝视着他。 其实她从来都不害怕那双异变的红瞳。但是她害怕让他知道,他满满的一腔关爱,都倾注在了一个虚假的人身上。 可是,她不能直说。 她只好委婉地说道:“我是说,哥哥,你以为我会受骗,所以你很担心……但是,我早就已经不是当初你离家时的那个小姑娘了啊。” 谢玹:“……” 他的瞳孔里震了震,仿佛起了一阵波光。不知道他那一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仿佛变得悲伤起来,就连那暗红的瞳色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是的……”他轻声低喃道,“你是会长大的……我忘了。” 谢琇:……? 她直觉自己似乎触及了什么关键的开关。就像是那种开启气运男主内心秘密的钥匙……之类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她需要去开启吗? 她只是一个炮灰。在炮灰组的任务中,挖掘男主全部的过往、性格、秘密与内心,从来都不是任务的重点。 炮灰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主角送上他们该去往的道路。 当然,为了剧情播放的需要,炮灰自己还得发展一条剧情线。搭主角组的便车也好,自行寻找另一个配角进行组合搭配也好,总之要描绘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只需要一个故事就可以。 内心不重要,秘密不重要,那些所谓的“黑暗的过往”亦是可有可无。 谢玹四年前突然离家,的确是一个值得挖掘的要点。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背后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万一是什么毁天灭地的真相呢? 以前也有过多次类似的情形,配角组和炮灰组的任务过程中都遇到过。 任务执行者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感情,也有一些人是为了深挖故事线、以为能够发展出什么隐藏剧情……总之,秘密挖掘到最后,剧情都崩溃了。 因为太过介入主线剧情,乃至达到了能够左右气运主角的影响力,这对于很快应该下线的配角或炮灰而言并非好事。 你问谢琇没有发觉谢玹对于他这个妹妹的反应有一些不对吗? ……不是的。 你问谢琇是因为不喜欢谢玹这样又正直又坦荡,光明磊落的好男人,所以才会故意在他面前装傻,对他言行举止里透露出来的那些微妙的小细节视而不见的吗? ……不是的。 她当然发现了,也当然欣赏这种类型的人。 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她并非他用以寄托情感的“谢琇”本人。她也不可能陪伴他走过漫长的大男主的人生旅程,直至最后。 假如这个故事里要有一个外来的好姑娘来打破他无cp的宿命,那也不应该是她。 那样的剧情说不定还是很有看点的,但是那理应与她无关,她也不应该真的插手干涉。 她一再地称呼他“哥哥”,难道是因为剧情的强行要求,必须每句对白都以“哥哥”开头吗? 当然不是。 她只是借此来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 ……骨科虽好,却万万不能真的有所发展。 一旦逾越了那条微妙的界限,轻则她这边被封直播间,重则他那边整个小世界崩毁。 要谈一场伤筋动骨的感情,就已经够让人退避三舍的了;假如还要谈一场毁天灭地的感情,那还不如当初就不要开始。 “……哥哥,”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从他的脸颊上移开,向下落到他的双肩上,并稍一用力,握了握他的肩头。 “你有你的使命。我呢,也有我的。”她说。 “你想用你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但是你不想把一切的实情对我和盘托出……这也没关系,我能理解。” “但是,你不能阻止我用自己的方式去追寻答案。” “我唯一能够向你保证的,就是我不会用那种牺牲或者献祭的方式——” 谢玹:! 谢琇凝视着他,叹了一口气缓下了语调,柔声说道:“……因为我不愿让你伤心,哥哥。所以我决不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铤而走险。” 谢玹:!!! 他沉默着,过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话,但谢琇知道这便算是他再一次向着他的妹妹让步了。 没错,“你不说我也不说,于是重重误会就是这么养成的”是一个狗血好梗,但是谢琇并无意于使用这个梗。 当她觉得难堪的时候,也不想把真相告诉旁人,即使对方是那个自己觉得亲近或可以相信的人。所以她不会强求谢玹一定要老老实实全盘交待。 谁还不能有一点自己的小秘密了呢?谁还不能为了顾及自尊心或者面子,稍微有所保留一些呢? 要一位光明磊落、清白正直,总是想将世间正气一肩担起的正派好男儿,对他的妹妹坦白说出“我已经被心魔困扰多时,假如你还是不肯回来的话,这心魔只有变得更厉害,难道你不想顾及我了吗”这一类类似于骨科和争宠一般的台词,本来就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更何况,他也耻于承认,心魔竟然给他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影响吧。 而且,谢琇总觉得,不能因为她更倾向于信任哥哥这个原作盖章认定的正派气运男主的话,就如此轻率地给都大少爷判了死刑。 都大少爷或许的确是心计百出,也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不能自理;但是那个黄昏,在被她婉拒之后,他气恼之下几乎是慌不择路一般地匆匆离开,却去而复返,站在园中的小径上,向着她伸出手来,对她说“夕阳西下,可缓缓归矣”的一幕,却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之中。 很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 仿佛她再回想起那一幕画面的时候,无关情爱,就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场景太美了,如梦如幻,如诗如画,就仿若是特意建构出来,再落于笔下,绘于纸上,无论何时回望,都温柔而完美,带着夕阳映照下泛黄的暖色滤镜,像是一幅久远传世的画卷。 而那幅画卷之中长身玉立的人,暮色洒落下来,将他披着的淡色外袍染成一种温暖的橙黄色;夕阳投下的光点在他发间跳动,而她还记得,稍早前那个人盘膝坐于亭中的琴案后,纤长的手指拨弄琴弦,曼声吟道: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现在很想知道,都怀玉究竟有多少种样子。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些模样,又有哪一种是真正的他。 谢琇其实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有一点冒险的。 但是她不得不立刻这么做。 她并不是一个演技出色的人,崔女士所传递给她的心得之一,也是“假如演不过别人,就拿出你的真诚来应对吧”。 因为无论何时,坦率地做自己,表达出诚意与善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总是一种可以刷到好感度的方法。 谢琇一直觉得这种方式是好用的,直到这一刻她发现,正是因为太好用了,所以她刷出了过多的、她负荷不了的好感度。 ……因此现在,在心理上,她必须找个外援才行。 或许这么说是糟糕了一点,但是现在,她隐约想要借助于都怀玉的昳丽如玉,来抵抗谢扶光的凛然含光,所带给她的震撼。 倘若说都怀玉是谪仙,那么谢扶光就是人神。 ……但不管是哪一位,可能都不是她真正要得起的。 第67章 六十七·【第二个世界·残夜】·25 谢琇回到都宅的时候,暮色已经很浓了。 好在都瑾他们也知道她依然担负着在镇上各处巡视的任务,即使晚归一点点,也是可以接受的。 按照原作的剧情,“云边镇魔”这个单元的结局,是谢玹最终经过一场大战,将彻底被妖鬼寄居的镇长之子郑安仁击杀、将窃占了他的躯壳的大妖除灭。 而那场大战,发生在夏末。 或许是原作者为了渲染气氛,特意选择了暮夏这样一种天气始凉、萧瑟初现的时节,来作为谢玹初出茅庐的第一战的时间点。 在原作中,谢玹青衫飘飘,出手如风,一道道符咒化作一道道流光,在夜空之中交织,将那名大妖和灵魂已被吞噬、只余下一具空壳的郑安仁都笼罩其中。 其时,激荡的符咒与灵气汇合到一处,形成漩涡与浪潮,劈花斩叶,卷起溪水,就仿若真正下了一场大雨那样,雨中降下符咒召来的雷电,谢玹祭起他少年时曾经没能画完的“万鬼伏藏”符,最终将那大妖重伤之后收伏。 ……哦,那名大妖正是他少年时送他一场惨败、造成虞州谢氏子弟一死数伤的那名大妖。 什么?不是说当年谢氏家主、谢玹的父亲谢敖后来赶到,已经令那名大妖当场伏诛了吗? 这就要说到作者埋下的一条伏线了—— 原来谢玹的父亲谢敖除魔术的能力并不算高绝,至少和他儿子成年又经过历练之后的等级完全无法相比。他之所以能够接任家主的位置,完全是因为——主支在他那一辈就已经因为诅咒的原因,死得只剩下他一个孩子。 在谢敖那一辈,他原本有位姐姐谢敏,除魔术天分远在他之上,甚至到了虞州谢氏郑重地在讨论要不要立他姐姐谢敏为家主,然后招赘的地步。 但事情就是这么的残酷,谢敏后来在一场与魔神的较量之中不幸牺牲,谢氏家主的头衔,最终还是毫无选择地落到了谢玹的父亲谢敖的身上。 在这个故事的设定里,总共有三大恶神,分别是导致谢敏牺牲的魔神、谢玹成名之役单挑的灾妄神,以及在故事的第一个单元“云边镇魔”,只以神识出场了一次,就差点让谢玹这位气运男主大败亏输、心魔缠身的祸神。 祸神的神识自然是已经被打散了,而他的本体远在天界——或者说,仙界——的九幽深狱之中,是不可能再出来的。在这篇作品里,后来天界也发现了己方的失误,迅速加固了九幽深狱的封印,于是祸神就再也没能在故事里登过场。 魔神则更是个布景板,唯一的作用只是杀害了谢玹的姑母,为谢玹的父亲接任家主铺平了道路。 作品里居然还给出了原因——因为谢玹的姑母谢敏秉持着内心的正义与道义,执意为民除害,也因为她心里清楚,当时只有她的能力足以与魔神一战,因此她义无反顾地去了,最后拼上了性命与魔神同归于尽。 换言之,本作三大恶神,谢玹的姑母刷掉了一个,谢玹自己则解决了一个半——那半个算是祸神的神识,本体因为禁锢在九幽深狱中,反而给自己留了一口气——而谢玹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当然,谢玹的父亲谢敖,也不是纯粹的庸人。他作为家主也并没有做过很过分的事情,时常在外奔波除魔,自己天分不够,就以量取胜,也收伏了许多等级平平的妖魔鬼怪。 只是,那一次他赶到的时候,拼尽全力也只能把那名强大的妖怪封印起来,而不能真正将之诛灭。而且因为他能力有限,封印很快就出现了松动,不过十年时间,那名大妖又挣脱了封印逃了出来,并且一心一意要找谢玹复仇。 ——这就是“云边镇魔”这个单元的大boss。 也是谢玹开启他漫长而光辉的人生的第一个炮灰。 谢琇思忖着,现在那名大妖躲藏在哪里?郑安仁好像一直昏睡不醒,因为镇长对待谢玹的态度已经是江河日下,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和怨责了。 按照原剧本,什么时候镇长煽动了全镇居民,说镇上已经风平浪静、是时候恭送除魔师回家,什么时候那位大妖就该出来昭示一下他的存在感了。 谢琇竭力回想,甚至在猜疑那一夜在山道上击伤都弘的,是否就是那位与谢玹结下血仇的大妖。 哦对了,那名大妖还是有名字的,他叫“亢鸿”。 他虽然有很多邪恶的招数,不过对应着他的名字,他的拿手大招就是引吭高呼,啸声形成声浪攻击,而声浪攻击又能给对手的精神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有功力不足之人,一个照面就被声波攻势打得口鼻出血,都有可能。 所以在原作的评论区,也有人开玩笑似的说,这个妖说不定是海豚妖——取“海豚音”之意。 亢鸿当然不是海豚妖。他在陆地上行走得自然无比,毫无不便,大概纯粹就是个天生天长的大恶棍。 但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他此时藏身何处,都要赶在夏末之前,把谢玹的心魔一事彻底解决掉才好。 都宅后来又雇了一个做饭的老仆,打扫的话有那位唯一幸存下来的、老管家的孙子来做。不过谢琇也不确定,错过了饭点,她这种只是借住在此的客人还有没有饭菜可吃。 从前她晚归的时候,或者和谢玹一道回到百无心家里去享受一顿金伯的好手艺,或者自己在镇上找个小摊打发一下肚子。 今天却是因为谢玹过于异常的表现,她满腹心事地走在路上,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没解决饿肚子的问题,就回到了都宅。 云边镇很小,夜色完全降临之后,大约也就没什么小摊或者饭馆还开着门了,不像禹都……不,京城——那种热闹繁华的不夜城,即使去夜市随便逛逛,也能吃得肚子发撑。 这个小世界里的“谢琇”理应没有去过这里的京城。不过谢琇在上一个世界里,在禹都住过很久。 她想,无论是哪一个世界的京城,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吧。 她走上长廊,想去厨下看一看还有什么可以供她填饱肚子——实在不行的话她自己动手做个蛋炒饭也完全可以!——但是,当她经过一排房间时,仿佛看到其中某一个房间紧闭的窗子上,透出屋内点燃的油灯的昏黄灯光。 都宅本应是一处极大的宅邸,作为都家唯二的少爷,在那场惨剧事发之前,都瑾和都弘也理应各自有着不同的院落居住。 但是经过了那场惨剧,都宅人丁寥落,一个人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一整个院落里,院中或许还有当时在此激斗过的妖鬼留下的痕迹,石板上或许还有好不容易才冲洗干净的血迹……听上去就是不太明智的选择了。 也因此,目前的都瑾和都弘两兄弟是合住在主院里的。 都宅的主院很大,兄弟两人一个住东侧、一个住西侧,正中还有一排房间,除了当初都老爷子的卧房被小心谨慎地清扫干净上了锁之外,还有空房间作为待客用的客厅与书房。 谢琇来借住,也是住在这处院落里的。她住在主院东侧,都瑾的卧室旁边的房间。 她对这种安排倒是并无不满,毕竟她就是来紧盯都瑾、让他避免再受恶鬼侵扰的。住得离他近一些,也方便她随时警戒和出手救援。 主院后面有个小小的后门,本来是从前仅供仆婢们穿行之用,但现在却刚好从那里抄近路,穿过后门往厨房取餐。 谢琇沿着东侧的走廊一直顺过去,穿过东北角的小小角门,就可以走到主院的后方去,再从那里走一小段走廊,就到了厨房。 但今天,谢琇刚刚沿着走廊,经过了都瑾的卧房,再经过一两间黑着灯的、空无一人的房间,就看到斜前方的北侧走廊上,唯独那一间书房还亮着灯。 都瑾晚上时常会挑灯夜读,因此谢琇起初并没有多想。但当她快要走到转角处的时候,一声语气激烈的低吼声,却从书房里透过紧闭的窗扇,传了出来。 “……大哥,你在做危险的事情!” 谢琇的脚步陡然一顿! ……哦豁,具体展开来说说? 她还不至于听不出来这一声冲动的怒吼,带着几分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声线,是都弘发出来的。 从前都家兄弟也曾经在这座宅邸的别处闲谈,但都弘基本上不会来这间书房里。虽然它位于主院北侧那一排仿佛算是公用的屋舍其中,不过都瑾似乎自带一种气场,让都弘见到他正在办正事——比如说,读书——的时候,总是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避开得飞快,生怕自己的出现妨碍了他聪颖绝顶的大哥办正事的心情似的。 却不知今天究竟是吹了什么风,竟然把都小少爷吹到他哥哥的书房里来了,还作此惊人之语。 谢琇的右手轻轻一抖,一枚她今天下午已经在山林之中用过一次的隐匿符,就出现在她的指间。 她毫不犹豫地反手就拍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沿着墙边,向着书房的窗下无声地潜行过去。 这枚隐匿符只是能帮助她遮掩自己的气息而已,不过对于一位躲在窗下偷听的人来说,可能也就够用了。 果然,书房内的兄弟俩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谢琇听见了都瑾的声音。 和他那位沉不住气的弟弟比起来,他听上去简直是心平气和,平静如水。 “莫要胡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都弘争辩道:“可是……!你还去跟那个谢十二纠缠在一处做什么?!莫要忘记了她哥哥对我们家做出过怎样的事情!难道你还以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你还可以真的和她发展出一段什么未来不成?!” 都瑾的声音及时扬了起来,喝止了他弟弟一点也不客气的鲁莽言辞。 他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但细听上去似乎带着一丝不悦,仿佛马上就要动气,却又被他很好地按捺住了似的。 “……弘弟!!”他提高了一点声音,警告似的喝道。 第68章 六十八·【第二个世界·残夜】·26 继而, 都瑾重新把声音调整回了平时的音量,说道“那一切都跟十二娘没有关系,不应迁怒于她。” 都弘刚刚被哥哥呵斥了一句, 心里似乎正是不服气的时候, 闻言立刻争辩道“他们谢家全部都是一些言过其实之人她的哥哥是, 或许她也是即使她向你夸口说她能保你平安无虞,说不定她也根本没有那么厉害的能力而且他们是除魔师,平日的生活里永远都要和那些妖魔鬼怪打交道哥哥, 你难道忘记了当初的事吗你忘记了当初那个谢二郎,也是自信满满地对祖父和你述说着他那个伟大的计划, 骗取了你们的信任之后, 然后就” “都弘”都瑾的声音再度提高了八度。这一次听上去, 他是真的动了怒。 可是小少年似乎已经完全被火遮了眼。 他不再顾忌他那完美无瑕、丰神如玉的兄长, 心里究竟对谢十二娘隐藏着一些怎样的宽容和感情,径自一根筋地、活像是什么痛心疾首的忠臣想要朝着恋爱脑的主公进谏一般地吼道 “云边镇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是谢二到来之后, 一切才会失控都家也才多了这么多的祸事我看郑家那小子平时正常得很,即使纨绔了一点, 也没有下手害过谁, 凭什么谢二就要说他是被什么祸神给动了手脚哼, 我看,真正被祸神动了手脚之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谢琇 她还来不及惊愕,来不及在内心深处反复咀嚼和思考这个话题,就听见窗内的都瑾大喝一声。 “弘弟休得胡言” 都弘假如是那种能够被几句话呵斥压服的性子,那么他也就不会一再地需要他哥哥去救了。 此时他顶着他哥哥的怒焰,声音又急又冲,嗡嗡地像是要把书房的天花板都顶开。 “我胡言什么大哥, 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敢说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云边镇起初不过是一些小邪祟,甚至没出过人命,最多也就是鬼打墙走迷路这样的小事罢了可是当谢二到来之后,他贸然断定有那么一个祸神存在,于是大张旗鼓地要除魔,继而非要说我们家的宅子位置绝佳,适合做阵眼,大道理一套一套地拿出来,好像你和祖父不答应,就是拿镇里乡亲们的性命不当一回事似的” 都瑾好像被刚刚那一声大喝抽走了所有元气似的,谢琇听到他剧烈喘息,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喘着粗气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是与他空洞的胸腔内部形成了一种共鸣似的,仿佛风吹过半圯的旧屋墙上的大洞,发出咻咻的声响。 可是都弘仿佛完全已经被怒火遮蔽了眼睛。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哥哥到底有多痛苦。 “你们还能说什么你们能说一个不字吗难道你们要让其他镇民说,都家都是一些不通情理的冷漠之辈吗” 都瑾“咳弘弟,不快别说了” 可是一位病弱的哥哥,完全阻止不了一个健康、冲动又活力十足的弟弟。 都弘恨恨道“没有谢二,这一切本该都不会发生哼我看,谢二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其实也不过是拿着我们的性命,去填他自己的大道而已” 谢琇 而屋内的都瑾仿佛比她还要惊愕。原本剧烈咳嗽、喘息急促的人,竟而突然爆出一声厉喝。 “弘弟住口” 然后,他根本来不及说出更多训诫之言,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谢琇 她在窗下呆怔了几秒钟,一时间没有想好是赶紧冲进屋去查看一下都瑾的情形,还是为了遮掩自己在此偷听的事实,再稍微等一等 可是,在她拿定主意之前,她就听到屋内传出一声不祥的声音。 “呃” 谢琇听得分明,那是呕吐声。 紧接着,都弘慌张至极、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就立即扬了起来。 “大哥你吐血了” 谢琇不再犹豫,闪身一大步就迈到书房门口,连声招呼都不打,径直推开门冲了进去。 而书房里的情形非常糟糕。 谢琇一眼就看到侧身坐在地上、左手撑着地面,右手则紧扣着自己的咽喉处,面色痛苦万分的都瑾。 都瑾依然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但他此刻的面容却比他的衣服还要白,嘴唇毫无血色,但有一部分却被鲜血染红。他的唇角也溢出血迹,一直流到他的下巴上。他胸口的衣服和前襟上都绽开了朵朵血花,极是触目惊心。 谢琇不由得一愣,动作都因此滞了一滞。 而此时,竭力扶着他病笃的哥哥的都小少爷抬起头来,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他愕然喊道“谢十二” 都瑾原本好像竭力想把自己呕血的那种冲动压下去,他的手指紧扣在咽喉上,又下滑至锁骨处,手指摊开,好像想尽力覆盖住自己内部乱成一团的胸腔,把那里面翻江倒海的状况都压抑下去似的;但听了弟弟这一句还没来得及改变口吻的、毫不客气的称呼之后,他的气息微沉,似乎更加恼怒了。 “咳咳咳弘、弘弟你你太无礼了” 他咳得要将这么短短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才能说完,在咳嗽的空隙里,他的双肩都疲乏脱力地垮了下去,左手仍然撑着地面,好让自己不歪倒下去,这使得他的肩胛骨看上去更为清瘦凸出。 他整个人像是一座空架子那样,掏空了内里的热血与精力,素白的衣袍就像是空荡荡地挂在身躯上的。 谢琇 她疾步上前,半蹲在都瑾的面前,试图去查看他目前的状况。 “你你怎么样了”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下手。 都瑾反而在剧咳的间隙里,气息急促地笑了一下,断断续续地答道“没没事就是一点气血翻腾,咳咳” 谢琇“” 她果断站起身来,询问都弘道“你大哥平时看的是哪个大夫是镇上的吗他住哪里我去尽快接他过来。” 都弘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飞快地答道“是杏林堂的杜郎中” 谢琇每天巡视镇上,已经把全镇地形烂熟于心。她思考了一下,很快地点头道“你叫人去烧热水,我这就去把杜郎中接过来” 都弘一愕,谢琇已经一阵风似的转身离开了。 她自备的神行符又派上了用场。杜郎中虽然有点惊恐,但竟也似是个见过些世面之人,一张脸硬是绷住了没垮。 再加上谢琇自制的神行符是真的效用有限,他们脚步如飞地到了都宅,急急赶到主院时,都弘已然叫了那名小厮就是都府老管家的孙儿,名叫问心将都瑾送回了他的卧房,安置在床上,甚至连呕血弄脏的衣服都换过了。 都瑾恹恹地半倚靠在床头,被子一直斜斜搭到胸口,面色比初雪还要白。在谢琇和杜郎中进来之前,他一直是合着眼睛的。但当他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之后,就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刚巧和一步跨进房里的谢琇碰了个正着。 那双深湛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什么亮光,却仿若深不见底的一泓深潭那般阙黑幽茫。 谢琇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 杜郎中倒是十分有医者之心,他背着药箱,硬是从谢琇身旁挤了过去,疾步走到床榻旁,弯下腰去先是审视了一番都瑾的外形,又让都瑾咳嗽两声听听胸腔里的声音,尔后就坐下来诊脉。 他这一套流程仿佛是熟惯了的,做得极为顺畅,甚至连听到都瑾咳嗽之后再呼吸时,胸腔里隐约传出的那种仿若破风箱一般沉重的杂音,他都好像并不因为惊讶而乱了分寸似的。 就这样忙碌了一阵子之后,他从床前的绣墩上回过身来,对犹如两尊门神一般分别站在他身后的谢琇与都弘说道“还是老毛病又犯了。” 谢琇不知道这个“老毛病”指的是什么,故未答言。但都弘闻言却是脸色一暗,满面焦急地追问道“怎么会为何又会犯病明明近期已经调养得好多了” 杜郎中不动声色地斜睨了谢琇一眼,又把视线转回都弘的脸上,道“为何有因便有果,自然是又动了真气,否则” 都弘脸色一变,急忙打断杜郎中。 “是是是都是我之过还请您开个方子吧,我这就命人不,我亲自去盯着炉子煎药” 杜郎中好似跟他们兄弟两人都很熟悉一般,态度也并不拘谨,闻言还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弘哥儿啊,你少让你哥哥操些心,也就是你的心意到了”他慢悠悠地说着,起身走到一旁的桌边。桌上已经备好了笔墨,他熟门熟路地坐下来就写方子。 一时间方子得了,都弘显示出十足的殷勤来,引着杜郎中就要出门去他店里抓药。 临出门前,杜郎中回过头来又打量了一下依然靠在床头、半阖着眼睛,好像已经从那一阵导致咳血的剧咳之中缓了过来,此刻神情平静的都瑾,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返身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来。 “这一丸药性太猛,你不可多吃但倘若在药熬好之前,你再发作起来的话,可用温水化开饮下,大约能暂时压住那股子发作的劲头”他径直对着都瑾说道。 谢琇左右看看,发觉此刻最方便接收那枚救命药丸子的人居然是她,连忙伸出手来,客客气气地把那个小盒子接到手里,还顺便礼貌了一句“多谢,夤夜相请,有劳您跑这一趟” 但是,杜郎中却没有跟她客套,而是面露奇怪的神色,目光在她脸上一转,瞬而又投向靠坐在床头的都瑾。 “怀玉”他用疑问的口吻唤了一声都瑾的字。 都瑾依然半阖着双眼,雪白中衣下的胸膛起伏得很缓慢,像是在蓄足了力气,才好开口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出声了。因为刚刚那一番剧烈的呛咳和呕血,他现在的声音听上去沙哑极了。 “咳十二娘,劳你代我送一送杜伯父。” 他依然在强忍着咳意,一句话分了好几段才说完,声音又低又虚。但这一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除了站在门旁的都弘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之外,听到他的话之后,谢琇和那位能够被都瑾称一声“伯父”的杜郎中,都不约而同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69章 六十九·【第二个世界·残夜】·27 谢琇“” 啊就算是都大少你想用尽量简短的一句话来表示“这个姑娘信得过, 你可以把救命的药丸子放心地交给她”这个意思,你也大可以直接说“交给她就好”啊 现在却要她代表他去送这位大夫他还称呼杜郎中“伯父”,说不好这位大夫还不仅仅是位郎中那么简单, 或许也可以算得上都家长辈的友人 她算是什么人呢这位“杜伯父”要是问起来的话, 她该说什么呢说“呃我就是谢二郎的妹妹”吗作为都家长辈的友人,“谢二郎”这个名字也应当如雷贯耳, 切齿痛恨了吧 她还没有想完,杜郎中亦是反应了过来, 不由疑问道“十二娘”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眼角眉梢居然渐渐地浮现出了几分自从他今日听说都大少爷在家呕血之后, 首次在他脸上露出的笑影。 “原来是这样。”他笑道, “好好。我这便让弘哥儿跟我一道去抓药, 怀玉这里就交由十二娘来照顾吧。” 谢琇“” 不要擅自做好安排啊杜伯父您知道我是谁吗您就敢把都怀玉交给我要是您知道了我哥哥是谁的话说不定您会连夜买站票扛着马车带着药箱抓起都大少就逃走啊 她露出一脸有点为难的表情, 但是其他人好像都视若无睹一样。 杜郎中十分干脆地把那个小盒子往她的手里一塞,指使着都弘替他背着药箱, 一边怒斥都弘不听话让他可怜的哥哥不省心,一边出门去了。 谢琇“” 她无可奈何地握着那个小盒子, 转头望了一眼都瑾。 却发现在他们目光相碰的瞬间,他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 微微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容。 谢琇 都瑾微微翘了翘唇角,复又垂下眼去, 抬起右拳抵在唇边,低低咳了几声。 谢琇还以为他那阵咳意又要泛上来,正要问他要不要让她去取水来化开药丸子送服,就听到都瑾极轻的声音。 “咳你且等等,很快就来了。” 谢琇“来了什么来了” 都瑾却又笑了笑,不说话了。 或许是他今晚实在劳心伤神到了没有力气多说吧。 谢琇叹息了一声, 拽了一个绣墩,径自坐到桌边去,顺手把那个装着药丸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刚想找点安全点的话题来说,就听到屋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须臾间,都府的那位小厮问心已经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他把那个碗拿出来,并着勺箸等物一道摆在桌上。 谢琇真正有一点诧异了。 “你家大少爷现下能吃这个吗”她盯着碗中丰富的配菜和调味料,稍微抽抽鼻子,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于是很怀疑这种过于喷香了的味道会不会直冲都大少爷的鼻子,刺激到他现下脆弱的五脏六腑。 问心一板一眼地把碗箸都摆好、食盒收拾好,方才认真答道“这不是大公子要吃的。这是大公子方才吩咐给姑娘预备的。” 谢琇 她惊讶得愣了片刻。 “给给我吃的”她吃惊得竟然结巴了一下,猛地转过头去,望着仍然靠坐在床头、整张脸白得如同新雪的都大少爷。 “你你是什么时候吩咐问心去准备的”她觉得自己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调。 就在刚刚吐血的间隙里吗有谁会一边吐血一边还惦记着别人吃没吃饱啊 都瑾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反而是问心,依然用那种一板一眼的口吻,在她身后说道“方才姑娘出门请杜郎中时,小的侍候大公子更衣,大公子吩咐下来的,说是姑娘入夜方回,不知有无用膳,就急急出门请大夫,要小的去预备一碗汤饼来。” 谢琇 她真庆幸自己现在还没坐到桌子边上去开始吃,不然的话一定会惊掉筷子 她愕然道“你你那时候,还记得我没有吃饭” 假如她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他面色雪白、唇角染血,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张快要化在风中的白纸那般就那样的状况之下,他还有空暇关心她有没有饿肚子 都瑾依然靠着床头半坐着,但此刻在屋内烛火的映照之下,他的脸色似乎稍微好了一点儿,那苍白的容颜上仿佛泛起一层暖色的光,像是灯下的瓷偶,胎薄釉润,那层光好似能够从他俊美的容颜上透过去,一直映照到床内的隔板上。 察觉到她惊讶的视线,他朝着她扬了扬眉以作回应。那种神情里所显现出来的潇洒姿态,与他此刻苍白破败的身躯看起来竟然有些不甚相称。 “咳”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哑声低笑道“不不客气。” 谢琇“” 还有心情说笑我看你今晚状况还好,可能死不了了 看着她一脸哑然无语的神色,不知为何,都瑾唇边的那一丝笑意扩大了一些。 他朝着小厮问心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问心先出去。等到问心退下之后,他才又轻咳着对谢琇说道 “咳,先先用膳吧,咳咳” 谢琇实在看不得他现在这副说一句话要中断至少三次的状态,忍不住先从桌上的茶壶中替他倒了一杯热水,吹了吹,等到温度差不多的时候,端过去递给他。 都瑾显而易见地惊讶了一下。他靠着床头半坐着,看到她把杯子小心翼翼地递过来的时候,也只是朝着她扬了扬眉这一次他这个动作表示的意思很明显,是“为什么”。 谢琇也觉得自己眼下这种举动有点钢铁直女,但她的确是不通医术,如今都瑾的状况又不需要化开那一丸急救丹药服下去;那么他喉咙发痒、一直咳嗽,还能有什么办法暂时缓解一下 “呃,这”她尴尬了一下,最后木着脸说道“多喝热水。” 都瑾一怔。 谢天谢地他是个古人,不懂现世里大家熟悉的这个梗 “咳好。”幸而都瑾十分乖觉,没再让她尴尬地僵在这里,就颤巍巍地用手撑着床板,向着她的方向歪侧过身来,就着她的手,要去喝杯中的水。 谢琇 呃这她上一次动手喂食,还是在之前的某个炮灰小世界里扮演恶形恶状的黑月光,左手五指用力一捏小白花女主的下巴,右手就势就把一碗毒药灌了下去 当然,她当时有心放水,手多抖了几下,再加上小白花女主抖得整个人都坐不直,一碗药倒是洒出来多半碗,沿着小白花女主的下巴往下流,淌得她白衣的前襟脏了一大片。 可是,这不就是当前状况的复刻 穿着白衣、病弱不堪的小白花男主,现在就活像是一只病入膏肓、飞不起来的白鹤那样,抖抖索索地,满面信任地,还要凑到她这内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危险人类的面前,就着她的手去喝水 幸好她现在扮演的不是什么恶形恶状黑月光,手里拿着的也不是什么追魂索命的毒药 谢琇默默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为了自己不专业的一瞬间串戏而抱歉了一霎那。 可都瑾却并不知道她这一番心理活动。他的那只手因为又病又虚弱之故,并不能很好地撑稳自己向着她的方向倾侧过去的身躯,于是他整个人都在抖抖颤颤着,好像下一刻就要手臂一软,一头撞进她怀里去了。 谢琇“” 她不得不单手拿稳那只杯子,另一只手绕过都瑾的肩头,替他撑稳身体的重心,又把杯子凑到他唇边。 “你你小心些。”她干巴巴地提醒了一句。 都瑾低垂着头,她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仿佛是在无声地笑,因为一股温热的气息猛地就扑到了她的手上,似乎在她指间缭绕不去。 谢琇真庆幸自己定力深厚,否则的话一定会脱手把杯子丢出去 可是他们两人,一个不太会“正常方式的喂食”,一个又病又弱、控制不好自己身躯的重心,配合得并不算默契。 都瑾或许是为了一鼓作气把杯中的水喝下去,他忽而伸出另外那只不需要支撑自己身躯的手,握住了谢琇拿水杯的那只手。 他的手指冰冷,显见是气血虚到了极致;可是他的手指垫在杯底,将杯子与她的手都一道握入他的手中。水杯温热,她的手亦是温热的,好像很快就传染了他,让他冰凉的手指也有了几分温度。 他的身躯依然如同被夜风吹动的窗纸那般,仿若发出簌簌的声音,颤抖着,浑身虚弱发冷,只有唇齿间还带着一点点热意,就那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接近她的指尖;尔后,他的嘴唇终于碰到了杯缘,于是他猛地收紧五指,连着她的手一道,将杯子仰了起来,就势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谢琇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都瑾就猛然松开了手,向后一仰,重重地仰倒在床头,喘着气,就像是走了一程很远的路似的。 谢琇“” 啊这也太虚弱一点了吧他弟弟去抓药怎么还不回来 她慌忙把空了的杯子放到一边去,弯腰去查看都瑾的状况。 可是她下意识探向他前额的手,刚刚落在他的额头上,就被他一下子握住了。 谢琇 “都怀玉”她忍不住脱口唤了他一声。 都瑾向后靠着床头,双眼半阖着,抬起一只手来,在额头上按住她的手。 经过刚刚那一番小小的折腾,他好像现在气息又有些急促起来,单薄的胸膛在中衣的遮掩之下震颤着起伏,嘴唇也微微发着颤,微微启开了一条缝,像是气息不稳到了极限、要靠着嘴来帮助他呼吸似的。 谢琇这一下可真的担忧起来。 他到底是什么“老毛病”怎么喝个水就能喝成这副娇喘微微、气息奄奄的模样她别是好心办了坏事吧 千万个为什么一瞬间都涌上心头,使得她有一些忐忑不安。 她压着声线,低低唤了他一声“都怀玉你你还好吗” 都瑾一定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他却一动未动,手依然停留在前额上,按住她的手;唯有被他们两人在额前交叠的双手覆盖的范围之外的那两片略丰盈的唇,慢慢地勾起来,露出一线极淡的笑意。 “再再这样一下下,你就可以去用膳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用膳事到如今吓都被他吓饱了,谁还记得什么劳什子的晚膳 谢琇“为什么” 都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一下下地慢慢平复着他急促的呼吸。 当他的胸膛已经能以正常的频率起伏的时候,他才又开口了。 “因为,我想从你这里汲取一点咳,生机。” 谢琇“生机” 哦,对,古代好像是没有“生命力”这种说法的,只有“生机”这个词。 都瑾好似微微收紧了手指,握住了她的那只手。 “对的”他轻似无声地应道,“生机。” 谢琇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好似也并未期待着她的回答,就那么紧紧地捉住她的手,就好像那样做就已经足够从她身上借得几分生命力似的。 “这世间多美妙啊”他说。 “我我还想多与你看一息这世间” “没有讨厌的弟弟,也没有讨厌的其他人”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手上用力,将谢琇的那只手从他的前额上慢慢拉了下来,一点点地滑过他苍白的面容,最后覆盖到他唯一有些暖意的唇上。 现下,他的脸被他们交叠的两手遮去了下半截,只有其上的那一双眼睛,重新睁开时,眼眸极亮,像是内里燃烧着灼灼的火光。 他的唇在她的掌心之下,低而清晰地,吐出这样的一句话。 “就只有我与你。”,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70章 七十·【第二个世界·残夜】·28 光荣的钢铁直女, 直球小能手谢琇同学,那一天第一次从任务对象的面前逃跑了。 病弱心机型选手本来就是她最不擅长应对的类型,更不要说亲身经历, 直承冲击,攻击力简直一瞬间破表, 一记直球正中她的面门, 打得她眼冒金星,头晕脑胀。 于是, 谢琇果断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演技浮夸地按住自己的腹部, 说“哎呀我果然是饿了,饿得胃痛”,然后一转身回到桌边,故意把绣墩拖过来背朝着都瑾落座, 还要整个人差点把脸都埋进面碗中,吃得飞快。 但是, 都瑾的视线,仿佛始终灼灼地落在她的后背上,险些让她的后背连同头发丝一道燃烧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汤饼和配菜咽下去的。而强行咽下去的汤饼, 全部都淤积在她的胃里, 让她噎得一阵阵难受。 而且,因为那种隐约的心慌,她对于手底下的轻重动静控制得不是太好,勺箸偶尔会刮过碗底, 发出零星几声磕碰声。 听上去就跟斯文风雅的闺秀气度毫不相关。 不过,都瑾好像并未介意,反而轻咳着发出了几声低笑。 那笑声里, 似是带着一丝愉快之意。 虽然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整个人身上透露出的气息那种感觉仿若重新又变得像是一个正常的人,可以活下去,有所希望,不再衰败残朽了似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都瑾撑过了那一晚。尔后,虽然他还需要卧床,但是在经过了大约十几天的卧床休息之后,他竟然也能渐渐地起身,在房间里行走,再到庭院中行走了。 但是,在这十几天之中,谢琇却无暇过多关注都瑾的康复进程。 因为云边镇忽然出了许多状况。 起初是有人还像鬼打墙一样走迷路,或者懵懵懂懂如同梦游一般,夜间无知无觉地出门,到了早上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在镇上陌生的某一处总之肯定不是在自己家中的卧房里。 谢琇也曾经努力去追查此事的源头,想找到下手的究竟是谁,但却徒劳无功。 毕竟有太多种妖鬼都具有迷惑人心或者玩障眼法的技能了,比如那天下午在溪水畔,在低等恶鬼偷袭都瑾、反而被谢琇除灭之后,那个隐于暗处向他们发动“惑心”技能,但她始终没能抓到或找到踪迹的魅妖。 后来,事情变得更加不妙了。镇上开始有人失踪。 确切地说,失踪的都是年轻少女。 这和之前的鬼打墙或者梦游一案的受害者还不一样。之前有过那种遭遇的人,并不分男女老幼,倒反而像是遇上了一个随心所欲寻找受害人的妖鬼,因此人人自危。 但这一次莫名其妙就开始发生的失踪案却不太一样,受害者都是年轻少女,家境不一、性格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称得上美貌。 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三位少女失踪。这对于一个规模并不算很大的镇子来说,算得上是重大案件,甚至连县太爷都惊闻此事,派了捕头来破案,但毫无悬念地无功而返。 县里来的大捕头看上去也精明强干,但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更遑论少女们的下落。 谢玹在仔细观察和走访调查过之后,断定此事必定为妖鬼所为,与凡人无关。县里来的捕头虽然看上去好像半信半疑,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于是就把责任一股脑地委任给了谢玹,说“谢公子不是一位名气不小的除魔师吗,既然此事源头还要着落在妖鬼之物身上,那么就非凡人之力所能及;破案寻人之事,多半还要仰赖谢公子一肩担起”。 谢琇很担忧,但她知道,谢玹除了点头应承下来之外,别无选择。 任何人都可以在面对强大的妖鬼之时动摇、后退、撤离或逃跑,但虞州谢氏不可以。 任何人都可以在面对强大的妖鬼之时坦然说一句“鬼物强大,是我学艺不精,力有未逮,不敌鬼物,实属遗憾”,但虞州谢氏的麒麟儿不可以。 没有人真的在意虞州谢氏的麒麟儿是否也有力不能及之处,也没有人真的在意虞州谢氏的麒麟儿是否也会感到孤立无援、感到疲累、感到身体和灵力被虚耗造成的痛苦。 虞州谢氏的麒麟儿,更不能表现出有任何脆弱之处,即使他有,即使他已然快要支撑不住。 谢琇看得出来,谢玹现在受心魔所限,能力没有之前那么强了。 虽然这个事实很残酷,但不得不说,这就是他们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上次在林中,她看到谢玹久久逗留在一棵大树下绘制法阵,也是因为他受限于心魔的威力,能力大大下降,所以才花了比从前多一倍或者说,或许是多数倍的时间。 心魔对于任何修道者来说都是一种虚耗和反噬,只是那些以养花种草、烹茶煮饭入道之人,所表现出来的后果,并没有这么直接、这么残忍,会牵连影响到苍生而已。 谢玹现在法术的威力也有所降低,尽管他竭力遮掩,还是在谢琇面前露出了行迹。 想要验证他法术威力的法子倒也十分简单,只要谢琇问他讨一张他现在新画出来的符咒来使用一下即可。 谢琇并不忍心直接在他面前拆穿这个真相,于是她在巡视时故意多拖了时间,拖过了饭点,因此有了绝佳的借口回百无心家蹭饭。 然后,她就下手偷了几张符咒。 谢玹十分警觉,她的偷窃过程并不顺利。还是百无心看出端倪,被谢琇临时使眼色叫出门去私下串通了一下,知道她也是为了谢二郎好,于是配合着她把谢玹灌醉了,这才让她摸到谢玹始终悬于腰间、即使回了住所更换了衣服,也不会拿下来的那个装满符咒的大荷包。 百无心是个非常乖觉之人,早在和谢琇一道确认了谢玹已然醉倒之后,就随便找了个“酒气上头,出门散散”的借口,离开了那个房间。 百无心一走,谢琇脸皮的厚度就骤然上升了许多。倒也不是说百无心在场,她就不敢下手偷哥哥的荷包,而是说旁边无人旁观的情形下,偷儿心理毫无压力,自然妙手空空之技能发挥到百分之百的实力。 此刻,谢玹伏倒在桌上,枕着左臂,脸侧向右方,面色潮红,双眼合着,呼吸也有些沉重,气息间已然带上了浓重的酒气。 刚刚,百无心已经一再反复跟他故意说话,确定了谢玹已经是醉酒的状态了。 据他说,谢玹醉酒之后非常乖,就只是倒下便睡,不回应旁人跟他说话,也不自己胡乱说些或做些什么。 百无心曾经深恨谢玹这种喝醉的方式,让他无机可乘,也套问不出谢二郎深藏心底的任何秘密。不过今天,他倒是看到了这种醉酒的一丝好处。 谢十二娘有心想要确定谢二郎被心魔影响的准确程度,这是好事。 她只有知道了谢二郎究竟现在有多么脆弱、多么痛苦、多么孤立而彷徨因为谢二自己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她才会对谢二产生怜爱和同情之心,进而更加倍地努力帮助谢二除妖,帮他寻找纾困之法。 百无心自己立志要梅妻鹤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得这些小少女的心理。 他虽然出世,但他也曾经是个入世的聪明人。 谢二郎心思太纯正了,连自己暗地里萌发出来的情感都不敢正视。可他百无心就人如其名,要百无禁忌得多。 他一向不觉得谢二郎对谢十二娘的那些心思有多大问题。就他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对于谢十二娘的观感来说,她的确是一位难得的好姑娘。那些大家闺秀不如她有趣又鲜活,那些小家碧玉又不如她大方又有修养。 虞州谢氏,或许也没有谢二说的那么糟。至少,这不是培养出了谢二郎与谢十二娘这一对璧人唔不不不,现在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这两位极为出色的年轻人吗 百无心这么想着,再一次偷偷向谢十二娘打包票“谢二这是已经彻底醉倒了你先进行你的计划,结束后我再来帮你把谢二郎送回房去”,尔后没等谢十二娘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就脚底抹油,溜了。 谢琇眼看百无心这个年近而立的大男人溜之大吉,速度比兔子还要快,暗自气闷了一阵子之后,忽而哑然失笑。 百无心,这不就是最典型的那种助攻型人间清醒特立独行男配吗。 可惜,他拉郎的是骨科啊。这是万万不能真的答应的,多么遗憾。 她和古人不太一样,“出了五服就没事了”这种说法并不能真的说服她。 虽然谢玹的确是她会欣赏的类型,她也不是觉得骨科不香,但是她一贯是个乖孩子,要真的把骨科进行到底,她还是没有这种勇气的。 不过现在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 谢琇很快就打起精神,将趴伏在桌上、似乎因为酒力而睡得很沉的谢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最后她得出结论,想要偷到他随身携带的灵符,还是得去摸他腰间的那个大荷包。 这个世界因为设定之故,发动法术必须借助灵符作为媒介。小到神行符清心符这种辅助类符咒,大到谢玹才会的那种终极大招“万鬼伏藏”符,全部都需要事先画好的灵符,使用时将灵力灌注其中,强大一些的符咒还需要念个灵咒作为辅助之力,再将灵符掷出,方能奏效。 也因此,除魔师们总是会在腰间挂一个很大的荷包,里面塞满各种已经画好的灵符。 当然,他们的衣袖里也藏着一大堆灵符,不过现在谢玹换了衣服,穿的是居家时的便装,衣袖不算宽大,看起来不太像是能藏几张灵符的样子。 而且,从腰上摸个荷包下来,总比还要伸手探进他的衣袖里东摸西摸找符纸的动作,要便捷一百倍。 谢琇打定主意,慢慢地走到谢玹的身边,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克服了自己那种为爱当贼的心理障碍,缓缓地、无声地伸出手去,慢慢探向他腰间。 对为爱兄妹之爱也是爱亲情也是爱就算她现在置身于任务世界之中,看不到直播数据,但是也能想得到,喜爱谢玹这一款的观众肯定不会少,那么多加她一个粉丝怎么了 谢琇屏神静气,眼看着自己的右手一点点在空中伸过去,伸过去,缩短与谢玹腰间垂挂下来、此刻正虚虚搭在他腰胯附近的那枚大荷包之间的距离;她格外专注,又格外紧张,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咬住了下唇,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的指尖落到了那枚荷包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71章 七十一·【第二个世界·残夜】·29 那是一枚靛青色荷包, 式样非常别致形状做成了葫芦形,上面还绣着繁复的图案。 谢琇从前并没有仔细观察过谢玹这个荷包,现在走近了认真一看, 却发现简直是细节满满。 这个荷包乍一看上去是葫芦形,但再仔细一看就能发现, 这个葫芦上面的小圆形与底下的大圆形,并不是浑然一体的,而是做成了两个独立的荷包,各自有搭扣可以开启。这样一来,在战斗状态下拿取灵符就方便多了谢玹甚至可以给灵符分类放置。 再来是荷包上的图案,并不是常见的花鸟草虫、吉祥如意那一类的图案,而是很奇怪的一种组合。 图案的背景里绘着伏魔真君降妖图原作里设定时一定借鉴了道教, 这个“伏魔真君”看起来也有几分像道教的伏魔大帝, 关圣帝君。 但和现世中大家所熟悉的关公所不同的是, 这个“伏魔真君”虽然也长着一副美髯,但却并不是红脸膛。而且他的武器也有所不同他手中所执的,乃是一双雌雄剑。 那双雌雄剑绣得栩栩如生, 剑刃上的寒光凛凛都绣了出来,看上去倒也十分符合道教对于法剑的定义“能摧三极之妖魔,可肃八围之奸魅”。 但那幅图案旁边, 却用颜色对比清晰的黑线绣了两行小字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 谢琇 她似乎记得这两句诗, 是咏竹的, 后人引申为赞颂君子之道,应当在默默无闻时就很有气节、不为强权或利益而屈服,在功成名就后也应虚怀若谷、谦虚不骄。 可是,原诗好像是“未出土时先有节, 便凌云去也无心”啊 虽然绣着的这两句诗很有意境,可是一想到原诗句的内容,她却忽而心惊了一下。 感觉就像是戏台上的大武生,身后插满了fg。 她摇了摇头,晃掉那一抹多余的思绪,轻而又轻地弯曲手指,指尖轻轻一挑 便将上边葫芦口的那处搭扣挑开了。 此时谢玹依然保持原先那副侧头沉睡的状态,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将荷包悬挂于腰间的右侧,偏偏他此刻脸又是朝着右边侧过来的,这样一来,谢琇这个倾身向前、试图从他腰间的荷包里摸走灵符的动作,就使得他们两人的面容十分接近。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上,谢玹鼻息沉沉间,呼出的气息都缭绕着一抹淡淡的酒香,热热地扑向她的面上来。 他枕着自己的左臂,右臂却还是垂下来,虚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的。所以谢琇必须得十分小心,在碰到他腰后那只大荷包、并在其中翻找合适灵符的过程中,还不能碰到他的右臂,免得把他吵醒。 而且,还不是随便拈出一张灵符来就可以试用。 万一她手气爆棚,抽出来的是什么“万鬼伏藏”一类的ssr不,灵符的话,即使试用也无济于事因为以她目前的灵力与能力,原本就使用不了这么高端的灵符。 因此,谢琇几乎屏住呼吸,指尖一捻再一拨,就翻过一张灵符,去看下一张。 但她的身躯不可能永远保持前倾、绷紧、距离谢玹距离够近以便摸到灵符,又距离谢玹够远因此不会碰到他这样一种高难度的姿势。 所以,在连续摸了十几张灵符都不如意之后,谢琇感到自己的身躯开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种高难度姿态而开始有点绷不住力气,伸出去的手臂虽然仍悬空在那里,却也开始有点微微的发抖了。 她加快速度,但手臂的抖动却是愈来愈厉害。 这是当然的。这是肌肉的合理应激反应。 然而,谢玹怎么把这么多不适宜试用的大杀器都一股脑塞在上边的荷包里 也许她该转换真谛,去翻找葫芦形下方那个更大一点的荷包 谢琇的脑海里乱纷纷地正涌起这个念头时,她的手指忽而一顿 找到了 是一道“萤光符” 谢琇摸到了这张灵符,指尖却微微凝滞了一下。 “萤光符”其实是最简单的符咒之一,效果也很简单,起初应当是在夜间行路时,万一没有照明设备之类的物品,可以使用“萤光符”来发出无数荧萤光点,以作照明。 但这年头谁家还会缺个灯笼呢 所以后来,这种符咒的使用范围便有了一点变化不是为了哄小孩子开心,同时用掉几枚来营造类似萤火漫天的效果,就是有情人花前月下的时候同样为了搞气氛而使用。 谢琇还记得,“萤光符”是“谢琇”最早学会的符咒之一。也是童年时谢玹最喜欢拿来哄她的符咒。 无他,小女孩子就是喜欢萤火漫天的那种氛围,看多少遍都不够 就好像现世里的烟火大会,一般人都不会嫌看了太多次懒得再看了吧 但是,这种符咒对于现在的谢玹来说,并没有任何用途,他还带在身上是为什么 而且,现在的谢琇也不会再闹着要看一场萤火了。 谢琇的指尖轻轻一捻,发现谢玹竟然在荷包里同时放了七八张“萤光符”。这些灵符同一时间洒出去的话,只怕幻化出的萤火能够笼罩整座云边镇。 不知为何,谢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尔后,她的指尖微分,一张“萤光符”已被她捏在指间。 她轻轻地把那张灵符抽出来,速度很慢;因为要兼顾不能把其它灵符也一道带出来,因此她万分小心,花了足足半分钟,才将那张灵符缓缓抽出了袋口。 她的手在那里停顿了一霎,然后,她试图闪电一般缩回手,立时出门去试用一下如果萤火数量减少或范围缩小,那就说明 但就在她打算将手向后撤回的一霎那 谢玹那只自然垂放在大腿上的右手倏而抬起,如闪电一般,啪地一声,在半空中擒住了谢琇的手腕,将她抓个正着 与此同时,他的双眼蓦地睁开。 和半个多月之前相比,那双瞳孔已然完全变为红色 谢琇 有片刻的时间,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静静燃着,发出毕毕剥剥的细小响声。 谢琇有那么一瞬间几要身形凝滞在那里。 而睁开双眼、却再没有掩饰那双红瞳的谢玹,也静静凝视着她,并未立刻发难。 不知道过了许久,他缓慢地眨了一眨眼睛,语声低沉地问道“你在做什么,琇琇” 他的语声有点含含混混,很明显犹带几分酒意的影响。谢琇不知道他为何会喝醉了之后还如此警醒,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解释,因为解释了之后他也不会听,说不定还会直接拒绝让她验证 既如此,那么她就硬来了。 谢琇同样面色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一语未发,只是把空闲的左手也伸过去,从自己被捉住的右手里,将那枚“萤光符”飞快拿了过来。然后 她的左手轻飘飘地往上一甩 灵咒瞬间启动,那枚“萤光符”霎时化为齑粉。 只有星星点点的萤光,在这间屋子里骤然飘荡起来,浮荡在空气中,犹如记忆里那些温润的夏夜,花树之下的庭院中一样 谢玹 他原本头脑昏沉,酒意醺然;但看了她忽而丢出一枚“萤光符”之后,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直觉慢慢从心底深处浮了起来,使得他的头脑逐渐清醒。 他依然紧紧握住她的右腕,只是左臂在桌上一撑,缓缓坐直了身子,微微仰起头望着她。 星星点点的萤火在他们之间浮荡,还有淡淡的酒香缭绕于空气之中;她向着他微微俯下身子来,一缕碎发从耳畔落下,调皮地在空气中荡了几下。 他望着那一缕碎发,忽而感觉仿佛手心有些发痒,似乎想要伸出手去,将那一缕碎发替她重新别到耳后整理好。 他微微咬住下唇,忍耐下了那种有害的冲动。 “琇琇”他又唤了她一声。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从他荷包之中偷取一张萤光符并使用这是为什么难道她想看的话,他还会不允吗只消她说上一句话,他可以绘出千百张相同的萤光符来,即使想教方圆数百里都被萤火笼罩,也并非不可为之事 可是他看到她垂下视线,勉强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难过,使得她秀丽的面容都显得有点黯淡了。 她说“哥哥这是我想要问你的话吧。” 谢玹“什么” 谢琇说“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在随身的荷包里藏上那么多张萤光符它对你斩妖除魔的大道,已经没有了一点用处” 或许是因为酒意熏染之故,今夜谢玹的头脑转得很慢。这就使得他每回答一句话都是慢吞吞的,并且说出来的内容都类似直觉反应,并不经过什么大脑的修饰。 “什么为什么”他说,“我备着这些灵符,是因为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想要看一场萤火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很奇怪,她的鼻翼翕动,就连眼角眉梢也都耷拉了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难过极了。 “哥哥,”他听到她沙哑地说,“可是你已经离家四年之久我们,也已经四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谢玹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我想着或许偶尔有什么机会万一遇上你,而你想看一场萤火,我总不好教你失望或空等许久”他慢吞吞地答道。 “而且,你瞧,现下我们这不是在这里遇上了吗。”他缓慢地笑了笑,就好像自己预备多时的无用灵符真的在此派上了用场,令他多么高兴似的。 “你刚巧想要看一看萤火,你只要从我这里拿去一张就可以了” “哥哥”她陡然爆发,厉声喝道,把他未及说完的话都截断在胸中。 “不,我不想看什么萤火。”她说着,声音居然有点发颤。 谢玹那颗被酒意熏染浓重的大脑似乎还没有恢复正常运行。这使得他理解不了她的话,面露困惑之色,甚至微微歪了一下头,就像个小少年一样,充分向她展示出了他的疑惑不解。 那种姿态有一种说不出的朴拙可爱。可是谢琇没有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72章 七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30 她忽而迈前一大步, 反手捉住谢玹的手。 “哥哥你还不明白吗我想看看你的能力有没有受到心魔的影响因此我才拿了一枚你新画的灵符”她哽声道。 没错,她刚刚在挑选灵符的时候,就有所取舍了。 那数枚萤光符, 符纸很新,上面的朱砂颜色也很红,明显是谢玹新画的。 她其实也曾经摸到过其它适合拿来试用的灵符,譬如“烈火符”,她大可以摸出来一枚, 然后去庭院里找一堆柴来点个火。 但是, 谢玹荷包里的那些烈火符,符纸较旧, 朱砂的颜色也变成了暗红。 那应当是他心魔发作之前绘成的,不具有实验的意义。 而萤光符的绘制极为简单,也基本上不耗多少灵力,即使谢玹被心魔所影响,实力下降得极为明显, 也不会影响到萤光符的绘制。 最多只是像现在这样, 一枚萤光符所发出的光点数目减少而已。 而且, 为什么谢玹会一遍一遍绘制全新的萤光符, 再珍而重之地藏在自己随身的荷包中呢,她完全不敢去探究这背后的原因。 然而现在,只是思及这个问题, 她就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酸。 “哥哥你不能再跟我说什么没事了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马上就解决这件事否则否则”她脱口喊道。 谢玹 他忽而肩膀猛地颤了一下。 他垂下头去,许久未言。 谢琇心焦如焚地紧盯着他, 却只能看到他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庙里神像一般的侧脸。 许久之后,他方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的面色犹带一丝酒意的潮红,但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和冷然。 那双红瞳看向别处, 谢玹开口了。 “解决你要如何解决” 他平心静气地反问道。 “难道断定这心魔的源头着落在都怀玉的身上,你就能替我把他绑过来,勒令他立刻真诚地与我达成谅解,这样我的心魔就能够消除了” 谢琇“” 或许是因为残余的酒意依然冲刷着谢玹的大脑,使得他今天的话语格外直白,甚至有一点冷漠得咄咄逼人了。 “你又有没有想过,都怀玉是否情愿原谅我即使我把整座云边镇不,即使我把世上的妖魔都除尽,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失去的家人会因此而回来吗他就会因此放弃就此事怨恨我吗” 谢琇 “不那个但是我们总要试一试”她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谢玹冷笑了一声。 “不,琇琇,你可能不太了解都怀玉骨子里的那种傲慢。”他说。 谢琇“” 谢玹道“即使我将自己这条性命赔还给他,他也是不屑于接受的” 谢琇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木了。 什么怎么可能都瑾竟然是这种人吗 谢玹的手指忽而收紧了一些。他转回头,那双红瞳静静地、悲哀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琇琇,即使他将你夺去,他也不会感到满意他只会静静地注视着我,看我痛苦不堪” 他的声音愈说愈低,最后轻似无声。 然后,他手上一个用力,猝不及防的谢琇就被他猛然向前一拖,踉跄着向他的方向倒去。 谢玹及时伸手把住了她的腰间,稳住了她倾跌的身形。 谢琇 可他没有就此罢手。 他忽然也向前微倾上半身,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她的手臂上。 他明明可以直接用前额抵住她的腰腹,但他还是极端克制地只选择了她的手臂。 然而即使这样,他说话时唇齿间的热意,也一波一波吹拂着她的手臂,使得她几乎感到那半侧身躯都僵硬而无知无觉了。 “不要相信都怀玉,琇琇。”他呢喃一般地说道。 “不要相信想要让你痛苦的人。” 谢琇 “不哥哥怎么会他怎么是”她结结巴巴地,好像突然把口才技能丢到了脑后,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她想为都瑾辩解一二,但她又觉得谢玹的推论,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也有其道理。 或许,再加上她并不是他那个听话又乖巧的小妹妹本尊,所以在处事时也并没有真的万事都听从他的指引,因此这也令他苦恼不堪。 可是今夜,谢玹也意外地执拗起来。 大概是酒意冲走了他那些善解人意的一面吧。 “不,他是。”他说道。 谢琇“” 救命,她不会哄哥哥啊。 现在,他的前额抵在她的小臂上。在扶着她站稳之后,他的双手也没有继续在她腰间逗留,而是都来到了她的腕间,双手合握,将她的右腕握于掌心。 也许谢玹并不知道,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的姿态。 正是这种姿态,让谢琇的心忽而一软,觉得自己没法就这么强硬着、清醒着跟他讲道理。 只此一次,让喝醉了的哥哥开心一下,又有何不行呢 这么想着,谢琇终于放缓了声音,说道 “好。我不管他了可是哥哥,你现在受心魔所苦,实力下降,这件事我不能不管” 谢玹嘟哝着“这件事你也不需要担心,我还可以” 谢琇果断地截住他。 “现在云边镇上真的出了大事,哥哥还要拒绝我吗” 谢玹好像一愣。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虽然他的前额还是抵着她的右臂,但他看上去整个肩背都僵硬了,像是极不自然,又像是心虚得不行一样。 谢琇 不管了,有机可乘 她立刻说道“我只是担心你,哥哥。你休想让我停下,你不能拒绝我” 这几句话仿若连篇的重锤,一记一记下去,每一记都锤击在谢玹的神经上。 他好像愈来愈不自然,双肩甚至都缩了起来,握住她腕间的手指也仿佛渐渐变得冰凉。 他挣扎着勉强说道“我不是拒绝你,我是” 谢琇心下一急。 他再这样拒绝她的帮助,是要出问题的在原作里,第一单元“云边镇魔”并没有这么复杂的剧情,心魔亦没有对他产生这么巨大的影响在关底boss实力持平、关卡小怪异常增多的情况下,他还要单打独斗,万一真的把主线剧情都崩了,她回去要如何交待 而且,谢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即使站在她本人的立场上,她也不愿意看到他在此有何闪失。 既然“谢琇”横竖都得领盒饭,那么为什么不让这份盒饭领得更有意义一些呢 她没时间在这里一天天地虚耗过去,慢慢地说服谢玹了外面的街道上可还飘着一个实力不明、外形不明、来路不明的劫掠少女的大恶棍呢 谢琇脱口而出“我不想只能一直追在你的身后看着你的背影我只是想和你并肩而立,共同战斗我只是想要获得这样的资格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已经有资格这样做了呢,哥哥” 谢玹 他如遭电殛,整个人都僵滞在那里了。 “琇琇”他低喃道,握住她腕间的手指似乎在微微发着抖。 “其其实,我也” 谢琇 但谢玹随即就好像激动起来。他猛地一仰首,修长的脖颈都因此扬起,线条绷紧,像是落入网中、无限困顿的白鹤。 “不我不能我不能把你推到那些可怕而强大的敌人面前去你不知道,万一万一我也无法解决他们的话,就会就会” 谢琇正想听听“就会”后面的内容,但谢玹戛然而止。 她有点遗憾,直觉那之后的内容或许是很重要的消息,但可能是谢玹今夜醉酒程度还不够深,因此还有几分理智在,并没有说出来。 她暗忖,根据谢玹少年时那一次惨痛失利的经验来看,或许他是担心她这个谢家的小妹妹再在他面前被什么强大的妖魔伤害,就像是当年那些和他一起除妖的分支的堂兄们一样 说来说去,谢玹还是个爹系好哥哥。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动作如此丝滑而顺手,以至于他们两人都没有发觉这有什么不对。 “哥哥是替我着想,我知道的。”她温声说道。 “但是,既然我想要站在哥哥身旁,就一定也考虑过这些事情。” 不说服谢玹的话,情势愈来愈不妙了,她还要躲着他去巡视和调查,未免有些束手束脚。 “我在虞州谢氏主支的大宅中度过了十五年而这十五年,我并没有虚度,哥哥。” 谢琇的声音既温和又平静,在这样温润的夏夜里,在屋内荧荧的灯火下,带有一种能够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并不想坐等哥哥拼命地来保护我。我想要和哥哥一起,去保护这世间。” “当有一天大家传颂谢扶光的功绩时,我要他们也知道我的名字” 谢玹忽而十指收紧,手指如同痉挛了一般,死死地捏住她的手腕,立刻就让谢琇的声音在半空中停住了。 “不你不懂”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丝真正的痛苦,“这很危险” 谢琇简直要叹息出声。 她不明白谢玹在执着的是什么。 明明他温和、体贴而尊重她的想法,并不会因为那些“这些事都是男子才能做到的,你一介小女子不可能做到”之类的陈腐思想而阻止她想要做的事情。 那么,他这样一再地拒绝她以身涉险,就很奇怪或者更进一步说,就很可疑。 谢琇怀疑原作之中讳莫如深的“谢十二娘之死”是不是还有什么隐藏的因由,不过现在看起来是说不通了。 既然说不通,她也就干脆地结束了这场含糊混乱的争执 她抚摸着他发间的左手缓缓下滑,就好像在沿着他披散的长发抚摸下去似的;但那只手滑到了他颈间的位置之后,忽而一翻,指间不知何时已经夹着一枚灵符。她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将那枚灵符毫不客气地往谢玹的肩上一拍。 谢玹 他愕然地转过头去,盯着自己肩头上突然多出来的那一枚灵符,声音都骤然提高了八度。 “琇琇,你你竟然”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身躯便摇晃了几下,长睫垂落下来,他的身躯同时倒向前方,刚好落进她提早伸出来的手臂间。 谢琇把他接个正着,脸色也稍微有点不太自然,咳嗽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瞧,我本来也不想暗算你的” 屋门砰的一声被人猛然推开。百无心就站在那里,眼看着谢玹坐在那里,身躯却似乎全然无力地朝前倾,倒进了谢琇的怀里,不由得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谢扶光突然开窍了” 谢琇“”,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73章 七十三·【第二个世界·残夜】·31 她就知道, 这个老百暗地里在嗑这种邪门c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哥哥醉酒,头昏又难受,一时间门又不太能睡得安稳所以, 我趁他不备, 用了点小小的手段” 百无心“” 他用手按着眉心, 看起来无可奈何,一副“我竟没有想到你如此生猛, 是我失算了”的表情,走进来, 替谢琇扶住谢玹。 “他这会睡多久”他问道。 谢琇想了想, 不甚确定地说道“呃三四个时辰” 其实这枚“昏睡符”也是一种简单的小把戏,原本以谢玹本身的实力, 是不可能让他睡这么久的。 但是,谁能预料得到, 他现在为心魔所困, 实力大减呢 百无心点点头,道“夜色已至,十二娘今夜就在寒舍留宿吧” 谢琇“” 开玩笑,你看我像是能乖乖等在这里, 坐等明天早上起来被哥哥来一通震撼教育的好孩子吗 她立刻说道“今夜我还是回都家去。即使哥哥觉得无甚用处,但至少为了他, 我还是想做最后的一番努力” 百无心不知脑补了什么, 表情居然颇为感慨。他看了看她,颔首道“有劳你了那么路上一切小心。” 他说着“有劳你了”那句话的语气,简直像是感慨万千的娘家人,因为自家顽固执拗、不通人情的儿郎脑子里只有一根筋, 辜负了小娘子的一番真情似的。 谢琇“” 不行,她必须马上告辞走人老百这个人真的能一个人独自渲染出一整个狗血故事来 她向着百无心颔首致意,随即离开了。 她出了百宅,倒也没有忘记谨慎地给自己身上贴一记隐匿符。 谁知道外面的街道上隐藏着的、专门掳掠少女的采花大妖,是个什么路数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是夜间门,传说中百鬼夜行的时刻 黑暗侵蚀着这片美丽的土地,人的深无止尽。 谢琇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地走着。 但是在某个地方,她的脚步倏然而止 她转头望去,在斜前方的某处,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仔细辨认,那里似乎是一处废宅正是月黑风高时,搞事的好地方。 她屏气凝神,慢慢地往前行去,再谨慎地找了一个绝佳的藏身地,将自己藏好。 然后,她就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终夜,最近好像没怎么摆弄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这是那一夜那个蒙着面的强大妖物的声音 虽然只听过那么一次,但那一次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再加上事后她也曾反复在内心中回忆那个强大的妖鬼的声线究竟是怎么样的因为那就是她唯一能够辨认他的方法了所以现在乍然听到,竟然丝毫不觉得陌生。 她把手慢慢地探向腰间门的荷包里,用指腹的触感一张张翻寻着灵符。 一个小少女的声音似乎十分开心地响起来。 “终夜,可是好得不得了呢因为大人的想法总是那么英明,所以终夜最近也替大人搜罗了很多有用的猎物” 谢琇 她慢慢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从藏身处探出头去,往声音的来处张望。 她现在已经藏在那一处废宅的墙后了。而她所选择的这里,墙面上刚好有一处塌陷,院墙从顶上往下塌了一半,形成一个凹口。 她就小心翼翼地藏在这道凹口的一侧,往庭院里望过去。 月光下,这处废宅的庭院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尸妖。 那个高大的男子身影,毫无疑问就是那一夜险些杀了都弘的强大尸妖。他依然一身玄衣,脸上用黑巾牢牢遮住。 而站在他对面的,看上去像是一名十三四岁、尚未及笄的少女,穿着极为鲜艳花哨的衣服,头发看上去却像是自来卷一样,虽然好好地梳起来了,却还有着一定的卷度,非常特别。 此时,她正在兴高采烈地通报她近日的战绩,可是她对面那位强大尸妖的声音里,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笑意。 这真罕见。他不是应该在黑布的遮掩下,脸上也露出那个兴奋且嗜血的微笑吗那个他曾经在面对她和都弘的时候不吝流露出的邪恶笑意,即使藏在黑巾之后,发出的笑声也令人心里发冷 “啊,你这么积极是不错”他敷衍似的回答那个名叫“终夜”的小少女。 “不过别忘了大事并不是你的这具身体强,而是你的神魂强大不要长时间门使用同一具身体,会坏的,知道吗” 看着他这么严肃的态度,终夜的那张小脸上扭曲而神经质的笑意也消失了。 “我知道。但是终夜这样也没关系。” 少女模样的尸妖,任性似的这样说道。 “只是作为承载神魂的容器的话,不是用哪个都一样吗”那位强大的尸妖用一种无法理解的口吻责问道。 然后他泄愤似的用手去拉终夜头顶俏皮地绑起来的一根歪辫。 “难道是本座现在说的话不管用了吗” 终夜哎哎喊叫。 “啊大人,终夜也是会痛的,不要拉我的头发嘛难得魅姬今天替我绑得这么漂亮” 小少女模样的尸妖用真正像是小少女一般的口吻,撒娇似的喊道。 “啊,对了,大人,今天终夜美吗” 那名强大的尸妖仿佛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似的态度,敷衍似的答道“啊对,美,特别美。” 终夜似乎没有发现那尸妖根本就是在应付她似的,开心地笑起来,从他手里夺回了自己的辫子,卷着辫梢,笑嘻嘻地说道 “大人喜欢您自己现在使用的这具壳子吗我看大人使用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门了” 尸妖懒洋洋地答道“也谈不上喜不喜欢,不过,他这种外表,是很能蛊惑人” 终夜诧异道“蛊惑人蛊惑谁” 尸妖忽而嗤地一声笑了。他伸手轻轻拍了一记终夜的后脑勺,就活像是个慈爱的兄长似的。 “你懂得什么。”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终夜不服气似的抗辩道“我当然懂大人我死的时候已经不小了” 尸妖又嗤笑了一声,好像对终夜随随便便说出来的这种惊悚的话语全无反应似的。 “没及笄的小丫头,懂什么男欢女爱。”他道。 终夜惊讶道“男欢女爱大人,您是看上谁了吗” 谢琇“” 尸妖显得不耐烦起来,啧了一声。 “问那么多做什么。”他说,“只是有一晚,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娘子本座有预感,她的身上有本座需要的东西” 终夜喊道“所以,您就打算顶着这副壳子去算计她吗您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谢琇心想,这位小少女尸妖好像还挺有点儿正义感的 结果下一秒终夜的话就打碎了她的妄想。 “大人您怎么能做如此无用之事呢您是要她的躯壳、血肉还是身体的一部分您只要吩咐下来,终夜和其他族人,都愿意为您效力的哪里值得您如此费心思” 谢琇“” 果然,尸妖就是尸妖,永远也不可能变成什么正义的伙伴。 她在荷包中摸索的指尖触到了又一枚灵符。 尸妖嗤笑道“用不着你操心这种事本座还暂时没有对她出手的意思。” 终夜不满起来。 “大人何故迟疑不前终夜愿意替您效劳” 尸妖倒是对这个小少女有着足够的耐心,他又补充了一句 “还不到时候。”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现在,她那个好兄长的能力还没有退化到令本座满意的地步但是,快了,快了” 谢琇 她还来不及想清楚尸妖的恶意为何会冲着她来,又为何要等到谢玹的能力完全退化的时候才动手,就听到尸妖又轻笑了一声。 “再说等本座拿到都大少爷那副躯壳的时候,说不定效果就更好了终夜,你们小娘子是不是就喜欢都怀玉那样俊美无俦的翩翩佳公子” 终夜诧异道“都怀玉都大少爷和大人您相比,一介凡人犹如萤火,怎能与夜月争辉” 尸妖一滞,忽而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终夜,没想到你还真的读过些书啊你很会夸奖人,本座甚是满意” 终夜好像有点迷惑,但随即也开心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大人喜欢就好”她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尸妖话锋一转。 “但你还没说,你们小娘子是不是都爱都怀玉那样的俊秀公子” 终夜苦恼了起来。 “我我自是觉得只有大人您最好可是您若是指其他小娘子的话,我我就不知道了”她吞吞吐吐地答道。 尸妖听上去忽然又没了什么耐心。 “啧。”他恼怒地说道,“要是都怀玉那张脸她都不喜欢的话那么用哪张脸她会喜欢呢” 终夜看上去一头雾水。可能是她也不理解为什么那名强大的尸妖还非要对一位小娘子先礼后兵,上来竟然不是直接杀死,而是还要讨她欢心。 “大人为什么非得要她喜欢”她不解地问道,“她不喜欢的话就把她关起来关到她喜欢为止” 谢琇“” 喂,你们在讨论我的命运之时,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当事者本人的心情 尸妖倒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她啊,愈是心甘情愿,味道就愈是甜美虽然你的法子说不定也可以,不过本座有得是时间门,倒是想试一试凡人鼓吹的那种迂回点儿的法子” 终夜欢快道“大人说得也对我听说若是被吃的人心怀怨恨的话,肉会发苦哦” 谢琇“” 尸妖“” 尸妖失笑出声,甚至用手扶住了前额。 “要怎么让你知道,不是那种吃算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七十四·【第二个世界·残夜】·32 …… 他放弃一般地说道。 “还是来说说你懂的话题吧。……那些傀儡,怎么样了?” 可能这一次是真正说到了终夜精通的术业上。她兴高采烈地说道: “大人!您的想法真是太绝妙了!傀儡之术果然是有用的!” “之前的傀儡总是易坏,但大人的精血所制成的傀儡就绝无问题!可我们不能只依靠大人的精血来制成傀儡……” “进入尸体虽然也可以,但他人的尸体与自己总是契合不够,不堪使用,也是个大问题……” 小少女模样的尸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可现在这种拼凑起来的,居然真的有用!只用一部分肢体的话,即使有排斥感也会减小很多……而且有时一具尸体不论适合多少个妖鬼,但同时只能允许有一只妖鬼上身;现在若是一具尸体适合两个或更多的妖鬼,也可以把它分拆开来了……”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用害怕白昼里行动受限的问题了……将来若是大人想要打上神界,我等也可以追随大人到底,为大人取下胜利!” 谢琇:?! 他们在说些什么?! 正在她的头脑里陷入一团乱麻之时,终夜忽然把指尖放进口中,打了个长长的唿哨。 片刻之后,废宅中一间还未塌陷的房舍,门“砰”的一声被人重重打开了,一道人影慢慢地从屋中走出,步伐带着一点摇晃地,走到了终夜和另外那个强大尸妖的面前,并且还深施一礼。 谢琇:……? 还有第三个尸妖?!那她今天的确是除了自保之外,就是刺探一下消息而已,绝不应该再做过多的事了…… 她刚刚打定主意,耳中就钻入终夜神气活现的声音。 “大人,您看!这个就是我新拼出来的、目前为止最满意的傀儡,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如画!希望她就像大人的画一样好看!” 男子闷笑了一声。 “这还真是俗气……的好名字啊。”他说。 他说到“俗气”二字的时候,小少女仿佛不高兴般地发出了“哼!”的一声鼻音抗议;但当他随即改口,即使是不走心地敷衍夸赞了一句,小少女都显得十分高兴。 “这样的话,不需要大人再耗费多余的精血,我们也可以制造出多多的、可以在白昼里行动无碍的傀儡大军!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追随大人,建立妖鬼之乐园——” 谢琇:!!! 尸妖笑了。 他的笑声里似乎有一丝沙哑,又仿佛强自按捺着什么汹涌澎湃的情绪,使得他的笑声听上去竟然有一点扭曲变形。 “是的,乐园……”他的笑声里不知为何突然带上了一抹沧桑之意。 “自从本座被诓骗之后,就不得不放置了千百年的梦想……” ……千百年? 谢琇暗忖,这个妖鬼居然活了那么久,怪不得实力惊人,还能驱使这么多不同类型的妖鬼为他所用。 但是,他们要建立什么“妖鬼的乐园”,这一点是万万不可的! 尸妖说,他还在等待,等待着谢玹的能力彻底退化的那一刻。 那一刻是哪一刻呢? 是谢玹的能力再也无法除灭他的一刻,还是……谢玹的能力被心魔而困,再也无法使出的那一刻?! 谢琇忽然转过身去。 现在惊动尸妖与他的两个手下,并非明智的决定。 她更应该做的是——! 悄悄离开了那座废宅,强忍着内心的焦急与忧虑,没有惊动那名尸妖和那两位甚至不知道是用何物拼凑出来的小少女——“终夜”与“如画”——谢琇一直到走出很远,绕过两条街巷,才在腿上分别拍了两张神行符,飞一般地狂奔了起来。 目的地:都家大宅。 谢琇回到都宅时,大约是戌时中。 虽然在古代算得上晚了,但换算到现世的时间,也不过晚上八点多钟。 谢琇停在庭院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忍过这一晚再找都瑾谈谈的好,还是现在立刻就当个恶客,去打扰他的好。 ……外面的街道上还游荡着至少三个打算搞事的尸妖,其中一个还心心念念着要弄到都瑾这副俊美的皮囊,不是能悠闲睡懒觉的时候啊! 谢琇站在岔路口,左右为难了一阵子。 结果她还没下定决心,就看到其中一条路上,宛如闹鬼一般,飘飘荡荡地远远晃过来一团朦胧的白光。 谢琇:!!! 她都已经把灵符擎在指间了,才看清楚那飘飘而来的白影,原是都瑾拿着一个灯笼,缓缓走过来的身影。那一团飘荡的白光,原来是灯笼的烛火发出的光晕。 谢琇:“……” 小径上,打着灯笼的都瑾徐徐行来,身姿秀颀、略显清瘦,外袍只是虚虚地束着衣带,领口却松松垮垮,颇有一点魏晋古风。不过,他另在外边披了一件深色罗袍,又为他多添了几分潇洒之意。 谢琇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站在原地等待都瑾走到她面前,方才出声说道:“……都大少爷,入夜之后风寒水冷,您应该早些回房去的。” 借着他手中的那盏灯笼发出的光芒望去,都瑾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血色,嘴唇颜色也很淡,整个人看起来就仿佛像是一抹虚影一样。 不过他今天披的那件乃是深蓝色的罗袍,虽然在夜间行走时远远看去就仿若与夜色融为一体;但走近了看来,那袭罗袍搭配着他过于白皙的肤色,却显得有种华美易碎的美感,就像是薄胎的瓷器一样。 他也看到了站在岔路口中央的她,于是弯起眼眉。 “……啊,十二娘,你回来了。”他说道。 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句客套而已,被他轻轻地说出来的时候,却让她的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颤。 为了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她仓促开了口。 “已经入夜了,不再适宜在庭院里漫步,您这样的话都小少爷或许会担心的吧……” 都瑾忽然撇了一下唇,左手握拳抵住唇,咳嗽了一声,视线从她脸上飘开了。 “……真是煞风景。”他低声说道。 谢琇:“……什么?”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都瑾放下了左手。谢琇发现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苍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我说——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谢琇:!!! 似曾相识的诗句猛地从夜色中挣出,如同一记流星那般,砰地一声砸中了她的天灵盖,令她一阵头晕目眩。 她扯了扯唇角,却发现自己的脸庞僵硬得厉害。她简直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脸是不是也要变成木偶了。 “我……”她结巴了一下,心脏却一阵挛缩,带来某种类似迷惘和茫然的情绪。 都瑾仔细注视着她的脸,片刻之后,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 “出了什么事?”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谢琇愣了一下。“咦?” 都瑾道:“假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的话,十二娘对在下的称呼,是不会变回‘都大少爷’这种生疏得不得了的头衔的吧。” 谢琇:“……” 啊,对。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或许是因为谢玹的心魔已经发展到一种令人心焦的程度,但都瑾这边却始终态度暧昧,不说不愿意帮忙,也不曾真正出手相助;再加上她在那座废宅里看到的尸妖所说的话,令她渐渐急躁了起来,丧失了徐徐图之的耐心。 “有一夜,都小少爷偷偷离开都家,被我发现,尾随而去,却发现他差点被一位强大的尸妖谋害之事……你还记得吗?”她决定单刀直入。 择日不如撞日,打牌不如摊牌,既然今夜在此遇到了都瑾,就说明天意如此! 都瑾唇角含着的那一丝笑意渐渐淡了。他微微颔首,表示“我记得”。 谢琇道:“事实上,那一夜,那尸妖曾经对我说,他嗅出你身上具有强大的文曲星之气运,他意欲抢夺你这具躯壳,同时吞噬你身上的气运,或许是作为自己的养分……” 没时间顾及都大少爷的小心脏是否足够强悍了。那名尸妖既然已经开始布局制造傀儡,还要建立什么“妖鬼的乐园”,所图甚大,就一定不会等待着他们这边慢慢布置好阵法、恢复了健康,才来袭击他们! 都大少爷果然十分震惊。他双唇微启,发出“啊”的一声,眼睛也微微睁大了,甚至因为心神过于震撼,手中提着的灯笼差一点歪斜滑落下去。 谢琇及时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盏灯笼,叹了一口气。 “你才名远扬,我相信假如你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他日状元及第、簪花游街,绝非一句梦话……所以,那尸妖说你身具文曲星之气运,很有可能没有说错。” 都瑾听了她这几句话,反而从之前的那种震惊之中稍微挣脱了出来,微微抬起眼来望着她,自失般地一笑。 “……不意十二娘对我竟有如此之信心。”他轻声说道。 谢琇:“在这方面,满京城的人应该都对你有信心……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无情地把都瑾一切想要暧昧的话头一刀切断,把话题拉回到正道上来。 “问题是,我今夜回来时,在路上遇到了那个尸妖……听起来,他还没有死心。” 都瑾:!!! 他的身躯一震,很明显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得知有一名强大而恐怖的妖鬼紧盯着自己、欲取自己的性命,还要霸占自己的身躯作为画皮,这种感觉想必十分糟糕,都大少爷的脸色在灯笼幽微的光芒映照下一阵青一阵白,眉心狠狠地压下,紧皱成了一团。 “你……回来时,在路上……遇到了那个……呃,尸妖?!”他的声音听上去满是惊讶。 “那你又是如何全身而退的?你竟然已经具有如此高的实力了吗?” 谢琇苦笑道:“不不不,别误会,我根本没让他发觉我的行踪,不然的话我可能今晚就回不来了。” 都瑾:……! 他愕然望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她将生死一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仿佛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震撼,他颤声道: “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问出这么一句之后,仿佛在强敌当前,之前的那些恩怨情仇突然全部浮现,又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都瑾的声音忽而沉凝了下来。 “让我猜猜……你是想让我帮你哥哥解决他那个心魔的问题?” 谢琇:“……” 他何时变得这么知情识趣了! 七十五·【第二个世界·残夜】·33 …… 都大少爷的知情识趣,一向是有条件的。当他想要通情达理的时候,他能够表现得非常完美;但当他不想的时候,他就鲁钝得简直像块玉石,敲上去连一点响声都发不出来,只有外表光洁美丽,让人还是发不出脾气来。 但既然他终于主动挑明了这个问题,谢琇也不会笨到矜持地把主动权再推回去。 她点点头,厚着脸皮说道:“是的。我们现在很需要他恢复正常的实力,因为只有他才能对付得了那只尸妖……而我不行。我还没有修炼到那么强大的地步。为此,能请你暂时放下恩怨与成见……”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吐字有一点艰难。 这么说可能是有点圣母白莲花婊。但更大的boss还压在头顶,为了活下来让剧情继续推进,让她更婊一点都没有问题! 谢琇顿了一下,抛弃了自己那些羞耻心,道:“……能请你成全一下我哥哥吗?” 都瑾:“……” 风华俊秀的世家公子伫立在夜色中,许久未言。 夜风吹过他们两人之间,拂动他的衣襟,也将她手中提着的灯笼里的烛光吹得摇曳不定。 都瑾终于笑了一声。 “……那你要我怎么做?”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病弱之气,又温文尔雅,充分显露出了他那种世家子弟的修养。 “请你转告他,一切都是我都家为了降妖除魔心甘情愿的,我并不怪他?还是需要我当面讲?” 谢琇:“……” 她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而且,他的温文口吻之后分明还带着几分被勉强压抑下去的戾气,那使得他的语气更加轻柔得可怕了。 “对他说‘我们都家满门的数十条性命都不算什么,只要你能成就大道,斩妖除魔,这都是必要的牺牲’?” 他忽而举步,一步步向着她面前走过来。 不知为何,谢琇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 可是都瑾并未停下。他一点点地缩短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同时继续问道: “对他说‘既然自古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必要的时候,必要的狠心也是应当有的’?” “还是说‘不要被这个世道骗了,自古以来,不能狠心绝情者,无以成就无上大道’?” 谢琇:!!! 她猛地站定不再后退,而都瑾也随之停下迫近她的脚步。 他们之间还是保持着两步之遥的距离。因为刚刚的急退,谢琇手中提着的灯笼一阵摇晃,烛光也随之摇曳起来,在夜色里划出飘荡不定的光影。 都瑾凝望着她,骤然轻声笑了。 “……十二娘,可真是个狠心人哪。”他的声音犹如耳畔呢喃,富有磁性的声线醉人如酒,语调里仿佛还带着一丝伤感之意。 “我对你用了多少心思,你仿佛全不在乎……你那可敬的兄长身上又有多少纰漏和破绽,你也仿佛全不在乎……” 谢琇:?!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昏暗之故,都瑾没有注意到她讶然的神色,继续说道: “没错,连我一再奋不顾身地救护的弟弟,都在质疑我这样做有没有道理……他说我为了一己私情,忘记了逝去家人的怨恨……他说我一叶障目,就为了一个谢十二娘,就可以忽视谢二郎身上那么多的古怪之处……” 谢琇:! 都瑾忽而苦笑了一声。他先前说着话的时候,面色黯然,视线也不自觉向下斜斜望着地面;而此刻,他复又抬起眼来,凝视着灯笼光晕里拱照的年轻姑娘。 “虽我与谢二郎的交情再难复从前,但有一言,仍要说与十二娘。” 他静静说道。 “十二娘难道就从来不曾察觉过,谢二郎身上的古怪之处吗?” 他的声音依然无比平静,却隐约带着某种富有说服力的魄力,一字一顿道: “比如,四年前,一切原本都好好的,谢二郎又是何故执意离家,一去不归?” “云边镇原本只有小鬼作祟,但谢二郎摆下除魔大阵之后,不但都家满门遭难,镇上也接连有大妖出没……比如你刚刚所说的那一位意欲要我性命、图谋都怀玉这一身皮囊的尸妖……”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都家自从打京中失意归乡,迄今也有数年之久。在下虽不才,但厚颜说一句,‘怀玉公子’之名,早在京中时便有传扬,何故那尸妖要等到今日才来取这一身皮囊?以那尸妖如此之能,唯有实力全复的谢二郎方有希望匹敌,那他难道就一直找不出都怀玉就定居在此吗?” 谢琇:! 都瑾的声线微颤。 “还有……”他说到此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声调中带上了一抹清晰的犹豫。 但他只矛盾了一瞬间,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将他胸中翻滚已久的那一番话和盘托出。 “……十二娘就从来不曾察觉过,你那位好兄长,仿佛一直对你……呃,别有钟情吗?” 谢琇:……!!! “别有钟情”这个词用得简直是绝妙。都怀玉不愧是经过尸妖认证的文曲星之才。 既能暗示她谢二郎是“别有用心”,又清晰点明了这份“别有用心”是不容于世的“钟情”。 谢琇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可是她能怎么选择呢? 即使要选择狗带,在狗带之前,她依然要把主线剧情推完啊。 而且,本来她就必须完成一条故事线。虽然骨科还是不怎么行,但只要她自己拒不承认,都怀玉所说的“别有钟情”就最终只能得个“臆测”二字而已。反而能在踩线的边缘,让她完成这条故事线。 这样的话,即使都怀玉的态度一直是这么暧昧不清,不足以让她在他这里收获一个endg,那么她也足够在boss战之后下台一鞠躬了! 打定主意之后,为了将这条故事线收束一下,顺便刷一波装聋作哑拒不承认的演技,好为将来有可能被开出的骨科罚单打个预防针,因此谢琇快速思考了一下,忽然觉得古早风的“我不听我不听你说的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在骗人!”这种应对方式十分好用。 于是,她倒退了一步,眼眶迅速地红了。 “你……你莫要以为,只凭你三言两语,我就会对我哥哥产生任何怀疑……”谢琇反驳道,但她不知为何说话并没有那么流利了,而是结巴了一下。 都瑾笑了一笑,并不直白地向她指出这一点,而是负手站在小径上,远眺着夜色下的庭院,说道: “你知道吗,自从我十五岁那年乍逢惊变以来,我见过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人……” 谢琇:……? 都瑾道:“他们之中,有单纯的好人,甚至好到让你都要叹息一声‘此人真是个烂好人啊’……当然,也有单纯的坏人,凭着一点点疑心和不安,就要对几十几百条人命赶尽杀绝……” 谢琇:“……” 都瑾并不介意她的沉默,继续说道:“我还遇见过那种……由好人一夕之间变成坏人的人。” 啊,谢琇想,他的意思或许是,当都家遭逢大难的时候,说不定也被什么昔日很信任的友人或通家之好背刺过吧。 都瑾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悠远而不真实。 “……可我唯独没有见过那种,从头至尾都是非常纯粹的好人,但别人却因他而身死之人——” 谢琇:!!!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假如还是听不懂都瑾指的是谁,她的智商就不到正常值了啊! 她不得不出声问道:“你指的是……玹二哥?” 都瑾轻声嗤笑了一声。 谢琇提着灯笼,一阵夜风吹过,被挑在长杆上的灯笼轻轻地晃动。 在那摇曳的光晕里,都瑾仿似也感到了凉意一般,拉紧了肩上披着的那件深蓝色罗袍的衣襟。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说起了旁的话题。 “我曾以为,终于找到了知音……”他黯然说道。 谢琇:……! 她大为惊愕,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了嘴,愣愣地望着面前两步之遥的都瑾。 他也正凝望着她。 在灯笼的昏暗光晕映照之下,他挺秀的鼻梁投下一道阴影,似乎将他的半边面容都衬得晦暗起来。 “……可那似乎只是一个梦罢了。”他轻声说道。 “我争不过谢扶光……” “多可笑啊,有朝一日我也会争不过一个人……” “他以爱为名,以正义为名,收割着我们的信赖,再将之踩在脚下……” “我还曾以为,在这座偏僻的小镇上,也能结交到新的好友……最后却发现,我的轻率让我的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他仿佛再也负荷不了内心的痛苦和压力一般,用力咳嗽了数声,用手捂住胸口,微微弯下腰去,喉间发出如同破风箱一般沙哑而急促的抽息声。 谢琇:! 她大惊,几乎立刻就要迈步上前去扶住他,查看他现在的状况;但她只跨出了一步,就被剧烈喘息着的都瑾阻止。 他蓦地竖起一只手,阻止了她接近的脚步。他垂着头,呼吸急促,仿佛还在强忍着涌上喉间的咳意。 就这么吃力地发出荷荷的喘息声,过了一阵子之后,他忽然一仰头,扬声大笑起来。 “咳……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里仿佛含着一抹真正的凄怆与痛苦,谢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挑着灯笼的长杆。 “我竟然还想为了他的妹妹而原谅他……我多奇怪啊……” 谢琇想说的话全部都噎在了喉咙里。 她难过而愧疚地望着都瑾,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而都瑾笑声方歇,忽而又抬起头来望着她。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没头没脑地说道:“……第二十八人。” 谢琇:“……什么?” 她终于能够出声了,但都瑾仿佛就在等待着她这一问似的,他立刻回答道: “……你是谢扶光从我这里夺去的第二十八人。” 谢琇:!!! 她忽然联想到镇子后面的山脚下那一片连绵的坟茔。她没有数过坟茔的数目,但现在她知道了。 是二十七座。 七十六·【第二个世界·残夜】·34 …… 她的心脏一瞬间就紧缩起来,既难过、又无能为力地望着都瑾。 她想说“我并不是那第一十八人,也并没有被哥哥夺走,你误会了”,但她说不出来。 相比起来,在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之中,她不是选择了相信哥哥吗?她不是为了解决谢玹的心魔问题,才接近都瑾的吗?从一开始,她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要把故事线建立在都瑾的身上,他从来都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下午,他在亭中抚琴,曼声清吟的情景。 他说: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 盛筵易散,年光有限。人世间的聚散,就是如此容易,如此轻易。 他说: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可是当他吟着“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时候,那一刻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句子,却是“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她忍不住想到了那枚被他不小心碰坏一角、再被她妥善地用手帕包起来,放在匣子里的玉佩。 “闻琴解佩”都已是曾经,现在轮到“挽断罗衣”了吗。 谢琇咽了咽,感觉喉咙里一阵干涩的刺痛,像是梗着一个硬块,难以下咽,也难以呼吸。 她叹息了一声,十分艰涩地说道:“……你误会了。我之所以和他站在一起,是因为哥哥就是哥哥……” 扪心自问,虽然谢玹那种类型更容易获得她的信任和偏爱,但她现在就钟情于他了吗? ……好像,不是的。 虽然叫喊着骨科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但她的内心毕竟还存留有最后的一线理智,知道这终究是不应当一根筋走到底的一条路。 她也并没有想着要走到底。她只是想要维护这个故事的主线不崩,再顺便搭一段便车,完成自己的故事线而已。 可是这一切都是不能明明白白地对都瑾说的。 她只能恳切地望着他,说道:“……长久以来,哥哥都是我唯一的家人。我是谢家主支的养女,是因为除魔术方面的天分出色,才被带到主支抚养的。家主名义上是我的养父,但十几年来,我跟他说过的话,十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袁夫人虽是我的养母,但彼此也是客气并疏远……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教导我、关心我、对我好的人,只有一个哥哥……” 她停顿了一下,情知自己叙述的这些或许会令都瑾更加不悦。但都怀玉是什么人呢?他那么聪明,什么样的话术在他面前都不可能有用。那么,还不如真诚一些,至少能让他明白自己是有苦衷的吧? “……所以,我不能抛弃哥哥。”她低声道。 “因为倘若失去了他,我就将失去这辈子唯一一个家人了。” 都瑾冷冷地注视着她。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打断她,就那么居高临下地听着她讲。 这种毫无回馈的讲话就像一场独角戏,谢琇感到有一点点难堪,可是她必须把话说完。 “而且,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也确实是目前我们抵抗那些妖鬼的最好选择……” 都瑾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还以为他是什么最好的选择?”他的语调冷冰冰的。 “他入魔已深,即使我原谅他,又有何用?” 谢琇:……!? 仿若是一瞬间抛开了所有的顾忌,也不再试图吸引她、把她拉到自己这一边来,都瑾就用那种极端客观到近乎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 “谁知道他是心魔作祟,还是妖物缠身?何况以他现在的情形,要解开心魔亦非一朝一夕之功,若真遇到了那些妖物——” 他顿了一下,含着一点点冷笑的意味,嘲讽似的说道: “谁是妖,谁又是魔,还能说得清楚吗?” 谢琇:!!! 这些话真可谓诛心之语,谢琇觉得作为一位信赖兄长的少女,不炸一炸毛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你……!”她气急道,“你怎能将哥哥与那些妖物相提并论?!” “啊~不能吗?”都瑾反而笑起来,悠悠地说道。 “对了,你记得我家那个小厮吧?他叫问心。” 谢琇:? 他忽然转而提起了其它的话题,这却并没有令她感到轻松,反而莫名地情绪更加紧绷了。 都瑾并不在意她的态度,继续说道:“其实他原本还有一个弟弟,比他小一岁,叫‘无愧’。” 谢琇:“哦……” 都瑾道:“……但是他死了。” 谢琇:! 都瑾道:“死在都家险些灭门的那一夜……被妖鬼一掌穿心,就那么死在了那个令兄长布下的大阵中……” 谢琇:!!! 都瑾终于停顿了片刻,仿佛像是在斟酌着用词,但他很快就放弃了,哂然一笑,用一种直白得可怕的语气说道: “无愧死在了那一夜……从此之后,只有‘问心’,不见‘无愧’……” “却不知令兄此后,是否也能无愧?” 谢琇一个激灵,真正地愣住了。 她终于明白,那种深刻的怨恨,横亘在他与谢玹之间,是不能消减的。 或许之前因为她的原因,他愿意表现得温柔无害一些;但是谢玹对他的提防、他对谢玹的怨恨,终究冲垮了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桥梁。 谢玹没有预料错他的想法。但同时,他对谢玹的怨责,谁也不能说是错的。 或许他并没有想要借着她来伤害谢玹的意思,但他们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看到谢琇愣住,都瑾第一次没有走上前来,试图让她重新展颜而笑。 他只是拉紧肩上披着的那袭罗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绕过她的身侧,大步流星地向着主院的方向走去。 谢琇觉得一瞬间自己的脑袋都是木木的。她僵硬地提着那盏灯笼,下意识跟着他的动作转过身去。 灯笼在杆头摇曳着,小小的一圈光晕中,他的背影很快远去,仿佛融进了那一抹夜色。 很奇怪地,在这种时候,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却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事。 ……其实,她最早向他提起那阙《浣溪沙》时,她曾听过的配乐版的那阙词,内容不是“不如怜取眼前人”,而是那阙最为著名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她站在小径上,下意识地环顾这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庭院。 园中花木繁茂,庭前月色溶溶。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了那么一个人,缓步在小径上抱着琴行走,在花树间驻足回望,在亭中抚过琴弦,指下流淌出一连串:夕阳西下,可缓缓归矣。 这没有了他的庭院,竟然显得如此空旷而陌生。灯笼的光晕洒下的仿佛也不再是那天的暮霭一般的暖色,而是幽深和寂冷。在晚风中,花木摇曳,在石阶上投下凄凄的暗影。 ……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阵风过,吹得花树簌簌作响。 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他曾经含笑对她说过的。 可是现在,这曾经温馨雅致的小园里,却只剩下她一人了。 啊也对。 那阙词的结尾,本就是这样说的: 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 次日一整天,都瑾似乎都避不露面。 谢琇也觉得再在都家逗留下去有些尴尬,于是她打算日间先出门,详细巡视整座镇子与后山的情况,然后再回到都家,好歹正式与都家现任的家主大少爷道个别,也不算是毫无礼仪地落荒而逃。 他白天不在的话,总不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不在吧! 都大少爷深居简出,在云边镇也无甚好友过往甚密。即使是出门访友,他也不可能还要留宿于对方家中。 ……晚餐时分准能逮到他! 怀着这样的念头,谢琇出门开始了一整天的巡视工作。 其实最近整个小镇上都不怎么平静,妖鬼横行的局面好像愈来愈没有办法弹压了。虽然不是什么能力强大的妖物,但是一会儿这边冒出来几只、一会儿那边又冒出一阵黑气,令人疲于奔命。 她每次看到谢玹的时候,他总是一脸疲惫,就好像已经连续一星期没有好好睡觉了一样。 她也曾经想要帮一帮谢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她也每天都在认真地磨炼自己,实力也有所提升,理所应当可以帮到谢玹的吧? 但是下一分钟这样的念头就会被谢玹温柔但直率的拒绝给打消。 他总是不允许她单独在夜间行动。尽管百无心吐槽说他对她过度保护,说不定反而会影响到她未来的独立生存能力,他也不改变主意。 谢玹是个骨子里很顽固的人吧…… 所以她在这种时刻,就更加不能弃他而去。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存亡系于谢玹一身,而是因为,他的确是这个世界应当托付的人。 而且,他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也不知道以他现在这种打了折扣的实力,还能不能在第一单元关底的boss面前顺利过关。 她得回去帮助他,就算是帮他清理一下碍事的其它小怪也好。 ……只是这样做,就未免有些太对不起都瑾。 谢琇想起昨夜之事,心头一阵发堵。 当她完成了对全镇的巡视之后,她发现自己正停在那条通往小镇后山的道路上。 她或许曾经犹豫过,但很快地,她说服了自己—— 后山也应当去巡视一番。即使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分,也应该去看一眼,这样才算完整的一次巡视—— 当她愈走愈快,朝着小镇的后山奔去的时候,她的大脑中其实是完全的空白一片。 什么都没有想,也不知道自己对于后山的巡视范围究竟要截止到哪个地点为止……就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那里。 她一口气沿着那条小道跑到了山脚下,毫不停留地冲上了山。 随着她的脚步移动,丛林掩映间,那座半圯的小庙残余的轮廓,影影绰绰地渐渐浮现出来。 最后,当她毫不迟疑地沿着山道上分岔出去的那条小径拐弯,一口气冲到了那座半圯的破庙之前的时候,她却猛然脚下一顿,急停在那里! ……因为在那座小庙已经只剩下多半个门框和半堵外墙的大门之前,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七十七·【第二个世界·残夜】·35 …… 仿佛感应到自己身后传来的细碎脚步声,那个身影缓缓地转过身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凛光“唰”地一下划破空气,沿着那道弧线,一柄漆黑的长剑直指向谢琇的面前! 一头在脑后束起的银白色长发随着身形飘起,昨夜她才在那座废宅中窥见过的强大尸妖依然身着玄衣,脸上的黑巾一直牢牢遮到眼下,只有那双半黑半蓝的鸳鸯眼里露出一丝愉悦的光芒。 “瞧瞧……我等来了谁。” 他的嗓音轻飘飘的。 与他的愉悦截然相反地,谢琇浑身的戒备一瞬间就升到了最高点。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脱口喝道。 尸妖眨了眨眼睛。 “做什么……当然是在‘守株待兔’啊——你们凡人的字眼是这么说的吧。”他依然愉快地答道。 “本座听说都怀玉有时会来这里凭吊他的家人,虽然白昼极大地削减了本座的力量,但说不定本座可以有个好机会仔细观察他一下,看看他何时露出破绽,能被本座杀掉……”他悠悠地补充说明。 谢琇:! “……可是,都怀玉没有来,本座却见到了一个惊喜。”尸妖笑眯眯地说道。 谢琇马上条件反射一般地把手伸进了藏着灵符的袖中—— 看见她的动作,尸妖居然有点孩子气似的微微冷哼了一声。 “哼,你这么警觉大可不必——现在本座可没有与你打上一场的心情,你真是个幸运儿啊。” 虽然这么说着,尸妖还是保持着用那柄漆黑的长剑指着她的姿势,举步向她走过来。 一步、两步……当他那双一侧是黑色、一侧是冰蓝色的鸳鸯眼近在眼前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双眼慢慢地弯了起来,露出了那弯如同新月一般的邪恶笑意。 “你身为除魔师,难道不知道吗?白昼能够极大地削减妖鬼的力量,所以本座在白昼一般不会取人性命,那会耗费本座过多的精力,太劳累了,有时候可能会导致夜间的愉悦也打个折扣。”他用一种谈论哲学似的口吻说道。 “你瞧,天道可真不公平……那些神族可是白日黑夜都很能打的啊……” 谢琇:“……” 她并不想管神或魔的什么区别,也不想跟面前这个疑似boss的尸妖讲话。 不过,尸妖在这里蹲到了她,总比真的蹲到都大少爷强一百倍。 至少她还是个除魔师,好歹应该有一战之力吧……? 她不甚确定似的在内心想着。 但尸妖似乎真的没有那一夜的那种杀意了,他弯起眼眉,含笑说道: “对了,你说……能在这种地方相遇,是不是一种缘分?” 谢琇:“……” 谢邀,并不想要这种孽缘,谢谢。 但是,从客观的角度来评断,她还不是他的对手。 这个尸妖毫无疑问是那群妖鬼之中的首领,昨夜废宅中出现的那个擅长傀儡术的小少女“终夜”就对他一口一个“大人”,尊敬得不得了,一副死心塌地追随的模样。 虽然白昼对于这些妖鬼来说有些约束力——他们的能力在白昼里是大打折扣的——但谢琇仍然不敢现在贸然就冒险与他翻脸。 她竭力保持着平静无波的语气,答道:“……我倒是没这个感觉,不过遇上我,总比遇上其他人好。” 尸妖立刻就挑起了眉,一副兴趣满满的样子。 “哦?!……说说看。”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谢琇道:“不是你说过的吗?……旁的人都没有我这么有趣。” 尸妖微微一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而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的确如此——”他笑道,看起来愉快极了。 “你这么有趣,有趣得我甚至都有一点舍不得杀你了……” 谢琇压下眼眉,怒瞪着他。 尸妖似乎也只是随口开一句玩笑而已,他甚至还十分干脆地“唰”地一声还剑入鞘,然后摊开双手给她看,示意她此刻他手中没有武器。 “别担心,现在时辰还未到晚上。白天我是不会杀人的……” 谢琇冷笑道:“呵,这条件真不错,不过假如你夜晚也能不杀人的话,那就更好了。” 微微向上挑起的眼角再度垂落下来,尸妖露出阴郁的神色。 “可惜,那我可做不到。” 他很干脆地拒绝了她的提议,然后更加干脆地还往后退了两步,主动拉开了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 并不像上一次他还来挑衅似的舔舐她的脸颊,他应该是真的没有杀意。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眼眉平静,微垂视线注视着她,身上也不再散发出一股杀气或恶意,就仿佛像是个旧相识一般。 这么真正面对面地站着,她才发现这个尸妖现在所用的这具身躯很高。原本单薄的肩膀和身形被他本身的冷厉气场所充盈,反而显出一种诡异的凄美来。 这么热的天气,他却足足穿了三层衣服,除去领口露出的白色中衣之外,还有一层深蓝色的内袍,搭配着他套在最外层、没有系带,就任凭衣襟那么敞开着的雪白外袍,这么数层颜色的叠加,意外地显出一种庄严和优美来。 ……没想到这么一个非人之物,居然还挺有点阳间审美的。 注意到谢琇看他的异样眼神,尸妖得意洋洋地展开双臂,反而像是要在她面前亮个相似的凹了一个造型,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谢琇:“……” 尸妖对她的沉默不太满意,压下了眉眼,怒道:“说实话!” 谢琇心想,让我说你有点阳间审美,对你来说也不知道是是夸你还是骂你…… 心里这么想着,她还是说道:“好看。……即使是以凡人的眼光来评断,也不错。” 尸妖高兴起来。 “是吗?你真有眼光。” 谢琇觉得自己的表情管理要塌陷。 她刚刚正是因为伸手去衣袖里摸灵符,才激怒了尸妖。而现在她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大概绝非明智之举。 她必须回去和谢玹好好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对策来,不能在这里就因为赌一时之气而白白领了盒饭。 ……谁还不会暂时苟住呢? 她缓了一口气,说道:“衣服很好看。……假如我这么说,你就可以放弃你的一切谋划的话,那就更好了。” 尸妖似乎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正义的宣言来,难以置信地出声问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是的语气,但他眉眼间的神色却十分温和。 谢琇心想,时近黄昏,马上就要进入鬼怪横行的夜晚,她却站在这远离正常社会的小镇后山森林深处,和一个打算抢夺他人身体的尸妖平静地对谈。 ……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已经疯了。 “啊,没说什么。请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她尽量用一种平静且客气的语气对他说话。她可不想因为自己态度上的生硬而多生事端。 谁知这个可恶的尸妖不肯就此放过她。 他弯起眼眉,耍赖一般地拖长了声音。 “那可不行——本座刚好现下有余暇,你,留下来。” 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简直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道:“那么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你是否还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 尸妖很不悦。 他眼中满满的都是讥讽和不屑,道:“你以为你真的能够拒绝本座?不要凭借本座的仁慈,来挑战本座的耐性。” ……强者为大。她当然知道。可是这个妖物也实在是太任性了! 拒绝不得,谢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如果能在夜晚到来前就让我走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留下来。” 这种示弱似的屈服和让步显然令尸妖十分开心似的,他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并且前所未有地慷慨,一口答应下来。 “好的,如你所愿,小桃子。” 谢琇:“……?” 她立刻恶寒了一下,狠狠发了个抖,脱口问道:“‘小桃子’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尸妖眯起眼睛。 “啊,你不知道吗?……你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桃子气息,本座可以闻得到……看起来就很香甜,所以你才显得格外令人感兴趣……” 谢琇更加恶寒了,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臂,真的嗅了嗅自己的手腕和小臂部位,并没有闻到什么桃子的香味,反而是因为在都宅呆得久了一点,身上也仿佛染上了一些都瑾习惯使用的香料的气味。 说起来,“怀玉公子”不愧是年少时就名满京城的翩翩佳公子,他真的是个十分具有生活情趣之人。 他用的香方居然是自己合的,取名叫“中夜一段梅”,有种清冷淡雅的梅香,仔细嗅一嗅,不知为何还能品出一点夜半星寒、草木偃息的清凉之气来。 此刻,谢琇闻到的也全都是“中夜一段梅”的淡淡香气,附着在她衣袖之上,几乎都要淡得闻不到了;但绝非是这个尸妖所说的什么甜腻的桃子香。 谢琇忍不住皱起了眉。 “不可能,我并没有熏过什么桃子的香味。”她坚定地否认道。 可是尸妖却呵呵笑了起来。 “你就是有。”他的口吻仿佛在学着她的,一样坚决,一口咬定。 谢琇:“……” ……那要不然,打一架? 她这种调侃一般的想法还没有真正升起来,尸妖却忽然移动了。 一道熟悉的寒光就在她面前闪过。她那已经锻炼得十分灵敏的直觉飞快地发挥了作用,下意识猛地向后跳开,那柄漆黑长剑的剑刃擦着她的鼻尖划过。 “已经差不多到晚上了。”他冷冷说道。 谢琇:!? 你说到晚上就到晚上了?!天空是你家开的?想让天什么时候黑就什么时候黑?! 这个人——不,这个鬼真是喜怒无常,举止完全没有分寸,让人想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所以你该回家了。”尸妖道。 谢琇:“……” 没想到你还是个挺有绅士风度,知道女孩子应该早点回家的妖怪哦?! 尸妖或许也看到了她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他那双一黑一蓝的鸳鸯眼又弯了起来。 “本来不应该多说的,”他用一种“好啦好啦都是本座宽宏大量心地善良”的语气说道。 “可既然我们有缘在此相遇……本座就指点你一条明路。” 谢琇差点就下意识翻个巨大的白眼,还好她忍住了。 尸妖大发慈悲道:“想要知道为什么本座说你是桃子味的吗?……不妨回去问问你那好哥哥啊?” 谢琇:?! 尸妖终于提起了谢玹——按理说,在这个单元的戏份里,应当是他最大的死对头。 可是这个尸妖却并不显得多么恼怒。他甚至是愉快的,声音里含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望着她的眼神就恍若全知全能的先知,在俯望着无知无觉的愚昧凡人一样,大度,怜悯,而宽容。 “……你们一定会很有话说。”他好整以暇地说道。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收回了那柄漆黑的长剑,转身走入了更深的山林之中。 只有他最后丢下的一句话,仿佛还在空气之中回荡。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最终压垮了你那光风霁月的好哥哥吗,桃小娘子?” 谢琇瞪着他的背影,胸腔中始终压不下去的一股气愈聚愈多,差点爆炸。 ……桃你个头! 78. 七十八·【第二个世界·残夜】·36 …… 谢琇本来在脑子里想着的是,在回百家之前,要先去一趟都家,向都瑾正式地道个别。 即使她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才是对的,也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愿不愿意听她说。 可是,她的脑子里仿佛盛满了其它的心事,沉重到向下一直累累地坠着,占满了她的意识,使得她一直到停下脚步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走到了百无心那栋宅子的门口。 既然都走到了这里,再转身离去似乎也不太妥当。 谢琇在都宅借住时的行李很简单,她也不喜欢多搽那些胭脂水粉之物,平时巡视时要用的灵符,以及在镇上闲逛时买点小东西会用到的铜钱和碎银,她都随身携带着;现在留在都宅客房里的,不过是几身替换衣服,还有一个小匣子里装着一根眉黛一盒唇脂,以及平时搽脸用的香膏,如此而已。 ……好像明天再去取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的衣服主要都还放在百宅这边,眉黛唇脂之类的晚一点拿回来也无所谓。 这么想着,谢琇敲了敲大门。 来开门的是金伯,而不是平时总是灵活地在宅子里跑来跑去的那个小厮东篱。 看到谢琇诧异的眼神,金伯笑着解释了一句:“公子带着东篱去县里访友啦……听说他有个好友明日嫁女。” 谢琇:“哦……那玹二哥呢?也跟着他一起去了吗?” 金伯道:“这倒是没有。我听闻那位老爷只认识我家公子,谢公子也说他对喜宴丝毫没有兴趣,就留了下来……他现在想必正在厢房。老奴要去做晚饭了,小姐可自便。” 谢琇于是便笑着朝他点点头,说了几句诸如“今晚吃什么呀”、“若不是天气还有点热,真该吃个锅子”之类的话,就和金伯在岔路口分道扬镳——金伯去西侧的厨房,谢琇去东边的厢房。 百无心既是只带了两名仆人在此隐居,宅子也就没建多大,只是个一进的院落,不过这个院落的占地面积要比普通的大一些。 谢玹来了之后就住在东厢房,谢琇则在西厢房。他们都是修道之人,百无心虽然不是,但也算是个狂生,家族的叛逆者,大家都不会拘泥于所谓的礼法规矩,所以这种混居的模式竟也无人觉得不妥。 谢琇到了主院门口,才发现院中居然静寂无声。 这可有点奇怪。 谢玹虽然自己一人独处时也会安静读书画符之类,但现在只是黄昏时分,他好歹应该在庭院里练练功吧? 谢琇记得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即使借住在此,他也练功不辍,任凭百无心在旁边评头论足,也不会影响到他分毫;怎么今日百无心不在,谢玹反而安静起来? 她满腹狐疑地往东厢房走去,停在东厢房门口的时候,才发现房门其实是虚掩着的。 谢琇:……? 她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扬声道:“玹二哥?是我,我从都家回来了。” 屋内寂静无声。 谢琇满腹不解,又敲了两下房门,声音亦提高了一些。 “……玹二哥?你在里面吗?我进去了哦?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她第三次敲门,可是依然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谢玹难道出去了?可是他出门的时候竟然如此匆匆忙忙吗,竟然连房门都忘记关紧?而且他有什么必要避过金伯,偷偷出门?明明刚才金伯十分肯定地说,谢玹就在房间里的…… 谢琇站在门口踌躇了片刻。但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浮现起那个尸妖用一种故弄玄虚的语气,强调一般地说出来的话。 他说,你不想知道是什么最终压垮了你那光风霁月的好哥哥吗? ……想啊,特别想。 虽然明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一条隐藏剧情线,而作为炮灰角色,贸然在剧情里挖掘隐藏线是不明智的决定——因为有可能会引起主线剧情的坍塌——然而,谢琇此刻站在这扇虚掩的门前,却依然想要知道,是什么迫使这位气运男主在初出茅庐的第一个单元,就被心魔折磨至此。 不帮他解决心魔这个问题的话,反正未来主线剧情迟早要崩。原作里可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气运男主斩妖除魔的神奇旅程,是自带心魔debuff上路的。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她只是一个炮灰角色,但是如果遇有任务世界中出现这种明显会影响后续主线剧情的ug的话,她还是有自主权进行处理的。 再等时空管理局经过直播发现问题、派遣主角组的同事进入同一任务世界开展修复工作,很显然耗时过久,为时已晚。 既然她现在占了身份上的便利,她就要做一些有用之事。 思量及此,谢琇不再犹豫,手上微一使力,就推开了房门。 门轴或许有一点老旧了,发出“吱呀”的响声。 谢琇举步跨进屋内。 这间东厢房面积并不小,外间的明间可以作为起居待客之用,进门之后还有两间一南一北的小室,北侧被布置成了一个小书房,而南侧就是谢玹的卧房。 但进门之后,谢琇并没有看到人。 ……难不成他真的偷偷出门了?! 她试探着左右张望了一下,发觉卧房里没有点灯,但小书房里似乎有灯烛的微弱亮光传出来。 可是站在这里,小书房也并未关门,谢琇一目了然能够看到书房里摆着的、写字用的桌案,桌旁并没有人。 她不方便直接进哥哥的卧房,只好举步向着小书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扬声轻喊道:“……哥哥?你在吗?在的话就回答我一声啊——” 依然没有人回答她。可是,仿佛有“呃!”的一声鼻音,就像是忍痛的时候从咽喉深处发出的那种哼声一样,极其细微,但传入了她的耳中。 谢琇的脚步为之一顿! 但再度侧耳聆听时,又没有任何声响了。 这无论如何都不对劲。 谢琇心下微沉,擎出一枚灵符夹在指间,放慢脚步,一点点走向那间小书房。 她跨进房门,第一眼没有看到人影。但当她极其自然地把目光转向右边时,她的瞳孔一瞬间下意识地睁大又猛然收缩了一下。 ……因为她看到,在墙边的书架下,谢玹赫然席地而坐,背靠着书架,目光放空,就仿佛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一样。 他的坐姿还是很潇洒,左腿平放、右膝屈起,右手搭在膝上,头微微后仰,靠着书架,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谢琇真正地开始担心了起来。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谢玹面前,停在距离他两三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弯下腰去,想要查看他的状况。 “……哥哥?” 或许是这一声近在咫尺的呼唤,终于唤回了谢玹的神志;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而,他却保持着先前那种姿态,并没有看向她。 “……你来做什么?”他低声问道,语调不太客气,声音也过分沙哑。 谢琇:……? 这一切看上去都不太正常。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尽量小心地选择着措辞,道:“我回来了啊,哥哥……我来找你了。” 谢玹忽而呵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你……还回来做什么呢……”他喃喃说道,目光失焦,并没有看向她,沙哑的语调里竟似是带着一抹痛苦的语气。 谢琇:……?! 她的心脏一紧,立刻半蹲下来,谨慎地并没有趋前去碰触他,而是就那么乖乖地蹲在原地望着他——就像是“谢琇”记忆里的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有时候会在庭院的桂树下,用一根小木棍在泥土地上练习画符。曲曲折折的符箓极为难记,画错一笔都能导致整张灵符废掉。 小小的少年就那么耐心地一笔一笔画着,有时候须得连笔下来一口气画成时,他甚至全神贯注到还会微微屏住呼吸;但更多的时候他偶尔画错或画偏一笔,然后他就会懊恼地低叫一声,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一下子用手把画到一半的符箓一股脑地从泥土上拂掉。 这个时候,更小的小姑娘就扎着两个包包头,蹲在他身旁,歪着头看他画,再歪着头看他懊恼的神色,看他几下子就拂乱那符文,还会不高兴地说道:“我刚刚记到一半哩……” 然后小少年就会微微红着脸,十分内疚地认真向这个小妹妹道歉,并保证以后会手把手教她画符,顺便许诺要给她买五样点心果子。 晴朗有风的天气里,桂树上的桂花会被风吹落,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身周的地上。 有时候他们不画符,也会去收集桂花,用糖渍了,腌制起来做桂花酱。舀一勺兑在水里,比蜂蜜喝起来还有味道;或许那是因为,那糖渍桂花酱,是他们两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吧。 可是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他们两人不知不觉地就在岁月里走散了。 谢琇想起昨夜都瑾的质问,想起他提到当初谢玹毫无理由地断然离开了那个家,说这正是事情奇怪的地方—— 都瑾只差没有直说,谢玹当初的离家,隐藏着什么秘密。 可那会是什么样的大秘密呢?才会直接把虞州谢氏的麒麟儿、未来的家主逼得只能自己出走才能解脱? “哥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冷静,和谢玹此刻昏乱沙哑的语调恰好形成奇妙的对照。 “我回来,是因为我有一个问题,想要知道答案。” 然后,在谢玹拒绝聆听之前,她已经飞快地把那个问题抛了出来。 “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是什么事逼迫你不得不如此?” 谢玹:!!! 谢家的麒麟儿那一瞬间就五官猝然扭曲了。 他甚至浑身剧烈一抖,反应强烈得异乎寻常。 假如不是谢琇正好停在他的面前,这个站位刚好堵住了他逃离的去路的话,她简直怀疑这位永远正义凛然的气运男主要猛地推开她逃走了。 他现在逃离不得,也后退不得——他的后背牢牢抵着书架,并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可怜地把身体微微缩起来,强行把脸撇开不看她。 这种反应简直就像是个无措的小孩子一样,一瞬间就击中了谢琇的心。 而她还要可恶地一再向前,继续逼迫他说出答案。 “为什么?哥哥?” 和当年相比,两个人的气场倒转过来了。大哥哥好像想要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不让她找到,而那个小妹妹则一再地追问他,就活像是想要把他逼到墙角,然后从他那里逼出一点真心话一样。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很难回答吗?”她心念电转,急声问道。 “是因为答案不够好吗?” 多明显啊,假如是什么好的理由——甚至只是最简单的“出门历练”的理由,又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呢? “……是因为,那答案与我有关?会对我……不利?!” 79. 七十九·【第二个世界·残夜】·37 …… 谢琇终于把这个最糟糕的推论问了出来。 只有这个推论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有可能的。 即使那个答案算是坏事,即使那坏事是有关于虞州谢氏的,那谢玹也没有什么不好对她说的。 他们一起曾经见过虞州谢氏的光辉与黑暗,见过胜利与失败,见过得意与失意,甚至见过生与死。 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对她说的,除非——那件坏事本身就是关于她的。 谢玹不说话,只是一直深深地低着头。 说起来奇怪,他今晚除了在谢琇一开始发现他的时候是仰着头的之外,当她走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随之把脸低了下去,仿佛很不愿意见到她一样。 这可有点稀罕。 谢琇弄不清楚他的这种反应,是因为她提出的问题太尖锐,太难以回答,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但总之,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就没打算再退回去。 她为了解决他的心魔,去接近都瑾,又因为一心只想着解决哥哥的心魔这等大事,她对于都瑾所说的那些动人的话都装作听不懂,装作无动于衷。 而现在,都瑾终于看明白了她心目中最重要的并不是他——虽然他会错了意,也误解了她要将“谢玹的心魔”放在一切之前的理由,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为了谢扶光面临的问题,放弃了都怀玉。 都瑾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或许在真正看清了她的内心之后,他就不再想要多留一步。 或许在他眼里,现在的她既黑心又卑劣,为了哥哥的问题,可以不择手段地去利用他吧。 ……即使他要这么想也没有问题。 谢琇梗着脖子,拒不承认自己的内心曾经涌起的失落感。 她可以放弃这段没有了endg的故事线。但是,她不能不挖掘出谢玹内心深处真正的心魔所在。 现在想一想,斩妖除魔,本来就是以命相拼之事。从谢玹年少时开始跟着堂兄们出门历练一直到现在,他见过的生死也理应不少。 旁的不说,就是他第一次出门时,遇上了不在预期之中的、强大而可怕的妖物,堂兄一死数伤,他也战至手中只剩最后半张符纸,要以鲜血去画一枚他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符箓……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见识过了生死。好人的生死,同伴的生死,自己的生死。 都家之事固然他负有很大的责任,但公平地来说,也并不应该全数都责怪他。 退一万步讲,假如连这点承受力都没有的话,他将来还如何迈上漫长又光辉的传奇人生?如何成为虞州谢氏最伟大的家主? 因此,谢琇现在断定,他的心魔,必定是多重压力的叠加所致。 其中一个理由,着落在她身上。 她迫切地要知道原因,才好对症下药。 今天,那个尸妖都已经挑衅到了她脸上来,不是能够耐心在这里等待哥哥在墙角画圈圈的时候啊! 她必须尽快把这个深藏的真相挖出来! “……哥哥。”她从齿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来。 “……假如有一天我会死的话,我也要当个明白鬼。” 谢玹:!!! 他的身躯狠狠地震动了一下。谢琇注意到他的双拳渐渐握紧了,紧得手背上的皮肤都绷得发白,青筋绽露。 可是,他依然顽固地深深低着头,不肯抬头看她,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虽然明知作为一个温柔的好妹妹,自己应该多给予他一些耐心才好;但是,谢琇只是个炮灰。她的焦急和忧虑压倒了一切。 “哥哥!”她脱口高声喊了一声。 “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谢玹牙关紧咬,绷得侧颊上甚至连颌角的线条都清晰可见。 谢琇甚至可以听到他咬紧牙关发出的格格声。可是他依然一言不发。 暮色降临,黑暗从窗子里、从房门里……从每一处猛然扑进这个小小的房间。在远处的桌案与墙角点燃着的烛台,也照不亮这一方角落。 谢琇不能停下追问,也不想停下。 在那个秘密、那个真相触手可得的这一刻,她不能放手。 那个秘密或许已经在谢扶光的心里烂成了一道深深的疮疤,不把它彻底挖出来、摊开在阳光下,再全部焚烧净尽的话,那道伤口就永远都会在那里,继续扩张、疼痛、腐烂。 避而不谈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更何况,假如虞州谢氏竟然隐藏着一个会对她不利的巨大秘密的话,她不将之掀开来,寻求一个解决的方法,难道要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再回到那座仿佛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向着她张开黑黢黢的大口,像要把她一口吞噬的都家大宅之中吗?!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对谢玹说道:“哥哥,我不想死。” 谢玹:! 他的肩头微微一震,呼吸粗重了几分。 但是他依然没有抬起头来看她。 谢琇说道:“所以,你必须让我知道,有什么事会影响到我,对我不利。这样我才能提前想出防范的法子……即使没有更好的法子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种危险,我也总可以每时每刻都提早做好防御。时刻警戒的话,我想我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谢玹似乎终于把她的这些话听进去了一点点。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自己因为保持这种蜷缩的姿势太久、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身躯。 谢琇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十分恳切地说: “哥哥,你总得让我知道,是谁……是什么事,会对我不利。” “你总不可能永远都紧跟在我身旁保护我,又或者,你避开我也没有用……” 她顿了一下,狠了狠心,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难道,你想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吗?!” 或许,这就是原作之中,“谢琇”的结局。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什么那么想要保护她这个小妹妹的好哥哥谢玹,最终未能挽回她的生命,让她只能成为墓碑上的一个名字。 谢玹:!!! 他终于猛地抬起头来。 室内烛光昏暗,谢琇隔着数步远,有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能够听到他一瞬间变得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就活像是快要罢工的破风箱一样。 “我……我不想利用你,也不想看到你死……” 出乎谢琇意料地,谢玹的开场白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我……我只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快活无忧地活下去,拥有很美满的一生……” 谢琇:……? 她真正开始感觉有一点不对劲了。 虽然每个好哥哥对于妹妹的期望都应该差不多是类似的意思,但是谢玹此刻说着这种愿望的语气,却非常奇怪。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仿佛一种在经历了漫长挣扎之后忽而全部放弃了的解脱;但他的语气里又含着某种可怕的痛苦、自厌与绝望,那些情绪都深埋在他的心底,如同一剑封喉的利器那般割着他柔软的咽喉血肉,令他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他深呼吸了数次,说出口的声音也骤然嘶哑了许多。 “该从哪里说起呢……啊,就从四年前的一天,父亲忽然把我叫去书房开始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可配上他那种近似凄凉的语调,直是让人遍体生寒。 “我还记得,那是个颇为温暖的春日……父亲在外不知忙些什么,有阵子总是不见踪影。但是那一天,他却突然早早回了家,我们还一起用了一顿晚膳,席间气氛非常和谐,父亲也并未多说什么……” “用过晚膳后,我便回了自己的住处,继续绘符。快到戌时末的时分,父亲忽然派了个小厮来唤我去他书房。” 谢玹的声音里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嘲讽。 “我很惊讶,以为父亲有什么要事,飞快地赶去了,一进门,却看到父亲站在书架前,手中拿着一本旧书。” “他看到我来了,便直接对我说……对我说——” 谢玹忽而有点说不下去,结巴了一下。 谢琇:? 房中点燃的烛火都在远处,她只能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线努力辨认了一下,发现谢玹的侧颊上居然浮起了一点赧色。 若不是他连着耳根子都一道红了的话,她还真难辨认出来。 ……可是,说话就说话,事到如今你脸红是什么意思? 谢琇也莫名地尴尬起来,只好不动声色,静听着他讲。 谢玹结巴了数次,好像终于克服了这一层心理障碍,他再度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也变得死板板的。 “咳,父亲言道……十二娘如今已举行了及笄礼,已是、已是能够与人议婚的年纪了……” 谢琇:??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而且议论的是我的婚事,你为何要脸红? 她满腹狐疑地盯着谢玹。因为他此刻依然顽固地把脸转向一旁,并不看她,只给她一个神色僵硬的侧脸;所以她也只能盯着他那弧线俊朗的侧颜上,渐渐浮起了一丝有点难堪的神情。 “咳……然后,父亲就单刀直入地说,若是……若是……” 谢玹这一次结巴得更厉害了。 谢琇:??? 到底“若是”什么!好想知道! 她差一点脱口问出来,幸好她急忙咬住下唇。 谢玹沉默了片刻,似乎终于战胜了那一层突然又浮上来的羞赧和拘谨之情,原本已经松开的双拳又重新握了握,就活像是暗自在给自己鼓鼓劲似的。 “他……他问我,若是,让十二娘……来做我的……妻子,我……我对此可有意见。” 谢琇:!? 不是,等等,你说什么?! 说老百居然还不是那个最大的cp粉头子,你亲爹堂堂一介百年世家的家主,竟然带头嗑骨科?! 80. 八十·【第二个世界·残夜】·38 所…… ……不,好像有哪里不对。 谢家家主带头嗑骨科就已经很不对了,但是以谢琇对谢玹的那点了解而言,正如都瑾那天所说,谢玹对自己这个妹妹是有点……呃,“别有钟情”的。 那么现在他父亲都已经替他铺平了骨科的道路,甚至直言询问,他若是愿意的话,只需要说一句“儿子全凭父亲作主”就好,又何来之后的这么漫长一整篇故事? 假如他不愿意的话,要拒绝也有现成的理由放在这里——“儿子只视琇琇为亲生妹妹,并无他念,请恕儿子不能从命”即可,光明正大得连他的父亲都无法震怒或苛责他。 ……他又何至于要弄到一听这个消息,就连夜买站票扛着马车逃离虞州谢氏的大宅,从此四年都漂泊在外,不肯归家的地步? 其中定有原因。 谢琇深谙启发性谈话的要诀,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一味逼问,而是要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抛出的问题中一定要带着恰到好处的钩子,这样才能勾得对方吐露下一层次的秘密。 于是她满脸疑惑,仿佛竭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羞涩和不解,轻轻地“啊”了一声,把控着时间恰到好处地沉默了一霎;继而低低地问道:“……父亲,何以这样说?” 谢玹果不其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过好在这也在谢琇的预期之中。于是她偷眼瞥他,见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似的,又垂头想了一想,语气中流露出几分困惑且难过的情绪。 “……所以,哥哥就离开了?”她轻轻问道。 “我知此事不为世人所容,父亲贸然相询,定是有深意所在;但无论如何,即使哥哥并不愿意,如实告知即可,琇琇是万万不会对哥哥产生任何怨怼的……又何至于要到让哥哥避出家门,四年不归?” 她细碎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点真正的痛苦,谢玹听了出来,不由得愕然地下意识抬起头来,却只看到半蹲半跪在自己面前数步之外的妹妹,微微垂着头,令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浓密的一头乌发纠缠在颈间,因为刚刚的奔波而略微散乱了一些,从发隙间能隐约看到她那细白的颈子,在这昏暗的书房里更是显眼。 ……她是在难过吗? 是在为了得知这样匪夷所思之事而难过吗?还是因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难过? 又抑或是—— 她是因为将他的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当作了是他的推拒,因而感到难过? 谢玹知道自己正在想着的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他无法抑止自己的心脏因着这种大逆不道的猜想而一瞬间猛烈地跳动起来。 一瞬间,四年前的那个暮春之夜所发生的一幕幕,都如在眼前。 当年他已是二十岁的青年,也并非完全没有经过任何历练的毛头小子;他那时已经开始代表虞州谢家与父亲,在外行走,除了斩妖除魔之外,应和酬对、往来交际,他也有涉猎。又因为除魔乃是行走在悬崖边缘的危险事业,他自认比年龄相仿的人们要更多一份见多识广的沉稳镇定。 ……可那一切,都抵不过那一晚父亲的一句话。 他记得自己当即就愣住了,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脑子里轰轰作响,心脏跳得飞快,像是马上就要从他咽喉中蹦出来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了。 即使在那之前他也曾经有过九死一生的时刻,他却从未有一刻像当时那样哑然无措,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几经努力,才挤出几个字来: “父……父亲!这……这是为何?!琇琇难道不是……” 他本想问琇琇难道不是分支六堂叔的女儿吗,即使血缘关系已经有些远了,出了五服,但毕竟是同姓,又有“兄妹”的名义……这么多问题叠加起来,要他如何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这种提议?!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地,父亲却呵呵笑了。 “没错。”父亲竟然用一种非常镇静、非常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道。 “她当然不是谢六的亲生女儿。当初谢六无甚天分,又早早死了妻子,孑然一身……把她暂时挂在谢六名下,也不过为了日后行事方便。” 谢玹:……?! 他那原本跳动得飞快、就像一只狂奔在旷野上的野兔的心脏,骤然被冰封了起来,就像是那只兔子砰地一头撞上了树木,倒下去死掉了。 ……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琇琇……她竟然连真正的谢家人都不是?! 原本一直困扰着他的什么“同姓不婚”、什么“兄妹名分”、什么“血缘关系”,这些问题就在父亲轻飘飘的几句话之间化作齑粉,随风消散了。 可是他一点都没有感到任何轻松。 因为他本能地察觉到,父亲今晚即将向他吐露的,将会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或许大到……从此压垮他的世界,将他曾经单纯的那些梦想都击碎,也说不定。 他的脸色变白了,浑身发冷,僵直地站立在那里,静听着父亲用一种淡淡的得意语气,缓缓将一切都道出。 “十二娘本就是一个孤女,若不是为父在她还在襁褓中时偶然发现了她,她早晚也是要饿死在那座荒村里的。” “为父当时只是出门执行一项除魔的请托,行路时走岔了路,天色已晚时不得不寻找宿头,于是发现了一座深山中的荒村。” “……不,那座荒村也并不是完全荒无人烟。为父到时,发觉村中唯一的一条路上,遍地是血……沿着血迹走下去,发现是几间还算完好的房舍,每座房舍里都有倒在地上、已经死去的人,有男有女,看样子就像是招了匪盗,不幸被屠村一样……” “为父一直查看到最后一间村舍,发现土炕前的地上倒着一位年轻妇人,还有一丝气息……”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父当时也顾不得许多,找出谢家祖传的灵药‘百回丹’塞进她的口中,想吊住她最后的那口气……” 哦,谢玹想,“百回丹”号称能在危难时刻最后吊住伤者的那一口气,不论伤者是如何受伤的都可以吊命,只要能够及时得到救治,还是有机会生还的,因此而得名。 不过“百回丹”的方子所用的都是名贵药材,以虞州谢氏之底蕴,也不能像糖豆那般逢人便塞一颗,流水一样地发出去;所以当初父亲为了救那位妇人,倒也真是慷慨仁慈,想都不想就把如此灵丹妙药用在那名陌生妇人身上了。 父亲道:“那妇人虽已经难以吞咽,但‘百回丹’入口,就着口中津液化开了一些,应是又吊了她一口气回转。她睁开眼睛,已经说不出话来,辨认清楚为父便是拿灵药救她之人,就拿手死死指着炕洞……” “为父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真正的炕洞旁边,有个不大的假炕洞,那妇人就倒在那旁边,身躯挡住的话,的确很难发现那里还有个假炕洞……” “为父挖开假炕洞外填塞之物,探手进去,发现一个婴儿。” “她就是十二娘。” 父亲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 谢玹记得他久久地沉默着,最后反手把自己刚才正在看的那本古书递了过来,道:“你看看这本古籍……这是当时一并被塞在十二娘的襁褓之中的。” 谢玹满腹狐疑地接下那本已然泛黄、纸质还有点发脆的古书,翻开一页。 然后他就愣住了。 因为那本古籍里所记载的,是他闻所未闻的、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一些记事。 那本书有言,世上除了人、神、妖鬼这三种族群之外,实则还有第四种。 那一族之人,名叫“善果一族”。 而“善果一族”亦是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极为古老的血脉,相传最早是在混沌初开、天地未分之际,由凡人与神族交合所生的混血。 但为何“善果一族”之人,后来就渐渐绝种于世了呢? 那是因为,他们的特殊体质。 他们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一种特殊血脉传承,让妖鬼心甘情愿吃下自己的血肉,便可以暂时迷惑妖鬼。再借助在妖鬼身上画下的特殊符箓纹样,他们甚至可以暂时控制妖鬼。 当然,若是想一直控制妖鬼的话,须得不断喂妖鬼喝下他们的血,或食用他们的肉。 “善果一族”之人的体质和天分也不尽相同,若是普通族人,若给妖鬼饮血,可控制他们一月;若喂妖鬼食肉,则可控制半年。不过,因为血总比肉易得些,所以“善果一族”控妖也总是喂血为多。 正是因为这种特性,所以“善果一族”之人都活不长。能活到三四十岁就算是高寿,若是经常放血控制妖鬼的话,寿命就更短些。 而且,“善果一族”之人起初都不擅争斗,体质也不甚好。后来,他们这种特性被其他三族人发觉,就陷入了被争夺的漩涡之中。 神族无疑是最终的胜利者,在数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之中,无数“善果一族”的族人被迫听命于神族,耗尽了自己的血肉与寿命去控制妖鬼,终究使得人数上远远超过神族的妖鬼们最终落败。 在那之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善果一族”最后的族人流落荒村,隐姓埋名,想要摆脱从前那种为人所制的生活。 他们也的确是成功地在那处深山里繁衍了不知多少辈,直到谢家家主谢敖路过那座荒村的那一天,他们被别有用心的一些恶人发觉了踪迹,并杀上荒村,试图把他们带走为止。 “善果一族”之人皆宁死不愿再落到他人手中,被长期地操控、欺压与侮辱,竭力拼斗之后死伤殆尽。唯有那名被谢敖救下的妇人,秉着最后一丝慈母之心,不愿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也要跟着他们一起死,遂哀求她的恩人谢敖带走她的女儿。 ……这就是“善果一族”的传说。 当然,那本古书里还记载着一些“善果一族”之人可以修炼的法术和符咒之类,不过谢玹早已无心继续读下去。 他震愕地抬起头来,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在发抖。 事后想起来,或许是他那颗纯澈又正义的少年之心,第一次察觉到了事情有什么不对吧。 “……所以,琇琇她就是这个什么‘善果一族’最后的族人?!” 父亲泰然自若地颔首。 谢玹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所以,父亲……您是因为怜惜琇琇不幸的身世,才要我……娶她的吗?” 他勉强说出这个问题,觉得自己的齿关都在颤抖,几乎要发出格格作响的声音。 然后,父亲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展颜笑了。 他的笑容里含着那样一种异样的神采,像是在嘲笑着自己这个麒麟儿的天真简单,又像是也有点赞许自己的儿子聪明伶俐,只凭借这几页讲古,就猜到了一些他的真正意图—— 他开口,用那种一如既往的低沉嗓音说道: “当然不是。” 81. 八十一·【第二个世界·残夜】·39 …… 谢玹:!!!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冻结了。 但父亲还在含笑平和地继续说下去,就好像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在痛苦一样。 “上古时期,想要挟‘善果一族’之人为自己出力,要简单得多——他们总有心中重要之人,总有亲朋好友能够牵制他们,更何况他们为数众多,十个人里若能驱使其中五人为自己所用,积累起来,就是很大的一股势力……” “但很可惜,现在不行。” “十二娘,应当就是‘善果一族’留在世上最后的遗孤。至少为父这十五年来行走天下,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善果一族’之人。” “而以为父当年在那座小小荒村里留下的浅薄印象来判断,‘善果一族’之人几乎被赶尽杀绝,所以幸存下来的人,大多性烈如火。如事有不谐,或一言不合,他们是会玉石俱焚的……” 说到这里,父亲还情真意切般地,微微叹息了一声。 “若是放在上古时期,这一个不行了,还有另外的许多人……总有人会为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或父母子女而甘心俯首听命……但是现在,我们别无选择。” 父亲的笑容微微在脸上凝住,目光定在他的脸上。谢玹这才发觉,父亲的眼中满是冰冷的审视。 “我们必须哄好她,让她心甘情愿为你的大道出力……” 谢玹震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在……说什么?!” 父亲微微一笑,满脸都是盘算,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 “在你年轻初出茅庐、还难以应付真正的大妖之时,带着她也算是个辅助,关键时刻还可以利用她的特殊体质来吸引大妖的注意,你再趁机杀死大妖,就比较有把握了……” 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但字里行间门都透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如若万一真的遇到了你无法杀死的大妖……” 谢玹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地一声,仿佛井绳断掉之后的水桶,一下子就坠落到了最黑暗、最深处的井底,荡起一股涟漪之后,便再无声响。 “……十二娘的体质一定能够让大妖停下追击的脚步,去吸食她的血肉,你就可以趁机离开。” “若有一天你已经强大到不需要这一层保护措施,她的体质依然可以作为你最好的助力,为你所用——” “你只要多用些甜言蜜语的心思,用婚约去把她套住就好了。” “这种古老血脉的最后一个遗孤……万万不能流落到别人的手里。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需要我再为你解说了吧?” 谢玹:!!! 他一瞬间门感觉就像是父亲的大掌狠狠劈下,直接劈开了他的天灵盖一样。他昏眩,晕沉,脑子里如同灌进了泥浆一般,难以运行,难以恢复清醒。 “不……父亲,为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开口道。 父亲似乎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这么一层仁爱心肠。他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儿子,尔后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嗤笑起来。 “扶光,你难道忘了,你小时候第一次出任务,遭遇了如何的险境?” 父亲的语调重新又变得娓娓动听。可是谢玹知道,这只是为了说服他——只是为了麻痹他,让他与自己一道同流合污! “那时候,为你牺牲的是你的堂兄……可你如今也是个大人了,你不能每一次都能指望把谢氏子弟们推向前去替你牺牲……更何况,他们的身手皆不如你,真要到了那种时刻,只怕会死得比你更快。” 父亲的语气里微微带上了一层冷漠感。 “作为家主,不能只让子弟们去做炮灰,还要在关键时刻成为主心骨,成为定海神针,让他们明白无论他们自己成长得有多强大,他们永远越不过你,也永远不可能摆脱掉虞州谢氏的庇护。” “但是,这样的话你自己的身后就是绝境了——这可不行。” “虞州谢氏的家主,怎能没有一点隐秘的手段自保?” 谢玹脱口吼道:“那也不是您把琇琇当成这种‘自保手段’的理由!” 父亲惊讶地望着他。 “怎么了,扶光?在你心目中,难道虞州谢氏不应该是最重要的吗?为了维护虞州谢氏的百年荣耀,难道不是一切都可以牺牲吗?” 父亲反而露出一副痛心的神色来,疾言厉色地问着他。 “你莫要忘了,万一你在除魔时陷入危险,虞州谢氏主支没有后继者的话,这个家族就将落入分支的手里!” 父亲说着说着,竟然激动起来,面色癫狂,犹如困兽,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挥舞着双手。 “分支又不像主支一样承受了最大的伤痛、最恶毒的诅咒,凭什么可以踏在主支的尸骨上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我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吼道。 谢玹悚然而惊。 他注视着父亲,心里茫然地浮现了一个念头—— 父亲已经疯了。 “你的姑母,本应接任虞州谢氏的家主……但作为家主要承担的是何种重责大任,你知道吗?!”父亲喊叫道。 “作为虞州谢氏的家主,就算是死,也必须把为祸世间门的大妖——甚至是三恶神之一的魔神——消灭掉!不去消灭的话,虞州谢氏的百年荣耀就摇摇欲坠,甚至分支也会传出来那些不和谐的议论声,说家主在做什么,一个大妖都除灭不了的话,何以统率虞州谢氏?……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内定的下一任家主,就只能拼命,就只能去死——” 谢玹:!!!!! 父亲突然又在窗边停下脚步,猛地转向他,嘶声喝道:“……我不愿意见到我的儿子就这么容易地死了!我的玘儿已经没有了!我不能让你也这么年纪轻轻地就没了,然后任凭分支的那些人坐收渔利!虞州谢氏的荣耀是由主支打下的,诅咒是由主支承担的……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不能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 谢玹:“……” 他望着窗边嘶吼的父亲,并没有感受到多么浓重深刻的父子亲情,一瞬间门只觉得遍体生凉。 父亲已经疯了。长久以来,被自己的无能所造成的内心谴责、被姑母的牺牲所引出的内心憎恨,以及被他的哥哥谢玘七岁夭亡所留下的内心创痛,都糅合起来,最终在他的内心,演变成了一个扭曲的、自私的、噬人的、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怪物。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为了将虞州谢氏的麒麟儿塑造出一个无法挑战的、崇高光辉的形象,再把他推上世人仰望的巅峰去,他的父亲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在那一瞬间门,谢玹几乎是懵然的。 这和他心目中作为虞州谢氏的家主需要承担的一切,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开,想要拒绝父亲这种偏执的想法与安排;他脱口而出: “不……我不能容忍自己躲在别人背后,让别人为我牺牲……让琇琇牺牲,就更不可能了!” 这句话慢慢从他口中流淌出来,仿佛他也同时在心中下了决定。 “您有您的想法和立场,我无权置喙……但我不能这么懦弱。” “我……我不能接受您的安排。我不能娶琇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瞬间门心痛如绞。而他那时候甚至还不真的明白是为什么。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拒绝了父亲的安排——那安排虽然对别人都不利,但对他却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所以才感到心痛、怅然与不安。 但是,他很坚定,他明白自己不能为了父亲那些理由,为了自己的长生,而踩在别人的尸骨与血肉之上。 分支并不是在吸着主支的血,也并不是要踩着主支的血泪为己渔利。分支的精英子弟们,也都在做着降妖除魔的正义之事。 这一点,早在数年前,在堂兄们挡在他面前,与自己无法击败的大妖英勇奋斗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所以,他不仅要拒绝父亲一意孤行的自私安排,他还要—— “而且,我还会去告诉琇琇这一切。”他说。 “如实告诉她她的身世,告诉她关于‘善果一族’的这一切,然后让她自己选择要做的事情……因为她应当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他自觉自己说得非常真挚,非常诚恳,非常正义凛然,非常光明坦荡。因为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他想要看到琇琇拥有漫长又幸福的人生,而那人生里有没有他,又是否会让他想起时感到痛楚或苦涩,都没关系。 父亲听着他的回答,起初似乎显得非常生气。他的愤怒形诸于色,而这对于虞州谢氏的家主来说是不寻常的。 可是,当他说出最后的那一段话时,父亲的表情却愈听愈是放松,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极为快慰。 “哈哈哈哈哈哈……”父亲笑得似乎极为畅快。 “说得好。”父亲居然还赞许似的冲着他点了点头。 “就按照你所说的,去告诉十二娘身世的真相,让她得知这样的体质,天然就可以在除魔一道上有所依仗,更能帮得上你的忙……你以为如何?” 父亲离开窗边,向着他走过来,一字一句,有如楔子一般钉入他的心底。 “你以为十二娘听过之后,就会贪生怕死地逃走?就会为了自保而拒绝?……呵,那你就看错她了,扶光。” 谢玹:……!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发现,父亲所说的,竟然是对的。 ……十二娘得知这一切之后,应该会茫然,会彷徨,甚至会痛苦……但她唯一不会做的,就是动摇。 十二娘若是得知自己能够成为谢家的麒麟儿身旁最优秀、最适合的那个帮手,她会怎么做? ……她会答应! 谢玹一瞬间门如遭电殛。 他浑身的血液都仿若霎那间门冻结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到他面前,继而伸出手来,感慨万千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吾儿风神秀逸,乃正道之光;斩妖除魔,乃替天行道……但世间门大道万千,若能得一知音,则此道不孤,不更是一桩美谈?” 父亲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慈爱和期许的语气,就像是一位对着自己最为骄傲的儿子,充满着期望与自豪的老父亲那样。 可是谢玹却只感到一阵阵发冷。 ……您当年也是这么恩威并施,多管齐下地蛊惑姑母去与那魔神以命相拼的吗,父亲? 谢玹不知道,他现在也不想再问了。 这种“清醒地让对方踏入陷阱,并且还心甘情愿”的手段实在可怕。但他一贯行事光明磊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抗。 他当时觉得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连夜离开虞州谢氏的那栋大宅。 父亲想要依靠感情与婚约来捆绑住十二娘,让她心甘情愿为了谢家的麒麟儿而奋不顾身,并且还以为这是唯一能够与他并肩的方式—— 那么他就远远地走开。 倘若没有了他作为那个理由,父亲也就不能再用那些娓娓动听的谎言,去欺骗琇琇为他出力了吧? 82. 八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40 …… 谢玹回过神来。然后他发现,自己刚刚只是沉浸在幻觉里。 父亲消失了,但琇琇却还在。 她就在他面前,已经换了一种姿势。和刚刚那种谨慎而带着一丝优美的半蹲半跪姿态不同,她现在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满面的震惊之色。 甚至不需要更明亮的烛火,他都能看清她脸上苍白的面色。 那双如同黑水晶一般明澈的眼眸里,闪动着震惊、愤怒、无法置信的情绪,或许还带着痛苦、迷茫与黯然神伤,全部都搅在一起,恍若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像要飞速旋转着一圈圈扩大开来,再吞噬掉这世上的一切。 ……那漩涡最终也会吞噬掉他吗? 他不知道。 他刚刚已经把这深藏已久的秘密,全部都告诉给她了。就像四年前他离家的那一夜,在书房中,他曾冲动地对父亲宣告的那样。 时隔四年,他也曾经反复想过这其中的种种纠结的利害关系,甚至是纠结难解的情感联系。 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 ……那就是,这一切都必须让她知道。 因为并不是无知无觉地被人蒙骗着过了一生,就是最好的。 他了解琇琇。一个强忍着惧怕,跑过来鼓励他,对他说“你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的小姑娘,不会接受被蒙住眼睛、被虚假的甜言蜜语哄骗,被一纸婚约束缚,走向终点的人生。 即使真要走向终点,那也必定是要出自于她自己的选择。 他的琇琇就是如此,坚定、执拗、顽固又倔强,跌倒了就默默忍痛爬起来,如果实在痛得忍受不了,就一边抹着泪一边爬起来…… 即使落下再多的眼泪,即使再跌倒多少次,她都不会轻易止步不前。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自己一旦问出“你苦苦隐藏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们两人之间就再难回到从前,她也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出来吧。 ……可是,为什么她沉默着,为什么她不再与他说话? 他已经诚实地说了,他不能因为父亲所说的那样自私虚伪的理由而娶她。 呵,事到如今,即使他再诚实地说,他很愿意因为自己的情感与渴望的理由而娶她,也不可以了吧? 这个念头,一瞬间浮上来,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心。 内心深处仿若囚禁着一头困兽,红着眼睛咆哮嘶喊,像是要冲破笼柙,主宰他的意志,摧毁他必须去背负的沉重责任,撕碎阻碍他实现渴望的一切。 ……不对! 这很不对—— “琇琇,你走吧……求你了……” 谢玹终于抬起眼睛来。他的眼眸深处依然泛起一丝红意,眼眶周围也泛起了红色,看起来痛苦不堪。 “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好的人……我也不配当你的兄长……”他的声音里有着浓重的悲伤。 谢琇简直愣住了,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这……这是什么?!她以一介炮灰之身,再度把气运男主都搞崩了吗?! 可是……可是她这一次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啊?! 她的意识仿佛从这个躯壳里飘了出来,漂浮在这间书房的正上方,向下俯视着这间书房里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但内心却陷入了一阵恐慌之中。 这……这不对啊?!关于什么“善果一族”,关于这场骨科实际上只是伪骨科,谢玹与谢琇之间压根没有血缘关系,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婚约……这一切,原作中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呈现出任何不稳定的状况。她也并没有被召回以结束这场气运男主很显然是崩了人设的直播。 谢玹紧抿着嘴唇,看着她呆呆地就跪坐在自己面前,不说话也不转身逃跑的笨拙样子,不知为何,胸中的一股闷气蓦地燃烧得更加旺盛了,那股自从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之后,就一直在他胸口闷烧着的火焰向上猛然蹿升,几乎要酿成一场燎原大火,烧尽这世间的一切。 “你……你为什么还不逃开?!”他喘息着,犹如被困于笼柙之中的野兽,永远温和从容的面庞上,那种平静的神色四分五裂。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虞州谢氏,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他们只是想要利用你!我也是!作为虞州谢氏的继承人,我的丑陋和他们并无不同!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现在就远远地逃开,再也不回头——” 谢琇:……!!! 她仿佛看到了垂死挣扎着的、困兽的哀鸣。 那是一只怎样的困兽呢?……啊,或许像是麒麟那一类光辉威武的瑞兽吧。曾经浑身金光闪闪,威风凛凛,令人钦羡—— 可是现在,那只瑞兽却仿佛因为一直折磨着它的巨大痛苦而趴伏了下来,浑身光芒黯淡,伤痕累累,从伤口处逸出淡淡的黑气,黑气之下深可见骨—— 然而它却一直执拗地抬起头来,一再地对她说:逃啊,琇琇,我不值得你信任,快逃啊。 ……只有真正喜爱她的人,才会这么告诫她吧? 她的身躯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后退,而是迟疑着,仿佛想要向前来扶起他。 为什么?为什么都说到这一步了,她还是不走? 心中原本已经蛰伏下去的那只心魔的淡淡影子骤然反卷上来,变成深浓的黑影,一瞬间几乎要将他的神识全部包裹住。 谢玹心口一痛。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 但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在他口中逸散开来,他还没能将之强行压抑下去,那股咸涩的味道就沿着他的唇角溢了出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惊愕和担忧的神色。她猛然往前倾身,左手单手撑地,向着他伸出右手来—— 不。 不能是现在。 他捂紧自己疼痛的心口,向后退缩了一些,面色苍白地紧盯着她。 “别过来!”他喝道。 她一愣,伸手的那个动作凝固在了半空。 他连喉间都是火辣辣的痛楚。 “我……我已经快要无法控制心魔了……”他喘息着,眸子暗淡下去,像这样在她面前坦承自己的失败,令他感到难堪不已;可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警告她尽快远离自己。 “那一夜……我在都家与祸神长宵交手时……心神大乱……被他趁机打了一记魔气在体内……我……我一直未能发现……因为它一直狡猾地隐匿着……但现在,它出来了……它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催动我的心魔……” 他说不下去了。 他甚至开始在想,自己是否应当恳求她在必要的时候杀了自己,以免虞州谢氏历史上最出色的天才除魔师入魔的消息,辱没了虞州谢氏那些真正为了斩妖除魔而献出一生的先辈们的美名。 可是他却看到面前的她,神色间猛地一动!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你说……你的心魔的源头,其实是……一缕魔气?” 谢玹剧烈地喘息着,眼前的视野里一阵泛红,像是鲜血铺天盖地漫上来淹没世界的样子,下一刻又恢复了正常。 这两种不同的视野,就在他眼前反复交错出现,逼得他几乎快要发疯。 他心里清楚,那种红色的视野,绝对已经是心魔快要主宰他身躯的前兆。 现在他还能勉强克制下去,让自己的视野恢复清明;可是这种一刻也不停的争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自己又会不会输掉这种反复的争斗呢,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单手撑在地上,右手则紧紧捂住心口,仿佛这样做就能阻止心魔从那里冲出来,夺走自己最后一线清明似的。 可是,在一片迷茫与朦胧中,他却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声音扬了起来,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激动。 “这样只要驱除魔气就可以了吧!这个法子我知道!那本古书里说了!” 谢玹迟钝地想,古书?什么古书? ……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是什么古书,心弦狠狠一震,原本就紧绷着的神经差点断裂。 “你……!你说的是……父亲……”他听见自己几近语不成句,声音嘶哑地问道。 而她反而语气陡然振奋起来。 “是啊!家主把那本书交给我了!” 谢玹很奇怪自己在一片昏乱之中,还能注意到她对父亲的称呼改成了“家主”这样的小细节。 或许,她是不打算原谅父亲的。 但是,她听上去却好像很感激父亲把那本记载着“善果一族”历史与特殊法术的古书给她。 谢玹感觉自己的喉头一阵发苦。 “他……他怎么能把那本书给你……!” 他听见琇琇居然还笑了一声。 “啊,他当初骗我说,主支只有你们两个孩子,但扶光不喜欢读史,对这些了解得太少,难免显得欠缺……为了他将来当家主,需要应对酬酢的时候不至于露怯,你帮他看一看记一记,替他周全一下……” 她的语声里含着一抹嗤笑之意,像是在嘲讽着他那心机用尽的父亲。 “所以,那本古书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包括那些古老的法术。” “那其中就提到了如何驱除实力比自己更强大的妖鬼种下的魔气的方法……” 他听见她清清楚楚地说。 “那就是……让魔气的原主主动把那一缕魔气抽走。” 谢玹:!!! 他一瞬间就仿佛明白了她想要做些什么。 祸神长宵当初夺舍郑安仁、又被他击败的,只是神识。也就是说,真正的祸神长宵的本体,还被囚禁在神界的九幽深狱之中。 从理论上来说,祸神长宵的神识被他打散后,是会回到自己的身躯中去的。 也就是说——! 谢玹失声叫道:“……可是,祸神长宵的本体,还在神界——!” 他因为太过震惊而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下一刻,他就看到琇琇满不在乎地在笑。 “你想说神界近来不太管我们人间的这些闲事?”她含笑问道。 谢玹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咽喉一瞬间紧缩,使得他竟然有一点呼吸困难。 他勉强挤出几个单字来:“不……别……求你……” 可是琇琇无视了他的话。 她依然用着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含笑说道: “那就让他们知道,人间还有一位‘善果一族’的遗孤活在世上。” 谢玹:!!!!! 83. 八十三·【第二个世界·残夜】·41 …… 她……她在说什么危险的话?!她在计划着什么危险的事情?! 谢玹一急,一股咸腥之气猛然涌了上来,他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她,就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带着咸涩的血腥味道的液体从他唇角不断溢出,心脏揪痛得几乎像是有个人冷酷地伸出手,一把攫住他的心脏,然后将之捏得粉碎一样。 他的视野里,又逐渐一层层漫溢上了红色。 他竭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琇琇此刻脸上的神色,还想要努力地阻止她不要自投罗网——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铺天盖地的血红漫上来,彻底遮蔽了他的视野。 他剧烈地喘息着,原本捂住心口的右手不自觉地垂落下去,与左手一道撑在地面上,勉强支撑起自己变得沉重的身躯,有那么一刻竟然觉得自己难以动弹,像是被困入笼中的兽,再如何抵抗,伸出手去,却只能碰到冰冷坚硬的铁栏。 可是他咬紧牙关。他不想对琇琇流露出他此刻的痛苦与脆弱,也不想向她求救。 因为他一旦那么做了,她就会……她就会——!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灵台一清。 视野中蔓延上来的血红,如同潮水一般地退去。 他茫然地、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视线聚焦,他发现竟然是琇琇,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指尖点在他的眉心。 他微微一动,听到心口处传来细微的簌簌声。 他迟钝地慢慢低头看去,发现有一张清心符贴在那里。 他觉得有点诧异,普通的清心符,竟然能暂时驱散心魔的突袭吗? ……不,那并不是普通的清心符。 他现在看清了,那张清心符的符箓上,分明重重地划着两道血痕。 他迟疑了一瞬,突然猛地扑过去,一下子抓起她的左手,翻过来一看。 果然,她左手的食指指尖还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很显然是刚刚咬破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凝固止血。 他心痛如绞,颤声问道:“这……这也是那本古书上记载的秘术吗?” 她在回答之前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不过当她开口的时候,他听见她的声音里仿若带着一丝笑意。 “是啊。”她说,“是可以利用自己的鲜血,为符咒的效果短暂加成的秘术。” 谢玹:!!! “算我拜托你了,琇琇……”他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如同困兽的悲鸣。 “不要再伤害自己……我已经这样了,你就……就好好地活下去,拥有漫长幸福的一生……这样不好吗……” 那双红瞳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蒙上了一层雾霭,使得他周身好像总是在缭绕的那层光芒——那是他坚持的正义,是他永恒追求的大道,是他一直以来的温柔所绽放出来的光芒——都变得黯淡了。 谢琇右手的食中二指指尖还抵在他的眉心,她凝视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心中原本模糊的那一丝构想慢慢地清晰起来。 ……她要救他。 还要替他把这个单元的大boss单杀掉。 他现在濒临入魔的边缘,已经没有心力去解决那个大boss了。 那么她就要替他完成这个任务。 而且,假如她完成了这个任务的话,神界总该注意到人间门产生的巨大变故,进而注意到“谢琇”这个“善果一族”最后遗孤的存在了吧? 到时候她就可以与神界谈条件,无论是让他们交出祸神长宵也好,还是问问他们有没有自己的秘法直接帮谢玹拔除体内魔气也好,都能解他之危。 而她自己呢……那不重要。 自己的这条故事线在这里写下be也完全可以,这也是为了不让气运男主挂在这里崩了主线;而且假如神界想要利用“谢琇”这位“善果一族”的最后遗孤去做什么不光明磊落之事,也无所谓,正好也可以符合原作里第一单元过后“谢琇”就下线一鞠躬的设定。 心意既定,谢琇缓缓收回了自己抵住谢玹额心的手指。 “哥哥……扶光。”她轻声唤道。 谢玹猛地抬起头来。那双红瞳中忽明忽暗,衬着他苍白的面色、俊秀的五官、震惊的神情与微颤的双唇,使得他整个人反而有一种脆弱的优美。 谢琇的心底不禁有些唏嘘。 ……这一切都是原作中没有提到过的。 倘若这一切都能以一种更好的方式呈现出来,或许这就是一个“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妙故事了。 但是,很可惜,世事无常,既定的结局也必须被保留。 谢扶光,你不知道,从一开始,你的琇琇与你,就是不能共存的。 当你最终成长为世间门那一道匡扶正义的明亮光芒时,即使没有了琇琇,我也希望你光辉强大,希望你一往无前,希望这世间门任何事物都再也无法击败你,只能目送你去往众人仰望的巅峰。 她的手从他的眉心移开,指腹落到他唇角的那一道血痕上,轻轻抹去了未干的血迹。 “你永远都会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她轻若无声地低喃道。 她的面容继而一肃,眉心轻轻下压。 “……假如有人要来破坏的话,我是决计不会允许的。” …… 谢琇若无其事地享用了一顿金伯烹饪的晚膳之后,离开了百家。 她记得原作中这个单元“云边镇魔”的boss战发生在夜间门。 确切地说,为了渲染气氛,作者把boss战的时间门正好安排在午夜十二点——虽然在古代背景的作品里,不能直接用十二点来表示时间门。 过程也很简单,因为第一个单元就宛若新手村,所以很多设定都并不复杂,就是谢玹夜巡结束,打算回去时,那个大妖正好当夜准备行动——因为当夜乃是“日月合朔”之夜,当晚的夜空中几乎见不到月亮;按照原作中的设定,这一夜应当是阳气最弱、阴气最盛之时。大妖选在当夜搞事,听上去也十分顺理成章。 谢琇走在小镇的街上,家家户户都已关门闭户。她抬起头望了一眼今夜无星无月的夜空,忽然意识到,今天应当不是“朔日”就是“晦日”,也就是说,按照农历来说,不是初一就是三十,对应到月相方面,的确是基本上看不到月亮的。 到底哪一晚,会是那位大妖动手的确切日子呢? 谢琇不知道大boss是谁,但她觉得一定跟那个在云边镇出现了数次的尸妖有关。 但是到哪里去找那个尸妖呢? 茫然无绪之后,她想到既然尸妖想篡夺都瑾的躯壳,就一定会去找都瑾,而今夜尸妖已经知道了她有可能离开都家去找谢玹,这样一来她和谢玹两个除魔师都同时被牵制住,不可能及时去援救都瑾,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 难怪他黄昏时会在后山的林间门,对她说那么一长串似是而非的话,将她的满腹疑问都引向谢玹!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去找谢玹问个清楚,这样的话,都瑾就是孤立无援的了! 谢琇的头皮一炸,只觉得头发几乎都要根根直竖了起来。 她立即往自己的腿上拍了两枚神行符,疾速往镇子中心的都家大宅奔去! 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都家大宅门口的时候,四周依然寂静无声。 整座云边镇都仿佛已经陷入了睡眠之中。 都家也仿若安然无事。 谢琇抽动了一下鼻子,确认自己没有闻到任何不祥的气味——无论是烧焦的糊味、还是不祥的血腥气,全都没有。 但是这样也不足以让她放心。 她想到昨夜与都瑾在庭院中不欢而散的那一幕,霎时间门忽而觉得有些脸热。 ……昨晚刚跟主人家吵翻,今夜就又要厚着脸皮来敲人家的大门,到底如何顺利进门而不会被拒之门外呢,急,在线等。 她不由得微微垮下了脸,双手往脸颊上一拍,还用力地揉了一揉,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尴尬和讪然的表情揉掉,把自己僵硬的面皮揉得松软下来,好重新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似的。 她注视着都家大宅那两扇深锁的檀黑色大门,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大门。 笃笃笃。笃笃笃。 她连续敲了数次大门,却无人前来应门。 谢琇有点诧异起来。 其实都家说是在那次惨剧之中只有两兄弟和一名小厮幸存,但在那之后,由于这么大的宅子,总不能真的只靠一名小厮来干完全部的活计,所以都家还是重新在镇上雇了几个人。 谢琇记得,他们家的厨子是到了夜间门会回家,第二天一早又再过来上工的。但他们也雇了一名中年汉子兼做车夫和门房,平时也会清扫庭院,就住在都宅,不可能听不到她敲门。 然而今夜,任她敲门敲了三四次,也没有人来开门。 谢琇心下忽而一悸,决定干脆做个恶客,跨前一步,手上一用力,就去推那两扇大门。 ……若是推不开的话,她这里还有一些辅助用的小小灵符,总不至于让两扇木头大门就把她关在外面! 她心里这么想着,手上猛一用力—— 然后,那两扇大门发出吱呀的响声,缓缓向内打开了。 谢琇:……?! 外面的街道上还有强大的尸妖在游荡,随时准备取你家大公子性命,你们就是这么防范的吗?先是和除魔师吵翻,然后现在又连大门都不锁?摆烂也不是这么摆的吧—— 她满腹狐疑,闪身进门,又回身将大门关上了。 她一路在庭院里走着,并没有看到闻声出来迎接的中年仆役或那个名叫“问心”的小厮。 甚至那位好事的都小少爷也没有闻声出来看个究竟。深居简出的都大少爷就更不见踪影了。 ……怎么回事?!她才刚刚走了几个时辰而已,难道这里已经被尸妖全灭了吗? 她心下一慌,脱口喊道:“……都瑾!都怀玉!!” 这个名字冲口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礼。于是急忙又改口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夜色已深,庭院中悄然无声,只有不知名的香花与草木,还在幽幽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如此幽静美景,谢琇却无心观赏。 她再不顾忌什么劳什子的礼仪,径直向着主院奔去,一路跑,一路喊道:“都怀玉!都怀玉!!” 主院的院门也是虚掩着的——也就是说,没有从内侧上闩。谢琇砰地一声推开主院的院门,目光十分自然地投向东侧的那一排厢房。 ……还好。其中有一间门厢房的窗上,透出昏黄的烛光。 那正是都瑾的卧房。 谢琇蓦地松了一大口气,几步冲上了走廊,径直走到那间门亮着烛火的房门前,抬手叩门。 这一次,在几声“笃笃笃”之后,她终于得到了回应。 “咳咳咳……进来。” 门后有人轻咳了几声,这样应道。 谢琇猛地一下推开房门。 然后她看到,都瑾正披着外袍,坐在桌前,就着烛火,面前摊开着一本书。 他应当原本正在读书,却听到房门发出很大的一声响,被人粗鲁地推开,因而面带诧异地抬起头来,右拳还抵在唇边,似是要压抑下几声咳嗽。 当他的目光与谢琇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之时,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十二娘?”他意外地唤道。 “你……你不是……应当已经回去找你哥哥了吗?” 谢琇呼地一声,从胸腔中猛然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从刚刚在外面的街道上,因为想到了那个尸妖有可能会来找他麻烦开始,就一直悬宕在半空的心脏,终于咚地一声,重重地落回了肚里。 不过她不欲多谈自己与谢玹之间门那纠缠难解的一重重过往与真相,于是就迈进了房里,站在门口,有点尴尬地笑了一笑,斟酌了一下,说道: “呃……我与他也吵翻了……” 都瑾微微一怔,看着她那一脸僵硬地挤出一个假笑的神情,忽而扑哧一声失笑。 “所以你现在无家可归了是吗?”他温柔地问道。 84. 八十四·【第二个世界·残夜】·42 …… 谢琇假笑,“呃……啊……恐怕……正是如此。” 都瑾微微含笑望着她,单手拉紧外袍敞开的衣襟,从桌旁站起身来,柔声道:“……真可怜。” 谢琇:……! 奇怪,倘若是别人来说这句话,她可能会恼羞成怒。但都瑾这么说出来,即使他脸上满含笑意,她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的被冒犯感。 这或许就是都大少爷的厉害之处吧。 谢琇这么想着,忍不住暗叹一声,道:“……谢谢你的同情。” 都瑾用鼻音轻声笑起来,他看上去似乎很想大笑,但又担心那样做了之后自己会咳嗽,于是他勉强抑制着自己的笑意,但是他的眼中闪动着愉悦的光芒,续问道:“那么,你需要有人收留你吗?” 谢琇:“……” 算了,即使今夜没有boss战,她守在都宅一晚上,看上去也是最合理的选择。 于是她厚着脸皮点点头,道:“呃……正有此意。” 都瑾抿着唇,唇角微微一翘,说道:“刚巧吾弟今夜出门未归,若是……若是十二娘想要待在这里,那也——” 谢琇:? 她顾不得他话语里隐约带着的那点小钩子,只注意到了一个事实—— 都弘!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她可没忘记她第一次遇见那个强大的尸妖,就是都弘引出来的事! 她脱口而出:“都小少爷?!他又跑到哪里去惹事了?” 都瑾哂然一笑。 “啊,不……今夜乃是正事。” 他从容地说道。 “他今夜出门,是我让他出去的。” 谢琇:“……为什么?” 都瑾平静地说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个尸妖的目标是我一人而已,为了防止再有无辜之人受害,我已经解雇了车夫,也命弘弟和问心都去找谢扶光了。” 谢琇头皮一炸。 “你?让都小少爷和那个小厮去找我哥哥?” 都瑾道:“嗯。因为谢扶光虽然犯过错,但也会因此更加拼命,一定会保住他们两人的性命。” 谢琇觉得自己的脑壳开始发胀了。 “可是……你知道那尸妖何时来找你吗?” 都瑾摇摇头,道:“不知。……但我意已决。想必谢扶光那样光明磊落的好人,会愿意多收留吾弟数日……而我自己呢,就等在这里,等着那尸妖来取我性命。” 谢琇:!!! “你是不是疯了?!”她冲口而出。 都瑾似乎显得有点诧异。他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淡去,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可是谢琇心里却逐渐升上来一股怒火。 “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个圣人吗,都怀玉?!”她厉声诘问道。 “你想要以身为饵,将那个尸妖钓出来吗?钓出来以后又怎么办,你想过吗?” 都瑾抿了抿唇,他现在看上去长睫敛下,面容苍白,身形单薄,竟然好似有点可怜。 “我……我记得你之前一直在改造这座宅子里的除魔阵……”他低声说道。 谢琇:“……可是那还没有完全改造完毕!而且我的能力要怎么跟我哥哥相比!” 都瑾的长睫闪了闪,显出几分沮丧之意来,轻轻地说道:“可是我却很相信十二娘……” 谢琇:“……” 她简直无话可说。 ……不要感情用事啊都大少爷!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我还是很清楚的! 她感到一阵头痛,忍不住探手摸了摸自己腰间那个大荷包。 很好,她今天稍早些时候为了搬家回百宅,已经把自己手头的所有灵符全部都塞进衣袖与这只大荷包里了。所以单以数量而言还是充裕的…… 她正在心中飞快地思考着各种各样的预案,就觉得眼前一黑。 原来是都瑾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来。他的身躯虽然清瘦,却很修长,正好遮住了烛光。 他站在她的面前,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阴影里。 “……所以,我不需要谢扶光。”他说。 “我相信你一个人就足够了,琇琇。” 谢琇:!? 他……他突然叫她什么?! 已经把他那些世家公子的周到礼仪全部都抛到脑后去了吗,都怀玉。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屋外的庭院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谢琇:!!! 她立刻返身冲出去,挡在门口,一眼就看到庭院正中,她昨夜曾经在废宅中见到的那个少女傀儡“终夜”,就站在那里!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身影移动,终夜原本低垂着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 而在她身后,屋里的都瑾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庭院里已经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琇琇?”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举步向她这边走来。烛火的光影晃动,把他移动的身影投落在她脚边的地上。 谢琇:!!! 她再瞥了一眼那个小少女终夜,发觉对方表情乖戾,眼神狰狞,浑身充满了敌意。 她的身体飞快地比理智更早动作,谢琇闪身挡在了都瑾的身前,手腕一翻,从袖中伸出,指间已夹着一枚灵符! 终夜面露凶相,张牙舞爪的,但好像惧于谢琇指间的那枚灵符,一时间并没有扑上来,只是龇牙咧嘴地冲着谢琇尖叫道:“你是谁?!为何挡在他身前?!” 谢琇一愣。 ……难道终夜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都瑾?!她打算对都瑾做什么?报复吗?还是折磨?因为他是都家仅剩的血脉,而都家当初慷慨地协助了除魔师? 谢琇面容冷了下来,沉声说道:“我是除魔师,有什么事你就冲着我来吧!” 终夜尖叫道:“终夜不喜欢你!你滚开!终夜要的是你身后那位——” 谢琇发出一声冷笑。 “有我在,你们谁也别想动他!”她喝道,微抬起手来,威胁似的冲着终夜轻轻一晃指间的灵符。 “现在就滚,我还能暂时不与你计较。否则的话,休怪我不客气!”她清叱道。 终夜歪着头,好像忽然又一点也不在乎她指间的灵符了似的。 “终夜要他。”她用手指又点了点都瑾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强调了一遍。 “……大人也需要他。”她补充道。 谢琇:!!! 一股强烈的怒火从她心头涌起。 她冷笑道:“那很好,那就让你家大人明白一下这人间的道理吧——他并不是每件事都能随心所欲,如愿以偿的!” 终夜歪着头,一脸不解。 “你在啰啰嗦嗦地说些什么终夜听不懂的话?”她嘟哝着,但从她身躯的关节各处里,渐渐涌出了一股股黑气。 “大人要他……这世间只要是大人想要的东西,终夜就要替大人拿到!” 谢琇冷哼一声,迈前一步,出手如电,不知何时已经连续从袖中擎出数枚灵符,双手疾挥,那些灵符就化作一道道金光,激射向终夜。 谢琇喝道:“天圆地方,律令九章。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洞慧交澈,金光速现。急急如律令!” 随着她的清叱声,那道道金光就如同最锋锐的剑刃一般,瞬间从不同的角度与方向,切割入终夜那具傀儡身躯! 金光闪现,竟是如同凌厉的锋刃,一刀刀切下,还发出唰唰的轻响,于转瞬之间,就将终夜那具由许多不同的逝者的肢体部分拼凑而成的躯壳,四分五裂! 终夜发出一声惨呼,有一股黑气由躯干之中逸出,袅袅上升,看起来正欲逃窜。 谢琇出手如风,一回手又从袖中摸出一枚新的灵符,夹于食中二指间,诵道:“鬼妖灭丧,邪魔推倾。天无杂秽,地鲜妖氛。空明洞慧,上达玉京。急急如律令!” 她念毕,右手一抬,那道灵符就要激射而出,直指已经逃逸到半空中、越过都宅屋顶的那股黑气。 一旦那枚灵符击中那股黑气,这位寄居于傀儡躯壳、精通傀儡术的小少女终夜,就将彻底消亡于天地间! 但在她出手的那一霎,已经飘得很高的那团黑气忽而一抖,其间爆发出一股巨大的能量。 就仿若某种可怖的恶意铺天盖地而来一样,一股犹如龙卷风般强烈的漆黑气旋,径直朝着谢琇与都瑾的方向扑来! 谢琇不得不立刻收手,并且疾步后退,用肩头狠狠一撞已经来到自己身后的都瑾胸口,将他撞得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回到屋里,自己也猛地退进屋,一下子把房门甩上,又松手弃掉之前那枚灵符,飞快地摸出一张新的灵符,往门后猛地一拍! 几乎与此同时,那股漆黑的气旋砰地一声击中了紧闭的房门。 木质的房门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震响,就连旁边的窗户亦是受到了波及,窗纸唰啦啦地响,像是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地破裂。 谢琇:! 她飞速又擎出一枚灵符,右手一甩,喝道:“咄!” 那枚灵符疾飞向摇摇欲坠的窗户,刚巧在那股漆黑气旋破窗而入的前一霎那贴上窗棂。 那股气流冲得窗扇不住摇动,但那枚灵符牢牢地贴在窗上,阻止了屋外的黑气泄露进来。 庭院上方的天空里,传来终夜尖细的声音,满满地都是懊恼。 “啊呀!终夜把大人给终夜的保命大招现在就用啦!也不知道大人还会不会再赐下一回——” 谢琇:“……” 她一边用力顶住直承冲击、摇晃不止的房门,一边啪啪又往门后和窗上补了几道灵符,心里忍不住终于骂了一句。 草。 ……只凭一道魔气就能造成这么大的冲击力,也难怪谢玹的心魔能被勾动至此,几乎要导致主线剧情都崩塌了! 而这道魔气的来源甚至还不是祸神长宵,而只是一名比较强大的尸妖而已!那么真正来自于祸神长宵的魔气,能给谢玹造成怎样巨大的杀伤力? 她到这一刻才真正直面了谢玹所要经受的痛苦。 因为那道魔气化作的漆黑气旋从空中猛然扑下时,她站在最前面,一瞬间直承冲击,深深感受到了那股魔气之中挟带的恶意、可怖与冷酷。 那种力量与满溢的恶意,仿佛是强大的,不容违抗的,铺天盖地,要灌满她的五魂七窍,四肢百骸。 深究起来,那其实就相当于一种等级上的压制。 可是她现在别无选择,必须冒险。 85. 八十五·【第二个世界·残夜】·43 …… 屋外的气浪终于渐渐地弱了下来,而屋内在谢琇一再往门窗背后补灵符的举动之后,也一直没有露出任何缝隙可以让那股魔气钻入。 当屋外重归于寂静的一霎那,谢琇一低头,足下刚好踩的是她一开始丢下的那枚灵符。 那枚灵符名叫“河清海静”,与普通的清净符相比,威力更要强上许多,能克除一定的魔气,也因此不仅仅对使用者的能力有着严格的要求,驱动之前还需要念诵一长串法咒作为导引。 当然,这枚灵符以谢琇现在的实力,要绘出来还是很费力的——这是好哥哥谢玹以前就塞在她荷包里的作品。 所以,以谢琇的实力,要驱动这枚灵符,一则并不容易,二则杀伤力有限。不过,若不是刚刚念咒耽误了一点点时间,谢琇还是有这点自信,相信自己绝对能把那团逸走的黑气——想必就是“终夜”的本体——打散的。 炮灰何苦为难炮灰啊……但炮灰同样也能灭得了炮灰。 这么想着,谢琇莫名觉得一阵可笑。 她弯下腰去拾起了那枚“河清海静”符,将之重新又妥帖地收回了腰间的荷包之中。 下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肩头一沉! 原来竟是都大少爷从她身后靠近过来,将他的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 谢琇:……?! 她惊讶之余,又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晃了一晃肩膀,并没有把那颗沉重的大脑袋从自己肩上晃掉。 她只好僵直着身躯,一动也不敢动,口中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都瑾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反而悠悠说道:“啊……好可怕。幸亏有琇琇在……” ……我警告你啊,你也就是靠着这一张脸实在是太得天独厚了,所以你刷这种绿茶台词的时候我不跟你计较! 谢琇忍不住说道:“你……你莫要胡来。你再这样的话,我就——” 但是在她半真半假的威胁之词出口之前,都瑾就抢先问道:“……那么你会立刻弃我而去,再回去找你的那位好哥哥吗?” 谢琇:“……” 他这么一说,无意中又正好戳中了她的心病。 现在看起来,谢玹那边是不能再往下走了。无论她在不在他身边,他的心情都已经动荡到心魔肆虐的地步。 她在他身边,他会想起他父亲的那一套自私又可悲的言论,因而觉得无法面对她;她若不在他身边,他又会反复去想她是不是倒向了仪容俊美、风采翩然的都怀玉,因而继续自抑与自苦,心魔也会生长得更加旺盛。 想来想去,为今唯一之计,竟然和都怀玉那个大胆又冒险的计划不谋而合—— 让都怀玉落单,她则埋伏在他旁边,等到将那名强大的尸妖钓出来以后,她再以命相拼,单杀掉那个尸妖,以此惊动神界查看,继而让她有机会以己身的那个“善果一族”的体质,与神界谈条件,交换祸神长宵替谢玹拔除魔气。 可是这种自私的计划可让她如何说得出口。 谢琇忍不住在想,要有多绝望,才能让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去战斗? 或许是因为她沉默了,都瑾也随之默然。再过了一阵子,他开口的时候,声调听上去也有些淡。 “……无论再让你选择多少次,你的答案都只有谢扶光吗?” 谢琇:! 她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都瑾顿了一下,然后他的下巴顶着她的肩窝,轻轻地动了动。 那个动作的含义很明显,那就是“哦?说来听听”。 谢琇思考了一下措辞,道:“解释起来很复杂……但我现在已经很难再回到他身边去了。” 都瑾呵地轻笑了一声。 “为什么?”他问,“难道你不要他了吗?” 谢琇:“……” 为什么他总是会把措辞用得那么暧昧,意味深长! 她艰难地解释道:“并不是……而是,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也许他今后独自历练才是更好的……而且,我也不能跟他一辈子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或许我就应当在此与他分别——” 她说得艰涩非常,言不及义。但是都瑾却再度轻笑了一声,道:“我懂了。”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他的双手也环绕了过来抱住她,箍在她的双臂外侧,抱得有点紧。 谢琇有些不自在。 “喂!你……” 她还没有说完,就感受到都瑾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他的鼻尖似有若无地擦蹭过她的肌肤,热热的气息在她颈间流连。 “唔……”他陶醉地喃喃说道。 “琇琇,你真好闻……” 谢琇:……? “你的身上,总有一种令我沉迷的味道……”他轻轻地说道,炽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畔。 谢琇:! 她的耳朵有些怕痒,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猛然一缩。 这个动作使得都瑾的下巴不再碰到她的肩头了,但是他也没有立刻又凑过来,重新继续先前那个亲密的动作。 他只是缓缓凑近她耳畔,微微笑了起来。 “……是桃子味的。”他轻声说道。 谢琇:……!!!??? 她几乎是立刻就悚然而惊! “你……!你说什么?!”她冲口喝问道,猛地把脸转向他那一侧。 但都瑾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他的唇还凑在她颊畔,她这么猛地一转身,他们两人的嘴唇险些碰到一起。 谢琇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推他,却发现他提早一步已经从外侧紧紧箍住了她的身躯与双臂。 于是她毫不犹豫,抬脚就狠狠地一下踹过去—— 都瑾哈哈大笑,终于松了手,用一种令人难以想像的疾速向后退了数步,她的脚尖就在他的袍襟前掠过。 谢琇狠狠地瞪着他,浑身却是一阵热一阵冷,太阳穴一胀一胀地跳着,大脑嗡嗡作响。 “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她厉声喝道。 面对着突然变得声色俱厉、无比警觉的她,都瑾却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 他微微向着她摊开了手,含笑说道:“我?……我是恋慕你的都怀玉啊。” 谢琇厉声道:“不!你不是!” 都瑾含笑反问:“哦?何以见得?” 谢琇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善果一族’的体质,有个极为重要的特点,就是——” 她还没有说完,都瑾就怡然微笑着,打断了她。 “啊……对。妖鬼会闻到‘善果一族’之人的身上发出某种令他们无法抗拒的香气,但凡人遇到‘善果一族’就什么都闻不到——” 烛光摇曳,那张俊美的脸孔显得愈加熠熠生辉。但谢琇这一刻却只觉得通体生寒。 “……你到底是谁?!”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都瑾弯起眉眼,道:“你觉得我是谁呢,桃小娘子?” 谢琇:!!!!! “你是那个尸妖!我和都弘曾经在山道上遇见的那个——”她冲口而出。 都瑾微笑,“……也是几个时辰之前,与你在后山那座破庙前相遇的——呃,姑且还能称之为‘人’吧。” 他笑着,竟然轻轻歪了一下头,脸上流露出一种带着恶意的天真神色。 “所以我就说,能在这种地方相遇,真的是一种缘分啊。” 他用属于都瑾的那种道。 谢琇:! 她的心仿若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地沉落下去,一直下坠,一直下坠……直至坠落到了无尽深潭的最底层,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摔碎了。 “……都怀玉呢?!”她咬牙切齿一般地问道,“你把都怀玉怎么了?!” “都瑾”脸上现出几分虚伪的惊讶神情来。 “什么?什么?”他问道,“你还真的十分挂念都怀玉吗?” 谢琇怒道:“我自然——” “都瑾”悠然道:“可是,十二娘,从一开始,与你相遇的那个人,就是我呀。” 他俊美的笑容里仿佛带着无边的冷酷与恶毒,像是要故意拉长这种折磨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一开始,在那座祭坛之前的……就是我。” “你心目中那个恋慕着你的都怀玉,完全是假的。” “所以,无论是那一夜在山道上,还是几个时辰前在后山的森林里……我都必须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因为,好戏还没有开场,火候未到,我可不能让你看出端倪啊。”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含着优美的笑意,缓缓地吐出最冰冷的字眼。 “谢扶光已经完了……他不可能再击败我了。” “现在,就只剩下你了——十二娘。” 他将“十二娘”那几个字咬得重重的,仿佛像是在强调着什么似的。 他的眼瞳,慢慢地变成了一黑、一冰蓝的鸳鸯眼。 “这身、这骨、这血肉……”他审视着她,目光一寸寸在她脸庞和身躯之上扫过,带着点沉迷与陶醉的神色,还有一点自大与自得。 “既美丽,又危险——”他轻轻低喃道。 “你知道为什么妖鬼抗拒不了‘善果一族’血肉的吸引吗?”他忽然向着她抛出一个问题。 谢琇:“……” 她的面容绷得紧紧的,神情警戒又凌厉。 “都瑾”不以为忤,含笑为她解说道:“那是因为,对于妖鬼来说,‘善果一族’的血肉,原本就是大补之物,吃了能助长功力的,比什么灵丹仙果都还要管用一万倍……” “若是能吃掉你该有多好……唉,可惜还要你心甘情愿才行。” 终于,属于那个尸妖的一点点性格上的本色流露了出来。 “都瑾”唉声叹气。 “终夜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若是你们心不甘情不愿,甚至还要反抗或自戕的话,死肉是会发苦的,吃了就没多少效果了……” 谢琇:“……” 她狠狠地瞪着他。 “都瑾”道:“所以你知道在上古时期的那些大妖魔,都是如何对待‘善果一族’的吗?……唉,要我说可真是太费心思了……” “他们为了豢养‘善果一族’之人,尽量化形或夺舍成俊美的青年或美艳的少女,然后诱骗‘善果一族’之人为之倾心……” 他悠然说着,忽而像是注意到了谢琇愤恨的眼神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别用那种憎恨的眼神看我嘛。……说到底,假如能隔一阵子吃一些的话,也尽够了……” 他解释道。 “所以就这样把‘善果一族’之人圈养在身边,自己再过一段时间害一场病,药引子无一例外,不是放血就是割肉,你们凡人的故事里很喜欢这么讲的,非常具有借鉴意义……” 他啧啧地假意感叹了一下。 “你瞧,我这一趟真是没白来……既白得了都怀玉这样一具完美的躯壳与他身上的大气运,还遇上了像你这样的珍宝……” 他眯起双眸,含情脉脉一般地凝视着她。 “琇琇,这一定是天意的安排。” 86. 八十六·【第二个世界·残夜】·44 …… 谢琇:“……” 或许是因为震惊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她现在感觉自己居然无比冷静。 神魂仿佛已经从躯壳中飘出,浮荡在这个房间的正上方,向下俯望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荒谬,可笑,又无力。 她还有一些疑问需要得到答案。她不能就这样乱了方寸。 谢琇深吸一口气,瞪着满脸志得意满之色的“都瑾”,竭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发问道:“……那么,真正的都瑾,他……他是什么时候……?” 她努力了数次,也无法真正把“死”这个字以及与此相关的代替词说出来。 不过“都瑾”已经很快地意会到了她真正的意思,微笑道:“啊,就在谢扶光布下的大阵被本座攻破的那一晚啊。” 谢琇:!? 这短短的一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她现在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之前见到这个“尸妖”数次,他都要傲慢地以“本座”这个词来自称了。 之前她还以为是因为这个“尸妖”依靠自身强大的实力,纠集了一堆如终夜那般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就活像是个山大王一般自立为王之类的,所以也用“本座”来自称。 ……现在她才明白,当山大王可以自称为“本王”,何必用“本座”这个字眼呢? ……那一夜,与谢玹激斗,并在谢玹赶到之前,就破了都宅的大阵,杀害了都家满门的,究竟是谁呢?! “是你……你就是……祸神长宵?!”谢琇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个问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都瑾”——哦不,或许应当称呼他为“祸神长宵”——含笑应道:“是的,就是我。” 他微微抬起下巴,露出几分/身为神祇的高傲神色来,对她一瞬间涌满的敌意和戒备完全视而不见。 “那一夜,在混战之中,本座朝着都弘击出一掌……唉,其实本座也不是故意要杀那个没脑子的小子的。只可惜他太倒霉了,当本座战得兴起的时候,他就正好站在那里……”他用一种陶醉似的描述自己战绩的口吻,缓缓说道。 “然后,他那个好哥哥,就忽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冲出来,一下子挡在他身前……” 谢琇:!!! 长宵虚伪地悠悠叹了一口气。 “……多可惜啊。”他难得用一种正经的叹惋口吻说道。 “该死的,还活蹦乱跳着;不该死去的,却失去了他的生命……” “都怀玉,真的是一个完美的人。”他叹息道。 “即使是本座,也说不出他哪里有什么缺点来。” 谢琇:“……” 不知为何,一股尖锐的痛苦忽而突袭了她,仿若一道利刃,刃尖正正刺中了她的心口。那股疼痛,使得她在毫无防备之下,眼中就涌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并且立刻就随着她一眨眼,滚落双颊。 ……是啊。 多可惜啊,都怀玉。 我还没有来得及认识你。 多么遗憾。 我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认识你了。 当年名扬京城、曾是多少闺秀的深闺梦里人的“怀玉公子”,本人会是怎样一位风仪极秀、出类拔萃的人物,我是永不可能知晓了。 长宵惊讶道:“噫,你们女子会为了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流泪吗?这还真是新奇。” 谢琇猛吸一口气,怒瞪着他。 “惋惜花谢,惋惜叶落,惋惜夕至,惋惜雪降……惋惜美好之人的消逝,这又有什么错呢?”她厉声诘问道。 “还有,虽然都弘是个小混蛋,但既然他的哥哥拼死也要留下他的一条命,我就不能让你对他下手!” 长宵讶然。 “我要他的一条命做什么?他既没有他哥哥那般俊美,也没有他哥哥那么聪明,还没有他哥哥的气运,就是个平庸的凡人……”他说。 “本座好歹也是堂堂祸神,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吃了来进补的——本座还没有那么不挑剔,明白吗?” 他的话语里似乎有某个要点,再一次提醒了谢琇。 “……你既然是祸神,那么你也算是神族吗?为何你会闻到……‘善果一族’特有的气味?”她喝问。 长宵微微一怔,顿了片刻,忽而扑哧一声,哑然失笑。 “你可真是聪明啊,十二娘……”他笑着说道,甚至还摇了摇头,露出一点无奈的神情来。 “既然你发现了这一点,我就不妨直接告诉你吧——在成为‘祸神’之前,我乃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妖鬼。” 谢琇:! 长宵道:“当时的神族无法消灭本座,就答应让本座成神,当本座中计被骗到神界之后,才发现神族封了本座一个‘祸神’的头衔,还趁本座不备,一拥而上,把本座的真身强押下去关在九幽深狱之中,凡历一千八百年之久——” 谢琇:……?! 长宵慨叹道:“……所以,本座只是有一个‘祸神’的头衔罢啦。本质还是妖鬼,因此也能嗅到‘善果一族’特有的气味——幸好如此,否则的话,本座如何能赶在神族之前,发现你的存在?” 谢琇:!!! 原来如此。 这一切现在全部都能说得通了。 想必“三恶神”中的其余两位,来历也差不多吧。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三恶神”中的魔神,已经被谢玹的姑母谢敏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决心解决掉了。而灾妄神冲融,那是谢玹本人限定的扬名之战的大boss,是必须留给谢玹单刷的。 现在就剩下了一个问题—— 为了让谢玹重新获得单刷灾妄神冲融的实力,她该如何解决掉面前这位祸神长宵,然后要挟他收回谢玹体内的那一缕魔力? 谢琇还在惊疑不定之间,忽而感觉眼前一花。 一股清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祸神长宵忽而又凑到了她的面前。他顶着都瑾的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孔,面露无辜之色,蓦地伸舌,轻轻舔舐了一下她脸上的泪痕。 谢琇:! 她倏然倒退了一步。 但面前的长宵,已经做出品尝的姿态,唇舌相碰,舌尖在自己的唇上滑过,露出陶醉的神色。 “果然,还是一样美味……说明你竟然是真心的。”他低喃。 尔后,他抬起头来,视线竟然是十分清澈的、单纯的不解。 “我不明白……你甚至都不认识都怀玉这个人。你所知晓的‘都怀玉’,一言一行,一嗔一笑,全部都是我表现出来的……”他好像还真的把这件事当作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来研究似的,沉吟着。 “难道只凭都怀玉的这张脸做出来的假象,就可以迷惑你吗?这也难怪在上古时期,那些大妖魔都会找一张绝美的皮囊来伪装自己……这个法子果然好用。” 谢琇垂下视线,用手背狠狠地擦拭着自己脸上方才留下泪痕、又被长宵舔舐过的地方。 可是祸神长宵似乎要刨根问底一般,他歪着头,打量着她低垂的脸。 ……不够,还不够。他得出了结论。 他窥探着她的神色,可是,他要失望了;她并没有震惊,更没有如他所愿一般地,崩溃得哭起来。 她只是猛然抬眼,狠狠地盯着他。那双漆黑明亮,如同黑水晶一般的眼眸里,此刻染满了毫不保留的怒焰,熊熊燃烧着。 长宵哼笑了一声。 不上钩吗?……没关系,他还有别的小秘密可以与她分享。一样样来,总有一样是可以令她花容失色的。 他要击溃她的意志,控制她的心灵,让她在内心所相信的事物彻底崩塌之后,只能向他寻求支撑与帮助…… 到那时—— 他就可以和上古时期的那些传奇大妖魔一样,永远豢养着她,永远让她心甘情愿对自己敞开身心,奉献血肉,让他轻而易举、不费力气地增长功力,直到他的实力超过所有道貌岸然的神族,让他得以率众反攻上神界,夺回自由——或许,还可以更多地期待一点,控制神界? 他自得地这么想着,思考着自己曾经听说过那些上古时期的大妖魔都用过怎样的手段来操纵他们的那一些“小宠物”。他深信,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千万年,但他也一定可以沿着那些大妖魔的路线获得成功。 “善果一族”还能有什么花招呢?他们应该早就知道,绝对的实力能够决定一切。 在上古时期,不是没有“善果一族”的烈性之人决定反抗,但没有一个人成功过。 因为,与妖魔或神族相比,他们的战力实在是太弱了,甚至打不过一些法术比较高深的凡人。 也因此,他们一族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凋零殆尽。 直至今日。 这么想着,他又偏过头去,试图从她重又低垂下去的脸上读出几分她的想法。 可是她好像已经用光了自己的勇气与怒火,现在难过又失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那双他几次想要亲吻的柔软双唇微微颤抖着,紧抿成一条线——那是一种表示着悲伤、痛苦、无能为力的神情。 谢扶光已经完了。他确信这一点。更何况,他午后刚刚挑拨过她回去询问谢扶光竭力想要隐藏起来的秘密,现在说不定谢扶光体内已经心魔肆虐,失去了对自己躯壳的控制呢。 都怀玉,也不再是她以为的那个都怀玉。 病弱的都怀玉,抚琴的都怀玉,风雅的都怀玉,亲近的都怀玉…… 全部,都是假的。 双管齐下,这样的双重打击,他不相信还不能击溃谢十二娘的坚固心防。 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竭力伪装出气势不凡,实则内心羞涩含怯的小娘子而已。 长宵又迈前一步,并且直接伸出双手,微微用了一点力气,将她的脸颊捧了起来,迫使她仰起头来望着他。 “好了,”他柔声道,“生什么气呢?我并没有想要杀你的意思……至少不是现在。” 87. 八十七·【第二个世界·残夜】·45 …… 小娘子用一种凶狠的表情和眼神用力瞪着他,眼神简直要化作利刃,一刀刀刮在他的脸上。 “你……”她十分艰难地开了口,目光里阴晴不定,声音艰涩。 “……难道就不怕我恨你吗?!” 这一句质问直是声色俱厉,长宵闻言一怔,继而笑了。 容姿昳丽的祸神,朝着愤怒而悲伤的小娘子绽露出一抹艳丽的笑容。 “怕啊。”他好整以暇地说道。 “所以,琇琇……”他挨近她的脸,用那么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缓声一字字问道。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谢琇屏着气,死死盯着他。 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是她觉得自己此刻必定已经忍耐得眼中泛起了红丝。 那样一张俊美……又妖艳的脸! 都怀玉的脸! 可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都怀玉”,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从一开始,他的骨子里,就是祸神长宵。 或许真正的都怀玉,真的是君子如玉的少年郎。他在京城的长街上打马缓行而过,高楼上的怀春少女们会用倾慕的眼神追随他。 或许有朝一日,倘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话,他也真的能够登上金殿,簪花游街,状元及第。 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面前的那张俊美的脸孔。 尔后,那双明亮得如同黑水晶一般的眼中,就慢慢涌起了两颗大大的泪珠,颤巍巍地悬在她下眼睑的位置上,仿佛她只要一眨眼就会飞快地掉落下来,划过少女那美好、细腻而光洁的脸颊。 “都怀玉……”她喃喃说道。 俊美的祸神含笑应道:“嗯?” 然后,他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当然,我喜欢你啊。” 他得意地哼笑起来,欣悦于这又一个乖顺可爱小猎物的臣服。 对于臣服的猎物,他向来是不吝于给点好处的。 因此,当她满目痴迷又悲伤地,伸出手来捧住他的脸慢慢摩挲着,他也好脾气地纵容了。 然后,当那种缓慢的抚摸变了味道,一点点沿着他的肩颈滑下去,落到他肩上,扯开了他的领口时,他也只是微带惊讶地挑了挑眉,依然纵容着她的行为。 ……真有趣。 当他正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感觉这个他曾经以为是心神坚韧、目光执着的少女,不过是又一个容易降服在他皮囊之下的平庸猎物时,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小少女居然对“都怀玉”这具身躯,怀着如此阴暗的心思! 呵……这才有点乐趣嘛。 他心想。 倒要看看这个沉溺于他与她那个道貌岸然的好哥哥所为她营造出来的完美幻觉之中、刚刚才挣脱出来,得知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事实真相,此刻陷于绝望悲伤之中,仿佛一切都已经无所顾忌了的小少女,又能搞出些什么把戏来。 他知道她那点三脚猫一般的法术,因此毫不担心她会对他不利。 在这里,能够真正对他造成伤害的,只有谢玹,谢扶光。 然而,谢玹已经困于他自己的心魔之中无法挣脱,实力大减,现下也再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这么想着,得意地翘起了唇角,仿佛忽然生出了无限纵容与怜爱之意似的,耐心十足地摊开手脚,任凭那位少女摸索着他的衣襟与领口,再狠狠一扯! 噫。 他心想,感到胸膛上传来的一丝凉意。 多甜美啊。 这已经陷于绝望和悲伤之中无法自拔的小兽,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动作急切地扯开他的衣襟,不顾一切地像是想要凑上来,将自己美妙的身躯与甜美的爱意,都一道奉献给都怀玉这具完美的躯壳,献祭给他所营造出来的那位并不存在的“都怀玉”的那种痴缠不休的爱情似的。 他宽容地垂下视线,任凭她把他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剥去。 现在,他的衣袍落了下去,全数堆到了腰间。而出乎意料地,虽然长期病弱,但是单单从上半身来看,都怀玉的身躯并没有那么病骨支离,瘦削得可怕。 他的身形颀长,虽然并没有什么肌肉的线条,但摸上去也决不会被硬硬的骨头硌了手。那薄薄的一层血肉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他骨相优美的躯体,皮肤是因为甚少见阳光而呈现出的白皙,因为年轻而富有弹性。 唉。他想。 就连他几乎都要爱上自己这具完美的躯体,更何况是已经被“都怀玉”的深情迷惑过心意的小少女呢? 他望着她,看着她偶尔发出小小的、难以抑制的呜咽声,似乎想要去摸索着都怀玉身躯的每一分每一寸,像是要永远记住这具身躯带给她的感觉似的。 ……好可怜。 也好美味。 他甚至都要为都怀玉而叹惋了。 那个俊美的青年在为了保护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冲动堂弟而死的一霎那,有没有想到过,假如他能够再坚持一点点时间——再坚持几天,他就能自己亲眼见到这么可爱又可叹的一位少女,就能自己亲自去追求她,拥抱她,抚摸她,被她这种抖抖索索的触碰激起浑身的战栗与兴奋,仿佛在脑海里点燃了一抹小小的火焰,要他去追寻这人间的极/乐? 真可怜啊。都怀玉。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的极/乐吧。 极/乐就是—— 他猝然丧失了耐心,垂下头去,一把攫住她的后脑,将她的那张可怜又可爱的脸推向自己。 他噙住她的嘴唇,戏耍着她不知所措的唇舌,在她木呆呆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时候,恶劣地、调笑一般地,微一用力就咬破了她的唇! 淡淡的甜腥之气倏而在他们的唇齿间荡开。他听见她痛得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他觑准她身后的一张长榻——那是都怀玉习惯放置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常因为病弱而乏累时,也能半倚在那里读书用的。所以,那张长榻上甚至铺设着锦衾软被。 ……就为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娘子,提供一些便利吧。他想。 于是他一边吻着她,一边牵引着她,两人脚下跌跌撞撞,直到不知谁的腿先撞上了那张长榻,带着另外一个人,一齐倒下去为止。 他笑了,任由她猛地后撤了一点,气恼地一边怒瞪着他、一边伸手去沾了沾自己的嘴唇,血色染上她纤美的指尖。 “你——!”她怒道。 “嗯?”他笑道,“你不是喜欢我吗?” 她无言以对,怒视着他,气得咬住下唇,却仿佛再度咬到了伤口,疼得小脸皱起。 她再度用右手的指尖碰了碰伤口,然后就看到她好像气得更厉害了。 他感到一阵有趣。 即使是这种生闷气的表情,也让他感到有趣。 真是不得了的……善果一族的人啊。 他听到自己用一种简直令人恶心的温柔语气,说道:“……我只是想要有所回报。可是,你瞧,除去这具你好像很喜欢的身躯,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她好像很痛,一直忍不住拿手去碰唇上那处小小的伤口。此刻闻言,倒是抬起眼来,瞥了他一眼。 尔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反而冷冷一笑。 “不,你有。”她说。 他微微一怔,然后就看到她一抬腿,竟然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坐到了他的腿上。 这种原本矜持又克制、现在突然抛却了一切顾忌,不管不顾地要学坏的态度,实在是迷人。 就连他也忍不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抬眼望着她,若有期待地反问道:“……什么?” 她将双臂往他的颈窝处一搭,双手似是在他颈后交叠在一起,完全是一副想要主动吻上来的架势。 “什么?”她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然后眼眉一弯,反客为主似的笑起来。 “就是像现在这样——”她说,尾音袅袅消散于他们重新触碰到一起的唇齿之间。 她跨坐在那里,低下头来,深深地亲吻他。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学习的好手,她的吻技实在难称绝佳,但这种放开一切、不再拘谨、主动献祭的姿态,实在是迷人到了极点,就连他也仿佛快要迷醉了—— 热烈而纠缠的亲吻之间,他感觉她的指尖仿佛在他后背的肌肤上缓缓打着圈盘旋,就像是一种亲昵的暗示。 这种生涩又大胆的动作,骤然间点燃了他心头一股难明的火焰。 他猛地将她整个人抱起,侧身一转,身躯前倾—— 他们两人就一同跌入了长榻之中。 她依然牢牢地环抱着他的脖颈,因此他们两人一齐跌了下来。他的身躯就覆盖在她的上方,她的体温似乎滚烫得惊人,就连他那具终年带着凉意的身躯,也要被那股热度传染,而变得温热起来,灼烈起来,焦躁起来—— 他略带一丝急切似的想要去触碰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如此。 或许是“善果一族”之人,天生就对妖鬼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吧——他想。 她似是忍受不住这种渴望的灼烧,抬起右手来堵在自己的嘴上,防止自己低叫出声。 她压抑得似乎十分辛苦,额角渗出了汗珠,面色潮红;那只堵在自己嘴上的手,或许是为了对抗自己体内氤氲升腾的那股热意,因此不知何时已经被她自己忍耐地咬破了。 他垂头望了一眼,倒是觉得她这样艰难的自我压抑实在可怜又可爱,于是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伸手把她那只伤痕累累的可怜右手从她唇边移开,还服务周到地帮她把那只右手重新挂回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嘘……”他说,“忍耐什么呢?这是世间之极/乐……而没有人能够阻止你追求极/乐,十二娘……” 他又坏心地拿那个称呼来唤她了,就像是从前那个有点小心机的都怀玉一样。 88. 八十八·【第二个世界·残夜】·46 …… 她咬着下唇,抬起眼来望着他。她的长睫上颤颤地凝结了一颗泪珠,如同一朵在狂风之中摇荡不定的娇花一般,仿佛正在等着他采撷。 他的心头骤然一紧,重新低下头去,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轻轻地在那里啃咬着。 她渗出的汗珠、落下的泪珠,于他而言也皆是无上美味。 他伸出一点点舌尖,一点点舔舐着,几乎有些着迷了。 她的指尖迟迟疑疑地又在他后背上滑动了,带起一丝痒意,像是小小的猫儿试探着用爪垫在那里一阵乱踩乱碰,但一有个风吹草动又会飞快地逃走一样。 真有趣。他心想。 都怀玉这具身躯竟然与他的神识无比地契合。他不仅没有附身于其他人身上时那种时常出现的手足僵硬冰冷、难以控制躯壳的麻木僵硬感,反而感觉自己就是他,他就是自己,甚至像是现在这种热情的时刻—— 他犹疑了片刻。 他也知道民间为他、冲融和玄赜三人合起来起了一个统称,叫做“三恶神”。 但是,神族乃是传说中的“天人”,既是“天人”,便应有“天人之姿”,若是他们三人空有强大的能力,而无与之相配的容姿,也是不会被神界以封神为名招安的。 “三恶神”每一位的风姿,都不逊于真正的神族。这大约是这些凡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自己那具真身,还被深锁在天界的九幽深狱之内。 ……那么,她会喜欢吗?还是她更喜欢都怀玉这具身躯? 或许,她会更喜欢都怀玉? 这种一瞬的恍神,令他感到了一丝好笑与有趣。 是啊。 为什么要纠结于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呢。 都怀玉是不存在的。因为这就是都怀玉的命运。 他是文曲星下凡,但也注定会短折而死。因为他这一世就是来受苦的,拥有一切,却可以瞬间在他手中化为虚无;貌美才高,却注定终此短促的一生,无法拥有一位知心人。 而她也即将被他一点一点蚕食净尽。因为这就是善果一族注定的命运。 燃烧血肉,身饲妖鬼,以得大道。 ……我来帮助你吧,琇琇? 他在心里这样发问道,又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嘲笑自己也有这么天真的一刻。 他觉得自己刚刚想错了。 压根不应该对她产生任何的怜悯。就应该干脆利落地一下子吃掉她。 这才是他应当做的正事。 他可不耐烦日日夜夜看着她用一种异样的、悲伤的眼神,透过他这具皮囊,无视他作为长宵的神魂,只是一直执拗地,去凝视留在她脑海中的那个完美的“都怀玉”啊。 而且,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豢养一个‘善果一族’之人,做些长久打算”,但实际上,他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弱,神族的实力也并没有那么强。 历经千万年之后,如今终究是和上古时期不一样了。 眼下的神族并没有什么出色人物,而他即使被幽禁在九幽深狱之中,也没停止过自我的修炼。 神界的灵气起初对于他这个妖鬼来说是有害的,但在这漫长的一千多年之中,他长期浸泡在灵气汹涌之地,那些灵气一遍遍刮着他的骨,浸过他的血,就仿若一种不断往复的荡涤与修行,坚固了他的神识与肉身,磨炼出了他的毅力与意志,还让他得以领悟更多的法术。 而且,这些年来他绝非虚度,也探听到了许多与神界有关的消息和秘闻。 为了怕他逃走或闹事,对于他日常“想吃些最美味的”或者“想看些最有趣的书”这一类的要求,神界倒是都满足了他。 也因此,他现在觉得,他已经深刻地了解了在神界各种利用正当手段钻空子的方法。只要先打倒那些傲慢的神族,都不消取他们性命,只要罗列出神界那些啰啰嗦嗦的法条来,再一条条对照一下那些神族平时私下里所做的龌龊事,都足以让他们颜面丢尽,无地自容。 所以,他知道,也无需豢养着她做长久之计,一次饱食就够了—— 吃掉她,而不是留下她。 他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还在思考着什么上古时期的大妖魔的例子,替“留下她”这件事找可笑的借口。 明明就这么一下子吃掉她,也是可以的。 只要吃掉她,那么将是对他们双方都有大好处之事。 她摆脱血肉之躯,神魂得证大道;而且他是祸神,“以己身度祸神”这样的功德,在天界的法条中是有明文规定的,足以为她在天界挣得一席之地——当然,这算是一种钻空子,因为“以己身度祸神”的结果,按理说应当是“祸神束手就缚”。 不过,哪一位当初制订法条的神族当初又会想到,祸神吞噬的这个人,乃是善果一族的后裔,即使给他多增添一条因果,但也同时会助他更上一层楼呢? 而他吃掉她之后,实力也将大增,说不定就能摆脱九幽深狱的束缚,重新回到千年之前那种全盛时期,当他还是纵横于天地之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就连天界都要忌惮他几分的,妖鬼长宵的黄金时代—— 他的嘴唇在她的颈间流连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立刻张口咬下去。 ……从另一个方面想,这个少女想要奉献与祭奠的,是都怀玉。并不是祸神长宵。 即使那个“都怀玉”就是他。 真正的都怀玉,除了一张脸、一具躯壳之外,什么都没有提供。 真遗憾,他现在或许已经到了黄泉。不然还可以问一问他,看到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一厢情愿地要以身祭奠他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长宵忽而感到了一阵索然无味——不,一阵难以言表的滋味。 ……都怀玉,真是个幸运的人。 就如同他们天界那些一生下来就拥有全部的厚爱、天生就是神族的可恶家伙们一样。 别人拼死追求、或许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就摆在他们手边,唾手可得之处。别人穷尽一生渴盼着的东西,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如何努力,就可以轻易得到。 他们漫长的生命中,或许最大的挑战也不过就像都怀玉这样,需要下凡历劫,有时候短命、有时候贫苦、有时候伤心一世、有时候郁郁不得志,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在黄泉打个兜转,就能重新回归天界去。 有时候碰到像他这么好心的善良人,还会借用一下他们遗留下来的躯壳,多替他们得回些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好处,比如面前这个小娘子的一颗心—— 他的眉目终于冷了下来。 厉色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他终于再无犹豫。 他向着那光洁细致的颈窝处的肌肤慢慢张开了口。 只要狠下心去,重重一口,就可以咬断她修长美丽的颈子。 他并不常用这样的方式去夺取一条生命。但现在,他竟觉得除了以唇齿索取之外,再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在他俯首去咬啮之前,他的心跳倏然跳漏了一拍。 ……真奇怪,像他这样的存在,也会有如此真实的心跳吗? 当这个念头刚刚浮上他的心头,他忽然觉得她在他背后摩挲的动作倏然一顿! 下一刻,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他后背上的某处。 他看见她那双因为迷离而阖上的双眼蓦地睁开! 而她的眼中一片清明,刚刚的那种意乱情迷,竟然像是从未在她眼中留下任何痕迹似的。 她双唇微启,喝道:“咄!” 长宵:?! 他还来不及判断她这种异常的表现是为什么,就感到一阵铺天盖地而来的眩晕。 他难以抵御,眼前一黑。 四肢百骸仿佛都突然生出了密密麻麻的丝线,一道一道,无数道……缠上了他的四肢,他的身躯,将他牢牢地捆绑起来,就活像一个茧。 那些丝线仿佛上面还生出了细密的小针,一下下针刺着他身躯的每一处,令他又痛又痒,难受至极。 他猛地一仰头,似是要摆脱这样的细微又漫长的折磨—— 可是,他的身躯忽而变得沉重起来。他重重地往下瘫倒,砰地一下,整个人都砸到了她的身上,崩溃一般地瘫软趴伏在那里,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他砸她的那一下应当很痛,因为他那一瞬间几乎完全失去了对身躯的控制,那具都怀玉的美貌躯壳,应该会变得非常沉重,砸到她身上,居然把她砸得喉间逸出一声无法抑制的低呼:“……呃!” 他瘫倒在那里,却听见在发出这一声小小的痛呼之后,她艰难地呼吸了数次,忽而发出一阵由低至高的笑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 长宵:……?! 怎么回事?暂时不用死了,这个姑娘竟然高兴疯了吗? 他还没有想清楚,就听到她的声音,琳琅如水,清亮如星。 “是什么错觉让你以为,我会爱你?” 长宵:……!!! 他无法抑制地愕然睁大了双眼。 ……双眼仿佛也确乎是他此刻唯一能动的部位了。 他咬牙切齿,但是当他发出声音的时候,却显得好像无比虚弱。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蠕动嘴唇,艰难地一字字问道。 幸好她也不是个喜欢卖关子让人着急的人。 他听见她说道:“锁妖符。” ……什么?! 他内心震怒地反问道。 真可笑,区区一个锁妖符,就可以奈何得了他吗?他可是祸神长宵,是天界都不得不忌惮的人物—— 她仿佛明白他内心的愤怒与不解,于是十分好心地继续替他解释。 “这不是普通的锁妖符,而是记载在虞州谢氏流传下来的一本古籍之中的。”她说。 “符箓图案非常简单,我当时看了还不能理解,为何虞州谢氏好像无人使用,也并不教授这个符咒的用法……” “后来我才听说,这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符箓。愈是简单,就愈是难用……没有人拥有如此巨大而神妙的力量,可以驱动它。”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是善果一族的后裔……而善果一族,同样是上古时代艰难传承至今的古老血脉。” 他听见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长宵。”她居然唤了一声他的真名。 “都怀玉是个好人……他不应得到这一切。”她的笑声里带着悠长的叹息。 “因此,我唯一能够替他做的事情,就是……给你一些小小的惩戒。” 长宵:“……” 89. 八十九·【第二个世界·残夜】·47 …… 他不再试图替她找什么理由,只想赶快摆脱这荒谬的、令人恼怒的一切。 他浑身发痛,甚至感到后背上还有一片地方,隐隐地在发热发烫,最后好像简直要从那里烧起来一样。 他又惊又怒,试图挣脱,甚至试图立刻放弃都怀玉这具躯壳,如同他突袭都家大宅、破坏谢玹的阵法,大开杀戒的那一晚那样,将神识从郑安仁的躯壳中抽离,逸散逃去;然而一切的尝试都无济于事。 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一个冰冷又可怕的现实—— 他的神识,被牢牢地锁困在都怀玉这具躯壳里了!!! 他的脑海里嗡嗡响,四肢百骸上捆住的那一道道无形的丝线却是愈挣愈紧。最后那一道道原本细如丝线的灵力,全都化为如同铁链一般牢固又沉重的锁链,捆缚住了他,困住了他,让他无法逃逸,不得脱身—— 他听见她又在轻声地笑。 她甚至伸出手来,爱惜一般地捧住了他的脸。 他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食中一指的指尖亦是被血染红了。 ……或许那一道可怕的、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锁妖符”,就是她以己身的鲜血绘成的吧。 善果一族的鲜血,毫无疑问,会对这种古老的符咒产生巨大的、特定的加成作用。 但她右手上的伤口依然在丝丝缕缕地渗出鲜血,她却恍若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样。 她捧起他的脸,手上的鲜血便也同时沾染到了他的肌肤上。 都怀玉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右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骇人艳色。 而她的目光却显得那么怜悯,那么感伤。她的指尖滑过都怀玉的那张昳丽的脸,在他白皙的肌肤表面斜斜划下一道艳丽的血痕。 她轻声说道:“既然你喜欢做都怀玉……你就永远都做‘都怀玉’吧。” 长宵死死盯着她,目眦尽裂,难以置信。 他气急败坏,怒道:“你——!!!” 谢琇却好整以暇地慢慢抚摸着都怀玉那张如玉雕一般的脸孔。 “……只是,别再去招惹我哥哥。”她低而清晰、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注定要成为世间传奇,不应止步于此。” “别去算计他,也别打他的主意。这样的话,我或许还会对你仁慈一些——” 她一字一句地缓缓说着,慢慢眯起了双眼。 那清澈明亮的目光被隐藏在长睫之后,仿若再也看不分明。 “……怀玉。”她最后叹息一般地唤道。 长宵想要冷笑,想要立刻斩钉截铁、意志坚定地拒绝她所说的梦话。 ……谢玹也是身负世间大气运者,倘若他能……能吞噬了那份大气运,说不定……说不定他就能战胜这上古符咒的神妙力量,重新挣脱出来,摆脱她的禁锢! 可是当他张开口,只说了一句“谢十一,你在做梦!我决不会答应你——”的时候,还没能把接下来那句“而且我还会把你杀掉”的威胁之词说出来,就感到自己的心脏一紧。 体内禁锢他的重重叠叠的锁链,乍然化为无形的铁爪,一下扣住他的五脏六腑,并毫不留情地猛然扣紧! 他不知道这符咒是如何做到的,但他下一刻就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这还不像是上一次他为了骗取谢十一的同情与爱怜而假装吐血。 这一回,他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近似无声,甚至没有咳嗽,血液就从他的唇角溢出。 但鲜血涌出得太快太猛,也总是会呛到的。他终于呛咳了一声。 “咳……谢十一!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他既惊又怒,想要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唇,但转念一想,这种他在上而她在下的位置,他即使呕血,血也是会全部流到她身上的,这么一想就让人很愉快了—— 于是他不仅没有侧头去捂住嘴,反而还恶意地凑近她。从他口中溢出的鲜血,大股大股地溢流到她衣衫的前襟上,或沿着她的领口,一缕缕流到她的心口;更有他呛咳起来时溢出的血迹,有几滴飞溅到了她的颈子和脸颊之上。这样一看,她也被他弄脏了,她与他此时一样狼狈—— 谢琇:“……” 她倒吸了一口气,脸上所有的成竹在胸、好整以暇都消失了。 俊美的祸神发出一串得意的长笑声。 “呃哈哈哈哈哈哈——” ……输人不输阵,这就是本单元大boss最后的倔强吗。谢琇想。 她这么想着,不知为何,一股戾气突如其来地从内心涌现上来。 他看上去好像是真的不太在意生死,事到如今还想着要挑衅她! 活着不好吗?!活着在这世上,是一件多好的事啊—— 也许他们两人永远也无法达成相互理解。甚至是一点点微薄的信任都无法交付。 ……可是,谁在乎? 谢琇忽然用双手扣住都瑾——不,或许是长宵——的后颈,用力向下压。 都瑾这具躯壳原本就病弱不堪,即使身具祸神长宵这样强大的神识,不使用法术、单单只拼蛮力的话,也不是谢琇的对手。 而现在,不知为何,他也无法对她说不了。 想必他也无法对她动手攻击了吧。 或许是那一道上古符咒的副作用?……管他的。这可真是太妙了! 他无法拒绝她的一切意愿,是否就代表,未来这道符咒将他锁困在“都怀玉”的身躯里一天,他也只能乖乖地听她的话一天? 谢琇觉得自己可能终于也被带坏了。 因为—— 长宵被她的那一把蛮力压下颈子,他被迫随着力道低下头来,嘴唇碰到了她的唇上。 那可恶地笑着的丰盈双唇,此刻再也多说不出一个字。 她在他唇间尝到了甜腥的血气,正如刚刚他们交换的那个疯狂的亲吻,他咬破了她的嘴唇之后尝到的滋味一样。 多么有趣。 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该他来尝一尝自己鲜血的味道了。 ……该他来尝一尝,被人欺瞒,被人反杀,滋味如何了。 她知道自己的吻技很糟。但妙的是,他现在也不能拒绝了。 她径直叩开了他原本就没想紧闭的牙关,去勾挑那根总是能笑着说出可恶的话的舌头。 她一手按着他的脑后,另一只手却越过他的肩头,按在他背后肌肤上,那枚刚刚被她以自己的鲜血绘就的“锁妖符”的符箓图案之上。 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在亲吻时再度品尝到了她唇上未干的血珠之故,他的体内血气翻腾,体温略高,背后的那枚锁妖符也隐约泛出一阵一阵的热意。 这种符箓的画法,就是记载于谢家家主给她看的那本关于“善果一族”的古书里。 因此,“谢琇”离开虞州谢氏的时候,已经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特殊的族类,叫做“善果一族”。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一族最后的遗孤,还以为这是虞州谢氏的百年底蕴,家中才有这些记载着上古时期秘不外传的历史及符咒的古籍。 没想到今日却是便宜了她。 若没有这种上古符箓与“善果一族”之血的加持,她是万万不可能将祸神长宵的神识禁锢在都怀玉的躯壳之中的。 她还记得,这种锁妖符,实则连通了施咒人与中咒者的命数。施咒人死,则中咒者亦同死;中咒者死而施咒人活着,这种符咒的功效一并解除。 当然,既然是命数互通,那么即使只有中咒者死,施咒人的寿数也会削减,决不会只有一方得利。 “善果一族”真的是非同寻常,居然创造出了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来控制妖鬼。 或许,这也是在上古的漫长岁月之中,在妖鬼的吞噬和神族的利用之中,才逐渐衍生出来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罢。 谢琇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地,惩罚似的继续着这个吻。 在逐渐炽热起来、不稳的气息之中,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无言。 仿若在那种亲吻之中,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模糊了,而在那一团混沌的正中,矗立着的却是都家庭院里的那座小亭,亭中置有一张琴案,有一位风仪极秀的翩翩公子,于夕阳西下之时,在亭中抚琴。 可这一次,他指尖流泻出来的,是新的曲调。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在混乱颠倒的气息交换之间,谢琇不由得蠕动嘴唇,轻似无声地将接下来的句子念了出来。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此时,或许是抵受不住后背上符纹间传来的热意,长宵已经将嘴唇移开,沿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正在轻吻着她的颈窝,还带着一点恶意地,将嘴唇停留在她颈侧微微搏动的血管处,一下一下地轻啜着那里。 他不知为何察觉到了她用气音吟诵出来的句子,无声地笑了一笑,嘴唇贴着她的颈子,替她接了下去,道:“劝君莫作独醒人——” 但这阙词的最后一句,终究是没有出口。 因为此时这间卧房的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狠狠推开。 ……不,或许应该说,房门是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直接炸开的。 房门并没有七零八碎,但被那股宏大而奇妙的力量推着直接猛然向后荡去,哐地一声狠狠撞上了墙壁。 门晃了两晃,看起来若不是做得结实的话,就会掉下来了。 而一道声音随即而至,气急败坏。 “……都怀玉!!你疯了!!你到底在做什么!?放开我妹妹!!!” 长宵的身形微微一滞。但他很快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他并没有如同来人所说的那样,立刻翻身下榻,而是依旧保持着之前那个半压在谢琇身上的姿势,俯望着那位显然也已经被这种突变惊呆了的小娘子,唇角一勾。 “你说……我应当听他的吗,琇琇?”他用气音悄声问道。 90. 九十·【第二个世界·残夜】·48 她…… 谢琇只愣了两秒钟,就意识到此刻映在谢玹眼中的,到底是怎样一幅景象。 她刚刚为了在都瑾后背上直接用自己的鲜血绘下锁妖符,所以假装出情热的样子,将都瑾的衣服都一路剥到了腰间! 而那个锁妖符的符纹图样,一旦画好起效之后,平时是会隐没在肌肤之下的!只有中咒者吞噬“善果一族”血肉或在反抗符咒的时候,才会发热发烫,重新浮现在中咒者的肌肤表面,就活像是一种烙印一样! 所以,既然现在长宵表现得极为顺从,也不再口口声声无礼地直接唤她“谢十二”了,那么—— 谢玹所看到的,就是“都怀玉”整个人覆盖在他的妹妹身上,并且衣服还褪到腰间! 谢琇:……!!! 吾命休矣! 她头皮一麻,几乎是立刻想要下意识地坐起来,为这幅极具迷惑力的场景辩解一番;可是,长宵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想法,而他是不甘心就此乖乖等着她吩咐才出招的。 他极其聪明,在刚刚一瞬的冒犯立刻被符咒的威力主动镇压了之后,他现在已经立刻发觉了这种符咒是哪里可以供他钻空子—— 只要他不冒犯谢十二娘就可以了!他冒犯其他人可没关系,只要在他动手之前,谢十二娘从没有公开出声阻止他的这种行为,就不算他违背她的意愿! 他心念电转,赶在谢琇开口之前,就发出一声慵懒的笑。尔后,他用手撑在谢琇脸侧的榻上,半转过身子,用一种情热时自然而然会变得沙哑起来的声线,懒洋洋地应道:“我在做什么,谢二郎你看不出来吗?” 其实他这种口吻和措辞并不符合“都怀玉”本人的人设,但是事到临头,谢玹已经气得火遮了眼,根本注意不到这么微小的差别了。 ……再说,“都怀玉”一旦撑着身子半转过来,站在谢玹的视角看去,就刚好能够露出在他下方的十二娘的半个肩头——而那肩头弧线美好、肌肤白皙光润,衣领被扯开到了肩膀下方,卡在她的上臂,半遮半掩。 其实谢琇另一边肩膀上衣衫尚算整齐,但长宵故意挡住了那一边没有暴露出来。 他打着想要把谢扶光/气得心魔暴涨、自己无力控制的鬼主意,想等到谢扶光被心魔夺舍的时候,自己就可以乘势而上,吞噬谢扶光的大气运—— 而谢玹呢,他真的感觉自己是在面临人生中第一次的巨大危机。 他现在心魔还在作祟,他是强行忍下心魔的又一波剧烈反攻,强撑着最后的一点清明意识,赶来都家寻找十二娘的。 在他推开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他没有当场被气到心魔汹涌壮大、无限膨胀,一下子盖过最后一线理智,使自己这具身体就被心魔夺舍,已经是定力非凡了! 但他终究深深地被心魔所影响。证据除了他那双此刻已经变得通红的眼眸之外,还有—— 他一言不发,也压根不再去顾及什么正道的行事法则,一抬手,就是一道灵符激射而出,杀意凛然。 这时谢琇刚好也微微欠起上半身,想要越过长宵的肩头看一眼谢玹的情况,却赫然看到谢玹双眼血红,一道灵符脱手,化作银色流光! 谢琇:!!! 她此刻被长宵半压在榻上,根本腾不出手来去摸袖中的灵符抵御。 可是,祸神长宵若是当真如此容易被解决掉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一整个故事存在了! 她不惮把长宵的心计往最坏的那一种类型里去想,心念一转,就觉得长宵说不定是想故意激怒谢玹、惹得他出手之后,自己再往旁边一闪,任凭谢玹发出的“流光刃”直接打入她的身体! 这样的话他可谓是一石二鸟,既能给谢玹的心魔添上最后的一把火,又能解决掉她这个棘手的施咒人——毕竟他可不知道这个“锁妖符”是将两个人的命数锁定在一起的,她死的话他也不能活! 她猜,在此刻的长宵看来,只要谢玹发出的攻击竟然将他的小妹妹误杀的话,谢玹的心魔将当场被激到最强的状态,谢玹的心理防线也会一瞬间崩溃,即使心魔不去夺舍他,他多半也无心再抵抗,说不定就会变得心灰意冷,束手待死! 而她这个施咒人一旦死去,那个“锁妖符”就会自然消失,他也可以重获自由! 多么完美,多么恶毒。 他真的是把借刀杀人这一招玩到了极限。 可是,她凭什么要让他称心如意呢? 谢琇眉眼一压,电光石火之间,她猛地腰腹用力一绷,借势抬起了一点自己的上身,缩短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在同一时刻,她伸手飞快地探到长宵的颈后,再度环住长宵的颈子。 此时她那只凭一口气抬升的身躯气力已竭,她重重地往后仰倒。 ……正好让她借着这种自然摔落的重力,强行将已经半撑起身子的长宵又重新拉了下来! 那一具属于年轻男子的身躯再度重重砸到了她的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一声细小的“嗤”声响起。 似是什么锐器刺破血肉的声音。 长宵的肩背骤然绷直。 他不可置信地垂下眼来望着她。 “你——!?” 谢琇平静地回视着他,双手依然状似亲密、实则紧绷地,牢牢箍住他的颈子。 两人对视了一息。 尔后,他的口中猛地涌出一大口鲜血,噗地一声,全部喷到了她的胸口衣襟上。 他就活像是浑身一瞬间全部泄去了力道一般,沉重地瘫倒了下去。 谢玹怒吼:“……都怀玉!!!” 谢琇被长宵那一砸,险些砸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她只感觉自己肺腔里的氧气都要被砸得泄没了,大口呼吸了数次,才算勉强压下那种窒闷感。 然后,她立刻出声阻止已经濒临暴走边缘的好哥哥谢扶光。 “哥哥!!”她大声喊道,声音一出口才发现尖锐得有丝可怕,像是差点喊劈了嗓子。 她慌忙咳嗽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声线,道:“……我没事。” 谢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边,抬手就要去抓“都怀玉”的肩头,想把他扳到一边去。 谢琇忙道:“这……这是个误会,我并没有怎么样!哥哥,你且不要生气……” 谢玹似是已经愤怒到了极限。此刻他反而压着声音,声线听上去很平,很沉,有种压抑之感。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胆敢在琇琇你面前造次之人,我一个都不——” 谢琇急忙赶在他崩人设地说出类似“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这种反派台词之前,把他的话尾截住。 “我真的没事,哥哥!有事的是他!” 谢玹压抑着心中肆虐的心魔,听上去声音发紧。 “他能有什么事?中了一记‘流光刃’吗?” 他站在榻边,呼吸粗重,鼻翼翕动,那双血红的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琇,那只单手去扣住“都怀玉”肩头的右手,五指用力,手背上都绷得绽出了青筋。 “呵……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夺他性命的。”他冷笑了一声。 “你根本无需替他担心。” 谢琇:“……” 她觉得这个姿势实在太尴尬了,闭了闭眼睛,索性一鼓作气地把实情全部喊了出来。 “哥哥!这个人已经不是都怀玉了!他是祸神长宵!他夺舍了都怀玉!!” 谢玹:!!! 他的双眼一瞬间不可遏制地瞠大了,继而又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瞳倏而紧缩。 “……你说什么?!” 他勉强压抑着心头的波澜起伏,以及依然在他神识之中叫嚣的心魔,一字一顿地问道。 谢琇重新睁开双眼。那双明澈的眼瞳,越过都瑾——不,“祸神长宵”——的肩头,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 “都怀玉……已经不在了。”她的嗓音清冷,如同落入幽静深潭的水滴,一滴,两滴,琤琤作响。 “占据这副躯壳的,是祸神长宵的神识——就是那一晚,他逃离了镇长家公子郑安仁的躯壳,直接成为了都怀玉。” 谢玹:……?! 这句话虽然平淡,但仿若朝着他当头丢下一个巨大的炸雷那般,炸得他半晌无法出声,脑袋里轰轰作响。 十二娘在说什么?! ……啊,她几乎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在说,都怀玉已经死了。就死在那一晚,和都家的其他人一起—— 他的眼中血雾翻涌,瞳孔益加鲜红。 “……冷静!哥哥!” 突然,他耳畔传来一声大喝。 啊,是十二娘的声音。 他的眉心忽而传来一阵刺痛的清凉感。 那种感觉,驱离了心魔翻涌上来的混沌。 他才恍然记起,今夜,在来这里之前,十二娘咬破指尖,在他的眉心留下了一记血痕,使得他重获清明。 他的五官慢慢地扭曲了,向下俯望着那具青年的躯体,心头忽而涌起一阵无尽的愤怒与怨憎。 他手指收紧,刚想用力把那个恶棍从他的琇琇身上推开,就听到琇琇平静地继续说道:“……且慢。” 谢玹:……? “你——”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琇琇的脸,刚想脱口问她难道对“都怀玉”这个人是否还有什么留恋,才会如此手下留情,就听到琇琇继续说道: “我用自己的血,在他的后背上绘下了一枚‘锁妖符’。” 谢玹:!? 她说什么?!锁妖符?哪来的锁妖符?她怎么会画锁妖符?!而且,她怎么敢用自己的鲜血把符咒画在祸神的后背上?而祸神就一点都没有反抗?!…… 千万个问题瞬间涌到嘴边。谢玹一时间竟然不知从何问起。 不过好在琇琇并不是个喜欢吊人胃口卖关子的人。他听到她一字一递地叙述道: “‘锁妖符’的画法,我是从家主给我的那本‘善果一族’的古籍之中学来的。原本还奇怪这种符箓看上去颇为简单,为何虞州谢氏无人会画……现在我明白了,那应当是需要上古血脉之力驱动的。” “正巧,我就是这种血脉。” 这么说着,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降服了祸神、自己还得以全身而退的欣喜,也没有自己身为“善果一族”在世间最后的遗孤、身世还被掩盖了这么多年的苦涩。 她只是就那么平静地说着,抬起眼来凝视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眸,无视自己身上还覆着一具男人的身躯,也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这么狼狈的姿态被他看到。 “你看过那本古籍吗,扶光?”她唤了他一声。 谢玹注意到,在他冷静下来之后,她并没有再用“哥哥”那个称呼。 ……或许是觉得,自己终究不能用这样的姿态,真正泰然自若地和兄长交谈吧。 谢玹这么想着,心脏一阵紧缩,咽喉发苦。 但他原本冲进来时满怀的愤怒,却终究被这个爆炸性消息冲击得七零八落,再也难以为继了。 他恢复了一点冷静,微微颔首道:“看过。” 他顿了一下,还是不放心,道:“……那符箓为何无法显影?” 谢琇还没有说话,刚刚被那一记“流光刃”打得口吐鲜血的长宵,居然又出声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突然道:“……大概是因为,我现在没想杀你的好妹妹吧。” 谢玹:“……你若是想神魂俱碎的话,我倒是现在就可以帮你一帮!” 谢琇:“……” 她赶在一场野蛮的争吵开始之前,就截断了他们的对话。 她抬手用力一咬指尖,把刚刚凝固的伤口又重新咬开了一点,用指甲一掐伤口附近,逼出两颗血珠;然后,简单直接地把那根手指塞进了长宵的口中。 谢玹:!? 长宵:“……” 很好,谢十二,当着对你别有心思的谢二郎的面,把你的手指塞进别的男人口中——你还真是懂得本座的心意,知道给谢二郎的心魔再加一把火呢。 他心中这么调侃地想道。 既然小娘子这么慷慨大方,于是他也来者不拒,舌尖一卷,就从她的指尖上卷走了那几颗血珠,咽入腹中。 她的血带着甜甜的味道,咽下去直是甘美入心。他的心头一阵激荡,血气翻涌,身体也仿佛渐渐燥热起来。 正在这时,他听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说道: “扶光,你瞧,他后背上的符箓现在显形了。你快帮我瞧瞧,还有哪里画得不够好,需要补充两笔?” 长宵:“……” 91. 九十一·【第二个世界·残夜】·49 …… 谢玹也有一瞬的默默无言。 然后,他仿佛终于摆脱了乍然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惊诧感,走上前来,果真微微俯首,凝神观察着在“都怀玉”后背上浮现出来的那枚符箓的全貌。 长宵不甘心地挣了一挣,刚想移动,就感觉脖颈上一紧。 原来是谢十二还环绕着他颈子的双臂,如今就如同铁索一般,紧紧勒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而且她还追加了一句:“别乱动!” 长宵:“……” 啊,他忽然有种荒谬之感,就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唐突了的良家子,落入登徒子的魔爪,逃没处逃,躲也没处躲,只能忍气吞声,任凭对方摆弄—— 他不记得自己这漫长的生命之中,还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 而人生第一遭,总是多多少少会令人感到新奇的。 他顿了顿,轻声地笑了起来,果然依言柔顺地配合着她,甚至还重新卸了力、低下了头,整个人都伏在她的身上,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谢玹:“……” 他忍着怒意,仔细地看过那枚符箓的图案之后,眉心却是愈皱愈紧。 “‘锁妖符’?”他的声音里有着犹疑的味道,“你看过的那本古籍上是这么写的?” 谢琇:“……是啊,我没有记错,不可能记错的吧?这可是人命关天之事……” 谢玹目光闪动片刻,终究沉沉叹了一口气。 “我大概能猜到了。”他说。 谢琇:……? “父亲也曾经把那本古籍给我看过。正因为我都记住了,才对其中记载的一切感到惊心,认为自己必须让你避开那样的命运……”他缓缓说道。 谢琇觉得他的语气仿佛有丝不对,但她现在还猜不出原因,只好虚应了一句:“呃……哥哥都是为了我着想,我知道的。” 可是听了她的话,谢玹却并没有显出多少释然的情绪来。 他那双红眸微微黯淡下来,抿了抿唇,仿佛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一般,说道: “……我父亲,应是把那本古籍之中记载的关键部分,撕掉了一页。” 谢玹的声音沙哑,面露黯然与痛苦之色,仿若像是这样站在她面前,一遍遍地重复着他的亲生父亲曾经对她做过多少卑劣的事情,就要耗尽他全部的精力与意志。 “我理应看到那本古籍的时间比你更早些……在我看到的书里,这枚符咒,实则叫做‘使役符’。” 谢琇:……?! “……‘使役符’?”她有点震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在心中咀嚼着这枚符咒的命名用字,尔后,她若有所悟。 “所以,这枚符咒真正的作用,不是把妖鬼禁锢在某一个躯壳之中,而是……而是能让妖鬼为施咒人所役使?!” 谢玹默然点头,而谢琇感觉到还伏在她身上的祸神长宵却身躯一僵。 她原本是有些震惊的,不明白谢家家主把这种符咒的真实名称撕去是要做什么;但从长宵僵硬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的身躯来看,她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什么事都不如他意、什么事都出乎他意料的挫败感和郁卒感,不由得忽然感到有些好笑起来。 啊……小可怜。 多可怜又可悲啊,世间最强大的妖鬼,神界“三恶神”之一。 竟然折在她这个半吊子的小姑娘手里了——而她甚至连绘出的符咒的真实名称和效果都不太清楚,就已经把他牢牢禁锢于此,再也无法挣脱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琇险些要朗声大笑。但看到面前脸色愈发难看的谢玹,她又把那种有害的冲动忍耐了回去。 ……奇怪,哥哥怎么一脸沉痛的样子?莫非是这个符咒还有什么可怕的副作用不成? 谢琇想了想,觉得不宜大喇喇地直接问出口“难道这个符咒会让我早逝”之类的晦气台词,于是旁敲侧击道: “啊……难怪我拿到那本书的时候还在想,这本古籍是有多破旧啊?符咒的名称都找不到了,还是用毛笔潦草地写在书页空白处的……” “……父亲是想要降低你的戒心。”谢玹默了一瞬,简单粗暴地答道。 谢琇:“……降低我的戒心?为何?” 她其实真的只是好奇心起,随口一问而已。毕竟谢家家主的渣和怯懦,她在这一天稍早前已经在百宅的小书房里听谢玹讲过了。 但这一次,谢玹面露难堪之色,表情晦涩难当,数度翕动嘴唇,到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谢琇:??? 这可真稀奇……即使是她那种惊天动地的“善果一族”最后遗孤的身世,或者谢家家主想要利用她的体质为他的爱子铺路——这样难堪的真相,谢玹最后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了啊? 有什么能比这些真相还要骇人的? 谢琇犹豫了一下,缓下脸色,摆出一个“没关系的哥哥说什么我都能理解!”的温柔神情,放柔目光,鼓励似的注视着谢玹,道:“若是……若是哥哥不方便说的话,我……我也可以不听的!我……我并不想为了这等书多一页少一页之类的小事来让哥哥烦扰……” 结果她的善解人意好妹妹的台词还没有刷完,长宵就发出一声冷笑。 ……真亏他能一直保持这种暧昧的姿态,还能若无其事地随时切入他们兄妹俩的对话之中! “不不不,还是说来听听吧,毕竟我也是苦主之一,莫名其妙就背了这么一个可怕的玩意儿在身……即使要我做鬼,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长宵这回倒是一边说、一边又恢复了一点力气,双手慢吞吞地撑起了一点上半身,似乎想要侧身回过头去,看一看谢玹现在精彩缤纷的脸色。 谢琇:“……” 啊,真是绝了,这阴阳怪气的恶神,她当初怎么就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他本人的性格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呢! 她忍不住冷声道:“说起来,我哥哥难道不是被你暗算过的苦主吗?……把你当初打入我哥哥身体里的那一股魔气现在就给我抽出来!” 长宵起身到一半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停滞了一霎,缓缓地把已经转到一半的脸又转了回来,直勾勾地盯着谢琇,片刻之后,竟然气得笑了起来。 “谢十二,你不能这么偏心……”他恨恨道。 谢琇:“……什么?” 长宵却好像已经懒得再听她的说辞了一般,他点着头,面色发白,甚至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弓腰缩背的动作——那一般都是为了克服胸腔中的某处传来的疼痛而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于是谢琇便明白了,他刚刚的确是又想着违抗她最新的那一道指令的。 谢琇在心底暗暗纳罕,觉得“善果一族”的血脉当真强大,看来老天也是公平的,给他们关一扇门,就会再给他们开一扇窗;即使他们因为体质之故会被妖鬼垂涎、被神族算计,但他们同样也身具强大的血脉之力,只要拼命,就有反杀之机—— 但长宵这副和从前不同,并不故意假装病弱单薄,却因为那种暗自忍耐着疼痛的模样而格外显得有一点凄惨可怜的作派,却不知在哪里忽然触动了她的心,让她起了几分恻隐之意。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还没开口安抚长宵几句,就看到他冷笑起来,神情格外凌厉刻薄。 “谢二郎已经是受到天道厚爱之人,倘若你们所有人还要将自己的厚爱也一并奉上给他的话……这世道,该有多不公平啊?” 谢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其实说得也没什么错……她想。 我们,都是不受天道青睐的炮灰而已。唯有他——唯有光辉四射的谢扶光,会匡扶这世间正道的光芒,会身负大气运,会以己身维系这一方小世界…… 但是,她当然是不会把这些说出来的。 她放柔了神情,凝视着长宵,道:“我让你替他拔除魔气,是因为他并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折磨与惩罚。这世间还有许多不平事,都等着像他这样正义又善良的人去解决……” 停顿了一下,她觉得这也正是个不错的时机,可以把以后的相处模式划下道来,免得长宵或谢玹还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于是她说: “不管这枚符咒真名叫做什么,但根据我所看过的那本古籍,它是会将施咒人与中咒者两人的命数永久相连的。” 长宵:!? 谢琇平静地望着他,道:“我死,则你也不得不死。若你死,我的寿数也会被削减少则一半、多则八成,来日无多……” 长宵:!!! 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露出了清晰的惊愕之色,嘴唇都微微张开了;片刻之后,他仿佛终于在脑内理清楚了他们两人之间相互的命数连系,又因为这种不够公平的效果而气得微微低下了头,绷紧下颌,压低了眼眉,目光凌厉又谴责地瞪着她。 “你——!”他气得好像一瞬间无话可说,只说出了一个字,就又卡住了,嘴唇翕动数次,最后却说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诧异了的话。 “……你便是这般对待我的?!” 谢琇:……? ……大家彼此彼此,我下手之前觉得您也正打算夺我的性命啊? 现在只不过是我棋高一着而已,而且这个符咒又不是立刻让您就死,只不过是给您多套上一重紧箍咒,保我自己小命而已,您就这样气得面色发白,鼻翼翕翕,眼中甚至都漫上了几分水意…… 您这样做,弄得我就好像是个真正狠心绝情的负心汉啊?? 92. 九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50 …… 谢琇满心不解,但也知道这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以免激得他恼羞成怒,头脑一热,就要跟她同归于尽—— 哥哥的魔气还没有拔除呢!主线剧情还岌岌可危呢!不是死的时候啊! 谢琇暗叹了一声,好言好语地说道:“我能够以自己的性命在此立誓,虽然有此咒可以限制和役使你,但我今后决不会随意向你下任何有违道义、不通情理、强人所难的命令。若你不去任意伤害无辜之人,我也不会约束你。若你能做到,那么在我死之前,我会解除此咒,还你自由。” 长宵:!? 他犹带着分水色的眼眸一亮,脱口而出:“……此咒还有解除之法?!” 他的话语刚刚说出,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露出了大大的破绽。 刚刚他塑造的那种凄哀可怜的形象瞬间崩解,他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小混蛋,还知道装乖卖惨,博取同情,让别人放松警惕! 果然,他看到谢十二脸上那点微薄的愧疚一扫而空。 她慢慢抿起了嘴唇,直直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然后,她忽然伸手狠狠将他当胸一推,用力之猛,居然真的把毫无防备的他从她身上推倒在一旁。 她的前襟上现在全是他刚刚中咒和中了谢二郎那一记“灵光刃”之后呕出的鲜血,血痕淋漓,看上去又凄惨又狼狈。 就连谢二郎看到她这副模样,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不过长宵现在仰躺在榻上,刚巧能把谢二郎脸上的神情变化看个一清二楚。 在谢二郎脸上的怔忡变质为心疼之前,谢十二就随手拉起了自己的衣襟,将之前半露在外的肩头遮得严严实实。现在若不是她衣襟上血痕宛然的话,只看衣衫的齐整程度,简直不像是在这间卧房里刚才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斗一样。 她从榻上从容起身,头也不回地冷声道:“……你别想了。就跟着我一起死吧。” 长宵:“……” 他也听得出来她这句话里没当真,只不过是随口一句威胁之语而已。但他的心脏还是微微一悸,抽痛了一霎。 他抬手捂住心口,长长叹了一口气。 ……要命。 此番才是真的要命了。 “……好好。”他逆来顺受地好脾气应道。 “我替谢二郎把那点子魔气拔除掉……然后,我们有话好商量。” 这一下谢十二转过身来了。 现在他们两人的位置调了个个儿,他仰躺于榻上,而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夜色已深,室内烛火摇曳,竟然使得她那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高大、柔韧、虽飘摇但坚不可摧之意。 像风中的一束劲苇。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垂下视线,背光而立,让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我还可以相信你一次吗?”许久之后,她问道。 长宵神情一振。 “当然。”他含笑道。 他是世上最强大的妖鬼,是神界敕封的“祸神”,拥有近乎漫长无尽的生命。 对于他来说,乖乖伪装出良善之貌,就这么装上几十年,一点也不算什么。 毕竟他可是在九幽深狱之中都能一呆就是一千八百年的祸神啊。几十年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弹指一瞬。 “我们之间不是有你那个血咒作为连接吗?”他笑得一派纯良,仿佛忽然就大彻大悟,清白纯善了起来似的。 “我将不得不忠诚于你,至死方休——这不是你刚刚才告诉我的吗?” 谢琇:“……” 她俯望着这俊美的青年。 他此刻正大喇喇地仰躺在榻上的锦衾之间,眉眼一派放肆地在她面容之上流连。 他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那位斯文俊雅、风仪极秀的都怀玉了。 但是他依然担得起音容兼美、风流蕴藉这几个字的形容。 或许原本的祸神长宵,也是一位不输于都怀玉的美男子吧。 倒是她的孤注一掷,把他锁在了都怀玉的躯壳里。 不过倒也无妨,等到她在这个世界里逗留的最后一日,她也依照古籍中记载的那个法子,把这个符咒解开了便是。 从前无人会解开符咒,一是因为妖鬼或凶狠或狡诈,施咒人不可能主动解开符咒的束缚,放它们自由;二是解开符咒所用之法也对自身损耗极重,哪有人肯这样做,只是为了释放自己千辛万苦捕捉到的妖鬼呢? 谢琇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长宵的双眼上。 那双一黑、一冰蓝的鸳鸯眼看上去深邃又神秘,又给本已极度俊美的那张面孔上多添了几分妖异之意。 这一张脸上,唯有这双眼睛,是属于长宵的,而不属于都瑾。 这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有多少是真情,有多少又是假意呢? 谢琇紧盯着长宵的双眼,最后说道:“……你最好是。” 你最好真的一直忠诚于我,至死方休。 …… 谢琇与谢玹一道走出那扇摇摇欲坠的房门,略微走开一点,站在走廊的檐下。 他们身后那间厢房,正巧是谢琇曾经借住过的。此刻房门深锁,屋内一片黑暗,但谢琇知道,那扇窗的右侧窗框上,刚巧有一处小小的凸起,她之前就随手在那里挂了一个小小的香包,平时在屋外是看不到的。 今天白日里走得匆忙,她忘记把那个香包摘下来了。 现在深更半夜,就更不方便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谢琇后背靠着那扇窗,谢玹站在距离她两步远的斜前方一根廊柱下,两个人之间忽而有了一点点距离。 谢玹没有回过头来看她,径直说道:“……关于‘使役符’之事,还有一个关键,你应该知道。” 谢琇漫应了一声。 但谢玹又停了下来。 或许是不想给长宵一丁点偷听的可能性,谢玹低下头,从自己腰间那个葫芦形的荷包里擎出一张空白的黄符,问道:“你知道哪里有笔墨可容我借用一二?” 谢琇笑了。 这可不是巧了吗。 她站直身躯,径直走到旁边的房门前,用力一推,尔后迈步进入房间,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道:“我之前就借住于此,自是有笔墨备用的。” 谢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屋,看着她在桌前研墨,视线忍不住四下稍微打量了一下。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能够代表她曾暂居于此的。 谢玹的目光扫视了整个房间一周,最后无意中扫过窗棂时,却突然顿住。 他注意到了右侧窗棂上挂着的那枚小小的香包。 他忍不住绕过桌子,想伸手去碰它。 但正巧此时,站在桌子右方的谢琇研好了墨,直起身来,刚想回头喊他过来写字—— 同一时刻,谢玹也恰好掠过她身侧,伸手去够那枚悬挂在窗棂上的小香包。 这个房间并不算很大,谢琇当初选择它只是因为不想去住都弘那一侧的厢房,所以家具陈设摆得有一些挤,桌子旁边就是一张高脚几,几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再过去就是架子床,家具之间的距离也不过一人宽而已。 因此,现在谢玹绕过桌子去拿香包,谢琇又刚好转身去唤他,两人在桌案右侧极小的空间之内错身,险些撞到一起去。 两人衣衫擦蹭,不属于自己的、对方的气息猛然袭来。谢玹下意识一下子收住了脚步,旋身想要去扶住谢琇的身躯,因为刚刚被他猝不及防地带了一下,她现在有点踉跄,看起来马上就要摔倒了—— 而谢琇完全没有想到谢玹跑到桌案右侧是要做什么,差一点一头就撞进他怀里。她蓦地一个急刹车,但两人的手臂还是在错身之间猛地撞了一下,她失去了重心,朝着桌子角上歪倒过去! 下一瞬间,一条手臂伸过来,那只手一下子抓住她的上臂,把她往另外一个方向带过去。 谢琇:! 她晕头转向,脚下踉跄,咚地一声,一头撞上了——某种坚实的肌肉。 她的大脑里一阵嗡鸣,一时间竟然感觉天地尽是一片混沌,一团混乱之间,有凌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倒退两步,砰地一下撞上了墙壁;也有“铮”的一声,像是丝线被挣断的声音;还有一阵叮里咣啷的杂乱声响,像是旁边高几上的香炉被撞倒而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动。 有金属滑过地面时带起的嗡声,然后,似乎有个圆圆的物事滚了过来,咚地一下撞上了他们的脚,终于停了下来。 一炉尚未燃尽、已经冷却,却犹带余香的余烬打翻在地上,仿佛有丝丝缕缕的香气缭绕升腾。 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 谢琇只能听到面前近在咫尺,是谢玹的心脏砰砰而跳的声音,还有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气息一下一下地吹拂在她的额前,带起几缕她的碎发。 他的左手依然紧紧握住她的上臂,那么用力,就好像是一放手她就会跑掉了,所以必须牢牢捉住。 而她则双手抵在他胸口,像是这么做就可以维持彼此之间最后的那一线距离似的。 但是这样做似乎并没有用,他的心脏,正在她的掌心覆盖之下,蓬勃而有力地跳动着,愈来愈急,仿佛想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跳到她的手里来一样。 谢琇感到自己无法抬头直面这种情境,于是勉强把脸微微侧过去,却正好看到他原本悬在空中的右手,还呆呆地凝固在那里;一段丝线和络子从他的指缝间垂落下来。 啊,他握在手里的,是那个小小的香包。 仿佛意识到她正在看什么,他的右手恍若被烫了一般猛然缩回去,又无处可以安放,摇晃了一下,最后搁到了——旁边的桌上。 现在,他的姿势尴尴尬尬,她的亦然。 他没有拥抱她,他的右手甚至还放在桌子上,但他的左手牢牢扣住她的上臂,不肯放开。 她想往后退开一点安全距离,可是他仿佛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那只左手上,竟然让她有一点动弹不得。 93. 九十三·【第二个世界·残夜】·51 …… 谢琇:“……” 啊,不行,这太危险了。 作为炮灰组而言,在没有特殊任务指定气运男主就是任务对象的情况之下,这种普通任务中,想要跟气运男主刷出个he,就等于自己想要手动破坏这个小世界的稳定性,回去是要被关惩罚世界小黑屋的! 那种惩罚型小世界,虐身虐心,无依无靠,挖眼挖肾,不发工资,不设假期,没有奖金;十个起步,二十个不多,满打满算,至少要替时空管理局做白工八辈子才算完! 她顿时感到一阵不妙。 但是,在她还没有想出能说点什么来避开这种困境之时,谢玹反而率先向着她倾身过来,薄唇贴在她耳畔,声音低哑,轻似无声。 “……‘使役符’,只要有‘善果一族’之人的心头血为引,即可让他人亦获得施咒的力量。而且,只要有足够的血脉与灵力驱动,则施咒之对象是任何人都可以,并不拘于妖鬼一类。” 谢琇:?!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怪他要特意离开都瑾的卧房,找一个僻静地方才肯说,甚至一开始还打算直接写在纸上告诉她! 想必是他防备着隔墙有耳,不愿让长宵知道这个秘密,再获得什么可以利用或暗算她的机会。 但是——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震惊地微微侧过脸,望着他。 谢玹的面容依然在她耳边极近之处,没有移开。但是他也没有出声回答她的话,只是就停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深眸里隐有一丝痛苦之色。 谢琇便忽而悟了。 哦,想必这就是当初谢家的家主谢敖从那本古籍上撕去的部分吧。也是他教给谢玹的,让谢玹在合适的时机将“使役符”绘在“谢琇”的身上,让她这宝贵的“善果一族”的后裔,此后永远为他所用吧。 而心头血?……呵,“谢琇”从小在都家主支的大宅长大,谢家家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骗取她的心头血,偷偷存起来以备今日。 谢琇忽而感到了一阵荒谬可笑。 原来,在虞州谢氏的眼里,亲情不可靠,婚约不可靠,爱情不可靠……甚至连名分,谢家也不觉得可靠。 唯一可靠的,只有这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符咒。 这道“使役符”。 只有绘在了她的身上,符咒之力深入她的骨血,让她一生也无法反抗,只能乖乖驯服,乖乖顺从……这样才可以让他们完全放心。 人心之可怕,人心之无常,可见一斑。 ……还好,虞州谢氏,还有一个人是好的。 是不屑于使用那些鬼蜮手段,坚持直道而取、光明磊落的。 是清白正直的,是凛然无畏的,是承接着世间所有光芒,并会一直扶持着那道光芒永远不灭的。 谢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将之呼出。 进入肺部的不仅仅是氧气,还带着一丝略微清苦的味道。 那是谢玹身上的气味。 谢琇一直想知道他所用的熏香叫什么,似乎和她所熟悉的那些著名香方一点也不一样,闻起来倒像是现世里的橙花,有种清新提神之感,细嗅之后却又微带一丝极不明显的涩意,很好地中和了那种甜美的果香,多添了几分清冷孤绝之意。 “……唤作‘孤霭入云’。”她听见谢玹说道。 她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她不由得重复了一遍:“‘孤霭入云’……” 啊,很对。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所想到的,是崔女士有一次曾经随口向她提起的诗句。 “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 而谢扶光与他的琇琇,哪一个是云,哪一个又是山呢。 她不应该再追问了。也不适宜再问下去。 这两句诗之后还有两句,也令她印象深刻。 “……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她喃喃说道。 谢玹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决定。 谢琇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脸来,微微抬起头,直视着他。 然而她几乎是立刻就震诧了。因为她看到他的面色发白,双唇微启,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那双红瞳之中的眸色,亦是忽明忽暗。 她几乎立刻就被他露出的那样的表情感染得难过起来,艰涩地开口,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能喊了他一句:“哥哥……扶光——” 这一声称呼仿佛像是猛然击溃了他的某种防线,谢玹绷紧下颌,蓦地一收手,就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的右手也随之环绕过来,横过她的后背,紧紧地箍住她。 “琇琇……”他的声音震颤。 “我……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 谢琇被迫紧紧贴靠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脏乱七八糟跳得杂乱无章,忍不住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一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不能,扶光。”她狠下心来说道。 “我的这种体质,一旦传扬出去,便永无宁日……我不能让你把宝贵的时间和能力,都消耗在对付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身上,时刻警醒,防备偷袭,再无轻松之日,心力全被耗空……” “而且……我现在有了这道符咒的加持,终身都要跟祸神长宵绑在一起,我不可能带着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跟你一道上路,四处去斩妖除魔吧?” 谢玹的身躯一震,他没有说话。 谢琇也没指望他现在说些什么,继续静静地说道: “他曾经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妖鬼,被神族骗往神界之后,虽然被封了一个头衔,但也是‘三恶神’之一的‘祸神’——假如能指望他今后都乖乖地为你的除魔大道效力,那便是异想天开了……” “我只能尽我所能约束着他不去给你捣乱,也不再在这世间多生事端……但你我都知道,无论再给他加上多少约束与符咒,他也不可能变成我们的同路人……” 她停顿了一下,把手覆盖在谢玹温热的心口上,恳切地说道: “我可以约束着他,看守着他,尽我所能去牵制他……而你呢,你还有这一整个世间的正义需要你去维护……” “哥哥……扶光。”她又这么使用了双重称呼,唤了他一声。 谢玹沉默片刻,终究沙哑地应了她一声。 “……嗯?” 谢琇无声地弯了弯眼眉,淡淡笑了。 “假若这世间能够变得更好……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维护它。” “因此,这世间,就交托给你了——可以吗,哥哥?” 她最后选择了只用“哥哥”这一个称呼来呼唤他。 他也明白,这就代表着,他的琇琇往后退了一步,又将退回到那个“乖巧伶俐又深明大义的小妹妹”的身份中去了。 终此一生,只能如此。 也只会如此。 他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使那一阵阵的心悸平静下来。可是心脏仿佛有它自己的意志,沉重地跳动着,每一下搏动都仿若一场苦刑,牵扯起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痛。 他还停留在她后背上的那只右手五指紧握成拳,愈来愈用力,几乎要将依然握在掌心里的那只小小的香包捏碎。 他忽然记起,琇琇小时候总是喜欢毫无章法、也压根不去看那些香方子的配料,就敢自己胡乱往香包里塞花瓣和香草,最后总是制出味道呛鼻、一闻就呛得让人不由得打喷嚏的香包,佩戴在身上根本不合适,最后只好统统都拿去熏虫子。 他茫然地想着,他刚刚走到这里是要做些什么? ……啊,对。他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经过了那么多年,她制作香包的手艺有没有长足进步的。 可是现在,他们为何忽然就要离别了呢。 可是现在,他们为何忽然就都长大了呢。 他曾经很渴望长大。在那一次出门除妖,却遭遇了强敌、分支的堂兄们不幸一死数伤,他自己也险些丧命之后,他就没有一天不渴望着能够长大,能够变强,强大到成为这世间最杰出的除魔师,到时候就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从他手中将他最珍视的人或物夺走。 ……可是,他现在长大了,也一定会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除魔师。 然而,为什么他最珍视的琇琇,却要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呢。 任凭他再如何握紧十指,也是徒劳。 倘若他终将抵达巅峰,却四顾无人,那么这样一条孤独的大道,又有何意义呢? 他当然知道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这世间的正义。他也愿意去竭尽全力斩妖除魔,维护这世间的正义。 然而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遇上这世间的正义也填不平的鸿沟,横亘于他和琇琇之间,迢迢不可飞渡。 心魔仿佛在他的神识中翻涌,发出得意的笑声,要他放弃维护这世间的正义,与它一道沉沦入魔,因为那正义会阻隔他追向琇琇身影的脚步。 ……可是最后,他咬紧牙关,口中甚至都泛起了一层咸涩的血腥味,一字一顿地应道: “好的,琇琇。” 假如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如你所愿,琇琇。 94. 九十四·【第二个世界·残夜】·52 …… 数日之后,在云边镇外的旷野里,一条年久失修的古道旁,衰草连天。 这几日忽然起风了,秋意渐浓。就连道旁长草的顶端,也渐渐染上了枯黄之色。 那条古道早就不再平整,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宽阔,道旁凌乱丛生的草木无人修剪,蔓延到了路上来。 谢玹斜背着一个包袱,站在古道上。 站在他身旁的,是谢琇与都瑾……不,长宵。 谢玹的气色似乎依然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眸终于恢复了阙黑,看上去深不见底。 反而是长宵,虽然仍旧顶着都怀玉那一具昳丽的躯壳,但已经不再掩饰自己原本的一黑、一冰蓝的鸳鸯眼。即使站在秋风里,他依然看上去意态悠闲。 他两手各牵着一匹马,双手都被缰绳占用了,对于低下头正在啃路旁野草的马,他露出不耐烦的嫌弃神色。 “啧,本座是你的马夫吗?有话就快些说,若是天黑错过宿头的话,半夜若有妖鬼来袭,本座可是不会——” 谢琇抬起眼来,就那么轻飘飘地横了他一眼。他最后的那句抱怨之词就卡住了。 不过,的确好像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谢琇转向默然站在一旁的谢玹,最后一次认真地抬起眼来,凝视着他。 “哥哥,要善自珍重呀。”她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道。 “我会时常给你捎信的。” 谢玹勉强翘了一下唇角,表示配合。 其实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有“传信符”,也不是这么烧的。相隔太过遥远的话,一旦中途有人或妖鬼拦截,为了保护通信内容秘不外流,传信鸟就会自动烧毁,化作一缕青烟,根本传不到对方的手中。 可是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深深凝视着她,说道:“善自珍重,琇琇。” 一阵风起,她悬挂在腰间门的那只葫芦形荷包下方有些陈旧的络子,随风轻轻飘动。 他的视线有短暂的一霎移到了那只荷包上。但是很快地,他又收回视线,重新专注地凝视着她。 “我且在这里目送你一程。”他说。 “你先走吧。” 她看上去似乎有点为难,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有一个人可反应得很快。他有话说。 “什么?你们兄妹感人至深的道别已经结束了吗?终于可以走了吗?” 谢琇原本还有些难过和惆怅的眉目,一下子就变成了横眉竖眼。 “我警告你,你再这么无礼的话,我就要对你下命令了——” “……我错了。” 狡猾的祸神滑跪得飞快。 他咳嗽了一声,摆出一副“虚心认错,就是不改”的神色,大喇喇地把左手里的缰绳递向谢琇的面前。 “来,十一娘,请上马——”他就活像是个殷勤得过分的店伙计一般,朝着她唱个喏。 谢琇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恶的妖鬼就是没有情商,即使他长得再漂亮! 跟哥哥分别——而且双方都差不多心知肚明,此生重逢的机会有限——的时候,她就这么欢欢喜喜地上马飞奔而去,就像迫不及待地要奔向她的新生活,而把哥哥孤零零地一个人丢在身后马蹄扬起的烟尘里,这算什么事呢?! ……要不是怕现在就宰了他,万一再影响谢玹将来单刷“三恶神”中的最后一位——灾妄神冲融的剧情的话,她真想……真想—— 谢琇难得用一种毫不客气的语气说道:“牵着!我就喜欢走路!” 长宵一愣,满脸不解。 “这又是为何?”他问道,脸色万般无奈,像是误追随了一位任性的主人,不得不一直替喜怒无常的主人收拾烂摊子,怀才不遇、心力交瘁的可怜书生一样。 “那你不上马的话,我可以骑马吗?我甚至可以先行出一里地,给你和你那位好哥哥充分的话别时间门——” 可是谢琇已经决定暂时不搭理他了。她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依然伫立在路中的谢玹。 “再会,哥哥。”她脸上漾起一个温暖的、安抚的笑容,柔声对他说道。 谢玹感到自己的咽喉一阵紧缩,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强忍着那种不适,从齿间门挤出几个字。 “……好的,琇琇。” 只要是你的决定,永远都好,琇琇。 他伫立在旷野里的古道正中,目送着那两人拖拖拉拉地一路走远。 长宵两只手里都牵着马,那马看上去也不太听话,但他竟然还有闲心一直偏着头与琇琇说话。但是琇琇却单手扶着肩上斜挎的包袱,脚步轻快地走在一旁,似乎对他所说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似的。 秋风把他隐隐约约的语声带了过来。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享受人生?” 谢玹听见琇琇冷漠道:“斩妖除魔。” 即使长宵已活了不知道多久,可谓见多识广,都生生地被这个答案噎得卡住半晌,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 “你?让我一个妖鬼去……斩妖除魔?!” 琇琇的声音里似乎有一抹得意的笑意。 “嗯,对。” 长宵怒气冲冲地喊道:“你这是故意说给你那个好哥哥听的吧?!让他听听你到底有多乖多善良,即使跟像我这样的坏心肠混在一起,也不改初心——这样的话好让他放心?!” 琇琇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咦,你在说什么?我当然要与哥哥做一样的事呀。” 长宵:“……” 他恼怒地一甩手,险些打到旁边无辜的马儿。 “啊,这光明又正义的大英雄大善人的味道!简直冲得我头晕!我身体虚弱,我走不了路了,我要骑马!现在就骑!……” 他们渐渐去得远了,已经听不到琇琇回答的是什么。 然而,长宵很显然是没有如愿以偿的。至少在谢玹的视野所及范围之内,他还是一直牵着马,高声抱怨,慢吞吞地走着,好像满心都是不情愿。 可是琇琇压根没有对他让步的意思。她背着包袱,缓步走在旷野古道上,脚步从容,发髻上绾着的发带在秋风中飘起,像是黄叶枯草之间门最美的一抹亮色。 啊,谢玹想,一直以来,好像琇琇总有法子对付这些幼稚的、少年的小情绪。 在谢玹记忆里,即使是在那些他年少时彷徨不安,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足以担起虞州谢氏的百年世族、与世间门安稳的重责大任的时刻里,琇琇也总是那么泰然自若,理直气壮,对他今后一定会成为这世间门最伟大的除魔师这件事深信不疑。 那些强大的信任,现在想来,竟然就如同动荡的浪潮之中一抹恒定的锚点一样,令人心安,令人稳定,令人想要伸出手去,永远抓住。 很奇怪的,在这种时刻,谢玹却忽然想起了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那一天他途径某个小镇的街头,看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略带一点不耐烦似的站在树下,还活像是个老学究一样背着双手。那棵树下还有一块大石头,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就坐在石头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糖人,一边极力地仰起头来望着小少年。 “珏哥哥,你都好久没有回来了!” 小少年的语气不怎么好,听上去似乎有一点僵硬。 “都说了我要去书院,一月能回来一天就已经很好了……” 小女孩扁扁嘴,似乎显得有点伤心似的。不过她还是竭力振作起来,找了个新话题。 “那你在书院里都学了一些什么呀?”她问道。 “学了怎么写你的名字吗?” 小少年有点不耐,口气也不太好。“学了学了!” 小女孩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怎么写的呀?” 小少年的脸色有点发黑,但他还是蹲下身去,取了一根树枝,在小女孩脚边的泥土上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当他们走后,谢玹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小少年尽管满脸不耐烦,但他写字的时候甚至顾及到了小女孩的视角,写下的字是正正冲着小女孩的,以便她能一眼就看明白。 泥土上写的名字是“张珏”。 哦,难怪那个小女孩看了还会继续问:“‘珏’是什么意思呀?” 不知为何,小少年的语气变得更差了。 “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 小女孩咧开嘴笑了,门牙好像还缺了一颗。 “那不就是我们俩吗?”她笑嘻嘻地问道。 小少年的脸色立时就变得一阵青一阵红,活像是只河豚一样地双颊都鼓起气来,胀鼓鼓的,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用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小女孩的额头。 “你到底懂不懂矜持!郑秀秀!” 正是这一声“秀秀”彻底吸引了谢玹的注意力,拖住了他当时本欲离去的脚步。 他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秀秀”是哪两个字,但那一刻,他站在道旁的树影下,望着那个小女孩无辜地朝着小少年咧嘴笑,而小少年涨红着脸,不得不又满足她的要求,为她背诗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那时,那位名叫“张珏”的小少年,背的就是这首《长干行》。 啊,谢玹想,其实那位名叫“张珏”的小少年,同样有着这种心思吧。不然他为他的秀秀背诵的,就是别的诗了。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稚嫩的童声仿佛又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微微合上双眼,感觉到初起的秋风卷着黄叶,似要扑到他的面庞上来。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在记忆中小少年那尚未经过变声期的清朗嗓音,继续一声递一声地,背诵着这首诗。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现在,他伫立在旷野的行道旁,站在萧瑟的秋色里,目送着他的琇琇远去的背影。 前人亦有词云: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他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每一个日子,但那些日子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尽管他再如何怀念那一瓶瓶糖渍桂花酱,融在水里喝下去,甜入心底;还有那一齐在树下泥土上画到一半的符箓,那些被她画得歪歪扭扭的线条,组合起来活像是山海经里的妖怪本身;以及那些被罚跪祠堂反省的夜里,她从窗缝里偷偷递进来的包子或点心;甚至是那些她曾经对他理直气壮地说过的、关于“世上最好的谢扶光”的话语…… 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世上最好的琇琇,已经与他分道扬镳。他们都长大了,也都有了各自应当担负起的责任与道义。 虽然那些责任、使命、大道与正义,都如同一道道枷锁,但他们都不能自私地随意摆脱掉。 因为一旦摆脱掉,他们也就不再是他们了。 会将儿女私情摆在世间门正义之前的谢扶光,还是世间门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吗? ……既然琇琇想要看到世间门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那么,他就永远当世间门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吧。 谢玹抬起手探入前襟,摸到了掖在衣襟内的一个荷包,然后把它挪动到了心口的位置上,再将自己的掌心牢牢地覆盖上去。 那是临行前,他与琇琇交换得来的。 现在,琇琇用来装灵符的大荷包,在他的手里了。而他始终悬挂在腰间门的那只葫芦形的荷包,则悬挂在琇琇的腰间门。 这样的话,就仿佛他们还和从前那般,无论何时都会并肩作战,一直在一起一样。 只是,今日一别,将来他可会有再见到她的一日? 若真有那一日的话,他愿意自己动身相迎一百……不,三百里,五百里也行;也愿意让她就逗留在某个地方,由他自己赶路去见她。 可是,真的还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吗? 望着琇琇与都瑾——不,祸神长宵——远去的背影,秋风扬起谢玹发髻上的淡色绸带。 道旁草木斜逸,杂枝丛生,那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随风摇曳的长草之后。 他的心头浮现了那首诗最后的几句。 是记忆里的如玉少年阿珏,为他的秀秀认真一字一字背诵出的。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95. 九十五·【第二个世界·残夜】·53 …… 生活就是在夜间开始的。 在不断的斩杀和鲜血中往复重来,永不休止。 但谢琇甘之如饴。 在与谢玹于云边镇郊外的旷野中分别以后,她一直在等待着时空管理局把她召回的指令,但一直都没有等到。 一般来说这种情形只有可能是因为观众满意目前直播的剧情进程,希望尽可能地延长一段时间,不要匆促结束这个小世界的直播。 所以谢琇也并不觉得慌张,而是开始思考,既然故事线已经差不多走完了“谢琇”在原作里唯一出场的“云边镇魔”单元,接下来她又该做些什么,才能让观众们觉得自己没白交尊贵的年费。 想来想去,正事只有一件可做——那就是斩妖除魔。 谢玹一个人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遍及整片大陆的妖魔鬼怪全部消灭掉,总有一些妖物是原作中没有提到、但却为害一时的;谢琇便将自己的目标锁定了这些妖物。 长宵后背上还绘着那个“使役符”,在她勇猛地冲杀之时,也不得不站在一边掠阵。即使他不情不愿,但在她以寡敌众、左支右绌之时,也出过好几次手,甚至真的替她消灭了一些棘手的妖物。 也因此,曾经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妖鬼的长宵,现在简直是怨气冲天。 谢琇并没有过多地下命令约束他的言行,所以他说些抱怨的怪话,也不会引发“使役符”的惩罚效果。 长宵此人通常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的,完全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他嘟嘟哝哝地抱怨,长睫闪动,悄悄窥探着她的脸色,从中寻找出他可以钻的空子;今天是抱怨她冷淡,明天是抱怨她狠心,后天又抱怨她无情—— 总之,他好像是打定主意不给她任何安静地怀念过往的机会。无论是都怀玉,还是谢扶光,仿佛都算是他现在打算从她脑海中驱逐的对象人物。 而且,他是祸神,亦是妖鬼。 这就代表—— 他骨子里其实毫无底线。 谢琇精疲力竭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感觉自己经过了一整晚的战斗,已经累得快要没有力气等待头发晾干再就寝。 可是她刚刚走到床边,就顿住了。 无他,这间当地乡绅宅邸中陈设富丽的客房之中,温衾软枕,配色艳丽;而就在那一团富贵缤纷的配色正中,却侧躺着一位仅着白色中衣、身材修长的青年。 他正以手支颐,半眯着眼,侧卧在锦榻上,似是快要睡着了。那袭白色中衣的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片白皙肌肤以及隐约的柔韧肌理。 谢琇:“……” ……说不定她之前完全想错了。斩什么妖除什么魔,什么替天行道,什么正义的使者,统统不重要;搞不好尊贵的们图的就是这样的福利,才要求延长直播的! 毕竟长宵深谙美色的杀伤力,也不吝于动用自己的美色来一再扰乱她的心思。他毫无底线,毫无三观,甚至没有多少真正的羞耻心,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暧昧纠缠……他什么法子都用得出来。 谢琇:这该死的直播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又到底能不能在我控制不住犯罪之前结束?! 她木着一张脸,任凭半湿的长发披在肩头,洇湿了那里的衣料,语气十分死板。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长宵闻言睁眼,打量了她一下,迅速找到了一个借口,含笑道:“等着为你擦头发啊。” 谢琇更烦了。 “不需要。……如果我需要有人帮我擦干头发的话,我自然会去找个这里的丫鬟来帮忙——” 她僵硬的拒绝之词还没有讲完,长宵就又半阖起了眼睛,悠然道: “我说,你现在是我的主人了哟,琇琇?” 谢琇:“……?” 所以呢?你现在还真的是来充任我的贴身小厮的吗?! 她轻巧地翻了个白眼,因为觉得疲累,也并没有执着地站在床边,在他不滚蛋之前就坚持不上床。 她坐到床边,用手捋了捋那一捧又黑又长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反问道:“所以呢?” 长宵忽然一个翻身坐起,从后挨近她的背后,下巴摆在她的右肩上,“中夜一段梅”的清冷香气在他们之间萦绕不去。 “……所以,你可以命令我做你想做的事。”他缓缓说道,语尾带着一点诱惑的小钩子。 “因为世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忠心了。” 谢琇的动作一顿,放下手来,垂下视线,使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是吗。”她淡淡反问道。 或许是听出她态度中的一丝松动,长宵得意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挑了挑眉,右手绕到她身前,握起她的左手,似是在牵引着她半转过身来,将她的那只手大喇喇地直接埋入他松开的领口里。 “是啊。”他说。 “琇琇,你看,这身躯是因为你的力量才为之温热起来的……” 他引着她的手,慢慢地一寸寸滑过那光洁的胸膛与柔韧的肌理。胸腔里没有心脏的搏动,但那具身躯毫无疑问却有着凡人的温度——这是那枚以她的鲜血在他的肌肤上绘就的符咒,将他们的命数连接到一起,所发挥的力量。 也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不得不以自己的鲜血饲喂他,所造成的效果。 这就是那枚符咒的高明——或者说,危险——之处。 它以“善果一族”的鲜血绘成,将妖鬼的神魂牢牢禁锢在这具逝者的身躯之中。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血咒的威力会下降,此时须继续给妖鬼喂食少量的“善果一族”之人的鲜血,算是一种加固符咒、控制妖鬼的手段。 所以现在,他是温热鲜活的,矫捷有力的,但她却因为长期的失血而有点苍白虚乏,指尖微凉。 可是长宵却好像没有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滑过肌肤激起的冷意一样。 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手中还牵引着她的手在衣襟之下肆意地滑动,口中却极尽柔情地说道: “……琇琇,你现在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你喜欢这具身体吗?它也可以是你的,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蛊惑的笑意,依然牵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尔后自己竟然缓缓往后倒去,牵引着她也一道倒下来—— 现在,他完全平躺在榻上了,而她就在他上方,还是一副平静的神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只有颊侧晕生的一抹飞红,昭示着她的内心也远不像外表所显示出来的那么镇静。 长宵弯起眼眉,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领口扯得更开一些。他已经取下了发簪,一头乌黑的长发就那么披散在枕上,衬得他的脸容更是白皙如玉。 “你可以要求我,可以命令我……千百年来,你还是第一个能够对我这样的人——” 他那双鸳鸯眼现在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 “在你有生之年,我永不会背叛你,离开你,只能像这样,匍匐于你的下方,祈求你的哀怜——你喜欢这样吗,琇琇?” 他身上或许是微微出了一点汗,那种“中夜一段梅”的香气愈发浓郁了一些。 谢琇默不作声地俯视着他,视线在他已然完全大敞的衣襟上滑过。 这种明晃晃的勾引,背后隐藏着的是诡妙的心思。 这种试图以居于弱势的美色,反向吸引和控制她的手段,真是新奇极了,有趣极了,也——美味极了。 谢琇想了想,忽而翘了翘唇角。 “好啊。”她说,“是我想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长宵:……! 有时候谢十二就是个小古板。他满腔情热都抛给了瞎子看。像今天这样干脆利落地就敢接着他的话往下延伸的,还真的是非常罕见之事。 他这个人一向擅长得寸进尺,立刻勾了勾唇角,小心地掩饰起他的得意,用一种非常逆来顺受、非常温柔入骨的语气应道:“……当然可以。琇琇说什么……都可以——” 妖美的祸神依然仰躺在那里,与常人不同的鸳鸯眼有丝迷离,面泛潮红,似是动情到了极致,但那张俊美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前所未见的奇异笑容。 “若我一直都这么顺从的话,琇琇会待我好吗?”他喃喃问道。 “会满足我的愿望吗?会让我的渴望实现吗?会帮助我吗?会让我恢复往日的荣光吗?……” 谢琇:“……” 他还当什么祸神啊,这水平应该去做莲花神吧? 这种水准够进时空管理局的白莲花组……不,食人花组,假如真的有这么一个组别的话——了。 她忍不住有一点想笑,弯起眼眉,抬起另一只没被他扣住的手,伸出食指,指尖从他的额头上滑下,经过鼻梁、嘴唇、下颌,最后轻轻一点他的喉结。 “……你往日的荣光是什么?”她问。 长宵缓缓合上双眼,他轻轻哼笑起来,喉结在她的指尖之下微微震颤。 “是自由。”他说。 谢琇的指尖倏然一顿。 她完全没有想到在这充满了虚伪的甜言蜜语的时刻里,她居然能够听到一句宝贵的真话;因此她太过震惊而忘记了控制手下的力道,指尖重重停顿在他的喉结上,仿佛还压了那里一下,长宵因而忽然偏过脸,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 谢琇:! “……啊,抱歉。”她慌忙移开自己的右手,内心难得地涌上了一丝愧疚。 “咳咳咳……没关系的琇琇……”长宵一边呛咳着,一边还十分纯良地向着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按理说他这是很明显的演技,他甚至都不在意谢琇发现这一点。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两人皆心知肚明。 虽然平时他总是在伪装,似乎通情达理、纯良无害、善解人意,那些得寸进尺的小手段,也仅仅只是用在这些时候;但是他心里清楚,谢十二明白他真正的本性是什么,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本性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这样好。 这种认知使得他感到愉快。但究竟是为什么会感到愉快呢,他单方面地认为,那只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很好的纵容。 在拥有一切可能限制他的手段的情况下,谢十二却并没有执着于支配他,禁锢他,命令他。 反倒是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向她宣示自己的忠诚,想要通过这种身体上的交缠来建立起更紧密、更亲近的关系,甚至不时地在提醒她,她可以对他直接下一些命令,因为他们之间是有那一道血咒所建立起的连系的。 他以为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他需要麻痹她的意志,让她不再那么清醒冷静地做出判断;而当一个人的脑子开始混乱的时候,那就是他的可乘之机。 可是,他抿着唇,笑意凝固在唇角。 因为即使他这么出尽手段,她却还是流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即使他已经大方地向她展示着这具美好躯体的全部,也欢迎她来使用,但是这种时刻却好像无法动摇她分毫。 她依然是居高临下的,依然是镇静从容的,依然仿佛跳脱出他所勾勒出的这一幕激情与暧昧的情热戏码,于半空中那么俯视着他,看着他在这一方小小的床榻之间露出怎样的情态,用不成熟的演技去引诱她上钩而不得。 可是他怎么可能会拥有不成熟的演技。他已经在九幽深狱中演了一千八百年了! 长宵有些不明白自己的不满从何而来。但他原本是妖鬼,即使披了一层凡人的皮囊,即使顶着一个神祇的头衔,他的本质也是妖鬼。 而妖鬼,最懂得的就是直道而取。 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就直白地去索要。索要不得,那再另说。 所以他慢慢地停下了那一阵多少有点伪装成分的呛咳,拭去眼角冒出的应激性眼泪,就那么目含水雾、眼尾发红地仰躺在那里,脆弱又可怜地仰望着她。 ——自由。 从头到尾,从两千年前他降临这世间开始,他一直想要的,便是自由。 他的真身被羁押在神界的九幽深狱之内,凡历一千八百年。所以他想要向神界索取的,是自由。 他的神识如今被谢十二的血咒禁锢在这具都怀玉的身躯之内,所以他想要向谢十二索取的,还是自由。 只是,神界不肯给他自由。 ……那么,谢十二又是否愿意给他? 在他灼灼的注视下,谢十二终于出声了。 “好,我知道了。”她简单明了地回答道。 “我可以应承你,在必要的时刻,我会放你自由。” 96. 九十六·【第二个世界·残夜】·54 …… 长宵在心底笑了一声。 可是那声笑里有多少快意,又有多少嘲讽的意味呢,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什么样的“必要时刻”?在她这漫长的一生终于走到终点的时候吗? 哦,对了,他还是应该感激她。因为假如她执意不放他自由的话,她老死的那一刻,便是他跟着她神魂俱散的那一刻。 使用这种上古血咒的一大后遗症,就是“施咒人死后将神魂俱散,无法再入轮回”。 若是没有一点可怕的副作用的话,人人都想用这么好用的血咒去控制别人了,这世间能成什么鬼样子呢? 长宵笑一声,并不显得特别惊喜;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在那细瘦得几乎不盈一握的腰间流连。 “……你莫要骗我。”他低喃,说出的话却令人心惊。 “要不然的话,你用谢扶光发个誓,说你一定会如此好了。” 没错,他就是在故意挑衅。 他就是不忿为什么谢扶光能够得到她的牺牲与厚爱,就仿佛即使不在一起,他们两人也永远会是行走在同一条大道上的同路人;而他却只能委委屈屈地给她当个贴身的奴仆与长工,夜晚不仅要陪着主人去杀他自己的同族,还要给主人暖床。 他抚摸着她腰间的动作忽而一顿。因为他听见她说—— “抱歉,我不能用哥哥来起誓。” 长宵:! 果然……! 他气得冷笑起来。 “啊,那当然,你多心疼谢扶光啊,你巴不得他一生平顺,无病无灾地活个千年万年,又怎么可能——”他脱口就是一连串刻薄的台词。 可是他被她打断了。 “我不会用哥哥来起誓,是因为我觉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她平静地说道。 “或许在像你这样生命漫长无尽的人看来,我这样的凡人,朝生暮死,命如蜉蝣……” “正因为我们凡人的生命短暂,我们才更珍惜它,更想要不顾一切地让这生命尽可能地延伸得更久……否则的话,那些皇帝为什么都想找到长生不老之药呢?” 长宵:“……” 啊真可笑。他活了两千岁,却被一个一十岁的小娘子教做人了。 虽然她振振有词,可是他一点也不相信她。 那个厉害的谢扶光都被她耍得团团转!这说明她才是更厉害的角色!她能说出谢扶光都说不出来的大道理!说不定她就是拿这些大道理来迷惑谢扶光那个聪明的头脑的!他才不要上她的大当! 长宵笑着,颤颤地呼出一口气,似是有满腔惆怅。 “用都怀玉这样的美色也无法让你动摇吗?”他忧伤地说道。 “我只是想要一个保证而已……唉,我总是说不过你。” 他万般无奈,委曲求全似的说道。 “若你不满足于都怀玉这具身躯了的话……那么你再努努力想想办法,等你有那个实力去把本座的真身要回来也行,本座的真身更俊美,到时候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他诱惑地抛出下一个好处来吊她的胃口。 谢琇:“……” 谢邀,不去。 这男人的笑容如同罂粟,艳丽而有毒,引人沉迷。一旦上钩,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去找神界的麻烦?”她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长宵目光一亮。 “只要你多给我饮些血——” 谢琇:啊,懂了,能力增幅是吗。 可是,“打上神界”这种事,放在哪部作品里不得是个主线重要情节?这个小世界的原作里可没有,她绝不能私自加戏。 她一哂,道:“想要多一些好处?那就多做些好事来交换吧。” 长宵道:“什么样的好事?” 谢琇狡黠一笑。 “斩妖除魔——” 长宵大叫起来:“你怎么还在惦记这件事啊!我都说了我原本是个妖鬼!你就是在要我把自己的同族都杀光!你真狠心,琇琇!” 谢琇哈哈大笑。 “你好歹不是个神吗,抬抬手为人间解决一点灾厄也是身为神的本分吧。”她故意调侃他道。 长宵怒气冲冲。 “我本来是个妖鬼!即使顶着个凡人的壳子与神祇的头衔,我的真身也还是个妖鬼!”他分辩道。 结果谢琇比他还要理直气壮。 “你现在已经是神了!就要有身为神祇的样子!” 长宵若有所思。 ……思个鬼。他实则只是在心里想,谢十一顽冥不化,这个话题再一次继续不下去了!还不如装出些正在反思的模样,把这场小冲突化作一场情爱算了!反正他就是个妖鬼,妖鬼解决问题的方法都很直接! …… 可是他没有想到过,谢十一那天所说的,居然是真的。 他们在人间游历了仿佛很多年,又仿佛只有短短的数载。 终于有一天,在他做出不经意的模样,把她带到自己的诞生之地——通天山脉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他们在他曾经住过、如今荒废已久的旧洞府里住了几天。他带着她去寻找过当年瀑布后的秘境、他喜欢的山中深潭,还有那棵林间最大的老榕树。 那棵老榕树的树冠巨大到遮天蔽日。他带着她钻进那宽广的树冠里,找到他当年在枝丫间布置好的那处午睡用的寝台。 那其实就类似于鸟类做个窝一样,只不过他当年心灵手巧,索性利用老榕树的枝丫和其它一些材料,在那里搭了个又软又暖又结实的船形寝台。 现在上千年过去,寝台的材料都差不多烂了个干净,只有老榕树的枝丫上还留有一点搭过寝台留下的残痕。 长宵一时兴起,索性花了一天时间,重新又在那里搭建了一座更大些的新寝台,然后翻出些软垫衾被之类的,把那里铺得又软又舒适,然后请谢十一去实地享受一番。 谢十一还真的去了,登上老榕树之后,也很诚实地对他的手艺和巧心赞不绝口,并且十分捧场,愉快地躺在他铺好的窝——不,寝台——之上,打算睡个午觉。 长宵很愉快。而他一快活,就想去招惹她。 “这里可算是本座的秘密去处之一,还没有别人来过。本座花了一整天时间才算把这里重新打理好,你现在什么力气都没出,就想白白享用本座的服侍,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似真似假地闹道,合身扑上去就要压住她。 谢十一哈哈大笑,反手就要去呵他的痒作为报答——不,报复。 长宵眼疾手快,比她动作抢先一步地压制住她。 “哼哼,想不劳而获吗?好啊——来,本座服侍你啊——”他哼笑道,就要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但下一刻,他却脸色倏变! 他飞快地拉住她,翻身从寝台上直接跃下。 随着他们一路下落,在他们的头顶,一张无声无息之间出现的大网,也向着他们兜头罩落下来! 谢十一反应得也很快,她被他揽住腰间,双手可一点都没有闲着,反手连续擎出数枚灵符,就向上丢去! 灵符击中他们头顶上的那张大网,居然爆起了金色的火花! 长宵脸色大变。 “是‘缚妖网’!”他怒道,“神界!上一次他们也用了这种玩意儿来困住我——” 谢十一冷静道:“这东西只对妖鬼有用吗?” 长宵一愣,脑袋不知为何僵了一息才反应过来。 “……你是想‘大难临头各自飞’吗?!”他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一瞬间不知为何,突然恼怒得几乎火遮了眼;那股怒焰从心间陡然蹿升起来,似要一把火焚尽他的理智和意识。 谢琇无奈道:“说什么呢。……若是它对我无效的话,我们就有更多的法子脱困了啊。” 怎么突然就一副自己要被遗弃的样子!一副“谢十一你这个负心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表情! 都要大难临头了,您的戏可以少一点吗! 长宵抿着唇,不说话了,可好像还是在气头上,闷着头拉着她就地一滚。 可那张劳什子的“缚妖网”还像是个法宝,范围猛然扩大了一些,依然把他们两人罩在下方。 谢琇发出一连串“灵光刃”,也只是砍得缚妖网上金光乱迸,却不见砍出什么缺口来。 也对。这玩意儿就跟传统的“缚妖索”一样,随便来几枚灵符就能破坏的话,还要它们何用? 谢琇想了想,抬手咬破指尖,先是在左手中捏的那枚灵符上狠狠一抹,继而又抬手把还流着血的右手手指塞进了长宵的口中。 “赶快!”她喊道。 长宵一怔,立刻抬手握住她的手,牙齿在她指尖的伤口上磨了磨,将那道小小的伤口磨得略扩大了一些,继而用力啜吸,喉头滚动,将伤口里冒出的血珠都咽了下去。 谢琇的左手也不闲着,口中诵道:“顶有金光,覆映吾身;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急急如律令!” 尔后左手一抬,那枚还沾着她的鲜血的灵符就化作一道金光,直上云霄! 那道金光猛然撞上已经降到他们头顶上方丈余的那张“缚妖网”上。继而,一团无比刺目的金光在灵符与那法宝相撞之处爆发出来。 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骤然乌云翻滚,一道雷霆自云中猛地劈落!与此同时,天地间蓦地卷起一阵飓风,飞沙走石间,那团金光却是愈来愈耀眼,最后“砰!”的一声—— 那张“缚妖网”果真被炸出了一个小洞! 那法宝如今就如同一个泄了气的气球那般,飘落于地。但那位世间最强大的妖鬼,却并未被笼罩其下,不得逃脱。 他拉着那位小娘子的手,从那个被炸开的小洞里钻了出来,在林间一路狂奔。 “我们进秘境!”他喘着气道,“那处秘境,神族进不去!只有妖鬼——” 他的声音乍然中断了。 谢琇已然笑了起来。 那是一处他津津乐道、自从回到了通天山脉之后,他已经向她描述了好几天的秘境。据说,是他少年时偶然发现的。 听上去的确很美。但她现在才第一次知道,那是一处妖鬼专属的秘境。 长宵不会故意不告诉她这个事实,到时候等到进入时才只让她一人被挡在门外。 他想捉弄她的话,有一百种更好的方法,没必要在这方面隐瞒不提。 唯一的解释是—— 他或许早就忘记了,他们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他们只是漫长的这条人生路上,偶然同行过一段的旅人。将来,到了某个岔路口,也总是要分别的。 或许,现在他们就走到了那条岔路口吧。 谢琇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嘀——”的一声提示音。然后,她等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请任务执行者注意,召回程序将在一小时后启动。请注意——召回程序将在一小时后启动。请您提前做好准备,给出合理endg以完美结束本场直播。祝贺您圆满完成此次任务,欢迎回家。” 97. 九十七·【第二个世界·残夜】·55 …… 谢琇:!!! 她下意识猛地抬头,望向表情同样错愕不安的长宵。 他当然不是因为听到了她脑海中的提示音。事实上,这个小世界里,除了她之外,没人能听到那些来自于时空管理局系统的提示音。 他错愕不安是因为—— 他也突然意识到,那处秘境只能为他一人提供庇护!谢十二进不去!而他自己竟浑然忘记了这一点! 罢啦。谢琇想。 有他这一副表情,她也算是没白来这里走一遭了。 她敛下初时的惊诧之色,朝着他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是好意,不必觉得抱歉。”她温柔地望着他,说道。 长宵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又仓促抬起眼来望着从林中涌出的那些人影。 看起来,神界终于察知了他只把真身留在九幽深狱之内、神识则早已逃逸下界的事情。现在,他们来追捕他了。 而且,因为他的行为狠狠打了神界的脸,这一次被派来追捕他的人数,比上一回半是威胁、半是逼迫、半是邀请地让他去神界接受敕封——或者说,招安——的人数,还要多一倍。 上一次他们对他可能还有点妄想。但他逃走了。神界最森严的九幽深狱,漫长的一千八百年,都并没能磨掉他的傲骨与意志。 现在他们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也不再对他存有任何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他们不想笼络他了,只想无情地杀掉他。 在他们看来,妖鬼之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必须诛灭。 长宵并不害怕这些。在他看来,成王败寇,一战而已。 妖鬼这一族就是如此,总得靠着战斗来定个胜负。他当初若是稍微手软一点点,也不会最终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妖鬼,还得了个“祸神”的头衔。 只是—— 他看向面前的谢十二。 那张可爱又可怜的俏丽面容上毫无惧色。她的右手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原本流着血的指腹搭在他的手背上,在那里留下了一片灼热的感觉。 可是她再冷静,再强大,也不知道要面临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神族围攻,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吧?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神界的千军万马? 她原本无需如此的……那些神族对她应该不感兴趣,他们想要杀死的只有他。 但是现在—— 他也不知道那些神族在看到了她和他在一起、并且还用灵符破坏了神界的法宝,助他逃离之后,还会不会放过她。 想要叫她快逃,离开这里。可是或许已经晚了。 长宵一瞬间竟然感到自己的咽喉紧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琇琇……我不知道……会如此——”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而变了形,勉强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假如束手就擒的话,那些神族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为琇琇求个情,释放她离去吗? 假如他拼死一搏的话,能够击败这么多神族的人马,为她搏一条生路吗? ……他不知道。 即使是巨人,也害怕爬满全身的蚂蚁。他再强大,也没有自信能解决掉所有来追捕他的神族。 他想说,若是今日侥幸逃脱的话,他们就在此分道扬镳吧,以免他再拖累她。 他还想说,若能度过今日之劫,她就替他解开那个血咒吧,这样他的神识还能够回到九幽深狱里的真身中去,或许那些神族看到了他乖乖回到大狱之中,继续忍受漫无止境的刑期,就会忘记他还曾经在人间见过一个谢十二,曾经与她同行过一段时日—— 可是,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就看到谢十二弯起眼眉,朝着他笑了起来。 然后,她踮起脚来,一下勾住他的颈子。 一个吻不合时宜地落到他微颤的嘴唇上。 和从前一样,这个吻重重地落下来,除了撞痛他的唇齿之外,毫无章法,还直白地勾了勾他的舌,并没有多少诱人的技巧,反而还吮痛了他的舌尖。 他震愕地睁大眼睛,一时间竟然忘了回应她。 这个吻来得快,结束得更快。 谢十二很快就放开了他,在他呆滞的那一霎,她退后一步,甚至松开了他的手。 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忽然猛地感到一阵心悸。 “不——等等!”他蓦地伸手,想要抓住她。 但谢十二的速度比他更快。 她的右手一翻,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手中。她毫无一丝迟疑地,反手唰地一下,将那把刀刃上闪出冷光的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长宵:!!!!! “不——!!!”他大喊道,猛地扑上前去。 谢十二甚至还有空朝着他微微一笑,一翻手又将那把匕首猛地一下从自己心房里抽出,顺手丢在一旁。 她软软倒下的时候,长宵刚巧冲到了她身边,一下就接住了她的身躯。 她伸手在心房那处伤口上沾了一些涌出的鲜血,回手就在他眉心重重按下。 随着一点温热从他的眉心处钻入他的身躯,长宵忽而感到那点温热迅速扩散成一股,再扩大成一片,如同温水一般,漫过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觉中,那些隐隐缠绕束缚其上的无形的锁链,啪地一下断裂了,粉碎了,消逸无踪。 他骇然地望着她。 “你……你没说……解咒是需要心头血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谢十二冲着他笑了笑。 “……必要的时刻,我会放你自由。”她低声说道。 “而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刻。” “吃掉……我的心脏,长宵。然后……你就可以——” 长宵:!!!!! 是的,没错。 理智告诉他,她要死了,救不回来了。眼下最有利的方法,就是吃掉她的心脏,获得巨大的灵力加成,让他一举成为可以踏平神界的强大人物。 是妖鬼也好、神祇也好……都不重要了。到时候,无论他是怎样的存在,他的能力都足以踏平神界,夺回他一直渴望的自由。 而且,这还是她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要将自己的心脏奉献给他——这对于“善果一族”来说,比起那种不情不愿地强迫提供血肉的供奉,加成要强大许多。 因为虔心亦是珍宝,是灵药,是天地认可的法则。否则的话,神祇为什么需要人间的信仰作为供奉呢? 可是他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抖着唇,浑身发颤,活像是个无用又可怜的废物一样,只会发出绝望的哀鸣,软弱得令人厌恶。 “琇琇……”他听见自己唤着她。 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堂堂祸神,堂堂世间最强大的妖鬼,竟然能够发得出那种凄哀之声来。 “你……你不要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对,一定是自己被都怀玉这具躯壳里残留的那些凡人的软弱、无力、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所影响了。 “我……我没想……我不知道你会这样……” 对,他并不知道解咒的唯一方法竟然是心头血。他也并不知道谢十二居然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简单直接地解除了他如今的困境。 他是万万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转身逃遁入秘境里藏身的;但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敌过神界的千军万马,再这样下去,除了双双殒身于此,别无其它可能。 然而谢十二干脆利落地杀掉了她自己,解开了他身负的血咒,还附送上了足以让他纵横人、神、妖三界的神妙力量。 ……她可真看得起他的品行和操守啊?就不怕今后没了她的看守与约束,他获得了这么强大的力量之后会肆意行事,将这世间搅得天翻地覆吗?! 他又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凡人就是这样,朝生暮死,命如蜉蝣…… 就这么轻易地,凡人的一生就结束了。留下来的,唯有生命漫长得近乎无尽的神祇与妖鬼。 可是他们都无法击败这些看似弱小,只是短暂地在世间存在过的凡人。因为那些凡人身上,是存有一些他们没有、也理解不了,却具有神妙力量的奇怪特质的。 谢十二是这样。但冷静下来想想,谢二郎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曾经嫉妒着谢扶光能够获得谢十二的偏爱。但现在想起来,谢扶光是有这样的资格的。 他愤怒,气恼,讥讽谢扶光,抹黑谢扶光……都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样的偏爱。 甚至是一个虚假的、他所演绎出来的“都怀玉”,都要比他本人更能得到她的青睐。 他受不了这个,他一直高高在上,骄矜又傲慢,即使被打入九幽深狱,他也不曾低下他的头颅。 可是如今,他那永远傲慢地昂起的头颅低下来了。他垂着头,望着怀中的她惨白的面色,情知他即使拥有了再巨大的力量,也不可能挽回她分毫了。 他的视线模糊了,在一片茫然失措之中,他忽而记起了那个在都家的小亭中抚琴的黄昏,想到任凭他如何百般引诱,她却并不接招;他恼羞成怒,狼狈不堪地起身,似是想要逃离她一般,腰间的玉佩垂下,磕碰到了琴案的一角,发出琤琮之声。 他更羞恼了,于是匆匆解下那枚玉佩,向着她兜头兜脸地随意一抛,自己则逃走了。 而现在想起那样的情景,他的心头浮现的,却是隐约的几个句子。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这人间的一切,如春草,如秋英,浮生易逝,春梦难寻。 她的心口处,衣衫被刺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就从那里汩汩地涌出来。他仓皇四顾,却想不出一点能够救她的方法。 那首诗说: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他最后只能用自己的手紧紧掩住她的心口,仿佛那样做就能把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堵上,让她复原似的。 可是鲜血一直不停地从那里涌出来,沾湿了他的手掌,从他的指缝间冒出来。 他怅然想着,他从前怎么会觉得这鲜血充斥着桃子味的香气呢? ……明明就是可怖的、冰冷的、无情的死气才对。 他还没有尝到,口中就已经先品出了苦涩的味道。 他再也不想饮她的血了。他也再不觉得她的血有着独有的香味,勾得他心中馋虫蠢蠢欲动。 他拥有着近乎漫长无尽的生命,也曾经拥有着与她命数相连的血咒,可是到了最后,他才恍然发现,他甚至连跟她分享寿数都做不到。 他还要在这空虚无趣的世间长久地活下去。即使是神族也无法轻易杀害他,否则他们早就可以那么做了,而不是把他投入九幽深狱之中,妄图有一天他能自己识相点,无声无息地在那里死去。 “我……我不要你的心脏……”他沙哑地说道,声音一出,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哑得不成样子。 “我……我最想要的是——” 他再度哽住。 啊,他终于明白了。 祸神长宵想要的,和凡人谢扶光也没有什么不同。 想要她活下去,想要她活在自己身边,想要她的偏爱。 不是永久的自由,不是强大的能力,不是凌驾于三界之上的权利或地位…… “……是你啊,琇琇。” 是这个人,是谢十二娘,是谢琇。 98. 九十八·【第二个世界·残夜】·56 …… 可是,琇琇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艰难地喘息着,握起他覆盖在自己心口上的那只右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既如此,就将……这颗心……拿去。” “这是我……唯一……能够留给你……的东西——” 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咻咻地喘气。整个人听上去就活像是个老旧的破风箱,胸腔里发出可怕的喘鸣声。 “……长宵。”她又唤了他一声。 他茫然地将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不知道她要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能做些什么。 妖鬼从来都只知道一往无前,只知道攻击、伤害与杀戮。没有一个妖鬼懂得如何救人。即使是他自己,从前受了再重的伤,最多也只是自行拿布条裹一裹伤口,主要须得靠着自己强悍的复原力自行恢复,并不会怎么治疗—— 妖鬼的世界就是如此。伤了、死了,那就是运道不好。如果侥幸能够活下来,那就能更上一层楼。 可是现在,他却痛恨着自己没有学习过哪怕一点的治疗之术。他甚至连如何为她止血都不知道,只能徒劳地用手堵住她心口的伤口。 “我应该怎么办呢……琇琇……”他迷茫地问道。 这数载相伴,他倒是真正地养成了一个习惯。因为他不能做她不允许之事,所以为了故意闹她,他每次想要做什么事之前都会半开玩笑似的问上一问。 琇琇我可以去琼华阁喝酒吗。琇琇我可以去揍那个脑满肠肥的阔少爷吗。琇琇我可以把那个大贪官的账册拿去丢在狗皇帝的书房里吗。琇琇我可以把笑我是小白脸的那个老色坯的脑壳打开花吗。 琇琇我的荷包被那个小贼摸走了该怎么办。琇琇我被那个小姐的荷包砸了该怎么办。琇琇我听到那个将军家的女土匪跟人密谋,要把我打昏了抢走该怎么办。 琇琇我可以吃你吗。琇琇我明晚也可以来吃你吗。琇琇既然你今日不让我吃的话,那么我可以吃猫吗。 ……那时琇琇养着的一只路上捡来的小野猫,听了他这句话,喵地一声就跳下几案逃走了,一天多以后才重新摸回家里来。 哦,家。 他这漫长的一生里,居然还有一天会用到这个字眼,多么奇怪。 他发现自己跟她在一起,好像渐渐地开始懒得自己用脑子了。 什么事情只要问问琇琇就可以得到回答。他还能同时获得一些令他愉快的反应。 有时候琇琇会含笑回答他,有时候她会皱起眉或皱起鼻子或把五官都皱成一团,有时候她会横眉竖目说“不行!”,可是就连她说“不行!”的时候,他都感到一阵饥渴难耐。 他本以为那都是因为“善果一族”的血肉对于妖鬼的吸引力所致。现在他才知道,什么见鬼的善果一族,什么血肉造成的诱惑力,根本不重要。 吸引力就是吸引力。即使琇琇只是个渺小的凡人,根本不是什么“善果一族”的遗孤,那种吸引力也依然存在。那种桃子一般的香气,依然能指引着他,循香而至,来到她身边,再也不走开。 他现在明白了,他是被她很好地豢养了。 她把他养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废物,兴冲冲地在老榕树上搭寝台能搭一整天,兴冲冲地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睡觉能睡一整天,兴冲冲地做出弱小可怜的模样去纠缠她,能纠缠一整晚。 他并没有丧失警觉心,也没有丢掉他的脑子。他只是,在她的面前,并不需要这些而已。 他现在就活像是个真正的、吸收的全部养分都供给了漂亮脸蛋而不是聪明头脑的绣花枕头小废物一样,徒劳地追问着她: “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琇琇……?” 你不能不要我,琇琇。因为是你把我困在这具躯壳里的,是你把我豢养成这副模样的,是你把世间最强大的妖物关进了你的笼柙;现在你说走就走,那被留下来的我呢?我怎么办? 他看到琇琇听到了这句话,微阖着眼,唇角慢慢地翘起来。 ……她居然还挺得意!事到如今,她还在得意!得意有什么用!能让她多活一些时候吗?能让她一直留下来吗?! 长宵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被闷得满脸涨红,甚至生理性的泪水都溢出了眼眶。 就像从前的某一夜,她用指尖按压在他的喉结上,用的力量稍微大了一些,把他按得窒息了一下下似的。 他现在也感到窒息。他难以呼吸。他四顾彷徨,不知道有谁能够解决他的困境。 唉。谢琇在心中想。 她真的没有想到,长宵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变成这样。 他撩她的手段花样百出,似乎十分熟练的样子;但真的到了床笫之间,他一开始的技巧又有点僵硬,就活像是理论十分丰富,却从来没有实践过一样。 不过,即使是在那些初时生涩的尴尬时刻,他也总是不害羞地垂下视线笑笑,熟练地向她示弱道: “我是太紧张了才会这样……” 然后还握起她的一只手,强行按在自己的胸前,说:“琇琇你看,我紧张得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呢——” ……其实他哪里有什么心跳。 到了后来,他就益发放/浪不羁了,甚至在某些高难度的花样技巧出错,被她踹一脚的时刻,他还能握起她的一只手按下去,说:“琇琇你看,都是它在犯错,我带你一起打它——” 谢琇:“……” ……那些时候他显得是多么游刃有余。谁知道到了结束的时候,他会这么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六神无主呢? 谢琇现在已经是个be小能手了。因为炮灰组的任务,尤其是像她这种登场时间很短的炮灰,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be结局。什么吐血而亡的白月光啊,什么被暴虐男主错手杀死的忠心丫鬟啊,什么最终被心机大女主设计得只能黯然退场的无脑大小姐女n号啊…… 所以她这一次,简直是熟能生巧、简单粗暴,直接一刀插进自己的心脏,还顺便开了痛觉屏蔽。 她心里想着的是,反正长宵这么渴望获得自由,八成表面上对她逢迎讨好,心底则早就厌烦透了和神界一样黑心地暗算于他、再把他束缚在某个地方的她。那么临死前用心头血解开他身上的那个咒符,再把心脏给他,替他助攻一波,也算对得起这几年来两个人彼此的陪伴之情了。 再说谢玹如今已经单刷了灾妄神冲融,主线剧情并没有崩溃,而“三恶神”现在只剩下了祸神长宵。 在原作里,长宵的结局是没有给出的,所以他是死是活,其实都影响不了大局了。那么她好风凭借力,送他一程上青云,看在曾经耳鬓厮磨的那点恩情份上,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现在,她却不得不转动一下大脑,给他一个好的理由,说服他吃掉她的心脏才行。 她先是直接对他说“吃掉我的心脏,对你有好处”,结果他拒绝了。 尔后她又说“我只有这一颗心可以送给你”,其实这句话已经一语双关,暧昧得不得了,按理说临撤退前她是不应该说出这么拖泥带水的台词来的;可是他依然拒绝。 可是她又不忍心在自己甩手走掉后,真的让他就这么陨落在他当初诞生的山林间。 长宵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好人,但是他也决不应该为了她这样迟早会离去的炮灰而陪葬。 现在她只能再进一步。 脑内的回归倒计时一点一点地跳着数字,远处林间涌出的人马仿佛愈来愈多……而他们背靠着山间的溪水,旁边就是那座后面隐藏着一个秘境的瀑布。 在那些神族看来,或许此刻的长宵已经到了绝境吧。 谢琇用尽最后的力量——就连这力量值,也是由系统自动计算的,控制着输出,不会让旁人眼中的一个濒死之人因为使用的力道过大而穿帮——将长宵的那只染满鲜血的右手,死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吃掉……我的心脏,这样的话……我就……有一部分,永远……和你……在一起——” 长宵:!!! 在最后的那个字出口的一霎那,谢琇脑内的“回归倒计时”数字归零,发出“嘀——”的一声长音。 谢琇的眼前一黑。 对于她而言,回归的过程是无比顺滑的,即使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身体一轻,眼睑上的光线先是一黑、再是一亮,就证明她已经回到了时空管理局的任务仓中。 她睁开双眼,耳畔是一系列“欢迎回归”之类的电子音,以及“生命各项体征正常”之类的健康报告电子音。 仓盖自动开启,她侧身跨出,刚一抬头,动作就微微一滞。 因为“时空管理局”其实管理是很人性化的。安置任务仓的这间大厅里,也不需要保持什么绝对的安静或者绝对的黑暗之类的,所以这间任务大厅里,墙壁上除了有一整面墙是连接着各个任务仓、监控数据实时滚动的监视屏之外,还有另外一整面墙,是正在出任务的这些小世界的实时信号。 炮灰组这里,很多时候是排不上直播机会的,但他们也有各个任务世界的实时录屏,之后经过后期剪辑,也会拿去当作迷你剧一类的制作进行播放。所以这些实时直播信号,官方的公开平台上未必能看得到,但在任务大厅里一定可以。 此刻吸引了谢琇目光的,毫无疑问就是其中的一个画面。 那面电视墙上,屏幕也各自按照组别分类,标得清清楚楚。而此刻“炮灰组”的那一列中,位置最好、屏幕最大的那一块显示屏上,正好是浑身鲜血淋漓的长宵,踏进一道大门的镜头。 99. 九十九·【第二个世界·残夜】·57 …… 他并没有穿他从前以“妖鬼”这种身份现身时,习惯穿的那一袭玄衣,而是穿着一袭雪白的锦袍。可是现在,那袭锦袍上几乎有一大半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他的长发高束,唇角似有一丝血迹,脸颊上还有飞溅的血点,右手里握着一柄剑,一步步踏进那道沉重的大门。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他此刻的面容,依然是都瑾,都怀玉的! 他身后有人紧紧跟上,语气愉悦地说道:“主人,九幽深狱这里的守卫已全被拿下!依照主人的吩咐,不听话的已全数伏诛,听话的就——” 长宵微微偏过头,冷冷瞥了对方一眼。 对方立刻就住了嘴。 长宵于是不再看他,继续举步往这座大狱的更深处走去。 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楼梯都上来下去走了好几段,最后终于在谢琇彻底丧失方向感之前,他停在了一间牢房之前。 他站在那扇门前,静默良久。 他身后那个聒噪的家伙又凑上来,道:“恭喜主人夺回真身!” 长宵的脸色很平静,一点也没有任何喜色。他道:“嗯。” 那人谄媚地一伸手,不知道他手中握了什么,在那扇门上摆弄了几下,门锁就咔嚓一声,应声而开。 他侧过身,讨好道:“主人,请——” 长宵迈步进入,果然见到室内一张寒玉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具躯壳。 长宵慢慢地走到房间一侧的桌椅旁坐下,然后再向前趴伏在桌上。 谢琇:……? 但紧接着她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那具躺在寒玉床上的身躯,下一刻已经缓缓睁开了双眼。 屏幕的视角随之居高临下地投到那个刚刚醒来的人脸上,就连谢琇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果然是极为俊美的一张脸。 长宵曾经不害臊地自吹自擂说他的真身比都怀玉还要英俊,谢琇当时不以为然。不过现在她倒是懂了。 所谓各花入各眼,都怀玉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如玉公子,正如《淇奥》那首诗里所形容的那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祸神长宵本人,完全就是肆意生长,带着一种锐利浓艳的美,如杂花生树,春水乱流,气质奔放不羁,五官都仿若比旁人更深刻。 如果说都瑾如同一尊应当摆在博古架上敬奉的玉雕,一丛正当时节、自有风骨的修竹,那么长宵就如同开放在整片原野之上的艳丽罂粟花,暮春里带着浓郁的花香、吹过大地与江河的醉人的熏风。 多么奇怪。 他名叫“长宵”,就是“漫长无尽的黑夜”之意,但他本人的气质却极为浓烈而耀目。 不过,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嘛,不就是这么回事?魔神玄赜的名字含义还是“幽微深奥”呢,但听说魔神行事乖佞狂放,哪有一点“幽微深奥”之意? 谢琇站在那里,注视着长宵回到自己的真身之内,慢慢地站起来,绕着这个并不算很大的房间走了几圈,像是在活动这一具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躯壳似的。 最后他又回到那张寒玉床上。 跟着他一道来的那个心腹倒是承担了npc的绝大部分功能,见状大惊道:“主人何故还要坐回这张床上?那些神族强迫您睡这种床,不过是想催化您体内的寒毒,一旦入脑,则能令您彻底癫狂……现在您已经攻下了神界,人神妖三界,当奉您为共主……小的这就去为您寻一张最好最舒适的床榻来,您想选择哪里作为您的寝殿?上任天帝的洞慧宫?还是这一任天帝的焕明殿?……” 长宵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去,用手抚摸着那张寒玉床,半晌方道:“……但此床若要长久保存一具躯体,使之不腐不化,眉目宛然如生,倒是极好的。” 那心腹道:“这……这自然是,但您如今可做三界共主,无人再能逼迫您改头换面了……您哪里还需要多余的躯壳呢?” 长宵若有所思,沉默良久之后,忽而笑了一声。 就在那一声笑之后,他突然一个旋身,重新又平躺到了那张寒玉床上。 下一刻,趴伏于桌边的“都怀玉”已然重新站起。 那心腹大惊失色。 “主、主人!您……您这是——” 长宵淡淡道:“本座今后自是要用这一具躯壳的。真身如何保存,就按你说的那样,把洞慧宫腾出来,将寒玉床和本座真身都一道搬移过去,存放在那里吧。” 那心腹惊诧得一时都有些结巴了。 “可……可是,主人……这具躯壳难不成……有些别的好处吗……” 长宵微一凝眉,片刻之后,他忽而又笑了起来,用着都怀玉那张昳丽的脸,笑得极为开心。 “是啊。”他如同耳畔呢喃一般地低声说道。 “我当初,正是用这具身躯,吃下了琇琇的心……这样的话,琇琇也成为了这具身躯的一部分……” 他柔声说着,用极为爱惜的态度,右手轻轻在自己的胸腹一带滑动。 从镜头中看去,那副场面竟然有点诡丽凄绝之态—— 俊美如玉的公子,以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胸腹一带大约心脏与胃部的位置,垂下的视线里满是温柔缱绻,注视着自己胸腹间的眼神,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躯体,倒像是在注视着心上人的面容,又是怜爱,又是珍惜,万般柔情,不能尽数。 谢琇:“……” 这时身后有个人说道:“……他疯了。” 谢琇一回头,发现是隔壁复仇女王组的一姐,工作名叫“任潇”,号称潇姐一出,横扫千军,任是多棘手、多腹黑或多暴虐的男主角,都得折在她的手里。 谢琇对此肃然起敬。但此时难免被直播画面所影响,她并没有显示出和从前一样的热情,只是勉强笑了笑,向着任潇打了个招呼。 “刚出仓吗,潇姐?” 任潇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本来都打算来出任务了,临时接到上司通知,说让我等过了这个周末再进任务……”她一脸迷惑,但眼神往电视墙上一瞥,又严肃起来,说道: “因此,我这个下午突然多了许多空暇时间……呆在这里无事可做,于是就也跟着看了你那个任务世界的直播。” 谢琇:“哦……谢谢潇姐支持……” 任潇与她相熟,闻言瞪了她一眼,说:“现在是客套的时候吗?!在你出仓之前——哦就是在那个任务世界里以死遁结局之后,你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谢琇充满问号地摇了摇头。 “我出仓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他攻下了神界,走进九幽深狱……”她说。 任潇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 “无妨,直播反正会有回放。你的这一场,想必回放点播率不会低……”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说:“不过,就你的这个endg,又差点搞出一幕直播事故来……” 谢琇:!? “怎么会?!”她失声问道。 任潇说:“瞬时血腥程度飚上了18+的分级,你说呢?” 谢琇:“血……血腥?!” 看着她都震惊得结巴了,任潇反而一笑,再度用力地一拍她的肩膀。 “安心啦,说不定是流量密码呢。”她冲着谢琇眨眨眼睛。 “我等下给你发个粉丝向混剪视频,那一幕看上去居然剪得还挺唯美……” 谢琇震惊:“距离我咽气的那一幕才过去多久?怎么混剪都出来了?这些剪刀手用的不是剪刀,是飞梭吧?!” 任潇哈哈大笑,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谢琇没敢再看那块屏幕里的直播,回到了办公室里。 很快,手机传来“叮”的一声,任潇发来一个链接。 谢琇打开之后,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沉默。 混剪开场就是那片通天山脉之中熟悉的溪水与瀑布的景色,镜头一转,长宵的衣袍前襟与衣袖上满是血痕;她看到自己那具已然失去生命力的身躯半坐于地,上半身则被他爱惜地以左臂单手支撑着,半倚在他的怀里。 长宵直勾勾地盯着她已经安然阖上的双眼。不远处,神族来追杀他的人马已经快要逼至近前。 下一刻,他的右手五指忽而成爪,一下子扣入“谢琇”的胸腔,生生将她的那颗心脏挖了出来! 谢琇:!!!!! 不知为何,她感到自己的心口也仿佛一凉。 那颗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但长宵死死盯着那颗心,停顿了片刻之后,忽而仰天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粗哑,如同鹰鸮啸叫一般令人心惊。 他竟然还在自言自语。 “我不伤心……对,我不伤心……” “从上古时期以来,妖鬼都是这样欺骗‘善果一族’的……以情爱相诱,骗他们心甘情愿奉献出血肉……” “现在我也这么成功了……对,我可快活了……” “谢十二,你蠢不可当……你懂吗?你最蠢了……连谁对你是真的好都不知道……” “你多蠢啊……你不是一直不肯相信我吗……那就一直不相信下去啊……” “你现在死掉了……而我现在借助你的血肉施舍,未来则可以成为三界共主……你说,你那个好哥哥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跟我拼命?” 谢琇:“……” 啊,真的,求别再说了。 你竭力得意大笑的样子真的很狼狈,狼狈到会让我这微末的良心有一点痛。 猎人掉入了陷阱,而猎物全身而退……这是多么荒谬而悲哀的一幕画面? 这让她虽然成为了那个胜利者,可是她并不感到多么开心。 这个故事到了最后,没有一个胜利者。她想。 即使今时今日她没有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退场,但凡人的寿数有限,而妖鬼的生命漫长,将来的某一天,也总是会变成这样的。 到了那个时候,只会更无法割舍而已。 而且,以“善果一族”必须定时以血肉饲喂自己所控制的妖鬼的这种模式来看,即使今天神族没有追杀而至,但一个人能够提供的血肉终究有限,他们分别的那一天或许也将会很快到来。 归根结底,他们两人从来不可能是同路之人。即使勉强,也无法长久。 只是这一段两人同行的旅途太欢愉,使得他们都暂时忘却了这一点而已。 但这种萍水相逢、偶然相遇的旅途,终究是要抵达终点的。 即使他们能一起去三界的尽头,也终将在那里停下脚步,分道扬镳。 这样的道理,他那么聪明,为什么会忘却了呢? 屏幕上,原本在长宵说话时音量已经被调得很低的bg,陡然奏起一波激昂的旋律! 谢琇:! 然后,她就眼看着长宵果真将那颗心塞进了自己口中,鲜血就沿着他的唇角,一缕缕流到下巴上,再淌到他白衣的前襟上。 可是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低下头去竭力吞咽,刚刚还趾高气昂地扬起的头颅深深地低了下去,肩膀都在微微地颤动。 在他面前,神族的人马冲到了距离他一丈之处。打头的那名银铠小将,已经戟指他这神界通缉的祸神,厉声喝道:“罪神长宵!神兵天降,你已无路可逃!还不速速就缚!” 长宵则只是深深低垂着头,就像是压根没有听到银铠小将的呼喝一样。 他只是颤抖着双肩,怀抱着她失去生命的躯壳,额头都像是要抵到她鲜血淋漓的胸膛上去。 神族的兵马终于全数赶到,就在银铠小将身后列阵,放眼望去总有一二百人之数,威风凛凛,人多势众,几乎将溪水畔这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长宵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当他的整张脸都在屏幕上呈现出来的一霎那,谢琇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啊!” 因为他此刻眼下竟然有两道鲜明的血泪,泪痕划过整张苍白的脸,消失于下颌处。 他动作无比轻柔地放下“谢琇”的身躯,尔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压根没去顾及自己面上、身上淋漓的血痕。只是面对着面前的神族人马,慢慢地昂起了头。 “尔等鼠辈若是现在就拔出剑来捅进你们自己的胸膛,本座尚且能留你们一具全尸。”他冷冷地说道,声线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昔日那种朗润清亮之感了。 谢琇:“……” 是的,的确如同任潇所说的那样。 他疯了。 非常冷静,非常清醒地,疯了。 谢琇压根就想不到,自己能把一个例行的be刷成这么惨烈的效果。 长宵从来都表现得像是个薄情之人,谁知道一颗心就能把他逼迫到这样的地步呢? 她眼睁睁看着他仿佛不知痛一样,疯狂地战斗着,拼着一身是伤,最终斩杀了全部的来敌——对,是全部,一个不剩——然后,他抱着“谢琇”的身躯,又走回了那棵老榕树下。 他现在似乎具有极高的神力了,但他依然是用脚一步步走回去的,只有到了树下,他仰望着树冠掩映间露出一角的那张寝台,才神色微动。 下一刻,他一晃身,人已在树网 100. 一百·【第二个世界·残夜】·58 【…… 他将“谢琇”妥善地安置在原本就已铺好的锦衾软枕之间,然后也侧身在她身畔躺下来,将自己的额头小心翼翼地抵住她的肩膀,蜷缩起来,乖乖地挨着她躺好。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暮色斜照下来,落在他们身上,令这天地之间的方寸之处,都铺满了一层暖色。 “你现在可以睡个午觉了,琇琇……”他的声音破碎,听上去真是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陪你一起睡好吗?” 他抚摩着她那只冰冷的手臂,指尖隔着衣袖,一点点地滑过手臂上的每一寸肌肤,最后来到了她的右手之上。 他舒展开自己的五指,强行与她的右手十指交缠,紧紧地扣住她的右手,握住不放。 他侧了侧脸,似乎要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到她的肩上去。他在那里调整了好几次姿势,可是偏偏就是怎么摆都不如意。 最后,他往下缩了缩,那么修长高大的身躯,竟然蜷成一团,把脸抵在她的上臂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右手和腕间,肩头颤动,浑身发抖。 “谢十二!你真狠心!我要被你坑死了——”他哽咽着骂道。 “要被你坑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最后那句话,然后忽然生起气来,怒气冲冲。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 “你……你给本座下了血咒,你不用负责任的吗?!” “你对本座呼来喝去,还使唤本座去杀自己的同族,你不用负责任的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嘶哑,颤得让谢琇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可是,想要听听他还说了一些什么的渴望,逐渐主宰了她的理智,支配着她,让她没有退出那个播放界面。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几乎破音的声讨。 “你……你睡了本座,好多好多次,你……你都不用负责任的吗?!” 谢琇:“……”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笑,但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是啊,”她隔着一道屏幕,对屏幕里那个又气又怒又委屈又伤心的俊美妖鬼轻声说道。 “谢十二就是个没良心的、大大的负心汉,你不是知道的吗?” 混剪的画面继续向前播放着,她眼看着他就那么在树梢的寝台上真的睡着了,一直睡到半夜,才忽然惊醒。 他醒来时似乎还有些迷茫,微微欠身起来四下一看,再在周围摸索了一下,手碰到了“谢琇”的身躯,忽而打了个冷颤。 他慢慢地向后又仰躺下去,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谢十二,夜晚好冷。” 谢琇:! 其实他的本质是妖鬼啊,他经常都呆在逝者的躯壳之内,他自己才是冰冷的那一个。 当然,之前因为有着那枚血咒的连系,还有她的喂血作为辅助,他那具身躯的体温似乎逐渐回暖了一些。 但现在,血咒的连系消失了,他理应重新变回那个体温冰冷的妖鬼才对。 谢琇眼看着长宵忽然又侧身半撑起上身,伸手碰了碰“谢琇”的脸。 然后他的脸上浮现出那么一种失落的情绪。他重新躺下去,想了想,微微歪过头,又把自己的额角抵着她的肩头,轻轻说道:“……你也好冷。” 谢琇:……! 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她的视线模糊了。 “……傻子。”她注视着屏幕里那个调整了一下姿势,重又挨着她,合上双眼入睡的俊美妖鬼,低声喃喃道。 “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那么我们就扯平了。从此,就回到原点,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但她这句轻若耳语的话,自然是传不到长宵的耳中的。 月光透过树冠,细细碎碎地落在长宵俊美的面容上。他的长睫安然落下,微微侧着身,手里还握住她的手腕,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她身上传来的冰冷。 ……现在想起来,那在都宅内表面暧昧情动、实则生死相搏的一晚,现在就如同梦境一般。 你就一直保持那晚的狠心无情,该有多好? 可是啊,妖鬼饮下了凡人的鲜血,有了凡人的温度,沾染了凡人的气息,开始生出了凡人的渴望;开始变得不满足。 屏幕里,长宵阖着双眼,仿佛正在安睡;但只有他翕动的长睫,透露出他其实根本没有睡着的事实。 他的长睫颤动得愈来愈急,蓦地抬起右手,横放在眼上,挡住自己的双眼;尔后,终于潸然泪下。 “……琇琇,你好冷。”他哽咽着低声说道。 “你的神魂上哪里去了?我找不到……” “你为什么没有变成鬼呢?我在周围一点都感觉不到你……难道你真的去了黄泉?你就这么丢下我走掉了?!” 他说着说着,又兀自生起气来。 “谢十二!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到你!” “我……待本座此番事了,倒要去黄泉守着看看你下辈子能投什么样的胎!是不是还跟这一世一样狠心又无情!” 谢琇:“……唉。” 她没有去黄泉,她只是……回了家而已。他即使追到黄泉,也不可能见到她。 可是,说起来,当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没有流露过对他而言,她竟然是如此不可或缺啊。 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用一颗心脏,能换回狡猾的妖鬼的真心。 严格论起来,最终夺去都瑾生命的也是他。可如今呜呜咽咽地在哭她的,也是他。 干脆利落、冷酷无情地杀掉了追杀而来的上百神族的,也是他。为了一人之死而方寸大乱、颜面全失、狼狈不堪,徒劳而天真地死死抓住逝者不放手的,还是他。 长宵,真的是一个极端矛盾的人物。 谢琇感到自己的心都被他搅乱了。 而且,她眼看着他就那么真的在树上的寝台睡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日出时分,他才重新抱着“谢琇”的身躯下了树,回到他千百年前的旧洞府之中,将“谢琇”就埋葬在那里。 临行前,他一掌击碎了洞府入口处的山壁,垮塌下来的山石,将整座洞府都封闭得严严实实。 混剪里并没有把长宵后来是如何攻陷神界的过程剪进去。在他从山壁前转身离去的那一幕之后,直接接的就是谢琇醒过来出仓后看到的画面——长宵缓步进入九幽深狱最深处的那间牢房,只回归了自己的真身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又变回了那个“都怀玉”。 好在他应当是已经以“都怀玉”的面目行走多时,因此他那些手下也没什么适应不良的。 她看着镜头飞快地带过他的一系列举动,他整顿神界、他发布命令约束妖魔,对于那些无视他的命令、仍要跑到人界滋扰的妖鬼被除灭的报告,只冷笑着说了一声“这是他们一意孤行,怨不得凡人为了自卫而如此行事,不须去管”…… 最终,在那些奇形怪状、却在他面前表现得异常温顺驯服的妖魔鬼怪们簇拥下,以及那些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族注视下,他身着华丽的礼服、头戴玉冠,步上天阶,坐到了最高处那张王位上。 他所用的,依然是都怀玉的那一张脸。 在原作中甚至没有交待结局的祸神,如今坐到了三界之巅。从镜头里看,这个小世界依然平稳运行,丝毫没有崩毁的迹象。 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长宵故意对那些不服管的大妖魔视而不见,从自己的手下漏了些不听话的大妖魔去人间,然后再被谢玹一一诛灭,并没有破坏原作主线所致。 在又一次接到报告,说某某千年妖鬼于人间掳孩童助自己修炼,被除魔师谢玹诛灭时,长宵那张俊美秾丽、却终日毫无笑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丝古怪的笑意。 他说:“……很好。既是她想成就她哥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的好名声,那么本座便也助他一臂之力吧。” 谢琇:!? 所以啊,阴差阳错地,维护了这个小世界正常运行的人,真的是他? 他故意不去管那些狂傲不羁、不服他命令的大妖魔们,甚至有目的地纵容他们,使得他们头脑发热,以为自己依然可以为祸人间、继续快意作恶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谢玹收伏的目标,成为谢扶光传奇一生的最新注脚。 虽然他这也有可能只是简单地玩一手借刀杀人,但从客观上来讲,他这种举动依然帮助了谢玹走上原作中应有的道路、最后功成名就。 这就是他吧。做的似乎是坏事,但有时候从某个角度去看的话,又不能完全算是坏事…… 一时间,她居然感觉有些心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做什么啊你……”她低低说道。 “即使你这么做,也没有人会感激你的……” 谢玹不会。不仅不会,而且若是得知了妹妹的死讯,怕不是还要主动打上门来找他拼命。 时空管理局也不会因为他这种行为刚好维护了小世界的正常运行,而给他颁个一斤重的大奖章。 “你一个大boss演什么默默奉献的戏码啊,不适合你……” 但是,她也知道,他怕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让谁感激他。 他生于郊野,天生地长,无亲无故,从妖魔鬼怪之中杀出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战斗才能够成为世间最强大的妖鬼,又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欺骗、心机与筹谋,才能从九幽深狱中神识逃脱。 他来到人间,是想借由这片神族暂且不管的地带,重建他的势力,建立起属于妖鬼的乐园,然后夺回他的真身,重获他渴望的自由。 然而真是不幸,他遇上了她。 不但最终没能利用成功她,反而被她下了血咒反杀,从此成为被她驯养的漂亮小废物。 即使她不是有意要切掉他的爪牙、消磨他的锐气,但最终的结果证明,她无意中做到了这一点——把世间最强大的妖鬼,驯化成了正义的同伴。 他依然强大,但他再也不会与她为敌了,甚至不会与她的愿望为敌。 原作中始终隐于幕后,实力强大但却云里雾里,仿若水面下潜伏着的妖兽,不知何时就会现身狠狠咬下一口,甚至不知道在原作的故事结束之后,这个小世界又将去向何方,还会不会被这位“三恶神”之中唯一没有给出明确结局的祸神所支配的情形,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谢琇心头百味交集,凝视着屏幕中那张仿佛很熟悉、又恍若有些陌生的脸,轻轻用指尖碰了一下。 说起来,她其实很少用他的真名呼唤他。在他假扮都怀玉的秘密暴露了之后,她每次叫他都有些尴尴尬尬,多数时间不是用“喂”,就是“你”,要不然就是“哎”。 有时候真的要到不得不唤他名字的时候,她就会敷衍地喊他“阿宵阿宵”,就活像是叫出他真名的两个字会烧了她的舌头一样。 而叫“阿宵阿宵”,就仿若她唤自己捡来的那只三花猫“阿橘阿橘”一样,都是一种可以让自己的情绪超脱于上的方式,就好像唤着这个名字,就像是这个名字不代表任何意义、也不牵系任何感情,即使自己此刻这么呼唤,下一刻也一定能够抽身而去似的。 但现在,隔着一整个世界,她轻轻碰了碰屏幕上他低头正在写文书的脸,低声说道:“……长宵。” 没有再恶狠狠地对他说“你为什么不永远做都怀玉呢”,也没有再敷衍地随口喊他“哎你——”。 终于,他在她眼里,是“长宵”了。 可若是不经过这一遭,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眼中的“长宵”。 人生如戏,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混剪的最后一幕,是他重新又换了一袭白衣,坐在神界的瑶池琼树之傍,衣袂飘飘,如同仙人一般,正在抚琴。 这一次他表现得要正常得多,也没有再带着那种令人发毛的温柔之态去抚摸自己的心脏或胃部了。 他只是十分正常地盘膝坐在那里,腰间依然挂着那枚曾被他磕碰掉一个角、后来她又不得不用金子镶补起那一处的螭虎玉佩。 他褒衣缓带,肩头处绣着一丛修竹,打扮得就像是个俊俏的书生。可那衣衫过于精美昂贵的衣料,依然出卖了他,显示出他身份非凡的事实。 他垂下视线,指尖拂过琴弦,竟然还是那一阙她曾经吟诵过的《浣溪沙》。 制作混剪的剪刀手自然也找出了这首歌,当作bg,配到了视频之中。 也因此,长宵这一次虽然只是抚琴,并没有开口吟唱,但在视频中,那熟悉的词句却依然一字字地随着琴音,在除他之外四周空无一人的神界仙庭回荡。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琴音袅袅而尽。长宵的手指还在琴弦上停顿了许久。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就好像生怕惊动了这首曲子所带来的那种幻觉一般。 直到西斜的夕阳映在他的面容上,他的长睫微微闪动,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天际的暮云。 他翕动嘴唇,轻似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而贴心的剪刀手,仿佛生怕观众听不清楚他所说的是什么似的,用洒脱流丽的毛笔字体,将那句话的内容打在了屏幕下方。 bg缓缓淡出,屏幕也渐渐暗了下去,只有那一行字,留在最终变成一片全黑的屏幕上,淡金色的字体极为清晰,仿佛能够一直映入人的眼底。 “琇琇,夕阳西下,可缓缓归矣。” 【第二个世界·残夜·终】 【请期待第 101. 一〇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楔子(上…… 时空管理局的官方直播平台上,周末晚间最热门的那个直播间,当然是每周六晚上八点开播的官方综合类节目“时光会知道”。 这个节目类似访谈、回顾和抽卡的综合体,一般都会请来刚刚结束的直播里,最热门的那几场直播的出镜“任务执行者”,各个组别各选一名;然后首先是根据观众最关心的一些问题进行采访,回顾本场直播中的最火、最甜或最出圈的片段,最后是—— 抽卡。 没错,就是请这几位各个大组最优秀的任务者,在直播中当场抽出自己下一场要去的小世界名称,以及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 这个节目里最著名的几次抽卡,其中就有崔女士当着诸位观众的面抽出宅斗世界“燕山雪”的崔六小姐那一次。 而从某一期节目开始,为了追求更高的收视率,这个抽卡活动做了新的尝试,稍微改变了一点规则,变得更刺激了—— 各位有资格受邀上节目的任务者,抽卡的范围从“本组的几个待修复的高难度任务世界”,扩展到了“本期所有待修复的高难度任务世界”。 也就是说,原来还算是业务对口的分组卡池,现在变成了大混池。 原来只需要在只有七张任务卡的池子里捞一张卡,到手的有可能是sr级小世界,也有可能是ssr级小世界——这个分级是从故事情节、人物角色、剧情难度以及修复难度等等一系列指标综合后得出的。 但是现在—— 大混池里至少有五十张卡,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欧是非,命运如何。 第一期采用这种模式抽卡的节目,任务者们过后的新一期直播全部大爆。 究其原因,是这一次的卡池中,即使是业务对口的本组任务,也都安排得别有用心。即使手气再欧,抽到了本组的任务世界,那一连串的剧情、人设、难度,也足以让人看得嘴角直抽,青筋直迸。 比如炮灰组一哥劳韧——没错他就是自己故意要起这种具有谐音梗的工作用名的,还振振有词说自己是为了表现自己勤劳工作,坚韧不拔的意志!——抽完卡之后,当大屏幕上率先显示出“炮灰组”三个闪闪发亮的大字时,弹幕已经疯狂了,什么“天选欧皇”、“明天抽卡蹭蹭欧气”、“后天考试韧哥保佑我蒙的全对”、“信韧哥不坠机”…… 当然,还混杂着一些不和谐音: “真没意思”、“呵呵都是剧本安排好的吧”、“全是套路”、“下个月不续了”、“你家韧哥碰到过什么高难度本吗,其实都是被硬捧起来的吧”…… 然而这些几乎挡脸的弹幕,在下一行“人物设定”揭示出来之后,居然空白了一霎那,尔后爆发出更疯狂的一波哈哈哈。 无他,人物设定那一行写的是“挖心挖肾掏心掏肺无怨无悔男菩萨”。 弹幕在一霎的空白之后,刷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更变本加厉的是,卡面右上方,一个印章动画随即落下,砰地一声,盖章定论—— “sr”。 劳韧终于忍不住,在节目现场当场吐槽:“……都要挖老子的心肝脾肺肾了这还算是sr世界?!” 主持人:“呃……可能是因为你毕竟抽到的是本组的任务?” 劳韧:“怎么老子还得感激这[哔——]任务被分在炮灰组呗?” 弹幕简直快要笑崩了。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紧随其后,咸鱼组一姐抽到了“复仇女王组”的一个小世界,人物设定揭晓,是——“卷王之王”。 因为立志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咸鱼,因此连工作用名都定为“俞弦”的咸鱼一姐:“……” 盖章动画落下——“ssr”。 俞弦:“……让我死了吧,就现在。你们也不用盖章定论了,直接给我盖棺定论吧。” 弹幕笑疯了。 ……非常好,无论欧非,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大家每天都笑哈哈地涌入直播间,看着咸鱼一姐究竟是自己卷生卷死,还是把全师门都带成咸鱼。 也有人喜欢看一贯擅长扮演深情男n或者叛逆小狼狗或者边缘大狼狗的韧哥,这一次如何为爱要生要死,掏心掏肾。 时空管理局赚得盆满钵满,于是顺势推出第二季。 ……一向脸能黑到非洲好望角的谢琇,不幸正好赶上这次宝贵的上节目机会。 她上一个世界直播数据不错,trueend的结局模式让观众居然打赏求延长直播时间,所以她不得不在离开云边镇大地图之后,又在那个任务世界里逗留了好些年。 而且她最终结束那个世界的时候,刚巧赶上炮灰组一哥一姐还都在执行任务。现在在炮灰组这边能够上节目的“任务执行者”之中,上一期直播成绩最好的居然就是她。 于是,谢琇就这么唉声叹气地被老海押送到了节目直播现场。 她其实很不愿意当着大家的面回答一些暧昧的问题,比如“你认为上一个世界里,‘谢琇’爱的是都瑾、长宵还是谢玹?”。 谢琇回答:“……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全都要。” 主持人惊笑:“咦,你真心这么说的吗?” 谢琇没有回答,只是暧昧地微微笑了笑。 下一个问题更是让她从脚跟一直麻到了天灵盖。 “请问长宵美味吗?好吃吗?偏体能还是偏技巧型?” 谢琇:“……” 主持人笑:“直播也是会黑屏的嘛……还是有尊贵的不能看的那么小小一部分剧情……” 谢琇索性摆烂道:“他单单在‘九幽深狱’中就被关了一千八百年,那可是神界的最高大狱,连一只母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地方……” 弹幕上飞过一条,被主持人眼疾手快地念了出来:“咦,那就是说我们祸神大人,人帅活烂?” 谢琇刚想又以微笑对付过去,就看到摄影机后的导演跳着脚地举着一个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不配合的话就给你派一个最可怕的世界!”。 谢琇:“……” ……所以这个抽卡真的有黑箱内幕,是吗。 她只好把脸上那个刚展开一丁点的暧昧笑容重新铺开,慢慢答道:“……尚需调/教。” 主持人:“……哇偶!” 弹幕刷得飞起。 主持人念道:“‘调/教都是什么内容的,请问小姐姐能给我们尊贵的展开来详细说说吗!’” 谢琇:“……” 这么长的弹幕,你究竟是怎么精准选中它的呢,费解。 不过场下工作人员自有截取弹幕的独家姿势,呈现在主持人面前的提词小屏幕上的,都是让谢琇极为头秃的问题。 “如果没有规则限制非任务指定不得撩气运男主的话,你觉得谢玹有希望吗?” 谢琇:“……我觉得有。” 主持人立刻精神抖擞,追加了一条。 “也就是说你作为任务执行者,个人更偏爱谢玹这种类型?” 谢琇:“……我没这么说。” 一般说来,“任务执行者”是不允许流露个人的强烈偏好的。当然他们各自会有一些擅长的角色扮演类型,也会有一些擅长应对的人物类型,这算是舒适圈,粉丝会总结出来,但任务执行者本人一般是不应该公开发言肯定或否定的。 之前还曾经出过一个性格太过火爆直率的老哥,下了播直接吐槽那个任务世界的女主角又莲又茶,看到她就噎得慌,结果引发了粉丝混战——因为时空管理局本身就有白莲花组,组内大佬人人是白莲花的一把好手,她们的粉丝群体战斗力也很惊人,从性格辩论到手段,从手段辩论到生存方式,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硬是使得时空管理局让那位火爆老哥转了后勤。 谢琇倒是觉得,人物类型只有自己擅长应对的与不擅长应对的之分,自己喜欢的人物就用心好好相处,自己实在不喜欢的人物,就把对方当个甲方看待就行了,何必讲多错多呢。 但是,她看到摄影机后导演的大牌子又举了起来,就活像应援一样,还是彩灯闪闪发亮的大字体。 “把握流量密码,发表出位言论,建设大爆节目!”。 谢琇:……??? 什么?!难道是她太久没有回来了,现在的规矩已经变了吗?! 可是她是一个很没有梗的无趣家伙啊。 她只好想了想,临时借了个网络老梗,露出一点万般无奈的神色,拖长了声音,慢悠悠道:“我只是心碎成了很多片——” 主持人:“哈哈哈每一片都爱上了一个不同的人是吗!” 谢琇:_ 总算把自己的这一场访谈糊弄过去,谢琇如释重负地回到休息室里候场。 休息室的墙上也挂着大电视,直播着前台正在进行的节目内容。 这一轮访谈的对象也是她的一个老熟人了——复仇女王组的一姐任潇,她上个世界刚刚出完任务回归的时候,好心专门给她发粉丝向混剪的朋友。 复仇女王组没有那种硬性的组cp规定,唯一的要求是“复仇的爽点必须拉满”。任潇上一个任务世界扮演的是女将军,一杆长/枪威风凛凛打天下,不仅将负心的摄政王男主斩于马下,而且后来的什么温雅太子狐狸军师小狼狗副将,统统不在任大将军的眼里,硬是把一整个世界搞成了无cp结局,顺便帮助温雅太子统一了原本割据的七国。 任潇见惯各种场面,回答问题直来直去,表现得比谢琇爽快多了,即使面对“上一个世界女将军最喜欢的是哪一位”这种问题的时候,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回答“如果能捏合起来重塑一个,那个样子大概就是我的完美心头好了”。 接下来的问题和谢琇刚才面临的类似,只是要更直接。 “请问潇姐喜欢的类型是怎样的?” 任潇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连串流畅地说出: “肤白貌美体健貌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器大活好一夜七次。” 弹幕瞬间又被“哈哈哈哈哈哈哈潇姐就是我的互联网嘴替”、“潇姐yyds”刷了屏。 谢琇:“……” 失敬,受教了。 102. 一〇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楔子(下…… 谢琇认真观看其他大佬们的访谈,潜心学习。 其实任潇的答案和她刚刚回答的“我的心碎成了许多片”那个梗也没什么不同,但因为任潇表现得格外大胆又洒脱,听上去就显得十分带劲,导演也并没有再举牌子提示任潇“出位台词摩多摩多”。 谢琇心想,自己这不是第一次排名从垫底蹿升到了前十,还没什么见过大场面的经验嘛。 电视里开始播放剪辑好的当期嘉宾上一轮任务世界的精彩表现,每人一段视频,配上恰到好处的bg,简直如同二轮播放的预告片一样,连谢琇这种没看过其他人直播的同事,都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想看重播的期待来。 任潇之后,又有一位白月光组的日常前五,周漫。 这位小姐姐走的就是一尘不染白月光的风格,平时出任务都是一副清冷仙子的气质,一登场就能把女主压得死死的;若是她还兼做那个世界的女主角,那就真的是不动声色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男主和一众男配男n都吃得死死的。 谢琇肃然起敬x2。 最后来到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抽卡环节,三位当期嘉宾重新聚首,排成一排齐刷刷地望着录制现场的舞台正中摆放的那个高几,脸色都略微有些不对。 那个高几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红色按钮,想也知道按下去之后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毕竟这就是这个节目的流量密码,“错位的任务”。 主持人笑道:“那么,三位小姐姐谁先来?” 三个人都踌躇了一下,还是任潇性格里豪侠之气重一点,深吸一口气往前跨上一步。 “那就让我先来试试水吧。”她说。 她瞄准了那个巨大的红色按钮,扬手用力一掌拍下。 她身后的大屏幕上,卡池里竖排环形摆放的卡片倏然旋转起来,愈转愈快,最后就如同一条银蓝色的环形飘带一般;几秒钟后,那条环形飘带的转速慢了下来,然后,倏然从中跳出一张卡来,背面朝上,跃到了大屏幕的正中。 主持人:“好!现在潇姐抽到的卡是——” 大屏幕里,那张背面绘着时空管理局logo的银蓝色卡片慢慢地翻转过来。 第一行抬头写着“分类组别”,其后还是一片空白。在停顿了一秒钟之后,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慢慢撕去上面覆盖的纸条似的,那一条白色渐渐卷起又剥落,露出了其下的字迹。 “白月光组”。 任潇:“……” 她勉强挤出一个假笑来,朝着身旁表情尴尬的周漫一笑,说道:“没想到竟然落到了你的专业范围里啊……下了节目务必要指点指点我诀窍。” 周漫的脸色也并不很好看,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专业范围就此再少一张卡的机会,自己抽到本组的几率又降低了很多;不过她还是礼貌地点点头,道:“我们一起探讨一下经验心得吧,想必潇潇你也有很多可以和我们分享的……” 她的客套话还没说完,第二行的“任务世界”就已经揭晓了。 任务世界的名称看着倒还正常,叫做“风入松”。 第三行的“人物设定”也没有太为难任潇,写的是“性烈如火来去如风从不为谁停留的红衣女侠”。 任潇大喜。 “这不就是为我准备的吗!”她脱口喊道,都不用弹幕助攻,就自己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这个时候屏幕上的盖章动画落下,显出一个“sr”来,任潇就更愉快了。 像她们这样的一姐,每一次任务世界都是劳心劳力,烧脑烧肺,难得有个简单一点的任务世界,她们就当作是休息了——而且为了鼓励优秀的任务者们踊跃表现,这种上节目抽卡抽到的任务世界,报酬和积分都是翻倍的。 任潇平时就是豪放不羁的画风,一看任务世界评级只有sr,愉快的表情简直要冲破演播室的屋顶,当即决定再给节目来点流量密码。 她看了一眼人物设定,目光又往任务世界的名称上一扫,心直口快道:“什么‘来去如风的女侠’……这个世界的男主名字里不会带个‘松’字吧?” 周漫:“……” 谢琇:“……” gb浓度过高警告! 主持人脸上黑线都要挂下来了,慌忙解释:“‘风入松’其实是一个词牌名……” 任潇大大咧咧道:“哦,那就好。” 弹幕又在哈哈哈哈地刷着潇姐yyds,而周漫脸上已经显出几分不耐烦的神情,走上前去,在已经重新回归到初始抽卡状态的大屏幕上扫了一眼,就按下了舞台正中那个大红按钮。 一连串相同的过场动画过后,同样的一张背面画着时空管理局logo的卡片跳出,翻到正面之后,第一行的分组揭晓—— “炮灰组”。 谢琇:“……” 周漫倒是挑了挑眉,显出了几分兴趣。 她甚至回过头来,问了谢琇一句:“炮灰组有ssr世界吗?” 谢琇黑线了。 反正她是没有遇到过很难的世界……至少跟她看过的那些前辈们辉煌战绩里记载的著名世界不能比。 她尬笑了两声,还没等她回答,屏幕上第二行也刷新出来了。 “任务世界:贴身甜心”。 周漫:“……什么鬼?” 第三行很快也出现了。 “人物设定:无脑虚荣绿茶大小姐女n号”。 最后一个印章盖棺论定:“r”。 周漫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个笑容。 “行,有意思。”面对着主持人的采访,她发表感想道。 主持人则看起来笑容有点僵。 就连谢琇也猜得出她内心咆哮着的吐槽。 ……今天这两位欧皇抽到的世界也太简单了叭! 尤其是周漫,这个世界除了看起来名字和剧情都土狗了一些,其它部分简直就是故意放水给她的度假级小世界。 就连炮灰组本组的谢琇,都情真意切地慕了。 弹幕或许反响也不太好,毕竟大家想看的是这些优秀人才受窘的情形——像劳韧的男菩萨,或者咸鱼一姐的卷王之王,才是抽卡的真谛! 谢琇忽然感到头皮发麻。 如果这个节目抽卡可以黑幕操作的话,那么—— 今天的节目嘉宾可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有抽卡了!而她是那种不需要黑幕,都不可能百连之内抽到ssr的手气! 主持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最后这一位嘉宾的抽卡内容会直接决定这一期的受欢迎程度,把鼓励(?)的目光投过来,向着她报以微笑。 但谢琇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有这么一个亲切的微笑垫底,起手至少得是个ssr才能过关了!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谢琇索性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地伸出手去,为了配合节目渲染紧张气氛而停顿了两秒钟,然后用力按下那张高几上巨大的红色按钮。 她身后的大屏幕上,抽卡的动画出现,卡池里的卡片愈转愈快;然后,倏然从中跳出一张卡来,背面朝上,跃到了大屏幕的正中。 主持人笑道:“来让我们看一下琇琇这次的手气如何——” 她的话音刚落,大屏幕里传来清脆的一声铃响——随即,那张背面绘着时空管理局logo的银蓝色卡片,渐渐变成了金色! 主持人惊叫道:“是ssr!ssr世界!哇哦——” 随着她的惊叫声,那张新出现的ssr卡在大屏幕上缓缓转过来。 它的正面背景色亦是淡金色的,第一行就仿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自右向左揭掉了上面蒙着的封条那般,显露出了底下的字迹。 “综合组”。 谢琇:“……!” 综合组是个什么鬼!谁来解释一下! 主持人也惊了一下,立刻看了一眼自己的提词小屏幕,说道:“‘综合组’是近来新成立的一个组别,不设常驻员工,遇有任务时,由任务内容相近的组别抽调优秀员工执行任务。‘综合组’是专门为那些很难界定组别的角色与任务世界而建立的,结局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类型,取决于‘任务执行者’的表现而定。任务执行方向不唯一。比如‘任务执行者’将这个角色表演成了白月光而顺利完成修复,那么这个任务世界日后就将归档于‘白月光组’的档案室内。” 谢琇:……还得是领导们会玩,天知道她最怕自由任务了!她在炮灰组能混出头,也是因为炮灰组的故事线不需要铺太大,她搭个重要人物故事线的便车,在人家的剧情上延伸出一个分支来,就能完成任务。 现在可好,不但是自由任务,连人设都成了自由向。这么烧脑的事,不适合她啊—— 她还没有长叹三声,就看到卡面上的第二行出现了。 “任务世界:西洲曲”。 谢琇心想,看这个名字就知道,又是一个古代背景的小世界。 卡面上的第三行封条渐渐在剥落中,但全场却发出一阵惊呼声! 原来,第三行完全显现出来之后,只有最左方的“人物设定”以及最右方的“正义白莲花”这几个字是没有被遮盖的,中间长长的一条都被马赛克遮掩着,马赛克上还写着几个黑体大字: “此为秘密特殊任务,内容将直接传达给任务执行者本人知晓”。 谢琇:!!! 她还没来得及跟大家一起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就看到一个鲜红的镂空大印动画从天而降,啪地一声,盖章在那张卡的右上角。 那个印戳里分明是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 “ur”。 主持人惊呼:“ur!节目历史上第一张ur被谢琇抽了出来!这是怎样的手气!让我们向欧皇献上膝盖!” 谢琇:……我真的会谢!!! …… 谢琇拿着一个小瓶,一路通过了各种面部、指纹和瞳孔的验证,最后进入时空管理局那座巨大仓库的某个储藏室里。 但她刚刚绕过一排柜子,就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无他,因为她的目标柜子前,崔女士居然正站在那里! 而且,她很明显是来寻找某个瓶子的,因为她现在正站在那座升降台上,升降台升到高处,正停在那里。 她也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垂下视线,发现来人是谢琇,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含笑道:“你来了啊,是来储存这一次任务世界的灵魂印记吗?” 谢琇下意识掂了掂手中的玻璃瓶。但实际上这个瓶子很轻,就仿佛储存在里面的那一团云雾般的灵魂印记没有任何重量似的。 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明天就要出新的任务了,这是今天唯一要办的一件公事,所以……” 崔女士笑了笑,操纵着升降台降到了地面,退后一步,示意谢琇先把瓶子放进柜子里去。 谢琇站在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排格子前,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原本就放在里面的那个瓶子之上。 那个瓶子上贴的标签是“五更钟·高韶瑛”。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把自己手中的瓶子放在隔壁的那个空格子里。 她的手移开,瓶子上的标签写的是“残夜·都瑾/长宵”,瓶中的雾霭是如同暮霭一般的橙红色,其中的那枚灵魂印记,颜色却呈现黑红两色交杂的一种奇特颜色。 那种颜色很难以语言来形容,说是黑色吧,但也不是十分纯粹的黑,而是有些浅,表面还泛起一层淡淡的亮色;那枚灵魂印记在瓶中随着雾霭缓慢地旋转着,在某些角度上,还能够看到它其中泛起金红色的光,像是要挣脱最外层那一层黑色的束缚,将自己这种金红色真正迸发于外似的。 谢琇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吃了一惊。 她原本预期中,如果瓶子上的标签只标明了“都瑾”,那灵魂印记不是如玉一般的洁白,就应当是如修竹一般的碧色。如果标签承认的只是都怀玉躯壳里装着的那一团神识真正的主人——也就是长宵的话,那么说不定这种妖鬼和祸神的灵魂印记就是黑得出汁的。 结果从治疗仓出来,她看到医生的表情有点复杂,心脏就是一紧。 果然,拿到的瓶子里居然是这种难以言说的色彩。 她正在走神似的想着,就听到身畔崔女士温和的声音。 “这……算是什么颜色呢,以前很少见到这样的啊。” 谢琇脑子一抽,脱口而出:“呃……‘五彩斑斓的黑’?” 崔女士:“……” 谢琇:!!! 崔女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次,刚刚她笑容里的那点淡淡的惆怅仿佛消失了,留下的确实只有愉悦的情绪。 崔女士笑着说:“琇琇,你很不错,比我想像的还要出色得多。” 谢琇有点尴尬脸红,还是厚着脸皮答道:“谢谢您的鼓励和肯定……当初要不是您力排众议培养我,我也不能——” 崔女士笑着摇了摇头,等着谢琇把柜门关好,两人一同往储藏室门外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温和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值得更适合你的机会。你瞧,现在你不是表现得很优秀吗。……哦,对了,我记得你前天还去上他们那个直播节目了?” 一提到这件事谢琇就打蔫。 她低着头跟着崔女士一道出了仓库大门,蔫蔫地把自己抽到的那张“史上第一张ur”的内容说了一遍,包括自己事后邮箱里收到的那份秘密任务的邮件内容。 “……您瞧,我这才顺利完成了两个世界,第三个世界就遇上这种事——” 崔女士噗地笑了。 “白莲花,不是很好吗?你以前不是也曾经在白莲花组呆过一阵子吗?应该还是有一些相关经验的吧。” 谢琇的脸苦得都要拧出汁子了。 “这次哪是那么单纯的白莲花啊……我的演技到底够不够用,我实在是没信心——” 崔女士沉吟了片刻,说道:“这是‘综合组’的任务,重点就在于‘综合’两个字。我记得看过你这个新任务世界的剧本,假如不是之前一连修复失败了三次,也不可能被标成ur级世界……” 谢琇:“……” 她这张脸!是一路黑到非洲好望角去了吧! “是的,”她情绪有点低落地应道,“而且这次因为任务世界连崩了三回,太过脆弱,一点外力的施加都有可能出问题,最多只能让我带上必要技能,连姓名补丁都不能打……进去之后还要用原作里的人物姓名,我这两天怕自己穿帮,找了好几个朋友讨教心得,还让她们直接用任务角色名来称呼我,提早习惯习惯……” 她这么说着,想起任潇率直的吐槽: “我的大脑里暂时梅花浓度过量了……话说你这是什么见鬼的ur世界?让你去扮白梅花吗?” 旁边任潇靠着自己的面子请来的外援、白莲花组几乎是把自己牢牢焊定在排行榜前三的秋素双也在感叹: “不愧是综合组,这就是白莲花与白月光的综合体吧……这种类型可不好演,演过头则太茶,演技不足则容易穿帮,蛊惑人的力度也不太够……” 三个人相顾失色。 最后还是谢琇硬着头皮,自己揣摩了一番,一锤定音道: “还就……真诚点呗?千穿万穿,诚意不穿……” 秋素双目光一亮。 “妙啊!充满真诚的绿茶,这类型可挺新奇,保不齐就能经常在无意中把对手都噎死,还让他们说不出什么来!我也要自己揣摩揣摩,说不定接下去哪个世界就用得上呢?” 谢琇:“……” 不,小姐姐,我觉得你的定义已经歪曲了这张卡的人物要求吧……? 崔女士听完,倒是赞许地点点头,含笑说道:“小秋说的只是适合她本组任务的延伸想法,你想的这样就很好,一定没问题的。” 她斟酌了一下,拍了拍谢琇的肩头,说道: “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加油,折梅。” 103. 一〇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 …… 众所周知,时空管理局的优秀任务执行者们,遇上的愈是惊险复杂的剧情,就愈是开心。 比如那种开局跟什么霸道总裁清冷影帝帅气小狼狗躺在一张床上,浑身都是吻痕啦;那种开局就被英俊到不可思议的什么小将军什么黑衣人追杀,枪尖或剑尖直指你脑门或者心口啦;那种开局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别人是团宠你是团厌,或许身上再背个心机女拜金女的标签,身旁还有个不受宠的或者病弱得只剩一口气的夫君啦……这都是非常受到任务执行者们欢迎的梦幻开局。 无他,愈是复杂的剧情和人物设置,愈是容易搅浑水。 而且,这些开局在直播中也是吸引尊贵的们的绝佳狗血大招,若是操作得当,还能虐一波粉,顺势推高热度。 ……但是,谢琇若是有这种好运的话,她也就不会在节目现场当众抽出一个难度上不封顶的ur世界了。 进入任务半个月的时间,她充分体会到了这个小世界为什么会被最终判定为ur级难度。 其实这个小世界的原作剧情并不复杂,就是正常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男主角盛应弦是当朝的永徽帝非常信任的青年才俊,三年前他才刚刚二十一岁,就被任命为皇帝直属的一支心腹戍卫——云川卫的指挥使。 当然,堂堂气运男主身上加的buff远不止于此。 他的父亲盛和礼,是吏部左侍郎,乃是吏部尚书之下的第二号人物。盛应弦是他的幼子,年少时即被送去和一位文武双全、名噪一时却坚决不愿出仕的隐士宋恩远学习,如今已是允文允武、一表人才、正气凛然的国之栋梁。 这个世界的背景也很平常,不算高武世界,但多少还有些江湖与朝堂结合的味道。若是和谢琇所经历的之前那个背景比较相似的小世界“五更钟”相比,这个世界的武力值要低些,江湖对朝堂的影响力也低一些,并没有那种“武力值是检验优秀程度的唯一标准”的荒谬规则。不过,武将、侍卫、禁军等等的武功高些,套路多些,也是很正常的。 这个世界的朝代名为“虞”,大概是取自“虞舜”的“虞”,所以他们的宫城统称就叫“舜安宫”。 虞朝从开国的正祐帝传到其子广雍帝,再传到如今的永徽帝,凡历三朝。广雍帝虽有才能,但身体不好,年纪轻轻就撒手而去,所以如今的永徽帝算是冲龄即位,一路磕磕绊绊地也统治了三十多年。 也不知道是不是开国的那位正祐帝杀戮过甚,他的儿子和孙子的身体都不算很好,儿子广雍帝还不到三十岁就驾崩了,如今的永徽帝也是经常龙体欠安,就不得不免朝数日。 而且,和他的父祖不同,永徽帝才能有限,当初完全是因为他是广雍帝的独子,才得以继位的。这三十多年里,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一权臣来了又去,完全是依靠着一些他所信赖的、忠诚清正的大臣维持局面,才没让朝局变得更糟。 但他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膝下仅有二子,并没有立太子,后宫和朝局就变得有一点波诡云谲起来。 这一部分故事就非常老套了:皇长子信王李重霄是他的心头好杜贵妃所生,奈何杜家当年家世不显,先帝为了笼络士林,坚持要选择清流张家的女儿当太子妃,于是永徽帝只好让真爱屈居良娣之位。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永徽帝觉得自己让真爱受到了委屈,于是在即位后拼命拉拔杜家,如今杜贵妃的堂兄杜选瓒已是户部右侍郎,她的亲兄长更是手握北大营十万精兵的定北侯杜永炽。 但说一千道一万,从未有宠的张皇后居然运道不错,生下了嫡子——也就是皇次子,仁王李重霖。 于是朝中大臣迅速分为两派——立嫡还是立长,两边争执不休,就这么一直吵了十年。 盛家倒是安坐漩涡中心——他们走的是忠心于永徽帝的忠直良臣路子,两不偏帮。 但近来因为永徽帝生了一场重病,不得不辍朝长达数月,于是台面下暗流汹涌,储位之争逐渐有点呈现出白热化的状态,自然也影响到了朝臣们。 这个世界里偏偏还有个作乱的“天南教”,感觉像是什么白莲教之类的路数,大肆发展势力,大肆发展信徒,手伸得很长,江湖和朝堂上的事都试探着要插手。 终于,永徽帝下定决心要消灭这个“天南教”了,于是他把自己的心腹爱将、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派去负责这件事,并命刑部全力配合;再加上刑部尚书郑啸一直以来都很赏识盛应弦的才干,对他多有照拂和举荐,永徽帝觉得这两边协办,应是万无一失。 调查内幕,制定计划,调派人手……盛应弦可谓是重任在身,忙得不可开交。 原作的整个故事就围绕着盛应弦剿灭“天南教”展开,从前期的一点点小心翼翼的秘密调查,到后来的发现“天南教”已将脉络铺得隐秘又广阔,不细心打算的话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到后来以几件事——也就是原作中的几个单元故事——为突破口,最终将“天南教”连根拔起,一荡而空。 这其中,出场的适龄年轻女性角色有三位:其一是盛应弦的师妹,他的老师宋恩远的独女,宋槿月;其二是永徽帝唯一的女儿,长宜公主,李琇映;其三就是眼下谢琇所扮演的这一位,盛应弦幼时在家乡江北盛家村里的小青梅,亦是与他订下娃娃亲的未婚妻,纪折梅。 若论出场篇幅,好像是小师妹宋槿月戏份最多。长宜公主李琇映,则是出名的任性骄纵,喜好美色,原作里给她安排的戏码,一般都是诸如“常驱车过市街,车中谑笑声无数”,“时姜家有美少年,名云镜,年十七,永徽三十年赴乡试,离家后失去下落不知所踪;后查为长宜公主路中见色起意,遂掳至府中,软禁不得出”之类的话题。 想也知道,之前总共失败三次的修复任务,其中有两次就耗在了这两位的身上。而且据说当时直播的数据还挺好,宋槿月有点娇嗔小作精、但又身负一定的武艺,关键时刻还能打上一阵子;长宜公主这种类型就更是流量密码了,当时的任务者视角下,几乎每个月看到的美少年都是不重样的,尊贵的们非常满意,打赏得飞起。 但不知为何,走这两条路线的任务者,最后都莫名其妙地失败了。 宋槿月就好像始终未能真正叩开盛应弦的心门,到了最后盛应弦也只是善尽师兄妹情分而已,当时的任务者把握着分寸小作了一下,一生气跑了出去,结果就那么不凑巧,遇上“天南教”的左护法“逐日使”,认出她是“那个讨厌的盛六的师妹”,认为“如果杀了你的话,盛六多少也会良心不安,感到痛苦吧”,于是直接被干掉了。 长宜公主那一场直播就更荒谬了。按照原作剧情,长宜公主其实对盛应弦是很仰慕的。 盛应弦的长相是那种非常俊挺、正直、硬朗、英气勃勃、秀逸出众的俊帅,习武之人又宽肩长腿,身姿矫捷,英武不凡;引用原作中的话来说——“长宜公主一见了盛应弦,看到他一身绛红官袍,身姿挺拔,抿着唇严肃地看着她的样子,她就感到一阵双腿发软,浑身竟似忽然没了力气似的,只想倒进他的怀中”。 谢琇:……好家伙。我只能说好家伙。幸好我这次没轮到这个角色,不然我得当即替皇帝抠出一整座舜安宫来。 不过当时,那位任务者也就顺应原作剧情,对盛应弦多有追逐,还原样复刻了一下这段原作之中的名场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盛应弦从此对她避如蛇蝎,直到故事结尾,“天南教”趁着夺储之争白热化的良机叛乱,在中京街头乱杀,冲入中京最大的那座“琼华阁”,正巧将正在此处寻欢作乐的长宜公主劫持杀害之时,她与盛应弦的感情线也没能向前推进一点点。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原本应该是有女主角的。但现在,总共三位适龄女角,两位都失败了,总不能就是剩下那一位出场次数最少、戏份几乎就是打酱油的小青梅未婚妻吧? ……时空管理局在失败了两次之后,还真的谨慎地挑选了一位优秀的任务者,第三次进入这个小世界,扮演“纪折梅”。 然后,大家就在直播中眼睁睁地看着原作主线剧情从头走到了尾,盛应弦还是拿这位自从他十四岁离家拜师求学,基本上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小青梅当作好妹妹来看待。 当然,这一位扮演“纪折梅”的任务者完成度要比前两位更好一些,她也是依靠着“盛应弦未婚妻”这个身份,成功排斥走了小师妹宋槿月;又兵不血刃地直接让长宜公主无比相信她对盛应弦只有所谓的“兄妹之情”,进而依靠长宜公主的人脉,帮助盛应弦调查出了一些关于“天南教”的秘密。 但也仅止于此了。 盛应弦当然是很感激她的。于是他们成功地处成了——同事。 他甚至替“纪折梅”弄了一份查案津贴!这是什么钢铁直男的脑回路! 要说时空管理局第三次派出来的也真是王牌任务者了,她觉得既然自己被发了一份津贴,那也别辜负盛应弦的期待,最后自己居然还成功地打入了“天南教”内部! 当然,这所谓的“打入内部”,其实是因为原作中有一个单元,叫做“问道于天”,说的是永徽帝有一枚私章“问道于天”被盗,盛应弦奉命查案,却最后查到了“天南教”身上的故事。 这个单元存在的目的,就是把线索引到“天南教”身上,再从中打开一个突破口。 上一位“纪折梅”也是真的强,她甚至摸到了“天南教”在中京的联络点——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的身份暴露,那位神秘的左护法“逐日使”冷冷地抛下一句“你跟我们并不是一条心,你这个虚伪小人”,然后,一剑穿心。 谢琇:“……” 三位女角都失败的话,那这个世界真的是太难搞了。 而且,假如这一次她再失败的话,这个小世界八成也就救不回来了。 一个显著的证据就是,任务执行者的“姓名补丁”其实不是个多么大的补丁,但这次也打不上去,据说“数据链已经脆弱到稍加修改就会崩溃”了。 换言之,用不了秘技和修改器,她只能自求多福了。 谢琇怀疑时空管理局硬要把这个小世界黑箱操作给她,也是因为她之前从“五更钟”那个小世界里出来没多久,随身带的武功技能还能用;而且她之前搞砸过很多任务,这次这个本来就大概率救不回来,砸在她手里,那能叫砸吗?死马当活马医一次,万一呢? 谢琇:……我还就不蒸馒头争这一口气了!定要完美通关给你们尊贵的看看! 104. 一〇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 …… 现在,她就是“纪折梅”ver.2.0了。 时空管理局既然把这个标成秘密特殊任务世界,自然也是有一些不方便公布给大众看的线索和情报细节。选择让她继续扮演“纪折梅”而不是其余两位女角,除了上一任“纪折梅”比起其他两位女士似乎能够调查出更多线索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 这个小世界的原作名,叫做“西洲曲”。 而位女角之中,只有“纪折梅”的名字,是从《西洲曲》的诗句中而来的。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这又完美契合了盛应弦的故乡——江北盛家村。 时空管理局其他的工作人员也确实是差点把这首《西洲曲》盘出包浆,一个字一个字全部研究透了,才得出这种结论的。 宝贵的最后一次机会,时空管理局也是经过多轮分析,才犹犹豫豫地决定让她来担任这位小青梅未婚妻的角色,而非其他。 ……但时空管理局可没说,她这里开场就要面对这么狗血的剧情啊! 这一次为了万无一失,不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有帮助的细节,谢琇进入小世界的节点,是绝对按照原作中“纪折梅”的第一次出场来的。 也就是说,是林黛玉进贾府……哦不,纪折梅进盛府的时间点。 时下这个小世界里,子女的排行也都是放在整个大家庭里来算的。所以盛应弦虽是六郎,但其父盛和礼实际上只有子:大郎盛应弘、四郎盛应弥与六郎盛应弦。二郎盛应弢与郎盛应弼则是盛家的二房房之子。 谢琇心想:……也不知道原作者上哪里找出这么多弓字旁的字来起名字,再来一个七郎的话恐怕就只能用“弛”这个字了吧? 总之,如今住在中京的盛侍郎府里的,只有盛和礼本人,以及他的长子盛应弘、六郎盛应弦。四郎盛应弥谋了个外放的差使,现在不在中京。 盛夫人早逝,盛侍郎好像也无意续弦,如今盛府里布置得跟个雪洞也似,据说只等半年后盛应弘完婚,待得大奶奶入府操持。 谢琇压根没有想到她人在中京,刚下马车,要迎接的不是什么勾心斗角或者剧情骑脸,而是—— 操持中馈。 谢琇:等等,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有宅斗?我枯了。 不,说是宅斗也并不确切。盛府后宅压根就是空荡荡,她操持中馈也是赶鸭子上架,就因为她头顶上的那个“六郎的未婚妻”的名头。 现在,她徒负一身武艺,却只能装出温柔娴雅状,在这里冒充大家闺秀,每天跟管事婆子较劲。 救命,琏二奶奶这堂课她没学过啊!一个炮灰要什么中馈大权啊! 虽然红楼梦她也是熟读过的,对于执掌中馈的基本问题也能对付,但是——她现在的人设是“父亲早逝,刚刚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从江北盛家村上京投奔多年不见的未婚夫的可怜孤女”。 这样的孤女,一上来就把盛府整顿得井井有条,明摆着就是太出风头了,恐怕立刻就会被有心人安上一个“别有心机”的名声,不妥不妥。 于是谢琇每天都磕磕绊绊,巧妙地卡着“总要多花一些不必要的时间去处理庶务,但总能卡在把事情搞糟的前一刻”的边缘上,把该处理的事务都处理完毕。 幸好盛府里没有难伺候的主子,除了对厨子的水平要求得高一些之外,位“盛大人”对生活水准的要求并不是很高。 她在劳心劳力地当了半个多月管家婆之后,深感自己这一遭说不定也推不动剧情。 盛应弦每日早出晚归,看到她时总是彬彬有礼,虽然善尽兄长(?)之责,温言询问她这一日“可有苦恼?可有不便?”,但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是坦荡荡的,甚至还不如他们第一次在盛府门前相见时,他听说她就是“盛家村里的那个小折梅”,继而联想起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与这个小折梅的一桩婚事,因而产生的复杂眼神里蕴含着的情感波动。 接下来的十天里,他对着她都是坦荡荡里还微带着一丝尴尴尬尬,说话甚至都有些避讳。回到家里,坐在堂中,和她一起喝一杯茶,简单聊几句话,了解一下这一天她过得怎么样,盛府有没有人或事为难她,若是有的话他就去帮她解决……然后就仿佛走完了这一天的流程,他也善尽到了身为“未婚夫”的职责似的。 谢琇心想,这样下去万万不行。 就算是盛应弦单看脸也能撑起一场直播,每天就直播这种毫无变化的日常,观众也迟早会跑。 长宜公主的生活那么多彩多姿,小师妹也是眼下很有市场的甜甜小作精,这两个人到了最后还不是没能完成任务?那么她靠什么完成任务?每天给盛应弦当协理侍郎府的琏二奶奶吗? 她正在思忖不破不立,这个破局之机从何而来,就从天而降一盆狗血,刚好把她泼个正着。 这一日她刚刚捶着腰从书桌前站起身来,顺便把自己计算用的草稿纸藏好——不能让这里的人看到她用的是阿拉伯数字!——深感再看这种无关紧要的账本,不仅劳心劳神,而且真的要把自己的眼睛看瞎,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抬眼往外一望,见是盛府的管家,盛兴。 “有什么事吗,兴伯?”她客气地问道。 盛兴站在廊下,恭恭敬敬地说道:“纪姑娘,刚刚来了一位宋姑娘,说自己是六少爷的师妹,如今六少爷恩师已逝,临终留有遗言,命宋姑娘前来投奔……” 谢琇:!!! 她的大脑里最初涌现的几个字眼,全是诸如“狗血!”、“雌竞!”、“修罗场来了!”这种感叹词。 但修罗场不等人,小师妹也不等人。 她只好轻咳一声,目光落到盛兴手中捏着的那个信封之上。 盛兴似是犹豫了一下,到底可能还是想起了“这就是我家未来的六少奶奶!”这个大前提,双手捧着那封信奉上。 “这就是宋姑娘带来的那封……宋先生给六少爷的亲笔信。”他道。 谢琇接过来,一扫信封的封面,就看到上面几个笔力不继、很明显是病中所写的大字。 “如惊吾徒亲启”。 啊,对了,“如惊”是盛应弦的字,来自于那句很有名的边塞词“弓如霹雳弦惊”。 她也认不出来这笔迹到底是不是真的属于那位著名的隐士,自号“林泉居士”的宋恩远。不过既然人是来找盛应弦的,她便直接把这个烫手山芋先推出去,看一看盛应弦的态度好了。 她手腕一翻,果不其然看到这个信封是封着口的。 宋姑娘还挺谨慎的嘛。她心想。 这是生怕盛府里有个什么人打算作梗,抢在她的师兄之前先打开信封把内容都看去? 她复又把那封信还给盛兴,说道:“既是如此,此信牵涉弦哥师门之事,我不便保管,还望兴伯您今晚亲自转交给弦哥。” ……没错,原作里这位小青梅,唤盛大少盛应弘“大哥”,唤盛家其他几位少爷都是按照排名数字,唯独到了她自己的未婚夫盛应弦,她是唤“弦哥”。 谢琇想,这位小青梅不知道是有心抑或无意,还真的有点小心思。只靠这么一个特殊的称呼,盛应弦的特别之处,这不是就在她这里体现出来了? 她这么说,正好也显示了她的大方行事,盛兴看起来十分满意,将那封信接回手中,态度显得愈发恭谨了。 “如今宋姑娘还在偏厅等候……家中并无其他女眷,少不得要辛苦纪姑娘走一趟……替她安排一下?”他问道。 谢琇一想也是。以盛应弦起早贪黑干事业的卷度,他要回府至少还得两个时辰以上,总不能叫人家姑娘在偏厅干坐着。 ……可如果她出面接待的话,修罗场这不马上就要骑脸了? 她想了想小师妹在原作中的人设,头开始痛了。 “唉,好吧。”她露出一点迟疑的神色来,到底还是举步随着盛兴往前头去了。 谢琇一脚踏进偏厅的大门,就被面前的一道白光狠狠闪了一下眼睛。 厅内正坐着一位俏佳人,一身缟素,并且衣衫还是那种飘飘荡荡、宽袍大袖的款式,发间也系着不止一根白色的发带,好似还与头发穿插起来编了个花样似的;听见脚步声,她猛然站起,回过身来,她的裙裾就随着动作飘起,像一朵雪白的云。 谢琇脚步不由得一顿。 而那位白雪佳人将目光投向门口,眼中满含希望,竟有些如泣如诉之意——谢琇这才看清楚她的正脸,发觉她居然是非常正宗的楚楚可怜小白花的长相。 这种长相,再加上一个甜甜小作精的性格…… 谢琇心下一沉。 天要亡我。 她最不擅长的就是雌竞梗,因为之前若不是角色本身实力强大到可以直接碾压,就是干脆扮演的是还入不了局的炮灰。 即便她也曾经扮演过无脑大小姐女n号,但无脑嘛,女n号嘛,再简单不过了,按照台词放完话直接退场即可。 ……可是现在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这就说明她至少也要跟这位小白花外形的作精小师妹和平共处到故事的中后期! 谢琇一想到这里,眼前就不是一白了,而是一黑。 她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假装没有看到宋槿月眼中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哀怨、愤怒、不可置信的情绪,缓缓走进偏厅,含笑说道:“宋姑娘一路辛苦。这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宋槿月愣愣地盯着谢琇走到自己面前,忍不住低声嗫嚅道:“你……你是谁?” 谢琇并没有随身还带个丫鬟的习惯,归根结底,因为这个世界也有一定的武力值水平,她依然还保留着一点在武侠世界里的行事风格,只是为了切合人设,小心谨慎地把自己身上那点武功技能掩饰了起来,走路时落脚也故意沉重了几分,听上去并不像是个练家子。 不过,这样做也有个弊端——此时一般宅斗打脸场景里需要丫鬟说出的台词,就只能由她自己来说,在楚楚可怜的小师妹面前,把她自己衬得更像是个反派了。 105. 一〇五·【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 …… 谢琇和缓笑道:“我?我姓纪——” “啊!”她刚刚才说了一个姓氏,小师妹的反应就很大。 “你……你就是……那个……盛家村的……” 谢琇心里想,唉,好可怜。 小师妹长着一副楚楚可怜小白花的脸,虽然不清楚后来会不会变成食人花,但现在这样目中含泪、颤着双肩,抖得如同疾风中不堪重负、立刻要落下花枝的一朵娇花似的,倒真是把她这个“纪折梅”衬得面目可憎。 “是的,是我。”她温柔地答道,眼看着小师妹一双瞪得大大的明眸中立刻涌上了新的泪珠,衬得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眸真个如同剪水双瞳一般,欲语还休。 ……只可惜,盛应弦还在衙门里,小师妹的这一双俏媚眼抛给了谢琇这个瞎子看。 谢琇佯装没有看到小师妹伤心失落的眼神,就在上首捡了张椅子坐下了,也并没有刻意选择主位。尔后,她向着与自己的座位隔了一张茶几的另一张椅子比了个手势,道:“宋姑娘何不暂且先坐下歇息片刻?姑娘来得匆忙,府中正在为姑娘收拾住处,想必稍等即可,姑娘何不先来试试弦哥喜爱的‘涌溪火青’?” ……她的这一番话刚说完,宋槿月一眨眼间,眼角已啪嗒一声,落下一颗泪珠。 谢琇:……? 小师妹居然还有单只眼睛落下一滴泪的绝技,用在她身上是否浪费了一点? 宋槿月颤声道:“你……你占着名分,我已尽知;你……你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谢琇:?? 宋槿月哽着声音,瞥了一眼刚刚丫鬟轻手轻脚上来奉的茶,伤心道:“我……我早已知晓师兄在家乡尚且订有一门婚约,可……” 谢琇心想,可你没想到自己到了中京,投奔上门时,却发现对方早已把持了你师兄的宅邸?还是你没想到你师兄已是风光无限的云川卫指挥使,家中却并未毁弃这一门孤女的娃娃亲? 她有点好笑,拿起茶盏,瞥了一眼杯中已舒展开的嫩黄叶片,道:“……可是,宋姑娘,抛弃糟糠之妻是要被言官弹劾的。你也不想你光风霁月的师兄被人指着鼻子说成是陈世美吧?” 宋槿月:!!! 谢琇就恍若看不到她摇摇欲坠的身形似的,续道:“那么,现在我们可以来继续叙一叙旧了吗?宋姑娘上京一路风尘仆仆,不知路途之中可曾遇到过……什么困难?” 说着,她低首饮了一口茶,再微微抬眼,从杯缘上向着旁边的宋槿月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瞥。 ……没错,谁要跟小师妹在这里演什么狗血的雌竞戏码了。她唯一有耐心披挂上阵雌竞的原因就是—— 破局之机,或许就在小师妹的答案中。 谢琇记得小师妹上京途中,应该有个支线剧情,是她在某个小镇上遇见什么脑满肠肥无良阔少强抢民女。小师妹既然也是“林泉居士”亲自教导出来的,因此也有一定的武艺,并且还有点行侠正义的侠女梦,所以她当即出声阻止。 但不料这位阔少既然胆敢横行乡里,就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身后时刻跟着两三名武功不俗的高手作为护卫;因此小师妹这一番行侠仗义,不仅没能阻止阔少强抢民女,自己还差点被见色心喜的阔少一并抢去。 她被劫走当夜,被关在一间豪华的客栈中,门外还守着一名高手,正在焦急忧虑之际,来了一位真正行侠仗义的蒙面少侠,三下五除二干掉了那几位被阔少雇佣的高手,把两位垂泣不安的小娘子救了出来。 谢琇记得上一次那位扮演“宋槿月”的同事,就选择在这个时候巴住那位少侠不放,成功刷了一波友好度,还信誓旦旦承诺那位少侠“有机会上京的话,请务必前来相见,我一定让师兄好好感谢你的恩情”。 后来,那位少侠的确是来了,也的确是来侍郎府找宋槿月以及她的师兄了。 ……不过,后来残酷的事实证明,那位少侠实则是一位侠盗,受人之托要潜入皇宫盗宝。小师妹此举虽然还称不上是引狼入室,也将接待过这位侠盗的盛应弦拖下了水,害得他被刑部关起来好一场调查,才还他清白。 当然,要说他被下了刑部大狱,最直接的责任者还是他自己。 要谢琇说,这原本就是盛应弦被宋槿月识人不清所蒙蔽了,再加上对方救了他的小师妹,在没有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他这个做师兄的招待人家一顿好饭也无可厚非。 更何况,后来明明说清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自己又是云川卫指挥使,刑部尚书郑啸又算是他背后的支持者之一,要查他和那位侠盗之间可有什么勾连,原本就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情形,好言好语解释一下也就可以了。 然而,盛应弦不愧是正道的光,非要铁面无私地说什么“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况吾等臣下乎?”之类的正义台词,坚持自己既然涉案,就应当由第三方——也就是刑部——按例调查,正大光明还他清白方可;结果白白蹲了一顿大牢。 谢琇倒不是冲着要帮他免除这一顿牢狱之灾,而是—— 侠盗这个单元,正是她选择的突破口! 她逼问宋槿月,意图动摇宋槿月的心防,最好能逼迫得宋槿月不小心失言泄露一二口风,这才是她今天在这里七情上面地扮演正室,开启雌竞场景的原因。 若是没有侠盗这个单元故事,她恐怕得在侍郎府里继续管上至少半年的中馈,还怎么把手伸向盛应弦的公事,进而拿到他替她特别申请的那一份查案津贴?! 她总不能连自己失败的同事都比不上吧……人家至少能跟盛应弦处成同袍,她也不能只跟盛应弦处成管家啊。 再说,盛应弦根本一点想要履行婚约的意思都没有。在原作里,因为剧情的最后牵涉到“天南教”叛乱与立储之争,京城很是混乱了一阵子,因此这位小青梅最后的结局也很模糊。 当然,盒饭是不可能领的。但在京师平定之后,永徽帝立储,盛应弦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结局只借由永徽帝之口,多问了一句“如惊,你那婚约如何了?”,而盛应弦的答案是“臣只视折梅为妹妹,断然不可能履约;一切罪过,都只在臣身上罢了”。 然后永徽帝似乎还提了一句“既如此,朕可命皇后替你了结了这一桩心事,看在你立下的功劳份上,赐她个县君头衔,再让皇后替她找一门好婚事,如何?”。 谢琇心想,那到底最后这位折梅县君的好cp是谁呢!原作里没说,我现在好想知道!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场雌竞戏,她既然已经演了,就必得获得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谢琇从容地再品一口茶,放下茶盏,就好像没有看到面前摇摇欲坠的宋槿月一样,语气和神情都十分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仿似难以形容的尖锐。 “怎么?并没有什么困难吗?宋姑娘一路平安地抵达了中京?”她的眼尾微微一弯,露出一丝笑意。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感喟一般地说道。 宋槿月:! 那位江北盛家村的孤女,此刻就堂皇地坐在她的面前,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还站在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一样。 那种从容又堂皇的气度,就好像透露出一种无言的轻慢,仿佛她才是有资格在这间厅堂里发话的人,而宋槿月,却只能站在她面前,听着她一句递一句地缓缓说话,口口声声说着“弦哥”,一句恶言未发,就能把她宋槿月踩在自己的脚下! 宋槿月自小也是心高气傲的,因为父亲是当世著名的隐士,又只有她这一个独生女,甚是娇惯;她习文习武,也都小有所成,这种天分在女子之中算是极为出色的了,所以她一直以为,父亲替她安排的,就是一条最好的路——学会那些本领,将来可与师兄并肩而立,助他一臂之力,助他实现心中理想,二人志同道合,自然也会琴瑟和鸣,白首到老。 至于师兄在家乡还有一位从小定下的娃娃亲?宋槿月承认自己知道这件事,却从未认为那个孤女会成为自己的阻碍。 师兄并不经常提起自己的那位未婚妻。当然,当她蓄意要勾着师兄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师兄也总是正色说“父母之命不可违”,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自己对那位小青梅有何特别的感情。 四时八节,他也曾按时送信回家,在信中捎上一张短笺给那个小青梅。不过,在宋槿月看来,这也就是全部了——顾及婚约而按时问候,全了小青梅的面子,这是君子所为。 然而,师兄从未像那些诗赋或话本中所写的那样,对天长叹,或对月怀人,或拿着什么定情信物,睹物思人。 有一次宋槿月曾经假装不经意地询问师兄,他的那位小青梅可曾送过他什么信物,却引来师兄诧异的目光。 “我离家之时,折梅年方九岁,怎么可能与我私相授受?!”师兄不可思议地反问她。 啊,那就是没有。宋槿月心头泛起了一丝甜意。 如今她有爹爹的默许,有这般漫长的岁月在旁相伴,她不信自己没有一点打动他的机会。 师兄惊才绝艳,未来必会出将入相。到时她学得的这些文采武艺,便可以从旁襄助。 大虞朝风气开放,江湖儿女亦不拘小节。将来她可以替他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只是,山中无岁月。她亦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父亲过世后,她头一遭出门,便在半路上遇到了祸事。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但眼下这位师兄的小青梅却气势汹汹,一副要拿着她的把柄来威胁她的模样,弄得她倒是有一点六神无主了。 106. 一〇六·【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 …… 她也知道,自己头一回与这位师兄的小青梅见面,对方意欲在气势上与她争个高低,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但……自己不过是感激那位少侠的救命之恩,按照江湖道义,多说了一句自己的师兄乃是京城里的云川卫指挥使,将来陆大哥若是有机会上京,务必前来盛府寻她,想必师兄也定会感谢陆大哥今日仗义相救之情,让他们师兄妹好生招待他一番之类的话而已。 宋槿月反复思忖,也不觉得自己这几句真诚的客套话有何不对。 但是那位师兄的小青梅却好像并不肯轻易放过她。 “你当真想好了?没有任何需与弦哥诉说之事?”谢琇略微加重了一点语气。 “若是如此,我也只当宋姑娘这一路顺利。若将来再有什么人或者事找上门,需得弦哥出面应对的话,我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关上门打出去便是——”她故意揣摩着语气,话尾微微上挑,十足十一个心机反派的模样。 她几乎已经把“你现在若不直说,将来如果有了什么变故,有麻烦找上门来的话,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在弦哥面前狠狠给你上一记眼药”这种潜台词,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没办法,还是这种炮灰反派的路线适合她,她以前也演过很多次,可谓是驾轻就熟了。 宋槿月气得一张素白的小脸涨得通红。 “你——!” 谢琇怡然微笑。 “我?我可是为你着想啊,宋姑娘。” 她的尾音里似乎带着明晃晃的恶意,激得宋槿月脱口而出: “不就是一个约定而已,你何故——!” 谢琇的眉心猛地一皱。 “约定?何种约定?与谁的约定?约定了什么?约定在哪里?何时?与侍郎府……不,与弦哥有没有关系?”她迅速抛出一连串问题。 宋槿月已经意识到不对,嘴唇抿得紧紧的,半天才挤出两句话来。 “我……我不会对你说的!此事我……我只能单独对师兄一个人说!” 谢琇微笑,“哦?如果你一定要让弦哥在场,那也无妨……” 反正提到的那位少侠实则是个侠盗,来到京城也的确别有目的,盛应弦早晚也得去调查对方的。 “不过……我猜弦哥到时候一定会让我也在旁边,你信我吗?” 宋槿月:……! “凭……凭什么!”她哽着声音,看上去快要被谢琇这个大反派正室逼得落泪了。 谢琇就更愉快了。 “因为弦哥是个正直守礼之人啊~”她甚至愉快到语气里都要带上小波浪线了。 “以前他为了求学而寄居贵府,那是没有办法。但现下,我来了……你以为他还会毫无顾虑地单独听你说话吗?” 一针见血。直抵红心。 宋槿月恼恨地盯着她,身躯颤得如同枝头被狂风马上就要卷走的小白花一般,伶仃,单薄,倔强,可叹。 ……但她的师兄此刻还在衙门里卷生卷死。她这副模样是不会让她的好师兄知道的。 盛家的家仆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去向盛应弦搬弄是非。因为她“纪折梅”才占有着礼法道义上的名分,正所谓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再说,盛应弦对她们谁都没有过分逾越的情感。她们在这里卷生卷死,也卷不出什么结果。 更何况,只要宋槿月刚刚一失言,有了这么个话头,谢琇就可以借此操作一波,自己切入侠盗那个单元的剧情。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她就缓和了一点面色,向外喊了一声:“兴伯。” 盛府的管家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站在门边,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谢琇问道:“客院可曾收拾好了?” 盛兴对她的态度拿捏得非常好,比起刚刚接待宋槿月时的客套有礼,他现在很显然是拿出了一些世仆对未来主母的尊敬来的。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全部收拾好了。仆婢也已备齐。您看——?” 谢琇心里暗笑了一声。 兴伯,这是在给她撑场面? 她自然不会不接着,颔首道:“如此甚好。” 然后,她看向宋槿月。 “宋姑娘?” 宋槿月也明白她们之间的这场谈话到此就该结束了。她气呼呼地说道:“……多谢纪姑娘!” 许是心头余怒未消,“纪姑娘”那三个字她咬得重重的,仿佛像是在强调,在盛家,纪折梅和她一样,也只不过是个外来人而已。 谢琇既然达到目的,就不会再与她闹脾气,站起身来补了一句:“无需客气。宋姑娘请。” …… 当真正的卷王之王盛应弦晚间回来时,早已过了戌时。 不过既然小师妹心急见到她的好师兄,因此在盛应弦更衣用膳过后,谢琇还是大方地派人去通知了一下宋槿月。 果然,小师妹不多时就急急赶来了。 当然,和谢琇预料的一般无二,盛应弦不仅命人带小师妹去书房而不是进自己的院子,并且第二句话就询问谢琇“若你今晚无事的话,就一道去吧”。 谢琇实在很想皮一下,说自己今晚有事,很想看看光风霁月的盛六郎到时候会怎么说,又会不会在她这个“未婚妻”在府中的情况下,还单独去见他的小师妹。 不过推动剧情正事要紧,这种无谓的考验也没有多少意义;她还是爽快地点了点头,随着盛应弦一起到了书房。 小师妹一看到他们两人联袂而来,脸色都发白了。 盛应弦虽然不问情爱,但基本的风度还是有的。他一眼就注意到小师妹苍白的脸色,立即皱了一下眉,流露出关切的神色。 虽然他在与小师妹隔了一张小几的椅子上落座,他还是单臂撑在小几上,关心地侧过身去端详了一下宋槿月的气色。 可惜宋槿月一身缟素,气色衬得愈加不好,看得盛应弦眉心皱得更紧了。 他下意识扭头望了一眼谢琇,目光里的意思也很明确,就是询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该怎么解决才好”。 谢琇接收到他的那个眼神,心下一动。 ……这半个多月的水磨工夫总算没有白做!至少盛六郎现在养成了一种下意识的思维习惯,就是“这些牵涉到女眷与后宅的复杂之事,还是应该交给小折梅去做”。 这样就对!这样很好!以后你但凡遇有与女眷或后宅这种棘手的复杂事务,就会下意识地来寻求小折梅的帮助了!这样小折梅拿到你那笔特殊申请的查案津贴的日子还会远吗! 谢琇轻咳一声,向盛应弦使了个眼色,自己温和说道:“骤失怙恃,总会郁结于心,忧思深重……就是我也曾经经历过。弦哥莫担忧,既是宋姑娘已然到了此处,想必盛家自会照拂宋姑娘……是吧?” 盛应弦眉头稍松,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关切地对宋槿月说道:“折梅所言皆是正理……就是看在老师的份上,你也不该如此自苦。既是到了这里,就把此处当作自己的家,将来之事,也自可以徐徐图之,待你自己打算好了,再告知我们,也是无妨。” 一句话不知道戳了小师妹多少次肺管子,盛六郎竟然还浑然无知。 谢琇暗忖,盛六郎你还是搞事业吧,做知心大哥哥这种事不适合你…… 她轻咳一声,提醒道:“说起来,宋姑娘来时,倒是向我提起过,说有一事,须得单独说与弦哥知晓。” 盛应弦一怔。 “单独?”他果然敏锐,重复了一遍谢琇话里的关键词,直率道:“可是与老师临终嘱托有关?” 谢琇惊讶道:“弦哥已看过宋先生那封信了?” 谁知盛应弦比她还惊讶。 “老师有信给我?在哪里?” 谢琇:“……” 兴伯怎么还有拖延症啊。 她顶着宋槿月猛然亮起的谴责眼神,干巴巴地解释道:“是有一封信……但封着口,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我见了就直接请兴伯代为保管了。” 盛应弦颔首道:“那我稍后自会找兴伯去取。眼下还是说说师妹的事吧。……师妹,你要与我说些什么?” 宋槿月的目光往旁边的谢琇身上瞟了一瞟,见盛应弦真的没有要让他这个小青梅未婚妻出去的意思,咬了咬下唇,眼中带怨,却忍了下来,将自己路上遇险、为阔少所掳,后又得一少侠相救,自己感激之下给对方留了自己师兄的名姓和官职,邀对方若有机会上京时,定要来侍郎府一叙之事,都如实说了出来。 其实细听起来,宋槿月这么说也无可厚非。江湖儿女,救命之恩,总得报答一二。假如对方不是个即将在皇宫里掀起一阵风波的侠盗,那就好了。 盛应弦现在自然不知道这位名叫“陆饮冰”的少侠将来会摇身一变,成为他需要追捕的嫌犯,所以他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既如此,这位陆少侠若是到了京城,与他结交一番,也并无不可。” 谢琇:“……” 啊,她怎么忘了,盛应弦虽然是官身,但他还有个武功高强的属性,勉强也算江湖儿女,结交侠义之士是基本操作啊! 她现在也不能直言这位陆少侠有毒,你最好离他远一点,想了想决定还是把盛应弦的注意力引开。 “如此说来,我倒是觉得,宋姑娘的叙述之中,那位阔少十分可疑。” 盛应弦眉间一凛,立刻望向她。 “怎么说?” 谢琇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雇佣了数位武林高手作为护卫……可并不是每个富家少爷都有这样的底气啊。” 小师妹的武功也并非那么不济,否则她怎么敢自己独自出门上京寻找师兄?自然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身手足以自保。 “而且,据宋姑娘所言,她被掳时情急之下,曾经喊出弦哥的名字,说弦哥是她的师兄,一定会去救她的……那阔少怎么还有如此底气继续对着宋姑娘下手?即使他愚蠢了一点,联想不到宋姑娘就是弦哥恩师宋先生独女的身份,可是弦哥的名字对他来说也毫无可惧之处吗?”谢琇续道。 盛应弦面露深思之色,缓缓道:“但也有可能,对方只是单纯认为师妹是在虚张声势……” 谢琇笑了笑。 “一位有清丽之姿、又敢单身出行的小娘子,若是没有丝毫底气的话,随口便敢喊出盛指挥使的全名,声称盛指挥使是自己的师兄?”她反问道。 盛应弦皱了皱眉,竟然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她。 “若是你呢?你会不会?”他反而很认真地向她求问道。 谢琇:“……” 谢邀,不会。 107. 一〇七·【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 …… 她也是从江北盛家村孤身上京,只不过她多付了银子跟上了一支商队。但即使这样,她一路上不仅打扮得非常朴素,非必要压根不强出头,并且从来没有流露出“我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云川卫盛指挥使的未婚妻,此次上京是去寻他完婚的”这样的信息。 只是她也不是宋槿月本人,怎么能知道别人如何想? 她含蓄地说道:“若我与弦哥只是陌生人的话,假使我遇上危难,情急之中喊出的可以救命的名字,也一定另有其人,不一定就是弦哥……即使弦哥侠义之名传扬很广。” 宋槿月:! 盛应弦:“……” 他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她的这个答案,慢慢说道:“哦,是这样吗……” 小白花师妹绷不住了,气呼呼地指责她道:“你……你怎么可以喊别的男人的名字!还在师兄面前公然这么说!” 谢琇笑了。 “我只是在假设我和弦哥是陌生人的情形啊。”她缓言道。 盛应弦还是微微皱着眉,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吧。 最终,他好像放弃了思考这个困难的问题。 “你所说的倒也有理。”他对谢琇说道,“那个少爷,听上去必须细查。” 紧接着,他就开始事无巨细地询问宋槿月当时的一切细节,虽然语气温和安抚,但也略微带着一点强势地堵住了宋槿月“我不知道我很惊慌我不记得了”这样的托辞,正色道:“此事或许事关重大。若能早日得知那为非作歹之人的真面目,大概就能使更多无辜之人得救。如今此事的关键落在你身上,师妹受恩师教诲多年,一向心怀侠义,定能助我获取更多线索。” 小白花师妹被这种正义的汤一灌,立即晕头转向、脸泛红霞,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惊慌与难堪,努力思考着一切可能有帮助的细节。 在小师妹低头思索的时候,盛应弦也非常宽容地给了她充分的思考时间。他端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耐心等待的同时,目光随意地扫过书房的其它地方。 但是,当他的目光与纪折梅的视线在半空中偶然相遇的时候,他看到她抿着唇微微一笑,然后趁着小师妹还在低头冥思苦想、没有注意到的情形下,悄悄地向着他挑起了一根大拇指,还冲着他挑了挑眉。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盛应弦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在夸奖他刚刚那一番话说得好,立刻就说动了尚且心有疑虑的师妹,让师妹认真帮忙,而不是一味顾虑到颜面而逃避…… 盛应弦目光微闪,心下忽而浮起了一丝久违的得意之情。 他暗忖,可能是因为小折梅虽然为人处事都很妥帖,但她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经常对着一点他习以为常的小事就大惊小怪地夸个不停;因此她一旦称赞他,哪怕只是一句半句、一个动作、一个手势,他也格外感觉有些自得吧。 他同样也冲着她挑了挑眉,表示自己接收到了她的夸奖。 他看到纪折梅的眼中光芒闪了闪。尔后,她翘起唇角,眉眼间倏然变得无比生动。 刚刚那种碍于小师妹在场、多少有点拘谨的氛围,如今似乎消失了。 ……不,或许应该说,自从重逢以来,他们之间多少有点生疏和拘谨的氛围,仿佛消失了。 那些因为陌生和岁月而生出的隔阂,仿佛随着这种点滴的小事,也在一点一滴地缩小,然后消失。 盛应弦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纪折梅似乎没有花很多工夫、也没有走半点弯路,就这么十分自然地融入了盛府。 其实在他离家求学时,他的父亲已经是京官,也带走了他的两位哥哥。那时候他的母亲身体不好,留在气候更为温润的江北老家疗养,他作为幼子,也才留在了江北盛家村。 后来母亲过世,他离家求学,迄今已近十年。 而纪折梅就这么轻轻松松似的一步跨越了这十年的隔阂与陌生,在这府邸里扎下根来,就仿佛她天生就应当留在这里生活似的。 她虽然只是盛家村里父亲早逝、母亲孤儿寡母拉扯着她,后又身故的小小孤女,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世,但她自从进入盛府之后,从来没有显示出半点自卑、不安、虚张声势、不知所措。 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她就温和地笑着坦承自己的确不懂,然后详细询问应当如何处理;对于自己不应该越俎代庖的事务,她就态度十分平常地后退一步,让老管家直接禀报盛府里真正的几位主子。 她既不认为自己不被信任,也并不认为自己不配来到这里。让她处理府中琐事,她就端端正正接过这一摊事务,然后秉公处置;但在这之前,当她乍然出现,他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她之时,她就安安分分当个识相又体贴的客人,绝对不会因为身上还背着那个“六郎的未婚妻”的头衔,就在这府中颐指气使,提前行使自己少奶奶的权力。 他想得抿起了唇,面露深思之色。 因为这让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纪折梅,若是身为男子的话,还真是他应该会顶顶赏识并重用的那种人才类型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纪折梅时,目光之中就带上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正视到了她的才华,才格外对她如今的处境感到遗憾吧。 谢琇自然也接收到了盛应弦那两道略显复杂的目光。而她原本就全神贯注于不动声色地捕捉盛应弦的细微神态变化,从中分析出他的情绪变动,自然不会错过这样明显的信号。 ……怎么?作为小师妹的对照组,她终于获得了盛指挥使的一些正面肯定? 谢琇心想,“纪折梅”这个角色的原设定里就是只会几招花拳绣腿,武力值甚至不如小师妹,殊为可气!若是没有这种设定,她再显示一下自己的武功造诣,说不定早就凭本事打入云川卫了! 只可惜她现在只是个弱女子,说不得只能智取。 正巧小师妹也整理好了措辞,一样样详细道来;谢琇就在旁边展开笔墨纸张,将宋槿月所叙述的所有细节都记录了下来。 盛应弦听得十分认真,询问得也十分仔细。他不仅问了那位阔少的外形与性格特征,还问了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及他那几位助纣为虐的高手护卫的特征。 问到最后,竟然连当初关押宋槿月与另外那名美貌小娘子的地方,都一一询问清楚了。 当宋槿月终于摇着头,表示自己已经把所有记起来的都说了之后,盛应弦刚刚转过脸来,旁边就递过来一叠写满字的纸张。 他微微愣了一下,目光在那一笔略显潦草、但仍见风骨的秀丽字体上滑过,沿着那只拿着纸的手,一路向上,直至落到了那个人的脸上。 纪折梅微微侧着头,当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之后,还把手中记满的字纸往前又递了一递,微微扬起眉,就好像很惊讶他为什么还不接过去一样。 盛应弦回过神来,道了一声“有劳了”便接过了那一叠纸,仔细地看起来。 宋槿月有些坐立不安。 谢琇咳嗽了一声。 盛应弦仿佛现在才惊觉夜色已深,对谢琇说道:“折梅,就劳烦你送师妹回房吧。我在此还有些事做……” 谢琇含笑:“好的。那弦哥且忙,我们自去了。” 宋槿月欲言又止,仿佛还想对盛应弦说些什么。 但盛应弦已经完全沉浸在谢琇所记录的那一叠纸张中了。 ……那是当然,谢琇记录之余,还顺便另拿了一张空白的纸,写下了自己的一些推测——即使她对这段剧情很熟悉,她也很谨慎地只写了有限的线索暗示,以免盛应弦再看她的时候不是激赏于她的聪明,而是防备着她的未卜先知。 不过只凭那有限的几条暗示,谢琇相信也足够让盛应弦锁定一些可疑的人选了。 而依靠她留下的那几条看似推测的提示,盛应弦则会留下一个“小折梅原来在这些方面别具才华”的粗糙印象。这样的话这件案子将来发展到什么地步,她都有了底气直接向他探听,更有可能在类似的情况下,让他第一个想到可以咨询意见的人,就是她。 太妙了。只是有一点对不住小师妹。 假如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切入盛应弦的事业线的话,谢琇发誓自己一定不会用这种法子。 不管怎么说,小师妹也是被那位陆少侠蒙蔽的受害者,更是这位为富不仁的阔少横行乡里的受害者。 谢琇暗自在内心发誓,这次一定要揪出那个阔少好好整治,盛六郎若是为人所阻,迟迟调查不出他的背景的话,她就冒险多透露一点信息,总之不能叫那个恶少逍遥法外! 原作里,这桩案子的调查并不顺利。宋槿月遇险是在距离京城一两百里地的一个小镇,名字非常美,叫做“仙客镇”。 但仙客镇美丽的名字底下隐藏的是污浊与黑暗。 这里原本就因为每年五月,初夏时分举行的“仙人之降”庆典而出名,这场庆典还是来自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大意无非是说有位仙人于初夏五月在仙客镇降临人间,偶遇了一位采莲女,两人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之类的。 后来,大虞改朝换代,仙客镇上的曹家意外出了一位慧眼识珠、于正祐帝微时便已忠心追随的子弟,数十年过去,如今这位曹观曹大人,已经官至礼部尚书。据说他与他的夫人,年少时就是在“仙人之降”庆典上相逢的。 也因此,仙客镇的名声渐起,每年的庆典就更盛大了。 说起这个“仙人之降”庆典,也很有趣。 来参加的大多数都是正当年的少男少女,或是来祈福的小夫妻或已定亲的未婚夫妻。 传说中仙人降落在仙客镇唯一的大湖“遇仙湖”的岸上,而传说的女主角——美丽的采莲女彼时正在湖中撑着小舟采莲,当她撑船回到岸边时,正好看到衣袂飘飘的仙人正在抚平被风吹乱的襟袖与衣带;两人一抬头间,四目相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因此,“仙人之降”庆典的重头戏非常之特别,就是由那些有心祈福和寻找知心人的未婚少女撑着小舟,在“遇仙湖”中兜一圈之后回到岸上;岸边则挤满有意寻觅佳偶的单身少男,在小舟抵达岸边的那一刻就开始相看,若是双方都相中了对方的话,则携手而去,成就一段佳话。 谢琇心想,这个设定也太美太别致了吧!简直不像是卷王大男主事业文的内容! 108. 一〇八·【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 …… 而且,“仙人之降”既然是个与求姻缘有关的庆典,那么大型相亲活动就不只采莲相看这一项。 仙客镇唯一的大型世家就是曹家——当然也是因着曹尚书之故,这几十年来新兴起来的。原本仙客镇这种小庙,出不了这么大的菩萨。 不过,现在的仙客镇曹家,俨然已有兴旺之势,族人众多,甚至每年的“仙人之降”庆典,还有一项保留节目,就是曹家小姐登临建在“遇仙湖”畔的一栋绣楼,抛绣球招亲的仪式。 曹家自然不可能有那么多适龄未婚小姐,刚好一年推出一个;但他们底蕴深厚、下人众多,若是当年没有正头小娘子登楼的话,那么就由各位主子身旁得用的大丫鬟顶替登楼,抛出的绣球依然有效,若是砸中的幸运儿不愿只娶个大丫鬟,则曹家厚赠一份大礼,礼送而去;若是这位幸运儿只是平民百姓,觉得求娶一位尚书家的大丫鬟已经足够风光,曹家也会准备一份厚厚的陪嫁给这位大丫鬟。 一来二去,仙客镇竟然弄得像大虞的月老庙人间分号一样,声名远播。原本本地没甚著名出产、也并不处在哪条交通要道上的仙客镇,至少每年初夏这一段时间,客似云来。 谢琇:懂了,大力发展旅游经济。曹尚书真懂,甚至亲身上阵为家乡旅游打广告。【大拇指 也因此,纵观整个大虞民间,仙客镇的名声都相当好。压根不会有人联想到这里还会有鱼肉乡里、强抢民女、为富不仁的阔少作恶。 盛应弦的调查原本应该推进得不甚顺利,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次他的“未婚妻”已经戳在了侍郎府里的缘故,约莫大半个月之后,他有一天晚上回到府里,突然邀她月下漫步。 谢琇:……??? 约……约会?!剧情还没展开,这就已经崩了吗?! 当然,卷王之王盛指挥使每天都是至少戌时以后才回府,想要邀她逛个府中的花园,自然只能月下漫步。 不过,他的风格一贯是有事说事,公事公办;像今天这样,有什么事还要特意邀她去一下园子里才能说,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谢琇充满狐疑地去了。 幸好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即使入夜,也不甚冷。她很快抵达了园子入口,发觉盛应弦已经换下了那袭绛红色的官袍,穿着一袭绀青色的袍子,负手站在园门旁的一棵桂树下,正在等着她。 虽然现在还不到桂花盛开的时候,远远看到树下郎君身姿俊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谢琇的那颗幼小心灵还是狠狠地撞了一下。 ……小师妹为何雌竞,她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她疾走两步赶上去,唤道:“……弦哥。” 盛应弦闻声转过身来。 谢琇:“……” 啊,够了,今日份的美色已经超标了,不能再摄入了。 谢琇走到近处才发现,她今天恰好穿的是一袭雪青色的衣裙,与盛应弦袍子的绀青色同为一个色系,多多少少有点情侣装的意思。 幸好小师妹不在这里,否则一定会蹦起来立刻就要和她决斗。谢琇打趣地在心里想着。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装得一本正经,十分可靠。 “弦哥唤我前来,不知何事?”她问道。 很难得地,盛应弦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微微垂下视线,显得有点难以启齿似的。 谢琇:……? 但盛指挥使很快就用公事公办的态度武装起了自己。他侧身向着园子里示意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我们一同进去走走,我再慢慢和你解释清楚?” 谢琇心想,未婚夫妻晚间一同逛园子,虽是有些不对劲,但反正侍郎府也没有年长女眷可以指点她的行事,她就装作自己不懂这方面的规矩得了。 于是她举步就向着园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侧过头说道:“如此甚好。” 盛应弦沉默地跟在她身旁,与她错开半步远的地方,甚至还谨慎地保持着在她右侧斜后方一点点的位置上。 谢琇:“……” 不,我不是什么规矩腐朽的皇室……真的不需要未婚夫还要落后我半步跟在后面,不许超过我的…… 她有点黑线,轻咳一声问道:“弦哥可有什么难了之事,需要我帮忙吗?” 盛应弦闻言,脚步一顿。 谢琇:……看来是有。 不过盛应弦也并非扭捏之人,他或许只是因为头一回出这种特别的任务,所以心理上需要调适一下罢了。 他默了几秒钟,道:“师妹在仙客镇遇险一事,我调查许久,略有所得。只是有一事令人有些费解……” 谢琇:“哦?是何事?” 盛应弦道:“仙客镇按理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最多只是因为有着‘仙人之降’的传说,被附近百姓当作是月老庙的替代品罢了……但是,当我调查之时,却发现仙客镇看似普通,内里却如同铁板一块,查不到什么真正的线索。” 谢琇:! 她愕然道:“什么?!难道是有人封锁了仙客镇的消息来源?可是一个借‘仙人之降’的传说为名,招揽游客的小镇,最多也就是用这个传说骗骗善男信女的钱而已……封锁消息又所为何来?” 盛应弦颔首道:“这正是可疑之处。” 谢琇压根不需要多想,就能锁定最可疑的人选。 “仙客镇势力最大的家族,就是曹尚书的曹家……”她试探着说道,偷眼去窥视盛应弦的表情。 盛应弦仍是一脸凛然正气,即使她点明了“曹尚书”三个字,也丝毫不能令他动容似的。 “正是。”他道,“若是别人,是断然无法在曹家眼皮子底下行这种鬼蜮之事的……最可疑的,就是曹家。” 谢琇好奇道:“那么曹尚书是个怎样的人?” 盛应弦想了想,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清官。” 谢琇:“……” 啊,套路这不是就来了吗! 现如今的文学故事里,贪官作恶那是司空见惯的老套路了;若说流量密码,那还是得反转一下,清官画皮,才是爆梗。 谢琇道:“只怕这‘清官’二字,也有些水分吧……” 盛应弦还真的又想了想,摇头道:“皇上曾命我等监控诸位高官不正常的动向,但曹尚书家并无任何‘不正常’之事发生。他在京中住的宅子是御赐的,每年走礼、底下人孝敬、老家寄送年礼节礼,也一应都是合理范围之内,在郊外有两个庄子,即使加上曹夫人与家中儿媳的陪嫁庄子和店铺,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谢琇:……好家伙,你刚刚是不是一脸正气地跟我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说你这个云川卫除了跟刑部一起正儿八经地查案之外,还兼管为皇帝做耳目监控朝臣? 这真是好比“我以为你是展昭,结果你却是陆炳”(。 谢琇心想,这部原作真是个大杂烩,害得她原有的滤镜统统稀碎。 不过,盛应弦身上的一身正气还是非常显眼的。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真的成为什么朝廷的鹰犬吧。 并非拉踩,但此时此刻,谢琇还是愿意看到展护卫,多过锦衣卫(。 无他,只因为这种类型更算是她的菜而已。 谢琇晃了晃头,把涌上自己脑海的那些有害联想都晃掉,继而一本正经地问道:“既然如此,弦哥有什么计划吗?” 盛应弦可能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利落,赞赏地瞥了她一眼,紧接着居然一言不发地迈开了脚步,沿着园中小径继续往前。 谢琇:……? 您的计划就是继续吹着夜风在园子里兜一圈吗? 她也只好立刻举步追上去,追到与他并肩而行的位置才停下,一脸不解之色地望着他。 盛应弦目视前方,似乎压根就没有给她这边分过来一个眼神;但是他的动作和反应很明显地迟滞了许多,细看上去竟然还有一丝僵硬之感。 “呃……”他难得地打了个磕绊,右拳抵在唇边,似是在思考着措辞。 “那个,折梅,你……” 他说到这里又停下了,谢琇奇怪地向他看去,却发现他十分刻意地把头偏向另外一边,看天看地看星星看花树,就是没有看向她。 谢琇:……?? 啊,是什么大事快要逼死事业批,她好想立刻知道! 可是她现在只能把握着人设,柔声应了一声:“嗯?” 盛应弦的声音里似是有丝不自在。 “呃……我记得你的名字,是从古诗《西洲曲》中而来。”他说。 谢琇满头雾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是。是从首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其中而来。”她谨慎地应道。 盛应弦却又哑巴了。 谢琇:“……” 她索性趁着他偏过头去、看不到她的机会,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他。 盛应弦其实很适合穿那一身绯袍。绛红的底色上精绣着繁复的水麒麟图案,下摆还绣着水波滔天纹,绛红似火,麒麟主水,一动一静、一热一冷,对照鲜明。再加上腰间紧束的黑色蹀躞带,勾勒出他的宽肩劲腰;若从腰带处往下一看,以下摆的长度而计,腿长也十分引人遐想。 水麒麟是山海经中的一种神兽,传说它性喜吞噬妖物,能御万水,震慑群妖,是一种性格仁慈、妖力强大的神兽;且谙悟世理、知晓天意,可以倾听天命,乃是王者的神兽。因此,皇帝直属的云川卫指挥使以水麒麟图案作为衣袍的指定图样,再适合不过了。 可现在,盛应弦脱下了那一身绯袍,穿着在家中的便装,却依然板正挺拔,腰带紧束;被束紧的衣袍上半身紧贴他宽阔的胸膛,从侧面看,即使只是借着月色,也能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 他抿着唇,似是很为难的样子,将唇一再抿紧,唇线也拉得不能更平。这原本应当是严肃而令人生畏的神情,但谢琇那堪称绝佳的视力,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的侧颊上,当他抿紧嘴唇、牵动咬肌时,一点小小的涡陷却在那里若隐若现。 谢琇:哦不。这也太杀人了吧!这完全是多余的设置!要让他好好办案的话,有脑子有武力值就可以了!最多再来个俊美英挺宽肩长腿的外形设置!完全没有必要再给他设定一个只有特殊条件下才能看清的唇涡!懂了吗! 她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太好。 109. 一〇九·【第三个世界·西洲曲】·7 …… 为了尽快解除双方的窘境,谢琇推测了一下,觉得仙客镇的“仙人之降”庆典重头戏就是少女假扮采莲女祈福的仪式,而《西洲曲》里用了整整八句的篇幅来描述女主角采莲的情状;所以—— 她试探着轻声说道:“弦哥,我记得……江北家乡,亦有采莲之事;以前我在家乡,夏日悠长,闲来无事之际,亦曾向那些采莲女们习得撑舟之法。所以——” 她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任尾音袅袅而尽,充满暗示。 盛应弦果然浑身一震,身上笼罩的氛围由“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开口”猛然变成了“哦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蓦地转过脸来,脸上溢满了喜色。 “这可真是妙极了!折梅,不意你竟然已习得此技,那么我们——” 他说到这里又猛地刹车,好像差一点还咬住了舌头。 谢琇险些失笑出来,慌忙使力用指甲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才堪堪忍下了那一波笑意。 饶是盛应弦似乎没长情爱那根弦,但谈及这些事时,他依然从那种光风霁月、正义凛然的态度之下,显出几分局促之意来。 “我……呃,我欲前往仙客镇一探究竟,但平时前往那里调查,目标太大;若是趁着初夏时分的‘仙人之降’庆典,倒是足以掩饰自己的来意,不打草惊蛇,方便暗中调查。”他道。 谢琇忍笑,“懂了。弦哥的意思是,‘仙人之降’庆典,须得有个挡箭牌随行。” 盛应弦:“……咳,差不多……正是如此。” 谢琇好奇道:“但去那庆典之人,也并非全都是夫妻或情人,应当也有许多前去祈求姻缘、寻觅佳偶的单身男女……”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盛应弦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五官也拧成了一团。 谢琇心头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懂了。以盛六郎的品貌,平时在中京城里,即使没那个劳什子的相亲庆典,都还是会招来狂蜂浪蝶;如今若是假扮成单身男子前往,只怕纠缠上来的有意少女为数不少,一定会让他穷于应付,拖慢他的调查进程。 盛六郎不想浮荡地招惹桃花,他只想做一个无情的查案机器。 哦,他好有趣。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掩着唇笑得很小声,并没有失态,但依然让盛应弦的脸色倏然变得一阵青一阵红,五颜六色,缤纷起来。 谢琇赶紧说道:“我自是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弦哥的!……不过,云川卫内部堪用之人,就没有一位女子吗?我还以为弦哥在查案时,会更倚重这种……呃,专门的人手?” 或许是她开始谈公事,也给出了肯定的回复,盛应弦脸上的赧色淡去,他望向她,正色说道:“的确,云川卫内部,也有得力的女子。但……盛某终究觉得,若你能够走这一遭的话,盛某当然不想让旁人来假扮什么‘未婚妻’。一则是并无应有的默契,恐到时为人所觉;二来若盛某在外为了办差,就与陌生女子拉拉扯扯,作亲密状,终究不是君子应为……” 谢琇:“……” 天啦,男德班学霸!还是个压根没有情爱那根筋的学霸!居然就能凭借着一腔陈腐的礼法道德观念,恪守男德;为了成全自己的男德标杆,不惜将未婚妻培养成和云川卫属下得用的女暗卫一样的人才!真是感天动地!共同进步!这种“学霸男朋友拉着学渣女朋友强行补课,要和她一起考上清北”的既视感!谁懂! 不知为何,谢琇更加想笑了。她忍了一下,但没能忍下去那股汹涌的笑意。于是她索性仰起头来,朝着他露出一个足足宽达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 “我会尽力的,弦哥!我也不会拖你后腿!一定竭力协助你完成调查!早日破获要案!”她信誓旦旦地说道。 “到时候一定要让你感觉选择我是对的,我比谁都不差!” 盛应弦一开始看到她的灿烂笑容,显得有些不适应,刚想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就听到了她的一番出征壮行似的表决心誓言。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静听下去,听到最后,却是哑然失笑。 “……折梅,乃盛某父母之命,长辈所择,如何会错?”他低声应道。 谢琇:!!! 可恶啊!若不是你真的在原作中一心只想办大案、完全拒绝cp线的话,我就要以为你好歹是个可攻略目标了!感情线的那种! 即使是在深深的夜色里,她也感觉自己的双颊仿佛有点发烧。 她迎视着盛应弦那双湛深的眼睛,发觉他无论是目光、还是表情,都十分认真,透着一股“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查案特殊津贴在前方等着你!”的意思,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一语双关的台词,又泄了气。 ……罢了,还是个无cp的大男主。 她心中的小鹿砰地一声,撞上了侍郎府的西墙,倒下了。 她心中的小鹿死了,于是她也不太想让盛六郎好过。 因此她故意问道:“……所以,弦哥今晚特意邀我来园中漫步,就是为了在此良辰美景之下,容易说服我帮忙?” 盛应弦:! 他一时愕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可惜那个小娘子并不肯立刻放过他。她还啧啧感叹道:“我还以为弦哥今日终于有闲心花前月下一番,不料竟是重要公务——” 盛应弦:!! 够了,他已经看出来她是故意的了。 他张了张嘴,却觉得无可辩解,最后只能露出一个苦笑,低声道:“……折梅目光如炬。盛某自愧不如。” 谢琇:“……” 他认输了。但她好像也并没有占了上风的快意。 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的笑脸微微一垮,继而倒打一耙。 “唉,罢了罢了。”她故意叹息得很大声,“欺负弦哥,总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欺负老实人,即使辩赢了,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盛应弦愕然。 “欺负……老实人?”他咀嚼着这个新奇的字眼,片刻之后,哑然失笑。 “可没有什么人说我是‘老实人’啊。”他诚实地说道。 然后,他就看着小折梅微微一昂头,那弧线美好的下巴略略一抬,露出一点盛气凌人的神态。 那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并不让人觉得真正冒犯或可厌或不自量力,而是像一种有趣的促狭似的,只让人感到一阵好笑。 小折梅说:“我说是就是——弦哥,你相信我吗?” 盛应弦:“……” 啊,明明小时候是那么畏怯又内向的小姑娘,长大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想。 或许是……即使盛家村民风淳朴,但她们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尽管还有盛家照拂,毕竟还是不太好过,所以须得自己立得起来才行? 盛应弦想想自己离家后不久,久病的母亲便已辞世;至此在盛家村里留下的盛家人,都是血缘略远的旁支。而且那时父亲的仕途不显,一个六品京官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高高在上的地方,有限的俸禄除了日常交际应酬,还要拉扯个儿子,处处捉襟见肘……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他盛六郎的未婚妻,但在盛家村里又是外姓,他们父子四人又都已离开了盛家村……那么那些势利些的村人,难道不会觉得小折梅母女俩是来打秋风就赖下不走的累赘吗。 要经历过多少风雨,那个畏怯又害羞,梳着双丫髻,曾经躲在母亲裙边偷偷朝他望过来的小折梅,才能变成今日这般从容自信,心灵强大,看似毫无弱点的小折梅呢。 这么想着,盛应弦久违地感到了心里有点不好受的意味。 于是他尽量放柔了声音,答道:“我自然相信你。” 果然,小折梅愣住了。 她呆愣的样子也很好笑,就那么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一点雪白的牙齿在微启的红唇遮掩下若隐若现,像是——他年少时在山野间打猎时偶然碰到的,被他弯弓瞄准、因而吓住的兔子。 他还记得那只兔子似乎就是运气很糟地直接从他面前的一个地洞里钻出来的,也因此,他其实引弓想瞄准的,一开始并不是它,而是远处的一只鹿。但在他抬手之时,它刚巧从洞中钻出来,一下子就进入了他的射程之中。 而且,那只兔子还灰扑扑的,倒是吃得浑身圆滚滚,毛球一般直接出现在他箭尖指向的地方。 它仿佛还有些通人性,一钻出来直接迎上了近在咫尺的箭尖,立刻就呆住了。若不是他看着它实在有趣,不忍射杀,偏了偏箭尖,一摆头示意它赶快走的话,那天的晚餐就要吃烤兔子了。 那是他年少学艺时难得遇上的一件印象深刻的有趣事情,后来他学成出师,进入官场,终日忙忙碌碌,就把此事浑然忘却了。 今日却是因着小折梅的拙样,重新想了起来。 他忍不住翘起唇角,微微一笑。 他不擅长应付女子,更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但他也觉得,若是当初那个畏怯的小折梅,能够变成今日这个有趣的小折梅,那也是很好的。 110. 一一〇·【第三个世界·西洲曲】·8 …… 师兄要出门办差,还要带着纪折梅。 这个事实简直犹如一道闪电,直接劈开了宋槿月的天灵盖。 她的眼泪顿时就如同开了闸的泄洪水道一般,源源不绝地涌了出来。 盛应弦:“……” 他只好又将目光投向纪折梅。 纪折梅心领神会,非常善解人意地上前一步,问道:“宋姑娘何故啼哭?” 宋槿月:“……” ……你到底会不会遣词用字!什么叫做“啼哭”!你这不就等于明晃晃地在师兄面前,讽刺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只知道哭闹,不顾大局吗! 小师妹一边拭泪,一边用帕子掩着脸,趁着盛应弦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瞪了这个用心险恶的乡下孤女一眼。 谢琇:摊手。 小师妹又不满意她的用词了。可是她就是故意的。 带小师妹去与不带她去这两者之间各有利弊。 带她去,是因为她好歹是苦主,若是偶然遇见了眼熟的、当时下手的恶人,也好让盛应弦方便布控、一举成擒。 不带她去,是因为万一事到临头,需要纪折梅这个未婚妻登场演出什么深情戏码的时候,小师妹再因为忍不住胸中的醋意而做出点什么难以控制之事,或只是为了斗气而坏了大局,这都是盛应弦不能容忍的。 既然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盛应弦也没有对小师妹说“既然你是当事人就一起来吧”这样的话,那么就说明他反复斟酌之后,还是决定不带上小师妹比较方便。 谢琇想想,也觉得仙客镇那里还不知道水面下隐藏着什么黑幕,她本人虽然碍于人设,显得像个无用的绣花枕头,但骨子里也算是经历过高武世界的一代女侠,真的要是动起手来的话,瞒过盛应弦的眼睛,偷偷对坏人下点分筋错骨手,还是可以的;但小师妹就真的是武功平平,万一高手过招起来,盛应弦还要分心保护她,不利于查案安全。 当然,至于为什么单单要带上她这件事,也能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来看。 悲观主义者可能会说“这是因为盛六郎在意小师妹的安危,但不太在意你的死活”,但乐观主义者同样可以说“这是因为盛六郎恪守男德,并且比起保护小师妹,他更愿意保护未婚妻”。 谢琇不会去纠结于这种无聊的是非之中。她是个看重结果的人,面子上多一分少一分,对她而言不疼不痒,无需介意。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小师妹——不,是解决了问题。 她又端起那副“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妾”的正室气场,道:“此行危险,我与弦哥都心系宋姑娘安危,深感不能辜负弦哥恩师宋先生临终托孤的一片期待,因此这种危险之事,交给我们去操心就好啦。宋姑娘且安心稳坐钓鱼台,我们一定揪出幕后黑手,为宋姑娘雪恨!” 她言必称“宋姑娘”,一口一个“我们”,还不时祭出“弦哥”这个亲亲热热的称呼,几句话就在他们三人之间划出了清晰的阵营——宋槿月单独一头,她和她的“弦哥”则在另外一头。 宋槿月直是咬断银牙,愤恨值直飚上限。 “师兄……”她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盛应弦,哀哀问道,“难道你没有看父亲临终留给你的那封信吗?” 盛应弦一顿,脸上浮起一层很淡的、类似于尴尬的神情。 谢琇:懂了,八成就是临终托孤,要他的爱徒娶他的独女。不过宋恩远既然是名声在外的一代隐士,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与礼法道义皆相违背之事?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就自视甚高,和宋槿月一样,认为纪折梅只是依附盛家而生的孤女,配不上他文武双全、金相玉质、国之栋梁的徒儿吗? 呕。 谢琇并不在意别人看不上她。她只是九十斤的大活人,又不是九十斤的大金锭,能让人人都喜欢。但是这种基于地位、出身、声名、处境的不同,就随意看低别人,认为不如自己之人的一切都可以轻视与牺牲的自以为是感,非常令她厌恶。 难道你们没有学过什么是礼法道义,什么是先来后到吗? “宋姑娘,”谢琇赶在盛应弦又开始老老实实应对之前,抢先说道。 “有一事我一直很好奇,还望宋姑娘为我解惑。” 宋槿月瞥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谢琇径直说道:“我并没有看过令尊那封遗信,但想必其中有托孤一节,宋姑娘今日才会理直气壮地询问弦哥……” 宋槿月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依然没有作声。 谢琇继续道:“然则以弦哥的品格,不会不事先告知令尊,家中已有父母为他订下的一门亲事吧。” 宋槿月:! 盛应弦:“……” 他觉得自己原本应当处事泰然的,因为纪折梅说的就是实情。他从一开始拜师入门,就从未隐瞒过家乡还有一个小折梅的存在。 四时八节,当他捎信回家时,总不忘在其中也添上一张给小折梅的短笺。虽然他并不知道该与这种年岁的小娘子说些什么,每次索性都只是写一些自己学艺时发生的事情,比如“昨日学了新的一套武功,从今日起每日要加练一个时辰”,比如“昨日入山打猎,见一灰兔,朴拙之态颇为有趣,遂箭下留兔,任它自去”。 再比如“恩师草庐后种有白梅数株,昨日已开花,冷香扑鼻。恩师言过得数日将有大雪,到时可取梅花上积雪入瓮,供泡茶之用,风雅至极;但我只觉困惑,白梅甚白,以我之目力,能看到花瓣上有细小尘埃,混在雪中,这样的水泡出茶来如何会好喝?”。 像他送回去的这种絮絮叨叨的短笺,小折梅多数时间并不会回复——他们两人相差五岁,他能写一封短笺之时,小折梅能提笔默两首诗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他一般收到的,都不是针对他送回去的短笺内容的回复,而是小折梅的练笔习作。 每张纸上写的,大多数都是诗词与短小的经文之类。笔迹也从歪歪扭扭,慢慢变成了整整齐齐,再到端丽拘谨。 从笔迹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与处境,也因此,小折梅的字迹里总带着几分拘谨之意。 当他收到的一张练笔上,终于是整首《西洲曲》的时候,他学成出师了。 而那就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张小折梅的练笔。 后来,他在中京立稳脚跟之后,也曾经去信家乡,打听了一下小折梅的近况。 听说她曾经患了一场严重的风寒,险些不起,他还搜罗了一些名贵药材送回去。 可小折梅病愈之后,也并没有再多给他来信。他只是从堂兄弟的信里偶尔听到一两句“纪姑娘近日甚安,勿念”之类。 他不知道小折梅在家乡忙些什么,但她既然安好,他也甚觉安心。 人生在世,须得背负许多责任。小折梅也是他需要背负的责任之一,他不会推却,不会逃避,只会正视,然后尽全力履行这份责任。 可当他打开恩师临终前留给他的遗信之后,他惊愕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恩师在信中语意黯然,说自己命不久矣,别无挂念,只有独女槿月,飘零无依,让他即使到了地下,也闭不上眼睛。左思右想,世上唯有一位爱徒,可以托付。 看到这里时,盛应弦还以为恩师想让小师妹借住于盛府,将来到了出嫁的年岁,再替她好好物色一门亲事,替她操持嫁妆与婚事,好好把她交付给未来的良人。 虽然他有些为难,但如今府中有了一位能够操持这些事务的女眷——他虽然还不太了解她,但他下意识觉得若是把这些事交给小折梅,她保管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完全不用担忧。 ……然后,他就看到了让他如遭电殛的几行字。 “如惊吾徒,为师有个不情之请,万望你看在为师已不久于人世,且昔日毫无保留将一身本领悉数传授于你,将你当作自家亲近子侄的份上,替为师了却这桩最后的心愿。” “吾儿槿月,虽被为师惯得有些骄纵,但好歹亦是为师悉心教导,文武两道,皆有涉猎,将来想必亦会是你的好帮手,且从多年前就一心只系于你身上,为师觍颜,将她终身托付于你,万望你念在师徒一场的份上,善待槿月……” “如惊吾徒,已是国之栋梁。恩师此生终究能为皇上、为大虞培养出一良才,已可瞑目矣。” 盛应弦记得恩师虽然不似一般名声在外的大儒那般盛气凌人、矜才自傲,但也自有风骨;但这封遗信的语气甚为凄哀,放下了全部身段,几乎是在恳求着他娶宋槿月。 ……就好似浑然忘却了江北盛家村,还有一个纪折梅那般。 恩师自是不会年老昏聩到如此地步,那么,就是恩师拼着这一生的清誉不要了,也要为小师妹的日后铺路? 盛应弦愈想,脸色愈是沉凝。 ……也就错过了宋槿月愈来愈苍白的面色。 他走了神,自然也就没听清楚小折梅接下来的话。 谢琇语气淡淡,声音也不高,但一字一句,皆是极具分量。 “宋先生一生清誉,何等难得,还望宋姑娘能替令尊善自珍重,不要全折在了这等不能如愿的地方。” 宋槿月:!!! 一记重锤。 这个盛家村的孤女究竟是出手了,她想。 当着师兄的面,她也能说得如此泰然自若,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在师兄心目当中的形象会变成什么样子似的。 宋槿月又思忖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悟。 她也和师兄有数年未曾相见了,此番借住于盛府,她冷眼观察,觉得师兄大约是因着这几年为官的磨炼,喜好也有了些许变化,更加欣赏那种胸有丘壑、爽快施为之人。 她虽然平时和纪折梅共处时间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就是打个照面、然后颔首致意,寒暄数句而已,但她也曾经见识过纪折梅的口才便给、知情识趣。 别的不说,就是上一次师兄询问她在仙客镇的遭遇,她只顾着伤心害怕,还有一点气恼师兄问得太直率了,不够温柔体贴;结果等到她回过神来,发觉那纪折梅已经整理好了一叠记录文字,交到了师兄手中! 她可没有看错,当时师兄脸上浮现的一丝惊讶的微笑,分明含着激赏之情! 宋槿月立时便警惕起来。 111. 一一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 …… 宋槿月心想,现在还不是与这个小孤女硬拼的时刻。而且师兄碍于礼法道义,也的确不会贸然应承父亲,公然毁弃前一门婚约。 可她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会轻言放弃。这不仅是父亲的心愿,更是她长久以来的渴盼。 父亲曾私下对她有言,天下俊才千千万,但盛如惊乃是其中最出类拔萃之辈,亦会是其中最值得托付之人。只因以他的品格,断不会仗着年少风流,便妻四妾,红颜无数。 可她事前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江北盛家村里的孤女,竟是如此有心计之人。 她无父无母,身后没有得力的家世,亦没有绝佳的清名作为后盾;于是她要毁去父亲的一世清誉,因为这样的话宋槿月值得骄傲的优势就又少了一项。 宋槿月心想,这个孤女以为她是那么浅薄易怒之辈吗?那就看错她了。 她有足够的耐心,也应有足够的修养,等待好的结果。 这孤女直白又凶莽,那么她就应当表现出文雅体贴的一面。 因为师兄需要的,一定不是一个打手,而是一个贤内助。 在心下计议已定,宋槿月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 “这是自然……”她声如蚊蚋,充分表现出了她骤失慈父之后的飘零心碎之感,衬得方才声色俱厉的纪折梅是何等的不通人情。 “我……我只是托庇于师兄垂怜,万不敢再有其它……纪姑娘何故咄咄逼人?” 谢琇笑了。 “我也是担心宋姑娘,一时情急,才说了重话。万望宋姑娘莫怪。”她缓下面色,好言好语道。 “宋先生一生高洁出世,临了唯有宋姑娘一线血脉留存,弦哥定是要为恩师着想,因此我劝宋姑娘慎之又慎。” 宋槿月一口银牙真的要咬碎了。 ……怎么还会有这种穷追猛打、得了便宜还卖乖之人! …… 摆脱了热心的小师妹,盛应弦与谢琇向着仙客镇出发了。 仙客镇距离中京其实最多也就是两百里,不过在古代这种车马很慢的时代,两百里也算是一段不小的距离了。 盛应弦原本想骑马疾行,但又担心穿帮;另外到了仙客镇,他们两人之间的剧本要怎么编,要不要预先设计一下,还需要他们两人商量。所以他们最后选择了马车。 盛应弦也不是孤身前往不辨深浅之地,贸然打探消息的。他临行前吩咐了两名云川卫里的得力下属骑马跟随在后面,大家装作不认识彼此的模样,分头打探。 既是化装暗探,就须得有个说出去无人怀疑的身份与背景故事。 盛应弦虽然对暗中调查任务并不陌生,但从前却很少会出这种还需要女眷配合的任务。以前他扮起侍卫、衙差、江湖人士、世家公子,甚至是苦力来都并不费力,唯一感到有些吃力的是扮演货郎——因为卖货郎是需要口才便给、懂得讨好的,而这是他的弱项。 ……但现在看起来,他不擅长扮演的角色增加到了两种。 第二种便是如今这一种,无论是已经有了心上人、跟随恋人一起前往仙客镇参加“仙人之降”庆典祈福的男子,还是祈望在“仙人之降”庆典上找到一个意中人的单身男子,他全都感到难以发挥,束手束脚。 谢琇:“……” 她觉得最方便行事的这两种选择全被盛应弦的面有难色噎了回去。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有第种选择——” 盛应弦精神一振。 “哦?为何?” 谢琇继续面无表情道:“……就是刚刚完婚没多久、带着新夫人去仙客镇还愿的年轻公子。” 盛应弦:“……” 他脸上的表情很显而易见,就是——“你其实是我的仇人派来灭我的吧”。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盛应弦:“……折梅,你在笑我?” 谢琇慌忙忍住。 “没有,没有。”她迭声否认道,“我只是在想,去往仙客镇的人,只有这种为数最多、也最不惹眼,要弦哥你扮其他的类型,譬如走商、货郎之类,岂不是更加惹眼?” 盛应弦再度沉默了。 无他,因为小折梅无意中再一次真相了。 小折梅简直戳得他心肝脾肺肾无一不疼。他心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师妹每次遇上小折梅,从前好好的、显得十分温柔灵慧的小娘子,却总是在小折梅面前横眉竖眼、气得脸色涨红,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小折梅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邪恶的本事的呢,他真想知道。 盛应弦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头痛地做了个纠结的选择。 “……那就还是,呃……单身的那种……?”他不确定地说。 谢琇正色道:“那种倒是可以和我减少一些接触……但是,弦哥,这样的话,那些也是单身前来,意欲在此找到意中人的小娘子们,就——”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语尾透露出来的含义已经炸得盛应弦头皮发麻。 “那……那就还是第一种吧!”他硬着头皮说道。 不管怎么说,“与意中人一道前来仙客镇祈福”的年轻男子角色,是不是最多就只需要和小折梅假装一下就好了?遇有那些别的小娘子来搭话,他也可以正气凛然地直接谢绝? 小折梅仿佛看穿了他的真实想法,她又抿着唇,弯起眼眉,微笑起来。 “那……接下来就需要弦哥多多配合我了?”她试探着问道,带着几分不明显的促狭。 盛应弦:“……” 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即使坐在马车里,也是身板挺得笔直,正襟危坐,双手握拳分别搭在膝上,即使道路不平或马车晃动,他那板正的坐姿也没有一丝崩毁,简直仿若一尊庙里神像。 谢琇在袖子的遮掩下,右手猛掐自己大腿,才忍下新一波涌上来的笑意。 不能再笑盛指挥使了!再笑下去盛指挥使真的会恼!她是去仙客镇跑剧情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立功领取查案津贴的!不是在半路上就把盛指挥使的好感度笑到归零为止的!…… 她为了消除喉咙里那股因为笑意而萌生的痒意,咳嗽了一声,道:“咳……那我们是不是也要想个化名?” 盛应弦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端正态度,颔首道:“自是应当如此。” 谢琇心想,这个简单,我刚巧有个本名,还能硬跟“纪折梅”的名字扯上些关系! 她说:“家母姓谢,据她所说,我的‘折梅’一名是来自于盛家村中的白梅,花开胜雪的景致;那我就叫‘谢琼临’吧。” 盛应弦:“……我还以为你要说‘那我就叫谢白梅吧’。” 盛指挥使难得地说了个笑话(?),谢琇有点惊讶。 ……或许这就代表着他心里开始渐渐对她放下防备、放下那些陌生疏离感带来的自我防御心了? 谢琇笑道:“原本的确想这么说,但又担心弦哥觉得我这么直白,像是没读过书……既然白梅花开时一树琼枝,那我叫‘琼临’岂不是也正好应景?” 盛应弦微微一怔,似乎咀嚼着她的这个解释,片刻之后,展眉微微一笑。 “的确如此。”他说,继而又补充了一句。 “我可并没有认为你‘没读过书’,”他道,“从未这么想过。” 谢琇忍俊不禁。 “知道啦知道啦。弦哥打算叫个什么化名?”她问道。 盛应弦犯了难。 “从前办案时……总是随便取个名字,毕竟一介苦力叫‘如惊’之类的名字,很容易露出马脚……”他思索着说道,“但这次要调查的是曹尚书家中事,须防万一有人能将‘如惊’此名与我对应起来……要取个新的化名才好。” 他这么说着,还真的冥思苦想起来,一边想还一边出声道: “‘如惊’乃是出自辛稼轩《破阵子》一词,‘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可化名应当取什么好呢?总不能叫‘霹雳’吧……” 谢琇:“噗哈哈哈哈哈……” 这不能怪她!是盛指挥使一本正经讲笑话之过! 盛应弦还一本正经地继续在说:“……其实我之前也曾经从这阙词中摘出过其它字作为化名,比如有一次我须得假扮一个病弱书生,我就将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里摘出两个字‘怜生’;又比如有一次是需要混在徭役中做苦力,周围之人不是叫‘阿牛’就是叫‘阿豕’,想来想去只好叫‘阿炙’……” 谢琇:“哈哈哈哈哈‘八百里分麾下炙’是这么用的吗!” 盛应弦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不知为何,也微微翘起了唇角。 很奇怪,尽管他知道她是在笑他,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或被触怒。 她也并不像时下的那些闺秀那般,笑起来不敢出声,只敢用手掩住唇,露出一点弯弯的眼眉;她笑声清脆,目光明朗,整个人笑起来如同正在发光一样。 是他没有见过的一种类型。 他隐约有种奇妙的直觉,就仿佛他今后也不会遇见像她这样的一类人了。 她还一边笑一边说道:“弦哥,我知道你的名字很好听……可是你也不能可着这一只羊薅毛啊……” 盛应弦:“……” 啊,有些粗鲁的比喻。但仔细想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抿起了唇,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你说得是。”他同意道。 “那么我应当叫什么呢?” 小折梅不笑了。她用一根手指顶着下巴,微微昂起脸,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似的。 盛应弦思考了一下,说道:“家母姓薛,那我就叫‘薛鸿’吧。” 然后他看到小折梅目光一亮,似是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错似的。 “为什么叫‘薛鸿’?”她好奇地问道。 盛应弦:“……” 他总不能说他刚刚在想,既然辛稼轩的《破阵子》不好再用,他就联想到了她取名的《西洲曲》,再联想到此番前去仙客镇,有个让小娘子们扮采莲女祈福的仪式,继而又想到《西洲曲》中著名的那几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吧。 因此,他只是简单地指了指车窗外的天空,道:“刚刚天上有飞鸟掠过,忽然想起了这个字而已。” 小折梅大概是觉得他这个说法甚为敷衍,拧起眉睁大眼睛审视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只突然跑到他箭下的、圆滚滚的兔子。那个时候,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少年与利箭,那只兔子好像也是这么用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的。 他不由得莞尔一笑。 112. 一一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0^^…… “你也可以唤我‘三郎’。”他道。 谢琇心想,哦,这是按照盛侍郎自家的排行来算的。 于是她笑弯了眉眼,欢欢喜喜地叫道:“三郎!” 盛应弦似是有些不自在,眼光下意识瞥向别处,轻咳了一声,坐得更加笔直了。 谢琇暗忖,这种坐姿保持一路的话,到了仙客镇难道不会腰酸背痛吗……而且道路颠簸,这种坐姿很考验腰力的吧…… 噫,问就是盛六郎……不,薛三郎好腰力! 她因为自己这种促狭的念头而咧嘴笑起来,故意又叫了两声:“三郎三郎!” 盛应弦被她闹得没法,用力横了她一眼,带着一点喝阻之意地低声道:“谢小娘子!” 谢琇哧地一声笑出来,说:“不对不对,我们是去仙客镇祈福的,你这样喊我,太生疏了……” 盛应弦坐正,目光又飘向与她相反方向的另一侧,咳嗽了一声,道:“……到了仙客镇再说。” ……结果真是一语成谶。 到了仙客镇,还没等他们真正亮出这个商量了许久的“有情人一起来祈福”的人设,一件事叠着一件事,最后生生地把他们的设定临阵迫成了“单身男女”。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虽然一开始他们是“来祈福的有情人”的设定,但未婚也不适宜只订一间房,于是他们在仙客镇最大的客栈“仙客来居”订了两间上房。 庆典正式开始是在五月十五,会一直延续到五月十八。谢琇深深觉得这日子选得好,还正好错开了端午节,让大家在端午节后还有十天时间赶路,这一定是个营销高手策划出来的庆典。 不过虽然庆典尚未开始,但提前大约五六天时间,小镇上已经开始预热,每晚都有夜市放灯,头顶有花灯,河上有水灯,有情人悬挂花灯是祈福,有情人放水灯也是祈福;而且挂花灯有挂在树上、灯杆上、高楼上一二三楼分层的区别,放水灯还有在河边放、乘船到河中央放、直接包船去“遇仙湖”里放的区别……没点经济实力的话,很容易就被掏空钱袋子。 谢琇:……谁想出来的这个“仙人之降”的噱头,属实是把营销给玩透了。 他们到了仙客镇的前两三天都在外面闲逛,也没有刻意做出十分甜蜜的姿态。毕竟有人热情似火就一定有人矜持自抑,冷面男主vs.热情女主这种类型的cp,即使到了现代还是会有大把尊贵的嗑得飞起!因此,薛三郎他要面子,谢琼临也很乐意替他圆这个场。 五月十三的晚上,仙客镇中心的几条街都是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还有一天多就是“仙人之降”庆典的正日子了,十三、十四两日都是仙客镇一年中来客最多的日子。 晚膳后,谢琇与盛应弦两人照例出门去街头闲逛。 他们到达这里已经三天了,盛应弦并不总是和她呆在一起,有的时候他也会出门。谢琇并不知道他们云川卫还有多少人手来到了这里,也不知道他们都调查到了一些什么,但五月十三这一天的晚上,她看到盛应弦的时候,发觉他眉眼沉沉,仿佛有些心事。 盛应弦的演技或许还有待加强。谢琇和他一起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终于觉得自己有必须出声提醒的必要了。 她正巧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准确地说,她并不是太喜欢糖葫芦,觉得山楂太酸;但街上的许多小娘子手里都有一根,为了融入人群,她也得擎着一根才合适——于是就借着举起糖葫芦打算咬一口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用手肘捅了捅走在自己身旁的盛应弦。 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于是目露诧异地望过来。 谢琇将糖葫芦放在唇边遮挡一二,身躯则微微侧过去,像是与他十分亲近似的,口中却低声说道:“……三郎,你表现得太过忧心忡忡了,若是有心人看到,很容易怀疑——” 盛应弦微微一凛。 “……很明显吗?” 谢琇原本以为他会警惕、会怀疑她是不是危言耸听,但等了片刻,却听到他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谢琇顿了一下,居然被他语气里的懊恼感萌了一秒钟。 然后她立刻笑起来。 “三郎可有什么心事,可以与我说说看吗?”她用一种极为正常——放在眼下的情境里无疑是正常得有点过分——的语气问道。 这句话不像是真的要询问他挖到的秘密,反而像是在汹涌纷杂的人群里,用这种关切的口吻来弥补他无意中显露出的纰漏。 而且这还不算完。她竟然还沿着这句问话往下演绎了起来。 “……我知道家中不同意三郎与我之事,让你很是烦恼……”她的长睫微微垂下去,似是有些黯然,又像是强忍着自己内心的不安、竭力想要安慰情郎的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似的。 她甚至将那根只作为道具使用、半天没有咬上一口的糖葫芦交到了自己的另一只手中,然后用那只空出来的手,主动握住了盛应弦的手,并且轻轻地捏了捏他那只温热的大手。 “可三郎无需烦恼。因为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三郎,亦不会离三郎而去。”她轻声细语地说道。 盛应弦:……?! 他猛地顿住脚步。 在人群中,这么做无疑是危险的,后面的人差一点撞上来,及时收住脚之后,不免瞪着他们两人一阵抱怨。 盛应弦回过神来,对那人道一声“抱歉,是某之过”,就引着谢琇挤出人群,来到了道旁一栋酒楼的屋檐下。 庆典将至,那栋酒楼的檐下挂满了花灯,夜风一吹,花灯跟着摇荡。 盛应弦所站之处,刚巧有一盏花灯,下方还有长长的彩穗垂下来,在风中飘飘荡荡。 他却丝毫未觉,只是仔细地审视着谢琇的面容,满脸都是为难之色。 “……琼临,你——” 谢琇心想,很好,在这种天灵盖可能都快要被她丢下的爆炸性台词劈开了的情况下,还能顾及到伪装的人设,用她的化名唤她——不愧是云川卫指挥使,优秀的查案机器! 她抿起唇,朝着他微微一笑。 “方才那话,是‘琼临’一直想要说与‘三郎’的。”她充满暗示地说道。 言外之意,都是台词,切勿惊慌。 盛应弦果然接收到了她的暗示,似乎不明显地吁出一口气,目光闪烁了数次,终究还是抵不过刚刚乍然听到那句话时内心翻涌而上的震惊,带着一丝抱怨似的说道:“下回……莫要在这些地方,说这等话了……” 谢琇心想,吓的就是你,你若是回去后不替我申请查案津贴,我还会一直吓你! 上一任的纪折梅v1.0,据说并没有跟盛应弦刷这种台词的机会。她进入这个世界的时间点比较晚,到达盛府之时,小师妹早已经来了一阵子,抢占了先机,她本人与盛应弦之间也没有建立起什么固有的良好印象打底;最后还是那位小姐姐靠着自己一贯进取的风格,强行在这种古代副本里最流行的活动之一“出门进香”时,勇斗了一下意欲对长宜公主不利的歹徒,这才在盛应弦那里留下了一个“查案时若需要女眷协助的话,或许纪折梅比小师妹是更好的选择”的印象。 谢琇当然依旧会关注那次和长宜公主产生交集的出门进香活动。但是眼下,既然她已经有了介入仙客镇单元——在原作中,这个单元名称非常简单直白,就叫做“仙客来兮”——的机会,那就应该有风使尽帆,一鼓作气拿下公务员查案津贴! 因此,她拿出十二万分敬业的态度,朝着盛指挥使弯起眼眉,笑意盈盈。 “不是之前曾经说过吗,我要让三郎觉得选择我是正确的啊。”她说,含着一点暗示之意。 “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帮三郎的,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 她自认为自己说得几乎等于明示了,但盛应弦脸上的惊讶之色反而淡去,一层沉沉的寂色浮了上来。 “嗯。”他言简意赅地应道,“如此,我承你的情了。” 谢琇:……?? 不管怎么说,盛应弦都好像没有跟她交流近期调查成果的意图。不过这也正常。她只是个编外人员,说穿了就是盛指挥使配合调查的工具人,即使她一动不动,不发挥任何作用,只要掩护好了盛指挥使的意图和身份,为他提供必要的伪装,就算是她的胜利了。 因此她继续维持着自己热情跳脱的人设,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高度的兴趣,一下子指指这边,一下子又伸头过去看看那边,终于—— 成功地让薛三郎……不,盛指挥使——和她,在拥挤的人群之中走散了。 谢琇不知道为什么盛指挥使今天在出门之前低声叮嘱她,今夜必须得来上这么一场戏才行;不过她自认为配合得很好,他们两人走散得非常自然,一点都看不出有任何做戏的痕迹! 她仿佛整个人都被街边卖饰品与小玩意儿的小摊子吸引了去,挤在人群之中兴高采烈地看着,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让汹涌的人潮把盛应弦挤到别处去,然后才一边笑着一边转身,口中还说着: “三郎三郎!你瞧这个莲花簪子,真是别致!下边那里还能打开嵌进另一根莲花簪,这样组合起来就是并蒂——” 她的那个“莲”字乍然噎在了喉间,茫然地望着身后陌生的人潮,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三郎?”她低喃了一声,继而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地把声音提高了一点。 “址果冻小说网 113. 一一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1^^…… 灯火辉煌的街头,人潮涌涌之间门,窈窕灵动的小娘子,惊慌地瞪大了一双眼睛,仓皇地在陌生的人群之中寻找着失散的情郎…… 哦,多么可怜又可叹的一幕画面。 灯火明灭,月色溶溶,人潮摩肩接踵,叫卖声、交谈声、笑声、乐声传去十里。而在这一幅其乐融融的浮生同乐图之中,却有一位穿着嫩黄衫裙、腰系胭脂色丝绦的小娘子,疾走的脚步带起下摆上精绣的朵朵红梅颤动;穿梭在陌生的人群之中,逆着人海艰难行走,四下张望,不时回头,鬓间门一枝梅花簪偶尔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点点光芒。 ……这种精美又脆弱、生动而茫然、易于摧折、令人怜惜的美丽,很难不引人上钩。 这是盛应弦与谢琇一早就商定好的计划,自然,也大多因着谢琇的自告奋勇。 盛应弦并非守口如瓶到了一丁点儿消息都不告知她。或许是因为查了这数日,他虽然只摸到了一点点水面之下潜藏的黑暗,但那也已经充分能够引起他的警惕与重视。 他选择性地把一部分调查结果告知纪折梅,也是因为担忧她万一落单,若是在仙客镇上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他会比当初听闻师妹在此遇险,还更要愧疚十倍——因为小折梅是因着他的任务和请求,才会随他一起到这里来的。 谢琇呢,则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任何有可能让她深度介入这部分查案剧情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盛应弦说,他本想调查出当时对他的师妹不利的那个阔少的身份,但他现在怀疑仙客镇平静的水面下,是否还潜藏着更可怕的秘密。 那个阔少的身份不难查——仙客镇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势力,就是曹尚书的本家。 在经过了许多年之后,家族出了这么一位朱紫高官,即使曹尚书本人还想低调,也经不住家族内部良莠不齐。 那位强抢民女的阔少,就是曹尚书的侄儿,曹随。 曹尚书本人有两子,但长子曹适病弱、次子曹连又死于一次意外坠马,如今若是指望家中的下一代支应起来,还不知是如何情况。 这个曹随,就是出自于曹家与曹尚书这一支血缘最亲近的长房。 他本人倒也不是什么脑满肠肥的无能之辈,相反地,若是省略掉那因为酒色过度而显得有点松垮青白的面色,单论五官而言,倒也算是个平头正脸、略有几分俊秀之色的小公子。 曹随也并非全无手段,他虽然对美貌女子下手,但次数并不频繁,下手的对象又多是外地来到仙客镇的旅人或毫无反抗之力的本地贫户之女;这样一来,曹家在仙客镇上势大,无人敢将此事捅出去,而那些女子大多只是路经此地,等到家中觉得事情不对,开始寻找她们下落的时候,线索早已断了。 谢琇不解道:“那他劫掠这么多无辜少女是要做什么?” 其实她的这句话纯粹就是白问,只是想要勾出盛应弦接下来的回答而已。 果然,盛应弦沉沉叹息了一声,道:“……尚不知晓。但按照此类案件的一般路数,曹随应是将这些女子贩卖去了别处,至于是进了花楼,还是贩卖或赠送给富绅或高官家里做婢妾,就不知道了……” 谢琇道:“这种事……总不可能是曹随带着那几个狗腿子就能做下的吧?至少也得有地方把那些可怜女子藏起……再来,他们是如何将那些女子运出仙客镇的呢?走陆路?走水路?” 盛应弦又叹息了一声。 “不知。”他说,“什么都不知。而且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确实的证据,也没拿住参与其中的恶徒,拿什么去回报给皇上?更何况……倘若曹随在仙客镇这里横行已久,曹尚书本人到底是知道他侄儿做出的这些事呢?还是不知道呢?” 谢琇明白他的意思。 ……一位当朝有名的清官,若是为这等罪恶之事担任保护伞的话,那就必得拿住切实的铁证,才能在永徽帝面前把罪名砸实,不容翻案! 谢琇想了想,道:“……不若,我们给他制造一个机会吧?” 盛应弦一愕。“制造什么机会?” 谢琇笑眯眯地说道:“不是有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嘛……” 盛应弦:“……你想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有一点点了解她了,他一听她的话语和口气,就顿时燃起了一种大事不妙的直觉。 谢琇道:“反正他们左右都是会在来参加庆典的小娘子之中物色猎物的,我不相信这几天来仙客镇的小娘子那么多,他们能按捺得住收手不干……” 盛应弦的额角已然隐隐冒出了一点青筋。他有不祥的预感,但他同时又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小折梅并没有那么胆大包天…… 他充满希望地问道:“所以?” 然而小折梅立刻就让他失望了。她眨了眨眼睛,兴致勃勃地建议道:“与其让他们去物色其他无辜的小娘子,不如主动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过来啊——?” 盛应弦:!!! 他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怒火都低沉了八度,不可置信地问道。 可是小折梅偏要踩在他忍耐的边缘上起舞。她笑嘻嘻地说道:“我有弦哥保护,岂不比那些普通小娘子有优势得多?等我们把那些恶徒钓出来,往你们云川卫的黑牢里一关,弦哥到时候一定能拿到你想要的铁证!” 盛应弦:“……” 不,等等。她是不是对云川卫有什么误解?!瞧她那一脸“云川卫的大牢里一定有一百二十八套别致的刑罚能让最顽固的罪人都松口招供吧”的表情! ……不,等等。她在说些什么?!说她自己要去充当那个钓大鱼的香饵?! 盛应弦断然道:“不行。” 他看到小折梅一愣。她好像是真的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失落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且不说弦哥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就是我自己也有些功夫傍身,我当初可是认真学习了的!……” 盛应弦一想起他之前偶然在侍郎府院子里见到的、她把自己会的那几套拳掌的套路挨个练习过去的画面,眉心就是狠狠一跳。 “功夫?什么功夫?”他简直头痛。 “就靠你那几套耍起来简直像五禽戏的拳法掌法吗?” 然后他看到小折梅一脸愕然,继而立时就不服气起来。 “我……我可是拜了盛家村里那个当初为弦哥你启蒙的老师傅当自己的师父呢!一套拳法,他教你也是那样,教我也是那样,何故到了我手里就变成五禽戏?!”她争论道。 盛应弦揉着额头,觉得脑子发胀。 “那是因为你没有内力作为辅助……”他试图跟她讲道理。 “这样的话你即使招式的动作用对了,但招数之间门毫无内力的话,若对手是个远比你力气大许多倍的男子,你一拳打到对面男子身上,对方不疼不痒,依然有余力反制你……” 小折梅看起来更不服气了。 “师父说我打得快点的话,也能打出‘穿花蝴蝶’一样的效果,一拳不行的话,我就多打几拳……这也算得上是个‘以巧换力’的好法子……” 盛应弦重重叹息。 他还记得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头儿,他的武学启蒙师父,姓吴。 吴师傅以前哄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他练武也是这样!好听话一车一车地说,反正不要钱!他就这样轻易地被糊弄着,多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多走一百次木桩练步法,多练五十次新学的拳法……总之!每一次都是这样!那个老头儿说起来总是让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位天生地长的武学奇才,只要每天多练练的话,练上个三五年就能横扫天下,武林称霸! 没想到他离开了家乡,那老头儿又找到了新的受害人可以荼毒!而且,看小折梅这副对自己的身手深信不疑的模样,分明就是被那个狡猾的老头儿洗了脑! 盛应弦自认为口才并没有好到可以说服小折梅,所以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苦恼。 他带小折梅来这里,还真的只是为了伪装身份而已,并不是指望小折梅能跟云川卫那些训练有素的下属一样,遇到案子能当个悍不畏死的勇士冲上去啊! “咳,总之,这件事不行。”他端起自己身为“盛指挥使”的架势来,板着脸决定道。 小折梅柳眉倒竖,睁大眼睛瞪着他。 盛应弦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小折梅愈瞪愈大的黑眸险些要在他脸上剜出两个洞来,他也毫不动摇。 尔后,小折梅忽然一弯眼眉。 “是吗?”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下一瞬间门,她陡然出拳,一拳径直袭向他的面门! 盛应弦:!!! 他的身躯比脑子更快地反应过来,完全是依靠着下意识的反应飞快一抬手。 “砰”的一声骤然响起,是她的那一拳猛地击中他抬起的掌心的声音。 盛应弦:“……” 掌心还真的有一点酸麻之感传来。小折梅可能是用尽了全力。 他左手掌心向外,牢牢将小折梅的右拳接在掌心。他暂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抬起眼来,有丝惊讶地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小折梅。 “……果然是好快的速度。”他客观地评价道。 没有经过长期的正规训练,也没有多少习武的天分与根骨,小折梅这样的出拳速度,放在小娘子中,已经算是迅疾得令人侧目的了。 小折梅向前倾身,因为出拳而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自己的那条右臂之上;也因此,他们之间门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真正只是“一臂之遥”了。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盛应弦忽然注意到,小折梅用力的时候,会微微皱起鼻子、抿起嘴唇、压低眉心。 ……还是像那只灰兔子。 那时,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有见到天敌,让它的警惕性变得迟钝,当那只灰兔子意识到自己对上了一支利箭的时候,它居然也皱起了鼻子、龇出了牙,试图显露出一副“我很凶!”的模样,来把他这个陌生的敌人吓退。 不知为何,盛应弦忽而哑然失笑了。 114. 一一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2^^…… 他注视着面前还兀自在发狠一般地用力倾注在右拳上、似乎那样做就能推动他挡住她拳头的那只左手,让他尝下败绩的小折梅,低声道:“……只有这么快的拳头,也不行。” 小折梅冲着他猛地一皱鼻子,就好像用那个表情在表示“我很凶!”。 唉。 盛应弦垂下视线,用右手从怀中掏出一根梅花簪来。 “这是云川卫制造的特殊饰物,按下簪头,这边可以射出一簇细针来,细针上可以淬毒,也可以淬麻药。”他向她解释。 然后,她就看到她的双眼猛然一亮。 “哇!这个好这个好!”她欢欢喜喜地立刻收起自己的小拳头,伸手接过那根梅花簪,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 盛应弦不得不又叮嘱了一句:“……别因为一时太过高兴,按错了地方。” 小折梅不满地瞥他一眼。 “我岂是那样莽撞之人?弦哥别看不起人!”她抗议道。 盛应弦看着她摆弄那支梅花簪时,无意中总是拿着簪尖冲着他,简直想叹气。 ……就这样,还敢说自己“不是莽撞之人”呢。 现在,那根梅花簪,就簪在谢琇头顶发间。 她做出惊慌之态,身躯微微颤抖,情知这样做最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盛应弦一定会在附近暗处观察着街道上发生的一切,并且随时准备出手保护她。 然而,这原本就是她策划好的一场钓鱼执法。她不但要钓出曹随这条大鱼,还要借着这条大鱼去获取正式介入盛应弦公务的资格。 提问:对于一个事业批来说,如何才能让他印象深刻? 回答:先是在他所查的大案要案上全部都插一手,进而拿到事业编制或公务津贴。 小师妹已经出局了。她白白跟着她那个隐士父亲学了半天,却没有想到要利用自己的所学去做些什么,反而满脑子要跟纪折梅竞争——然而纪折梅在礼法道义上所占据的才是制高点,小师妹就这样空耗自己父亲留下的师徒情分,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其实在原作中,小师妹也不是完全没有介入盛应弦公务的机会。至少仙客镇一节,就是原作给她留下的绝佳机会。 后来,小师妹作天作地起来直接离家出走,也曾巧遇那个害她师兄无辜入狱的所谓侠盗,于是压根不管自己那三脚猫的武艺能不能打过对方,直接动了手,却被陆少侠牢牢压制住;若不是原作中陆少侠对小师妹多少产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分,小师妹就要在他手里吃大亏。 哦,这么细想起来,谢琇所扮演的纪折梅,虽然天生手握“未婚妻”身份这一礼法利器,居于道义制高点,但是……在原作里,这个角色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男二配置的主要女性角色! 小师妹有陆少侠,长宜公主也有那一大群的面首,甚至还有一个在剧情里会让她一见动心的正式男二,名叫袁崇简。 谢琇记得这个袁崇简长相十分俊秀,本人的气质亦很潇洒,有几分狂生的意味;即使长宜公主心头的白月光是盛应弦,也不免一见之下,就被这个洒脱才子勾去了一些心神。 长宜公主可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虽然心有白月光,但这并不妨碍她在白月光暂时无法到手的情况下,对着别的优秀男子心旌动摇。 而且原作对于这位潇洒才子描写得非常巧妙,可谓是情深若浅、若即若离的最高点;一直到故事结束,关于袁崇简对长宜公主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又到底情深几许,读者们依然分成两派,争论不休,评论区吵成一团,简直要人头打出狗脑子来。 然而,袁崇简再好,也是长宜公主的男二。正如陆饮冰纵然是在无意中害了一把盛应弦,他也是小师妹的男二,还不到收拾他的时候。 如今,唯一没有男二傍身、更不可能等着男二搭救的纪折梅,只好独立依靠自己的实力,在这个副本里发挥了。 谢琇心里打算得美滋滋,面上却更是惊慌了几分,手藏在袖中垂下来,暗自捏了一把大腿,眼眶中迫出两颗泪珠来,四下惶惶然张望,身躯微微颤抖,尤其显得凄惨可怜。 她正在心头思忖,当时小师妹是听到有女子哭叫,上去解围时遇险的;可她现在找不着被抢的小娘子,也就无从碰瓷。难道要她也当众哭叫一番吗?但哭叫也得有个由头,被抢就很合适,然而只是与情郎走失的话,就只能颤抖着默默流泪,方有美感…… 下一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敢、敢问这位小娘子,可有……可有难处?” 谢琇:! 太出人意料了!对她说话的,居然也是一位年轻小娘子! 谢琇猛地停下脚步,目中含泪,转头望去—— 只见路旁一位只看穿着打扮就像是大家闺秀的小娘子,身旁居然还带着一个小丫鬟,正站定在那里,一脸担忧地望着她,虽然出声唤住了她,但依然有些犹豫,仿佛不知道自己这样鼓起勇气唤她,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谢琇:“……” 怎么居然还能遇上好心的、见义勇为的小娘子呢! 尤其是,这个小娘子一看就丝毫没有武功傍身,一点也不像小师妹那种江湖侠女的装扮,反而像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 ……大家闺秀难道也有个搭救陌生少女于水火的侠女梦吗? 谢琇内心简直叫苦不迭,但脸上的表情一丝都没有崩掉,噙着泪呆呆地望着那位大家闺秀,片刻之后,才恍如猛然回神过来一般,结结巴巴地说道: “哦……哦,我……我是……人太多,大概是与三郎走岔了路……” 那位小娘子重复了一遍“三郎?”,继而微微弯起眼眉来,朝着谢琇安抚似的温柔一笑。 “既如此,要不要先随我到这边茶楼中暂时歇息一下?我可以命家中下人帮你找人……” 谢琇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了一丝惊喜,又紧接着跟上一丝狐疑的神色,演技之精湛,只怕前所未有。 “跟、跟你去茶楼中坐着?可是……” 那位小娘子哑然失笑,就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究竟有哪里不太妥当似的,补充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了……您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我姓曹,家中排行第十七。你可唤我‘十七娘’。” 谢琇:嚯!十七!那您家的小娘子还真的很多……等等。 她条件反射一般地联想到每年“仙人之降”庆典上,曹家小姐要登上绣楼,抛绣球招亲的固定保留节目。 既然有这个传统,那么说得直白一点,曹家不多生几位小姐,大约都供不上这每年的庆典重头戏。而在仙客镇这个小地方,能一口气生出至少十七位小姐的曹家,还能是哪个曹家?! 虽然曹家也频频以大丫鬟代替登楼,但这一招不能总用,听说还是有好几位曹家小姐真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嫁出去的。 不过曹家背靠曹尚书,也不可能真的把自家小姐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郎君;所以据说每逢这一年的庆典中,若是轮到适龄的真正曹家小姐登楼的话,楼下候着的除了曹家请来的一群托儿之外,就是早与曹家议定婚事的郎君,不过是配合本地风俗,到楼下接了绣球走个过场罢了。 谢琇看这位曹十七娘的年纪,心下猜测,这一位怕不是今年的庆典该轮到她登楼了吧?不知道曹家为她物色的是怎样的郎君? 不过这种八卦之心只是在谢琇胸中一闪而逝,她随口道:“幸会,十七娘。我姓谢,名字之中有个‘琼’字,可以唤我‘琼娘’。” 贸然通名报姓固然不太妥当,但作为家中独女,按排行的话只能被叫做“谢大娘”,听上去也很令人崩溃。故此谢琇一早就想好了这个代称。 曹十七娘听了之后,微微笑了起来,果然依言唤道:“琼娘姐姐,请。” 谢琇暗忖,小师妹见义勇为,遇到的是纯粹的恶少,怎么到了她自己激情演绎走失女子,反而这么幸运的吗?碰到的是曹家的小姐?而且如此纯真良善,竟然好像真的想要动用曹家的下人为她寻人? 她那微薄的良心艰难地动了动,然后,那一息良心之光就慢慢地熄灭了。 谢琇向曹十七娘裣衽为礼,道:“如此,就叨扰十七娘了。” ……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即使前方是龙潭虎穴,她也有信心去闯一闯!更何况面对的只是带着一个小丫鬟的曹家小娘子,而不是带足打手的恶少! 她做出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应有的、惊慌但信赖的神情,不知深浅地就那么举步向着曹十七娘身后的那座茶楼内走去。 一进茶楼大门,谢琇就更诧异了。 ……因为这间茶楼看上去真的是太正常了。一点也不像是什么犯罪的窝点。 曹十七娘向小二要了一个包厢,又侧身邀谢琇一道进包厢去休息。 谢琇则秉承着一贯的傻白甜天真小白兔的人设,一脸感激之色地向曹十七娘道了谢,果真随着她上楼了。 结果包厢里还真的只有她们两人。曹十七娘吩咐跟在自己身旁的那名小丫鬟去找人,又详细问了谢琇,她的“三郎”可有何特征。 谢琇当然不可能把盛应弦的容貌如实描述出来——若是曹十七娘真的给她找回来了盛应弦,他们这场碰瓷好戏还怎么唱下去?——于是她想了想,随便把盛家大哥盛应弘的外形向曹十七娘描述了一下。 盛应弘不如他的六弟那么眉目俊朗、英姿勃勃,令人一见就眼前一亮,如被正道的光映得闪了心神;但他也是稳重英俊的类型,而且他的脸上还真有非常明显的一个特征——他的右眉眉峰处藏着一颗小痣,颜色还很深,刚好在眉峰的最高处,乍然看起来就像是眉峰的凸起比另一侧更尖锐些似的。 谢琇才不会说,她初次见到盛应弘时,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特征,目光不由得多在盛大哥脸上逗留了一秒钟。 曹十七娘听了她的描述,笑道:“这个倒是正巧方便寻找了。琼娘且莫急,在此稍坐坐,我这就命家下人等去找。” 谢琇满面感激地向她道了谢,望着她果真向那名小丫鬟吩咐了一番,待小丫鬟离去后,她又走回桌边,在另一侧落座。 谢琇再度用一种傻白甜盲目信任的语气说道:“若没有十七娘仗义相助,我今晚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唉,我早就听说这里的‘仙人之降’庆典是何等盛大又灵验,从前一直不得机会前来,如今与三郎订下婚约,这才有了出门的机会……” 曹十七娘浅笑。 “无妨。”她道,“我们曹家世代久居仙客镇,好歹也可觍颜自居半个主人……若遇见了外客有难,岂有袖手不管之理?” 谢琇:! 谢琇惊道:“久居于此的曹家……莫非十七娘所说的,正是那户出了一位大官的曹家?” 曹十七娘笑了。 “正是。”她缓缓说道。 115. 一一五·【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3^^…… 谢琇的脸上乍惊乍喜,生动演绎了一位小家碧玉骤然听到恩人竟是高官家中闺秀之后复杂无比的心境。她仿佛一瞬间都忘了自己与“郎”失散的痛苦,脱口说道: “不意十七娘竟是曹家小姐!原是我失礼了——” 说着,她竟然还要起身重新行礼。 曹十七娘慌忙止住谢琇的动作,含笑道:“如此就生分了……琼娘姐姐来仙客镇,原是为了好姻缘祈福的,怎可留下什么不好的记忆?姐姐莫要担忧,若是一时找不到姐姐的郎君,就由我派个小厮去一趟姐姐家中送信,先行把姐姐送回去也行……” 谢琇心想,这也太感动大虞了吧,自己务必要推脱掉才行! 于是她勉强挤出一丝为难又痴情的笑意,道:“庆典尚要持续数日,定然能让我寻回郎。我们是一同离开家中的,若是如今失散了只能一人回去,家中父母恐对郎产生些别的看法……不瞒十七娘你说,家严家慈,都不满郎这门亲事,是我一意孤行,才——” 她停顿在这里,尾音袅袅而尽,语气里含义无穷。 曹十七娘的脑补能力果然能跟得上谢琇话中留下的小钩子,闻言倒是理解地点了点头,道:“姐姐不想再节外生枝?这倒是也可以理解……但如今天色渐晚,姐姐是几时到的镇上?可有宿处?” 谢琇心想,这位十七娘的反应也太正常了吧。若是她说已在客栈赁了房间,十七娘要是说送她回去,那么就说明十七娘真的对曹家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一心想着积德行善。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若是她说“我傍晚时分刚刚来到镇上,还未来得及寻找住处”呢?曹十七娘会作何反应? ……这一句话非常关键,也非常冒险。 仙客镇的庆典开始前夕,镇上的客栈都涨价了,因此也有许多游客为了节省花费,是当日来当日回,或者随便找个地方应付一两晚。 谢琇如今的装扮看上去就像是小家碧玉,头顶的梅花簪是唯一的饰物,还经过了做旧的手艺,看上去一点也不打眼。 说“我和郎已经入住了一家客栈”的话,或许会立刻结束这条剧情隐藏支线,因为假如曹十七娘没有立心不良的话,把她送回客栈,自然会等到“郎”也回去的一刻。 但是说“我们傍晚时分搭的车才到仙客镇,用了饭之后是我贪玩想先来街上逛逛,所以还未确定要住在哪里”的话,后续就有无数可能—— 谢琇在这两种选择之间左右为难了一瞬间,果断决定:上。 首先,这只是一个中武世界,她从高武世界里自带的武功完全可以应付。再来,曹家好歹也是仙客镇的头等家族,深宅大院,家大业大,虽然不说戒备森严,也是很难在完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长期潜入、从容调查;如今突然得了这么一个能够进入曹家内部的机会——而且还不需要卖身投靠——傻子才会畏怯到把这个堂堂正正进入曹家的机会往外推。 最后,谢琇料定,她给出的理由能不能靠得住,有几分靠得住,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假如曹家真的隐藏着什么黑幕的话,那么即使她理由给得再敷衍,他们也不会松手放过像她这么,曹家并没有很大的顾忌。小师妹当初被掳时喊出了她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的师妹这一身份,但曹随就那么毫不在乎地直接把她打晕带走了。 而和小师妹相比,“琼娘”只是一个从别处来到这里观赏庆典的普通小娘子,并且从她的话语里还可以推断出,她从前甚至没有去过大一点的城镇,压根没见过多少世面,正是最容易被控制的那一类人。 综上所述,曹十七娘对她是真心关怀也好、假意担忧也好,谢琇都不在意。 曹家,她去定了! 于是谢琇把握着情绪,流露出一丝“时间一点点过去,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也愈来愈慌张,心里没底”的悲伤来,用帕子掩住脸,嘤嘤嘤地小声啜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还说些“这可如何是好,傍晚时分我们搭的车才到,也怪我贪玩,想先来街上逛逛,郎纵着我,就答应了,可没成想现下竟然走散了,所以还未确定要住在哪里……郎体贴我,包袱都是他在背着,现下我真是山穷水尽了”之类的话,简直像一个尽职尽责的npc一样,言语之间就把前因后果全部都交待出来了。 曹十七娘也表现得很是恰如其分,一下子替她担忧,一下子又和她一道叹息感伤,情绪给得十分到位;等到谢琇都觉得应酬到这个地步火候完全够了的时候,曹十七娘开口了。 “这……如今天色已晚,我家下人还未有好消息传来,恐怕是……” 谢琇捂着嘴,发出一声抽泣。 曹十七娘识趣地住口了,转而说起另外一个问题。 “若是……今夜找不到你那位郎君,又不可能连夜送你回家……琼娘姐姐,可有其它打算?” 谢琇做出六神无主、凄凄惨惨的神态,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我心里好慌……我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 曹十七娘连忙安抚地笑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若是如此,琼娘姐姐不如先随我回家暂住?曹家也有客院,明日我们可继续寻找你家郎君……” 谢琇垂下视线,一颗眼泪坠在下方的睫毛上,被帕子掩住的唇角却微微一翘。 成了。 “也……也只好如此……”她哽咽着应道,“那、那就叨扰贵府一晚……” 曹十七娘抿唇轻轻一笑。 “姐姐万勿客气,出门在外,理应相互帮助……啊,不知那位郎君,大名为何?明日寻找起来,也好说道……” 不知为何,谢琇被帕子掩住的唇角旁,那一丝笑痕愈发深了一些。 “……霹雳。”她轻声答道。 曹十七娘的笑意僵凝在脸上。 “什……什么?!”她无法置信地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谢琇咽下那已到喉间的一声轻笑,十分艰难地维持着脸上悲悲切切的神情。 “郎,大名唤作……薛霹雳。” …… 于是,谢琼娘成功入住了曹府的客院。 也不知道薛霹雳在外头是不是能心领神会她这顺势而为、打入敌人内部的选择。她心想。 不过有一点颇为奇怪,谢琇原本以为女眷所居的客院应该距离内院更近一些,但曹十七娘却命自己的丫鬟月桃引着她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一处颇为荒僻的院子里。 院子面积不大,倒也还算干净整洁,但谢琇却起了疑心。 她不动声色地在卧房中走了一圈,一边观察情况,一边貌似随意地问道:“月桃姑娘,不知这里距离府中老夫人、夫人的院落有多远?琼娘贸然叨扰,心中感念,想要明早起来去向老夫人、夫人请安道谢……” 月桃却显得十分平静——要让谢琇说的话,她觉得月桃的态度平静得近乎冷漠——她说道:“谢小娘子客气了,不过这就不必了。老夫人、夫人皆潜心修佛多年,府中偶尔有外客借宿也是寻常事,不必为此打扰主子们修佛的虔心。” 谢琇背朝着月桃,闻言一挑眉。 ……修佛? 若说大户人家的女眷信佛也是常理,但修佛修到连外客都不肯见……这就有些魔障了吧?! 还是说,这只是一种托辞而已? 她不动声色地拂了一下床边垂挂的帐幔,道:“……原是我的不是,没有想到府上可是高官宅邸,老夫人、夫人又岂会随意见个不明来历的外客?说起来是我僭越了。” 她这一番话绵里藏刀,而且故意说得有几分直白,听上去就像是个不懂礼数也不懂主人家眼色的、没见识的乡下姑娘似的。 月桃果然被激怒,在她身后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之色。但她口中还是一丝破绽不肯露,有礼地说道:“姑娘原不过借住数日,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地周全礼数的……主子们也一向不在意这些俗礼。姑娘且安心住下,等我们姑娘递过来的好消息即可。” 谢琇叹了一声,似是还有不足,但又勉强忍住似的,道:“既如此,今晚劳烦你了。” 月桃应了一声,很快就下去了。 谢琇陷入了沉思。 哪里都很奇怪。 这种大户人家,家中小姐带回来的客人,都不叫长辈接见一下的吗?就是来打秋风的刘姥姥,还有资格面见一下琏一奶奶和老太太呢……难道她这个中京侍郎府也当得的琏一奶奶,到了这仙客镇,都当不起拜访曹家的刘姥姥了?! 谢琇打定主意,晚间要警醒些,谨防此处忽然冒出些什么惊喜来。 果然,当她睡到半夜之时,就感觉屋内忽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极淡的气味。 其实那种气味可能一般人都闻不到,或者闻到了也不觉得如何——但是,谢琇不同。 每个“任务执行者”的视力都是上佳的,以免进入什么危险的古代世界执行任务的时候变成个睁眼瞎;但除此之外,“任务执行者”在现世里的其它一些有用特质,也会在进入世界的时候予以保留。 比如谢琇,在现世的时候容易过敏,所以她反而有一个极为灵敏的鼻子。别人都觉得周围环境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时候,她的鼻子若是忽然红肿、发痒、鼻尖长出细小的红疹,就说明有问题。 也因此,这一夜她的鼻子忽然痒起来,活生生把半睡半醒的她从梦中搅醒的时候,她就察觉了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抽了抽鼻子,尔后脸色倏然一变。 116. 一一六·【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4^^…… 她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飞快地拿出一枚解毒丹含在口中。 这种解毒丹是时空管理局的出品,小小一颗,直径也就两三毫米,却是超浓缩解毒圣品,实乃居家旅行、跑商打劫、江湖行走之必备良药。 谢琇这次是为了时空管理局的节目而上的这个ur世界,因此药品也是免费无限量供应,唯一的限制就是:只能自己使用,不可用于他人。 谢琇含着那枚解毒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几乎都张开了,警惕心放大至极限。 然而或许是她之前倾情演绎的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实在十分具有说服力,过了片刻,她只听得窗上传来极为细小的“噗”一声响,竟是窗外那人自觉完成了吹毒烟的重要任务,将吹管拔走,自行离去了。 谢琇:“……” 她依然浑身紧绷,却慢慢又重新翻过身来变成平躺,仔细倾听了一阵子,确定对方没有别的后手,这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多么遗憾。她心想。 ……还以为端丽娟秀的曹十七娘,真的是曹家难得的善心人呢。 却原来,也和曹随那些人沆瀣一气吗? 又不知,薛霹雳……不,盛指挥使大人,在外面能查到些什么?又知不知道她故意混入曹府的一片苦心? ……恐怕即使知道,她回去也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数落吧。 谢琇想着就觉得头痛。 可是,若总是在镇上打转的话,他们几时才能获得案情的突破口?她今晚刚刚入住曹府客院,突破口这不就送到手边上了吗? 现在连毒烟都上了,她谢琼临……不,纪折梅这笔公务员特殊破案津贴,是要定了! 次日,谢琇在前来探望她的曹十七娘面前露出一脸苍白疲乏,眼下的黑晕几乎要挂到颧骨上,面色青白,还不时按着眉心,声称自己大概是病了,浑身没什么力气,还容易疲倦渴睡。 曹十七娘掩不住一脸的讶异。 根据谢琇不动声色的观察,曹十七娘的表情管理大约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非常真挚,那种震惊的表情几乎做不得假。 但一瞬的惊讶之后,曹十七娘换上了担忧的神色,道:“或许是昨夜骤然与郎君失散,一旦颓丧下来,身体里的疲惫与病气也就没了压制,都涌上来了吧……” 谢琇恹恹地颔首。 “我也觉得是这样……”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曹十七娘立刻站起身来。 “我这就命人去请大夫过来!”她道,转身对身后侍立的月桃说:“你这就出府,去请回春堂的徐郎中过来!” 月桃一顿,躬身应了一声“是”,就退下去了。 谢琇可没错过月桃那微妙的停顿。 再说了,这么大一个家族,在仙客镇上几乎可以称得上一霸了,家中大小主子又这么多,单单是正头小娘子就能数到十七个……就连个府医都不养的吗? 谢琇垂下视线,咳嗽了几声,皱起眉头。 “许是病气发作出来了……”她虚弱地说道,“莫要让病气过了给你……十七娘还是快快离去吧。” 曹十七娘有点犹豫。 谢琇苍白一笑。 “十七娘莫要让我心中再过意不去了……”她低声道。 “还好昨夜没有去拜见府中的老夫人、夫人,否则我这今天一早起来就病成这样,让老夫人、夫人心上多添了一道坎,真真是教我无颜面对府上好心收留的一片善心了……” 一时间,谢琇总觉得曹十七娘的表情有丝奇怪。 她看上去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有些难过,甚至还有一点愧疚,甚至不敢多看谢琇的脸。 “我……我去前边候着大夫!”她猛地站起来,又补充了一句。 “琼娘姐姐你放心,我……既是把你邀来了此处,就……就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也会替你去寻薛公子……” 谢琇暗忖,这是良心不安之下的许诺吗? 可惜,没有人会当真。 因为曹十七娘即使现在这一刻是真诚的,她所许诺的事情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若昨夜那人是曹随派来的,曹十七娘又有多少资本可以与曹尚书家中宠爱的侄儿相抗? 而且,“谢琼娘”的病是假的,自然无所谓是否治愈。谢琼娘心心念念的“薛公子”,从外形到名字,全是假的,自然不可能被找得到。 谢琇按了按眉心,似是强忍着头痛欲裂的痛苦,轻声应道: “如此,就偏劳十七娘了。” 大夫很快赶到,一番诊治之后,声称病因与曹十七娘所推断的大差不差,都是乍然大惊大悲之下,身体虚弱,原本被压制的病气骤然翻涌上来之故,并没有什么大事,休养几天、喝些药即可。 待得月桃把煎好的药端上来,谢琇的鼻子又开始发痒了。 但月桃还站在一旁虎视眈眈,谢琇在舌下早已压了一枚解毒丹,此时便也泰然自若地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真是酸爽。这一副药也不知道加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配方,不仅苦,并且还发酸。即使谢琇含着解毒丹,但灵丹妙药也只能解毒,并不能让她屏蔽味觉,因此还是害得她一时间连表情管理都失效了,整张脸皱成一团。 时空管理局是时候出个味觉屏蔽的新功能了!万一要是去到哪个任务世界里,需要攻略的对象厨艺稀烂还超爱做饭怎么办! 但是月桃却好像对谢琇的表现非常满意,甚至还缓言劝慰了两句诸如“良药苦口利于病”、“小娘子按时服药,定能很快恢复健康”之类的废话。 谢琇:呵呵。 说起来解毒丹太强效了也不好,不方便她弄清楚对方下的到底是什么效果的毒,也就影响她的演绎效果。 所以谢琇一般要服用解毒丹的时候,都是先剂量减半,让自己轻度中毒,体会到了这种毒药的药性究竟为何,再补上另外的一半。 这一次给她下的药,看起来就是让她疲乏无力、头脑昏沉的,或许还有点让大脑混乱的作用,因为月桃人还没出屋,谢琇就感到视野都开始重影了,人也变得格外迟钝,与月桃没话找话的对答都开始反应不过来了,答得驴唇不对马嘴;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的耳朵能够听出自己的嘴巴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又没什么逻辑,但她的大脑和嘴巴就是组织不出更清楚明白的话来。 月桃看起来算是解除了戒心,东拉西扯地又跟她说了几句话,在谢琇回答得愈来愈混乱而没有逻辑之后,月桃总算含笑告辞了。 总算敷衍走了月桃,谢琇立刻又翻出一粒解毒丹咽下,闭目休息片刻之后,感觉自己正常多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幕后黑手给她嗑的这是什么药,整个人都陷入恍惚迷乱之中,嘴虽然长在自己脸上,但却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一样,说出来的话跟自己想的都不一样……幸好她是半靠在床头装病的,不然下地走两步的话,她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手舞足蹈不能控制,又或者东倒西歪活像是喝醉了酒。 谢琇开始思考,幕后黑手——多半是曹随——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在她面前现身。 总不可能让她嗑药嗑到昏乱以后,就这么把上了钩的猎物丢在这里不管吧? ……那样的话猎物会很寂寞的。毕竟猎物已经磨刀霍霍了呢。 谢琇决定,再给幕后黑手半天的机会,若是明早起来他们还没有动静的话,她就要主动出击,出门钓鱼了。 在又喝下两顿有毒的汤药之后,谢琇觉得自己次日一早顶好还是自己出门吧。 明日就是五月十七,再不采取行动的话,后天五月十八就是“仙人之降”庆典的正日子,到时候万一幕后黑手打算趁着人潮涌入仙客镇的最高点,再浑水摸鱼搞点大事,可怎么办。 谢琇想,倘若自己装作已经被药汤毒傻了的样子,踉踉跄跄在府里乱走,被一群人看见的话……幕后黑手总不可能袖手不管,就任她这么明显是混乱不正常的模样四处亮相吧? 而且还能顺便摸清楚一波附近地形。 计划通。 次日早上,当谢琇把月桃端来的汤药一仰而尽之后,过不多时,果然感到了新一波头昏脑涨,神志昏沉之感。 而且这一次,她舌下事先含着的一粒解毒丹几乎没能压服汤药的药效,她感到的不适感比昨日要严重许多。 谢琇情知这是对方也看到了庆典在即,故而等不下去,加大了药量或毒性所致,因此立刻借着假装头晕摇摇晃晃,弯下腰又是捂住心口、又是抬手按住额头的一连串动作,不着痕迹地立刻往口中塞进两粒解毒丹,然后嘤的一声,踉跄几步,膝盖顺利撞到了桌旁的绣墩;尔后立即顺势双膝一软,侧身瘫倒在桌上,一脸十分痛苦的神情。 她这一套连环演技震撼得月桃也愣住,一时忘了动作。 片刻之后,见她倒伏在桌上没了动静,月桃战战兢兢地凑上去,伸出手指在她鼻下一探——还有呼吸,只是气息微烫,显见很不正常。 月桃猛地收回手,目光闪烁了片刻,回身就往外走去,连药碗也忘了一起带走。 听着她急匆匆的脚步一路在廊上去得远了,谢琇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从桌旁站起身来。 她先是悄然走到门旁,窥视门外,发觉并没有别人监视这里,然后才缓缓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天色。 唔,很好,此刻想必各房下人都出来走动干活了,正是搞事的最佳时机。 谢琇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头发抓乱一点,然后猛地推开房门,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一路扶着廊柱,东倒西歪地走着——步速却并不慢,直冲客院大门而去。 117. 一一七·【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5^^…… 还要拜曹十七娘所赐,给她安排的这一处客院位置有些冷僻,却距离曹府的侧门不远——这还是谢琇昨晚半夜悄悄起身出门,运起轻功在墙头上窥探到的。 谢琇昨晚不敢走远,怕惊动了府中巡查的护卫,功亏一篑;但这处冷僻的客院地理位置实在不错,距离侧门的直线距离只隔着两条巷子。只是她在地面上行走需要绕弯,不能像昨夜一般直接逾墙而过。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谢琇也并非打算从侧门逃出曹府,而是因为此刻曹府侧门附近正是人多的时刻——采买菜蔬的、送货上门的,甚至她今天运气好,一路踉跄扶墙穿过了一条巷子之后,隔着仅剩的那条巷子,还能听到鼎沸的人声里,有一些平时并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店家伙计的声音。 哦,对了,明天就是“仙人之降”庆典,即使曹府里的主子们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出门观赏,但必要的庆祝活动,也必须要在府里同样操办一下。 所以今天门外挤着的人群里,听上去还有负责采买花卉的、采办酒水的等等,极是热闹。 谢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不知道薛霹雳……不,盛应弦在府外怎么样了。当然以他之能,应该绝对已经得知她贸然混进了曹府,也应当在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另外做了些调查或者安排;不过,借由这些送货人之口,把“曹府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疯子女客人”的消息传出去,也没什么不好。 曹随既然当初有悍然劫持盛指挥使师妹的胆量,今日就不会怕一个已经掌握在他手里的女疯子。更何况,他应该心里有数,这位年轻女客的疯病是从何而来。 她今天运气逆天,歪歪倒倒走了这么久还没碰上什么闲逛的仆婢,自然也不可能有人见她在府内乱冲乱闯,急着跑去给曹随报信。 ……哦,这可不行。 她还等着曹随气急败坏,狗急跳墙呢! 她一路脚步踉跄,却精准无比地,一头撞进巷子墙上那个半敞开的小门。 然后,她的脚步差一点顿住。 门后人来人往,抬着酒瓮的、抬着花盆的、挑着装满果蔬肉菜的担子的、推着独轮车,车子里堆着两扇刚宰好的猪羊的……简直是一派热闹景象,和她刚刚经过的冷落空旷的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琇急中生智,一抬手撑了右侧门框一下,刚巧借势跌跌撞撞地下了几级台阶,身躯一歪,半转向左方。 这样一来她就将院子里的大致布局看了个满眼,发觉那些人都是朝着左侧的另一扇小门蠕蠕而行,或许那里才是通往厨房或者运货允许的行走道路的吧。 曹十七娘给她安排的这个院子,虽然偏了一点,但好像还真的是个不允许下人们随意通行或打扰的客院。 ……但是,现在她就得当着满院子人,表演女疯子了。 谢琇一咬牙。 谁以前还没演过疯子吗。不是她随意夸口,想当年她也是扮演过合欢宗不上不下的某师姐的人! 那个副本里,女一是小师妹,女二是大师姐,是个很难得的女一女二没有相互憎恨相互雌竞,反而各有cp的世界。 ……唯一倒霉的就是谢琇扮演的这个排行不上不下的九师姐。 小师妹的cp是正道剑君,大师姐的cp是邪道魔尊。师门共有十朵金花,其他师姐妹各有际遇,只有谢琇扮演的这个九师姐,原作中的cp是——佛子。 而且还是转世了九世、也跟这位九师姐纠缠了九世,无一世善终的佛子。 九师姐的角色在原作中实则就是天道为了淬炼佛子才创造出来的情劫考验,佛子欲得无上大道,就要经受九生九世的考验。 尤其是在第八世的时候,九师姐在那一世发挥超常,致使佛子在马上就要成佛的前一瞬间心魔突生,堕落成魔。佛子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当即怒斩情丝,然后以入魔之身,闭门苦修,最后居然以魔道飞升上界。 他是飞升了,但成佛的目标没有完成,还入了魔,所以第九世简直是三倍难度——一倍平常难度、一倍惩罚未能成佛、一倍惩罚前世入魔,导致九师姐在第九世的遭遇简直是惨绝人寰、天地可悯。 佛子倒并没有折磨九师姐,但他的意志之坚简直堪比金刚钻。其间有一次他身中情毒,居然还能推开九师姐,靠着坚强无比的意志力生生扛了过去,宁可修为跌落一个小境界,也绝不碰九师姐一丁点。 最后他成佛的条件是渡百人苦厄、斩百魔作恶,并且这“百人”与“百魔”还不能是随意凑数的,须得是正邪两道有些名声的重要npc才行。 佛子花了五百年,终于完成了“渡百人苦厄”的任务,“斩百魔作恶”也艰难推进到了九十九之数。 但那时因为合欢宗大师姐与魔尊两情相悦,大师姐又是个好人,当初也是想要拜入正道宗门,结果误入合欢宗的,因此她的正义感格外强——唔,因为尊贵的们就喜欢这种错位的cp组合嘛,正如同小师妹行事亦正亦邪,她的cp就是正道的光,无凛剑君一样——所以大师姐无意中让魔尊控制好自己的手下不再作恶,却阻碍了佛子成佛的道路。 当然,那些低等魔族没那么大的脑容量,还是只靠原始的野蛮和本性为祸人间。但这种在正邪两道排不上号的低等妖魔,任是斩杀多少,也不算进成佛的目标之中。 结果,谢琇当时扮演的九师姐,为了成全佛子九生九世的唯一愿望,自行入魔,再在佛子面前装出因爱疯狂的假象,假意刺杀他,冲到他面前,却借着扬起的衣袖遮挡,握住佛子结印的那只手,一下撞进他结出的大金刚印中,成为了最后的那第一百个魔。 当时这个世界简直没人想去。无他,这个世界对于九师姐来说,就是个古早狗血虐文,之后跑完剧情领了盒饭,纵使佛子再如何后悔,也没有火葬场的机会了——他们两人又不是主要cp,还能摊上一条完整的故事线就已经是作者有心了,若不是为了替大师姐小师妹凑个be结局的对照组,九师姐的戏份可能都不会这么多。 于是,在大家相互推让之下,这个任务顺理成章到了谢琇这个毁剧情小能手的手里。 谢琇也不是没想过爆发一下,但这个世界有两对主cp,稳定性至关重要,临行前老海许下了五倍积分和奖金,硬是让谢琇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被腐蚀了那颗想要掀桌子的心,乖乖走完了剧情,最后还为了对得起那五倍积分和奖金,发疯的样子表演得格外七情上面,撞上佛子结出的大金刚印之后呕血的神情也格外凄美,甚至说出那句略显狗血的退场台词的时候也非常情真意切。 谢琇现在还记得那句台词。 还记得第九世的佛子,法名玄舒。 当时她读剧本的时候,还心想佛子怎么叫这么一个名字,是在暗示他们之间差距悬殊,迟早都会be的吗? 她记得自己当时倒在玄舒脚下,看着那双芒鞋向后倒退了一步,随即那袭缁衣的下摆铺开在土地上——是他蹲下身来了。 她心想此刻正是说台词的绝佳瞬间,于是一把攥住缁衣的下摆,在上面留下半个沾血的手印,情真意切地说道: “九世已尽……从此后……碧落黄泉,不复相见……祝贺你……证得大道……终成正果……” 然后,在玄舒对她说话之前,她火速下线,领了盒饭。 在原作里,玄舒也只是轻轻唤了一声“阿九?”,然后看到九师姐已阖目而逝的样子,慢慢伸出一只右手,到她鼻下探了探,当意识到他探不到九师姐的气息之后,他的右手微微一颤,再缓缓竖起,左手捻动佛珠,阖目开始无声诵经。 ……这就是原作之中这对cp最终的结局。 谢琇那一遭演了个掏心掏肺的纯然奉献型选手,回到时空管理局的时候简直肝都痛,检查了积分和奖金已然即时到账,落袋平安以后,就没有再去在意后续。 后来据说那个小世界还曾经不稳定过一次,但那一次那个世界被分到了女主大组那边,听说派了个资深的优秀执行者去扮演小师妹,最终修复成功了。 谢琇不太在意那些连灵魂印记都提取不到的小世界——灵魂印记提取不到,就说明当自己离开这个小世界时,对方对自己的感情没有到那种程度,那她也就不必多费什么心思,将之抛在脑后即可。 不过今天,她倒是要在记忆之中搜寻一下当时自己在那个小世界里扮疯子时的演技了。 谢琇一边竭力回忆,一边还思索着自己在现世积累的那些知识和见识里,有没有什么可用之处——最后,她觉得那些在媒体上见识过的、嗑药嗑到发飘的表现,说不定也能合理借鉴一下,于是她就开始了她的表演。 “我……我的头好晕……这里……是哪里?”她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前行,连撞了好几个人、好几抬货物,最后啪地一下,单手拍在一辆独轮车的车厢边上,摇摇晃晃地站住脚,兀自抬起貌似沉重的头颅来,四下混乱张望。 “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她继续嘟嘟哝哝,看准了人来人往的曹府侧门,稍微思考了一下要不要丢脸到大门外去。 118. 一一八·【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6^^…… 短暂的心念一转之后,她决定自己可以扒着侧门的门框,嗷地往门外吼一嗓子,让门外那些送货的伙计和杂役也都能看到曹府的女客不知为何发疯,这样才好让他们回去之后好好替她宣扬一下,最好是传播到盛应弦的耳朵里,让他知道自己在曹府里还是有在努力做事的! 脸面算什么!对于一位连尸体都扮演过的,脸面不重要!效果才重要!结局才重要! 于是她继续发挥演技。 “啊……我知道了……我是要去……找三郎……”她以右手加额,目光混乱地扫视四周,最后脖子像个僵尸一样一点点机械地转回来,视线直勾勾地落在曹府侧门的位置上。 “我要出去……三郎还在外头等我……”她大声嘟囔着,复又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一路往侧门处奔去,脸上似笑似哭,神情扭曲,竟然有几分可怖,惹得周围的仆役们大多被她吓住,纷纷退后给她让路。 谢琇心下大喜,索性展开双臂,就像展翼的青鸟一般,飘然扑向前方的侧门,口中还说着: “找到三郎……然后……带他……跟我一起飞……飞呀……飞呀……” 这就更可怕了。 因此她所过之处,仆婢们纷纷走避,竟没有一人敢出来拦下她,喝问一句“你是谁?到此作甚?”。 谢琇顺利地一下子扑到了侧门的门边,侧身双手扶住门框,扭着头,拼命伸长脖子,往门外张望。 “三郎……三郎……”她用一种类似号丧……不,唱歌——一般的调子喊道。 “你快来……快来我们一起飞……啊……身体轻飘飘的……” ……是不是戏过头了一点? 谢琇稍微反思了一下,尔后忽然挺直腰板,继续漫无目的地挥动手臂。 “我……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飞回我的家里去——” 侧门原本大开着,门外几辆马车旁,有杂役来来回回地搬运着曹府订的货物;但现在谢琇这个女疯子跑到了门口,还挥舞着手臂,那些杂役不知是怕被她打到还是怕她打翻货物,因此差不多都往后退着,还有人把手中搬着的货物就地一放,就想躲开。 谢琇觉得今天简直是心想事成,于是就一步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决定为自己在曹府发疯的形象再添最后一把火。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她哼唱着,脚步颠踬,手舞足蹈,像在随着自己唱出的奇怪调子而起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她的五言诗句大拼盘的歌儿唱得愈来愈顺滑了,甚至还可以自行改词。 “妾若无定云,君若不动山——” 谢琇心想,自己果然是有点急智的!这句改得好!符合现状,何等扎心!崔女士听了想报警! 但尽管她一边唱一边在内心吐槽着自己,口中哼哼的调子可是一刻也没停。 虽然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音符拉长得听上去快要断气,但她还是就这么哼哼唧唧地唱着: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信口唱出这一句,反而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叹息未应闲”的最后两个字,恰合了盛应弦的名字谐音。这样的话不会暴露什么吧?! 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自己要发什么疯来补救一下,就感到自己乱晃的身躯猛然一顿。 原是她已经来到了其中的一辆送货的马车旁边。车旁站着的一名跟车而来的伙计,虽是穿着朴素的麻衣,还背朝着她,似是正在清点着车里剩下的货物,但那一身粗布麻衣依然掩不住他的宽肩厚背、猿臂蜂腰,仅凭背影就有点“富婆看了想包养”的魅力。 谢琇似是被那背影恍了一瞬心神,脚下一顿。但原本乱舞的身躯还带着惯性,依然向前倒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伙计猛然半侧过身来,在她撞上他之前的一瞬间,出手如电,蓦地在两人衣袖和身影的阻挡之下,握住她的手腕! 谢琇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躯修长,在粗布麻衣的包裹之下依然透出一股结实健美的蓬勃热意。当她撞上来的时候,他的身躯一下子绷紧,那精壮的胸膛犹如铜浇铁铸的一般硬实,让她撞得眼冒金星,险些就倒吸了一口气。 他一抬眼,那双湛深的眼眸就捕捉住她的。他握在她腕间的那只手有力而炽热。 谢琇一呆。 尔后马上想起自己发疯的人设,继而索性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痴痴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慢慢道:“……你是我的三郎吗?” 盛应弦紧抿着唇,并没有说话。 谢琇又笑了。 “啊……你不是我的三郎……”她轻飘飘地、用一种唱歌的调子忽高忽低地哼道。 “三郎没有你这么凶……你可能是个哑巴……” 盛应弦:“……” 他看起来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在她疯狂的演技面前崩盘。 结果她得寸进尺,竟然猛地凑到他面前来,好像还要伸手去抓……或者说,摸——他的脸。 “呵呵呵呵呵呵……”她发出一阵奇怪的哼笑声。 尽管已经知道这是小折梅的演技,盛应弦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悚然。 ……这就是那些被曹随捉走的小娘子们,会变成的模样吗?! 他知道小折梅随身带了强效的解毒丹,也知道小折梅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危险——否则的话她眼眸中不会像现在这样流露着促狭与捉弄的光芒,而是应该向他求助才对;可是这个体认,并不能解除他心中深深的担忧与强烈的愤怒。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配合一下小折梅演戏。毕竟要混入曹府并不容易,而小折梅只是前天晚上略微与他失散了一下,就能敏锐地捕捉到这样的机会…… 然而!他现在只想生气!根本不想配合纪折梅一起发疯! 他见过纪折梅在庭院里练武——假如她那三拳两脚也能算是武功的话。 不知道吴师父是怎么教她的,全是些花架子,打得倒是很快,但出拳绵软无力,腿倒是踢得高,但把握不住重心,打一套拳平均要踉跄两回——真正到了对战的时候,哪个对手会因为她是小娘子而让过这么大的破绽不利用?! 而且武功没教好,自信心倒是成倍地增长了上去,现在都敢瞒着他独自混进龙潭虎穴一般的曹府了! 他不是笨人,看得出她那一套表演是打算给他传递什么样的信息——这次跟来的云川卫手下里,刚好有个人在这方面很精通,或许只听他描述中药后的这些反应,就能大致推断出曹府是把什么药用在了这些小娘子身上。 但他也同样能够想到,倘若不是亲身中了药,体会过这些混乱癫狂的感受,她又怎么会在今天惟妙惟肖地表演出来?! 他忍不住攥紧自己掌心的那一段细瘦的手腕。 ……简直是胡闹! 他眉心压下,抿着唇,情知自己现在最应该说的,其实是一句“小娘子请自重”,以配合她擅自编出来的不知什么戏本子;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谢琇垂下视线,有光芒在她眼中一闪而逝。 她忽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见过三郎吗?”她打从左边看看他的脸,又转到右边看看他的脸。 “我想去找他……我的头好晕,我不想再等了……” 她原本只是随意胡乱说些发疯的台词,免得四周的人发觉盛应弦的不对劲;但在她这一句话出口之后,他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却猛然一收紧,五指牢牢扣住她腕间,用力得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一抬眼,面容上假意做出的扭曲神情里,那双依旧清明的黑眸就接触到了他的深眸。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一阵大事不妙。 糟!她忘记了盛指挥使这种无敌正义的属性,是可以暂时凌驾于查案这种公务之上的! 或许他把她这种信口而出的台词当成了一种她的求救,因此他动了打破这种假象、强行把她带走的念头——这种念头甚至已经浮现在他的眼眸里了! 谢琇真怕他下一秒钟就会说出“好,我带你走”这种话,让她的潜入功亏一篑。 她立刻面色一变,咧开嘴冲着他龇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凶巴巴地说道: “你是坏人!我不要你带路了……” 下一刻,她又重新扭动身躯,左手在空中挥舞着,似是做了一个动作,从左上斜斜划下来,直到右下方——然后没入她的宽袖之中。 在她的宽袖掩饰之下,那只纤细的左手一秒钟也没有浪费,直接扼上了盛应弦的腕脉,微一用力,就使得他五指一阵酸麻,不由得放松了抓住她的力道。 她趁机抽回自己的右手,还向后倒退了几步,脸上重新现出混乱癫狂的神情,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咦,奇怪……你有没有看到空中有小人在跳舞?” 盛应弦勃然变色。 谢琇呵呵笑起来,又张牙舞爪地随便比划了几下。 “你瞧……就是这样跳的……” 下一刻,侧门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即,几名壮汉与健妇从门里冲出来,直奔谢琇的面前。 那几名健妇一边叫着“琼娘你这是怎么了,魇住了吗”、“小夫人切不可如此”之类愚弄别人的谎话,一边上手去拽谢琇。 盛应弦:!! 119. 一一九·【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7^^……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压抑下自己想要一步跨上,从那些健妇手中把小折梅抢回来的念头。 他的双手垂落在身侧,不着痕迹地紧握成拳,手背上都绷出了青筋。 那几名壮汉神情警惕地扫视四周,见其他杂役与店铺押车跟来的伙计都吓得低下头讷讷无言,方有一人大声说道: “各位见笑了……这是我家少爷新纳的小夫人,因为不幸滑了胎,伤心过度,不太正常了……一时不察,竟叫她跑到了这里来……各位莫怪,莫怪……” 在那人的讪笑声里,盛应弦听见自己的牙齿被咬得格格响。 似是接收到他身上无言逸出的强大怒气似的,被那几名健妇拽住手臂的纪折梅忽而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在半空中捕捉住他的。 他看到她睁大双眼,用力地瞪着他。 他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是不可能摇头阻止他的。 可是——! 她咬住下唇,目光明亮而执拗地,死死瞪着他。 他情知她假装成已入彀中之模样,可以探得曹随暗中下药劫走小娘子的全过程,这样即使他们除了师妹之外,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受害者,她也可以作为最直观的证人出现。 再加上师妹当时是真的中计,被药倒而昏迷了一段时间,记忆也因为药性出现了混乱,即使肯作证,只怕也说不清楚;并不如像她现在这样从头到尾都保持清醒,一样样都牢记在心里,可以述说分明。 而且,有她牵扯曹随的注意力,或许他就可以觑到空子做些别的—— 可是,眼看着那几名健妇要把她重新拖拽回曹府的侧门之后去,他还是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但就这一步,拦在侧门前的那些壮汉里,先前发话的那人就将视线投向了他,不客气地喝问:“喂,你是谁?叫什么?” 盛应弦咬紧牙关,忍下了要再度上前的冲动,低眉垂目地答道:“……小人是来送酒的伙计,贱名阿炙。” 那壮汉一听,倒是笑了两声。 “阿炙?”他上下打量了盛应弦几眼,道:“老子就好心告诫你一句,不该看的别多看,我家少爷的小夫人也是你这等人看得的?!” 盛应弦颊侧的咬肌微微绷紧又放松,他垂首道:“……不、不敢。只是……刚刚小夫人发作起来,可、可怕得紧……可吓死人了……” 那壮汉听了,倒是哈地一声冷笑出来。 “没办法,脑子坏啦。”他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说道。 “谁叫少爷还念着那张脸呢?也只好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了……” 盛应弦:“……” 他怕这人再不走,自己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就又要重新翻涌上来了。 那些人杂沓的脚步进了侧门,去得逐渐远了。侧门内外搬货运货的仆役们重新又开始了行动。 站在这一片热闹声中,盛应弦转过身去,面朝着马车内,假意在整理货物,只把一个背影露给旁人。 不这样做的话,他担心自己难以控制的怒色就要浮到脸上来了。 小折梅到底知不知道这是怎样黑暗的一家人?!曹随抢走的那些小娘子,根本不是去给他自己做什么妾室! 根据他和云川卫其他部下的调查来看,曹随这么做已经有至少七八年之久,所迷倒和劫走的小娘子,总在数十人之数。但这些小娘子最终的去处是哪里,却还不好说。 每年只有“仙人之降”庆典的前后,来往于仙客镇的交通最繁忙,人数也最多。在这个时段之内,若是多了几艘运货的船或几辆马车离开仙客镇,根本不显眼。 大虞建都中京,但中京城却并不算在中原腹地,而是偏北一些。而北方胡族在长城之外建北陵国,胡族悍勇好斗,向来对长城以内虎视眈眈。 大虞建国时间不长,国库也甚为空虚,户部也是天天捉襟见肘。兵部的武器军饷、工部的河工建筑,都是烧钱的地方,却一直不能足额拨款。 若是立国之初,从开国皇帝往下一连两三代都是英君明主,那倒也还罢了,总能休养生息,恢复过来。但大虞刚刚才传到第三代,子嗣上就产生了危机,永徽帝就已经是先帝的独子,因此不得不让才能平庸的他继承皇位。 他继位这三十多年里,要维持政务上的现状就已经很艰难了,更不要提什么开疆拓土、充盈国库。 也因此,北陵一直对南边的大虞贼心不死,总存有并吞之心。 可虽然两国有如此深仇大恨,但盛应弦查到的这条运送小娘子的路线,却是从仙客镇运往北边的。 北陵国土地贫瘠,从前多少年都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族中女子自然也多是豪迈爽直的类型,身材高大壮健;但大虞虽是新朝开国,但多少年的衣冠文化熏陶之下,小娘子或有才学、或有美态,其中佼佼者,更是品貌俱佳。这样又怎能不让北陵国那些粗野汉子们感到耳目一新,神为之夺? 云川卫虽然没有拿到具体的证据,但怀疑那些被掳的小娘子们最终都是被卖进了北陵贵族的府邸为妾为婢。 然而,盛应弦今天没有丝毫的机会将这个推断告知纪折梅。 他伪装成送货的伙计前来,原本也没有想到真的能看到小折梅从府中冲出来。 他原本在想,曹府高门深院,既然进去了,曹随必定会吩咐人严密看守;却完全没有想到,小折梅不知道是钻了什么空子,居然能从府中装出癫狂之貌,闯将出来。 盛应弦思想及此,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眉目展平,无可奈何地翘了翘唇角。 ……果然不愧是小折梅啊。 和师妹不同,并不妄自尊大、更不妄自菲薄,面对同样的境况,竟然能装疯闯出来。而且他看得懂她的用意,只是想要借此给他传信而已——否则她想跑的话,早可以在吓退了门外那一群杂役之后,疯疯癫癫地溜之大吉了,根本不用还跟他装疯卖傻那么久,最后等到府内的健妇冲出来把她再带回去。 但是—— 盛应弦眉间那一丝刚刚流露出的柔和之色,渐渐地淡了。 ……只会那种五禽戏一样的三脚猫工夫,小折梅若是遇到更大的危机,该如何自保? 之前曹随可以说对她应该并未上心,觉得她不过是街头捡来的一个走失的、好骗的小娘子;但经过了今天这一番发疯操作之后,曹随倘若还会对她漫不经心,那就是天方夜谭。 盛应弦情知自己应该在曹随的注意力放到小折梅身上的时候,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潜入曹随的书房等处,寻找更多的证据;但他现在眉心不知不觉地皱紧了,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小折梅接下来不知道该面对怎样的危机,自己又该如何对她施以援手,会不会反而坏了她的事…… 唉!真是从未见过如此鲁莽又冒进的小娘子!偏偏还真的能教她撕出一条生路来,害得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反而误了她的事…… 真是让人头痛不已,牵肠挂肚! …… 果如谢琇所料,她被抓回去以后,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无良阔少,曹随。 她被直接带去了曹随的院子,压跪在地上。不远处的廊下,一个锦衣公子哥儿正在喂鸟。 他逗弄着笼中的鹦鹉,直到鹦鹉呱呱地喊道:“公子英明!公子英明!” 谢琇:“……” 一个npc反派罢了,作死的派头摆得还挺足…… 但她现在不能崩人设,于是竭力在地上扭动。 “放开我!放开我!” 曹随逗弄够了那只为他歌功颂德的鹦鹉,回过身来。 “哎呀,瞧瞧这是谁。”他拖长声音,笑迷迷地说道。 谢琇不理他,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说台词。 “我……我头好晕……你们放开我……” 或许因为这一类的台词曹随已经听过了太多遍,他并不动容,而是把视线转向谢琇的身后。 “严妈妈,给她检查过了吗?” 一名中年妇人恭恭敬敬地向着他施了个礼。 “回少爷,已经让府医为她检查过了,并无大碍,就是……喝药后的正常反应而已。”她道。 曹随一笑。 “啊,如此。这个挣扎得格外激烈,我还道她有什么其它隐疾呢。” 严妈妈道:“确实没有,少爷可以放心。” 曹随嗯了一声,右手抬起来比了个手势。 “那……依您的眼力来看,她——?” 严妈妈的面色纹丝不动。 “是的。”她道,“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呢。” 谢琇:“……” 决定了,明天就把这位少爷切吧切吧,带回京城给他叔下酒。 曹随尖声笑了两声,道:“十七娘倒给我寻来了一位难得的好货……” 谢琇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挣扎几下,于是她绷直手臂,用力要甩脱两旁健妇扣住她双臂的手。 “走开!你们弄疼我了——” 曹随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个烈性的小娘子呢……”他戏谑地笑道,走下台阶,来到谢琇身边,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 “上一个又烈又美的小娘子,可没撑过多少时日呢……希望这一个能撑得久一些啊。” 谢琇:! 严妈妈语气死板地应道:“少爷莫忧,明日就是‘仙人之降’庆典的正头日子了,即使这一个不合适,老奴们也能替少爷再多多地物色几个来,总有一个能如少爷的意……” 曹随却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120. 一二〇·【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8^^…… “唉,希望如此。”他站起来,整理着刚刚为了喂鸟而卷上去的衣袖。 “什么类型的都备上几个好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总有一个合适的……” 他从谢琇身旁踱步走开,信手一指谢琇的方向。 “这个,算上一个。把她关到院子角落那个房间里去,跟其他人隔开。药量加大,再清清静静地饿她两顿。” 谢琇:……!? 还不给人吃饭?!你完了,曹家恶少!等盛指挥使腾出手来,我就送你灭亡! 曹随并不知道这一瞬间他已经在这位小娘子的内心中被千刀万剐了多少遍。 他漫不经心地补上一句:“……既然她爱跑,就饿到她没力气逃跑为止。正好等庆典过后把她送走,还省了几剂软筋散呢。” 谢琇:!!! 她正思考着自己想像中的“云川卫十大酷刑”,再把这些酷刑一一用到这位曹家恶少身上的画面;就感到双臂传来一阵被拖拽的疼痛。 那几名健妇拽起她,拖着她踉踉跄跄地往这座院子的一角走去。 那里有一排倒座房,有一名健妇打开了其中一间,其余人拖拽着谢琇,把她往里面一推。 谢琇假装出柔弱之态来,往里面踉跄几步才站稳,回过头来怒视着门外的健妇们。 “我……我是你家十七娘请来的客人!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难道这就是曹家的待客之道吗?!” 那位“严妈妈”也跟着一道来了,就站在健妇们身后,闻言冷冷一笑。 “十七娘的客人?”她轻蔑道。 “这府中就是十七娘的母亲,也得听我们少爷的!她若是还想让她们母女在这府里有点安生日子可过,就不敢违逆少爷的命令……所以你可省省吧!” 谢琇做出失落、震惊、不敢置信的表情,喊道:“你们……你们这样,难道就没有一点王法吗?!” 严妈妈冷笑:“在仙客镇上,曹家所说的,就是王法!” 谢琇心想,啊来了来了,反派灭亡之前必刷的台词! 她怒视着那群健妇。 严妈妈一说话,挡在她面前的几位健妇就极有眼力地向两旁闪开了,留出一条通路,让谢琇与严妈妈的视线在空中对视。 看到她这副倔强的表情,严妈妈倒是笑了一下。 “少爷是要送你去享福的……”她缓和了一下声气,好言好语地说道。 “在这乡下地方,一辈子都望得到头……少爷仁慈,看你资质不错,打算送你去个富贵地方……” 谢琇心想,你们少爷送我过去的那个破地方,才是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阎王殿! 不过她表面上纹丝不露,只是竖起眉毛,怒道:“什么富贵地方?!堂堂曹家,背地里就干的是这种勾当?把良家女子往火坑里推?!” 严妈妈惊讶道:“哎呀,你在说什么?曹家可是有地位的豪族,万不会把你送到青楼那种不讲究的下三滥地方去……说是让你去享受富贵,就真的是送你去那等好去处的……” 谢琇防备地盯着她,慢慢问道:“……什么地方?” 严妈妈笑道:“当然是那种家主极得脸面的富贵人家啊……少爷一片善心,又怎能真的教你们沦落风尘受苦?” 谢琇心想,呸。 虽然盛指挥使没有跟她说过他的调查进展,但听严妈妈的话,也能猜到那些被掳的小娘子的去处—— 排除了青楼,那就是达官贵人家中了。 但是……曹家给那些达官贵人送妾送婢,还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这样的话能收到效果吗? 看起来还是有盛指挥使查到、但她没想到的部分。 谢琇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就连曹随威胁不给她吃饭都没有那么严重了—— 毕竟,饭她可以去厨房偷,但真相就在眼前!证据尚待寻找!津贴在向她招手!怎能不让人感到兴奋! 她又含含糊糊、颠三倒四、一下清明一下糊涂地套了几句话,发现严妈妈也没什么可以对她说的了,想必之前那几句都是她固定的劝人台词;于是她就又倾情表演了一下不定时发疯的得意绝技。 具体表现为:上一句还挺正常的,下一句就一歪头,嘟哝着“可我是要回家找三郎的”,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屋外的某一点。 她这一番演技可把那些见惯各种反抗之法的健妇们也唬了一跳,有人沿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却发现她视线的终点什么都没有。 于是有人就心慌起来,战战兢兢地说道“莫不是药下得过头了,真的药得脑子不灵了?”。 严妈妈立刻厉声呵斥,但也不欲在此多呆,匆匆地带着那一群健妇走了,还把房门从外面挂了一把大锁,牢牢地锁上了。 不过谢琇一点都不担心。 她的身手都能让她徒手拆一扇房门了,还怕什么铁锁? 她打了个呵欠,觉得这么闹了一上午实在是太辛苦,体力槽见底了,还是先睡个回笼觉,然后去找吃的吧。 她这么一睡,就睡掉了大半个下午。 等到一名健妇咣当一声开了锁推开门,走进来打算给她灌药的时候,就看到这位少爷院中最新的囚犯姑娘还睡得很香。 这个房间虽然陈设简陋,但该有的家具还是有的。曹随也不能在几天之内就把好好一朵美丽动人的娇花给折磨得憔悴不堪,这样送去人家还能讨得什么好处?因此这几间倒座房里,倒是有简陋的木床与简单的铺盖的。 此刻,那个上午还在侧门外发疯的小娘子,居然还没醒。 健妇心中一颤,把药碗放在桌上,疾步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去探那小娘子的前额。 并没有发烧。 健妇略微放下心来,转身去取那碗格外苦涩的药。 ……也就错过了自己身后床上,那位小娘子睁开双眼、眼中一丝睡意都没有的锐利神情。 房门在她面前敞开着,谢琇却并没有要趁机冲出去的念头。 她还打算夜探一下曹随这座院落呢!怎么可能现在就走! 眼看那健妇转过身来,她也装作刚醒来的样子,缓缓睁开双眼,睡眼惺忪地望着头顶。 那健妇见她醒了,粗声粗气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喝药!” 谢琇顿了一下,才慢慢把头转过去。 虽然错过了一顿饭,但是她现在并不算很饿。 老实说,这还是因为她自己在进入这个小世界之前偷偷动了点手脚,在药瓶里乘人不备悄悄塞了几粒辟谷丹。 辟谷丹倒也不是什么难淘换的药品,毕竟经常会有一些炸炉狂魔要进入仙侠世界去扮演天才修士,而天才修士一般是不会炸炉的——所以时空管理局在这方面会提供一些便利,让那些执行者拿这些丹药成品冒充是自己炼出来的,以便维持人设、推进剧情。 谢琇甚至听说过有一位炸炉狂魔前辈,硬是靠着时空管理局的后勤输送,在小世界里冒充天才药修,从头到尾没有穿过帮。 也因此,她想到淘换几颗辟谷丹,假如能悄悄带入小世界的话,万一在外风餐露宿或者忍饥挨饿的时候,也不至于真的饿死。 但她并不是每次任务世界都能获得“预先携带药品”的许可。比如有些炮灰原本就是要中毒而死的,她就不可能带解毒丹进入任务世界。这一次只是碰巧好运,抽到的这个ur世界难度过大,因此时空管理局给了她这种许可,也让她有机会把辟谷丹塞进了解毒丹的瓶子里,一起带了过来。 时空管理局的辟谷丹,药力作用的原理大概是让饥饿感减退。至少她入睡前嗑了一颗之后,到现在还没有什么饥饿感。 但演戏自然是要演的。 她抱住胃部,面露痛苦之色。 “我好饿……”她有气无力地哼道。 那健妇一点也不意外似的,还很轻蔑地哼了一声。 “谁叫你非要违背少爷的意思?”她嘲讽道,“乖乖地听少爷的话不好吗?马上就能锦衣玉食了,还惦记着你那乡下泥腿子的情郎哪?” 谢琇:“……” 能把皇帝的心腹称作乡下泥腿子,真有你的。 她面露痛苦之色。 “不……我此番回去,就应与三郎成亲了……”她做出一副陷入苦痛与谵妄之中的朦胧神色,喃喃道。 “我……我再也不想看什么庆典了……” 健妇哼笑道:“这恐怕由不得你!” 说着,她的胖手往前一伸,手中满满的药碗因而晃动,溅出了一点药汁子。 “快喝!”她厉声道,“不要逼我们硬按着你灌下去!” 谢琇做出一副吓得缩起肩膀的胆怯模样,小心翼翼地抬眼瞥了健妇一眼,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将那只药碗接到手里,犹豫了许久。 就在健妇丧失了耐心,一挽袖子就要上来按住她的时候,她却一仰头把药全灌进了嘴里,还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健妇见她咳得撕心裂肺,啧了一声道:“真是活该!”然后,就这么拿着空碗走了,还不忘重新把门锁上。 她刚刚走掉没多久,谢琇就黑着脸,把三粒解毒丹塞进了嘴里。 药量果然加大了。曹随这是打算把她药傻吗?! 这一次药汁子刚下肚没多久,她就开始产生幻觉。老实说,当她摸出解毒丹的药瓶时,眼中看到的居然是扭曲舞动的一截仙人掌,害得她还以为半天没见,时空管理局就给药瓶子上架了一款新皮肤! 121. 一二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9^^…… 她把药瓶重新塞回荷包里,再在其上施加了一点点障眼法。 这其实也是钻空子之举。时空管理局禁止不符合当前任务世界的技能出现,譬如从仙侠世界里学到的仙法就不允许用在单纯的武侠或古代世界里。 再大型一点的仙法就会被时空管理局检测到,即使只是障眼法,假如她想施加在盛应弦那柄御赐宝剑之上,八成也会被检测出来,只有这种小荷包小药瓶一类巴掌大的零碎物件,还能逃过时空管理局的监测。 这种规定原本也没错,否则的话她现在仙法灵符尽出,直接可以篡位了,还用得着在曹随这厮的院子里伏低做小,装疯卖傻? 奈何虎落平阳,用个定身符都会被检测出来,让她天天过得如同想在考场上作弊的学渣一样提心吊胆。 谢琇眼见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果然没有任何人来给她送饭,于是也死了这条心,又嗑了一枚辟谷丹,决定稍微打打坐练练功。 不过,她打坐的样子可不能被别人看到,以免穿帮。因此她把薄被挂到了窗子上,将整面窗户都遮住;然后又选了一个从门缝里绝对看不到的死角,盘膝坐了下来。 这个房间门或许之前被当过杂物间门,因此破旧的柜子里还有一些旧被单旧蒲团之类,被她拖了出来在地上垫好,犹如鸟儿在做窝。 盘膝坐下去的时候,她却并没有立即凝神入定。 在破屋里垫着旧蒲团席地而坐,鸟儿在做窝……这些似曾相识的要素忽然过多,让她仿佛恍惚了一霎。 最后,她哂然一笑。 ……果然是迷/幻/药吃多了吧,害得自己终究是移了心神。 目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协助盛指挥使破获大案吗。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早已月上中天。 谢琇单手一撑地面站起,连做了几个伸展动作,才觉得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带来的那种酸痛感消失了。 她走到窗扇旁,确认窗纸还都保持完整,然后思考了一下自己究竟是卸门板还是卸窗扇。 最后她发现,卸哪一处都不太现实。 这种古代建筑,不像是现代建筑的门窗,通过几个金属合页,就能实现门窗的开启和转动。就以房门为例,它们的开启需要通过门轴,而门轴是整个隐藏在门框里的。 她不是不能卸下来,只是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中,动静太大。 虽然一排倒座房的房门修得这么结实,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不过……曹家本身就很不正常。 现在想来,这一排倒座房怕不是都打算拿来关受害者的,所以门窗都修得异常结实牢固。 谢琇想了想,又思索了一遍自己预装过的那些零碎技能,从中挑出了一个—— 溜门撬锁。 这个技能实际上是在某一个辣鸡到爆的任务世界里学到的。 那个世界里,女n号是与男主识于微时的小青梅,两个人是那种“我偷电动车养你啊”的感情,男主那时身体不好,小青梅从打零工到小偷小摸,什么都做了,就是为了替他支付医药费,但最后还是炮灰命——小青梅一天半夜里回家时,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被飙车的恶少撞死了。 这也是男主变成黑化大佬的契机,很可惜最后摘桃子的是充满真善美的女主。也因此这个小世界几乎没人想去,谢琇就只好临时重赏之下必有猛女,老海又许了五倍的奖金和一个月的带薪假期,才让谢琇不但心甘情愿地去小偷小摸,而且心甘情愿地被飞车撞死而不是去撞死那些飞车党。 在她的炮灰组职业生涯中,临时出过非常多这一类令人生气的任务。也因此,她不仅积累了很多旁门左道的技能,而且即使她之前表现不佳,积分有时候还会因为完成度的关系而被扣除,但奖金却积累得很高,实则是个隐形小富婆。 谢琇以前经常随着心意乱搞完成度,也是因为有这些短平快又没人愿意去的辣鸡小世界积累下来的补偿积分打底。 花上一点时间门就能得到五倍积分,这样的话即使接下来两三个小世界她都凭着自己心意胡来,也不会真的被扣成负分,丢了这份工作。 而老海也不会轻易开除她,因为像她这样能屈能伸好商量的员工真是太少了。 时空管理局里个个都是精英,很少有人会愿意这么委屈受气地去挣那一份奖金。 你以为崔女士是随便找个人来当作有前途的培养对象的吗?错。 崔女士正是看到了谢琇的这种可塑性——她不愿意的时候能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她愿意的时候,又什么角色都能出演一下。 ……就是缺了点儿真情实感的注入。不过这没关系,多进入一些感情丰富的小世界里练习练习,这不就行了吗? 崔女士相信人非草木,谢琇小朋友只是以前在任务世界里没碰到过多少真情,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馈而已。 就像这种把男主治好了、自己却领盒饭了,好好的男主便宜了别人的倒霉事,还怎么能让她学会真情呢? 当然,现在的谢琇已经是可以上时空管理局的压轴节目,出ur难度任务的隐形大佬了。 现在,这位隐形大佬就摸出一根铁丝,拗了个角度,从门缝伸出去,完全在看不到锁头的情况下盲开。 一盏茶时分后,锁头咔哒一声,开了。 谢琇得意一笑,将铁丝抽回来,重新拗成钩子形,从门缝里伸出去,挑开了门锁上方的锁栓,勾着那打开的锁栓,慢慢将铜锁放到了地面上。 吱呀一声,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声音并不大,因为谢琇本就只拉开了一道缝隙,就如同游鱼一般地钻了出去。 这种院落的布局基本上都大同小异,因此想要找到曹随的书房其实也并不需要耗费多少力气。 麻烦的是——不知道他的书房有没有什么重兵把守之类的…… 谢琇既然有本事溜出来,事先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不可能随身携带夜行服,便就地取材——她在那个关押她的杂物间门的柜子里翻出一些深色布料,然后就如同绑绷带一般,直接用那些粗布一圈圈把自己的上半身缠裹起来,两条腿与双臂也如法炮制,最后撕了一块布料下来蒙面,一身简易木乃伊式夜行服便完美做成了。 所以现在,她蹑手蹑脚地往书房应在的位置摸过去,多半个身影都仿佛溶入了深夜的暗色里。 一路上都寂静无人。整座院落都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甚至是理应在院中巡视、或在书房门口把手的侍卫,都仿佛消失了似的,一个人都没有。 谢琇本能地觉得这种情况有点不对劲。 曹随能做坏事做了这么多年,除了京中他那位好叔叔曹尚书庇护之外,他本人也必定不是一位降智反派。上午的时候他们曾经在这座院子里碰过面,当时他所显示出来的性格特点,就不像是一位依靠家族势力而徒有其表的傻瓜恶少。 然而她虽然知道事情好像有点不对,但却不能就这么白白撤退。 因为今夜是刺探情报的最佳时刻。她知道这一点,曹随也同样知道这一点。 谢琇深吸一口气,却加强了步法的控制,脚步轻似无声,如在夜中行动的猫儿一般。 她穿过一道垂花门,慢慢潜行至内院。 正在张望四下里,不知道该选哪一边先去探查之时,她忽然听到右前方传出很轻微的“吱呀”一声响。 ……是推开房门的声音! 谢琇一凛,立刻闪身整个人躲在墙角处一丛花树后的阴影里,向着出声处窥视。 紧接着,从房门处现出身影来的那个人却是—— 曹十七娘! 谢琇:?! ……这位曹小姐怎么还把最容易出彩的这种亦正亦邪的人设给抢了呢?! 谢琇还没想好是要干脆躲起来,等曹十七娘走掉后再过去搜查,还是索性现身,直接逼问曹十七娘,就听到一道嘶哑的、陌生的声音。 “十七小姐,原来是你……少爷待您可不薄啊!您这样做可不够厚道。” 谢琇:! 她慌忙收起思绪,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不知从廊上的哪一处,有一个青年走了出来,正正挡在惊惶失措的曹十七娘的面前。 月色洒下来,谢琇看清了对方,是一张十分普通、又完全陌生的脸。 曹十七娘惶然抬起头来,仿若受惊的小鹿一般。她的眼里迅速涌上了一层泪花。 “陨风,这……这是不对的!哥哥做了错事,我……我以前那么相信他,可是……可是……” 那位名叫“陨风”的青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曹十七娘。 “可是,你背叛了少爷。”他冷冷地说道。 曹十七娘噙着眼泪,低声喊道:“那是因为……他先欺骗了我!你可知……可知……奶娘……还有我的姨娘……” 陨风沉默片刻。 但这种短暂的沉默已经足够说明问题。曹十七娘微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什么?你知道?!那你还——” 谢琇:“……” 122. 一二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0^^…… 行叭。大概又是一个俗套但永恒有用的故事。 听上去像是,曹十七娘是庶出,而曹随用曹十七娘的生母和奶娘的安危威胁了她替自己做事。这个“陨风”既然可以守在曹随的书房附近,貌似还打算把今夜潜入书房的小贼一举成擒,那么他少说也是曹随的心腹之一。而现在看曹十七娘的表情,说不定这个“陨风”还跟她从小认识…… 家生子,她懂。 若不是这个“陨风”的面容太平凡了一些,谢琇的脑洞就要一开无极限,朝着“小姐与家奴”之类的cp脱缰奔去了。 但她这里的思维还没有发散完毕,就看到陨风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住嘴!你懂得什么,少爷所做之事才是大事!大虞也好,北陵也好,都是少爷手中的棋子而已——” 谢琇:! 北陵?!曹随这厮还真的勾连北陵了?! 她的心头忽然窜起一阵愤怒。 卖国就是卖国,人贩子就是人贩子,说得再好听,也脱不了卑劣的本质! 曹十七娘显然也不能苟同陨风这种近似于曹随狂信徒一般的话,嘶声道:“你醒一醒!哥哥已经走火入魔了,他想走的路,是铺在无数冤魂之上的……” 陨风冷笑道:“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 曹十七娘愣住,一眨眼,泪珠就沿着脸颊滚落下来。在今夜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她脸上的泪痕在某个角度还能微微反射出一点亮光,刚巧让藏在不远处的谢琇看了个正着。 “那你……你在此,是打算做什么?”她颤声问道。 陨风的脸上依然木无表情。但他的嘴唇一掀,说出了无情的话语。 “少爷有令,今夜进入书房者,格杀勿论!” 谢琇:!!! 曹十七娘还来不及惊慌,陨风就一翻手,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一柄刀刃锋锐、冷光夺人的短刀,不由分说往前一送—— 叮的一声,有什么物事蓦地从半空中飞过来,击中了刀刃,将刀刃击得猛然向一侧偏去。 曹十七娘反应也很快,眼看陨风一刀往前刺来,脱口啊呀一声,下意识倒退两步,脚下一软,一跤往后坐倒,却正好错过已被击偏的刀锋。 陨风一击未中,立刻警惕地环视四周,低喝道:“谁!出来受死!” 曹十七娘也顾不得去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单手紧揪住衣衫的前襟——很明显,她在前襟内掖着什么从书房里偷出的重要物事——连滚带爬地返身就跑。 陨风惊觉她要逃走,欲要往前继续刺落。 但他身后立即又有硬物破空之声,嗖嗖数声,直奔他的后心。 他不得不侧身避开。 叮叮几声,他身后飞来的硬物落地,他这才发现只是庭院当中捡到的石子。 曹十七娘顾不得多看,已退开一段距离,四肢并用、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就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陨风再度往曹十七娘逃走的方向冲去,但他还没有跑出几步远,就感到身后掌风突至! 陨风不得不再度回身,反手横刀抵挡。但那一掌乃是虚招,只是迫他停步不再追杀曹十七娘而已。他一回手,就等于遂了对方的心愿,对方立即往后跳开两步。 陨风此刻才看清,身后偷袭他的那人,浑身被深色布料裹着,勾勒出极为窈窕的身姿。在月色之下,那人背光而立,只有发顶似是簪有一根金簪,在月影变幻下,偶尔反射出一点点光芒。 他不由得一愣。 “……女人?!” 那个女人不辨好恶地哼了一声,依然摆出掌法的起手式,身形被她身后洒落下来的月光勾勒得愈见曼妙。 深更半夜出现在曹府后院的,必定是哪一方势力派来的女杀手或者女暗卫吧。陨风这么断定。 只是没想到十七娘居然已经跟外人勾连起来,要跟少爷作对了。 也是少爷那些手下人马虎大意,怎么就让十七娘的奶娘一头撞了柱子死了呢! 十七娘的姨娘本来就是个病歪歪的病秧子,吃此一吓,也没熬上几日就撒手人寰。这一下少爷就没了能够箝制十七娘的把柄,光靠隐瞒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这不就走漏了风声嘛! 倒是不知十七娘是在何时、与哪方势力联系上的。按理说她身旁那个月桃,也是少爷的人,并没有报上来什么异状啊? 不过既然他已经追不上十七娘,就且先解决了面前这个女人,再去向少爷汇报——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因为那个女杀手——或者说,女暗卫?——已经冷声问道:“你是打算把曹十七娘杀人灭口的吧?” 陨风感到有丝惊讶,又有一丝好笑。 “这是自然!谁也不能坏了少爷的事,即使是小姐也不行——” 他还没有说完,就感到眼前暗影晃动,那个女人毫无预兆地忽然欺身袭上。 “很好。”她冷冷喝道,“那你就先去见阎王吧!” 掌影闪动间门,陨风下意识抬臂就要用短刀去格挡。 但那些不过是虚招。那个女人一瞬间门就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抬手拔下发顶的金簪—— 那是陨风最后有记忆的时刻。 他噗通一声重重跌倒在地上。 谢琇用脚尖踢了踢他,确认他已经没了意识,这才将掉落在他手边的那柄短刀拾起,观察了一下,发觉是可以连鞘藏在衣袖中的那种薄刃。 曹十七娘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想必她真的也从曹随的书房里偷到了什么,她刚才衣襟内鼓鼓囊囊的,塞着一样有棱有角的物事,还不得不拿手揪紧衣襟,以防它掉落出来。 谢琇正在思忖要如何处理这个陨风,就听到隔着一道墙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是夜巡的那些侍卫!他们终于发现曹随的书房这里事情不对了! 没时间门再思考别的,谢琇反手一掌在陨风脑后要穴上拍落,继而飞快起身离去。 她的金簪里只藏着喂过麻药的细针,虽然那麻药据说也能管用至少八到十个时辰,但她还是不敢把宝全押在云川卫特制麻药身上。 她刚刚那一记落掌有些凶狠,但也是仓促之间门的无奈之举。 麻药或许还能有懂行的高明大夫解开药性,但她那一掌的落点以及隐含的绵绵内力,足以径直将人打傻。 这是她在某一次任务中扮演反派魔女时学会的招数。那魔女极为狡诈,喜好折磨别人,对于自己的手下败将,永远都是不击杀,而当头一击,将对方打成心智不全。 谢琇接这种任务简直是折磨自己,所以她无视老海许下的十倍高薪,直接掀了魔教的摊子,退隐江湖去了。那一次她几乎所有积分一次惩罚就全部清空,酸爽得简直史无前例。 没想到为了扮演魔教妖女而预装的技能,第一次使用却是在其它的任务世界里。 她不能冒这种让陨风有机会醒来举发她或者曹十七娘的危险。更何况陨风已经明明白白显示出了针对她和曹十七娘的杀意。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只是侥幸赢了,并且还善良地留了他一命。 ……当然,倘若那些侍卫不来的话,她还是会考虑把足够昏迷到明天晚上的陨风扛回那个杂物间门去藏起来,到时候也可以作为一个人证交给盛应弦。但是……这不是侍卫们太忠于职守了,没给她这样的机会么? 谢琇身形敏捷,几个兔起鹘落,就从另一边回到了那个关押她的杂物间门。 重新把锁头归位一点也不费力。她回到房间门里,听着那些侍卫冲入院子,立刻吵嚷起来。 她摘下覆盖在窗上的薄被,假装入睡。 房门果然很快就被“砰”地一声踢开,几名健妇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一把掀起盖在她身上的薄被。 谢琇假意惊醒,“啊!”地一声尖叫出来。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她抖抖索索地问道,伸手要去抢回那张薄被,试图包裹在身上,但那些健妇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有贼人潜入府中!例行搜查!” 谢琇一看,还是白天的老熟人,严妈妈。 她勉强坐直了身躯,惊恐地望望门外,又看看这挤满一屋子的健妇。 “贼人?”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终于弄明白了目前的状况而强自镇定下来,咳嗽了一声,道:“咳,那……那你们就查吧。我……我饿得慌,浑身没气力,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严妈妈还真的一斜眼,示意床边站着的某个健妇上来摸索了一下她的腹部,确实是瘪瘪的。 谢琇:“……” 严妈妈示意其他健妇散开来搜查,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搜到。 严妈妈又问:“你听到些什么没有?” 谢琇迟疑道:“因为太饿了……头脑发晕……昏昏沉沉的,只隐约听到刚刚隔壁院子里……好像有很多人在吼叫……?” 严妈妈露出失望之色。 “无事,那就是在捉贼。”她冷冷丢下一句,带着那群健妇离开了。 “你还是放聪明些,老老实实呆在这里,自然有你的福气可享!否则的话……少爷在府里布置的侍卫可也不少,你也是插翅难飞的!” 谢琇哼哼唧唧,把那群人应付走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院子里都不停有人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她也没有再找到机会出去。 五月十八,“仙人之降”庆典的正日子,就这么到来了。 123. 一二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1^^…… 谢琇当然明白这一天乃是剧情进展的关键。 若是昨夜不曾遇到曹十七娘偷盗证据的事,她还会按捺住自己急迫的心情,再等一等。但如今曹十七娘虽然有可能没有暴露,但她偷走的证据必定是已经不在原处,曹随不可能发现不了。 再加上倒在院子里的心腹陨风,曹随任是再蠢,也一定不可能忍下去,必定会在这一天大动干戈。 无论是找出那个偷盗证据的人,还是找出那个暗算陨风的人……他必定都心急如焚,甚至等不到庆典结束。 这么说来,她今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极度安全——曹随忙着那头寻找贼人的事,顾不到她这边;二是极度危险——曹随觉得院子里半夜进了贼能把自己的心腹弄傻,这里也不算安全了,到手的好货还是急着趁乱往外送,也有可能。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谢琇今天自然都不会善罢甘休。 她又嗑了一颗辟谷丹,心想如果事情一切顺利,她今天就能离开曹府的话,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到仙客镇最大的酒楼要上一桌菜大快朵颐! 没过多久,那名昨天给她送药的健妇果然又来了。 看着谢琇瘫倒在床上,面色青白、有气无力的样子,那健妇竟然还冷笑了几声。 “知道我们少爷的厉害了吧……就是不对你怎么样,拿软刀子磨人,少爷的手段也不是你能想像的!” 谢琇:“……” 怎么这还自豪起来了呢? 她不动声色,放空神情,像是已经被饿得脑筋都不转了一样,被那健妇一把拖起,捏着下巴就往口中灌药。 曾经纵横高武世界的谢女侠当然也深谙能屈能伸的道理,此刻简直表现得就像是个破布袋一样晃晃悠悠,但嘴唇一碰药汁子就显得急迫起来,仿佛没饭可吃、这药性猛烈的药汁子也能暂时果腹一般,拼命抖着手捧着药碗就吨吨吨一通狂灌,一碗药能沿着唇角流出来半碗,喝完了还拿渴望的眼神盯着那健妇,生生把那个健妇看得发毛,嘴里嘟哝着“怕不是已经疯了吧”,从她手里夺回那个空碗,甩手就走了,连她故意没喝进去、沿着唇角往下淌的药汁子都没再追究。 健妇在门外咔地一声上了锁,门内的谢琇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吓人真有趣。下次还敢。 她反手往自己口中丢了三颗解毒丹,咽下去之后,开始思忖自己应该什么时候破门而出。 她之前刚到仙客镇的时候,就已经打听过了“仙人之降”庆典的大致流程。基本上是上午有那种扮成仙人、仙童、采莲女之类的化装游行活动,中午时分游行队伍刚好来到遇仙湖畔,然后就是曹家小姐登楼抛绣球;与此同时,那些假扮成采莲女来参加庆典的小娘子们就可以在遇仙湖畔登上小舟,撑船在湖里兜一圈,假作采莲之状,进行祈福了。等到她们回到岸边,恰好是曹家小姐抛绣球决出结果的时刻,有意于她们的少年就可以涌上前去与这些小娘子们相看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这个“仙人之降”庆典要持续三天,但五月十九、二十两天,不过是复刻前两天的流程,并且没有曹家小姐登楼抛绣球的重头戏。 谢琇料定五月十八必定是个搞事的好日子,而且倘若今年登楼的人选就是曹十七娘的话,那么她唯一的机会就将是今天正午的登楼抛绣球仪式。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她昨晚先下手为强,弄傻了曹随的心腹陨风,现在曹随又是否能够确定曹十七娘就是进入他书房偷盗证据之人?曹随又会不会提前对曹十七娘下手,然后随便找个大丫鬟顶替曹十七娘登楼? 谢琇决定,必须现在就出去看看。 于是她继续用昨晚翻出的深色布料当作绷带,一圈圈缠到手腕脚腕上去,牢牢地把自己的袖口、裤口都绑了起来,方便到时候行动,然后就故技重施,开了房门上的铜锁,闪身出了屋子。 此时已是巳时,也就是现世的上午十点左右。不知为何,今天那健妇送药来的时间晚了许多,但谢琇还是得假意吃这一回药再溜,不然的话按照昨日清早送药的时辰,她若是不在屋子里的话,曹随必定会去寻曹十七娘的麻烦。 因为不管昨夜书房失窃是不是曹十七娘做的,如今“谢琼娘”这个可疑人物却是曹十七娘当初带回来的。谢琇若还想从曹十七娘那里拿到她偷得的证据,就得尽可能地确保曹十七娘的安全。 一大清早就跑到人家大小姐的闺房里去当护卫,似乎不太靠谱,所以谢琇只能拖延一阵子,等到上午再动身。 可她在曹府里潜行,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护卫无疑是多了一些,但吵吵嚷嚷之处,却不是在曹随这一边的院子里。 谢琇潜伏在一丛花树后,尽量避开人群,循声而走,最后发现—— 曹随果然已经不信任曹十七娘了!他正带着一伙护卫,气势汹汹地往曹十七娘的院子里大步而去! 谢琇:!!! 她慌忙冒着巨大的风险,直接施展出了高于这个世界武学水平的顶级轻功,踩着树梢、墙头,飞快行过。 这一举动当然是会被扣积分的,但只要不把这个小世界搞崩,并且情有可原的话,时空管理局也并不会直接严厉处罚任务执行者。 谢琇现在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她必须赶在曹随之前赶到曹十七娘的院子! 她施展出顶级轻功“登萍渡水”,一路几乎只是将树冠踩出了轻微的簌簌声,若有人察觉也只会以为是野猫跳跃而过——终于赶在曹随那一行人之前,跃进了曹十七娘的院落。 并且,她一分钟都没有浪费,直接推开了曹十七娘闺房的大门。 曹十七娘果然就是今天正午登楼的人选,此刻她一身华服锦衣,满头珠翠琳琅,听见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诧异地转过身来。 “……琼娘?!”她一眼看到来人,惊异地脱口而出。 谢琇大步走进房间,扫视四周、见并无旁人之后,第一句话就撕掉了她原本那傻白甜的假面。 “十七娘,你昨夜在曹随书房拿到的证据是什么?” 曹十七娘:!!!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她失声低喊道。 谢琇语速飞快地说道:“且不说这个。我是要通知你,曹随已经锁定了你就是那个从他书房中盗走证据的人,现在正带着一队侍卫来捉你,他们马上就要到达这里了!我是抄了近路赶来帮你的!” 曹十七娘:! 她的脸上错愕的神色几乎维持了五秒钟,尔后,她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不愧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敢半夜去曹少爷书房盗取证据的小娘子,曹十七娘并非遇事只知哭泣或六神无主之辈。 她很快就从谢琇急促的话语中提取出了一些关键信息——甚至是谢琇未曾明白说出口的那些。 “你……你是为谁效命的?”她压根就没有纠结于“我哥哥怎么会这么狠心绝情地来捉我”这件事之上,一张口就敏锐地命中了重点。 谢琇顿了一下,不知道盛应弦这几天在仙客镇上搞出了什么动静、他的布置和设计又是如何。 但无论如何,时间不等人。曹随马上就要到了!她必须立即说出一位马上就能够取信于曹十七娘的人,来博取曹十七娘的乖乖合作! 她立刻答道:“……云川卫指挥使,盛大人。” 曹十七娘:!? 她有那么一瞬,万分震愕地睁大了双眼;那张因为严妆而显得分外艳丽的面容上,也出现了一瞬的茫然和失神。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最后,因为愕然而微张的檀口,却慢慢地复又合上,唇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原来,那就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大人啊……”她轻声呢喃道。 谢琇:……?? 弦哥野生桃花+1……? 但现在不是纠结于曹十七娘在何时何地与盛应弦见过面的好时候。 谢琇果断道:“我奉盛大人之命,潜入贵府寻找令兄作恶的证据。因此若十七娘你拿到了关键证据的话,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还请交给我。我自会引开令兄的人手,并逃脱出去,将证据安全转交给盛大人。” 曹十七娘迟疑:“这……” 谢琇几乎都能听得到远处传来的杂沓脚步声了! 她可不像没有分毫武功傍身的曹十七娘,她的耳力能听到比普通人远很多的地方,曹随真的快要到了! 谢琇心下一紧,急迫地补上一句: “想必盛大人也一定会承了这种十七娘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的恩情——” 曹十七娘的目光微微一亮。 谢琇:“……” 他们曹氏还有一位大文豪本家曰: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算了。 关键时刻,只要管用,些许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谢琇一边不动声色地侧耳聆听着院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一边再加上最后一把火。 “……他一定会感念在心。” 一锤定音。 曹十七娘不再犹豫,扑到镜台前,从底下一个暗格里摸出一只小匣子,匣子上还有着繁复的暗锁。谢琇甚至没有看清曹十七娘是怎么操作的,就听到轻轻的一声“咔”的开锁声,匣盖应声而开。 谢琇瞥去一眼,只见匣中盛着一本从中间对折了一次的账簿。 曹十七娘飞快将那账簿拿出,递给谢琇,声音急促地问道:“就是这个!你能平安把它带出去给……给盛大人吗?!” 124. 一二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2^^…… 谢琇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将那本账簿往怀中一塞。 她这条衣裙胸前的衣襟内侧也别有玄机,多缝了一排搭扣。只要她把重要物事塞进衣襟内,再系上那排搭扣,这样即使她飞檐走壁,衣襟内的物事也不太可能掉落出来。 谢琇手指如飞地系好了那一排搭扣,朝着曹十七娘微一点头,道:“我会把曹随引开,也会让他意识到这账簿在我身上。” 曹十七娘欲言又止,满脸都是“这么做实则是将祸水东引,让琼娘替我顶缸,我这么做真的正确吗”的纠结感。 谢琇笑了一笑,没有安慰她——的确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安慰她了。 在离去之前,谢琇又回过头来,对曹十七娘道:“十七娘,祝你今日登楼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说完,她并没有去看曹十七娘的表情,就那么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曹十七娘的闺房。 几息之后,曹十七娘就听到自己的院子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喝声。 是曹随气急败坏的吼声。 “你……!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小娘子!你来此有何居心?!” 然后是谢琼娘那得意洋洋的声音。 “我自然不是简单的小娘子。”她朗声笑道,“乃是来取你罪证的!曹随!昨夜你无法捉住我,现如今你的罪证就在我手里!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 曹随气急,大声喝道:“你们这些蠢材还愣着做什么?!去,抓住她!把她手里的什么证据都抢回来!然后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曹十七娘:!!! 她慌忙扑到窗前,向外张望。 但院落的高墙阻碍了她的视线,她只看到,在远处的墙头上,一抹鹅黄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她的衣袂飘飞,但一息之后,她径直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如同流光,一晃而远逝,仿若扑向今日格外湛蓝的天际,好像就那样溶化在了蓝天里。 曹十七娘咬着下唇,紧紧抓住自己锦衣的下摆。 哥哥……曹随果然没有再冲进来捉拿她。或许他仔细清点了书房之后,意识到她只拿走了那一本账簿,别无其它;但是——那本账簿就是最关键之处,因此他要去追杀谢琼娘,还要下格杀令……! 谢琼娘,几乎是强行把这种必死的命运,从她手里抢到了自己手里。 曹十七娘的心脏一紧。她凝望着窗外晴朗的天色,心却不断地往下沉去。 ……谢琼娘,能活着见到盛指挥使吗? 刚刚在远处墙头上的惊鸿一瞥,让曹十七娘意识到,谢琼娘是通一些武艺的。 那么,她借自己之手潜入曹府,所为何来?她口口声声要寻找的“三郎”,又是谁? 或者说,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她心心念念,即使疯了,也不忘记寻找的“三郎”吗? 她身手矫捷,处事冷静,来去如风……看这作派,难道是云川卫麾下的女暗卫吗? 曹十七娘心绪繁杂,却得不出一个答案。 谢琼娘,如此英勇,如此沉稳,如此凛然……她,到底是什么人? 但曹十七娘心底的这一切纠结,谢琇都是不知晓的。 她故意在距离曹十七娘居处的几座院落之外现身,大声呼喝,误导曹随认为她才是那个潜入他书房盗取证据之人,然后转身就跑。 她还不能跑得太快,一路上故意跑得歪歪倒倒,从墙头上早就翻了下来,在地面上疾奔,就仿佛刚刚站在墙头上那一声吼,只是为了向曹随泄愤似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高来高去的本事。 她一忽儿快、一忽儿慢,似有若无地把曹随那一串侍卫都吊在身后,一直冲到她熟悉的老地方——曹府侧门处。 今日的侧门处就更热闹了——无他,盛装游行里,按照老例,还有一部分曹府的下人充任游行人马。此刻,那里挤挤挨挨的,总有二三十人之数,门里门外,人喊马嘶,正是混乱之时。 谢琇心下大喜,闷头就冲进了那群预备去参加游行的队伍里。 那些人有的脸上画得红红白白,有的干脆脸上戴着面具混充传说中的仙兽和异人,甚至还有的人就像跑旱船似的,身上捆着假船假马,佯作骑马乘船;每个人的衣服都花花绿绿,五彩缤纷。 因此谢琇一头钻进人群中去,宛如一滴水汇入大海,若是不沿着她曲曲折折地推开别人的行进道路去找,还真的一时难以看清她的逃跑路线。 她身后那些侍卫咆哮着,跟随她一头冲入人群,把那些预备参加游行的人们冲得七零八落。 只是,那个狡猾的女贼始终吊在他们面前数丈之外,让他们觉得下一刻加一把劲就能追上她;但她却又聪明地在人群中左兜一圈、右绕一个弯子,总是将自己置于某几个人的遮挡之后。那些侍卫追了这么久,眼看她都要冲出侧门之外了,而他们还是抓不到她,心下就更加焦躁了。 “滚开!少爷有令,抓住她!”追在前方的一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可以命令这些懵然摸不着头脑的下人们配合他们一起捉拿那女贼,于是高喊起来。 “那女贼盗走了少爷的重要物事!捉住她!” 在那些原本还一头雾水的仆婢中,此刻已经有头脑灵活的数人听了此话,立刻反应过来,伸臂就要去抓刚刚从他们身边溜走的那个女贼。 “少爷有令,抓住她!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在这种一叠连声如同大合唱的咆吼中,谢琇成功地穿过了人群,途中伸臂连续格挡开了数人的伸手,绊倒了四五个向她冲来的人,还出拳重击了两个汉子的脸,最终来到了大开的侧门前。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回,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一路奔下门前的台阶,朝着门外的大街直冲而去。 那群侍卫和回过神来的仆役们依然追在她身后,高喊着“抓住她!抓住她!少爷重重有赏!”,一路也跟着她冲出侧门,冲上了人潮汹涌的街道。 对于身法灵活的谢琇来说,此刻更是如鱼得水。但她顾忌着盛应弦那些正直到略嫌古板的原则,若是她为了逃跑而掀翻了一路上所有的小摊子,只怕事情结束后,他会押着她一家家赔偿并道歉过去——因此她只好收敛一些。 另外,她也得顾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纪折梅”的人设不能崩! 到了外头的街道上,有可能认出她、或对她的脸有印象的人,就变多了。她可不能留下这么一个隐患,潇洒来去一阵风之后,让别人印象深刻,再偶然提起“那天街上有一位女侠,就这么腾空而起,几下子就甩脱了身后曹家的追兵”,最后传到盛应弦的耳朵里,惹起他的疑心! 毕竟,云川卫可是皇帝的耳目,这一属性她可还牢牢记着哪! 谢琇暗自叹息了一声,觉得中武世界就是这么束手束脚;然后,她提起一口气,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用正常的奔跑方式,一路往遇仙湖方向奔去,口中还不忘喊着“让一让!十万火急!”等废话,以显示她的确是被身后的追兵追得几近走投无路,慌张失措。 她选择遇仙湖方向,也是计较过的。 今天若要发生什么大事,必定是在街面上。盛应弦不可能还窝在客栈里。而今天的重头戏就在遇仙湖,无论是曹家小姐登楼、还是众小娘子扮采莲女划舟绕湖,都和遇仙湖脱不开关系。 因此,盛应弦即使本人不在那里,他也必定会放一二手下在那里照应和暗中观察。 而云川卫的手下,能被他叫到仙客镇这里的,应当都是他手下的精锐或心腹。若是他们还认不出她就是盛指挥使的未婚妻,那他们也不用当什么皇帝的耳目了! 心念既定,谢琇埋头一路向着遇仙湖方向狂奔。 但身后的呼喝声渐近。 谢琇在百忙之中回头一看,忍不住有一瞬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是那些曹府的侍卫,或许是曹随已经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因此他们竟然已经不顾忌今日举行的“仙人之降”庆典活动,就那么在街头推搡开行人和其余闲杂人等,硬是要清出一条路来,试图追上她! 此时在她身后,已经有很多人慑于曹府侍卫们的呼喝与威势,以及他们毫不留情地把挡路之人都粗暴推开或踢倒的野蛮作派,纷纷开始向道路两旁让开。 没了人群的遮挡,谢琇再想甩掉那些追兵,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在遇仙湖就在眼前! 谢琇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也开始因为缺氧而有点混沌了。 但身后的追兵一直缀在距离她数丈之外。 这里是仙客镇最主要的一条大街,道路两旁行人众多,她也无法直接钻进旁边曲曲折折的小巷里甩脱追兵。更何况,她还没摸清楚旁边小巷的地形,万一一头撞进一条死路,那她可真的要崩人设地暴露自己轻功的真实水平才能脱身了! 谢琇剧烈地喘息着,视野里刚刚还看不清的场景也渐渐随着接近而放大—— 码头! 对了,这里是小娘子们即将登舟扮采莲女的地方! 此刻已时近正午,码头上拥挤着许多等待依次登船的妙龄少女们,环肥燕瘦,桃红柳绿,笑语盈盈,极是热闹。 谢琇心下一动! 她迅速转了一个弯,直接钻进路旁还没反应过来的、旁观的人群之中,三绕两绕,就从人群的另一端钻了出来,径直从那里直接插进了小娘子们等候登舟的队伍之中。 她的这一行为引发了小娘子们一连串的气恼、抱怨、呵责与嗔怒。 “哎呀怎么会有如此孟浪之人……” “不知道要在后面排队登舟吗?!挤到前头来是要作甚?” “真真是没家教没礼貌……等一下回岸时,且瞧还有谁能看得上这般无礼的人!” “等等!你站住!莫要再挤过去……” “你……你要撞倒我们了……哎呀!”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谢琇:……人命关天,骚凹瑞! 她闷着头,充当一名无礼的恶客,丝毫不顾那些小娘子们正当合理的斥责声,一路从队伍之中钻到了最前方。 尔后,在负责登舟的几名妇人还没来得及呵止她的时候,她一把抢过其中一人手中的长篙,然后在人群外那些侍卫们粗声大吼“那女贼到哪里去了?!快快将她找出来!少爷有令——”的喊声中,足尖一点堤岸,就轻盈地一步跨上了正巧停泊在岸边的一只小舟上! 她手中的长篙用力在岸堤上一点,那只小舟就箭一般地向着湖心荡去。 125. 一二五·【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3^^…… 轻舟劈开水浪,清风徐行,水波荡漾。舟上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衣襟被风吹起,脑后高挽起的马尾上,发带也随风飘扬,一点都看不出她已被此地势力最大的世家囚禁了数日的狼狈与拘束感,反而意态飞扬,神情愉悦。 在她的小舟已驶离岸边数丈远之时,她身后的那群追兵才从人群之中涌出,气喘吁吁又不甘心地停在岸边,指着那一叶轻舟吼叫: “就是她!” “赶快去找船!把她带回来!” “可是……此地小舟皆已被征用……我等真的要破坏‘采莲湖上’的仪式吗……” 这些纷杂的喊叫声中,还混杂着不明就里的小娘子们气恼的喊声。 “啊!你们在做什么!” “真的要抢走我们的采莲舟!” “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破坏采莲仪式?!” “谁去报官——” 可引起岸边一阵混乱的那个始作俑者,此刻却长篙一点,停留在距离岸边数丈处,施施然地开始凝神观察岸边的状况。 谢琇心想,她总不能一直呆在湖上,总得找到盛应弦或者他的下属才行。但现在岸上太混乱,她也看不出来谁是己方暗探,只好姑且在此停留,反正等一下更大的热闹——曹家小姐登楼——出现之后,大家的注意力多半是会被吸引走的,到时候她就又可以浑水摸鱼了。 遇仙湖面积并不算很大,但若是她划舟往遇仙湖的另一端上岸,就出了仙客镇的地界。而且,她这点三脚猫的划船技艺,跟个游客似的在湖里打个转还可以,真的要一路撑船到湖的另一端,八成上岸以后双臂都会酸痛得抬不起来,真的要是遇上敌人,恐怕打都不用打了! 所以,划舟到湖的另一端登岸,是下下策。 谢琇在心中迅速勾勒着她前几日所了解的仙客镇大致地图,揣摩着在遇仙湖沿岸,她还能有什么稳妥的地方登岸而不引来曹家侍卫的追杀。 但就在她还没想到任何适合的地点之时,岸上突然传来一阵鼓声! 那鼓声似是踩着某种鼓点,愈来愈快,瞬间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也成功催起了大家心目之中紧迫和期待的情绪。 当鼓声擂至最高点时,倏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脆的锣响,令人心绪为之震颤。 锣声响过之后,遇仙湖畔那座又已装饰一新的绣楼上,走出了一人。 那人像是管事一类的人物,但一张口,声音却浑厚响亮,能传得很远,令堤岸上的人、遇仙湖上的人,都能听清楚他说话的内容。 “时至正午——恰逢盛会——特恭请我曹家十七小姐——登楼——!”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声起,谢琇也不由得往绣楼上望去。 远远地,一个穿着华服、头戴珠翠的娟秀身影,在身旁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立于二楼的栏杆旁,向楼下挤满的人群微一侧身,施了一礼。 那管事又大声喊道:“我曹家十七小姐——幼承庭训——柔仪端凝——姆训夙成,远有万石之家法——施縏有戒,近则以孝事舅姑——适逢盛会——今特登楼——欲寻一良配——伏盼一阳初动,二姓和谐——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特此公告乡里——良缘在望,绣球为证——!” 谢琇:“……” 啊,套话真多。 这一段基本上前半部分都是在吹嘘曹家小姐的各种优点,后半段则是标准的婚书套话,倒也十分符合仙客镇这个与仙人结缘的大型相亲活动的主题。 但在那管家长篇大论的过程中,尽管楼下的人群不时发出欢呼和叫好声,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情绪仿佛被推高到了极限;但在谢琇看来,俏立于绣楼之上的曹十七娘,却始终平静而冷漠。 她就像是一具最完美的人偶那样,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都没有低头向着楼下渴望接到她绣球的人们看上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天际。 不知为何,谢琇的内心忽而微微一动。 ……在楼下的那些人群里,也有曹家已经物色好的东床快婿的人选吗? 毕竟曹十七娘是曹家的正头小娘子,并不是那些大丫鬟充任的,所以按照曹家一贯的风格,是会提前物色好合适的对象站在楼下,而他周围的其他人都不过是被曹家和曹家这位未来快婿请来帮忙控场、把其他真正也想抢绣球的人挤出绣球的坠落范围的内应而已。 但谢琇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不由得暗叹一句曹家操作这种仪式多年,掩人耳目的手段已是炉火纯青。 在那管家终于喊完最后一句之时,从曹十七娘的身后,缓缓走出一位端着托盘的丫鬟来,站到曹十七娘的右侧。在那丫鬟手中的托盘里,正正放着那只万众瞩目的绣球。 谢琇谨慎地把小舟往绣楼那一侧划近了一点,心想即使岸上那些侍卫还想着要追杀她,他们冲下水来,她也可以把长篙舞成长/枪,自卫是毫无问题的。 就在此时,那管家转过身去,向着始终一言未发的曹十七娘躬身一礼,朗声道:“吉时已至!恭请十七小姐抛绣球——!” 他这一句话出口,几乎是立刻就点燃了全场的情绪。犹如一滴冷水落入滚油之中,楼下的人群立时沸腾起来。 “好啊——好啊——” “看我——看我——” “这里——这里——” 还有一大堆叫喊的字数比较长,全部都混杂在一起,辨不分明的嚷叫声。 谢琇:“……” 曹十七娘对楼下众人的热情显得完全无动于衷似的,闻言只是僵硬地往前跨了一步,抬手慢慢拿起那只绣球,再跨前一步,来到了栏杆边上。 这个时候,她今天才第一次垂头往楼下望去。 隔着这么远一段距离,她脸上的神情,谢琇看不分明。但她身上透出的那种不情不愿之感,依然传到了谢琇这里来。 不过,这些细微的情绪,绣楼下早就激动沸腾起来的人群里,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或者说,即使他们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 这是一场荒谬的狂欢。在这场狂欢与繁华热闹的背后,在这场为了姻缘而祈福的浮华庆典的背后,酝酿着不为人知的黑暗与阴谋。 曹十七娘,只是这场狂欢之中被推出的又一个完美的棋子,仅此而已。 谢琇注视着绣楼之上那位锦衣华服的小娘子。 突然,曹十七娘朝着楼下挤挤挨挨的人群,以一种几近破音的凄厉声音,大喊了一句: “盛大人!!这里!!” 谢琇:!!! ……什么?!曹十七娘是想把绣球抛给盛应弦?!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十倍。 但事态的发展压根容不得她思考。 下一刻,她就看到绣楼之上的曹十七娘,仿佛鼓起浑身的力气,将那只绣球猛地抛向她的右前方—— 也就是,靠近堤岸那一侧的某个位置! 谢琇:!? 她条件反射一般地也沿着绣球飞行的方向望去,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多只手臂伸出来,举高了,去够那只绣球。 那只绣球并没能第一时间落到曹十七娘呼喊的那个人手里——或者说,谢琇沿着它飞行的方向望去,却压根没有看到曹十七娘呼唤的那个人! 而那只绣球在半途中就下坠了,在那些手臂之上打了几个滚;在它飞行的路线上,人群也一通推搡拥挤,手臂如林,在半空中挥舞着,人人都去够那只绣球,却无一人真正能够抓住它—— 最后,那只绣球在人们头顶一路翻滚着,中途被乱挥的手臂打了好几下,最后一下竟是击中了某个人的手背,再借由那手臂挥舞的力量,径直飞向堤岸之下! 绣楼原本就修在水畔不远处,背靠遇仙湖。往常曹家小姐抛绣球,都必定是往遇仙湖的反方向抛出的;但今天的曹十七娘不走寻常路,反而向着湖畔的某个位置抛去,也因此,绣球的飞行和滚动路线,一路径直向着遇仙湖的方向而去,直至此刻,啪地一声,落入水中! 谢琇:!!!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是什么操作,就听到绣楼之上,曹十七娘凄厉地喊了起来: “盛大人!!那就是你要的!!快去捡啊!!” 谢琇:?! 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此刻必定已经气得怒发冲冠了。 但还好她不是。 所以在一瞬的错愕之后,她敏锐地发觉了曹十七娘这句话中有哪里不对。 即使曹十七娘仰慕盛应弦,但盛应弦可是那种清直正义到不得了的人,也不可能在自己还有婚约的情形下,再对别的小娘子做出一些什么感情方面的回应。 所以,为什么曹十七娘要说那只绣球就是盛应弦要的呢? 谢琇心念电转! ……不管是什么,总之她抢先去捞起来就对了! 毕竟“纪折梅”才是盛应弦的未婚妻,四舍五入也算是夫妻一体,盛应弦的就是纪折梅的,所以要给盛应弦的东西,给她纪折梅也是一样——对吧?! 谢琇手中长篙用力一点,小舟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向那只绣球落水的位置! 126. 一二六·【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4^^…… 但以她的身手,在撑船的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她发现了,不仅堤岸上有人扑通扑通地跳下水来,意欲游泳过去捞起那只绣球,即使是在湖中,从远处的堤岸边,也骤然冲出几只小舟来,划得飞快,同样向着那只绣球冲去! ……搞什么?!这些人都抢着当曹家的乘龙快婿吗?! 谢琇当然不会这么幼稚又单纯。 那些游泳的人且不论,但那些撑舟的人,身法还怪俊的,一看就知道不像是要靠着给曹家当女婿吃饭的人。 那么他们的目的为何——就其心可诛了。 谢琇长篙连续数点,小舟速度又快了一些;但那些冲出来的小舟里,也有一两只速度极快的,粗略计算一下,竟是不分上下,谢琇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她灵机一动,长篙一撑、小舟荡出之时,她借势以长篙轻轻一挑,湖面上一丛荷花中,一只莲蓬就被她挑到了长篙的一端。 她刚想趁着莲蓬还没有掉落之际,像击球一般以长篙将莲蓬击向其中一只小舟上的人面门,就听到一声惨叫。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岸上的人群中,有人出手了。 而她刚刚想以莲蓬击打的那个人,现在倒在船上,双手捂住脸,叫得十分凄惨。 谢琇:“……” 就在她无言以对的下一秒钟,另一只小舟上的人也发出了如出一辙的惨叫声。 谢琇精神一振,手下一抖,就将那只莲蓬抛于水中,长篙复又点水,冲将出去! 她这一回冲在最前面,但方才那几只小舟上的人也非等闲之辈,一看已折了最快的那两条船,立即转变方法,小舟一顿,并不直接冲向绣球落水处,反而拐了个弯,径直从侧边冲向谢琇的小舟! 谢琇全神贯注,奋力划动自己脚下的这只小舟,一时间无暇关注从旁边窜出来的不速之客。 但那只小舟行得极快,眼看谢琇舟头已到了那只绣球近傍,那小舟上的人眉眼一厉,竟然举起长篙,就向着谢琇这边直直地捅将过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堤岸上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折梅!小心!” 谢琇:! 她一凛,下意识扭头望去,却刚好看到旁边冲出来的那只小舟上的男子,陌生的面目扭曲着,举起长篙径直刺来。 谢琇:!! 她灵敏地往后一个下腰,堪堪躲开那根长篙,继而飞快站直,以手中的长篙架开旁边刺来的那根长篙。 “啪”的一声,旁边那根长篙也落了水。 谢琇得意一笑,立即一翻手,以手中长篙去拨弄那只落水的绣球,抢先用长篙的尖端插入绣球上的一束纠结的彩穗之内,将那绣球高高挑起,再双臂一振,竹制的长篙极为柔韧,嗡鸣作响,竟是奋力将绣球往先前那人呼喊她的方向一抛! “弦哥!接着!”她清脆喝道。 之前及时朝她呼喊示警之人,果然是盛应弦。 此刻他心领神会,眼看她抛过来的绣球难以控制准头,快要落进他身后那群人之中,而人群中或许也有隐藏起来、意欲趁火打劫的恶徒,于是他一撩袍裾,飞快跃起,右脚足尖及时在空中垫到了那只绣球,将那只绣球的飞行方向改变了,又倒飞向他这边来。 谢琇:!? 啊,对了。 她忽然记了起来,盛指挥使还有个隐藏属性,就是“善蹴鞠”。 实际上,原作中的盛指挥使,精通一切京城中流行的体育类娱乐活动。从马球到蹴鞠,从投壶到射箭,就没有他不擅长的。 诚然,他的武林高手身份,为他精通这些活动增添了很多便利,但“善蹴鞠”这一项,也并不是只会一点轻功就能踢得好的——至少谢琇可以借助轻功之能在半空中来个漂亮的倒勾,但她在地面上跑动中踢起球来,最多只能勉强盘带一两下,依然控制不好球路。 但现在完全是盛应弦的主场。 他控球的技术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那只绣球被他高高踢起,飞行路线还改变了,但他举重若轻,一点吃力之色都没有,轻轻巧巧地在空中一扭身,跃向他看好的下一个落点,人未落地,就又伸足垫了那绣球一脚;继而轻盈落地,双腿或直或屈,连续颠球,左右倒换,最后将那只绣球控稳在自己脚下,再用右脚足尖灵巧一挑,将那只绣球向上挑起,右手一把揽在手中。 谢琇:“……” 若不是现在她手中还有根长篙的话,她现在就要拍烂自己的双手,狂喊“好球!”。 盛应弦将那只绣球揽在自己右手中,夹在右臂与腰间,含笑望过来。 今天他穿了一袭天青的袍子,淡色衬着七彩的绣球,对比格外明显,却更显得他剑眉星目,英俊挺拔。 虽然那只绣球是湖畔绣楼上的十七小姐抛下来指名要给他的,但他停下脚步以后,第一眼却投向遇仙湖中的那只采莲小舟。 偏巧这时,湖中荷花最盛之处,一艘装饰华丽的大船从中撑了出来。 或许是事先约定好的时辰已至,那艘船头,正正坐着几名乐师,更有一位打扮成采莲女的妙龄小娘子,俏生生伫立在那里。 而那小娘子身后还立着一人,清了清嗓子就扬声喊道: “吉时已至——采莲结缘——以成佳偶——” 那人拖长了声音,喊得端的是一咏三叹,就像是席间吟诗的调子一样。 但他的尾音倏然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满湖寂静,只有船身破开水面、船桨拨动清波的声音。 湖上并不是只有谢琇所驾的这一艘莲舟,她在跳上小船逃离岸边时,前面已有一一十位小娘子已驾舟离岸,向湖心驶去了。但刚刚岸边与湖面上发生的一番激斗,使得那些不明真相的小娘子们都被吓得狠了,纷纷撑船远远避开,此刻即使湖面上恢复了正常,一时间也很难再重新赶过来。 因此,那艘大船最先遇上的莲舟,就是谢琇这一艘。 先前喊话那人也很乖觉,觑着船头接近谢琇这艘小舟时,已然抢先扬起了声音,语气极为礼貌客气,道:“敢问小娘子……此处发生了何事?” 谢琇微微一怔,回头望了一眼大船的来处,觉得他们之前应该是按照仪式的规矩,藏于芦苇深处,到了时辰再转道由荷花丛中驶出,因此错过了之前那精彩的一幕争夺战也未可知;于是她稍微思考了一下措辞,答道:“岸边发生了一些事情,曹家小姐抛绣球的过程稍有阻碍……不过现在已一切无事啦。” 那人闻言张望了一下岸上,自是很快看到了右臂下夹着那只绣球的盛应弦——因为在他开始展露他的蹴鞠技巧的时候开始,围在他四周的人就已经纷纷闪开,以防被他的腿脚误伤;现在他拿到了那只绣球,周围的人也就没有再围上去,因此他站在人群的正中央,身周是一片真空地带,衬得他格外器宇轩昂,身姿英挺。 那人不由得赞叹了一声,但转回视线之后,他望着湖上的莲舟寥寥无几,不像往年庆典时那样多得能铺满半个湖面的异状,还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小娘子们多半都还在岸上,但吉时已至……”他嘟嘟哝哝地苦恼道。 谢琇耳朵尖,自然也听到了。她不知道盛应弦接下来有何安排,但以盛应弦的为人,他并不会为了办案就把整座城镇的百姓们都搅得天翻地覆;于是她灵机一动,道:“吉时已到,那么你们应当要做什么?” 那人道:“应当奏乐,唱采莲曲,欢送小娘子们登岸相看有缘人……” 谢琇道:“那不如你们继续奏乐唱曲,只是多唱一会儿,让岸上的那些小娘子们下湖来转个一圈完成了该有的流程,延迟两刻登岸,也应当没什么的吧?” 那人迟疑着,道:“可这个小人却不敢随意作主……” 谢琇笑了,抬起手中长篙,以尖端指了指岸上的盛应弦,道:“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那人道:“自是看到了……那不是刚刚接下曹家小姐绣球的那位公子吗?” 谢琇笑道:“你可真会说话。若你说‘那不是曹家新一任东床快婿吗’,我就不会替你想法子了。” 那人哑口无言,一脸颓唐地望着她。 谢琇道:“那人既然接下了绣球,想必在此地说话也应当管用几分了吧?我教你的法子,他也定必同意,你就照着去做,若有什么责难,只管来找我就是了。” 她巧妙地偷换了一下概念,并不暴露盛应弦的真实身份,而是误导大船上这个管事认为“既然他接到了绣球,那么他将来也就会是曹家的主子,曹家的主子说话一定管用”。 果然,那管事犹犹豫豫着,又多朝着岸上看了好几眼,确认绣球一直牢牢地被盛应弦拿着,才转过身去,向着船上的琴师做了个手势。 “值此良辰美景——恭请娘子们下湖采莲——以待仙人垂青——!”他又拖着声音喊道。 想必是之前采莲仪式开始时,他应当喊的台词吧。 岸边那些主持仪式之人似乎也愣住了,足足几息之间,竟然无人移动或出声。 然后,原先排着队的那些小娘子之中,走出一个人来,大大咧咧地径直走到了码头上,大声道:“怎么?你们不下湖吗?我今儿来可就是为了祈福找到如意郎君的!谁也不能挡住我下湖!” 说着,那位小娘子竟然径直往岸边的一艘小舟上迈去! 若不是岸边负责照应的婆子们反应得快,那位鲁莽的小娘子就要脚下滑一跤。 岸边一阵忙乱,还混杂着突然乱纷纷扬起的各种喊声和议论声;不过,那些依然停泊在水边的小舟,终于重新开始出航。 谢琇笑了。 身后那艘大船上,那几名乐师依照先前排练好的那样,奏起了悠扬的曲子。 而那名俏立于船头的小娘子,也扬起清亮宛转的嗓音,唱道: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127. 一二七·【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5^^…… 在歌声里,谢琇望向岸上。 那位右臂下夹着那只绣球的郎君,此刻也缓步走到了水边。在满湖的小舟里,他准确地望向了她的位置。 谢琇抿唇一笑,刚要划动小舟,向着他的方向行去,就听到身后那管事又说话了。 “这位小娘子……” 谢琇回过头去。 ……却看见那管事满脸堆笑地擎着一枝荷花,从大船上探身向着她递过来。 “您还不知道这个仪式的规矩呢?划舟的采莲女回到岸上之后,是要拿着一枝自己采下的荷花,交给自己相中的如意郎君的……”他道。 谢琇:“……哦?!” 她扬了扬眉,望了一眼那管事手中的那枝荷花,向着他略一点头,并没有伸手去接下,反而手中长篙一点,划动小舟,向着岸边荡去。 “多谢相告。” 时值初夏,正午时分,暖阳炽烈;在湖上却有清凉的水意扑面,风荷正举。那一叶小舟拨开水面,径直向着岸边行去。撑舟的小娘子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听上去极是愉快。 “那么,我就自行去采一枝荷花吧。” 谢琇的小舟经过刚刚激斗时她曾经挑走一颗莲蓬的那丛荷花,她手下长篙一顿,定住小舟,继而从舟上探身出去,在小舟摇摇晃晃之间,灵巧地一把就捞过一枝开得最盛的粉荷,再一弯腰放在脚旁,顺势站直身躯,稳住小舟。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宛若舞蹈,腰身柔韧,身姿翩然,就仿佛壁画上踏波起舞的天女,竟是引来岸上围观人群的一阵叫好声! “好俊的身手!” “今年庆典的采莲仪式,若论风姿,自当以这位小娘子为最——” “不知她亲自采莲,却又要送与谁家郎君?”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谢琇:“……” 啊,见笑,见笑了。 她抿着嘴唇,弯起眼眉,长篙点水,小舟飞一般逆着码头旁刚刚出航的那些小船,径直驶向盛应弦站着的岸边。 到得湖畔,她也不下船,篙尖一点将船停下,就那么站在小舟里,仰着头,朝着岸上站着的盛应弦盈盈而笑。 ……开玩笑,曹家小姐刚刚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着她的未婚夫丢了绣球,她这个“未婚妻”不玩一把大的回敬,找回些场子来,怎么能行?! “弦哥。”她唤道。 盛应弦的目光早在她的莲舟接近岸边时,就一直注视着她,此刻听到她唤自己,便也微微一笑,应道:“怎么?” 谢琇一弯腰,顺手从舟中捞起那枝粉荷,伸长手臂,径直递向盛应弦。 “给你。”她笑盈盈地说道。 盛应弦还未及反应,他身后那些围观人群早已轰然一声炸了锅。 “竟然是他!”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刚刚接下了曹家小姐的绣球,此番又有采莲的小娘子以莲花相赠……” “谁、谁知今年庆典,两边仪式竟然做出个二女相争的结果!” “这……曹家可是本地豪族,还有在京中做大官的二老爷……若是真的争将起来,这位采莲的小娘子是争不过曹家小姐的吧……” “但、但是!我刚刚站得近些,分明听到了采莲小娘子唤这位公子‘弦哥’!这说明什么?分明是他们二人相识在先……” “唉!相识在先,又有何用?在曹家的威势面前,难道还能……” “一男不许二家,这可如何是好?” 盛应弦:“……” 谢琇:“噗……哈哈哈哈哈哈!” 盛应弦就站在堤岸上,居高临下地俯望着湖中那一叶已率先抵岸的小舟。在舟中,小折梅弯着眼眉,笑得极为欢畅,眉目间皆是生动;而她依然朝着他伸长了手臂,手中擎着那一枝娇艳欲滴的粉嫩荷花—— 尽管这几日她被关在曹府,还不知道受了多少磨折与艰难;但此刻她的笑颜里却尽是灿烂愉快之色,一点阴影都没有。 盛应弦的视线略微向下滑了一点,落到她身上的那一袭鹅黄色衣裙之上。 依然是那一夜与他走失时,她穿的那件衣服。看起来曹府并没有对她多好,甚至寻一件新衫子来与她替换都没有。 此刻,或许是经过了一番搏斗或其它的磨难,那袭衣裙的面料有些褶皱,还显得有点灰扑扑的,失去了鹅黄本色的那种鲜亮的光彩。 但是,穿着这么一袭衫裙,撑着一叶小舟,在遇仙湖上徐徐而来的小折梅,却显得一点也不狼狈,更无惊惶之意。 和刚刚出现在绣楼上、精神似乎紧绷到极限,几乎像是惊弓之鸟的曹十七娘不同,小折梅并没有那么光鲜亮丽,更没有华服锦缎包裹、珠围翠饰点缀,然而她肩背挺直、身姿舒展,以篙尖挑起那只落水的绣球时的动作,简直就像是壁画上亦喜亦嗔的天女。 盛应弦忽而记起有一次他行路时经过一座破败的道观。那座道观已然败落了,配殿都坍了半边。当时时近夜晚,盛应弦不得不在那座道观里借宿。 他选择在四壁尚算完好的正殿里落脚。夜间他点起火堆,吃完干粮之后,忽然觉得无事可做,于是就捡起一根干柴,燃着了火把之后,举着火把在大殿里绕了一圈,聊作观光。 他记得当他绕过正殿里的巨大造像,来到后殿时,被四壁上的绘画吓了一跳。 无他,那壁画依旧彩绘宛然,有着一种与深山野刹不相符的精美感。 他举高了火把,略看了一看,更加惊讶了。 那壁画上画的不是什么道教故事,而是上古神话。 他所看的那一面墙上,画的正好是涿鹿之战。 而且,壁画的内容也和一般人对涿鹿之战的认知略微有些出入。 那画上将蚩尤一方的奇形怪状的精怪们都画得栩栩如生,并且还添了许多传说中没有的细节—— 盛应弦记得在黄帝一方的战阵里,就画着一位挺立在战车上的天女。 他起初以为那是女魃,然后才意识到并不是。 盖因女魃是不需要亲身上阵厮杀的,但那位天女不是。 她座下的战车很明显正在全速向前奔驰之中,而她则完全没有丧失重心,稳稳地站在战车之上,双手之中紧握一柄长/枪,枪尖斜斜向下,正一枪/刺入一个面目扭曲的妖怪的身躯里。 尽管正在做着这么英勇、这么无畏之事,但壁画上的天女却是面容平静的。除去那两条因为激愤与用力而倒竖的柳眉之外,天女的神情并不像战场上的其他人那么凶恶可怖,反而是从容泰然的,就好像她深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是会被时间证明为正义的事情—— 就像是刚才小折梅以长篙挑起那只绣球,双臂一用力,竹制的长篙微微抖动,绣球随着那股力道的惯性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径直飞到了他的眼前。 湖中那艘大船船头的歌女,依然在唱着另一首采莲曲。 “妾解清歌并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长笑花枝老。” 盛应弦的视线重又移回小折梅手上的那一枝粉荷之上。 小折梅的笑容就在眼前,在花枝旁那么明朗地招摇着,就仿佛自己在仙客镇的危险遭遇一点也不算什么似的。 盛应弦深吸了一口气。尔后,他朝着堤岸下方倾身。 小折梅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还冲着他晃了晃那枝荷花。 他伸出左手,仿佛是要去够那枝荷花,却一下子攫住她的右腕,猛然一个用力,就将她整个人从小舟上提起,拉到了岸上! 谢琇:!? 她刚刚正在为了路人npc们的议论而暗自偷笑得肚子都疼了,看见盛应弦终于屈服一般地向着她弯腰伸出手来,也只是觉得他打算不在众人面前拂她的面子,把那枝荷花接过去;于是她还挑衅一般地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枝荷花—— 谁知道下一刻,她眼前一花,整个身躯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陡然向上飞起,身不由己地就随着他拉她的那股力道,落到了岸上呢?! 她猝不及防,毫无准备,落地时就没那么游刃有余,而是踉跄了几步。若是盛应弦没有再扶她一把的话,她恐怕就要一头撞到他身上去了。 幸好,虽然只是单手拉着她,盛指挥使的力量值也是足够控场的。 他的手有力地托了一下她的腰间,又飞快地收回;在她摇晃了一下站稳之后,他还记得从她的手中抽走了那枝荷花! 谢琇:“……” 可恶,能在大家面前出风头的苏梗,全都被他一个人占了! 她有丝晕头转向地站稳,就听到旁边人群的议论声嗡嗡的,更加接近了。 “喔!看起来是采莲小娘子胜出了……” “也说不定曹家小姐就是仗势欺人……毕竟人家公子与这位采莲小娘子原本就是旧识……” “对对对说不定他们两人本就是一道来的,却被曹家小姐突然来这么一手给拆散了……” 盛应弦:“……” 谢琇:“噗——” 她忍俊不禁,又不好像刚刚在小舟中那般直接笑出声来,只好轻轻一拉盛应弦的衣袖,低声道:“弦哥,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找个清静地方?” 盛应弦咳嗽了一声,好像也很高兴摆脱这种窘境。他抬眼锐利一扫,对谢琇说道:“到那边茶楼的拐角处吧。” 128. 一二八·【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6^^…… 说着,他率先板起脸来,就从人群中往外挤。 谢琇紧随其后。 人们看完了一整场戏,眼见这俊朗郎君已然做出了选择,也就不再纠缠,纷纷为他们两人让路,转而去注意湖中尚未归来的那些小娘子们去了。 谢琇一边跟着盛应弦往外走,一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了一眼湖畔曹家修起的绣楼。 这一眼望去,她却大为惊讶。 因为经历了刚刚那么大一番周折,耗时许久,曹十七娘竟然还立在绣楼之上! 此刻,她正俯望着楼下的人群,自然也看到了盛应弦尴尴尬尬地捏着那枝荷花往人群外走的动作。 盛应弦走得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反而是谢琇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回头,她的视线就正好和曹十七娘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 谢琇看到曹十七娘的身躯微微一抖,似是大为震惊似的。 她甚至双手握住绣楼的栏杆,向前微微俯身,似是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些。 谢琇不由得脚步一顿。 ……刚刚,曹十七娘在抛出绣球的一瞬间门,向盛应弦喊了什么? 她说“盛大人,那就是你要的”,是不是?! 可是……明明曹十七娘偷到的账簿,在她这里啊?还牢牢地被掖在她衣衫的前襟之中…… 谢琇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陡然疾走两步,追上盛应弦的身影,问道:“弦哥,曹家小姐刚刚喊你,说这只绣球是你要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盛应弦:! 他愕然地脚步一顿,脑袋一阵发木,就这么停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正中。 他本能地感觉这是一道送命题,但是……这个问题明明很正常啊?! 他难得地踌躇了一下,觉得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去处,于是很碍口地说道:“这个……可否等一下容我详细说明?” 然后,他就听见小折梅似真似假地用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 盛应弦:!! 他那颗不怎么往这方面运转的脑袋忽然一个激灵,直觉突然发挥了作用。 他连忙说道:“并非……并非是我想接这个绣球,而是……十七小姐说她除了抛绣球的仪式之外,没有其它机会能够在庆典前踏出家门,因此她会把获得的证据藏在这个绣球中,再抛给我……” 谢琇:!? “证据?!”她脱口低叫道,“既然她把证据藏在绣球中抛给你,那么她交给我带走的又是什么?!” 盛应弦亦是一怔。 “她……她也交给你了一份证据?”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谢琇几个转念间门,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缘故,气得直想嗤笑出来。 “我就讨厌这种戏码……”她嘟哝了一句,索性毫不顾忌地伸手一下子拽住盛应弦的衣袖,拉着他往茶楼的拐角处走去,丝毫不在意依然站在绣楼上的曹十七娘会不会居高临下地看到这一幕。 ……看到更好!就让她看看,不管是薛三郎,还是盛六郎,都只会站在她费劲算计的谢琼娘身边! 盛应弦一头雾水地跟着她走,两人转过那个拐角,谢琇才发现盛应弦对于谈话地点的选择是有道理的。 这座茶楼旁边是一条极短的死巷,一头是死路,另一头正是他们拐过来的这个拐角,能够暂时避开街道上人们的注意力,又可以随时监控街道上的状况。 谢琇环视四周,觉得实在没什么泄密的危险了,才松开盛应弦的衣袖;尔后,她低声说了一句“弦哥替我望个风”,就转身向内,手伸向胸口的衣襟前,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那里多缝着的搭扣! 盛应弦起初还一脸不解,依言站在巷口;但他的耳力何等出众,当他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之后,稍微想像了一下身后的情景,脸色就忽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涨得通红。 “折……折梅!”他很难得地结巴了一下,压着嗓子,又是羞恼又是慌张地问道:“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谢琇起初并没多想,脑子里还塞满了“我大概是被曹十七娘摆了一道吧哎呀真是气死人了”这一个念头,将那本账簿从胸前的衣襟内抽出,顺手往后一递,就要交给盛应弦。 “可不就是曹十七娘所说的重要证据?她让我拿着这本账簿转交给你,我又为了不让曹随对她下手而故意暴露行踪,光天化日之下身后缀着一二十人街头狂奔,逼不得已跳下小舟,方可摆脱追兵……”她没好气地说道。 “结果现在你告诉我,这个绣球里藏着的才是证据?那我这里的这本是什么?废纸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单手扣着搭扣,另一只手就把那本账簿往身后递过去,以为盛应弦很快就会接下。可是她的手伸了很久,身后也没有动静,她不由得诧异起来。 “弦哥,你不看看这本账簿吗?说不定也记着什么有用的东西……咦,你这是怎么了?!” 谢琇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结果却发现盛应弦还背朝着她,顽固地不肯回头。 谢琇简直一脑袋问号,从他身侧挤过去,硬是绕到他面前,这才发现他面红耳赤。 谢琇:??? “弦哥?”她狐疑地又唤了一声,见他僵在那里不动,索性上前直接握住他的左手,抽走他捏着的那枝荷花,再将那本账簿往他的左手中一塞。 “你来看吧……我不能看这个,万一我亲眼看到它真的是本假货,我恐怕得气得头痛。”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盛应弦好像还是有点尴尬,但那本账簿被塞进手中的触感实在太鲜明,那本册子上仿佛还带着小折梅身上的一丝体温,烧得他整个人从左手一直灼烫到脸颊,半个身子都要着火。 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苦练的耳力太敏锐,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能捕捉得到,就更不要说那些衣料的簌簌声、账簿从衣襟中被抽出来时纸张与衣料的摩擦声、她因为解衣扣不太顺畅而无意识从鼻子里哼出的气怒一般的鼻音……等等。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鼻子也出了一点问题,因为他竟然仿若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不是荷花那种带着几分风清水静的清凉香气,而是——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只觉得自己脑子似乎混沌了一霎,可又不是因为中了什么迷药或毒药的招。 他心下略微有点混乱,但表面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五指合拢,握紧那本被塞进他左手中的账簿,随手将右手里那个绣球递给小折梅,道:“既是如此,我来看这本账簿吧。你来把这个绣球拆开。” 小折梅接下那个绣球之后,他又伸手到腰间门,在腰带里摸出一柄极薄的小刀来递给她。 “用这个吧。”他道。 小折梅应了一声。 他本以为小折梅用起这种利器来会有点笨拙,但出乎意料地,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而且,她的手劲在小娘子之中并不算弱,那个绣球上面重重叠叠地包裹着许多彩穗、花布、绣线,要割开的话总得费点力气,可他看着小折梅就如同剖一颗香瓜那样,横一刀、竖一刀,就精准地剖开了绣球的表面。 他无心去看那本小折梅带来的账簿,下意识地侧过身去,注视着小折梅剖开那个彩球,发出“啊哈!”的一声,然后从那个四分五裂的彩球之中——又取出一本明显像是账簿一般的册子来。 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割到册子表面。虽然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力气刚巧只够用力剖开彩球外面包裹的那一层层花布和彩线,但小折梅看上去并不为这件事感到高兴。 她擎着那本账簿,随意打开来翻了翻,然后脸色就沉了下来。 “……我觉得我是被曹十七娘骗了。被骗的感觉真不好。”她黑着一张脸,对他认真地说道,将那本账簿也一道塞进了他怀里。 盛应弦猝不及防,有点狼狈地抬手去接,双手都下意识一道环了过去,试图按住那本彩球中出现的真账簿,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乎有些过大—— 结果,他的手一下子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是两样物事。 ……是那本账簿,以及小折梅没来得及移开的手! 盛应弦:!!! 他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些,知道即使真的碰到她的手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她在名分上早就与他订有婚约,这个动作虽然孟浪了些,可也不是太冒犯、太不可饶恕的……更何况他们现在是在办案中,公事为重,到了关键时刻,即使更接近的动作,只要是为了办案、为了保证安全,也没什么不可以做的—— 可是,理智好像全被烧糊了一样,脑子里有一瞬间门像是烧开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甚至雾蒙蒙地,要将脑子里那点清明都掩去。 他不得不猛地咬了一下舌尖,趁着那一阵激痛,克服了脑子的混沌,刻意无视自己发热的耳尖,咳嗽了一声,道:“咳……呃……十七小姐她……本不该如此,你并不是云川卫麾下的官家人,要你出力,已是逾越;若要让你因此而涉险,则更是……更是——” 他结巴了一下,没想出“更是”后面应该接什么样的形容词才两全其美。 他觉得自己不应当苛责曹家的十七小姐利用了小折梅引开曹随的注意力和大股的追兵,来保全真正的证据;但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胸中升起的又的确是恼怒的情绪,还混合着痛恨自己无用的气恼,一瞬间门竟然暂时驱走了他始终保有的那种冷静感。 可是小折梅却很宽宏大量。 听了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语调有点不那么冷静的答话,她反而眼眉一弯,之前的那些气哼哼全都消失,好像也不是太在意他的手还按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的那只右手牢牢按在他怀中——她甚至还淘气地在他的掌心覆盖下动了动那只手的五指,道: “弦哥,你这么生气的吗?……好了,既然你这么替我生气,那我就不生气了。” 盛应弦:“……” 129. 一二九·【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7^^…… 盛应弦啼笑皆非。 一时间,两人之间原本隐约浮动着的那股难言的温柔暧昧之意,被小折梅这两句话扫了个一干二净。 虽然盛应弦本人并不能准确地定义那种感觉就是“温柔暧昧之意”,但他也本能地察觉到,那种感觉仿佛和他从前所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气氛都不一样。 饶是他从前全副的心神都只放在惩奸除恶、调查办案之上,他此刻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有点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念头—— 小折梅,真是煞风景的小能手啊…… 他深吸一口气,绷紧胸膛,试图忽视小折梅那动来动去的手指,隔着几层衣料,都能给他心口带来的那股痒意。 他也不敢轻易松手。他怕自己手一移开,小折梅也同样马上把手拿开,那本宝贵的、需要小折梅以身引开追兵才能到手的真账簿就会立刻落地。 他只能十分尴尬地说道:“呃……折梅,那个……账簿里都写了什么?” 他也觉得自己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太拙劣了,但他压根想不到还有什么其它方法来解除他目下的窘境。 曹家还在外面的街道上耀武扬威,他事先布置好的云川卫以及官府的人手随时会赶到……仙客镇属于太平府管辖的范围,但既然曹家在此已作恶多年,很难相信太平知府对此毫不知情…… 不管怎样,他已经将自己的得力下属之一、太平东卫的千户赵彰派去了太平府官衙抽调差役与府兵赶来仙客镇办事。 赵彰办事,向来准时。他令赵彰尽量于庆典初日正午时分赶到,此刻其实已经晚了两刻。 想必是太平府那里有人作梗。 但他相信赵彰的办事能力,因此他要赶在赵彰率人赶到之前,将到手的证据摸清理顺,等一下好去曹府拿人。 ……不是跟小折梅在这里计较亲近与否的时候啊!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五指微松,眼看着小折梅的手,捏着那本真账簿从他怀中离开,继而又规规矩矩地往他面前递了一次,还摆出公事公办的神情,他不知为何,无奈的神色都要浮现在脸上了。 “给。”小折梅道。 盛应弦也只好拿过来,一边翻开账簿,一边问道:“你可有在其中发觉可疑之处?” 小折梅道:“有。” 盛应弦这一次真正有点诧异起来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小折梅刚才不过是简单翻了翻那本真账簿,就气鼓鼓地把它塞进他怀中了。 他刚刚那么问,也只是想要缓和一下两人之间莫名开始变得僵硬的气氛罢了。但没想到小折梅还真的给了他答案。 他立刻问道:“疑点在何处?” 小折梅道:“我只简单翻了前几页……不过,你见过谁家账簿里将猪牛羊肉与胭脂水粉列在一起吗?” 盛应弦:“……不曾。” 小折梅道:“而且,猪牛羊肉的出现频率以及数目也很奇怪。哪个大户人家购进肉类,一两个月内才有几斤啊?这点子荤腥,怕是曹随一个人都不够吃吧?因此我猜测,那些肉类的数字,怕不是真正的斤两数,而是人数。” 盛应弦:! 他立刻凝神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这一页上的记载。 数字与来源,看起来都很可疑。 “上品猪肉四斤,京城肉食铺子”。 “中品羊肉二斤,关外牧场”。 “牛肉无”。 他不由得沉吟起来。 小折梅又道:“恕我直言,我觉得写作‘来源’的那几个地方,怕不是来源,而是去处吧……” 盛应弦颔首。 若是依着小折梅这条思考线路,猪牛羊肉各指代不同类型的失踪小娘子的话,那么这些来源地点,确实可以假设为小娘子的去处。 “那么,这一条的意思其实就是在他们的定义里也十分出色的小娘子四名,被送到了京城某处?”他道。 小折梅眼睛一亮,立刻赞同他。 “对!我觉得只有这种解释可以将这些类目、数字和地点串起来……”她说。 盛应弦再翻了几页,觉得小折梅这个大胆的假设的确很有道理。 “但是,‘京城肉食铺子’指代的是哪里?”他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关外牧场’或许就是北陵国吧……这么说来,曹随掳人再远远卖出的这一套生意,不仅仅是针对北陵的?他的客人,在京城里也有?” 小折梅冷哼。 “人贩子怎么可能嫌客户多呢?”她冷冷说道,“只是不知这个所谓的‘肉食铺子’,只是他们的中转站,还是某个固定的客人……” 盛应弦又前后翻了翻,发现这个所谓的“肉食铺子”,每隔半年左右会出现一次,但每次只要一出现,标明的数字就比较多。 而且发往“关外牧场”的,无论是上中下品的分类、还是各种“肉类”的名称,都出现过;但是发往这个“京城肉食铺子”的,无一例外,都是“上品猪肉”。 盛应弦面色一沉。 “不妙!”他沉声道,“如果这里是中转站的话,应当各种类型俱是齐备才对。为何只会有一种类型出现?!”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抬眼,视线却正好在半空中与小折梅看过来的目光相遇。 她的脸上亦是又震惊、又气愤的模样,摩拳擦掌道:“这些答案,我们去向曹随那厮要,不就可以了?!现在就去吗?” 盛应弦:“……” 他现在开始觉得,云川卫可能真的多了一位编外成员,还是干劲十足,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深入虎穴当卧底也绝无问题的那种! 他还没有说话,巷子外就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和那些本地人或游客的脚步声不一样,听上去人数很多。盛应弦本就站在巷口靠里一点点的地方,此刻听到脚步声之后,立刻往前走了几步,走出巷口,马上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招呼声。 “盛大人!” 赵彰满头大汗地从那群府兵和差役之中排众而出,冲到盛应弦的面前。 “果然如您所料,太平府那边也是烂透了……属下索性乱来了点,但还是晚到了一会儿……请盛大人责罚!” 盛应弦的眉心微微一动,审视着赵彰和他身后那一群因为赶路太急而显得有些外形狼狈的府兵和差役们。 盛应弦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外形和气质都十分端正的人。也因此,他虽然不是掌兵的武将,但对于麾下人马的出场形象也自有一番标准;无疑今天的赵彰和其他人是达不到这样的标准的。 不过盛应弦也并不是不懂变通之人。 太平府既然包庇曹家已久,赵彰从他们手中硬抠出这点人手,也算是实属不易。更何况曹家人现在只怕还未走脱,他和小折梅又刚刚发现账簿之中的秘密,如今赶过去,时机恰恰好。 于是他也只是微微一颔首,道:“辛苦了。现下我们必须立刻赶去曹府,你自行部署一下,率人在曹宅之外将整座宅子围住,务必不能放走一人!不许出也不许进,事关重大,不得有失!” 赵彰立刻精神抖擞,应了一声“是!”,挺胸抬头,转身就向着那些慌忙赶路、已经显出几分疲态的府兵和差役们呼喝下令起来。 谢琇从巷子里亦走了出来。她已经听到盛应弦的话,此刻想了想,问道:“……曹十七娘还在绣楼上吗?” 赵彰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小娘子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慌忙结束了他的排兵布阵,拿眼睛去瞥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那里是盛指挥使站立的地方。 ……然后,他就看到被盛指挥使那挺拔高大的身形挡住的巷口处,果真走出了一位年轻小娘子。 年轻小娘子出现在仙客镇不奇怪,出现在盛指挥使身旁也不奇怪……赵彰虽然不在中京城里混,但每次回去述职,同伴们也会私下里偷偷说些小道消息,其中和盛指挥使有关的,多半都是“近来云川卫又办了什么什么案子,在办案时怎样怎样认识了某小娘子,案子办结了,小娘子亦是对盛指挥使芳心暗许,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类的。 ……但是,这个不太一样啊!这个和盛指挥使站得有一点近啊!而且还和盛指挥使交头接耳,谈了几句话,并且盛指挥使身上一点排斥、疏远、合理保持距离的感觉都没有散发出来! 赵彰一个激灵,忽然福至心灵,悟了。 早听说这次来仙客镇,盛指挥使是跟未来的指挥使夫人一起来的! 盛应弦行事光风霁月,曹家的事因为事前只是查探,毫无任何实据,甚至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对于曹随所做的恶事都没有一个接近事实的推测,只是单纯地觉得是横行乡里的恶少;所以盛应弦虽然也没有声张,但他并没有在云川卫内部保密此次出行他将带上那位从家乡上京来的未婚妻,好配合他调查的这一事实。 因此,至少是云川卫内部的那几位大人们,以及跟随他前往仙客镇的几名下属,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赵彰自然也从云川卫来仙客镇的那几个人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 不过他一开始就被盛指挥使支使出去,在太平府辖区内做这做那,所以还一直没有机会拜见未来的指挥使夫人。 ……现在可总算有这个机会了! 赵彰是个脑筋活络的人,立刻满脸堆起笑容。碍于身后还有那一群太平府的府兵和差役们,他没有立刻上前打个千儿,高喊“夫人好!”,但他也充分在笑容里添加上了他那郑重又不失热情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寒暄意味。 谢琇:……? 130. 一三〇·【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8^^…… 这是谁?为何笑得如此瘆人?? “……那边那个人,就是你的得意属下?”她悄悄在盛应弦身旁低声问道。 盛应弦正在翻着那本她带来的假账簿,还想看看那本假账簿里能不能也提供一点曹家的罪证和线索;听到她在自己耳畔低声问了这么一句,下意识就应道:“嗯,他叫赵彰,是云川卫太平东卫的千户。” 谢琇在心底换算了一下,意识到这个赵彰应该就是云川卫负责这附近地区的头儿。 仙客镇在太平府东部地区,中京则正好在太平府中央。想必云川卫还应该设有一个太平西卫。 但云川卫既然是皇帝的耳目,那么曹府在仙客镇搞了这么多年人口生意,怎么赵彰就一点都没发觉? 谢琇犹豫了一下,委婉地问道:“这个赵彰,在此地很多年了吗?” 盛应弦一怔,很快从她的话中体会到了她真正的语意,苦笑了一下,道:“前任千户姓郭,五十多岁,是酒醉后呕吐物倒灌入喉,窒息而死的,不太体面……赵彰是我从京中调过来的,才半年多……恐怕对这附近的水深都不是很能掌握,否则的话他今天去太平府衙调集人手就决不会迟到。” 谢琇松了一口气。 没跟曹家勾结就好。 但她忽而又想起自己刚刚的那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急忙又问了一遍。 “我想知道,曹十七娘还在那座绣楼上吗?” 盛应弦有点诧异地望着她,惊讶于她语气里的急迫感,但他还是招手把站在不远处、不时往这边探头探脑一下的赵彰唤了过来。 赵彰笑嘻嘻地搓着手大步走过来,刚到了他们两人面前就作了个揖,道:“夫人万安——大人急着寻属下有何事?” 谢琇:……??? 盛应弦:……!!! 赵彰这两句话说得太流畅了,中间甚至都没有过多的停顿。也因此,在他说完之后,迟到的狐疑感才慢慢地浮上了其余两人的心头。 盛应弦先是迷惑了一瞬,再一想赵彰头前那句话究竟说了什么,立刻觉得大脑一涨,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噎在了咽喉里。 “你……你在说什么?!”他差点呛咳出声,因此说话的途中还梗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紧盯着满脸堆笑的赵彰问道。 赵彰一愣,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变,添加了一种“我明明在做能讨好上司的事可是我是不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的憨厚朴拙感。 “呵呵呵……属下……属下这不是……从未见过夫人吗,今日有此良机,且让属下讨个巧,先行问候一下夫人……”他嗫嚅着解释道。 盛应弦简直要气笑了。 谢琇:“……噗。” 这位太平东卫的赵千户,真是个妙人。 能用一句话就把上司弄得脸色涨得像番茄的,可能都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真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番茄,少了一个能够完美形容盛指挥使此刻脸色的指代物,甚是扼腕! 随着他自己慢慢想清楚这其中的门道,谢琇的那一声没忍住的扑哧笑声更是雪上加霜;盛指挥使的脸色从番茄色渐渐地又变成了圆茄子色,再变下去恐怕就不能看了。 谢琇眼见不好,慌忙出来灭火。 “咳,我问你,先前你经过湖畔那座绣楼下的时候,可曾看到绣楼上的曹家小姐是否还在那里?” 她用一种非常公事公办、一本正经的语气问道,直接截断了盛应弦和赵彰关于那一声“夫人”称呼的纠结。 赵彰见势不妙,立刻也摆出一副说正事专用表情,道:“属下从那里经过时,好像并未在绣楼上看到曹家小姐……那座绣楼上好似已经无人了。” 谢琇:! 她慌忙又追问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何时经过绣楼的?” 赵彰想了一下,答道:“……大约一盏茶时分之前?” 谢琇立刻转向盛应弦。 “弦哥,我们得赶快去曹府。”她语速飞快、吐字清楚地说道,“既然曹十七娘愿意协助你,我们就须得防止曹随对她下毒手!” 盛应弦沉着脸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一扫赵彰,赵彰立刻就绷直了身躯。 “是!属下这就带人赶去!” 眼看着赵彰飞奔回去,急匆匆带着那群连服饰都不是很统一的杂兵们沿着大街往曹府跑去,谢琇转过头。 “弦哥,我们不跟着一起去吗?” 盛应弦沉吟了一下。 “我自是要去的。但你……折梅,这是官府办案,场面上恐不是很好看……” 谢琇慌忙抢着说道:“要的要的。万一需要闯内院的时候,你们一群男子,总不如我这个小娘子方便……将来若是要和其它官府中人吵嚷起来,说是小娘子打扰内眷,总比说是男子唐突了内眷强得多……弦哥,我愿你办案一切顺利,莫要在这种小地方落了口实……” 盛应弦:“……” 他先是愣怔了一瞬,继而哑然失笑。 小折梅的理由真多,还一套一套的。 虽然听上去也别有一番道理,但其实,小折梅最大的理由,还是想要去曹府凑个热闹,而不愿意一个人在客栈的房间中枯坐吧? ……虽然不合规矩,但他一想到小折梅陷在曹府之中的这几天,不知道忍受了多少折磨与不便,就莫名觉得—— 若是允许她一道去曹府瞧瞧热闹,亲眼看着曾经对她心怀恶意的恶人被捕,应当……多少也有些安慰与畅快之感吧? 盛应弦知道自己这样做,多少有了一点徇私的意味,但转念一想,此番办案,小折梅居功甚伟,不但亲身深入虎穴,而且还甘冒奇险、掩护了真正的重要证物,在遇仙湖上更是只身独战数人,将藏着真正证物的绣球抢到手交给他……这么想来,小折梅不像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倒像是云川卫麾下表现出色的成员之一;带她去也……情有可原吧? 他在内心振振有词,替自己找了许多理由,然后板着脸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曹府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小折梅一定会跟上来的。 果然,他没走出几步路,就听见身后大踏步奔跑的声音。 是小折梅追赶上来了,并且还露出那种自以为得计的灿烂笑容。 “弦哥英明!”她甚至还竖起一根大拇指,夸他。 盛应弦:“……” 盛应弦咳嗽了一声,道:“也就是今日未穿官服,还能通融些……” 小折梅大惊失色。 “什么?倘若穿了官服的话,便不能通融了吗?”她露出夸张的震撼神情,问道。 盛应弦觉得小折梅理解话语的方式简直令他难以理解。但他并不厌烦这种稀奇古怪的对话。只是—— 今日还有公务在身,不宜说笑。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放弃了跟小折梅讲道理,只是在跟她简单说着抵达曹府后的计划。 “此次最多也只能将曹随下狱而已……曹府其他人是否涉案,并无实证。十七小姐或许也不愿指证曹府其他人,毕竟那些人也都是她的家人。”他道。 谢琇收敛了促狭的笑意,露出深思的神情。 “若不是曹随将她逼迫太过,我们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机会稍纵即逝,因此虽然证据还不算足够将曹随的罪行钉死,我仍是做了这个鲁莽的决定。” 盛应弦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无比冷静,就好像在并非铁证如山的情况下、贸然决定逮捕曹尚书的侄儿,这种冒险的行为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 实在不太像是他本人平时的风格。不过,若是盛应弦从不行险的话,他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上了。 他必须比任何年轻人都沉稳,也必须比任何老成人都勇敢,懂得忍耐、懂得冒险,知道轻重分寸、又会在关键时刻敢于去做一些不知分寸之事,才能完美地成为今日获得皇帝倚重的盛指挥使。 谢琇忍不住说道:“弦哥,就去做你认为正确之事。” 盛应弦:“……嗯?” 他一边走一边将背后的一些现状说给她听,其实同时也带有厘清自己思绪的目的在,此刻她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他不由得有些疑惑。 谢琇郑重道:“证据总会有的。一个人作恶,不可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我们有账簿,还有很多切入点,比如那个什么肉食铺子、关外牧场……曹尚书再想包庇他,也得看看王法允许不允许!” 她这一番话,前半段娓娓道来,极具说服力,最后一句却又慷慨激昂起来,简直发出正义的光,一时间就连盛应弦都恍惚了一下。 好像有很久,不曾听到过有人以一种这么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这样凛然得近乎天真、却又仿佛带着某种一往无前之决心的话来了。 那一刻,他竟然有种错觉,就仿佛她真的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小折梅并不是那种只会说大话或者说奉承话的小娘子。她答应了要来协助他调查,便也尽力在查案,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那一夜她的“走失”虽然是计划好的,但他原本只想钓出曹随或者他的手下,他都已经布置好了,若是小折梅遭遇了和师妹一样的状况,他必定会当即出手,一定不会让小折梅落入曹随的魔掌…… 可是最后,谁知道小折梅竟然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随着曹家小姐进入了曹府呢?!而且后来,即使他亲自去找她,想要尽快把她从曹府带走,她也不同意,而是自己设计了一整套的戏本子,表演得简直七情上面,就连他也叹为观止。 说起来,若不是因为小折梅自己混入了曹府,他是真的不会想到要去千方百计地结识曹家那位十七小姐的。 131. 一三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29^^…… 他认为曹家的十七小姐那一晚出现在小折梅面前,并不是偶然。而她带走了小折梅,就更加不是什么单纯的善意作祟。 因此,他虽然平时办案并不太习惯从女眷这个方面下手,但这一次他还是设法结识了十七小姐,试探她的目的,想看看她究竟在其中介入有多深,是否能帮忙把小折梅再带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想到,事情最后结束在十七小姐将绣球抛向他,又把假账簿交给小折梅、误导小折梅为她自己引开曹随的注意力,逼迫得小折梅在盛大的庆典里,不得不一路拼命逃至遇仙湖…… 当然,最后,小折梅脱险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欣慰。 当他还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时,曹府到了。 赵彰带着一群府兵和差役,都是跑腿跑惯了的,来得飞快,倒是果真打了曹府一个措手不及。此刻那些府兵在墙外,隔一段站一人,牢牢将曹府包围住。 倒是赵彰本人,还堵在大门口,似乎正在跟门内的人吵嚷。 盛应弦大步走上前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赵彰回头,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低声禀道:“属下说要暂时围府,这边的门房就不依不饶起来,找了管家、又禀了他们爷出来,这就在门口僵持住了……” 盛应弦听得直皱眉。 老实说,云川卫去执行这种任务,没有一次对方是会乖乖合作的,总得拿些手段出来,或者拿一封圣旨,或是宫中口谕……这样比较省力,也免得他再劳神去和别人打嘴皮子仗。 当然,若是真的争执起来,他也不会惧怕。他只是不想把精力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争执上而已。 他沉吟了一霎,目光四下一扫,问道:“徐五呢?” 徐五的大名也是同一个音,叫徐武,是他从京里带过来的得力手下,极是年轻,只不过是去年刚在一桩案子里冒出头来的小旗。不过假如这个案子办得好的话,借着东风给他升个总旗也是稳当的;所以徐五这次跑前跑后,极为卖力。 他之前命徐五回客栈去取一样东西,怎么现在徐五还没赶回来?没有那样东西的话,他就得费点心在这里跟这位不知是曹家几爷的拦路虎磨嘴皮子…… 赵彰回道:“徐五还没来。” 盛应弦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门内那看上去总有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见状,按捺着眉间的不耐之色,上前一揖,道:“不知这位是……?” 赵彰大大咧咧地说道:“哦,这就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大人!” 那青年一瞬间勃然变色。 云川卫盛指挥使的大名,他们这些官家子弟没有不知道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 云川卫的盛指挥使,怎么会在“仙人之降”庆典期间,跑到他们仙客镇来,还要包围曹府?! 他竭力思考了一下,也没想到之前叔父提起过自家曾得罪过这位盛指挥使。 叔父为人最是圆滑,怎么可能去无缘无故得罪这位皇上面前刚正不阿的红人? 他的目光闪烁了数次,还是彬彬有礼地说道:“久仰盛指挥使大名,今日光临,足令敝宅蓬荜生辉……在下乃是家中次子,曹阡。” 然后,他就看到面前那位穿着一袭普通锦袍、面容却极是俊朗的年轻男人微微启唇道:“……原来是曹二爷,幸会,幸会。” 曹阡心想,幸会什么?你今天率人气势汹汹,来意不善,上来就要围我家府邸,就算是叔父在这里,说不定一时间也讨不到好!你还跟我假惺惺地客套什么? 但心里虽然这么激愤,口头上却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他假笑了两声,刚想故作不知地问上两句“不知盛指挥使今日光临,有何见教”之类的话,就看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盛指挥使背后,闪出一位小娘子来。 那个小娘子眉目如画,却形容有些狼狈,头发潦草地绑着,还有碎发飘在鬓间;衣衫上也沾了些灰土,多了些皱褶,一双眼睛却极其明亮,气势迫人。 “曹二爷,时间紧迫,容我长话短说——请问贵府十七娘回府了吗?” 曹阡一愣。 他素来不管小娘子们的这一摊事,一个隔房的堂妹回不回府,原本也轮不到他过问;只是今年庆典刚好轮到这位十七妹抛绣球,兹事体大,他也就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仿佛是……今天抛绣球出了点岔子,接到绣球的,并不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那家公子,而是旁人?而且,对方接到了绣球,似乎也无意于登门拜访,更无意于迎娶十七妹? 这一摊烂账,本也不归他插手,但婚姻之事,他母亲和妻子总是要出面的,于是他也听说,十七娘被管事的已经送回来了。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不确定这位小娘子的意思。 这位小娘子又问了一个稀奇古怪、好像与之前那句话全然不相干的问题。 “那么……贵府的曹随少爷,可在府中?” 曹阡:! 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有点发虚。 但就只目光闪烁的这一瞬,已经被面前的小娘子敏锐地捕捉住。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要入府拜访贵府十七娘,还请曹二爷行个方便。”她道。 曹阡:“……” 什么不明来路的小娘子都敢跑来曹府敲开大门往里闯了吗?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位小娘子跟十七妹应当没什么好交情,她找十七妹,定然是有别的原因! 他踌躇着,瞥了一眼盛应弦,试图从盛指挥使那张凛然又刻板的英俊面容上,找出一丝与这个小娘子有关的蛛丝马迹,好让他决定要不要同意让这个小娘子入府—— 结果替他解决了困扰的,竟然是之前那个率人围府的千户。 那个赵千户大喇喇地插进来介绍道:“哦,曹二爷,容我替您引见一下,这位是盛指挥使的夫人——” 曹阡:!? 盛应弦:!!! 谢琇:“……” 啊,赵彰真是个妙人。他一句话就把这位曹家二爷吓得五官变形了。 曹阡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勉强道:“这……倒是我等孤陋寡闻了,竟不知盛指挥使已然成亲……京中叔父也未曾提过,这倒是我们失礼了……见谅,见谅!” 说着,还又抬手向盛应弦作了一揖。 盛应弦:“……” 他知道这些官宦之家都有一本人情账,谁家和谁家是远亲,谁家与谁家是联宗,谁家又与谁家结了姻亲……不但年节时走礼方便,就是平时也能拿出来评估各方势力此消彼长的状况。 所以曹阡话里的潜台词是说,他堂堂一个云川卫指挥使,皇上面前的红人,怎么成亲都没有露出一点风声,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盛应弦木着脸,心想,确实是有哪里不对。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成亲!赵彰这个脑筋过分活络的家伙就已经一口一个“夫人”地喊上了!还理直气壮的! 谢琇则并不在意曹阡话语里的这点小钩子。 曹阡就是在拖延时间。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招。但她可跟曹阡在这里耗不起,一旦曹随在府内听说了云川卫围府,若是狗急跳墙可怎么办? 她一扬头,索性将无礼悍妇的形象贯彻到底,大声道:“既是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就让我进府去拜访一下十七娘!” 曹阡:“这……” 帖子也没事先递,口信也没事先递,就直接率领着自己的夫君和夫君手下的一大批狗腿子打到门上来,非要进门不可……要正儿八经地作闺中好友往来的话,这岂是讲理的正途?! 盛指挥使何等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京中多少高门世家的太太夫人小姐们都盯住了他的婚事……结果最后他就选了这么一个粗鲁无礼的悍妇?! 即使这小娘子的确身段窈窕、容姿甚美,但他们这等人家,理应懂得娶妻娶德的道理,岂是先看样貌而不讲德行的?!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再说几句话来推脱,眼神无意中一抬,却看到在盛应弦身后的长街上,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人。 那人亦是一身极低调的布袍,但在跑动间,双手中却还牢牢捧着一柄剑。 曹阡还来不及想清楚,那人已跑到了曹府门口,喘着气往地上单膝一跪,双手举高,将那柄剑捧到了盛应弦面前。 “盛大人!请恕属下来迟!”那人喊道。 盛应弦从曹阡面前回过身去,目光在那柄剑的剑鞘上掠过,尔后,他毫不犹豫地单手握起了那柄剑,转身一抬手,将那柄剑擎起。 “曹阡!”他沉声喝道,“你且看这是何物!” 曹阡猛然一愣,不由自主地跟着盛应弦的话尾,去看那柄剑。 那柄剑的剑鞘乌沉沉的,但在剑鞘之上,镶着金质的繁复饰物,做工极为精细、栩栩如生,从鞘口一路盘旋蜿蜒向下,竟是蛟龙吐珠的图案。 当然,蛟并不是龙,可也差不了几分了;等闲之人,怎敢使用这种图案作为剑鞘的装饰? 曹阡心中猛地一沉,一句话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不禁喃喃道:“……乌金鞘,红罗袍,贯正气,循大道——” 这是一首京中流传的童谣。据说,童谣的主角,就是面前这位盛指挥使。 “红罗袍”自然说的就是指挥使的那一袭绯色官袍,而“乌金鞘”指的就是盛应弦 132. 一三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0^^…… 虽然皇帝赐下时并不是作为尚方宝剑来使用,而是为示宠信而特意在库房中挑来赐给盛应弦平时所用的一柄神兵,但不管怎么说,这柄剑就是御赐,此刻擎出,照样代表着皇权的威严与颜面,令人必须低首听命。 曹阡即使心中再不乐意,此刻也不得不屈膝跪倒,口称“小子有眼无珠,伏乞圣上恕罪,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类的套话。 而曹阡一跪,原本还挡住门口的曹家管事、仆役等人也纷纷跪倒。 盛应弦轩眉微蹙,刚刚收回那只擎起御赐宝剑的手,还未开口,就听到身侧一道清脆的声音: “既如此,我现下可以进去了吧!” 话音未落,他身旁那位胆大包天的小娘子,就趁着曹阡和曹家众仆还跪倒在地上未及起身的时间差,一阵风似的卷过他们身旁,冲进了曹府。 盛应弦:“……” 曹阡意识到什么,刚要起身,就被盛应弦一声低喝阻止在当场。 “御赐宝剑在此,我看谁敢造次!” 曹阡:“……” 他不得不又在原地跪好,不甚甘愿地微微低了头,但还在那里拧着脖子左顾右盼,却想不到一点破局的妙法。 盛应弦那位不知真假的“夫人”已经冲进府中了……随弟应该已经料理好了吧?!话说回来,盛应弦这一招毫无预兆地围府,还真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一时间无处求援…… 十七娘也鬼迷心窍!被盛应弦这厮的外表迷了眼!竟然无视家中的安排,擅自把绣球抛了给他!即使他们之前还没想到那身姿挺拔的俊朗男子就是盛应弦,但结合当时十七娘抛出绣球时喊出的“盛大人”三字,现在他们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十七娘是被他们夫妻联手欺骗了吧?!若是十七娘知道云川卫的下属都口口声声在这里叫起了“夫人”,还会不会愿意这样不顾脸面地把绣球抛向盛应弦?! 哼,盛应弦!枉费他长得一张正气凛然、不容私情的英俊脸孔,竟然还懂得骗取小娘子的好感,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曹阡跪在那里,这么想着,一时间竟是气得牙齿都咬得格格响。 哼!他倒是要看看,盛应弦能为他那位小夫人拖延多久的时间!他曹阡是被拖住了,但府内的爷们又不止他一人!随弟好歹是赶回来了,只凭盛应弦那位小夫人,一介小娘子单枪匹马,能从随弟手下讨得多少便宜才怪! 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头顶上就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赵彰,你且奉御赐宝剑在此。” 曹阡:!? 他猛地抬起头来,却正好看到盛应弦一回手,将那柄有着“乌金鞘”的御赐宝剑,放到恭恭敬敬掌心朝上举过头顶的那位赵千户双手之中,自己则一撩袍摆,大步流星地掠过曹阡身侧,径直往府内去了! 曹阡眼前一阵发黑。 堂堂云川卫指挥使,正道的光,都说他大义凛然到刻板的地步,却怎么还这么懂得变通取巧之道呢?! 他立刻就想爬起来追在盛应弦的身后,谁知道盛应弦带来的那个下属头脑比他更活络,立刻捧高那柄御赐宝剑,喊道:“曹一爷!切莫造次!御赐宝剑在此!你也不想做出什么冒犯之事,然后被我等上报御前吧!” 曹阡:“……” ……土匪,简直就是一帮子不按常理出牌的土匪! 他在内心怒吼着,但却无法真的站起身来阻止盛应弦或他那位来路不明、却很胆大包天的小夫人。 盛应弦明显就是为了给他那位小夫人撑腰,才肯将御赐宝剑留在大门口、自己则孤身进入曹府的!他能不明白擎着这样一柄宝剑入府,他的行动将更加名正言顺一些吗?但他为了在拖住曹阡的同时,能够关照到他那位冲得比他还猛的夫人,不惜把这么一柄宝剑留给他那不着四六的下属!…… 曹阡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可是他毕竟没有那种无视御赐宝剑、掀桌而起造反的胆量,只能眼睁睁用一种类似脖子抽筋的扭曲造型,半扭着头,目送着盛应弦一路大步流星,径直追着他那位小夫人的背影去了。 谢琇自然不知道在自己身后,还有这样一番剧情。 她冲进曹府之后,立刻辨明了曹十七娘住处的方位,一刻不停地往那里拔脚狂奔。 她虽然口头上可以酸一下“也不知道弦哥是什么时候发散魅力,迷得曹十七娘甘愿跟家中作对,也要把证据送出来给他,还不惜利用了他的未婚妻作阵”,但是真的落实到公事上,她是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耽误正事的。 此刻,把曹十七娘救下来,就是头等大事。 甚至,更冷酷无情一点来说,假如曹随真的对曹十七娘下手,那样对他们而言才更有利。 曹十七娘或许是对什么血缘关系的亲情还有一点点放不开,或许是还想在曹家继续生活下去,因此她并没有答应出面指证曹随,否则的话盛应弦就会告诉她这个消息了。 但曹十七娘现在只是答应把证据交出去,或许她还存着一丝天真的奢望,以为可以将曹随所做过的恶事彻底与曹府切割。 然而,曹随这般行径,大肆在仙客镇上扮成横行乡里的恶少,暗中却掳人为婢、卖去外地,这岂是他一人能够完成整个过程的?曹家的长辈与同辈兄弟,就没有一个人察觉他的行为? 呵呵。谢琇一点都不相信,甚至还觉得连根拔起这座宏伟的府邸,里头的人也没几个会是冤枉的。 但目下,她只能加快自己的脚步,提起一口气,尽量快地往那座僻静的小院冲去。 她还不能暴露自己从高武世界带来的那些轻功本事,但事到临头,真是太耽误时间了! 谢琇一路上凡遇仆婢拦路,大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在府内乱跑?!”的话,她全部都一低头撞过去,把对方从自己的前路上推搡开,横冲直撞得简直像一匹受惊了的小马,就这么把那些仆婢的惊呼和叫骂都甩在身后,一口气冲到了曹十七娘的住处门口。 她还没等缓一口气,就听到正屋里传来了曹随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再问你一遍,你给了盛应弦什么?!” 伴随着他那句杀气腾腾的话,谢琇灵敏的耳力还听到了——屋内传来一种可怕的、机械的格格声,以及木头与布匹纠缠摩擦而发出的咯吱声。 谢琇并非那种一点危机都没有经历过的傻白甜。她甚至还曾经扮演过女杀手,自是分辨得出,那种奇怪的格格声,正是咽喉被锁、气道被扼、喉骨渐渐移位所发出的声音! ……是绞杀之前的声音! 谢琇:!!! 她几步就冲到了正屋门口,大声喝道:“云川卫办案!都给我住手!” 屋内所有人都一齐看向门口。 而谢琇也在同一时刻,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曹十七娘已被一条悬在房梁上的白绫高高吊起!在她身后,那条白绫的一端被一个壮汉死死拽在手里,而另一端则在房梁上打了个活结,此刻正缠绕在她的颈间! 曹十七娘的脚下虽然还踩着一个绣墩,但那壮汉又将手中的白绫向后拽了一拽,还在臂间缠绕了几周,白绫已经渐渐向上牵拉,剩下的长度已经不足以让曹十七娘的脚底牢牢踩住绣墩了! 曹十七娘已经被勒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徒劳地在颈间抓挠着;而在一旁站着逼问她的,正是曹随! 曹随看到谢琇冲入正屋,双眼一瞬间因为惊讶而睁大了。 “你……!竟然是你——”他脱口吼道。 曹随显然不是个蠢人。他几乎在这两句话脱口的一瞬间,就猜到了这背后的缘故。 “你……!你是云川卫的人!” 谢琇无心跟他斗嘴,厉声喝道:“立刻放开她!” ……可恶啊!她怎么就没有拿一样武器什么的一起过来! 她本以为即使曹随动手,她靠着自己的拳脚本事也足够抵挡到盛应弦来援,而“纪折梅”提剑杀进杀出,这是百分之三百的ooc行为,绝对不可取,所以她干脆就没有拿任何武器或利器傍身。 但现在谁知道曹十七娘竟然被吊上了屋梁! 谢琇心念电转,不理会曹随的怒喝,就要迈步直冲着曹十七娘身后那名拽紧白绫的壮汉莽过去! 而她试图攻击那名壮汉、好让他松手的意图,也让曹随看了个明明白白。 曹随的反应和她一样快,而且他站得距离曹十七娘更近。 他立即飞起一脚,将曹十七娘脚下踩着的那个绣墩踢飞了! 曹十七娘脚下陡然一空,整个人身躯往下一沉,立刻被吊在了半空! 谢琇:!!! 人命关天!已经不是思考自己会不会ooc的时刻了! 她此时已经飞奔到了曹十七娘身旁,但立刻转身去抱住曹十七娘双腿、试图把她举高一些,以缓解颈间白绫吊颈带来的窒息感,好像并非最优解。 那样的话就连她也要成为曹随攻击的目标,不但救不下曹十七娘,反而自己也要为曹随所制了! 谢琇飞快掠过曹十七娘身侧,大喊一声“你再撑一下!”,就冲着那个拽住白绫另一端的壮汉——他此刻站在距离她两三步之外——飞身就是一掌击出! 但她这一掌还未落到实处,就听到自己身后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咻—— 继而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噗通! 133. 一三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1^^…… 谢琇一掌既已击出,也没法收回,索性就径直冲着那壮汉胸口,狠狠拍落。 但在她掌心碰到那壮汉胸口的前一霎那,那壮汉忽而像是丧失了重心一般,猛地咚咚咚一连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咕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却正好错过了谢琇这含怒的大力一掌。 谢琇本是悄悄将内力贯于掌中,打算一击奏效,不说打飞,至少也得让那壮汉一跤摔倒,松手放开白绫才行。 但现在那壮汉还没吃她一掌,就摔得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倒是省去了他倘若果真被她一掌打断肋骨,她等一下还要编谎话蒙骗盛应弦的麻烦事。 谢琇勉强收住身形,眼角余光却掠过一抹飘飘荡荡的白色。 她定睛一看,原是那根白绫,竟然已经从中断裂,看上去断了一截,正飘落在地上。 谢琇:!? 她猛然回头,一眼就看到已经跌倒在地上、颈间还缠着一截白绫,却已缓过气来,手抚着颈子,咳咳咳剧烈咳嗽不休的曹十七娘,以及—— 那道挺立在门口,修长挺拔的青袍身影。 ……是盛应弦! 谢琇一时间不由得愕然。 ……他不是应该还在曹府大门口,与曹阡对峙吗?! 但曹随欲要灭口曹十七娘的计划被他们两人破坏,已经恼怒到了极限。 “盛……应……弦……!”他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名字,却仿佛慑于盛应弦的武力值,一时间并没有冲上去与盛应弦交手,而是怒视着这位年轻俊挺的云川卫指挥使。 “……不知盛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见教?!”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来。 盛应弦目光一闪,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目光投向谢琇。 那目光里似有一丝询问之意,谢琇瞬间就悟了。 “不知曹少爷又是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的妹妹下毒手啊?”她拿腔拿调地反问道。 曹随:“你……!” 他的目光在盛应弦和谢琇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最后仿佛自行脑补了一些什么,冷笑着,点着头,开口了。 “行,小爷我今天算是明白了……” 谢琇:? “盛应弦啊盛应弦,没想到你这么个大好人、大英雄,也要靠着女人替你卖命才能办成事……”曹随用一副吊儿郎当的鄙视口吻说道。 谢琇:……??? 盛应弦倒是十分沉静。 “任何人愿意协助云川卫办案,盛某都感念在心。”他平静地应道。 曹随“哈!”地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那么无脑地故作垂死挣扎,而是走到伏倒在地上、咳嗽声刚刚稍微缓解了一些的曹十七娘身旁,用脚踢了踢她的小腿。 “你那姨娘,是自己死的,我可没杀她。”他用一副“老子真是倒霉透道。 即使想先静观其变一阵子,看看曹随还能开始什么样的表演,谢琇也不能无视他踢曹十七娘的恶形恶状,遂厉声喝道:“要说话便说话!倘若再动手动脚,你动哪只,我便切哪只!” 曹随双肩一震,有点不可置信似的转过头去,偏着头盯着谢琇看。 可他没看多久,就被曹十七娘打断了。 曹十七娘听到了他的话,猛地转过头,恨恨地瞪着他。 “姨娘身子不好,若不是成日为我担惊受怕,又怎会……怎会……” 她说不下去了,大颗的泪珠涌上了眼眶。 “借着家中小娘子来沽名钓誉,算是什么‘佳话’!”她愤怒道,“姐姐们甘愿受你们摆布,那是她们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不想坐以待毙,若是能将你们一道拖下地狱,倒也不错!” 曹随略带一丝惊讶地望着她。 “什么?你说什么?”他夸张地摊开手,“我可没干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你姨娘寿数到了,这也赖我?!至于曹家小娘子登绣楼的仪式,这是几十年前老辈人就传下来的传统,也与我无关……” 曹十七娘恨道:“你敢说你一点亏心事都没有做过吗?!现在盛大人来了,曹家也要完了,我倒是还要看看,这种浸透着曹家小娘子血泪的仪式,还能不能持续下去!” 曹随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唉,何必这么较真呢?”他貌似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之前那些接到绣球的郎君,不也是家中好好物色的吗?你以为我们真会把曹家小姐嫁给什么卖油郎或者庄稼汉?你也不想一想,得了那样的姻亲,对我们曹家又有什么好处?” 曹十七娘怒道:“既是你说的那样好人家,那么五姐姐、八姐姐、十一姐姐又是怎么死的!” 曹随啧了一声,不耐似的答道:“只是命不好吧……” “一派胡言!”曹十七娘突然提高了一点声音,颤着嗓子吼道。 “她、她们即使命不好,也是因为生在了曹家!”她颤声喊道,眼泪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你说,她们死之前在想什么?是不是跟我此刻想的一样?” 曹十七娘刚刚死里逃生,重重摔在地上,额头和脸颊都蹭上了灰尘,头发和衣衫也凌乱了许多,颈间还有清晰的白绫勒颈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又是凄惨、又是狼狈,一点稍早前在湖畔绣楼上登楼抛绣球的世家贵女风采都没有了;但她此刻一双眼眸之内却仿佛灼灼燃烧着某种慑人的火焰,她趴在地上,半撑起身躯,咬着牙,冲着曹随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曹家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该有多好?!” 谢琇:! 说得好。 刚才她还以为曹十七娘要说一句“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曹家”这一类的话,却没想到曹十七娘比她能想像的更加勇猛些,一张口直接就想灭掉整个曹家—— 好!不愧是当初单枪匹马就敢来大街上拐走云川卫指挥使未来夫人的那位小娘子! 而且从曹十七娘这咬牙切齿的一句话来判断,她是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后路都断绝了,打定主意要掀翻整个曹家——这当然对于盛应弦来说是个大大的好消息,谢琇自然也乐见其成。 她原本打定主意要旁观一阵子,因为这种对话之下最容易露出蛛丝马迹的线索。但曹随所说的话实是混蛋到了极点,谢琇觉得自己简直难以忍受胸中翻滚的愤怒,若不是曹十七娘这么快就表露了自己坚决的立场,说不定谢琇再忍不了多久,就要崩人设地上去一脚踢飞曹随了! 盛应弦这时突然出声了。 “折梅,你且扶着十七小姐,避到一旁去。”他冷静地吩咐道。 “这里其它的事宜,就交给我来处理。” 曹随惊诧地望着盛应弦,片刻之后“哈!”了一声,嗤道:“盛大人,盛指挥使,你都到这里多久了,后面还没有其他手下跟来?你不会没注意到这件事吧?” 盛应弦将平静的目光投向他,眼眸深不见底。 曹随笑了笑,说道:“您一个人当然能擒下小人我……但您一个人,也消灭不了仙客曹氏一族。就凭借我十七妹的几句胡言乱语,你就想扳倒一个官宦之家,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盛应弦依然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并不答言。 谢琇这时已走到了曹十七娘身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还倒在地上的曹十七娘。 她站着的这个位置,一抬眼刚好能看到对面东次间的房门。而她那优秀的视力,正好让她捕捉到东次间房门旁的一根柱子上,似乎钉着某样异物;在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巧有光线照在其上,闪出一点奇特的冷光。 谢琇:? 她定睛再度一看,分辨出了那是什么。 ……是今天稍早前,盛应弦从自己的腰带中抽出,拿给她切割那只绣球的薄刃小刀! 此刻,那柄小刀有一半都插进了木质的房柱之中,露出的半片薄刃则在特定角度下反射出一点冷光,刚巧被谢琇看到。 联想起刚刚白绫突如其来的断裂,谢琇一瞬间就悟了。 想必是盛应弦及时赶到,然后用这柄小刀作为暗器,及时飞刀切断了白绫,才救下曹十七娘一命的吧。 ……他这飞刀飞得很好,就是差点儿害她一掌打空闪到腰。 她不知道盛指挥使今天还有什么别的安排,他的手下又为何迟迟不见入府支援;不过,她好歹在他面前也有个“虽然打起来像是五禽戏但好歹也是跟师父好好学过一点武功”的印象,等一下万一动起手来也未见得就会吃亏! 正这么盘算着,她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略有些杂乱,但听上去还算是有点章法,并不像是惊慌起来乱跑的样子。 果然,有个声音很快从外面扬了起来。 “卑职参见盛指挥使!” 盛应弦头也不回,双眼依然盯紧屋里的曹随,应道:“嗯。其它的布置已经妥当了?” 那声音道:“是!各院都已派了人看押住了,云川卫丁爷亦是赶到了,说从京中调集的人手今夜可至!” 曹随:!!! 他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又青又白,来回变换了几次之后,最后慢慢地涨成了酱紫色。 “盛、应、弦!!!”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个名字念出,语调里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怨毒。 “好啊,原来你早有预谋——” 盛应弦依然是一张平静板正的脸孔,语调甚至没有任何波澜。 “仙客曹氏,何等势大。就算是盛某,也不敢贸然在全无安排之下出手。” “你……!”曹随急怒,脱口骂道,“你这样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就不给自己留一丁点后路吗?!且等我叔父在御前奏上一本——” “呸!” 盛应弦没有说话,谢琇却是忍不住了。 反正她的最新人设就是悍妇,不发挥一下简直就对不起她新背上的这个锅! “你们一家沆瀣一气,只有令叔父清白无辜,出淤泥而不染?怎么?令叔父是遇仙湖里那朵最大的白莲花吗?” 134. 一三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2^^…… 曹随被她的生动比喻气了个倒仰,用手指着她,连点了数下。 “你……你、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谢琇心想,古代又没有录音笔,在场的差不多都是自己人,就算她污蔑了朝廷命官,有证据吗?谁会证明? 于是她更是有恃无恐,更进一步道:“朝廷命官?纵容家人为祸乡里的朝廷命官吗?只怕皇上也挺想听听你们一家子的故事吧——” 但她这句话刚刚出口,曹随就一愣,继而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 谢琇:“……” 来人,把他抬出去埋了吧。 但曹随的笑声未歇,就仿佛她刚才一句无意之中的抬杠刚好戳中了他的笑点一样。 “你说……皇上会在意我们这点子事?不不不……”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表情夸张。 “只怕皇上到时候还要怪你们多事哩……” 谢琇:!!! 她飞快地抬起眼来,与门旁的盛应弦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的眼中亦有错愕之色,但他的表情管理没崩,依然一派镇定,偏头对门外那些好像被曹随这几句话吓唬住了的府兵说道:“把他押下去,交给赵千户,单独关押。” 曹随:! 他立刻大喊道:“我看你们谁敢——” 谢琇:“啧。” 她看到了门旁的盛应弦忽然朝着她极不明显地一偏头,使了个眼色。 她突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于是她突然暴起,一个纵身就到了曹随身后,挥起手臂,一掌就切在曹随后颈上。 曹随没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软软地昏倒在地上。 谢琇在他身后叉腰,把悍妇之貌表现得活灵活现。 “敢胡言乱语地在这里辱我弦哥!今天就教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她放狠话道。 盛应弦:“……咳。” 他以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唇角趁机飞快地翘了一下,又飞快地展平。 他走进屋内,俯身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曹随,抬起眼时,视线与她的在半空中相遇。 他的眼中溢满了笑意,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却依然十分镇静。 “来人,把曹随拉下去,照旧交给赵千户,单独关押,好生看管,一定不能让他逃跑了!” 门外的府兵轰然应声,涌进来几人,把曹随以及之前那个就已经一跤撞了头摔昏过去的壮汉,都一道拖了出去。 盛应弦此刻才彻底转向谢琇,眼中的笑意溢了出来,染满了他的眉梢眼角。 “纪女侠好俊的功夫,盛某甘拜下风。”他徐徐道。 谢琇:“……” 现在居然都学会跟她说笑、拿她寻开心了?!盛指挥使进步好大! 她索性厚着脸皮,朝着盛应弦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江湖救急,侠义为先!” 盛应弦微微一怔,继而纵声大笑起来。 …… 回到京城后,谢琇又回归到了之前那种莫名其妙主掌中馈的生活里。 每天跟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打交道的感觉真的很平淡,她还是想要出生入死飞檐走壁(不)。 好在盛应弦还念着当时在仙客镇并肩作战、同舟共济的那点同事之谊,隔个几天会向她主动提起一点调查的进度。 他们查清了那本账簿里的“关外牧场”就是北陵国的代称,有些被他们掳走的小娘子就是被直接送到了北陵国,进了那些五大三粗的北陵贵族的府邸,因为那些蛮子喜欢南边大虞的这些目如横波、腰如约素的美丽小娘子。 但是“京城肉食铺子”到底指的是什么,他们有许多猜测,却没有多少头绪。 虽然会同刑部一道办案,大家也有了一些猜测,但无论是猜这个“肉食铺子”是指贩卖人口的中人还是花楼,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而曹家贩卖人口的理由,单单只是为了赚钱,好像也不够成为一道把他们足以押上刑场的铁证。 刑部和云川卫甚至经手过私下倒手盐引的、私贩铁矿铜矿的,虽然也都是大罪,但入手的银子总比这种掳人风险巨大、还经常因为供不上“货”而没有入账的所谓“生意”要稳定得多,数额也大得多。 曹家又不是穷到没钱花,为什么要经手这种风险巨大、还要背个里通外国名声的生意,倒是令人颇费疑猜。 盛应弦说,如今也只能先往“里通外国”这个方向查着,曹尚书受了牵连,皇上令他在家静心休养一段时间,其实也就是“闭门思过”的婉转说法。 至于整个案件都水落石出之后,这位礼部尚书曹观曹大人的位置还能不能坐稳,就要看圣心如何了。 老实说,虽然这个案子不小,但毕竟案发地点主要在太平府仙客镇,而不是中京城,受害小娘子也并不是官宦人家的贵女,所以在京城里并没有掀起很大的风波,只有眼中盯着曹观那个礼部尚书位置、以及万一侍郎升尚书之后空出来的侍郎衔的那些人家,还两眼发绿地死盯不放。 不过,即使暗地里多少家波澜暗涌,表面上中京城里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 大约是因为谢琇在京城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云川卫指挥使盛大人在家乡订的那门娃娃亲的未婚妻来了”的消息也渐渐地传了出去,因此即使她没有以“纪折梅”的名义在外走动,但是也开始接到一些指名邀请她出席的帖子了。 老实说,谢琇觉得这些送帖子来的人家未必全都是通家之好,说不定很大一部分也带着一点猎奇的心态,想看看凭借先来后到的优势强摘中京一枝花的这位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琇:发愁。 她既不能擅自把所有帖子全推掉,也不能擅自把所有帖子全应下。 打算问个府里原有的主子吧,大老爷盛和礼很显然是不可能给她提供什么有效选项的。 更何况,让她越级去问盛侍郎“您瞧这些都是因为您儿子太出色所以想来给我个下马威的,请问我应该答应哪几家、拒绝哪几家,到时候究竟是对她们好言好语应酬一下还是干脆甩开膀子揍她们一顿合适”,盛侍郎必定轻则暴怒,重则高血压,决不可取。 同理可证,盛大郎盛应弘也不是个合适的场外求助对象。 左思右想,谢琇决定,用相同的问题去问一遍盛六郎本人。 她抱着一堆帖子,径直把它们往盛应弦的书桌上一放,右手一拂,那堆帖子就有如一整行扑克牌一样一张张铺开罗列在那里。 盛应弦:……? 谢琇转过头来,冲着他和善地微笑。 “如你所见,弦哥,我收到了很多人家邀我赴宴、赏花、上香等等的帖子……京中这些交际走动的关系,我一点也不熟,只能来问你了。”她眼眉弯弯,露出一个非常随和贤淑的浅笑。 “你瞧我应当应了哪一家的,拒了哪一家的?到得人家,见了对方,我又应当以何种态度应对?” 盛应弦:“……” 他头痛地揉揉眉心,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过世后,他们这一家子单身汉到底是有多么不便。 之前年节走礼、婚丧嫁娶随礼,皆有定数,按照单子去准备差不多的即可。府中衣食住行,由管家操持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一旦府中出现了女眷,各家的交际活动随之而来,麻烦事也就多了起来。 可是他也推卸不掉。今日倘若是未来的大嫂有此疑问,那么伤脑筋的必定是大哥,为她解说的也必定是大哥。然而大哥婚期未至,代掌侍郎府后宅的是他的未婚妻小折梅,那么任凭小折梅要拿这些事如何为难他,他都是应该受着的。 他虽然之前无心情爱,但他并不傻,也知道自己在京城那些贵太太眼中是完美的佳婿人选,即使他会郑重表明“家母在时,于家乡已为盛某订下一门亲事”,绝大多数人也都认为这只是一种托辞。 但是,现在,那门亲事的另一位当事人出现了,来到了京中。别的不说,有多少人想凭借这种女眷交际来打开与侍郎府的关系,就有多少人想借着这种女眷交际来打探一下小折梅这位未婚妻的斤两虚实。 盛应弦对这门婚事原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他只觉得是他的责任,他会好好承担,不会做对不住小折梅之事;却完全没有思及与情爱相关的问题。 但是,此刻,小折梅那副挑衅的笑容明晃晃地在告诉着他,这些帖子里还有一些是不满小折梅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递过来的,如同一封封挑战书那样,需要小折梅多花心思去料理。 而现在,小折梅问他的就是,这其间的轻重如何拿捏? 不知为何,他在仙客镇曹府冲进曹十七娘住处的正屋,一眼就看到小折梅纵身一掌劈向那个拽住白绫、欲绞杀曹十七娘的壮汉面门的一幕,重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的笑容不由得有点发苦。 ……他差点忘了,小折梅的武功即使在行家看来像是五禽戏,但对付几个手无缚鸡之力、身娇体弱的小娘子,那可是完全足够了! 他再一想他们在曹府时,曹阡盯着他和小折梅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同情,还带着一丝丝轻蔑,完全就已经把他定义为“不幸娶了个悍妇”的可怜人,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啼笑皆非。 他不怕别人眼中的同情,但是他不能让小折梅真的被人当作是悍妇。好好的小娘子陡然背上这么一个名声,谁会开心? 他想了想,苦笑着叹息了一声,从中挑了几份帖子出来,道:“除了这几家,其余都不必理会,回个帖子好好说明一下‘大少爷婚期在即,府中如今正忙,无暇分/身’之类的理由即可。” 谢琇:……? “大哥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吗?”她好奇地问道。 盛应弦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答道:“未曾。不过是一种托辞罢了。” 谢琇:“……” 135. 一三五·【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3^^…… “……即使婚期已定,你觉得我这个身份去操持大哥的婚事,合适吗?别家的夫人小姐们也不是傻子,她们会相信吗?”她向着钢铁直男盛指挥使发出了灵魂叩问。 盛应弦:??? 他疑惑地看着她,头脑都似乎发出咯吱咯吱的运转声,就好像是一部没了油、生了锈的老旧机器,还在顽强地工作着,却力不从心似的。这导致他的脸上空白了好一瞬,才露出了“啊我明白了”的神情。 但他即使弄明白了这其中的道道,好像也没有要顺着这世间的人情世故调整对策的意思。 “无妨。”他满是不在意地笑了一下,道:“京中皆知我们侍郎府没有女眷在内操持,如今你来了,就是唯一的一位。即使是笑我们不讲章法,也断没有笑到你身上的道理。” 谢琇:“……” 啊,不知为何有点感动……又不知为何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想不通的就打直球,这是谢琇的习惯之一。 于是她索性问道:“那么假如还是有人要笑我呢?” 盛应弦:……? 他迷惑地望着她,像是不明白她怎么忽然杠上开花,但他还是想了想,答道:“……那就听凭你开心发落罢。” 谢琇:!!! 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开心行事?怎样都行?”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盛应弦好像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反应会这么激动,一头雾水似的点点头。 谢琇又追问道:“若对方看不起我呢?” 盛应弦严肃道:“那便从此互不来往。这样捧高踩低之人,亦不值得深交。” 谢琇问:“若对方言辞挑衅呢?” 盛应弦道:“不卑不亢,针锋相对,无需与对方对骂,但也莫要委屈自己。” 啊对了,谢琇想。 在原作之中,盛指挥使这个人还真是从未口出恶言过……所以他每次若逢骂仗,还真的都是以理服人,一字一句,语气平静,甚至都无需抬高声调,浑身的气场就能慑服对方。 什么?你问那些犹不肯顺服的人? ……可能都埋了吧。 作为家属,她多多少少也得顾及一下盛指挥使的统一设定,能不先动手的话还是要坚持一下爱与和平。 谢琇又道:“那若是对方先动手呢?” 盛应弦:!?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就好像压根想像不出小娘子之间如何大动干戈、互扯头花的现场似的。 那副茫然到怀疑这个世界有哪里不对的表情实在朴拙而有趣,谢琇险些笑出来。 但是在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的前一瞬间,他忽然说道: “那就……莫要真的打伤对方吧。” 谢琇:?! 盛应弦那句话里隐藏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说“凭借自己的高武力值而去惩罚那些武力值为负的人们,并不符合侠义之道;因此莫要真的打伤对方,但是你也不要吃亏,略微给对方一点教训也未尝不可,这点事情我还是可以替你撑住的”。 不知为何,谢琇忽然有点想笑。 于是她也真的就那么咧开嘴,灿烂地笑了起来。 “好吧。”她愉快地说道,“我听说孙太师经常与你为难?明天就去找个事由,捶打一番他家哪个跋扈子孙吧!” 盛应弦:“……” 他为难又苦恼似的抿了抿唇,可能有些没有控制好力道,脸颊上那个隐藏的小小唇涡又冒了出来。 谢琇内心:啊,可爱。 就为这个,也值得把那些挡住他道路之人统统都捶打一遍! …… 既然传说中的大嫂暂时还没有出现,谢琇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府应酬。 那天盛应弦替她选择的帖子,一封来自于未来大嫂的娘家,一封来自于算是盛应弦半个恩师、并且至今还在与他合作办案的刑部尚书郑啸的夫人,还有一封,来自于一个谢琇事先没猜到的人。 ……长宜公主。 永徽帝身体不好,子嗣不丰,目前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和一位公主。长宜公主是他的长女,年龄还比两位皇子要大一些,可以说她的出生完全是个偶然,是在永徽帝完全没有任何期待的时候突然降临的好消息。 也因此,虽然她只是个皇女,但永徽帝还是十分宠爱她的,也把她的性格宠得有些任性肆意。 皇帝不仅允她可以自行选择驸马的人选,并且还在她成年后依然允她在未婚的情况下单独开府,对她“好美色”的那点事也不加以约束。 所以长宜公主的日子当真是过得惬意极了。 谢琇还记得自己在时空管理局看资料的时候,看到的那位失败的同事扮演长宜公主时的记录。 每天的日常就是在府内跟面首嬉耍,然后出个府再看上哪个美少年,抢回家继续嬉耍;又或者参加什么游园会,看上了哪个出身好一些的美少年,继续进行调戏,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其抢回府中嬉耍…… 老实说,最被她看中的那一位,虽然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美少年”了,但对方可是堂堂朝廷命官,可是长宜公主依然胆大包天到想和他在各种地方嬉耍—— 那个倒霉的幸运儿,就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 永徽帝还算是在溺爱女儿的道路上没有丧失理智,知道赐婚这种事是强扭的瓜不甜;而且长宜公主想强扭的瓜还是他的心腹,兼具“朝廷命官”和“武林高手”两种属性,不是说抢就能抢的对象。因此虽然长宜公主一直以来都想说服她的父皇下旨给她和盛指挥使赐婚,永徽帝都没有同意。 自然,盛指挥使也是一直都拒不接受公主的好意。 他不但口口声声说着“盛某早年已由父母之命,在家乡订下婚约”,并且声言“即使没有婚约在身,盛某亦不可能从了公主”。 任由公主逼迫得再紧,他也是一脸正气,公事公办。 长宜公主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也不可能喝令府卫把盛指挥使绑了,好让她先下手为强。 因此,谢琇的那一位同事,虽然直播数据好到飞起,但在盛指挥使这里,可谓是大败亏输。 谢琇进入任务世界之前,还曾找到对方,试图从各种细节上深入了解盛应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当时那位美艳小姐姐就向她吐槽说“盛应弦就是个没长感情线的英俊社畜!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是只有公务方面打交道的同事或合作者或案件相关方!一旦牵扯到感情线,在他眼里的女孩子就全都是红粉枯骨!”。 自然,谢琇访问的另两位同事,曾经分别扮演过小师妹宋槿月和上一任“纪折梅v1.0”的两位小姐姐,对盛应弦的形容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而现在,谢琇这位纪折梅v2.0,刷出了仙客镇的隐藏副本,主掌了侍郎府的中馈,并且还即将出发前往长宜公主主办的夏日游园会。 实际上,盛应弦为她挑出这封帖子来,说可以应下,也是因为长宜公主主办的这个游园会乃是中京城里约定俗成、每个夏季都有,邀请范围遍及中京所有品级较高的官宦人家女眷的例行盛事,并不是因为长宜公主知道了纪折梅就是她的情敌,因此故意办个活动想把她叫来掰头。 诚然,谢琇相信自己说不定一旦在这场游园会上与公主狭路相逢,是需要掰头一下的,但这种官宦人家女眷的例行盛会,她也没有必要为了避免公主的为难而托辞不出席。 没必要避开,避开反而不是显得自己心虚吗。虽然她已经决定不率先搞事,但她也不怕事,公主殿下若是有何见教,只管放马过来就好了! 六月初一一早,天清气朗。 长宜公主主办的这场游园会,今年选在城西的一处园子里。 这处园子名曰“殊园”,本是前朝一位得宠公主的私家园林,但时移世易,如今已经成了一座无主的园子。之前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被战火和混乱破坏了一多半,但永徽帝宠爱自己这位唯一的女儿,从私库中拿钱修缮了“殊园”,虽然碍于朝臣进谏而没有将“殊园”赐给长宜公主,但假若长宜公主想要用这处园子,任是谁都要为她让路。 谢琇抖擞精神,选在一个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的时间点抵达了“殊园”,递上帖子、被人迎进去,并没有受到额外的优待或虐待。 她前几日去了刑部尚书郑啸的府邸赴宴,因着郑啸赏识提拔过盛应弦、如今还和盛应弦一道查案的这点香火情,今日郑夫人和郑家几位小姐对她也多有照拂,几人在一堆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自然。 谢琇暗忖,那些进了园子步步危机的桥段,果然只存在于宅斗类小说里。 ……幸好这个世界的原作是正常的单元剧类型普通历史小说! 这个世界并不能算是大男主破案类小说,因为盛应弦其实在原作里虽然角色重要,很多剧情靠他推进,但原作并不是全靠他的视角来叙事,而是十分正常地切换了多人的视角,如一腔热血要还世间一片青天的刑部尚书郑啸,在立储的重重危机之中夹在后妃与朝臣之间、优柔寡断的永徽帝,沉默寡言的张皇后,傲慢跋扈的杜贵妃,任性妄为的长宜公主…… 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视角下对故事的描述,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不得已,但最后,故事总会有一个结果,总有人得意、有人失意。 有些人消失在时局的洪流之中,有些人则笑到了最后。 谢琇望着面前款款向她走来的那位宫装贵女,先是条件反射一般四下环顾,确定自己旁边没有湖、没有沟、没有坑、没有假山、没有房舍,只有花树,若是要陷害她的话,最多也只能把她捆在树上而已;这才放心地缓缓从她坐着的那块怪石上站起,待得那位宫装丽人到得近前,她才弯腰下去,施了一礼。 “见过公主殿下。” 136. 一三六·【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4^^…… 那位宫装丽人在她面前停住。出乎谢琇意料地,长宜公主并没有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而拿腔拿调地为难她,甚至也没有玩一些那些宫斗剧里常见的“让身份较低的对手原地跪上两个时辰”之类的物理攻击,而是干脆利索地开了口。 “免礼。抬起头来教我看看。” 谢琇:……??? 这位公主是不是一顺口就把她对那些路遇的美少年会说的台词说出来了? 但公主这么说,充其量只是有些不给面子,倒不至于冒犯到让谢琇放弃爱与和平的原则首先动手。 因此谢琇依言直接重新站直了身躯,然后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地与长宜公主对视。 长宜公主的视线落到谢琇的脸上。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谢琇注意到她的脸色忽而微微一怔。 谢琇:? 长宜公主若有所思。虽然视线还停留在谢琇的脸上,但很明显,她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谢琇被她这么直直地盯着看,自己还得保持“核善的围笑”,保持身姿挺直、气度凛然的姿仪,不能给自己和盛指挥使丢了脸……其实是愈站愈觉得尴尬的。 真要掰头的话倒还简单了……就是不知道这位传言中任性肆意的公主殿下,又要想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正在谢琇思虑的时候,她忽然听到长宜公主缓缓开了口。 ……一出声就当头给她丢下一记大炸/弹。 “我将会死于永徽三十七年。”长宜公主道。 谢琇:!!!??? 再精湛的表情管理也经不起长宜公主的语出惊人,谢琇简直能感觉得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裂了。 “您……您说什么,公主殿下?”她甚至没来由地结巴了一下,才应道。 那一瞬间,她的大脑里就闪过无数和任务世界崩溃有关的规条和注意事项。 如果修复失败该怎么样,如果修复失败引致任务世界崩溃该怎么样,如果任务没搞砸、但小世界里的npc由于该世界剧情偏移或扭曲,自我觉醒了该怎么样,如果小世界的npc自我觉醒之后主动打算毁灭该世界该怎么样…… 在谢琇的大脑里被密密麻麻的规条、注意事项、前人案例刷屏的时候,长宜公主平静地注视着她,再度开口了。 “而你死得比我更早,纪姑娘。” “你死于永徽三十五年。” “……也就是,明年。” 谢琇:!? 她这才注意到,长宜公主注视着她的眼神之中隐藏着一抹既冰冷、又炽烈的怒意。那股怒意似乎并不是朝向她的,但那股怒意之强大,依然有若实质,沉沉落下来,笼罩在她们之间,使得空气都像是要凝固了。 谢琇脑内警铃大作——不,这只是一种比喻。时空管理局并没有向她发出警报,但谢琇心里知道,倘若她不立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的话,这就是彻头彻尾的直播事故! ……若是她直接为尊贵的们直播了一场“小世界如何崩溃”的好戏,只怕她就算是能从这个小世界里全身而退,但她在时空管理局的工作也要做到头了! 谢琇心念急转,道:“恕民女直言……公主殿下如何得知?” 长宜公主看着她。不知为何,谢琇在她的眼中看出了一抹怜悯之意。 “呵……自然是我梦中所见。”她悠悠说道。 谢琇:“……”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自然是快要崩剧情的时候,她能够听到的最好答案。 这部原作如果没有牵涉到重生设定的话,小世界里的npc自动带上了重生属性,就棘手得不得了。多数不稳定的小世界崩溃的肇因也是这个。所以一般碰到这种类型的修复任务,时空管理局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派个人穿成身份地位权势比对方更高的某个角色,直接按死这位npc。 当然,如果这个npc直接是皇帝的话,时空管理局就得大动干戈了——不是派人穿成皇后或宠妃,在后宫里对他下手,就是派人穿成王爷或者权臣或者大将,直接在前朝对他下手。剑走偏锋一点的选择有刺客或宫女或太监,留下的经典直播剧场也有好几部。 不过现在,谢琇飞快地思考过了,长宜公主这个角色,还真的位于这个小世界里的一个棘手的位置上。 比她身份地位更高的角色,都不太可能对她下手,也不太容易被煽动着决定对她下手。永徽帝宠爱她,张皇后是她的养母,即使是杜贵妃,跟她也无冤无仇。说到底,储位之争和公主有何关系? 而且长宜公主最多也只是喜欢强抢民男而已,她不干涉朝政,也不鱼肉乡里。她没有穷奢极欲地猛花国家的钱寻欢作乐、酒池肉林,也没有铺张浪费地强占别人的土地给自己修园子或修府邸。 当然,她强抢民男的行为有可能会伤及几位真正想要读书上进的书生。但她作为一国之公主,那些小书生拿什么与她斗?充其量也只能忍辱负重地与她虚与委蛇,然后在她意乱情迷时径行刺杀。 可是现在既然长宜公主心里已经有了提防,她便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让自己与那些有可能心怀怨怼的美少年们单独相处。 想来想去…… 最合适火速把公主殿下这位脱轨的npc直接收拾掉的角色,居然只有一人。 ……那就是长宜公主心头的白月光,云川卫盛指挥使。 然而就算谢琇把脑子忘在了盛侍郎府里没带来,她也不可能想不到,盛指挥使压根就不会做这种事情。 即使她再舌粲莲花,口才便给,把死的说成活的,也不行。 盛指挥使或许对长宜公主没多大好感,但他的正义属性让他绝对不会对一位并没有做出危害世间之事的女性下手。 而且,谢琇也根本不可能告诉他,假如不清除掉这位提前预知剧情的长宜公主的话,她可是会真的危及整个世界的安全的。 那就只能由谢琇自己继续与长宜公主周旋,伺机寻找扳回剧情的好机会了。 几番心思翻转,谢琇面上却不动声色,徐徐说道:“……不知公主殿下的梦里,究竟说了什么?” 长宜公主审视着她,听到她的回应,冷笑了一声,道:“自然都是一些碎片似的画面……可我看清了自己是怎么死的,那一幕真令我终身难忘……” 谢琇:“……” 还好,倘若只是预知梦的话,还能圆得回来。 任务执行者并不是会执着于一定要维护原有的剧情不变——除非是原作与主角命运导向相关的重大剧情。做个预知梦、因此改变了一些生活轨迹之类的事情,虽然有些神异,但放在古代背景下也并不是解释不通。 谢琇要防止的,只是长宜公主通过自己的预知梦,知道了未来的一些剧情之后,出手干预重大剧情。 举例来说,原作里立储之争最后的赢家是谁,那也必定不能更改;至于一位和皇位本就无缘的公主早死晚死,假如不会牵动到皇位更迭、国家命运的变化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谢琇试探着问道:“在殿下的梦里,也曾见过民女……何时死的?因此殿下想要调查那个梦里的内容的话,民女也能算是个适合的人选?” 长宜公主似是有些诧异,忽而哼笑了一声。 “呵,你还怪聪明的。也难怪能成为盛六郎的未婚妻。”她用一种混杂了五分嘲讽和三分赞赏的口吻说道。 谢琇接收到了她语气里的饼状图,额角的黑线简直快要形成实质了。 “呃……殿下有所不知,这桩婚事并非因为民女聪明,而是因为民女家刚巧住在盛家隔壁……”谢琇决定先不触怒长宜公主,而是从她口中试着钓出更多信息。 长宜公主倒是没生气,反而嗤笑道:“住对了地方,这不也是一种本事?” 谢琇:“……” 说得好!她简直想给公主殿下竖个大拇指! 但现在不是跟竞争对手惺惺相惜的时候。 谢琇假笑了一下,温言说道:“殿下既然相信民女,能将如此重大秘密坦言相告,民女自然也不能辜负殿下的信任……却不知殿下想要民女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长宜公主反而犯了难似的,抿着唇,目光也自然垂了下去,在地面上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似是在竭力思考着,却许久得不到一个结论。 谢琇看得心急,索性更大胆一些,直言问道:“若殿下一时半会心绪纷乱的话,可否听一听民女的想法?” 长宜公主重新抬眼望着她,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说。” 谢琇问:“不知殿下是何时做的这个预知梦?” 长宜公主说:“十天前。” 谢琇问:“不知殿下能否直言相告,梦里除了您与民女的死期之外,还曾经出现过什么样的事情和人物?” 长宜公主的唇抿得更紧了,似乎正在整理着措辞。几息之后,她道:“我梦见……宫里好像出了什么大事,父皇脸色很难看……哦,好像国库也不富裕,处处要钱……宫里有了一些传言,京城里那些富贵人家里也渐渐有了传言……还、还有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天南教’,说是各地都在闹,势力好像很大,引得父皇很心烦,还下令让刑部的郑尚书会同盛六郎一起调查他们!” 137. 一三七·【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5^^…… 谢琇心想,“天南教”这个剧情,长宜公主倒是没说错。 只是宫里能出什么大事?京城里能有什么样的流言? 她这么想着,就把这两个问题也问了出来。 长宜公主轻咬下唇,显得极为为难似的。 “我……我没有梦到宫里要出什么大事,只记得父皇快要气疯了……还传了御医……” 谢琇心想,储位之争有这么激烈吗?还气倒了永徽帝? “那么,京城里的流言,您还记得是什么内容吗?”她耐心地再问道。 长宜公主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那表情太真切了,让人一看就感觉她真的是在竭力挖掘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而不是在做戏。 可这就让谢琇的心情愈发沉重了。 因为这就说明,长宜公主真的不知为何突然做了一个不在原剧情里的预知梦! 这种小世界的剧情自我偏移,是最糟糕的。 和人力推动的偏移不同,譬如一场必胜之战,因为某个npc的出卖军机而战败,那么要修复剧情的话,就抢先把那个叛徒斩杀,或临时改变军队的布置,方法很多。 但像长宜公主这种突然做了个预知梦,还真的梦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那就必须随机应变了。 好就好在她居然也梦到了“纪折梅”的未来,因此认为“纪折梅”反而是可以一同商量对策的帮手,否则的话,谢琇还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因势利导。 往更糟的方面想,万一长宜公主没来找“纪折梅”商量,而是自己胡来的话,那么说不定剧情都崩得一塌糊涂了,谢琇才能找到真正的原因! 啊,想想就一身冷汗。 感谢公主殿下梦里有我! 但公主殿下的下一句话,立刻就让谢琇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想起来了!”长宜公主低声轻呼道。 “京城里的流言好像说的是……父皇还有一个私生子!” 谢琇:??? 什么?私生子?足以扰乱原作剧情主线“立储之争”的新角色?! 您要是说到这个我可就真不困了啊!!! 难怪长宜公主心烦意乱到了要来找“纪折梅”这个理应是她情敌的人物帮忙! 或许是因为“纪折梅”是她那个预知梦里唯一出现结局、与她没有大的矛盾或恩怨,又有点必要的地位和能力,确实有可能协助她的人吧。 谢琇脸上流露出了自然而然的震惊之色,语气都恰到好处地结巴了一下。 “是……是谁?!” 长宜公主抬起眼来望着她,表情很奇怪。 要谢琇说,那种表情感觉像是有点惊诧、又有点感慨,还带着一点嘲讽的情绪,潜台词仿佛是“我爹要是早点承认还有这么一个好大儿的话,还能有我两个弟弟什么事”。 但是,长宜公主并没有把她自己的这些感想说出口。 她只是简单地给了谢琇一个人选。 “庄信侯世子。” 谢琇:……?谁?你说谁? 她的脑壳都木了一下,才在硬记下来的那些资料里找到了这个人物。 庄信侯晏尚春是一名武将,戍守西北,以军功封侯,但因为在数年前的一场大战里受了重伤,据说是伤了根本——根据大家的分析,有可能是伤了肺部或者什么地方,导致痊愈得很慢,而且痊愈之后也无法再继续长期而艰苦的戎马生涯——所以他上表皇帝,申请就地休养,并且十分聪明地交出了手中的兵权。 当然,据说他是永徽帝的心腹,所以永徽帝也下诏好言安抚,并且提拔了一名他手下的副将做继任者,以表示自己对他并没有猜忌之意。 不过,这段君臣相得的佳话,持续的时日长了,其间的一切就都在微妙地产生着变化。 继任的定西将军心里怎么想,永徽帝对于一位没了兵权、却还要盘踞于西北的武将心里怎么想,庄信侯一直以养病为名避居西北不肯回京,心里又是怎么想……这一切,都如同潜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风暴,不知何时就会卷上水面,掀起巨浪,倾覆经过的船只。 而且,定北将军以军功封侯,封号就叫定北侯,定西将军的封号却叫“庄信侯”——听上去简直像是给文臣而非武将,这一点也很奇怪。 不过,或许是因为作者后来打消了详细写写这一部分剧情的念头,所以庄信侯这个背景设定虽然看上去大有可写,但在原作里,他们父子两人也都沦为了布景板。 ……但真是没想到啊!庄信侯父子两人还能有这种惊天动地的隐藏设定! 饶是谢琇自认为见多识广,一时间也被长宜公主爆出的这个惊天大料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宜公主见她的拙样,冷哼了一声,道:“怎么样?现在信我不是要故意拿你寻开心了吧?要知道我当时梦中发现这一秘密之时,亦是震惊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谢琇竭力思索,但碍于自己对庄信侯世子的印象实在很模糊,她进入这个小世界以后又没有在外交际过多少,压根没有见过这位庄信侯世子,因此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什么样子的。 最后她只好讪笑着,厚颜询问长宜公主。 “还望殿下解惑……那位世子爷是怎样一个人?” 长宜公主诧异地望着她。 “晏行云的大名,你竟然没有听说过?” 谢琇:? 我该听说过这个人吗?他很出名吗?是什么不世出的帅哥或大英雄吗? 不过她当然不敢这么直白地反问公主,只好尴尬一笑,委婉地说道:“呃……民女入京时日尚短……实不知这位世子爷的外貌与事迹……” 长宜公主瞪着她,片刻之后,忽然一哂。 “也对。”她说,“你日日面对着的可是盛应弦那等绝世佳品,又怎么会有心情去看其他男子。” 谢琇:“……” 理是这个理,但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觉得自己的笑容都虚伪得快要抽搐了。 长宜公主倒是个爽快人,揶揄了她一句之后,就开始简单地形容这位疑似是皇帝私生子的世子爷。 “晏行云长得很漂亮。”长宜公主一开口就显示出了自己的性格特点。 谢琇:“……漂亮?” 一个男子——还是有身份的世子爷——被人用“漂亮”来形容,那只能说明…… “没错,”长宜公主说,“他的长相是那种带着一丝凌厉感的漂亮,跟盛应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 谢琇:“……” 长宜公主啧了一声,有丝不耐烦似的说道:“我本以为自己是突然有了什么隐疾,才在看到晏行云的时候一点也不想亲近他。” 谢琇心想,这位公主殿下真是直白无伪啊。 竟然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看到美男就想抢回府里的本性! 长宜公主道:“后来我觉得,那是因为我讨厌他的性格。” 谢琇:“……他是什么性格?” 长宜公主想了想,道:“亦正亦邪。” 谢琇:“……如何说?” 长宜公主:“他的父亲似乎被父皇猜忌了,于是就主动提出要把他送入京中。我们本以为这是武将表达忠诚的一贯风格,就是把夫人与孩子放在京中,自己带兵在外,多少也是一种让父皇放心的方式……后来,他只身一人入京了,表面上与他的父亲极为不合,又因为自己一人呆在京里,就表现出一副低调谦退的样子……” 谢琇:“……这不是很好吗?” 长宜公主瞥了她一眼。 “是很好。”她说,“与他的父亲生分,说不准也是正好合了父皇的心思吧……自己又一副低调谦退、一心忠君的模样,虽然没领什么正经差事,但他交游广泛,论起吃喝玩乐来,倒是个极好的同伴,所以渐渐地也在京里吃得开起来……” 谢琇想了想,觉得这不就是一个不怎么出格的正常纨绔吗,最多只是“低调谦退”那个tag可能有点用力过猛,为何长宜公主会说他“亦正亦邪”? 她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坦率地问了。 长宜公主冷笑。 “若不是梦里我听见有人说‘按理说世子爷您才是皇长子,也有资格一争’的话,我都要被他做出的那副假象给骗过去了!你说,他隐藏得这么深,这还不算是‘亦正亦邪’吗?” 谢琇:“……” 您怕是对“亦正亦邪”有什么误解吧?! 她勉强问道:“那您……在梦里只听见这一句话吗?还有其它证据可以断定世子爷就是……就是……” 她做出尴尬的样子,长宜公主就懂了。 “哼,”长宜公主气冲冲道,“还需要多少证据?!我只听到这一句,这就够了!” 谢琇黑线了,不得不好言好语哄着这位公主殿下。 “这……兹事体大,殿下您可否把梦里的情景回忆一遍?” 长宜公主倒也不是那种事到临头还只顾着闹脾气的无脑炮灰型女配,那么说可能也只是想要发泄一下自己内心深埋的不满。 ……毕竟,自己内心崇敬不已的父皇,还在自己之前就搞出个私生子来,还是皇长子,在这种山雨欲来、危机四伏的关头,能是什么好事? 她想了想,道:“我梦里只是突兀地出现了一间类似书房或密室一样的房间……然后有个声音说了刚才那句话。我太震惊了,忍不住就要四下打量,然而我看不到说话的人在哪里,却只能看到站在书架前的那个人转过身来——” 说到这里谢琇还有什么不懂的。 ……庄信侯世子由此掉马。 谢琇问道:“这就是关于这件事的全部吗?” 长宜公主颔首。 谢琇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么,殿下您可曾想到过另一个可能性……就是这个事实,有可能是世子爷为了收拢人心而编造出来,欺骗一些人为他卖命的?” 138. 一三八·【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6^^…… 反正她也不认识这位漂亮的世子爷,也不记得他在原作里翻出过多大风浪。 她这次出任务相当急迫,没有时间把整部原作从头到尾认真阅读一遍,只看了时空管理局为她整理的重点提示,包括重要人物介绍、重点剧情、与主角有关,绝对不能改变的关键剧情全文等等,还有前面那三位同事的失败全程视频…… 换言之,现在她脑海里并没有关于这位世子爷在原作中的全剧情集合。但这位世子爷既然都没有出现在时空管理局的重点提示中,那就说明他在原作中也只是一位长得好看些的布景板npc。 所以她断定,这位世子爷的身世之谜虽然能够震撼长宜公主,但应该对主线剧情的推进并无大的妨碍。 也因此,她觉得这位世子爷莫不是有点野心,所以要危言耸听地骗取一些支持者吧? 她的阴谋论推断,却被长宜公主一口打破了。 “不可能。”长宜公主道,“在梦里,我看到了他拿出一枚玉佩……我记得那枚玉佩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点伤感且惆怅,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我幼时,曾经见过那枚玉佩的设计图……那是父皇亲手所绘。” “我还以为……”她声调艰涩,数次停顿,最后才说了出来。 “还以为那是父皇打算赐给我的,还曾经满心期待地等着,可是后来便没了下文……我当时还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父皇,父皇没察觉到我的想法,还笑着说,那是要赐给别人的,长宜若是想要的话,父皇可以再命人为你雕一枚……” 谢琇:“……” 啊,她能理解长宜公主的心情。 崇敬的父皇用心设计的玉佩,原来却是要赐给她的私生子大哥的…… “父皇竟然有个私生子”与“父皇把自己用心设计的玉佩赐给了那个私生子”简直如同两柄利刃,一齐插入长宜公主那颗脆弱的小心脏,割得她鲜血直流,无比疼痛。 难怪她在说完自己的死期之后,第一件想到的预知梦里之事,就是这个。 谢琇暗忖,今天她接收的要素过多,恐怕得好好思量一下。 而且,这些事情大概也是不能跟盛应弦说的,还得想个婉转点的说法。 她继续无情无义地追问道:“殿下的梦里,还有其它需要注意之事吗?” 长宜公主咬着下唇,苦思冥想了一阵子之后,忽而花容变色。 谢琇:? “我记起来了!有人……有人要杀我!”她尖声道。 谢琇:“是谁?” 长宜公主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喊道:“姜、云、镜!” 谢琇:……? 她的大脑迟滞了一霎,就记起了这个名字究竟是哪里似曾相识。 在原作中也以“轶事记载”的方式登场的那位被长宜公主强抢的美少年! 姜云镜,太平府人,永徽三十年赴乡试,离家后失去下落不知所踪,时年十七岁。 后来查实是途中无意间路遇长宜公主,公主见色心喜,遂掳之进府软禁。 那么算一算,他今年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公主府中已经呆了四年。 谢琇暗自叹气,心想虽然原作里只提到了他这么几句话,但想必这位美少年是一位极有骨气和原则的小书生吧。 “那么,殿下方才言及……永徽三十七年……呃,是他做的吗?”谢琇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试探道。 长宜公主忽而又泄了气。 “老实说,我不知道。” 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或许是因为太郁闷了,竟然飞起一脚,踢在路旁的一丛正盛开的芍药上。 谢琇:“……” 那丛芍药发出簌簌的声音摇晃着,有叶片和花瓣随之落下。 长宜公主嫌恶地看了一眼落到自己裙裾上的花瓣,用力抖了抖裙衫,道:“我看到的是一本书……确切地说,是未写完的书中一页。” 谢琇:!? 长宜公主回想着那些宣判她命运的字句,一字字道:“上面写着‘长宜公主李琇映,永徽三十七年薨于中京之乱,年廿三’。” 谢琇:“……” 长宜公主忽然停止了那种略带神经质似的抖动裙摆的动作,猛地跨前一步,迫近谢琇的面前。 “听着,我要你帮我找出我为何会在那个时候死于劳什子的什么‘中京之乱’。”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琇:“……殿下?如果您的记忆无误的话,您刚刚才告诉民女,民女在您的梦中,明年就要死了?” 她没说出来的是,您让一个提前两年就领盒饭的人,去帮您调查您自己的死因?您是不是对盛指挥使太有信心了,以至于认为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也是个做鬼都能行的神探?…… 长宜公主哼笑了一声。 “在我的梦里,我还记得的人物,一共有四人。”她说。 “我,你,庄信侯世子,以及姜云镜。” “庄信侯世子那种身份,不可能会帮我。姜云镜恨我恨得想杀了我……”她的语气忽而变得有点茫然且惆怅。 “只有你。”她蓦地抬起眼来,直视着谢琇的眼神灼灼有光,似是要在谢琇的脸上烧出两个大洞来似的。 “虽然我们可能会因为盛应弦而起些龃龉……但毕竟没甚深仇大恨,只有你有可能会帮我……”她说。 谢琇:“……” 她完全不知道该对公主殿下的盲目信任说什么才好。 长宜公主想了想,忍痛道:“只要你帮我这个大忙,帮我查出是谁会对我不利,那个劳什子的‘中京之乱’又是怎么会冒出来的……我就……就保证从此再也不打盛应弦的任何主意!他是你的了!” 谢琇:“……” 您堂堂一国之公主,要给我这个鬼神探发个奖激励一下,那奖品还是本来就应该归我所有的?您画饼的能力怎么这么强呢?老海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回想一下,这个ur世界虽然难度上不封顶,但作为主要女性角色,能全须全尾地跑完全剧情,却好像比较困难。 之前那位扮演长宜公主的同事,死在了天南教进攻京城的“中京之乱”里。扮演纪折梅v1.0的同事,则是被天南教那位神秘的左护法“逐日使”一剑穿心。而苟得够久的扮演小师妹宋槿月的那位同事,虽然苟到了接近结局的时刻,也介入了盛应弦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成功苟在侍郎府住下来一直不走——但是最后却败在了“剧情完成度过低”这一项上,莫名其妙就突然翻了车。 所以谢琇这一次的任务目标也略有修正。 不再是简单的“发展出一条完整故事线”或者“维护主线重要剧情不被改变”就好了,还有一项是“尽量发掘全新隐藏剧情,提升剧情完成度,确保将绝大多数隐藏起来的真相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以确保剧情稳定结局”。 用扮演过“宋槿月”的那位小姐姐的话来说,就是—— “心口一凉的感觉就不用说了,反正以前执行别的任务也不是没被杀过,但那一瞬间脚下的世界就活像是地震了一样剧烈摇晃起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幅模模糊糊的扭曲画面,实在太可怕了……这就是快要崩溃的世界吗,真令人崩溃!” 也因此,那位小姐姐的心理阴影也格外强烈,事后足足带薪休养了半年,才恢复了工作。 想到这一幕,让谢琇瞬间就心内做好了决定。 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多多挖掘这个世界里潜藏的剧情真相。 之前的那位“宋槿月”苟到了结局,可这个世界依然混乱翻转;那就说明一定还有什么是必须被发现、必须被纠正的。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单单在侍郎府里主持中馈,是无法触碰到真相的。 谢琇心念既定,于是对长宜公主说道:“那么,殿下您希望民女要怎么做?” 长宜公主很显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思考,此刻脱口而出: “假扮我。” 谢琇:“……您说什么?!” 长宜公主说出这个要求之前还有一丝不确定,但一旦说出口,反而促使她坚定了这个选择。她直视着谢琇,目光里隐然带着一丝疯狂和一丝不顾一切的执拗。 “反正我们都是将死之人……我也是,你也是。” “成为公主,你就可以动用我手下的一些人,你要他们去调查也好,去安排一些事情也好……” “说不定解开了我会被谁谋害这一谜团,也就可以同时解开你的死局。” “你当然可以把这些疯狂的事情就都告诉给盛六郎……可是,盛六郎是理性的,是冷静的,是需要证据的。你有任何证据可以让他相信这些疯狂的话吗?” 谢琇:“……” 多谢提醒,的确没有。 长宜公主问:“怎么样,纪姑娘,你不想试试吗?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总不如握在自己手里……” 谢琇忽而轻轻笑了起来。 “恕民女直言……那么又为什么,公主殿下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民女的手中呢?” 长宜公主一噎,片刻之后,她没好气地怒瞪了谢琇一眼。 “那是因为,我眼下就有性命之危!”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姜云镜,你不会忘了吧?” 谢琇:“啊……对。他还在公主府里……殿下是希望我连他也一并解决?” 长宜公主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云镜……现在还表现得很顺服,可我现在再也不敢接近他、相信他了。”她低声说道。 “从那个梦里醒来,我也曾经试着问过他要不要出府,我可以重新替他安排参加乡试的机会……可他就那么惊讶又无辜地笑着,说他想呆在公主府里,还说……这几年荣华富贵的生活已经消磨了他的意志,他只想过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可、可我一个字都不敢相信他的话!” 谢琇:“……那殿下您希望我如何?” “让他出府,让他考科举,让他好好做官去吧!”长宜公主脱口而出,一键三连。 谢琇:“……是,民女明白了。” 长宜公主松了一口气,重新笑了起来,道:“你且回去想想要如何与盛六郎把话说圆了……三日后我会再给你下帖子商议此事的。” 谢琇心下微微一动。 ……其实,哪里需要她编造出过于庞大的谎言来蒙骗盛指挥使呢。眼前很快就要有个绝佳的机会出现了。 感谢原作让她先知! “三日不够。”她心念电转,道。 “殿下最多等待一旬,我就可以说服六郎主动出手协助。” 长宜公主:!!! 骄纵的公主殿下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像是惊讶、像是嫉羡,又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就仿佛她不知道为何像“纪折梅”这样一介普通的孤女,能够从盛应弦那里得到这样的优待,而那种优待是像她这样一国的公主都难以得到的。 谢琇微微笑了。 “或许他只是本能地对占据‘未婚妻’名分的那个人好,如此而已。”她解释道。 长宜公主倒吸了一口气。 “行,”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使唤不动盛六郎,我使唤他未来的夫人,也是一样的。” 谢琇惊讶道:“民女还以为殿下会……会心有芥蒂,所以——” 长宜公主用眼刀狠狠地刮了她一眼。 “和男人比起来,那当然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不是吗!”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 139. 一三九·【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7^^…… 果然,还不到一旬,谢琇所说的那个良机就出现了。 有一天,盛应弦回府很早,但还没来得及吃晚膳,就又被匆匆召进宫去。 他这一去就是第二天夜里才回来,并且脸色也沉得可怕。 谢琇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原作中的重头戏而伤脑筋,但她现在不方便多问,更不方便立刻就跳起来要介入。 事涉天家秘闻,她即使顶着一个“云川卫指挥使未婚妻”的头衔,毕竟还是一介民女,又没有拿到云川卫的特殊查案津贴,算来算去连个编外成员都不是,现在一见风吹草动就积极地跳起来,怕不是头一个就要引火烧身。 她不动声色地又等了几天,果然,盛应弦回府的时间愈发不定,但基本上没有早于亥时的。 太卷了。比后世的996可卷多了。 不过谢琇占据着“未婚妻”的名分,倒也有一样好处—— 那就是能光明正大来点儿“往书房里送吃送喝”的老梗。 盛应弦平时并不会经常将公事带回府中处理,但这一回或许是因为兹事体大,他不仅把公事带了回来,而且还差不多每日都会在回府之后接见一些下属,继续讨论这次的案子。 谢琇装作不知,只是每天亲自按时送茶饮和点心去书房,在无意中简直刷足了贤惠度。 ……其实她只是想寻找一个完美顺滑切入案情的节点,谁懂。 然后,她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 这一天,当她端着茶点抵达书房外的时候,刚好听到书房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公主那里拒不合作,可如何是好?” 谢琇精神一振! 她看了一眼书房外守门的长随连营,道:“你可先去通传一声。” 虽然她之前随盛应弦去仙客镇办案一事没有大肆声张,但这种事是不太可能瞒过像连营这种府内的心腹下人的。因此他也只是微微一颔首,便扬声向书房内禀道:“六少爷,纪姑娘来送茶点了。” 书房内的商谈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盛应弦的声音亦响了起来。 “请她进来吧。” 连营为她打开了房门,又侧身闪到一旁。 谢琇踏入门内,意外地看到今日前来禀事之人,居然是位一身劲装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样子,十分干练,看到谢琇入内,还微一躬身向她施了个礼,却并不直接向她打招呼或通名报姓。 谢琇也只好朝她笑了笑,步履稳健地走到盛应弦的书桌前,将那个托盘放下,说道:“用些茶点,略微歇息一下吧?案情棘手的话,也不是靠一时的点灯熬油能熬得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十分自然地斟上了两杯茶,一回手还替旁边那位年轻女子递了一杯,略一沉吟,对盛应弦说道:“有一件关于公主殿下之事,我思索良久,觉得还是应当对你说……可刚刚起了这样的念头,你就突然忙碌起来,想必是有大案交到你手里。但此事毕竟拖延不得,不知你现在是否有时间听我分说一二?” 盛应弦显得很意外,书桌前站着的那位年轻女子闻言更是眼睛一亮。 这就是瞌睡的时候有人主动送枕头,不管谢琇的真实动机为何,她总是盛六郎的未婚妻,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又刚刚协助他在仙客镇将曹家拉下马,现在总不至于真的设下什么圈套害他。 因此盛应弦略一思索,对那女下属道:“慎莺,你先下去。公主之事,明日继续商谈。” 那位名叫“慎莺”的年轻女子干脆利落地应下,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茶杯放回桌上,才向着盛应弦与谢琇都拱了拱手,走了。 慎莺离去后,盛应弦才把询问的目光重新投向谢琇。 “何事?”他问道,声音里一点也没有任何怀疑与提防的成分。 谢琇一笑,缓声道:“前些日子我出席了公主殿下主办的游园会……在‘殊园’里,公主殿下主动现身找上了我,对我说,她怀疑自己有性命之忧。” 盛应弦:!!! “……性命之忧?!”他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抹惊异。 谢琇颔首。 “她说她怀疑自己周围有人要害她,已到了有些惊弓之鸟的地步。我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但她说,她觉得盛指挥使的夫人应该也有些调查案子的天分,上回我们同赴仙客镇调查曹家,她也略有所闻……” 盛应弦拧起了眉。 看他的神情,可能是不知道想说“长宜公主居然能手眼通天到这个程度”,或者是“长宜公主平时只知道寻欢作乐,但却没想到她私下里居然也很关注朝中大事”。 谢琇笑了笑,续道:“我听了也十分震惊,但我之前也听说公主行事肆意,府中那些……呃,小公子们,说不准也有用了强才掳到府中的,难保不会有人心存怨怼……但公主说,她感觉是比后院之事还要可怕的事情,她说不清,但又求助无门,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我……” 盛应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只因为你是……呃,那个……与我有婚约?” 正义凛然的盛指挥使连续打了两次磕绊,才算把这一整句话说完。 谢琇心下暗笑,表面上则一脸正气地点了点头。 “公主殿下还说……”她故意拖长了声音。 “若是我真能解决此事,她就保证……” 盛应弦:……? “从此再也不来打扰你。”谢琇含笑说道,“殿下的原话是,‘他是你的了’。” 盛应弦:!!! 他的表情一瞬间都放空了半晌,耳朵继而慢慢变得通红。 然后,他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刻板,但声音低沉了几分。 “胡闹。”他冷道,带着几分呵责之意。 “我是你们用来争执的工具吗?还是办案的奖赏?” 盛指挥使正义凛然,所说的话一字字都仿佛在叩问着谢琇的道德与良知,就仿若黑暗中亮起的明灯,耀目而不可逼视。 “用真人来作为斗气的工具,怎可如此不尊重他人?更何况……你我之间本就有婚约存在,即使公主殿下否认,那就能消失了?” 谢琇:! 她的笑容在脸上微微凝滞,她睁大了双眼,十分意外地望着盛应弦。 哦天哪,盛指挥使在说什么? 他的后一句话,分明意思应该是“即使公主说我不是你的,我便真的不是你的了吗”。 谢琇心头忽而一阵激荡,险些忘了正事。 可能是因为她的目光灼灼,盛指挥使垂下视线,拿起那杯茶一饮而尽。 “咳,因此,你所说的大事,就是公主殿下怀疑有人要害她,因此求助于你?”他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可耳根的红色还没有完全褪尽。 谢琇忽然感到一阵有趣。可她当然不会在这种说正事专用时刻,因为失笑而误了大事。 她亦是咳嗽了一声,道:“我刚刚来时,刚巧在门外听到一句‘公主拒不合作’之类的话,我虽然不知是何事不肯配合,或许……我想,公主殿下托我之事,许是能作为突破口?” 盛应弦沉吟不语,像是正在思索这其中的种种利害关系。 谢琇又道:“我听闻京中人都说,公主殿下为人任性,且又得皇上宠爱,若是当真脾气拧上来,任是弦哥经办的是多大的案子,万一她就是不肯配合,延误破案进程,又是金枝玉叶,催不得迫不得,可如何是好?” 盛应弦:“……” 谢琇偷眼窥着他,感觉出仿佛有一丝松动之意,连忙加上一把火。 “更何况……难得公主有求于我……若我能将弦哥正在伤脑筋之事,找个借口与公主要我调查之事连结起来……弦哥之难,岂不迎刃而解?” 盛应弦沉默许久,终于仰头呼出一口气。 尔后,他重新直视着她,态度又慎重了几分,声音也低沉下来,强调似的说道: “我可将事情如实相告……但折梅,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切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身躯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兹事体大,务必谨慎。” 谢琇:!!! 她的心脏陡然一沉,随即又猛然鼓噪起来。 ……的确是那件事情无误了。否则盛应弦是不会这么慎而又慎的。 她心下一瞬间飞转过十七八个念头,面上却也显露出郑重的神情,说:“我明白,我保证——” 她刚要赌咒发誓,盛应弦就突然开口,刚好打断了她。 “皇上有一枚私章,上面刻了四个字,‘问道于天’。” 他说。 “这枚私印乃是皇上年少时继位,从先帝那里接过的一枚私印,是让今上在当时的辅政大臣批过折子之后自己再看一遍,盖上这枚私章,才算是可以晓谕天下。” 谢琇:! 盛应弦的声音依然平静。 “如今天子病弱,皇长子与皇次子尚是十岁出头的少年,天子有意在自己身后将这枚私章仿效先帝故事,传给继位的下一任皇帝,依旧作为幼帝盖章认可、方可传令天下的标志。” 谢琇:!!! 盛应弦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 “但是,这枚私印,数日前却于宫中突然失窃,不知去向。” “皇上震怒,下令云川卫会同刑部彻查,每一位当日出入舜安宫之人,都必须彻查之前之后的一切去向。” “……而现今查明,长宜公主,就是当日私印失窃前,最后离开舜安宫的人——” “……之一。” 140. 一四〇·【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8^^…… 谢琇:“……” 她的一口气被提到了嗓子眼,又被后面那句“之一”猛地噎了回去,差点梗死。 说话——大喘气——真的——要不得啊! 但谢琇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说实话,原作的主线剧情,其实都是围绕着“问道于天”这枚私印而展开的。无论是仙客镇曹家,还是长宜公主此时的嫌疑,都只是主线剧情上的小小点缀而已。 但是,作为任务者,谢琇是绝对不能剧透的。 更何况,“问道于天”私印在前几周目的任务中,也不是没有被找回,但剧情完成度还是不足,这也就说明,单单找回它是不够的,还需要围绕它的来历、下落和重要性,挖掘更多隐藏剧情。 谢琇露出一点恰如其分的惊讶来,低声问道:“这么说来,公主不肯配合,是不肯配合你们的调查吗?” 盛应弦叹了一口气。 “公主倒是很爽快地交待了那一天全部的行踪……但因为已事发多日,私印一直没有下落,今天皇上发了狠,下令说事已至此,也须顾不得什么情面了;凡是涉及其中者,一律由云川卫入府搜检……” 谢琇:“那……!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啊……” 被云川卫搜检府邸,传出去名声难道很好听?即使搜检之后还了当家人的清白,一家子经营几代的名声和颜面也等于被踩在地上过了一遍了。无论是官宦,还是世家,谁愿意接受这个? 盛应弦叹息,似是也很头痛似的。 “是啊……皇上以前从来都是大度宽容之人,还未下过如此严苛之诏令……云川卫虽是皇上心腹,但行的大多也是光明磊落之事,如今要一家家搜检府邸,这也有点……” 他说到此处便不再说了,只留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谢琇很能理解他。 盛指挥使一生都直道而取,行的都是正义之事,今日奉诏强行搜府,怕不是会被一二愣头青骂做是“朝廷的鹰犬”吧。 谢琇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很同情他。 她的目光向下,落在盛应弦放在桌面上、却一边语气平静地叙说着案情,一边不自觉地缓缓握紧的左拳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轻轻覆盖在了那只已经用力得手背上青筋绽出的手上。 盛应弦的手猛地一颤。他迅速地抬起眼来望着她。 谢琇抬起视线,温和地注视着他,看到他眼下的黑影与眼中的血丝,轻声说道:“你听从圣命,尽忠职守,追寻真相,又有何错?” 盛应弦:……! 他微微一怔,感觉她那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他紧握的拳上,听着她轻声细语地说道: “弦哥,若是公主一时想左了,不肯奉诏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 “公主既然要我去调查是谁对她怀有恶意,是谁想要害她……那么,何不从她府中开始着手查起?” 盛应弦:……!? “公主不喜欢一群云川卫进入公主府,多半也是觉得那样让她颜面无光,显得皇上对她多年的宠爱,在朝政面前也像个笑话……那么,我们就徐徐图之。”谢琇道。 “我来替你去调查公主府……如果顺利的话,我还可以说服公主配合我,甚至是让她暂时让出公主府来配合我的调查,我觉得也有可能……” 盛应弦:“……你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只懂得直道而行的盛指挥使果然很震惊。 但是,她可是外人口中“心思深重、花言巧语,不知为何骗取了侍郎大人与盛指挥使信任的村姑”呢。 ……不心思深重、花言巧语一回,也对不起那些人给她硬安的人设,不是吗? 谢琇眉眼弯弯,说道:“我可以自告奋勇,说我愿意顶替公主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扮作公主的模样出现于人前。这样的话万一真的有什么危险或者刺杀,也是我挡在前面……” 盛应弦:!!! “你……你疯了!这不行!”他脱口而出,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 ……小折梅到底有多大的胆量啊?!上一次假扮落单小娘子,孤身潜入曹府还不够,这一次打算假扮当朝唯一的公主了吗?! 而且,“问道于天”的私印失窃案,本来就已经够让人头痛了,而长宜公主怀疑有人想要害她,又是另一件头痛事;小折梅居然能够天才到把这两件头痛事联系到一起……若是他任由她这么天马行空地行事的话,总有一天说不定她会连天也捅破的! 盛应弦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在痛。 他连刚刚那种气愤到握拳的感觉都忘记了,左手猛然松开,反而一翻手将小折梅的手按在自己的掌心之下。 “……别轻举妄动。”他从喉间挤出一句告诫的话来,伤神地盯着目光闪闪发亮的她。 “堂堂的公主殿下,可不是你能随意摆弄的……” 小折梅诧异道:“咦?我怎么会要摆弄公主殿下?她自己也同意的啊。” 盛应弦:“……” 啊,他的头更痛了。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小折梅瞒着他跟那位更难缠的公主殿下都达成了一种什么样的默契。 但小折梅并不肯放过他。 她兴冲冲地说道:“公主很容易说服的!我对她说我有办法让你也相信并重视她的隐忧,并和我一起调查此事,她就满口答应了!殿下真是个爽快之人!” 盛应弦:“……” 无知者无畏,大概说的就是小折梅吧。 而且,小折梅一点也不知道他对此有多么苦恼,她还笑眯眯地发表着自己异想天开的评论。 “还有,弦哥,我方才就想问……那枚‘问道于天’的私印,是不是真的非它不可?” 盛应弦一怔,“什么?” 小折梅面色一正,表情变得无比认真。 “若是只需要一枚私章来让新天子在每本奏章后钤印为证,诚然‘问道于天’是最佳的选择;但它也不是历代天子都必须拿来在奏章后钤印的唯一选择吧?皇上丢了一枚,大可另寻一枚;只要是出于皇上的御赐,再写进遗诏里或当面口谕给辅政大臣,不是一样有效吗?为什么皇上大动干戈,非得要这枚私印不可?这其中除了自己当年用过、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内情?” 盛应弦:! 说得很对,下次不要说了。 督办此案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是蠢人,这一点难道大家都想不到吗? 但是,皇帝说只有这枚私印可以,那他们就必须全力查办到底,追回此印,并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这样的疑问的确也存在于他的心里。 为了一枚可以用别的印章代替的私印,皇帝甚至不惜拂了那几位宗室和臣子的面子,还要搜检重点人物的宅邸,连自己一向宠爱的女儿都不能幸免…… 平素温懦的皇帝,究竟是为什么会下定这样强大的决心呢? 盛应弦心下闪过许多念头,又缓缓压下。 此刻或许并非赞同小折梅那些疑问的好时机。她已经快要趾高气扬地翘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自以为只要她出马,没有办不成的案子;仙客镇那一回是如此,如今长宜公主这边还是如此…… 但是,稍早前在御书房里,皇帝大动肝火的暴怒神色又浮现在盛应弦的脑海里。 以他的敏锐来看,皇帝那种神色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暴虐”了。而丢失了一枚先帝御赐的私章,无论如何是不应该会导致这样的结果的。 先帝有许多私章,驾崩时也几乎将其中的一多半传给了他的独子。虽然也有几枚陪葬入皇陵,但留给今上的还有至少五六枚之多,甚至还有一枚是为了庆贺今上的诞生而专门刻的,上面的文字是“四季永安,元德充美”,后来的“永徽”年号即从此来,因为后半句“元德充美”在谥法中即表示“徽”字之义。 但这么多私印,原来都比不过“问道于天”这一枚么? 盛应弦拧紧了双眉,有些犹豫不决。 皇帝可不会管长宜公主有多抗拒云川卫和刑部的调查,他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去训斥长宜公主,要她配合。他只会每一天都烦躁不安地频频询问盛应弦这个云川卫指挥使以及刑部尚书郑啸:还没找到吗?!一枚私章能有多么难找?!是谁会盗走一枚印章?!…… 问得好。盛应弦想。他也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目前看起来,皇长子与皇次子都还住在宫里,今上的儿女之中,那天在私章失窃前,唯一离开宫禁的,就是长宜公主。 其他在那段时间前后出入宫禁之人,府宅差不多都已搜查完毕,一无所获。而且,好像没有一个人有动机盗窃一枚微不足道的私章——尤其是皇帝对它未来的安排还没有公布,只存在于圣心之内的时候。 当然,长宜公主要盗窃这枚私章,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她从前也从未对这枚私章流露出任何兴趣。但是……她目下就是唯一没有经过云川卫完整调查之人,他若是原原本本就这么上报,皇帝不会苛责自己的爱女,只会斥他无能,然后逼迫他限期破案。 ……唯一的机会,竟然好像真的只在小折梅身上。 盛应弦缓缓抬起眼来,望着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小折梅。 她隔着一张书案,右手还被他的左手按在下方,他的手掌几乎能够完全将她的手覆盖住。可是她也并没有惊慌、更没有脸红,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他,一双剪水双瞳里盈盈波光,仿佛倒映着他的面容。 “你……你要如何假扮公主殿下?”一室静寂里,他听见自己犹豫不决的声音响起。 那一瞬间,他看到小折梅弯起眼眉笑了。而他的心脏却沉沉一顿,仿若山雨欲来之前的那点预感,都压在了心上一般。 141. 一四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9^^…… 长宜公主一听说谢琇愿意假扮她进行查案,如遇危险还可以顶在她前面替她承担,简直喜出望外,只差没有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我今后若是遇上盛六郎,只会多看两眼,但决不会垂涎他了!”。 谢琇:“……” ……那我可真是谢谢您嘞?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谢琇和长宜公主说起来也有几分相似,这倒不是说她们之间有何血缘关系,而是说她们的五官长相其实都是同一种类型——鹅蛋脸、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与时下流行的“樱桃小口”比起来,要略厚略宽的嘴唇……还有一双与时下流行的柳叶眉也不太符合的、略浓的双眉。 当然这是相似的地方。不像的地方也有,譬如“纪折梅”的鼻翼略宽、鼻尖饱满,但长宜公主的鼻子却是鼻翼高挺细长、鼻尖小小的,又很挺翘,从侧面看简直像是现世里韩式整形的标准。 两个人互相羡慕地看着对方。 谢琇:“殿下这鼻子真韩……呃,真秀气。” 长宜公主:“你这鼻子才好!这不是标准的相面之术中所说的多子多福之相吗!” 谢琇:“……” 幸好盛六郎不在,否则真的能尴尬死! 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收窄鼻翼的话,后世的化妆术也不是不能做到,但那个鼻尖模仿起来就略微有些难度;不过……应当也没有多少人真的胆敢一直盯着堂堂公主殿下的脸追着看的吧? 还有耳朵也不甚相似,而且是很不相似。 “纪折梅”的耳垂圆润如珠,长宜公主的耳垂则又小又薄,耳骨还略有些外翻。 长宜公主羡慕地盯着谢琇的耳朵。 “你这不是人家所说的那种‘菩萨耳’吗!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谢琇心想,这个世界伟大的创始者——原作者替我捏的脸? 因为在原作里,长宜公主、纪折梅与宋槿月三人,确实是以长相类型来作为区分的。 其中最为不同的,要数宋槿月的那一副楚楚可怜小白花的样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似乎时时刻刻都含着水意,难怪就连那位侠盗陆饮冰陆少侠,都要一见之下心软不已,出手救小师妹于水火之中。 ……当然,陆少侠出手归出手,怜香惜玉归怜香惜玉,但他利用起小师妹这个“云川卫指挥使之师妹”的身份来,也一样不含糊。 说起来他也是时候到达京城了,她可得警醒着些,别再让正义的使者盛指挥使,只因为接待了个访客,就把自己折腾进大牢里去。 话说回来,长宜公主和“纪折梅”的长相都是那种大气的类型,但两人也有不同之处——区别就在五官之间的细节之上。 “纪折梅”或许是因为有个“云川卫指挥使之未婚妻”的身份,所以她是圆圆脸儿、圆润的鼻尖、圆润的耳珠,笑起来充满了亲和力,在相术的理论里就是标准的有福之人那一类的——虽然她的命运并非如此,但正因为她的长相与命运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最终的结局才令人印象深刻。 长宜公主因为顶着一个公主的头衔,又有着父皇的纵容与宠爱,所以她的五官也更凌厉一些,在细处上凸显着她的薄命——比如这个又短又薄的耳垂、凸出的耳骨,过于小而尖挺的鼻尖,虽然符合了后世韩式整形的审美,但放在古代的相术审美中,就是“福薄”的指征。 在原作里,横死于中京之乱,作为大虞唯一的公主而言,也的确不是什么好结局了。 原作者的隐喻处处埋线,简直fg立得飞起。 但现在麻烦的就是她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进入世界的时候,要求时空管理局多给自己安装一个易容术! 时空管理局很抠门,管得也很紧,多余的技能是一样也不会允许任务者安装,而谢琇之前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小世界,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居然没有一个小世界的原作里存在“易容术”这项技能的。 正如同进入高武世界的任务者以后就有了抬头挺胸的本钱一样,进入过一些背景特别的小世界、获得了一些特殊技能的任务者,也能受到上级的青睐和重用。 这么说来,当初崔女士力排众议要培养她,首个小世界就让她进入了高武世界,虽然一路走来简直伤筋动骨,但确乎也是一种培养,从心理精神到身体技能,皆是一种磨炼和提升。 若非如此,她现在也不可能信心满满地要去替长宜公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和敌人了。 不夸张地说,虽然她当初在那个小世界里的人设并不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放到这里就很占便宜了;厚颜说一句,除了盛应弦的武力值毫无疑问一定在她之上以外,其他人说不定她都会有一战之力! 但是“纪折梅”的人设就是三脚猫武力值,她也只好跟着消费降级,否则的话在仙客镇的时候,她早就甩开膀子大杀特杀了,那些曹家的狗腿子虽然人多,但一拥而上,也应该不是她的对手,只是费点时间才能解决而已。 ……然而没有易容术的加持,还真是件麻烦事。 谢琇一边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要好好在崔女士面前卖个萌,最好是让崔女士找个有易容术的小世界帮她安排一下;一边表面上滴水不漏地应付着长宜公主。 “……盛六郎居然还有几分人情味,云川卫几乎搜检了所有那一日出入过舜安宫的人家里,唯独放过了公主府……就凭这一点,我也得承他一点情。”长宜公主兴冲冲地说道。 谢琇:“……” 不知为何,她的良心突然有一点痛。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殿下信我,将如此重要之事托付于我,便也是信任六郎了……六郎岂有不思回报的?” 这几句话说得长宜公主心下更加熨帖了。她笑眯眯地说道:“既是如此,你要假扮我入公主府,便是再好不过了……这几日你可不知我过的是何日子!每夜都不敢安心沉睡,唯恐府里哪个生了二心的趁我不备就来暗算我一记!” 她说着说着竟然还发起愁来,唉声叹气。 “当初一时图了爽快,如今府里那么多人,想要统统打发掉,却是难上加难!”她抱怨似的说道。 只差没有明白说出“养鱼一时爽,养出鲨鱼来就得火葬场”。 “……那个姜云镜不肯走,其他人眼见我拿他没法,便也纷纷不肯走!都说些‘从未过过如此好日子,求殿下莫要抛弃在下’之类的话,搞得我简直疲于招架!” 谢琇:“……” 啊,开后宫的乐趣,她不是很懂。 长宜公主道:“所以你提议要假扮我调查,倒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谢琇:“……但民女只是去调查的,旁敲侧击地问一问话,从旁边观察一下还可以;可是府内那些小公子,都是殿下的心头好,要民女如何应付?” 长宜公主大手一挥,豪迈道:“你若喜欢,收用几个也不是不可以。我还不至于这样小气!为我做事之人,我也不会亏待……” 谢琇:“……不了不了。殿下莫忘了民女的身份还是——” 长宜公主愣了一下,马上意会过来,面露为难之色,思考了一下,说道:“……我又不是教你为了几个小郎君就抛弃盛六郎!这等逢场作戏的快乐事,岂有当真的?” 谢琇:“……” 啊,受教了。 长宜公主的说法,性转一下不就是那种“盛六郎乃是你的正室,岂有为了露水情缘抛弃正室的!我府中小郎君虽好,你逢场作戏一下也就罢了,不要当真”的标准渣渣发言吗! 虽然这么想十分对不住盛指挥使,但是……谢琇诡异地感受到了一丝好笑与一丝爽感。 但转念一想,公主府后院的鱼塘说不定养着一池子鲨鱼,哪有盛指挥使正义又守男德? 谢琇没掩饰自己的愉快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殿下府内的小公子,即使是有心怀怨恨的,那也必定是对着殿下才爱恨交织,民女愚钝,只懂查案,旁的就不——” 长宜公主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在下愚钝,只懂查案,旁的一窍不通,还望公主海涵’。”她道。 谢琇:“……什么?” 长宜公主道:“这就是盛六郎当初拒绝我时所说的话。” 谢琇:“……” 这与她刚刚随口说出来的,不能说是毫不相干,只能说是一模一样。这是什么奇怪的巧合? 长宜公主有时候也是个不着调的,想了想还嗤地一声笑了,说道:“有道是‘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纪姑娘这岂不是‘枕边教夫’,才把盛六郎教得能下意识就说出跟你一模一样的话来?” 谢琇:“……” 这个真没有。 而且,什么“枕边教夫”啊!盛指挥使冰清玉洁,正义凛然,仿佛多摸一下都像是亵渎庙里的天官神像,她虽然顶着一个“未婚妻”的头衔,还两人一起去过仙客镇的“仙人之降”庆典那种大型红娘活动,但事到如今连盛指挥使的大手都没有牵过!枕哪门子的边!教哪门子的夫!古板夫子的夫吗! 她面无表情地答道:“想必是平日听六郎说此话多次,不知不觉间就也学会了吧。” 长宜公主:……? 公主殿下虽然不太通晓朝事,但在男女之情这方面可谓是天资惊人,一听之下就得出了结论。 “……莫非是盛六郎也曾经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长宜公主的声音都因为惊讶而变了。 谢琇:“……公主英明。” 长宜公主:“……” 事到如今,她内心里最后一丝针对纪折梅的酸意,好像也忽然消失了。 141. 一四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39^^…… 长宜公主一听说谢琇愿意假扮她进行查案,如遇危险还可以顶在她前面替她承担,简直喜出望外,只差没有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我今后若是遇上盛六郎,只会多看两眼,但决不会垂涎他了!”。 谢琇:“……” ……那我可真是谢谢您嘞?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谢琇和长宜公主说起来也有几分相似,这倒不是说她们之间有何血缘关系,而是说她们的五官长相其实都是同一种类型——鹅蛋脸、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与时下流行的“樱桃小口”比起来,要略厚略宽的嘴唇……还有一双与时下流行的柳叶眉也不太符合的、略浓的双眉。 当然这是相似的地方。不像的地方也有,譬如“纪折梅”的鼻翼略宽、鼻尖饱满,但长宜公主的鼻子却是鼻翼高挺细长、鼻尖小小的,又很挺翘,从侧面看简直像是现世里韩式整形的标准。 两个人互相羡慕地看着对方。 谢琇:“殿下这鼻子真韩……呃,真秀气。” 长宜公主:“你这鼻子才好!这不是标准的相面之术中所说的多子多福之相吗!” 谢琇:“……” 幸好盛六郎不在,否则真的能尴尬死! 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收窄鼻翼的话,后世的化妆术也不是不能做到,但那个鼻尖模仿起来就略微有些难度;不过……应当也没有多少人真的胆敢一直盯着堂堂公主殿下的脸追着看的吧? 还有耳朵也不甚相似,而且是很不相似。 “纪折梅”的耳垂圆润如珠,长宜公主的耳垂则又小又薄,耳骨还略有些外翻。 长宜公主羡慕地盯着谢琇的耳朵。 “你这不是人家所说的那种‘菩萨耳’吗!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谢琇心想,这个世界伟大的创始者——原作者替我捏的脸? 因为在原作里,长宜公主、纪折梅与宋槿月三人,确实是以长相类型来作为区分的。 其中最为不同的,要数宋槿月的那一副楚楚可怜小白花的样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似乎时时刻刻都含着水意,难怪就连那位侠盗陆饮冰陆少侠,都要一见之下心软不已,出手救小师妹于水火之中。 ……当然,陆少侠出手归出手,怜香惜玉归怜香惜玉,但他利用起小师妹这个“云川卫指挥使之师妹”的身份来,也一样不含糊。 说起来他也是时候到达京城了,她可得警醒着些,别再让正义的使者盛指挥使,只因为接待了个访客,就把自己折腾进大牢里去。 话说回来,长宜公主和“纪折梅”的长相都是那种大气的类型,但两人也有不同之处——区别就在五官之间的细节之上。 “纪折梅”或许是因为有个“云川卫指挥使之未婚妻”的身份,所以她是圆圆脸儿、圆润的鼻尖、圆润的耳珠,笑起来充满了亲和力,在相术的理论里就是标准的有福之人那一类的——虽然她的命运并非如此,但正因为她的长相与命运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最终的结局才令人印象深刻。 长宜公主因为顶着一个公主的头衔,又有着父皇的纵容与宠爱,所以她的五官也更凌厉一些,在细处上凸显着她的薄命——比如这个又短又薄的耳垂、凸出的耳骨,过于小而尖挺的鼻尖,虽然符合了后世韩式整形的审美,但放在古代的相术审美中,就是“福薄”的指征。 在原作里,横死于中京之乱,作为大虞唯一的公主而言,也的确不是什么好结局了。 原作者的隐喻处处埋线,简直fg立得飞起。 但现在麻烦的就是她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进入世界的时候,要求时空管理局多给自己安装一个易容术! 时空管理局很抠门,管得也很紧,多余的技能是一样也不会允许任务者安装,而谢琇之前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小世界,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居然没有一个小世界的原作里存在“易容术”这项技能的。 正如同进入高武世界的任务者以后就有了抬头挺胸的本钱一样,进入过一些背景特别的小世界、获得了一些特殊技能的任务者,也能受到上级的青睐和重用。 这么说来,当初崔女士力排众议要培养她,首个小世界就让她进入了高武世界,虽然一路走来简直伤筋动骨,但确乎也是一种培养,从心理精神到身体技能,皆是一种磨炼和提升。 若非如此,她现在也不可能信心满满地要去替长宜公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和敌人了。 不夸张地说,虽然她当初在那个小世界里的人设并不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放到这里就很占便宜了;厚颜说一句,除了盛应弦的武力值毫无疑问一定在她之上以外,其他人说不定她都会有一战之力! 但是“纪折梅”的人设就是三脚猫武力值,她也只好跟着消费降级,否则的话在仙客镇的时候,她早就甩开膀子大杀特杀了,那些曹家的狗腿子虽然人多,但一拥而上,也应该不是她的对手,只是费点时间才能解决而已。 ……然而没有易容术的加持,还真是件麻烦事。 谢琇一边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要好好在崔女士面前卖个萌,最好是让崔女士找个有易容术的小世界帮她安排一下;一边表面上滴水不漏地应付着长宜公主。 “……盛六郎居然还有几分人情味,云川卫几乎搜检了所有那一日出入过舜安宫的人家里,唯独放过了公主府……就凭这一点,我也得承他一点情。”长宜公主兴冲冲地说道。 谢琇:“……” 不知为何,她的良心突然有一点痛。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殿下信我,将如此重要之事托付于我,便也是信任六郎了……六郎岂有不思回报的?” 这几句话说得长宜公主心下更加熨帖了。她笑眯眯地说道:“既是如此,你要假扮我入公主府,便是再好不过了……这几日你可不知我过的是何日子!每夜都不敢安心沉睡,唯恐府里哪个生了二心的趁我不备就来暗算我一记!” 她说着说着竟然还发起愁来,唉声叹气。 “当初一时图了爽快,如今府里那么多人,想要统统打发掉,却是难上加难!”她抱怨似的说道。 只差没有明白说出“养鱼一时爽,养出鲨鱼来就得火葬场”。 “……那个姜云镜不肯走,其他人眼见我拿他没法,便也纷纷不肯走!都说些‘从未过过如此好日子,求殿下莫要抛弃在下’之类的话,搞得我简直疲于招架!” 谢琇:“……” 啊,开后宫的乐趣,她不是很懂。 长宜公主道:“所以你提议要假扮我调查,倒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谢琇:“……但民女只是去调查的,旁敲侧击地问一问话,从旁边观察一下还可以;可是府内那些小公子,都是殿下的心头好,要民女如何应付?” 长宜公主大手一挥,豪迈道:“你若喜欢,收用几个也不是不可以。我还不至于这样小气!为我做事之人,我也不会亏待……” 谢琇:“……不了不了。殿下莫忘了民女的身份还是——” 长宜公主愣了一下,马上意会过来,面露为难之色,思考了一下,说道:“……我又不是教你为了几个小郎君就抛弃盛六郎!这等逢场作戏的快乐事,岂有当真的?” 谢琇:“……” 啊,受教了。 长宜公主的说法,性转一下不就是那种“盛六郎乃是你的正室,岂有为了露水情缘抛弃正室的!我府中小郎君虽好,你逢场作戏一下也就罢了,不要当真”的标准渣渣发言吗! 虽然这么想十分对不住盛指挥使,但是……谢琇诡异地感受到了一丝好笑与一丝爽感。 但转念一想,公主府后院的鱼塘说不定养着一池子鲨鱼,哪有盛指挥使正义又守男德? 谢琇没掩饰自己的愉快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殿下府内的小公子,即使是有心怀怨恨的,那也必定是对着殿下才爱恨交织,民女愚钝,只懂查案,旁的就不——” 长宜公主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在下愚钝,只懂查案,旁的一窍不通,还望公主海涵’。”她道。 谢琇:“……什么?” 长宜公主道:“这就是盛六郎当初拒绝我时所说的话。” 谢琇:“……” 这与她刚刚随口说出来的,不能说是毫不相干,只能说是一模一样。这是什么奇怪的巧合? 长宜公主有时候也是个不着调的,想了想还嗤地一声笑了,说道:“有道是‘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纪姑娘这岂不是‘枕边教夫’,才把盛六郎教得能下意识就说出跟你一模一样的话来?” 谢琇:“……” 这个真没有。 而且,什么“枕边教夫”啊!盛指挥使冰清玉洁,正义凛然,仿佛多摸一下都像是亵渎庙里的天官神像,她虽然顶着一个“未婚妻”的头衔,还两人一起去过仙客镇的“仙人之降”庆典那种大型红娘活动,但事到如今连盛指挥使的大手都没有牵过!枕哪门子的边!教哪门子的夫!古板夫子的夫吗! 她面无表情地答道:“想必是平日听六郎说此话多次,不知不觉间就也学会了吧。” 长宜公主:……? 公主殿下虽然不太通晓朝事,但在男女之情这方面可谓是天资惊人,一听之下就得出了结论。 “……莫非是盛六郎也曾经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长宜公主的声音都因为惊讶而变了。 谢琇:“……公主英明。” 长宜公主:“……” 事到如今,她内心里最后一丝针对纪折梅的酸意,好像也忽然消失了。 142. 一四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0^^…… 原本因为自己无人可以求助、迫不得已之下要找盛应弦的未婚妻帮忙,这种困境之下产生的愤怒、窘迫、惊恐与迷茫,混合了之前胸中就涌动着的淡淡嫉妒感,使得长宜公主对于纪折梅的感想极为复杂。 一方面是理智告诫自己,只有纪折梅是合适的人选,为了一个男人而把能替自己办事的助力往外推,就等于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是万万不能做的。 但另一方面,自己的感情——这么多年来对盛应弦那种仰视、敬佩、仰慕、钦服,心里知道即使自己再遇上多少个男人,也没有这一个男人值得她付出信任,但这个男人偏偏不会屈从于她的那种挫败、沮丧和困惑感,混合了“他甚至可能不了解那个村姑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那个村姑能不能配上他,可他居然真的会对八百年前草率订下的那种村姑保持忠贞”的怨怒,一股脑儿都涌了上来,折磨得长宜公主那颗小心脏刺痛难忍。 但是现在,通过纪折梅不小心之下泄露出来的言辞,她仿佛能够明白了。 盛六郎就是盛六郎。他一心想着的,依然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朝廷大事。 他或许会对纪折梅略微另眼相待一些,但这种另眼相待,完全是因为纪折梅所占据的名分,而不是因为纪折梅这个人有多么令他心生欢喜。 长宜公主同情地叹息了一声,记起自己应当说些正事,便道:“终归是我要劳烦你这一遭,我不管盛六郎如何,我只把这情面都记在你头上罢了。” 纪折梅看上去似乎有点惊讶,又有点感动。 “大事未成,民女怎敢居功?” 长宜公主道:“就是这份愿意代替我以身犯险的胆识,就值得酬报了。” ……更不要提自己之前还曾经动念要抢她的未婚夫,结果这个村姑……不,纪姑娘却以德报怨,足令人感动不已! 纪折梅道:“殿下不必如此。……说起来,民女与殿下的外貌有些差别,不知殿下可有良策?” 并不挟恩求报,这就立刻进入正题了。长宜公主心底有了几分激赏。 她猛点头道:“自是有的!” 纪折梅似乎有丝意外,那双与她有点相似的眉微微一挑。 长宜公主笑了。 “等一下随我去见一个人。”她说。 “哦?”纪折梅很感兴趣地问道,“能在这种大事上出面的人,想必是殿下信任之人了。” 长宜公主想到那人年轻俊秀的面容,心头也不由得一阵激荡。 她勉强忍着笑意,却依然不由得翘起了唇角。 “不是公主府内那些意图不明、好恶难辨之人。”她说。 “……而是一位很有能力、却总是缺点运道的小郎君。” 纪折梅闻言,声音一瞬间都提高了八度,露出很感兴趣的神情。 “哦?!”她问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定然是才华不凡之人了——” 长宜公主瞪了她一眼,却忍不住笑了。 “这是自然。” …… 长宜公主把谢琇塞进马车,仿佛在中京城里绕来绕去,走了颇久;最后当谢琇下了马车,抬头望去,却发现自己是在一条暗巷里。 面前是高耸的围墙与紧闭的小门。墙后的建筑灯火辉煌,看上去倒是极为繁华热闹的去处,与这条暗巷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琇:……? 她对这座中京城的了解并不深,进入这个小世界以来,她在中京城大地图上就没有走过几个地方,大多都是呆在侍郎府小地图里,以及侍郎府附近的几条街,还有从城门一路到侍郎府的这条道路的两侧风景而已。 她忍不住疑问道:“这是何处?” 长宜公主已经在那道小门上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此刻正袖着手,等待门后有人来应门,闻言很不可思议地扫了她一眼。 “这里是‘银汉楼’。”她说,“别’名气更大、更富丽,但胜在内有乾坤,想低调时也可以十分隐蔽,也因此在我看来,反而是个更好的去处呢。” 谢琇若有所思。 “是这样吗……”她低声道,又念了一遍这里的名字。 “‘银汉楼’……” 或许是因为困扰自己多时之事解决就在眼前,长宜公主兴致格外高昂,回过头来,兴致勃勃地说道:“对啊,‘银汉’就是那个……呃……对了!‘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她刚念了一句诗,那道小门就轻轻打开了,除了门轴发出“吱”的一声响之外,几乎没有发出别的响动。 一道人影就站在门里。听见了长宜公主的话,那人含笑说道:“不错。正是那首诗。‘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谢琇:!!! 她猛地抬起眼来,向那个说话的人望去。 而长宜公主已经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语调里全是欢喜。 “袁公子!怎么是你在这里!” 那位“袁公子”略一抬眼,那双寒星也似的眼眸就与她投过去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他们两人的视线略略一撞,又很快各自转开。袁公子垂下视线,含笑应道:“……既是殿下已说了今日入夜后会来此,某就提前在此迎候了。” 长宜公主笑道:“你瞧我都忘了介绍——”她半转过身来,朝着谢琇招手。 “这位就是云川卫盛指挥使未来的夫人,纪折梅。” 那位袁公子闻言,十分自然地抬眼重新向着谢琇的方向望过来,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地问候道:“……纪小娘子,幸会。” 谢琇的目光微微一闪,也朝着他颔首为礼,却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只得依言走到长宜公主身后,询问地望着她。 长宜公主道:“这位是袁公子,袁崇简。” 袁崇简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崇尚的崇,简素的简。” 谢琇在心里啊了一声,表面上却滴水不漏地再度轻轻一颔首,含笑道:“原来是袁公子,幸会。” ……原来,这就是袁崇简! 是长宜公主感情线上的那位男二啊! 如果说小师妹宋槿月的感情线上,她的师兄盛应弦算是男主的话,那么在仙客镇救下她、又凭借着救命之恩的情分几乎陷盛应弦入罪的侠盗陆饮冰,就算是男二。 同理,长宜公主李琇映的感情线上,倘若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云川卫盛指挥使是男主的话,那么这位屡试不第、却懂得许多偏门本领的俊秀书生袁崇简,就应该算是男二了。 难怪刚才长宜公主对她提起这个帮手的时候,会说他“很有能力、却总是缺点运道”了。 极富才华,却总是屡试不第,这可不就是“缺点运道”吗。 谢琇记得原作里写过,袁崇简的文章词采流丽,奈何不符合八股那种四平八稳之意,因此虽然写出的诗文令人激赏于他的才华,但科考却总是不如意。 她隐晦地又飞快瞥了一眼门内的俊秀公子,心想难怪长宜公主那么痛快地就许愿说倘若她能为自己解决此事,自己就不再图谋盛指挥使了。 盛六郎虽好,袁公子却也不差。何况以第一印象来看,盛六郎可不会容许自己的意中人养鱼,他的情感一定是一板一眼一对一的;但袁公子文采风流,人也有几分风流蕴藉之意,虽是还未定心,但一眼望去,也不像是会扼死长宜公主那一鱼塘的人。 长宜公主是养鱼的高手,岂能不知?因此改弦更张,倒也容易理解。 谢琇被自己的这个推论逗笑了。她轻轻抿了抿唇,望着袁崇简侧身让开了路,便紧随长宜公主一道步入那座“银汉楼”的后门。 小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袁崇简有礼地在前引路,东绕西绕,很快到了一座小院里。 小院里陈设倒是简单,但能在“银汉楼”里租下这么一座小院,就足以见其财力。 袁崇简见谢琇打量了一下这座小院,就泰然自若地含笑解释道:“……仰仗公主殿下厚爱,某才得以居于此处,甚愧!” 谢琇:“……” 啊,明晃晃地把“没错哟在下就是吃公主的软饭”这件事就这么说出来,真的好吗! 长宜公主倒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点也不以为忤。 “养着你,自是需要你为我效力的。我可不养闲人!”她娇嗔道。 袁崇简微微一笑。 “是吗?可袁某看,公主府上养得大都是闲人啊?”他悠悠道。 长宜公主脸色一变,咬了咬下唇,倏然伸手不轻不重地搡了他一把。 那只纤手刚好拍在他胸口,就那么一推。照谢琇看来,应当没甚气力,本不应该推得动袁崇简这么一个成年男子,但袁崇简就是随着长宜公主那一搡,向后倒退了一步,脸上还含着一丝温雅的笑意,一语未发之间,竟然硬是让谢琇生生看出了几分纵容之意来。 谢琇:“……” 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她尴尬地把视线调开,就听到长宜公主娇笑几声,又道:“那些人虽闲,可都没你可信……此番真的是有正经事找你,你别不信!” 谢琇:“……” 袁崇简笑道:“何事?” 长宜公主道:“前番你不是曾说过,即使与我不太相像之人,你也有法子把她妆扮得与我有九分近似嘛……” 袁崇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惊讶。 “袁某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公主是想要袁某,将这位纪小娘子化妆成与您相似之人?” 长宜公主语调里的笑意没了,声音听上去有几分郑重。 “正是。”她道。 “我府中那些乱事……前番也曾对你讲过。现下若再不清理干净的话,我是不敢再整日呆在那里了……” 袁崇简惊讶道:“若那些人不听话,或对殿下有二心的话,殿下如此地位,只管放手去清理便罢了;不成的话,还有皇上为殿下做主……又何必如此迂回曲折,大费周章?” 长宜公主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唉……”她说,“那些人又不全都是心怀异意之辈……若是要父皇出手的话,只会统统全都杀了……那么其中若有无辜之人,岂不让我白白担了因果和恶名?” 袁崇简沉默片刻,忽而“嗤”地一笑。 “公主怜香惜玉,舍不得那些朝朝暮暮过的小郎君,只管直说。”他道,“何必还要扯到什么因果呢……” 143. 一四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1^^…… 很奇怪,虽然他洒脱大方,好像压根不介意别人把他当成靠着长宜公主吃软饭的小白脸,态度堂皇得简直光明正大,但长宜公主却好似很敬重他、怕他一个不悦就甩手走开似的,此刻听了他半是嘲讽似的话,慌忙赔笑道: “袁公子目光如炬!不知……可否帮我这个忙?所幸这位纪姑娘侠肝义胆,愿出手替我料理此事,若是袁公子能将她妆扮成我的模样,则她行事就更为方便了!” 谢琇苦笑,心道什么侠肝义胆,公主殿下炫起文采来真是什么词都敢乱用,以为这是武侠小说吗…… 袁崇简听了,倒是没什么气恼之意,而是大步走到谢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几眼,忽而道:“你且随我来。” 谢琇:? 她询问地看了一眼长宜公主,见长宜公主用手比着袁崇简的背影,拼命向着房间门内指指点点,一副“你且全听他的”的模样,也只好迈步跟上。 ……您都不介意我跟您新的意中人共处一室,我又介意什么? 哦对。反正我已经是您旧的意中人的未婚妻啦,这个身份就代表着我肯定不可能对您新的意中人下手,对吧? 话虽如此,但谢琇还是不由得感到了几分尴尬。 她看不透袁崇简这个人。 她本以为袁崇简已是长宜公主的入幕之宾,但此刻听来,他一口一个“公主”,而长宜公主则一口一个“袁公子”,听上去甚是生疏,又不像是有什么亲密之情的样子。 但是他们的对话之间门,却又营造出那么一种暧昧不清之意,逼得她直想钻车底,而不是在这里…… 而且,作为有才华的书生,自应有几分风骨,若是真的去向公主自荐枕席,就这还能当上男二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再说,长宜公主应该也已经看惯了愿意对她自荐枕席之人,袁崇简若是真想凭借公主的青睐而达成什么自己的目的或者攫取一定的权势,自荐枕席也不是一个能吸引公主长期注意的好选择。 不客气地说,盛应弦之所以能够成为长宜公主心头的那一抹白月光,除了他的个人条件实在好之外,应该就是因为他始终对公主不假以辞色,公主对他求而不得,又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不能像对着姜云镜那样索性下手掳人;久而久之,“生生在心头腐蚀出了一处凹陷,别人都占据不了,只能将你安放其中才合适”——哦,最后那句引号里的话,引用自原作之中长宜公主对盛应弦的表白。 当然,那句表白之后,盛指挥使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就干脆利落地向着长宜公主躬身一拱手,道“盛某何德何能,只懂查案,旁的一概不通,实不敢当公主殿下如此厚爱”。 所以,袁崇简若是想要利用公主的青睐而出人头地的话,就得想点法子让公主对他长期保持好感和兴趣。一味地自荐枕席或者温柔顺从是没有用的,须得若即若离,最是高段。 现在看起来,这位袁公子,正是这种高段之人。 但是,随着袁崇简走入屋中,看着他燃起灯火,再转过身来之后,谢琇就深深感到,这位袁公子,的确是有着吸引公主长期的注意力和好感度的本钱的。 在灯火之下,袁崇简微微含笑地望着她。 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瞳。和盛应弦那端方肃正、如切如磋、线条分明的俊挺面容不太相同,袁崇简的脸颊弧线更柔和圆润些,嘴唇也比盛应弦的更厚一些,此刻微微一抿,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竟然显出几分温柔脆弱的意味来。 谢琇被这张脸孔微微闪了一下眼睛。继而,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感到眼前灯火一晃,紧接着,自己的下巴就被一只手捏住,直接向着灯火的方向托起! 谢琇:……! 她吓了一跳,猛地瞪大双眼。 但袁崇简却在这一瞬间门微微俯低了面孔,道:“嘘——莫要出声。” 谢琇:!? 他要做什么?! 长宜公主还在屋外,他要讨公主欢心的话,不是应该尽量不要对其他小娘子举止亲近吗? 下一刻,她的脸颊一麻。 ……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还轻轻摩挲着! 谢琇:!!! 袁崇简当然不像是个猥琐或急色之人。正因如此,他此刻的行为就更加令人费解。 谢琇尽量保持脸部肌肉纹丝不动,只蠕动嘴唇,低声道:“……袁公子这是何意?!” 袁崇简的手指已经从她的颊侧摸上了她的眼角和颧骨部位,闻言诧异道:“何意?” 他的指尖又摸了摸她的颧骨,忽而意会过来,哑然失笑。 “哦,袁某是在摸骨。”他淡淡道。 “若要将纪小娘子的脸修饰得与公主差不多,须得清楚小娘子的脸上都有哪些部位与公主的有出入,哪里该填补些、哪里又该上些粉修窄些……”他道。 谢琇:“……” 失敬了,原来易容……不,化装高手在此。 但是,公主能允许他这么细细地去摸别的小娘子的脸吗? 或许是谢琇眼中的问号太明显,袁崇简的手忽而一顿。 在灯火映照之下,有一层薄薄的暖色铺落在他的脸上,忽而把他的那张俊秀的脸映得略有一些棱角分明。 谢琇这才发现,在某个角度之下,袁崇简的颧骨微高,会破坏他脸颊的圆润线条,显出几分深沉来。 “你想问我,公主殿下对此有何感想?”他低低嗤笑了一声,托着她下巴的那只手略略抬了一下。 谢琇:“……” 对啊,为什么长宜公主没有跟着进来盯梢?她就这么相信他们两个的人格?还是因为自己养鱼养得多了,对自己鱼塘里的鱼也可以允许别人观赏片刻,慷慨大方,并不介意? 袁崇简呵了一声,却给出一个谢琇没有想到的答案来。 “因为袁某与公主,只是各有所图,并不是纪小娘子所想的那种……异常亲密的关系。”他道。 谢琇:“……” 啊,好尴尬,他是怎么看穿她潜意识里默默八卦的心的? 她只好说:“呃……袁公子见谅。我只是不太了解公主的身边事,不愿贸然行事。若是激怒了公主,反而不利于查案……” 袁崇简微微一挑眉。 “不了解公主的身边事,又如何顶替公主去她府邸里与那些小郎君们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他好笑地反问道。 谢琇:!!! 她一瞬间门被激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慌忙打断他。 “我……我并不可能那样做!我只是……只是有一段时间门逗留在公主的府邸内调查,不可能入夜后还在那里……更不可能……” 她还没说完,只听袁崇简“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纪小娘子何故紧张?在下可什么都没说。” 他的笑声里带着一丝轻飘飘的意味,但因为那张脸实是长得俊秀,因此并不让人觉出被冒犯的不快。 尔后,他轻舒一口气,语气也变得郑重了一些。 “恕在下直言,纪小娘子若是想扮成公主的模样,进入公主府调查的话,要了解的事情,实在是还有很多。” 他的手移动到她的额头上,又向下斜斜滑到她耳朵上。 “公主已有一段时间门入夜后都宿于此处——哦,袁某的意思是,公主在‘银汉楼’中有专门的房间门,并不在这座小院中——又或者是在‘琼华阁’,所以纪小娘子若是想入夜后恢复成本相归家,倒是不会穿帮……”他思索着,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轻轻撩起她侧边的鬓发,认真观察着她的耳朵形状,口中继续说道:“……但公主府内的那些小郎君之中,或许多多少少有那么几个聪明人,或者别有用心之人……若想在他们面前也不穿帮的话,袁某倒是有两条妙计。” 谢琇:? 他听上去当真像是个可靠的智囊和军师,引得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是何妙计?” 袁崇简放下她的鬓发,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满意地端详着她的脸,道:“其一,在一两天之内将公主所有的大小事情都强记下来,并务必达到熟极而流的地步。” 谢琇:“……” 这算哪门子的锦囊妙计?!她有这种短时间门内完美复刻公主本人的技能,她还用得着现在站在这里发愁? 袁崇简或许也看出了她内心的吐槽不能,含笑道:“其二,放大公主某一类型的特点,以一样引人注目的特点夺人心神,来隐藏其它你并不熟悉、也记不下来的特点与细节。” 谢琇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其实这的确是蒙混过关的一个好方法。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至一个点上,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忽略其它方面的不自然或不协调。 可是……这个点要怎么选? 袁崇简大方说道:“因此,纪小娘子最好的选择是,装作被那些小郎君所迷,醉心于寻欢作乐,伺机在他们之中挑起一些争风吃醋的争端,让他们自己闹去,你就可以乱中取胜。” 谢琇:“……” 这计策太妙了,下次别再想了。 如果说长宜公主是养鱼高手,能在鱼塘中左右逢源、鸳鸯共浴的那种,那么她就是公主的对照组,在鱼塘中近则溺水、远则沉底的那种旱鸭子,实在是不敢伸 144. 一四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2^^…… 她那副惊悚的表情或许太过生动,袁崇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在她的脸上逗留了一瞬,忽而抿起唇,轻声哼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轻,并不让人感到冒犯;但在这样的灯火映照下,他舒展开眉眼,眼角眉梢的线条都柔化下来,意外地有种温和的意味。 他最后向着她的脸上投下一瞥,转身走到桌前,打开一个匣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他一边翻着匣子,叮叮咣咣地挪动和放下一些瓶瓶罐罐,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纪小娘子不敢?” 这话说得有几分挑衅和激将之意,但谢琇是什么人,该躺平时就不会盲目逞强,更不会因为几句口舌之争而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而暴起,因此闻言也只是“呵呵”干笑了两声,道: “确是不敢。那些都是殿下的心头好,除了殿下明明白白指出的一位之外,我怕自己碰到别的小公子一指头,殿下都要打断我的手……” 她本是半开玩笑地这么回答,袁崇简翻找东西的动作却一停,若有所思地问道:“殿下明明白白指出的一位?是谁?” 谢琇心想公主这么信任你,能没有跟你抱怨过姜云镜吗。 但她不回答也不好,索性直言道:“姜云镜姜小公子。” 袁崇简“啊”了一声,道:“那可是个棘手的小郎君……前程皆叫公主毁了,现下补救还有何用?” 谢琇纳闷道:“姜小公子的名声,在外边也很响亮吗?若是没多少人知道这一桩事的话,即使被殿下生生耽误了几年,可是将人放出,诚心诚意道歉做些补偿,若是日后姜小公子科考有成的话,官场之上帮扶一把,也就……” 她知道这几句话说得好似有点助纣为虐,不把无辜受害的姜小公子的遭遇当一回事似的;但是袁崇简毕竟还算是长宜公主这一边的人,她若是正义凛然地太过谴责长宜公主因色心而误人子弟的罪过,难保不会跟袁崇简起些龃龉,进而耽误大事。 所以她只好硬着头皮像个狗腿子似的发表了一番傻白甜的天真言论。 说完之后,却看到袁崇简若有所思地微微一颔首,慢吞吞地说道: “若是……姜家这几年间为了寻找他的下落,已然四分五裂、门庭败落,遭遇凄惨了呢?” 谢琇:!? “怎么回事?”她失声问道。 袁崇简站在桌前,一边慢悠悠地从匣子里往外挑拣着东西,一边继续说道: “姜家只有姜小公子这个独子,读书极好,若是没有公主这么一出,想必很快就能科考有成,年少登科了吧……但现在,数年间为了寻找姜小公子的下落,家财散尽,遭人欺凌,姜小公子的妹妹也被迫做了富商的妾室……” 谢琇:!!! “……这就真是太作孽了!”她没忍住,一个激灵脱口而出。 袁崇简手下一顿,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带着点稀罕的情绪,像是第一次认识到她的本性那般,有点惊讶、有点好笑地望着她。 谢琇:……? 怎么?她一时激动,说错话了?惹这位高深莫测的袁公子不高兴了? 她正在左右思忖之间,就听到袁崇简的声音。 “是啊。”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又有一点莫名的漠然。 “真是造孽。” …… 长宜公主造了孽,现如今的后果却需要谢琇替她顶缸。 好在之前长宜公主做了那个预知梦之后,一度成了惊弓之鸟,已经在公主府里疑神疑鬼、行事怪异有那么十几天了,也因此,这大大减轻了谢琇假扮她的难度。 在没有剧本的情形下假扮一个人,谢琇未必能做到百分之百形似神似;但要装疯卖傻一下蒙混过关,她可就太擅长了。 长宜公主对她招认自己的怪异行事有可能打草惊蛇的时候,还颇有点不好意思。但谢琇听完之后就是眼神一亮,差点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夸赞她无意中为自己减低了任务难度;也因此,长宜公主就更加放心大胆地—— 躲到“银汉楼”为她这种有特殊需求(?)的达官贵人特意安排的陈设豪华又掩人耳目的特等房里去了。 谢琇带着一点忐忑不安的情绪,以及一整个大活人袁崇简袁公子,招摇地回府了。 这也是他们商定好的计划之一。 公主府中的小郎君总数有十几人之多,当然这其中有些逐渐“年老色衰”——公主殿下的原话如此——就给些厚赠放出去的,或者看着对方有些经营方面的才干,就转职成公主的长随或掌柜,替她在外面跑腿办事或经营铺子的;不过单单还留在公主府的后院里,与公主殿下依然保持着一种不可说之关系的人,算一算还有七八个。 袁崇简看她苦恼,遂给她出主意道:“关外江中有鱼,其名雪鳟,性喜自由,被捕捉后群聚于舟中水池,僵直不爱游动,往往待渔舟抵岸时已死去;当地渔民亦有对应之法,将一条游鲳放入同个水池,游鲳鱼如其名,活泼好动,四处游动不止,惊起雪鳟,雪鳟惊慌,不知发生何事,也跟着一道游动不息,抵岸时往往活蹦乱跳如在江中,能卖个好价钱。” 谢琇:“……” “袁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啊。”她毫无灵魂地干巴巴夸赞道。 但为了显示自己也有个聪明的头脑,不让袁崇简看轻了去,她又问道:“因此,袁公子认为我应当引入一条‘游鲳’在公主府后院这个鱼塘中,激得那些‘雪鳟’都游动起来,才好浑水摸鱼?” 袁崇简唇角微微一翘,似是很高兴她闻弦歌而知雅意。 “正是如此。纪小娘子敏锐!”他甚至向她挑起一根大拇指,整个人则半倚在马车一侧的窗口,右肘屈起,撑在窗框上,笑意悠然。 谢琇:“……” “你不会是想自告奋勇来做那条‘游鲳’,才会随我一道回来的吧?”她怀疑地问道。 袁崇简眼中含着明亮的笑意,似乎觉得她这副警惕的样子很有趣似的,点了点头,干脆地回答: “殿下也担心万一有人看出你的伪装,可如何是好……若是府中新加入一位郎君的话,那些小郎君多半会开始争风吃醋,排挤新人,那么你便宜行事的机会就来了。” 谢琇木着脸,有不好的预感。 袁崇简悠然道:“啊,对了,为了充分引起原来那些小郎君的竞争心,还需要纪小娘子……不,‘公主殿下’您多多对我好啊。” 谢琇:“……” 她的脑壳都开始偏头痛了。 “公主从前没有邀请过袁公子您入府吗?”她好奇地问道,顺便岔开了前一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袁公子聪颖敏锐,手段高妙,我看公主府内原来的那些小公子,应该都不是袁公子您的对手……那么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答应公主入府呢?” 袁崇简似乎有丝讶异。他微微睁大眼睛,看了一眼谢琇,发觉她好像还真的是诚心求教,而不是故意嘲讽,不由得歪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那么纪小娘子以为,在下是该做公主的面首呢,还是公主的门客呢?” 谢琇:“!这……” 袁崇简冷笑道:“既然承蒙纪小娘子高看一眼,证明袁某也有过人处,那么袁某就直说了吧——袁某虽科场失意,却也不想依靠自己的皮囊或小聪明,或是一点公主浅薄的喜欢而晋身……” 谢琇:“哦……” 袁崇简冷声道:“世间晋身之阶千千万万,若是真的要走公主的路子,就做公主殿下最为信任、无法或缺的军师才行。其他的不过是公主一时手边的玩物,不会长久。即使公主再宠爱,脚下踏着的也不是琉璃登云阶,而是七宝楼台,不知何时就会哗啦啦垮塌下来……” 谢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个绝对的聪明人。 就是出的主意都太剑走偏锋,否则的话他们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车声辚辚,最后在公主府前停了下来。 谢琇按照长宜公主教过她的,压根不下车,轻咳一声,尖着嗓子模拟长宜公主的声线,道:“我今天可是请了一位贵客来,抬那顶大一点的软轿过来!” 长宜公主本来的声线有一点类似夹子音,加上谢琇本就有模仿他人声线的本事——她在现世里还曾经为朋友的广播剧友情支援,一人四角,从老太太到表小姐,再到两个说着不同方言的仆妇,还真的是很有那么一点天分在身上——所以这句话说出去,听上去倒是与长宜公主本人的声线十分相似,并无穿帮之虞。 袁崇简闻言,略带一丝浮夸地冲着她挑了挑眉,半是激赏、半是惊讶,就好像他没有想到她能做云川卫盛指挥使未来的夫人,果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谢琇心想,你不用那么惊讶,横竖盛指挥使也不是因为我这两把刷子才娶我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带这么多技能好吧! 145. 一四五·【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3^^…… 车厢外杂沓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谢琇指定的那顶软轿被抬来了。 谢琇心想,横竖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遂深吸一口气,瞥了袁崇简一眼,抢先撩起车帘,跳下了车,又回过身来,脸上流露出几分讨好似的笑容,向着车门处伸出手去。 “袁公子?”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扭捏的哄骗意味,就仿佛车内的那位郎君实是太让她中意了,因而难免有点患得患失,不知该如何温柔地对待他才好似的。 落下的车帘后传来一声轻笑。 袁崇简随即单手一撩车帘,欠身而出。 他仿佛丝毫不在意此刻的情势犹如颠倒了个个儿,十分顺畅地把自己的手递给车下的谢琇,还真的搭了一下她的手借力,轻盈地跃下马车,站到了谢琇身侧。 单从身姿来看,绝对飘飘若仙。跃起时他的青袍袍襟鼓满了风,落下时风又从袍襟下溜走,简直让谢琇怀疑他是不是专门练习过如何风光登场,艳压一府小郎君。 就连站在软轿旁边、等着公主上轿的那位管事大叔,脸色都变了一变。 谢琇察言观色,觉得管事大叔脸上的表情含义大概是“天哪殿下又从哪里搜罗来了一位妖孽小郎君,这府里愈发要乱套了”。 谢琇心想,要的就是贵府上乱套。 她装作没看到管事大叔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伸手就拽住袁崇简的——手腕。 因为她巧妙地借着他的衣袖遮挡,因此在其他人的视角看来,“公主殿下”毫不顾忌地握着的,正是这位新出现的年轻郎君的手。 “公主殿下”微微仰着头,一腔热情地对那年轻郎君说道:“……这府里地方太大,我是不耐烦走路的,也舍不得袁公子在轿旁跟着走……既然袁公子肯来,我是万万不肯委屈你的!请袁公子赏光,姑且与我同乘。” 管事大叔绷着的面皮抽了一抽,眼看着“公主殿下”热情百倍地牵着那位年轻郎君一同上轿;起轿后,轿中还传来叽叽咕咕的低笑和娇嗔声,渐渐听上去愈发不成样子了。 管事大叔绷紧一张脸,随着软轿进了二门,向迎出来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名大宫女伴着软轿到了公主的寝居之前,低眉顺目道:“殿下,‘青鸾居’已到了。” 随即就听见轿中一道娇笑声道:“喔哟,今日倒走得快,袁公子还没好生看看我府内风景吧?也罢,来日方长……” 大宫女打起轿帘,然后望着“公主殿下”拉着那位年轻郎君的手,亲亲热热地直入“青鸾居”正堂,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阵子公主殿下时常阴沉着脸,行事风格也颇为乖张,像今天一般好心情,已是有很多天没有见过了。 但公主殿下一如既往,行事随心所欲的风格没变,见到自己心头好的小郎君,青天白日地也要往屋子里带……虽然未必要做些什么过分之事,但就这一个动作,传了出去,也是会让那些老古板御史疯狂发出的弹劾折子淹没皇上的案头的! 大宫女在内心咋舌,表面上依然十分恭顺,问道:“未知这位公子的下榻之处应当安排在哪里?还请殿下示下。” “公主殿下”听了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将那位“袁公子”拉到桌旁,把他按坐在一张绣凳上,才在他对面落座,单手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个不停,一壁笑嘻嘻地说道:“袁公子,你自己来说,你想下榻于何处?” 那位“袁公子”看着极为从容,隐约有些不俗的气场,像是颇有些世家子、读书人的风骨;可一开口却是惊了大宫女一跳。 “哪里距离公主近,我便住在哪里。”他平静地答道。 谢琇:“……” 这台词哪个能受得了?!幸亏她是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不缺乏亲热戏偶像剧各类小言的锤炼!否则的话她可能还真的顶不住这样妥帖又浑然毫无痕迹的甜言蜜语! 她真想皮一下,说一句“好,来人,后面仓库或者倒座房给袁公子安排一下”,但深恐这样做不仅立刻穿帮,而且会马上招致“袁公子反目成仇”debuff,只好目光一亮,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道:“既如此,袁公子不如就宿在正院啊……” 袁崇简:“……” 游刃有余的袁公子好像被噎到了。 谢琇心想,这不就是长宜公主的性格吗,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的时候恨不能把这种不能过明路的小郎君都窝藏在公主府的正院,起居一如正头夫妻;但恨的时候就如同眼下她对姜云镜姜小公子一样,不但怀疑他别有二心,而且还要派人诱他犯罪,拿他个现行…… 也不知道长宜公主是真的在这方面不怎么通达人情,还是装出来的。她虽然口中说着愿意和姜云镜好聚好散,希望他出府去考科举、做大官,从此两个人相忘于江湖;但是实际上的操作,却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若是姜云镜真的中计,在谢琇面前露出了破绽,那么长宜公主拿着他的要害证据,还能真的客客气气把他礼送出府,任凭他考科举、做大官、位列朝堂吗?想也不可能。 有人对你仇深似海,你还想送他一程上青云?即使你当初有愧于他,也不可能这么操作。 谢琇这么想着,倒是对那位无辜受难的姜小公子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若是此间事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她打定了主意,脸上却神色一正,仿佛刚刚只是随口调笑一句,来刷刷这位新来的年轻郎君的好感度似的,对那位大宫女道:“‘青鸾居’旁边的院子可空着?” 大宫女连忙点头道:“殿下上回就吩咐要把两旁的院子都空出来,已经办妥了……” 谢琇道:“那便选一个出来给袁公子吧。” 大宫女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谢琇奇怪道:“怎么了?退下吧。办妥了再来回我。袁公子就先与我在这里,你且先备办些茶点上来。” 大宫女又恭敬地拜下,尔后退下了。 她走后,袁崇简才笑了一笑,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道:“……怕是她觉得你模仿的公主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吧。” 谢琇这时才垮下双肩,长出了一口气。 “如此的话那就最好了。”她说,目光不由得在这间正堂四周扫视了一遍。 “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心腹帮忙,我这个假公主才好在府内立足。” 没错,这名大宫女寻霭,就是长宜公主指定的心腹,配合谢琇与袁崇简在府内行事。 谢琇叹息道:“两名大宫女,还得防着另外一人……你说那个掩霞,到底是谁的人?” 袁崇简轻笑一声,道:“皇上宠爱公主,自不可能还要派个眼线放在公主府里……更何况,作为父亲,他还指望从这里听到些什么?公主与那些小郎君们日日嬉闹吗?” 谢琇模拟永徽帝的心态设想了一下,也觉得老父亲若是听到这个,血压似乎会有点飙升。 她深思道:“公主是皇后殿下的养女,皇后还需要在公主府中放个眼线吗?” 袁崇简笑道:“皇后柔懦,贵妃势大,掩霞看起来更像是贵妃派来的人……” 谢琇的头还没有点下去,就听见袁崇简继续道:“不过,若是这么轻易就能得出答案的话,我看公主也就不需要这么疑神疑鬼,连自己的府里都待不住了。” 谢琇:“……也对。” 袁崇简又“笃笃”地用食指叩击了两下桌面。 “我们尽快开始吧。”他说,“早点开始,说不定就早点结束……”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尔后向着谢琇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毕竟,盛指挥使未来的夫人也不能一直夜不归宿,是吗。” 谢琇:!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的话语里有些什么暗指,就下意识涨红了一张脸。 “我……我可是与他说好了的!”她争辩道。 “为了公务,想必他能理解——” 袁崇简笑了,微微摇了摇头。 “袁某并非对盛指挥使有何偏见。”他道。 “……但是,盛指挥使未来的夫人倘若一直不在府中的话,即使盛指挥使本人能理解,那么,盛侍郎呢?” 谢琇一愣。 迄今为止,盛侍郎不就只是个工具人npc吗? 但袁崇简意有所指,毫无疑问。 从古代的礼教方面来看,虽然这个世界可能架得很空,没那么严格,但她作为盛六郎的未婚妻,连续几天几夜都不回府,总得给长辈一个正当理由吧! 永徽帝的“问道于天”私印失窃,这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公开对外说……如果不行的话,那么作为吏部左侍郎,盛和礼的级别又究竟到没到有资格可以得知这件秘事的地步? ……说来说去,还是得催盛指挥使给她安排个正式编制才行! 云川卫编外人员纪折梅,在公主府度过的第一天,就开始想念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了。 ……虽然只是为了一个正式编制名额,以及一份查案津贴。 146. 一四六·【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4^^…… 谢琇在公主府里胡天胡地了几天,过得无比荒唐。 所谓“荒唐”的意思就是,“公主殿下”爱重新宠,大白天的就带着新宠袁公子,在府内开发各种小地图。 举凡凉亭py、书房py、花园py……不夸张地说,全都有。 这一次尊贵的们应该觉得够本了吧……谢琇想。 她想要在府内搜寻那枚“问道于天”的私章下落,而袁崇简好像还真的想要借此揪出公主府原来那些小郎君的把柄,因此他们配合默契,大门一关或厚厚的帘子一拉,两个口技高手就开始哼哼唧唧,甜言蜜语,到了最后两人甚至培养出了一丝默契,彼此目光一碰,就能立刻现场编写十八禁剧本,各司其职说台词,毫无灵魂地给亲热戏配音,不明真相的外人听上去毫无违和感。 就连她也觉得最近几天自己过得貌似十分肾虚…… 她每次开发新地图,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四下扫视,尽可能地将一切可疑细节收于眼底,再另找机会来翻东西。毕竟袁崇简还在身旁,虽然他的注意力看似全部都在观察外边的人之上,但仍然不能排除他是站在公主一方的人、因此也在暗中观察她的可能性。 在公主府大地图上晃了两天,谢琇决定展开下一步行动。 入夜,她命大宫女寻霭去传召长宜公主所怀疑的首要人选——姜云镜。 并且,她吩咐寻霭,传召姜云镜时表现出来的态度,务必要和从前一样,最好是和长宜公主打算与姜小公子共度时的态度与说法一致。 寻霭一惊,但并没有对她提出任何质疑,依言去了。 入夜后,当谢琇已经开始有点昏昏欲睡的时候,寻霭在外面低声通传,说姜小公子到了。 谢琇漫不经心地半倚在窗下的长榻上,顺口吩咐道:“让他进来。然后你们都可以退下了。” 寻霭应了一声,打起帘子。一道清瘦的人影随之而入。 谢琇抬眼一望,发现进来的是位皮肤白皙、容貌秀致的青年。 他身形修长却清瘦,身上只穿着一袭雪白中衣,外袍很显然已经在外间就被褪下收走;此刻他眉间带着几分倔强之色,却刚巧能把人内心深藏的那点坏心眼全部都勾出来似的。 谢琇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恶霸为何会沉迷于迫人就范。 实在是因为,姜小公子这样一身书香之气,容貌俊秀、身形清瘦,带着几分书生的风骨,宛如在重压之下快要委顿进尘土,却依然不肯屈服的兰花的劲叶,让人徒然生出某种恶质的破坏欲,想要将他整个人凶暴地压低、揉捻、碾碎,粉碎他的骄傲,击溃他的意志,让他匍匐在自己膝上,为自己折腰,哀恳自己的垂怜与宽恕—— 这也算是引人犯罪的一种类型。但和盛应弦或袁崇简完全不同。 盛应弦的“引人犯罪”是那种最正常的类型,英姿勃勃,正义凛然,年少有为,整个人都在发着光,让人不由得想要看到他为自己沉醉的模样。 而袁崇简的“引人犯罪”,则是来自于他飘忽不定的态度,随心所欲的言行举止,莫测高深的反应与笑容……令人想要看清他,看穿他,看透他,再征服他—— 然而此刻的姜云镜姜小公子,提供了第三种“引人犯罪”的可能。 那就是纯然的破坏欲,肆意妄为的大胆。他愈是宁折不弯,就愈是令人想要摧折他那一段在中衣下看上去劲瘦的腰;他愈是倔强地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就愈是令人想要从他的薄唇里逼迫出似笑似哭的低吟来。 谢琇:“……” 虽然这么说有点邪恶,但是……她这一刻仿佛能够理解为什么当初长宜公主在山道上一眼望去,就非得把面前这位小书生强抢回家了。 面对姜云镜,她原本有一套应对与试探的计划;但现在,她临时改了主意。 谢琇依然半倚在那张长榻上,将自己眼神中的火热感加了码,毫不掩饰地扫过姜云镜的脸,再遍及他那只着中衣的身躯。 随着她的眼神一寸寸在他身上滑过,姜云镜那修长清瘦的身躯也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 就仿佛她的视线有若刀刃,划过一点都令他感到痛楚和难以忍受似的。 他的身躯因为那种无形的疼痛而轻颤,气息也逐渐变得有丝沉重起来。一股羞愤与窘迫之意浮上了他俊秀的脸庞。 “你……你要做什么?!”他喝问道,但声线竟然有点发颤。 谢琇:“……” 要命了,他还带颤音,就恍若一头撞进猎人网中的幼鹿一般,又是因为紧张和恐惧而轻颤、又要强打起精神来威吓对手,以找出一条脱逃的路径…… 哎,真香。 要不是她正义值爆表的话,月黑风高夜,红烛昏罗帐,正是犯罪的好时候。 她在内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脸上却无懈可击地摆出“长宜公主”那副馋他身子的表情来,笑眯眯地说道:“你说……我能做什么?” 姜云镜:!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那个问题几乎原样又抛了回来。可是他闻言,身躯却是猛烈地一颤。 他下意识拉紧自己中衣的前襟。但夜间风凉,中衣面料单薄,那股寒凉之意竟是透过衣料,侵体而入。 四年了。他一直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一直不能适应她这样几欲噬人的直勾勾眼神。 公主与他年龄相仿,身体年轻而鲜活,肌肤温软滑腻,富有弹性,本应是美妙的体验,但每一次她召他入内,他只觉得自己是被一条冰冷的长蛇缠紧,缠得他几欲窒息。 而且公主的花样也极多。有一回他闭目僵硬如同一截木头,公主便喝令他背书,自己则提笔研墨,要将他背诵的圣贤书段落,写在他的身上。 他当时惊骇欲死,只觉自己岂能如此亵渎圣贤书?!左思右想之下,只得依着公主的新命令,背诵一些情诗艳曲,再咬牙容忍公主提笔将那些荒唐的文字一行行写到他身上,他的后背上—— 那是他永远忘不掉的屈辱。 他还记得,当时他又惊又怒,出了一身冷汗,公主还叱骂他为何汗出如浆,害得她写下的字迹都糊了,并且命人打了水来,绞了帕子,全盘擦净重写,让他将这般羞辱从头又承受了一遍。 而长宜公主呢,她只是俏笑着,趴在他的背上,上好的湖笔墨毫拖过他露出的肌肤,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姜云镜至今还记得那一笔笔落在他背后的触感,有点痒意,又仿佛一刀刀击溃他的尊严与骄傲,在他心上一点点剜得血肉模糊;他无声地闭上了双眼,把脸埋进臂弯之中,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破了掌心。 他明明背诵的诗也不是这个。但公主偏要写这种滥词艳调,一边写还一边笑着一句句念出来,到了最后笑得颠三倒四,手上也没了力气,笔锋拖过他后背的肌肤表面,那么轻,好似完全没有着力;但墨汁已迅速渗进了他的肌理之中,因此那一首艳诗在他后背上呆了好几天,任他怎么清洗也无法完全洗去…… 他将手攥紧成拳,微阖双目,听着她曼声道:“你且上前来。” 对……他不想再忍了!就是今朝,他必须—— 他捏紧衣袖,无比艰难地移动双腿,勉强挪到榻旁。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榻上横陈的贵女,看着她漫不经心地一腿屈起、一腿伸展,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则放于膝上,一下下有节奏地轻敲;就仿若是在给什么歌谣打拍子似的—— 就像那一晚一样……就像当时她执着笔,带笑吟着“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一样! 她把那些女子的娇态,把描写那些痴态娇姿的艳诗,都写在了他的身上!墨迹深入肌理,即使他用力搓破了肌肤,也不能完全除去那些笔划字迹—— 他的右手突然一抖。 他松开了捏住衣袖的手指,不知何时,一柄闪着冷光的匕首已出现在他手中! 他紧盯榻上仿佛半睡半醒间、正在膝上敲着拍子的年轻女郎,一霎都未停顿,狠狠刺下! 电光石火之间,那柄短匕的刃尖已抵达了女郎的胸口位置。 仿佛下一刻,锋利的刃尖就会刺破她富有弹性的肌肤,划开血肉,直抵心脏—— 但就在那一刻,几乎已经半阖上双眼的、懒洋洋的女郎,忽而双目大睁。 她略一侧身,原本撑在颊侧的右手抬臂一格,就将姜云镜的那只握紧利器的右手格开——她右侧的小臂刚好从下至上,挡在他的腕间,顶开了他落下的手。 下一刻,她翻身而起,左手五指合拢为掌,一掌劈在他持刀的右手腕上,似乎落点把握得刚刚好,正好劈在了麻筋之上,他的半条手臂都陡然一麻,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那柄匕首“铛啷啷”掉落于地。 紧接着,她的右手一翻,正好反手擒住他那只已经失掉了武器的手。 匕首落于地上,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消弭。室内又重新只余一室寂静。 唯有墙角的长脚仙鹤香炉之中还有一丝余火闷烧,自鹤嘴中袅袅逸出一点暗香。 147. 一四七·【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5^^…… 那种略显甜腻的香气是长宜公主喜欢的,谢琇自己还是更偏好清冷一点的香味。木香,果香,只要是清冷些的,足够提神醒脑的,都可以。 但现在她必须燃着这种令人头脑发晕的香料——卧底生涯真是太不易了。 谢琇抬眼,目光与姜云镜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姜小公子一张脸已经发白,腕间酸麻中还带着一点疼痛,匕首已为她击落,没了利器、自己行刺的目的也已被她识破,连后路也断了。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行到了悬崖边上的死路,他刚刚那一瞬间的惊慌已经消弭了,反而平静下来,垂着视线,望着从榻上已经坐起来的那位贵女。 “行刺?”她的声音依然带着那种少女一般的娇柔蛮横之意,还有几分仿佛不切实际的天真;那是她天生的声线。 “云镜,你这是为何?” 姜云镜深吸一口气。 家人离散,父母重病,家财散尽,妹妹沦为妾室……就这样,她还敢天真地问他,为何行刺?! 就这样吧。他活够了。 像这种家奴一般的生活……被任意磋磨蹂/躏的生活,他已经忍耐得够了。 原本他还有一线微薄的期望,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重见天日,走出这座公主府,回家去与家人团聚;即使无法再科考,但依靠自己多年寒窗苦读积累下来的学识,在家乡——或者,他名声坏了的话,就一家子搬到别处去——开个学塾,教教小孩子,也算是有所寄托。 但是……但是——! 他死死盯着她,眼眶渐渐地红了。他紧抿着唇,愤恨的泪水涌了上来。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家中为了寻我,都发生了什么……既是已经被你祸害到这般地步,我又有何惧?!” 他这么说着,悲愤交加,眼泪竟从两颊直直落了下来,在他俊秀白皙的面容上划出两条湿痕。 她紧攫住他那只曾经手持利器的右手。他挣脱不得,觉得她的力气简直大得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他手无缚鸡之力,被关在这府邸中豢养了四年,更不似她还能时常出府跑马行猎,从体能这一方面来说,比不过她也是很自然之事。 他的人生已经到了绝路。他反而平静下来,只是悲愤的眼泪止不住地一连串滑落下来。而他现在是身躯微微前倾、单膝跪在软榻上,她正好在他下方,单手握住他的手腕,让他连后退也不可得;因此他的眼泪就那么一路上毫无滞碍地落到了她的衣襟上,在轻薄的面料上洇开了一小片痕迹。 这种进退不得的状态让他羞愤难当,他的嘴唇颤抖着,迎视着她平静的眼神和面容,愈发感到无法自处。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他喃喃道。 谢琇:“……” 够了,再说下去,她就活生生变身魔教教主,把人家好好的小书生给逼死了。 她轻咳一声,目色一厉。 “姜小公子,你且再看看,我是谁?” 她换回了自己原本的声线,在满屋几欲令人晕迷的甜香之中,那一把清亮的声音如同一捧清水猛然泼上火堆,哧的一声,将几近崩溃疯狂的姜云镜蓦地从之前那种执拗扭曲的绝境之中拉了出来。 他茫然地愣了一愣。 耳朵里钻入的声音不容错辨,绝不是长宜公主的声音。他也了解长宜公主,那种娇嫩天真如同少女一般的音色,是不可能再变成面前这位贵女如今所发出的清亮声线的。 可是……怎么回事?她明明长着一张和长宜公主一模一样的脸…… 他迷惘不解,茫然而徒劳地睁大了眼睛,悲愤的眼泪都被吓了回去。 他的右腕还被她的左手牢牢捏着,于是他下意识徒劳地动了动右手的五根手指。 结果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姜云镜:“……” 不知为何,一股新的羞恼在他胸中涌了上来。可是这股新的羞恼并不能使他想不要命地再度刺杀她,而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忿忿瞪了她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她笑着说:“嘘——别挣扎。” 姜云镜:……?! 长宜公主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句话。 当她把那首艳诗一字字写在他后背上的时候,当她命人用绸带把他的双手牢牢缚住的时候,当他终于得知了家人这些年来的遭遇、气愤地冲去质问她,她却满不在乎的时候—— 他又气又恨,火遮了眼,伸出双手去就想要扼住她的咽喉。但长宜公主是何等人物,身旁嬷嬷仆妇甚至是会点功夫的武婢都一拥而上,还有人飞快地去叫护卫,不多时就把他双臂擒住,强压着他,让他跪在原地。 当时,长宜公主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所不同的是,那一次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里那股调笑的意味已经消失了,只有某种冰冷感,那一把曾经娇滴滴的声音在屋中回荡。 “别挣扎,姜云镜。因为你挣扎也没有用。” 姜云镜现在听到了一模一样的话。 但虽然说着话的面容还是那个样子,然而声线却不同了。 语气也不同。 她是带着笑说出这几个字的。 ……并且,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左手依然牢牢攥住他的右腕,攥得他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然而她的右手却抬了起来,直接摸到了她自己的脸上,她的鬓角,她的颊侧与耳后—— 她就这样在那些地方摸索了一阵子,忽而眼睛一亮,笑道:“啊,有了,就是在这里。” 姜云镜:?? 然后,他就看到她的纤指弯曲起来,在某一处捻动了几下,再以指尖捏住那里,缓缓往上提起—— 姜云镜:!!! 这位“长宜公主”,竟然生生地从自己脸上,揭下了一张皮! 姜云镜差一点失声大叫出来,在那张皮被提起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那个清亮的声音轻声笑了起来。 “怎么?怕了吗?”她问。 虽然是有些挑衅的言辞,但她的语气却极为温和从容,带着几分感到有趣的意味。 姜小公子年轻受不得激,猛地睁开眼睛。 在他睁开眼睛的同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不智——万一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血淋淋的面容可怎么办!这个女人可是生生从自己脸上揭掉了一张皮!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另一番景况。 确切地说,是另一张面容。 那位声线清亮的小娘子,依然坐在榻上,直起背脊,微微仰头望着他。她的眼神明亮,五官秀丽,带着一种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与信服的气场。 她的肌肤之上有几处还有红痕与残余的粘贴痕迹,但那是一张他完全没有见过的脸。 那张被她从脸上揭掉的、薄如蝉翼的面皮,此刻就对折垂挂在她伸出的右手食指之上。她晃了晃手指,那张薄薄的面皮就随之来回飘荡了几下。 姜云镜:!!! “你……!”他愕然失声道,刚想问“你是谁?”,就又猛地咬住自己舌尖,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那位小娘子见状弯起眼眉,称赞他道:“姜小公子,真聪明啊。” 也真识时务。 姜小公子飞快地意识到了她并不是长宜公主本人这一事实,虽然他还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内院、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了公主本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更快地做出选择—— 替她隐瞒她只是个假公主的事实。 一般说来,胆敢冒充公主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公主的心腹,二是有胆量跟公主作对的人。 看来,这位姜小公子骨子里还是个赌徒,并且头脑聪明、押注大胆、做决定极快。 她虽然更喜欢盛应弦那种正义的任侠之士,但也不排斥与这种聪明又懂得该在何时孤注一掷的绝命小书生合作。 “你就这么确定我是打算跟公主作对,而不是公主派来取你性命的心腹?”她弯着眼眉,故意逗他道。 姜云镜还处于方才震惊的余波之中。听了她的问话,他愣了一霎,才整理好自己的思路,深吸一口气,答道: “……若你是来取我性命之人,方才你已经可以得手了。”他垂着眼帘、耷着眉毛,现在又活脱脱一副顺服之貌了,甚至看上去有点生死都浑不在意了的破罐破摔模样。 “既然你并没有趁机杀了我,而且还在我面前露出了真容,那就代表着……”他顿了一下,很明显地咬了咬下唇,当他松开齿关时,一道深深的齿痕留在了他的薄唇上,使得那片刚刚还有些苍白的下唇现在看上去色如渥丹。 “……你想与我合作。”他低而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而且,你主动将你的把柄送到了我的手里,向我表示了你的诚意。” 谢琇意外地挑了挑眉。“哦?” 姜云镜道:“所以,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视线来,倔强而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 并且提出了他的合作条件。 “只要你不是为了帮助公主,或做些对她好的事情,那么其它的,我都可以为你做。”他说。 148. 一四八·【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6^^…… 在意识到了谢琇原来是假扮的公主之后,姜小公子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合作。 当谢琇爽快地向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受命暗中搜查公主府,寻找某样重要的失窃物——之后,姜小公子的配合度简直一瞬间就飙升到了极值。 尤其是当他的一些疑问,都在谢琇这里得到了解答之后。 他问:“那为何你会假扮成公主留在府中?公主本人在何处?” 谢琇:“我也不太清楚公主目前在何处,京城里能去的地方太多了……但我假扮她,是经过了她同意的。她怀疑这府中有人要害她……” 姜云镜呵地冷笑了一声。 “可不是?”他道,“若有机会全身而退的话,这府中或许有一半人都很可疑。” 谢琇:“你是说,这府中有一半人都想让她死?” 姜云镜冷冷说道:“若你知道她对那些人都做过什么事,你就一定会理解为什么他们不想放下怨恨。” 谢琇:“……” 懂了,就是说,一些新的强抢民男的事迹…… 长宜公主倒是不会在别的地方为难人。但是她在强抢民男方面表现出来的邪恶天分,真的让谢琇感受到了一阵佩服和头痛。 长宜公主在这方面有一种邪恶的天真,她想出来的那些方法都足以摧折和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也难怪姜小公子会认为那是绝对的折辱而怨恨在心,念念不忘。 谢琇当然不至于要真的现在就拿出一份可疑名单去向公主交差。事实上,她也只不过是拿这个理由作为进入公主府的敲门砖而已。 但这个名单竟然可以如此之长,她还是没想到的。 她按着眉心,听着姜小公子继续发问:“那么,足下究竟是谁?” 这个容易回答。谢琇道:“我姓纪,名‘折梅’,‘折梅寄江北’的那个‘折梅’,乃是云川卫的……呃,一名编外人员。” 这个答案大出姜小公子意料,他重复道:“编外人员?云川卫?” 他那清凌凌的眼眸望向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也就是说,云川卫的令牌和其它证据,你都拿不出来了?那你如何证明?” 谢琇有点伤脑筋,想了想道:“我只是协助云川卫盛指挥使破案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无法自证。” 姜小公子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么堂皇地耍起赖来。 “你……!” 谢琇笑道:“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不过,公主倒是相信得很呢……否则的话,她是不会轻易同意让我假扮她的。” 姜小公子狐疑地盯着她。 “公主?她相信了你这套‘云川卫编外人员正在协助办案’的说辞?” 谢琇心想,那是因为公主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才轻易相信了我能获得盛指挥使的信任和支持啊。但我现在却不方便对你说“其实我是云川卫指挥使的未婚妻”。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拿着长宜公主的名头激一激姜小公子。 她点点头,道:“是啊,公主就这么信了。怎么?难道姜小公子的勇气还比不上病急乱投医的公主吗?” 姜云镜:“……” 他气恼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你能把她骗得团团转,与我何干?” 或许是耻于承认自己的胆识竟然会输给那个邪恶的公主,他鼓了半天气,竟然挤出另外一个问题来。 “可你的本来面貌并不很像公主……你是如何做到的?” 谢琇笑道:“云川卫自有妙计……这却不能轻易教人知晓了。” 姜云镜:“……” 姜小公子仿佛如同惊弓之鸟,似乎很想要从她这里获得一些确实的保证,来证明她的确是来为难公主的,而不是与公主沆瀣一气、骗取了他的信任,又来与他作对的。 可是谢琇的确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她的可靠。 姜小公子问道:“那么那位‘袁公子’,也是你们的人吗?” 谢琇暧昧地笑了。 “公主也不是笨人……让我假扮她,难道不会在我旁边放个人来监视我吗?她也怕我做出些什么会让她万劫不复的事啊……”她拖长声音,悠悠说道。 姜小公子:! “袁公子,是公主的人?!”他惊道。 谢琇想了想,答道:“他也未必就真的很忠诚于公主,但出于一些原因……我觉得他暂时还是会与公主合作的。” 姜小公子的目光冷了。 “那这几天,你与他——” 谢琇苦笑,摆了摆手,道:“嘘——我不与他联手制造一些事端,如何能证明我的确在认真干活呢?不过我想,他是在观察你们。” 姜小公子皱起眉,怒道:“看看我们之中到底有谁想杀了公主吗?那他看出些什么来不曾?” 谢琇叹了一口气,还是据实以告。 “……最可疑的人,就是你啊,姜小公子。” 姜云镜:!!! 他的表情连同声音一道冷冽了下来。 “那么,他和公主想拿我怎么样?报官?还是先下手为强?” 谢琇摇了摇头。 “查无实据,公主是不能拿你如何的……除非她能狠下心来,悄悄在府中就——” 她只是实话实说,但姜小公子却变了面色。 或许他心里也很清楚,他与公主之间是不可能再和平共处的吧。 谢琇想到公主那冲口而出的三条要求,不由得抿唇一笑。 “若你想摆脱公主府,我倒是可以帮你。”她道,“但是,若你还一意孤行地想行刺公主,作为云川卫——咳咳,虽然目前只算是个编外人员——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姜小公子不是个蠢人。他的目光变幻了几番,就很快地做出了决定。 “若我有证据呢?是否可以去……告公主?” 谢琇很想坦率地告诉他“不太可能,因为即使证据递到御前,办成铁案,皇上大概率也会保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但她也不想欺骗他说“一定能够告倒公主”。 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稍微给他画个饼。 “恕我直言,姜小公子如今人微言轻。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扳倒了皇上最宠爱的公主,皇上心里必定有着怨气;姜小公子如今只是一介白身,今后又何以护住家人?” 姜云镜脸色变了。 谢琇道:“因此,据我看来,姜小公子不若暗中收集证据,然后去考科举。若是科场有成,今后做了高官,无论何时就都能保住自己的家人了……再说,若平民百姓的家人在皇上眼中不重要的话,朱紫高官的家人在皇上眼中总该有点分量了吧?” 姜云镜若有所思。 谢琇心想,这样一来,公主让我把姜小公子忽悠去科举的任务,也可以随手完成了! 哦,我真是个平平无奇小天才! 然后她就听到姜小公子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以为……我将来能坐到多高的位置?”他问。 抱歉,谢琇这一瞬间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大虞王朝的升官图,而是—— 各种小言梗。 诸如“惊!我府中的面首是首辅大人”、“成为首辅后我巧取豪夺报复了公主”、“为做面首我甘愿放弃首辅之位”一类的狗血套路,在谢琇脑中化为弹幕,一瞬间就来回刷了个屏。 谢琇:……唔,真香。 因此她一时脑抽,脱口而出:“唔……首辅?” 说完她才觉得不好,抬眼一看,姜小公子那双小鹿眼已经瞪得滚圆。 谢琇:“……我只是觉得姜小公子才华难得,并非刻意要给你压力或开你玩笑,对不住。” 她乖乖立刻躺平道歉,姜小公子瞪着她,半晌之后,他却忽然“呼”地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语气很冲地说道: “那就首辅。” 谢琇:“……什么?” 姜小公子把视线转开。 “承你吉言,”他说,“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成为首辅。” 谢琇:“……” 先……先定一个小目标?有朝一日我要以曾经的面首之身,成为首辅? 她麻了。 “那就预祝姜小公子心想事成。”她干巴巴地祝福道。 “公主府这里的任务事成之后,我定有方法让你从这里脱身去科举……公主也不会阻挠。” 姜云镜一怔。“当真?” 谢琇肯定地用力点了点头。 真得不能更真了。因为这个小目标就是公主本人想要达到的。 姜云镜好像还真的下定了决心,他整个人现在看上去仿佛身上的重压为之一轻,从内到外不再是苦大仇深,而是清清爽爽。 “那么,我能怎么帮你?”他问道,“云川卫派你潜入府内,总得有点重要的任务吧?” 谢琇斟酌着措辞,说道:“……是来寻一样失窃的物品。” 姜云镜问:“是何物事?” 谢琇道:“一枚印章。” 姜云镜讶异起来。 不过姜小公子聪明伶俐,自然知道能出动云川卫的失窃印章,也不是一般的印章,说不定事涉重大。 因此他并没多问这枚印章的来历和含义,而是问道:“外形如何?” 谢琇想了想,道:“是一枚田黄石小印,一面上阴刻‘山川锦绣’图样。” 她并没有直接把印章上面的刻字“问道于天”说出来,但“山川锦绣”纹样也颇具分量。果然,姜小公子的脸色微微一沉。 “在我印象里,公主府似乎并没有这种样子的印章。”他道。 “就是最近才失窃的。”谢琇木着脸说道。 姜小公子点点头,“既如此,我可以配合你把所有的地方都翻找一遍……公主喜欢藏匿东西的暗格也有好几个,我可以陪你一一去看。” 谢琇心想,长宜公主原来还真的是挺喜欢姜小公子的啊……连暗格的位置和开启方法都不瞒着他…… 只可惜,她用错了喜欢一个人的方法。 在姜家家财散尽、父母重病、弱女被迫为妾的那一瞬间,长宜公主就注定不可能再在姜小公子这里得到一丝一毫he的可能性。 因为姜小公子是一位真正意志强韧的小书生。他不会为虚无的情爱,而忘记家人的眼泪与自己的怨恨。 这种人,即使他们金榜题名、高中进士,长宜公主想要得到他,也不太可能。因为姜小公子大概是不屑于通过公主的裙带往上爬的,即使本朝的驸马并没有太大的授官限制,他也不愿依附于公主来令自己仕途通达。 所以公主若想要得到他,只能强求。但强求之后,又只可能得到be。 这种死局,即使是be小能手谢琇,也是无解的。 她叹了一口气。 149. 一四九·【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7^^…… 姜小公子却不知道她内心的这些起伏。他正凝神思考着行动计划。 “有两个暗格的位置,在平时府内的那些‘公子们’都不应当出现之处。”他沉吟道,提到“公子们”这个代称的时候,还嫌恶似的加重了一点语气。 “现在,只有两种方法。一是我告诉你位置和打开的方法,你自己去慢慢摸索打开。二是——” 谢琇感到有哪里不对。 “等等。”她道,“请恕我直言。若是……呃,‘公子们’不应该去的地方,那么姜小公子你何以得知那两个暗格的位置和打开方式?” 姜小公子眼睛一眯,冷笑起来。 “那自是因为我正要提到的第二种方法。”他冷道。 “……虽然‘公子们’平日不应该自行出现在那些地方,但倘若公主相召入内……在里面做些什么,那也无人会去质疑。” 谢琇:……! 绝了。他不就是在说,公主喜欢在不同的地方来些刺激py,而他就曾经被宣召到那两个地方吗! 谢琇语气干巴巴地问道:“那……会不会太冒犯姜小公子你?” 姜云镜闻言有丝诧异。 “咳,这个问题不应该是在下询问纪小娘子您的吗?”他踌躇了片刻,反问道。 谢琇:“……” 啊,对。 她怎么忘了,自己可不是那位真正的“长宜公主”,所以在他人眼里,她说不定才是更放不开的那一位…… 她讪讪道:“呃……我、我没事的……为了任务,若是一定要如此,我也可以假装——” 姜云镜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小娘子不必为难自己。”他轻声道。 “在下深知公主……彼时的情态,因此若有为难处,都由在下来假扮即可。只是要委屈小娘子与在下共处一屋,事后若是有人诟病,在下无能……或许还是会波及小娘子清誉。” 在静夜里,烛火忽而猛然一晃。 他的声音里掺杂了些许自嘲和无能为力的惨意,甚至还不自觉地改换了自称,使用了更为谦卑的那一种。 谢琇不由得心中油然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 “无妨。”她柔声安抚似的说道。 “这全都是为了皇上交付的重要任务……一己之身,些须私名,若为了建功立业,又有何顾惜?” 姜云镜:!!! 姜小公子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一刻,那双小鹿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终于不再流露出先前的偏激、乖戾与执拗,而是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与那双眼睛相符的迷茫、幼弱与被惊起时的悸动,使得他脱去了那种尖锐与偏狭,那种琴弦紧绷到极限、即将断裂时的决绝,而重新恢复到了那种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少年感。 谢琇忍不住抿着唇微微一笑。 ……这才对嘛,姜小公子。 …… 姜小公子一旦树立起了正确的人生目标,就不惜一切代价地实施起来。 具体表现在,他忽然与“公主的新欢”袁公子争起宠来,每日也纠缠着公主不放。公主曾与袁公子在何处寻欢作乐过,他也要缠着公主去那些地方原样来一遍。 不是没有人对他的巨大转变产生怀疑,但“长宜公主”对外声称,她已答允姜小公子,若是这段时间他伺候得好,令她无一处不满意的话,她便看在这些年来的情分上,放姜小公子出府,还会为他铺路参加科举。 这本是真正的长宜公主想要达到的目的,此刻被谢琇堂而皇之地借用过来,当作一根吊在眼前的胡萝卜公之于众,反而让很多人相信了姜小公子是为了这一线能够重获自由、参加科举的希望,而不惜放弃自尊,对公主百般讨好,甚至因为怕其他人在这一期间内更能博取公主的欢心而夺走了他的机会,因此开始争宠。 毕竟,听说那位袁公子也是空负才学却科场不利,倘若公主只肯为一人铺路的话,那人究竟是已在府内呆了四年的姜小公子,还是后来的袁公子,尚在未定之天。 谢琇:“……” 作为一个假公主,她这几天可难死了。 姜小公子倾情投入,演戏演得七情上面,要莲则莲,要茶则茶,一会儿是先下手为强,一会儿是半途截胡,走在外边时那一副不甘不愿、咬着下唇、眉间微蹙又不得不整个人靠过来讨好“公主”的模样,简直激得谢琇那一头宝贵的头发都根根直竖。 钢铁直女不怕真的困难,亦能逮谁怼谁;但钢铁直女害怕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腻柔情攻势啊。 那枚印章再不出现,她怕她自己马上就快要顶不住姜小公子的影帝级演技了。 公主的卧房里搜找过了,没有;公主的书房里搜找过了,也没有。 举凡空屋、敞轩、凉亭、水榭,他们都细细找过了,一无所获。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四天的时间。谢琇甚至觉得,再找不出来的话,以“公主”作为一个平常人的体能来判断,她得适度表现出肾亏才算正常了…… 姜小公子却渐渐急躁起来。 因为他视这个任务为自己翻身的唯一机会。 他不相信长宜公主有那么好心,真的愿意替他的科场前途铺路;即使公主真是如此,他也不愿接下这种所谓的“好意”。 他不想靠着公主的裙带关系在科考中一路顺遂。他相信即使凭着自己多年的积累与才学,也能披荆斩棘,金榜题名。 他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来立功,这样他继续科考的话,才无愧于心,亦无愧于天地。 因此,他在内心默默地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协助纪小娘子,找到那样失窃之物。 而且,他深信那样失窃之物必定在长宜公主手中,否则的话,以云川卫的神通广大,早已将京城掘地三尺,不可能至今还找不出来,只得派纪小娘子作为卧底潜入公主府寻找。 在翻完最后一个暗格,亦是一无所获之后,姜小公子目色赤红,陷入了癫狂。 谢琇虽然也有失望之处,但她在思考的是如何再利用目前的这些人手,找机会把公主府掘地三尺,或者诱骗出新的情报。 那枚私章假若真的是长宜公主所盗,那么它现在还在公主府内吗?偌大的公主府,假如那些暗格都被弃用的话,那么长宜公主会把它埋在哪里? 长宜公主已经多时没有回府,她也不可能不知道京中外松内紧,云川卫和刑部正在追索这枚私章的下落。她随身携带的话,不确定性太多——只要云川卫买通她落脚之处的仆婢、小二、管事、小倌等任意一人,就有可能找到那枚私章。毕竟她寻欢作乐之时,总不可能在宽衣解带之后,还将私章藏于身上。 她若是已将私章托付他人,云川卫总不会一点风声都得不到。因为得到那枚私章之后,不论是皇后还是贵妃那一方,总应该有所动作。 皇后与仁王处于弱势,需要那枚私章的重要性为己方加码;贵妃虽然占据了上风,但毕竟信王还没有正式获得太子的尊位,拿了私章仅仅只是藏起来,也不符合他们的利益——毕竟,皇上若是真的一病不起,总不可能在遗诏中指定一枚已经丢失的私章作为信物。 私章丢失那日,进出舜安宫的所有人,几乎都已被云川卫查验完毕。即使有几名朱紫高官,一来并未盗印,心中坦荡;二来永徽帝也下诏一边严令配合,一边温言抚慰,因此云川卫也搜查了诸官员府邸,并无所获。 目下唯一的可能,就是长宜公主了。 这枚私章的丢失过程,在原作中写得极其晦涩不明。只说忽有一天丢失不见,永徽帝震怒,命云川卫与刑部协同办案,苦寻多日,并无所获。 最后二王争储,“天南教”亦介入其中,图穷匕见之时,那枚私章方重现于世,据说是侠盗陆饮冰所盗,还牵连了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在二王争储的关键时刻,盛应弦坐罪下狱,本就风雨飘摇的中京情势,几乎一夕间倾覆。 也因此,谢琇虽然努力调查,但心中并没有发狠一定要现在就将私章追回的急迫感。 按照故事的发展脉络来说,她至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现在就以协助云川卫调查为名,深度介入此事,也不过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剧情完成度”。 前几次任务失败,多少都因为“剧情完成度”不够高。但那几位同事,加加减减起来,实际上已经把原作之中能跑的剧情都跑得差不多了。因此,这一次谢琇出发之前,时空管理局的同事们研判,这个小世界破局的可能,恐怕要着落在那些隐藏剧情之中。所以,谢琇来了之后,先是自告奋勇介入仙客镇副本,现在又进入公主府副本,都是为了开隐藏剧情。 然而进取的姜小公子可不知道谢琇内心的打算。 他看起来真的打算找个借口把公主府掘地三尺了。 谢琇只好劝说他“这样或许会打草惊蛇,慎之慎之”。 姜小公子口中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就做出了过激的行为—— 150. 一五〇·【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8^^…… 当谢琇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天色已经入夜。 午后她在书房里假意打盹,但不想却真的睡着了。 长宜公主的爱好之一,就是午后在书房里胡天胡地,寻求刺激。谢琇当然没敢这么玩,只是觉得有必要表演一下给其他人看看,完整一下她这个假公主的人设,因此想要找姜小公子替她打个配合;谁知这一天她没找到姜小公子,于是就索性自己去书房里呆着了。 一个人呆着未免无聊,也无法解释没了姜小公子,“长宜公主”为什么不另外传召一位府中的小公子来作陪。于是谢琇只能假装犯困,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脸不学无术的样子,看着看着书,头就往下一点一点地垂,最后整个人都窝到了榻上,手一松,书盖到了腿上—— 她真的睡着了。 当她睡醒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 谢琇回了“青鸾居”,如常起居,用过晚膳,然后发现——另外那名大宫女掩霞,好像有段时间没来她眼前晃荡了。 根据她的判断,掩霞可能是贵妃派来府中的眼线。所以谢琇这个假公主,就愈发不想看到掩霞时时刻刻在自己面前晃荡了。 寻霭是长宜公主信赖的自己人,也知道谢琇是个冒牌顶替者,因此还能时常替她打个掩护;但掩霞的存在就危险多了,谢琇既不能让她看出来自己是个假公主,也不能让她自以为是地自觉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细节,跑去向贵妃汇报。 所以,谢琇借口掩霞绣工好,挑剔了一遍新做的衣裙,然后说自己想要一条莲花并蒂裙,穿着去撩她的白月光盛指挥使,命令掩霞务必在五天内赶出来。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掩霞目瞪口呆。但“长宜公主”表示没得商量。 于是这几天,掩霞把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绣那条新裙子上,确实到“长宜公主”面前来出现的时间大大减少了。 ……但是,晚膳的时候她总是要象征性地来晃一晃,伺候一下的。 可是这天晚上,掩霞没有来。 寻霭悄悄出去问了一圈,回来说是下午掩霞突然说有几种绣线不够了,而且还是平时不太使用的颜色,须得去小库房里找,然后就出了“青鸾居”,一直没有回来。 公主府里库房有好几座,“青鸾居”的小库房里一般只收着公主的衣物和日用品,像绣线这种物品,连同布匹、花样子、裁衣时用的衣服样子等物一起,都是收在针线房的小库房里的。 也因此,寻霭并没有多问。她还巴不得掩霞这个可疑人士离谢琇这位假公主远一点呢。 不过现在夜色降临,掩霞还没回来,这无论如何都有点蹊跷了。 谢琇想了想,觉得掩霞或许也有可能是偷溜出府去向贵妃报信之类的。虽然她自认为最近这几天没有露出过丝毫破绽,但也不排除今天就是掩霞背后真正的主子规定她定期汇报的日子…… 于是她阻止了寻霭大张旗鼓地去找人,而是说“此事蹊跷,不宜声张,免得打草惊蛇;我还有点身手,让我去”。 寻霭有丝犹豫地打量了一下她,可能是觉得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留在“青鸾居”的卧房里替她打配合,假装公主已经歇下;谢琇则换了一身更轻便的衣服,悄悄出门了。 她在府里到处转了转,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府中的护卫。 中武世界真是太好了。她心想。 不过,掩霞上哪里去了?她难道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因此被灭口了吗? 谢琇也知道这个猜想不太可能,但她也自认不可能给掩霞留下任何破绽可捉。 那么,掩霞真的是贵妃的人?但她应该也没什么可以对贵妃汇报的吧?她能对贵妃说什么?说最近几天“长宜公主”好像突然又和姜小公子言归于好,如胶似漆吗?…… ……对了!姜小公子!! 谢琇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一路狂奔冲去了姜小公子所居的别院,但到了那里,却差点连门都没有进得去。 姜小公子在府中四年,也并不是毫无势力。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是那种单纯而天真的高洁之辈,落入泥沼之后,他也很懂得自保;因此他也有自己的人手,此刻正好一口气全都派上用场。 忠心于他的小厮一直守在院子里,堵在廊下不让谢琇这个“公主”入内,说“时间已晚,公子正在内室休息”。 但谢琇可不是真正的长宜公主,她是自带武力值的。 三言两语说不通,她就索性不再多言,而是采取武力说服的方式——抬脚就将那小厮踢得身子一歪,向旁边踉跄倒去;她则大步流星跨进院子,径直往屋内走去。 等到她冲进屋内,不由得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 她一整晚遍寻不着的、长宜公主的大宫女之一掩霞,正站在西侧的墙下,双臂不自然地展开,被绳索捆绑在西墙上! 这间屋子也是正堂加东西两间房的结构,中间的隔墙看上去像是木质的,上半部分镂空雕刻着团花纹,贴着茜色的薄纱。但此刻,掩霞紧贴着西墙而立,双臂都被绳索捆绑着,那绳子又在墙壁隔扇的那一道道花纹上绕了许多圈,任掩霞如何挣扎,也只能挣得手背砸在木质隔扇上,发出哐哐作响的声音。 而姜云镜则正侧身站在掩霞面前。他低垂着视线,右手中握着一柄短匕,刀锋上似有血色。 掩霞已经涕泪交流,哭得五官都扭曲了。 她的左臂上,有一条条被割出的血痕,不深不浅,刚好能流一阵子血而不危及生命。她的衣袖也同样被割破,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浸透了伤口附近的衣袖面料。 谢琇:……! 天哪,谁知道她一开始只是想按照长宜公主的人设,在书房里打了个盹而已!——现在她简直想敲自己的脑壳,怎么就能那么容易地轻信了姜小公子是什么良善之辈呢! 她冲上前去,想去夺刀,让姜小公子冷静一下。但姜小公子事先看出了她的意图,抢先一步跨前,将那柄短匕狠狠架到了掩霞的颈间。 “说实话。”他沙哑着嗓子,冷冷地威胁掩霞道。 “否则就继续割你的手臂,直到你把实情都说出来为止。” 他的声音里有丝莫名的冷感,显得十分平静,但又有某种慑人的气场,令人不由自主地就感到了一丝寒意。 谢琇目瞪口呆。 虽然她之前已经知道掩霞很有可能是贵妃派来的眼线,但姜小公子就这么大喇喇地辣手逼供,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 她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喝止姜小公子。 毕竟,姜小公子对掩霞下此辣手,说到底还是为了替她寻回宫中失窃之物。或许站在她的立场上,这枚私章此时是否能够找回,并不是很重要;但这就是姜小公子能够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姜小公子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想到这里,谢琇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急于冲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掩霞那张因为恐惧和疼痛而涕泪交流的面容。 掩霞哭道:“奴婢不知……殿下救我!” 她将渴望的眼神投向谢琇,但谢琇却转开了眼神。 “说说吧,你为何怀疑掩霞?”她平静地问姜小公子道。 姜小公子脸上发狠的神色一滞,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位假公主很快就恢复了冷静,而且还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这一方;他顿了顿,那柄薄刃贴在掩霞颈间却未曾稍移分毫。 “我发现她乃是贵妃的人。”他说。 谢琇并不感到意外。她“啊”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回掩霞的身上。 “殿下!”掩霞哭着嘶喊道,“这不是殿下默许的吗?!难道殿下心里不清楚奴婢是谁派来的吗?殿下难道不是与贵妃娘娘私下已然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吗……” 谢琇:?! 她是说,长宜公主表面上是张皇后的养女,但实际上已经在夺储之争中站了贵妃与信王的队?! 这个隐藏信息可有点重要,谢琇心里一瞬间掠过狂风骤雨,脸上却不动声色。 “……所以呢?”她不置可否地反问道。 姜小公子也被掩霞吐露的秘密惊得愣怔片刻,但他何等聪明,立刻得出了和谢琇一样的结论,手下又往下压了一压那柄薄刃,冷喝道:“莫说废话!交出那枚印章!否则就杀了你!” 掩霞看起来像是想要猛地打个颤,又因为害怕颈间那柄薄刃会顺势切开自己的喉咙,而勉强撑住了身体。但是那股颤抖之意却是忍不下去的,她抖抖索索着,竭力把后背紧贴在雕镂着精美花纹的隔扇上,想要避开一点那柄短匕的锋刃。 “殿下……殿下不是答应要将那枚私印交给贵妃娘娘的吗……”她不解地颤声问道,“何故此刻又反悔?难道殿下改了主意要支持仁王吗?” 谢琇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多愚蠢啊。 还真的是夺储的戏码,并且是最愚蠢的那个选择。 杜贵妃难道是这样的蠢人吗?以为拿到了“问道于天”私印,就能证明自己的儿子名正言顺了?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她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并非改变了主意,而是觉得兹事体大,贵妃娘娘拿着,不如我拿着。” 掩霞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可是在您手里又有什么用?难道殿下您就能登上那个位子吗?”她脱口而出。 谢琇:“……” 真的,降智npc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还真的有几分新鲜呢。 她看了一眼姜小公子。 姜小公子倒是真的与她有点心照不宣的默契,接收到那个眼神之后,立刻又将短匕的薄刃向下压了一压。 “别废话!殿下要你拿出来,你就得拿出来!殿下做的事情,你也配质疑吗?” 谢琇:“……” 姜小公子真是个好捧哏,太贴心了。就是这两句台词乃是他仓促中设计出来,演技浮了一点,人设略崩…… 但掩霞利刃加颈,就没有像她这样欣赏姜小公子演技的心情了。 151. 一五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9^^…… 她急声说道:“印章……印章不在奴婢这里!奴婢怎么可能长久将如此重要之物留在手中?自是早已送到贵妃娘娘手里!” 谢琇不由得微阖双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开始觉得,杜贵妃若不是一个真正的傻白甜的话,那么就的确是个真正的野心家了。 而那枚“问道于天”私章,也必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其它重要用途。否则的话,永徽帝不会动用云川卫与刑部的两方力量进行追索,杜贵妃也不会暴露出她与长宜公主私下结盟的隐藏布局,也要拿到这枚私章。 谢琇忍不住又向着姜小公子投过去一眼。 这一切暗线,若是没有姜小公子的话,或许都不会暴露出来。 假如姜小公子不是对长宜公主心生恨意,并明显到了让长宜公主疑神疑鬼的地步,长宜公主就不会打算找她这个外援,也就不会给她这个可乘之机博取姜小公子的帮助,如今也就不可能逼问得出来私章的确切下落…… 这么想着,谢琇看着姜小公子的眼神里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一抹赞许之意。 姜云镜:……? 他接收到了那一抹明晃晃的赞许,因而有点不解地抬眼望过来。 那副迷惑的神情真的有点有趣,谢琇差一点笑出来,慌忙抿紧嘴唇。 但“长宜公主”的戏份还是要走完的。她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亲自登门向贵妃娘娘讨要那枚印章罢了。本是你情我愿之事,但如今火头要烧到我身上,贵妃娘娘还袖手不理,这岂是结盟之道?” 掩霞咽了咽,惊恐地看了看姜小公子,又看了看谢琇这个假公主,抖着声音道:“殿下……不可出尔反尔啊!贵妃娘娘背靠定北侯和杜侍郎的支持,定能保您平安……” 谢琇冷笑。 “你将定北侯与杜侍郎两人的名号摆出来,是安慰我不要担心?还是威胁我不要反悔?”她嘲讽般地反问道。 掩霞:“这……奴婢绝无此意!” 谢琇心想,定北侯杜永炽与户部右侍郎杜选瓒这两个人的名号一摆出来,就更让人觉得杜贵妃想拿到那枚私印是别有用心了。至少定北侯与杜侍郎都不是傻子,不可能坐视杜贵妃出昏招。 而且,在原作里,侠盗陆饮冰也是为了偷盗这枚私章而来。 陆饮冰此人既称“侠盗”,那么行的就是侠义之事。永徽帝虽能力平庸,但也没有多少故意祸害百姓之举,陆饮冰大费周折去偷盗他的一枚私章,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 就更不要说陆饮冰此举,后续还牵扯进了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并且刚巧在夺储之争陷入白热化的阶段,将盛应弦下狱了。 谢琇心想,难怪这个世界的难度等级是ur。进入这个世界这么久,单元剧情都刷完了一篇,主线的秘密却还是陷在云里雾里,让人看不分明。 而且,主线的大boss组织“天南教”呢?怎么没出来搞点事?现在再不登场的话,风头都要被她抢光了啊—— 心念电转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言多无益’的道理,姑娘可懂?” 谢琇:! 如此深夜,是何人到此?!公主府的那些护卫,真的只是些摆着也不怎么好看的样子货吗?! 可恨自己刚刚全神贯注于屋内的情况,竟然没有分出心神去注意门外! 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银光就从敞开的房门处激射而入! 谢琇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下意识一侧身,那道银光就擦着她的左肩掠过,“哧”的一声,已深深刺入还被绑在隔扇上无法移动的掩霞心口! 谢琇:!!! 她下意识跨前一步,就要去查看掩霞的状况。但下一刻她忽而神色一凛! 她飞快地纵身往姜小公子的方向扑过去,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已经扑到了姜小公子的身上。姜小公子猝不及防,失去了重心,两人一道向着地上摔倒。 砰的一声,是姜小公子的后背重重撞上了地板的声音。几乎与此同时,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笃的一声,有什么利器扎入了木质隔扇! 姜小公子的整片后背都因为撞上了地面而感到一阵疼痛,后脑险些也一起撞上地面,事发突然,与真正的杀机擦肩而过,使得他感到了惊恐、疲惫、疼痛、而昏眩。 在一片朦胧与迷茫中,他只感到自己的怀中撞入一副温热的身躯。她的肩胛骨有点瘦削,狠狠地撞在他胸口上,让他的心口有一点气闷,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与胀痛。 他的鼻端甚至能够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气,在这种命悬一线的危险时刻,似乎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但那股香气,并不是属于长宜公主素日喜好的香方,而是一种能够将她与长宜公主区别开来的、独属于她的香味。 但那种香气只在他鼻端缭绕了十分短暂的一霎,便已经猛然离去。 他感到怀中一轻,那姑娘已经跳了起来,返身冲出门外,随即就传来一阵交手之声,伴随着金属的锋刃划开夜色、挟带起风势的破空之声。 咻—— 姜云镜躺在地上,怔愣了一瞬。 他那颗聪明的脑子里,很难得地,有那么一息的时间,什么都没有想。 他仰躺着,视线向上,刚好能够看到方才那柄险些钉穿他咽喉的小小飞刀,此刻正钉在西墙的木质隔扇上,刃尖刚巧扎在窗格的一截上,入内半寸。 他的视线缓缓下落,看到已然瘫倒的掩霞。 她的双臂依然被绳索牢牢绑缚着,捆在隔扇上。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整个身躯才没有完全瘫倒到地上去。但她看上去已然是活不成了,整张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死白色,心口处插着一柄同样的飞刀,刀刃几乎完全没入她的身躯里,甚至连刀口处都没有流出多少血来。 姜云镜心下一沉,忽而明白到此刻在门外,纪折梅要面对的是怎样可怕的对手。 他慌忙一骨碌爬起身来,但理智很清楚地警告他,他毫无武功傍身,此刻出门不但于她无益,并且还很有可能拖累她。 他焦心如焚,但他此刻甚至不能完全站起身来。 因为他只要一站直身躯,他的身影就会被室内的灯火投到窗子上去。隔着薄薄一层窗纸,外边来的那个人若是想要他的命,简直容易极了。 他并不怕死,但纪小娘子似乎还不想看到他死。 那么,他就活着吧。姜云镜想。 就为了纪小娘子此刻在门外,与危险的来敌那么艰苦地战斗着,也要保全他性命的这一番努力。 他垂下视线,看到自己方才拿来割掩霞手臂、用以逼供的那柄匕首,在刚刚摔倒的时候脱手在地上滑出了一段距离,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一旁的桌子下方。 他不能站起身来,于是他就那么慢慢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爬了过去,伸手从桌下将那柄匕首捞了出来,牢牢地握住匕首的刀柄,用力得掌心都发痛了。 在从前的四年中,他并不是第一次用这样屈辱的姿势爬行。 长宜公主虽然还不算那么变态,并没有对他进行肉/体折磨的爱好——而他听说,有些达官贵人私下里是喜好这一种凌/虐与折/辱的方式的——但是,长宜公主在这些寻欢作乐的花样方面,却极富天才,总有一些新点子,非要实践在他身上。 或许是因为他愤怒、或隐忍、或强行抑制着自己胸中激愤的神情,比其他逆来顺受或主动献身的小公子们要生动鲜活得多,长宜公主非常喜欢想些不寻常的花招来用在他身上。 他依然记得,起初他是多么地不适应,多么地抗拒,多么地想要逃离。很多次,在公主那张过于宽大的床上,公主紧贴过来,光滑软腻的身躯贴着他的身体,双腿也紧缠住他的;屋内弥漫着一股过分甜腻的香气,几乎使他反胃欲呕。 多少次,他想要把自己的手脚从那种纠缠之中抽离出来,甚至有好几次他成功了,但他再想离她远一点的话,就不得不一点点爬着蹭着,慢慢爬到大床的另一边去;在其间的每一步动作,每一次呼吸,他都要注意已经酣然入睡的公主是否会被他的动作惊醒,预先想好若是公主一旦被惊醒之后,他又该用什么理由去搪塞。那在大床之上挪动的一寸寸,全部都是刻骨屈辱的痕迹,是他不愿意再去回想的可怕记忆。 但是现在,他重又一点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右手里还紧握着那柄短匕,几乎不发出一点点声音地,每挪动一寸都十分注意不要暴露自己的行迹…… 一切都和那时候一样。 一切又都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 他终于爬到了门口,然后谨慎地躲在门扇之后,悄悄往外窥望。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和那时候一样快。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屈辱了。 他只感到担忧与紧张。对了,还有害怕。 他害怕纪折梅会失败,会受伤。 而且,他并不是因为纪折梅失败之后可能会让他有性命之危,才这样担心,这样害怕的。 他紧紧贴在那扇门上,从门缝的细小间隙里望出去,心里一直像个徒劳又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在默念着: 折梅,折梅,不要输。 折梅,折梅,什么也不会伤害到你。 像个魔咒,他一直反复地在心里念诵着。 他很没用。他只能祈祷—— 以此残躯,祈君得胜。 152. 一五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0^^…… 在屋外的谢琇并不知道姜小公子的这一番复杂的心理活动。 即使她知道了,也无暇去理会。 因为她正在对战一位强敌。 虽然这是一个中武世界,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除了盛应弦之外,竟然还有人的武功能够达到一流高手的水平——能与她堪堪打个平手。 当然,这是在她合理地隐藏了一部分实力的情况下。 不过,这也足以让她感到诧异了。因为盛应弦可是本世界的气运男主,他的武力值高是由于他不可取代的地位决定的。 然而现在,她面前的这一位强敌,他的武力值高,应该就完全是因为他个人的努力所致。 在经过了一阵暴风骤雨似的过招之后,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继而又很快各自转开。 不过,仿佛他们两人在那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默契似的,手中武器猛地相交,当地一声发出金石相撞之声,尔后就借着那股力道的反推,各自向后跳开一大步,不约而同地暂时停下了攻势。 谢琇略微有丝气喘,盯着面前的男人,冷冷说道:“袁公子好俊的身手!” 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道:“过奖,过奖——纪小娘子的身手亦不遑多让。” 谢琇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现在是礼貌寒暄的好时候吗?! 她依然保持着之前那种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起势,戒备地应道:“那么我可以多问一句,袁公子为何突然对掩霞与姜小公子痛下杀手吗?” 袁崇简闻言,还真的略微一偏头想了一想,才答道:“啊……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话太多了?” 谢琇脸上那丝虚应故事的敷衍笑意彻底消失了。 “掩霞是贵妃娘娘的人,你也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她灭口吗?”她冷冷问道。 袁崇简叹息了一声。 “我也是迫于无奈。”他听上去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委屈的情绪。 “若不再让她赶紧闭嘴的话,她可就要把公主殿下的秘密全盘泄露给纪小娘子你了——而那样的话,就等于把公主的秘密全盘泄露给云川卫的盛指挥使。” 他竟然还有几分无可奈何,就好像自己刚刚痛下杀手,不过是被迫而已。 “即使公主殿下的心中或许永远都为盛指挥使留有一个位置,她的秘密也不方便让盛指挥使知晓——我只是替公主解决后患而已。” 谢琇的目光一闪。 袁崇简听似平淡的话语里,却隐含着某种威胁之意。 ……这样有心计、又有武力值的人,到底是为什么甘心为长宜公主劳心劳力呢? 可千万别说是因为感情。在她看来,袁崇简此人,就没有什么感情。 假如说他只是把长宜公主当作晋身之阶,想要通过长宜公主,进而搭上贵胄的路子,这倒也说得通。 只是……袁崇简此人,给她的感觉则是,他压根不屑于走这条便捷的通天大道。 因此,他要灭口掩霞的真正原因,现在也依然是个谜。 然而,姜小公子还躲在屋内,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候。 谢琇稍微衡量了一下,感觉以自己的武力值,若是不需要兼顾保护姜小公子的话,多费些力气,也是可以击败袁崇简的。 然而……现在多了个姜小公子,她便不能在激战中离开房门附近,因为要防备着袁崇简趁机冲入屋内,将姜小公子也灭了口——所以,她现在可谓是打得束手束脚,只能发挥自己六七成的实力,也就谈不上拿下袁公子,挖出他背后真正的目的了。 ……而且她还具有一项天然弱势——她没有武器! 袁崇简既然是有备而来,就不仅带了刚刚刺杀掩霞的小飞刀,而且还带了一柄长剑! 谢琇方才冲出门外,一眼就看到袁崇简来者不善,剑光闪闪,向着她迎面而来! 她仓促之下,也只能应战。可是以赤手空拳对上袁崇简的长剑,未免太过吃亏;因而她目光四下一扫,顺手抄起一根靠在门边墙上的木棍,舞得虎虎生风。 那根木棍她认得,那是她一开始闯入这座小院时,挡在门口的那个小厮手里拿着的。或许他拿在手里只是做做样子,最多只是壮胆之用;不过他也真是对姜小公子十分忠心了,看到她这个假公主闯入院子,气势汹汹地要找姜小公子,他还乍着胆子将木棍横在她面前拦了一拦——不过无济于事,依然被她飞起一脚,踢翻在地。 但她却没想到,这根小厮忘记拿走的木棍,此时却派上了大用场。 她不太擅长棍法,闪转腾挪之间略嫌行动笨重;但将袁崇简挡在门外,却是够了的。 此时她便一振双臂,将那根长棍的棍尖斜斜指向面前的袁崇简,寒声道:“你若要效忠于公主,我不管。只是事情却不是这般做的!” 袁崇简带着一丝稀奇似的盯着她,慢慢说道:“……可姜小公子此人,就连公主也断定他心怀恶意,怎么就不能杀了?” 他的声音悠悠的,映在夜色里,听上去倒有几分不太真实的感觉;谢琇微微一凛,声音也严厉了一些,正色道:“未有实证之前,便轻易取人性命,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袁崇简微微一愕,停顿了片刻,似乎连呼吸都变轻了;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哈哈……” 谢琇:“……” 他笑得她简直恨不得直接往他脸上搠一棍子,好戳烂他那个可恶的笑容! 她用力握住棍身,握得手背上的肌肤都紧绷得泛白了,才勉强忍下那种冲动。 可是袁崇简却好似浑然不知自己那张英俊的脸孔刚刚险些经受了怎样一番危机似的,他好不容易才停下了笑声,语气却依然轻飘飘的,有一丝戏谑的笑意在其中浮荡。 “……怎么会有这种可怜、可爱又天真的话呢!”他笑叹道,然后微微一抖手腕,手中的长剑直指向谢琇的方向,剑刃上反射出一痕冷光。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事啊?”他用带着一丝亲昵的语气,叹息一般地对谢琇说道。 “你既然不能为公主殿下排忧解难……那么我就要用我的方法来解决此事了。” 谢琇怒极反笑。 “你的方法就是把人杀掉吗?!”她厉声喝问道。 袁崇简不答,只是微微一笑。 谢琇心想,算了,还是打到他服为止吧。 她飞身而上,居高临下,照着袁崇简的头顶一棍击落。 袁崇简迅速后退,以剑刃格开她来势汹汹的那一棍。 谢琇在从前的高武世界里并没有学过系统的棍法,她现在使出来的招数,差不多都是看别人过招时使用过的棍法与枪法的招式,她囫囵化用了一下,就这么四不像地用出来了。 但她虽然用得不太熟练,却胜在动作快如迅风,棍尖轻晃,唰唰唰一连三招,袭向袁崇简的面门,纵使他再如何闪避,她的棍尖只盘绕在他脸庞周围,擦着他耳畔划过,招式沉实,极有气势,带起的气流吹动他鬓边散下来的碎发。 任袁崇简闪避、格挡、以剑劈削,都无法摆脱掉她,这令他仿佛开始烦躁起来。 正当谢琇将那根长棍舞得虎虎生风之时,袁崇简忽然又开口了。 “纪小娘子在此对姜小公子有情有义,却不知在府外,你的未婚夫陷入了一场大/麻烦……唉,不知盛指挥使见了今日你维护他人的情状,又该作何感想呢——真是可怜可叹!” 谢琇:!? “你说什么?!”她脱口喝道。 袁崇简含笑道:“我说——纪小娘子在公主府里呆了这数日,或许不知盛侍郎府上已出了大事。” 谢琇:“……什么大事?!” 袁崇简道:“外人很难得知全貌……只是听说,盛指挥使疑似牵涉进了一桩大案里。事涉皇家,不宜多言……” 谢琇差一点一棍搠在他脸上。 让他拿腔拿调地在这里拿捏她!他分明就是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在这里故弄玄虚地吊她的胃口! 而且,打量她全不知道此案的内情吗?她可是手握主线剧本的天选之人! ……不过,陆饮冰难道这么快就去拜访过侍郎府?又这么快就把那枚“问道于天”私印的下落弄清楚,并偷到手了?! 这个速度……手拿剧本的天选之人不应该是她,应该是陆少侠才对吧! 还有,盛应弦怎么会那么快就自投罗网?他光明磊落地主动走进刑部大狱配合调查之前,不应该在外边事先做点布置的吗?! ……不行,她必须马上从这里脱身,回去看看! 但是,姜小公子可怎么办? 他如今几乎已经是被袁崇简锁定的下手目标,而以长宜公主目前对袁崇简那一头热的盲目信赖态度来看,袁崇简只要动动嘴皮子,说姜小公子得知了长宜公主太多的秘密,兹事体大,长宜公主说不定就立刻要听他的话,摁死姜小公子了! 为今之计,只有强行连姜小公子一并都从这里带走才行。 啊,她当初拍着胸脯对盛指挥使保证自己能潜入公主府后院,替他调查出“问道于天”私印的下落;结果现在,不仅那枚印章的确切下落她没弄清楚,而且还要从公主府里带一位小公子回去…… 而盛指挥使呢?哦,盛指挥使因为别的人抢在她之前弄清了那枚私印的下落,并且还盗走了那枚私印,所以被圈进了这个迷局里,还被连累得要进大牢了…… 谢琇简直想仰天长啸。 这一切都是什么糟心的发展!她的直播可能又要翻车了! 153. 一五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1^^…… 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姜小公子一起捞出来,然后尽快赶回侍郎府去,阻止盛应弦大义凛然地自行投案,主动下狱。 谢琇打定主意,不再隐藏自己的武力值,手中长棍一抖,棍尖闪电般疾点向袁崇简的右肩! 袁崇简脸上还带着那个玩世不恭的笑意,但谢琇这一招和刚刚的力度完全不同,棍去如风,还在半途的时候就已经让他意识到了她开始使用拼命的打法,因而笑意一收。 谢琇充分利用长棍的长度优势,棍尖几乎已经到了他的肩头。袁崇简此时再想格挡已经晚了,仓促之下,只能一侧身,想要避过谢琇这一棍。 然而谢琇这一招只是虚招。她眼看袁崇简侧过身去,立刻双手一抖,脚下步伐变幻,棍尖由直搠肩头变为斜斜一棍,砰砰两声,狠狠砸在袁崇简的右腕上。 袁崇简吃痛,右手不由得一松,那柄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谢琇大喜,嗖嗖嗖连续几招,跨步向前抢攻,步步进逼,棍出如电,直是将他迫向这座小院的门口。 袁崇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如今落于下风,谢琇打算把他逼出这座院落的意图;但他并没有反攻的机会,甚至无法把她的攻势化解掉。 他终于意识到,纪折梅的武功远远在他的意料之上。 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纪折梅并不怕他将此事说出去。 这或许是纪折梅苦苦隐瞒的秘密。可是这秘密无法被他所利用,也无法要挟得到她。 他算是长宜公主这一边的人,因此不论是他、还是长宜公主,对盛应弦说“你的未婚妻欺骗了你,她可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并不能取信于对方,也不可能分化得了那两个人。 无论盛应弦相信不相信他或长宜公主的话,他都不会去做损害纪折梅的事情。更何况,纪折梅眼下是在为他做事,而她的身手更高,岂不是更好? 袁崇简的眉心深深皱了起来。 这种不得不吃个哑巴亏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尤其是当他被纪折梅一顿疾风骤雨似的棍法抢攻,迫出那座院落的门外之后,他眼看着纪折梅略一侧头,喊道:“姜云镜,出来!我们马上离开这里!”,而他无计可施,甚至不能阻止这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这一事实简直令他感到了一阵痛苦。 纪折梅要带着姜云镜离开这座公主府,而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 袁崇简眼看着姜云镜从纪折梅身后自始至终挡住的那间卧房里跌跌撞撞地奔出来,一身青袍下摆上还有溅上去的血滴,手里除了一柄短匕之外,甚至连细软包袱都没有拿,就那么径直冲到了纪折梅身旁,期期艾艾地开口唤她:“我来了,纪小娘子……” 纪折梅头也不回,道:“把长剑捡起来,我们这就走。” 袁崇简简直要气笑了。 这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他虽然丢失了武器,但拳脚功夫也还是在的,唯有纪折梅手中一根长棍,占了长度的优势,让他不得近身而已。 但若要真的就此罢手的话,也太伤他面子了! 他并无意真的诚心替长宜公主出力,但纪折梅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忍耐力,真是佛也有火,更不要提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心胸宽大的正人君子之辈了! 袁崇简轩眉一寒,翻手成爪,便不闪不避,竟是径直向着纪折梅那根长棍上抓了过去! 他这一手乃是家传的“龙形鹤爪手”其中的一招,乍然变招,或抢夺对手武器,或直接扼住对手手臂拉脱臼,都是极之好用的。 但纪折梅却夷然不惧,手中长棍忽而下沉,改搠为扫,直冲他胸口的那一棍蓦地改了方向,沉到他腰腹间的位置上,猛然横向一棍扫出! 砰的一声,她那一棍横过来,拦腰重击在他的胸腹间,直把他打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眼前一黑。 ……纪折梅怎么会有这么凌厉的招数,这么高妙的身手! 一点狐疑,后知后觉地浮上他的心头——在他那一阵被长棍重击腰腹的昏眩完全消失之后,他才在一片空白、疼痛和茫然之中,捕捉到这个念头。 然而那时,纪折梅早就干脆利落地回手一把捉住姜云镜的手臂,另一只手干脆利索地弃了那根凶器长棍,抄起他的那柄长剑,两个人一道沿着院外的墙下狂奔而去! 袁崇简身躯晃了晃,总算站稳了,然后就感到腰腹和手腕上,皆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 他伸手按了按腰腹间的疼痛处,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现下不能立刻解衣查看,但想也知道,那里多半是留下了一些瘀伤,早晚是要发青发紫的。 他再伸出右手来,借着月光一看,发现手腕上隐有一道暗影,虽然在夜间看不分明,但多半是棍击留下的瘀痕。 他望着那两人已经踪影全无、徒留空空荡荡的夹道深处,不耐似的啧了一声。 ……即使逃得了一时,回去侍郎府,又打量盛应弦能帮他们什么呢? 盛应弦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 谢琇并不知道袁崇简内心的这一番活动。 她趁着自己鼓起全身的力量,一棍横扫,击退了袁崇简片刻的良机,回身捉起姜小公子的手臂,拖着就跑。 公主府夜间本来有侍卫巡逻,但在她这个假公主回府之后,为了自己夜间调查方便之故,她就编了个理由,下令暂停夜巡了。 没想到此刻倒是方便了自己跑路。 只是她自己一个人跑着容易,出了府遇到在京城街头巡夜的禁卫也不怕,自可以高来高去,但现在还加上了一个拖后腿的姜小公子,她就不得不好好打算一番了。 中京城是有宵禁的。不过好在这篇原作里的中京城设定并不是里坊制,不用担心什么一入夜就关坊门的问题,但拖着姜小公子这个大活人,要从公主府跑回侍郎府,也很费劲。 谢琇倒是知道一条差不多能够避开所有夜巡的“禁都卫”卫士的路线——那还是在原作里,为了描写天南教之乱导致中京城破的景象,作者额外采用了一个npc——某天南教卧底——的视角,描写了他如何避过禁都卫夜巡路线,成功在夜间潜回天南教在中京城的某个地下窝点,进而顺理成章地带出天南教真正的密谋剧情。 虽然现在距离天南教掀起的中京之乱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但那条路线想必还是可靠的。 问题只有一个。 ……那条路线通往的,并不是侍郎府,而是一家客栈。 那家客栈就是天南教在中京城开设的据点之一,平时就是一家看似规规矩矩开门做生意的中等客栈,明面上也并不与任何势力勾结;但暗中却是天南教汇集中京城各方消息密报的一个据点。 不过,想必此刻她偷偷前去敲门投宿,也没什么大问题。 那家客栈为了银钱,又暗中背靠“天南教”这棵大树,真是什么钱都敢赚。只说在原作中,作者随手写下的几个例子,就让谢琇看得直咋舌。 有收了黑钱、暗中把官府通缉的恶人留在客栈里藏身,还等着风头一过就送出城的业务,也有为了高额的酬劳而租房给一群看起来就不像好人、最后果真证明是一群盗贼,偷盗了什么巨额银票还是传家宝物之类的东西,最后还逃之夭夭的剧情。 老实说,后一个剧情里,那家客栈还真的被中京府衙查办过,但银子送出去,也就没事了——那群盗贼许的酬劳更多,花钱消灾之后,愣是还余下了几百两。 剧情虽扯,但谢琇此刻一想,就觉得那家客栈真是他们此刻再好不过的栖身之处。 她也不可能背着姜小公子,在别人家屋檐和墙头上高来高去——一是她的轻功和力量还没高到那样的程度,二是那样做的话难免会被墙下走过的“禁都卫”人马看到。 因此,沿着那条路线,先去客栈投宿,囫囵混过这一晚,再一大早赶回侍郎府,正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只是……那家客栈虽然不怕惹事,也不是第一遭收留江湖人士,但是,谢琇此刻不欲引来任何注意。 那家客栈即使接了黑活儿,也是会有人暗中盯着那些特殊客人,确保他们不会把麻烦引到客栈这里来。 而现在谢琇最想避免的,就是这种注意和盯梢。 但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就得做点伪装。 谢琇躲在墙角的阴影里,忽然回过头,打量着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姜小公子。 姜小公子:……?? 他自从被长宜公主抢到府邸中之后,四年来并没有机会出府,更没有机会好好锻炼身体。所以他刚刚那一通奔跑,可以说已经逼出了他体能的极限,他现在喘得就像是个老旧的破风箱,满面狼狈之色,就连那种清矍的书生气质都消失了九分。 但现在,纪小娘子上下打量他,那一副仿佛正在衡量他有几斤几两重、打算把他拆骨卖掉的眼神太直白,弄得他莫名地脸热起来,心下一阵忐忑不安。 154. 一五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2^^…… 长宜公主也曾经用直白的眼神看过他。但和长宜公主不同的是,纪小娘子直白的眼神并不会让他感到被冒犯的不快与屈辱,也不会让他产生一股想要反抗的怒火与冲动,只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纪小娘子又在想些什么。 姜云镜很快给自己找出了这种感觉的理由——那是因为自己还要仰赖纪小娘子来帮他摆脱长宜公主的控制,若能由此而给长宜公主一点教训,心甘情愿放他自由,那就更好—— 于是,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小娘子有何事?” 他这么一问,却仿佛让纪小娘子摆脱了最后一线心防的控制似的,她立刻就笑得灿烂如花——而那种笑容却更让他心下惴惴了。 “是有一件事……需要姜小公子鼎力配合。”她亦是放轻了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她为了不让声音传出去,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 姜云镜心下一跳,莫名地就产生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是……是何事?”他勉强保持着镇定地问道,心脏却跳得飞快。 纪小娘子低声道:“夜间门宵禁,恐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侍郎府去……但我们也须得有个落脚处。” 姜云镜不明所以,微微颔首,听见她又道:“我倒是知道一条能够避开巡逻的‘禁都卫’的路线。但糟糕的是,那条路线只能带我们到一家客栈。” 姜云镜:“……所以?” 纪小娘子道:“那家客栈,呃……内里不太清白。我也是从云川卫的秘档里得知的……” 姜云镜只感觉那一瞬间门自己的头都要大了。 纪小娘子温言细语,说出来的内容却惊悚得让他的头发都要根根直立起来了。 “我们在那里暂避一夜,天亮后再回侍郎府,盛指挥使定能替你这些年来经受的痛苦讨个说法。”纪小娘子说。 “只是……那家客栈既是不太清白,我们清清白白地踏进去,一人要一间门房,还是这种夜半时分……在他们看来,反而显眼。若是被他们算计了去,那就——” 纪小娘子的尾音袅袅而尽,而姜云镜的表情一瞬间门都变了。 “那……你待如何?”他低声问道。 谢琇:“……” 她差一点没破功。 姜小公子垂下长睫问“你待如何”的样子,佯装镇定之中又带着一丝不安和迷茫,竭力假装强大的同时实则彷徨且脆弱,简直有一瞬间门让人想犯罪。 咳,现在不是犯罪的时候。 谢琇假笑了一下,悄声道:“……假作情人私奔,可保无虞。” 姜小公子:!? 谢琇拿眼睛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然视线凝定在一个点上。 那是姜小公子从屋里冲出来之前,随手抓了几件衣物,裹着自己积攒起来的那点银票,顺手打了一个小包袱。 外边打到一半,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最好的命运,竟然是跟着纪小娘子一起逃走。而逃走之后,他总不能靠着纪小娘子养,因而他又转身爬回自己卧房的内室,从藏着银票的地方匆匆把几张银票和一点碎银子、铜钱之类的摸了出来,又随手抓起两件长衫和一套中衣,飞快地打了个小包袱,还斜背在背上,又爬回房门后躲着;是以在纪小娘子召唤他的那一瞬,他能飞快地做出反应,当即听话地冲了出来。 却没想到,此时纪小娘子满目激赏地盯着他的那个小包袱。 “有了这个包袱,我们的伪装就更有说服力了!”她甚至出言称赞了一句。 姜云镜:“……” 然后他就大开眼界了一番,因为纪小娘子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先是带着他左一圈、右一圈地绕小巷子,每一次都恰好避开了在隔壁巷子或隔着几条巷道开外的“禁都卫”夜巡的人马。 最后,当他们成功抵达了一座外貌并不起眼、只在檐下挂着两个红灯笼,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永福客栈”这几个字的小楼时,他看着她上去,用一种急促得像是背后有人在追赶的节奏敲门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夜巡的禁都卫会闻声而至。 但是,她掐算得刚刚好。禁都卫没有过来。 闻声而至的,是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的伙计。 那个小伙计给他们开了门,然后姜云镜就眼看着纪小娘子一脸惊慌地四下张望,就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一样,飞快地一拉他的手臂,就跨进了客栈的大门,尔后还公然声称他们两人两情相悦、但家中都不同意,还要各自给他们定亲,仓促之下,只好相约一起私奔,还望店家不要声张,他们只是借宿一夜,天亮之后马上就离开,云云。 ……对了,她甚至还一边叙述、一边深情地不时望他,唤他“云郎”! 姜小公子的天灵盖都要被她这一声“云郎”给叩开。 他头皮发麻,一脸呆滞地看着纪小娘子完成了她的表演,那伙计也深表同情,并为他们开了一间门上房。 待得那伙计把他们带到那间门上房门口、又不动声色地从纪小娘子手中接过赏钱,离开之后,姜云镜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他内心最大的疑问: “为何要开一间门上房?” 他不是蠢人,知道现在逃命为上,纠结于男女大防毫无意义。但为何纪小娘子单单要上房而不是价钱更便宜的其它房间门,他则百思不得其解。 纪小娘子关上门,转过头来,这才展颜一笑。 “因为你啊,姜小公子。”她悄声说道。 姜云镜:……? 看着他满脸问号的样子,她的笑容更深了。 “你看上去就像是个斯文小书生,”她说,“身上衣袍是皱了点……可面料做工都不错,单看这件衣袍的话,就能判断出家境不错。” 姜云镜:“所以……?” 纪小娘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弯着眼眉,好像更加愉快了。 “所以,只怕那伙计要以为我是很有心机的厉害小娘子,拐了你这个不谙世事、读书读傻了的富户家的小公子一起私逃。”她笑嘻嘻地说道。 姜云镜:! 纪小娘子笑道:“因此,为了迁就小少爷你,我须得要一间门上房才合适。在那伙计看来,我刚刚哄着你跟我一起逃走,只怕是离家不算很远,若是转头就精打细算起来,你万一醒觉过来,知道了与我一道的话就要过苦日子,说不定就会扭头便走呢……你还没上钩,我怎能现在就把你吓回去?是也不是?” 姜云镜:“……!!!” 纪小娘子的脑袋里到底都盛着什么?是怎么长的?为何会藏着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他默默地向自己发出了灵魂三问,但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这一夜,他打了地铺,却躺在那里辗转反侧,一直到东方欲晓,这才朦胧睡去。 他好像睡了没多久就又惊醒了,发现纪小娘子已经起身,正站在窗前眺望。 他也慌忙坐起来,听到纪小娘子的声音,在淡淡的晨曦中显得极为清亮。 “又是新的一天了。”她说。 这句话好似十分寻常,但此刻听在姜云镜耳中,却让他陡然眼窝一热。 他顺势低下头去,捏了捏眼角,将那股软弱的冲动压了下去,才哑声应道:“……嗯。” 他们洗漱过后匆匆退了房,果然掌柜和伙计都没有再多问什么,看过来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丝毫没有起疑。 姜云镜跟着纪小娘子到了街上,她甚至还有闲心带着他找了个小摊子用了早食,才带着他一路往侍郎府行去。 姜云镜其实之前心里就有点疑惑,为何纪小娘子张口就说要带他去侍郎府。 他大概知道,如今的吏部左侍郎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的父亲,因此盛指挥使同样也居于侍郎府内。但他不太明白的是,云川卫随便一个编外人员,都能堂而皇之地跑到侍郎府上来敲开大门,说要见盛指挥使吗? 他更不明白的是,当大门敞开了一条缝,门房一眼看到门外站着的是纪小娘子之后,那种反应居然像是见到了救星,简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那门房脸上的阴沉之色一扫而空,失声叫道:“纪小娘子!您终于回来了!快快,您赶快去见六少爷吧……” 纪小娘子脸上的那点淡淡的笑容一瞬间门似乎显得有丝凝滞。 “弦哥?”她拧起了眉心,问道,“弦哥怎么了?是病了,伤了,还是——” 门房苦着脸道:“小的也不知……但老爷昨天回府,一脸的怒气!大少爷也跟着老爷一道回的府,下马车的时候还在说什么‘六弟这次恐怕很难自辩,我们定要设法’之类的……” 纪小娘子的脸色慢慢地变了。 “怎么可能?!”她脱口低喝道。 门房的脸都苦得像是哭丧脸了。 “小的托大也说一句话……自从老爷上京,小的就在这里做事了……六少爷这个人,比谁都要固执,怕是老爷和大少爷的话,他也是不太听的……据小的看老爷和大少爷的面色,此番不像是小事啊!纪小娘子若能好生劝劝他,比什么都强……” 纪小娘子紧紧抿起了唇。片刻之后,她才用力点了点头。 “勇叔,你放心。”她保证似的说道。 “我这就去找弦哥。” 那位名叫“勇叔”的门房脸上终于带出点笑意来,将大门拉开一点,却一眼看到站在门外他刚刚的视线死角位置的姜云镜,脸色顿时就又变了几变。 “他……!” 纪小娘子轻叹一声,说道:“无妨,此人可信。” 姜云镜:! 勇叔欲言又止,只是侧过身半弓着腰,迎纪小娘子进了大门。 姜云镜犹豫了一下,还是紧跟在了纪小娘子身后。 当他跟着她走在侍郎府内时,他忽而意识到了刚刚究竟有哪点他觉得不对。 纪小娘子称呼侍郎府的六少爷“弦哥”! 而盛指挥使的名字,不就是“盛应弦”吗! 云川卫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允许一个编外人员在侍郎府出入自由,还能用“弦哥”这种称谓来称呼指挥使大人的吗! 155. 一五五·【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3^^…… 姜小公子一时茫然又震惊,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感觉自己好像触及了什么真相的边缘,又一时间想不出真相究竟为何,因而陷入了纠结。 但纪小娘子大概是太专注于自己的思绪了,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后,姜小公子已然停下了脚步,落下了很长一段距离。 她依然大步流星地在侍郎府里走着,熟门熟路地径直往盛应弦的居所方向走去。 她和盛应弦并不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盛应弦所居的院落名为“秋声阁”,取自于那阙著名的《破阵子》——他的字“如惊”亦是从那阙词中而来。 譬如他的大哥盛应弘,所居的院落就叫做“铭箴居”,因为《文心雕龙·铭箴》里有云:“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当然,因为谢琇住的是客院,自然没有根据名字来起对应的院落名称的待遇。她住的地方,叫做“立雪院”,大致上还能跟“折梅”这个名字刚巧呼应一下。 不过也有可能是盛侍郎取名字的时候,到了客院,就直接用天气来取名了;因为小师妹宋槿月借住的另一座客院的名字是“听雨堂”,这下子雨雪全齐,只待风霜了——只可惜侍郎府面积有限,盖不下那许多院落了。 谢琇此刻大步前往的,正是盛应弦的“秋声阁”。 她不知道此时朝中的状况,但她很想尽快让盛应弦打消那个因为自己问心无愧、就主动入狱以示坦荡清白的念头。 构陷他的人难道不知道他早晚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难道不知道只凭“侠盗陆饮冰到访过盛家”这件事,是无法扳倒皇帝信赖的心腹的吗? ……他们要的就是在他们于中京城内搞事之际,云川卫指挥使枯坐牢中,耳目闭塞,束手束脚,无法及时发现他们发难的端倪和线索,更无法及时阻止他们。 那些人,正是要利用盛应弦的正义凛然和光明磊落,逼迫他去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谢琇加快脚步。 尔后,在她一脚踏进“秋声阁”院门的时候,盛应弦的长随连营,刚好端着一盆水,从盛应弦的卧房里走出来。 看样子,这么一大清早的,盛指挥使也是起身未久,刚刚洗漱完毕。 但是连营的表情并不好看,甚至隐有忧虑之色。 不过当他听到了略显急促的这一阵脚步声之后,下意识抬眼往院门处望去,却一眼看到了纪折梅匆匆而入的身影,不由得目光一亮。 “纪小娘子!”他的声调都提高了八度,语气也变得欣喜而欢快。 “纪小娘子,您可算回来了!” 他欢喜地把手中那个铜盆往廊下一放,疾步下了台阶,迎了上来,一边走还一边急匆匆地说道: “您赶紧去见六少爷吧……我们是没法子劝说他了……老爷和大少爷这几天为了这件事,急得都要上火了,可六少爷就是不松口……或许他能听您的话……对,他肯定能听您的话,因为您可是——” 他这么乱七八糟地说着,语序混乱,显然是焦虑到了极处,忽然看到她,又感到一阵绝处逢生似的,充满了期望地盯着她。 可是,在他还没有说出“您可是”之后的那个头衔的时候,他却猛地卡住了! 因为,他此刻是面朝着纪小娘子的,也就正好能看到,在纪小娘子身后,一位年方弱冠、身量清瘦却面容俊美的陌生青年,正在晨曦里,匆匆地朝着纪小娘子的背影追了上来;并且,他还气喘吁吁地一直奔到了纪小娘子身后两步之遥才停了下来,表情比连营自己还愕然地望过来,一脸无辜地问道:“这……这是哪里?” 连营:……??? 他虽然年龄并不算大,但他并不是没见识之人!这个瘦弱小白脸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眼可见,是纪小娘子从府外带回来的! 他陡然生起了几分护主的忠心,面色也不太好看起来,紧盯着那个瘦弱小白脸,口中却提高了一点声音,一脸恭顺却拿腔拿调地说道: “六少夫人,这位小公子是谁呀?可否告知来历名姓,小的也好去向六少爷通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那个瘦弱小白脸倒抽了一口气。 “……‘六少夫人’?!”那个瘦弱小白脸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哼哼哼。 连营自认为得计,得意地瞥了那个瘦弱小白脸一眼,又道:“未知公子高姓大名?小的这就为您通报,想必六少爷很快就会出来见客——” 那个瘦弱小白脸的脸色似乎有点发白。他的视线在纪小娘子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一点可怜又可叹。 “‘六少夫人’就是纪小娘子吗?”他没有回答连营的问题,反而低声问道。 连营刚想乘胜追击,答个“是”字,就被纪小娘子打断了。 纪小娘子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头痛。她叹了一口气,瞪了连营一眼,转身对她身后那个瘦弱小白脸和颜悦色地说道: “之前在公主府内,若是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多有不便,因此没有全盘告知,还望姜小公子见谅。” 她的声音平静而温柔,带着一丝歉意。 “我还不是他口中的‘六少夫人’。不过,我的确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的未婚妻。” 她的语气十分坦然,没有一丁点因为自己之前有所隐瞒而感到心虚的成分,当然也没有一丁点因为自己的未婚夫身居高位而表现得盛气凌人的成分。 “所以,我当初才敢那样向你保证,盛指挥使一定会替你伸张正义,姜小公子。”她温和地说道。 “……为什么?”姜云镜仿佛直到此时才能找得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你能这样替他发言?”他又是震惊、又是茫然,还有一丝气恼和一丝不解。 堂堂云川卫的盛指挥使,居然放心让他的未婚妻去假扮那个娇纵任性、府中面首无数的公主!他是真的那么心胸宽大,宽大到充满了自信,相信他的未婚妻即使处于那些小公子们的包围之中,也不会做出对不住他之事?还是真的对这个未婚妻毫不在乎,即使她做了什么逾越之事也无所谓? 姜云镜这么想着,竟然一时心烦意乱起来,充满了乍然而起的、对于未来的彷徨。 但纪小娘子却不动如山,只是面上微露诧异之色。 “为什么?”她低声呢喃了一句,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复又展颜一笑。 “大约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吧。” 姜云镜:“……”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听到廊上传来吱呀一声房门的打开声。 一位年轻的郎君从屋内走出。 他穿着一身绯袍,胸口绣着水麒麟的图案,下摆则绣着水波滔天纹;腰间被一条黑色蹀躞带紧束着,此时正一边低着头整理着袖口,一边踏出房门。 他就那么低着头一直走到了廊下,或许是发现了那只不应该在此放置的铜盆,脚步一顿。 “连营,怎么没把水拿去倒掉?”他开口了,声音清朗,语气却很是寻常,一丝也没有责怪之意。 连营:“呃……少爷,纪小娘子回来了!” 那位绯袍郎君整理着衣袖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一扫,便在院中准确地捕捉到那位小娘子的身影,湛深的眼眸里随之泛起了一抹笑意。 ……可是下一刻,他的眸光掠过小娘子的脸,就凝定在小娘子身后的姜小公子脸上。 姜云镜总感觉,在那一瞬间,那绯袍郎君眼中的笑意略凝固了一瞬,随即就化为了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今日有客来访?”绯袍郎君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之前那一副寻常的语气,但声音却没来由地多低沉了几分。 连营闭嘴了,只拿着眼色拼命向着纪小娘子示意。 姜云镜不动声色地把这一番眉眼官司都看在眼中,却并不指出,而是迈前一步,从纪小娘子身侧步出,向着那位绯袍郎君拱手作了一揖。 “学生姜云镜,不幸为长宜公主所掳,失陷于公主府中,被拘不得自由,迄今已有四年矣。” 在朝晨的清曦下,虽然正在说着的是自己悲惨的遭遇,但姜小公子的声音平静而温文,就像是当年背着书箱、经过山路,准备入京赶考的那个小书生一样。 “幸而遇上纪小娘子,为她所搭救。纪小娘子高义,见学生无依无靠、无处申冤,遂言‘盛指挥使定会为你讨个说法’,将学生带来此处。贸然登门打扰,学生惭愧无地。” 年方弱冠的小书生,嗓音里依然有些少年的清澈感,此刻站在晨光里,娓娓道来,竟有几分孤竹俊挺之姿。 那绯袍郎君凝神听罢,此时方淡淡一笑,道:“如此,这也是她心善。” 姜云镜:“……” 这绯袍郎君想必就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六郎盛应弦了。 可是为何他会有那种刚一打照面,交手一回合,他已落居了下风的古怪感觉! 156. 一五六·【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4^^…… 传闻之中光风霁月的盛指挥使,此刻似乎终于整理好了他的衣袖,遂重新举步走下台阶,径直走到了纪小娘子面前。 虽然姜云镜此刻的位置就在纪小娘子身旁,不过一臂开外之处,但盛指挥使就好似没有注意到一般,只是微微垂下视线,打量着纪小娘子的外形,片刻之后,那双深瞳里重新溢出一点笑意来,说道:“好像瘦了一点,面色也有些憔悴……可是这几日殚精竭虑,太过辛苦了?” 然后,姜云镜就看到纪小娘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自己的脸颊,一脸怀疑地回视着盛指挥使,道:“我瘦了?我怎么自己不晓得?你莫不是哄我吧?” 盛指挥使哑然失笑,道:“我哄你这个做什么?” 纪小娘子撇了撇唇,说:“才几日不见,弦哥就已经学坏啦。都知道拿话哄人了!我这几天在公主府里假装公主,虽然也是劳心劳力,但膳食真的不差,公主的确会享受,天南海北的厨子请了好几个……” 在姜云镜看来,盛指挥使就那么站在纪小娘子的面前,嘴角噙着一抹笑,静听她絮絮地讲一些实际上毫无意义的闲话。 他一身绯袍,很明显是官袍,刚刚也很明显是走出门来,打算去上朝的。可是他现下却仿若突然有了无限的耐心,就这么站在曦光里,听着纪小娘子说话,说公主府的厨子,说公主府的庭院,甚至是说公主府里的那些小公子们…… 他们两人看上去十分熟稔,身遭仿佛透着一种别人都介入不进去的氛围,一问一答地在那里说着话。 纪小娘子说完了令她印象深刻的“公主府大厨的几道拿手菜之品鉴”,这才恍若把脑子又重新扳回了“说正事”这一途上来,抬头望了望天色,惊讶道:“我竟然差点忘了时辰!弦哥,你今日不上朝么?” 盛指挥使顿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答道:“皇上近几日偶感风寒,辍朝三日。” 纪小娘子问:“那你一大早穿着官服,是想要去哪里?上值吗?” 盛指挥使摇了摇头,道:“原本是想早些去刑部衙门,有些事须得与郑尚书会商一下……不过既然你回来了,我也要先问问你有何收获。” 他说得淡淡的,姜云镜听上去却直心惊。 堂堂的刑部尚书郑啸……约定好的会面,说往后推就往后推,只为了和离府数日、刚刚回来的纪小娘子叙话——看起来纪小娘子这个未婚妻,并不像是那些达官贵人家里盲婚哑嫁、全凭长辈包办,小一辈人未必合意的那一种,竟还是包办到盛指挥使心上了? 姜云镜愈想愈是觉得惊心动魄。他的目光闪烁了数次,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什么能拦得住他们未婚夫妻之间叙旧呢?更何况纪小娘子假扮公主,潜入公主府搜查那枚私印的下落,原本就是应了盛指挥使的请托。肯为了未婚夫的公事这么奋不顾身,想必彼此之间应该是有很深的情分才会如此吧! 结果,纪小娘子还没有说什么,盛指挥使除了刚刚那一句应答的话之外也没有对他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一递一声地说话,姜小公子就突如其来地感到沮丧得紧,就仿佛像是当年初被劫进了公主府,知道自己恐怕半辈子都无望出去了一样。 可他今日既然能从公主府那道深渊里挣出来,除了刚巧赶上纪小娘子的善心之外,当然还有他狠得下心——对别人、对自己,皆是一样——的缘故。 小书生爱面子,可现在站在这里的,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背着书箱、走在山路上,满心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的小书生了。 如今的姜云镜,只有那一层外皮还是好的,是好看的,瘦弱的,斯文的,无害的。在那俊秀小书生的外壳之下,究竟掩藏着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敢深入去想。 这时,他听到那边的两个人话题已经延伸到了“用过早膳没?让连营再去传来吧”之上了,于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在恰到好处的节点上,把握着纪小娘子为难的笑容,一径地切入了谈话。 “盛大人莫忧。学生愿替纪小娘子作证,我们是真的在外头吃过了才回府的。” 姜小公子带着温柔无害的微笑,语气里却有一丝诚挚得如同赤子一般的天真纯稚感,好像一门心思地想要替他信赖的小娘子证明她的话是真的那般,絮絮叨叨、一五一十,像是要把他们今早的活动都一一讲明似的。 “学生已有四年不曾出公主府,当初亦是从京城外的山路上直接被掳,因此对于中京的街头风貌,一无所知……所幸纪小娘子细心,不但带学生于街头漫步,替学生一圆多年夙愿,而且还找了很好吃的早食摊子……” 他眼睛亮亮地说着,完全就像是一个被禁锢已久、因此虽然身体的年龄虚长了几岁,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被囚禁的那一年的,可怜又可叹的少年。 小少年受了这许多的苦难,而今才初见天日,就仿若雏鸟出巢一般,牢牢跟紧了把他解救出来的女英雄,这也是应有之义。 他满面都是开心感激之色,历数着他们走过了哪些早食摊子、看过了多少美食,最后又是为何选定在那一家坐下的,纪小娘子又是如何向他介绍那些她也觉得好的食物,就好像只听她的介绍,他就已经觉得香得不得了了。 盛指挥使从头到尾都站在那里,耐心地听着。反而是他那个长随连营,频频向着姜小公子投来异样的眼神。 不过盛指挥使一看就是礼貌规矩甚好之人,就连他那个长随,看起来似乎很想朝着说废话的姜小公子翻白眼,居然都竭力忍住了。 要知道,俗话有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长随之流,若是跟对了主子,也是眼睛能够长到头顶上去之人。这个连营倒是有几分自制力,虽然心中的不满已经很明显,但一丝礼貌都没出错,已经算是很能体现盛指挥使对手下人的约束力之强了。 姜小公子絮絮地说了这么多,当然不只是为了说废话浪费时间或吸引纪小娘子的注意力。 他其实也是为了试探。 而试探的结果,令他不快。 而且,他注意到,纪小娘子在他的叙述里,渐渐地有点不好意思,还避开了盛指挥使含笑看过来的眼神,尴尬地说道:“姜小公子的记忆力真是好啊……有些话我自己说完就忘了……” 却没想到,盛指挥使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然后,他轻咳一声,拿出了一副“说正事专用表情”,似乎像是为了给发窘的纪小娘子解围一般,说道:“喜欢哪样小食的话,改天我下值回来,倒是可以替你带……” 纪小娘子像是吓了一跳,慌忙摆手。 “不不不,无需麻烦……”她窘得好像头顶都要冒烟了。 “我是看姜小公子似乎对那些摊子上卖的早食很好奇,所以才多嘴多舌了几句……” 盛指挥使的笑容淡了一下。 “……是吗。”他轻应道。 不过他好像很快就把这个话题丢在了一旁,改而问道:“这次出去,顺利吗?” 纪小娘子一怔,脸上也迅速改换成了说正事的神色,道:“怎么说呢……潜入和调查倒是还算顺利,姜小公子也帮了很多忙……但最后,调查出的结果,就有点……” 听到她又提起姜小公子,盛指挥使湛深的眼眸往旁边的姜云镜脸上一扫,随即点了点头,简单地说道:“既是如此,我们去书房说。” 纪小娘子点点头。于是盛指挥使便举步在前方走,似乎像是要引路;但姜云镜却注意到,他虽然走在前面,但不时地侧过身来,像是在等待纪小娘子走上去与他并肩同行似的。 而纪小娘子也好像很适应这样的行走方式,她脚下很自然地紧赶了两步,来到盛指挥使的身旁,微微侧过脸、仰起头,一边走一边对他说着什么。 这个时候,姜云镜作为客人,自然是不方便追上去与这座院落的主人并肩而行的。于是他只能落在他们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慢慢地跟着他们往前走。 他自然是不满意这个位置的,可是他也无计可施。 走在这个位置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的两人,盛指挥使一袭绯袍、高大俊挺,纪小娘子则是一袭劲装、身姿窈窕;既像是官宦出身、气质非凡的少爷与少夫人,又像是游走江湖、行侠仗义的少侠与侠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姜云镜的脑海中,忽而浮现了这句诗。 他一瞬间就抿紧了唇。 由于被长宜公主掳走和囚禁了四年的那段经历,他向来不怎么相信所谓的真情,也不怎么相信这世间还有所谓的美好存在。 不管是“般配”、“合拍”还是“良缘”,不管是“真挚”、“互信”还是“倚赖”,再美妙的字眼,在他看来,都只是虚伪的文字游戏而已。 157. 一五七·【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5^^…… 没错,他并不真的相信纪小娘子的话,也不真的相信纪小娘子或盛指挥使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值得信赖的好人。 但这并不妨碍他假装出信赖他们的模样,可怜兮兮地向纪小娘子求救,如同折断了翅膀的仙鹤,在泥淖里向着唯一经过的路人发出哀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唯一脱身的机会。错过了纪小娘子,他或许可能无法真正摆脱掉长宜公主,更无法真正地向长宜公主复仇。 没错,他不仅要脱身,他还要复仇。而他势单力薄,人微言轻,单凭他自己,是什么也做不到的。 因此,他飞快地锁定了纪小娘子,以及她背后的盛指挥使。 她说自己是云川卫编外人员,但又对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有着那样一种就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强大信赖感,口口声声说着盛指挥使一定会如何如何,就像是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做到似的…… 而这种态度终于令姜云镜确信,纪小娘子对盛指挥使,并不是单纯的盲目仰慕者,出于崇敬盛应弦才具有那么强大的滤镜;而是确确实实能够影响到他的人。 这也太好了。姜云镜心想。 他要长宜公主为了那些折辱他的过往而付出代价。而现在,他能够得上的贵人,那宝贵的助力,正在他眼前。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絮絮叨叨地在盛指挥使面前,说一些能够显示纪小娘子待他好的话语。 他知道那样或许会引得盛应弦不悦。 可是,或许是他的性子已经扭曲了吧,他竟然很高兴看到盛指挥使不悦。 他也不明白为何,但盛指挥使不悦的目光和神色,即使只有一点点流露出来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一阵快意。 仿佛那种没能体会过人间疾苦的、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也终于能够被他这样偶然被人折堕、坠落于污泥之中遭人践踏的,即使再痛苦、却连悲伤或愤怒都依然那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左右。 他阴暗地期待着这种感觉能够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但是在进入书房之后,好像盛指挥使与纪小娘子就都迅速地切换到了说正事的严肃状态。 纪小娘子先是措辞简洁地叙述了一遍自己进入公主府后查探的要点,他这才知道,纪小娘子与那位所谓的“新欢”袁公子,压根就是在各自做戏。 “我不知道他在观察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长宜公主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但总之,最后他应当是发觉了一部分真相,因此前来追击我们,还杀掉了贵妃娘娘放在公主府中的眼线,大宫女掩霞。”纪小娘子最后说。 然后她就朝着姜云镜使了个眼色,道:“我赶到的时候,姜小公子正在逼问掩霞……呃,若没有姜小公子对掩霞的那一番吓唬,想必掩霞也不会那么快松口说出实情。” 姜云镜心想,纪小娘子还真是体贴,对于他的那些酷烈手段只字不提。 但当他抬起头来,视线与盛指挥使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之时,他就明白了,盛指挥使对他所采取的那些把戏心知肚明。 他只是不愿意在纪小娘子的面前,戳穿她粉饰太平的努力而已。 这种体认,让姜云镜的心头一瞬间涌起些更恶劣的念头。 他想打破那两人之间的默契,想打破那两人之间的彼此回护。 他已经听得很清楚了,若不是为了盛指挥使身负的任务,纪小娘子大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侍郎府里做个主管中馈的少夫人,根本不必去危机四伏的公主府里查探消息,还与袁公子那样真面目不明的危险人士死斗,并且拖着他一路逃出生天。 可是,他所以为的救赎,其实只是来自于面前这个男人所接到的皇命,来自于这个男人以一己之力并无法完成的任务。 纪小娘子心疼的是那个男人,而不是他。 ……多可笑啊。 可笑到让他体会到了另一种愤懑。 可是现在置身于这座府邸里,府邸的主人们都是高官——家主盛侍郎,还有这位“六少爷”盛指挥使——而他姜云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举子;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因此,姜云镜只是垂下了视线,貌似恭顺地将掩霞在纪小娘子抵达前就吐露的那些消息,一一说出。并且,他还加上了一些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所注意到的奇怪之处。 盛指挥使听得很认真,眉心也渐渐地蹙起来。 “你说……掩霞声称那枚私印已经送交到贵妃娘娘的手里?”全部听完之后,他面露深思之色,问道。 姜云镜道:“是。而且据我推算,那枚私印应该在数日前就已经从公主手中,转移到了贵妃娘娘那里。” 盛应弦眉心紧皱。 “失窃案已经过去了十数日,按照这个时间来判断,应当是三日之内,那枚私印便已转手……”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扫了一眼姜云镜,然后从容站起身来,向着姜云镜一拱手。 “姜小公子援手之恩,盛某足感盛情。”他十分客气地说道。 “接下来还请安心在府中暂住,等此番事了,盛某一定会为姜小公子的遭遇讨一个说法,也必定不会让无辜受难的姜小公子没了前途。” 姜云镜:! 他下意识猛地站起身来,瞪大双眼,目光中盛满了惊讶。 他本以为这些达官贵人最多只是会拿话敷衍像他这样微尘一般的人物而已,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他除了这里之外别无去处。 但是他没有想到,盛指挥使却明确说出了会为他讨个公道、也会为他的未来做点安排的话。 实际上,他虽然陷于公主府内四年,但举子的身份并没有被取消,倘若他还想参加科举,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有谁能够顶着长宜公主的强大压力,允许他参加考试、并庇护他平安考完,而且在公平的前提下也保有被取中的资格而已。 现在,盛指挥使给了他这份承诺。 姜云镜眼中一热。 之前胸中翻涌的那份恶意似乎立刻就消解了很多,但混合着感激之情涌上来的,是更大的不满足感。 他得自己立起来才行……他得走到这种即使连长宜公主也不敢逼勒的位置上才行。他听说长宜公主心中其实十分中意盛指挥使,但长宜公主从不敢把她的那些强取豪夺之道拿到盛指挥使身上使用,不就是因为盛指挥使所处的位置让她不敢这么做吗?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面前的盛指挥使深深一揖拜下。 “学生多谢盛大人相助。” 盛应弦微笑,命连营来带着姜小公子去安顿之后,他才又转向书房里的纪折梅,将他刚刚没有说完的时间线推测一一说出。 “私印失窃三天之内,就到了杜贵妃的手里。从那时起计算,再十日之内,私印再度易手。”他冷静地说道。 谢琇:!!! 她失声低喊道:“怎么可能?!私印现在也不在杜贵妃手里吗?!” 盛应弦颔首。 “大约三日之前,杜侍郎府上报了失窃。”他慢慢说道。 “而且不是报京兆府……而是一上来就直接找到了云川卫这里。” 谢琇:!? “那他们……就直接说有私印失窃吗?”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盛应弦反而笑了。 “怎么可能?”他淡淡反问道,随即面色更淡,继续说道:“杜府声称有传家至宝失窃,事关重大,恐京兆府办事不力,直接由贵妃娘娘出面请旨,要求云川卫经办此事。” 谢琇:“……” 若不是这其中牵扯到那枚“问道于天”的私印的话,单单听到这件事,会觉得这对于云川卫——尤其是对于指挥使盛应弦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羞辱。 云川卫并不是无事可做,但现在贵妃的娘家遭了个小贼、丢一条狗,都要云川卫亲自经办侦破。为恐指挥使盛应弦棘手,还要皇帝亲自下旨压服他…… 这是已经把大虞朝上上下下,都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吗?! 谢琇想得一阵怒发冲冠,右手握拳,咚地一下用力敲在自己身旁的矮几上。 “真是……欺人太甚!”她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来。 “他们是不是以为,信王必胜无疑?!”她压低声音,怒道。 盛应弦微微一愕,尔后哑然失笑。 “折梅,休要气恼。”他温和地反过来宽慰她道。 “从好处想,他们这么一折腾,大费周章地请旨,一定要云川卫介入……反而加深了他们身上的疑点。”他从容地分析。 “可是,皇上不怀疑他们吗?”谢琇急急问道。 盛应弦的目色忽而暗了一下。 他垂下视线,哂然一笑。 “圣意难测……”他拖长了一点声音,尾音消失在意味深长的叹息里。 “但无论如何,私印曾经落在贵妃手里,看起来是真的了。皇上眼下的意思,是只要找回私印。余者如何处置,也只能一切听凭圣裁。” 谢琇问道:“那么,杜府失窃之后,可曾查明私印的去向?” 盛应弦又是一声叹息。 很难得地,这次回答之前,他重新抬起眼来,望了望她。 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长睫微微掀起、从下方窥视她神色的模样……不像是在京中呼风唤雨、深得圣心信任的云川卫指挥使了,倒像是个初出茅庐、不知所措的少年。 谢琇刚刚在心中浮现出这样的联想,便听到盛应弦低声说道: “虽尚未查明私印的下落,可也差不多了……因为那一夜进入杜府行窃之人,经已查明。” 谢琇:! 虽然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表面上还是要惊讶一下的。 “是谁?!”她脱口问道。 盛应弦踌躇了片刻,终于低声答道: “是陆饮冰。” 158. 一五八·【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6^^…… 他说出这个名字之后便又停住了,好像没有继续为她解惑的意图。 谢琇只好又故作不知地问了一句:“陆饮冰?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悉……” 她做冥思苦想貌,直到盛应弦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曾经在仙客镇对师妹伸出援手的那位……呃,少侠。”他的声音很轻,也很低,听上去竟然有几分心虚的意味。 “师妹当时感激他的相救,曾经邀他若有机会上京,可来盛府拜访……” 谢琇点点头。“啊……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故意拖长声音,目光炯炯地迫视着面前的盛指挥使。 盛应弦轻咳一声,头好像都要压得更低了。 “……前几日,他的确曾来府上拜访过。”他终于说道。 谢琇:!!! “然后,他就直接去偷了杜侍郎府上的私印,是吧?”她气得笑了出来,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原作中,接下来这位正气凛然的盛指挥使都做出了一些多么令人窒息的操作。 盛应弦:“……”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有一点心虚。 他轻咳了一声,坐回身后的圈椅里,右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拳抵在唇边,又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垂下视线不看她,道:“……想是如此。” 谢琇:“……” 很好,她把原作中顶天立地、正气凛然的男主角噎得心虚不已,视线四下乱飘,没个定点,就是不敢看她;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开心。 “那么此事查明之后,陆少侠曾登门拜访一事,泄露出去了吗?”她板着脸问道。 盛应弦低声道:“这并不能算是‘泄露’,因为陆饮冰当初是光明正大登门拜访的,即使我隐瞒不报,略微查一查,也会得知……” 谢琇冷笑道:“哦,所以你就如实上报了,是吗?” 盛应弦咳嗽了一声,没有答话。 谢琇气得脑仁儿都在嗡嗡作痛。 ……简直没见过这等伸着脑袋、主动把脖子往梁上的白绫里套的人! 她觉得有一股气盘旋在胸臆之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噎得她难受。 “……那么,陆饮冰在那之后的行动,也都一一查明了吗?”她再问。 按理说,她目下的正式身份,只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的未婚妻”而已,既不是侍郎府里名正言顺的六少夫人,也不是已经拿到办案津贴的云川卫或刑部的正式成员,这么咄咄逼人地在逼问云川卫指挥使关于一桩牵涉广泛的皇家要案的内幕,实际上是极为不合规矩的。 但是,她也好、盛指挥使也好,仿佛都忘记了这一事实。 盛应弦尴尬地清清嗓子,轻声说道:“他在拜访过盛府的第二天夜里,就去了杜侍郎府上,盗走了那枚私印……这是大约两天前的事情。” 谢琇问:“那么这两天呢?他在哪里?抓到他没有?他已经偷偷潜出京了?” 盛应弦摇了摇头。 “他应当并未出京,因为杜家一大早就到了云川卫,奈何他们当时不肯将真相和盘托出,我们当时亦未真正确定那枚私印就在杜家,因此没能第一时间封锁九门追缉……”他叹息了一声,仿佛在遗憾着错过的时机。 “不过,后来杜家请了旨,我当时也对私印的下落持有怀疑,因此还是决定当作‘私印从杜家失窃’这一线索来追查……虽然还没能找到陆饮冰在京城的藏身之处,但也几乎能够确定,他还没能来得及逃走。” 谢琇听完他这一番话之后,缓了片刻,觉得怎么也没办法压抑那一把心火,于是嗤地一声冷笑了出来。 “也就是说,陆饮冰在去杜府盗窃私印之前,最后能够确定的下落,就是来拜访你?”她直言不讳地问道。 盛应弦:!!! 他抵在唇边的右拳仿佛又紧了一紧,因为谢琇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那么一瞬间绽起了一丝丝青筋。但是他很快就压抑下了那种激荡的情绪,放下右拳,把脸偏到了一旁,视线随意地投落在地面上。 “……是。”他终于答道。 谢琇:“……” 好!真是太好了!好得不能更好了!她简直想给他鼓鼓掌! 他那好师妹只会把他带进沟里!当她在外面勤勤恳恳赚那份可能永远不会来到的办案津贴的时候,他那个好师妹就能把剧情给他埋下的雷偷偷引爆! 她当然知道这段剧情是主线里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绝对不能让她以先知之能帮他避过。但是……她还以为至少这段剧情能够在自己面前出现,好让她看清楚每个细节,或许能找出破绽,至少能在需要证人的时候帮他少蹲两天大牢…… 可是现在,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甚至都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的发生。 原作里陆饮冰登门拜访的时间更晚一些,那枚私印的失窃方式与路径也是语焉不详;根据那三位同事的失败经验,她们遇上的“私印失窃”问题各有不同。 之前的那位假扮长宜公主的小姐姐,她并没有去偷盗私印,在她那一周目的路线里,后来大家推断是杜贵妃鬼迷心窍,直接下手偷盗。那位小姐姐也更专注于公主的个人线,“偷盗私印”虽然算是主线的一桩重要案件,可她前期失去了介入的机会之后,就一直到公主生命的终点,也不太清楚这个案子后来破案没有,发展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是那位小师妹的扮演者。在她那一周目里,倒是因为接触到了陆饮冰,而与此案多了一份牵连。可惜受难的是她那不明真相的好师兄,陆饮冰虽然表现得似乎很喜欢她的样子,却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他为何会去偷盗这枚私章。 最后就是那位纪折梅v1.0。说起来那一位小姐姐应该是事业心最强的,生生把原作玩成了破案单元剧,好好的未婚妻被她演得犹如包大人身旁的公孙策,狄大人身旁的李元芳。 最后她拿到了刑部的办案津贴,成为了拿着云川卫令牌的编外人员,但主线剧情她居然神奇地没沾上多少,就连私印被盗一案,她也没插进手去—— 简而言之,那位小姐姐的破案直播虽然也很热门,但对于主线相关的案子,她的位置却总如同浮于表面,即使能够看到案卷或了解案情,依然像是个旁观者。 现在,谢琇这个纪折梅v2.0,终于摸到了主线要案的核心部分。可是有那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力量,总是要阻止着她深度介入。 比如陆饮冰的拜访,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离府期间。或许是因为她这一次太过紧贴主线发展剧情,私印被盗案的脉络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哪一天私印被盗,哪一天私印被转手,都是铁板钉钉、无法被模糊处理的;也因此,陆饮冰不可能等上一两个月才出手盗印,杜家也不可能等上一两个月还不拿着这枚私印做点儿文章,云川卫和刑部就更加不可能等上一两个月还没破案…… 种种因果关系交缠之下,居然导出了一个怪异又完美延续原作主线的发展结果—— 陆饮冰先是登门拜访,尔后盗印遁逃,失去下落;盛应弦先是不明就里,接待了师妹的救命恩人,尔后却发觉此人乃是胆大包天的盗印窃贼,消失前最后会面之人就是自己,如同一个早就设定好的圈套那般,完美地把他构陷了进去。 谢琇恼得猛然起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脚步重重地踩踏出声响来,愤愤不平地转着圈子,却一时间也有点无计可施。 盛应弦望着她的身影,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轻声唤她:“……折梅,好了,不要兜圈子了。” 谢琇才不理会他,猛然一个急刹车,转过身来,语气很冲。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盛应弦道:“继续追查陆饮冰的下落,以及……杜家为何想要那枚私印。” 谢琇没好气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就像是个头顶上往外喷着蒸汽的开水壶似的。 “我说……你就没有想过,这枚私印应当还有点别的用途?”她问道。 盛应弦的目光蓦地一动。 他猛然抬起眼来,视线与她的在半空中相交。 两人的视线一碰,谢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也想过这个问题。 “我……我不能任意怀疑皇上的用意。”他低声道,“可是,若是没有别的用途,就无法解释为何杜家想要得到它……” 一枚未来的少帝会用来钤印的私章,它可以是“问道于天”,也可以是“圣明大成”,更可以只是“明光万里堂”——这是御书房的名称。 所以,没有了“问道于天”,皇上手里依然还有一大堆私印可以作为信物,赐给下一任天子。 为什么非得是“问道于天”呢? 谢琇灵机一动。 “这枚私章的历史,你查过没有?”她问道。 “它就是先帝时雕刻成的吗?还是另有说法?” 盛应弦一凛。 他们查了这许多天,甚至连今上年少时用过这枚私章的一些奏折、诏旨和信件,只要是能让他们看的,他们都一一研究过了,并无真正的收获。 他们也都知道,这枚私章原本是先帝所藏,后来当作信物赐给了今上。 可是……没人真正知道,这枚私章是不是先帝时所刻成?它所用的石料是什么来源?它上面的刻字又有何其它说法?…… 当然,围绕着这些问题,总会有一些现在已知的官方说法。可是,当那些官方说法都不能解释这枚私章为何如此重要的时候,那些问题,就一定应该有别的答案。 159. 一五九·【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7^^…… 而谢琇并没有给盛应弦更多思索的时间。 在这位正义大男主用正义之道把他自己作进云川卫大牢之前,她要尽可能地多问一些问题,把她想要知道的信息都套一套。 她继续问道:“那么你们有没有把杜家和贵妃有可能涉案的消息禀报给皇上?” 盛应弦一怔,慢慢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他低声说道。 “杜家和贵妃娘娘一口咬定是传家宝被盗,陆饮冰现在又下落不明,我们说他就是盗走了那枚私印,可也没有实据……若是没有证据就在皇上面前指控贵妃娘娘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委婉地解释。 谢琇已然明白了。 在这种敏感时刻,即使只是正常的案情汇报和推理进展,也会被有心人扭曲成夺储之争的站队。 更何况,天威难测。 原作里的夺储之争最后并没有真正分出一个结果,故事就在“天南教”掀起的“中京之乱”被平定后落下帷幕。 谢琇还记得在故事的结尾,盛应弦最终捉到了“天南教”的教主秦定鼎,经司会审后押送刑场枭首;但临刑前,秦定鼎仰天长笑,大呼“你们都被骗了”,口口声声说着“达官贵人与升斗小民也没什么不同,世人都是一样愚昧,你们以为自己得到了胜利,但其实只不过是被假象蒙蔽了”,最后喝下一碗断头酒的时候,还高声吟诵一首断头诗曰: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期之以客。 天意巍巍,风云渐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这首诗里暗含了“天南教”的“天南”二字,作为“天南教”教主之死的注脚,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但秦定鼎长声吟完这首诗之后,就闭目待死,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也因此,读者讨论的焦点之一,就在于“天南教教主死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有人认为那是秦定鼎死到临头还嘴硬,暗示“天南教”杀之不尽,还有余孽未曾完全清除干净;也有人认为那是作者在暗示主线的夺储之争依然没有画上句号,胜者尚在未定之天。 就凭着原作最大boss临死前的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读者们竟然就推测出了作者或许还要再推第二部、第部作品,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系列的目的。 这个问题,谢琇在出任务之前也曾经询问过时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得到的答复是“作者的确有这个意向,但还在写作中,不知何时才能推出第二部”。 因此,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和那位沉迷破案的纪折梅v1.0小姐姐,有过以下对话: 谢琇:“……所以作者是打算写成什么?盛公案?” v1.0小姐姐:“不,按理说这个姓氏应该用京兆尹的或者是刑部尚书的吧……在原作里,京兆尹不怎么出彩,那就应该用刑部尚书郑啸的大名,‘郑公案’?” 谢琇:“可是,你见过包公案的男一号是展昭吗?或者狄公案的男一号是李元芳?” v1.0小姐姐:“……不,没有。” v1.0小姐姐:“好吧,或许你是对的,的确应该称为‘盛公案’。不过这个‘盛公’也太年轻了一点……是‘盛六公子’的‘盛公’吧……” 谢琇:“……” 到了现在,她很想说,哪里有把自己快要作进刑部或者云川卫大牢的“x公案”男主角啊! 包大人也好,狄大人也好,受了再大的磨折,充其量也就是个挂冠去职,怎么可能还会把自己弄进深牢大狱里去! 谢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烦躁得直想抓头发。 按理说,关于那枚私印的历史,让盛应弦去查是最适合的,也很方便。可是现在,就碍于他们不知道盛应弦何时会被下狱,他一旦进了大牢,再想要去翻旧档、查前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谢琇想了想,还是决定用一下反派的嘴脸,问道:“若你拒不配合的话,皇上会真的命人强行把你拘捕起来,投入大牢吗?” 盛应弦:……?! 他一瞬间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压根没想到小折梅思考了半天,问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问题。 他愕然之下,完全没经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皇上即使能容我,我又怎能无视律条?!执法者打破规则,这是最糟糕的事情!” 谢琇的火也冒了上来,用一种反派作精的态度和语气,叉腰喝道:“以法则设下的圈套,你硬要钻它作甚?!你蹲在大牢里,究竟让谁如意,你自己不清楚吗?那些坏人就是要借此把你拖延在牢狱里,这样的话他们行事就更加方便了!” 盛应弦:?! 他哑然望着怒气冲冲的她,满脸的“吾妻叛逆伤透我的心”的表情,片刻之后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待要如何?” 他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丝气虚,就仿佛直到今天才发现小折梅根本不是什么乖巧邻家小青梅的设定,而是叛逆起来目无法度、亦目无尊长的设定,这一事实给他造成了深深的打击似的。 谢琇无视他那点纠结,径直道: “律条如山,但行事却是可以变通的。听着,我们要赶在刑部或云川卫来收押你之前,把那枚私印背后的秘密都挖出来!” 盛应弦瞠目结舌,张了张嘴,只挤出一句话来。 “怎么挖?” 谢琇胸有成竹道:“这种御用之物,宫中应当有详细的旧档记载?去查旧档……别只查本朝的,前朝的旧档在哪里?再往前的呢?……我们得把这枚私印的故事从头开始搞清楚,这样才会知道它究竟承载着什么,为什么皇上也好、贵妃也好,都非要它不可……” 她说得头头是道,盛应弦差一点儿就要随着她的建议点下头去。 还好他及时压抑住了自己的那种有害的冲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宫中旧档,自然是在宫中。”他道,又蹙起眉。 “我当然可以去调阅……但我不确定这枚私印的记录是一脉相承下来,还是中间有过封存或删改。” 谢琇也头痛起来。 “这可怎么办?” 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必须得争分夺秒才行。而宫中旧档,只能由盛应弦去查,要她假扮成个小宦者跟着入宫,简直是异想天开。 宫禁若真的那么松弛的话,永徽帝恐怕夜里觉都睡不着了! 不过,好的一方面是,盛应弦居然没有态度十分激烈地坚持他的正义,反对她钻空子投机取巧的做法。 他凝神思索着,过了一刻方道:“宫中留档,自然不会只留一份……为了防止火灾烧毁档案,所有的记录都是一式两份,宫内存一份,另一份则在南郊的神御阁存放;如无必要,‘神御阁’的那一份,从入库那时起一直是永久封存,轻易不会再启封。” 谢琇目光一亮。 隐藏设定! 她立刻振奋道:“那么你去宫里查阅旧档,我去这个‘神御阁’。然后我们拿着各自查出来的结果进行对照!” 盛应弦脸上的苦笑都快要化作实质了。 “‘神御阁’可是储存宫中秘档之处,你以为随意一个人去空口白舌地说要查阅档案,他们就会让你进去吗?”他无可奈何地说道。 然而这点小困难完全难不倒头脑灵活的小折梅。 她的眼珠一转,得意地盯着他,目光从他的脸上渐渐下滑,一路滑过他的胸膛、腰腹,最后来到他系于腰间的那根蹀躞带上。 她的目光总在那些要命的地方逡巡,盛应弦五感敏锐,自然是早已察觉了哪里不对,面色一阵尴尬,就连耳根都泛起了不自然的潮红。 “……折梅!”他沉声喝道,语气里多有吓阻之意。 “你……不可造次!” 谢琇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暗示得有点儿太露骨,这个端庄正直的老古板大约是不好意思了。 ……她可真是冤枉啊!她其实真的没有其它的邪念啊!她只是想—— 她讪讪地笑道:“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我也属于‘云川卫’的证据……” 她本来想说“倘若我能证明自己是云川卫麾下,声称办案需要,想必神御阁也不好太过阻拦”,还想暗示一下盛指挥使能不能给她一块云川卫的令牌,让她到时候方便行事;但糟糕的是,由于她刚刚目光的轨迹太过可疑,导致盛指挥使再度想歪了。 “你……你还要如何……呃,‘属于云川卫’的证据?!”盛指挥使好像恼得都结巴了。 谢琇:“……” 啊,我好像明白了你在想什么,而且我好像说不清楚我其实刚才没那么想过…… 在那一瞬间,跟盛指挥使说不清楚的谢琇,简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厚着脸皮直接说一句“没错哦我就是那个意思,有道是‘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因此云川卫指挥使若是属于我,那么我便也算是属于云川卫的人了”。 ……不过,这世界的风格不是狗血小言,而是剧情为主,感情其实只是点缀而已。 而且,既然查案已经查到了盛指挥使身上,那么他被那个设计巧妙的圈套套住而下狱,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能尽是呆在侍郎府里无所事事,坐等着拿人的衙役或卫士上门了。 ……外头的坏人都要馋哭了! 不是做某些坏事的好时机啊……多么遗憾。 谢琇忍不住啧了一声,表情和态度之遗憾,成功使得盛指挥使的脸色又青了一层。 160. 一六〇·【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8^^…… 谢琇一动念,心想既然今天已经成功地惹了盛指挥使不开心,那就索性逾越到底,耍一回横,总之得让他把旧档查个底儿掉之后才能言及其他;就算是眼下刑部或者云川卫的人堵在大门口,她也得立逼着他越墙出去,给她把事儿办利落了再去蹲那个见鬼的大牢才行! 她不耐烦与他在这里就正义的大道理搅缠了,于是她呵了一声,也懒得再与他多浪费时间好言好语地说明“你给我一块云川卫的令牌,让我去神御阁狐假虎威一回”——因为她心里清楚,她那么说以后,他多半是不肯的,只怕还有一整套的规条在前头等着压到她脑门上。 她瞥了一眼他腰间的那根黑色革带。 那根黑色革带下佩了几根蹀躞带,其中一根蹀躞带上还挂了一只小小的黑色鞶囊。虽然一般来说“鞶囊”——就是革制的囊——是用来盛放巾帕等细物的,但谢琇知道,盛应弦的这只鞶囊是特制的,封口处有特殊的锁扣,里面放的也不是什么巾帕等小物,而是云川卫的令牌。 她一皱眉,毫无预兆地,劈手向着那只鞶囊闪电般伸过去! 盛应弦的反应自然也不慢。事实上,他的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应,可能比大脑中形成“小折梅居然对我出手”这样的意识更快。 在她一掌劈到的时候,他下意识一侧身,将她的攻势让了过去——她的一掌擦着他腰腹间而过,没有命中任何地方。 他缓了一口气,刚想惊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折梅为何一言不合就动手,就感觉到眼前一花—— 小折梅的第二掌已经劈了下来。 他不得不再度向着另外一边侧身闪避。 可小折梅掌法颇为有度,一来一回,变招如电,居然一时间把他逼迫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盛应弦本来不欲还手,但小折梅一招招竟然颇为凌厉,有来有往,变化无限,绵延圆融,一时间她的掌风竟然把他腰腹一带笼罩得风雨不透。 盛应弦:“……!” 所以说,小折梅一掌掌都直奔他的腰腹之间,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一边闪躲,一边有些按捺不下头脑里的那点糟糕的联想,忍不住耳根也发了烫,暗暗怨怪小折梅造次起来真个不给人留余地,弄得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折梅步步进逼,而盛指挥使步步后退。她连环出招,而他左右闪避,绯色衣袂被他急促凌乱的步伐以及她凌冽生寒的掌风拂起。 盛应弦无法可想,急速侧身闪避间,万般无奈之下,忍不住脱口低声喝道:“莫要再闹了!再闹的话,我就——” 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已乍然一顿,碰上了书房中那张大案的桌沿! 盛应弦退无可退,眼见面前小折梅咄咄逼人,一掌已近在眼前,若他再不出手,这一掌决计会落在她早已瞄准好的腰间—— 他不得不飞快出手格挡,右手疾出如电,就去抓她的腕间!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小折梅刚刚那一掌一掌的颇有章法,如今他还了手,她的反应倒比他还快一星儿,手掌一翻,先躲了开去,滑溜得跟一条小鱼那般,细白的手腕子就从他的大掌下方滑了过去。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一招,收势未及,指尖就擦着她腕间的肌肤滑过去,触之生温,自己因为长年练武而显得有几分粗粝的手指上留下的,是如同白玉一般光滑细腻的触感。 盛指挥使那只不管从前面对过多少危险的状况、经历过多少大风大雨,始终都稳得很的大手,都忍不住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可正是这么一下,出了问题。 他的手迟滞了一下,可纪折梅并没有犹豫。 她右掌遭阻,却并不慌张,左手趁势握拳而上,一拳捣向盛应弦的肋侧,本打算到得地方之后再变拳为爪,不管不顾地一把将那只鞶囊薅下来才好——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还要在心底暗自怪责一下盛指挥使,谁叫他将那只鞶囊挂于身体的右侧,害得她面对着他发起进攻的时候十分不便,因为她那几套武功由于是速成的,所以左手的威力远远不如右手可靠,现在打起来也是颇有一点力不从心之感。 ……果然,她的左手没能在抵达他腰侧的第一时间,将那只鞶囊抓下来! 而且,他的右手竟然格挡得那样快,明明刚才还在试图捉她右腕阻止她,但此刻已经回到了他那一把劲腰的右侧,一下子就挡在她的左手——不,左爪——之前! 她的左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掌心啪地一声撞上了他的手背,指尖还徒劳地隔着他宽厚的大手,在空中弯了弯,却什么也没有勾到。 谢琇:“……” 啊,抢跑不行,偷袭也不行,堂堂正正地对招更是不行! 这个人的武功为何会如此之高,甚至能敌过她这一身从高武世界里继承而来的功夫?这科学吗?? 她本想有那个解释清楚、再加以好言说服的工夫,说不定自己直接下手抢,都能把令牌抢到手了;时间宝贵,外头分分钟飘着要把云川卫指挥使捉拿入狱的什么人,她可没时间浪费在耗费口舌攻下这个榆木脑壳上啊! 谁承想愈是心急就愈是不成事。盛指挥使做事一板一眼,武功可不一板一眼,任凭她花里胡哨变招无数,花样百出,仍是不能在他面前讨得任何便宜。 谢琇一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我今天就是硬要靠着偏门左道的手段把你那令牌搞到手了!看你从不从我! 这么一想,她热血冲顶,头脑一热,做了——非常不理智的事情。 她的左手被阻挡,右手刚刚为了闪避他的招式,堪堪擦着他左侧的腰间,已然错了过去。 本来习武之人,下盘并不应当这么不稳,但既然谢琇有心借势小作一下,自是脚下往前一踮,装作收势不及、重心不稳的模样,向前踉跄了两步,双手也这么乍在两旁并不收回,而是—— 径直就这么一头撞了上去! 盛应弦:?! 他眼前一花,就感到一具温热又柔软的身躯,猛地扑入了他怀里。 他整个人都因为震惊过甚,而僵住了。 然而他的身躯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却依然保有为人的触觉——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挡住的那只小手,纤纤五指忽而弯曲过来,将他的右手都捏在她自己的掌心;而她那只刚刚还凶暴得不得了、招招凶狠的右手,此刻也随着她倾倒过来的身躯,徒劳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却没能保持住她身躯的平衡,而是一下子就拍在了他的胸膛上! 盛应弦:!!! 她那只小手按住他的胸口,这才总算站稳了身躯。可是,她刚刚摔过来的那一下冲势极猛,就如同闷着头一头撞过来似的,她的额头猛地就顶在了他胸前的那块水麒麟补子上。 绣着狰狞神兽的补子表面有一点凹凸不平,似乎刺痛了她细嫩的肌肤。她啊地一声,失声叫了出来,下意识猛地抬起头来。 而当时,他正因为她撞过来而感到震惊,头脑里一片混乱,一时间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茫茫然地低头看向把自己胸肋之间撞得一片生痛的那颗小小的头颅,于是他们两人的目光,正好在半空中相遇。 她的眼眶里似乎因为碰撞和刺痛而闪出了浅浅的水光,眼眶微红,双瞳都被洗得透亮,如同两丸清澈的黑水晶。 他注意到她的前额上红了小小的一片,下意识想要去检查那片小小的痕迹,可刚一抬手,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还被她握着,自己的左手隔着她的身躯,也伸不到她的前额上去,而且一旦抬起左手,他就形成了环抱她身躯的姿势。 他一想到这个,脸上立刻滚烫一片,左手也梗在那里,尴尴尬尬地,不敢再动了。 他在看着她,她也正在看着他。 刚刚自己计算失误,脚下拌蒜的功夫还不到家,导致她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没能成功偷袭到他,反而撞到了前额和鼻子,撞得自己眼中立刻就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此刻看到他线条深刻的俊颜霎时间红透了,就连耳垂也是鲜红欲滴的颜色,她不禁一愣。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现在几乎是贴靠在一起的。 他的身后挡着那张沉重的红木大案,退无可退;而她刚刚一头撞过来,此刻左手捉着他的手、右手则贴在他胸口,在她的掌心之下,他那因为长年练武而宽厚结实的胸膛里,他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得飞快,就好像马上就要冲破胸腔,跳到她的手里来了。 他数次蠕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那个动作反而还把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吸引到了他的双唇之上。 她这才发现他的嘴唇丰泽而柔软,一点都不像原作之中那位心如铁石、铁面无私的指挥使大人应有的风格,反而令人垂涎三尺。 啊,他好像注意到她在看他的嘴唇了。 啊,他颇不自在地下意识抿紧了嘴唇,还把脸偏到了一边。 可是这样,却刚好把他侧颊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小唇涡暴露在她的眼前。 当他竭力抿紧嘴唇的时候,那只小小的唇涡就有可能出现。今天她的运气不错,又看到了它。 啊,真可爱。 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刻,她脑海之中涌现的第一个念头,或者说,第一幕画面—— 竟然是在仙客镇的遇仙湖上,当他们两人配合默契,将曹十七娘抛落湖中的绣球拿到手之后,湖中彩舟上的歌女所唱的那支采莲曲。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161. 一六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9^^…… 谢琇的小心脏忍不住微微颤动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她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眼神太直白,让盛应弦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他的头偏向一旁,视线也东飘西飘的,没个定点。 “你……在想什么?”他抿了抿唇,又开口了,仿佛想要打破这一层令人心悸的寂静,但他抿唇抿得太用力了,颊侧那个小小的唇涡又似有若无地浮现在那里。 谢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个小小唇涡的数度出现与消隐,而停留在他的唇角位置上。 她的大脑好像在这一刻也全部清空了一样,完全没有了那些狡黠的小钩子或促狭的恶作剧;她只是沿着他的问话,直愣愣地往下想答案,因此顺口就喃喃说道: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盛应弦:“……!” 他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层迷茫的神色,但很快地,那种神情转为惊诧与愕然。因为随着他的头脑开始慢慢地转动,他终于意会到了那两句诗底下的意思,轰的一声,他的脸颊不可自抑地燃烧起来。 “折梅……”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喝止一下她,可是为什么要阻止她呢,阻止了她以后她会不会听从呢,他统统都不知道。 而且,或许是从来没有小娘子真的胆敢在盛指挥使的面前用这么直白的情诗表达过什么,他在震惊与茫然之余,脑子里嗡嗡作响,胸中还渐渐升起了一层类似于赧然的情绪。 想想看,即使是师妹,最多也只能鼓起勇气,羞答答地暗示他“家父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将我托付给师兄照料”;而长宜公主则是火辣辣地直接表示“不知盛大人可愿满足我这唯一的一点愿望”——无论是哪一种表达的方式,都让他敬谢不敏,只想要离她们远一点,更远一点。 可是,他从未想过,小折梅只需要轻飘飘地吟两句诗,他的大脑里就会自动联想起接下来的那几句,尔后就混乱成了一团浆糊,再也摸不清楚自己真正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而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刚喝止她的声调太虚弱,也太沙哑,可能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于是,他下意识地又补充了一句。 “……折梅,不可——” 然而,“不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听到她轻笑了两声。 啊,她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的阻止。 就像是当初在仙客镇的时候一样,她就那么义无反顾地抓住机会只身一人潜入了曹府,那几天他联络不到她、也不知道她目下的遭遇如何,是不是像师妹那样受到了糟糕的对待……那几天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漫长难捱,他从未感受过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愤慨;而那种情绪,唯有看到她的时候才能够化解。 在她逃离曹府之后,他再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遇仙湖上。 那个时候,她的外形有丝狼狈,衫裙也因为连续数日未换而显得有些脏污和褶皱;但撑着长篙、荡起莲舟的她,虽然彼此之间还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但他几乎能够想见她脸上的表情,必定是神采飞扬、令人不可逼视。 那个时候,湖中的彩舟上,歌女就吟唱着这阙词。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现在他的脸岂止是红了,简直连耳根子上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的。 什……什么红帐!什么合欢!他早就该想到,类似“仙人之降”这种祈求男女之爱的庆典活动,不可能会用什么正经八百到极点的端正诗文,倒是一首一首这种挑荡人心的情词艳曲,撩拨得人的心啊,也一忽儿地摇摇荡荡,就跟悬在她长篙尖尖上的那只绣球似的,下一刻她就脆声喊一句“弦哥”,再把那只绣球一挑一抛,丢到他面前来,要他接下。 他呢?他也只得像那时候一样,使尽了浑身解数,也要在半空中把那只抛歪了的绣球好好儿地接到手里来。 或者,他不接又能怎么样呢?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怎么可能不接着呢?小折梅是父母之命,总角之年就定下的未婚妻啊。中间虽然他们分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想过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悔了这一边,再去找旁人啊。 后来她又出现了,从江北盛家村上京来投奔他。她一出现,他起初只觉得茫然、错愕,还有一点点羞赧,倒是没有想过她来得不巧,她该不该来这一类的事儿。 再往后……就是她一肩挑起了侍郎府的中馈,还顺带着帮他料理了仙客镇的案子,然后又是如今,“问道于天”私印失窃案的调查…… 如今,他家中也是她在周全,他公事上还是她在周全。不论他转到哪一边,仿佛她都站在他触目可及的地方,微微笑着,设法襄助他,让他安心,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当自己向她寻求意见、安慰和援手时,永远能够从她那里得到正面的回应—— 多好啊,多好啊。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从一个人身上得到这些。 盛侍郎是严父,对着他和两个哥哥都是一样严厉,甚至因为他从小资质看上去要更好些,父亲对他还要求得愈发严苛些。母亲倒是慈母,可惜……走得太早了。 他十几岁时就孤身一人出了家门,拜在“林泉居士”门下做关门弟子,此后山中无岁月,他一心只有学文、练武,刻苦上进,并无其他可想。 再往后他到了京城,父亲也升了官来到中京,父子团聚之后,感情好像依然停滞在十几岁之前那一点——确切地说,停滞在母亲辞世的时刻。 他们与其说是父与子,不如说更像是朝中互相扶持互相信赖的同盟。又因为他的婚事早早就定了下来,反而不像是两位哥哥那样,定亲之事还需要父亲操一操心;因此他平时与父亲之间的联系,只剩下刻板的晨昏定省,以及关在书房里密谈公事。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铜皮铁骨,只知沉迷工作、效忠皇上、伸张正义;但小折梅的出现,终究让他也有了如今这样的时刻:红着脸,耳朵烧热,心跳过速,又是羞愤、又是迷茫,还有一点有苦说不出的苦闷感,拿她全无办法,只能任她摆布—— 瞧,她现在就笑得那么狡黠而好看,凑上来要来摆布他了。 而他束手无策,喝止了她也只当听不见,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踮起脚来,那红润润的樱唇在他眼前,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他情不自禁地阖上了双眼。 下一刻,那两片温热柔软的唇,就已经贴了上来。 他尝到蜜糖一般的味道,不由得诧异她之前都吃了些什么。 那是一种难以准确形容的滋味,甜美馥郁,带着些隐约的动人香气,像是饮下了一满盏蜜水,又仿佛在品尝着云桥夜市里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软绵绵的桂花甜糕。 他忍不住蠕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品咂了一下那种奇妙的香味。 他感到她原本虚虚搭在他心口处的那只小手,倏然间五指紧紧拢起,将那一片衣料都揪皱了。 他一边品尝,一边在心底惊叹。 ……是这样啊。 这就是小折梅的味道吗。 暖热,暄软,温柔,坚定……在绵绵的香气里,又带着一股清冽的冷香,像是冬季枝头含霜带雪的红梅,又坚韧,又热烈…… 他不自觉地追逐着那两片如红梅一般艳泽的唇瓣,不自觉地欠身半倚坐在身后那张红木大案上,略矮了一点身子,放低了脸庞,方便她来亲近他,抚摸他,教晓他更多令人心头翻滚、头脑昏沉、情绪激荡的妙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盛应弦忽然一皱眉,总算从这种昏眩的状态下猛然摆脱了出来。 ……因为,小折梅居然把他的唇角啜破了! 他微微撤后一点,不可思议似的盯着面前的小折梅。 她脸上笼着一层红晕,目光润泽明亮,唇如渥丹,整个人都红扑扑的,犹如很好吃的香果子。 此刻,她正轻轻咬着下唇,偷偷从长睫下扬起一点视线来,窥视着他的表情。 盛应弦想说话,但他刚一动嘴唇,下唇的唇角处就是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嘶——”了一声,抬手以指腹轻轻碰了碰那里。 还好只是红肿,应当尚未破皮。否则的话,他今天还去什么宫里查档?顶着这样一张见不得人的嘴,他还能上哪里去? 他垂下视线,看着心虚一般的小折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也并不是一定要等到洞房花烛夜才能允许这种程度的亲近发生,可是今天乍然发生的一切,还是远远超出了他能预想的范围。 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是为什么会发生的。 “……折梅。”他凝神静气了片刻,才唤她道。 结果声音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他的嗓音现在听上去沙哑又低沉,一听就是刚刚做过些什么不轨之事! 他从来没有显得这么不正经过,因此整个人都有一点慌张了。 当然,他在表面上依然装得滴水不漏,他看上去依然是那个沉稳可靠的指挥使大人,只是身上少了几分正气凛然的气势而已。 162. 一六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0^^…… 他缓了—缓气,才艰难地问道:“折梅,这是……惩罚我?” 他看到她歪了一下脑袋,露出一个询问的神情,就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 他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好用指尖再度碰了碰唇角。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眼珠一转,就笑了开来。 “是我不好。”她这—次认错倒是认得无比爽快,简直令盛应弦都诧异起来。 结果她的下—句话就成功地让他又轰的—声燃烧了起来。 “我……我以前也没有练习过,不意弄伤了弦哥,真是抱歉……啊,不如这样吧?弦哥以后多多陪我练习,有—天我一定能——” 盛应弦:“……!!!” 他不得不赶紧并起食中二指,猛然抵在她的唇上,才算把她对于未来的大胆展望给压回去。 结果她的双唇在他的指尖下微微—翘,就嘻嘻笑了起来,还愈笑愈是开怀,甚至红唇间若隐若现的,露出一点雪白的牙尖尖儿来。 盛应弦简直要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一时间慌忙撤开了手指,扎撒着手,不知道该搁在哪里才好。 然而此时的谢琇,心里却是爽翻了天。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沉着稳重的正义大英雄,为了你心跳失衡,面露赧色,一瞬间就退回到手足无措的青涩少年形象,滋味更棒? 她意犹未尽,很想再来,但心里又惦记着正事一一 神御阁!宫中秘档!云川卫令牌!…… 唉,谁家的夫人能像她这样入得侍郎府厅堂,出得云川卫大堂,静若深闺淑女,动如武林高手的啊! 要她说,盛指挥使真是个幸运的人! 她眼波—转,笑眯眯地问道:“弦哥,我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替我完成?” 盛应弦:……? 他的脸上愈发浮现出了一点迷惑的神情,可他应当是不擅长拒绝她的要求的,于是他只是微微抿紧了唇,露出一点防备的神色,问道:“……什么心愿?” 谢琇暗笑,表面上则装得—本正经,就好像她说出的请求不是什么孟浪的话,而是吟诵着圣贤书的经文要义似的。 “我想捧着你的脸。”她说道。 盛应弦:! 盛指挥使那—瞬间就惊异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可是未婚妻有这样的请求似乎并不算太过分。虽然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但既然他们都能躲在这里交换—个亲吻了,那么只是捧起他的脸这种小要求,似乎也不应当强硬地拒绝。 因此盛指挥使为难地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嗯。” 然后他就看到她破颜而笑,那笑容竟然灿烂得有—瞬间令他不敢逼视。 他的脖颈微微一动,似乎想要为了掩饰那种狼狈的情绪,立刻转开脸。可是他这个动作被阻止了。 他刚刚松开了那只攫住她的手,因此她的左手现在重获自由了;不过它也没有因此去做什么好事,而是和右手—道伸上来,被它们的主人舒展开十指,牢牢地捧住云川卫指挥使盛大人的脸。 他陡然紧张起来。 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场怎样的危机,他抿紧了双唇,唇角那只小小的唇涡居然又若隐若现。 紧接着,他就看到她双眼—亮。 他不由得头更痛了。—种不好的预感忽然涌上来,可在他还没有厘清这种预感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听见她又问道:“弦哥,我有—个心愿,你能不能替我完成?” 他愕然,垂头望向她,只觉得她怎么忽然变成了四哥从前养的那只只会重复着“饿饿!”和“好吃!”的鹦哥,也一径地只管向他重复雷同的问题了。 但是她却显得十分愉快,看到他垂下头来望着她,她还冲着他眨眨眼。 而且她那十根青葱玉指还熨帖在他颊侧,他甚至连幅度大—点的摇头都做不到。他在心里暗自叹息了—声,随即听到自己再度向着她屈服了。 “……什么心愿?”他听到自己问道。 尔后,他就看到她脸上漾起—个狡黠无比的笑容。 “我想摸摸你脸上的酒窝。”她缓声说道。 盛应弦:?! 酒窝?他的脸上何曾有什么酒窝?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 可他的嘴唇刚微微—掀动,还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抢先一步截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就是有。……当你紧抿嘴唇的时候,这边会出现一个很小的酒窝哟。”她解释道,捧着他左颊的那只手还稍微移动了一下,食指在某处轻轻点了一点,为他指出那个酒窝确切的存在地点。 盛应弦:“……” 他又是迷惑,又是无奈。 ……这不是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已经拿手指去摸了吗? 但是刚刚他们分享的那一吻仿佛带着些神妙的魔力,盛指挥使现在不知为何提不起半点指控她的心来,只能垂下长睫,万分无奈地应道:“……嗯。” 他觉得他还应该说点别的。至少得好好训诫她一番,让她下回莫再如此造次。随着刚刚那个亲吻的逐渐远离,他迟钝的脑子现在渐渐恢复了运行,又想起他们先前商议好的计划来——他去查宫中秘档,而她则自告奋勇要去神御阁…… 但他的思绪又断在了这里。 因为她果真用指腹点了点刚才替他指出的那一处位置。 他原本不太相信自己会有个酒窝,但她所指出的位置,两次都没有差别,可见并不是随手乱指。 他狐疑不定起来,心想难道自己左颊上当真有个一抿唇就有可能出现的酒窝?下回要不要在铜镜中照照看? 不过他一个大男人,在铜镜前左右顾盼着找一个酒窝,是不是有点……? 他还在纠结于这个问题之中,就听到小折梅发出了今天的第三问。 “弦哥,我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替我完成?” 盛应弦:“……” 啊,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的心愿。 他开始忐忑起来。因为这完全不像是平时的小折梅了,小折梅的愿望虽多,但从前她都是完全靠她自己去完成的,浑然不似今朝,一样样问到他面前来,全部都是令人脸红心跳、无所适从之事—— 他勉强撑着自己那张严肃的面皮,正色问道:“……什么心愿?” 果然,小折梅注意到他的心跳了。 她弯起眼眉,含笑说道:“弦哥你的心跳好大声,我可以摸一摸吗?” 盛应弦:!!! 怎、怎么可能! 他当真侧耳聆听了一下,觉得好像也并没有响亮到需要这样郑重其事指出来的地步。但小折梅就是爱促狭,他现在已经看明白了。 唉,好吧。 他忽而有种通透的败北感,大概是心里明白了既然自己跟她已经如此亲近过,从此他们就是这世间彼此最亲近的两个人,他理应包容她那些促狭的念头、还有令人目眩神迷的要求。 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低低应道:“……嗯。” 他的退让,换来的是她的得寸进尺。他感到那只小手果真就贴在了他的心口上,任凭他那颗心脏在胸腔中噗通噗通地震响;然后她那只过分的小手,又从他的胸膛向下一路摸到腹肌,他隔着中衣和官袍都能感受到她的手一点点下滑的触感;直到他觉得再也不能让她往下摸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 “停!……咳,就到这里吧。” 她果真依言停下了,并且笑眯了双眼,显得格外快活似的。 “弦哥,”她的声音却变得有点甜腻起来,仿佛另有所图似的。 “我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替我完成?” 盛应弦的心中一悸,直觉大叫不妙。但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怎么会被这等小事吓退,他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心愿?” 他紧盯着她,打定主意下一次一定要拒绝她的无理要求。可是她这一次却没有直接说出心愿的内容,只是拿着那一双剪水双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唇看个不停。 “我还想……”她慢慢地说道。 她并没有把自己想要做什么说出口,但他的大脑里嗡的一声,刚刚清明起来的脑子仿佛又陷入了无力的混沌。 ……可怎么办呢? 倘若她要在这里夹缠他一整天的话,秘档还查吗?神御阁还去吗?皇上疾言厉色命令要查办到底的案子,到底有几方势力搅合其中,试图搅浑水—— 可是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温顺地低下头来。 很顺利地,他们的嘴唇很快地捕捉到了对方的,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 这次的这个亲吻和刚刚那个并不相同,仿佛只是为了满足未来的六少夫人的要求,证明他并不是一个一旦得到了小娘子的芳心,便会随意应付和利用对方的坏人似的,听了纪小娘子的话,就那么乖乖地低下头来,任由她胡乱地在自己的唇上盖个章。 纪小娘子很快地把自己这个私印盖在了盛指挥使的嘴唇上,然后满意地抬起头来。 仿佛像是终于获得了某种保证和许可一样,未来的六少夫人得意洋洋,自信满满。 “弦哥,我还有一个心愿……”她说。 盛指挥使觉得自己的脑壳整个都在胀痛。 啊啊啊她还有什么得寸进尺的、了不得的心愿要完成?! “……是什么?”他不得不应道。 纪小娘子狡黠地笑了。 下一刻,她出手如电,在他的脑壳还陷于她的一连串心愿的纠缠之中时,就一下子扯掉了他革带上挂着的那只鞶囊。 随即,他的怀里一空。 刚刚还在往他唇上盖章的小折梅,身形微微一晃,已然退后了数步,从他的怀中离开了。 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身后是书房撑起的一扇支摘窗,清晨的天光从窗子里洒进来,衬得她的身影愈发窈窕。她得意一笑,却仿佛焕发出某种不可迫视的容光。 163. 一六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1^^…… 她将那只鞶囊拿在手中,朝着他晃了一晃。 “我要去神御阁,须得要一枚云川卫令牌。”她说。 “若没有云川卫的情面开道的话,我是进不去神御阁的。” 盛应弦:?! 他下意识地一下子就站直了身躯,惊愕地盯着小折梅的笑脸,以及她手中的那只鞶囊。 坦白说,他的腰间挂着两只鞶囊,一在腰侧,一在身前。身前那只鞶囊里放着的才是他的云川卫指挥使的令牌,小折梅甚有分寸,夺去的只是那只装着普通令牌的鞶囊。 那块普通的云川卫令牌,是他日常办案时,如果需要假扮身份、便宜行事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暂且充充场面的。 其实暂且借给她,也不是不行。他刚刚犹豫,是因为她名不正言不顺,不算云川卫麾下的人员,也没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算不得皇上知情的办案相关人员;此时在皇上眼里,她甚至连他的内眷都还不算是,若是知道了他将令牌给了她、而她拿去骗开了神御阁的档案库……一个罪名压下来,就不好收场。 可是现在,令牌都攥在她手里了。 他反而舒了一口气,不再考虑如何把令牌夺回来了。 可是他心里也隐隐有点奇怪的失落感,就仿佛突然意识到她刚刚的一连串小要求,都是为了搅乱他的大脑,趁机觅得良机夺取令牌;而不是真正为了与他亲近。 他慢慢垂下长睫,声音都不自觉地低沉了许多,轻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与我亲近的吗。” 谢琇:“……???” 这是什么鬼?她设想过他许多可能的反应,却没想到盛指挥使上来就干脆利落地钻了牛角尖。 这种戏码她熟。按照老海一贯鼓吹的习惯,这个时候总要“你听我解释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或者白长了一张好嘴,就是不去解释这个很容易解开的误会,然后直播拖上个至少八百一千章,再来和解。 她忽然回想起自己刚到炮灰组时所做的那个任务。她是恶毒的白月光,本应把真正的女主角——自己的姐姐——为了男主所做的一切都认到自己身上,然后又因为姐姐不肯挖眼割肉地救治她而嘎嘣一声死去,让男女主角彼此误会和怨恨,拖上一千章虐身虐心、强取豪夺、同床异梦等等的剧情,最后才在恨泪交织中和解。 不过当时她干脆利落地把所有误会全部当面澄清了,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解开了男女主角之间的全部心结,然后眼睛一闭就下线,结果招来了老海一顿狠狠批评。 那时候她只是在演绎别人的人生,都能如此果断利索,现在呢? 谢琇果断道:“你就这么看轻你自己吗,弦哥?” 盛应弦:?! 他一瞬间茫然地怔住了,不明白小折梅忽而变得如此疾言厉色,是要做什么。 他甚至连内心那种初涉情海而显得像个智商不足的青涩少年的百转千回、患得患失,都一时间浑然忘却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然后,他就听到小折梅清清楚楚地说道: “弦哥,你对你自己没有信心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多令人垂涎吗?你不知道我偷偷打败了多少对你有目的的小娘子吗?你不知道倘若不是为了帮你破案,我是不会这么上心,还要急吼吼地盗你令牌也要跑去调查的吗?”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和刚刚那些再再四重复的问题并不相同,却同样把英明神武的盛指挥使直接砸懵了。 他张口结舌,六神无主,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大脑里搅成了一团浆糊,刚刚那点跟个傻瓜愣头青一般胡思乱想生出的失落感早就被她这几句话砸进了地心,粉粉碎碎了;他找不回自己的舌头,之前办案时和那些大人们据理力争的好口才也一瞬间飞到了八百里开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 他“我”了好几声,也没想出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结果他在这里窘迫难当,小折梅倒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歪着头,长睫扑闪扑闪的睨着他。 英明神武的盛指挥使垂下视线,很是觉得有一点误会了她一片心的难堪和歉然。可他真是白长了一张嘴,现在一时间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他说不出话来,她倒是行动的一把好手,瞧着他窘迫到了极点的模样,哧地又轻笑了一声,然后—— 在他还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却忽而向前一纵身,轻盈地跃起,径直撞入了他的怀中,双手一瞬间绕过了他的颈子。 盛应弦猝不及防,倒退了一步,尊臀又撞上了身后的红木大案,被她的来势汹汹冲得双膝一弯,一下子重又倚坐到了桌上,不得不飞快地腾出左手来撑住桌面以保持平衡,右手则勒住她的腰间,以防她站不稳又摔下去。 小折梅虽然瘦,但那一把骨头是真的硬,兜头兜脸就这么冲撞进他的怀中来,他的眼前直是一黑。 等到他把稳了两人的重心,这才赫然发现,小折梅现在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的颈上,身躯半偎着他,这一下子就把他惊得浑身立刻又僵硬起来,刚刚那点纠结的小心思烟消云散,也发现不了他们争执的源头——那只装着云川卫令牌的鞶囊,如今就吊在他颈子后面哪。 小折梅胆大包天,热情如火。盛六郎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不是没见过其他的这种如此花样百出的小娘子,但当时有多郎心似铁,如今就有多手足无措。 百炼钢化作了一块僵木头,还是因为面前的那个人不同。 及待那个人再踮着脚,红润润的双唇靠近他的耳畔,含笑用气音悄声说“弦哥这么好,给一百个云川卫令牌我都不肯换”的时候,僵木头轰地一声,整个儿着起火来,很快就把百炼钢烧化成了一滩红亮亮、还冒着烟的铁水。 盛指挥使羞窘着,也有点惊慌,觉得小折梅今天难不成是芯子里换了个人似的,如此热烈,倒叫他招架不住,究竟是何缘故。 他尴尴尬尬地“哦、哦”地胡乱应了几声,红着脸托好她的后腰,让她把重心拿稳。他的视线根本不敢与她的碰上,四下乱飘的时候,终于找回一点声音来,低低地问她:“折梅……因何今日忽然这般……这般……” 他本想问问她今天是因为什么才表现得如此热情,但终究是说不出口。 好在小折梅最是知情识趣不过,闻言嘻嘻一笑,坦率地回答他: “原本也不想如此,怕吓到了弦哥……” 盛应弦听着,忍不住转回视线来,瞪了她一眼。 他岂会为这一点亲近就被吓住!小折梅就是故意在戏弄他! 小折梅笑眯眯地,一点儿也不介意他横过来的那一眼,继续道: “而且我今天不问弦哥就擅自将姜小公子带了回来,虽然是因为他算是事关案情的重要证人,且我已答应了若他肯帮忙就救他出来……不过,弦哥肯定是不悦了嘛。我自然要先打消弦哥的不悦,让弦哥知道我的意思呀……” 她最后那句话的尾音,一个“呀”字,忽忽悠悠、飘飘荡荡的,简直要飞到天上去。“我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没说清楚,可已经引得盛指挥使脸上又有些发热了。 “咳。”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姜小公子?与他何干?虽然我有些惊讶,但你愿意济贫拔苦,这也是正道之事,我如何会……” 他义正辞严的话还没说完,小折梅就眉眼弯弯,又笑了起来。 “噗。” 盛应弦:“……” 他勉强板起脸来。 “我也没有不悦……”他还试图纠正她刚刚荒谬百出的话,却看到她笑得眯起了眼睛,仿佛极为快活似的。 “咦,弦哥没有不悦?”她笑眯眯地凑上来,双唇与他的就近在咫尺之间,嘴唇开合,问出令他心跳如雷的话。 “那么其实就是在说——弦哥很快活啰?” 盛应弦:!!! 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脸部表情,轰地一声,浑身上下可能都起了火,烧了个透。 他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嗡嗡作响,脸上滚烫得怕是能烧开水,太阳穴也突突跳着,浑身上下哪里都格外不对劲,肌肉完全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身躯硬得像一块大石头。 “莫要……莫要胡说,”他结巴了一下,觉得自己气虚且心悸,心脏都快要从咽喉中倏然跳出来撞到她身上了。 “今天……今天还要去查档,不是……不是说这个的好时候……” 他的声音愈说愈低,但她的目光却愈来愈亮,最后就仿佛两束小火焰那般,落在他脸上,要哧哧地将那里烧出两个洞来。 或许是羞愤得过头了,他现在感觉头顶上的头发都一根根要直竖起来。可是他这点矜持的本性,碰上了犹如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一般滚烫、又能从那些砂石间翻腾出来的小折梅,就爆起几点火星子来,愣是把他那如同山岳一般巍峨坚实的心防,灼烧得千疮百孔,好似在她面前,再也拼补不起来了。 他也不是笨人,心知自己是不知不觉间给她开了太多特例了,网 164. 164·【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2^^…… 他想清楚了这一点,抿着唇,先前那些羞窘失措之意倒是淡了几分,反而敛下眼睫,很认真地将她的神情五官,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说的是真心话。 他倒不是碰不上愿意对他说真心话的小娘子。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若是愿意敞开心怀的话,其实多的是小娘子乐意迎上来。他也知道小折梅刚刚那句话或许没说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已经跟一些看中他的小娘子交手了八百回合了。 虽然他始终念着自己还有小折梅这样一桩亲事,平素不会对其他小娘子假以辞色,但小折梅这样郑重其事地要为了他和其他小娘子大战八百回合,他的心底不知为何还是有一点愉悦之意,从水底慢慢地涌上来,卜卜闷起几个泡泡,就好像她是多么重视他,一丝儿也不能让给别人,这件事让他感到愉快似的。 这点愉快在他胸中如同一点小火花,愈燃愈旺,最后终于变成熊熊大火。 他也慢慢弯起了眉眼,嗓音低哑,道:“……不是不想给你令牌,实在是因为你还没在云川卫名册里挂上号,擅自使用了,总是违背规章……”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听了他的话,微微噘了一下嘴,说道:“如今私印失窃案,难道不是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投入大牢……我对皇家的档案又没有兴趣,若不是为了查那枚私印的来历,我上神御阁做什么!时间紧迫,弦哥你就变通一下嘛……或者,你今天去宫里查档之前,先经过一下云川卫衙门,拿笔在名册上加我一个名字,也不费力……” 盛应弦听着,一开始还有些为难,到了后来简直是哑然失笑。 其实她除了最后一句话之外,说的也真的挺有道理的。 私印失窃案如今是朝野紧盯的要案,原本皇帝丢了一枚私印,不应该掀起这么大的风浪;但皇上本人盯得紧,一来二去让宫里的后妃们、后妃身后的大臣们,也都睁大了眼睛,火烧火燎地想插一手。 这枚私印背后有大问题,如今显然是一定的了。只是不知道这问题出在何处。 盛应弦思忖,或许杜贵妃也查过宫中秘档了?早一步知道了那枚私印的来历和背后的秘密,所以才下了狠劲儿要把它搞到手? 不过这也有点说不通。按照小折梅和姜小公子的说法,长宜公主就是将那枚私印夹带出宫的盗印贼,但私印很快就转手到了杜贵妃手里。 长宜公主可是自幼养在张皇后膝下的啊,张皇后性格软懦无用,但应该不至于虐待长宜公主;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重,长宜公主还没报答这份养恩,先背叛了养母,跟杜贵妃勾连上了? 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但案子还是需要一点一点查。 他思考了一下,终于决定,小折梅说的也没有错,眼下他最缺的,恰恰正是时间。他没有时间先跑宫中查档、出宫后再去神御阁了,更何况查档是个耗时甚久的大工程。眼下虽然可以下令让云川卫的别人去神御阁,但小折梅呆在府中,那个姜小公子说不得还会借着什么理由来缠夹不清;不如他就把神御阁查档一事委任给小折梅好了。 于是,他咳嗽了两声,脸上刚刚淡下去一点的红晕仿佛又有涌上来的先兆,道:“……你去了神御阁,就说是镇抚使冯咏章底下得用的小校,为了秘查一桩贪污案,要查一查进上贺礼的记档……他们那里金石书画的档案都放在同一个库房里,你进去了先查要紧的档案,到时候出来之前再胡乱找几条玉石金器的记档,到时候拿出来充数便可……” 谢琇听得十分惊奇,没想到堂堂的正道之光,正义凛然、法不容情的盛指挥使,也会耍这种花花手段。 她忍不住问道:“但这位冯镇抚使……可靠吗?算是你的心腹之人吗?万一到时候查问起来……” 盛应弦笑了。 “冯咏章啊,谁的人都不是。”他淡声道。 谢琇:“……” “这个时候,正是这样的人,才好用。”他继续缓声说道。 “他这样的人,也只有在云川卫这样的地方,我能容他……因为我只看重兢兢业业干活的人才,并不在意其它。他若是离了云川卫,也不会有更为得志的地方,即使临阵投靠,旁人怕是也要用过之后再换上自己的心腹,自己白白地还没了庇护……冯咏章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蠢事。” 谢琇:“……弦哥言之有理。” 她虽然跟着盛应弦经办过仙客镇的案子,如今又深度介入私印失窃案,但之前她是伪装潜入罪臣府邸,这个活儿干得顺畅了,到了私印失窃案上又来一回。算一算看,这还真的是第一次看到盛应弦在她面前主动分析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与得失。 她只有一个想法:果然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云川卫指挥使的俊才。 然后第二个想法是:纪折梅v1.0那位小姐姐没摸着的人物深度,仿佛她这一刻终于摸到了。 没想到要真的反其道而行之,把气运男主的感情线也硬着头皮走下来,才能够得到这样的机缘。否则的话,那位小姐姐办案办成了熟手,差点还要借调刑部,到了最后任务失败,依然不过如此。 按照时空管理局的规例,都说气运男主若是没有这一条感情线的话,即使扮演的角色身份就是心上人、白月光、未婚妻、夫人,任务执行者也不能真的对气运男主下手。没想到这个小世界因为马上就要崩溃,危险到了极致,时空管理局给她额外开了便宜行事的权限,反而让她从中胡乱找出了一条生路来。 这么想着,她的脸上也就情不自禁地溢出几分笑影来,称赞道:“弦哥好聪明!” 盛应弦:“……” 原本是好不容易才打叠好心神,跟她认认真真说正事的,这一下子气氛又古怪起来。 之前在书房中浮荡的那种暧昧暖热的氛围倒是消失了不少,可是她这么一大大咧咧地夸奖他,倒是让他哭笑不得,手指发痒,最终还是抬起来,把握着分寸和力度,笃笃地叩了两下她的前额。 谢琇:……??? 她眼瞳里的问号都要冒出来了。 盛应弦自然也看到了那一堆问号,不过他并不替她解答疑惑,反而直起身来,背转过身去,似乎在避着她整理被她揉乱的衣服。 谢琇:“……” 她也同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还好,盛指挥使比她克制多了,最多就是在腰侧上攥出一叠褶皱来。何况她穿的是夜间出行的劲装,若是真的要去神御阁混充云川卫小校的话,还得回房去换一身男装。 这么看起来,狂放的反而是她这个小娘子。她站在盛指挥使背后望去,还是熟悉的那一副宽肩劲腰,他正略略低头去整理前襟,于是背后的衣服便紧绷起来,腰背上的线条仿佛显示出沉稳的力量。 可现在他腰间的蹀躞带因为他们刚刚的一番交手,现在歪斜了几分,原本紧束的衣襟也被她那几招龙爪手从革带里揪出来了一些,显得松松垮垮的。 谢琇不由得在他身后偷偷吐了吐舌头,感到了一阵罪恶感和邪恶的快意。 她现在更能体会那些妖女的感觉了。原来把正道的光弄得这么乱七八糟、手足无措的模样,是感觉这么美妙的一件事。 但回过头想一想,她一个现实中的母胎单身,若不是碰上了凛然板正、一心为国的盛指挥使,怕是这点拙劣的手段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早就被那些花丛老手给识破啦。 毕竟说两句话就厚着脸皮下黑手,武功方面输人一筹下不了黑手,就径直闷头往上扑,这一整套手段看下来简直是直眉瞪眼不带拐弯,也只有盛指挥使这种表面上看是威严大男人、骨子里是青涩少年的初哥,才能容她放肆,中她的招。 不知怎么的,她就忽然感到有一点美滋滋起来。仿佛比别人又都提前发现了一点盛指挥使的妙处,而且这种妙处是整个世上唯独她一个人能够发现并体会的。 一边这样想着,她一边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事当前,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把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闹成这般不成体统的模样,实在是罪恶。 她抿着唇,大着胆子,突然打他身后上去,猛地拦腰又抱了他一下。 盛指挥使正低着头,埋头整理跑出革带来、皱皱巴巴的衣襟,结果冷不防身后来了一记偷袭,一双细瘦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一下子勒住他的腰,闹得他正整理蹀躞带的双手一顿,人也愕然地僵住了动作。 “……折梅?” 他正低着头,因此视野里就多出来一双手背白净的纤手。 他平时并没有多多打量小娘子的习惯,因此他好像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小折梅的手骨肉亭匀,虽然瘦,手背上却没有显出一根根凸出的指骨,可也没有那种富态出来的小圆窝窝,而是纤秾合度,正符合相术中那种“瘦不露骨”的绝妙状态。 他闭了闭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小折梅的面容来。 眉弯神秀,顾盼生辉。 这么几个字就乍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165. 一六五·【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3^^…… 盛指挥使抿了抿唇,脸颊上不由得一热。 他想,或许小折梅刚刚指出来的那一处劳什子的酒窝,又会因此而冒出来吧。 冒出来也没事,横竖只有她一个人敢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指出来,还非要摸上一摸。 他垂下长睫,那双纤手就拦腰围在他的蹀躞带下方,黑色的革带、玉质的带銙,鲜明的对比之下,还有那一双细白的纤手,反而还把玉带銙衬出了几分泛青的颜色来。 他叹息了一声,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拍了一拍她横在他腰间的手背。 “折梅,”他温和地说道,“但愿你我今晚回来,都有好消息。” ……哼,盛指挥使是在温言提醒她,坏事做得够多了,是时候出门做点正事了,是吧? 谢琇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双臂一使力,狠狠勒了一下盛指挥使那一把劲腰。 “知道啦,盛大人。”她拖长了声音,说道。 …… 谢琇换了一身男装,装扮了一番,拍拍那只已经到了她腰上的鞶囊,出门骑着马奔了南城。 神御阁是一片纯用砖石垒砌的建筑,一片木板都瞧不见,想来就是为了防火。正殿尤其富丽堂皇,底下有数丈高的石头台基,外面一圈还砌着汉白玉栏杆,殿顶上铺着黄琉璃筒瓦,举凡额枋、斗拱、门、窗,都是用汉白玉雕成的,透着皇家的气派。 谢琇上前去亮出了云川卫的令牌,按照盛应弦的吩咐说了那一番话。的内官打量了她一番,但她从头到尾一丝纰漏也没有,甚至还从袁崇简那里学到了真本事,给自己加了个惟妙惟肖的假喉结;即使再精乖的内官也这个地方算是冷灶,日常没有人来往的,内官便也一抬手,请她入内。 金石档案都搁在东配殿里,内官给她开了门,谢琇一脚踏进去,才发现殿内竟然一根梁柱都没有,整座配殿是拱形结构,也没几扇窗子,倒能冬暖夏凉,不禁内心暗自惊叹了一下古人的智慧。 ”综合了明清两代的皇史宬以及作者的一些私设,除了存放皇室玉牒、皇帝实录、圣训、画像等等重要文献之外,诸如金石录、书画录这一类杂七杂八的档案,竟然也有一席之地。 屋子里窗子少,光线就暗,内官点上了殿内的灯,又拿羊角罩子挨个罩好,然后带着她到了东配殿一角,用手给她比了比一排金匮,说校尉大人要查的档都在这里。 谢琇伸手,袖里暗自递出去一个轻飘飘的荷包,很顺溜地就进了那内官的袖子,陪着笑道:“在下也是初次承办这样大事,唯恐在镇抚使大人面前吃挂落,少不得要认认真真看一遭。公公大量,宽宥我点时间,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那内官隔着袖子一捏荷包,情知里头装的是银票,脸上的笑影儿也明显了一些。 “成,咱家也不为难您,横竖这地界,往日也没甚么人来,今儿一天您可自便。” 谢琇陪着笑,再三再四说着好话,把人恭送了出去,殿门一关,她转身瞧着那沿着墙根摆了一排、金光闪闪、还放在丈许高石台上的金匮,在灯火摇曳之下,简直要晃瞎她的眼睛。 不过真正动起手来,她很快就体会到了其中的门道。 她在现世也算是个历史爱好者,皇史宬也是闲暇时去游览过的,里头的金匮和面前这些可不相同。 面前这些金匮,号称是纯金打造,但其实不过是樟木箱子外头包了一层黄铜的外皮。她还记得真正的“金匮”据说每个都要耗费两斤重的金子打造,但眼前这一堆,怕是只能耗费几斤重的黄铜。 当然,金子和黄铜都是防火的,说“金匮”也不过只是个好听的名头罢了。不过堂堂大虞帝国,寻摸不出几十斤金子来打柜子,这也太…… 打叠起精神,她也不再吐槽了,将一卷卷金石录,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搬出来翻看。 查资料就算搁在现世里,有电脑辅助,都不算是个轻省活儿;更不要说放在古代,完全靠人力完成了。 谢琇看了一整天,看得头昏眼花,双眼发涩发干,眼保健操都做了好几轮,总算是寻摸到了一点门道,赶在天黑下钥之前,又重新把柜子都归置好了,出了神御阁。 这也就是她目的明确,直奔印章那一类寻找,否则的话,若是真的像盛应弦那套虚应故事的台词里所说的那样,为了查贪污案,还要把金石书画几大类的档案全部看一遍,恐怕光凭她一个人,就得看好几天,5.3的视力也能看到近视加散光。 她苦着脸出了神御阁,在那内官面前长吁短叹地谢过对方,一脸“我好像查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查到”的莫测高深模样,上了马慢悠悠地走了,倒教对方摸不清楚高低虚实。 她抬腿上了马,姿态倒是豪放,落在身后那内官眼里,绝对看不出她原来是个小娘子。谢琇本人呢,既然是母胎单身,放在现世里,大大咧咧的,总缺了那么一点娇柔羞涩之气,上学的时候体重八十斤照样搬桶换水毫不含糊,放到任务世界里,却刚好填补上那一点引人疑惑的漏洞。 为了做戏做全套,她还真的骑马到了云川卫衙门,到了门口一亮令牌,说自己是来回事的,进了门再找盛应弦的长随连营,顺利地就见到了盛指挥使本人。 连营其实就在门上候着,也早就跟门上打好了招呼,所以谢琇这一整套戏码做下来,毫无滞碍。 盛指挥使已经从宫中回来了,此刻正在自己办公的那间专门的屋子里。谢琇打门口进来,两人目光一碰,谢琇还没觉得怎么样,盛指挥使先把目光移开了。 谢琇:……? 她下意识一回头,就发现识趣又乖觉的感动大虞好长随连营,不但自己蹑手蹑脚地退下,而且已经在她身后替他们把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谢琇:“……” 她再转过头来,望着端坐在那张长案后,一本正经地办公的盛指挥使,脑子里一瞬间就闪过了十七八个念头。 办公室py大好,桌上py大好,上司与下属的职场py同样大好…… 不行。 她摇了摇头,狠狠地摇掉了自己头脑里一瞬间涌上来的那些冗余文件。 盛指挥使冠服端严,面容肃正,拿着笔坐在长案后在文件上写字的模样,简直不能更正经了。 可是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窗子上透进来的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侧颜和拿着毛笔的手都映成了一种暖洋洋的色泽。他时而微微蹙眉沉吟,时而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很快结束一卷文书,摆在长案另一边,又去拿下一卷……专注得简直令人心悸。 认真念书或者工作的人别有魅力,这句话从前她没有什么体会,可是今天见了盛指挥使,却让她别有一番感受。 ……不知道他今天在宫中查到了什么?是否和她的发现能够相互印证? 她就站在门边,不言不语地拿眼睛一直盯着他看。饶是盛指挥使定力再高,也经受不住这两道灼灼的目光。 他终于暗叹了一声,放下笔抬起头,望着门口的她,温声道:“既然进来了,老站在门边是做什么?过来这里坐下。” 她磨磨蹭蹭地过来,并没有立刻坐在他给她指出的那张椅子上,反而径直绕过他的书案,走到他的身边。 盛应弦愣了一下,然后发现小折梅好像并没有去看他案头堆积的文件的意图,而是情绪有点沉重,不由得微微一扬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探手去握住她的一只手。 这一下他可真正有点诧异了,因为小折梅的那只手冰凉凉的。 即使是刚在外头跑了马回来,以眼下的季节,也不至于如此——更何况京城里能跑多快的马?以小折梅的骑术,多半是溜溜达达地打神御阁回来的。 他不由得一壁微微仰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一壁温言问道:“你有何心事?” 小折梅咬着下唇,挨着他的膝盖站着。她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弦哥,你今日在宫中……可有发现?” 这一下沉默的换成了盛应弦。他的大拇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她的腕间,抬眼望了望紧闭的窗扇和房门,这才自袖中拿出一张被截得短短的纸条来,展开来放在桌上,正好在她视线所及之处。 谢琇垂目望去,看到那张纸条上是盛应弦的字迹。 “前朝末帝兴平二十三年秋末于铭德堂所得,冬月癸卯记入大虞皇家金石录”。 谢琇:! 她猛地转过脸来,却正好迎上盛应弦抬起的视线。 他也正看向她。 谢琇喃喃道:“这个‘铭德堂’是何处……?” 盛应弦低声答道:“是前朝末帝的小书房名称。” 谢琇:“……小书房?” 盛应弦解释道:“传闻前朝末帝不喜读书,御书房经年不去一回,倒是在自己的寝殿里设了一个小书房,取名‘铭德堂’。但据说‘铭德堂’里没有多少圣贤书,倒是有很多末帝真正感兴趣的书卷……” 谢琇疑问道:“那么末帝都对什么书感兴趣?” 盛应弦叹息了一声。 “不外是那些寻仙求神之道……传说末帝因为连续三年在立春日做了内容相似的梦,都是关于蓬莱仙山的,于是深信自己夙有慧根,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制造精巧不可胜数的金玉宝器,为自己将来求仙成神做准备……” 谢琇:“……” 啊,难怪这枚私印的内容要刻“问道于天”。 问道于天,可不就是想当天上的神仙吗! 166. 一六六·【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4^^…… 谢琇嘟哝道:“难怪他要刻什么‘问道于天’……原来就是想问问老天爷,他修什么道能让他当神仙,是吗?” 盛应弦哑然失笑,轻轻攥了一下她的手,将那张纸条拿起来,抬手凑近桌上的蜡烛给烧了。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室内的采光也不那么明亮了;不过这时分倒也不会看不清楚桌上的文件字迹,因此谢琇刚刚进来的时候,还诧异为何这时候盛指挥使就把桌上的蜡烛点上了,暗忖难道是盛指挥使连日办案,视力疲劳,导致光线稍微差一点就看不清楚东西? ……却原来是因为他提前做好了准备,打算把那张纸条给她看过之后就毁尸灭迹。 看过之后震惊吗?当然还是震惊的。但因为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预料,因此谢琇好歹还稳得住脸上的表情。 她望了一眼盛指挥使,问出了自己最大的疑问:“我在神御阁查档,也只看到这个……但是,这枚私印既是前朝末帝那里遗留下来的,他名声又不好,当个物件儿收在库里算是顶天了……怎么先帝还拿着当个重要物事留给皇上呢?” 盛应弦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表示他也很费解。 谢琇想了想,发散了一下思维,大胆假设道:“莫不是因为先帝龙体一直有恙……所以多多少少,信了点末帝当初求的那个仙,问的那个道……?” 盛应弦:!!! 他猛地站起身来,那只没拉住她的大手,一下子覆盖上来,捂住她那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的小嘴。 “莫……莫要胡说!先帝是明君,怎会……” 谢琇心里可没有古人那些君君臣臣的负担,心想明君怎么了?明君就不领盒饭了吗?秦皇汉武,哪个不求仙不问鬼神? 不过她此时也不好用这种惊世骇俗之言吓倒自己的未婚夫,于是轻咳了一声,伸手把他捂住自己嘴的那只手拉下去,倾身凑近盛应弦耳畔,压低声音道: “但除此之外,何以解释先帝如此重视这枚私印?皇上又是为什么非得追回它不可?” 她的气息随着说话时唇齿的开合而扑在盛应弦的耳朵上,他的耳朵条件反射一般地红了。 谢琇:“……” 她差点凑上前去,再冲着盛指挥使的耳朵吹上一口气。 不过这不是调戏未婚夫的好时候,她只好装作没有看到盛指挥使那鲜红欲滴的耳垂,沉下声音继续道: “……不知道前朝的旧档还能不能找到?我今日本想在神御阁里寻摸一下,但四壁都是一模一样的金匮,外头也没贴个纸条标明一下,实在是不知道每一个里头都装了些什么……若不是的那位内官给我指了金石录和书画录的摆放地点,我怕是连本朝的正经档案都找不到……” 盛应弦的耳朵还是火烧火燎着,他的声音也因此听上去有点沙哑。不过既然在说正经事,他还是垂下视线,思考了一下,答道:“前朝旧档恐在当日中京城破时就烧毁了许多……剩余的存放地点或许还在神御阁。只是要调看前朝旧档,就须得找个万全的借口……” 谢琇道:“而且,这件事还不能直接请旨去办,是吧?” 盛应弦闻言,讶异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沉默良久之后,才慢慢点了点头。 “……不错。”他语意沉沉地应道。 谢琇明白他话语中的未竟之意。 ……终于,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盛指挥使,开始对他效忠的永徽帝产生了一点点疑问。 谢琇并不是打算撺掇着气运男主去造反。但在她看来,永徽帝才是此案的突破点。 倘若盛应弦一直对永徽帝盲目信任的话,那么“问道于天”私印背后所掩藏的真相,说不定就会永远不见天日。而真相若不水落石出的话,这个案子或许就会走入死局。 那个什么剧情完成度的指标,说不定就着落在这里! 她堂堂的纪折梅v2.0,绝对要把隐藏剧情都打开才行! 而且,她还记得原作之中“问道于天”这个单元的最终boss,就是“天南教”。 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最终boss到底是“天南教”的哪个人,是教主还是护法还是什么劳什子堂主之类的,但总之,往“天南教”上查,就错不了。 综上所述,谢琇很有理由怀疑—— “天南教”不是这个单元的幕后黑手,就是跟杜贵妃黑吃黑了。 ……不过,私印现在已经到了陆饮冰手里。难道小师妹宋槿月还挺念着的救命恩人陆少侠,骨子里其实是什么跟“天南教”有关系的人物?! 要不然,他们现在追查的这一条线,也没办法跟“天南教”勾连起来啊…… “弦哥……”她忍不住再次发出了灵魂之问。 “为什么陆饮冰又要去偷那枚私印呢?他是受人所托?还是有别的目的?他不是号称‘侠盗’吗?那么他偷皇家的私印是要做什么?” 他在战乱时偷个虎符,还能往信陵君窃符救赵那一套路子上靠;可现在虽然北方蛮族的北陵国势大,但也还没到双方必须战个你死我活的地步。再说私印也不是虎符,拿了也不能无脑调兵……陆饮冰一个江湖人士,偷这枚私印于他有何益处? 盛应弦闻言,也陷入了沉思。 他沉吟良久,最后垂下视线来,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说。 “除非抓到他……或者,除非真的能够揪出指使他做这些事的人,否则的话,他的行为也难以解释。” 谢琇叹了一口气。 说来说去,唯一的切入点,居然还只是在这枚私印的历史上。 “得知道它当初被雕刻出来,还有没有别的用途……”她喃喃道。 “一定得有……否则解释不了为何先帝也看重它,今上也看重它……” 她想得脑壳都痛了,忍不住重重呼出一口气。 “……又不是传国玉玺,怎么会这么重要呢?!” 盛应弦:! 盛指挥使看起来又要来捂她的嘴了。 谢琇突然醒觉过来,讪笑着自己用另一只手把嘴捂上了,还朝着他眨眨眼睛表示讨饶。 盛应弦一怔,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用自己那只空闲的手,把她捂嘴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握在自己手中,垂下视线,轻轻揉捏了她的掌心几下。 “你的想法都很好,折梅……可是,有些话不适宜说出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和一抹叹息,像是很为她担忧似的。 “……别让人担心,好么?” 这一句他的语声更低,仿佛只是用气音说出来的一般,但尾音里带着那样一抹沉沉的震颤,让她一瞬间就不由自主地身躯一震,仿佛从躯壳的深处,灵魂的内里,都为之战栗了一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好”。 她感觉自己的双眼,也如同着了魔一般,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像是要将那张英俊的面容刻印进心底去一样。 ……原作中本应没有感情线的盛指挥使,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大脑里迟钝地浮起了这样的体认。 谢琇忽然想到,假如她这一次再修复不成功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崩毁。就像是她以前曾经向一位出任务时遇险、若不是在任务世界崩溃的一瞬间及时开启了紧急弹出功能,就会随着那个小世界里的所有人一道成为破碎的画影的前辈所询问过的情景那样,小世界崩溃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被定格,然后就像是破碎的瓷偶、裂开的图片,一霎的停顿之后,所有人都化作数不清的碎片,不会感到疼痛,也不再有喜怒哀乐、贪嗔痴妄,整个世界都黑下来,只有那些画影化作的无数碎片,还浮荡在黑暗而无垠的虚空中—— 那就是那位前辈最后看到的景象。 当她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幸运地回到了时空管理局,躺在医疗仓里,元气大伤,足足躺了一个月才康复。 可是那个崩溃的小世界里的人们呢?他们并没有再度重来的机会了。他们化作碎片,化作星尘,已经消失在黑暗的虚空之中,融进了那无垠的夜色,成为了那黑暗的一部分。 ……她不能让盛应弦也成为那样。 他是正道之光,他就应该永远光辉四射,光明磊落,永远英武强大,一往无前。 他本应那样,她也会竭尽全力,确保他一直那样。 入夜后,他们一道从云川卫衙门的后门离去,回了侍郎府。 谢琇的这一整天,实际上还要从昨夜在公主府里与姜小公子斗智斗勇、再与袁崇简斗智斗勇,逃离公主府、避开巡夜的“禁都卫”,在天南教的秘密据点客栈里呆了一晚上,最后回到侍郎府这一长串行动开始说起。 因此,她回府以后,简直累得整个脑子都放空了,什么都不想去想,匆匆洗漱以后,立刻倒在床上睡着了,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当她正陷于黑甜乡中时,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有人在猛烈地摇晃她的身体。 “姑娘!醒醒,纪姑娘!出大事了!!” 167. 一六七·【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5^^…… 谢琇费力地把自己的神智从睡梦之中拔/出/来,简直是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撑开两道眼皮。 映入视野的,是她来到侍郎府之后,专门拨给她的丫鬟青枣。 侍郎府里的丫鬟并不多,而且命名都十分随意,就是随便一种颜色加上一种植物的模式,因此总是颜色与植物对不上号,青枣还算是好的,还有叫蓝荔和红竹的。 总之,青枣正在拼命摇晃她。 见了她睁眼,青枣先是一喜,继而脸上的忧色又重新涌上来,让她露出一种焦虑不安、几乎垂泣的神情来。 “姑娘!不好了!”她喊道,“大门上忽然来了一群差役,说是……因为六少爷涉及一桩要案,按律必须请六少爷走一趟!” 谢琇:!!! 她腾地一下猛然坐起身来,因为起身太猛,眼前一黑。 她用力地晃晃脑袋,晃掉那一丝昏眩,立刻睁开眼睛,接过青枣递过来的外衫,匆匆套在身上。 青枣已经侧着身子半挤到她身后,手忙脚乱地开始替她绾发。 谢琇一边囫囵套上那件平时没觉得如此难穿、今天却仿佛要经过一千道工序才能上身的衫裙,一边语气急促地问道:“现在前边如何?去禀报老爷和大少爷了么?” 青枣虽然是训练有素的大丫鬟,但这种事情想必也没有经历过,一时间竟然透出几分凄惶来。 “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府里啊,姑娘!” 谢琇系着衣带的手一顿。 “……你说什么?!” 青枣急匆匆地随意在她脑后绾了个髻,说道:“姑娘昨夜回府后太辛劳,婢子就没有向您禀报……大少爷前天一早就出门了,说是要去雍义府出公差,总得十天半月才能回京……老爷昨夜也打发人回来说部里有事,恐怕得挑灯夜战,就歇在官衙了……” 谢琇:?! 当然,她目下在侍郎府里虽然代掌中馈,但说到底还是“借住”,人家正经主子们的动向,也不必一一向她汇报。 但是……为何是这个节骨眼上? “……这么巧?!”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个疑问句来。 这么巧?就赶在盛侍郎与盛应弘都不在府里的时候,门外衙差到了,要缉拿云川卫指挥使到案?! 这里头没点杜贵妃或者其他幕后黑手的手笔,她都不相信! 她愈想愈是惊心,忽而猛地一转头。 青枣正拿着一根梅花簪要往她头不定那根梅花簪要戳进谢琇的脑门里去。 青枣不由得惊呼一声,谢琇却来不及计较这些,急声道:“快去找连营!让他阻止弦哥,不能让弦哥这会儿就出去!” 青枣一愣,嗫嚅道:“可是……六少爷每日寅时即起,这会儿早就练完早功,洗漱更衣毕了……刚刚门上来人时,因着府里如今就六少爷和姑娘您两位主子,自是要分别报信的……” 谢琇:! 她往窗外一看,早已是天光大亮。 盛应弦极为自律,每天三更灯火五更鸡,即使前一晚工作再累,次日清晨亦是练功不辍,再没有比他更勤勉的人了。 门房把消息同时传报给盛应弦和她两个人,一定是盛应弦先出去,这简直想都不用想! 谢琇急躁起来,手中的裙带直接打了个死扣,脚下一趿鞋子,就跳下地去,风一般地卷到门口。 青枣追之不及,跑了几步,又记起来什么,回身顺手在墙根立着的大衣架子上抓了一件薄披风,刚想抬头喊清晨外边天寒,姑娘披件衣服,一抬眼就发现纪姑娘已经快要穿过这座小院子,跑到院门上了。 青枣跺了跺脚,暗叫不好,如今已是夏末时节,朝晨的天光里已经带了点儿清寒之意。而纪姑娘竟然就那么穿着一件单薄的衫裙,好似完全不怕冷似的,头发也只是松松地挽着,只靠一根绸带和一根梅花簪勉强挽住满头如云的乌发,就这样一路冲了出去! 跑啊,跑。 谢琇好像从来没有跑得这么仓促,也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衣袖在清晨里鼓满了风,如同生出了两翼,要飘到天上去;没绾结实的头发在脑后一颠一颠的,仿佛随时有乍然松开来披满肩背的危机。清晨的风是微寒的,扑在脸上,凉意刺痛眼底和鼻腔,弄得那两处地方都一阵发酸。胸腔里气息渐短,一口气好像马上就要倒不上来,就像是昨天的这个时候,在盛六郎的书房里,他们像两个慌张又新奇的小孩子,笨拙地交换亲吻的时候一样,呼吸急促,心情紧张,胸口紧绷得发痛。 谢琇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大门上。 盛侍郎府的大门还开着,但门口空荡荡的,远远看去,已经没有了什么人影。 只有门房,塌着腰,弓着背,叹息着,要从门内将那两扇大门重新推得合上。 谢琇爆出一声大喊:“且慢!” 门房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来人是她,关门的动作马上就停了,反而还替她再把大门拉开一点儿,颤声道:“姑娘,快……六少爷许是还没走远——” 谢琇风一般地卷过他的身边,径直闷头冲出了大门。 她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抬头一望,才看到在门外那条巷子里,一行人正往东边的方向走着,离侍郎府大门已经有数丈开外了。 那些人簇拥着两匹马,一匹马上是个她不认识的青年背影,穿着官服,腰间悬着刀。而另一匹马上,却正是她努力奔跑了这么久想要追赶的人。 谢琇扶着门框,感觉心脏那一瞬间几乎要跳出胸口,奔跑多时带来的气息紧促,让她有一霎无法出声。 她微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几息之后,她仿佛终于在胸膛里蕴起了一点气力,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放开嗓子,大声地、用力地喊道: “……六郎!!” 当着那些陌生差役的面,她是不能以“弦哥”这样亲近的称呼喊他的。可是还能有什么别的称呼可以使用吗,她又不是他妹妹,何必叫他“六哥”?她更不是他的夫人,以如今未婚的身份,叫“郎君”也不合适。 因此,瞬息之间,千回百转,最后只得这样一声。 远处那匹高头大马上的人很显然听到了她这近乎破音的一声,他身躯一震,猛然勒停了马,在马背上半转过身来。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谢琇已然看清了,那个人的确是盛应弦。 他看到是她追了出来,身躯微微一顿,转过头去,向旁边马上的那名青年说了几句话,那人倒是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向着两旁的差役说了句什么,那些原本包围着盛应弦的差役随即向两旁让开。盛应弦拨转马头,向着侍郎府的方向走了回来。 马蹄哒哒,每一声都仿佛叩击在人的心上。 谢琇不由自主地离开了门边,迈下侍郎府门前的台阶,朝着盛应弦所骑的那匹马迎了上去。 盛应弦并没有骑马走出多远,在距离她还有两三丈开外的地方,他就涌身下了马,朝着她疾步走来。 谢琇也愈走愈快,愈走愈快……最后两步简直是用跑的。 他们在巷子正中相遇,但一时间却相顾无言。 或许是因为今日也不上朝,盛应弦并没有穿那袭绯红官袍,而是穿着一件靛蓝色外袍,配着雪白的襟口,雪白的腰带,益发显得器宇轩昂,磊落英俊。 他站在那里,背后是清晨东边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清辉夺目不可逼视,竟然让她一瞬间眼眶有点发酸。 她直视着他依然平静从容的脸庞,轻轻叫了他一声。 “……弦哥。” 盛应弦一顿,微微抿了抿唇,目中漾开一片柔和的光芒。 “刚刚……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六郎’。”他说,声音里居然还带着一丝笑意。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谢琇很想这么冲着他大喊。但不知为何,她眼睛一热,心头胀痛,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见她不言不语,他复又低低笑了一声,道:“莫要担忧,我去去便回。” 谢琇:……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知不知道这种fg不能随便乱立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 “……弦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好似有点发颤,“是谁要带走你?让你去哪里?去做什么?” 盛应弦似乎有点惊讶,他斟酌了一下,方道:“我是要去刑部大牢,应当是协助调查陆饮冰盗印一案……” “为什么是刑部?!”谢琇冲口问道。 盛应弦哑然失笑。 “难道让我去云川卫吗?那可是自家地盘,呆在那里的话,即使我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又怎能服众?”他温和地说道。 看着谢琇咬住下唇,唇角下撇,一脸的愤怒和难过的表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他身后还有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现在握起她的手,明显并不合适。 他只得注视着她,希望把安抚之意通过眼神传递给她,悄声道: “你放心……刑部的郑尚书算是我的……呃,伯乐与半个恩师,于我有引荐之恩、扶植之情,断断不会害我……只是要花些时间,平息一下外间的这些风风雨雨。” 可惜小折梅并不买账。她拿着双眼狠狠地瞪他,眼眶都用力得发红了。 她的鼻尖也可怜地红着,让他一瞬间心头也有点发软。 盛应弦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将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一点。 “在这段时间里,折梅,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声调却是斩钉截铁的,含着一丝隐约的告诫之意。 “那我还能做什么?乖乖地坐在家里等吗?!哼,我偏——”小折梅猛地抬头,脱口而出。 唉。 ……果然如此。 盛应弦及时截断她的话。 “别让我在那里还要日夜为了你担忧,好么?”他低声问道。 谢琇:!!! 168. 一六八·【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6^^…… 她的双唇倔强地紧抿着,几乎绷紧成了一条直线;她的鼻翼翕张,眼眶发红,又是愤怒、又是不解、又是焦急、又是担忧,那种种的情绪一瞬间几乎全部都涌上心口,像是要化作一阵飓风,奔涌翻腾,绞碎这个不够公平的世界。 可是,盛应弦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来,那只手越过她的肩头,绕到她的脑后,在那里轻轻地抚了抚。 “等我回来,折梅。”他温声说道。 谢琇:……! 她蓦地一愕,还没来得及说话,盛应弦就飞快地收回了那只落在她如云秀发上的手。尔后,他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匹马走去,轻飘飘地一纵身就上了马,最后向着伫立在原处的她投过来一瞥,继而一绰缰绳,调转了马头,向着那群差役的方向行去。 他骑在马上,愈去愈远,但始终没有再回头。 在清晨里,东方的曦光愈来愈盛,而他向着东方行去,像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一路驰进了朝阳里,直到阳光愈来愈耀目,令人再也看不清楚。 而在他的身后,晨风鼓荡起纪小娘子单薄的衣袖与裙摆,拂动她发间的绸带。她一个人伫立在长巷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青枣这时候才敢从侍郎府大门内赶过来,红着眼睛一边将一件薄披风往纪小娘子肩上披,一边说道:“姑娘,回去吧……回去再想办法……等老爷和大少爷回来,或许就——” 结果纪折梅却好像在出神,全然没有听到青枣言不及义的几句宽慰之词。 她似乎也感到了一阵寒意,拉紧自己肩上的薄披风一角,若有所思地说道:“……命人拿侍郎府的帖子,上郑尚书府上去,就说我等一下要去拜访郑夫人。” 青枣:“……是,婢子这就去办。” ……她还是小看了纪姑娘啊! 她还以为六少爷乍然被刑部差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带走,府中其他主子也都不在,纪姑娘会六神无主…… 结果六少爷前脚刚走出侍郎府门前这条长巷,纪姑娘后脚就已经开始打算起来了! 内心强大的纪姑娘,其实这一天心里都是很崩溃的。 她去了一趟刑部尚书郑啸府上,一无所获。 不过,想也知道,郑啸既然督办的是这种事涉皇家机密的要案,就不可能随便对他的夫人谈起最新的进展。 最多也只是因为他事先预料到盛应弦去了刑部大牢“配合查案”之后,他家的那位小娘子一定会问到自家门上来,因而他通过郑夫人之口,给她留了一道口信。 只说“六郎在我这里无大碍,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澄清,这是走个流程而已,皇上也并不认为他与此事有关,莫要担忧”。 谢琇:……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完全就没有任何可用信息啊!郑尚书不愧是大司寇!执掌刑部的大佬!说话滴水不漏! 俗话说得好,人脉到用时方恨少。 谢琇在府中枯坐也不是办法,所以依然化装成一个清秀少年,拿着那块云川卫令牌,去了神御阁,想翻一翻看有没有前朝遗留下来的档案。 趁着今日刚刚事发,神御阁是个清闲地界,等闲不会有人来,或许消息也不那么灵通的时间差,她得尽量多挖掘一些情报才行! 昨天的那位内官,今天果然也没有什么异样。看见她又来了,拿着云川卫的令牌,甚至连打听一句“你们指挥使是不是进了大牢”这种八卦都没有。 在这种地方的内官也没必要小心谨慎到那种地步,所以足见这里的消息闭塞,盛应弦入狱之事还没有传到他耳中。 谢琇面色如常,还提了一只烤鸭来送给他:“连日来劳烦公公了,今儿出门正好经过同和楼,瞧见他家鸭子新出炉,提一只过来给公公尝个新鲜。” 那内官喜笑颜开,“哟,那咱家就偏劳校尉大人的好东西了——” 一抬手接过来,两指一捻,就知道油纸包的提手上还有点玄机,不由得笑得更灿烂,满脸的褶子都绽开了。 谢琇也笑,“昨儿在金石书画档中看到了些东西,镇抚使大人说了,必要追根究底才行,顶上问起来才好回话,不知公公这里有没有更早些儿的档可查?” 那内官笑得一脸和蔼。 “哟,这您可是问着啦。咱家以前就是经办这些的,连前朝留下来没毁了的旧档都有——只是不多,前朝最后那会子,宫里起了火,莫说是旧档,就连房子都一并烧没啦。” 谢琇笑眯眯地道:“哟呵,在下今儿可是遇见真佛了,这下子不怕回去被镇抚使大人踢一脚了——昨儿个就有兄弟办事不力,回了官署被镇抚使大人当众狠踹一脚,袍子上印着个大脚印回的家!” 然后她跟着那内官一道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总算是把那老内官哄得心花怒放,带她又去了东配殿,但这回是另外一个墙角,只有一个金匮,打开来里头只盛了大半满,还有许多簿册边缘上都给燎黑了,有几本甚至纸页缺了一小半都有。 老内官如常替她点了几盏羊角灯,灯罩罩好就出去了。谢琇立刻卷起袖子,一通翻找阅看。 到了傍晚,她又面色如常地出来,再四谢过那位老内官,骑上马走了。 不过这一回,云川卫官署里既然已经没有盛指挥使替她提供掩护,她索性就大摇大摆回了侍郎府,敲门进去了,心想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云川卫有那么几个依然忠于指挥使的小校,也是说得过去之事,又有什么怕不好收场的? 她也的确在神御阁又查到了一点奇怪的线索,但如今高坐于侍郎府正堂,茫然四顾,却没有一个能够与之商量的人。 白天的时候她尽量给自己安排了满满的事情,忙忙碌碌,心神便也被占据了,竭尽所思,在发黄发脆的前朝旧档里,一行行文字间,寻找着些许隐秘的突破口。 可是到了夜间,深浓的夜色掩映上来,天空中只有一弯残月,看着就无端的孤清。 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引起人的离愁别绪的好时间。 谢琇走出门去,停在庭院里,遥望着夜空里的那一弯冷月。 看得多了,眼睛模糊,竟然以为那弯冷月也像是画画时笔尖的一滴月白颜料,滴在墨砚里,在墨汁中慢慢地晕开了,边界再不分明。 然后她听见庭院的门口有人在说话。 “纪姑娘,老爷回府了,请您到前院书房,有要事相商。” 谢琇一抬眼,发现是青枣。 她心想,也是时候了。 …… 吏部左侍郎盛和礼,这个人名,在今天之前,对于谢琇而言,宛如一个稍微熟悉点的npc,还不如他的长子、盛应弦的大哥盛应弘,在她这里熟悉度要更高一些。 老实说,盛侍郎平时表现得就如同一位标准的封建家庭大家长一样,白天上朝、上衙门,晚间回府,但他也自有一套婢仆侍候他,平时并不用纪折梅这位代掌中馈的未来儿媳照应。 即使是送到门上来的帖子,谢琇处理不了的,也都可以拿给盛应弦或者他的大哥盛应弘拿主意。又因为“纪折梅”在名义上来说还未过门,盛侍郎从一开始就直接传令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因此谢琇平时压根没多少机会能看到他。 原本她也觉得,背景板npc也不用她太劳神,就这么混过去算了。但如今盛应弦乍然被带去了刑部大牢,身历其境,她才明白,在这个剧情点上,她压根就绕不过盛侍郎这个npc,反而还要仰仗他的地位和人脉,即使不能真的把盛应弦尽快地救出来,至少也得靠着他打探消息。 谢琇进入书房,看到盛侍郎正负手站在一面墙壁之前,那面墙上挂着一轴山水图,他好似看得非常认真。 谢琇犹豫了一下,因为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深更半夜,以他们这样的身份,单独面谈,是否合宜。 她当然不怕那些腐朽的礼教规矩,但她不能泄露了“自己其实并不在乎礼法”的这个秘密。因为这就等于变相的崩人设,而这是时空管理局那些规条中最不能违背的法则之一。 她踌躇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停在门口,略向着盛侍郎的背影福了一福,道:“……盛伯父。” 在“纪折梅”还没有过门之前,按照江北盛家村里的旧称,无疑是安全的选择。 盛侍郎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到纪折梅谨慎地站在门口、她身后的房门还半敞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事急从权,门外守着的都是老夫的心腹,贤侄女还请进来说话。”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你我有不能被别人听去的机密事项要商谈,礼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须得关门密商”。 谢琇心下一沉。 她知道在原作中,那些幕后黑手其实只是想把办事最得力的盛指挥使投入监牢、拖延一段时间,好让他们的密谋得手。所以盛指挥使除了在狱中没吃好也没睡好之外,还真的没有受什么大磋磨。 但如今,他的父亲却要无视礼教,希望与她闭门密商要事。 这说明什么? ……说明,盛侍郎即将对她说出的事情,比有可能触犯礼教、落下骂名,还更重要一万倍。 169. 一六九·【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7^^…… 谢琇心下微沉,表面却不动声色,又向着他福了福身,果真回身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关上了。 盛侍郎满意颔首,却没有立刻走回书房的桌案旁,而是斟酌了一下,面露难色。 谢琇静等着这位陌生的“伯父”出招。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盛侍郎终于说道:“皇上昨夜将老夫留在吏部,实则另有缘故……” 谢琇有点纳罕,轻轻应了一声:“……是?” 盛侍郎道:“皇上这是不想在今早刑部来人带走六郎之时,老夫也在府里,有什么出手阻止的机会。” 谢琇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盛应弦是何等正义凛然的大好人,难不成永徽帝还担心他的父兄会暴力抵抗吗?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盛应弦去刑部配合调查,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会对他的前程、他父兄的前程,有半点影响;那又何必担忧盛家父子会反应过激呢? 她这种始终不动声色的反应,似乎没能给盛侍郎很好的回馈。 他有丝烦躁似的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 “贤侄女眼下尚未过门,按理老夫不应该过问此事……但事急从权,老夫也不得不豁出这张老脸了。” 谢琇: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总感觉要图穷匕见啊…… 结果下一刻,她不祥的预感就应验了。 盛侍郎说:“贤侄女的陪嫁之中,可有一卷‘长安绘卷’?” 谢琇:??? 她愣了一下,搜索记忆,这才勉强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卷轴。 这个卷轴在她脑海之中留下的画面,是一卷即使卷起来,也很厚的画轴。脑中对它的印象描述是“图文并茂的一轴古卷”。 最初她并没有注意到这有什么不对。盛家好歹是诗书传家,她作为未来的儿媳妇,陪嫁里有些古书古画,也是应当的。 唯一有点奇怪的,是那句“图文并茂”的描述。在她的想像里,说不定那轴古卷是什么带说明的画儿,就像是本草纲目里,画一种植物、底下附上一段介绍该种植物的文字,如此而已。 但如今盛应弦入狱,他的父亲上来就开宗明义,指出她的陪嫁里有这么一轴古卷,那就必定说明,这轴古卷对于能不能消解盛应弦的牢狱之灾,有着重要意义。 她微微颔首,道:“的确是有。不知伯父——?” 她说一半留一半,给盛侍郎足够提出要求的空间门。 盛侍郎也并不客气,或许是他此前的心理斗争已经磨平了他的那些尴尬心,他顿了一下,说道: “那轴古卷,可否交给老夫?” 谢琇:? 她自然不是不能给。但不能就这么给。 总得问问缘由吧! 她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惊讶,微微一顿,抬起眼来很快瞥了一眼盛侍郎,语气里也带上了三分疑惑。 “伯父有命,莫敢不从……但六郎眼下蒙难,伯父却突然提起这不相干的古卷……不知伯父心中有何计较?” 盛侍郎老脸一红——其实屋中灯烛昏暗,他们距离又远,谢琇也看不清盛侍郎脸红了没有,但他身上透出的那种气场无疑是这样的。 “咳,”盛侍郎咳嗽了一声,道:“你是六郎未来的媳妇,老夫也不瞒你——若能让老夫将这轴古卷转呈皇上,或许……有法子能解六郎此刻之危。” 他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若是不能……只怕六郎之危,远不止此!” 谢琇:!!! 一轴古卷,何以至此?! 她的脑袋里都嗡了一声,涨大了。 在原作里,“纪折梅”这个未婚妻,虽然在名分上与气运男主盛应弦是最亲近的,但实际上,她的戏份也是最面目模糊的。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完美的人偶,完美适配的布景板npc,顶着“盛应弦未婚妻”的头衔,占据着“青梅竹马”的讨喜设定,却缺乏令人注目的剧情作为搭配。 小师妹宋槿月好歹还有“爱而不得”、“由爱生恨”这一类的剧情打底——在原作中,宋槿月最后因为盛应弦的郎心似铁,一腔仰慕化作怨恨,与陆饮冰联手,将盛应弦陷害入狱;但她见到师兄受难,心里曾经的柔情又翻涌了出来,临阵变卦,没有将打算栽赃盛应弦的重要物证偷偷放在侍郎府里,而是任由盛应弦自证清白,最终被释放出狱。可是在那之后,盛应弦也并未对小师妹产生任何超出师兄妹之情以上的情感,最后导致小师妹再度爱恨交织,不但真真正正地跟痛恨官家人的陆饮冰搅合到了一起,还在盛应弦追缉陆饮冰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刺了盛应弦一剑…… 再想想长宜公主,本身的任性公主大开后宫的设定就足够香了,借着自己“天子爱女、唯一的公主”的身份不时调戏盛应弦,也是一个亮点;即使她的剧情里与盛应弦并没有深度交集到小师妹那种地步,但肆意纵情的公主殿下,这一形象也是大有人喜爱的——当然,原作里并没有深度揭露出如同姜小公子一般的受害者背后的故事,也就没有对公主的形象形成多么巨大的冲击和破坏。 唯有“纪折梅”,头顶的名分、设定、头衔一大堆,却没有任何引人眼前一亮的重点剧情傍身。 在原作里,“纪折梅”上京寻找未婚夫,在小师妹的剧情里发挥了无辜白月光的作用,让小师妹嫉恨得牙痒痒;但仔细想一想,盛应弦对“纪折梅”的好,也都是因为她是自己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而已。他从未表现过对“纪折梅”有任何情不自禁、心悦伊人的倾向,照顾她、爱护她、在小师妹面前维护她,也都只是因为那桩婚约。 ……而其中最见鬼的是,“纪折梅”最后的结局,在原作里都交待得很模糊! 小师妹最终变成了反派npc,长宜公主死于“中京之乱”,但在“中京之乱”被平定之后,盛应弦受到封赏,原作中却再也没有提及过他的未婚妻纪折梅,亦未提过他们有没有在万事底定之后完婚。 ……自然,什么纪折梅的陪嫁,就更不可能出现在原作之中了。 谢琇知道,这就是她挖掘出来的“剧情完成度”。 但毫无原作打底的情形下,她拿出那卷劳什子的“长安绘卷”,真的能够不影响主线剧情吗? 难得地,她感到心里没底。 既然盛侍郎点名要这轴古卷,它从此就变成了一样重要任务物品。若是拿出它会影响主线、进而造成盛应弦本人的剧情改变,乃至小世界崩溃的话,她还应不应该为了尽快替盛应弦消解这场牢狱之灾而拿出来? 谢琇一时踌躇不定。 盛侍郎眼见她并没有立刻双眼放光、拍胸脯表示“侄女这就回去找出来交给伯父!”,眼神微沉,身上的气场也变成了微微的愠怒。 “怎么?贤侄女,你对六郎的心意,居然只有这么一点?在他面临牢狱之灾的时候,不肯设法救他出来?”他沉声诘问道。 谢琇叹了一口气。 “纪折梅”不是这样的人。再纵容盛侍郎质问下去的话,莫说主线崩不崩了,“纪折梅”这个人物首先就要ooc了。这可使不得。 她做出一副六神无主的神色来,茫然无依地仰起脸,开口了。 “我……我自然宁愿粉身碎骨,也要救弦哥出来!可是……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我……我还以为它能伴着我一辈子,就像是父亲还在世一样……” 她说着说着,语声中逐渐带上了一抹泣音。 “盛伯父……那绘卷为何如此重要?”她在近似啜泣的语声中,终于图穷匕见,抛出了她真正想要知道的问题。 “……为何您这么有信心,只要……只要我拿出那绘卷,皇上……皇上就一定能放归弦哥?” 盛侍郎仿佛一震。 她的话语里,把他方才言语中那点“可能”、“或许”的不确定之意,完全砸实了;而且,未来夫君虽也重要,但“亡父唯一的遗物”,的的确确也是这样孤苦伶仃的小娘子所看重的宝物。此刻看着她问得撕心裂肺,心头也不由得油然产生了一点不忍之意。 可是,事关幼子的平安,他也不得不狠起心肠。 如此这般很快说服了自己,盛侍郎端出一副慈父的架势来,悠悠叹了一口气。 “这……按说老夫本不该说与他人,但……贤侄女也非外人……”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一下,以示“反正贤侄女你早晚是我盛家人,既如此我便冒着杀头的危险说与你听”这一番潜台词。 看到纪折梅十分上道,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还不自觉地向前微微倾身,已经完全乖顺下来,他方才满意地略微颔首,续道: “此事,老夫亦是从前,听令尊偶然提及过……说那‘长安绘卷’,实则画的是祈求长生的众仙人图。” 谢琇其实以前从未想过这轴古卷还有何玄机,因此也没有打开来看过,此时也只好茫然地点了点头。 盛侍郎道:“今上冲龄即位,奈何一直以来龙体欠安……是胎里带出来的病气,不易好转……” 他的声音愈发轻了,若不是谢琇就处在同一屋中,只怕也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提到了皇帝的健康欠佳,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谈的话题吧。 谢琇于是又点了点头,一副脑子已经不够用、完全被这位忧心幼子的“盛伯父”牵着鼻子走的架势。 盛侍郎的目光微微一闪,在说话之前,竟然还看了看窗外,很明显是在提防着隔墙有耳。 “老夫听闻,‘长安绘卷’内有玄机,如能参透,或许能得到些现已失传的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法……”他慢慢说道。 “如能进献给皇上,皇上念及这些年来盛家的忠心以及献图之功,必定能网开一面,尽早放还六郎……” 谢琇:?! 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什么法子那么高妙?还立竿见影,能让永徽帝龙心大悦,立刻释放盛应弦?! 她的脑子里嗡然一响,立刻就想到了一个答案。 ……炼丹术! 170. 一七〇·【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8^^…… 历朝历代,凡追求长生的帝王,总少不了嗑金丹这条作死之路。 本朝因为开国皇帝正祐帝和之后继位的广雍帝两人都是头脑冷静的明君,下令严查道士装神弄鬼、金丹害人之术,也因此宫中的相关书籍记载都被一把火烧尽了,若是有朝臣勋贵还要引荐什么民间的得道天师,也皆被训斥的训斥、贬官的贬官、降爵的降爵,渐渐地无人敢于提起此事。 ……但现在,听盛侍郎的意思,竟是长年身体不好的永徽帝,又要重新捡起这门让很多皇帝都受骗上当、丢了性命的把戏?! 这不就等于是在说,正气凛然的气运男主盛应弦,他爹居然是个敢向皇帝进献炼丹术的佞臣吗?! 谢琇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三观连同大脑一起,全部都混乱了。 “这……兹事体大……我……我要想想……”她顺势做出一副三观都被震碎了的表情,六神无主地茫茫然倒退了几步,整个人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活像游魂。 盛侍郎似乎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但他并没有立刻与她撕破脸,厉声强逼着她拿出那轴古卷来救他儿子,而是重重地叹息一声,一字一顿,仿佛字字泣血。 “折梅贤侄女……吾儿能否得救,生机全在你的决定之上了……” 他面上肌肉抽动,像是痛心到了极处。 “老夫何尝愿意背负起这等骂名?……不过是救子心切罢了——” “老夫虽有三子,但平生至为得意之血脉,仅一人耳!” “六郎资质上佳、心境澄明、正直聪颖、义薄云天……若折在此处,可让老夫……让老夫如何是好!唉!” 盛侍郎面色晦暗,竟也是颇为伤怀,说到动情之处,还猝然转过身去,想是不欲让“纪折梅”这等晚辈看到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 室内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盛侍郎才听到自己身后衣袂簌簌,他缓缓转过身来,就看到纪折梅向自己福了一礼。 “折梅回去,定必好好思索。”夜色下,小娘子的清朗嗓音,不知为何听上去显得有丝发凉。 “盛伯父既是豁出一世清名,折梅又有何惧?”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又仿佛渐渐带上了一丝笑意。 盛侍郎负手站在书房正中,烛火跳动,映得他脸上的线条忽明忽暗,格外深沉。 听了纪小娘子的话,他似乎也并未有丝毫动容,面色平静地朝着她微微一颔首。 “六郎乃是老夫寄予全副厚望之子,当初老夫因为信重令尊,毅然在他临终床边,许下两姓之婚盟……”他道,说到这里又微微停顿一下,仿佛像是要借此加重一点语气。 “这些年来,无论老夫际遇如何,六郎有多么平步青云……老夫与六郎,都从未想过毁约。因为,人不可无信。” 谢琇保持缄默,甚至在盛侍郎将目光投过来之时,愈发压低了一点头颅。 在盛侍郎的角度上看去,年轻的小娘子独自站在那里,灯影只笼罩了她的左半身,她右侧的半身都隐没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影里。 在室内暗昧的烛火之下,小娘子显得格外细瘦伶仃的身躯站得不再那么笔直了,而是微微弓下了背脊,仿佛未婚夫君陡然入狱的沉重压力都压在她那年轻而未经过大事的单薄肩头上,将她压得几乎无法负荷似的。 他在内心暗叹了一声。 堂堂士大夫,迫于情势要将手伸向未来儿媳的陪嫁之物,这名声就很好听么?可是他别无选择。 而且,当初为了那点互信的情谊,他可是舍出了自己最为得意、寄望也最高的幼子,给他们纪家做女婿的啊。 当时,纪正宽一身的旧伤新病,已然命在旦夕。他同情对方年纪轻轻就要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料,遂念着那点旧相识的情分,在纪正宽的临终床畔,许诺要让自己的幼子六郎将来娶他家的独女折梅为妻,纪正宽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瞑目而逝。 这些年来,无论他的官职如何一路高升,无论六郎得了怎样的缘法、先后获得了皇上以及刑部郑尚书的青睐,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云川卫指挥使的高位,可是他也好、六郎也好,也从未想过要退掉孤女纪折梅这桩对六郎在官场上的势力毫无帮助的婚事,另觅他人。 ……他们父子,应当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们纪家了吧? 现在,应当是他们纪家稍微回报一些的时候了吧? 他这么想着,心头微微有丝焦灼与激荡,可是他明白,不能操之过急,不能过度逼迫纪小娘子现在立刻就下决定。 六郎是个好孩子。这些时日以来,他待纪家小娘子的一片真诚,若还是喂了白眼狼的话,也只能到那时候再另做打算。 盛侍郎将自己目光中的一丝寒意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折梅贤侄女……”他最后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 伴以一声沉沉的叹息。 “……老夫,等着你的决定。”他最后道。 …… 谢琇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很多种选择。 “纪折梅”只是一介孤女,若不是来中京投奔未婚夫,未婚夫家中有情有义、发达了也还忠实于那桩娃娃亲,未婚夫本人又恰好年轻有为、是云川卫指挥使的话,其实以她本人的设定来说,压根不可能挤进中京城的上层圈子,就更不可能还协助云川卫办案、又见过长宜公主,进过公主府了。 如今未婚夫蒙难,假若她一点都不肯设法的话,不但立刻崩了人设,而且也不符合她本人的心意。 谢琇自己也很想帮一帮盛应弦。 而且,假如她执意不肯拿出那卷“长安绘卷”的话,万一永徽帝就想要它,而盛家交不出,到时候皇帝会不会雷霆震怒?而龙颜震怒之后,会不会直接把账算在盛应弦的头上?…… 谢琇想了想,觉得以自己目前的人脉,除了老老实实交出“长安绘卷”之外,也没有其它的好方法。 长宜公主还算是她的半个情敌,就算长宜公主念着自己曾经对盛指挥使的那点仰慕,愿意替他在父皇面前说说情,谢琇也不敢真的让长宜公主插手。 ……她可没忘长宜公主身上还背着很重的盗印贼嫌疑呢!而没有长宜公主盗印这么一出的话,盛应弦根本就不会被连累下狱! 左思右想之下,谢琇熬了一夜没有合眼,次日清晨熬得双眼通红,眼下黑影浓重。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那轴古卷,盛在一只不怎么起眼的老旧木匣里。她索性连同那只木匣一起,抱在怀里,去了前院的盛侍郎书房。 盛侍郎正要去吏部衙门上值,书房里还有他的两个幕僚,不知道正在和他商议些什么。 见到门外来了六郎未来的新妇,那两个幕僚倒是很有眼力地极速告退了,只留下盛侍郎还端坐在那张桌案前。 还没等盛侍郎有所动作,谢琇就径直走进了书房,然后一言不发地隔着桌子,将怀里紧抱着的那只木匣,端端正正地摆在盛侍郎面前的桌面上。 “这就是‘长安绘卷’。”她的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 “如伯父所愿,我现下就将它交给您了。但愿它真能让皇上改变心意,尽早释放六郎回家。” 盛侍郎:! 他立刻向前欠身,目光灼灼地望向那只匣子。 木匣的表面已经布满磨痕、划痕、磕碰伤,也有些褪色了,看起来似是很有一点年头的样子。 盛侍郎抖着手,慢慢地打开那只匣子。 里面放着一个表面泛黄的卷轴。 他小心翼翼地将之取出,又更仔细地一点点把它展开。 泛黄的画卷就徐徐展现在他的眼前。 背景是风景山水,隐约可见山间景物,瑶台殿阁,都掩映在树影天光之中。景致前方,隔一段距离就绘着一位或多位衣袂飘飘的神仙,仙人们姿态各自不同,依山傍水,凭栏远眺,借着背景中的景致或独自伫立、或三五成群,下方的一点留白上,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盛侍郎凑近去看,随意挑了一段,正是画卷正中画的那一组仙人,下方小字写的是“蜀之八仙”。 “首容成公、隐于鸿闬,今青城山也;次李耳,生与蜀;三董仲舒,亦青城山隐士;四张道陵,今鹤鸣观……” 他一字一字认真地辨认着,又低声喃喃地念出来。 但念到第四位仙人时,他忽而停了下来,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果然,那位交出古卷的纪小娘子,还站在他的桌案之前。 他感到一阵尴尬,仿佛因为眼下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夺人所爱而面皮发紧;而拿到了她父亲留下的宝贵遗物之后,他又因为自己对古书古卷的嗜好而一时忘了形,就在这里当场辨识起古卷上的内容来,而这种情形,还被这位不惜拿出古卷以救未婚夫的年轻姑娘看个正着,令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热。 “……这是《蜀记》中的记载。”他端正了一下神情,向她介绍道。 那位年轻姑娘颦着眉,似是有些不解。 “侄女不懂……只凭这些文字,就能看得出什么……呃,强身健体之术吗?”她问道。 盛侍郎也有点讪讪的,因为他刚好捡了这么一段完全跟道家秘术不相关的部分来读,此时被纪小娘子的问话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想了想,道:“‘蜀之八仙’中,多与道家相关,第四位张道陵,更是道家始祖,龙虎山张天师;传闻享寿一百廿三岁,于龙虎山筑炉炼丹,修炼道成……” 纪小娘子了然,“哦”了一声,道:“因此伯父认为,此卷中或许记载有他们的长寿秘法?” 盛侍郎道:“正是。” 他索性大方起来,将那图卷平摊于案头,食指指尖虚虚指着那一段小字其中的一点,道:“这里记载的‘七范长生,在青城山’,这个范长生,就是道家的‘长生大帝’,据闻享寿达一百三十多岁……为首的容成公,更是寿元达二百余岁……善补导之术,守身养精气,发白复黑……” 纪小娘子干巴巴地应道:“……哦,原来如此。” 她的答话毫无灵魂,但盛侍郎自觉已经向她证明了这轴古卷是多么重要,又多么有可能拿它来打动龙体欠安的永徽帝。 他向着她颔首,复又低下了头去,精心地将那轴古卷一点点慢慢卷起来,收回那只匣子中。 “贤侄女对六郎一番心意,老夫已尽知晓。”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对纪小娘子温言说道。 “惟愿这古卷之内容,真能令皇上圣心大悦,早日放归六郎。” 庭前晨风忽起,院中大树一阵摇曳。那枝叶的影儿,透过轩窗,投进书房,映在纪小娘子的脸上。 朝晨的清光映得年轻小娘子的脸容上肤光貌洁,唯有枝叶落下的细长影子,在她额角与脸颊上跳动,显得摇曳不定。 “但愿如此。”她轻轻地说道。 171. 一七一·【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9^^…… “长安绘卷”交给盛侍郎之后,又过了几天。 盛侍郎依然早出晚归,但却对“长安绘卷”之事闭口不提。 也对,他若是四处宣扬得了一轴古卷、还从中得到了什么道家秘法,可以上呈给皇上延年益寿之类的,恐怕皇上不追究他,那些御史和政敌也会咬住他不放。 盛大郎盛应弘还在外地出公差,谢琇也不能天天跑去郑尚书府上催问。更何况,即使催逼得再紧,郑尚书亦有心释放盛应弦,实际上也没有用。 陆饮冰还在逃,那枚“问道于天”私印依旧下落不明。这边结不了案,盛应弦要自证清白,总是差一点。 老实说,陆饮冰盗印的时段里,盛应弦正在侍郎府中,多半也已经入睡。但既然此案尚无其它线索,仍然把盛应弦当作陆饮冰犯案前在中京最后一位登门拜访的相关人士而下了大狱,就说明除非破案或者陆饮冰本人到案并如实交代,否则的话,盛应弦想要提早归家,就只能寄希望于皇恩浩荡,下旨特赦。 谢琇那天在神御阁中,虽然也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可惜相关记录太短小,只说“问道于天”私印,本是前朝末帝的爱物,“上甚爱之,命刻‘江山锦绣’图于印章四壁,复绘此图于长卷之上,悬于铭德堂中”。 谢琇竭力回忆了一下,可惜脑海里并没有什么“江山锦绣图”的具体模样。而且,她分明记得盛应弦对她转述“问道于天”私印的特征时,只说这枚私印有一面阴刻“山川锦绣”图样—— 这就产生了两项有所出入之处。 第一,图样的名称不同。第二,究竟是四面都刻上了图案,还是仅有一面? 谢琇百思不得其解。 但现下她也没处去问,除非她有机会探监,才可以私下再向盛应弦求证一遍那枚私印的外形特征。 她呆在侍郎府中,如今竟是四顾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帮助盛应弦洗清他身上的嫌疑,让他早日归来。 这种生剥刺猬无处下手的感觉,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仔细想想,倒不是说之前经历的那几个小世界,这种感觉就一定没有出现过。但是当时,她知道自己力有不逮,也接受自己力有不逮的现实;明白自己还没有成长起来,也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接受这一无奈的现实。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在她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成熟、足够出色、足够应付这个任务世界里出现的一切变故与突发事件的时候,却陡然陷入了这样一个泥潭。 并且,她感到最为无力的是,目前的主动权并不在她手里,也不在她信任的人手里。 她既不知道盛侍郎是否真的能从那幅“长安绘卷”里找出什么延年益寿之术进上,也不知道永徽帝是否能就此满意。 或许盛应弦未能尽快破案,也令永徽帝感到不悦吧。因此当盛应弦牵涉进“与盗印贼在案发前会面”的嫌疑中时,永徽帝也想借此给这位平步青云、年少得志的年轻人一点教训? ……可是,盛应弦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该善尽身为师兄的义务,设宴感谢师妹的救命恩人吗?他不该忠实于自己正直的内心、不该维护律法一视同仁的准则,在自己也成为案情相关人员的时候乖乖束手就缚吗? 谢琇隐约感觉到,自己面前铺展开来的,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窃案,而是一道无底深渊。 这深渊中,不但包含了立储之争、包含了每个人的私心杂念,而且还包含了阴谋的意味,与诸多本不应该牵涉进来的要素——比如炼丹之术、比如皇帝求长生的私心。 在这种情形下,谢琇觉得自己更加迫切地想要见到盛应弦。 或许他在牢狱中也帮不上她太多忙,但是她总可以听听他的声音,听听他用从容冷静的语气分析线索,整理进展,告诫她哪里是她探寻的边界,不可逾越。 ……她必须尽快见到他。 哪怕只是去看一看他在刑部大牢里的现状如何,她也必须见到他。 谢琇拿定主意,站起身来,问青枣道:“老爷今晚回府了么?” 青枣颔首。“近日老爷回府都很早……只是每日回府,都一直在书房里呆到很晚,和汪先生与吕先生一道商议什么事哩。” 汪、吕二人,就是盛侍郎的两位得力幕僚。虽然屡试不第,但本事还是有的,只是科考运道太差,考到快四十岁还未中举,终究死了这条心,辗转经人荐到盛侍郎面前来,如今也有些年头了。 谢琇猜也猜得出他们在商议着什么,无非是如何利用“长安绘卷”,将可得的利益最大化而已。 若是“长安绘卷”里真的藏着什么道家秘法,则用这轴古卷只换取本就清白无辜的盛六郎出狱这一个目标,未免有些浪费。 谢琇心里清楚,即使没有这轴古卷作为助力,盛应弦最后依然可以重获清白、安然出狱,只是这段下狱的时间会长一些而已。 她想要让他早一点摆脱牢狱之灾,交出了“纪折梅”亡父留下的唯一遗物,可不是让盛侍郎盘算着拿来跟皇帝讨价还价的! 她疾步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首道:“那我就现在过去拜访一下盛伯父!” …… 拜访——不,老实说,应当是“谈判”或者“交涉”——的过程不甚愉快。 谢琇与老谋深算的盛侍郎各有目的,两人打着机锋,来来回回交手了好几个回合,最后总算达成了一致—— 盛侍郎近几日就使尽人脉,让谢琇去刑部大牢探一趟监。而他必得在这几日之间,尽快将那卷“长安绘卷”以及他从中找出来的什么秘法,一道上呈给永徽帝,然后在永徽帝面前,至少为盛应弦争取一个“戴罪立功、继续破案”的许可。 到时候,既是要让盛应弦戴罪立功,就不能把他关在刑部大牢之内。盛应弦的牢狱之灾迎刃而解。而破案之后,盛应弦自然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盛侍郎自然不是个冷血的父亲,但他与他的儿子之间,“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以血缘连结起来的朝堂盟友”这样的关系,在谢琇面前,活生生地得到了证实。 谢琇感到内心一阵抽痛。 ……这都是一些多么混账的设定呀! 老天在上,她都已经连续三个小世界没碰上过一个好爹了!从第一个世界里的高峥,到第二个世界里的谢敖,再到这个世界里的盛和礼。 他们都是家主,也都没有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多少温情的余地。 本人在现实生活中有个好爹的谢琇,完全不能理解这些已经偏执得快要入了魔的封建严父们。 他们的心中难道没有一点父子亲情吗?看到他们优秀的儿子的时候,他们心中难道没有一刻钟想起过儿子努力上进的身影吗? 高峥厌弃高韶瑛的天资全失,又不自觉地倚赖着高韶瑛在其它方面的长袖善舞,想要剥削高韶瑛的全副心力与劳力,白白为剑南高家做牛做马,至死方休。 谢敖本身没有过人的天资,于是就把自己全部的寄望,以及扛起整个虞州谢氏的沉重压力,全部都压在他的天才儿子谢玹身上,甚至要谢玹背负沉重的道义之罪,算计谢玹真心爱慕的心上人…… 而如今,盛和礼又想从他口口声声最宠爱的幼子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谢琇不知道。 谢琇只想尽快见到盛应弦。 仿佛这世间再污浊,在他的面前,在他注目之下的方寸之间,那一片地方,总是清白的,干净的,光明的,可信的。 即使他身处于黑暗阴冷的监牢之中,也不能磨灭他本人给她带来的这种印象。 当谢琇随着狱卒,低头步入刑部大牢的时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既然刑部的郑尚书知道盛六郎是冤枉的,为什么不给他找个好点的地方啊。 牢内又黑暗又阴湿,甬路两旁的一间间牢房里,有的空着,有的却关得有人;有人盘膝坐在牢房内的一堆干草上,有人歪歪躺着、没个正形,有人却整个人倒在干草上毫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见有人来了,牢房里的囚犯们有的破口大骂起来,有的则哀哭求告,有的大喊冤枉,有的只吊着一口气,似是在□□求救,可声音已低哑破碎不可辨。 这座牢房里充满了绝望与死气,谢琇想。 虽然盛应弦一身正气,宛然凛凛不可侵犯,但这个地方充斥着的黑暗、阴晦、痛苦、绝望、压抑、郁气,以及死亡的阴影,真是太清晰而沉重了。 谢琇只是站在甬路上,听着两旁牢房里传来的哭骂和哀嚎,都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那狱卒倒是习以为常,甚至还带着一点谄笑——因为谢琇步入大牢之前,就往他手里放了块银子。因此,他现在走在前方,还不时回过头来,为她引路。 “小娘子这边请——”他往大牢深处走去,无视两旁牢房里的囚犯的哭号声,径自讨好地笑着。 “盛指挥使有间单独的牢房,也不会被这些作死的泼皮打扰。尚书大人交待过了,盛指挥使只是暂时配合调查,在这里盘桓一段时日,终归还是会家去的,小娘子不必忧心——” 谢琇:“……多谢。” 那狱卒引着她来到了大牢最深处。 说是“单独的牢房”,那卒子还真的没有骗人。 刑部大牢如今并未人满为患,最深处的这几间牢房都是空着的。所以如今盛应弦所呆的牢房在刑部大牢的最深处,相邻几间牢房都无人,平时倒也落得清静。 ……但是,这可不是什么想像中优待官员勋贵等人的单间啊!这就是普通的牢房,只是看上去因为用的次数少些,收拾得也稍微干净些而已! 谢琇的视力很好,距离还在三四间牢房开外的时候,她已远远看到最深处那间牢房里,隔着木质的栏杆,有个人正合衣躺在那里。 哦,那间牢房里居然靠墙还有张床铺,想必是底下用砖头砌高、上面再搭了一张木板而已。而且她愈是走得近了,就愈是看得清楚——那张所谓的“床铺”上,铺着的竟然不是被褥,而是一层厚厚的干草! 而此刻,盛应弦正躺在那张床铺……不,干草上,跷着脚,两手枕在脑后,看起来居然还颇有几分安适。 谢琇简直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 她顿时就把那名狱卒忘到了脑后,急步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扑在那间牢房的木栏上,喊道:“弦哥!” 172. 一七二·【第三个世界·西洲曲】·70^^…… 盛应弦:!? 他猛地睁开眼睛。 一道窈窕的身影就伏在牢房的栏杆上,借着四周被那名跟来的狱卒点燃的更多灯盏的亮光,盛应弦看清了她的样子。 他蓦然翻身坐起,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折梅?!” 他是那么震惊,甚至下意识用力地猛眨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自己是双眼发花了,产生了幻觉;可是当他数度将双眼阖上再睁开之后,她依然还在那里,伏在牢房的木质围栏上,双手各抓住身侧的栏杆,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直紧紧盯着他,就好像下一刻就要穿过那些栏杆,扑到他的身上来一样。 盛应弦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栏杆旁。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谈不上好,数日来只草草沐浴过一次,因为躺在干草上,此刻想必身上、头发上,都沾上了许多草屑;而且因为这里也不能换衣服,他穿的还是那件当天入狱时穿的靛蓝色长袍——这已经比这座牢狱中的其他人都强些了,毕竟那些人穿的都是白色的囚服。 可是,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墙上新点燃的烛盏映得她肌肤生光。在黑暗幽深的牢狱之中,她仿佛就是冲开夜幕、踏破天光的那一缕日影,竟然令他忽而有些目眩神夺。 他站在她面前,模样狼狈,还隔着一道宽宽的栏杆,中间的缝隙极为有限,甚至不能让他这样的成年男子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出去。 于是,他用右手五指的指尖,伸出狭窄的栏杆罅隙间,紧紧捏住她搭在栏杆上的那只小手的手掌,用力得自己的手背都有丝泛白了。 他低声又唤了她一遍:“……折梅。” 他并不感到自惭形秽,也并不感到心虚愧丧。他清白正直,并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尽管他此刻的外表谈不上好,他也深信她并不会因此而嫌弃他。 所以他所要做的,就是紧紧抓住她的手,以传达那些他未曾说出口的、他说不出来的情绪。 可是他这种拙于语言,却仿佛正好安慰到了她紧张的心情。他看到她垂下视线望着他们相握的手,微微一顿,轻声笑了。 “弦哥,你很挂念我,是不是?”他听见她低声问道。 盛应弦:……! 诚然她说得没错,但是……谁会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啊!而且这里还是刑部大牢! 听了她的话,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心头激荡,而是立刻慌张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刚刚带她进来的那名狱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并且背朝着他们,好像一点儿也不怕她会挟带什么工具或凶器,助他越狱似的。 盛应弦:“……” 小折梅沿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笑了一下,悄声道:“看来刚刚那块银子给得太足了一些……” 盛应弦差一点儿要下意识地从狭窄的栏杆里强行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 ……怎么能公然在刑部大牢里说自己刚才行贿了狱卒的事呢! 只可惜牢房的围栏间隔太窄,他的大手无论如何是挤不出去的。 可是小折梅看透了他的想法,噗地一声失笑,凝视着他,轻声道: “弦哥,你真可爱。” 盛应弦:……!!! 说……说什么?!男人是应该用这种字眼来形容的吗?!而且她把黑暗森严的堂堂刑部大牢当成什么了!一下子说行贿狱卒,一下子又说他可爱……她眼里还真的对这里一点惧怕都没有啊! 他又是慌张,又是无奈,还混合着一些忽然在此地再见到她的激动,种种情绪,到了最后,使得他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低声道:“……折梅,你到底在说什么哪。” 他本以为她会再促狭地说些令他脸热的话,或是一本正经地辩解她并无意于戏弄他;但他刚刚说完,就感到自己的掌心里微有些异样。 是她不知何时将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已藏在手中,此时趁机塞入了他掌心。 盛应弦眉目一凛,刚刚的那点窘迫之意立刻全部被冲散了。 他飞快地略微一侧身,利用身形挡住远处那狱卒的视线,看似整个身躯都靠在牢房的围栏上,像是渴望着更接近她一点的样子;但实则以这个姿势为掩护,很快地展开了手中的那张纸条。 他一眼扫过那纸条上的字,忍不住身躯隐隐一震,立刻抬眼望向小折梅。 小折梅用气音低低说道:“此为神御阁中找到的相关记载。” 盛应弦一把将那张纸条揉皱在自己掌心,那只手却并未立刻展开,而是紧握成拳,并且愈握愈紧。 “问道于天”私印是前朝末帝的爱物?四壁上都刻有“江山锦绣”图?那么为何留存到如今的“问道于天”私印上,只有一面有阴刻的图案? 他闭了闭眼睛。 他在脑海中竭力回忆了一下,只可惜他平时并不能得见那枚私印,脑海里浮现出的图样,还是私印失窃后,皇上命人画下的印章图形。 他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一面刻着图画的,的确是只有起伏巍峨的山川景象,因此那张小图底下写着“此面阴刻‘山川锦绣’图样”,他当时一点也没有起疑。 ……然而,为何这枚私印,会经过如此大的改动? 他正在飞速思考着,却感觉自己彷如一头撞入了死巷的尽头,四顾皆是高高的障壁,他无法突破,也无法前进,一时间唯有茫然,竟有些无处可去之感。 但此时,他感觉身旁那具温热的身躯仿佛愈发靠近了一点。隔着狭窄的围栏缝隙,她的肩头都几乎要靠到他的手臂上了。 他听见她的气息更近,几乎像是就在他耳畔盘旋。 “弦哥,你莫要紧张,耐心等待数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他不禁哑然失笑,刚想说案子哪有这么快就办利落的,少不得还要多等些时日,就听到她下面的话,一瞬间不由得令他惊异得睁大了眼睛。 “……因为我已将自己陪嫁的‘长安绘卷’交给盛伯父了。盛伯父说那古卷内有玄机,一定能满足皇上的要求。” 盛应弦:!? 他感觉简直难以置信,不由得愕然出声:“‘长安绘卷’?!那是什么?” 小折梅脸上的笑意,迟了一瞬,也凝滞住了。 “……弦哥不知道?”她惊讶地问道。 这句话她倒是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毕竟他们是未婚夫妻,讨论陪嫁之物,只要不涉及到案情或其它不可说的部分,便也理应光明正大些。 盛应弦摇了摇头。 “我怎会知道……呃,你的陪嫁为何?”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略微有点发红。 哪个好人家的男儿会盯着自己夫人的陪嫁单子?又不是打算靠着夫人的嫁妆生活一辈子的败家子…… 不过小折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点不合时宜的羞窘感。 她好像正在偏着头思考。 “唔……弦哥长我五岁,定亲时,我只有五六岁,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但弦哥想必会记得更清楚些吧?”她问道。 盛应弦:“……或许吧。” 小折梅道:“那么弦哥还记不记得定亲时到底是怎么样的?你把前后过程都细细对我道来。” 盛应弦:“……我记得那是我十一岁时,你们大约在一年多之前搬到了盛家村居住,住处离我们不远,说是以前偶然与父亲相识,如今外头新朝刚立,十分混乱,你们一家三口想觅一安稳之地定居,这就来投奔家父……” 小折梅点点头,还解释道:“这些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幸亏弦哥记得清楚!” 盛应弦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但令尊应是当时就沉疴在身……来了之后没多久就病倒在床,请医问药全不见效,直到我十一岁时,有一天晚上,家父很晚才从外头回来,家母问及,他言说是去了纪家,纪老弟看着有些不大好了……” 他说到这里还停顿了一下,借着大牢里那点可怜又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着纪折梅脸上的神情。 不过小折梅表现得非常平静,一点也没有脆弱或难过之色;这让一直有点提心吊胆的他总算稍微放了一点心,继续道: “后来,家父就单独把我唤进了书房,问我若是让我娶纪家的小折梅,我怎么想……” 他忽而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小折梅的目光也闪烁了一下,她先前柔和平静的气息忽然微微变沉重了一些,显示出她也不再那么镇定自若了。 盛应弦刚刚因为要展开那张纸条,从围栏的隙缝里暂时收回了那只手。现在,他偷眼觑着栏外的小折梅,看着她垂落的长睫微微颤动、鼻翼也微微翕动的模样,忽然伸出手去,从围栏的隙缝间重新捉住了她的指尖,然后一根、一根手指慢慢合拢过来,捏紧了那只柔荑。 “那时的我,亦是年少懵懂……压根不明白嫁娶之事是何等重要。”他沉静的嗓音,在阴暗的大牢之中回荡,却显得格外能够安定人心似的。 “但父亲说,纪伯父将不久于人世……他有重要的宝物,要托付给我,因为他看中了我,认为我是最好的人选……” 他抬起视线,湛深的眼眸里映出一线过分明亮的目光,如同一道从牢房高处的小小气窗照入黑暗大牢中的天光,落在她的脸上。 “我以前一直没有想过纪伯父这番话到底是何意思,只觉得这既然是纪伯父临终前最后的嘱托,我自然要一口答应,一肩承担起才行……” 他的手指紧了一紧,语气里带上了一抹郑重与迫切。 “我现在才明白……折梅,你就是那样重要的宝物。” 谢琇:!!! 173. 一七三·【第三个世界·西洲曲】·71^^…… 她猛地抬起眼来,盯着盛应弦那张因为说出了过分吐露心曲的话、而显得有些赧然的英俊面孔。 可是盛应弦却没有注意到她灼灼的盯视。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视线,还尴尬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挠了挠脸颊,方道: “咳……这就是我所记得的情形。” “那一夜之后,父亲很快就来唤我去你家,在纪伯父床前向他叩首行礼,亲事也很快就定了下来……” 小折梅的声音轻得如在呢喃。 “是这样啊……” 盛应弦没有说话,只是又捏了一捏她的手掌,表示他的安慰。 这个动作或许真的安慰到了小折梅,她忽然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强笑着说道:“咳,那么弦哥还记不记得,我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话?” 盛应弦微微一怔,竭力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最后道: “纪伯父最后那几日……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过定的时候,据说还狠狠心用了一点虎狼药,才保持了大半天的清醒时间,好好地把仪式都走完了……” 小折梅:“……” 小折梅沉默着,可是她的手指似乎有些冰凉。盛应弦心中油然升起一些怜惜来。 “纪伯父只跟我单独见过一面……就是那天。其实我本不该去,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累了……但纪伯母出来唤我,说纪伯父要见我……” 他轻声一句一递地说着,语调平稳,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可以信赖的神妙魔力。 “……我去了。然后,纪伯父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了我很久,最后说‘你是个好孩子,但愿我这份信任不会所托非人’。” 小折梅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抖了一下。 “然后呢?”一片黑暗寂静的牢狱深处,她呢喃的声音轻得像是在梦中。 “弦哥是怎么回答他的?” 盛应弦停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我自是回答‘伯父请放心,六郎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扑哧。” 小折梅轻声笑了。 “弦哥的回答好正直啊……好正义啊。”她低低说道。 “就像是义薄云天的大侠……” 盛应弦:“……” 他自己想了一想,也哑然失笑。 “是吗。”他低声说。 “那倒是正合了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看见小折梅目露惊讶之色地望着他,盛应弦的脸上一下子浮起一丝红潮,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小折梅并没有笑话他,而是语气柔和地问道:“弦哥从小就想当个大侠?” 盛应弦赧然道:“……小时候跟着哥哥们一道念书,我识字快,又不耐烦学那些八股文,倒是看了很多大侠行侠仗义、主持公道的话本子,就——” 他没说完,但小折梅也并未追问,而是歪着头笑了笑说:“难怪吴师傅最看好你,一直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啊,对了,日后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能教出这种徒弟,吴师傅不知道现在心里有多高兴呢。” 她提到了江北盛家村里的那位老狐狸——被盛家聘来教授家中男孩们武艺的吴师傅。盛应弦记起来小折梅曾经说过,他走后,吴师傅无事可做,正好小折梅也有习武的心,于是还教了小折梅一段时间的武功。 吴师傅大约是想着不能把他得意徒儿的未婚妻教成个浑身肌肉、一身横练功夫的悍女,但又想着他得意徒儿将来定有一番出息,作为他未来的夫人也不能身手太差,好歹拳法掌法脚法枪法之类的都得会一点儿;结果一番瞻前顾后、左右为难,最后把小折梅教成了个四不像:套路会的虽多,却招招都像是五禽戏。 但小折梅的“五禽戏”也能派上大用场。在仙客镇,在公主府,哪一次不是需要她自己拼命才能逃出生天? 盛应弦一思及此,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有点发苦,低声道: “枉我学了一身好功夫,但你遇险时,我却总是不在……如今思及纪伯父对我说过的话,我很是惭愧……” 小折梅诧异道:“咦,为什么?” 盛应弦:“纪伯父曾郑重把你托付给我,说我值得信任……但他的爱女却屡屡因我而涉险,这是我之过。” 小折梅不说话了,也没有再笑,就那么抿着唇,不作声地凝视着他。 盛应弦感到有点脸热——而这一次不是因为感情波动所致,而是因为愧疚——但他依然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接受着小折梅的审视,静等着她斥责他。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也曾经想过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要郑重其事地好好向小折梅道歉,但事情发展得太快,他被下了大狱,虽说问心无愧,却不知道在刑部大牢之外的朝堂上,那些水面上的、或水面下的多方势力,将会怎样博弈。 他是皇帝的臣子,即使平步青云、少居高位,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若是将来此事难以收场,抓不到陆饮冰、也找不回那枚私印的话,皇帝若一定要找一个人发落,那么他也不是全无危险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再来对小折梅说“抱歉啊,你一直在因我而涉险,这是我的过错”或者“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事,希望将来还能有机会百倍千倍地报答你”,就显得很没有诚意。 因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还顶着“云川卫指挥使”这个头衔的时候,就这样告诉她。 他十分真诚地这样说了,可是,小折梅却报以良久的沉默。 她慢慢抬起眼来,隔着宽宽的木质栏杆,她望向他。木质围栏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使得她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弦哥,你可真是……”她含笑喟叹道,然而“可真是”什么呢,她却并没有说下去。 “……弦哥。”她转而又唤了他一声,尾音含着笑意落下去,像是一声叹息。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她说。 “因此,你永远无需对我说抱歉。” 盛应弦:! “折梅。”他脱口唤了她一声。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唤她呢,唤了她之后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却浑然不知。 然而小折梅却转而一笑,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那幅‘长安绘卷’上,绘有‘蜀之八仙’图。图下小字,是晋人谯秀《蜀记》中的记载。‘首容成公、隐于鸿闬,今青城山也;次李耳,生与蜀;三董仲舒,亦青城山隐士;四张道陵,今鹤鸣观……’” 盛应弦脸上的表情,随着她背诵《蜀记》的文字,而渐渐落了下来。 “……我也记得这段话。”他沉声道。 小折梅道:“背景是山水风景图,有瑶台仙树,八仙之身姿与背景结合得很好。除了‘蜀之八仙’之外,图上亦绘有民间流传的‘八仙过海’之八仙,底下的小字则是杂剧中吕洞宾的唱段……” 她竭力回忆着,像是要把全部细节都用言语传达给他,好让他有尽可能多的线索分析这其中的隐秘似的。 “‘第一个是汉钟离权,现掌着群仙箓;这一个是铁拐李,发乱梳;这一个是蓝采和,板撤云阳木;这一个是张果老,赵州桥骑倒驴……’” 盛应弦认真地听着,不时皱起眉,捏着她的手指也忽紧忽松。 等到她全部都说完了,他才沉沉叹出一口气,坦诚地说道:“……不行,我完全想不出来,这么一卷‘长安绘卷’里,能藏下什么……呃,延年益寿之术。” 谢琇苦笑,忽然又向他抛出一个令他震惊万分的问题来。 “那么,弦哥,我可以回去逼问一下你的师妹吗?” 盛应弦:!? “什么?问师妹?”他愕然道,“问师妹什么?师妹也不曾见过这‘长安绘卷’吧……” 小折梅听着他下意识的反问,却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 “……是要问一下宋姑娘,她究竟对陆饮冰此人了解多少。”她的笑声方歇,声音里忽然透出了一点说不出的冰冷凛然之意来。 “那天陆饮冰到访侍郎府之前,她究竟有没有私下再与他通过信、见过面?她知不知道陆饮冰之前做过什么?知不知道他后来的打算?……” 盛应弦惊讶万分地望着她,好一阵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但是……这些问题,之前我也都问过她了……她一概都说不知道,不清楚,没有……”他为难地说道。 小折梅哼了一声。 “即使她一概都说不知道,不配合,你就真能狠下心来,把她赶出侍郎府去,任她流落街头?”她反问道。 盛应弦:“这……师父早已驾鹤西去,师妹孤苦无依……” 小折梅冷哼。 “她可是有些江湖朋友的。你瞧,她的朋友一上门,就直接让你掉进了圈套。” 盛应弦:“……圈套?!” 小折梅一笑,笑容里忽然浮上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嘲讽感。 “是啊,圈套。”她说。 “盗贼给捕快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盛应弦:“……” 啊,小折梅忽然变得咄咄逼人,他深感无力应对,可怎么办。 他无可奈何地说道:“但叫我就因为这个,就把师妹赶出侍郎府,我也……” “做不出来啊”还没说出口,小折梅就冷笑了起来。 “无妨。”她说。 “我们同为女子,想必会有更多话题可说——我倒是要看一看,宋姑娘对陆饮冰的了解究竟有几分,又愿不愿意搜索枯肠,把这些了解都倒出来,以帮助弦哥破案!” 盛应弦:“……” 啊,小折梅忽然变得杀气腾腾的,好可怕。 174. 一七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72^^…… 从刑部大牢回来,谢琇说干就干。 说起来,谢琇也是在心底把已知的原作剧情来回斟酌了好几遍,然后愕然发现,这也是一处盲点。 她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在原作中,作者采用的是盛应弦的视角,主要都在写他下狱之后如何在心中反复斟酌线索,复盘案情之类的,中间门还夹杂着一些刑部尚书郑啸的视角,写他如何因为得力助手盛指挥使下狱而遭受着双重煎熬——看好的晚辈无辜下狱,谜团一般的案情无从下手—— 最后,当盛应弦被释放,回到侍郎府中之时,案子还没完全破,只是因为陆饮冰又在京城的城外露了行踪,为了缉拿他,永徽帝才额外开恩,开释了盛指挥使,让他戴罪立功。 盛应弦回到家,才发现小师妹不知何时已经黯然离开。他还找了一段时间门,可惜并无所获。原作里还描写了一下他如何面临着限期破案的压力,以及找不回小师妹、又愧对先师的心理压力,还要担心小师妹孤身一人流落在外,万一遇见危险可怎么办;小师妹天真不谙世事,万一被人骗了可怎么办……真是世间门万千压力集于一身。 然后还有一段狗血的剧情线,狗血到谢琇当时还以为作者那阵子没空码字,就千字三分找了个蹩脚的枪手—— 那段剧情写的是,盛应弦追缉陆饮冰,半夜与陆饮冰在街头激斗,斗了几百回合,陆饮冰渐渐不敌,虚晃一招,就要回头遁走。 盛应弦在后紧追不舍,两人飞檐走壁,最后到了一处暗巷里,墙上忽然飞下一个穿着一身夜行服、以黑布遮面的人,掩护陆饮冰先走,举剑要与盛应弦再战。 但那黑衣人武功平常,盛应弦不过十数招过后,就成功将对方面上的黑布挑开。 ……竟是已离府多时、行踪不明的小师妹,宋槿月! 盛应弦大为震撼,一时失神之际,宋槿月已一剑袭到,直刺盛应弦左肩! 这含恨带怨的一招偷袭,竟然真的刺进了盛应弦肩头,伤了他。 谢琇还记得原作里当时极尽形容,什么“盛应弦垂头一看,那柄剑还深陷在自己的血肉之中,唯有剑刃上寒光凛凛”,什么“他复又抬头望去,不敢置信地对上了小师妹既惊愕、又含怨的表情,忽而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又好像已经失去了一些什么;混合着肩头传来的刺骨疼痛,一时间门竟然说不清心中所思所想”…… 谢琇:……想起来就有气。纪折梅还是他的未婚妻呢,在原作里摊上过这么一大篇爱恨交织的形容吗!这文笔,这剧情!给他千字三分都嫌多! 作为纪折梅v2.0,她的心情可以如此形容: 瑶台下长的是仙草,原野里长的是荒草,而她的庭院里呢?触目所及,长的都是生草。 谢琇盘点完剧情,仔细一想,立刻就发现了华点。 ……陆饮冰逃去无踪,盛应弦被捕下狱,但是,当日那次登门拜访的第三人,不还活蹦乱跳地呆在侍郎府里吗?! 她也是案情相关人员,怎么她师兄就下得大狱,她却能安坐府中,高枕无忧?大虞朝的官儿这么不值钱的吗,有事官大人顶在前面受苦受难,孤弱民女却能全身而退?这剧本是谁写的?这也太金手指了叭—— 谢琇立刻命人去把小师妹宋槿月叫到自己的居处“立雪院”来。 不多时,小师妹惶惶不安地来了。 难得她如此听话——而且还是听“纪折梅”这个情敌的话。情敌摆出主掌中馈的正室夫人模样传召她前来,她居然也顺从地来了。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莫非是心虚? 谢琇心里想着,脸上却还是一副平静的神色,端坐在“立雪院”的正堂上,见了宋槿月进来,才从容起身,对宋槿月略一颔首,道:“宋姑娘,请坐。” 宋槿月略带慌乱地瞥了她一眼,却没能从她身上窥得半丝端倪,犹豫了一下,只好依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青枣端了饮子来,是豆蔻熟水,一人一盏,在她们手边的茶几上摆了,又无声无息地退下,到了门口,接收到谢琇抛过去的眼色,还很顺畅地随手将房门关上了。 眼看房门吱呀呀地一点点合上,宋槿月内心勉强压抑的紧张终于浮到了表面上来。 “这、这是——?”她忍不住问道,却并不敢把脸转向谢琇的方向,直视着谢琇发问。 谢琇泰然一笑。 “密谈。”她吐出两个字来。 宋槿月:“……” 啊,和她初次进府的那时候比起来,现在的情形是多么的不同啊。 那时候她挟着亡父的遗命前来,自觉理直气壮,更兼有一点对自己身为“林泉居士”爱女的强大自信,以及对师兄留在乡下的那个孤女未婚妻的淡淡蔑视。 她以为师兄与那个小孤女之间门并无多少感情,以为那个小孤女生长在乡间门,无论学识还是武功都应当远不如她…… 但是到了最后,她才恍然发觉,师兄不肯毁弃姻盟,孤女处处强于自己,那两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无论是父亲,还是自己,都只不过是枉做小人而已。 然而,风云突变。 师兄被陆少侠连累而下狱,现在满京城的人——那些朱紫高官,那些云川卫与刑部的差役、校尉、小旗、百户、千户……都在苦苦寻找着陆少侠的下落。 而这个答案,放眼京城,只有一个人知道。 不知为何,宋槿月的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种扭曲的快意。 就仿佛态度温柔、但却严厉地秉持着自己的原则,谨守分寸、遵循那桩荒谬的娃娃亲的师兄,还有他那个被家中所迫才不得不定下、父母俱亡,却还堂皇地登堂入室、把持了整座侍郎府的孤女未婚妻,终于有一刻,全部都要看她的眼色,看她宋槿月愿不愿意高抬贵手,从指缝间门漏出一线生机给他们—— 现在,主掌着他们命运的人,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而是她,宋槿月! 这么一想,仿佛那些陆饮冰的小意温柔,陆饮冰的风度翩翩,陆饮冰的救她于水火之中……那一切都已经被她全盘抛在了脑后。 她现在只想看到那个刑克六亲、却还一身傲骨的小孤女,跪在她的面前,哀恳她宽宏大量,求她施恩去救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 这么想着,宋槿月仿佛重新又浑身灌满了勇气,甚至脊骨都被这一番体认而撑直了起来。 她挺直了背脊,摆出自认为最孤高的姿态,冷冷反问道:“密谈什么?” 可是,那个小孤女并没有接她的招。 她更没有如宋槿月所想像的那样,崩溃地哭泣着,跪下来恳求宋槿月救救她的六郎。 她只是笑着,喝了一口熟水,又把杯子放回身旁的几案上。 瓷质的杯底磕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磕托一声,却让宋槿月猛地浑身一悚。 然后,那个小孤女就那么笑着,重新抬起眼来,瞥了一眼宋槿月,道:“……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宋槿月:“……什么?” 纪折梅道:“想必宋姑娘一定是知道陆饮冰如今的下落的吧。” 宋槿月:! 她慌忙矢口否认。 “不,我不知……” 她刚说了这几个字,纪折梅就又嗤地笑了一声。 “宋姑娘入内,原本满脸心虚,落座后,必是想清楚了什么事,又转为倨傲之态……”她缓缓说道。 “必定是之前心虚于自己知道陆饮冰的下落,却对师兄之难坐视不理;如今想清楚了全中京很有可能只有你一人知道陆饮冰如今藏匿于何处,因此想以此屈我低头,迫我下跪,恳求你说出他的下落,以此方能换取你师兄洗清名声,平安出狱——我说的可对?” 宋槿月:“……” 虽然这个小孤女每一个字都说对了,但不知为何,她的话听上去竟然无比刺耳,让她很不想就此遂了她的意。 “那又如何?”她冷笑道,倔强地昂起下巴。 “师兄无视我亡父的临终嘱托,想是忘记了这些年来我父亲对他尽心尽力,将一身本事悉数传授的恩惠,也忘记了他能如此年少得志,也是因为我父亲用自己的名声为他铺路……” 谢琇:……? 不,等等,你说什么? “令尊用自己的名声为六郎铺路?!”她好奇——又好笑地重复了一遍,问道,“真有此事?那是如何为六郎铺路的?” 原作里可没提这个啊!而且慧眼识珠、向皇帝力荐盛应弦这个年轻人,说他聪颖沉稳,可以委以重任的刑部尚书郑啸,明面上和“林泉居士”宋恩远好像也没有任何关系啊?! 宋槿月冷哼了一声,道:“我父亲可是名扬天下的隐士,‘林泉居士’的关门弟子,上哪里去都是去得的!” 谢琇:“……也就是说,‘林泉居士的关门弟子’这个头衔,就是令尊以名声相助六郎的方式?” 宋槿月怒瞪她一眼,好像很不满她还不知感恩戴德似的。 “这还不够吗?!若他不是‘林泉居士’的关门弟子,你瞧郑大人当初会不会高看他一眼,给他这个机会平步青云?”她倨傲又倔强地答道。 谢琇顿了一下,还是哑然失笑了。 “或许吧。”她居然顺着宋槿月的话头肯定了一句,引来宋槿月瞪圆了双眼。 她又端起杯子,一口口地把杯中本就不多的熟水都喝了个干净,才又放下杯子。 她的右手就搭在身旁的桌缘上,杯子的旁边。那是一派正室夫人的堂皇端正坐姿,虽然她年纪尚轻,婚礼也尚未举行,但已经深得神髓了。看得坐在一旁的宋槿月心头一阵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