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书院杀局》 1、北境与京城 北境。 日出前天色晦暗不明,似乎不是好兆头。 此地是鹿儿岭,南梁与北燕交界之地。当北燕大军压近的消息传来时,村镇迅速撤空。没有人迹,没有声息,只有荒凉的空屋、老树和偶尔飞起的乌鸦。 草丛中有什么在晃,一个几乎与杂草同色的小个子直起腰板。他很瘦,一脸猴相,目光看着百步之外的残垣断壁,发着牢骚。 “他娘的,等了一夜,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头儿,看来今日北燕大军不会来了。” “侯三,趴下!”有人低喝,正是侯三口中的头儿。 头儿是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此时,正一动不动地挂在一旁的胡杨上,脸上涂着深褐色的泥土,褐色短衣与树干融为一体,哪怕走到跟前,都未必能发现他的踪迹。 “黎明才是最危险的时候。”头儿低声道。 侯三已在草丛趴了半宿,此时困乏难耐。他脸旁不到半尺,一株不知名的黄色野花在风中摇曳,花瓣上凝着一滴泪珠似的晨露,侯三觉得怪好看的。 他百无聊赖地吹了口气,让那泪珠落下,“要我说,他们从燕京开拔到这里,人困马乏,怎么也要歇几日。” “你懂什么?”头儿纹丝不动,只有嘴唇微启。“燕京到凉州,这一路咱们大梁死了十个间者。十条人命换得北燕发兵的消息提前十五日送达幽州。” 他的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沉痛,他从未对人提起死去的间者中,有他的同胞兄弟。 “小心!谨慎!我们是斥候,是最前沿。” 我们是斥候,是最前沿。 小个子做斥候的时间还短,但也牢记此句。这是大粱幽州济北王麾下,斥候们引以为傲,也引以为戒的警语。 头儿的话很重,小个子应了声是,“只不过地上太凉,我的膝盖都麻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快速趴了回去,把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静静听着。 忽然,大地开始颤动。 先是微弱的,杂乱的,继而是强烈的,有节奏的,仿佛山呼海啸,带动他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来了!” ~~ 天蒙蒙亮,太阳在地平线上划了一道金芒,下有条又细又黑的墨线正迅速推进。头儿默数,“一、二、三……” 他在计算远处的营旗,北燕军三千人马一个方队,一杆营旗。越看越心惊。地平线上共竖起三十面蓝底金字大旗,即敌军十万之众。 “你速回幽州汇报敌情。燕军十万出现在西北方向鹿儿岭,距幽州还有不到八十里。” “那你……” “等他们走得更近些,我要看清他们有多少辎重。你先撤,快!”头下令。 侯三调转身子,贴在地皮上,迅速往回爬了数十步。当他置身浓密的树丛中时,便飞快起身,往南奔跑。前方百步的土窠后,有他们藏的快马,上了马,一个多时辰,他就可以将消息送回大梁北境第一要塞——幽州。 就在他起身上马的一瞬,嗖!一道乌光,冷箭直射入他后背。 侯三无声地扑倒在马身前。疼痛让他有了片刻的恍惚,回头看去,那片几乎被他盯了一夜的残垣断壁后,不知何时显现两个鬼魅般的人影。 人影与土墙浑然一体为,若不是他们飞驰而来,同样难以发现。 斥候! 北燕的斥候! 比他更能忍,更小心谨慎的同行! “原来,最前沿的,最先死。”侯三在这一刻想。 两个北燕斥候一左一右,互为策应,直扑过来,他们要抓活口。 头儿藏身树上不动。当北燕人走过胡杨树下时,他将自己当作滚木,从天而降,砸在对方身上,紧接着,短匕直插一人的咽喉。 对手猝不及防,可也够悍。伤者不顾脖颈鲜血喷涌,死死抓住头儿的匕刃,他的伙伴对着头儿的肋下便是一刀。 侯三踉跄着站起身,想要过去帮忙,但他听到头儿声嘶力竭地吼。 “送信,跑!” 头儿的声音变了调,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侯三停住,咬牙,转身。训练有素的战马似乎知道主人力所不及,前腿一曲跪在地上。 侯三勉强爬上马背,嘶鸣声中,马带着他冲了出去。他回头看着来处,头儿紧紧勒住一个北燕斥候,任凭他的伙伴一刀一刀捅在自己身上。 侯三闭上眼,把脸埋在马脖子里,良久,再抬起头时,血和泪让他眼中一片赤红。 奔跑。 后背的箭伤几乎带走身体所有的温度,四面是荒凉的平野,终于,他看到了幽州城。他开始嚎叫,那声音像极了头儿最后的嘶吼。 “前方敌报……” 幽州城紧闭的大门迅速开了一条窄缝,侯三飞马进城,再也无力为继,从马上直接摔下来。 有人冲上来,拍打他的脸颊,撕开他后背的衣服,一支羽箭入骨三寸,血染湿了后背。 他喘息着,“西北八十里,鹿儿岭,十万……十万燕军逼近。” 消息飞驰进济北王府,议事厅中窒息一般沉默。 济北王慕容信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沙盘。身旁十几名将校、包括他的至交好友凤成佑,都紧紧盯着他。 副将方大同焦虑地锤了一拳桌子,“八十里!十万大军还有八十里。咱们只有四万人守城,孤立无援,整整十五日,京城为何没有一点消息?” 慕容信没有说话。 “王爷,退吧。”军师冯观带着沉痛。“往南撤退一百五十里就是凉州,退下去我们还有机会,也许援军已在路上。” “退?退下去幽州百姓怎么办?”凤成佑问。 冯观一梗,“凤二先生,济北王府守的是一国,不是一城,守的是大梁,不是幽州。敌众我寡,不能硬拼,若是四万守军都拼光了,北境到京城,这条线上再无可阻挡燕军的兵马,只消半个月,燕军就会逼近京城,若真是那样,王爷就成了千古罪人。” 凤成佑沉默片刻,颔首,“好,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 他转身便走。 慕容信伸手拦住,“凤二,你去哪?” 凤成佑沉声道:“王爷,你有你的大局,我也要守住我的道义。我不能眼见燕军屠城,一走了之。大梁百姓,能救一个算一个,北燕大军,能杀一个就杀一个。” “等等!”慕容信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有了决断。 “各位,不能退。”他掷地有声。“由此南下,唯有幽州地势险峻,或者能凭地利阻住燕军攻势。我们身后就是千里平野,退一百五十里,敌军便有一往无前之势,恐怕再难阻拦。” “可是援军……” 慕容信目光坦然看着诸将,“纵然援军未至,本王亦无所惧,就与这幽州共存亡吧。” ~~ 京城。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傍晚时分,东门大街最繁华的地段,几个精干的随从拥着一辆华盖四轮马车,停在“集香亭”门前。 有位穿松绿色锦袍的小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他十六七岁,衣着华贵,五官精致,只是有些虚胖,行动间就显得笨拙。 站定后,他对马车内伸出手,“宛宛,就是这,我亲眼看见卫翎这家伙进了‘集香亭’。” 随着他的话,帘笼挑起,出来个蓝衣少年,肤色白皙莹润,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细长的凤眼,目光流转似一汪澄净的湖水。 宛宛没去扶小公子的手,足尖微点,一个轻旋落在地上,带着好奇打量眼前的景致。“好热闹!”声音柔柔的,沙沙的,仿佛羽毛在人心上轻抚。 小公子一脸艳羡地看着她曼妙的身法,“宛宛,这招凌波微步真漂亮,回头一定记得教我。” “凌波微步?”不过是马步扎得坚实,故而身法轻盈,“是谁起了这么个故弄玄虚的名儿?”宛宛失笑,似夏花绚烂,看得小公子两眼发直。 “凤二先生呀。”小公子急道:“他去幽州前,在白山书院讲武堂教过,只是我学得不好,远不如你这样精妙。” “那是,你笨得像个大狗熊。这招凤宛使来叫凌波微步,你济北王府慕容世子使来,就叫狗熊跳墙。”随着声音在马车里响起,一个满面稚气的小公子探出头来。她也是女扮男装,却别别扭扭扯着身上的袍子。 慕容喆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反唇相讥。这位柔嘉郡主是太子爷长女,也是大梁景元帝第一个孙女,在皇室中颇为受宠,故此有些骄纵。平日里倒也装得温柔可人,一遇到自己就原形毕露。 柔嘉郡主樱花般的小嘴撅得老高,“慕容喆,你怎么不来扶着本郡主?” 慕容喆苦着脸,“郡主,男女授受不亲呀!” 柔嘉郡主眼睛一瞪,“你是我亲表弟,有什么避讳。” 大梁皇室姓陈,济北王慕容家便是大梁唯一异姓王,专为陈家江山镇守北境。当朝太子的胞妹清河长公主陈琅嫁于济北王为妻,便是慕容喆的母亲。 慕容喆嘟嘟囔囔。“有事亲表弟,无事慕容喆。” 柔嘉郡主闻言,眉毛一立,叉起小蛮腰便要发作。凤宛忙息事宁人,亲自伸手扶着她下车。“郡主,世子,回头再吵啦,咱们先干正事。” 只要是凤宛说的,慕容喆从来认为都对。他附和,“没错,别忘了咱们是可来捉奸的。” 2、舞妓与书院 “集香亭”号称京城第一温柔乡、英雄冢。金装玉砌,雕梁画栋,气象非凡。 进得门来,立刻便有个胖胖的鸨儿妈妈迎上前。看多了南来北往的客人,鸨儿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随意一扫便知凤宛和柔嘉是两个姑娘。 “我们这可不招待女客。”她撇着嘴伸手拦住,“再说,天仙似的大姑娘来逛花楼,也不合适呀。”说话间,眼带着钩子,在二人脸上来回寻摸,一边腹诽,这又是哪位王孙公子家眷来花楼捉自己男人。 柔嘉被她看得直发毛,虚势喝道:“看什么?再看,本……本公子叫人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妈妈斜斜剜了她一眼,“哎哟喂,还是个小泼妇。” 慕容喆忙从后面挤过来,把柔嘉扒拉到身后,手心上擎着一锭金元宝一晃,鸨儿两眼放光,如同狐狸看到肥鸡,瞬时脸上笑出一朵花。 “呀,瞧我老眼昏花,这不是慕容小王爷嘛。您有日子没来,我们这儿的姑娘心里不知道多惦记您。” 她极其自然地把慕容喆的手握住,亲亲热热按在心口,似乎让他摸一摸自己心里有多少惦记,都未见怎么动作,金元宝就滚进了她怀里。 凤莞惊讶地看着她胸口衣襟隆起处,暗暗称赞,这套行云流水的收钱手法,就是同二叔名满天下的绝技“小手段”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慕容喆尴尬地挣脱鸨儿的手。“这两位是跟我一起的,你去招呼别人吧,我们随便转转。” 妈妈行了个礼,笑道:“原来是小王爷的人,您几位今晚可有眼福了,龟兹国的乐舞已准备停当,舞姬这就登台。小王爷,请您自便。”说着抛了个媚眼,扭着水桶般腰走了。 柔嘉郡主气急败坏,“慕容喆,原来你也来这种地方?” 慕容喆干咳一声,“我,我是跟着朋友过来应酬的,略坐坐就走了。” “胡说,略坐坐,那肥婆为何认得你?她还对你抛媚眼。” “她明明是对银子抛媚眼,再说,她又不是我家奴才,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 “你还摸她,太无耻了,我要写信告诉姑姑。”柔嘉活了十几年,也不是没见识过太子府中的争奇斗艳,还从未见过一个半老徐娘能把媚眼抛得如此活泛。“凤宛,你瞧他,等回去你也告诉院长,好好责罚他。” 她拉住凤宛,想要找个盟友一起批判慕容喆,凤宛却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心关注着大厅中间那处足有一人高的圆形舞台。 “果然今日有龟兹国乐舞,说是极香艳。”她自言自语,“我就想看看怎么个香艳。” 慕容喆满头黑线,不是说来捉奸么,这二位,一个只顾着看热闹,一个只想捉他的错,没有一个长正经精神的。 他焦急地跺脚,“别看了,我们先去找卫翎。” 柔嘉郡主不悦,“卫翎与人在此喝花酒,凤宛都不管,你做什么如此上心,非要拉着她过来?哼!醉翁之意不在酒!” 凤宛则踮起脚,两眼放光地地指着高台,“郡主,快看,龟兹舞姬登场了。” 大厅忽然暗下来,唯有台上灯火耀目,耳畔传来明快激烈的鼓点声,一名舞姬踩着鼓点,奔上舞台。 她赤足,上半张脸戴着纤巧的黄金面具,嫣红丰润的唇角微微翘起,目光流转似乎勾人心魂。 她手腕脚腕上都系着紫色丁香花环,舞衣只掩住关键部分,露出丰润雪白的酥·胸和小腿,一个亮相,台下喊声震天,当横吹的音律响起,舞姬扭腰摆胯,快速旋转起来。 随着她们的动作,台下看客尖叫不已,有人打着口哨,有人将大块的银锭掷上台去,还有人极力伸手想要摸一把舞姬的玉足,那舞姬越发旋转得更快,好似翩翩蝴蝶,让人只能抓住她足下一缕香风。 “原来,这就是最近盛传的胡旋舞。果然不凡。”凤宛连连赞叹,连柔嘉郡主的目光都被吸了过去,虽然嘴里念叨着“有伤风化”,可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台上。 大厅里的空气已经沸腾起来,舞姬最后一个凌空飞旋,稳稳落地,双手按住胸口激烈地起伏,对着台下行礼,叫好声几乎掀开屋顶,凤宛也拍起巴掌。 慕容喆没看台上,眼角余光看角落里有人对他打了个手势。他有些焦急,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对凤宛和柔嘉催促,“可看完了吧,再不去卫翎就溜了。”他护着二人往人群外面走。 凤宛意犹未尽地看着舞姬退场的背影,“果然高手在民间,我瞧她这一段舞,转了不下两百圈,停住时一丝不晃,是真功夫。” 柔嘉不住点头,“可不是么,常在宫宴上献舞的教坊舞姬也远不如她。” 慕容喆几乎抓狂,“宛宛,柔嘉!” “好了好了,知道了。”凤宛笑了起来。“你带我来找卫翎嘛,可我现在又不想找他了,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巴巴地来花楼里找他,岂不是让人见笑。” “那你……” 凤宛笑眼弯弯好像小狐狸,“我听人说‘集香亭’重金请来一位龟兹舞姬,正愁找不到借口,若是自己跑来看,爹和姑姑知道了,少不得要发作我一场。” 柔嘉听到此,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宛宛是最识大体懂分寸的,怎么今日如此失矩。”她凶巴巴看着慕容喆,“你堂堂济北王世子,学得跟坊间长舌妇一样,就算卫翎来这里不妥当,你当去指责卫翎,干吗来找凤宛。你怀的什么鬼主意?” “我哪有什么鬼主意……我是想着如今宁远候府刚和凤家开始议亲,卫翎这会儿当循规蹈矩,这么跑到花楼,岂不是打了凤家的脸?” 凤宛抿嘴一笑,没吱声。 “循规蹈矩?”柔嘉哼了一声,“你说的是卫翎吗?这四个字跟他沾边儿吗?说起来,凤宛,院长看中他什么,怎么就要把你嫁给他?” 卫翎,宁远侯之子,号称京城第一“不思进取”。 某年某月某日,木兰秋狩,陛下赐下白玉如意为彩头。如意,如你心意,俨然是陛下明示暗示,要从一班贵戚子弟中甄选大梁未来的栋梁。 于是众人左擎苍、右牵黄,闻风而动,杀进猎场。到最后人人收获颇丰,唯有卫翎不见踪迹。侍卫找过去才发现,小卫世子寻了个阴凉所在,枕着一头梅花鹿,一人一鹿相依相偎,呼呼大睡了一下午。 “卫翎啊,你的猎物呢?”景元帝黏着胡子问。 卫翎睡眼惺忪,不免尴尬,四下看看,只好回手抱起小鹿,“猎物在此,不过怪好看的,求陛下允许臣养着它。” 景元帝语带无奈,又气又笑,叫来宁远候,“卫爱卿,你一世英雄,怎么把这小子养成得心软又犯懒,人人争先之时还能睡过去了。” 宁远候汗颜,忙谢罪。“陛下所言极是,臣早年征战在外,对此子疏于管教,他又被他母亲宠惯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等回府臣定要好好揍他一顿。” 陛下赶忙制止,“孩子大了,可不能打了,慢慢管教罢。可惜这孩子被养得散漫,上不得阵,带不得兵,真是我大梁憾事。”见宁远候愁眉苦脸,陛下话头一转,“不过,只要父慈子孝,安守本分,那也不错。” 宁远候忙称是,“陛下圣明。臣也觉得,他一生安乐,做个闲人,不要惹事生非也就够了。” 景元帝满意地点头,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取得共识。卫世子基本与带兵上阵绝缘,这“不思进取”之名,经金口玉言,传遍京城。 之后不久,京城传出风声,卫侯思来想去,要给不上进的儿子找个名门闺秀,把他好好管束起来,相中了“白山书院”院长凤成周的长女。 一家女,百家求。凤家女,天下何止百家求。 凤家乃大梁一等一的名门。老太爷凤伋是大梁前任太傅,曾位列三公一品,虽已告老归隐,声望却越来越盛。 凤伋膝下二子一女,长子凤成周二十二岁高中状元,一篇论策天动天下。进了六部,走了仕途,眼瞧着跟自家老爹一般是入阁拜相的命数,不想三十岁那年,母亲和夫人先后病故,凤成周自请丁忧。 丁忧之期,凤家出资筹建“白山书院”。起先意在为寒门学子提供一处读书识礼做学问的安静所在。不想三年光景教出了数十个两榜进士。于是连京城王侯将相、名门显贵都以将自家子弟送入白山书院为荣。 宁远侯家的小卫翎、靖江侯家的王武阳,甚至是远在北境的济北王都把儿子慕容喆辗转送了过来。 凤成周一想,父亲官居一品,他做人子的理应避嫌,又加之已中过状元,进过六部,也对得起祖宗了,于是丁忧期满,直接辞官当起了教书先生。 人有真本事,干什么事都能成大气候。不过数年,“白山书院”俨然大梁第一学府。凤成周无心插柳,一不小心成了大儒。景元帝也会应景,书院成立十年之期,御赐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天下之师”。 “天下之师”不知怎的,千挑万选,把爱女许配给京城第一“不思进取”的卫翎。 3、斗殴与求救 这个问题,不但柔嘉郡主困惑,京城中的名门勋贵困惑,就连凤宛自己也问过。不但问了爹爹,还问了二叔和姑姑。 凤成周一弟一妹——凤成佑、凤芙珍。兄妹三人号称凤门三绝。三绝就是绝,对于凤宛之惑,解释得十分不惑。 “此子貌似散漫,实则通透,堪为宛儿良配。”世事洞明的大儒凤先生言简意赅道。 “嘴甜,天赋也好。本来我的‘小手段’非入室弟子不传,被这小子哄着喝了顿酒,三言两语就把功法套去了。可惜太懒,不爱学武,收不到徒弟,收个侄女婿也不亏。”喝点酒就没正形的凤二叔道。 “长得好,满京城里,就属卫家小子耐看的,配宛儿,也勉强够了。”太医院女院判,三十岁寡居,却顶喜欢看美少年的凤姑姑道。 其实凤宛跟卫翎也熟,要比那些对卫翎说三道四,笑他难成大器的人都熟。 卫翎十二岁入“白山书院”门下,凤宛自认为是看着他长大的。不但见过他的懒,见过他的慧,更见过他的善。 他喜欢躺着,再不济就坐着,实在无法可想就站得七扭八歪,除非被他老爹瞪着或是被她老爹盯着。他写的策论看得父亲赞不绝口;他甚少如别人秉烛夜读,但若读到精妙之处,也手不释卷——虽然八成是歪在榻上看。他偶尔用木筷做剑,揣摩二叔的武功招式,二叔见了都不免夸他一点就通;他还多年给书院里的寒门同窗捐助冬衣和炭火,却绝口不将恩惠示于外人。 纵然如此,凤宛还是不托底,得知宁远候登门提亲,凤宛亲自跑去问卫翎。 “你因何求娶本姑娘?” 卫翎歪靠着椅背,桃花眼一眯,“长得好看,嘴甜,还有,凤家人都活得通透。” 凤宛窃喜,原来他们是同一种人,可嘴上却不肯松口,“人家说你是京城第一不思进取。” “那宛宛觉得我如何?” “唔!”凤宛眼珠转了转,“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懒鬼,或者是个懒惰的大聪明。”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有了默契。 卫翎嘴角弯弯,眼中似有星光,“宛宛希望未来过怎样的生活?” “唔,衣食无忧。” 卫翎失笑,“这个你大可放心。” “唔,夫君绝不欺我瞒我委屈我,只喜欢我一个。” 卫翎答得极快,“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还想去天南海北,看万里江山如画。” 卫翎挠挠头,“这个,有点累,不过,你若有此心愿,我也愿意陪着你,反正我今后注定是个富贵闲人,我们可以乘着马车,游历天下。” 自此一叙,凤宛心中也有了定数。卫翎是军侯之子,皇帝忌惮,他正该藏拙。无论他的“不思进取”是真是假,最难的是为人有趣又通透,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信父辈的眼光。 今日她与柔嘉郡主正一处闲话,慕容喆匆匆而来,说巧遇卫翎在“集香亭”喝花酒,行为不端,叫嚣着要带她去捉“奸”,凤宛心中虽然惊讶,却依旧没什么波澜。 她信卫翎不是无情无信之人。可在她心中,从来都是你若不离我定不弃,你若无情我便休。只是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跟慕容喆不能说,跟柔嘉郡主也不能说。 凤宛好脾气地笑,“世子,多谢你惦记我,不过还是别去见卫翎了,徒增尴尬。今日看了这段舞,也就足够了。” 慕容喆脸上微僵硬,“那你……” “不如我做东,请你和郡主去樊楼吃京城如今时兴的水席?” 柔嘉见凤宛改了主意,不去找卫翎麻烦了,心满意足,“好呀好呀,就去吃席。” “那……好吧。”慕容喆无奈,目光微转,对着暗处,做了个隐秘的手势。 三人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前,便有个一身酒气的登徒子靠了上来。 “哎哟,这是哪家的小相公,长得真好看。”说话便往柔嘉脸上伸手。 凤宛一把捏住那人手腕,见他醉眼蒙眬,满面通红,倒也没想惹麻烦。手下一个巧劲,将那登徒子推开几步。 柔嘉郡主可从未受过这种折辱,气急败坏斥道:“大胆,竟敢对本郡主无礼。” 她一声喝,惹得四下纷纷侧目。凤宛暗道糟糕,忙拦住她,“算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刚安抚下柔嘉,慕容喆开始发神经。他指着登徒子大喝一声,“大胆,哪来的醉鬼,铁牛,给我打!” 铁牛,济北王派在儿子身边第一高手,长得如同一尊黑铁塔,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小主人。铁牛二话不说,抓起那登徒子往旁边桌子上一摔,只听见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哎呦哎呦,大厅里开了锅。 远处传来胖鸨儿的尖叫声,“来人,快把惹事的给我丢出去。” “集香亭”是风月场,自然养着一群护院帮闲,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在角落,此时听主家召唤,呼啦啦冲了过来。 济北王府的高手岂是这些帮闲打手们抵得过的,铁牛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站定在几个小主子身前,如同砍瓜切菜,一会工夫,地上倒下一片。 慕容喆嗷嗷叫,“揍他,太岁头上动土,揍死他。”凤宛护着柔嘉郡主,蹙眉看着格外兴奋的慕容喆。 铁牛听了主子的吩咐,下手就更痛快了,大厅里客人们四散奔逃,没一会儿跑了个干净,只留鸨儿妈妈的尖叫带着回音儿。 忽听头上有人断喝,“住手”。凤宛三人同时抬头。 柔嘉一僵,把脸隐在凤宛背后;慕容喆如被卡了脖子,老实地站定在一旁。 铁牛手上还安着个帮闲汉,擎起拳头正要捶,慕容喆赶忙跑过去,从后背踹了他一脚,“让你住手呢,别打了。” 慕容喆和柔嘉如同耗子见了猫,凤宛只好硬着头皮对楼上屈身行了个礼,赔笑。“原来是晋王殿下,多时不见。凤宛有礼。” 屈身之后才想起今日着男装,这福礼半路变成拱手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晋王,当今皇上景元帝次子,身份显贵自是不言而喻。他平日不苟言笑,一向是个很有威仪人,倒不如太子八面玲珑,让人亲近。 晋王一脸不满地看着下面三个晚辈——柔嘉是他侄女,慕容喆是他外甥,凤宛的祖父曾经做过几位皇子的老师,说来说去都不是外人。 此时,晋王身旁慢吞吞晃出来个穿雪青色锦袍的公子,十八九岁,修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五官轮廓分明,神情却很柔和,他带着些好笑的神情,慵懒地倚在围栏上往下看,正是宁远候世子卫翎。 “你们三个,给本王上来。”晋王蹙眉。 慕容喆推柔嘉,柔嘉推凤宛,谁都不想往前凑,可晋王目光如炬,此时开溜已来不及了。终于还是凤宛打头,磨磨蹭蹭上了二楼。 楼梯口遇到卫翎,他笑,“你们怎么有雅兴来这里打架?” 凤宛还未讲话,柔嘉气呼呼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卫翎眨了眨眼,奇道,“为了我来打架?” “为了你来捉……” 凤宛一把捂住她的嘴,“听说这里有龟兹国乐舞,我和郡主来看热闹。” 柔嘉郡主甩开凤宛的手,不假思索地出卖了亲表弟。 “什么呀,慕容喆说你在这喝花酒。”她回头怒目而视,“你可没说王叔也在这,要坑死人了。” 这会儿,慕容喆的脖子好似折了,脸埋在胸口不敢抬头。晋王已冷着脸喝道:“还不过来?” 凤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看卫翎,卫翎安慰她,“无妨,王爷顶多教训几句。”说完,不太讲道义的转身要下楼。 “你去哪?”柔嘉郡主问。 卫翎笑指楼下,鸨儿伸着脖子窥探,地上还滚着好几个打手,客人们跑了一半,还有一半缩在角落看热闹。“我下去收拾你们的乱摊子。” “你怎么这么勤快,明明就是想溜走,你别走,进去帮我们说说好话。”柔嘉瞪着他。 卫翎无奈,这位小郡主他也得罪不起,只好吩咐随从去跟“集香亭”交涉,自己跟了三人走进雅室。 里面很安静,并没有他们想所得香艳旖旎,只有个穿紫纱的女子执壶,安静地立在角落。 “你们三个的书都白读了,规矩也白学了,白日青天跑到这里聚众斗殴,这是皇亲国戚,世家子弟该做的事吗?”晋王开始训话。 三人立刻老老实实赔罪,“王爷、王叔训斥的是,我们错了。” 态度如此之好,倒让晋王不好再说了。运了运气,晋王先问凤宛,“太傅身体可好?” 凤宛忙道:“回王爷,祖父安好,一日三顿想吃肉,中气十足的。” 晋王点头,又去看慕容喆,可眼神却带着失望。“你父王在边关……” 卫翎已经坐下了,闻言笑着插话:“他们也是无心之失,王爷赎罪则个吧。” 站在一旁的紫衣女子也上前一步,斟了杯酒给晋王,声音温软,咬字有些含糊,“王爷息怒,外面的人还看着呢。” 在大梁,敢拦住晋王话头的人屈指可数,卫翎也就罢了,这女子不知是何人。凤宛不由带了好奇去看她。面熟。女子手腕一动,露出紫丁香的花环来,竟是适才舞台上的龟兹舞姬。 晋王也觉得不该提起边关,遮掩着端起酒盅。还未等他把酒凑到唇边,门外,传来凄厉的呼声。 “济北王府慕容世子可在此处?” 众人一愣,那声音越发高亢,“慕容世子可在此处?我是北境信使,六百里加急。” 卫翎带着些审视,看了眼慕容喆,慕容喆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谁在外面?”他起身走出去。 越过围栏,楼下站着穿大梁军服的汉子。此人显然经过长途奔涉,满面灰尘,脸色晦暗,嘴唇干裂。他见到慕容喆出来,眼睛一亮,跌跌撞撞扑到大厅中央单膝跪下,声音绝望而又嘶哑。 “世子,北境告急,十万燕军压境。王爷困守孤城,眼看弹尽粮绝,要抵不住了。” 4、求救于瞒报 慕容喆似乎吓呆了,半晌才有所反应,他连滚带爬冲到楼下,扯住信使追问,“父王怎样了?” “属下来时,已是燕军攻城第六日,城中只剩下不足一万人。” “可曾去兵部,可曾禀告陛下。” 来人放声痛哭,“属下是第十二个进京求援的信使,十二道军报都未能搬得到救兵,世子,您快想个法子,救王爷,救北境袍泽们的命吧。” 随着他的哭诉,“集香亭”一片哗然,此事尚还瞒住民间,瞒得死死的,随着慕容喆和信使的一问一答,吐露个干干净净。 慕容喆转身,抬头,与跟在他身后出来的晋王等人已相对。柔嘉惊骇,凤宛讶异,卫翎似若有所思,晋王却眉头深锁、满面沉重。 慕容喆眼中含泪,直挺挺跪倒,“王爷,求您出兵,救一救父亲,救一救北境吧。” ~~ 华盖马车中,凤宛和柔嘉靠在一起,由坐在另一侧的卫翎护送回府。晚风吹动车厢四角挂着的铜铃铛,叮叮当当,越发显得车厢内异常。 “若是姑父……阿喆可怎么办呀?”柔嘉郡主幽幽叹了口气,她虽时常与这位表弟争执,实则却很把他放在心上。 凤宛想了想,小声安慰,“晋王殿下不是已经亲自带着世子进宫去求见陛下了,我们且耐心等消息吧。” 柔嘉微微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可是奇怪,宛宛,若是真有十二道军报进京,为什么没有派兵去救。是不是有人瞒报?” 凤宛没言语,卫翎向外张望了一下,“郡主,太子府角门就在前面不远了。您是悄悄回去,还是我让人去通传。” 柔嘉忙道:“别声张,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吧,我的女使在角门外守着的。” 果然,太子府角门处站着几个宫装侍女,瞧见柔嘉郡主下了马车迅速迎了上来。 柔嘉下了马车,回头看着凤宛:“这件事,说不定就有人瞒报,岂有此理,我这便去告知父王。” 凤宛扯住柔嘉,委婉劝道:“郡主,你还是不要去太子殿下面前说起这件事。” “为何?”柔嘉急道:“姑父危在旦夕,我既然知道了,怎么能不说。” 凤宛一顿,卫翎立刻接口:“晋王已经带着慕容喆进宫求助,就算之前有人隐瞒,如今也瞒不住了。你们今日惹了祸,说出去倒是徒增是非。” 柔嘉扁了扁嘴,“若真的是有人瞒报,我就是拼着被责罚,也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当下是瞒不住了。” 凤宛温和一笑:“正是这个理。” 柔嘉恋恋不舍地同她告别。“卫翎,你好好把凤宛送回去,不许犯懒,今日原本就是因为你,我们才闯了祸。” 卫翎讪笑:“原来还是我的错,郡主放心,我一定尽职尽责把她送回去。” 互道过珍重,等柔嘉郡主进了太子府,两人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了。 车厢内,凤宛半靠在窗口,微垂羽睫,瓷白的手撑着下巴往窗外看,几缕碎发在夜风中轻抚圆润的耳珠。 卫翎见她沉默不语,故意逗她说话。“今日‘集香亭’的龟兹乐舞看得可开心?” “前面挺开心的,后面就有些不开心了。”凤宛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为何?是因为看见我吗?”卫翎笑了,好声好气地解释,“晋王心绪不佳,这才拉着我同去‘集香亭’散散心,我们可是规规矩矩地喝酒说话来着。” “不是因为这个”,凤宛摇头,想了想,低声问。“你说,太子殿下真的不知道北境告急吗?” 卫翎略一沉默,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凤宛已了然,“他知道,但他不肯救。是不是?为什么?” “或许他认为,有更重要的事。”卫翎叹了口气。 凤宛一脸不可置信,“有什么比边境告急更重要?有什么比数万幽州守军和百姓的生命更重要?” 卫翎斟酌着,不知该不该把这些话说给凤宛听。看着面前少女的忧虑和愤懑,想着她的聪颖和机敏,以及未来京城不可避免的危机,他还是下了决心。 他掀开帘笼向车外看了眼,太子府外的便道幽静空旷,只有这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左右跟车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他放下垂帘,看着凤宛,脸上有别人从未见过的严肃。 “宛宛,若是我猜得不错,陛下的病情大概要比公布出来的更严重些。” 凤宛吃了一惊。须知大梁景元帝称病,太子监国理政已有一年多光景,虽然陛下龙体欠安,太医院传出来的消息却一直是脾胃不和,食欲不振这类小毛病。 卫翎的声音有些低沉,“北境告急的消息七八日前就已送入进京,晋王殿下再三请求带兵去解幽州之困,可太子殿下不允。” 凤宛的心揪在一起。七八日?这段日子京城依旧歌舞升平,可北境只怕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她握紧拳头,指甲印在掌心。 卫翎牵起她的手,把她的小拳头轻轻分开,垂着眼低声道:“父亲也多次谏言,若幽州有失,再往南便是千里平野,敌军一冲而下就会危及京城。可是太子依旧不允。” “太子糊涂了?”凤宛气极。 卫翎凑近她耳边,声音极轻,带着些嘲讽,“陛下病重,若是此时晋王带兵离开京城,他怕控制不住局面。” “就算不是晋王,其他将军去救不行么。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北境失守,京城还能守得住吗?”凤宛满心恼火。 “你想得通,太子殿下却想不通,他说济北王骁勇善战,手下三万大军,怎么也能支撑些时日。出兵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徐徐图之。”卫翎苦笑。“故此,依我看,陛下恐怕也就这些时日了。他在等着定了大局,再出兵救幽州。” 二人同时沉默下来。太子私心太重,将大梁置于险境,如此不贤,怎能担得起储君之位。可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不可宣之于口。 凤宛忽然急道:“对了,二叔数月前远行,说要去探望济北王,此刻也不知在不在幽州。这可怎么办?太子隐瞒军情,祖父和爹爹大概还不知道。” “冷静。” “卫翎……” “宛宛!”卫翎略提高声音,用力握住凤宛的手。 “这件事虽未公开,但朝中早就风声鹤唳,院长怎会不知,济北王府又岂会让太子把消息瞒下。今日之事,未必不是慕容喆筹谋之举,当着晋王,你我,还有柔嘉郡主的面,在大庭广众之下掀开一切。” 凤宛听着卫翎的话,冷静下来,可身上也有些发凉。 “不错,慕容喆虽然性子跳脱,但也是有分寸的,今日当着郡主的面,非要拉我去‘集香亭’,就有些奇怪。”她自言自语。 “那个醉鬼也很怪,初时还见他在人群中晃,等动手他就溜了,铁牛打了一架竟把罪魁祸首放走了。” “还有信使。京城如此之大,他一个北地来的,竟然能一路找到‘集香亭’去,当着王爷的面言辞有力,字字血泪,让‘集香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想通了关节,她苦笑一声,“世子长大了,已能为济北王分忧,倒是我还糊里糊涂,平白入了人家的套。” 凤宛、柔嘉、慕容喆,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她还依稀记得,那年,只有七岁的慕容喆被济北王抱进书院的情景。 济北王在时,小世子扁着嘴,忍着泪。济北王离开后,小世子嚎啕大哭。是她拿着冰糖葫芦上去哄,“别哭,这里有很多哥哥姐姐的,虽然你父王不能陪着你,我们会陪着你。” 物是人非。 凤宛叹了口气,倒也想得开,“他也是无奈,只要能救北境,我不气他便是。” 卫翎微笑,凤宛聪慧善良,疏落通透,正是他一心所求。他抬手为她笼了笼鬓边的碎发,开着玩笑安慰她。“所以,以后你要多长个心眼,不过也没事,还有我呢。” 凤宛也笑了,在车厢的晃动之中,轻轻靠在一处。 “宛宛,京城恐怕要变天了。答应我,从现在起,安安稳稳待在家中,待在书院里,不要一个人偷跑出去,也暂时不要再见慕容喆。保护好自己,至于北境还有凤二叔……” “如何?” “他们已在筹划了。” ~~ 等卫翎送凤宛回到书院时,天色已完全黑了。月色暗淡,星斗满天。“白山书院”的院子里不知为何灯火通明。 一群学子挤成一团,正在激烈地争论什么?卫翎扶着凤宛下车,二人站在人群外,听着里面的声音。 只听一个略带北地口音的声音道:“边境告急,太子殿下隐而不报,乃是失德,置北境求救于不顾,乃是失信。储君如此行事,岂不让天下人心寒?” 凤宛垫脚往里看,一个面色微黑,长相敦厚的学生站在最中间,正在侃侃而谈。 “张诤,你可真是危言耸听,扰乱民心。”一个略尖锐的声音带着些不屑一顾,大声反驳。 5、学生与先生 ·说话的是个白面书生,长得颇为俊俏,脸上三分傲气,穿着打扮也比对面的人来得富贵些。 “济北王骁勇善战,幽州地势险峻,北燕蛮子能有多大本事冲得过雄关漫道。太子殿下胸有定数,运筹帷幄,一群唧唧歪歪的小人,何时发兵岂是你们能猜得透的。” 被叫做张诤的学子脸上变得通红。“胸有定数?运筹帷幄?许故,你是痴人说梦吗?我朝重文轻武,战力本就不及北燕,若不是济北王在幽州拼死抵抗,只怕北燕人的铁蹄早就踏上我们南梁的土地了。” “胡言乱语。”许故跳起脚,两人眼见就要挥起拳头。他们二人身后各自站着一群拥趸相持不下,争论声越来越高。 凤宛和卫翎对视一眼,文人论政,千古有之,可如此大张旗鼓地在书院门口指摘太子,十分不妥。 “书院里何时进了这样两个愣头青?”卫翎皱着眉头,把嘴巴凑在凤宛耳边问。 凤宛无奈,“那夸太子的许故是江南才子,骂太子的张诤是北地乡试解元,总之都是慕名而来,刚进书院也没多久。” 卫翎点了点头,靠在身旁“白山书院”的旗杆上,眼底却有几分忧色。 “宛宛,你或许该跟院长提个醒,这两个棒槌,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非议储君,若让有心人听了,一个窝里的倒霉蛋,不但他俩要遭殃,也会连累书院的。” 凤宛好奇地问:“棒槌?是什么意思?” 卫翎笑眯眯,“稀里糊涂、自以为是、笨得要死,又不自知。”说得凤宛扑哧一笑,他的气息吹在她耳边,让她的脸上镀上一层红晕。 此时有人高声道:“都别吵了,院长来了。” 人群一分,走出个素衣皂袍的中年文士,四十如许,形貌清癯,正是“白山书院”院长凤成周。他的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淡定,让人看到就觉得心气平和不少。 凤成周走进人群,对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两派人微微一笑,“这么晚了,怎么都还是如此精神?” 众学子拱手为礼,有人道:“院长,如今咱们大梁与燕北交战,听说济北王求援,京城里太子却不肯出兵,如今坊间都传遍了。张诤和许故意见不同,正相持不下,不知院长可有赐教?” “哦?如何意见不同?” “张诤认为,太子不救北境,乃失德失信之举;许故认为,太子胸有成竹,何时发兵自有判断。” 凤成周点点头,“倒也各有道理。”他慢慢在人群走了几步。“不过,你们可知道,自古天子喜“谏诤”而恶“舆论”。只因谏诤是深思熟虑之后,直言建议,可直达天听,舆论却是市井传闻,空穴来风,容易失控。” 众人闻言,垂了头,应了声“是。” 凤成周的目光在张诤和许故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些玩味。 “既然你们俩都有见解,依我看不如今晚就熬个夜,将自己的看法写一篇策论,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不要虚张声势,应言之有物,忌无的放矢。写好了拿给我,若是真有见地,我呈给朝廷也是你们的功绩,岂不好过在这里的争论?” “院长所言极是。”许故和张诤都应道。 “去吧。”凤成周挥了挥手,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于是他看到灯影下的卫翎和凤宛。二人并肩站着,仿佛一对璧人,他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宛儿,你怎么这身打扮,又去哪里顽皮了?” 凤宛一吐舌头,走上来扶了父亲的手臂,甜丝丝笑道:“父亲,你可用过晚饭,晚上怪冷的,怎么不添件衣服再出来?” 凤成周在爱女鼻子上刮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小滑头就是嘴甜。”他又看向卫翎,“你也来了?怎么碰到一处?” 未来岳丈动问,卫翎不敢不答。他连忙把身板站得溜直,过来见礼,避重就轻地道:“院长,学生在坊间巧遇宛宛和柔嘉郡主、慕容世子,便自告奋勇送她回来了。” 凤成周笑了笑,也不点破,回头吩咐凤宛。“宛儿快去换了这身衣服,叫你姑姑看到,少不得又要啰唆你。卫翎跟我来,我新收了人家一瓯山泉煮茶,你有口福了。” ~~ 白山书院临水而建,未名湖蜿蜒斜穿其中。如今,凤家人大多住宅书院的后宅。 水旁有两间精舍,正是凤成周的书斋。书斋门上挂着一块疤痕虬结的小木牌子,笔墨淋漓写着四个字,“如如不动斋”。此处不大,门外种着南山之竹,荆楚之茅,配着潺潺流水,宛若人间仙境。 书斋对面,又别设一间茶寮,壁边有红泥小炉,干燥舒爽,中间一方长条矮几,放着茶注、茶盂、茶盏等物。 这里是平日书院里的先生围炉闲话之所,此时空着,凤成周把卫翎领了进来。 “坐。”凤成周指了指对面。 卫翎谢过,坐下,笑:“学生昔日在书院求学时,最怕这间屋子。” “何故?”凤成周笑问。 “若是沈先生叫我来,定是我骑射上有了疏漏,少不得要蹲两刻钟马步,若是翁先生叫我来,八成是我书画课上得了个差,不免要罚我抄一下午《汉书》。” 凤成周呵呵一笑。“沈六合和翁白首的确严厉了些,不过,我可不曾罚过你吧。” 卫翎揉了揉鼻子,“院长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最知我们这些学生的辛苦,的确从来不明着罚。” “哦?难道我暗着罚过?” “就如适才,您让大家回去写策论。”卫翎笑眼弯弯,“若是说,尔等不可聚众喧哗,妄谈国事,罚你们今晚每人写一篇策论,那便是明着罚。不过您定会说,原来大家各有见地,依我之见,不如挑灯夜战,写篇策论来辩一辨是非,那便是暗罚。诸位同门还会引经据典,费心竭力,力求把文章写得精彩纷呈。” 凤成周抚着短髯,手点卫翎,哈哈大笑。“果然旁观者清,你可不许把我的小妙招说出去。” 只要卫翎来,总能让他开怀一笑。他摆弄好红泥小火炉,从一尺多高的青瓷罐取出山泉煮水,又用茶刀从茶饼上撬下一小块,扔在铸铁壶中。 不一会,咕嘟咕嘟,茶壶嘴蒸腾起香气,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凤成周拿一盏天青釉的茶盅,倒了杯茶,亲自递给卫翎。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若有所指:“我听说,刚才晋王带着慕容喆进宫了?” 卫翎双手接过茶盏,心头一跳。 他安顿好“集香亭”的乱子,送了柔嘉郡主回太子府,紧接着便将凤宛送回书院。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凤家已经得知晋王进宫的消息。 “是。”他恭敬答道。“晋王在‘集香亭’听了北境信使的哭诉,决定最后再去求一次。” “最后?”凤成周的目光有了些锋芒,动作也慢下来,他在揣摩卫翎是失言,还是故意露出口风。慢慢抿了一口茶汤,他问,“若是这一次,太子还不允呢?” 问得很轻,意思却极重。 卫翎心中一阵狂跳,说,还是不说?凤成周是当时大儒,号称“天下之师”,他身后是数万大梁读书人,是悠悠众口。若是他的心与己方背道而驰,那么此刻就不应多说一个字。 可风大先生不是迂腐之人,若不是看破得朝中是非,想得透厉害关节,也不会急流勇退,离开官场。更何况事情若真的发展到他们所预料的那一步,凤家是人心所向,必须争取过来。 沉吟片刻,他轻声问:“院长,从小您教我们读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学生请问院长,幽州四万百姓,三万守军,七万条人命,可抵得过一个太子?” 茶室之中寂静无声,只有卫翎扑通扑通的心跳。凤成周目光森然,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 卫翎可不是鼓弄唇舌的学院书生,也不是朝堂上直言不讳,想着青史留名的硬颈子大臣,虽然他懒散随意,虽然很多人认为他不思进取,虽然这位大梁一品军侯的独生子被皇上一句话就排除在军权之外,可凤成周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他身后有何种力量。否则便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他。 卫翎是宁远候的儿子,宁远候卫仲卿与济北王慕容信,一在朝中运筹帷幄,一在北境杀伐决断,是大梁最明亮的两颗将星,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卫家的影响力。 “卫翎,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凤成周问。 “是。”话一出口,卫翎也不再犹豫, “亦是卫侯的意思了?”凤城周再问。 卫翎眼角一跳,“是。” 如此说来,“也是晋王殿下的决定了?” 卫翎拿着茶盏的手有些抖。这对师徒和未来的翁婿四目相对。凤大先生貌似波澜不惊,卫翎也从最先的惶然中安定下来,终于,他下了决心。 “幽州苦守多日,孤立无援,只剩下一万守军。”他起身肃立。 “家父得到消息,坐卧不宁,心痛如绞。他说护卫家国、死守不退,乃是当兵的本分,可不应为了皇权之争白白送了性命。将士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妻儿父母。大好男儿,袍泽兄弟,怎能不救?” 6、夜话与早茶 “救,自然要救。”凤成周垂下眼,低头摆弄茶盏,却分明带着试探。“所以,你们想怎样?” 卫翎声音极轻,“若太子依旧不允发救兵,危急存亡之秋,那便只能……”他没有说下去。 凤成周深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目光从卫翎身上移向窗外,沉沉夜色,他看到书院张诤和许故之争,看到京城风云暗涌,也看到北境生死一线。 半晌他把这口浊气轻轻吐了出来。“也罢,既然如此,喝了这杯茶,你就去做该做的事吧。” 卫翎后背一片汗湿,脸上涌现激动之色。他默默饮尽杯中茶,将茶盏轻放于案几上,肃然起身,长揖到地。 “多谢院长,卫翎去了。” ~~ 次日一早,凤宛吃罢早饭,去给祖父请安。 前任太傅凤伋今年六十有三,白白胖胖,保养得宜。老人家身体不错,牙口也好,早饭吃了一碗红烧肉。吃饱了便昏昏欲睡,正寻思歪在榻上睡个回笼觉,心爱的孙女笑嘻嘻走了进来问安。 “祖父,姑姑说吃饱了不能立刻躺下,我陪着您在院中转转,消消食。” “不用,不用。”老太傅摇头摆手装糊涂。“你来之前,我已打了套拳,动得够够的了,不信你问老福。”老福姓邓,大名邓长福,是凤家几辈子的老仆。 他年少时做少爷凤伋的书童,叫小福;后来做老爷凤伋的管家,叫大福;再后来成了老福,凤家还了他全家的身契,他却依旧不愿意离开旧主。也不管儿孙怎么劝,一个月里倒有二十天住在凤家,陪着成了老太爷的凤伋说说闲话,忆忆当年。 老福听太爷说瞎话哄孙女,还要拉着他作伪证,笑出一脸老褶子。“太爷说的那套拳,许是昨日打的吧,昨日,我还不曾来呢。” 凤伋忙对老伙伴夹眼睛。“哎呀,老福,你老糊涂了,就刚刚的事,转眼你就忘。” 凤宛假装没看见,拖着祖父。“您那套拳就动了动手腕。一个西瓜切两半,你一半,他一半,给你你不要,给他他不要。”她比划着。 老太傅被孙女说的噗嗤一笑,“小丫头被卫家臭小子拐带坏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俏皮话,准是卫家小子告诉你的。” “才不是,是二叔告诉我的口诀。”凤宛抿着嘴笑个不停。 “这个不着调的老二。”老太傅眉目舒展,胡子乱抖。“也行,乖孙女陪我去晒晒太阳。” 凤宛把祖父扶到廊下,老福搬出一把摇椅,秋日的阳光暖意融融,老太傅好似大猫,雪白的胡子随着清风飘动,跟凤宛说了几句笑话,又打起了瞌睡。 此时,任谁也看不出这是给大梁编纂律法,又曾经教导过天子和储君的一代能臣。 凤宛悄悄站起,准备去拿条薄被给祖父披上,就听院门处一阵喧嚷。 有个少年的声音在抱怨,“阿姐,你昨日同卫家哥哥出去玩了?都不带上我。” 又一个爽利的声音带着笑意。“小豆芽,哪儿你都想跟去,你阿姐跟卫家的小子出去玩,连贴身侍女都不想带,怎么会带上你。” “姑姑,别再叫我小豆芽,祖父都说了叫小豆芽长不高。”少年抗议,“卫翎哥哥上回答应,要带我去逛东门大街的,他从来言而有信。” “他那一身懒骨头,就有些工夫,也只围着你阿姐打转吧。”女子笑了起来。 凤宛忙迎了过去,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面容明丽的女子走在前面,她梳着简单的圆髻,头上插着云纹银梳篦,穿蓝白相间的袄裙,衣领和袖口具有白色缠枝纹路,是女医官的打扮,正是凤宛姑姑凤芙珍。 身旁是个少年,穿着宝蓝夹袄,白白净净,是凤宛二弟凤宣。 凤宛笑迎过去,“姑姑安好?小宣昨日在忙什么?” 凤宣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昨日忙了一天,帮姑姑晒了好多药材,有八角、丁香、干姜……” 凤宛捂着嘴乐,“你是想让姑姑给你炖红烧肉吧?” 凤宣对着姐姐哈哈笑,“什么呀,阿姐,原来你不知道,这些都是入药的。” 凤芙珍直言不讳,“宣儿,这医道一事上,你阿姐还真不如你。不过打架这件事,你可就远远不如她了。” 凤宣眼睛一亮,带着急迫,“阿姐,听说你昨日在坊间立威,与一群登徒子大打出手。好威风,书院里都传遍了。” 凤宛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是谁瞎说,我何曾与人动手了?” 凤芙珍啧了一声,“小丫头,还瞒我?柳二郎去看什么龟兹乐舞,正遇到你跟人打架。他说本想帮你,不过你身边既有卫翎、也有慕容世子,你又神勇无匹的,必定不会吃亏,就没露面。” 凤宛虚虚扶额,“柳先生可真是信口开河。我明明只是站着看了会热闹,就这么编排上我了?” “说来你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凤芙珍埋怨。“昨日我从太医院回来就不曾见过你,原来你去了‘集香亭’?那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集香亭?”老太傅迷迷糊糊听了一句,睁开眼,“芙珍说谁去了集香亭?” 凤芙珍忙给老父请安,把话题岔了过去。老太傅就摸了摸孙子的头,“宣儿,你姑姑和姐姐以为祖父又迷糊了,其实我都听着呢,你知道“集香亭”不?” 凤宣嘻嘻一笑,把头靠在祖父肩膀上,“孙儿还真不知道,祖父,您给我说说。” 这个话题可不妙,凤宛干笑着打断他们,“祖父,太阳晒得差不多了,我扶您回去睡回笼觉吧。” 老太傅笑呵呵对孙子道:“祖父先回去歇会,下回再告诉你。” 送了老太傅回房,三人出来,凤宣犹不放弃。“真的打架了?阿姐,你可打赢了?” 凤宛揉了揉手腕,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自然是赢了,姐姐我得二叔真传,一出手,他们只有满地找牙的份。” 凤宣拍起了巴掌,仿佛是自己打架赢了,“好厉害,等二叔回来再教你几招,那就谁都不怕。” 听得凤芙珍直皱眉,听得凤宛一滞。她默念老天保佑,但愿二叔和北境安然无恙。这些话不好说给弟弟,她转身抱住姑姑的胳膊。 “龟兹乐舞名不虚传,那舞姬身怀绝技,姑姑,你也很该去看看,柳二郎不曾邀你同去?” 凤宛姐弟自幼丧母,由姑姑照看着长大。二人情分又如母女亦或姐妹。 凤芙珍可不是个古板之人,洒脱得很。二十岁力排众议,嫁给自己师兄宋妙春。那宋妙春虽是太医,可出身贫家子,自幼父母双亡。 众人都说贫家小子走了狗屎运,居然一步登天,娶了当朝太傅之女。 婚后,夫妻两个琴瑟和鸣,精研医术药理,成了京城里有名的神仙眷侣。不料一年多后,宋妙春去西南为朝廷采买药材,染了瘴气,还未踏上归途,就一命呜呼。 众人又说果然凡事都有命数,宋妙春娶了高门之女,把一生福气都在这两年里用完了。 凤芙珍不理众说纷纭,千里奔赴西南,扶夫君棺木和灵位回到京城,此后就生活在娘家。 她医术高超,又加之是女医,深受后宫诸位贵人的信赖,终于在三十岁这年,由陛下特旨,成为大梁医女中职位最高的五品院判,可谓是个奇女子。 凤芙珍听了凤宛的话,白了她一眼。“你去之前怎么不想着邀我。偏偏是柳二郎作邀,我便不想去了。你又闹了这一场,尽人皆知,我便是想悄悄去,都不能了。” 凤宛讪笑,“那,柳先生岂非很失望?” 柳二郎是书院先生,钟情凤芙珍,是尽人皆知的事,奈何佳人对亡夫情意深重,又只想做个女华佗,对柳二郎素来不假辞色。 闲谈几句,走到院门,凤芙珍要赶去太药署,凤宣要去上早课。他临行前殷殷叮嘱,“阿姐,你虽然打赢了,还是去找父亲认个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凤宛顽皮地对弟弟眨眼。“小宣读书越发精进了。不过姐姐逗你的,我可真的没打架,柳先生回来添油加醋了一番,我需去见父亲分辨几句才行。” ~~ 大家各行其事,凤宛直奔父亲的“如如不动斋”。走到精舍之外的廊下,透过窗口往里看,几个人正在里面喝茶。 凤成周面对门口,低头摆弄着他的茶壶茶碗。 居右那位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长着一张孩子气的圆脸,目光明亮锐利,满脸精气神,是书院教乐律的柳二郎。居左那位满头银发,飘飘如仙,是教书画的翁白首。背对大门那位又瘦又小,却身板溜直,一望便知是教骑射功夫的沈六合。 说来书院里先生不少,最与众不同的便是这四人。凤宛站在廊下,听他们在屋里嬉笑怒骂,指点江山。 “太子乃大道正统,纵有错,做臣子的应好生劝谏,岂能就生了二心,当真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翁白首外表像个德高望重的老神仙,说起话来却很泼辣。 “能者居之,我看晋王不错,早年沙场征战,军功赫赫,为人也算耿直。比起太子那一肚子弯弯绕,倒是晋王更有天子气度。”柳二郎一贯跟翁白首不对付,更何况他昨日在“集香亭”亲自见过北境信使的痛诉,当真对太子极为不满。 7、慌乱与镇定 说来柳二郎也是个奇葩。此人尊姓柳,名不详,是司音高手。这位音律大家偏又是个听障之人。日常与人相谈全靠唇读,只要面对面,便交流的毫无障碍,便是教学,也只看学子们的指法,据说他能观微知著,看琴弦共鸣的些许差异就可辨别音准。 他虽身残,心态却好,给自己起了个别号柳残,旁人不好用个“残”字来称呼他。因书院有位凤大先生,于是柳先生排序为二郎。 凤成周分别给他们斟了杯茶,问对面坐着的沈六合,“你怎么看?” 沈六合一张焦黄的脸,眼角有条浅浅的疤,平日总是沉默寡言。 书院传闻,沈先生曾是武状元出身,是就是因为面上这条疤痕才无法入仕途。又有人说沈六合是金盆洗手的江湖豪客,就是凤二先生,昔年也曾求教于他。 此时,沈先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腾腾道:“管谁惦记那个位置,只要事成了,北境自然也就有救了。我只盼着事情快点成。” 凤宛咂舌。沈先生平日不言不语,一说话锐气十足。的确如此。 不论太子登基还是晋王上位,大局一定,皇位到手,也就再没有瞻前顾后之虑。下一步定是发兵。 何为事成?总不会弄出个太上皇,不过是让老皇帝快点登天罢了。 白山书院最著名、最特立独行的四位先生,齐聚一堂,语气轻飘飘,喝着茶,谈着杀头的事。 ~~~ 六合耳力好,柳二郎眼光锐,凤宛在门外略一踌躇,已被他二人发现了。 柳二郎便笑,“宛儿,来跟你爹请罪吗?放心,瞧我们的面子,你爹不会责怪你的。” 昨日也不知他藏身在哪个犄角旮旯,见到凤宛不现身,却把她们打架的事传回书院。 凤宛过来给诸位先生见礼问安,脆生生道:“柳先生,您的眼神可不济,宛儿真没打架,不过是规规矩矩看了一场歌舞。” “小丫头牙尖口厉,原来‘集香亭’是规规矩矩的地方。”翁白首咳嗽一声,不满地拿眼睛瞥柳二郎和凤宛。“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书院教习和世家小姐去蕃坊酒肆看艳舞,圣人蒙羞啊!” 翁先生循规蹈矩,最是重礼,若有学子行为失矩,他必然要重重地责罚,如今轻飘飘说一句“圣人蒙羞”,八成还是看了凤院长的面子。 凤宛可不怕他,从小到大学文习武,自家老爹都没干预过,怎么会怕个满嘴教条的老学究,不过面对长辈不便反驳就是了。她不好张口,多亏还有个柳二郎。 “翁老,此言差矣。”柳先生摇头晃脑地反驳。“这龟兹乐舞‘五旦七声’的乐律,较之咱们大粱地僵化的乐制,多了几重变幻,正是雅正六乐所欠缺的活力之音。我们学音律,有责任取长补短,兼容并蓄,怎么能说是看艳舞呢?” “强词夺理,怎么不是?我听说上面露着,大腿也光着……” “咳咳。”凤成周猛咳嗽,翁白首适时把话憋了回去。 柳二郎立刻被点燃了辩论欲望,“原来翁老也打听过龟兹乐舞,所谓明心见性,心里想什么,眼里看到的就是什么,耳畔听见就是什么,您满心上头下面的自然……” 翁白首不乐意跟柳二郎较真。不是他理屈,实在是他岁数比之对方大,体力不济——柳二郎辩论擅持久战,你还需考虑柳先生些微不便,一直保持面对着他。 翁先生把头扭到一旁,不让柳先生看见,低声自语,“说得跟你能听见似的。”柳二郎还真没听见这句,就算听不见他也知道翁白首在腹诽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挤兑,“我说翁老,明人不说暗话,您如此重礼之人怎还背着我说话,您不知我双耳失聪么?刚说的什么呀?柳残没听见。” 翁白首无奈,回头看着他,“我说你言之有理。” 柳二郎心满意足了。“小凤宛,没事了,翁先生都不挑了,你爹爹更不会责罚你了。” 凤宛笑嘻嘻对着柳二郎行了个礼,“多谢柳先生帮我美言,不过我真的没打架。也多谢翁先生包含,我真是规规矩矩看了一场歌舞而已。” 凤成周无奈地看着这个小女儿,妻子去世多年,不思量,自难忘。他早年间心怀的宏愿,都被书院和这对小儿女填满了。 “宛儿,这次爹就不罚你了,不过你可不许再溜出去,尤其这几日,京城是非多,你就在书院里好好待着。” “是。我哪都不去,就在书院里陪着宣弟和祖父。”凤宛乖巧应道。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撒腿如飞跑进精舍,“院长,不好了。” 翁白首一肚子气没处撒,白胡子吹得老高,恨声道:“张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岂不闻行止有矩,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啦?” 张诤垮着脸,跑得满头大汗。“院长、各位先生,书院大门忽然被官兵围了,四城门紧闭,已经开始封城戒严了。” 众人都是一愣,看向凤成周。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凤宛茫然四顾,翁白首和沈六合却迅速起身,二人侧耳倾听,面色严峻。 “怎么了?”柳二郎犹自不解。没人回答他。 “当——当——当——”初时,钟声只有一线,过了会,京中诸寺观,钟声齐名,声动四方。 “到底怎么了?”柳二郎再问。 翁白首仰天长叹,“鸣钟了。” “什么钟?” 凤成周轻声道:“陛下归天了。” ~~ 转瞬之间,京城街巷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四城门火光乍起,把天都映红了。商铺、民宅紧闭门户,街面上只有官兵来回跑动。 白山书院已关了大门,近百学生聚集在前院,听着外面的响动。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忧虑和惶急。 见凤成周等人从后院匆匆赶来,学生们围了上来。“院长,兵变了。这如何是好?” “怕什么。”有人高声道:“咱们书院讲武堂,平日教大家骑射功夫,白山书院一百多个大好男儿岂能轻易就范?” “对,后院还有几件长短兵器,我们去取来。”几个学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就准备推开大门与官兵厮杀一场。 “慢着。”凤成周喝止。“书院是读书做学问的地方,教你们骑射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却不是让你们与官兵厮杀。” “院长,就算与叛军拼死一战,我等也绝不屈服。”说话的正是昨晚夸太子的许故。 “尔等一身学问,岂可轻言生死?”凤成周难得如此严厉。“你们读的书是为了明理见性,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知赤橙黄绿,是非黑白。不是让你们拿命去碰刀头的。” 他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许故一时语塞,只得退了一步。 “外面情形不明,你们可以去取兵刃,若有乱军冲进学院,院长和先生们与你们一同守护书院,但不许你们冲出书院,与官兵动手。” 说罢,他回头看沈六合,“我去看看封门的官兵是什么来路。”沈六合默默颔首,亦步亦趋地跟着。 “开门。” “院长,外面都围满了,若是开门……”看门的杂役满面担忧。 “不妨事,若他们要冲进来,早就行动了,不会等了这么久还没有动静。开门吧。” 白山书院的大门缓缓开了一道缝,就见门外刀兵如林。还好,官兵对着的不是书院的门,似乎在警戒外界。 门一开,有个甲胄鲜明小校回头,见出来的是凤成周便抱拳行礼,“院长。” 凤成周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沈六合则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刘邡,你也是书院教出来的,你带兵围着院门做什么?” 刘邡倒是很客气。“院长、沈先生,末将奉宁远侯之命保护书院,免遭乱兵骚扰。请诸位待在院中就好。” 凤成周与沈六合对视一眼:“刘将军,宫城发生了什么事?” “院长休怪,末将得到的命令就是守护书院,至于宫城,末将不知。” 满院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凤、沈二人回了院中,便有学生问,“院长,那,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凤成周略一沉吟,“现在是巳时,正是早课的时间,去几个人取兵刃,组成两队轮流巡视书院,其他人就在这院子里同翁先生背书吧。” 众学子一愣,万万想不到外面刀兵四起,院长竟然让大家背书。凤成周看翁白首,“有劳翁先生。” 翁白首略一思忖,当仁不让地走到最前面。“今日,就背诵文山公的《正气歌》。”他大袖一抖,盘膝而坐,中气十足地起了范。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似吟哦,似歌唱。 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院长和先生的注视下学着翁白首坐下来。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柳二郎默默站了会,手腕翻起,亮出一只黝黑的陶埙,呜呜咽咽吹奏起来。这支陶埙音色朴拙,应着翁白首及众学子的吟诵,抱素犹如天籁。 文山公一首词,慷慨激越,让所有人焦灼的心略微安定下来。在景元末年仲秋,大梁京城那场惊变之中,白山书院有《浩然正气之歌》传出。 此后凤家遭难、书院废止,乃至多年后重开,如此种种,已成传说。 8、莽夫与酸儒 门外有兵保护着,里面也暂时安抚好学生,又留下翁白首坐镇,院长和几位先生回了书斋。 凤宛面色忧虑地迎上来,“父亲,是晋王和太子……” 凤成周微微点头,叹了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 凤宛有些魂不守舍,“此时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也不知是谁输赢?” 柳二郎淡淡一笑,老神在在。 “莫要担心,你那卫小郎君的老爹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从来算无遗策,城中乱成一锅粥,他还没忘记派兵来保护未来亲家,可见早已安排妥当。” 凤宛略微安心了些,可忽然又急道:“且不说太子,姑姑一早出门,说是去了太药署。算起来正被乱兵堵在路上。” 柳二郎立刻慌了神。“你,你这孩子,平时爽利得很,今日怎么成了闷嘴葫芦,如此要紧的事,刚才怎么不说。”他回头对凤成周道,“此刻你得在书院中坐镇,离不得,我去太药局寻凤大夫。” 也不等凤成周说话,他几步出了房门,直走到院子茂密的松树旁。 凤宛在房中隔窗望着,心里惊讶,平日只觉得柳二郎没正形,不曾想他轻身功夫居然不错,足下一点,飞纵出墙头,眨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 柳二郎走了,凤宛回后院去守着祖父和弟弟。 小凤宣懵懵懂懂,大概知道钟声敲个不停,是皇帝殡天了。可对他来说,帝王将相的生死故事还太过遥远。他只来得及抓起本药典,就被姐姐拖进祖父的书房。 至于凤太傅,初听到钟声起时,惊坐而起,由老福搀着走到窗前。他对着宫城方向默默站了会,神情之间看不出什么悲喜,然后该吃肉吃肉,该午睡午睡,似乎一道院墙,阻隔了所有的昔日的烦忧。 凤宛将卫翎赠予自己的短剑“流莹”藏在袖中,把后院丫鬟婆子和护院杂役都分别安排停当,冷静地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一边警戒,一边想着心事。 外边风雨飘摇,书院有人守护,似乎可以安然度过危机;可卫翎身在漩涡,不知是否能够顺利度过这个关隘。 ~~ 京城之变,自巳时起,到入暮时分,街面上安静下来。柳二郎去寻凤芙珍,不知何故一直未归,白山书院无论底下多少暗流涌动,至少表面上维持了读书人的镇定和从容。 就这么到了傍晚时分,书院大门口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叩门的是刘邡,他却不进来,侧身让进来一队人。 为首的是个须发灰白的老头子,看年纪与凤太傅相仿,紫袍金带,气喘吁吁,一路小跑着进来,乃是中书省大名鼎鼎的孙阁老孙遨。 他身旁站着个穿重甲的将官,手扶剑柄,四十来岁,上唇留着短髭,黑漆漆一张脸,阴沉得像个死鬼。 二人带着一队羽林卫,似乎刚经历过一场厮杀,身上还有硝烟之气,就在书院百余学生的注目下,堂而皇之进了院子。 凤成周迎了出来。孙遨几步抢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知微,你爹呢,快请他出来,我有急事。” 凤成周,字知微,号白山先生。 他拱手为礼,蹙眉看着二人。孙阁老与凤太傅同朝为官数十载,是他的长辈。“这么晚,孙阁老怎么来了?这位是……” 孙遨身边地将官带着三分戾气,“我乃羽林军左神武将军彭金虎。奉晋王殿下钧旨,与孙阁老一同来见凤太傅。” 凤成周沉声道:“不知是何事?” “今日寅时,逆太子发动宫变,陛下驾崩,晋王殿下悲痛万分……”彭金虎也不等孙阁老发话,板着脸,说着今日之变,除了他粗粝的声音,满院鸦雀无声。 他的话十分含糊,是陛下先驾崩在前,还是太子发动宫变在前? 若是陛下先归天,太子继承大统就是顺理成章,何来宫变一说?若是太子宫变在先,那便是弑君杀父,罪不容诛,可他是储君,何苦来哉? 凤成周皱了皱眉,“如今晋王可安好,太子又如何了?” 彭金虎嘴角微垂,带着几乎不可见的冷笑,“逆太子自知罪孽深重,已自戕了。” 众人心中一颤,他脸上露出几分倨傲,也不管孙遨一个劲对他夹眼睛,“本将是个粗人,外面还在剿灭逆太子党羽,正是人手不足,时间紧迫的时候。废话就不多说了,请凤太傅出来吧。” 孙遨连忙缓颊,“彭将军厮杀了一天,这身锐气还未散去,岂不知凤老太傅德高望重,晋王殿下是十分尊敬的。此时请老太傅出山,彭将军别心急,容我把这事儿总前因后果说清楚。” 他往凤成周身边凑了凑,还未说话,凤成周抬手制止了他。 “孙阁老,哪还有什么太傅,家父告老辞官已二年有余。”他言辞之间带着冷淡,“加之年岁大了,行动不便,恐怕实在帮不上晋王什么。” 孙遨苦笑道,“知微,你何苦说这推诿之词,无论你们凤家,还是你这书院,受了皇家多少关爱回护,如今朝廷有了难处,你凤家怎能坐视不理呢?” 彭金虎则冷哼一声,“敢问凤院长可能代替太傅做决断?敢问凤家是不肯尊晋王殿下钧旨吗?若是确认无疑,我和孙阁老也尽快回去跟王爷回话。” 这一文一武,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软语恳求,一个厉声威吓。凤成周心里冷笑一声,还未等他说话,院子里的学生之中,已有人出言怒斥。 “晋王戗害储君,如今还要逼迫老太傅和凤院长屈从于逆贼么?” 凤成周心中一凛,回头看着身后这群人。 书院数百人,来自天南海北,有世家子弟,也有清贫书生,他从来认为,做学问不分高低贵贱,办书院不问来历去路。可现在他心中起了疑。 今日一早,就有人怂恿书院学生冲出去与官兵动手,究竟是年少冲动,耿介鲁莽,还是别有用心,将局面搅乱,将书院置于危机之中。 彭金虎似就等着这句,眼睛一瞟,阴沉沉盯着凤成周身后这群学生。 “好大的胆子,是哪个敢说这大逆不道之语?来人,给我拿下。”他身后的羽林军喝了声“是”,恶虎一般扑向学生。 凤成周大步上前,“慢着。”沈六和翁白首也几步冲到学生之前,学生们却压不住火,直面羽林军,就往前涌了上来。 眼见形势不好,就在此时,外面也有人喝道,“住手。” 一人形色匆匆进了书院,正是卫翎。 ~~ 刘邡手下直插入羽林军和学生之中,将两方隔开,彭金虎的眼睛刀子一般盯着对面,“谁?” 卫翎走到近前,却不理他,先给孙阁老行礼,又恭恭敬敬给凤成周行礼,这才转头看他,露出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温和问道:“彭将军可认识我?” 刘邡紧紧护卫在卫翎身后,“这位是宁远候世子。” 彭金虎目光闪烁,脸上的厉色褪去几分,“哦?我还以为是宁远候亲至,原来是卫世子。”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嘲讽之意,卫翎也不跟他计较,带着三分好奇地问他,“彭将军刚才因何故要动手?” 彭金虎嘴角微沉:“卫世子,书院之中,有人跟晋王殿下不是一条心,竟敢为逆太子叫屈。” “是吗?”卫翎淡淡的。“可我怎么听王爷跟家父说,太傅和院长的深明大义,定会帮着稳定朝纲,否则还不知有多少风波难定。怎么到彭将军这,就一口咬定书院跟王爷不是一条心了?” 卫翎向来是个很随意、很和煦的人,他那“不思进取”的大名,彭金虎也听说过。可不曾想到这位公子哥认真起来,暗藏机锋,十分凌厉。这几句话,不但抬出了他老子,还抬出了晋王。 彭金虎眼角一跳,这才想起来,似乎听谁说过,卫家跟凤家要联姻;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书院门口站了百十号北大营的兵将,原来是宁远候派来保护亲家的。 他心里一阵恼羞,今日兵变,他身在皇城,从一早杀到过午,手下兄弟死了无数,杀的他失了分寸,失了谨慎。 只想着自己舍命救主,从龙有功,心里实在看不上这些坐享其成酸儒,还要惺惺作态,让王爷三顾茅庐来请;却忘了这些世家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那么好动的。 他眼角瞥到孙遨,孙阁老垂着眼也不吱声,彭金虎心里这个恨,原来这老家伙刚才不拦着我,是就等着让卫家给自己一顿排头。 宁远候在这场动荡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莫说他一个跟着晋王兵变的将官,就是自晋王也不会拨了卫侯面子。 想了想,他收起锋芒。“卫世子说的是,也是因为事情紧急,末将心急了。” 孙遨仿佛这会儿才捯过气,大手一挥,“我看不如请彭将军先在门外稍候,有什么话都由我来说。你看可好?” 彭金虎暗暗咬牙,转身退了出去。 孙遨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真是上不得台面的莽夫。摆谱也不看看地方,刚才一路上这位彭金虎言语之间,对他颇为不敬,他都不需要略施小计,只要不出声就能让这莽夫吃瘪涨记性。 9、气节与脸面 等彭金虎走了,孙遨一脸和煦凑到凤成周身旁,“如今没外人了,你爹呢?我这个老伙伴不见也就罢了,难道你未来女婿亲自出面,他也不肯出来一见?要把你那亲家,或是晋王殿下请来,他才出来吗?” 就听一个温厚的声音咳嗽一声,“两年多不见,你还是那么爱拉大旗做虎皮。孙阁老,来见我有何指教啊?” 凤宛扶着祖父,慢腾腾从后面走了出来。 ~~ 卫翎上前行礼。“是我来迟,让您受惊了。” 孙遨啧了一声,“哪能啊,大风大浪,太傅见过不知多少,这点事都不够瞧。” 凤伋闻言哼了一声,转头往后面走,孙遨一路在后面追,“老凤,老凤,你别恼,如今是真有件要紧事要劳烦你。”他追着凤伋直进了“如如不动斋”。 凤宛带着担忧,扶着祖父,只能回头看了眼卫翎,卫翎微微点头,向她示意一切安好。 此时夜色如墨,老福哈着腰正在书斋门外等,见他们过来,忙开了门,又点起宫灯,烛火闪动,照得人脸上忽明忽暗。 孙遨清了清嗓子,“老凤,你白了,也胖了,你这日子过得是不是太舒服了些。” 凤伋唔了一声,没接话。孙遨只好自己说下去。“今日一早,陛下薨了。” 这两个老伙计也曾携手共事,也曾勾心斗角,如今虽然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却都能互相把对方的脉掐得死死的。 “我迷迷糊糊听着钟声了。”凤伋慢吞吞道。 “我若不说,你绝对想不到,陛下临终之前发生什么事?”孙遨一脸高深莫测,试图勾起对方的兴趣。 老太傅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不想,不问。我已耳顺之年,何为耳顺?闻其言而知其微旨也。” “唉,你就别掉书袋了,左右你是个通透的人,这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了。” 他先自己动手,从桌上茶壶里倒了杯冷茶,喝了一口。 “昨日傍晚时分,晋王殿下带了慕容家的小世子进宫,跟太子起了争执,指责太子无信无义,不救北境,请求面见陛下。太子却说,晋王不忠不孝,陛下龙体有恙,却还要以这等事情刺激陛下。” 孙遨苦笑,“你是不曾见,御书房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两个皇子争得面红耳赤,慕容世子就跪在御书房门口嗷嗷哭。声太大,直把陛下给惊动了。” 凤宛跟卫翎对视一眼,慕容喆可真是胆子大,这番苦肉计不但在坊间演,在宫里也敢演。 凤太傅垂着眼皮,凤成周沉默不语,这父子俩完全不接话,艮的如千年老树皮。孙遨只好问凤宛,“凤家小丫头,你猜后来怎么了?” 凤宛是真好奇,“后来怎么了?” “后来呀,王美人就扶着陛下从寝宫出来了。”孙遨有了台阶,连忙把故事说下去。 “见了陛下,慕容世子抱着陛下的腿放声大哭。说济北王被北燕大军围困,求陛下救救他父亲,救救幽州百姓。” 他感慨道:“还真是没想到,慕容小世子胆子也大,口才也好。等他说完陛下眼都直了,问幽州到底怎么了。大伙儿这才知晓,陛下竟对此完全不知情。” 书斋之中,静悄悄的,只有孙遨口若悬河地在说。 “晋王立刻跪下,向陛下禀告,北燕十万大军压境,慕容信苦守幽州,十二道军报进京求助,多日未果,如今四万守军拼得剩下一万人了。” “陛下听到这,指着太子,哆嗦成一团,就说了俩字,‘逆子’!”然后眼睛一翻就没了声息。他拍着心口,似乎惊魂未定。 “当时我也在御书房,吓得半死,赶紧让传太医。就那么会功夫,太子动了歪心思,让宫中的侍卫把我、粱阁老,还有晋王、慕容世子一块看押起来了。又过了两刻钟,听见后面王美人哭了起来,说陛下归天了”。 一阵沉默,连孙遨都安静了下来,似在回味景元帝这曲折不平的一生。原来万乘之尊走到生命尽头,就落得个如此父不慈,子不孝的下场。 好半天,凤宛轻声发问:“既然是太子拘禁了你们,可我刚才在前面,听那位彭将军说,太子自戕,晋王受伤,这又是何故?” 孙遨眨了眨眼,“这话原也没错。太子是发难了,可……晋王也福大命大,这个,我当时被拘着,具体情形……要不你问卫世子?” 凤宛回头看卫翎,卫翎想了想,很谨慎也很有技巧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听闻晋王殿下从前领兵时,手下有个校尉,如今在宫城内左安门做统领,不忍旧主被迫害,危机之中带兵冲进御书房救了晋王。彼时已有宫廷侍卫持刀刺向晋王,故此双方不得已,动了手。” 看来亲眼所见的孙遨,加上有所耳闻的卫翎,这两人的话便是未来晋王公告天下的说辞了。只是其间种种隐情,几分真伪,难以分辨。 更何况他们说的是宫城之内的事,京城里、朝堂上,太子根深叶茂,其党羽如何能轻易就范?还不是手握重兵的宁远候一力弹压下去。 凤伋嘴角微微下垂,不动声色地道:“陛下驾崩,新帝登基,马上就是大朝会。你们应该很忙呀,怎么想起来找我?” 孙遨一脸沉重,“老凤,左右不过三件事,国丧、新皇登基,发兵救幽州,一件比一件急。可如今朝中动荡,人心浮动,因是举兵定了胜负,满朝文武一定有不服的。尤其那些言官,说不准就有几个沽名钓誉之辈,想着青史留名,硬颈子在大殿上顶撞起来。” 这个情况任谁也能预估得到,无论先帝最后关头是否有异储之心,因是动了刀兵得到皇位,晋王的便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孙遨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殿下左思右想,要尽快让所有的事情步入正轨,尽量不给他们纠缠的机会,故此想请您出山,执笔为他写这篇昭告天下的诏书。” 凤宛听得一皱眉头,这篇诏书干系重大,写得不好,无法自圆其说,便有无穷后患。就算写得滴水不露,晋王是兵变登基,写诏书的人难免指摘攀附新君,媚上求荣。 凤伋默默半晌,斜了孙遨一眼,“这是谁给晋王出的馊主意?怎么想着把我推出去。老孙,你当年可是状元郎,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写篇诏书还不是手到擒来。” 孙遨摆手,“此言差矣。我身在官场,就算一心为公,也少不得有人要质疑我的立场。质疑我也没什么,接下来就会攻讦新君,一环扣一环,他们就又有了无穷无尽的说辞,牵扯下去,朝纲不稳,北境还救不救?可你不同。” 凤伋嗤了一声,“瞎说,我有什么不同,老糊涂蛋一个。” 孙遨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你当年急流勇退,不恋权位,谁不称赞你一句心底无私,高人名士。你家大郎又是当世大儒,学生满天下。殿下思前想后,唯有你们凤家出面,才更能让大家信服,相信晋王他是能担得起千斤重担的好皇帝。” 凤伋看了口沫横飞的孙遨一眼,轻飘飘问:“他是吗?” 孙遨被他问得一激灵,霍然起身,“老凤,这话你不该问,你教过太子,也教过晋王,他们两人哪一个更能担得起江山社稷,你比我更清楚。” 老太傅沉默片刻,似乎真的在心底掂量了一番两位皇子的重量,半晌又看卫翎。 “卫侯怎么说?” 卫翎等得便是这一问,晋王唯恐一个孙阁老说不动凤家,干脆搬出了宁远候。宁远候此时坐镇京城,弹压四方,的确无法分身,于是便把儿子支了过来。 卫翎也不见如何激动,倒有几分举重若轻的意思。 “家父说,大梁兵将不应为皇权争斗而白白牺牲,天下文人也不该为争个愚忠的“虚名”而置家国安危于不顾。此时边境危机,事急从权,恳请太傅助新君及早安定朝纲,好安排发兵救北境。” 凤伋捋了捋长胡子,叹了口气,给了卫翎一个白眼。 “虚名?你们说得轻巧,你爹口中这个虚名,可是我凤家几代人的脸面。读书人的脸,那便是命啊。” 孙遨还要再劝,凤伋抬手制止了他,“好了,这也不算个小事,让我们一家人商量商量吧。” “可是,时间紧迫……” “老孙,你是劝我,还是逼我?若是劝我,就按我说的,容我想想。若是逼我,你现在叫外面那些拿刀的进来,看看我凤家有没有软骨头?” “这……”孙傲回头看了眼卫翎。 卫翎起身,“自然是劝,太傅千万不要误会。我来时,殿下特地交代了,若是太傅拒绝,想必是有自己的疑虑。他已尽量做准备,应对朝堂上的争议,无论如何,请您看着他,是否言出必行,他会尽力做个好皇帝。” 凤伋品着这几句话,撇了撇嘴,再不多言,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老大,替我送客。” 10、纠结与决断 凤成周起身往外送,凤宛跟了几步,卫翎频频回头,可终究不是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也不知怎么凤宛涌起了酸楚,眼圈就有些发红。 凤伋淡淡一笑,“宛儿,担心了?” 凤宛走回祖父身边,蹲下身子,把脸埋在他膝头,轻轻“嗯”了一声。 太子没了,不知柔嘉郡主会怎样,慕容喆一番看似无心的举动,竟然引起京城震动,皇权更迭,而宁远候府和白山书院也卷进这场地震之中。 她心里很是不安。“祖父,您会帮晋王写诏书么?” “你觉得呢?”风太傅慈爱地轻抚孙女的秀发。 凤宛想了想,抬起头,“宛儿觉得很矛盾。” “哦?说来给祖父听听。” “一方面,孙阁老和卫翎说的有道理。太子已死,晋王登基已成定局,他们找到您,的确是希望尽快把局面稳定下来,内忧不除,如何对应外患。” “唔,那怎么还矛盾呢?”凤伋似笑非笑看着她。 凤宛目光在四周一扫,屋里没别人,只有老福佝偻着腰守在门前,她压低声音,凑到祖父耳边。“我觉得,刚才孙阁老说的宫中之变并不尽实。” 凤伋的赞许的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怎么就那么巧,慕容喆在坊间找到晋王,晋王立刻就决定带他进宫面圣?宫里面我也去过,御书房离陛下寝宫很远,为何慕容喆哭几声陛下就听见了?陛下晕过去,太医究竟有没有来救?太子发难,是因陛下惊怒,起了异储之心,还是因为发现晋王的手下已经进宫了?” 凤宛一连串的疑问,越说,自己越是心惊。凤伋听她讲完,露出些欣慰,“我家宛儿心思缜密,祖父以后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今日祖父再教你个乖,你可要牢牢记住。” “您说。” “难得糊涂。”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些看破世事的通达。“史书历来只由胜利者书写,容不得半点质疑。乖孙女,这些疑问可能永远没有答案,把这些都忘了吧,别去问卫翎,也别去问慕容喆。” 凤宛静静听着,心中有所觉悟。“祖父,我还以为您也要守住所谓太子的大道正统。翁先生就是这样说的。” 凤伋呵呵一笑,“大勇若怯,大智若愚,至贵无轩冕而荣,至仁不导引而寿。大道不大道,正统不正统,且看他怎么做,留待后人评说吧。” 凤宛微微点头,“那,您是打算帮他写诏书了,对不对?” 凤伋想了想,唉声叹气的沉下肩膀,露出些伤感又调皮的笑。“果然说别人就万分清楚,轮到自己身上实在也是纠结。给我来点吃的喝的,让我想想吧。” 凤宛莞尔一笑,起身去墙边小火炉取来热水,给他倒了杯茶,老太傅喝了一口,吧唧吧唧嘴,评价不高。“寡淡,也不知你爹怎么就这么爱喝这玩意。我饿了,宛儿,让厨房给我做碗肉羹来。” 凤宛哭笑不得,“都这么晚了,吃下去会积食的。您若饿了不如我去准备燕窝粥。” “不,我就想吃肉羹。”老太傅撅起嘴,执拗地像个嘴馋的孩子。他年纪大了,味觉渐渐不那么灵敏,只喜欢吃口味厚重的东西,“今晚八成不用睡了,哪里会积食。” 凤宛无奈,“那您等等,我这就去。” 她起身往外走,凤成周已经送客回来。凤宛笑道:“祖父饿了,我去准备宵夜,父亲要不要也用一些?” 凤成周也露出笑意,“你祖父的宵夜定是要吃肉,为父这肠肚习惯了粗茶淡饭,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凤宛又问:“卫翎走了?” 凤成周带着安慰:“我让他将门前的小刘将军等人也一并带走了。既然外面已有了定局,留下官兵守着书院,既不合规矩,也惹人侧目。放心,卫翎不是一个人走的,不会有危险。” 凤宛抿嘴一笑,转身出了房门。等转过回廊,听见祖父问,“芙珍怎么还没回?老二也不知是不是在北境,世道乱了,真是让人忧心……” 凤成周劝他,“父亲安心。柳二郎去寻芙珍了,以他的本事,芙珍应该无恙,想必街面上还戒严着,故此不曾回。至于二弟……” 他想着北境的危机,自己也觉得难过,只得勉强道:“二弟剑法精妙,就算遇险,自保也不成问题。” 凤宛听得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原来镇定如祖父和父亲,心底也藏着那么多牵挂。她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等肉羹做好,挑了个颜色素净的钧瓷小碗,用红漆托盘端着,送到了书斋。 此时,老福坐在门口打瞌睡,凤城周在研墨,凤伋端坐在书案前。桌上铺着几张白纸,他举着笔,蹙着眉心,却久久没有落笔。凤宛看得心里难受,轻声道:“祖父,要不您吃完再动笔?” “嗯,也好,吃饱喝足再干活。”老人家如释重负的放下笔。凤成周有了些笑意,被自家老爹瞪了一眼,“你别笑,若是轮到你,你也纠结。” “父亲说的是。您别为难,晋王不是说了,不强求。” “你信他?”老太傅嗤笑一声。“算了,都别在这杵着,前头书院里百十号人,今晚戒严都拘在书院,你去看看,莫要出事才好。” 凤成周闻言放下手中的墨条,“父亲说的是,我去安排一下,让宛儿在这陪着你。” “不用。宛儿回去睡,老福也去歇着。”老太傅苦笑,“谁都别陪着,什么光彩的事,让我一个人悄悄地吧。” 几个人被他赶出来,老太傅还让人带上门。凤宛小声:“父亲放心,我就在茶寮里守着,若是祖父出来,我送他回房去。” “我也守着。”老福忙道。 凤成周摇头,“福叔年纪大了,回去歇着。宛儿,茶寮之中有为父的斗篷,你披上些,莫要着凉。” 老福担忧地回头看了眼书斋,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凤宛一个人进茶寮,果见椅背上搭着件半新不旧的松纹斗篷。她将斗篷裹在身上,坐在窗口,静静看着对面。 暖黄色的烛光将祖父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他端起碗,却又放下了,想必并没什么胃口,想吃肉不过是推脱之词,实则是心中焦虑不安。然后他在房中来回踱步,直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坐在书案前。 凤宛见那影子静坐片刻,低头,执笔,写了起来。她心里酸楚,一生以风骨自傲的祖父,也终于迫于皇权、迫于局势、迫于情面,低下了高傲的头。 过了很久,困意袭来,她枕在臂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觉得眼前一团雾气朦胧,看不清来路,亦不知归途,忽然前方渐明,祖父含笑对他挥手,似在召唤,似在作别。她快步奔去伸出手,“祖父?” 祖父却沉了脸,把手背在身后,满面严肃地看着她。凤宛站住,心中茫然,“祖父?”老太傅灿然一笑,转身而去。 也不知怎的,凤宛泪流满面。 ~~ “醒醒,阿姐,你怎么睡在这?”昏沉之中有人在她耳边呱噪,凤宛明明听见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好像迷雾将她锁在梦中。 “阿姐,你做噩梦了,阿姐!”有人开始摇晃他。凤宛用尽全身之力,才摆脱那噩梦的枷锁,艰难地睁开眼,凤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身后跟着个同样满面忧色的老福。 “我一早去给祖父问安,你们个个都不在。”凤宣有些委屈,“昨晚你们在忙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凤宛头痛欲裂,脸上的水痕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大概昨夜睡得有些着凉,她按着额角呻、吟一声,“头好痛。” “阿姐,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好难看,刚才怎么都叫不醒你。”凤宣伸手搭在姐姐腕上,“我来给你号号脉,我正跟姑姑学这个。” “就不劳动小凤先生了。阿姐没事。”凤宛笑着拨开他的手,抬头望向窗外,对面书斋中灯火已经熄了,寂静无声。 “我们先去看看祖父,昨晚他老人家在对面的书斋用功,不知此时是不是回了寝室。” “不曾回去,我刚从祖父的院中里过来。”凤宣忙道。 老福也苦着脸,皱着眉,“太爷整晚都没回。” “那糟糕,祖父在书斋熬了一夜。”凤宛急忙起身,把身上的斗篷收好,领着凤宣去书斋扣门。 咚咚,“祖父,天亮了,您在里面么?” 没人应她,凤宛推开门往里看,祖父趴在书案上,旁边还放着昨晚她送来的肉羹。他年纪大了,这样睡着,醒来时必定难受。凤宛连忙过去,轻轻推他。 “祖父,快醒醒,我扶您回房去睡。” 一推之下,老太傅竟然倒了。但见他面色乌青,口鼻有血迹渗出,早已没了生气。 凤宛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祖父?”没有回答。 “祖父?”她伸出颤抖的手,去试探老太傅的鼻息,然后转头看向凤宣,终于发出一声惊叫。 11、毒药与板砖 “怎么了?”门口有人问,正是凤成周和老福走进书斋。 老福惊骇地看着凤伋,脸色煞白。“毒,中毒……太爷,太爷中毒了。” 凤成周震惊,快步冲过来,用颤抖的手,再次试探老太傅的鼻息和颈旁的脉搏,继而他慢慢跪了下来。 凤宣抱着祖父,放声痛哭。凤宛只觉得不可置信。就在昨晚,祖父还循循善诱的对她说“难得糊涂”,她看着祖父吃了肉羹,看着他低头执笔,然后发生了什么,她睡过去了。 她的心揪成一团,仿佛有根针在刺,无法呼吸,无法流泪,无法思考。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凤成周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将凤宣拉开,“宣儿,不要碰你祖父。福伯,去叫人来,我要报官,有人下毒……” 老福慌张起身,颤巍巍跑了出去,“报官……我去叫人。” “都怪我。”凤宛用力捶着自己的头,泪流满面,“我这个蠢货,我这个懒鬼,为什么要睡了,我该寸步不离陪着祖父的。” 凤成周拉开儿子,又走来抱住女儿,“宛儿,不怪你。”他声音哽咽,几乎不成语调,于是将拳头抵住嘴唇,克制自己的颤抖。 “冷静。听我说。这事不对,很不对。”他不止是在安慰女儿,也是在告诫自己,镇定。 “有人给你祖父下毒。” 凤宣哭着问,“是谁?” “我虽然不知道谁是凶手,可我大概能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凤成周扭头看向尸首,一边思考,一边低语。 “晋王让你祖父为他写诏书,是为了昭告天下,他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可昨晚,彭金虎咄咄逼人,满书院学生和羽林军都看在眼中,若不是卫翎来得及时,当时便会冲突起来。今日一早,你祖父就中毒而亡。” 小凤宣憎恨而又激动地喊道:“是晋王逼死祖父!” 凤宛悲痛中却稍显清明,“不对,不是晋王。”她擦干眼泪,握紧拳头,强自镇定下来。“祖父明明已经想通了,昨晚他对我说是非功过,留后人评说。他会写这份诏书,我看到他在书房中动笔,晋王没有理由做这件事。” “不错。”凤成周点头。“应该不是晋王。” 凤宛神情复杂地看着父亲,“父亲,或许……大家都会如小宣一样想,是晋王逼死祖父。” 凤成周咬牙道:“是有人想用你祖父的死作为攻击新君的利刃。他们会说,凤太傅千秋大义,风骨可鉴,宁死不屈。晋王不贤不正,逼死忠良,凭什么继位做皇帝。” 他闭了闭眼,声音中满是哀伤,“是我疏忽了,也是晋王疏忽了。他以为宫变成功,胜券在握,殊不知对方虽然输了一招,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手段来反对他。” 父子三人静静对视,只觉得透骨的寒意,忽听外面有个尖厉的声音在嘶吼。 “老太傅被晋王逼得服毒自尽了!” 凤成周闻声一愣,忽然心中一片清明。他回头看一眼老父,带着些留恋,却也带着决绝。“宛儿,宣儿,你们先守在这,父亲要去前院,恐怕要出事了。” 就连凤宛都想到了那个可能,瞪大眼睛,“书院中有内奸,给祖父下毒的人就在书院中。” 凤成周:“不错,而且他们要利用的,恐怕不只是你祖父的死,还有……” “还有什么?”凤宣还有些茫然,目光在父亲和姐姐中间巡视。 父女二人异口同声,“还有书院的学生……” ~~ 风乍起,吹得满城风雨飘零。“白山书院”如此,皇宫大内亦然。 此时大梁宫城一片寂静,所有色彩鲜艳的饰物都撤掉或披上素白色的棉布。 宫城的箭楼上,挂起了雪白的灯笼,照得城中雪亮。一整夜,都有干杂活的小内监、小宫女趴在地上,用力洗刷鲜血的痕迹。 御书房已经易主,此刻龙案后端坐的是即将登上大宝的晋王,大梁未来景肃帝。不过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他还只是嗣皇帝,暂且不能称陛下,只能称殿下。 景肃帝依旧穿着亲王常服,整晚都在接待站在御书房外等候的六部官员。按制,新皇需为先帝守孝三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礼制“以日异月”,只需守孝二十七日。只不过如今的形势,皇位空悬二十七日有极大的风险,更何况北境告急,等不得了。 中书省几位老大人议定,以先皇名义颁布遗诏,新帝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二十七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与此同时,抽调七千精兵即刻驰援幽州;兵部再从卫戍京畿的北大营、东大营调集四万兵马,于三日后,由宁远候为统帅带兵北上。 议定,虽然是议“定”了,能否顺顺当当完成,所有人心里都还没底。 这一晚上,阁老孙遨也有些心力交瘁,六部官员对晋王继位之事的态度大有不同。 有如他紧随新君鞍前马后的,也有言辞谨慎隐而不语的,还有两位直接告病,眼见便是要给新君一点颜色。 东方既白,新君揉着眉心,也露出些疲惫之色。“孙阁老,您这般年纪,还跟着我们熬了一夜,受累了。” 孙遨伸了伸老胳膊老腿,晃动着僵硬得仿佛生了锈的脖子,见新君说的真诚,心下也有些感动。 这些年,他在朝中明里暗里帮晋王,多年筹划,一朝大业成功,让他有了至高的成就感,连疲惫都冲淡了不少。 “殿下说的哪里话,这是老臣的本分。只要能把局面稳住,就是搭上我这老骨头,也是值得的。如今诸事都议得差不多了,等会儿,臣再去一次白山书院。” 新君叹了口气,“有劳阁老。但愿凤老太傅不负所望。” “殿下放心。”孙遨一副胸有成足,“老臣与他共事半生,对他知之甚深,凤伋是个顶顶聪明的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看的比谁都清楚,不会做损人害己之事。” ~~ 辞别晋王,出了皇宫,孙阁老依旧带上了彭金虎和羽林卫。 城中虽然撤了戒严令,此时,逆太子的党羽恐怕也还未尽除,孙遨这般旗帜鲜明地投身晋王,对方必然欲除之而后快。彭金虎俨然就是晋王特别指派给他的护卫。 只不过这护卫昨日有些骄纵不服管,在书院被他摆了一道,让卫翎点几句,今日再出来,就恭顺了不少。 离书院还有一箭之地,孙遨撩开轿帘,“彭将军,等会到了书院,你是否要进去。倒不是说别的,你这直筒子脾气,委实跟书院里那些文邹邹的学生先生不大对付。” 彭金虎经昨晚一事,心里那口傲气散了一大半。听孙阁老问,呵呵了一声,“阁老说了算。” 大梁多年来重文轻武,彭金虎早年跟着晋王当过校尉,宫变之时身先士卒,认为自己已经有了更进一步的资本,没想到晋王把他派来当保镖,心里便有些不服不忿也是难免的。 可接下来朝廷与北燕大战,军中必然会提拔一批新的将军出来。这重文轻武之风恐怕要为之一变。 孙遨为人八面玲珑,并不与这莽夫一般见识,见他答应得痛快,满意地缩回轿中。 等到了书院前面的窄巷,彭金虎也没下马,与他手下二十名羽林军一字排列,肃立一旁。孙遨慢条斯理下了轿子,带着自家府邸一个侍从走到大门口。 书院大门还紧闭着,孙遨理了理仪容,腆胸背手,吩咐道,“你去叫门。” 侍从应“是”,迈步上了台阶,走到门前咚咚敲了两下,略等了会,没人应,又敲了两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孙遨没多想,抬腿迈了进去。院中站了几个青年,具是白衣素带,脸上都带讳莫如深的表情冷冷看他。 他略一踌躇,对那边招手,“凤院长呢?你去通传一声,我乃中书舍人孙遨,奉旨求见凤太傅。”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对面一人素衣白袍,神情阴沉,快步迎着他走来。那绝对不是个正常人会有的表情,简直看一眼都要让人做噩梦。对方两只袖子僵直地垂着,挡住双手,手里似乎抓着什么东西,一副要就去拼命架势。 孙傲一辈子谨慎,见此情景立刻想要后退,可已迟了。青年抡起胳膊,什么东西夹着疾风迎面飞来,好似一记重锤,粹不及防拍在他面门上。孙阁老一晃,仰面栽倒。 “老爷!”他身旁侍从大惊失色。扑上来才看明白,偷袭他家老爷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砖。他家老爷,鼻梁骨上一道血槽深可见骨,满脸鲜血,人事不醒。 侍从杀猪一般尖叫起来。“杀人了,阁老出事了,彭将军,救命啊!” 彭金虎这两日睡觉都睁着眼,若不是昨日在书院中起了冲突,失了面子,今日又被孙遨刺了几句,他应寸步不离地跟着孙遨。听到里面的声音,心中一个激灵。那声音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听起来便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翻身下马,带着羽林军直扑书院,进门就看到院子正中间,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孙阁老和跪在一旁哀嚎的侍从。 12、谋杀与献祭 他快步上前,弯腰去看,脑子嗡得一声。孙阁老满面鲜血,生死不知。这可是中书舍人,当朝正二品,位同宰辅,又是扶持晋王登基的大功臣,竟在他的保护下被一块板砖开了脑瓜瓢。他又惊又怒,拔剑在手,厉声喝道:“哪个兔崽子胆敢行凶?。” 行凶的正是许故。 许故木了一张脸,森然看着彭金虎,突然发出尖利的嘶吼——正是凤成周在后院之中听到的那一句,“老太傅被晋王逼得服毒自尽了!” ~~ 彭金虎一愣,继而大怒。 “胡言乱语,你是什么人?竟敢袭击朝廷重臣,给我拿下。”他提着剑直奔许故。 许故站定,一动不动,口中高呼不止。“晋王是乱臣贼子,人人除之后快。” 他身后有人跟着大声喊了起来。“晋王是乱臣贼子!”“白山书院绝不与逆贼同流合污!” 声动四方,院舍中,不少师生带着困惑纷纷走出房门。只见院中已经扭打成一团。不过在羽林军面前,许故等人不堪一击,几乎片刻便分了胜负。 几个学子被掀翻在地,口中哀叫不止,彭金虎顾不得别人,一把揪住许故的发髻,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气急败坏的问,“你受何人致使,竟敢对孙阁老行凶?” 话刚一出口,他傻了。 对方胸腹不知何时插了一把匕首,刃口没入身体,只留下匕柄,鲜血迅速在白衣之上氤氲开来。 两人脸对脸,近在咫尺,许故现实苍白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肌肉抽动,无声地做着口型。 “呵,你猜……” ~~ 白衣许故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又明明白白,是跟羽林军动手后,他的身上多了把杀人的刀。 彭金虎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许故临死前的异状,让他意识到出了问题,可凭他鲁直的脑袋,已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因何而起,又要如何解决。 一个脸朝下被压在地上的学子嚎啕起来,“你们逼死老太傅还不够,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我的同窗,我跟你们拼了!”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可被人死死踩在脚下,于是,他扭过脸,看着廊下还在发呆的同窗们。 “帮忙啊,帮忙!跟他们拼了!” “拼了!” “跟他们拼了!” 先是角落中零星响起的呼号,然后有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许故的死成了压倒理智的最后一棵稻草,而年轻人的热血和怒火又最容易被点燃。 彭金虎看到一群人满面悲愤的青年向他冲过来,手里拿着砖头、木棍,甚至是写着圣人言的竹简。他退了一步,举起手中的剑,咽了口吐沫,冷汗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书院学子和大梁羽林卫激烈地撞在一处,凤成周赶到前院时,看到的就是这砖头和竹简乱飞,口沫和鲜血横流场面。 “住手。”他高声喝道。 杂乱之中,根本无人理会。从建立书院的那一年起,至今十年,凤院长在学生们心目中建立起俨然神袛的地位,可就在刚才,一句别有用心的谎言,让他的话失去了效力。 “住手!”这辈子,他从未喊得如此声嘶力竭。此刻,他深恨自己不是武功高强的二弟,拉住这个,却又失去那个。书院已成了摔角场,百十号人滚成一团。 彭金虎被十来个人团团围住,身后还有人抱住他的腰,试图将他横摔在地上。他久经沙场,明白绝不能倒下,倒下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反抗之力,成了案板上的生猪。 他左突右冲,放倒了数人,可也明白眼前这些发了疯的,未必是太子余孽,也不是北燕敌军,而是书院学生。 他们中不乏世家子弟,不少人身上还有功名。杀了他们未必能立功,还有可能千夫所指,甚至成为被丢出去的替罪羊。 于是,他的手软了,只敢用剑鞘还击,却不敢用尖刃相对。可对方的手却越来越黑。终于,一块石头拍上他的头盔,眼前金星乱舞,额角的血糊住半边脸,几乎不能视物,只剩一片猩红。他从人群中挣扎出半边身子,发出狂暴的号叫,几乎震动半条街。 “冲出去报信,书院造反了!” 几个羽林军抱头鼠窜从大门跑了出去,身后追着石块、砖头和打红了眼的学生。暴力会传染,以至蒙了眼,堵了耳,迷了心,只剩下一股邪火,不知要从何处散发出去。 此时城中每条街上都有巡逻的队伍,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有两队兵马冲过来支援。官兵人数越来越多,出手也越来越重,学子们力所不逮,头破血流,再等下去,眼见就要出人命了。 “住手!”刚刚是喝止学生,此时,凤成周却冲向彭金虎,他撞开一个御林军,让他挥刀的手失了准头,“不要打了,快住手。”依旧没人停下,凤成周心中涌起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窈窕的影子一掠而出,如同羽燕直冲院子旁的旗杆。 这旗杆高达三丈有余,白蜡木做成,一臂多粗,上面挂着“白山书院”的院旗,四个大字还是凤老太傅亲笔题的,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那人抬手一挥,寒光闪过,旗杆立斩为两段,带着疾风往人群中砸落,与此同时她高喊,“散开!旗杆倒了。” 是凤宛听到前院的骚乱,冲了出来,用“流莹”剑削断旗杆。 她将方向计算得分毫不差,虽然旗杆砸向人群,可并未伤到院中之人,杆头被南面的院舍拦了一下,砸的碎瓦乱飞,尘土飞扬,落地之时发出巨响。 这番声势终于让双方都住了手。学子往里,羽林军往外,在中间空出一块地方。 孙阁老的侍从就那么趴在院子中间的地上,距离倒下的旗杆堪堪三尺,把自家老爷的头护在怀里,缩成鸵鸟。 刚才一阵混乱,他眼看着几只脚在自家老爷脑袋旁边乱踢,无奈之下唯有自己做了肉盾。 后背不知挨了多少黑脚,头上也不知受了多少重锤。也多亏这位忠仆的忠心护主,让昏迷不醒的孙遨免于再遭踩踏。 凤成周大步走到人群中,扒开侍从,查看孙遨的伤势。幸好,还有气息。他松了口气,还未等细看,彭金虎快步走来,一把将他推开。学生们又做势向前冲。 沈六合此时也赶来前院,纵身上前,将地上的旗杆合抱在怀中,向后横扫,“院长让你们住手!都给我退后。” 一群人们被旗杆逼得向后退去,凤成周这才对彭金虎道:“孙阁老还有气息,快些带他去医治,头部不可碰撞晃动,快!” 彭金虎心中也明白,若是孙遨死了,他这官就当到头了。白山书院莫名其妙死了个学生,不知伤了多少个,羽林军也都挂了彩,此事唯有孙遨活着,才有可能洗脱他的责任。 他急匆匆吩咐人卸了块门板,抬着孙遨先去太医院。然后抹了把眼角的血,瞪住凤成周。 “凤成周,你好,你很好,你的白山书院也很好。污蔑殿下,袭击当朝宰辅,围攻羽林军,你们造反了。” 凤成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倒是平静下来。他看着被对方捆住的学生,声音中带了些恳求,“彭将军,请你暂且放了他们,我跟你去见晋王,一切由我承担。这件事另有起因。” “另有起因?”彭金虎狰狞地冷笑,“由你承担?呵呵,你担得起么?任你巧舌如簧,孙阁老和这满院御林军都是证据。来人,带走。” “不能带走院长。”人群又是一阵往前涌,沈六合只好勉励用旗杆将他们压制在身后。 彭金虎的长剑终于点上了凤成周的胸膛,目呲欲裂。“凤成周,你还说不是造反?你自己看看身后这些兔崽子。” 凤成周骤然回头,抬手指着自己的学生,他一个一个点去,带着失望,带着担忧,带着不能更明显的悲怆。 “站住,不要冲动。” 终于,那些青年停止了往前冲,他们看到院长目光中的深切的责备,以及脸上无声滑落的泪。 凤成周的身体颤抖,他压制住情绪,轻轻拨开胸膛上的剑,“彭将军,我跟你走,且容我交代一句。” 他快步走到凤宛和沈六合面前,凤宛急道:“父亲,您不能去。”凤宣也从后面冲了出来,拉住他哭泣不止,“为什么要带走您,您别去!” 凤成周对一双儿女摆手,先叫了声,“沈先生。” 沈六合扔下手中的旗杆,迎上他。“院长,事有蹊跷,看来,有人居心不良利用书院。” 凤成周见他说的明白,终于有了一丝安慰。 “你已有所察觉,我便不多说了。书院保不住了,我此去也很难回来。我尽量在晋王面前周旋,不牵连学生和先生们,这里暂且交给你们,若真能够脱罪,好生遣散他们吧。” 翁白首挤开人群,也走过来,闻言皱了皱眉,“院长,不至于此。” 凤成周露出悲伤,“若能如此,便是万幸了。”他长叹一声。“还有,家父的遗体还在书斋之中,宛儿和宣儿少不经事,也拜托你们。” 翁白首和沈六合吃惊地对视一眼,“老太傅……” 彭金虎不顾自己的伤势,虎视眈眈的盯着,再不想听他们啰嗦下去,沉着脸喝道:“立刻带走”。 凤成周飞快地抱住女儿和儿子,只来得及说声,“照顾好自己”,就被押了出去。 彭金虎紧随其后出了书院,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门外响起他满是憎恨的吼声。 “带走尸体,封闭书院!所有人就地拘押。擅自外闯,就地正法!” 13、王妃与世子 凤宛静静站在书院门前,瞪着院中的学生们,带着失望、厌恶和憎恨。 这些人之中,定有有鼓动哗变的奸细、对祖父下毒的元凶,她恨不得剖开人心,看看是黑是白。可眼下,她看不出他们心中各怀的鬼胎——所有人都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书院一片狼藉。许故倒下的地方,尸体被拖走了,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几十个受伤的学生哼哼哎哎坐在地上□□。 事情的发展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就在这个早上,十年白山书院,大梁第一学府,因一句话,一个许故,毁于一旦。 定了定神,她缓缓收回目光,似乎有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冷静。 “小宣,我们走。”她牵起弟弟的手,二人快步离开,只留给众人一个笔直的背影。 愤怒过后,只剩彷徨。终于,有人带着怯意问:“沈先生,咱们……要怎么办?” 沈六合猛然回身,对那发声之人怒目而视。他真想操起昔日杀人的刀,把这些脑袋被驴踢了的小子大卸八块。可不能,始作俑者许故死了;也不行,如今他是书院先生。 强压恼怒,沈先生愤愤怼回去。“怎么办?凉拌!” ~~ 就在此时,白山书院最高处的屋顶,有个极淡的影子抬起上身,仔细向事发之地窥探。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趴了多久,直到书院被封,凤成周被带走,他才蹑手蹑脚的向后爬了一段,然后一跃而下,消失在雾色中。 半个时辰后,“影子”轻轻跃进京城东南角一处名为“琳园”宅邸中。这是济北王府在京城的居所,慕容喆就住在这里。 “琳园”很安静,几乎没有人走动,不过凝神去看,墙角、树冠、回廊、屋顶,都有暗卫值守,戒备森严。 “影子”轻巧地在回廊中穿梭,直到有个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青年迎上他,影子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青年挥手,他悄然退去。 青年快步进了后院,慕容喆的贴身侍卫铁牛就站在院门口。“有事?”铁牛问。 青年停住脚步,“不急,让王妃跟世子先说话。” 后院的正房之中,济北王妃,大梁长公主陈琅,捏着一条素帕,正低头垂泪。 她与太子是一母同胞,都是先帝的元妻郭皇后所生,郭皇后病故后,景元帝又立可继后许皇后。 济北王妃是个很美的女人,眼波如水,眉目如画,肌肤如同温润的羊脂玉,娴静而又优雅。尽管她已经三十七岁了,但无论谁见了她,都要忍不住赞叹时光不曾留下痕迹,倒是给她的美赋增更多的余韵。 慕容喆正跪在她面前,满面懊丧。“母妃,可冤枉死我了。” 他脸有些灰败浮肿,眼底淤青很重,显然熬了夜,身上那件银蓝袍子,明明是最华贵的面料,也不知怎的,套在他虚胖的身上,显得窝窝囊囊。 “阿喆,您真是太莽撞了。”济北王妃擦着泪,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太子与本宫是一母同胞,只是让你略等等,怎么可能不救北境。如今,因这么一闹,惹了塌天大祸。” 慕容喆急道:“我不是没去求太子舅舅,他不肯见我,难道让我看着父王困死在幽州?” 他拉着母亲的裙角。“母妃,您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在太子身上,他先是推诿拖延,然后避而不见。陛下又病重,不见外臣,实在没法子了。” 济北王妃不动声色地把裙角从儿子手中抽出来,慕容喆眼神一暗。“那之后发生的事,我也没想到,那么大的事情,又岂是我一个质押在京城的小子能控制得了的。” 王妃身后站了个面容严肃的女官,闻言上前一步,“世子,咱们已飞鸽传书给您,等王妃进京亲自去求太子,如是不行,进宫去求陛下。您实在应该再等等。” 慕容喆一脸震惊,“飞鸽传书?我根本没收到什么飞鸽传书。隋姑姑,你好糊涂,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能用信鸽传递?若是被人截取,又或是被老鹰吃掉可怎么得了?” 隋姑姑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北境与京城互传信鸽已经有多年,还从未有过失手,偏偏这一次信鸽就不见了。 慕容喆一派伤感,似对她的心事无知无察,“你说让我再等等,父王还能再等么?我怕再等下去,收到的就是全军覆没的消息。到时候,母妃,咱们可怎么办?” 话已至此,济北王妃按了按红肿的眼,声音低柔之中带着沙哑。“我明白,你是记挂着你父王的安危。” 隋姑姑也叹了口起,“王妃又何尝不是如此,您身体病歪歪的,还千里迢迢亲自赶到京城搬救兵,哪知就这一会功夫,世子就……” 济北王妃抽泣了一声,打断她。“这件事说来也不能怪阿喆,实在是世事难料。只是,我想起太子哥哥,太子妃和几个孩子……我的心啊……”她蹙眉捧心,泪珠滚滚而下。 慕容喆心底腻烦。太子无情无义,不顾他的苦苦哀求,把济北王府扔在北境不管,这个舅舅不要也罢。可他脸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 “您别伤心,我在皇宫之中时,亲耳听到晋王下令,太子妃、两位小皇孙和柔嘉郡主都不是罪人,要厚待他们。” 王妃擦了把眼泪,“傻孩子,你太善良了。斩草除根,晋王怎么会留着他们的性命。” “会的,母妃。”慕容喆诺诺一阵,“这是太子自尽前跟晋王谈的最后一个条件。当着两位阁老和我的面,晋王用江山社稷赌咒发誓来着。” 王妃一阵沉默。赌咒发誓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晒。但她也明白,再抱怨下去毫无意义。 “阿喆,说来你父王留在京城给你用的人手也不少,能否安排让母妃见一见太子妃和柔嘉。” 慕容喆显出几分为难,“太子府如今还被封着,要等登基大典后,才会发落他们。此时要见怕不容易。” 王妃听到这,仿佛心都碎了,“那就给晋王上奏本,我去跪求他让我见太子妃和几个孩子,总是我的骨肉至亲啊。” 慕容喆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母妃节哀,晋王虽然同意发兵可也不知来不来得及,父王安危尚不得知,若是母妃再有个闪失病痛,可让我怎么办?您想见太子妃,我一定去想法子。” 这几句说的情真意挚,王妃的脸上也有动容。 隋姑姑安慰她,“王妃宽心些,给世子一些时间运作吧。”又帮慕容喆解围,“王妃连着多日赶路,已疲惫不堪,让奴婢伺候王妃稍微歇息片刻吧。” 慕容喆早就等着这句,闻言磕了个头,“母妃,您好生歇息,儿子先告退。” 王妃点了点头,吩咐道:“阿缘,送世子出去。” “是”。门口一个女使恭谨地应道。“世子请跟奴婢来。” 慕容喆跟着叫阿缘的女使出了房门,正瞧见院子里铁牛身旁站着的青年。 “你是?” 那青年后退一步,躬身施礼,“属下是跟随王妃来京城的侍卫长隋英。” “我好像没见过你。”慕容喆打量他。隋英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虽然英俊的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和内敛,这个年纪就做了侍卫长,倒是让人有些惊讶。 “你姓隋,莫非是隋姑姑的……” “侄子。”隋英答。“世子三年多没回幽州了,属下正是三年前进的王府。” 慕容喆呃了一声,“想不到隋姑姑还有这么年轻有为的侄子。你好生保护母妃,若是在京城人手不足,就来告诉我。我给你安派人。” 隋英不卑不亢地应了声是。慕容喆满意的点头,阿缘向前伸手,柔声道,“世子,请。” ~~ 慕容喆带着铁牛走了,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隋英才快步走到正房门前,叩响房门。 “王妃,属下有事回禀。” 济北王妃已经止住哭声,敛去脸上悲痛之色。隋英进得房中,她却并不急着问话,而是扶了隋姑姑的手,慢慢走到内室的妆奁处。 这里放着个巨大的梳妆匣,是她从遥远北境带来的,多少年来,这套妆奁不离她左右。隋姑姑拧了帕子,服伺她擦了脸,又打开梳妆匣,从数十个小巧精致的盒子里,挑出一个赤金镶珍珠的桃心盒。 翻开盒盖,里面淡粉色脂膏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济北王妃皱了皱鼻子,“这个时候,擦得这么香喷喷,不让人说闲话么?”隋姑姑连忙放下手里的盒子。 王妃修长的手指一一扫过华贵精致的小盒子,终于挑出个银竹节样式的,里面是透明的脂膏,有些清淡的竹香。她用金勺挑出些许,在指腹揉开,轻轻拍在两颊,然后细细观察着铜镜中的娇美无暇的容颜。 她是大梁公主,尊贵无匹,永远也不可显出狼狈之象,柔软脆弱都是武器,是她故意而为。 隋英安静地站在门前等候,王妃的身影在重重幔帐之后,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足足一刻钟,她才梳妆完毕,慢悠悠问道:“说吧,什么事?” 隋英的声音平静无波,“凤伋死了,书院被封,凤成周被羽林卫带走了,凤芙珍下落不明。” 济北王妃的手一顿,隋姑姑小心看着主人的脸色,用一只白玉簪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比了比,王妃微微点头,隋姑姑将簪子插在她的乌丝之间。 “你说,阿喆真的没收到信鸽么?”也不知是问隋姑姑还是问隋英。 隋英没说话,隋姑姑陪着笑,“许是真的,世子与您是亲母子,不至于欺您。” 济北王妃挑起眼尾,瞥了她一眼。“也不知怎么,本宫总觉得这孩子的心与我隔着一层。” “还不是离得太远,世子常年住在京城,以后有机会,母子多多亲近,自然就好了。” “当年,慕容信把阿喆送到京城,本宫原是不同意的,果然就这么生分了母子情分。” 隋姑姑支吾片刻,“其实王爷也是没法子,济北王府势力太大,陛下不放心,可不就只能把世子送过来。” 济北王妃冷哼一声,“幽州倒是制住了,京城乱了。” 隋姑姑不敢妄议先皇,适时闭了嘴。 “你下去吧。”王妃闲闲挥手,隋姑姑应了声是,慢慢退了下去。走到门口眼睛带着勾子,扫了眼隋英,回手关上房门。 等她的脚步声渐远,济北王妃这才从重重垂幔之后缓步而出。她走到在隋英面前,见他垂手侍立,抬起芊芊玉指,挑起他的下巴。 两人的目光一碰。“这件事你怎么看?会不会是阿喆故意而为。” 隋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妃要尽快将太子在京城留下的暗流,抓在自己手中。” 济北王妃的手指,在隋英线条凌厉的下颌上摩挲,似乎用柔嫩的指腹感受他新冒出的须茬,微微刺痛感让她有种莫名的快慰。 “说地对。我可不能白来一趟。” 他纹丝不动垂着眼,听见王妃的声音如同一汪春水。“京城啊,十八年了,本公主又回来了!” 14、欺骗与怀疑 慕容喆离开母亲的院落,七拐八拐,走了约一盏茶时分,这才回自己的院子。进了书房,如同变脸,伤感之色一扫而空,面色也变得凝重。 这书房十分宽敞,是早年济北王慕容信在京城的居所,明亮的水磨石地砖上铺着雪青色的长毛地毯,一水的黑漆檀木家具,深蓝色的幔帐绣银白色虎纹图,那是慕容王府独有的印信图纹。屋子中间摆着中堂、书案、太师椅,所有的物件都透着凝重和端厚,唯有书案后那个少年,略显稚嫩与单薄。 有人在等他,“世子,王妃训斥您了?” 慕容喆脸上丝毫没有跟母亲说话时的委屈、无奈、伤感,诸如此类无用的情绪,连窝窝囊囊的身板都挺得笔直。他的神情渐渐跟这屋子变得一样严肃,让人意识到他实在并非普通少年,而是大粱唯一异姓王——慕容家未来的家主。 “冯先生,那些不重要。” 冯观,幽州济北王府第一谋士。慕容信求救无果,在北燕围城之时,派出一队死士,保着冯观杀出重围,来到京城,送来济北王的亲笔信—— “太子无信无义,不堪托付,速与晋王结盟求助。” 于是,慕容喆和冯观一番筹谋,将相关人等堵在集香亭,闹出一场震动京城的大动静。打破了太子和晋王之间无休无止的沉默对峙。哪怕救北境是两位皇子争储的借口也罢,终于促使朝廷下令驰援幽州。 冯观的声音透着悲怆,他想着那些为了护送他来京城,被北燕大军截杀,死无葬身之地的同袍,湿了眼,落了泪。 “不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幽州有救了。” ~~ 就在慕容喆倍感庆幸之时,被关在书院的学生们正在惶惶后怕。 他们自认为做了正义的化身,怀抱勇气,可抵千军万马;殊不知年少轻狂,被人利用,糊里糊涂做了帮凶。 大家沉默着,或是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比如“法不责众”,比如“事出有因”,比如“若能找个人给家父送信”云云,然后无计可施地等候着消息,暗暗祈祷最后大棒不会落下,至少,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凤宛姐弟回道后宅,老太傅的尸首已被停放临时搬来的软塌上。 老福佝偻成一团,茫然看着他昔日的少爷、老爷、太爷。相伴一生的主人就这么先他而去,仿佛也带走他的半条命。 凤宛和凤宣流着泪,仔细为祖父拭去嘴角的鲜血,整理仪容,又用一方素帕盖在他脸上。如今出不去,不能报官、不能治丧、不能知会亲朋,只能等待。 不一会,有下人来回禀,沈先生和翁先生过来了。 翁白首见两个孩子加上个老福跪坐在书斋中垂泪,叹了口气,安慰道:“节哀顺便。你们姐弟也不要过于担心。动手的不是院长,或许会治他个管束不严之罪,可也罪不至……” 他顿了顿,凤宛苍白的脸、沉静的目光让他把话咽了回去。“我看想法子给卫翎送信吧,眼下能在晋王面前说得上话的,唯有卫家了。” 凤宛想了想,摇头。“如今大门封了,出不去,我也不想大家再冒险与官兵起冲突,我和小宣还是先等父亲的消息吧。” 翁白首蹙眉,“若消息坐实,那可就来不及运作了。” 凤宛泪光莹莹,露出苦笑。 “卫家若真的手眼通天,就算我不去送信,他们难道还会不知道?卫侯肯相帮,实在也不必我冒险出去哀求,否则,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这样说,倒让翁白首没话了。 凤宛又问:“沈先生,柳先生还未归来么?我姑姑也不知遇到什么事。” 沈六合深吸一口气,眉目间都是阴郁,他沉吟不语,凤宛也也就明白了。 “二位先生去安排书院中的事吧,我看很多人受伤,又被关在里面,必定人心浮动,可千万不能再出乱子。至于我们姐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静等发落吧。” 从后宅出来,翁、沈二人的心里都蒙上一成阴翳。也不知怎的,他们感受到凤宛的言辞之间的生分和谨慎。似乎她在用表面的平静,掩饰心底真实的想法,话虽说的客气,眼立却透着拒人千里之外冷意。 凤宣带着困惑问:“阿姐,真的不给卫翎哥哥送信么,或许他能帮得到父亲。” 凤宛将食指凑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然后吩咐老福,“福爷爷,我和宣儿去换身素服,很快回来,你在这守着祖父。” 老福抬起浑浊的眼,应了声是。凤宛拉着凤宣快速走出屋子。 “阿姐,去哪?”凤宣被她拽的一个趔趄,凤宛先吩咐跟随服侍的人不必跟来,然后小声凑在他耳边,“跟我去小厨房。” 书院后宅这间小厨房是专门给凤老太傅准备的。因他晚上觉少、嘴馋,又爱发饿,时常命人半夜三更起炉灶,做宵夜。 姐弟俩跑进小厨房,厨娘正打算端起炉灶上的残羹冷炙倒进泔水。 “等等。”凤宛一把抢过厨娘手中的炖盅,那是她昨晚做给祖父的宵夜,只盛了一小碗送去,炖盅之内还剩了小半。 厨娘吓了一跳。“大小姐,这是隔夜的,您要是饿了,奴婢重新起火给您做。” 凤宛摇头,“不必了,就这个,交给我便好。祖父去世后,小厨房以后都不会开火了。” 厨娘听了这话,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老太爷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 凤宛叹了口气,“院子被封了,前院好多人关在书院出不去,你们就去前面大厨房帮忙吧。”厨娘带着几个婆子,恋恋不舍地往前面去了。 见她们走远,凤宛一手从袖口掏出个油纸包来。 “这是什么?”凤宣奇道。 凤宛打开油纸包,“这是祖父吃剩的肉羹。我趁人不备从书斋的拿来的。”她又指了指炖盅,“昨晚我只盛了一小碗送去书斋,小厨房里还剩下这些。我想来想去,祖父中毒八成就是这肉羹的缘故。” 凤宛带着弟弟走出小厨房,门旁就有鸡笼,两只待宰的肥鸡因无人投喂正饿的发昏。凤宛两只手都占着,便吩咐凤宣,“捉只鸡出来,” 凤宣长这么大还没捉过鸡,硬着头皮打开鸡笼伸出手去,两只鸡似也知道他的胆怯,同时对他亮出尖锐的长喙。他吓得一缩手,又把门关上了,只得满面通红的看着姐姐,“我……” 这个少年十二年来从未经历过什么风雨,虽然幼年丧母,可凤家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起码现在,他还远不如姐姐来得坚强勇敢。 凤宛把手中的残羹冷炙交给凤宣,亲自动手,直接掀开鸡笼,一只速度快的白乌鸡咯咯叫着率先冲了出来,一只肥肥的芦花鸡倒霉地又被她扣了回来。 她把纸包中的肉羹倒在鸡笼里,又把炖盅里的残羹倒在院子地上。芦花鸡在里,白乌鸡在外,各自专心致志啄食起来。 姐弟俩的心砰砰乱跳,默默等待自己害怕的那件事发生,又期望它不要发生,可事情总是往人们设想得最糟糕的方向推移。 不过片刻,笼子里的芦花鸡忽然抽搐着倒地,白乌鸡吃完地上的残羹冷炙,围着院子悠哉的逛起来。 凤宣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又涩又苦。“书斋里的肉羹有毒,小厨房里的肉羹却无毒。昨晚,是谁把肉羹拿给祖父?” 凤宛心里乱成一团麻,芦花鸡僵硬抽搐的样子,让他无法想象祖父临终时感受到怎样的痛苦,不,如今她正经受同样的煎熬。 “是我。”她的眼泪扑扑簌簌的落下来。“是我亲手做好肉羹,又亲自端去书房。” “那怎么可能?”凤宣结结巴巴地问,“若,若是你亲自经手,毒药是怎么放进去的?” 凤宛擦去眼泪,让自己冷静下来。“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趁着我在书斋之外睡着,或是干脆把我迷晕,然后进去下毒。”。 “睡着……,阿姐,今早你睡得好沉,似乎在做噩梦,我推了你好一会才醒来。” 凤宛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中的情景却怎么也记不起了,醒来时身心俱疲。“不错,是很奇怪,我一向睡的很轻,很警醒……” 她猜测着,在脑海中演绎当时的情景。 夜深人静,月上梢头,自己昏昏沉沉的睡去,祖父一个人在书斋中奋笔疾书。 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悄然来到书斋。他应该是祖父认识的人,不只如此,是很熟悉的人,故此,深夜来访也并未引起怀疑。 他在书斋之中盘桓一阵,趁着祖父不注意,把毒药撒在肉羹之中,脸上大概还浮现出阴谋得逞的冷笑。后来祖父饿了,吃下肉羹,在桌案前痛苦的挣扎,最终无声无息,而凶手拿走了祖父写了一半的诏书。 凤宛低低的声音让,凤宣心跳加速,手心都是冷汗,口中不由自主重复着姐姐的话。 “祖父很熟悉的人,出入书斋不会引起怀疑……”他眼中露出了些惊恐。 15、不信与不救 “那是父亲的书斋。平日书院的先生们喝茶聊天,他们跟祖父也相熟,沈先生、翁先生、还有,还有柳先生……不,柳先生一直不在书院。” “他失踪了,连带姑姑也不知下落。”凤宛咬着嘴唇,“可我刚刚得知,柳先生的轻功居然很不错,越墙而出如履平地,想来越墙而入也是一样。” 凤宣还是难以置信,“可是,可是……他们都是父亲的至交好友。” “我不能确定,我只是怀疑。”凤宛把目光投向前院,想着慕容喆就在自己面前演了场戏,引得京城大乱,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原来我们以为相知甚深的人,或许都有另一副面孔。从今往后,小宣,你要记着,要学会‘不信’。” 从小到大,父亲教他们“君子坦荡荡”、“人无信不立”、“重信守义”,此时,世事无常教会他们“不信”。 凤宣有些茫然的点头,“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等。” 等待孙阁老的生死音信,等待父亲说服晋王彻查祖父的死因,等着宁远候府施以援手;或者,等着一场灭门之灾。 皇权更迭的洪流中,一个人的力量脆弱如斯,稍微不慎,百年之家遍烟消云散。 ~~ 白山书院之变,在正午时分就已传遍京城。有人噤若寒蝉、有人隔岸观火、有人忧心仲仲。此刻,卫翎正满心焦灼的等着见自己的父亲。 宁远候府坐落在京城梧桐巷,平日是个极为安静肃然的所在。可今日,街面上人迹罕至,梧桐巷却一反常态,不断有甲胄鲜明的武将和穿着大红官服的文官进进出出。 朝廷即将向幽州派出援军,除了兵将,更需安排粮草、车马、甲械、冬衣、乃至运送物资的民夫。千头万绪等着卫侯定夺,卫翎的焦灼不得已被排在了最后。 今日一早,宁远候进宫,与新君商量用兵之事。卫翎无奈,只能站在大门口苦等。门房的下人带着惊诧,自家懒鬼世子不知在苦恼什么,赶紧搬来条凳子。“世子,您坐。” 卫翎摇头,让那人退下,有生以来头一次,他坐不住,似乎丹田之中生出无数心慌意乱,让他没了累、忘了懒。 日落时分,宁远候匆匆回来,身后跟者十多号兵部大小官员。此后,书房进出的所有人都看见卫侯家的公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圈一圈在外遍辗转、张望。 一次两次三次,让仆人去通传,卫世子求见亲爹而不得。 第一回,“侯爷跟兵部几位大人再议事,您请稍等。”侯爷身边伺候的下人客客气气的来回话。 第二回,“侯爷忙得不可开交,让您先回去。”下人再次将他拦在书房外面。 第三回出来的是卫川,宁远候义子,身边第一信重之人。若论起来,卫翎要叫他一声哥,可惜哥俩从来不对付。卫翎直呼其名,卫川则硬邦邦喊他“世子”。 卫川板着脸,走到卫翎跟前,“义父让我跟你说……”卫翎忙站直,满怀期待的看着他,“老子忙得要死了,让那小子滚远点。” 卫翎张口结舌,卫川冷冷道:“义父吩咐,让我原话说给你听。” 面对卫川,卫翎无计可施,打打不过,说说不通,此人如一块铁板,油盐不进,只听宁远候的。 就这么拖到夜色降临,疏朗的月色照着书房外的芭蕉丛,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兵部的人一个一个走了,书房之中归于无声,可依旧无人来喊他进去。 于是,卫翎再也等不得了,他踢开拦路的管事、撞开阻门的卫川,大逆不道地闯进书房,总算见到手里正抓着两片烤馒头片大嚼,眼睛却紧盯着大梁幽州军防图鉴的亲爹。 宁远候卫仲卿,正好半百之年,须发灰白,长得有些着急,倒像奔六开外。大梁世袭罔替的一品军侯一只巴掌数得过来,卫侯是本朝唯一不靠恩荫,靠军功封侯的一位。 此时,卫侯不妨儿子一脸激愤地闯进来,一口馒头卡在嗓子眼,半天也未能咽下去。 卫翎几乎是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的老爹。卫仲卿咳着,急忙指了指旁边桌上的茶壶,示意儿子给他倒杯水。 儿子终究不能看老子噎死,卫翎忍着脾气倒了杯水,双手奉上。 卫仲卿喝了口茶,把嗓子眼里的馒头冲下去,对门口的卫川挥了挥手,然后抚着胸口感慨,“老了老了,吃口馒头都能噎着,当年打石湾,为父一顿六个冷馒头,浑身都是劲。” 儿子在憋气,老子在气他。卫仲卿擦擦嘴,胡撸掉胡子上的馒头渣,掰了半拉馒头给儿子,明知故问,“吃晚饭没,吃点?” 卫翎看见馒头片就想吐。卫仲卿早年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殊为不易,到后来封候拜将还留下个嗜好,爱吃烤馒头片。卫家厨子闻名京城,做的一手美味点心,自家老爷只钟情烤馒头片。 “父亲,白山书院出事了。”卫翎顺手接过,一脸不满,烤馒头就在他手里碎成渣。 “呃!”卫仲卿低头又吃了一口。 “‘呃’是什么意思?” “呃,自然不是打嗝,是你老子我知道了。”卫仲卿给了他个白眼,仿佛对着个白痴。 “然后呢?” “吃饭、先吃饭!这还是你爹今日头一顿饭,四万大军要出发,忙死了。” 卫翎的眼睛就有些红了。“凤太傅中毒身亡、院长被捕、书院被封,求父亲想法子救救凤家。” 卫仲卿嚼着馒头眯着眼,审视自己儿子。渐渐有了些锐利的光芒。 “今日在宫里,我已经见过凤成周了。他把他的缘由说给新君,新君也把自己的决断说给凤院长,一切尘埃落定了。” 卫翎忙凑近,给他续了茶,“父亲,如何?” “能如何,不外乎问罪的问罪、查封的查封。重伤朝廷命官,跟羽林军刀兵相对,视同谋反。”卫仲卿不紧不慢说着诛心之语。“儿子,以后大梁再无白山书院,也没有凤家。这门亲事,从前是我家的荣耀,如今就是我家的祸患,不必再提了。” 卫翎万万没想到,父亲说出如此绝情绝义的话来。“您是不打算出手帮书院、帮凤家?” “帮?怎么帮?”卫仲卿冷着脸,“孙阁老还没救醒,彭金虎和二十个羽林军被打得头破血流,那是打羽林军么?那是打军方、打新君的脸。” “不对。”卫翎急道:“我亲自去了白山书院,将您的话带给凤太傅和院长,其中利弊说的一清二楚。虽然老太傅说要考虑,可我能感觉到,他对新君并无敌意。书院中的事绝不可能是凤家挑起的,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是阴谋。” 卫仲卿看着七情上面的儿子,心里一叹,这小子虽然有几分聪明,终究没见过什么险恶。“傻瓜儿子,你错了。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他慢慢靠走到桌前坐下来,带着语重心长,“这件事一定不是凤家的初衷,是有人从中做鬼,你猜得到、你爹也猜得到,就是新君心里也明白。可你又能如何呢?” 卫翎奇道:“当然是找到真凶,找到主使,还凤家一个清白。” 卫仲卿摇头,“此刻,没有人在乎真凶,在乎凤家的清白。打了孙阁老和羽林军的确是白山书院。他们可是拥立晋王登基的第一功臣,不罚凤家,新君对这些人如何交代。” “可是……” 卫仲卿打断他,“更何况,马上就是大朝会,御史台一众老鬼,等着用凤伋之死来痛骂新君逼死忠良;跟着晋王闹宫变的小鬼,闹着要杀了凤成周,给孙阁老和受伤受辱羽林军一个交代。” “可是……” “老鬼们想要青史留名,守卫正统,小鬼们想要借此提高威信,一改重文轻武之风,哪一方会给你时间去找证据、找主使?他们压根不在乎证据和主使。” “可是……” “可是个屁!”卫仲卿终于翻脸了。 卫翎也决定翻脸。“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想糊里糊涂定案?” 卫仲卿眼睛一立,“屁话!怎么是我们?新君原想用凤家来安抚老鬼,可现在,不得已只能站了小鬼,哪怕杀人立威也要按住那帮老鬼。否则闹得没个没完没了,京城不稳,你觉得他还敢把兵马派去幽州么?幽州四万大军死了一半,难道为了凤家的清白,大家就裹乱在一起,然后让你抽丝剥茧找证据? 卫翎心里明明觉得一肚子道理,可被自己爹没道理的歪道理,说得无言以对。 卫仲卿抱起胳膊,冷冷盯着他。 “凤家成了双刃剑,一刃杀新君、一刃杀北境,你爹若保着他,就是带头削了新君的脸,跟满朝文武背对而驰。你爹马上要带四万大军去打一场输赢未定的仗,形势逼人,不能为卫凤家出头。你又做了什么?为个凤宛丫头,一个下午堵在我书房外,做一头愤怒的猪?” 16、儿子与老子 #016儿子和老子 如同冷雨浇头,手中的馒头还热,卫翎心里冰凉。他喃喃自语,近乎沉痛:“凤家何其无辜,就这么被冤死?” 卫仲卿很平静。 “蠢货儿子,我不想跟你说什么江山社稷、家国天下的屁话。如今最重要的是大朝会和登基大典,更重要的是出兵救北境。新君必定要在此之前处置凤家,给大家一个交代。” 卫翎扶着桌子,慢慢跪下,眼窝有些湿润。“江山社稷,家国天下,是靠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来守护么?我不服。就算不是凤家,我都替他不服。” 卫仲卿摊摊手,带着讥诮,“你的不服,它一钱不值呀!” 卫翎几乎被亲爹噎得吐血,脸上露出执拗之色。“我心悦凤宛,做好了要与她相守一世的准备。求父亲去新君面前求个恩典,准我彻查此事,暂缓发落凤家。” “彻查?把你勤快的。想不到我儿子还是个情种。”卫仲卿干脆拉下脸。“凤家的事,等我解了北境之困,回京再议。在这期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大川,把他给我叉出去。” 卫川果真带着两个侍从进来,把卫翎叉了出去。卫侯在后面瞧着儿子连踢再扭,连喊再叫地挣扎,吼了一嗓,“按住了,让卫小山看着他,若是他跑了,我就扒了卫小山的皮。” 卫翎就这么被拖了出去。任他折腾,可惜对着的是几个一等高手,动静不小,作用全无。他被径直送回自己的住所“随心堂”。 进了“随心堂”,丫鬟婆子一大群,再加上个贴身常随卫小山,慌慌张张迎上来。 卫小山:“这这这,这是怎么了?快放手,要是掐坏了世子,夫人可饶不了你们。” 卫川一挥手,两个侍卫这才松开。他冷着脸,“卫小山,义父吩咐不许世子往外跑,你把人给看好,若是他擅自出去,出了什么差错,义父说了,就扒了你的皮。” “啊?”卫小山苦着脸。“我,我尽量。” 卫川瞄他一眼,挑了挑粗浓的眉毛,问,“尽量?” 卫小山挤出点干笑,“我一定……尽量。”他故意把后两个字说得含含糊糊。 卫川又去看卫翎,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在卫翎看来,那就是嫌弃。 “你就先忍着吧,大局为重。”说完转身便走。 卫翎就手抓起身边一尊甜白釉花瓶,学着老爹的口头禅,对着卫川后脑勺偷袭过去。“屁得大局为重!” 卫川略一偏,让过瓶子,耳畔一阵稀里哗啦,他头都没回,走了。 卫小山一脸惊吓地看着平日温润矜持,此时气急败坏的世子爷。“我的老天爷,您是怎么惹着侯爷?” 卫翎扔了瓶子,也散了这口闷气,颓丧地垂着肩膀,“我去求父亲救凤家,可他不肯答应。” 卫小山也有些意外。“为何不肯答应?侯爷不是一向挺中意凤家小姐。您也跟我说过,侯爷打心眼里钦佩凤老太傅、凤院长。” 卫翎满面苦涩,“他说,为了江山社稷、家国天下,没法子救。” “这是什么意思?”卫小山挠头不解。 “是啊,真是岂有此理。”卫翎又愤怒起来。“凭什么让无辜之人做江山社稷、家国天下的垫脚石。” 卫小山忙上去捂着自家世子的嘴。“您小声些,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他推着卫翎进了内室,把他按在太师椅上。“想来侯爷也是为难,如今不太平,侯爷又要出征,听说一整天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卫翎胸口起伏,半天才平息下来,他沉着脸思索一阵,似乎有了些决断。“我要冷静,要不真成了个蠢货。” “可不是。”卫小山忙不迭地附和。 卫翎瞪他一眼,“我叫父亲三言两语绕晕了,他一贯能把我绕晕。”他带着怨气和委屈,自家老爹简直快成精了。“这个时候,新君忙、父亲忙、人人都忙,只有我揪着凤家的事情不肯放手,倒显得我格格不入了。” 卫小山见他终于冷静下来,心里松了口气。“世子,您还没吃晚饭吧,小人去吩咐摆饭。” 卫翎痛快道:“好,先吃饭。吃完饭你跟我去找凤宛。” “啊?”卫小山张口结舌,“您,您没听见么?要是您跑了,侯爷就要扒了我的皮。” 卫翎今日说什么都有人撅,着实下不来台。他恐吓。“你不听我的话,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卫小山讪笑,“那怎么能够,咱们府里历来厚待下人。再说小人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的。” 恐吓无用,卫翎嘴角一垂,眼圈红了。 “小山,我心里难过。父亲不肯帮我,新君又下定决心,要用凤家来祭刀。院长若是被定了‘形同谋反’,凤宛也必定会牵连其中,我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卫小山也有些心软,“可是,侯爷一言九鼎,不让您去,小的命虽然不值钱,好歹也是条命。” 卫翎见他软硬不吃,又苦口婆心开始试图分析出个理由。 “卫川说的,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你能不能看得住我,他心里难道没数?若是真要看死我,父亲就直接吩咐派人了,怎么可能把我交给你。” 卫小山挠头,露出些无奈,就没见过自家主子这样的。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软的不行就来骗的。 他苦口婆心地劝。“就是去了,您也帮不上凤家小姐。侯爷下了禁令,您手上就无人可用,就指望我一个能办成什么事?” “办不成是你没本事,不去是我没良心。卫小山,我现在就想知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到底是不是一条心?” 卫小山“……” “去不去?”卫翎一拍桌子。 卫小山嘴里如同含着黄连,苦哈哈道:“行吧,就舍了我这身皮,跟您一条心。我先让人给您准备晚膳去。” ~~ 吃过晚膳,卫翎换了件不起眼的衣服,趁着月色,跟小山悄悄从后门出了宁远候府。 书房之中,卫仲卿坐在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什么。卫川快步走进来。 “他跑了?”卫仲卿眉毛一挑,问。 “吃过晚饭,换了件衣服,带着小山出去了。” “他呀,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要不让他去看一眼,他得憋死。也罢,叫人跟上,凤家已经着了道,可别让我那傻瓜儿子也着了人家的道。” “义父放心。”卫川带了些了然,“其实您心里也不忍吧,否则怎么会留个口子,让世子过去。” 卫仲卿叹了口气,他心中未尝不替凤家叫屈,但这些情绪不能透露给卫翎。定罪是无可争辩之事,就算能够立刻找到背后主谋,也不能抵消凤成周的罪责。 他离京在即,也不能让卫翎不知深浅地去追查背后的主谋。对方手段阴狠老辣,不是这初出茅庐的小子能对付得来的。就让这傻瓜儿子的不满,都放在自己这个混账老爹身上也罢。 窗外乌漆麻黑,卫侯心绪难宁。“大川,这件事也透着另一桩奇怪。太子死后,他手下那些暗流不但没有树倒猢狲散,怎么如此之快就盯上了凤家。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卫大川略一思忖,“或许是太子未雨绸缪,提前考虑过若是失败要如何复仇。” 卫仲卿摇头,“不像。对方一出手就是连环计,心思缜密,手段毒辣。选择在白山书院发难,时机恰好、分寸恰好,连死那个许故的身份都恰好。若是太子有这个未卜先知的能耐,他跟晋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卫川默默想了一阵,“您说的有理,比起太子从前那些昏招,这一番可厉害了不少” “看来,他们已找到了新的主心骨,这可不妙。” “义父,我也有个奇怪感觉。” “你说。” “这件事虽然给新君添了不小的麻烦,可最麻烦的还是凤家,老太傅被毒死,院长百口莫辩,凤家一败涂地,白山书院从此消失。多大仇恨,何至如此?到底打新君捎带凤家,而是打凤家顺带新君,还未可知。” “你是怀疑,对方与凤家有仇?” “是。” 卫仲卿摸了摸下巴,点点头,“说得不错,事有反常必为妖,可惜我离京在即。等我回来……唔,若我还能回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卫川心中一凛,退后一步躬身行礼,“义父必定马到成功,凯旋归来。” 他利落的回应,让卫仲卿心里升起些安慰,他淡淡一笑,拍了拍义子的肩头。 五年前,宁远长子卫翊yi,在北境前线打了次漂亮的防守反击。取得胜利后,卫翊带领一支小队乘胜追击,深入山谷。哪知山谷中埋伏了无数敌军,滚木礌石从天而降,追击的大梁官兵无一生还。 白发人送黑发人,消息送到京城,卫侯一夜之间须发变得灰白。卫侯夫人伤心欲绝,埋怨丈夫不该将儿子送到前线,径直去了庙里给早亡的儿子念经祈福,始终不肯回府。 再后来,皇上感念卫家只剩下卫翎一根独苗苗,让这位养得娇贵散漫的候府二公子承袭了爵位。 对外人来说,他是赫赫战功,手握权柄的宁远候;对自家来说,他是失了爱子,跑了老妻的孤寡老头儿。 17、未名与暗流 卫仲卿看似轻松,实则沉重。“大川,这次我想把你留在京城。” 卫川有些惊讶,卫侯长子走后,多年来他一直寸步不离的保护义父,此番出征,自然以为也会跟去幽州。“义父,我跟您一起去……” 卫仲卿摆手打断他,“我手头有件要紧事,本想交给卫翎的,可不巧这个关口凤家出了事。那臭小子心浮气躁,我倒实在不放心他了。” 卫仲卿起身,走到一旁紫檀木书架前,似乎在什么地方推了下,打开一处暗格,从里面拿出个黑漆木匣。他将暗格复原,走回卫川面打开匣子。 木匣中放着一本册子,一块腰牌。他先将册子递给卫川。“你先看看。” 这是份名单,上面林林总总写了不下百余个名字。有的名下有年岁、样貌、特征,记录之详细如“左耳后有蚕豆形黑痣”、“左肋下有一寸长刀疤,”之类。有的名字下却空白一片,似乎这人只是个不可具象的符号。还有的名字已经被黑笔勾掉,令人怀疑名字的主人已不在人世。 卫仲卿沉重地叹了口气。 “五年前翊儿出事后,我将他出兵追击之前收到的所有军报和相关之人等排查了一遍,种种蛛丝马迹显示,军中混入了北燕间者。我多年追查,才有了这份名单,你看看。” 他的声音中透出冰冷的恨意,完全不是对着卫翎,嬉笑怒骂,尖酸刻薄的样子,此刻他是满腹怨毒失去爱子的父亲。 “这些北燕间者,有的已让我杀了,有的只有名字,却还没找到下落。如今两国开战,我有种预感,他们又开始不安分了。” 卫川翻看着,手有些抖。他与卫翊亲如手足,卫翊死后,他亲自去北境带回他。看着残破的尸体,他真恨不得亲自带兵冲向北燕军营,要么把北燕人斩尽杀绝,要么就把自己的尸体也留在那片土地上。 回到京城,就是对着世子卫翎,他都忍不住要嫌弃。那二世祖、懒骨头,如何配得上宁远候世子的称谓,在他心中,这个称谓,本该是他的挚友和兄弟。 “原来义父一直都在追查他的死因。” 卫仲卿缓缓点头,又拿起腰牌递过去。乌木为底,红铜为印,刻着个“卫”字。 “这是……” “暗流。”卫仲卿声音很轻。“并不是只有太子有暗流,我卫家也有。”他轻轻抚摸着铜牌上那个字。“花了我无数心血,他们来自军中、来自市井、来自江湖。这块铜牌就是信物,我想把他们交给你。” 卫川心头一震。“义父,这件东西事关重大,理应交给世子。” 卫仲卿带了调侃,也带了遗憾。“那小混蛋此刻满脑袋女人和糨糊,方寸大乱,没有通过我对他的考验。我若把人手交给他,指不定他转头就带着人去劫牢。” “可是我……” “你也是我儿子。”卫仲卿拍了拍他肩头。“行事稳重,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信重之人。这么多年我交给你的每一项任务,你都做的十分妥当。你通过了我的考验。” 卫川脸上依旧是一块铁板,哪怕热血沸腾之时,也没人看得出他情绪的变化。“我不过是黄泥沟里一个乞讨的小子,几乎饿死时,是义父收留我,教养我,能有今日是我之幸。” 卫仲卿摇头,“不,大川,你是我大梁为国捐躯的战士之后。你我父子一场,何尝不是我之幸,卫家之幸。但我还是要问你,你肯不肯接不接?你要知道,我交给你的可不是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这是卫家的生死大事,千钧重担。” 他闭了闭眼,仿佛心头压着块大石头,“我这一仗,生死未定,若有三长两短,不能让这些力量就此消散。我想把他们交给你,无论我胜负生死,你还能带着他们,继续追查北燕间者,以及守护咱们卫家。” 卫川铁板一样的脸也松动了,他眼眶一热,心中酸楚。大战在即,义父在交代身后事。在大梁和卫家的紧急关头,他没有选择卫翎,而是选择了自己。 他单膝跪下,郑重将令牌接在手中,指天发誓。“义父,卫川接。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无论此战发生什么变故,卫川永远忠于您和卫家。” ~~ 虽然有大变故,凤宛也如往常一般,吩咐准备晚膳。 凤府的下人已都换了素服,后宅之中颜色鲜艳的饰物也都撤掉了。众人虽然心中惶惶,听到小姐慢声细语,条理清晰的安排,多少还是安心了些。 无论明日朝廷要如何发落,总算今晚,所有人还能吃一顿安稳茶饭。用过晚膳,姐弟二人靠在一处为祖父守灵。夜深了,凤宣渐渐禁不住,头一点一点就要睡过去。 凤宛担心他着凉,轻轻推醒他,“小宣,你若困了,回房去睡一会吧,我守着这里便好。” 凤宣一个机灵立直身子,揉了揉眼,“我不困,我在这陪着阿姐。”说着话,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凤宛道:“已打过二更,你是不是饿了?我去找点吃的。” 凤宣忙拉住她的袖子,有些难为情,“阿姐别走,我一点都不想吃东西。” 凤宛看一眼旁边软塌上停放的祖父,心里了然,“小宣,你是不是怕,天色黑了便不敢一个人呆在这?” 凤宣便有些羞愧,他微微泛泪,“我太没用了,帮不上阿姐的忙,还给你添乱。”实在是一日之间,变故太大,让这少年无所适从。 见他泫然欲泣,凤宛忍住心中滞痛,柔声道:“我小时候,这样情况也不敢一个人呆着的。” 凤宣想了想,就明白她在说母亲去世的时候,鼻子一酸,又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软弱,只把脸埋臂弯之中。 凤宛挥手,让左右服侍的丫鬟退下,然后环住弟弟的肩膀,感受到他清瘦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抖得她也要心碎了。她把声音放的更加低柔。 “害怕也没什么难为情的,人都是慢慢就长大,慢慢就不怕了。何况,这是咱们亲祖父,那么好,若是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只会保护我们不受伤害。” 凤宣抽了抽鼻子,微微点头。凤宛拉起他,“走,我们去垫垫肚子,不管以后怎么样,先把自己照顾好。” 月色如银,照得庭院之中一片通亮。秋风吹过,除了树叶沙沙作响,再无一点动静。这是动乱过后难得的安宁,也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忧心的平静。 身边没带任何下人,姐弟两人牵着手,安静而缓慢地往后宅深处走去。 到了西跨院山墙附近,凤宛眼角一扫忽然僵住。她迅速将凤宣拢在身后,反手从袖中抽出短剑,目光炯炯盯着对面的树丛,低声喝道:“什么人在那?” “怎么了?”凤宣吓了一跳。树影下果然转出来个人。 “您别喊。是我,卫小山。” 凤宛带着怀疑后退一步,依旧不放松警惕。卫小山把自己的圆脸往前凑了凑,“凤小姐,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宁远候府服侍世子的卫小山。” 凤宛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卫小山,她自然是认得的,但却不肯放下手中的剑,只是垂下剑尖,“你怎么在此?” 卫小山先谨慎地看看四周,确认再无旁人,这才开始跟凤宛诉苦。 “找到您可真不容易,小人在这院子里转了好几圈。外面有羽林军来回巡逻,府中下人也都没睡,真是人多眼杂,我们家世子那三脚猫功夫……哎呦,又进不来,真是急死我了。” 凤宛心中一喜,凤宣几乎雀跃。“卫翎哥哥来了?” 卫小山忙不迭点头,“来了来了,只是白天过来诸多不便,只好晚上来见您。” 姐弟二人都露出激动之色,凤宣眼泪都要下来了,“阿姐,卫翎哥哥来了,是不是父亲有救了。” 卫小山心里很想说,凤公子,这恐怕是个误会。但他自然不能多言。 “凤小姐,白山书院这边人多眼杂,外面又有羽林军巡逻,不好在此处相见。这里临近未名湖,我家公子眼下就在湖边等着。听闻您轻功甚好,不如小的带着您悄悄潜出去。呃,不过,安全起见,凤少爷还是留下为好。” 凤宛一阵犹豫,回头看弟弟,凤宣忙催促。“阿姐,你快去。” “可是,你自己留下……” 凤宣忙道:“我不怕了。你说慢慢就长大了,慢慢就不怕了,我们没那么多时间。阿姐,你放心我,自己要小心。” 凤宛握了握弟弟的手,迅速做了决定。她转身看向卫小山:“好,我们走。” 两人飞身纵上院旁的山墙,先是探出头去张望片刻,然后翻身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凤宣遥遥看着那片漆黑之地,心中默默祝祷,“祖父,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阿姐平安无事,能在卫翎哥哥的帮助下,救出父亲。” 夜深人静,两个人影狸猫一般,无声无息的躲过往来巡视的官兵,直奔未名湖。 18、希望与失望 卫小山足不点地,在曲折的小巷中飞奔,动作行云流水,似乎这附近的每条窄巷都已烂熟于心。凤宛不免惊讶,“小山,你来过这里,怎么如此熟悉?” 卫小山咧了咧嘴,“我记性好,适才过来时就记住了。” 他说得轻巧,一身本事,却是千辛万苦才练就的。能让宁远侯精心挑选出来,收用在府中随伺卫翎,又岂会是个泛泛之辈。 卫小山心底也在赞叹,久闻凤家小姐师从凤二先生,他还以为终究闺阁女子,能练些最基本的功法,强身健体也就不错了,可凤宛身法精妙,跟在他身后寸步不落,还有气息与他说话。 他暗想,“凤家小姐果然与京城其他名门淑女不同,胆识过人,本事也过人,难怪自家世子心系于她。只是可惜,这样好的门第和人才,终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与主子的姻缘还不知能不能留得住。看侯爷的意思,只怕是要分开了。” 不过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来到未名湖畔。 此处距白山书院不过一里多地,是京城里极为有名的所在,湖上有二桥,一曰“二分”,一曰“明月”,二分为曲,明月为拱,因有桥,湖水也多了三分旖旎,月色下如在画中。 昔日湖上画舫穿梭,灯红酒绿,今日只余黑漆漆一片。岸边泊着几艘游船,空空无人,透着森凉。 二分桥头,卫翎靠着桥墩,垂着肩膀,心事沉沉地坐着。虽然他穿了件与夜同色的衣袍,凤宛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也不知怎地,一整日的坚强都在此时有了些崩塌的迹象,她鼻子一酸,瞬间眼里蓄满泪水。 卫小山压低声音。“世子,我把凤家小姐请过来了。” 卫翎闻言忙起身,转头看过来,凤宛则停下脚步,与他隔着三丈,静静对望。残月如钩,夜色如水,入目无别人,四下皆是你。 卫小山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把头低了,“世子,凤小姐,我去那边桥尾等着,您二位自在说话。” 凤宛的泪终于在卫翎缓步走来时纷纷而落,她才发觉,坚强、冷静、都是被迫的,这么多的痛苦,是卫翎向她走来,她的心才有了归处。 卫翎心中一痛,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宛宛,我来迟了。” 凤宛嘴唇发抖,面容都有些扭曲,强制抑制自己的情绪,“卫翎哥哥,祖父被人下毒,父亲被人陷害,姑姑失踪了,要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她终于失声痛哭。 卫翎有些不知所措,他用手指给她抹去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不知不觉,自己也哽咽了。 最后他低下头,将额头抵上她的额头,静静等她平息。两个人第一次靠的那么近,凤宛觉得空唠唠的心安定下来。 卫翎一边安抚凤宛,一边用手背胡撸着自己的脸,他心中窃为自己的泪水而羞愧,更为自己无力空洞的安慰而羞愧。 桥头月下,凤宛讲述着一日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从昨晚卫翎离开书院讲起,直讲到证实有人在肉羹之中下毒。 她讲起许故之死的诡异,孙遨与彭金虎离开时的惨状,讲起她对凶手身份的怀疑,姑姑和柳二郎失踪。卫翎极为认真的听着,在心里默默做着盘算。 之前收到的消息都是来自第三人的陈述,远远不如凤宛这个亲历者清晰明了,现在他开始逐渐找到方向——许故、毒药、失踪的凤姑姑。 良久,凤宛止住垂泣,轻问,“卫翎哥哥,你可有消息,我父亲如今怎样了?” 卫翎沉默片刻,最难的部分终于还是要面对了。他字斟句酌:“家父今日午时,已在宫里见过院长,他……对新君说了这件事中的隐情……” 他犹豫着,后边那些话真是难以启齿,总也不能做个不忠不孝之人,把责任和坏事都推给君王和父亲。 凤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清澈的眼仿佛看进他心底,“卫翎哥哥,新君怎么说?”卫翎又是一阵沉默,让凤宛心中渐渐升起不安之感。“不知孙阁老可救过来了?” 卫翎摇头,“听说,孙阁老伤得很重,至今还昏迷不醒。” 凤宛紧蹙眉心,浮起忧色。“他是当朝二品,位同宰辅,又有拥立之功。看来,这件事很难善终了,是么?” 凤宛聪明敏感,这件事隐瞒也无用。卫翎咬牙,终于把话说出口。“如今,拥立新君的那些人提出严惩院长、关闭书院,给孙阁老和羽林军一个交代。所以……” “严惩院长?给他们一个交代?”凤宛困惑地看着他。“给他们一个交代,不是该捉拿真凶,找出幕后的主使么?” “宛宛,你听我说。”卫翎只好用宁远候都未能说服他自己的理由,来说服凤宛。 “马上就是大朝会以和登基大典,这之前,必须有一个结果。时间紧急,实在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证据和真凶。所以……恐怕明日就有钧旨,书院保不住了,院长……也会先定罪,你和小宣或许会被牵连,但我会设法……” 凤宛踉跄着后退一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盯着他。 “你别急,这只是权宜之计。”卫翎紧张地拉住她,“等风头过去,我一定会想法子找到真凶,为凤家翻案。” “不肯彻查,不问对错,就要定我父亲的罪?”凤宛的声音极轻,却在发抖。 卫翎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凤宛亦反手握住他。 “卫翎哥哥,求你想个法子带我去见新君。我要跟他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书院之中有太子的奸细,是为了对付新君,他们才想方设法陷害祖父和父亲,若是这些人不除去,他的江山如何能稳?” 卫翎苦笑,“我若是能见到他,这些话何须你去说。可如今他不是晋王府的王爷,而是深宫之中皇帝了。此时此刻,我也求见无门。” 凤宛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可否请卫伯父出面,替我们陈述前情因果。我知道,孙阁老被打伤,父亲作为院长难逃其责,可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恳请彻查我祖父的死因。” 卫翎无话可说,只能不停的点头,“我懂,我懂,宛宛,你别急。” 凤宛如何能不急,她再次落泪,“该我们的罪,我们认,可不能让祖父枉死,让父亲糊里糊涂成了罪人。卫翎哥哥,求你带我去见卫伯父,请他为我家说句公道话。” 卫翎心痛如绞,可眼神有些躲闪。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一旦有了决断,绝不会动摇。就算带凤宛去见到他,也不过再听他说一次锥心之语,且到了卫侯面前,那时他与凤宛真的就只能一刀两断了。 好半天,他垂下头,声音发颤。“家父定了三日后带领四万大军出征北上,如今,实在是应顾不暇。” 凤宛顿住,目光微凝。她懂了,新君要定凤家的罪,而宁远候已经决定袖手旁观。终于,她轻轻放开他的手。 “卫翎哥哥,你还记得么?那一晚,你跟孙阁老来书院。你说,即便祖父拒绝写这份诏书,新君也会妥善应对朝堂争议,这是劝,不是迫。” “……”卫翎无言以对。 凤宛再退一步,脸上浮现深深的失望,不由自主,她想起那晚祖父与父亲最后的对话。老人家心绪不宁,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父亲安慰他不要为难,晋王说了“不强求”。祖父却反问,“你信他? 怎么就信了他?她的泪落的又快又急,“那晚你还转达了他的话,信誓旦旦,说让我们看着,他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卫翎无地自容。“我一定查清楚这件事,宛宛,你相信我,一定!” “一定?”凤宛凄然一笑,“说的跟真的一样。” 她的笑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卫翎脸上。“是真的,我发誓一定给凤家翻案。” 凤宛不住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心里好像长了刺,痛苦从心底直冲大脑。新君不可信,卫侯不可信,卫翎就可信么? “不会有那一天了。”她哀伤低语。“这是他当皇帝后定的第一个案子。你瞧他今日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不明白?哪怕以后找到背后主使,他也不会让人翻案了,否则,他颜面何存?他这迫害忠良的罪名可就坐实了。所以,不会有翻案的那一天了。” 卫翎心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宁远候心中也是这般作想,才对他说与凤家的亲事不要再提。 “就算很难翻案,也无论凤家以后会怎样,我心悦于你,不会再娶旁人,只想与你同共度一生。” “共度一生?”凤宛的泪无声滑落,“卫伯父肯答应么?” “他……”卫翎再次被凤宛刺中要害。 他从不知凤宛可以如此尖锐,又或者是世事太过残忍,把人逼得只能满身是刺。至此他才明白,自己在父亲面前的坚持是多么可笑。 19、退婚与抄家 兄长战死疆场,父母痛失爱子,母亲至今不肯原谅父亲。他是宁远候府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夫人必然是名门闺秀。 一瞬间,卫翎甚至生出一种可笑又可悲的念头,或许他和她就此离开京城,去看他们都向往着的天南海北、江山如画。可终究,这些话说不出口。因为心里明白,那不只是对自己家族的背叛,更是对凤宛的侮辱。 他咬着牙,指天发誓。“凤宛,无论我父亲答不答应,卫翎不改初衷,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出真相。” 又是凄凉一笑,凤宛声音轻的不能再轻。“说的跟真的一样。” 相对无言,一阵沉默。凤宛垂头沉思,半晌敛去悲戚,将脊背挺的笔直,“卫世子,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你说。”卫翎带着期望,却也因称呼的改变,带了惶恐。 “第一,我们凤家的人,可以死,不能屈死。” “我懂……” 凤宛打断他。“第二,凤家既然会定罪,那么你我二人的婚事,就此作罢。” “什么?”卫翎呆住。 “你是候府世子,又是家中独子,你家从龙有功,此后必定青云直上。我是罪犯之女,蒙受不白之冤,定然再不能与你缔结良缘。” 她从袖中抽出“流莹”剑,递还给卫翎。“这是你赠予我的礼物,今日还给你了。” 卫翎不肯接,一推一送,凤宛身法飘忽,进退之间已将宝剑塞入他怀中。 “卫世子,多谢你今晚来告诉我这些事,让我早些知晓将要面对什么。不至于明天措手不及。”她一边退,一边对卫翎施了一礼,“多谢!” "宛宛。"卫翎大急,扑过去想要留下凤宛,可他的功夫却远不如凤宛,指尖拂过袖子,少女拂落他的手,施展轻功,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凤宛!”卫翎大喊一声,却再无人回应。唯有风起,吹起湖水阵阵涟漪。 卫小山听见声音,赶紧跑过来,见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发呆。 “世子。”他上前扶住卫翎,觉得自家世子真是可怜,凤家小姐也真是狠心绝情。可转念一想,人家蒙冤受屈家破人亡,宁远候府却冷眼旁观。就算他的世子满心委屈,也抵不过人家的锥心之痛。 他叹了口气,“咱回去吧。趁着侯爷还不知道……” 说到这,他噤了声,侯爷怎会不知道,说不定侯爷早就料到凤家小姐会如此决断,才把世子交给他看守。 主仆二人立在桥头,都垂头丧气,颓废的姿势如出一辙。好半天卫翎把流莹剑收在怀中。 “回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从前我浪费了太多时间,今日才发现自己百无一用。” “您别这么说。”卫小山小声安慰他,“凤家小姐误会您了,以后找到机会,把事情解释开。” 卫翎语调中透着伤感,“我难过不是因为她误会,而是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她也未必是误会,不过想的比我更深,也不愿我在她和家族之间为难。”他苦笑,“小山,原来我心里那些不服气,真如父亲所言,一钱不值。” 卫小山没接话,眼看着卫翎下了二分桥,在湖边晃悠悠往前走。他寸步不离地跟着,随时打算伸手拉一把,生怕主人一个不慎,或是一时想不开栽进湖里。 卫翎倒没想过此时人家在担忧他寻死,他正反复咀嚼凤宛那句话,“跟真的一样。”可不是如此,再如何真心,做不到,一切也成了假。 月亮渐渐被云层遮住,湖面上升腾起大团大团雾气。远处似乎传来又细又轻的歌声,初时低不可闻,渐渐清晰了起来。寂静中有人在清唱。 “只恐输赢无定居,治由人事乱由天……” 夜半歌声,又是用假嗓儿,听的卫小川头皮发麻。又听见那声音继续唱。 “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还他个扬眉吐气;那班得意的奸雄□□,免不了加他些人祸天诛……”(引用《桃花扇》) 卫翎心中一动,展目望去。 不知何时,前方不远处的“明月”桥拱下,荡悠悠飘出一条小船。船尾有个艄公撑篙,船头站着个穿白挂素的男子,手里一把白纸折扇,大半夜凉嗖嗖,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扇子。因离得远,到是看不清容貌。 白衣男子朗声对他喊话。“那边可是姓卫的小子?”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卫小山嗖地窜到卫翎身前,“什么人?”他大声喝问。 卫翎伸手把小山扒拉到一旁,对着船上的人拱手为礼,“这位兄台唱的真好,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在下卫翎。” 也不见那船夫如何使力,小船的速度忽然加快,似乎有巨大的力量向前推动,不过瞬间已与卫翎相距已不到一丈。随后,艄公将篙杆竖起,抵住河堤,将船稳稳停住了。 卫翎看不懂,卫小山却有些心惊。这艄公两膀臂力非凡,不知是什么来头,还有白衣人,鬼气森森,却指名道姓问上自家主子。 到了近处,这才看清楚,白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甚美。修眉凤目,鼻管挺直,薄薄的唇带着冷峭,竟是个男生女相的美男子。只是这人神色清冷,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卫翎,半晌丢出一句话。 “卫翎,想救凤家么?” 卫翎一愣,“自然是想。” “真的?” “真的。” 白衣人眉毛一挑,右手的折扇啪嗒一声,在左手掌心一合,“上来说话。” ~~ 直到躲开官兵,翻墙跃入后宅,凤宛的身子还在打颤。 她失魂落魄回到院子,里面灯火明亮,老福和凤宣正围着个铜盆烧纸钱。门口或站或倚,聚着几个贴身丫鬟和凤宣的小厮,有眼尖的最先看到她,忙对屋里面回话。 “大小姐过来了。” 凤宣正望眼欲穿地等姐姐回来,听了声音,急忙迎出来。“阿姐,你可回来了,如何,你可见到……”他看了眼身旁关切好奇的下人,止住问话。 凤宛勉强对他点点头,绕过他走进房中。走到祖父遗体之前,双膝跪倒,将头触地,心中如同岩浆一样翻滚着。 大厦将倾,伸冤无望,独立难支,到底怎么办?好半天,她的抬起头,站了起来。 她起身吩咐门外的仆从,“时候不早了,你们下去歇息吧。”下人们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行了个礼,纷纷退了走了,房中就只剩下凤家姐弟和老福。 等人走没了,凤宣这才敢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什么事?阿姐,你见到卫翎哥哥没?他怎么说?父亲如今是什么情况? 凤宛沉吟片刻,轻声道:“小宣,福爷爷,咱们凤家和白山书院都保不住了。” 老福跟着凤伋走南闯北一辈子,也看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在凤宛伏地哀伤之时,心里已经明白了□□。事到如今,他倒是平静下来了。 “大小姐,得提前做些准备。” 凤宛点头,凤宣却还不明白要准备什么,只是不能相信卫翎不肯出手帮忙。“阿姐,是卫家不肯相帮么,卫翎哥哥是怎么跟你说的?” 凤宛真是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再三,她声音有些发颤。“也许是不肯帮,也许是帮不了。” 凤宣呆立片刻,泪水夺眶而出。“阿姐,原来都是骗人的,卫翎哥哥也骗人。他曾经对我说过,一辈子都会对你好,他怎么可以这样……” 凤宛和卫翎议亲之时,凤宣背着家人跑去找卫翎。还让他赌咒发誓,卫翎笑吟吟的,但果然指天指地,当着他的面做出了承诺。 他本将卫翎当作最后的希望,就连凤宛都没想到,在弟弟心中,卫翎的承诺会如此重要。 “卫家只是先考虑了自己的利益。咱们以后不要再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小宣,别哭,现在没有时间给你哭了。你听我说。” 凤宣揉着眼睛抽噎,“阿姐,我这辈子就只哭这一次。我发誓,从今以后都不哭了。”他一面说,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角滑落下来。 凤宛硬起心肠,索性不去看弟弟,“他说新君要尽快定了父亲的罪,给孙阁老和羽林军一个交代。恐怕明日就有钧旨,咱们得提前有所准备。” “哪些……准备?” “抄家。” 20、长大与鬼市 一阵寒意萦绕在凤家姐弟心中。 “若是抄家,这座府邸会被查封,家产罚没,满府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也会收归官府。他们的奴籍都在衙门里留档,我就是想私放出去也做不到。” 凤宛看了眼一旁眉头紧锁的老福,“所幸,福爷爷全家的身契已还给您了,应该不会牵连到您身上。只要开了府门封禁,您就找机会先离开。” 老福回头看了眼凤伋的遗体:“我不急着出去,我要守着太爷,等他入土为安。” 凤宛摇头,“福爷爷,我有另一桩事要托付你,所以你一定要尽快想法子脱身。” “什么事,大小姐,您吩咐。” 凤宛压低声音,凑在老福耳边。“我手上还有些细软,祖父也存着些金银,但这些我恐怕不方便带出去。” 老福忙道,“我给您带出去。” 凤宛微微点头,“不能多,会引人注意,我拿些给您,若是父亲和我们姐弟都身陷囹圄,不得脱身,您想法子找到二叔和姑姑,还有祖父的身后事,少不得就托付您了。 老福把凤宛的话认真想了一遍,的确如此。他或许是唯一能从府里脱身出去的人,若是凤家人定了罪,还不知有多少事情需要花钱打点。 “大小姐,若是我挣脱出去,太爷的身后事交给我,您放心。我想子去找太爷从前的学生和旧故给你们鸣冤,我回去卖房子卖地,怎么也不让您们在里面吃苦。”老福呜呜哭出声来。 凤宛拉着凤宣,给老福行礼,老福拦住不肯受。凤宛也不勉强,谨慎道:“您走时也得防备搜身,这些东西不能明晃晃带出去。” 老福点头称是,他想着当年跟老太爷办差时,曾经听说过的那些法子。“大小姐,咱们离开时候一定会搜身。您去整理出来,别太多,也不要样式显眼的,先悄悄把东西埋在西跨院山墙旁边的大榕树下。过段日子,事情淡下来,这里的羽林军也撤了,再悄悄取出来。万一我没能脱身出去……以后您和宣少爷有机会出来,也能找得到。” 凤宛频频点头,最后看向弟弟。“小宣,若是父亲定罪,你我只有两条路。若是从轻发落,会被驱逐,那就是万幸了。若是万一……” 凤宣抽了抽鼻子,“我知道,会连坐,收归内侍省,赏赐给官员家作奴婢或入教坊为奴。刚才你不在,我问了福爷爷。” 他不过半知半解,老福也不忍真的把话说得太过残忍,入教坊,可未必是做奴婢,只是凤宛却不能多言。 她露出一丝苦笑。“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刚刚对着卫翎,不该把话说的那么决绝。若是真的成了官奴,好好哄着他,说不定还能有条后路。” 哪知凤宣却绷了脸,“阿姐,我们不求他,就是真的做了奴婢,你也别去求他。他配不上你。” 凤宛点头,“好,不求他。小宣放心,姐姐我得二叔真传,就算做了奴婢,可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这话原本是姐弟嬉笑时常会说起的,此时说来,恍若隔世,令人唏嘘。 “阿姐也放心,我不怕做奴婢,也不怕吃苦,我要找到那些害了咱们家的凶手报仇。” 凤宛听到此,心中大为安慰,拉着凤宣来到祖父遗体前,双双跪下。二人叩首,许下承诺。 “祖父,您在天有灵,看着我们姐弟。我和小宣一定找到真凶,给您报仇。” 起身时,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至此凤家人都有了同一个目标,心甘情愿为之付出努力和艰辛,忍受磨难和痛苦,哪怕献出生命,在所不惜。 可凤宛未曾想过,她的仇恨真的事关家国天下,有一天姐弟两人会为了同一个目标,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时间紧迫,小宣,福爷爷,我先回房去收拾细软。” 老福道:“我先跟着您,然后去藏东西。” 凤宣带着与他往日不符的沉静。“阿姐,福爷爷,你们去忙。我留下陪着祖父,这恐怕是我最后一夜陪着他了。” 凤宛看着他消瘦的肩膀和渐渐挺直的背影,心想,原来人不是慢慢长大的,而是一瞬间,就长大了。 ~~ 雾气氤氲,让未名湖十步之外不见人影。艄公似乎不需要看前面的方向,篙杆一点,小船在未名湖上飞快的向前驶去。 船舱之中,卫小山紧贴在卫翎身后低声嘀咕。 “我的世子爷,您怎么如此莽撞,咱都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路数就跳上人家的船,拦都拦不住您。若是个居心不良的歹人,小人我双拳难敌四手……” 卫翎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什么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是俩人,咱们也是俩人,有什么好怕。你不曾听闻么?他说要救凤家。” “他说您就信呀?”卫小山暗自腹诽,这两人气度作态,可都是高手,动起手来,您可算不上个人。 卫翎和卫小山在船舱里嘀嘀咕咕,船尾的艄公忽然嗤笑一声。 “两个小子现在才想起来怕?嘿嘿,刚才你们身后还有尾巴跟着,怕不是你家卫老头儿恨不得将儿子拴在裤腰带上才放心,出趟门还要派人盯梢。” 卫翎听了这话,瞧一眼卫小山,卫小山忙摇头澄清,“这个小的真不知道。” 艄公又是一声“嘿嘿”,“若是刚才在岸上动手,你们或许还有个救,如今上了贼船,再后怕,晚喽!”他带斗笠,遮住半张脸,看不见五官,就更显得威胁之语慎得慌。 “这不是湖上的画舫么,怎么是贼船?您可真爱说笑。”卫小山陪着笑脸恭维他。 艄公长篙点在湖底,小船行进的又快又稳,听了这话哧哧笑了。“就是贼船,等会儿到了地方,就开剥了你们,虎姑婆的包子摊就几日都不缺肉馅了。” “什么是开剥?”卫小山问。 “剖体剥皮。”艄公耐心作答。 “谁是虎姑婆?”卫小山继续问。 “包子铺的老板娘。”这艄公似乎是个话痨,偏巧遇到个碎嘴的卫小山。 “为啥不缺肉馅?”卫小山问个没完,卫翎曲起胳膊肘,狠狠怼了他一下。 艄公哈哈大笑,“人肉包子,香!” 卫小山听到这,一面跟着艄公假笑,一面悄悄往自己小腿处摸。那里贴着皮肉,他暗藏了一把匕首。 船头白衣人闻声回头,“别听他吓唬人,放心,就你们主仆这一身轻骨头,刮不下二两肉,虎姑婆瞧不上的。” 卫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按住怀中的流莹剑,那是凤宛刚刚还给他的。“我瞧二位对我们主仆倒是并无恶意。” “哦?怎么看出来的?” “阁下言谈之间要救凤家,又知道我的姓名来历,定是知道我与凤家的关系,想必是友非敌。” 白衣人手腕反转,耍了个花活儿,嗓子眼捏了个腔调,似唱似念,徐徐道:“岂不闻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小子,乳臭未干,见识浅薄,如何看得出是友非敌?” 卫翎想了想,清澈的眼中带着倾慕之色,“就从阁下刚刚那几句唱词,孝子忠臣扬眉吐气,奸雄□□人祸天诛。能有如此唱词,必是忠贞信义之辈,怎会是心怀恶念之人。” 白衣人莞尔,对船尾的艄公道:“这小子还真是名不虚传的嘴甜。” 艄公呵呵一声,“嘴甜心苦的,我见多了。” 白衣人摇头,继续念白,“人间自有真情,宜将寸心报春晖,不可偏激,不可偏激呀。” 卫翎刚刚被凤宛误会,心里冰凉,此时听了这一句,心头滚热,恨不得将这白衣人引为知己。 白衣人对他微笑,“卫翎,既然你说是友非敌,不如你再猜猜我们是哪条线上的?” 卫翎眼珠转了转,脑子里转得飞快。嘴甜……高手……是友非敌,他眼前一亮。“二位可是凤二先生的旧故?” 白衣人抚掌赞道,“聪明,果然凤二所言不虚。” 卫翎和卫小山同时暗暗松了口气。卫小山想的是总算不怕双拳难敌四手了,卫翎有些激动,凤家往来无白丁,出事之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帮手,渐渐浮出水面。 他上前一步,抱拳拱手,“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姓白,名朴。那边是艄公,姓名也不必提了。” “白前辈,您要带我去哪?”卫翎问。 白朴嘴角翘起,他也不过而立之年,卫翎这张巧嘴叫他前辈。 白前辈于是也不再隐瞒,“带你去鬼市。” 21、胭脂与包子 船停在岸边,白朴一马当先,纵身上了岸。卫小山扶了把卫翎,主仆二人紧随其后。那艄公却不上来,竹篙轻点,小船飘飘悠悠,在雾气中隐去行踪。 白朴摇着手中的纸扇,无声地在前面领路,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目光所及,两边都是低矮的民宅,卫翎在京城里住了快二十年,从来不知道京城之居然有这么多窄巷。 足足走了一刻钟,前面忽然开阔起来。一街之隔,低矮的瓦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而高大的亭台楼阁。卫翎露出些惊讶,“这里不是……东门大街?” 东门大街是京城第一热闹繁华所在,沿街数不尽的百年老字号铺面和装潢的富丽堂皇的新贵商铺。在京城之中,这是个寸土寸金的所在。因是深夜,又是国丧之期,四下静悄悄的。 “正是东门大街”,白朴似笑非笑。“让你失望了,你不会以为我要将你引到城外的孤坟野地吧?” 卫翎略有些尴尬,他还真是以为对方要把他带到什么危险之地。“您不是说去鬼市?” “鬼市啊……”白朴遥遥一指,“就在人间烟火处。”言罢,他带着卫家主仆横跨东门大街,又钻进对面一条不知名的巷子。 巷子幽深而安静,两侧都是高墙,把月亮都遮住了,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所在。行到尽头,一道土墙挡住去路。 白朴带路,卫翎居中,卫小山断后。快到墙根下,卫小山忽觉的后脖颈上冒起小凉风,他猛一回头,面前不过二尺,一张干瘦的脸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吓得他妈呀窜了出去,一脚踩在卫翎的脚面上,惹得卫翎也惨叫起来。 “两个小子,鬼哭狼嚎的。胆子不大,嗓门不小。” 这人一出声,卫翎才听出来,正是撑船的艄公,也不知他将船停在何处,又迅速跟了上来。 “我好心提醒一句,在鬼市鬼叫,真的会引来鬼的。” 卫小山擦了把冷汗,“您可真是好快的脚程,干嘛这样吓唬人。” 艄公嘿嘿一笑,几步窜到前面,竟然还先白朴一步转到土墙之后。 原来这墙壁并非是个死胡同,一转弯有个三尺来宽的口子,绕过去便是另一番天地。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圆形空场出现在面前。 四下灯火昏暗,虽然人不多,比起今夜死气沉沉的东门大街还是热闹了许多。广场上杂乱的竖起光秃秃的杆子,杆子上挂一串串白纸灯笼,照的惨白一片。 这里虽然青石铺地,地面却坑坑洼洼,随处可见碎砖杂草,还有几处杂物堆中,露出形状奇形怪状的动物尸骨。空场中间,横七竖八立着几块断石,石头上挂着儿臂粗细的铁链,也不知是用锁什么的。 再往远看,小摊子乱乱哄哄,挤挤挨挨,排成两列,中间让出一条仅可一人通过的窄路来,也不知道那条路尽头到底是何处。 艄公回头招呼,“哎!跟紧点,若是跟丢了,指不定明日一早抬出去的就是两具无头尸。” 卫翎和卫小山忙跟上,走的急了,卫翎的袍角翻飞,扫过头一家卖胭脂的摊子,一盒胭脂被扫落下去。卫小山跟在他身后,急忙接住,将胭脂盒抄在手中,递还给老板。 “对不住,还好没摔着。” 摊子后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也看不出年纪,抹着厚厚的铅粉,涂着两团红艳艳的脸蛋,拧着稀疏的眉毛看卫小山,说起话来直愣愣的。 “碎了,你赔。”原来是胭脂摊的老板。 卫小山眨巴眼,“大娘,没碎,我接住了。” 胭脂老板闻言,把腰一掐,“我呸呸呸,谁是你的大娘?没碎也得赔,你这双爪子摸过了我的货,我还卖谁去?掏钱,二十两银子,没现银也行,本姑娘收银票” 卫小山听她说本姑娘,扑哧一声,胭脂老板顿时把眼睛瞪得滚圆,“笑?快赔钱,四十两!” 卫小山在外面可从来不吃亏,闻言也一掐腰,“哎大……姑娘,就是宫里面娘娘的胭脂,也用不上四十两一盒……” “瞎了你的狗眼,本姑娘这胭脂可比什么宫里面娘娘的胭脂强的多,只需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她抢过卫小川手里的胭脂盒,吧嗒打开,果然用自己那黑胖的手指头,挑了一指甲盖,对着卫小川迎面吹了过来。 一阵香风,卫小川就觉得眼见恍惚,脑子迷糊,昏昏沉沉身子发软,多亏他自小习武,跌倒的一瞬间有些觉悟,狠狠在自己舌尖上咬了口,这才找回一丝清明。 尽管如此,“扑通!”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是迷香。”他喊了起来。四外摊子里冒出几个神头鬼脸,木然地看着他。 胭脂老板咯咯笑了起来,“原来是个会功夫的,那有什么用,只消再来一指甲盖儿,……”她一脸不怀好意,伸出又黑又长的小手指甲,对着卫小山一晃。 “别,这位姑娘!”卫翎对她露出假笑,“这东西,我们买了。” 胭脂老板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见是个十分俊美的少年公子,她缓和了脸色,哼了一声,“瞧你们俩脸生,我不做陌生人的生意。”她把胭脂盒塞进自己怀里,对着卫翎伸出手,“你打碎我的胭脂,六十两,给钱。” “……”又涨价了。敢情她要钱,却不打算把迷香交出来。 卫翎咳嗽一声,“这位姐姐,我真的想买,我也不是陌生人,我们主仆是跟着白朴前辈一起过来的。” 老板一听白朴,脸都亮了三分,从摊子后面探出头去,对着白朴的背影招手,“是小白啊,你别躲,我都瞧见你了。怎得路过我的摊子都不来打个招呼。” 白朴头也不回,拿扇子挡着脸,“给钱给钱,给了钱快走,我们还有要紧事。” 卫翎闻言,摘了自己的荷包,碎银子不够,倒是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他把银票递给店老板,“劳烦您把那东西卖给我吧。” 老板接过银票,对着灯笼照了照,卫小山勉力爬起来,还在头晕,没好气的怼了一句。“银通号的票子,南梁北燕各分号通存通兑,东门大街就有分号铺子,别看了,找钱。” 胭脂老板把银票塞进怀中,把胭脂递给卫翎。“找不开呀,我今日还没开张呢。你们要不要,看在小白的面子,就一百两了。” 一百两,够京城小康之家吃一年了。 卫小川心痛肉痛,看着自家世子把迷香接过来揣进腰带里。艄公刚才不答话,这会儿见他们掏了银子,才笑嘻嘻道:“小心小心,可别打落了东西、撞翻了摊子。这是鬼市,若是无钱便没命,有命无钱莫进来。” 卫小川气哼哼的,“什么鬼市,装神弄鬼,我瞧是个黑市。迷香蒙汗药,这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私造和买卖的东西,你们竟然光天化日……” 艄公猛点头,“你小子今日总算聪明了一回,这鬼市,便是黑市,黑市,便是鬼市。朝廷嘛,可管不到这,何况,这可不是光天化日,只是个夜市,白日里你来,我保管你一个人都见不到。” 白朴在前面催促,“有完没完,又不是来逛摊子的,你们倒有闲情逸致,再磨叽下去,天都亮了。” 胭脂铺前面是打铁铺,打铁铺前面是药材铺。再往里走是肉铺,鲜血淋淋的生肉放在案板上,看不出是个什么肉。还有那没招牌没货,只有个抱着九环大刀的壮汉坐在摊子旁,一路瞪着卫家主仆从他眼前过。 卫小川被瞪得发毛,“艄公前辈,那汉子是卖刀的?” 艄公回头瞅了一眼,“哪能啊?那刀是他的命,他是卖命的。” 就这样,四个人在一处包子摊前停住脚步。 摊子门口蒸笼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旁边一个穿得干净利落的妇人正挽着袖子和面。她身旁有个瘦巴巴的黄毛丫头,提了个半人高的水壶,往面粉堆里加水。 见他们进来,黄毛丫头放下水壶,妇人也停下揉面,她拍了拍手,面粉和着尘土四下飞舞,惹得卫家主仆在粉尘中咳嗽了。 昏暗中,包子铺的老板凑到卫翎跟前,仔仔细细的地看了一阵,“果然长得俊俏,芙珍说的不假。” 卫翎听得心中一动,“您见过凤姑姑么?” 包子老板含笑往身后一指,后边有个低矮的小门,不知是什么所在。 艄公在一旁引荐:“这位是虎姑婆,这是她闺女柴丫,这里就是虎姑婆的包子铺。” 卫翎颇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卫小川则努力缩了缩脖子。虎姑婆爽朗的一笑,“江湖朋友抬爱,什么虎姑婆,你叫我柴大娘吧。” 卫翎从善如流的喊了声柴大娘,惹得老板娘频频点头。“柴丫,带他们进去。” 柴丫响快地答应一声,黑亮的眼睛好奇地围着卫翎主仆打转,卫翎于是也对着柴丫和善地笑,小丫头脸上飞起红晕,快速带路进了矮门。 门后是个干净整洁的小院,院子里黑乎乎的,三间小房,右面那间亮着灯火。 卫翎被带进亮灯那间,脸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原来你们在这!” 22、姑姑与杀手 沈六合背着手,沉默地站在窗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墙角低矮的木榻旁边,凤芙珍正屈身给伤者处理伤口,听到卫翎的声音,也只是略侧过脸颔首示意,并未停下忙碌的双手。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榻上半倚着的是柳二郎,他赤着上身,一道深深的刀伤从胸口沿伸到肩头,凤芙珍往伤口上抹药膏。 柳二郎虽然气息微弱,却很有些害臊,总想抬起手遮一下自己,不小心扯动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这个……凤大夫,我自己来便好。那个……请沈兄给我换药也行。” 凤芙珍打开他的手,板着脸看他。 “我是大夫,在医者眼中,并无男女之防。你这伤口虽然缝了针,若是没有及时换药就会溃烂,然后你就死了。还有,我现在心里难过的要死,是强忍的,你不要惹我。” 柳二郎赶紧闭了嘴,弱弱地窝了回去。药膏抹完,又用白布带将伤口层层缠好,凤芙珍扶他躺下。他乖巧的像个宝宝,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可疑的红晕,一动不敢妄动,眼珠却一刻不离凤芙珍。 卫翎见见她们在忙,先对沈六合行礼。“沈先生,您不是在书院中?” 沈六合缓步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刚才我眼看着你的侍从在书院和凤家的院子里乱转,还把宛儿带出了府。” 原来卫小山在书院和凤宅乱撞,自以为避开众人耳目,还是被警醒的沈六合察觉了。 “我还以为跟过去,能揪出什么大人物,原来是你。你身后有尾巴,大约是你父亲的人,我不想暴露身份,故此才请白朴将你引来。” “您……是什么身份?”卫翎问的小心翼翼。沈六合并不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凤芙珍。包扎完毕,凤芙珍松了口气,把沾满血污的棉布扔在盆里,想要站起来,身子却有些打晃。 柴丫接过她手中的盆子,扶了她一把,又给她倒了杯茶。 直到此时,卫翎才发现,凤芙珍右颊处也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虽然比不得柳二郎那般惨重,可伤口赫然出现在一个保养得宜的女子脸上,依旧触目惊心。 “凤姑姑,你们这是被乱军袭击了?” 凤芙珍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简直比柳二郎还要疲惫和憔悴,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很显然痛哭过一场,但已平静下来。 她缓缓摇头道:“乱军怎会对我一个医女下毒手?我们遇上了杀手。” 卫翎听得一皱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日,不,已是昨日了。”凤芙珍压制住心中的混乱,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 “昨日一早,我同往常一样,带着侍女和车夫从府中出来。还未赶到太医署,街上就冲出无数乱兵。到处都在喊全城戒严,肃清街面,没法子,我命车夫弃了马车,想要就近找地方躲一躲。” “多亏附近就有个生药铺,那掌柜认得我,便开了店门放我们进去。等了快一个时辰,街面上渐渐安静下来。药铺门口有人来拍门,问有没有大夫在里面,前面街口有人被乱兵砍伤,又不敢移动,请大夫出来帮着看看。” 她带着几分苦涩和沮丧,“药铺掌柜还劝了我几句,说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便带着车夫和侍女跟叫门的人去了巷子口。我真是糊涂!” 她攥紧拳头,在桌子上轻轻一锤,回想起来,便是此时身子还在发抖,她极力忍住哽咽,说不下去了。 床上的柳二郎有气无力的接话。 “我从书院出来,沿着去太医署的路线找过去,街上空空荡荡,鬼影子都没一个。走到四象胡同,一眼就看见凤大夫的车夫和丫鬟倒在地上,两个混账正按着凤大夫要行凶,居然都是武功不凡的高手,我一时双拳不敌四手,就这样了。” 他摸了摸自己胸前包着棉布,闷闷地道:“我跟凤大夫一路逃进鬼市,多亏这地方迷宫一样,又有小白帮忙,我们才甩脱了那两个杀手,捡回小命。” 凤芙珍平息片刻,“本来柳先生赶到之前,我已经被按住,是那杀手对我说了几句话,才缓了片刻。” ~~ 一个马脸汉子举刀砍来,凤芙珍又惊又怒,大声质问是何人行凶。 “马脸”不理她,刀子几乎刺进胸口,去药铺叫门把她骗来的同伙拦了一句。“别急着杀,划花她的脸,让人看不出是谁,再摘了她的耳朵,上面要看。” “马脸”呵呵一声:“杀了再弄也是一样。” 同伙摇头:“已吩咐了,先摘耳壳子,再让她死。” “马脸”露出狞笑:“摘哪边?嘿嘿,俏寡妇少个耳朵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妙。” 同伙冷冷道:“有痣的那边。” ~~ 卫翎听的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凤芙珍抚了抚自己右耳,“我右耳有颗痣,极不显眼,只有至亲和家人才知道。那两个人说了这几句话,用刀子在我脸颊旁边比划,便是此时柳先生过来救了我。” 卫翎心中顿时警醒。 凤宛,甚至是宁远候,都一致认为,无论是凤太傅之死,还是书院之变,都是因为太子一党要跟新君做对。可若宫变之时,凤芙珍在外面也遭遇杀手,就不像是太子党羽的行径。 他慎重地想了想,“凤姑姑,几位先生,此事有些不对。” 凤芙珍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已跟沈先生谈过了,恐怕我们还没有摸到这件事背后真正的隐情。” 沈六合紧蹙眉头,“凤家可曾与谁结仇么?” 凤芙珍思索片刻,摇头道:“不曾。起码我从未听说过家里人与谁结仇。就是太子这么多年来对我父亲也礼遇有加。” “那……会不会是凤二的仇家?”沈六合看向白朴。 白朴答得颇有把握。“凤二虽是个直率性子,却从不与人结怨。应该不是江湖中人,起码不是京城里的江湖人。否则我一定会收到风声。” 卫翎细心听着,“凤姑姑,我倒是觉得这人是跟你有私仇。否则不会对你的情况直到得如此清楚,还要在行凶前先恐吓折辱一番。” 柳二郎忙道:“凤大夫更是大好人,她赠医送药,救人无数,怎会与人结仇。” “这就奇怪了。”众人一时沉默下来。 半晌,凤芙珍看向卫翎,“我且问你,刚才你已见过宛儿,如今我凤家落魄遭难,不知你有何打算。” 卫翎将新君、宁远候各自的打算说了一遍,带了几分沮丧,“宛宛因太傅和院长相继出事,如今是谁都不肯信,情急之下,说起要跟我退亲。” 凤芙珍静静听着,倒不像凤宛那般激动。她心平气和道:“卫翎,趋利避害,轻重缓急,宁远候所作所为我们也不怨恨他。可我家宛儿的决定也有自己的考量,既然凤家会被治罪,卫侯也决定袖手旁观,这件婚事就此作罢也好。” 卫翎摇头,“凤姑姑,我与凤宛相识多年,两情相悦,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这婚事议了一半,但我要与她相守一生,此心不改。这话,今日对凤宛说了,对家父说了,如今对您再说一次,也说得够了。” 艄公笑了笑,“真是会说。” 卫翎也不计较,“前辈说的是,我不该做个夸夸其谈的小人。”他再次看向凤芙珍,“我也是院长的学生,受他教诲多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没有凤宛,师长蒙冤,我也会帮凤家找到真凶,我是真心的。” 凤芙珍凝神静气,轻声问道:“即便凤家不再是帝师门第?即便宛儿成了罪犯之后?即便你父亲宁远候不支持你?” 卫翎点头,“是。” 白朴将手中扇子在掌心一敲,赞道:“好!挺像回事。” 艄公依旧带着讥讽,“就是不知真假。” 卫翎也不气恼。“各位前辈,赌咒发誓那一套,老天爷都听烦了,将我带到此地,想必是有事要吩咐我去办。时间紧迫,咱们不如说回正题吧。” 白朴跟沈六合对视一眼,略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子聪明。 沈六合眼中闪过锐利的锋芒:“卫翎,我们一定要救出院长一家。院长传道授业,当世大儒,不该落得个后半生坐牢服苦役的下场,宛儿和宣儿更加无辜,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弟两个被牵连,去做奴婢官妓。既然皇帝和亲家都靠不住,那就只有靠自己。” 卫翎一挑眉毛;“几位打算如何救?” 白朴摇着折扇,语气中带着自信。“赶巧,刑部大牢我有几个晚辈弟子,出城的水路也尽在咱们掌握之中,就来个金蝉脱壳。既然京城呆不住了,不如从此避走江湖,以凤院长的才学和本事,哪里没有安身立命之所?” 艄公不住点头,“不错,管他什么皇帝还是朝廷,既然做事不公,那就甭搭理他们。凤二离开京城前,请了老子吃饭喝酒,让我和小白照看着他家人。凤家这几位,咱们还护得住。” 沈六合目光炯炯盯住卫翎,“这就是我们的打算。让你来,是因为宁远候府在京城根深蒂固,你若肯帮忙,里应外合就更稳妥。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帮我们做这件事。” 卫小山本来垂首站在门前,听了这话,一步窜到卫翎身后,拽拽主子的袖子,压低声音“世子……太冒险了。” 23、帮手与救兵 卫翎摆手,让卫小川闭嘴,他沉吟着没说话。 艄公是个尖刻性子,见状便是一阵冷笑,“果然只是嘴甜呐。” 白朴倒不似艄公那般偏激,“我知道你出身望族,这是件杀头的事,你若不想我们也不勉强,只要你闭口不言,从此不再相见就罢了。” 卫翎摇头,“前辈,我不是不敢做,也不是不想做,可我觉得此事有些不妥。” 白朴皱了皱眉,“哪里不妥?” 卫翎的慢慢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想着要如何才能把话说的更让这些老江湖信服。今日,他没能说服自己老爹,也没能说服凤宛,此时,他迫切希望能说眼前众人。如今他孤立无援,没有帮手,而这几位着实便是卫凤家洗脱冤情的好帮手。 众人的眼睛随着他在房中打转,半晌,他打定主意。 “各位前辈,如果只是要把凤宛姐弟带出来,并不难。以宛宛的功夫,说是来去自如也未尝不可。至于院长在大牢,若是我们小心谋划,有白前辈的熟人做内应,又有出城的门路,我再从中打通些关节,想把院长救出来,或许也不是做不到。可是……” 他深吸了口气,“可是各位可想过么,如果我们用这种方式救人,那凤家就永远没有堂堂正正,洗脱污名,光复门庭的可能了。” 凤芙珍咬住下唇,心里沉甸甸的。她是帝师之女,堂堂太医院五品院判,是大梁医女中职位最高的女子。她比江湖中人白朴、艄公,甚至是沈六合都更明白什么是家族的荣光,那是凤家几代人的累积。对于白朴和沈六合的提议,她心中未尝不犹豫。 卫翎一边说,一边认真观察着诸人的神色。凤芙珍明显对他的话更能接受,白朴和沈六合在沉思,唯有艄公脸上带出更深切的怀疑。 他心里有了些底,尽量让自己显得胸有成足。 “我不认为院长会愿意各位以身试法,也不相信他会乐于逃出大牢。宛宛今日对我说,凤家的人可以死,不能冤死。我想院长也会对我们说,他可以忍受服苦役,却不能一辈子背负污名避走江湖。唯有光明正大的翻案,才是凤家真正所求。” 沈六合沉着脸,“卫翎,不要说我们不信,就连宛儿都不信皇帝会给凤家翻案,你有什么本事能做得到?” “沈先生,事已至此,咱们谋的就不是着一时得失,而是要彻底查清楚这件事。届时,就算新君不想翻案,诸位江湖前辈人脉通达,院长又是桃李满天下,就是朝中也未必没有帮卫凤家说话的。只要证据确凿,就是皇帝也捂不住悠悠众口。”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凤芙珍带着担忧,“卫翎,我可以等,大哥也可以等,可是宛儿和小宣怎么办?我绝不能让他们进教坊受辱。” “凤姑姑,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卫翎立刻对她保证。 “你怎么保证?”艄公不屑地撇了撇嘴。“那种地方都是什么玩意儿,好好的孩子能忍得下去?” 卫翎决定无视艄公,只紧盯着凤芙珍。这些人中,只有一个真正的凤家人,能做决定的也只有凤芙珍。他相信凤芙珍不是没有判断的无知妇孺,也不是头脑发热不计后果的江湖草莽。 “凤姑姑,我去想法子求个恩典,前朝求不动,就从后宫使力。您这些年照看贵人的身体,太后也多次褒奖赞誉,其实皇家实在没必要揪着凤家家眷不放。” “后宫……”凤芙珍沉吟着,心里在犹豫。实则,卫翎所言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道,可是凤成佑的江湖朋友们也是一片好意。 她轻轻咬住下唇,好一会回头看柳二郎。“别人都出了主意,你怎么不说话?” 柳二郎看着这个,又看着那个,没想到凤芙珍问到他头上。他慎重想了片刻,半支起上身,有些气喘,却难得这样正经。 “这一回,我站卫翎。我跟院长相识多年,深觉他倒未必在乎从此江湖飘零,但他一定想要真相大白于天下。可若是劫牢,无论是强攻还是诈死,他都没有机会再回到京城了。卫翎若是能保证宛儿和小宣安全无虞,我倒觉得,暂且不要鲁莽行事。” 凤芙珍心中有了决断,“几位,我希望能先试试卫翎的法子。” 白朴便懂了,凤家是世世代代的清流门第,并非江湖中人无拘无束,他们不需要快意恩仇,有自己珍而重之的东西,比如门第、比如名誉。 艄公遍有些急躁,还要再说,白朴对他做了个手势,“凤大夫,由你决定。若是卫翎真能保得住两个孩子,咱们也未必要急于一时,我知道你们大家族牵一发动全身,还是要慎重行事。” 凤芙珍心中感动,不由对白朴等人行礼,白朴侧身避开,艄公也急忙拦住,沈六合上前虚扶,“凤大夫,不必如此。”他再看向卫翎,“卫翎,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卫翎松了口气,心中大定。“沈先生,一步一步来。我先想法子去太后面前求个恩典。” 然后他双手抱拳,一揖到地,“我暂时没有人手,肯请各位前辈能帮帮我,咱们要查出真相。” 艄公受了凤芙珍的礼,不好再找卫翎麻烦,硬邦邦问道:“小滑头,我就猜你做这个打算,帮忙没问题,你倒给我说说,怎么查?” 卫翎正色,“先从许故查起。” ~~ 从包子铺出来时,东方露出鱼肚白。鬼市的摊子忽然就撤得干干净净,仿佛昨晚那些“神头鬼脸”、“妖魔鬼怪”都凭空消失了。四下安静无声,偶尔有些吱吱嘎嘎的怪声从两边低矮的房子里面传出来。 卫小川手里托着个油纸包,装了四个热腾腾的大包子,是他们离开时,虎姑婆柴大娘死命塞在卫翎怀中的。 艄公一脸不喜地目送他们离开,显然还在对卫翎巧舌如簧说服凤芙珍等人,却没有采纳他那劫大牢的法子而闷闷不乐。卫翎达成所愿,其它全不计较,一脸无辜地对他挥手作别。 白朴把他们送到鬼市入口的土墙下。“卫翎,凤大夫和柳二郎暂留在此地养伤,你不必挂怀。”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递给他。“你家老爹摆明了要明哲保身,你如今手头没人可用。” 他看了眼不以为然的卫小山,露出点傲气,“我么,别的没有,因辈份高,徒子徒孙倒是不少。若是有什么要帮忙,随便在茶楼酒肆找个戏班,把这铜钱交给班主,自然有人带你来见我。” 卫翎急忙道了声谢,双手接过铜钱,看了又看,到底也未能看出与寻常铜钱有何不同。他慎重地将铜钱放进自己荷包,也多亏卫世子的荷包里只有银子和银票,没有其它的铜板让他弄混。 沈六合最后跟着他走到东门大街,分手前,沈先生郑重告诫。 “回去后好好想想你今日对凤大夫和宛儿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你做了背信弃义之人,届时有的是人跟你不死不休。”说完这番威胁之语,沈先生快步离去,消失在茫茫晨雾中。 卫小川心里愤愤不平,他家世子真是倒了血霉,明明是给凤家帮忙,被一群江湖大佬嫌弃加威胁。图什么啊? 他举着包子,委委屈屈对卫翎道,“世子,天都亮了,咱们赶紧回府。不是说昨晚上侯爷派的人跟丢了,若是如此,府里找翻天了。” 卫翎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低头想着心事。 卫小川叹了口气,继续诉苦:“等回去,小人这身皮肯定是保不住了。就是您的皮还不知保不保得住呢,侯爷若是发作起来,您可护着些小人,都是为了跟您一条心……” 卫翎没理碎嘴的卫小山,看了看沈六合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确认了一番鬼市入口这条小巷,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先不回府。” “啊?”卫小山要哭了。他发觉,这一晚从未名湖到鬼市,在京城转了大半夜,世子精神百倍,仿佛打了鸡血。要知道这位侯府二公子平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才有精神头儿。 “不回府,您还打算去哪?” 卫翎从油纸包抓起一个包子,一晚上东奔西跑,情绪起伏,他还真是饥肠辘辘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包子,竟然觉得味道十分不错。他抽出汗巾,草草擦了擦手上的油,“包子不错,你也吃一个。” “我愁死了,吃不下。” 卫翎瞪他,“得从父亲手上保住你的皮,我的皮;还得想法子让宫里面贵人出面发话,免去凤宛姐弟送进教坊。咱们得赶紧去搬救兵。” 卫小山眼睛一亮,“您是说……去找夫人。” 卫翎点头,“没错。走。” 卫小川也精神了些,抓起包子啃了一口。还好还好,若是夫人能发话,他这身皮大概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