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他有性别认知障碍》 1、抓包 夕阳的余晖洒满净方阁每一处角落时。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束尘仙君终于起床了。 常少祖懒散地斜靠在床头,如瀑的黑发倾泻在侧。 他斜觑着窗外映人的红霞,净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花瓶中干枯打卷儿的兰花瓣儿,眼尾因刚睡醒泛着醉人的微红。 “笃笃笃。” 敲门声落下,一名白衣弟子拿着几株新摘的兰花走了进来。弟子眉目清俊,眼皮薄薄的往下压,唇角紧抿,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严正之色。 常少祖眼珠追随着弟子动作。 弟子拿出花瓶中枯萎的花,添入干净的水,插入新鲜的花,又将柜子上滴落的水珠擦干净。 全程目不斜视,未分他半个眼神。 常少祖调换了个姿势,清了清嗓子:“大玥啊。” “师尊。” 大玥低头拱手,行过礼便转身去收拾桌案上散乱的纸张书卷了。 常少祖反思了一番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似乎并无不妥之处,偏了偏头,试探道:“大玥啊,本尊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百君盛会。” “哎呀,本尊真是过糊涂了。” “……” “但是都这个时辰了……” “啪!” 厚厚一摞书卷被重重搁在地上。 大玥直起了背,淡淡道:“师尊不必担心,宗内十二位长老只、有、咱净方阁没收到请帖,这个时辰盛会估计快结束了吧。” 大玥回过头,那双平静的黑眸好似直盯进他那副懒骨头里:“您要不再睡一会儿?” 常少祖睁大了眼:“……本尊不用去?” “是啊。” 常少祖沉默地垂下头。 室内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松垮的里衣衬得他瘦削单薄,整个人好似蒙上了一层灰。 大玥忽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欲上前安慰几句,刚迈出去没两步便听他窃喜道:“还有这种好事?今天是什么日子,过节吗……” 大玥:“……” 大玥猛地收住脚,转回身,再次将书卷摔得啪啪响。 既没有弟子下山遇难,又没有仙君登阁拜访,常少祖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如此大好的时光。 他命大玥熄了净方阁所有的灯,又将阁门口摆着的平日用来晒太阳的青藤摇椅搬到了屋里,把床柜上的花瓶挪到了窗台边。 皎洁的月光被窗棂裁成方形,好似一张薄纱飘落在摇椅上,微风吹来,夹着清浅的兰花香气。 九月夜间寒凉,常少祖躺在摇椅上,身前盖一张薄衾,手捧暖玉杯,杯口蒸出团团白雾。 他吹了吹热水,轻抿一口,五脏六腑都被暖流浸润,不禁惬意地眯起眼:“今晚的月色真美。” “……” “风也很温柔。” “……” 大玥抱剑环胸,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就像不明白太阳有什么好晒的一样,也不明白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待师尊喝完一杯水后,又给他添满。一杯杯水下肚,却迟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大玥臂间紧了紧,犹豫道:“师尊,外界有一些关于您的传言。” 常少祖稍来了兴致,看向他:“什么?” 大玥本就冷漠的眼神又沉了沉,道:“说您近日行踪诡异,看似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实则蓄意挑起宗门内乱,预谋将七大宗统一收归麾下……” 常少祖眉毛一挑:“嗯?谁传的,也太离谱了些。” “羽泽仙君。” “他?” “您身为剑修,近来却常向羽泽仙君讨教弓箭技法,怎能不引猜忌?” 大玥叹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况且您还占用人家弟子训练场地,吓得小弟子弓都拉不开,箭也放不稳。您练完拍拍屁股走了,羽箭宗可是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 常少祖轻笑:“你还教训起本尊来了?” “弟子不敢,只是不想外人误解师尊。” 常少祖敛了笑意,扭头看向窗外,晃着摇椅,悠悠道:“兵器中属弓射得最远,假以时日,射程百里也不在话下,到那时……” 他声音越来越低,大玥一瞬不瞬凝着他平静的侧脸,不自觉摒住了呼吸。 “宗主休想再借除魔一事,逼本尊出山半步。” 大玥:“……” 明明又是如此不思进取不负责任的话,心口被流言压得沉甸甸的感觉却骤然消失了。 他臂间一松,表情缓和几分又很快严肃起来:“宗主也是为您好,师尊今年太懈怠了些,您以前常教导我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是修道者的职责……” 常少祖眯起眼打了个哈欠,摆手道:“这才一个时辰,本尊怎地又困了?” 他作势起身,右手腕处蓦地传来一阵刺痛,常少祖动作一顿,散漫的视线瞬间汇聚到痛处。 只见自手背到腕骨,原本光洁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条细长的划痕,伤口不深,正缓缓渗出血渍。 常少祖眉心微蹙,问道:“那小畜生……什么情况?” 大玥神情一怔,视线立即望向西南方向,本该严加看守,此时却昏黑一片的藏书阁。 与此同时—— 青云山演武台灯火通明。 巨大青黑石砖铺成的场地中央,最宽敞明亮,却寥寥无几人,而场地外沿角落,最昏暗不起眼,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弟子。 人群的中心,两名白衣弟子正你一招我一式,打得如火如荼。年纪大些的约莫十五六,年纪小的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嘴里还叼着张糖饼。 切磋刚开始是年纪大的占上风,可几十招下来,年纪小的丝毫不露怯意,剑法极稳,毫无破绽,时间一长,竟有反压一头的趋势。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手中长剑如黑蛇,嘶嘶破风。对面喘息逐渐粗重,似有些体力不支,一个转身间,招式露出破绽。 他瞄准时机,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箭,瞬间射出去,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机会,刷的一声,剑尖已及其喉。 江不宜把长剑一扔,将咬了一口的糖饼揣回怀里,双手抱拳,声音还十分稚嫩:“十六师兄,承让。” 比试结束的太突然,周遭弟子这下才反应过来,纷纷抚掌,赞叹不已。 “招式凌厉又不失分寸,这么小的年纪已有这等水平,这是哪位长老的弟子,怎地白天从没见过?” “嘘——三长老束尘仙君一年前刚收的,据说是个半妖,一直藏着掖着呢!” “什么?!仙君最厌妖物,怎会收半妖为徒?妖物凶狠残暴,传出去还不坏了咱天衍剑宗的名声……” “宗门向来实力为尊,何时竟如此看重血统了?三日后就是青稞问剑大会,这等实力,至少能进前十名,你们呢?” 四周闹哄哄一片,十六呼呼喘着气,额角的汗珠流进眼里,刺得他睁不开眼,低头揉了揉,目光触到地上的“长剑”,瞳孔猛地一缩,喃喃:“什么怪物……” 地上哪有什么长剑,不过是一根削尖了的桃木枝。 十六收起剑,笑着上前拍了拍江不宜的肩膀:“小师弟也参加吗?” 江不宜:“什么?” “青稞问剑大会,宗门内所有未满二十的弟子都能参加,胜出者会奖励一件地阶灵剑。” 灵剑?! 江不宜清澈的黑眸一亮。 十六话锋一转,双手环胸,又道:“不过师尊那般宠爱小师弟,应该早就送你不少法器了吧?” 江不宜悄悄别开了眼,手指揪起衣角:“是有,不少。” 十六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就别来跟师兄们抢了,再说,你要是哪又磕着碰着,挨板子的还是我们。” 江不宜皱起浓密的小眉头,张了张嘴刚要反驳什么,识海中陡然响起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 “跑哪撒野去了?” 江不宜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受惊地兔子似的,脊背绷成了一条直线。 他本就说话不利索,现在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师尊,我,我,我……” 十六一看小师弟这表情便猜到了什么,开口道:“师尊,小师弟在演武场呢,刚刚与我切磋完,小师弟年纪虽小,但实力不俗,定是每日勤加苦练的成果,十六甘拜下风!” 江不宜倒吸了口凉气,圆润的黑眸狠狠瞪着他,后者却笑盈盈望着他。 “哦,你与小十六在一起?” “……是。” “实力不俗,勤加苦练?” “……” 江不宜心跳如擂鼓,只觉得他沉默的每一秒都十分漫长。 半晌,等来了一声轻笑,“若不是本尊今日休息的晚,还真没机会逮着你。” “……” 明明是笑着说的,江不宜却觉得脊背好似爬上一条巨大的蜈蚣,四肢僵硬,头皮发麻。 常少祖语气散漫,却透着一股凉意:“怎么,本尊命你临摹的那幅《清明上河图》画完了?太闲了?不把本尊的话放眼里了?” 江不宜“噗通”跪在地上,头颅从颈上沉陷下去:“弟子不敢!” “你最好不敢。” “方才切磋时,小十六伤到你了?” 他语气突然又缓和了几分,轻轻柔柔的,似是在哄。 又听到熟悉的温柔语气,江不宜内心的慌乱被安抚了些许,手指搅在一起,道:“没,没有。” 识海中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又缓缓道:“本尊给你报了个书画比赛,三日后辰时开始,届时七大宗都会参加,你这两日好好准备,不要丢本尊的脸。” 三日后? 青稞问剑大会也正是那时…… 江不宜贝齿咬着下唇,垂下眼:“……是。” 识海中久久没再响起声音,江不宜却一动不动跪在原地,无视周围弟子的指指点点,直到一双白色长靴出现在他眼前。 “跪着做什么,师尊又看不见。” 大玥试着把他拉起来,却发现拉不动。 “大师兄,”江不宜执拗摇头,眼中隐隐有泪光闪过,“我偷跑,练剑,惹师尊,生气。” 一想起师尊方才失望又生气的话,江不宜心脏好似泡进了盐罐子里,又疼又涩,难受得要命。 于是他惩罚似的跪在地上,任由粗粝的石子和沙土磨砺他膝盖上的皮肤,好似这样师尊就不会白白生气了。 大玥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道:“是师尊叫我来的,他没生你气。” 江不宜一怔,仰起倔强的小脸:“当真?” 大玥斟酌着措辞:“嗯,他担心你又不爱惜身体。” 江不宜一抹眼泪,笑了:“师尊对我,真好。” 这次大玥手上一用力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了。 他低头拍掉小师弟衣摆上沾染的尘土,脑子里想的却是被师尊撵出阁前的画面。 常少祖捏碎了暖玉杯,一手扶着膝盖,不知是气得还是怎得,脸色发白,神情隐忍:“真是畜生……” “大玥,本尊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下药也好,催眠也罢,现在立即马上带他回藏经阁好、好、睡、觉……只要不弄伤他。” 对上江不宜那双尚挂着泪珠,显得格外晶亮又清澈的黑眸,大玥心虚地别开了脸:“嗯,还行吧。” 2、包容 翌日下午。 大玥听教画先生抱怨了一通“这孩子真不是画画的材料”,“莫要为难老夫也莫要为难孩子”,“另寻高见”诸如此类,最终开出了一个令先生十分满意的价格,才将人留了下来。 大玥看了眼先生拿来的作业,山似锅盖,人似火柴,说“一塌糊涂”都算夸奖了。 他默默收起画,这已经是第十八位先生了。 江不宜六岁才到灵云山,刚来时连话都不会说,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还净是些脏话,叫年轻的女弟子听了面红耳赤。 宗主找先生教了两年,才勉强能说出一句不算完整的句子。他明明读书认字学得极快,握笔却要从头教起。 如今师尊叫他画画,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玥回到净方阁。 这个时辰,师尊应该在后院浇花逗狗。 他绕过一层层禁制,果不其然看到了那抹清瘦的月白身影。 常少祖平日里披散的头发松松束起,手拿一把竹制洒水壶,正极有耐心地浇着满园子的仙人球,脚边还跟着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狗。 小狗嗷嗷嚎叫着,似是难受极了,一直往他脚边蹭。 “小畜生。” 常少祖笑骂一声,放下了洒水壶。 他蹲在地上,细白的指尖一下下戳着小狗的脑袋,眼里满是幸灾乐祸:“不让你过去,你偏要过去,这仙人球浑身是刺,你和它玩儿,可不就得挨扎?现在知道疼了?” 小狗拱了拱脑袋,哼哼唧唧地往他掌心里蹭。 大玥走上前,拱手行礼:“师尊。” 常少祖拍了拍手,站起身:“你来的正好,这仙人球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养活吗?本尊日日悉心照料,怎么还是发黄了?” 大玥看着漫到脚边的水,摇头道:“仙人球不能浇太多水,根会烂掉。” “原来如此。” “还有这小畜生,”常少祖抱起小狗,笑道,“扎了浑身的刺,你等会儿给它拔一下吧。” 自从宗主送给师尊这条狗后,大玥常常分不清师尊口中的“小畜生”到底是在叫狗,还是在叫小师弟。 不过后来他发现,师尊叫狗时,眼底总是带笑的。 大玥目光落在小狗身上,接了过来:“是。” 霍霍完东边的仙人球,常少祖又提起洒水壶施施然朝西边的仙人掌去了。 大玥面露无奈,转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边想着这批仙人球死了要换成什么植物,边给小狗拔刺。 等拔完刺,常少祖还在浇水。 大玥摸了一把狗头,把小狗放在地上,它就又摇着尾巴跑去常少祖脚边蹭了,望着大片的仙人掌跃跃欲试。 大玥犹豫了下,还是说出来见师尊的目的:“师尊,小师弟昨晚回房后偷偷哭了一夜,您要去看看他吗?” “让他哭。” 常少祖洒完一壶水,又舀上满满一壶:“本尊还说不得他了?” “可是小师弟今日状态不太好,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常少祖踢了又往仙人掌里爬的小狗一脚:“不吃就饿着。” 常少祖不以为意,他辟谷几百年了,哪怕是把胃给摘掉,也不会对他的身体有任何影响,不过是饿几顿罢了。 直到半夜三更胃疼醒来时,常少祖才意识到胃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 起初上腹部如针扎一般,常少祖尚可忍受,可很快痛感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他想去拿去疼丸,可一睁眼,双目又干又涩,眼前好似蒙了层雾,一触到烛光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刺得他泪都流了出来。 这小畜生是哭了多久?! 常少祖在心底骂了一通,忙把大玥叫了过来。 帐内。 原本高高在上的束尘仙君此刻虚弱地躺在床上。 他时而眉心微蹙,时而轻轻吐纳,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乌黑的发丝粘在脸上,显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一块包了冰块儿的棉布正覆在他眼皮上,轻轻地按揉。 大玥微拧着眉,面露担忧:“师尊胃里可觉得好些了?” “嗯。” 吃过去疼丸后,常少祖胃部的剧痛消减了不少,但依旧在隐隐作痛。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碍事的东西,真不如割了去。” “师尊万万不可!” 大玥猛地站起身,手上力道没注意重了几分,惹得常少祖倒抽了口凉气,偏过了头,半睁开眼责怪地看向他:“本尊说说而已,轻点儿。” “……师尊恕罪。” 大玥抿了抿唇,又缓缓坐了回去,放轻了手上动作。 “那小畜生还是不肯吃饭?” “不肯,”大玥摇了摇头:“师尊也不必过于担心,小师弟大抵是受腾蛇血脉影响,自去年开始愈发皮糙肉厚,便是割肉剔骨都难伤其半分,这才心里一不舒服就爱朝身体发泄。” 常少祖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两跳。 割肉剔骨、皮糙肉厚……他被同心锁所困,替那小畜生近十成十地承伤,日日教他安分守己未见成效也就罢了,还习得了这么个破习惯。 畜牲果真是畜牲。 常少祖掀眸,眸底晦暗不明:“本尊还真说不得那小畜生了。” 大玥垂了垂眼:“您在小师弟心中的分量……极重。” “也罢,本尊多久没去看他了?” “已一月有余了。” 深夜丑时,藏经阁旁的偏房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常少祖悄无声息地绕过层层禁制,来到偏房内。 轻轻跳跃的烛光下,伏着一道瘦小的身影。 年幼的小弟子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埋首于桌案间,正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神情之专注,连身后多了一个人都未曾察觉。 “你写的是本尊的道名?” 常少祖突然开口,小弟子惊得手一抖,尘字最后一横斜拉出一条黑线,墨水浸透了纸,戳出一个窟窿。 他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了似的,迅速将纸抓起来藏到桌下,转身险些撞进那充斥着清冷兰香的怀里。 江不宜抬起头,黑眸中弥漫的水波骤然一激荡,变得清澈透亮:“师,师尊……!” 常少祖嗯了一声,绕过他走到桌案前。 方才他藏的匆忙,只藏了最上面一张,却漏了下面的。 常少祖拿起那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写满了“束尘”二字。 仙君道名不能随便称呼,往往只有长辈或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叫,而整个天衍剑宗能开口唤一声“束尘”的,也只有宗主一人。 咚!咚!咚! 江不宜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汗湿的手指紧攥住衣角。 他已经有一个月零八天没见到师尊了。 往常每个月师尊会来两次,多了可能四次,最少也是一个半月一次。 最多,最多再过七天就能见到师尊了,可是他惹师尊生气了。 师尊以后……还会来吗? 不愿面对的答案整夜整夜缠在他脑海里,心脏要被拽成两半。 等回过神来时,“束”字已落下最后一笔。 他怔了一瞬,于是,大着胆子写下了“束尘”二字,写完又觉得自己写得不够漂亮,翻出字帖一笔一划临摹了好多遍。 江不宜望着身侧不染纤尘的衣摆,羞愧地小脑袋几乎要低到地里。 “写的不错。” 纸张被轻轻放回原处。 江不宜一愣,抬起头,正撞入那双琉璃般的浅色眸子,里面是大海般的平静宽和,好似没有什么过错是他所不能包容的。 常少祖半蹲下身,视线比他略低一些,温声道:“大玥说你今日没好好吃饭,是饭菜不合胃口?” 温和的声音与记忆中的重合,前日那冷漠又可怕的语气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不宜喉咙一疼,泪水再次浸透泛红的眼眶。 “……不是。” “那便是前日本尊训斥了你,心里不舒服了?” “……” 江不宜没说话,眼泪却唰地掉了下来。 常少祖微微一笑,随即叹了口气,抬手轻抚上他布满泪痕的脸颊:“怎么又哭了,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脸上是熟悉的温度和触感,好似终于确定眼前人不会伤害他一般,江不宜往前一步猛扑进他怀里,细瘦的小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师尊……” “师尊在。” 常少祖语气温柔依旧,眼底却一片冷淡漠然。 江不宜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在害怕。 常少祖自然是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不过是怕惹自己生气,然后一切又重新回到他六岁刚来灵云山那年。 江不宜一直哭,常少祖就一下下轻拍着他颤抖地背脊。 直到肩颈处的衣服都浸湿了,江不宜才抹了把小脸抬起头,红彤彤的眼睛望着他,抽噎道:“我,不想再让,师尊,失望……” “先生说,我,很差,比赛,会给师尊,丢脸……” 江不宜撅起嘴,眼泪又漫上眼眶,眸中满是迷茫:“可是……我画不好。” 常少祖抹去他眼角泪珠:“好了,别哭了。” 江不宜听话地点了点头,低头把泪水憋了回去。 “为何不让本尊看看你的画?” 江不宜猛地抬起头,手指紧张地揪住了衣角,对上他期待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他从一旁书架上选了许久,最后拿出了自己觉得画的最好的一幅,紧张地交到他手里,目光盯着画卷背面缓缓展开,别开了脸。 耳边能听到烛火燃烧灯芯的噼啪声,江不宜食指不安地搅在一起。 一声轻笑落进耳中。 江不宜心头一跳,抬头便看到常少祖眼中不加掩饰地清浅笑意,手上动作不自觉停了。 常少祖微敛笑意,看向他:“本尊倒觉得这画甚是有趣。” 江不宜脸颊一烫,低下了头。 常少祖指着画右下角:“这两只在河边喝水的,是老鼠?” “……是鸳鸯。” 常少祖眉心一挑:“嗯,很有象征意义。” “师尊不用夸,”江不宜不再看画,道:“我知道,画的很丑,给您丢脸了。” 常少祖摇了摇头,轻轻收起画卷,不以为然道:“你师兄们哪个没给本尊丢过脸?不差你这一次。” 他走到书架前把画卷放回原处,拉着他在桌案边坐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过一个比赛,你不想去便不去,你才刚学不久,是本尊对你要求太严格了。” 江不宜眨了眨眼:“真的吗?” “骗你作甚。” 江不宜眸底绽开毫不掩饰地喜悦。 他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十六师兄说,明日青稞问剑大会,宗内,所有未满二十的弟子,都能参加,我能不能去……” 江不宜能明显感觉出一提到这个常少祖眼神瞬间变了,他原本兴奋的语气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只小心翼翼看着他。 “小十六告诉你的?” 江不宜犹豫地点了点头。 常少祖垂了垂眼又睁开,神色又恢复温和,只是那副佯装的温和覆盖下,是百年之厚的冰封。 他将他被泪水沁湿的黑发耐心地捋到耳后,道:“小畜生,你记住,你与外面那些成日里舞刀弄枪的小朋友不一样,修炼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常少祖拇指一下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 3、找茬 年幼的江不宜读不懂师尊话中的深意,只听到他说叫他记住,于是把脑海中刚冒出个尖儿的“为什么”“我其实”“我不想”通通丢到了一旁,乖巧地点了点头。 常少祖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乖孩子。” 得了夸奖的江不宜眼中透出雀跃的光芒,又一脚把“为什么”“我其实”“我不想”踢得更远了。 常少祖站起身,江不宜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师尊该走了,眼中光芒骤然黯淡下去。 却不料他开口问道:“饿不饿?想吃什么,本尊做给你吃。” “师尊……会做饭?” “本尊什么不会?” 提起做饭,江不宜脑海中闪过的只有街巷包子铺的油烟和酒楼里酸臭的泔水桶,实在是难以与超尘脱俗的束尘仙君联系起来。 直到跟在常少祖身后踏入净方阁旁边毫不起眼的偏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有多么匮乏。 “好多……刀!” 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具,在月光下闪着森森的白光,放眼望去好似墙壁长出了大片鱼鳞。 江不宜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到了刑罚堂,脊背一凉,后退了半步,撞在了常少祖身上。 “这是菜刀。” 常少祖看了他一眼,走上前,取下第三排最右侧的一把,拿到水缸旁舀起一瓢水,边洗边道: “起初跟着食谱学的时候,上面会提到各种尺寸的菜刀,为了做出与食谱相同的效果,便命人用千年玄铁一一打造了出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烛火亮起,驱散了满屋的凉气,江不宜看到右侧长长的案板和角落里堆积的大捆柴火,才确定这是疱屋。 当他目光落在那厚厚一摞食谱上时,常少祖声音适时响了起来。 “想吃什么?” 江不宜回过头,见他微扬头,下巴轻点食谱的方向,不禁惊疑,他是要点菜吗?一二三四五六七……二十八本食谱? 江不宜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道:“都行。” “你这是在为难本尊。” 江不宜忙拿起最上面一本,随手翻开一页:“……莲,莲花卷?” “这个昨日刚做过。” “长春羹?” “这个前日做过。” 江不宜翻了三本食谱,一连报出十几个菜名,常少祖都连连摇头,最后略显不耐烦地铛一下将刀插在案板上。 “你到底想吃什么?” 江不宜迷茫抬头,“……” 他也想知道师尊到底想让他吃什么。 “汪汪!” 一声稚嫩的狗吠打破了僵持的气氛,江不宜朝门口看去,一条灰白相间的小狗正卖力摇着尾巴在门口转圈,不知在顾忌什么,始终不敢进门。 常少祖突然轻笑了声:“你这小畜生倒是会挑时候。” 他抽走了江不宜手中的食谱,走到门口蹲下,放在小狗面前:“你来挑。” 常少祖在屋里时,小狗叫着让他陪它玩儿,常少祖出来了,没想到它又哼唧着往回跑了。 常少祖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薅了回来,食指点了点食谱,冷声道:“快点。” 小狗在他颇具压迫性的注视下,哀嚎了三声,于是,常少祖把食谱翻到了第三页。 小狗抬爪极不情愿地在上面一按,常少祖目光落在那处:“佛手金卷?” 他思索片刻,眉宇舒展开,松开了抓着它尾巴的手,拿起食谱回了屋里,小狗得到解脱后立即箭似的跑开了。 “坐那等会儿。” 江不宜听话地到门外的石凳上坐下,他望着小狗跑去的方向,虽然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师尊心情又变好了,总归让他舒了口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常少祖端出一盘菜和两个馒头搁在了石桌上,然后坐在了江不宜对面,目光平和地看着他:“吃吧。” 佛手金卷色泽金黄,皮薄馅厚,卖相极好,与食谱描述几乎完全相同。 江不宜被师尊盯着起初有些拘谨,但毕竟一天没吃东西,注意力很快就被饭菜转移了。 常少祖看他吃得如此狼吞虎咽,原本托着下巴的手不自觉放下了,表情流露出微微的愣怔。 直到他将一盘肉卷吃了个精光,常少祖才回过神似的眨了眨眼,犹豫道:“……如何?” “好吃!” “你当真觉得好吃?” 江不宜嘴唇还泛着一层油光,晶亮的黑眸望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还想吃吗?” “……想?” 常少祖笑了,笑得像个吃小孩儿的人贩子。 他拿出随身的手帕,微俯身向前,轻轻擦去他嘴角的油渍,声音放缓了些:“以后本尊常做菜给你吃可好?” 鼻尖萦绕着清淡的兰花香气,突如其来的亲昵举止,烧得江不宜脸蛋儿几乎冒烟儿:“可,可以吗?” “有何不可。” 常少祖把手帕丢在桌子上,重新将食谱摆在他眼前,温声道:“还想吃什么?” 江不宜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又吃了什么,怎么跟师尊道的别,他目光全粘在了那条用过的手帕上,临走前悄悄揣进了怀里。 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他嗅着上面幽淡的香气,好像师尊就在旁边陪着他一般,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师尊的手帕怎么在你这里?” 不知睡了多久,笼罩了一夜的香气骤然远离,心里好像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江不宜猛睁开眼,只见大玥站在床头,一手抱剑,一手捏着那块帕子,眉心微锁,神情探究。 江不宜一把将手帕夺了回来,皱着眉头,嗅了嗅,眉心舒展开。他一言不发地仔细叠好,放在床头,那模样简直是个护食的小狼狗。 大玥早已见怪不怪,又问了一遍。 江不宜这才开口,当说到吃了常少祖做的饭时,大玥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担忧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不宜茫然摇头。 大玥松了口气,大手用力揉了下他睡得有些炸毛的头发,无奈叮嘱:“要跟你说多少遍,就算胃口大也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 江不宜“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对上他微怔的表情,不满道:“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玥失笑,默默收回了手:“你这孩子,怎么就分不清好歹呢。” 江不宜没吭声,跳下床,从书架最底层的书后面抱出一个精致又干净的胡桃木方盒,用袖子擦了擦盒盖,放在了桌案上。 他小心翼翼打开盒子,里面东西不少,摔掉了一个角的玉坠,只剩下了一只的耳坠,用旧发黑的毛笔……都是常少祖不小心丢了或者是用完就扔的小玩意儿。可他摆得整整齐齐,足足有小半盒。 江不宜捧起床头的手帕,郑重其事放了进去,然后扣上盒子挂上锁。 大玥不太能理解小孩子这种捡破烂儿行为,但也没说什么,他只是奉命每日例行来照看一下他,看到他状态变好了不少,也就放心了,转身欲走。 “大师兄,我今天,能出门吗?” 江不宜的出门,是指出藏书阁的房门。 “可以,但最多半个时辰,带上师尊送你的护身法器。” 大玥说完便匆匆朝净方阁赶去,识海中六师弟和七师弟哀嚎声快要震破他的耳膜。 “大师兄你怎么还不来!师尊今日也太狠了,四师兄不过偷溜下山一个时辰就被罚了二十棍,若是知道我们任务没完成,还不得打死我们……” “谁让你们这时去的?还凑一起去?师尊最不喜人打扰他听戏,今日是他最爱听的那一出。” “我们以为抱团会安全一点啊!” 大玥没再理会识海中的鬼哭狼嚎,待他赶到净方阁门口时,里面传出十八师弟的声音。 “师尊,偷吃药园灵草的凶手抓到了,是只兔子,要怎么处……” “炖了。” “啊?可,可这是宗主养了五年的垂耳兔……” “今天能吃草,明天就能吃人。” “……?” 不一会儿,十八苦着一张脸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不停扑腾的大白兔。他看到大玥简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迎上去诉苦: “大师兄,师尊让我炖了宗主的兔子,这,这就是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大玥看了眼兔子脖子上挂的玉环,无奈道:“师尊正在气头上,不必当真,送回太微阁就行。” 十八顿时如蒙大赦,道了谢急急跑开了。 大玥深吸了口气,走进阁内,正巧赶上六师弟和七师弟跪在地上复命请罪。 六师弟道:“那妖兽有千年修为,实在是狡猾,竟用假金丹骗了我们,虽然最后让它逃跑了,但我们也重伤了它……” 常少祖歪坐在软座上,左手支着脸,右手搁在桌案上,手背搭着一枚铜钱,正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灵活地在关节间转来转去。 他浅色的眸子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眉宇间满是积蓄的不耐。 “所以呢?你们带回来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常少祖摇头:“谁说你们什么都没有?” 小六小七面面相觑,疑惑抬头。 “这不是还有脸回来吗?” 两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将头磕在手背上:“弟子没用,请师尊恕罪!” 常少祖眉心皱了一下,刚要说什么,抬眼看到大玥走了进来,见他看过去,朝他行了个礼。 常少祖点了点头,眉间的燥郁之色少了几分,坐姿也端正了一些。 大玥越过两人时,感受到了两簇求生欲极强的视线。 他走到常少祖身旁,用手掩住一侧,耳语道:“师尊,南岭妖兽的绞杀任务是宗主交代给您的,您当时在听戏,不肯去,才派给了六师弟和七师弟。” 他声音虽低,但在场人修为都不低,字字清晰入耳。 “这个任务,是宗主令。” 常少祖右手背上的铜钱“啪”一声掉在了桌案上,他眉毛一挑:“……有这回事?” 大玥面无表情的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您居然还有脸骂他们? 4、怒火 宗主有令,所令必达。 只有民间出现非正常重大伤亡事故时,宗主才会发布宗主令,指派十二长老亲自去平定灾祸。 不过常少祖实在是太惰怠,除非是宗主令,否则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该喝茶喝茶,该种花种花。 宗主也是看出他这一点,才动不动就给他发宗主令,要他多去民间走动走动。 “先是那几个逆徒来找茬,如今又多出一桩宗主令,本尊今日这戏还听不听了?” 常少祖撵走了小六小七,虽未罚他们,心情却愈加烦躁,手指关节敲在青玉桌案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恐怕是听不成了,”大玥俯下身,将他扔得到处都是的宣纸一张张捡起来:“明日是青稞问剑大会开始的日子,您下午还要参加长老会,商讨明日大会比试事宜。” “不去。” “宗主不在,会议一向是您主持的。” 常少祖歪倒进软椅中,破罐子破摔似的,缓缓抿了口热水,呼出一口长气:“你去告诉他们,说本尊不中用了……” 长老会可以不去,宗主令不能不做。 那妖兽受了重伤,但确实是狡猾,常少祖没耐心跟它玩儿捉迷藏。 他站在南岭之巅,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挪,马上连最后一场戏都要错过了,挥剑劈了下去。 霎时间,禽兽四散,地动山摇。无数巨石滚落,隆隆如雷鸣,引得数里外的村民都诧异地往天上看。 在附近历练的修士闻山异动,以为有妖魔祸乱,蜂拥至南岭脚下,可看到眼前景象,无一不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数百丈的高山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如凶兽张开血盆大口,仰头向天。 巨石堆积于罅隙之间,底下砸死了不知道多少飞禽走兽,血迹沿着石块往下淌,汇成涓涓细流,蔓延至修士脚边。 “这山居然……裂开了?” “眼瞎吗?这哪里是裂开,分明是被劈开的!” “可,可谁能有这等本事,将山劈开?耗费如此大的力气又意欲何为?” “一剑断山,除了那位还能有谁?这种事他做的还少?净方阁不就是他削平了灵云山的一座山头建成的!” “据说削下来的山头扔进海里,倒成了如今年轻道侣的约会圣地,叫什么来着……哦对,瞻云岛,不过那位为何……” “在下听说,前日的百君盛会并未发请帖给他,莫不是此事激怒了他,此番是想给我等一个……警告?” 众修士闻言面面相觑,虽嘴上未说什么,但心底已各有猜疑,最终面色凝重地离开了。 而此刻被“激怒”的常少祖正坐在小板凳上,挤在熙熙攘攘的平民百姓中间,老神在在地捧着热茶,抿了口,然后舒服地眯起了眼。 他换了身行头,一袭萧萧白衫,质地不算上乘,但胜在洁净无瑕,头戴一顶白纱斗笠,挡住了那张过于清俊且几乎无人不知的脸。 戏台上,白衣少年正跪地叩首,感谢仙君的救命之恩。 《折枝拜师》讲的正是束尘仙君少年时拜师学剑的故事。 悠扬绵长的音调让常少祖听得十分舒服,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他懒洋洋地思索着回去可以给那小畜生再做顿饭,多做点儿,叫着大玥一起,然后交流一下今日听戏心得—— 个屁!! 胃部好似遭受重击一般,酸水儿猛地涨到喉头。 茶水撒了一地,常少祖不受控制垂下头,急剧地喘息着,斗笠晃了两下,险些掉在地上。 他还没缓过劲儿来,背部又是一阵剧痛,好似被人踹了一脚,疼得他眼珠泛红,眼眶漫上了泪水。 常少祖刚压下的火气蹭一下冒出来,啪一声捏碎了茶杯。 他好容易赶上最后一场戏,屁股还没捂热乎! “这位道友你没事……” 斗笠上的薄纱突然被人拨开,映出一张年轻修士关切的面庞。 常少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暴戾之色,好似要将人活活撕碎。 年轻修士瞳孔骤然一缩:“您,您是束……” 常少祖抬手在他胸口一点,年轻修士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悉数咽回了肚子里。 他眼睁睁看着浑身戾气的束尘仙君消失在原地,身体无法动弹,只有瞪大的眼珠和擂鼓般的心跳暴露出内心的波涛汹涌。 与此同时,灵云山密林中隐秘的寒潭附近。 “还给你?一个低贱的杂种也配拥有地阶灵器?” 江不宜从被撞断的树上弹落,摔在地上,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刚想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又被人一脚踩在背上,跌了回去。 顺着背上的黑靴往上,是一名约莫十八九的白衣弟子,额头到右眼皮一条长长的疤痕,腰间挂着一枚雕有祥云的玉佩,手里正拿着一条挂着红贝壳的项链,瞥向脚底的眼神是浓浓的不屑。 “哟,这灵器还没认主呢,是不是刚从三长老那里偷来,不敢用啊?” “师尊赠我……” 疤痕男突然火了,狠踹了一脚:“闭嘴!你个杂种连给三长老提鞋都不配!还敢唤师尊?” 江不宜拧着脖子,憋得脸通红,偏偏中了软骨散,浑身使不上力气,狼似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他。 疤痕男抛起一个小瓷瓶又接住:“你若还想站着回去,就放弃明日的比试,若让我在演武台看到你……” 江不宜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怪不得,师尊,不收你,鸟歪货,狗日的,菜鸡……” 稚嫩的童声接连吐出粗鄙的词汇,明明十分违和,可他说得那样熟练自然,竟莫名的顺耳。 疤痕男也是一愣,随即气得手发抖,更用力地用脚碾他单薄的脊背,听到他痛苦的闷哼,目光落在他腰侧的白环佩上,一把扯了下来。 江不宜脸色一变,想伸手去夺,却被踩住了手指,骂得更凶了。 疤痕男冷笑一声:“连拜师仪式都没有,一个灵环罢了,宗主养的兔子都一个脖子挂一个,你还真当回事儿了?该不会忘了三长老赐你那八十一道销魂鞭的滋味儿了吧?” 江不宜不知被哪句话戳了痛处,脸一白,抿着嘴不说话了,牙齿紧咬在一起。 “三长老怎么可能收一个杂种!” 疤痕男看那白环佩不顺眼极了,用力朝寒潭扔去。 江不宜猛然瞪大了双眼,拼尽全力挣扎起来,竟真的趁他不注意挣脱开。 “噗通——!” 他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象征着自己是束尘仙君弟子的白环佩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江不宜趴在潭边,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倏然转头,眸中迸发出浓烈的戾气,豹子似的朝他猛扑过去。 “束尘仙君!” 江不宜心咯噔一下,在距离疤痕男一步之遥生生止住了脚步,却收不住前倾的上半身,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 他全然不顾浑身散架似的疼,连滚带爬地往大树后面藏,手指扒着粗粝的树皮,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良久,寂静的空气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瞧瞧你吓得那个样儿,跟个狗一样!三长老不是对你宝贝的很吗?躲什么啊?” “……日泥狗笔!” 江不宜意识到被耍了,冲上去就挥拳砸,却被疤痕男轻松接住。 他中了软骨散,本就没多少力气,疤痕男刚要嘲讽几句,却不料他一低头咬在了他的肩头。 江不宜口中长有獠牙,又尖又长,疤痕男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鲜血很快浸湿了他整片肩膀。 他怎么甩都甩不掉他,手指刚摸上剑柄,一袭出尘白衣却突然出现在视野中。 疤痕男收回手,颤声道:“束、束尘仙君!” 江不宜这次不信他的,他恶狠狠地抬手又要锤人,手臂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拽住了。 鼻尖嗅到一丝清冷的兰花香,他仿佛被按了定穴一般,浑身僵直,脊背轻颤。 “松口。” 凉凉的低沉声线如冬日里的雪,落在耳中。 江不宜一个激灵,收起獠牙,退到一旁。 他耷拉着脑袋,像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狗,不敢看常少祖一眼。 被踩得肿成馒头的小手在衣角处卷啊卷的,哪里还有刚刚恨不得吃人的狠劲儿。 “三长老,这杂种偷了您的灵器!弟子正想给他点儿教训,他满口粗鄙之言就罢了,没想到还咬人!” 常少祖看向疤痕男手中那串红贝壳项链,点了点头,淡淡道:“确实是本尊的灵器。” “这灵器……” “你想要吗?” 江不宜蓦地抬头,抿了抿唇,又垂下,卷衣服的手指更用力了。 刚想继续控诉的疤痕男一懵:“啊?” 常少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想要便赠与你了,本尊向来赏罚分明,你帮本尊抓了小贼还受了伤,论功当赏。” “谢,谢三长老!三长老仁爱宽厚,为您排忧解难乃弟子分内之事,今后弟子定会替您好好管束教训这杂种,不会让他再污了您的眼!” 疤痕男边说边瞪着江不宜,麻利地把项链塞进了怀里,眼底透着窃喜。 “嗯。” 常少祖随意应了声。 江不宜长而卷的睫毛颤了颤,无意识微蹙的眉心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纠结和难过,整个人好似笼罩进一团阴云。 突然眼前一暗,那抹幽冷的兰花香再次钻入他鼻息之中,一双温暖的大手覆在了他乱糟糟的脑袋上,轻揉了揉。 “不知道叫人?” 他语气是惯有的温和,此时夹着一丝嗔怪。 阴云转瞬间被和煦的阳光破开一个洞。 江不宜眨了眨水润的眼珠:“师,师尊。” 常少祖蹲下身,轻轻拍掉他衣摆上沾染的尘土:“嗯,他打的你?” 江不宜还没应声,疤痕男就察觉出不对,心里一慌,抢着解释道:“弟子只训斥了他两句,并没有对他动手,反倒是他恼羞成怒扑上来咬,明日的比试恐怕也……” 疤痕男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突然一枚白色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浮在了他眼前。 疤痕男骤然瞪大了眼。 这是——一品聚灵丹!吃了可以提升境界,少则一层,多则三层!千金难求! “未管束好他是本尊的失职,”常少祖平静地望着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本尊很期待你明日的表现。” 又是地阶灵器,又是一品聚灵丹,世上竟真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疤痕男激动地道谢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大玥正好接到命令赶过来,常少祖把江不宜塞给他:“一会儿给他擦点儿药,看看有没有内伤。” 大玥应了声,抱起脏兮兮软趴趴的小师弟,抬头见师尊一身便衣打扮,风尘仆仆,面露惊诧。 他还是头一次见师尊听戏到一半就回来,更何况是他最爱听的那出。 师尊居然这么在意小师弟,竟比宗主令还管用。 常少祖抬头望了眼渐暗的天光,脸上的平和褪去,嗓音微沉:“长老会进行到哪了?” 大玥垂了垂眼,应道:“这个时辰,估计已进行一半儿了。” “本尊改主意了。” 天上掉馅饼? 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5、磨砺 四方堂,长老会。 原本各长老侃侃而谈,一派祥和安宁的气氛,因为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突然被打破。 年轻的长老一个个端正了坐姿,年长些的稍稍面露不虞,却也什么话都没说。 讨论声骤停,安静得诡异。 高坐在原本属于三长老的软椅上的年轻长老,蹭一下站起身:“三,三长老。” 常少祖随意拉开最下面的座椅:“我来迟了,十二长老,您继续就好。” 长老顺序是按入宗时间排的,常少祖说不来就不来,会议总不能没人主持,而但凡有点儿经验的,谁也不想“抢”常少祖的位子,于是年纪最小入宗最晚的十二长老就被架了上去。 “……好。” 良久,议事堂内静得地上落跟针都能听见。 “不速之客”后知后觉,放下了揪花瓣的手:“我是不是……不该来?” “不,没有,您是三长老,有参加长老会的权力。” 常少祖淡淡一笑:“那就好,您一直站着,我还以为不欢迎我。” “……” 众长老一见他笑,表情都跟见了鬼一样,一时间议事堂内安静得更加诡异了。 十二长老坐回软座,只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其实比常少祖小不了多少,但从拿剑开始,一路都是听着常少祖的传说长大的,书房里关于常少祖的故事卷轴,足足镶满了一面墙壁—— 野心大,手腕狠,且毫无怜悯之心。 虽听说常少祖脾气近年来和善了不少,但他也知道,常少祖不爱笑。 而他一笑,就代表着有人要倒血霉了。 没人说话,十二长老只能硬着头皮讲。 好在常少祖似乎真的并不在意那个位置,全程都逮着那几瓶花薅来薅去,薅完月季薅牡丹,好好的花全给薅秃了。 “比试旨在磨砺年轻弟子的修炼意志……” “怎么个磨砺法?” 就在十二长老即将放下戒心时,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悠悠插了进来,让他脊背一紧,思忱道:“自然是互相切磋,优中择优,妥善奖惩。” “无趣。” “三长老有何高见?” 常少祖饶过手下即将被摧残的茉莉,撑着下巴,懒洋洋道:“人兽大战,一对一,车轮战。” 轻飘飘一句话如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千层波浪,原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事不关己的长老们纷纷抬头,眼底除了惊诧还掺杂着几分气恼。 终于阅历最多的大长老看不下去了,捋着花白的胡子,斟酌着措辞道: “三长老的提议是不是太草率了?先不提参赛弟子都未及冠,妖兽生性凶残,哪怕是等阶最低的一百年的妖兽,至少也要两名弟子……” “谁说要一百年的了?” “那是……” “一千年,我对小打小闹没兴趣。” 大长老捋胡子的手猛然僵住。 不仅是大长老,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众长老此刻都跟吃了哑巴药似的,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谁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一时间没人说同意,也没人敢说不同意。 “都不说话我就当大家同意了,第一轮就从……” 常少祖指尖一下下轻点着桌面,逡巡的目光在众长老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大长老腰间悬挂的祥云纹样的玉佩上,掀起眼皮: “就从大长老的孤云阁开始,如何?” “简直胡闹!” 大长老一拍桌案站起来,白胡子后藏着的嘴唇气得发抖:“那几个娃娃哪有这么大能耐,不是叫他们去送死?” 常少祖好似没看到他的暴怒,松松垂下眼皮,细长的手指又开始拨弄摇摇欲坠的茉莉花瓣,道:“都能替我教训弟子了,大长老应该对他们有信心才是。” 大长老眉头拧出道道沟壑,看着他手中把玩的那朵清雅的白色,最终紧抿双唇,别开了脸。 净方阁二层的一处卧房。 大玥给江不宜上完药后,又拿了套干净衣服尽职尽责地一件件给他套上。 而江不宜自从常少祖离开后,就一直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像朵枯萎的小油菜花。 大玥给他系好腰带,抚平领口的褶皱:“力气恢复了吗?” 江不宜盯着脚尖不说话:“……” “不说话,哑巴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他手上,大玥一时没反应过来:“怎,怎么了又?” 他这句话好似打开了江不宜的泪闸,小人儿往前一扑,抓起他的衣服就嚎啕大哭起来,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 大玥又不是常少祖,哪知道怎么哄小孩儿,两手悬在空中不知道放哪儿,最终掩耳盗铃似的捂住江不宜的眼睛和嘴巴。 不到一炷香,大玥转而捂住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背过身去。 小孩儿都这么能哭吗?! 一盏茶后,大玥感到背后濡湿,忍无可忍转过身:“你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没了,我的……没了。” 江不宜抓着他腰上的白环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枚灵环罢了……” 哭声戛然而止。 江不宜抬起湿润润的眼睛:“大师兄能,能再给我,一个,吗?” 大玥:“……” 这倒不能。 看他皱起脸又要哭,大玥忙道:“你跟师尊再要一个便是了。” “师尊,会给我吗?” “当然会,毕竟你是他的弟子。” 江不宜刚扬起的眉毛在听到后半句时,又耷拉了下去,没吭声。 江不宜先前说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寒潭边了,大玥正带他去找。 一路上,江不宜的眼珠落在大玥身上,几度欲言又止,看到寒潭边的小竹篓时,立马跑了过去,见里面东西还在,松了口气,抱起竹篓往回走。 走近了,大玥往里面一看,居然是大半筐鱼,活蹦乱跳的,十分新鲜,显然是不久前刚抓的。 大玥皱起眉:“你出门就为了抓这几条鱼?” 江不宜垂着头嗯了声,缠着纱布的手指紧紧扣着竹篓上的纹路,递上前:“给师尊的。” 大玥望着里面活蹦乱跳的鱼,想:若是师尊知道他被迫听戏到一半儿赶回来,起因竟是几条鱼,得气成什么样儿。 大玥应了声,接过竹篓,却并未打算给常少祖。 “大师兄拜师时,有拜师仪式吗?” 江不宜语气平淡,似不经意问起。 但却没察觉到,因为打了太多遍腹稿,他说出的这句话格外流利。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玥记不太清,回想了好一会儿。 沉默的空当,江不宜不自觉捏紧了衣角。 “没有。” 江不宜捏衣角的手骤然一松。 “那时师尊还不是三长老,没那么多规矩。” “那,那其他弟子呢?必须,要有吗?” 大玥也记不太清所有人的拜师过程了,回想一番后,只模糊地嗯了一声。 江不宜表情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怕被发现,紧走了两步到大玥前面,一路都没再说话。 他回到藏书阁就砰一下关上门,扑到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三长老不是对你宝贝的很吗……” “连拜师仪式都没有……” “怎么可能收一个杂种……” 江不宜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些垃圾话都甩出去,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刚来灵云山那段日子。 他像个小尾巴似的成日跟在师尊屁股后面,听别人都唤“师尊”,于是他也跟着叫。 “师……尊。” 发音并不标准。 从未搭理过他的师尊却突然回过头,那双琉璃般的美眸中透出的刺骨寒意,让他直到今日也常常在深夜惊醒。 从那日起,他每唤一声“师尊”,就会挨一顿鞭子。 可他不觉得有什么,师尊对每个人都很凶,只不过对他更凶了一点点而已。 师尊不喜欢他叫,肯定是他太弱了,觉得他给他丢脸了而已。 毕竟师尊常常这样骂其他弟子。 于是他拼命修炼,终于在一次师尊“特意”安排的人兽比试中,打败了一头五百年的炎魔熊。 他满身血污,肋骨寸断,全身痛得几乎站不起来,可他眼神明亮甚至带着无法言喻地激动,望向观武台最右侧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他以为自己通过了师尊的“试炼”,能够得到师尊的认可了。 于是他胆大包天地当着七大宗门众弟子长老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唤了声:“师尊。” 那人终于睁开了眼,只是那眼中并无半分赞赏,而是深不见底的彻骨的寒。 伤刚好了一半儿时,师尊突然来看望他,他很开心,可师尊只扔下句“死不了”就扭头走了。 紧接着他就被拉出去,挨了那传说中能叫受刑者魂飞魄散的九九八十一道销魂鞭。 效果立竿见影。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后,江不宜再没敢唤常少祖一句“师尊”。 身子抖得如风中的蒲公英,江不宜躲进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盯着眼前黑黢黢的一片。 为什么别人都有拜师仪式,他没有呢? 江不宜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整张脸埋进膝盖。 不是这样的,师尊那么忙,肯定是,肯定是忘了。 大抵是软骨散药效还没完全消散,江不宜抱着抱着就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是被一名陪侍弟子叫醒的,师尊叫他一起用膳。 江不宜心底的阴云瞬间一扫而空。 他匆匆赶到时,常少祖正坐在疱屋外的石凳上翻阅一本食谱,听到动静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 华灯初上,柔和的橘光打在他身上,好似披了层毛茸茸的光晕,平静无波的眼睛在看向他时,散发出浓浓的暖意。 他走过去还未行礼,常少祖就把手中食谱塞给了他,问他想吃什么。 江不宜随意翻了两页,抬起头,内心忐忑道:“鱼肉水饺?” “没有鱼。” 江不宜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他昨日见师尊的食材中没有鱼,今日特地去抓,托大师兄送来的,怎么会没有? 常少祖眉心轻皱一下:“没有就是没有,哪来的为什么?” 这话落在江不宜耳朵里,却成了师尊还在气他今日又受伤惹事,没收下他送去的鱼。 江不宜刚鼓起的再要一个灵环的勇气,此刻就像是扎了个洞的皮球,一时没吭声。 “牛肉香菇的好吗?” “……好。” 两大盘冒着热气儿的水饺端上来时,江不宜只觉得心碎成了饺子馅儿,虽然依旧吃了很多,但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明日的比试你也去。” 在他吃下最后一个饺子时,常少祖突然开口。 江不宜碎成饺子馅儿的心情突然凝固,他仰起头,眨了眨黑玉似的眼珠。 常少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坐本尊旁边。” 6、教育 演武台。 半球形的巨大结界之内,一头足足有五人高的双头血狼占据了整个场地的三分之一,每喘息一下,青灰色身躯上捆束的锁链随之哗啦作响。 两双血眸紧盯着面前的“猎物”,前肢伏地,猛扑上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里三层外三层的尖牙,牙缝中残留的腐肉散发出的腐臭之气哪怕隔着结界也难以驱散。 疤痕男吓得腿一软,只能靠剑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滑落。可身后就是墙壁,已退无可退。 眼看那血盆大口就要将他拦腰咬断,疤痕男提起剑,一咬牙,一闭眼,往前刺出——下一秒就被双头血狼一掌拍飞出去。 “砰!!” 演武台上尘土横飞,坚硬无比的青石围墙被这冲击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 在座弟子全部噤若寒蝉。 疤痕男整个身体陷入坑内,哇得吐出一口鲜血,脖子上悬挂的红贝壳项链也应声而断。 “弟子知错,救,救命,三,三长老……” 他面容狰狞而痛苦,竭尽全力声音却细如蚊蚋,只能徒然望向观武台最右侧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软座之上,端坐着一袭清雅月白。 试剑并非欣赏歌舞,观武台上向来只一张软椅,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今日却多了个例外。 一方百鸟朝凤青玉案端端正正架于席位之前,其上灵果琳琅满目,更有弟子侍候在侧,一左一右,为座上长老撑伞蔽日,拨皮去籽。 场下锣鼓响起,谕示着这场比试的结束。 常少祖似乎心情不错,低头将手里饱满的小橘子层层剥开,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撕下包裹着橘肉的白线,干干净净往旁边一递。 “小畜生,你猜这一掌下去,他肋骨会断几根?” 江不宜接过橘子,手指却微微发抖:“……全部。” “残忍吗?” “……” 江不宜垂下小脑袋,一瓣瓣掰开橘肉塞进嘴里,不说话,也不看台下。 肋骨寸断,参差的断面插入五脏六腑,没死也只凭一口气儿吊着。 与实力悬殊的妖兽搏命,没人比他更能理解其中残忍。 击锣声一响起,江不宜浑身猛地一颤。 常少祖一直没听到回应,偏头一看,才发现他竟在细细地发着抖。 “害怕了?” 常少祖略感意外,眉梢一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很好的教育时机。 “来。” 他揉了把江不宜的小脑袋,拍了拍自己腿上的位置。 尊卑有别,贵贱有等。江不宜与众长老一同坐在这儿已经是偭规越矩,若再坐到三长老腿上,说句无法无天也不为过。 可常少祖偏要让他无法无天。 只见旁边垂着脑袋的小弟子缓缓站起身,束尘仙君长臂一伸,在众人快要惊掉了下巴的注视下,动作娴熟地将人揽入怀中。 场下一片哗然。 “一个半妖竟敢与众长老平起平坐?!还与三长老举止如此亲密!” “快噤声!你以为这次为何突然改了赛制,刚抬下去那个,就是招惹了那个半妖!三长老此举是明摆着要护他,你也想横着出去?” “……既然三长老这么宝贝他,为何以前从未听人说过?” “可能是保护得太好了吧,毕竟三长老何时对人这样温柔过?” 常少祖一手轻拍江不宜的脊背,一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动作轻缓,带着股浑然天成的舒懒,像是给猫儿顺毛似的。 “修炼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在宗内尚且能留个全尸,若是出了灵云山,怕是连根骨头都留不下。” 他顿了顿,贴近江不宜耳边:“它们会扒你的皮,喝你的血,拧下你的脑袋当球踢。” 怀中小人儿脊背一紧,身子绷得像块木头。 “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下山后就没有活着回来的。” 江不宜吓得揪住他的衣服,直往他怀中钻。 常少祖垂下眼睫,挡住眸底的得逞之意,语气复又温和,指腹摩挲着他的后脑勺:“不怕。”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剥葡萄皮的弟子身上:“你过来。” 弟子手一抖,葡萄险些掉在地上,慌忙擦了擦手站起身:“三长老有何吩咐?” “你平日,上午做什么?” 弟子一懵:“……照料百草园的花草?” “下午做什么?” “……喂养太微阁的兔子。” “晚上什么时辰休息?” “天一黑便休息了。” 简直是常少祖梦想中的生活。 常少祖身子不自觉坐正了些:“月奉几何?” “一百两。” 这么多?! 常少祖手一顿,身体微前倾,又连问道:“早上什么时辰起床?” “卯初……便要起了。” 常少祖肩背一松,又靠回软椅中。 那不行,太早了。 他挥手遣退弟子,手指捏了捏江不宜的耳垂,循循诱导道:“看,修炼不是唯一的出路,凡人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江不宜仰起小脸,眸中是藏不住的疑惑:“那师尊,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常少祖一时语塞。 不过是赏花,遛狗,逗鸟,品鉴古玩…… 于是常少祖板起脸,凉凉吐字:“……大人的事,小孩子少听少看少管。” 比试进行不到一半,常少祖便甩袖离开了。 他今日为赶上比试开始的时间,特地起了个大早,而台上一拨拨人上去,又一拨拨人下来,地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鲜血流入石砖缝隙,已蜿蜒至演武台外沿。 双头血狼依旧纹丝不动。 如出一辙的结果,让他连抬头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实在是愧对他特地早起挤出的时间。 常少祖用一整个下午,把浪费的觉又补了回来,晚上与前几日一样,叫了江不宜来吃他新学的菜品。 似是察觉到江不宜替它担了试菜这份苦差,净方阁的小狗在他每每来时都格外殷勤。 小狗叼了一颗常少祖养的仙人球放在他脚边,吐着舌头叫了两声,见两人目光同时看过来,尾巴摇得快要飞起来。 它邀功似的朝江不宜刚走了两步,就被常少祖一脚踢开。 “畜生。” 小狗被踢得滚了好几圈,爬起来后尾巴却摇得更欢了,跑回常少祖脚边蹭个不停。 连着被踢开好几次,小狗都又跑回来,常少祖反而气笑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始终悄悄观察着师尊脸色的江不宜,一见他笑,立马坐正了身子,桌下的手攥紧,鼓足勇气开口:“师尊,我有个东西……” “三十六位弟子重伤,五十四位弟子昏迷,束尘,我一回来你就给我准备这么大的‘礼’啊。” 一道充满笑意的温柔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从江不宜背后响起。 常少祖一手撑着下颌,缓缓掀起眼皮。 来人一身青黑云缎锦衣,腰间一根金色腰带,脚上一双黑色长靴,靴后挂有一串白玉珠,随脚步动作荡开层层弧度。一双桃花眼常含笑意,眼尾却微微上扬,显得妩媚。 周围陪侍弟子看到来人,匆匆半跪行礼:“拜见宗主。” 江不宜自从来了灵云山,除了师尊从没见过别的仙君长老,慢了半拍,也学着旁边弟子动作,半跪行礼:“拜见,宗主。” 邵庭道了免礼,目光在划过江不宜时,眼神明显一亮:“小漂亮也在啊。” 他大步上前,一副与江不宜十分相熟的模样,伸手就要去捏他的脸,被常少祖抬手拦住。 “别碰他。” 语气中暗含警告。 邵庭眉眼笑意愈深,收手道:“还真护上了?他们跟我说时我还不信,毕竟当年下狠手要……” “食不言,寝不语。” 邵庭眉峰一挑,竟真的没再说话。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满脸单纯只知道吃饭的江不宜,大剌剌往台阶上一坐,双腿交叠伸展,更显修长。 常少祖侧身挡住他朝江不宜看去的视线,眉心微蹙:“你方才要说什么?” 江不宜连忙摇头:“没什么。” 等江不宜吃完饭,常少祖特意叫了大玥亲自送他回藏书阁。 他转身往暖玉杯中填个水的功夫,邵庭已坐在他对面,将一张写满道名的纸按在石桌上,嘴角一勾,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这是联名贴,你最近动作太大,各宗门长老可已经把状告到我这儿了。” 常少祖看了眼签名纸,密密麻麻几乎有上百人。 “我又做什么了?” “南岭不是你劈的?” 常少祖满不在乎应了声,捧着杯子到青藤摇椅上躺下,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邵庭转身朝向他,两腿交叠,语气平淡:“他们说百君盛会没邀请你,你这是劈山示威呢,他们还说有弟子在金瑶大戏台撞见你神色异常,双目猩红,疑似修炼邪术,走火入魔……” 他视线落在常少祖脸上,后者好似事不关己般,慢悠悠抿了一小口热水。 邵庭神色一松,笑了笑:“这些,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不过这次人兽比试,总不能是假的。” 常少祖点头:“嗯,送你的礼物。” “是送给你那小徒弟的吧?” 常少祖没应声,低头又抿了口热水。 这反应在邵庭眼中便是承认了。 邵庭眼中难得有了些正色:“束尘,这么意气用事,可不像你的风格,外面本就那么多人对你虎视眈眈,你这次又引起了宗内很多长老的不满……” “你直说,他们想怎样?” “三日后会派人来谈判,签订百年友好往来契约,还要你十年内不得踏出净方阁半步,”邵庭耸了耸肩,道:“一张破纸罢了,六大宗长老还说,若你不签,届时要亲自来讨个说法。” 常少祖眨了眨眼:“哇哦,讨伐我?” “你想怎么做?” 常少祖手指轻轻敲着暖玉杯,杯中的月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荡开波纹。 他笑了笑:“既然他们这么期待,我会努力不让他们失望的。” 7、防备 “第一天,上午……睡了一上午?下午去江陵茶馆听人说书,差点儿因为‘束尘仙君到底有过几个道侣’一事跟说书人打起来?!” 绿袍男子念完纸条上的字,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在搞什么?还有闲心去听说书,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堂内正墙上挂着两幅龙飞凤舞的大字书,左边写着“行仁义事”,右边写着“读圣贤书”,金丝楠木制的雕花软椅分列两旁。 一个个仙风道骨头发花白的老头拄着拐坐在软椅上,闻言都板着脸不说话。 一位身着墨绿色云锦长袍的老者掀起压着层层褶皱的眼皮,沉声道:“继续,第二天。” 绿袍男子皱着眉头念下去:“第二天,上午把一条狗扔到了太微阁,下午又抱了回来,晚上……那条狗上吐下泻,昏迷不醒?!” “这线人是傻%#*吗?谁他妈关心一条狗……” 墨绿袍老者用法杖重重敲了下地面,止住了绿袍男子的骂声,斜觑他一眼:“没了?” “纸上就写了这些。” 绿袍男子摊开纸条,确实只有短短两句话。 一时间,空气好似被笼罩进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里,让人喘不过气儿来。 良久,一位身着黛蓝长袍的老者抚着花白的胡子,缓缓开口:“前日听邵宗主的意思,束尘仙君定不会任人摆布,如今这么做,难道是有什么深意……” “他能有什么深意,这不就是在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吗?你们就是被他那个装逼样儿唬住了,我看他巴不得十年不出门呢……啊!疼!爷爷!” 墨绿袍老者挥着法杖毫不客气往他身上敲,气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真以为他就会往那把椅子上一坐,指使人干活?你在他面前撑得过十招,老子管你叫爷爷!” 绿袍男子捂着吃痛的屁股逃到大花瓶后面,不服气地小声回嘴:“我又没说错什么,他那十二剑仙首席的位置本就不是堂堂正正得来的……” 墨绿袍老者气得用法杖砸了下地,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他缓缓起身行至堂中央:“今日召集众仙君前来,是秉持避战原则,为明日谈判做万全准备,不过如今情况并不明朗,不知众仙君有何看法?” 屋内仙君哪个搬出去不是跺跺脚,修真界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可如今为了一个和平谈判,一个个愁的脑袋都要抓秃了,满是褶子的老脸又平添三道竖纹。 商量了半日也没个对策出来,最终绿袍男子看不下去了,干脆一拍桌子:“想那么多作甚?话都放出去了,不如直接来个无中生有,到时候那么多人看着,他不签也得签!” 与此同时,灵云山,藏书阁。 午后暖烘烘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门前,江不宜蹲在门口,光线刚好落在他脚尖前一寸,让他与光亮割裂开来,显得整个人孤零零的。 每听到细微的响动,他便抬头看一眼,然后又失望的垂下小脑袋,小手捂住饿得几乎要贴到后背的肚子。 师尊昨晚没叫他去吃饭。 江不宜反思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今日上午上书画课也一直心不在焉,被先生骂了好几顿。 师尊或许是忘了,等他想什么时候起来就又会叫他去吃饭了。 江不宜这样想着,早上饭没敢多吃,午饭更是一点儿没碰,生怕自己吃饱了,到时候师尊叫他过去,他又吃不下扫人兴。 江不宜等啊等,太阳渐渐西斜,申时已到。 江不宜站起身抖了抖蹲得早就没有知觉的双腿,看了眼天边的落日。 看来师尊是真的忘了。 江不宜敛起眸中的失落,走到外面的大树下,换了个姿势,继续蹲。 不过他可以再等一会儿,等太阳下山,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 鼻尖突然嗅到一股浓香的烤鸡味儿,江不宜脑海中过电般猛地一震,欣喜抬头,看到来人时,表情却瞬间垮了下来。 邵庭手拿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鸡,笑眯眯扯下一只鸡腿儿,往前一递:“小漂亮想不想吃大鸡腿呀?” 江不宜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鸡腿,咽了口口水,饿了一整天明明想吃的要命,身体却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别开脑袋。 “大师兄,不让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邵庭停在与他五步远的地方,咬了一口:“你看,没毒。” 江不宜摇头。 无论他怎么诱惑,江不宜始终板着张小脸不说话,拒绝得格外坚定。 邵庭一脸挫败,沮丧地垂下长长的睫毛:“为什么不吃呢,小漂亮是讨厌烤鸡,还是讨厌……我?” “师尊,不让我,跟你玩。” 江不宜终于开口,“所以,我不能吃,你给的。” 江不宜刚坚定的说完,肚子反抗似的发出一阵叫声,他慌忙别开脸,掩饰什么似的双手环胸:“师尊,一会儿就,叫我吃饭了。” 邵庭垂下的眼珠转了转,蹙起眉:“他应该不会叫你去了。” “你胡说!” “可是,他昨晚就没叫你去吧?” 江不宜表情一僵,咬着下唇不说话了,转身就往屋里走。 邵庭掀起眼:“哎呀!你不知道吗?他最近很忙的,出了那么严重的事,我还以为他告诉过你了。” 江不宜猛地停住脚,转身:“什么事?” 邵庭眨了眨眼:“他不告诉你应该也是怕你担心吧,毕竟也是为了你……” 师尊为了他?! 江不宜心头一震,几步走到他身前:“告诉我!” 邵庭摊了摊手:“他安排人兽比试给你出气,险些要了弟子的命,这种草菅人命,极其残忍的做法激起长老们严重不满……” “不是师尊!” 江不宜反驳的斩钉截铁。 小孩子对人的好感度不是零分就是一百,而在妖兽□□中,自从他被常少祖救出那一刻开始,常少祖在他心里就是不可动摇的满分。 邵庭眉峰一挑:“长老们都说是他干的。” 江不宜不服:“你亲眼看见了?” “我有证据。” 邵庭悄悄后退两步,“你过来,我给你看。” 邵庭盯着他的脚尖,一步,两步,三步…… 江不宜跨出了常少祖布下结界,走到他的面前。 邵庭嘴角勾起,长臂一伸,速度快得几乎看不见,将江不宜扯进了自己怀里,眼底是毫不掩饰地恶劣和兴奋。 “让你过来就过来了,原来防备心就那么点儿大啊?” 江不宜在他怀中完全动弹不得。 邵庭趁机伸出魔爪,在他婴儿肥的小脸儿上又捏又拽。 江不宜脸被捏得生疼,皱起眉刚想叫他住手,抬头却怔住了:“你,你流鼻血了。” 邵庭满不在乎抬袖一擦,邪笑着要再伸出魔爪,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他怀中一空,凌厉的风刃贴脸而过,削断一缕飞扬的发丝,在一大一小之间划出数尺深的沟壑。 江不宜只觉得浑身一轻,幽冷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常少祖抱进了怀里。 江不宜心下一喜,笑着环住他的脖子:“师尊!” 常少祖把他放到地上,训斥道:“又拿本尊话当耳旁风?不是叫你离他远点儿?” 江不宜张了张嘴欲辩解,可一紧张就说不出话。 邵庭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哎呀,你凶一个孩子干什么……” 常少祖剜了他一眼:“邵庭,我再警告你一次,别碰他。” “那你也不能凶我啊,我不过是捏了捏他的脸,小漂亮长得那么可爱,是个正常人就忍不住吧?” 常少祖双手环胸,眯起凤眸:“正常人?正常人捏小孩儿脸是不会流鼻血的。” 邵庭用袖子挡住滴血的鼻子,小声道:“我最近上火……” 常少祖本对自家宗主那些乱七八糟的癖好不闻不问,可他若把主意打在江不宜身上,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首先,他对邵庭没兴趣。 其次,他对男人更没兴趣。 常少祖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看着江不宜还完全没张开的小脸儿,不顺眼极了。 可他又不放心他与邵庭独处,于是把他带到河边,指着冰凉刺骨的河水:“你不是想吃鱼吗?自己抓。” 师尊居然记得他说想吃鱼! 江不宜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和裤腿,下河抓起鱼来。 冰冷的河水漫过大腿,冻得他整条腿发青发紫,可他脸蛋儿却高兴得红扑扑的。 江不宜抓了三条鱼时,常少祖终于忍不住腿上的刺痛,把他拽上来,又是喂驱寒丹,又是输送灵气取暖,整个过程板着脸一言不发。 江不宜抓着活蹦乱跳的鱼,眨巴着眼睛望向“关心他爱护他的师尊”时,眼中的满分滤镜又厚重了几分。 常少祖感觉腿上刺痛消减不少,收回手:“回去再喝点儿姜汤。” 江不宜殷切点头:“好。” “噗通——!” 不算高的小瀑布上突然有什么重物掉入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救……救……救命!!” 这里是灵云山外沿,灵气不算充沛,宗内弟子很少会来,但胜在僻静,所以也有不少修士会在此处修炼。 常少祖闻声抬眼,天色已有些暗,看不清落水人模样,但看衣着并不是天衍剑的弟子。 看他辛苦挣扎着朝两人招手呼喊,常少祖突然来了兴致。 他薄唇微弯,拍了拍江不宜的小脑袋:“小畜生,来猜猜他多久会溺死,本尊猜一炷香。” 刚欲救人的江不宜担忧地眨了眨眼,“我,我猜,可是……” 江不宜还没“可是”完,常少祖已经悠哉游哉地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了下来,从乾坤袋中摸出一炷香插进脚边的土堆。 江不宜:“……” 师尊肯定有自己的把握。 一炷香后,落水修士还在挣扎。 常少祖眉梢一挑:“嗯?失策了,再加一炷香,这次肯定死了。” 刚欲救人的江不宜看着新点上的香:“……” 师尊这么做肯定别有深意。 又一炷香烧完,落水修士依旧在挣扎。 “嗯?他怎么比别人活得久那么多?”常少祖惊奇地轻叹一声,拍了拍江不宜小脑袋:“小畜生,去,捞他上来,带回去本尊好好看看。” 江不宜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师尊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8、谈判 江不宜今晚很不开心,饭席间,眼睛死盯着斜对面坐着的“多余”修士,好似要将人盯出两个窟窿。 自从把他救回来后,常少祖嘴角的笑容就没消下去过,这一个时辰的笑比与他在一起半年加起来都多,还亲手盛了碗蘑菇汤端给他。 偏偏那修士极不识抬举,一坐下就面露菜色,看到那碗汤更是如临大敌,推辞着不肯喝。 常少祖一听他不喜欢蘑菇,嘴角瞬间拉下来,将碗重重一搁:“你可能没搞清自己现在的情况。” 修士吓得抖了两下,警惕抬头。 江不宜眉心舒展,挪开了视线,自顾自从锅里舀了满满一大碗蘑菇汤,捧着碗小口小口喝起来。 修士见这孩子一碗喝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没有任何少宗主说的“上吐下泻,昏迷不醒”的预兆,不等常少祖说下一句,当机立断夺过蘑菇汤,闭着眼,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这才像话……” “呕——” 修士看到碗底的蘑菇残渣,突然脸色发青,捂着嘴跑到树底下吐了个干净。 常少祖刚翘起的嘴角再次绷直,双手环胸,神情冷漠。 半晌,修士缓缓回头,眼泪快掉出来:“您,您管迷心惑智肉菇叫……蘑菇?” 常少祖拧起眉,看向正捧着空碗的江不宜,问:“什么菇?” 江不宜迷茫摇头。 修士暗自咬牙,低头看见脚下的小草变成一个个小蘑菇,意识到大事不妙,跌跌撞撞起身躲在树后,凭着最后的理智发出一条灵文密函。 抬头见一名弟子兴高采烈朝石桌而去,他忙拉住那人:“别吃!菜里有毒!” 被揪住尾巴的小狗:“汪汪?” 江不宜眨了眨眼,咬着碗边沿,喝掉最后一滴蘑菇汤。 有毒? 常少祖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 “再来一碗?” “嗯!” 亥时,玄武宗,议事堂。 众长老收到紧急召集,齐聚于此,各个面色凝重,好似战前准备般,神情紧绷地望向悬浮在空中的一封散发着淡淡青芒的密函。 一名女仙君立于密函之前,紧闭双眼,青绿色的光芒从她手中发出,如丝线般缠绕在密函上。 半晌,丝线消失,女仙君睁开眼:“少宗主,密函解开了。” 绿袍男子抬了抬手:“快念念。” 女仙君右手一挥,密函在空中缓缓打开,浮现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她在众长老焦灼的注视下念出: “蘑菇多,蘑菇汤也多。” 女仙君:“……” 众长老:“……” 绿袍男子:“???” 绿袍男子拍案而起,啪一下,几乎要把桌子给拍碎:“老十一这傻%#&*……这种破事儿还要整这么复杂的密函,脱裤子放屁呢吗?!” 一旁女仙君忙道:“少宗主息怒,束尘仙君生性多疑,阴险狡诈,依我看,这怕是小十一的求救迷信。” 绿袍男子脸色一变,眯起眼:“哦?说来听听……” 女仙君就“蘑菇”和“蘑菇汤”两词所蕴含的意义分析地头头是道,众长老闻言摸着胡子连连应和。 绿袍男子把玩着粗粝的念珠,轻哼一声,不屑道:“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明日有老十一当面作证,又有六大宗长老在场,纵他再怎么狡辩,也难逃‘杀害’修仙弟子的罪名。” “修仙界他当了这么久的家,这头把交椅也该换个人坐坐了。” 日出卯时。 道道天光刺破夜幕,清淡的蓝色一直延伸,蔓延了整片天空。 太微阁早早便迎来两位贵客,一蓝一紫,年纪看上去有四十出头,蓝袍温润儒雅,紫袍刻板严正,右手往身前一横,端的是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邵庭这两日为常少祖捅出的篓子忙得焦头烂额,正坐在书房案前,俯首于小山似的奏本之后,一时未得闲,命弟子先行招待。 两位仙君摆了摆手,直接略去那些繁文缛节,找到书房来,向邵庭说明来意。 邵庭缓缓放下笔,看向窗外的天光,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回过头,意味深长道:“这个时辰啊……行,叫大玥带你们去吧。” 不一会儿,大玥将两位仙君领到了净方阁阁前。 就在两人想推门而入时,走在前面的大玥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神情严肃而认真:“两位仙君确定此时访阁?” 紫袍一听,竖起眉:“这是什么话?你可知本尊是来做什么的?” “晚辈不知,”大玥微微低头,姿态恭敬,语气诚恳道:“但建议仙君晚一个时辰再来。” 紫袍瞪大了眼:“七宗谈判,如此大事你竟不知!?” “师尊从未提起。” “束尘仙君竟真如此猖狂……” 紫袍只觉得被轻视了,心里一股火上来,还想说什么被蓝袍拍了拍肩膀,只得憋了回去。 蓝袍上前问道:“为何要晚一个时辰?束尘仙君可是有不便?” 大玥垂下眼,如实应道:“师尊还未起床。” 一听这话,不仅是紫袍,连蓝袍都愣在了原地。 紫袍一摆衣袖,气得吹鼻子瞪眼:“荒唐!他入神游玄境1几百年了,还需同凡人般休息睡觉?百君联名,白纸黑字定的时辰,岂能当儿戏?” “砰!” 似是有花瓶砸在楼上窗户上,落地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一道不大不小但充满燥郁之气的男声从楼上传来,声线低哑,好似刚被吵醒的野豹,言语间满是攻击性。 楼下人瞬间噤了声,齐齐朝楼上紧闭的窗户看去。 大玥回到:“师尊,是前来谈判的仙君。” “让他们滚。” 两位仙君脸色黑如锅底,临走前义正言辞批判常少祖这种行为是罔顾律法,消极对抗,拒绝谈判。 下午未时。 上百名仙君浩浩荡荡齐聚于灵云山。 黑压压一片如厚重的城墙般堵在净方阁阁门口,资历与辈分最高的六大长老手持法器往前面一站,周身的气势威压,仅看一眼便叫人腿脚发软。 大玥站在阁门口,依旧诚恳道:“晚辈还是建议诸位仙君晚一个时辰再来。” 绿袍男子挑眉,吊儿郎当道:“难道他还没起?” “不是,”大玥摇头,如实道:“师尊有午睡的习惯,这时刚歇下。” “他当自己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吗?”绿袍男子嗤笑一声:“真是好大的架子,百君齐聚,竟连踏入净方阁阁门都不配?” 此话一出,仿佛点燃了吃了闭门羹的众仙君心里的火气,六大长老也都沉下了脸。气氛一时压抑到了极点,好似有人再插一句,马上就能踹开门打起来。 邵庭来时正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上前安抚道:“诸位莫要动怒,来做个深呼吸,吸气,呼气……有没有感觉好多了?” 六大长老见来人,表情缓和了不少,拱手道:“邵宗主,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想与束尘仙君探讨‘和平契约’一事。” 邵庭点头,哪怕事情闹到了这份儿上,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容:“契约可否给我一份?” 邵庭接过契约,转手递给大玥:“大玥,去叫束尘起床,若他不肯起,便叫他在上面签个名。” 大玥犹豫了一瞬,认命般接过契约符纸,转身推开阁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门内想起劈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夹着几句谩骂。 邵庭看向惊疑不定的众仙君,平静地笑了笑:“诸位稍等片刻。” 不到半炷香,阁门从内打开,大玥走出门,理了理沾了水渍的衣摆,将手中契约交还给邵庭。 只见上面如刀削斧刻般充满戾气的三个大字:常少祖。 淡淡的莹白色光芒从契约中央散发出来,汇集成一把长剑形状浮在空中,然后一剑刺穿“常少祖”三字,连同契约纸一同消失不见。 契约已成,违约之人,当受万剑穿心之罚。 众仙君面面相觑,此时安静极了,他们为此提心吊胆准备了三天三夜,结果他居然……居然就这么……签了? “师尊还叫他们滚。” 大玥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恐怕还不行,”绿袍男子阴沉着脸站出来,双手环胸:“我宗门中一名弟子昨日在灵云山修炼,无故失踪……” 他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身影兴奋地扑进了他怀中,撞得他一个趔趄。 十一还穿着昨日落水时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显得有些狼狈:“少宗主!大长老!你们居然也在这儿!这是哪啊,怎么这么多人?” 绿袍男子震惊:“你怎么还活着?!” 十一更震惊:“我不应该活着?!” 感受到邵庭朝他射来的视线,绿袍男子用力眨了眨眼:“你不是‘死了’吗?” “我,我怎么死的?” 十一浑浊的脑子转了两圈,想起来了什么又好像没想起来,试探道:“我是昨天从瀑布掉下来摔死的?” 绿袍男子眼快要眨抽筋,低声道:“你不是被‘走火入魔的束尘仙君’……?” 十一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表情瞬间严肃:“是的,我是在与走火入魔的束尘仙君争斗时,从瀑布掉下来摔死的。” 邵庭嘴角多了几分玩儿味,问:“那你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十一一懵,转头道:“我……福大命大?” 绿袍男子被他气得脸通红,一巴掌抽在他脑袋上:“你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十一委屈撇嘴:“我,我昨天吃了毒蘑菇……” “闭嘴,回家了!” 夜晚,净方阁。 邵庭倚靠在窗棂边,看向躺在摇椅中的常少祖,皎洁的月光打在那悠闲的人儿身上,好似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他声音放缓了些:“今日你竟会放他们一命,束尘,其实你根本没打算真把他们怎么样吧?三日前,你与我那样说……” “澄清一下,我只是喜欢看人为难的样子罢了。” 常少祖晃着摇椅,白了他一眼,“别用那种看大圣人的眼神看我。” “你以前眼中可容不下沙子。” 常少祖不再同他理论。 他只是想找个不务正业的正当理由,但又看不得那帮人好过而已。 常少祖吹了吹捧着的热水,皱起眉:“起开,你挡住我看月亮了。” 9、犯错 “终于清净了。” 时隔多日,终于再次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常少祖无比惬意地趴在窗台上,欣赏漫天的落日红霞。 外袍松松披在肩上,微风裹着花香吹散腮边细软的发丝,浸泡在暖洋洋的余晖中,常少祖浑身骨头都泛着痒劲儿,思绪也不禁飘散。 常少祖野心勃勃了一辈子,想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办法亲手弄死那个小畜生。 他曾用三百种方法杀了那小畜生三百次。 最快不超一炷香,最慢不过五年。 可奇怪的是,只要是那小畜生受伤,十之八九的痛苦都会返还到他自己身上。而只要那小畜生死了,他又会重生回十年前。 他查遍古籍才知道,那小畜生竟是与他结下了同心锁。 他不甘心。 每每看到那张尚带稚气的小脸,他就想起自己被这畜生压在身下折辱的日日夜夜,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也确实曾将他千刀万剐。 可没有什么仇恨能延续千年。 第三百零一次醒来的时候,常少祖终于感到了疲倦。 看着那张满是血污,怯生生唤他“师尊”的小脸,向来奉行“优胜劣汰,强者为尊”的常少祖突然就想—— “算了吧,” 他转身把自己埋进被太阳晒得柔软蓬松的被褥里,睡了有史以来最轻松最踏实的一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签下契约后,常少祖的活动范围缩减到从净方阁数层石阶下的石狮子开始,到阁后面整个药池花圃。 好在净方阁足够大,常少祖又足够懒,除了无法亲自下山去人间听戏说书外,几乎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神仙生活,不过七日便把大玥新移植来的吊兰全养死了,小狗也学会了爬树,一看他进疱屋就往树上爬。 日子一天天过去,许是过得太舒心,让常少祖一时忽略了某个极不稳定危险分子。 没了常少祖在一旁冷言冷语,邵庭闲暇时再也按捺不住对全宗上下唯一一个小朋友的喜爱之情。 小朋友对他戒心极大,但好在邵庭极有耐心,小朋友也足够单纯。 第一次偶遇时,江不宜二话不说插上了房门,如今十几日过去,江不宜不仅不再将他拒之门外,还很喜欢吃他带来的糖果,尽管两人一直隔着将近一丈的距离。 江不宜坐在寒潭东边的大石头上,邵庭就盘着腿坐在地上,手指灵活地缠着一根狗尾巴草,编出一只小兔子来。 江不宜看了眼小兔子,又收回目光盯着黑不见底的寒潭,手指轻抠着石头上的泥土,闷闷道:“你养的兔子,真的,每只脖子都挂一个灵环吗?” “你好奇这个?”邵庭眉峰一挑,看向他笑道:“不如直接去太微阁看看?” 江不宜自来了灵云山,除了净方阁还没去过别的地方,闻言黑眸一亮.复又想到什么,眼神黯淡下去,继续低头抠起泥土来:“师尊不让我乱跑。” 邵庭拍拍屁股站起身,用漂浮术将小兔子插在江不宜头发上,不解道:“你师尊是怎么想的?你师兄们哪个不是满天下的跑,就你一人整日待在藏书阁,跟养小姑娘似的。” 江不宜拽下小兔子,扯了扯它的耳朵:“师尊说我命格孤煞,出门,会有危险。” “宗内能有什么危险?有我在呢。” 江不宜摇头不去。 “你师尊近日有要务在身,定抽不出闲管你,不过出去一会儿,他不会发现的。” 邵庭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江不宜脊背直了直,最后也没挪地儿,手依旧在扯小兔子耳朵。 “不去?” “当真不去?” 江不宜不吭声,下定决心似的偏过了头,蜷起腿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邵庭把手里剩下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扔,遗憾叹了口气,起身欲走:“哎,那好吧,我记得束尘上次还挂了个灵环在那只刚出生的小兔子脖子上呢,也不知道弄丢了没有……” 江不宜手上一用力,小兔子耳朵被扯了下来,他急忙从石头上跳下。 “去,我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邵庭眼底划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太微阁,后花园。 江不宜似乎很招小兔子们喜欢,他一蹲下,小兔子白毛球似的围了他一圈,显得邵庭倒像个外人。 江不宜抓起一只只小兔子,举着看了又看,全都看完一遍后皱起眉:“怎么没有?” 邵庭抱胸倚在树下,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当然没有,兔子才多大,灵环那么重,若挂在脖子上会把它们压坏的。” 江不宜站起身,不满地瞪向他:“你骗我。” 不骗你,你能过来吗? 邵庭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无辜地眨了眨眼,摊开手:“我怎么会骗你?束尘确实给那小兔子挂了一枚,不过我怕弄丢,就放在我房间了,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邵庭说着抬脚朝阁内走,江不宜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一进卧房,邵庭便以怕坏人偷走为由,关上了门。 房间空间不小,可门一关上,空气一隔断,一股好似误入他人领地的逼仄感扑面而来。 江不宜有些不舒服,可这丝不舒服,很快便随着邵庭拿出一枚净方阁的灵环而被忽视了。 江不宜黑眸一亮:“能送给我吗?” 邵庭一直很好说话:“当然能。” 江不宜立即摊开手,一副索要的姿态,仰头望着那枚灵环眼睛里好似有光在闪。可等了一会儿,邵庭却把它又放回了盒子里,江不宜不解地看向他。 邵庭把盒子放回架子最高处:“小漂亮,你师尊没教你,收别人东西要谢谢吗?” “没有,”江不宜巴巴望着盒子,急道:“怎么‘谢谢’?” “这都不教?反正你灵环也丢了,不如干脆拜我为师,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 江不宜一愣,手一甩,扭头就走:“我不要了。” “说说罢了,脾气怎这么大?”邵庭无奈摇头,复又拿出那块儿灵环举在手上,将吊着小兔子的胡萝卜,“回来,你亲我一口我便给你。” 江不宜停住脚步,转身,眨了眨眼:“亲一口,是‘谢谢’?” 邵庭的回应是蹲下了身,侧过了脸。 江不宜内心在师尊的叮嘱和得到灵环的诱惑之间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朝前迈出脚步,在他侧脸上轻啄了一口。 他亲完人,刚要伸手去夺灵环,就被邵庭抓着胳膊拉进了怀里,大手铁钳般箍着他的小身板,再次朝他白白嫩嫩的小脸伸出魔爪。 邵庭眼底隐隐有疯狂闪动:“小漂亮,你怎么这么好骗?长得这么可爱老是板着张小脸,是吓唬谁呢?” 江不宜脸被拽得变形,越挣扎被抱得越紧,几乎要窒息,却还努力伸手去够那枚掉在地上的灵环。 “你,放开,疼。” “疼?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想捏死你?” 邵庭松了些力道,江不宜成功够到了灵环。 他刚拿起来,还没开心一瞬,突然一股极为凌厉的力道,伴着破空之声,破开门板的阻隔,毫不客气夺走了灵环,同时在两人间划开一线距离。 “咻——砰!” 墙上砸出一个蛛网般的坑,而坑的正中央插着一枚木制箭矢,箭矢上串着灵环。 灵环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浮现出裂痕,片刻后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邵庭愣了愣:“怪不得要去学弓箭,先见之明啊……” 邵庭回过神后拉起江不宜,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没伤着吧?” 江不宜盯着破碎的灵环不说话。 一滴血滴在地上,邵庭顺着看去,才发现那箭矢在穿过灵环时,在江不宜手心擦出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立时紧皱起眉:“他也太胡来了!统共学过几日,自己射箭技术多烂不知道吗?” “疼不疼?来,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宗主,三长老大弟子在门外求见!” 一弟子突然敲响了门。 邵庭见江不宜眼眶红彤彤的,里面积蓄的泪水快要掉出来,心一疼,愈发觉得常少祖不是人,语气也变差了不少:“让他等着,没看到本尊忙着……” 江不宜闻言却脊背一紧,生怕人等久了似的,抽出手,朝外跑去。 酉时,天光已逝。 常少祖如往常一般坐在疱屋前的石凳上,怀里抱着那条灰白相间的小狗。 江不宜跪在他身前,头颅从脖颈深陷下去。 常少祖听他磕磕巴巴讲完与邵庭的所作所为,一只手撑起侧脸,淡淡道:“既然这么喜欢待在太微阁,还找从前灵环作甚?本尊替你向宗主讨一枚海贝纹灵环,以后就待在太微阁罢。” 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显得之前对江不宜的宠爱是那么不值一提,仿佛是随手可丢的弃子。 江不宜听见噩耗般猛抬起头,强忍许久的泪珠瞬间决堤。他怕被丢弃似的跪爬向前,抱住他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师尊!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常少祖并未踢开他,只淡漠道:“不许再唤‘师尊’二字。” “不要!!” 江不宜哭得歇斯底里,似要把肺给哭出来,大玥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不忍心。 常少祖却微皱起眉,嗓音冷下来:“松手。” 江不宜摇头,固执地抱得更紧了,手上因太用力,刚止住的伤口又崩裂开。他察觉到师尊语气变差,赶忙压抑住哭声,抽抽泣泣似小兽低鸣,小脸在他衣服上讨好地蹭。 “不要,不要,师尊……弟子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以后,听话,师尊别不要我……” 常少祖只觉得掌心一疼,眸底神色愈发冷漠,他任由他哭得嗓子发哑,手上的血浸染了他的衣袍。良久,抬眸看了大玥一眼。 大玥抱剑的手一松,走上前来,开口替几乎哭成个泪人儿的江不宜求情。 “师尊……” 江不宜听大师兄说完,仰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望着常少祖,期盼着他能点个头,哪怕只说句话也行。 “本尊不赶你。” 常少祖终于松口,江不宜心下一喜,又要激动地哭出来。 常少祖却将手指向桌上的饭菜,不容分辩道:“这有一盘土豆丝,你吃一根,若吃到姜丝,便留下,若吃到土豆丝,便离开。” 10、自传 江不宜看向那盘黄澄澄的土豆丝,稀少的姜丝混在里面完全难以分辨。师尊哪里是给他机会,分明就是换种方法赶他走。 江不宜眸中神采瞬间消失,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又滚了下来:“不要,我不吃……” 常少祖没了耐心,起身:“大玥,拖他出去。” 大玥无奈走上前来,抬手掐诀。 江不宜心底一慌,小手死死抓着常少祖的衣角,好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改口道:“吃!我吃!不要赶我走!师尊!” 大玥停下动作,看向常少祖。 常少祖重新坐下,扬了扬下巴:“吃。” 江不宜太过着急,就这么跪爬到石桌前。 泪水浸泡着视线让他更加分辨不清土豆丝和姜丝,拿着筷子半晌无从下手,心脏好似放在火上烤,他扭头看向常少祖。 “两根,行不行……” “……” 常少祖眸底已染上不耐,江不宜心底咯噔一声,不再犹豫,夹起一根,一闭眼,一咬牙。 辛辣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 江不宜睁开眼,眼底绽开晶亮的光芒,指着剩下半根,雀跃道:“是姜!是姜!” 大玥上前尝了一口,回头看向常少祖,点头:“是姜。” 老天爷是帮着他的! 江不宜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可他又不敢太高兴,悄悄去看常少祖的脸色。 常少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好似他的去留并不会引起他半分在意,只留下句“今日起,搬来净方阁住”便转身离开。 江不宜望着那道颀长的月白背影,心里像堵了块儿大石头,把他刚冒了个尖儿的兴奋全给压灭了。 江不宜的卧房就在常少祖楼上,房内用品齐全,他并不需要搬多少东西。 以前他做梦都想搬到净方阁住,可如今却如何也开心不起来,他是真被吓到了。 蜷成球缩在陌生的床上,江不宜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师尊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他的去留?可师尊分明待他与其他师兄那么不一样!大师兄与师尊最亲密,可师尊就不会做饭给大师兄吃,也不会摸大师兄的脑袋,更不会抱着大师兄坐在他腿上……他就可以。 可……师尊今日是真想赶他走。 “还在偷偷哭?男子汉大丈夫,师尊不也没赶你走,怎么成日跟个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的?” 江不宜哭得太投入,连大玥走到他床边了都不知道。 闻言,他逞强地擦去眼泪,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瓮声瓮气道:“我没哭,只是被子丢了,睡不着。” “我再拿床新的给你。” “不要新的,要我一直盖的,被子。” “那你的被子有什么特征?” 江不宜憋了半天:“……起球。” 大玥双手环胸:“想哭直说。” 他这么一说,江不宜反而抿着嘴不哭了。 大玥坐在床边,打开一个木制药箱,拿出几个小瓷瓶和一些纱布,拉过江不宜的手刚要上药,他却将手抽了回去。 “我不包,”江不宜手藏在背后,执拗道:“我受伤,师尊就会出现。” “不会。” “会!” 江不宜反驳地极快,说完就耷拉下了小脑袋,片刻后,又缩到了墙角里,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地。 大玥一怔,放下手中纱布,无奈道:“师尊只是睡觉了,又不是不要你了。” 小肩膀抖得更厉害:“就是不要我……” 大玥见他哭得愈发厉害,掰过他的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其实你一定会吃到姜。” 江不宜哭声骤停,抬起水汪汪地眼珠,不解地看向他。 “因为师尊根本没放土豆丝。” 大玥无法形容那一刻江不宜的眼神,好似月亮掉进了他的眼中,然后哗啦一声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天渐冷了,常少祖看书时惯爱坐在一楼书房窗边的摇椅上。 今日他看着看着,一缕风吹来,寡淡的秋风中平添了一抹桂花香。 常少祖抬头,这才发现窗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花瓶,一簇尚带露水的桂花挤在里面,鹅黄色给沉闷的窗棂平添一抹轻快。 常少祖又回头看了眼桌案上插着的新鲜兰花,显然这束桂花不是大玥摘的。 大玥来时,常少祖问:“你跟那小畜生说什么了?” “小师弟问您喜欢什么,我说您喜欢花,”大玥一眼便注意到那抹“多余”的鹅黄,顿了顿,道:“不过好像忘了告诉他您喜欢什么花了。” 常少祖摆了摆手,并未多加在意。 第二天他坐在窗前时,又被一簇盛放的粉色吸引了注意,是一束木槿。 第三日,是一束菊花…… 一日日过去,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常少祖窗边的花就没重过样儿,摘花人好似要把整个秋天的颜色全堆在他的窗口。 常少祖并不讨厌这些花,有时甚至会小小的诧异一下,万物凋零之际的秋天还有这么多颜色。 一日午后,常少祖看一个无聊的话本时,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察觉到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偏头一看,窗外直愣愣竖着一本书,不偏不倚挡住了朝他射来的刺眼阳光。 常少祖搁下话本起身,往窗下一瞧。 只见江不宜坐在摞了好几层的小板凳上,小手高举着书本替他挡光,不知举了多久,竟脑袋一歪,靠在墙上睡着了,也不知上午去哪玩儿了,头发乱糟糟的还沾着几片枯叶。 常少祖没喊他,转身坐到了桌案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砰——啪!!” 不一会儿,高举的书本一歪,碰倒了花瓶,花瓶滚了两圈砸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窗外紧接着响起重物落地的闷响。 常少祖好似没听到,依旧低头写着什么。 窗外异常地安静了片刻,很快,窗口缓缓冒出半个小脑袋,黑亮亮的大眼睛往下看到空荡荡的摇椅时,懵了一瞬。 “鬼鬼祟祟的在看什么?” 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小脑袋吓了一跳,赶忙要藏却一个不稳又要摔下去。 常少祖左手一抬,隔着远远的距离,却好似托了他一把,让他稳住了身形。 “小心点,”常少祖始终未抬头,淡淡道:“别在那杵着,进来。” 江不宜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小手扒着窗棂,一抬腿就要往屋里翻。 常少祖笔尖一顿,微蹙眉,掀起眼皮:“走门。” 江不宜动作一僵,连忙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师尊。” 江不宜走到常少祖身前的时候,头发上挂着的枯叶已经摘干净了,小手揪着衣服,一边观察着他脸色,一边悄悄往碎掉的花瓶那瞅。 常少祖应了声,等了半日,一抬头见他还傻愣愣站在那,眉心又轻蹙了一下:“磨墨。” 江不宜这才手忙脚乱走上前,拿起墨块在砚上开始磨。 “磨墨要轻而慢,保持平正,垂直打圈。” 清冷的声音复又温和平缓,江不宜打圈儿的动作也渐渐放缓。 良久,常少祖放下笔,抬眼时正巧抓到江不宜偷看的目光:“很好奇本尊在写什么?” 江不宜支支吾吾应了声,常少祖整理了一下刚写的几页纸,将最后一张摆在上面,指着上面一行大字:“念念。” “杀死敌人的三百种方法及……实操指南,”江不宜念完,一脸茫然,疑惑问:“这是什么?” 常少祖掀起眼皮,意味深长道:“是……为师的自传。” “自,传……”江不宜思索片刻,再抬眼,黑眸清澈中透着亮:“师尊好厉害!” “好厉害?” 听惯了溢美之词的常少祖好似被他这单纯的话取悦了般,薄唇微弯,眼底都染上了笑意。 常少祖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温声道:“你说说,师尊哪里厉害?” “师尊明明一剑就能,杀死坏人,却还能想出三百种方法。” 常少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那如果用了三百种方法都没能杀死呢?师尊还厉害吗?” “厉害啊!” 出乎他的意料,江不宜依旧回答得毫不犹豫,掰着手指,小脸上满是理所当然:“师尊会做很多很多菜,会写好多好多字,救过很多很多人……就算,杀不死那个坏人,师尊也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常少祖嘴角笑意渐渐消失,看向他时,眼底好似蒙着一层化不开的迷雾:“如果一定要杀死呢?” 江不宜眨了眨眼:“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呢?” 常少祖沉默片刻,手轻抚着他的头发:“他让师尊受过很严重的伤。” “那等我长大了,我替师尊杀!” 江不宜跪爬起来,抓住他的手,黑眸望着他,发誓般认真。 常少祖平静地看着他,末了,唇角一勾:“那师尊等你长大。” 接下来几日,常少祖发现江不宜明显忙了起来,因为一直带着护身法器,也没有受伤,他也就当小孩子爱玩儿并未多管。 直到某日江不宜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五张符纸,问他效果如何。 常少祖接过符纸,上面墨迹未干,尽管都是基础的符咒,但繁复的线条流畅而清晰,还散发着淡淡的白色荧光,属极上品。宗内弟子若想画到这个程度,少说也要一年。 常少祖看了眼几乎满脸写着“求夸奖”的江不宜,心下了然。 他从不质疑江不宜的资质,只是这份卓越天资,在常少祖眼中并不算好事。 常少祖并未回应江不宜的期待,而是转头看向整理书稿的大玥,晃了晃符纸:“教画画的先生,还教这个?” 大玥看了看符纸,又看了看江不宜,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惊讶。 他这才告诉常少祖,因为净方阁布有结界,除了宗门弟子谁都进不来,所以自从江不宜搬来后,先生便再也没来过。 净方阁阁外每日有弟子晨练,江不宜就爬到树上去看,看到师兄们做什么,他就有样学样也做什么。 常少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能这样任他发展下去。 他叠好符纸放到桌上,蹲下身,手捧着他的小脸,指腹蹭掉他脸颊溅上的墨汁,眼眸微弯,温声道:“不学这个,本尊教你些别的,如何?” 11、依赖 净方阁门口今日围了好些弟子,时不时皱一下眉头,摸一下下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人群中央摆着一方石刻棋盘,棋桌两头对坐一大一小。 大的手抓一把白子,棋子在他手中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似磨牙一般,而小的手捏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时,又提走一枚白子放在左手边,那里已堆有上百枚白子。 约莫一炷香后,小四哗啦一声把棋子一扔:“行了,你赢了。” 江不宜撇撇嘴:“菜鸡。” 小四拍拍屁股站起身:“嘁,我本来就不擅长这个。” 他今日一大早过来,还以为师尊说的任务是什么,没想到居然是陪小师弟下棋。他本就没耐心又不爱动脑子,让他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还不如让他去杀一头千年妖兽来的痛快,但师尊许诺的地阶灵剑又太太太过诱人。 小四一下完棋就去找常少祖拿灵剑,没想到常少祖都把灵剑拿出来了,却又架在了架子上:“什么时候你能赢过那小畜生,这把剑就什么时候归你。” 小四盯着剑眼底放光,心想,今日是他没好好下,但凡他稍认真些,还赢不了个刚学了一天的小不点儿? 小四走后不一会儿,江不宜抱着两个木制棋盒走了进来,高兴地同常少祖说自己如何赢了四师兄,然后问何时师尊能陪他下。 只要一想到能单独与师尊待几个时辰,江不宜嘴角笑容压都压不下,没想到常少祖摸了摸他的小脑瓜,道:“什么时候你能赢过‘应杰’,师尊就什么时候陪你下。” 江不宜忙不迭地去问大玥:“‘应杰’是谁?” 大玥正在往小花园里移栽金茶花,闻言先是惊讶了一瞬,问清缘由后,解释道:“那是大长老前年收的弟子,身体孱弱,半年才出一次门,灵力欠佳,却极擅谋略,是千年难遇的对弈天才,你想赢他……恐怕要废些功夫了。” 大玥望着他黑亮亮的眼睛,还是把“不可能”三个字咽了回去。 “那他下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你是把我当先知了吗?”大玥转过头继续栽花:“不过大长老极爱对弈,每月中旬都要办一场对弈比试,到那时说不定能碰到他。” 江不宜还要问什么,小四却突然出现在小花园门口,高声道:“小不点儿!你敢不敢再和我比一局!” 江不宜听到这称呼皱起眉,不客气回道:“菜鸡,比多少次都是菜鸡。” 小四瞪起眼睛:“你来!” 江不宜和小四又下了一局,比上次多了将近一个时辰,江不宜以一子之差险胜,再看向四师兄时眼神变了几分。 小四纳闷儿地撸起袖子:“再来!” 有肥肉在前面吊着,两人又都谁也不服谁,虽一直是江不宜险胜,但几天过去,两人背地里都在偷偷下功夫。常少祖看着成日不是乖乖待在书房,就是乖乖下棋的江小畜生,心里满意地不得了。 一直到十月中旬,江不宜主动提出想去参加大长老举办的围棋比赛。常少祖欣然答应,还把一枚全新的白玉灵环亲手栓于他腰间,摸着他的脑袋道:“不要让本尊失望啊。” 江不宜如获至宝,激动地小脸儿红扑扑的,信誓旦旦地跟着小四一起去了大长老的昭阳阁,可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只有小四一人。 书房中。 小四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神情颓败如丧家之犬,嘴里还不满地嘟囔着什么。 常少祖坐在桌案后,一手端着热水,一手轻轻翻动书页,眼睫微垂,也不知听没听人说话。 半晌后,把暖玉杯往桌上一放,淡淡道:“你是在讲……怎么给本尊丢脸的吗?” 小四一缩脑袋,立马噤了声,悄摸儿抬起眼皮,只见常少祖一脸平静,好似早就料到了他们会输得很惨一样。 常少祖翻着书,随口问道:“本尊平日怎么教你们的?” 小四一绷脊背:“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那还杵这儿作甚?”常少祖掀起眼皮,道:“下次再输得如此难看,便摘下灵环,净方阁不养庸人。” 小四应了声,忙连滚带爬跑走了。 常少祖食指关节敲了下杯沿,大玥给他又填上热水,边填边道:“四师弟善武不善文,有几斤几两师尊还不清楚,吓唬他作甚?妖兽比试一事大长老本就心存芥蒂,您行动不便,这番送人过去,不就为了让他们羞辱出气。” 常少祖嗯了声,捧起暖玉杯,吹了吹:“如此一来,宗主也不必总为这事来找本尊。” “可小师弟一直没回来,”大玥望向门外渐暗的天光,摇头道:“估计又躲哪儿哭了吧。” 常少祖:“若是天黑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找。” 夜半子时。 常少祖被大玥叫醒时,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门,可惜那声音是从识海中来,于是只能泄愤般将花瓶扫到地上。 大玥听到动静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师尊,小师弟在寒潭边,不肯回去。” 常少祖紧拧起眉,眼珠传来的微微刺痛,遏制住了他即将脱口的“干我何事”,最终沉沉应了声:“知道了。” 常少祖揉了揉被小畜生哭得胀痛的太阳穴,敛起满身倦意,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赶到寒潭边时,江不宜正蜷身坐在他常坐的那块儿大石头上,捧着今日新得的灵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他来了都没发现。 大玥见他来,颔首行礼,便退到一旁。 常少祖淡淡吐字:“打算哭到什么时候?” 江不宜身子抖了一下,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怕他责怪般,将自己抱得更紧:“师尊,我又让您,失望了,应杰好厉害,我,比不过他,他们都笑我,不自量力……” 常少祖看着他哭哭啼啼的模样,顿觉一阵心烦,面上却是愈发温柔和煦。 他俯下身,轻柔拭去他眼角泪珠,平静的眼眸好似包容万物的大海:“本尊何时对你失望过?” 江不宜一怔。 常少祖又问:“本尊平日怎么教你的?” “路,路见不平,绕道而行。” 大玥闻言一懵,震惊扭头,看向常少祖:您还教过这种东西!? 常少祖浑然不觉哪里不对,奖励般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对,做不好就慢慢来,大不了不做,你无需同他人比较,更不必在意旁人看法。” “人生一世,温饱无虑已是幸事,无病无灾更是福泽,在本尊心里,你能健康快乐地长大,比什么都重要。” 大玥眼皮一抖。 若不是亲耳听到,他是万万不信这种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鬼话能从自家师尊嘴里说出来。 再看向常少祖时,只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江不宜止住了哭,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常少祖,望着望着就耷拉下了脑袋,小脸埋进膝盖里,闷闷道:“为什么是我?” “什么?” “师尊为何对我,这么好?我这么笨又这么普通,画画不好,下棋不好,话也说不好,扔进小孩儿堆里,师尊一定不会多看一眼……” 江不宜越说声音越小,手指不停地抠石头上的泥土,常少祖拉过他的手捏了捏:“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闪光点。” 江不宜抬起头,黑眸一亮:“真的吗?” 常少祖眨了眨眼:“嗯,比如你……对本尊很忠诚。” “那是所有弟子都有的闪光点!” 江不宜急得带上哭腔,委屈的喊道。 常少祖干脆将他抱了起来,大手轻抚他的脊背:“好了,委屈什么,别的小孩是别的小孩,能叫本尊半夜亲自出来找的,也就你一个。” 不知是被怀抱安抚到,还是被这话安抚到,江不宜不再追问,小脸儿埋进他的颈窝,嗅着让他安心的兰花香气,环住了常少祖的脖颈。 常少祖见他总算安静了,抱着他往回走。 江不宜突然闷闷出声:“我若一直这么笨,师尊会不要我吗?” “不会。” 常少祖回答得极轻快,江不宜松了口气,乖巧得靠在他怀里。 “呵,满嘴鬼话。” 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桀骜低沉的陌生男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地不屑,声音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 江不宜手臂一紧,警惕抬头,明明什么人都没看到,心却慌了一瞬。 他重新趴在常少祖肩膀上,不确定地又问:“师尊会陪我长大的,对吗?” “当然。” 这次,陌生男声没再出现,江不宜这才放下心来。 得了师尊的许诺,江不宜又成了常少祖的小跟屁虫,但好在他非常听话,常少祖非但没赶他,还支使地非常舒坦。 暖玉杯里的水喝完了,哪怕热水壶就在他手边,常少祖也懒得动一下手,他只要敲敲杯子,江不宜就会屁颠屁颠跑过来,提着顶他半个身子大的水壶倒水。 常少祖喜欢一边晒太阳,一边透过水镜听人间唱戏,但他又不喜欢太阳晒着脸。太阳从窗户照进来,其实他不过挪个屁股的事儿,偏偏懒得挪。 每当他嫌太阳照眼,要人来挡着时,大玥只看他一眼,该做什么做什么,不惯他的臭毛病。这时江不宜就又屁颠屁颠跑过来,问他这样挡行不行。他个子不够高,只能举着书挡着,一举就是一下午,还知道随着太阳动。 常少祖走路步子大,江不宜有时跟着很费力,但只要常少祖朝背后伸出手,江不宜总会眼睛一亮,立马连滚带爬地跑上前把小手塞进他手里。 江不宜习惯了待在常少祖身边。 直到一天上午,他兴冲冲拿着新编好的花环跑去书房,却没找到常少祖的影子。 门是开着的,桌上书本是摊开的,毛笔墨汁还在往下滴,墨块也没收起来,暖玉杯中水还冒着热气。 可江不宜找遍了净方阁上下所有师尊会去的地方,都没找到人。大师兄也不在。 他气馁地回到书房,收起桌上的笔墨纸砚,关上门,把花环挂在了门口,想着这样师尊一回来就能看见。 一连三日过去,花环上的花全都枯萎凋落了,师尊还没回来。 12、师妹 江不宜扔掉花环,好似被妖兽吸走了精气般,形容枯槁,眼下乌青,木头般呆坐在门口。 “小不点儿!小不点儿!” 叫了半天,江不宜才呆滞的转过头,看向大柱子后面躲着的四师兄。 小四探出半颗脑袋,语气中是藏不住的兴奋:“师尊不在?真不在?” 江不宜垂下眼皮嗯了声,好似要哭出来,小四却往旁边一跳,大剌剌叉起腰:“太好了!师尊终于走了!” 他刚说完,便感受到一股浓烈阴郁的视线朝他射来,立即放下了手,清咳了两声,板正了脸色到江不宜身旁坐下。 小四搜刮了一遍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师尊向来如此,世事无常,节哀顺变。” 江不宜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又兀自呆坐了半晌,见四师兄还未走,后知后觉问:“四师兄,有事?” 小四变戏法似的,从乾坤袋中掏出两盒棋子,英锐的脸庞笑得阴险:“小师弟,来下盘棋吧。” 江不宜整个人蔫儿的像小黄花菜,哪有下棋的兴致。但在四师兄的哄骗下,浑浑噩噩点了头,又浑浑噩噩输了,被四师兄哄着去常少祖房间里找什么地阶灵剑。 他刚找到四师兄说的剑,拖着那几乎要顶他高的剑往外走时,一偏头,瞥见床帐之前的翠色珠帘在轻轻晃动,好似刚刚有人来过一般。 江不宜停下脚步,转身朝床边走去,拨开珠帘一看。 只见一件素白长袍乱糟糟地扔在整洁的床榻上,旁边还丢着一顶蒙着白纱的斗笠,显然是方才刚换下来的。 师尊回来了!? 江不宜心下一喜,脸上笑容如烟花般绽开,拖着长剑夺门而出,下楼时直接从半层跳了下来,一路飞也似的狂奔到书房门口,连四师兄的呼喊都没听见。 江不宜看着拉开了一条缝的门,奔跑后的心跳与狂喜的激动重叠在一起,震耳欲聋。 他停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手扇了扇泛红的脸颊,又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咧着大大的笑容推开了门。 “师尊!” 看到屋里人后,江不宜脸上笑容转瞬间凝固,消失,小眉头拧成一团:“你是谁?” 书房里全然没有常少祖的影子,倒是多了个小女孩儿。 女孩儿与他年龄相仿,一身淡粉色华衣,外罩一层白纱,乌黑的长发梳成两条不长的辫子,垂挂在耳旁,一左一右绑着大大的红色发带,灵活轻盈,好似两只蝴蝶。 他推门进来时,女孩儿正左手拿着墨块儿在砚上来回搓,右手拿着毛笔,在常少祖写过字的纸上胡乱画着什么。 女孩儿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粉雕玉琢的小脸儿,上面还画着三道墨汁印儿。 她琉璃般漂亮的浅色眸子落在他身上,又轻飘飘的收了回去,好似没听到般继续在纸上画。 江不宜觉得她眼睛与师尊有点像,还未来得及思考缘由,注意到她的行为,立马急眼了,呵止道:“你在干什么?谁让你乱动师尊的东西了!放下!” “你又是谁?凭什么你要我放我就放?” 女孩儿非但不放,反而变本加厉画起来。江不宜眼看着她一张张糟蹋师尊写的东西,气得直接冲上前抓住了她手中的笔,黑眸瞪着她:“放下!” 女孩儿夺不过,也抬头瞪着他,浅浅的眸子里好似有火在烧,“刁民!给本小姐松手!” 江不宜非但不放,反而开始往外拔。女孩儿似从未被这样对待过,气得脸通红,也死命攥着往回拽:“松手!” 两人好似拔河般,女孩儿脚用桌子腿儿撑着,却不料江不宜力气这么大,连桌子都拖歪了,最终实在拉不住松了手。 江不宜控制不住力道,一下子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在了置物架上。 “啪——!” 置物架晃了两晃,暖玉杯被晃了下来,伴着脆响,四分五裂。 两个小孩儿都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眼睛齐刷刷看向地上的碎片,咽了口唾沫。 女孩儿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双手环胸道:“哼,等着挨骂吧!” 江不宜正蹲在地上捡拾碎片,闻言难以置信抬头:“明明是,你先乱动东西!” 女孩儿仰起下巴:“那又怎样?反正师尊不会怪罪我。” 江不宜心里一股气儿立马窜了上来,他一扔碎片,站起身:“师尊也不会,怪罪我!” “怪罪什么?” 一道男声突然插进来,俩小孩儿都吓得一激灵,抬头见是大玥又都松了口气。 女孩儿指着江不宜,飞快道:“他打碎了杯子!” 江不宜气得咬牙,手指着女孩儿:“大师兄,明明是她先乱动,师尊的字!” “反正杯子不是我弄坏的!” “你不乱动东西,我也不会,撞到架子!” 大玥走近后,看了眼地上碎成渣的暖玉杯,又看了眼乱七八糟全是墨汁的歪斜桌案,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就知道净方阁不该同时养两个小孩儿! 两个小孩争着谁对谁错几乎要打起来,大玥拍了拍手,吸引了两人注意力,纷纷仰起小脸儿看向他。 大玥一手一个,拉着他们的胳膊,分开,对立站在自己身侧,走流程般道:“互相介绍一下,这位是虞淼,你的小师妹。” “淼淼,这位是江不宜,你的师兄。” 大玥介绍完,还不等懵逼的两个小孩儿反应过来,又飞快地打发道:“你带淼淼在净方阁周围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大玥一左一右拉着往外走,江不宜扭着脖子连忙问道:“师尊回来了吗?在哪?” “嗯,一会儿就来。” 江不宜抓住门框:“那我不去。” 虞淼看了他一眼,也抓住门框:“我也不去!” 大玥松了手,双手环胸,静静看着两人:“不去留在这儿等挨骂?” 江不宜:“……” 虞淼:“……” 罪魁祸首虞淼眼珠转了转,慢慢松开五指,转身跟个兔子似的,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江不宜看看屋里,又看看跑远的小师妹,面露纠结。 大玥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比你还小一岁,你是哥哥,要看着点儿,别让她乱跑。” 江不宜一愣,心里突然腾起一股责任感,这才松手去追虞淼了。 江不宜在后山一处断崖边的树上找到了虞淼,她趴在树上不知在看什么,身下就是数丈高的悬崖却全然不知害怕,看得格外认真,江不宜叫她下来也不听,只神秘兮兮说:“有好玩的!” 江不宜玩儿心也大,他平时都待在屋里,不会去断崖边这种高危险地界,有人陪着他胆子也大了,两三下爬上树,趴在树干上,紧挨着虞淼。 眼前视野陡然开阔,一片清澈的蓝跳出重重叠叠的苍翠,映入眼帘,连吹来的风都带着咸咸的海水味道。 江不宜见她盯着地下的小岛,道:“那边是,瞻云岛,你在看什么?” 虞淼嘻嘻笑了笑,手指着下面:“你看那里。” 江不宜看过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位弟子正紧紧抱在一起,两人嘴唇相接,男弟子搂着女弟子的腰,女弟子环着男弟子的脖子,两人蹭来蹭去,似乎十分亲密。 江不宜又看了一会儿,男弟子把女弟子推倒在了草地里,似乎在脱衣服,但有高高的草叶遮挡,看不太真切了。 江不宜收回视线,问:“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玩儿游戏,名字叫‘接住我嘴里的糖’,只有大人才能玩儿,而且要经过阿娘同意才行。” 江不宜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听都没听说过。 虞淼仰起小下巴,得意道:“大人都知道。” “你才七岁。” “年龄只是个数字。” 江不宜:“……” 虞淼揪了片树叶塞进嘴巴里,手肘撞了下他的胳膊:“喂,你觉得这里到海里有多高?” 江不宜估摸着:“十丈?” 虞淼皱着眉头,把叶子又吐出来,歪着头,悄咪咪道:“你想不想知道从这里跳进海里,是什么感觉?” 江不宜还没应声,便见虞淼松开胳膊,顺着树干往树枝方向一滑,眨眼间像灵活地鱼儿似的滑了下去。 不计后果,不受束缚。 江不宜听着她兴奋的叫喊声,看着她鸟儿般飞速往下,眼红得不行,于是学着她的模样也松开了手。 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开始往下滑,他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狂跳。 可他甚至还没离开树枝,便滑进了一个充斥着兰花冷香的怀抱中。 江不宜狂跳的心脏突然漏了一拍。 做坏事儿被逮了个正着,江不宜甚至不敢去看常少祖的脸色,他咽了口口水,小脑袋乖乖放在常少祖肩膀上,一歪,对上一双琉璃般的眸子。 虞淼眨了眨眼,一咧小嘴:“嘿嘿。” “还笑?” 常少祖凉凉的声音响起,虞淼一愣,闭上了嘴,一路都没再说话。 常少祖一左一右把人抓回净方阁的时候,大玥已经把书房里全部收拾妥当了,原本画满了画的纸也恢复如初,只是桌案上摆着一把剑,正是江不宜从师尊房间里拿出来的那把。 常少祖坐在软椅上,目光冷冷地落在两人身上:“跪下。” 江不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见虞淼还站着,忙拽了下她的裙摆,示意她赶紧跪。 虞淼却好似没听懂,柱子似的杵在旁边,江不宜都快把她裙子拽坏了,她依旧一动不动,耷拉着小脑袋,连头发上的绑带都没了生气。 江不宜又拽了她一下,不料虞淼突然冲他发火道:“别拽我,我不跪!” 13、酸了 江不宜懵了,他还从未见过敢和师尊叫板的人,心中暗道完了,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常少祖的脸色。 不出意料,常少祖语气顷刻间冷了下来,脸上好似覆着一层冰霜:“你是觉得自己没错?” 虞淼低着头不说话,头发遮挡着她的眼睛,看不清思绪。 常少祖似有些焦躁,手指轻敲着桌案:“说话,虞淼。” 虞淼肩膀轻耸,身侧五指紧紧捏着裙摆。 蓦地,两颗豆大的泪珠砸在了地上。 常少祖一愣,敲桌案的手指一停。 虞淼仰起皱成一团的泛红小脸儿,浅色眸子里溢满了泪水,撅起小嘴儿,委屈地望着座上人,小兽似的呜咽:“师尊凶淼淼……” 常少祖:“……” 常少祖愣了好一会儿,最终一手捂住脸,长长的吸入一口气,身体往后缓缓靠进椅背中,又长长吐出。 江不宜好似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挫败,可他从未在师尊生气时看到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以为自己看错了。 江不宜还欲再看时,被大玥抓着后衣领从地上拎了起来,拎小鸡仔似的往门外走,他不解看向大玥。 大玥不由分说道:“我们先出去。” 大玥关上门时,江不宜费力地扭着脖子,看到常少祖从座上走了下来:“淼淼……” 大玥把江不宜放在地上后,抬手一挥,将声音阻隔在了里面,哪怕是江不宜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一丝动静。 江不宜还不死心地踮着脚往里面看,发现确实看不到后,蹲在台阶上,小手托着脸,皱着眉头问:“师尊会,责罚小师妹吗?” “不会。” 江不宜松了口气:“为什么?” 大玥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舍不得吧。” 江不宜细细品了番“舍不得”三个字的含义,心里忽有点儿酸溜溜的。 他捡起地上的枯枝,一圈圈画着圆,小声念叨:“那,那师尊会责罚,我吗?师尊不许我,碰兵器,也不许我去崖边,可我……” 大玥挑眉:“你还知道啊?” 江不宜沮丧耷拉着脑袋:“……”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大玥毫不犹豫道:“不会。” 江不宜眼睛一亮,抬起头:“师尊也,舍不得我?” 大玥不置可否:“师尊何时罚过你?” 江不宜心里的酸味儿骤然散去,明明方才还怕得要命,此刻嘴角却压也压不住,笑了一声,抓着枯枝,自己跑去大树底下捡石头玩儿,还玩儿得很高兴。 不知师尊和小师妹在里面说了些什么,竟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小师妹才红着眼眶从书房里出来。 虞淼似乎还是不开心,但没再掉眼泪,走到江不宜身边踢了他一脚,丢下一句“师尊叫你”就转身走了。 江不宜敏锐地嗅到她身上沾染的兰花香气,眉心皱了一下,扔下堆了一摞的石头,拍拍身侧的脚印子,转身进了书房。 常少祖正斜倚在软椅上,眉心微蹙,半眯着眼,指尖轻轻揉捏着太阳穴,神情疲倦,好似刚打完场仗。听到动静,掀起眼皮:“给本尊倒杯水。” 江不宜刚跪下,连忙起身,屁颠屁颠去倒水,端给常少祖后,又安安分分回到原处跪着。 等师尊慢悠悠抿了口水,江不宜以为要挨骂了,却不料常少祖淡淡开口:“虞淼要做功课,她坐不住,你陪着她一起,一日也不得落下,听到了吗?” 江不宜心口好似塞了团棉花,望着座上人,张了张嘴又说不出,只得应道:“听到了。” 常少祖应了声,又道:“今日之事,本尊不想再看到第二次,这把剑你从哪拿的,再放回哪儿去,以后不得再随意进本尊房间。” 江不宜胸口蓦地一疼,常少祖的语气甚至算不上生气,而是随意,太过随意,就好似打发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而它们的死活与他毫无干系。还不如责罚他一顿。 江不宜抬起头,望着那一袭颀长月白,常少祖睫毛懒懒地垂下,与眼尾连成长长的流畅的弧线,乌黑的长发倾泻在肩侧,疏狂与清雅在他身上融合地恰到好处。 三日的思念与此刻遭到的冷遇叠加在一起,江不宜想念极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和那抹让他心安的兰花香,一时鼻尖儿开始泛酸,眼眶也开始发烫。 常少祖掀起眼皮:“还杵着作甚?” “师尊,我,我……” “嗯?” 江不宜喉头一疼,眼泪差点儿掉出来,他偏过脑袋:“我知道了,这就去。” 他好似躲着什么一样,站起身,匆匆拿起剑就走。 “等会儿,”常少祖放下了暖玉杯:“过来。” 江不宜脊背一僵,吸了下鼻子,牙齿咬着下唇,小手紧紧抓着衣摆。 他转过身,耷拉着脑袋,往前迈了一步。 常少祖又说:“过来。” 江不宜又往前迈了一步。 常少祖掰开他抓着衣服手指,拽到自己跟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气道:“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饭?” 兰花香争先恐后钻进鼻腔,江不宜眼眶一热:“有……” 常少祖才只说了一句,江不宜就猛扑进他怀中,声音哽咽:“师尊下次带上我,好不好?” “你还太小,外面危险。” “我不怕危险!”江不宜头埋在他的胸前,用力嗅着他身上的香气,生怕他再消失似的,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要把我自己扔在这里,我好想您……” 常少祖将他抱到自己腿上,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哭什么。” 他哪能看不出江不宜方才一副快委屈哭了的表情。 与虞淼比起来,江不宜简直好哄到令人发指,他甚至都不需要弄明白他为什么委屈。 常少祖只抱他一会儿,便不哭了,又哄两句,便乖乖离开了。 哪怕他耐心被虞淼磨得只剩最后一点儿,用来哄江不宜也足够了。 次日,天才刚亮,江不宜便被陪侍弟子叫起来洗漱了,直到被领进净方阁附近的一个小亭子里,看到亭中央摆放的两方桌案,和趴在上面呼呼大睡的虞淼,江不宜才明白过来,这就是师尊所说的“功课”。 请来的先生还是原来教他画画的那位,整堂课虞淼听得极认真,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先生看着欣慰极了,结果走到下面一看,气得差点儿没厥过去。她竟是比着先生的脸,画了幅骑王八过海图。 看着先生气得发黑的脸,虞淼眼泪都笑出来了。 下课时,先生手指着她,气得发抖,嘴里直骂“烂泥扶不上墙”。 江不宜完成先生留下的作业时,绑着俩大蝴蝶结的小脑袋又悄悄凑了过来,看到他的作业后,惊讶出声:“你居然画得这么好?是不是偷偷学过?!” 江不宜捂着耳朵,点了点头。 虞淼立马搬着小凳子坐到他对面:“我还以为你们男孩子只学剑术!” “你不学剑?” “师尊不让我学。” 江不宜笔尖一顿:“为什么?” 虞淼耸了耸肩:“我是女孩子,学剑太危险了,成日打打杀杀的。” 那为什么师尊也不让我学? 江不宜皱起眉,还未多想,便被虞淼毫不客气的话语打断了思绪。 “你画的这么好这么快,给我也画了吧!” 江不宜摇头:“不行,先生说了,要让师尊签字。” “你傻不傻?咱自己签他能看出来?” 江不宜没应声,虞淼便趁他不注意,一把将画夺了过来,摸起笔便在右上角的空白处唰唰唰写上了三个大字,待江不宜来夺时,翻了个面儿,展示给他看。 江不宜看到“常少祖”三个字,小眉头皱得死紧:“这是谁?” “师尊的名字啊。” 仙君通常用道名,真名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江不宜至今从未听师尊提起过。想到这新来不过一天的小师妹居然知道,心口莫名发堵,抿了抿唇,酸溜溜地反驳:“你怎么知道?” “我阿娘告诉我的。” “那你阿娘怎么知道?” “那是我阿娘的阿娘告诉她的。” “那你阿娘的阿娘是怎么知道的?” 虞淼把画拍在桌子上,翻了个白眼儿:“……你是不是想找茬?” 江不宜:“……” 下午是女红课,先生在教怎么绣叶子。江不宜第一次接触精巧的针线,缠来缠去一小心就弄成一团,每次都要从头再来,很快就没了耐心。而虞淼的耐心从一开始就是零,自己玩儿翻花绳玩儿得乐此不疲。 虞淼见江不宜终于放弃了,眼珠转了转,手肘悄悄捅了他一下,低声道:“你想不想去看看师尊在做什么?” 江不宜头也不抬,一边拆着线,一边应道:“师尊在听戏,《折枝拜仙》。” 虞淼眨了眨眼:“哦,我知道,讲的是师尊年少时拜师学艺的故事!” 江不宜唰一下抬起头:“讲的什么?” 师尊看的时候,他只顾着挡太阳了。 虞淼得意的仰起小脸,装模做样的清了清嗓子:“咳咳,传说很久很久以前……”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年少的束尘仙君生了一场无药可医的大病,被十二剑仙首席玄冥仙君所救,后欲拜其为师以报恩。 玄冥仙君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给了他一枚桃树种子,让他等到桃树长大开出桃花之后,折下一枝去找他。 于是束尘仙君每天悉心照料小树苗长大,可就在桃树即将开花时,遇到了千年一次的大旱。 小树苗眼看就要枯死,束尘仙君毫不犹豫割破手指手腕,用鲜血沃灌,于是奇迹发生了。 如枯木逢春,小树苗立即抽丝发芽,眨眼间便枝繁叶茂,在寸土不生的干裂黄土之上,开出了满树鲜艳芬芳的桃花。 江不宜听得陶醉,黑眸晶亮亮的:“这是真的吗?” 虞淼嘿嘿笑了两声:“假的。” 她叉着腰:“师尊确实生了病,不过玄冥仙君救师尊,只是为了取师尊的血救那棵树!实在是太可恶了!” 看着她讲得眉飞色舞的模样,江不宜又酸了,垂下眼,撇了撇小嘴儿:“你怎么知道?” “我阿娘告诉我的!” “那你阿娘怎么知道?” “我阿娘的阿娘告诉她的。” “那你阿娘的阿娘怎么……” 感到虞淼凉飕飕的视线射过来,江不宜刚欲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拿起针线用力戳上面的小叶子,闷闷道:“怎么什么都知道……” 14、昙花 “九州星宿占卜全书……师尊还会占卜!给淼淼也占一次!” 常少祖睡前照例记下所观星象,恰巧没墨了,他自己不想磨,大玥这两日又不在,身边用的唯一还算趁手的就只有江不宜了。他本想着记完就休息,却不料虞淼也蹦蹦跳跳地跟来了。 小丫头看着江不宜磨墨,闹着也要磨,常少祖只得又拿出一副砚台和墨块来给她磨着玩儿。她下手没个轻重,磨出的的墨一会儿浓一会儿淡,根本没法用,常少祖只得这边蘸一下,那边儿匀一下,竟比磨墨还麻烦。 常少祖才写到一半,她又闹着要占卜,于是一边写一边应付道:“小孩儿不能占,第二天会倒霉。” “那师尊就占一下淼淼明天会倒什么霉!” “哪有这样占的。” 虞淼央求半天不得,一甩手,气鼓鼓道:“师尊小气!淼淼明日就去藏书阁自己学,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占!” 常少祖叹气道:“给你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嘿嘿,淼淼要占姻缘!” “好。” 多大的孩子,还姻缘? 常少祖在心底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半个时辰了还没赶她出去,真是个奇迹,下次再叫小畜生,定要让他瞒着虞淼自己过来。 思及此,常少祖这才发现小畜生今晚有些过于安静了, 自从进门后,除了一声师尊,就再没说过话,或许也说了什么,但被虞淼吵着,他根本没注意。 现在一看,江不宜正低垂着眉眼,小嘴抿地死紧往下压,眼睛盯着手下的墨块,动作单调好似木头。 常少祖收回了视线,并未说什么,等都写完之后,把毛笔往架上一搁,“小畜生,来,给你也占一次。” 江不宜眨眼间喜笑颜开:“好!” 常少祖起身,拿出一套茶具,亲手泡了一壶茶。泡茶的空档里,江不宜一改刚才的沉默,又跟个小尾巴似的黏在他后面。 “师尊喜欢,昙花吗?百花谷,昙花要开了,三年才开一次,一次只一个时辰,师尊想看吗?” “不过是在晚上,师尊可能,休息了。” 常少祖一边倒茶一边应道:“三年一现,如此罕见,晚睡一个时辰也无妨。” 江不宜嘴角要翘到天上,忙道:“那,到开花的日子,我……” “师尊,好没好?开始了吗?”虞淼歪着脑袋趴在桌上,催促道。 “好了,”常少祖把两杯茶水放到两人面前:“喝了。” “为什么要喝茶,不看手相吗?或者是看星星,看王八壳?” 虞淼嘀嘀咕咕地喝完,放下茶杯。 常少祖并未多解释,往茶杯中看了一眼,轻笑一声,对上虞淼好奇的眼珠,揉了揉她的小脑瓜,道:“你阿娘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傻人有傻福。” 虞淼皱起小眉头:“什么意思?我未来相公是个傻子?” 常少祖闻言又笑了声,扭头去看江不宜喝剩的茶渣,脸上笑意渐渐消失,沉静的眼眸凝着他:“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 江不宜愣了愣,躲闪开眼神:“没,没有。” 常少祖并未多问,点了点头:“嗯,近几日注意些天气,秋天降温快,当心着凉。” 江不宜点头说好。 时间也不早了,常少祖又分别抱了抱俩小孩儿,便把人撵回去睡觉了。 两日后,小花圃里的金茶花在常少祖的悉心照料下终于开花了。满园子金灿灿的黄中一朵白花夹在中间格外显眼,常少祖啧啧称奇的同时,对小白花格外照顾了不少,不出一天,小白花便歪了脖子。 常少祖发现后,郁闷不已地联系大玥询问解决方法。 正在填补封印结界漏洞,与数头千年妖兽战斗的大玥听到师尊的烦恼,更加郁闷。 “大玥啊,你那儿怎么这么吵?” “师尊,我在打架。” “本尊在问你话,不能等会儿再打?” 大玥刚捅死一只炎魔熊,又扑上来一只,连忙闪身躲开:“好像……不太能。” 大玥听常少祖絮絮叨叨地说完照顾小白花的整个过程,躲开攻击,喘着粗气应道:“既然您不想用灵力,那便试试嫁接。” “嫁接?好。” 常少祖那边没了动静,大玥舒了口气,终于能专心应战。 鹰爪狮低吼一声扑过来,大玥飞起一脚,眼看就要踹在鹰爪狮眼珠上,识海中突然又响起声音,他动作一顿,被抓住空挡摔了出去。 常少祖:“怎么嫁接?你详细说说。” 大玥呕出一口鲜血:“……师尊,我在打架。” 常少祖到底也没听明白怎么嫁接,照着大玥说的拿了本《花卉种植指南》,自己比照着上面的步骤操作起来。 常少祖做了一半儿,俩小孩儿跑了过来,虞淼二话不说就要上手帮忙,被常少祖赶去一边儿玩儿泥巴了,只叫了江不宜帮忙。 江不宜很听话,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多问也不质疑。 他一边扶着花,一边说:“百花谷,昙花今夜就开了,我守着,开花了,来叫师尊一起看。” “好。”常少祖眼睛盯着小白花,手上还忙着嫁接。 江不宜嘴角咧开,等常少祖忙完,太阳才刚落山,他便忙不迭地跑去后山山脚处的百花谷盯着了。 常少祖收起种植指南,扭头一看,眉心不自觉拧成川字。 虞淼捏了好几个小泥人儿过家家,玩儿得正起劲儿,她一屁股坐在泥地里,手上衣服上粘的全是泥巴,身上没一处干净地儿。 常少祖右手一抬,隔着不远的距离,拎小鸡仔似的,隔空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虞淼抓着泥人疑惑抬头,只觉得一阵风吹来,还没反应过来时,手上身上的泥巴全消失了。 常少祖五指一勾,抱住虞淼就往外走。 虞淼扑腾着腿:“我的泥巴!我还没玩儿完呢!” 常少祖:“不玩儿了,脏死了。” 虞淼不乐意了,一撅小嘴就要哭。 常少祖刚走出小花圃,一道饱含怒意的粗犷嗓音由远及近响了起来。 “现在七大宗上上下下都在传,飞仙宗前任宗主被箭射中脚后,根本不是中毒而死,而是因为多年不洗脚,引发了溃疡!中风而死!如此造谣惑众,对我飞仙宗简直是奇耻大辱!” “邵宗主您看这段,‘柳松仙君搂住那小娇娥,眼中带着三分讥笑,三分凉薄,三分放荡不羁,说,本尊与她不过逢场作戏!’冤枉!我与夫人恩爱多年,就因这本书,夫人已七日不让我进门睡了!您说怎么办?” 邵庭拿着众仙君递来的书,拦在净方阁门口,依旧是副和事佬的模样:“诸位先别急,不妨换个角度想,明年春天便要招收新弟子了,这不也算扩大名声,文化输出吗?” “哼,他这哪是文化输出?分明是文化覆盖!” “邵宗主莫要再拦!他人在哪呢?!” “喊什么?” 不冷不淡的嗓音响起,常少祖从后面绕了出来。 “……仙君。” “…………仙君。” “………………仙君。” 方才还气哄哄的几位仙君,看到常少祖瞬间跟哑了火似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少祖目光轻飘飘扫过几人,最终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托了托手臂:“小声点儿,吓着孩子。” 邵庭朝他走来,一把将手里的书拍在他胳膊上,咬牙切齿道:“我可真谢谢你还没把我那档子破事儿抖出去啊。” 常少祖目光落在书皮上,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七大宗历代掌门秘史(卷一)》。 常少祖了然,笑了笑,眸中颇有几分矜傲:“应该的。” 还不等其他人质问什么,常少祖率先转过了身,背对他们:“孩子困了,什么事儿等孩子睡着再说。” 说完,也不理会众人反应,推开门,施施然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常少祖出现得太突然,消失得也太突然。 哑火的众人见他走了,又开始呲呲冒火,指着紧闭的房门,手气得哆嗦:“他什么态度?!” 阁底下的人没一个半个时辰肯定是不肯走的,走了邵庭又得找他算账,常少祖干脆待在虞淼房间避避风头。 天一黑,常少祖就催着虞淼睡觉,小姑娘躺在床上也不安分,非要让他讲方才那本书里的故事,常少祖不答应。 “为什么?不都是故事吗?” “伤风败俗,小孩子不能听。” “那淼淼想听师尊和阿娘小时候的故事!” “小时候都一样,有什么好讲的。” 常少祖嘴上这样说,却耐不住小姑娘的央求,随口讲了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虞淼却越听越精神,一双琉璃似的大眼睛望着他,在听到一处时,眸中浮现不解。 “阿娘说,她有三位兄长,四位姐姐,为何师尊却说只有阿娘一个妹妹?” 常少祖神情一滞,随口搪塞道:“时间太久,忘了。” 虞淼眨了眨眼:“这也能忘啊……” “行了,赶紧睡。” 常少祖把她塞进被子里,虞淼又自己爬了起来:“我不睡!师尊陪我玩儿过家家!” 常少祖:“……” “轰隆隆——” 不知陪精力旺盛的小姑娘玩儿了多久,头顶一声惊雷乍响,常少祖往窗外一看,外面竟下起了大雨。 伴着萧瑟的北风,雨势也越来越大,乌云好似直接压在人头上。 “孩子他爹!你再不回来,娃娃要饿死啦!” 常少祖:“……” 常少祖身上有些凉,关了窗户,转身陪虞淼继续玩过家家,却隐约觉得忘了些什么。 直到陪虞淼玩儿摞茶杯的游戏时,才恍然想起下午刚嫁接好的小白花,他不禁看向窗外,神情浮现几分担忧。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他的小白花熬不熬得住。 “师尊能不能专心点!” 常少祖:“……” 茶杯摞得几乎要超过虞淼高时,走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瞬,房门哐一声被从外打开。 “小师妹!你看没看到……” 常少祖和虞淼齐齐向门口看去。 常少祖看到江不宜落汤鸡似的浑身湿透,发丝都贴在了脸上,冻得小脸儿发白,嘴唇发紫,不禁拧起了眉。 江不宜怔在门口,讷讷唤道:“师尊……” 常少祖:“雨下得这么大,你又乱跑什么?” 15、发热 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摞得高高的茶杯在轻轻摇晃,虞淼身上披着师尊的外袍,烛火橘黄色的光将她娇嫩的面庞烘地红润润的,也将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屋内暖暖的,屋外冷冷的。 江不宜见常少祖起身走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我这就去换衣服。” 江不宜别开眼,说完,逃也似的跑了。 江不宜逃回房间,喘息地厉害,脚步踉跄,一头扎进了棉被里,撞倒了因走的太匆忙,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椅子,桌子晃了两下,茶水洒了一地。 灼心的焦急在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好似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火焰唰地熄灭,在他眼中蒸出一团湿漉漉的水雾来。 看到师尊皱起的眉头,江不宜话到了嘴边却好似被噎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江不宜此刻脑子一片空白,他钻进棉被,紧紧包裹住身体,好似这样能寻找到一丝慰藉。 棉被很快被他身上的雨水浸湿,沉沉的,冰块儿似的压在身上,泥泞不堪的衣服湿湿地缠在身上,焦急褪去后,被暴雨击打的疲倦和寒冷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江不宜闭上眼,好似陷入了拔不动脚的沼泽。 常少祖后半夜发起了高烧。 虞淼晚上睡觉也舍不得常少祖走,要他搂着睡觉,常少祖本就是觉多的人,可今晚却疲惫地异常,等虞淼睡着后,他也困得不成样子,便直接在一旁的榻上睡着了。 虞淼是半夜里被常少祖难受的呓语声吵醒的。 她以为师尊是在说梦话,起了捉弄的心思,揉了揉眼睛,找到师尊的位置,便轻手轻脚凑了过去。 她低下耳朵,凑到他嘴边,没听清常少祖在说什么,却被那打在侧脸的滚烫气息吓了一跳,再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才发现常少祖正紧皱着眉,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也干裂发白。 虞淼意识到什么,学着母亲的样子,小手贴在常少祖的额头,被烫得立马缩回了手。 她神色一慌,连忙晃了晃常少祖:“师尊!师尊!快醒醒!” 常少祖眉心拧得更紧了,虞淼晃得更加用力,他却全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小姑娘吓得眼泪哗啦一下掉了出来。 她顾不上穿衣服穿鞋,着急忙慌跑去砸江不宜的房门,大哭着喊:“师兄!师兄!!师尊快死了!” 虞淼听到里面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下一瞬,房门被从内打开。 江不宜喘着粗气,脸上也泛着潮红,衣服还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他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师妹,一把按在她肩膀上,黑眸死盯着她:“师尊在哪?” 虞淼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得愣了一瞬,江不宜又问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手指着自己房间。 江不宜甩开她,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却晃了一下,他忙扶住墙,片刻后抬起头,跌跌撞撞朝常少祖所在房间跑去。 江不宜推开门,看到原本风光霁月的师尊虚弱的蜷在榻上,弓着背,暴露出纤细而脆弱的脖颈,上面莹着一层汗湿的光泽,额角的乌发黏在上面,衬得更加雪白,双颊泛着潮红,眉心紧蹙,双眸紧闭,身子细密的发着抖。 江不宜从未见过师尊流露出哪怕一丝类似“弱者”的模样,大脑此刻像被砸了一下,一片空白。 “好冷……” 常少祖轻轻的呓语,将他唤回了神。 如今大师兄不在,陪侍弟子也早就休息了,净方阁内常住的只有大师兄,他之前住在藏书阁,也不知道其他师兄们到底住在哪,师尊出了这样的状况,一时感到孤立无援。 可同时他心底又卑劣地松了口气,庆幸此刻的孤立无援。 如此“脆弱的”师尊,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其他师兄也看到。 好在江不宜先前挨过不少鞭子,处理不好伤口时,常常也会感染发热,那时他只得自己想办法缓解不适,也摸索出些经验,只是他不知道师尊为何会突然发热。 江不宜把床上被褥一床床盖在常少祖身上,小心掖好被角,又去柜子里翻找手炉。 虞淼回来后,站在常少祖旁边,望着江不宜,抽噎道:“师尊是不是快死了?我怎么叫都没反应,额头好烫,都怪我,我忘了让师尊盖被子,呜呜呜,阿娘说过不盖被子会生病,怎么办,师尊会不会死……” “闭嘴。” 虞淼小嘴一瘪,感觉今晚的师兄格外不好亲近,便只掉眼泪不说话了。 江不宜找出干燥的炭饼放入手炉,边点火边道:“去打盆凉水,拿块脸巾来。” 虞淼应了声,往屋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可,可是外面在下雨,好大。” 江不宜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虞淼喉头一哽,欲说什么,江不宜已经起身把刚点好的手炉塞进了她手里:“热了,放师尊手里。” 说完,江不宜就转身出了房门,等回来时,原本烘得半干的衣服又湿透了。这种暴雨天,打伞几乎没有用处。 江不宜把木盆放在地上,将脸巾浸湿后,叠起来,放在常少祖额头,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他的脸,然后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守着,每隔一段时间便将脸巾重新浸湿一遍。 常少祖似是觉得舒服了,眉心也舒展开了些。 江不宜又一次把脸巾放在他额头上时,突然感觉腰间被拽了一下,一低头,便对上了常少祖缓缓睁开的眼睛。 因为发热,他浅色的眼睛看上去水润润的,好似氤氲着雾气,全然没了平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江不宜又愣住了。 常少祖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闭上眼,嗓音干哑:“什么时辰了?” 江不宜后知后觉抽回手:“快到丑时了。” 常少祖指尖摩挲着他的衣角:“衣服怎么还是湿的?” “刚刚打水,弄湿了。” 江不宜刚想说这就去换,却感到常少祖又拽了他一下,还未开口,身上不适的冰冷潮湿感便消失了,衣服又重新恢复温暖干燥,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虞淼听到动静,见常少祖醒了,一下子猛扑进他怀里,刚止住的眼泪又掉出来:“师尊吓死淼淼了!淼淼以为师尊要死了,呜呜呜……” 常少祖睁开眼,看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捏了捏她的脸:“说什么胡话?咒本尊呢?” “淼淼都叫不醒师尊!” “好了,别哭了,本尊不会死,先去把鞋和外衣穿上。” “哦,师尊以后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不然又要生病……” “……” 江不宜站在虞淼身后,目光在虞淼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挪开:“师尊为何会突然发热?” 常少祖看了他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倚在榻上,喘息还有些粗重:“去给本尊倒杯水。” 江不宜把水递给常少祖,常少祖从乾坤袋中拿出两颗丹药,一枚自己就着水服下,一枚给江不宜:“你发热了,吃了。” 江不宜看了眼丹药,又看向常少祖,眸中似有波纹激荡:“师尊……为何知道?” “小孩子淋了雨难免的,”常少祖垂下眼,淡淡催促:“快吃了,还能好得快些。” 江不宜吃了丹药,感觉身体舒服了不少,头也没那么晕了,又看向常少祖,问:“师尊感觉好些了吗?” 常少祖沉默片刻,道:“还是有点冷。” 江不宜担忧地皱起眉:“我房间应该还有个手炉,我去拿。” 说完,他便转身跑去拿。 刚穿好衣服的虞淼一听,也忙道:“淼淼也还有一个!” 江不宜拿着热乎乎的手炉跑到门边时,听到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不禁放轻了脚步。 虞淼有些着急:“师尊,这个炭饼要怎么点?火怎么点不着!” 常少祖好整以暇道:“小畜生已经去拿了,你瞎忙活什么?” “不行!师尊用淼淼的!师尊生病淼淼帮不上忙,只会哭,都被师兄嫌弃了,这次师尊一定要用淼淼的!” 常少祖沉默了片刻,问:“他凶你了?” “一点点,”虞淼答应的声音很小,又急道:“师尊快说这个怎么点啊!” “慢慢来,别着急,师尊用你的,就算他拿来了,也用你的。” 江不宜听到虞淼咯咯的笑声,手指不禁紧紧抠住手炉花纹。他说不上心底是什么滋味儿,好像一把钝刀在心脏上磨,磨出一道道豁口,大手一捏,冒出又酸又涩的血水儿来。 师尊待他当然是极好的,那温暖宽厚的怀抱只有他能抱,那双常年盛着淡漠的琉璃眸,也只会在看向他时露出温和和宽容。师兄们怕他,惧他,甚至每次来找他时都要结伴搭伙,也只有他,什么都做不好大半夜躲在大石头上哭时,还会被师尊搂进怀里安慰…… 可自从小师妹来了之后,这份唯一就变成了其中之一。 甚至,甚至…… 手上传来的刺痛,将他唤回了神,江不宜看了眼指尖因太用力被镂空花纹戳破的小伤口,轻轻一捻,藏在了身后。 江不宜一直在门外等着,直到虞淼高兴地惊呼一声,把手炉塞给常少祖,才姗姗来迟地推开了门。 虞淼笑嘻嘻地叉着腰,神气道:“师兄来晚了!淼淼已经给师尊弄好了!” “是吗?”江不宜看着师尊手中的手炉,又看向虞淼,眼眶忽有些微得发红。 方才压下去的难受劲儿,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看着虞淼与师尊亲近的举止,心底一股冲动破土而出,疯狂生长,他此刻真想…… “那就杀了她。” 又是那道陌生的男声,他语气轻飘飘的,轻狂中甚至带着几分兴奋。 隐秘的想法突然在耳边乍响,江不宜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褪去,心跳如擂鼓,下意识警惕地抬头环顾四周。 常少祖自他进门便一直看着他,此刻微沉下嗓音:“怎么了?” 江不宜眼中惊慌未定,他强压下心底的慌乱,别开了眼:“没事,我,我先走了。” 不等话音落下,便飞快逃走了。 16、反思 次日上午。 邵庭一踏入净方阁的结界,刚睡醒没一会儿的常少祖便察觉到了,他起了半起身,又躺了回去。 昨日那小畜生一走,他就回了房,可不知怎得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那大畜生一遍遍在他耳边嘶哑地唤着师尊,手上动作却胆大泼天,气得他挥剑去砍,却如何也杀不死他。 常少祖抬手挡在眼上,疲倦极了,一时懒得再废心力去躲邵庭。可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邵庭上来,往常他可是说来就来,门都不敲一下。 他推开窗往下一瞧,邵庭正与一个老头在阁门口交谈着什么,老头言辞激烈,唾沫横飞,手中拿着一朵枯萎的花,看衣着不像仙君。 常少祖只当是哪家仙君的仆役,又上门来找茬,刚欲关窗,邵庭却突然转过头,习常带笑的俊逸脸庞此刻好似抹上一层灰,眉骨下压,唇角紧绷,眼神直直射向他。 “常、少、祖!” 邵庭咬牙切齿,他抓过老头手里的花,砰的一脚踹开净方阁大门。 常少祖也是一懵,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他,发这么大的火。 刚回过头,邵庭已经跑上楼,又一脚踹开他的房门。 常少祖看了眼一身戾气的邵庭,又看了眼被踹得摇摇欲坠的门板,轻蹙起眉,躺回床上,拉了拉被子裹住全身,翻身背对来人:“弄这么大动静,你想吓唬谁?” “吓唬谁?”邵庭哼笑一声,上前一把将他的被褥掀下了床:“常少祖!你为人师尊,不尽立德树人之职,不作传道授业之教,欺侮弟子,轻慢无信,还好意思睡觉?” 被人掀了被子,常少祖也火了,眯起眸子:“一本随意杜撰的破书罢了,邵庭,你至于吗?” “破书?我帮你收了将近百年的烂摊子,犯得着为一本破书与你动干戈!”邵庭把手举到他眼前:“你睁大眼看看这是什么!” 常少祖扫了眼,没好气道:“死花。” “这是昙花。百花谷的昙花。” 常少祖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 邵庭斜眼看着他,冷笑一声:“想起来了?” 常少祖皱起眉:“那又如何,一朵花罢了,昨日淼淼缠着我过家家,抽不开身,没看到便没看到。” “说的轻巧,百花谷的灵植常年受灵气滋养,一旦离开百花谷便立即衰败,从不许人采花出谷,所以,你猜这朵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常少祖一时噤了声。 邵庭气得在屋内来回踱步:“若不是今日在阁外撞见花奴找花,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花奴说,小漂亮昨日酉时未到便去百花谷守着,花一开便跑回来找你,你不在,他怕错过花期又跑回去,跪地上求着谷主把花借给他,再三保证子时之前会将花原原本本奉还。” “恰逢下雨,谷主念他心切这才借给了他,但他至今未还,还是花奴在阁门口找到的。” 百花谷的花离不开灵气滋养,若人拿着,需一直掇取执花人身上灵气,且离不开水,需一直有水源沃灌。 常少祖垂下眼,未吭声,只一点点揪住被角把地上的被褥又拽回了床上,轻轻拍打着上面的灰尘。 邵庭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动作,嗓音越来越沉:“昨夜雨从戌时直下到今日卯时,冲垮了后山近十棵松柏,百花谷与净方阁一个山底,一个山顶,数十里他来回跑了四趟,在雨里一直等你等到花谢!” “你当时在干什么?你在陪你的小外甥女玩儿过家家!” 常少祖攥着被角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沉默片刻,冷声道:“蠢笨,雨下这么大,我如何听见他喊,为何不用灵识联系?几十里路他跑也不嫌累,就不知用缩地法阵。” “灵识联系?你那通灵密语统共告诉过几人?缩地法阵……”邵庭看着他的目光好似刀子,“他有腾蛇血脉,又命格孤煞,你连剑都不许他碰,还曾教过他这个?” 常少祖一愣,哑口无言:“……” “两年前妖兽□□,你想杀他时,我就不该拦,左右不过一条畜生命。” 邵庭总知道怎么说话让他心里膈应又难受。 常少祖转头看向紧闭的窗户:“别说了。” 邵庭走得悄无声息。 常少祖沉思好久才转过头,看到扔在地上的枯黄昙花,伸手想捏起来,可干枯的花茎一捏便碎成了齑粉,花瓣也破成了碎片。 怪不得会发高烧。 邵庭的话,让他第一次陷入了反思。 当看到那畜生第一眼时,常少祖便看出他命格孤煞,为生性凶淫的腾蛇血脉,所过之处厄运连连,于常人而言,无异于洪水猛兽,留着迟早要成祸患。 可邵庭按住了他的剑,说“万物性本善”。 常少祖对此嗤之以鼻,白便是白,黑便是黑,骨子里流的血都是黑的,又怎会长成善人? 每每对上他晶亮的黑眸,常少祖便感到一阵恶寒。于是他刁难他,无数次置他于死亡的边缘,可他生命顽强如烧不尽的野草,只需风一吹,又野蛮生长。 常少祖唾弃他的血脉,却又不得不为他的坚韧而惊叹。 常少祖一直觉得自己不计前嫌对他百般呵护,已是宽宏大量。却从未在意过,自己曾杀他三百次,未见他掉一滴眼泪,如今不杀了,他反而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常少祖看得懂他眼里的依恋和敬畏,并肆无忌惮利用它们使自己免于麻烦,却从未在意过他真正的想法,所以,他理解不了一个孩子对于一朵花的执着。 干枯的花瓣,像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拨动了下他顽固又僵硬的心弦。 常少祖不禁拿如今的小畜生,与记忆中那个浑身都带着狠劲儿的小畜生加以对比,竟开始犹疑。 就因为他流着腾蛇血脉,便注定会欺师灭祖吗? 上午书画课。 江不宜一直暗暗观察着师尊的动静,他看到邵庭怒气冲冲进了净方阁,又疾步如风地离开,过了半个时辰,师尊没有出现在书房。 江不宜对师尊的生活习惯早已烂熟于心,辰末起床,先去药池沐浴,再去书房喝茶看书,如若巳时还未出门,那便一整日都不会再出门了。 看向一旁打着哈欠的虞淼,江不宜桌下的手渐渐握紧。 下课后,江不宜拉住了虞淼:“可还生气?” 虞淼看他一眼,意识到他这是来道歉的,心里得意,脸上却气鼓鼓的:“生气又如何,当时你脸黑的要吃人,我还能骂回去不成?” “我太心急了,”江不宜嘴角扯出一抹浅笑,“带你去处好玩儿的,当是赔罪。” 虞淼眼眸一亮,刚欲答应,又踌躇道:“师尊发现了怎么办?” “过了结界,摘下护身法器,师尊便不知我们在哪了。” 江不宜说着,视线落在她颈间佩戴的护身法器上,神情有些许幽暗。 虞淼惊叫一声,如烫手山芋般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扔在桌上,气恼道:“怪不得师尊总能‘咻’一下出现,每次都被逮个正着,原来是因为它!” 江不宜看向桌子,粉嫩的莲花吊坠离了主人,色泽逐渐黯淡如灰。他想了想,唤来一只灰白色的小狗,把项链缠在了它脖子上,摸了摸狗头,站起身:“走吧。” “我们到底要去哪?到了吗?” “快了。” “还没到吗?” “马上到。” 虞淼不知走了多久,刚下过雨,树林里的潮湿又泥泞,很快便将她一开始的兴奋劲儿磨没了,眼看着越走越偏僻,一眼望去全是树,她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 “你是不是耍我呢?这里全是树,哪有好玩儿的,我不去了!” 江不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没耍你,就在前面。” “可我走不动了,”虞淼眼珠转了转,道:“你背我吧。” 虞淼本以为他会拒绝,却不料江不宜真的蹲在了她身前。有人背着不用走路,当然是开心的,可虞淼趴在他背上,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到了。” 虞淼被唤回神,抬头一看,竟是个山洞。洞口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行,长长的藤蔓垂下来,如帘子般遮住了半个洞口。 洞里面黑糊糊的,在外面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虞淼看着这充满神秘感的洞穴,眼睛都在发光,她哇了一声,从背上跳下,拨开藤蔓便跑了进去。 江不宜幽黑的眸子紧盯着她欢快的背影,直至被吞没进黑暗之中。他低下头,打开乾坤袋,缓缓抽出一捆缚仙绳,藏入袖中,进了洞穴。 虞淼再次醒来的时候,脑袋好似灌了铅般难受,她想揉一揉脑袋,却发现浑身都动弹不得,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竟被吊在了半空中。 她还在山洞里,周围光线十分昏暗,只有两个装了萤火虫的纸灯,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虞淼晃了晃脚丫,一偏头看到底下坐着的江不宜,脑子迷迷糊糊道:“师兄……蘑菇呢?那个会发光的大蘑菇呢?” 江不宜站起身,目光沉静而诡异:“蘑菇有致幻作用,你晕倒了。” 虞淼皱起眉:“致幻?这是哪?我怎么被绑起来了?” “……” “师兄?” “我绑的。” “……?” “我昨夜想了一宿,还是想杀了你。” 虞淼眉心越皱越紧,嘴角却渐渐上扬,显得十分怪异,最终扑哧一声笑出来:“师兄,你当我是被吓大的吗?别吓唬我了,这样绑着好难受,快放我下去。” 江不宜看着她笑,一句话也不说,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好似落了苍茫茫一片大雪。 虞淼又挣扎了一会儿,见他无动于衷,又想起被扔掉的护身法器,才恍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小脸儿登时白了,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通红的眼珠望着他。 “我,我……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17、女孩 江不宜也并未存心瞒她,将她所做条条件件和盘托出。 虞淼越听越心惊,越听越觉死得冤屈,眼看着他开始解树上固定的绳子,着急地大喊:“不至于啊师兄,真的不至于!你不就是吃醋了吗?至于把我弄死吗?!” 江不宜攥住解了一半的绳子,皱起眉:“吃醋?什么意思?” 虞淼盯着他手中的绳子,咽了口口水:“就,就是……你,你听到师尊说用我的手炉,不用你的,是什么感觉?” 江不宜垂下眼:“我很……羡慕。” 虞淼:!!! 她何德何能! 虞淼愣神的功夫,江不宜又继续解绳子,绳结一松,她在高空晃了两下,吓得又喊:“等等!” 江不宜抬头。 虞淼:“师兄真觉得杀了我便能解决问题吗?为何不想想,师尊为何会赠我护身法器,为何要我学琴棋书画,又为何依我哄我,对我呵护备至?” 江不宜被她问得一愣,细细思索一番后,道:“因为……你年龄比我更小。” 虞淼目瞪口呆,又急又气:“荒谬!院子里的狗年纪更小,你看师尊对它呵护备至吗?师尊哪次不把它踢得远远的!呜呜呜……你居然就因为我比你小一岁,就要杀了我!” 江不宜不耐:“到底为何?” 虞淼撅着嘴:“因为淼淼是女孩子嘛!” 江不宜摇头:“无稽之谈,那为何,师尊又会赠我法器,教我琴棋书画,护我哄我?” 虞淼闻言,竟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向站在萤火纸灯旁边的江不宜。 身形瘦长,脸上带着点儿婴儿肥,一身白衣衬得他肤如凝脂,睫毛长而卷,豆大的火光落进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清澈中生出一股妖冶,漂亮得好似妖精。 她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虞淼眨了眨眼:“有没有一种可能,师兄你其实也是女孩子?” 江不宜眼珠猛然瞪大了些许,手一松,绳子从手中脱落,虞淼猛地往下坠了一大截,吓得她尖叫起来。江不宜回过神,连忙又拉住绳子。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为何师尊更偏爱你?” 虞淼心跳还未平复,闻言脱口而出:“师尊他喜新厌旧!漂亮男人都这样!师尊连后面的花都要每隔十几日便换一批,食谱都要三十多本不重样的,更何况你我?” 江不宜觉得她说的甚是有理,点了点头,又问:“那我如何知道,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虞淼生怕他再手滑,自己直接摔成肉泥,讨好地眨了眨眼:“要不师兄先把我放下去,咱……慢慢聊?” 江不宜竟真的把她放了下来。 重新踩到坚实的土地,虞淼脚一软,差点儿哭出来。 俩小孩儿并排坐在石头上,板着两张小脸儿,一起思考着这个严肃又陌生的问题。 半晌,虞淼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阿娘说过,站着尿尿的是男孩子,蹲着尿尿的是女孩子。” 说完,转头去看江不宜。 江不宜脸一黑:“站着。” 虞淼瞪大了眼睛:“怎么会?师兄长得比我还要漂亮,怎么看都更像女孩子才对……这是你阿娘教你的吗?” 江不宜摇头,手又开始抠泥巴:“大师兄教的。” 虞淼:“怪不得!师尊和大师兄定是怕你被人觊觎,才将你扮作男孩子!这个不算,让我想想……” 虞淼手托着小脸儿,此刻小脑袋瓜转得飞快。 “女孩子爱哭,男孩子爱惹女孩子哭。” “大师兄说我,哭哭啼啼像小姑娘。” “女孩子怕疼,男孩子喜欢脑袋撞墙,比谁的更硬。” “我不怕疼,但师尊怕我疼。” 虞淼眉梢扬起,语气愈发兴奋。 “还有,女孩子说话含蓄,温声细语,男孩子大大咧咧,想啥说啥!” “我说话结巴。” “还有,还有女孩子心灵手巧,慧质兰心!男孩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我画的符咒会发光。” 虞淼的眼睛也在发光,她猛地抱住江不宜:“小师姐!” 江不宜还有点懵:“我,我是……女孩子?” 虞淼坚定道:“这么多条都能对上,怎么不是?” 江不宜却没她那么高兴,垂下眼:“是又如何,师尊不还是……喜新厌旧。” 虞淼眼珠转了转,忽地抓住他的手,眨了眨眼:“小师姐想不想试试淼淼的裙子?” 虞淼来时走了那一会儿便累了,现在与江不宜手拉着手往回跑,却浑然不觉的累,小脸上全是兴奋。 江不宜被她一路拉回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虞淼打开衣柜,里面各式各样的衣裳一下子溢了出来,她抱着衣裳扔到床上,一边翻找一边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 眼前的花花绿绿晃得江不宜眼花,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妖兽□□时救下自己的那抹白。 江不宜:“白色。” 虞淼抬起头,皱眉道:“不行不行!你就是跟那些臭男人待习惯了,女孩子应该喜欢粉色才对!” 江不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虞淼满意地又低头扒拉衣服。 “找到了!” 虞淼眼睛一亮,拽出一件淡粉色的罗裙,塞给江不宜,催他换上。 江不宜换完衣裳,虞淼又按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大蝴蝶结和簪子,给他重新扎了个发型,又拿出自己偷偷带来的阿娘用剩下的口脂和螺子黛,在他脸上细细涂抹起来。 抹完后,虞淼一拍手,满意地不得了,推着铜镜让他往里瞧:“太好看了,师尊肯定喜欢!” 江不宜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他没有美丑的标准,只觉得十分新奇,舔了舔唇角边的红色膏状物,眨眼问:“真的吗?” “当然!”虞淼连忙制止他的举动,心疼道:“哎呀你别舔,这可是精髓,没了就不好看了!” 江不宜立马闭上了嘴。 虞淼兴冲冲拉着江不宜去找常少祖,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了人。 大玥被撞到伤处闷哼一声,连忙扶住两个小不点儿,定睛一看,睁大了眼:“小师妹?你旁边这位是……?” 江不宜捡起掉在地上的《花卉种植指南》,递给他:“大师兄,你回来了。” 大玥一怔,将眼前花蝴蝶似的人儿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终不确定地开口:“小,小师弟?” 虞淼双手环胸,挑眉道:“还叫小师弟呢?哼哼,我可是发现你们藏了那么久的秘密了!” “什么秘密?不叫小师弟叫什么?” 大玥不解,对上俩小孩儿齐齐望来的大眼睛,只觉胸中一震,后退半步,又看了江不宜一眼,试探道:“师,师妹?” 虞淼笑了,江不宜拽了拽衣角,别扭地问:“这一身,师尊会喜欢吗?” 什么意思?俩小孩儿又在玩儿过家家吗? 大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很可爱,但你们要是想找师尊一起玩儿可能不太行,师尊今天心情不太好。” 大玥又告诉他们常少祖正在卧房,便离开了。 江不宜一听师尊心情不好,突然又不敢去了,最终硬被虞淼拉去,也躲在门外不敢进。 常少祖房间并未关门,虞淼探进去一个脑袋,左右寻不见人,喊道:“师尊!淼淼来找你玩儿啦,师尊在忙吗?” 虞淼看到印着兰花的大屏风后有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常少祖自屏风后走出。 他似乎刚泡完药浴,只穿一件里衣,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及臀的乌发随意散在身后,末梢微微湿润,肌肤白中透着粉色,好似冒着水汽儿。 常少祖在桌案前坐定,刚想说今日没空陪她玩儿,一偏头,便看到虞淼手中拽着的衣服,改口道:“小畜生也来了?怎么不进来?” 虞淼咯咯笑道:“小师姐害羞!” 常少祖眉峰一挑,重复道:“小……师姐?” 虞淼回头喊:“小师姐,你快进来呀!” 江不宜这才慢吞吞进来:“师尊。” 感受到师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心里又紧张又别扭,小手不停在衣服上卷阿卷,心跳得极快。 突然,座上传来一声悦耳的轻笑。 江不宜抬起头,心底的紧张伴着这声笑散去,一瞬不瞬望着常少祖。 常少祖直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眼角都泌出了泪,他朝江不宜招了招手:“过来,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这头发也是淼淼给你扎的?” 江不宜点头,屁颠屁颠儿就要往前跑,却被虞淼一把拉住:“不行,不能靠那么近,男女授受不亲!” 常少祖又笑了一声,语气温柔极了:“没关系,小孩子是例外。” 虞淼撇了撇嘴,松开了手。 江不宜跑到常少祖身前,想往前扑,但想到昨晚的事,又猛地刹住了。 常少祖并未说什么,拉着他的小手又往前带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发热吗?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不宜能闻到师尊身上混着药香的兰花香气,热腾腾的,连师尊的语气都好似泡化了般温柔,让他忍不住往他怀里粘。 “没有,没有不舒服。” 常少祖点头,眼角含笑,又问:“这衣裳是不是淼淼逼你穿的?下次她若再这样欺负你,便来告诉师尊。” 江不宜连忙摇头:“不是逼的,我都知道了,我其实是女孩子,女孩子都穿……裙子,粉色的。” 常少祖眼底笑意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看了看虞淼,又看了看江不宜,俩小孩都一本正经的模样。 他突然意识到,他俩不是在过家家,他俩是真这么认为。 常少祖轻啧一声:“谁告诉你,你是女孩子的?” 18、淑女 常少祖听俩小孩儿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完,最后渴求认可的目光齐齐望向他,让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纠正起,沉默了半晌,只扶额摇头:“……不是这样看的。” 江不宜睫毛颤了一下:“我不是,女孩子?” 常少祖:“当然不是。” 江不宜垂下了眼:“……” “师尊,说话要讲证据,不是这样看,那师尊说如何看?” 虞淼跑上前,小手一拍桌案,抬头与他对峙,满脸写着质疑。 常少祖:“……” 这让他怎么说?让这俩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儿自己脱了裤子比比哪里不一样? 常少祖掀起眼皮,薄唇动了动,又垂下眼,眉心皱成了川字,思衬片刻,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又忽地闭上了嘴,最终拿起暖玉杯,慢吞吞喝了个干净。 他看向身旁穿着粉红罗裙的小畜生,突然觉得,当女孩儿养……好像也不是不行。 反正孩子长大了,自然而然也就懂得了。 “好吧,他是。” 虞淼得意地扬起小下巴:“哼,才不要以为淼淼年纪小就好骗。” 常少祖:“……” 虞淼肚子突然叫了两声,她这才发觉已是下午了,而中午他们偷跑出去都没吃饭。 她走出门,又想到什么,趴在门框上,探出个脑袋:“淼淼想吃花香酥,小师姐吃什么口味儿的?” 江不宜:“绿豆。” 虞淼摇头:“不行不行,你应该说想吃草莓味儿的,女孩子都吃草莓味儿。” 江不宜似懂非懂点头,再次默默记下。 “重来,小师姐想吃什么口味儿的?” “草莓味儿。” 没想到虞淼又摇头:“不对不对,是‘草莓味儿哒’最后一个字声音要拉长……” 常少祖微一抬手,房门猛地合上。 “砰——!” 常少祖撇了门口一眼,淡淡道:“宗内禁止拉帮结派,男女都是人,吃个馅饼,还给你吃出优越感来了。” 虞淼在门外气得跳脚:“师尊你差点儿撞到我鼻子!” 常少祖没理会门外的叫嚣,抬手拍了拍江不宜的肩膀:“来,转身,本尊给你重新扎一下头发。” 江不宜受宠若惊背过身,乖乖坐好。心中感慨,原来当女孩儿这么好,师尊还会给她扎头发。 微凉的指尖在发丝间穿梭,时不时碰到头皮和脖颈,奇异的酥痒,让他忍不住轻轻发抖。 明明净方阁无一位女眷,常少祖手法却异常熟练,很快便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发式简洁,发尾自然垂落在肩,好似燕尾。 扎好了头发,常少祖勾起他下巴瞧了瞧,又拿出手帕,沾着水一点点擦掉他脸上的妆容,却不料江不宜抓住了袖口。 “师尊,别擦,擦了就,不好看了。” “又是淼淼说的?”常少祖摇了摇头,拉下他的手,继续擦拭:“你们这个年纪,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江不宜小脸儿腾一下红成了猴屁股,眼睛一时不知该往哪放。 师尊夸他好看耶…… 下午练完琴,虞淼又被先生叫走挨骂了,江不宜一个人坐在净方阁外的凉亭里,一阵凉风吹来,一片落叶轻轻落在了琴弦上,江不宜抬手轻轻拂去叶片,发出微的声响,洁白发带随风飘出漂亮的弧线。 这一幕恰巧让路过的两名弟子看到,不禁驻足呆望片刻,回过神后,窃声道:“师尊啥时候又收了个小师妹?你听说了吗?” “没有,哎,你觉得她俩谁好看,我喜欢这个,聘婷婉约,温柔似水,日后娶回家定是位贤妻良母!” “滚犊子吧,能拜到咱师尊门下,人家敢嫁,你敢娶吗?不拿剑削你都是好的,还贤妻良母……” 许是两人讨论声音有点儿大,惊扰了凉亭内的小姑娘,小姑娘回过头,看到两人后,远远拱手唤道:“四师兄,五师兄。” 熟悉的声音让小四愣了一瞬,再定睛一看,瞪大了眼:“小,小不点儿?!你怎么穿着小姑娘的衣服,难道……真的假的?我不信,除非你脱裤子给我们瞧瞧。” 小师妹变“小师弟”,方才的顾及已然荡然无存。说话间,小四小五已经凑了过去,一个伸手捏他的小脸,另一个手摩挲着他的衣服。 江不宜对他们突然亲近的举止感到不适,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脱裤子?看什么?” 闻言,小四和小五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怪笑道:“看什么?当然是看……有没有鸟啊!哈哈哈哈哈……” 江不宜疑惑:“我裤子里,怎么会有鸟?” “哈哈哈!有没有看看不就知道了?”小四说着给小五一个眼神儿。 直到被人架住胳膊,动弹不得时,江不宜才隐约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欺负了。 小五的手已经掀开他的裙摆,膜上了他腰间的腰带,许是第一次脱女孩子的衣服,一时找不到系带在哪。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稚嫩的暴呵声在耳边炸响,小四小五吓得手一抖,抬头见是虞淼,又松了口气,坏笑再次浮上脸。 “小师妹?要不要过来一起看啊?哈哈哈哈!” 虞淼听着他们调戏,急得脸都红了:“你,你们!放手!我要告诉师尊!” “我要告诉师尊!”小四夹着嗓子,学着她说话的语气,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可他还没笑完,脸上突然遭到一袭重击,撞得他闷哼一声,往后倒退好几步,下意识松了手。 江不宜收了脚,一个翻身,手掌稳稳撑地而落,冷眼道:“笑你麻痹。” 事情反转的太突然,小五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弯腰去抓他。 却不料江不宜顺势又是一脚,猛踹在小五肩头,力道大得甚至听到骨骼碎响。 小五捂着肩膀,痛得呲牙咧嘴,狠狠道:“开个玩笑至于吗?要不是师尊护着你,师兄今天非得教教你怎么做人!” 江不宜拍了拍手上的灰,向他身后招了招手:“大师兄!” 小四小五一个激灵,对视一眼,忙连滚带爬地跑了。 江不宜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望着两人背影,轻嗤一声:“煞笔。”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虞淼,惊得嘴都合不拢,人都跑远了才扑上来抱住他,眼底好似有星星在闪:“小师姐!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勇猛的人!” 江不宜:“……” 虞淼又皱起眉头:“不过,女孩子怎么能骂人呢?也太不淑女了。” 江不宜:“我骂人了?” 虞淼:“……” 江不宜又问:“为什么,女孩子不能?” 虞淼又开始显摆自己的学识:“当然不能!你没读过《女儿经》和《女诫》吗?” 江不宜摇头:“你读过?” “……也没有,”虞淼一扭头,拉着他往藏书阁方向走:“但我阿娘老是念叨,女孩子都要读这个,才能明事理,识大体,以后嫁个好夫婿。” 江不宜听不懂,只能应和着点头,说:“但是我没有阿娘。” 虞淼一愣,脚步慢了下来:“啊?那你阿爹呢?” “我也没有,阿爹。” “那,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江不宜歪了歪脑袋,理所当然道:“只要,能吃饱就行啊,夏天可以摘果子,冬天就挖雪吃。” 虞淼突然停下了脚步,就在江不宜疑惑时,她猛地抱住他,眼眶里弥漫上泪水:“你好可怜……” 江不宜更加不解:“为什么可怜?我从雪山,走到人间,一路见过很多好玩儿的,吃过很多好吃的,后来又遇到师尊,来到灵云山,像来到仙境一样,一直都很开心啊。” 虞淼像看傻子似的看他,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以后我阿娘就是你阿娘,我阿爹就是你阿爹,再过七日便是阿娘生辰,我带你回家,跟我睡一个大屋,阿娘肯定特别喜欢你,会给你做很多好吃的!” “比师尊做的还好吃?” “至少没有毒。” 为了给江不宜普及人间大家闺秀行为准则,俩小孩儿在藏书阁里一直找《女儿经》找到天黑。 “你去那头,我在这头,”虞淼指着最东边的书架,双手叉腰,气鼓鼓道:“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藏书阁,还能连本《女儿经》都没有?” 江不宜点头,去到最东边的书架,在找最下面一排时,目光突然凝在了一本纯黑色的书上。藏书阁的卷轴和书本每月都有人修缮打理,只有那本书看起来又破又旧,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 江不宜好奇地抽出书本,封皮也是纯黑的,看不出字。 他打开第一页,空白,又连翻了三页,都是空白的,他这才发现全书竟一个字都没有,正纳罕着要放回去,却在放回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带棱角的东西。 他拿掉旁边的书,把那硬硬的东西拿出来,竟是一个木制盒子。盒子上雕有许多它没见过的虫子似的花纹,看上去像某种图腾,没有上锁。 就在江不宜禁不住好奇心,手摸上盒盖时,脑海中那道陌生男声突然响了起来,语气异常兴奋。 “打开它,打开它……” 江不宜立即抽回手,塞回盒子,堵上书,毫不犹豫起身离开。 来时书架是什么样,走时还是什么样。 两人最终也没找到《女儿经》,夜里,不知怎得,江不宜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梦里他长大了好几岁,身量已与师尊相差无几,身上衣物却极为破旧,东一块西一块打着补丁,活像个乞丐。 梦里师尊对他温柔地笑着,带他去了一处山洞。阳光渐渐遁藏,师尊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不见,转过身,神情冰冷让他如堕冰窖。 “师,师尊?” 他听到自己声音开始发颤,脚步开始后退。 “本尊听说你的金丹,能起死回生?呵,畜生,还算有点用处。” 师尊朝他伸出右手,掌心中有白色光芒乍现。 他转身要跑,身体却浮至半空,心脏好似要被人生生挖出来…… “啊啊啊啊——!” 江不宜猛睁开眼,瞳孔如细线般竖着悬在眼中,正撞入常少祖琉璃般的浅眸。 常少祖眸底一寒。 19、防备 那一刻,江不宜好似看到了多么可怕的洪水猛兽,脸色唰地变白,猛地往后退去,直到后背砰一声撞上墙壁,退无可退。他改坐为蹲,双手撑地,脊背紧绷好似一张拉满的弓,俨然是防备的姿态。 虞淼惊呼一声:“小师姐的眼睛!” 江不宜蛇似的眸子猛地朝她射去,吓得虞淼捂住了嘴。 常少祖起身挡在了她身前:“没事,你先出去。” 虞淼离开后,逼仄的空间便只剩下了二人,江不宜抓着床单的手指更紧了几分。 小畜生现在的状态常少祖再熟悉不过,他刚受完那八十一道销魂鞭,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时,每每看到他,就会变成这副模样。警惕地缩到墙角,朝他露出锋利的爪牙,好似受伤的小兽虚张声势,企图吓跑天敌。 说到底不过是身体在受到巨大打击时,呈现的一种自我保护状态罢了。 常少祖处理的手法也向来简单粗暴,直接打晕,连废话都懒得说一句。 敢朝他呲牙? 常少祖像先前一样,抬手掐诀,白色荧光渐渐在他掌心凝结,江不宜瞳孔瞬间缩成细线,炸毛般露出獠牙。 常少祖看着他这副模样,脑海中猛然闪过前日夜里,江不宜落汤鸡般推开虞淼房间的画面,掌心的荧光又再次散去。 罢了,打晕他,自己也难免遭罪,不过是废些口舌罢了。 常少祖蹲在床边,尽量让自己视线能比他稍矮一些,然后朝他伸出了手,柔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看清楚我是谁。” 江不宜似是听懂了,渐渐收起了獠牙,眼睛专注地盯着他。 常少祖见他脊背放松下来,朝他勾了勾手:“乖孩子,过来。” 他琉璃般的眸子里盛着醉人的温柔,让江不宜内心的戒备越来越低,竟真俯下身,朝他缓缓爬了过去,并试探着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手心。 常少祖一动不动,任由他试探,直到他把整个小手都放进了他的掌心,他才轻轻握住,冲他笑了笑:“别怕。” 江不宜紧张了一瞬,看着他笑容又愣住了,最终磨蹭着膝盖,爬进了常少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缩成小小一团。 常少祖抱着他的背,往上托了托,好让他看清他的背后,彻底放下戒心,却不料左肩猝然一阵钻心的疼,疼得他脖颈暴起了青筋,差点儿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畜生! 不知过了多久,小畜生似终于确定眼前人不会对他造成伤害,慢慢松开了獠牙,嗅着他脖颈间好闻的香气,讨好地用鼻尖蹭了蹭。 江不宜獠牙内含有腾蛇毒素,哪怕是头老虎被咬了,不出半个时辰也得被撂倒在地。 常少祖很快便感到左肩的疼痛被麻木替代,但他依旧一动未动,直到怀里小人儿重新睁开眼,轻抖了一下,受惊般抬起头。 “师,师尊?” “滚。” 常少祖脸上好似结了层冰霜,左肩处逐渐晕染开刺目的红。 江不宜嘴里血腥味儿尚未散去,目光凝在师尊的左肩,瞳孔好似被刺了一下,小脸瞬间煞白如纸。 他手忙脚乱退出师尊怀中,小手想替师尊捂住那伤口,又怕下手太重,最终尴尬地停在半空,眼底水光破碎,磕磕巴巴道:“师尊,我,我不知道,我没想咬您,怎么,怎么流这么多血……” “我,我牙里有毒,师尊快躺下……别走,师尊别走。” 江不宜从床上跳下,迅速整理被褥,一抬头却发现常少祖拂袖欲走,连忙拉住他,现在走动只会加剧血液流动,让毒素蔓延得更快。 常少祖:“不走等本尊昏过去,再让你咬一口?” 江不宜眼眶泛红,嗓音哽咽,连连摇头:“不咬,不咬,断不会再咬了。” “滚。” 常少祖深深看了他一眼,一拂袖,再次将他甩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不宜追着他出去,却听到门外虞淼的惊呼。 “师尊!您怎么伤成这样!?” 愧疚好似一只大手死死捏住他的心脏,江不宜最终止住了脚步,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江不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哭得嗓子都哑了的时候,一阵轻快的脚步悄悄推门进来,凑到他旁边,好奇问道:“小师姐,你是妖哦?真的是妖哦?” 一下子被戳到痛处,江不宜艰难地点了点头,刚止住的泪水,又哗一下流出来,他又趴回床上大哭起来。 虞淼戳了戳他的肩膀:“那你会化形吗?” 江不宜边哭边说:“不,不会。” “那你吃过人吗?” “没有……” “那你……” “你能不能别问了,没看到,我在哭吗?” 虞淼撇了撇嘴:“咬都咬了,哭有什么用?” 江不宜:“你说,什么有用?” 虞淼眼珠转了转,拉着他到桌案边坐下,将润好的毛笔塞进他手里:“写,师尊在气头上定不会见你,那便把想说的写下来,多说些好话,师尊心一软,便不同你计较了。” 江不宜眨了眨眼:“有用吗?” “我阿爹每次都是这样哄我阿娘的!” 江不宜写到一半,虞淼凑过头去一看,很快皱起眉头:“哪有人一上来就写这么直白的!没人告诉你,在向别人承认错误时,要先用一个小玩笑做铺垫吗?” 江不宜眼睛一亮:“有道理!” 江不宜刚写到一半,虞淼又摇头:“不行,你在请别人做事前,都不会先客套寒暄一下吗?” 江不宜恍然大悟:“好!” 夜晚戌时。 常少祖昏睡了一下午,现在才刚清醒了些。泡过药浴后,伤口便不再流血了,大玥给他上了药又包上纱布,在他昏睡时一直守在旁边,此刻正一边替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一边汇报他亲手嫁接的那棵小白花的长势。 好在小白花长势喜人,让常少祖一整天像被喂了屎似的心情,得到稍许宽慰。 说着说着,门缝里飘进来一页小纸,吸引了两人注意。 常少祖将头从大玥腿上撑起:“去看看,什么东西。” 大玥走到门口,捡起纸片打开,看完上面字后,先是嗅了嗅纸片,然后露出怪异的表情。 “怎么了?” “看字迹是小师弟,上面说,这纸沾了一种名为‘万里香’的异香,闻到后心情会变好。” 常少祖眉梢一挑,他还真没听说过这种“异香”,颇感新鲜地朝大玥伸出手:“那小畜生还知道哄本尊开心了,有长进。” 大玥揉了揉鼻子,欲言又止,将纸片递给了常少祖。 常少祖满怀期待接过了纸片,可他左闻右闻,上闻下闻,除了墨汁味儿,没闻到一丝香气,不禁拧起眉:“本尊鼻子坏了?” 大玥刚欲回话,门缝里又飘进来张纸片。 大玥捡起后,眉心拧得能夹死苍蝇。 “说什么了?” “他说……因为异香名字叫‘万里香’,所以要隔开一万里才香……” 常少祖脸色瞬间比吃了屎还难看,沉声道:“他戏耍本尊?” 一张张纸条被投递进来,大玥捡起纸片,转述道:“他问您开心吗……” “如果您依旧不开心,那就抬头看看月亮。” 常少祖下意识撇了眼窗外:“月亮?为什么?” 大玥抿了抿唇,艰难道:“他说……因为今晚的月亮有两个尖尖,看上去,像是,像是……在笑着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常少祖气得手指捏的咯吱响,砰地一声砸在床上:“本尊看他是嫌命太长了!” 门外还在不停塞纸条的俩小孩儿听到砸床的动静对视了一眼。 江不宜犹疑道:“师尊看了,真的会开心吗?” 虞淼拍着胸脯打包票:“肯定会!百试百灵!” 她话音刚落,房门吱嘎一声,被从内打开,江不宜闻声望去,心下一喜:“师尊!” 却不料常少祖一把躲过他手中剩余的纸片,两三下撕了个干净,末了随手一撒,冷声道:“哪凉快哪待着去。” 江不宜被他眼神冻得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旁边哪还有虞淼的影子? 他见常少祖要走,连忙扒住门板,急道:“师尊别走,别走!” 常少祖怕门挤到他手,回头看着他,江不宜被他看得一紧张,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我,我,您,师尊伤,好些了吗?” 常少祖:“如果今天的月亮没有两个尖尖,本尊会更好。” 江不宜一愣,松了手,房门砰地一声再次紧闭。 他垂下头,改坐为跪,一跪便跪了一个时辰。 房门终于再次打开,常少祖身披白色狐裘外衣,眼睫低垂,执拗的小畜生,冷冷道:“你以为在这儿跪上一夜,本尊就会对你说好话吗?” 江不宜摇头,不知是哭得还是冻得,带着浓浓的鼻音:“师尊罚我吧……” 常少祖:“回去。” 江不宜依旧摇头,他抬起脸,眼底泪光闪烁,却沉着一股似有万钧的力量,道:“用我的金丹。” 常少祖袖底的手一紧:“你说什么?” 江不宜道:“我的金丹能起死回生,师尊拿去,治伤,应该管用。” “……谁告诉你的?” “梦里,梦里师尊告诉我的,今天的梦。” 难怪会出现自我保护状态。 常少祖又问:“你梦到什么了?” 江不宜右手抚上左臂,似心有余悸:“梦到师尊,引我去山洞,取我的金丹……有用。” 常少祖垂下眼,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在眼底投下斑斑阴影,看不清情绪:“本尊不要你的金丹,你回去吧,本尊原谅你今日之事了。” 江不宜见他转身,急道:“为什么,难道没用吗?” 常少祖笑了声:“梦里的话,你当真?” 20、睡觉 常少祖回到房间便笑不出来了,他钉子似的直愣愣插在在房间中央,无视大玥的呼唤,在大玥拿着药和棉布走来时,一掌掀翻了桌子。 大玥看着洒落满地的茶水,悻悻道:“谁惹您了,发这么大脾气?” 常少祖低着头:“出去。” “……记得上药啊。” 大玥摸了摸鼻子,把手中东西放在了床边柜子上,转身出了门,他还没来得及拉上门,就感到背后一阵风袭来,门板砰地一声巨响,自己合上了。 门外一大一小对着紧闭的房门,面面相觑。 大玥:“你又惹他了?” 江不宜:“没有吧……” 大玥免得常少祖发起脾气来又伤及无辜,临走时,把江不宜也拉走了,边走边聊道。 “昨日送你的那两套衣裳还合身吗?” “合身。” “下一套想要什么颜色和花纹的?” “粉红色!” “嗯……也不能全要粉红色吧?” 卧房内。 方才还整洁一片的房间,此刻好似被狂风暴雨劫掠过一般,桌椅全部掀翻折断,书本被撕碎散落在地,就连墙壁上悬挂的书画也未幸免于难,只有床榻还算整洁。 常少祖斜倚在床榻上,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外袍褪去,肩上的棉布又隐隐透出血渍,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盯着前方某处,眼眶微微发红,阴狠的模样好似要连床榻也碎尸万段。 他早该想到的。 同心锁是以施术人一缕魂魄为引,一旦成功,这同心锁便如同锁链,连接着两道灵魂,刀砍不断,火烧不化,哪怕是你到了阴曹地府扇了阎王爷一巴掌,也能把你给拽回来,所以他根本就杀不死那畜生。 既然他能重生回来,为什么那畜生不能? 今日的梦便是一个预兆,预兆着他的灵魂也在慢慢苏醒,如今小畜生对他爱慕有加,言听计从又如何?失了心智时,不还是咬了他?倘若真等到那畜生醒过来,又岂会是咬一口这么简单? 常少祖眼底一抹寒光一闪而逝。 如果真有那天,不,不用等那天,要是小畜生再如今日这般咬了他,他一定毫不犹豫,把他脑袋拧下来。 最近,不仅是大玥,几乎所有来过净方阁的弟子,都发现师尊这两日有了一个新的爱好。钓鱼,磨刀,和杀鱼。 杀了鱼自己不吃,也不给别人吃,就把鱼往湖里再一扔,看着其它小鱼将它分食殆尽,乐此不疲。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师尊今日心情不好,只有江不宜以为师尊是想吃鱼了,大半夜敲响了师尊的房门,怀里抱着一大筐活蹦乱跳的鱼。 常少祖打开门,扫了眼筐里的鱼,对上他巴巴望来的大眼睛,没让他进,也没不让他进。 江不宜小心道:“师尊,我,我做噩梦,睡不着。” 常少祖眉梢一挑:“所以,你把本尊湖里的鱼全捞上来了?” 江不宜乖巧点头,把怀里鱼又往前托了托。 常少祖:“你都捞上来,本尊还钓什么?” “……那,那我再放回去。” 江不宜神情一慌,就要往回跑,常少祖颇感无奈:“回来,什么事?” “我,我……”江不宜紧紧抱着鱼筐,低头“我”了半天,才怯怯抬头:“能不能,能不能……跟师尊一起睡?” 先前师尊就可以陪虞淼睡觉,她俩都是女孩子,那应该也可以陪他吧? 常少祖沉默半晌:“你多大了?” “……” “下不为例。” 江不宜眼睛一亮,跟在常少祖屁股后面就往屋里走,被常少祖斜了一眼。 “别拿进来,放门口。” 常少祖本就打算休息了,床褥都命人铺好了,现在不得不又拿出一床被子,扔到江不宜身上:“自己铺。” 江不宜嗅着被子上好闻的兰花香,应了声,开开心心把被子铺在了窗边的美人塌上。 常少祖脱了鞋回头看到哼哧哼哧铺被子的小畜生,皱起眉:“你去哪儿睡?” 江不宜:“……?” “你不是要跟本尊睡?” 江不宜本以为能和师尊睡一个房间已经很奢侈了,能跟师尊同塌而卧,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他生怕常少祖反悔似的,抱着被子屁颠屁颠爬上了床。 深夜。 身周全是梦寐以求的兰花香,耳畔是师尊平稳的呼吸,一歪头就能看到师尊的睡颜,江不宜半张小脸儿埋进被子里,用力嗅着上面的香气,好似怎么也嗅不够。 一个时辰都要过去了,他兴奋的心跳依旧扑通扑通响彻于耳,脸颊也潮红一片。 江不宜翻来覆去睡不着,歪头去看常少祖,用气音小声唤道:“师尊,我开心地睡不着……” “师尊睡着了吗?” “师尊?” 常少祖:“嗯?” 江不宜:“今天的月亮没有尖尖哎,好亮啊。” 常少祖深吸一口气,嗓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翻了个身背对他:“再吵滚出去。” 江不宜终于老实了,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常少祖睁开了眼,他坐起身,借着月光,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江不宜微拧的眉心。 现在的日子他过得很舒坦,不想再重新来过了,本想再缓几日,但既然这小畜生自己送上门来了…… 常少祖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陷入梦魇中的江不宜眉心越拧越紧,眼皮下眼珠飞快转动,唇边泄出难受的嘤咛,双手抓着自己的脖颈,如溺水般挣扎起来,憋得满脸涨红。 江不宜突然睁开了眼,毫无例外,瞳孔又变成了一道细线,悬挂眸中。 常少祖抬手掐诀,掌心聚集起白色荧光。 江不宜看到他明显怔了一瞬,似为了看清他的模样,缓缓凑了过去。 常少祖手指动了动,最终任他凑到了自己胸前,嗅着什么。 片刻后,江不宜抬起头,眸中细线如水墨般化开,他神色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目光落在常少祖单薄的里衣上,抓起被子往他身上拽了拽。 “师尊,不冷吗?” “……” 常少祖掌心荧光散去,却并未放下戒心,眼睛依旧追随着江不宜的动作。 江不宜给他拽好被子,耗光了所有力气般,身子一歪,栽进了他的怀里,闭上了眼,小脑袋无意识地往他脖颈间蹭,最终搂住了他的脖子。 江不宜长长呼出一口气,眉心轻拧,抱怨似的小声喃喃:“师尊,我刚刚,又做噩梦了。” “您能不能,抱抱我?” 常少祖犹豫了一瞬,掀开被子,把他抱进了怀里。江不宜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好似抱着个小火炉。 小火炉又开始往上爬,直到又搂住他脖颈才罢休,鼻尖在他脖颈间蹭来蹭去,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果露的皮肤上,让常少祖戒心又提了起来,手心再次聚起荧光。 江不宜却一歪脑袋,好似睡着般,喃喃道:“好香,师尊好香……” 说完这句,便再没了动静,怀里很快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常少祖低头去看,他不知又做了什么美梦,连嘴角都是上扬的。 看来还能再留几日。 常少祖终于放下了戒心,打算把小畜生再塞回他自己被褥里,却发现他抱得实在是太紧了,拽不下来就罢了,还睡得太死,叫也叫不醒。 常少祖半夜未眠,此刻放下戒心,困意正浓,便没再喊他,任由他抱着睡了过去。 正常人醒的都是比常少祖早的。 江不宜醒来后,一抬头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发现自己是被师尊搂在怀里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高兴地在他怀中快要拧成麻花,被常少祖连人带被子全扔出了门。 发现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后,江不宜更高兴了,看到小狗和虞淼追着玩儿,结果没看到泥地上有水,一人一狗接连摔了跟头,都能笑得直不起腰来,被虞淼翻了好几个白眼。 下午琴艺课上,虞淼偷偷跟他聊天,她说了什么江不宜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在最后听到她说“下课后咱就去找师尊……”,他耳朵立马竖了起来,应道:“好呀!” 下课时,太阳还未落山,俩小孩在净方阁后面的小湖边找到了正在垂钓的常少祖。 江不宜眼睛一亮,率先飞奔过去,蹲在常少祖身边巴巴望着他手里扭来扭曲的小虫子。 “师尊,我帮你串鱼饵!” “不用。” 常少祖串好鱼饵,一甩鱼竿,啪一声甩进湖水中。 虞淼则站在旁边叉着腰,兴师问罪般:“师尊,阿娘给淼淼写信了吗?她说了每隔七日都会写给淼淼的。” “……本尊没注意,待我回去问问大玥。” 常少祖下意识往旁边一扭头,差点儿撞到凑到自己嘴边的暖玉杯。 江不宜:“师尊渴不渴?” 常少祖皱了下眉:“不渴。” 虞淼看了江不宜一眼,又看向常少祖,轻哼一声:“师尊一点儿都不上心,您可知再过两日是什么日子?” 常少祖垂下了眼,思索片刻道:“……什么?” 虞淼气道:“是阿娘的生辰!师尊竟这都能忘!再过两日淼淼想下山去给阿娘祝寿……” 常少祖:“不行。” “为什么不行?” “宗门规定,新拜入门的弟子,三年内不得出灵云山。” 江不宜全然没听到虞淼在说什么,眼睛全粘在常少祖身上。 “师尊晒不晒?” “不晒。” “师尊冷不冷?” “不冷。” “师尊……” “小师姐!!!” 江不宜一抬头,虞淼竟已经离他有五六步远了。 虞淼眼含泪花,美眸怒瞪着他:“你还走不走?!” 江不宜看了眼常少祖,又看了眼虞淼,没出息道:“我,我想陪……” 虞淼狠瞪了他一眼,扭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了。 “你别哭呀!”江不宜傻眼了,连忙追上去。 21、下山 虞淼房间。 江不宜被虞淼按在桌案前,右手塞了根笔,左手塞了数张空白符纸,一抬头便对上虞淼不容拒绝的小脸,顿时一阵发愁:“我真不会画定点传送符,你别难为我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在偷偷修炼!” 江不宜蓦地瞪大了眼:“……” 虞淼双手环胸,阴恻恻笑了笑:“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告诉师尊……” 江不宜立即心虚地捂住她的嘴:“帮,我帮,你别说。” 江不宜没说谎,他虽自己偷偷画过不少,但都是一些能立即实践的,比如像荧光符,漂浮符,但像传送符这种的,万一失败了都不知道自己被传送去哪儿了,实在太容易被发现了。 江不宜从自己床底下掏出一摞书,找到传送符那一页,又抬起头:“可是师尊说,山下有好多妖兽,专门吃小孩……” 虞淼翻了个白眼:“你不也是妖?你怕什么?” 江不宜:“……我忘了。” 江不宜咬着笔,比着书上的符咒,手指在空中画了两圈,然后提起笔,在符纸上一气呵成,画成那刻,墨迹好似印入了纸中,散发出白色光泽。 江不宜拿起符咒,虞淼凑过头来,皱起眉:“这就,就好了?怎么跟书上画的不太一样?” 江不宜也没自信:“应该差不多,要不先找人试试?” 俩小孩儿去找了小四,小四脸上被江不宜踹的那一脚到现在还没好全,一看到她俩就没好气,说什么都不肯帮,直到虞淼阴阳怪气说了句“你该不会是不会用吧”,小四立马拍案而起,夺过了符咒,问他能传多远。 江不宜依旧没自信:“应该能到山脚,再远了,我不确定。” 小四嗤笑一声,第一次画,能传出去一里地就算天赋异禀了,到山脚根本不可能,但一扭头,看到江不宜穿着女装皱起眉头的模样,着实是我见犹怜。 小四心忽地软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小能画成这样,很不错了,交给师兄吧。” 他想着传远一点,让江不宜能高兴一点儿,自信一点儿,便一股脑将能用的灵力都用上了。 下一瞬,小四消失在原地。 俩小孩儿对视一眼,立马跑去净方阁门口等,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日出,又从日出等到日落,小四还没回来。 俩小孩儿心里慌慌,坐在门口的石凳子上,巴巴地往远处看。 江不宜:“四师兄,不会被妖兽给……吃了吧?” 虞淼:“不能这么倒霉吧……” “你们俩看到四师弟了?” 大玥不知何时站到她们身后,俩小孩儿一激灵,齐齐坐正了身板,连摇头的方向都像是商量好的。 大玥眯起眸子,探究的目光落在不停眨眼的两张小脸上。 江不宜快要绷不住时,虞淼适时开口问:“大师兄找四师兄是有什么事吗?” 大玥收回了视线,叹了口气:“告诉你俩也无妨,玄冥仙君圆寂之日将近,师尊要炼制无妄丹为仙君续命,如今还差一味药引,需人去采。” 江不宜总觉得“无妄丹”这三个字从哪儿听到过,下意识问:“大师兄不能去采吗?” 大玥转头看向天边落日,道:“……如今师尊身旁离不了人,你俩这两日老实些,别去打搅师尊。” 大玥又嘱咐了两人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江不宜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皱起了眉。 虞淼却勾起嘴角:“这糟老头子圆寂得可真是时候。” “糟老头子?” “都活了几千年了,还活不够?要不是师尊,他早三百年前就该圆寂了,现在到日子了,又要师尊替他续命,如此贪得无厌,早晚有一日要受天罚。” 江不宜还想问什么,不远处突然有一道白光坠落,伴随着哐一声,刀剑落地的脆响,两人闻声望去,正是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四师兄。 “呕——!” 小四一回来,就扶着剑在草堆里一阵狂吐。他身上好似被海水泡过,结着盐颗粒,皱巴巴贴在身上,衣服也破烂不堪,头发散乱插着木棍和海草,好似民间捡破烂的乞丐。 俩小孩忙迎上去,欣喜道:“四师兄!太好了,你还活着!” 小四一抹嘴角污渍,抬起苍白的脸,恶狠狠瞪着两人,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在这儿盼着我死呢?敢坑骗我,说什么第一次画,我信你娘的狗屁!” “亏得我还用上全部灵力,结果给我传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语言不通就罢了,还要绑我去献祭!我御剑飞行了一天一夜!差点儿就死在外面了你俩知不知道?!” 俩小孩傻了眼,面面相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敢用高阶符咒戏弄我,你俩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师尊!” 小四用剑撑起身子,刚走出去没几步,便撞上了大玥,他可算找到了苦主,抱着大玥胳膊就要诉苦。 “大师兄,她俩……” “你先听我说,现在有个重要的任务……” “……?” 小四被大玥连拖带拽拉走后,虞淼抱住江不宜,眼底闪着崇拜的光:“高阶符咒!小师姐!你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吧!那你多画几张,我们岂不是想去哪就能去哪?” 江不宜扒开她的胳膊:“理论上是,但我忘了上次,怎么画的……” “放心!一张能用两次呢,你抓着我的手,还不够咱俩去的?” “可回来……” “不必担心!”虞淼一甩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叫阿爹安排辆大马车,再雇上一百个仙门弟子,还用怕什么妖兽?跟着你淼淼姐,你就只管吃香的喝辣的,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一,一百个?你家,好有钱。” 江不宜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虞淼骄傲极了,她扬起眉毛,双手环胸:“那当然,我阿爹可是镇国大将军,我家的房子有……有净方阁这么大,但比净方阁可热闹多了,上上下下三百口人,逛上一天一夜都逛不完。” 江不宜睁着大大的眼睛,听得极认真,虞淼说得更带劲了:“你知道温泉吗?就是会咕噜咕噜冒泡的那种水,泡着可舒服了,我阿爹……” 江不宜只需听着,什么都不用做,在虞淼嘴里,已经连同自己亲爹亲娘在内,把半壁家产都分给江不宜了。 常少祖近日闭关不出,大师兄更无暇顾及她们,俩小孩便打定主意,提前与授课先生请好了假,在虞夫人生辰前夜,趁着师尊休息的时候,悄悄下山。 当天夜里,俩小孩一人背着一个粉红色的小包袱,站在虞淼房间中央。 江不宜左手捏着传送符,右手紧紧拉着虞淼,桌上铺着地图,他心中默念画圈那处地点,催动灵力,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两人落在了一处瓦房屋脊之上,虞淼脚一滑,差点儿摔下去。 江不宜转身,低头,蹲下,对上猪圈里三头小乳猪齐齐望来的小眼睛,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虞淼:“你昨天说的,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虞淼:“……” 虞淼翻了个大白眼,背过身,在三猪一人的注视下,灵活的从房梁上跳了下去,沿着略显狭窄的石头路往前走,江不宜也紧跟着跳了下来。 “去哪啊?” “跟着我。” 俩小孩脚程不算慢,很快走过了黑漆漆的低矮瓦房堆,随着道路逐渐宽敞,房檐上红彤彤的灯火掩盖住月光的清冷,眼前视野终于开阔起来。 快到深夜,街上行人已所剩无几,大部分都关了门窗休息了,街边只有有几家商铺还亮着灯。俩小孩儿走了一路都饿了,虞淼轻车熟路带他到一处糕点铺,铺里还飘着米饭香气。 虞淼拽了拽手边的绳子,发出一阵叮当的响声。 “阿婆,我想买两块儿如意糕。” 屋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老妇看到两人惊讶了一瞬,紧接着露出热情的笑脸,包好如意糕递给虞淼时,虞淼从小包袱中掏出一块儿碎银。 老妇连连摆手:“哎哟,不用不用,多亏了将军照顾,我们家这小店儿才能经营到现在,小姐想吃,吃就行。” 虞淼冲她甜甜笑了笑,道了谢刚欲走,老妇又担忧的关切道:“夜里凉,你们俩穿这么薄能行吗,快进来,进来吃,烤烤火,暖和暖和。” 虞淼也不客气,拉着江不宜就进里屋去了。 老妇走在前面,拿身上围裙擦了擦桌椅,又给两人倒上热茶:“坐坐坐,吃完再走,不够吃跟阿婆说啊!” “谢谢阿婆!” 老妇又出去招待新来的客人了,虞淼拿出包好的如意糕,分一块儿给江不宜,一边烤着炉子,一边吃糕,舒服的不得了。 江不宜左右看看,皱起眉:“你不觉得,她有点奇怪吗?” “奇怪?没有啊,小师姐,你都叨叨一路了,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吗?来尝尝,可好吃了,啊——” 虞淼把糕点塞进了江不宜嘴里。 江不宜吃着糕点,余光悄悄瞥见老妇在门口与一位青年低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还往里屋看一眼。 江不宜蓦地站起身:“阿婆,有茅房吗?唔……我拉肚子。” 阿婆手抖了一下:“有有有,就在后面,阿婆领你去。” 江不宜:“不麻烦,我自己找就好。” 那位青年走了,老妇也没有进来。 江不宜抓起虞淼的手腕,低声道:“你陪我一起。” 虞淼一把甩开他:“这里的茅房臭死了,我才不去。” “是好姐妹,就一起上茅房。” “……好吧。” 虞淼在前,江不宜在后,俩人往后门走时,江不宜瞥见锅里刚做出来的如意糕,顺手抓了好几个,藏进了胸前。 江不宜走进后院时,虞淼正蹲在茅房旁边捏着鼻子:“你快点,臭死了!” 江不宜朝她走去,忽地耳尖一动,敏锐地捕捉到街上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他眉心一拧,连忙上前拉起虞淼,从小包袱中找出隐身符,在虞淼懵逼的注视下,右手一挥。 与此同时,后门被砰地一脚踹开。 22、通缉 一群腰佩长刀的官兵鱼贯而入,迅速将整个后院围得水泄不通。 江不宜紧紧捂着虞淼的嘴巴,不动声色退到墙角,看着官兵将后院砸了个稀巴烂也没找到两人,气恼地质问老妇,老妇吓得直哆嗦:“大人,这,这人刚刚还在这儿呢,没准,没准是顺着围墙跑了……” 官兵来的快,去的也快,待他们走后,江不宜拉着虞淼爬上墙头,往外一瞧,原来不仅是后院,整个小商铺都已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给围住了。 江不宜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冲你来的。” “为什么?没准儿是冲你来的。” “……他们又不认识我。” 虞淼终于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发现的?” 江不宜带着她爬上房梁,又轻手轻脚地找了个人少的缝隙,跳了下来,从刀与刀相交的空隙底下钻了出去。 跑远之后,江不宜才松了口气,坐在茶馆前的木制长凳上,皱起眉,断断续续解释道:“我不知镇国大将军厉不厉害,但听你描述,地位很高,那你就像……公主。” 江不宜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合适的词汇。 “我在人间待的时间,不长,我没见过将军,也没见过皇帝,他们坐得太高……皇帝再亲民,与百姓终究,尊卑悬殊,很奇怪,怎会有人胆大无礼到,拉公主进自家陋室……” 虞淼坐在他对面,趴在桌子上,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神情木讷地盯着前方:“为什么要抓我呢?” 江不宜察觉到街上巡逻的官兵明显多了起来。 “隐身符只有一个时辰……我们回去吧,这里,危险。” 虞淼一听要回去,蹭一下站起来,手撑着桌子,竖起眉毛:“怎么会危险?皇城脚下全是阿爹说了算,就连皇帝都不能奈何我们,怎么会有危险?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要抓的那个人,跟我很像,等回家我们就没事了!” 虞淼说完,一甩手,一扭头,气冲冲往前走,江不宜忙跟上去:“嘘,你小声一点……” 两人最终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宅子前。 江不宜从没在人间见到过这么大的房子,红墙像刚建成般崭新,高耸的房檐似乎连日月都能遮住,高高悬挂的牌匾上写着三个鎏金大字“将军府”。 如今整个大房子外,围了一整圈的官兵,与方才进屋抓虞淼的官兵穿着同样的衣服。宽阔的大门紧闭,从张牙舞爪的狮子头门环斜着往下,贴上了长长的白色封条,相互交叉,中央写着大大的“封”字。 一阵凉风吹来,门前满地落叶,沙沙作响。 虞淼顷刻间红了眼,她卯足了劲儿,猛地往大门口冲去,江不宜心头一跳,在她就要摸到门环前那刻,死死拉住了她,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把她强行往后拖。 在拉出去约莫两丈远时,虞淼才停止了挣扎,江不宜松了口气,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看了眼门,又看向虞淼:“这里很明显,不能走门吧?” 虞淼蹲在地上,指着门上的封条,逼人的目光望向江不宜:“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江不宜无措:“我,我也不知道……” 虞淼低头沉默了片刻,又蹭的站起身,就在江不宜以为她又要硬闯时,虞淼转身朝将军府后面走去。 这里的墙实在是太高了,外面没有借力点,根本爬不上去。 江不宜跟在她后面,看到虞淼拨开一处茂密的墙草,露出一个狗洞来。 狗洞大小刚好能容纳俩小孩身形。 虞淼率先钻了进去,等江不宜钻进去后,已经找不到虞淼的人了。 江不宜在曲折蜿蜒的走廊上绕了一圈,找不到出路,又回到狗洞旁蹲着了。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高高的楼阁,上面煤油灯还亮着,楼下不远处的晾衣绳上还挂着洁白的床单,但江不宜却一丝听不到除了风声之外的其他声音。 他低下头,手指摆弄着脚边的狗尾巴草。隐身符的作用随着时间流失,渐渐消退,耳边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江不宜抬起头,看到虞淼停在了走廊上。 她低着头,靠着柱子,瘦小的人儿单薄极了,让江不宜担心风把柱子吹垮,将她压塌在底下,于是走过去,站在了她旁边。 虞淼嗓音有些哑:“小师姐,为什么我家里没有人?” “我不知道……” “小师姐,我阿爹阿娘去哪了?” “我不……” 江不宜今晚说了太多不知道,话一时竟梗在了喉头。 虞淼抬起头,月光倒映在她眼中,好似湖中落入一团安静的火,瞬间蒸出湿漉漉的水雾来。外面围着官兵,她连哭都不能很大声。 江不宜没有爹娘,读不懂她眼中的慌乱和迷茫,只能抱住她,小手摸着她的头发,从后脑勺一直到后腰发梢,笨拙地安慰:“你别哭,灯还亮着,他们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我陪你等。” 虞淼点了点头,两人就依偎在走廊边,安静地等着。 不知等了多久,虞淼的肚子叫了两声,江不宜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如意糕,掰成两块,一块自己咬了一口,一块儿递给虞淼。 “我出来的时候,拿了好几个糕,还热乎呢,你饿不饿?” “我不想吃。” 江不宜看了眼手里咬了一口的如意糕,又都塞回了怀里:“那,那我也,等会儿再吃。” 两人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大中午,高墙内依旧寂静一片,只有树上鸟儿还在叽喳作响。 虞淼又转了一圈,依旧没人回家,她咬着冷掉的如意糕,垂下了眼:“今天是阿娘生辰。” “外面,有动静。” 江不宜耳朵贴在墙上。 方才还蔫儿吧唧的虞淼立即来了精神,也学着他把耳朵贴上去,果不其然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江不宜一个没注意,虞淼已经泥鳅似的钻了出去,想到外面的官兵,江不宜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紧跟着也爬了出去。 出乎他的意料,外面竟一个官兵也没有了。宽广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商量好了似的,全往一个方向涌,虞淼站在人群外,挤进去又被挤出来。 江不宜把她拽回来,手从墙上一擦,满手的灰就往她脸上摸,直到抹得她整张脸灰扑扑的看着像个小乞丐,才收了手。 “你不能被认出来,”江不宜又往自己脸上抹了两下,按着她的肩膀,“我们等人少了,再去。” 等人潮散去,两人正跟在尾巴里往前走,江不宜突然被虞淼拉到了路旁。 挤过密密麻麻的腿,江不宜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张贴着层层叠叠通报的榜。 榜上有新有旧,但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竟被一张画像填满,画上正是虞淼的脸,而画像上方,是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通缉”二字。 画下两行小字,江不宜只看清了“将军”“通奸叛国”两个词,还未全然看懂,虞淼已经一扭头挤出了人群。 江不宜慌忙去追,却被越来越多的人又挤了回来,等他挤出人群,虞淼已全然不见了踪影。 江不宜不熟悉地方,他钻回狗洞去找,也没找到,只能挤在队伍里往前走,最终来到了一处广场。 广场中央是一方人工搭起的木台,台上押着三四个人,有男有女,满身是血,头发散乱,遮着脸分辨不出模样,只有胸前的“囚”字清晰而醒目。 江不宜挤到最前面,目光飞快在人群中掠过,焦急地寻找着那张灰扑扑的小脸。 背后响起一道干哑尖利的男声。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我阿爹没有通奸叛国!他没有通奸叛国!你们不能杀他!不能杀他!!” 嘶哑而尖利的稚□□声如长笛般划破长空。 江不宜猛回过头,他看到如纸片般单薄的小师妹一脚踢掉火盆,爬上高高的篝火架,弓着腰,似乎要把喉咙都给喊破,脸上泪水与灰土混在一起,狼狈的像乞丐。 “抓住她!” “淼淼快跑!!!”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江不宜脚尖点地,腾空而起,已率先一步把虞淼抱下了篝火架,跳进了人群中。 “爹,娘!!” 虞淼近乎失控般挣扎着,江不宜死死搂着她,直到跳出人群,视线被淹没之前,江不宜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撞入台上爹娘的眼中,那些由虞淼突然出现,而带来的星星之火,直到这一刻才全部褪下,好似落了苍茫茫一片的大雪,带着凉意,却不冻人。 台上侩子手举起了刀,江不宜抬起了手,在刀落下之前,劈在了虞淼颈侧。 江不宜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过满城的追兵,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背着虞淼,不知逃了多久,以前他满身的力气用都用不完,如今却觉得腿脚重得像绑了千斤重的石头。 又一次被追兵围堵,走投无路时,他站在空荡荡的房檐上,双手双腿累得全在打颤,额角汗不知流了多少,让他干渴无比。 “圣上有令,凡与罪臣勾结者,杀无赦。” “放箭!” 漫天箭雨应声而落,江不宜没有剑,只能咬紧牙关,抓起一旁的树枝,一手抱着虞淼,一手抵挡,被逼的不住后退。 第二波箭雨落下时,一支箭没被拦住,直冲他眉心而来,江不宜倏然瞪大了眼睛,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瞎掉一只眼时,突然右肩一沉,他被猛地拽倒在地。 几乎眨眼间,虞淼扑在了他身上,用后背挡住了那只箭,还有接连而来的第二,第三支…… “虞淼!!” 第二波箭雨停了。 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衣服,一滴滴落在江不宜脸上。 虞淼痛得皱起眉:“小师姐,好疼,我好想爹娘……” 她声音细如蚊蚋,江不宜却觉震耳欲聋,但他被虞淼压着,却连翻身的力气都使不上了。 眼看着第三波箭雨就要到来,绝望如同火场中密不透风的烟雾般,裹紧了他的身体,榨干了他肺部的空气。 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那道陌生男声在耳边炸响,比以往都要清晰,带着从未有过的异常兴奋。 “哈哈哈哈哈哈!无力蝼蚁!这具身体,终将归属于我,啊哈哈哈哈哈哈……” 23、重生 两人躺在屋檐上,底下官兵看不清人死活。 官兵领队大手一挥,第三波箭雨再次铺天落下。 然而,锋利的箭矢在落到两人身上时,竟像落在了一块儿弧形的铁板上,箭尖密密麻麻地包围着两人,好似长出了刺猬,却无法触及两人分毫。 官兵各个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漫天箭矢突然调转了方向,直冲前排官兵而来,速度之快,似迅疾雷霆,官兵还未反映过来拿盾牌遮挡,就被长箭扎成了筛子。 一时,凄惨的哀嚎声,盔甲落地的闷响,不绝于耳。 “撤!!!” 官兵领队见势不明,令重官兵举起盾牌,全体后撤数丈,数百双眼睛紧盯房顶。 方才尚晴空万里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狂风大作,厚重的乌云浓积在一起,逼仄的空气似乎压在人头顶。 这时,房檐上,背着通缉犯逃亡的粉衣女孩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挺身而起,一团诡异的黑气由下而上环绕在她的身周。 这一刻,官兵无不握紧了手中武器。 黑气渐渐消失,粉衣女孩儿站定在狂风之中,双臂张开,衣裙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她闭着眼,眉心微微拱起,嘴角肆意地上扬,享受般长长的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呼——” “真棒啊!这个时代的空气……果然还是要自己呼吸,才最舒服……” “妖,妖魔……!” 一位胆小的官兵,吓得手一松,没能握住手中长弓,箭矢脱手射出,竟直直插中粉衣女孩儿的右肩。 粉衣女孩儿被冲力带得晃了两下。 空气骤然安静,只剩下呼呼风声,众官兵摒住了呼吸,死盯着被射中的人。 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襟,晕开红色,粉衣女孩儿似才察觉到般,低下头,手指缓缓摸上箭矢与肩膀连接处,下一刻,竟握住箭羽,硬生生拔了出来。 血液很快浸透了她半边身子,她却低低笑出声:“很疼啊……” 话音一落,粉衣女孩儿突然抬起右手,方才放箭的官兵不受控制飞到了她手中,脖颈正掐在她手下。 官兵这才看清她的双眸,竟是与蛇相同的竖瞳! 他吓得拼死挣扎,可奇怪的是,明明看上去瘦弱不堪一击的女孩儿手上力气却如铁钳般,似有万钧。被扼住了呼吸,官兵脸色很快涨红,额上青筋暴起。 粉衣女孩儿左手把玩着粘连有血肉的长箭,笑了笑:“你射中的是我哪边来着?” 她看了眼血流不止的痛处:“哦,右边。” 下一瞬,她嘴角笑容骤然咧大,抓着箭又狠又快地朝官兵右肩处扎去,神态癫狂,边扎边问:“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 官兵被扔到地上时,早已没了生气,右半边身子被扎的全是窟窿。 “哈哈哈哈哈哈哈!!” 鲜红溅在虞淼的脸上,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虞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伸手去拽“江不宜”的裙摆,费力地唤道:“小,小师姐……?” “嗯?” “江不宜”笑声戛然而止,低下头,目光在半死不活的虞淼脸上晃了一眼,一脚踢开了她的手:“死开。” “江不宜”抬脚向前,踩着空气,却如踩在台阶上一样,一步步走下了屋檐,耳边伴着刀剑出鞘的声音,脚步落地那一刻,无数把长刀齐齐对准了他。 冰冷的刃反着森白的光,脚踩在血水中,肌肉的劳损感与伤口的刺痛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他的神经,“江不宜”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滚烫,都在叫嚣着挣脱束缚,沉睡多年来,他从未有一刻感到如此真实的活着。 这种认知,让他兴奋地呼吸急促,心脏狂跳。 身后两道白光闪过,两具长刀趁他不备,猛劈在他的后背。 只听得“铮”一声刺耳的刀鸣,削铁如泥的刀刃非但未能撼动他分毫,反而如同被火烧化了般,融化成一滩铁水。 “江不宜”唇角一勾,不等官兵反应过来,他反手抓住两人的头发,如带着两副拳套般,朝墙上重重砸去,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猛,砸出道道残影,直到硬生生将墙面砸塌,将头砸成一滩烂泥。 “蝼蚁之辈。” 他愉悦地哼笑一声,松手那刻,两名官兵只剩下身子在外面趴着,头全埋进了塌陷的墙壁里。 “江不宜”浑身是血的模样着实骇人,靠前的官兵吓得不受控制哆嗦着往后退。 领队一脚踹在前面人屁股上,刀往那官兵脖子上一横,梗着脖子怒喊道:“退什么退?谁敢退我先砍了谁脑袋!不过是个孩子罢了,皇城脚下,何来妖魔!” 方才萎靡的士气骤然重振,官兵们各个握紧了手中武器。 领队挥刀指向人群中央浴血的女孩儿:“国师有令!取乱贼首级者,赏黄金百两!都给我上!” 霎时,上百官兵齐齐挥刀砍向“江不宜”,“江不宜”如笼中雀般避无可避。 刀剑劈下那刻,“江不宜”双足一顿,动作迅即,身子腾空而起,瞬间拔高数尺,稳稳落于聚起的刀尖之上,衣袂飘飘,猎猎作响。 他视线越过众人,如尖锐地长钉般,直勾勾钉进领队瞪大如铜铃的眼中:“我最讨厌,话多的人。” 几乎没人看到他是如何移动的,领队反应过来时,已被“江不宜”扼住了喉咙,眼前是她放大的稚嫩脸庞,鼻尖几乎要抵上她的,四目相对,那双怪异的眼睛突然弯起月牙儿般的弧度。 “想看烟花吗?” 不等领队回应,“江不宜”一个响指,身后刚欲冲上来的官兵一个个丢盔弃甲浮至半空,身体如气球般渐渐膨胀。 伴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在领队黑白分明的眼中炸成了火红的烟花。 领队瞳孔骤然一缩,看着面前女孩儿如同看洪水猛兽般,手中长刀哐当落地,嘴唇哆嗦着:“救,救……唔!” 他还未来得及发出完整的音节,就被自己方才扔下的佩刀压住了唇舌。 “江不宜”将刀尖塞入他口中,手掌缓慢地,用力地搅动,眼底闪着疯狂的红光:“喊啊,你不是话多吗?继续喊啊?啊?” 领队即将昏死之际,“江不宜”竟停下了动作,上扬的嘴角骤然下压。他甩手扔掉手里的刀,放过了抓着的脖子,转过身,鼻尖用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 “嗯?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在哪……” 余光中,视线越过重重墙壁,骤然锁定在数十丈之外的密林中的高耸大树之上。 “江不宜”一舔嘴角,又兴奋起来:“白衣……哈哈哈哈,我喜欢……” 他足尖一顿,如轻盈的雀儿,跃至房顶,踩着上面低矮的砖瓦,身子瞬间如弓箭般飞速弹射出去。 眼看着离那抹月白越来越近,“江不宜”脸上笑容也越咧越大,然而,在距离那抹月白仅剩几丈远时,他突然像被点了定穴,直愣愣从树杈上摔了下来。 “江不宜”面朝上,摔进落叶堆里。 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合:“你在,干什么?” “?!” “江不宜”瞳孔猛缩成一条细线,掐住自己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说话?” “这是我的身体,为什么,不能?”江不宜把手举到眼前,神情怔了一瞬:“怎么,这么多……血?”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鼠雀,蝼蚁!这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 “你在说什么。” 江不宜皱起眉,眼中浓缩的细线逐渐化开,形成澄澈的圆,方才身体的失控感也彻底消失。 江不宜眨了眨眼,望着密林遮掩下黑压压的天空,一时分不清是昼是夜,他想撑起身体,右肩处猛然传来的刺痛让他手一软,又摔了回去。 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他低下头,目光触到身上被染成暗红的衣裙,瞳孔骤然一缩:“什,什么……” 不远处,一袭萧萧白衫负手立于高耸树干之上,斗笠垂下的白纱与长长的净白发带交缠飞舞,狂风吹起白纱边角,隐约窥见那白到透明的肤色,和冷峻的下颌。 目睹了自“江不宜”右肩中箭到现在逐渐清醒的整个过程,常少祖指尖捏着的蓝色符咒如荧光般渐渐消散,他抬手压了压帽檐,一息之间,出现在“江不宜”落下的大树上。 江不宜敏锐察觉到动静,回头看到那抹白,他心头一跳,拼命用手在衣服上蹭,想擦掉手上的血,结果越擦越多,最终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 “师,师尊……” “血,我不知道谁的,不是我,不是我,小师妹,救我中箭,您快去救她……” 江不宜仰头望着他,紧张地话说不顺,浑身都在发抖,只能不停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砸在枯叶上。 常少祖未发一言,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看不清思绪,一双浅眸隔着薄薄一层白纱,清冷地有些凉薄。 江不宜逃避似的垂下头,呜咽道:“师尊,别看我,我——” “害怕”二字还未说出口,常少祖长袖一挥,他便昏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24、博弈 虞淼朦朦胧胧之间看到自己被一抹白色抱进怀里,那怀抱温暖而充满安全感,而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完蛋了,偷跑下山被发现了。 “师尊……” “别说话。” 常少祖运起灵气,源源不断的纯净灵气织成密密的线,填补在她后背的伤口。 虞淼只觉得一阵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僵冷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她伸手抓住了常少祖胸前的衣襟。 “小,小师姐……” “她没事。” 虞淼松了口气,往他怀中靠了靠。 常少祖修长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脸颊,眼角微弯,温和地安抚:“乖孩子,你也不会有事的。” 虞淼觉得今天的师尊格外温柔,疲惫不堪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很快昏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虞淼已回到了灵云山,她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只有后背伤口处还在隐隐作痛,她眨了眨眼,一偏头,看到常少祖手拿书卷,坐在床脚。 “师尊!” 下一瞬,书卷砰一声砸在床上,虞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常少祖抓着衣领从床上提了起来,那张清俊的面庞骤然放大,鼻尖几乎抵上她的。 常少祖眸子里全是压抑的怒火:“你是不是想死?!” “我是不是明确跟你说过,不准下山?!” 脑子里还是昏睡前师尊温柔话语的虞淼,彻底傻了眼,被他一吼,晶亮的眼珠瞬间模糊:“……师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常少祖手松了松:“……” “阿娘说的,七天一封信,也都是假的,对不对?” 虞淼眼中水雾越聚越多,近乎逼问般,望着常少祖的眼。 常少祖松了手:“……对。” 虞淼一下子跌在床上,眼泪唰一下掉了出来,她一抹眼泪,又爬起来,仰头望着他近乎冷酷的侧脸:“你不是剑仙首席吗,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能救救他们?我阿爹不可能通奸叛国!” 她一整句话都没有用敬语。 常少祖拧起了眉:“你想说什么?” 虞淼眼眶通红地瞪着他。 “卷轴话本里,说你性情如何冷漠,手腕如何残忍,我不信,全都不信,我不信小时候被我尿在衣服上都不会生气的舅舅,会是那种人!可你呢?” “你救过那么多人,为了给那个糟老头子续命,自己半条命都能不要!我阿娘是你亲妹妹!你为什么就不能救救她?!” 虞淼话音刚落,便被常少祖一掌掀飞出去,后背“砰”地撞到墙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震裂开来,痛得她小脸儿皱成一团。 “放肆,你以为在跟谁说话?” 常少祖沉下脸,冷冷道:“若不是答应了你娘,将你抚养长大,就你刚才的话,够本尊杀你一千次!” 虞淼咬着牙:“那你杀了我!” 常少祖幽冷的眸子倏然眯起,氤氲着浓浓的危险气息:“你真以为本尊不能杀了你?” 他作势抬手朝她袭去,劲风将她的发丝都吹了起来。 而往常怕黑怕疼还怕鬼的小姑娘,此刻竟梗着脖子,不闪不避,红红的眼睛倔强地瞪着他。 那毫不留情的大手最终还是停在了她面前。 虞淼眼泪不受控制顺着脸颊滑落,她看了眼眼前的手,又看向常少祖,嗓音发哑:“你杀了我啊,不是要杀我吗?” “……” 常少祖抽回了手,忽然觉得疲惫极了,他背过身,长长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闭门思过,在你想清楚做错了什么之前,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常少祖说完,毫不停留,大踏步朝门外走去。 虞淼知道这场亲情间的博弈,是她赢了。 若说方才她还会害怕,现在只剩下有恃无恐。 她越说越生气,抓起床上,柜子上的东西朝那背影砸去:“错的是你!我绝不可能向你认错!常少祖,有本事你就关我一辈子!” 常少祖未理会她的呐喊,关上门,在整个房间施加了禁足结界,又命大玥守在门外,不准让虞淼踏出房门半步。 常少祖刚欲走时,大玥拿出了刚从六长老那里换来的一枚极品渡生丹。 净方阁弟子各个皮糙肉厚,从不将小病小痛放在眼里,常少祖更是极少受伤,所以净方阁很少备这种极品疗伤丹药。 大玥如何也想不出,谁能将师尊伤得这么重,右肩竟被生生贯穿。原本这皮肉伤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担忧,可前日师尊炼制无妄丹,身体亏损实在太过巨大…… “方才给淼淼上药时,为何不拿出来?”常少祖拧起眉。 大玥愣了:“可,可师尊您的伤……” “死不了。” 常少祖显然不愿多谈,大玥也无法,只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将亏血本换来的渡生丹又收起来,等屋里的小祖宗安静下来后,再喂给她。 常少祖来到后山一处隐秘的洞穴,正巧是上次江不宜带虞淼来的那处,不同的是,洞内长着数朵巨大的发光蘑菇,最高约莫四五丈,或蓝色,或粉色的光亮,将洞穴点缀得如梦似幻。 最大那朵蘑菇下,聚着一小摊水洼,水洼类似常少祖常用的水镜,正一幕幕播放着江不宜失去意识后所发生的一切。 水洼前,被缚仙绳捆住手脚的江不宜目光呆滞地望着里面,连常少祖来了都没发现。 直到水面一激荡,所有画面与声音又归于平静,常少祖才走上前去。 “看完了?” 闻声,江不宜猛抬起头。 他脸色煞白如纸,惊慌失措望向常少祖:“师尊,不是我,那个人不是我,是他,我身体里住的一个人,他抢走了我的身体,我只是想逃跑,想活下来,没有,没有想杀……那么多人……” 江不宜紧张地咬到了舌头,解释不清,只能不停摇头,眼底带着浓浓地祈求,声音都发着颤。 常少祖走到他身前,蹲下,抬手将他散落在腮边的黑发捋至耳后。 江不宜用脸颊在他掌心讨好地轻蹭,无助的黑眸凝着他,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小狗,一眨眼,泪珠便掉了下来。 “师尊,您信我,求求您……” 常少祖指腹拂去他滚落的泪水,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又看,皱起眉:“怎么会一点儿也不像呢?” 江不宜听不懂他的话,呜咽道:“师尊,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我好怕……” “才两百三十五人,怕什么,没有他,你不早死了?” 江不宜怔怔望着他。 什么叫……才两百三十五人? 常少祖松了手,站起身,随手拍去衣摆上沾染的尘渍,甚至没看向他,语气平静又随意地问道:“你能让他出来,也能让他安静下来,是吗?” “我,我没试过……” “好久没活动过筋骨了,”常少祖垂眸,轻轻活动着手腕和右肩:“你放他出来,我从十数到一,当我说一的时候,你要让他安静下来。” “可,可万一我没做到……” 常少祖掀起眼皮:“我会杀了你。” 这一眼,如同一双寒冰雕筑的大手,在一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还在不停收紧。 常少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气平静地有些凉薄:“能做到吗?” 这一刻,江不宜明白了,常少祖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退路,这么做到,要么死。 江不宜没说能,也没说不能,用袖子蹭去了眼泪,闭上了眼。常少祖见状,左手指尖轻轻一动,他身上捆缚的缚仙绳全部解开,飞进了常少祖腰间的乾坤袋中。 不一会儿,“江不宜”睫毛轻颤了两下,再睁开眼时,慌乱迷茫的神情已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豹子被打扰了休息的厌烦和不耐。 他打量着面前巨大的发光蘑菇和浅浅的水洼,眉心拧起:“嗯?这小菜鸡在搞什么?” “十。” “!!!” 陌生又熟悉至极的清冷男声从背后响起,“江不宜”浑身一僵,瞳孔骤然缩成一跳细线。 他猛地扭过头,视线捕捉到那抹高不可攀的洁净月白,嘴角笑容瞬间咧大,眼底红光闪动,神态近乎癫狂。 “常、少、祖……哈哈哈哈哈!!” “本座想你想得好苦啊……” 他双膝微曲,眨眼间腾空数丈,高举右拳,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雷霆般迅疾而落,狠狠朝那袭白衣砸去。 “轰——!!!” 落地处深陷下去将近一丈深的大坑,坑内是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 “九。” 常少祖稳稳立于坑外的一块大石头上,漫天尘土,未沾染上他衣摆一分一毫。 “江不宜”目光紧随在他身上,兴奋地舔了舔嘴角,低笑出声:“我都要忘了,果然不管在什么时代,最难缠的还是师、尊您啊……” 他双唇翕动,脚下泥土竟潮水般涌动起来,红色光芒在他指尖聚集。 “江不宜”右手手腕一转,只听一阵隆隆巨响,泥土竟汇成一条九头巨蟒由地底钻出,体型之大,一口能将常少祖生吞入腹。 常少祖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吐字:“八。” 巨蟒张开獠牙,朝他猛扑过来,常少祖足尖一点,身子轻盈如飞,腾空跃起数丈,方才站立的大石头被砸了个粉碎。 巨蟒再次挥动蛇尾朝他袭来,常少祖左手凭空一抓,涌动的纯净灵力,如清泉般流淌而过,化作数条莹白丝线,如铺天盖地的巨网缠住整个蛇身。 指尖一勾,丝线勒入蛇肉,将巨蟒绞了个稀碎。 “七。” 常少祖在视野中寻找着“江不宜”的身影,背后发间忽有一阵凉风拂过,常少祖回过头,正对上一双蛇瞳,“江不宜”正近乎痴迷地嗅着他的发香。 “砰——!!” “江不宜”被他一脚踹出数丈远,身体深深嵌进洞壁,又跌落下来。 常少祖俊脸幽沉,敷上一层骇人的冰霜。 “江不宜”吐出一口鲜血,疯狂笑道:“哈哈哈哈对!就是这种眼神,这种看狗屎的眼神!哈哈哈哈!!” 他嗅着指尖残留的发香,擦去嘴角血渍,眸色阴沉下来:“真后悔没操/死你……” 25、上药 为掩人耳目,常少祖来时设下了视听结界。 结界外,灵云山的众弟子只看到后山深处,禽鸟高悬于空,走兽慌乱逃窜,似有妖魔作乱,却又不见山体有任何异样,于是互相纳罕着怪哉,怪哉。 而结界内,依附于一座小山包而形成的洞穴轰然倒塌,巨石滚滚,尘土飞扬,整个地面都在振颤发抖。 “四。” 常少祖接住一只从树上被晃下来的小猴子,站在细长的树杈上,待大地震颤消失后,才将小猴子重新放回树上抓着。 “江不宜”像条追着他狂咬的疯狗,从巨石缝隙中爬出来后,又提起拳头砸了上来。常少祖看了眼小猴子,身体凌空而下,稳稳落于地面。 “江不宜”也立即调转了方向,一拳下去,却又扑了个空。 他吐出嘴里的血水,眉心拧成川字:“你他妈在躲什么?” “三。” 常少祖站在滚落的巨石上,如同一只翘着脚立在水塘边的丹顶鹤,绝不分他半个眼神。 “江不宜”突然皱起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嗅着什么,末了,眉骨下压,嘴角忽地咧到耳根:“哦……受伤了?” “师尊的里里外外从血到肉,可都是极品,今日你若不杀我,看我日后怎么弄死你……” “江不宜”右手聚起红色光芒,掌心向下一拍,常少祖身周土地猛然钻出数条泥蟒。 不同于洞穴内的九头巨蟒,这些泥蟒又细又长,硬如钢铁,眨眼间便如藤蔓般相互纠缠,将常少祖死死困在了原地,手脚动弹不得。 几乎下一瞬,“江不宜”从背后缠上常少祖细瘦的腰,手抓住了常少祖的衣领。 常少祖垂下眸子,没有躲避,也没有挣脱,静静吐字:“二。” “江不宜”鼻尖贴在他的后颈,贪婪地嗅着那温热皮肤下,散发出的清甜血液香气,喉咙里发出愉悦地轻哼,眸底闪过嗜血的神色。 就在他张口即将咬下去时,“江不宜”身体却突然僵住。 江不宜:“不,不能……” 后颈的热气倏然远离,常少祖眼睫微动,他还未说出最后那个数字。 “什么??” 身体再次失控,“江不宜”愉悦的心情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 江不宜:“不能咬……” “江不宜”脑海一阵强烈地眩晕感袭来,身体不受控制栽倒在地,他气恼地捂住眼:“草?!什么玩意儿?又来……” 随着“江不宜”昏睡过去,常少祖身上缠绕的泥蟒也化作尘土,随风而散。 常少祖拂袖拍着衣摆沾染的尘土,江不宜醒来的很快,一睁开眼,目光就在视线范围内焦急地寻找着常少祖的身影。 找到后,江不宜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他面前,抓起他的衣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忧虑地抬起眼:“师尊,他,我,您……有没有,受伤?” 常少祖神色探究地注视着他,目光从他微蹙的眉心,滑落到清澈见底的黑眸,里面是不加掩饰的关切。而就在不久之前,这双眼里透出的蚀骨恨意,仿佛将他千刀万剐也难消解分毫。 常少祖不禁诧异地蹙起眉。 不像,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明明是同一个人,前后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其实两世差别说到底,不过是他对他的态度有了稍微的变化而已。 可若说这一世他对他多好,其实也不然。常少祖承认自己的小肚鸡肠,虞淼是他的亲外甥女,哪怕她今日拿枕头花瓶砸他,他也无法奈何她分毫。 可这小畜生算什么?离经叛道,欺师灭祖,上一世他甚至从未认可过他,若不是同心锁的存在,他早在重生第一天就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常少祖赠他护身法器,对他百般呵护也不过是因为同心锁,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他自己——两人间横亘着一条难以跨越的不共戴天之仇,他怎么可能真心待他好? 可这小畜生为什么…… 江不宜看到常少祖衣袖上被他按出来的脏手印,后知后觉抽回手,背在身后,颇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师尊为何……一直看我?” “……缺心眼儿。” 常少祖这声又快又轻,似是骂人,可他语气却不见半分不悦。 江不宜没听清:“啊?” “他现在还伤不到我。” 向来洁癖的常少祖竟没看到袖子上的脏手印,一甩衣袖,背过身大步朝坍塌的洞穴走去。 江不宜立即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跟了上去,他看到常少祖随手捡了块儿枯枝,在一片空地上画了一串繁复的图案,然后用枯枝点地三下。 江不宜正凑着头往地上看,眼前突然一花,竟钻出一朵硕大的蓝色发光蘑菇来。蘑菇摇身一变,成了个身长八尺,身穿蓝色长裙,盘着高耸发髻,浓妆艳抹的女巨人。 她阴沉着皱巴巴的脸,弯下腰,背弓着像把大伞,鼻子几乎要怼到江不宜的额头。 “你这个小花皮蛇知不知道你弄塌的洞穴砸伤了我一百八十七个孩子他们的年龄比你的十倍加起来都大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从没受过伤直到……你砸、塌、了、洞、穴。” 她说话语速飞快,一长串句子几乎毫无停顿,手指一下下戳着江不宜的胸膛,逼得他不停后退,直到背后抵上了树干退无可退。 江不宜咽了口口水:“我,我,对不起……” “不过……” 女巨人舔了舔嘴唇,又尖又长的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你这个小花皮蛇长得倒是很对我胃口,我很喜欢,喜欢到想一口吃了你。” 常少祖走上前,不动声色把他护在了身后:“别这样,他还小,不好吃。” “三长老。” 女巨人见到常少祖气势瞬间矮了大半截儿。 江不宜躲在常少祖背后,揪着他的衣角,悄摸摸探出半个脑袋。 他看到常少祖几句话抚平了女巨人的情绪,然后女巨人走到坍塌的洞穴前,双手往上一抬,滚落的巨石又重新筑起,不过一刻钟,小山包恢复原样,洞穴也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打斗的痕迹。 常少祖这才撤去结界,与女巨人道谢后,拽着江不宜回了净方阁。 常少祖卧房内。 “衣服脱了。” 常少祖领他到塌边,吩咐了句,便转身去柜子里拿大玥先前给他包扎时所用药箱。大玥心思缜密,两人伤在同一处,他很难不会察觉什么,又不能放任伤口不管,只得将他领回来亲自上药。 他转过身时,看到江不宜上半身已毫无防备地扒了个精光,正在解裤子上的系带。 常少祖眉心跳了两跳:“没让你脱裤子。” 江不宜乖乖系上了腰间系带。 常少祖从一个陶白瓷瓶中倒出一枚丹药让他服下。 江不宜瞥见瓶身上“回春”二字,知道这是极好的愈合丹药,忙摇头道:“师尊,我已经不疼了,真的不疼了,给小师妹吃吧。” 常少祖当然知道他真的不疼,毕竟都疼在他身上了,顿时没好气道:“不差你一张嘴。” 江不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服下丹药,噤了声。直到冰冰凉凉的药膏被轻轻涂抹在右肩,后背等伤口处,他才恍然意识到,师尊竟是在亲手给他上药。 江不宜心中一动,扭过头,黑眸晶亮亮望向常少祖:“师尊是不是不杀我了?” 常少祖嗯了声,顿了顿,又补充道:“暂时。” 夕阳橘黄色的光打在他的侧脸,薄薄的眼皮垂下,半遮住那双略显凉薄的浅眸,整个人好似铺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江不宜突然扑进他怀里,小胳膊环着他的腰,小脸儿埋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常少祖眼睛微瞪大一瞬:“别乱动,刚涂的药!” 江不宜最终被常少祖掰着肩膀转了回去,他坐在榻上,欢快地晃着脚丫,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师尊,他是谁啊?” “坏人。” “哦……” “师尊认识他?” “认识。” “那他叫什么名字?” “叫……” 对啊,他叫什么名字? 常少祖缠纱布的动作恍然僵了一瞬,看着江不宜微微仰起的红扑扑的小脸儿,大脑过电般猛然意识到—— 他一口一个小畜生叫的倒是顺口,竟从未过问过他的名字。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或许是他太久没应声,江不宜好奇地扭过了头,常少祖头一次体会到,他朝他望来时那澄澈又真诚的目光,是这么刺眼。 常少祖剪断纱布,在他右肩上打了个结,摸了摸他的头发:“不重要,你只需记住,不能让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小师妹也不行吗?” “不行。” 常少祖打发江不宜回房间后,翻出收徒时大玥记录的花名册,直接掀到最后一页,看到虞淼的名字后,他顺着虞淼往前…… 一片空白。 夕阳余晖缓缓消散,凉风吹在身上冷得让人发抖。 常少祖合上花名册,吹着风,独自在窗前闷坐了许久,连净方阁进了人都没发现,直到邵庭骂骂咧咧踹开了他的门。 “后山怎么回事?那大蘑菇精哭起来没完,水都要把后山给淹了,别说你不知道,除了你没人会闲到去招惹她!” 常少祖回过神,手托着下巴:“你来的正好,我问你个事儿。” “稀奇,七大宗的八卦都被你传的满天飞了,这天底下还能有你束尘仙君不知道的事儿?” 邵庭兀自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添了杯茶,喝了口才发现是凉的,微蹙了下眉。 “小畜生叫什么名字?” “小漂亮还有名字?” 常少祖翻了个白眼儿:“……” 邵庭无辜地摊了摊手:“你徒弟名字不都是按入门顺序排的?除了大玥,其他都叫什么小五小六小七小八。” 常少祖微沉下脸:“……” 邵庭更无辜了:“瞪我干什么?你自己这样叫的!” 26、道歉 “你都没看见,我不过说了几句大实话,然后他就突然发火,‘啪’一下,就‘啪’一下,把我甩到了墙上!他就站在,对,就站在你现在坐的位置!” 江不宜搬着小板凳,坐在虞淼床边,手托着小脸儿,小眉头微微蹙起,无比专注地听着虞淼向他吐脏水。虞淼学着常少祖当时凶巴巴的模样,小手一挥,差点儿打到江不宜的脑袋。 她动作幅度太大,扯到背后的伤口,又痛得呲牙咧嘴儿,趴在了床上,气道:“常少祖难道不知道我后背中了三支箭吗?我当时差点儿就死了!” “从小到大我爹娘都没碰过我一根手指头,他居然打我!” 虞淼气着气着又委屈起来了,小嘴儿一撇,小脸儿埋进了枕头里:“师尊居然打我……” “你好勇敢啊,居然直呼师尊真名,我连,师尊的道名都不敢写……”江不宜回头看了看微敞的房门,压低了声音,担忧道:“不过宗内向来等阶森严,这样让人听到,是不是不太好……” 虞淼:“师尊居然打我……” 江不宜在心底轻叹了声,想起大师兄的叮嘱,端起搁在床头柜上的热粥,用勺子搅了搅:“大师兄说得对,你后背受了伤,不能吃太油腻的,这粥是清淡了点,但对你身体好,总不能为了尊严,饭都不吃了吧?” 虞淼:“师尊居然打我……” 江不宜:“……” 江不宜小声道:“其实……这次是我们有错在先,偷跑下山闯下大祸,师尊生气,很正常。” 虞淼脸依旧埋在枕头里,江不宜放下粥,趴在床上,凑到虞淼耳朵旁边,说小秘密似的安抚道:“其实,师尊以前也打过我,比你下手狠多了,打完还不管我……这样一比,你有没有好受点?” 虞淼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大眼哭得红红的,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江不宜。 虞淼:“师尊他居然……” 江不宜点了点头,就在他以为虞淼终于听进了他说的话时。 虞淼:“打我……!?” 江不宜:“……” 江不宜刚欲说出口的安慰的话又噎了回去,他又坐回小板凳上,端起热粥,低头吹了又吹。 “当——!” 眼前一暗,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搁在床头柜上,发出脆响。 江不宜瞥见柜上的白色瓷瓶,一抬头:“大师兄?” 大玥双手环胸,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对虞淼说到:“师尊留给你的。” 虞淼慌乱擦去眼泪,倔强扭过头去,硬邦邦道:“我说了,我不会吃他给的东西,丹药也不吃。” 她撂下这话后,房间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大玥沉默地望着虞淼。 江不宜忽觉得气氛僵硬极了。 大师兄表面严正刻板不近人情,其实面冷心热,心思细腻。 众弟子遇到麻烦第一个想到的绝对不是常少祖,而是大师兄。就连师尊那样挑剔又不可一世的人,也是唯独听得进大师兄说的话。净方阁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由大师兄来操办,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似乎只要是大师兄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出现僵局。 然而现在,大玥分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俩小孩儿却连气儿都不敢用力喘了。 大玥不是常少祖,虞淼不敢跟他横。 良久,虞淼攥着被子的手指松开,慢吞吞摸过了柜子上的小瓷瓶,倒出里面的丹药,吃了下去。 吃完,虞淼把小瓷瓶放回去时,还悄摸摸瞥了眼大玥的脸色。 大玥依旧没说话。 虞淼看到江不宜手里的捧着的热粥,又慢吞吞坐起来,从他手中接了过去,一勺勺开始吃。 气氛这才缓和了一些。 大玥眼睫微微垂下:“你知道你当时骂了谁吗?” 大玥当时守在门外,将两人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 虞淼在心底撇了撇嘴,她不就是与师尊吵了一架吗?她知道直呼其名是大不敬,言辞也过激了些,可师尊都未曾说什么,他凭什么教训她? “玄冥仙君。师尊的师父。” 虞淼喝粥的手顿了一下。 大玥淡淡道:“哪怕那位退位十二剑仙百年,依然手握众仙门命脉,耳目遍布各个宗门,天底下所有事,只分他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 大玥抬起眼:“修仙界没有秘密。” 虞淼抬起头,怔怔望向他:“……” 大玥话只能说到这里,他抓起床头柜上的小瓷瓶,临走前叮嘱道:“背上的伤方才我已给你处理过了,不会留疤,不会留后遗症,动作幅度不要太大,伤处不要沾水。” 大玥走后,虞淼讷讷地搅拌着碗里的清粥。 所以师尊打她那一掌,根本不是因为她说了大不敬的话,而是因为她那句“糟老头子”。 天底下人对玄冥仙君有褒有贬,夸他的不计其数,骂他的也不在少数。她若平常骂上一两句倒也无所谓,仙君自不会与一介凡人计较。 但她独独不该当着常少祖的面骂。 若是师尊不打她那一掌,玄冥仙君知晓后,不仅是她要遭殃,就连师尊也难辞其咎。 其实想来,她与阿娘相识不过七年,可师尊与阿娘相识足足四百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心里缠成乱麻的死结,突然被一剪子剪断了,沉闷的阴云也一扫而空。 虞淼捧着碗,一仰头,咕咚咕咚将碗里的粥喝了个一干二净。 她放下碗,转过头,抓住了江不宜的手:“我要跟师尊道歉!小师姐,你得帮我!” 江不宜没听懂大玥的话,也不知道虞淼自己想了什么,但对上虞淼认真的眸子,毫不犹豫点头:“好。” 俩小孩儿叽里咕噜商量了好大一会儿,江不宜才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尽职尽责一直守在门口的大玥,问他能不能去掉结界,让虞淼出来。 大玥面无表情:“不行,没有师尊的命令,我不能让她踏出门半步。” “我去问师尊!” 江不宜屁颠屁颠跑下楼,不过片刻又跑上来,坚定道:“师尊说可以!” 大玥依旧面无表情:“口头转述无效。” 这可难为坏了江不宜,他蔫蔫儿地走开,好大一会儿才回来,手背在身后,忐忑问道:“纸质的命令,行吗?” “我看看。” 江不宜缓缓伸出手,一张折了又折的小纸条静静躺在他手心。 大玥眉梢一挑,拿过来,摊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让她过去。 大玥:“……” 搁这儿糊弄谁呢? 江不宜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手指在背后拧成了一团。 良久,大玥把小纸条塞进了乾坤袋,无奈道:“一定要戴好护身法器,听到没有?” 江不宜一听有戏,立马点头如捣蒜。 大玥转过身,右手一挥,去掉了结界,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大玥前脚刚走,后脚虞淼就推开门扑到了江不宜身上,俩小孩儿相视一笑:“走!” 次日。 常少祖打着哈欠拉开房门的时候,被满目的黄色惊呆了,打了一半儿的哈欠被生生憋了回去。 他走出门一看,才发现这满目的黄竟都是新摘的菊花,以他房门口为圆心,堆了满地满墙的一个圆,数量多到几乎要溢出走廊,用花团锦簇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常少祖:??晦气! 常少祖眉心跳了两跳:“谁这么大胆……” “砰!”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得屋檐上一声轻响,一副长长的画卷,随着重力缓缓在他眼前拉开。 看到画上的内容,常少祖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干的了。 只见画卷正中央画着一个高高的人,左右两边一手拉着一个小孩儿,左边的扎着大红色的发带,右边的扎着粉色的,头顶是蓝蓝的天空,脚下是绿油油的草地,三个人笑得都很开心。 有点儿抽象,但不难认。 常少祖摸着下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该让大玥给俩小孩儿重新换个先生了。 这时,虞淼和江不宜抱着满怀乱七八糟的东西屁颠屁颠儿跑了过来。 常少祖看向虞淼,纳闷道:“你怎么跑出来的?” 虞淼没应声,自顾自把怀里的东西往常少祖怀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师尊,这是我每天抱着睡觉的小枕头,只要抱着它我就不会做噩梦。” “这是我写的最好看的一个‘福’字,去年新元节写的,阿爹阿娘都夸好看,我一直留着它没舍得贴,今年新元节快到了,师尊可以贴在门上。” 虞淼说着说着,江不宜也拿出一个小盒子,开始絮絮叨叨:“师尊,这是我攒的漂亮石头,有黑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粉红色的,还有夜里会发光的……” “这是我绣的最好看的一片小叶子,我把它做成了小荷包,虽然不大,但也能装很多东西。” “这是……” 常少祖不过一会儿就被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塞得怀里满当当的,分明都塞不下了,还在自顾自地往上摞。 常少祖顿时哭笑不得:“你们俩……上供呢?” 虞淼见他笑了,一撅小嘴眼泪就掉了下来,眨眼间小雨转暴雨,她大哭着扑向常少祖:“师尊,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枕头,你枕头掉了……!” 27、安贞 常少祖当然不会要她俩的小宝贝,最后只收下了那个福字和一块儿白色的小石头。 多日后,他按照虞夫人和虞将军生前的意愿,把两人的骨灰放进了琉璃瓶,施加数层保护结界后,投进了九州最长河永阳江的发源地。 从天山山脉最高峰,俯瞰着整片银装素裹的大陆顺流而下。 他们或许会被人捡到,又或许被野兽叼走,他们会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揽尽万千光景,最终汇入大海,成为无数尘土中的微小一捧。 常少祖把两人的衣冠冢建在了离皇城最远的一个小山村的小土丘上。 这里有点儿穷,但民风淳朴,没有人知道两人的名字,有村民来扫墓时,还会顺便将两人的墓碑也打扫干净,放上两朵小白花。 夜里。 常少祖拿出一壶酒和三个酒杯,坐在虞夫人墓碑前,他斟上酒,摸着墓碑,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虞夫人与他一同站在将军府阁楼最顶层,她趴在栏杆上,万家灯火将她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庞照得明艳动人。 朝廷的风向已经指向了他们,但她眼中不见半分忧虑,反而是轻松和解脱。 她笑着说:“哥,你知道吗?当我知道她是一个女孩儿时,我哭了,高兴哭了,但愿她能是个傻姑娘,一个漂亮的小傻瓜,什么都不用想。” 常少祖别开了眼:“我不会养小孩儿。” “别这样说,”虞夫人握住了他的手,“阿姐和兄长们的死不怪你,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若不是你,我也无法逃开那样的命运。” “你会喜欢她的,她很善良,很单纯,有点儿调皮,但很可爱。” 虞夫人提起虞淼,脸上总会流露出温柔的神情,她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整整齐齐放满了书信。常少祖看了眼,是从虞淼八岁生日,到八十八岁,足足八十封信。 “如果有天淼淼问起我们去哪了,你就告诉她,爹娘自由远去……” 思绪抽回,常少祖将杯中酒洒向土地,月光在他身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说得对,谢谢你把她留给我。” “她确实很调皮,胆子不大脾气还挺倔,给我惹了不少麻烦,所幸都不是大事儿。” “她还找到了个好朋友,比她大一岁,很可爱,也很……善良。” 失去父母的打击并没有让虞淼一蹶不振,她消沉了半个多月,又渐渐好转起来。 想起阿娘生前日日在她耳根子旁念叨的什么《女儿经》《女诫》,如同完成阿娘遗愿般,在师尊下山时,托师尊从她曾经睡觉的枕头底下拿了回来。 俩小孩儿坐在小亭子里,凑着头,一同翻看着两本书。 江不宜看剑谱和功法秘籍还行,看到这些文邹邹的,就一阵头疼:“卑弱第一,夫妇第二……什么第一第二第三的,我看不懂。” 虞淼皱着眉头翻了几页:“我爹说,这不过是些闲着没事儿干的学究们杜撰出来欺负女人的浑话。” “那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个?” “阿娘说,学这个不是为了成为它,而是为了不被它欺负。” 江不宜歪了歪脑袋:“什么意思?” 虞淼:“我也不太懂……” 俩小孩儿似懂非懂地念着上面的文字,读到一处时,江不宜问:“安贞……是什么意思?” “就是安分守己,保持贞操。” 安分守己他明白,江不宜又问:“贞操又是什么意思?”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虞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江不宜迷茫地摇了摇头。 虞淼小课堂又开课了:“就是你不要在男人面前脱衣服,也不要让男人脱你的衣服,若是有男人看光了你的身子,他就得娶你当小老婆!” “师尊面前也不行?” 虞淼瞪了他一眼:“当然不行!” 江不宜想到上药时,他自己把自己扒的干干净净,蓦地脸色一白:“小,小老婆是什么意思?” 虞淼想了想,言简意赅道:“就是你一辈子都要跟他在一起,死了也要埋在一起的意思,就像我阿爹和阿娘一样。” 她托着下巴,随意翻了翻两本书:“这两本书,其实就是教女孩子怎么当好一个小老婆的。” 听到这话,江不宜脑子里好似有烟花砰一声炸开。 他要跟师尊……一辈子在一起,死了也要埋一起…… 虞淼奇怪地盯着他的脸:“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 虞淼问这句话时,江不宜已经在想两人死了该埋在哪儿了。 江不宜被唤回了神,微凉的小手搓了搓发烫的脸颊,问:“晚上,我能拿回去……看看吗?” “可以啊,这样,你看一晚,我看一晚,我们轮流看。” 两人再往下看时,江不宜的认真程度唰一下提高了不知多少倍,说是一丝不苟都毫不为过。 夜晚戌时。 江不宜脱去了外衣,一边啃着草莓馅儿的烧饼,一边在烛光下逐字逐句地读着《女儿经》上的内容。 “纺织裁剪皆须会,馍面席桌都要精……” “殷勤女儿终须好,懒惰女儿总无成……” “描花绣彩皆女事,不可一件有不通……” 原来当小老婆,要天不亮就起床,还要精通书画刺绣纺织…… 江不宜皱起眉,他不喜欢学那些女红纺织什么的,但如果要当师尊的小老婆就要学这些的话,那他得从明天开始好好规划一下了。 [你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怎么不记得我之前……] 自上次从后山回来后,已经许久没再听到“他”的动静,或许是元气恢复了,这两日他又在他脑海中猖獗起来。 江不宜甩了甩脑袋,将他的声音屏蔽在脑后,读完一遍书后,又从床下翻出一本从藏书阁借来的咒法书。 [哎哟,真勤奋,这么小的年纪,读完书还要忙着修炼,你师尊知道了还不得‘高兴’死?]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阴阳怪气儿的,江不宜没有理会。 他今日练的是中阶咒法冰冻咒,于是倒了杯茶水在茶杯中,可对着茶水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成功,郁闷地又对着书本琢磨起来。 [就这点儿能耐啊,我怎么不记得我小时候这么垃圾?] [喂,你多大了现在?] 江不宜把书放在一边,又试了一遍,这次茶杯冻住了,里面的茶水却没冻住。 那人看不下去了,低低的嗓音懒洋洋道:[你念的不对,最后一声应该是上扬的。] 江不宜按他的说法又试了一遍,果然成功冻住了茶水。 [还不错。] 江不宜把书翻到下一页,是火焰咒。 [这个就算了,你现在用不了。] 江不宜又不听他的了。 [小朋友,不听人劝可是要倒大霉的。] 江不宜还是不听他的。 他类比着冰冻咒的窍门,居然第一次就成功放出了一条火蛇,然而火蛇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在整个房间内乱窜,凡蛇身所触碰之处,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 江不宜想到被师尊发现的后果,皮肤受着高温炙烤,冷汗却冒了出来。就在火蛇调转方向,直冲他而来时,他嘴里忽地不受控制念出一段长长的咒语。 语落那刻,时间竟逆转了似的,火蛇退回原处,渐渐消失,所烧之处也随着他的退回而恢复原样。 江不宜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听到那人得意极了的语气。 [不用谢。] 江不宜终于肯搭理他了:“你刚刚,怎么做到的?” 他嘿嘿一笑:[你把身体让给我,我给你演示一遍,怎么样?] 江不宜一听,又不搭理他了,闭上嘴,扭头去拿书。 结果他刚看了没一会儿,那人又闲不住了。 [你不好奇我是谁?] “师尊说了,你是坏人。” [呵,常少祖就这么跟你说的?] 他语气极为不屑,说完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反口纠正道:[不对,不可能,常少祖现在怎么可能搭理你!] 江不宜皱起眉头:“怎么不可能,师尊还给我上药。” 那人先是愣了一会儿,忽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受伤,他不过来踢你两脚都算大发慈悲了,还上药?做梦呢吧!] [你想什么我还不了解吗?] 江不宜:“?????” [不过是他当年救你的时候,你被他那张脸给蛊惑住了。我承认他长得确实好看,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他是个残忍冷漠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渣滓!] [我知道你现在拼命修炼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可,但你真以为他对你冷漠,是因为你的实力太弱吗?实话告诉你,就算你牛逼到把整个七大宗都灭了,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就是唾弃你的血脉,不管你做什么,在他眼里就是恶心!下作!想当年我……] 江不宜不理解他在激动什么,他不过就说了一句话而已,他竟一口气反驳了这多。 江不宜放下书,被子都铺好了,却被他吵得睡都睡不下去:“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再吵我,我就去找师尊睡了。” [?!!!!!] [你他妈在胡言乱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