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清》 第一章:十三天 残阳如血。 狂风大作,大顺、大清的旗纛交织在空中猎猎作响。 面前的平川,正上演血腥的厮杀。 脚下是破败的城墙,身着各色箭衣的大顺军在与清军以命搏命,脚步声、炮击声、呐喊声不绝于耳。 李自敬木讷地看着这一切,紧跟着脑海中忽然传来一阵眩晕感,没等回过神来,便被猛地扑倒在地。 “发什么呆,你不要命了?”一名身着半身束腰淡蓝色箭衣,头戴毡笠的中年男人在眼前唾沫横飞的怒吼。 “要是我再慢点,你的命就没了!” 李自敬一下就认出了站在眼前的人,他是自己的亲哥哥李自成。 或者说,是原身的亲哥哥。 原本坚实的城墙,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发炮弹击得粉碎,刚才站在身边的几名老营也都凭空消失,只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 看着这一幕,李自敬的心神微微颤抖。 几条人命,割草一般就没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但是李自敬现在完全没有余地去关心别人的性命,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潼关即将被攻破之前,保住自己的命! 李自敬的意识,或者说是灵魂,来自于四百年后。 而现在,却处于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真实的潼关战场上。 昔日七下西洋、五征蒙古的巍巍大明,已经在今年的三月十九日被李自成领导的大顺农民军推翻。 随后卖国贼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顺军兵败山海关,一泻千里,从京师溃退回了老家陕西。 按照历史情况来看,大顺在陕西也待不住,原身会跟着李自成一路败逃,最后死在清军的围追堵截之下。 两个多月前,李自敬还是复旦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准备好毕业论文后便趴在桌上小憩,当时还想着睡醒再回宿舍睡个够。 却没想到,那将是这两个月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等李自敬大梦方醒,就发现自己在骑着马,身后都是梳着金钱鼠尾的追兵,喊着听不懂的鸟语。 虽然听不懂,但李自敬却也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李自敬甚至没有一觉是睡踏实的,到处都在打仗,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字——跑! 面对凶神恶煞的清军,穿越成“李闯王”亲弟弟的李自敬自知清军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一旦离开大顺军主力,更没有任何抵抗的资本。 所以李自敬只能继续跑,过了两个多月浑浑噩噩,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生活。 在这期间,李自敬都是心乱如麻。 从后世的高材生、天之骄子,一觉醒来变成明末清初的流寇首领,然后就是上百里的逃亡之路。 这种落差,用如坠冰窟来形容毫不为过。 “你以为你躲在城下,清狗打进来就能放过你吗?” 李自成手上的钢刀沾满鲜血,血红的残阳正挂在他的头顶,声音中夹杂着些许颤抖。 看着城下已经溃败四散的大顺军,李自敬忽然意识到,是啊,这么跟随历史道路走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原身作为李自成的血亲,清军绝对是欲杀之而后快,历史证明了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历史上的李自敬在湖广兵败降清,被清军残忍杀害! 就算朱三太子藏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被康熙搜出来灭族! 至于南明,李自敬更是明白,与其相信这帮在历史上“联虏平寇”的卧龙凤雏们,倒不如相信自己能绝地翻盘。 清军欲杀我而后快,南明视我为寇。 藏不住,也跑不掉。 那就只有在潼关玩命了! 李自敬捡起落在地上的笠盔戴在头上,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看来自己除了坚定反清,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自敬苦笑一声,感叹命运何其不公。 恐怕没有比自己更悲催的穿越者了吧,一穿越过来就被清军撵兔子一般,从太原跑到潼关,逃亡了近百里。 再这么跑下去,潼关一丢,陕西全境陷落,不出几个月,自己就要步原身的后尘,跟着李自成败亡在湖广了! 趁着大顺还没在陕西全面溃败,趁着潼关之战还没有彻底失败,得做点什么来挽回战局! 至少,不能让大顺在陕西败的这么快! 李自敬在后世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关于大顺军败亡,眼前这场潼关大战最后的结果他很清楚。 大顺军很快会被清军两路夹击腹背受敌,最后丢弃潼关! “铛铛铛——” 急促的锣声猝然响彻整个关城。 李自敬抬起头,看见伴随着锣响,大顺军列在关前的军阵在淡青色的大纛下,正如潮水般溃退回来。 淡青色,那是李自成的闯王大纛。 “鸣金收兵” 李自敬凝眸远望,漫山遍野都是大顺军的溃兵。 就在刚才失神的一会儿,清军铁骑便已经势不可挡地击破大顺军右翼,随后直捣中军,如风卷残云般收割战场。 八万大顺军列阵关前,对二十里外清军的营地主动发起进攻,虽然人数优于清军,但在潼关前狭长凹凸的地形上完全没能发挥出来。 如果记的没错,今天晚上就是决定大顺,也就自己最后命运的机会。 一个叫做刘芳亮的大顺将领,会在今夜提出夜袭清军大营的计划。 但其实清军早就预料到大顺军会在今夜袭营,提前布置好了伏兵。 历史上,大顺军的这次夜袭也是非常粗糙,毫无章法可言。 刘芳亮率领千余老营精骑横冲直撞,一头扑向清军大营,结果直接掉进陷阱,被两路清军合围,损失惨重。 山海关兵败以来,李自成一路狼狈逃窜,未能打赢一仗,对清军已是畏之如虎。 夜袭的失败,更直接导致李自成放弃主动进攻,退回潼关坚守不出,与清军整整僵持了十三天。 只有李自敬知道,这十三天意味着什么。 因为十三天之后,清军就会运来几十门红夷大炮,潼关坚不可摧的城墙会在大炮的威力下化为齑粉。 到那个时候,任凭城墙再高再大,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想改变后面李自成坚守的战策,只用嘴皮子是做不到的,要用一场胜仗来告诉他,清军也是人,也是可以被打败的! “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李自成收起刀,失魂落魄地从李自敬身边走过,边走边道: “升帐议事!” 李自敬心神一凛,这是到商定战守的时候了。 第二章:质疑 乌云掩盖着圆月,若隐若现。 关城残破,平川上乱石嶙峋之间躺卧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旌旗刀枪倒叉在地,就连黄河也被染成了赤红色。 营火的噼啪声响,成了潼关内唯一的声音。 逃回关内的大顺将士,都是默不作声的蜷缩在残垣断壁之中,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疲倦和绝望。 自山海关战败后,他们从京师一路退回到陕西,失败已经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共识,自然军心涣散。 现在的大顺军,再也不是九个月前势如破竹推翻明朝的那个新朝王师了。 潼关总兵府。 李自成坐北朝南,已被鲜血染成红褐色的佩刀立在脚下,李自敬立在右侧向前一步的位置,对侧相同位置的是两名谋臣。 除此以外,便是大顺军中野战五营的各个将领。 这些将领半数都是淡青色箭衣罩在甲胄外的穿着,是来自李自成直属的中权亲军。 襄阳建政后,大顺军规划了中权亲军、前营、后营、左营、右营五个主力营的建制,其余四营将领的穿着样式都是箭衣罩在盔甲外,与中权亲军只有外罩箭衣颜色不同。 大战败北,众人默不作声,气氛十分压抑。 往常最会摇唇鼓舌的两个谋臣,现在也都装成哑巴。 一名身着白色箭衣,身材魁梧的将领取下笠盔,露出脸上触目惊心的刀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是我不敌清狗,身为先锋,却未能冲破其营垒,甘愿领罪!” 和李自敬预料的一样,刘芳亮第一个站了出来。 李自成立即起身,走下去将刘芳亮扶住:“错不在磁候,多铎的满洲护军甚为强悍,朕亲往也未讨到便宜。” 刘芳亮被扶起后,将笠盔夹在肘腋下,眼眸深处,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旋即上前。 “今夜月光昏暗,清狗刚胜,必定松懈自满,让我带着老营的兄弟们再冲一次吧!” 李自成却是长叹一声,踱步不安。 “我八万将士关前列阵,尚不能破其壁垒,清军悍勇如此,还是不要让弟兄们白白送了性命。” 李自敬眼眸微动,犹豫不决。 原身虽然有李自成三弟的身份在先,但却毫无战功,根本没有任何威望,更没有嫡系部队支持。 贸然发言,只会招惹众人的讥讽与嘲笑。 但如果现在不说话,让刘芳亮和历史上一样,去清军大营外横冲直撞,那也和等死没区别。 局促半晌,李自敬猛然间转过身。 “我有话要说!” 话音落地,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望过来。 李自敬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近距离注视,立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下不由自主有些紧张。 李自成也看着自己这个亲弟弟,一脸疑惑。 “吾弟有话便说。” 自己的弟弟,李自成还是非常熟悉的。 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前些年加入闯营,自己的弟弟就未曾有过什么夺目的表现,也从来没在商定战策时提过建议。 如果不是他多次相救,只怕早就死在官军的手上。 只是他不知道,现在的李自敬,外表看上去没有变化,但骨子里已经不再是他原本的那个三弟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李自敬深呼口气,声音略带颤抖。 “这支清军的统领叫多铎,极为骁勇善战,我觉得他会提前设好伏兵,等着我们上钩,不能蛮冲硬打。”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 大顺军中谁都知道,这李自敬虽然是永昌皇帝的亲三弟,别号小闯王,却根本未曾经历过什么残酷阵战。 对于李自敬的建议,大多数人听到后的第一反应都是四个字——不屑一顾。 “狗屁!”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身着淡青色箭衣,满脸横肉的壮汉冷笑不止。 “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 “要听一个没带过兵的娃娃胡言乱语!” 说话的,正是权将军刘宗敏,他是大顺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二人,威望只稍在李自成之下。 某种意义上,他甚至能和李自成平起平坐。 刘宗敏的话,得到了绝大多数人认同,虽然没人敢说的这么直白,但也都是不断点头,议论纷纷。 在他们看来,这种话简直是危言耸听,纷纷站出来反驳。 “多铎善战,我等转战多年,屡败官军,比他差不成?” “小闯王不要长清狗的志气,灭我大顺的威风!” 能有这种一面倒的场面,李自敬不无意外。 凭自己的威望和气势,很难压得住刘宗敏这种从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武将,更别提其他人了。 在众人的讥讽声中,李自敬迈步上前,壮着胆子直视其中一人。 “你说你不差于多铎,那你在战场上胜过他吗?” “哪怕胜过一次!” 李自敬壮着胆子喊完,惊讶的发现,这群杀人如麻的大顺将领,居然都是鸦雀无声。 被点名的那名大顺将领,脸上更是露出了胆虚之色。 于是,李自敬更加自信,逐渐提高嗓音。 “如果多铎在营外设伏,这就是去让那些老营白白送死!” “横冲直撞过去,这就是你们的战术?” 众人哑口无言,但这并不是因为服了李自敬,只因为他说的确实没错。 多铎带着五万人,就把八万大顺军堵在潼关出不去。 白天的那场大败,多铎是怎么让那支八旗护军出其不意出现在大顺军侧翼的,很多人现在也想不通。 这时候死鸭子嘴硬,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呵呵!” 一声冷笑,格外突兀。 刘宗敏张了张嘴,正要说出什么话来,眼角余光瞥见神情不悦的李自成,这才冷着脸改口。 “闯王,就让你弟弟去劫营算了!” “额看他定能胜了多铎,打一个漂亮的胜仗!” 李自成面若寒霜,自然听得出刘宗敏这话中森然的杀意。 自山海关兵败以来,李自成一路逃亡,先丢畿辅,再丢山西,甚至连米脂老家都没顾得上。 现在身边能称得上血亲的,就只剩下了三弟李自敬和妻子高桂英。 半个月前,大顺军主力东出,发动怀庆战役反攻,声势浩大,接连收复失地,击杀清军总兵金玉和与副将常鼎、参将陈国才等人。 这次怀庆战役虽然取胜,却迫使多尔衮转移了战略目标。 相比于偏安一隅自相倾轧的弘光小朝廷,李自成带领的大顺,显然才是其定鼎天下的真正阻碍。 于是,多尔衮立刻将原本攻击南京的多铎一路西调,由怀庆取潼关,另一路阿济格则与驻守延安的大顺军大战,意图由延安南下夹攻西安。 此外,还有数股清军正源源不断西调。 一旦延安失守,李自成的老家米脂就将直面清军兵锋。 到那时必会遭受清军屠戮,鸡犬难留。 李自成集结主力北进,孤注一掷地来到潼关与多铎部清军决战,为的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先打掉一路。 可今日首次出战,却因未能事先考察潼关外地势,大顺军的兵力优势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吃了一个大亏。 白天战败后,李自成对能战胜清军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也知道此去劫营九死一生,他决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弟弟。 “权将军说笑了,朕弟从未领过兵,此事不必再提了。” 众人哄然大笑,皆以为这场闹剧就此作罢。 李自敬沉默片刻,深呼口气,语气深沉。 “兄长,让我去吧。” 李自敬无心与刘宗敏或任何人作对,更不想当什么救世主,他只想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尽力活下去。 这是唯一的希望,所以他不会轻言放弃。 李自成微微一愣,凝眸看着这个自己已经不太认识的弟弟。 他盯着李自敬的眼睛,读出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神情,自信、决绝…… 李自敬的忽然转变既让李自成意外,又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嗟然感慨。 “吾弟长大了啊” “便依吾弟所言,趁夜隐蔽行军,以免清军设伏!” 第三章:神器 “磁候。” 众人离开后,李自成单独叫住了刘芳亮。 正欲离去的刘芳亮闻言脚步一顿,拳头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转过身来。 “陛下知道清狗骑兵的厉害,今夜我率精骑劫营,缠斗起来,可顾不上小闯王!” 李自成看向堂外刘宗敏等人的人背影,他们方才的嗤笑和议论还回荡在总兵府的大堂上。 “你要多少人?” “一千老营精骑。” 刘芳亮瓮声瓮气的回话,但心中的气愤一点儿没少。 这次劫营本就九死一生,还得带上这么个拖油瓶,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只怕连自己也难全身而退。 “我给你一千五百老营精骑。” “关内武器辎重、铳炮甲胄,只要看得上的,任你挑选!” 李自成的态度转变,令刘芳亮意外。 老营兵是李自成赖以生存的根本,是明军和清军口口相传为穷凶极恶的老匪,由转战多年的历战老兵组成,极为珍贵。 由于有最好的装备和最多的饷粮,所以忠心不二。 正是凭借这些随他转战多年的老营,李自成才得以屡剿不灭,转眼之间便能一呼百应,众至百万。 李自成的作风一向是宁可丢弃一万流民,也不舍得放弃一名老营,山海关兵败,大顺老营损伤惨重,这种不可再生资源,更是弥足珍贵。 可见这次,他是真心想要保住李自敬了。 老营精骑的战斗力堪比满洲护军,不是寻常军卒可比,多带五百人,比一万流民都有用。 李自成来回踱了数步,目光深沉。 “眼下潼关战事吃紧,米脂家乡怕也难保。” “今夜劫营,一定要把自敬活着带回来,朕就剩这一个弟弟了。” 一番促膝交谈,足见李自成心里,其实也并不看好这次夜袭。 刘芳亮不好继续推脱,总要给永昌皇帝这个面子,只好抱拳喊了一声。 “谢陛下!” 看着刘芳亮离开,李自成重重一叹。 总兵府外,乌云密布。 议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夜色便更暗一重。 “刘将军。” 李自敬一脚踏进神机库,一眼便见到了身材魁梧的刘芳亮。 这里是原本潼关明军堆放火器、刀枪和盔甲的军械库,刘芳亮正在将原本的布面甲更换成棉甲。 夜袭作战,以轻便不易发出响动为主,边军棉甲更加合适。 刘芳亮手上动作未停,随口说道。 “有什么事吗?” 李自敬以笑示之,表达礼敬。 “刘将军听说过火龙神书吗?” 刘芳亮语气冷淡,似拒人千里之外。 “未曾听过。” 李自敬也知道,虽说刘芳亮迫于李自成的威压,明面上同意了不再直接突袭,但是到底怎么打,还是刘芳亮说了算。 要是他非得跟历史上一样,直接带着人冲过去送,那李自敬确实也拦不住。 尽人事,听天命吧! 李自敬整理心绪,平静的说道。 “火龙神书是明军的兵书,专门记载了两种劫营神器,飞云霹雳炮和烧天猛火无拦炮。” “我在书中看到,当年戚继光曾多次使用这两种火器劫营,未尝一败,想必定有厉害之处,我军劫营,最好在清点火器时带上一些。” 历史上的刘芳亮,是极为忠义之人,在李自成死于九宫山后,便举起联明旗帜,坚定抗清直到战死。 李自敬觉得,只要好好说,他应该还是会听从建议的。 刘芳亮这时已经将整套棉甲穿戴好,并且在外罩了一层黑色箭衣。 他这才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李自敬一番,但是脸上很快露出一阵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识字了?” 李自敬心下陡然一惊,忽然意识到历史上的原身米脂农民出身,其实是并不识字的,连忙稳住气息,尽量显得正常。 “刘将军以为我平日不参战,都是在做什么?” 刘芳亮被反问后一愣,转念一想觉得倒也对。 毕竟多年以来,这位小闯王一直待在营中不参战,总不能是在终日睡大觉吧? “知道了。” 刘芳亮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观,回应也是惜字如金。 李自敬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原身无尺寸之功,凭一个空有其名的“小闯王”名号,显然难以服众。 李自敬摇了摇头,没再抱多大希望,抬脚走出神机库。 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等出潼关外,再去观察清军的伏兵位置吧! 既然多铎提前布置了伏兵,那就一定有马脚。 当夜。 月黑风高。 李自敬外罩淡蓝色束腰箭衣,内着缴获于明边卒的棉甲,靠在潼关东城门向外二里金陡关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缓缓擦拭笠盔。 李自敬不时将目光望向远处,观察着这处地区的任何风吹草动。 抬头时,恰好一阵劲风扑面而过。 黄土迷离之下,李自敬只得用笠盔挡在眼前,只感受到天接连着地,都变成了一片土黄色。 黄沙漫天扬起,将一人一马裹在黄土当中。 金陡关是潼关的东门户,清军若想进攻潼关,除非越过长达二十里的远望沟,否则只能强攻金陡关。 远望沟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 远望沟的地势非常不利于大军展开,阶梯土塬更是天然的一层层屏障,大顺军可以居高临下攻击过沟的清军,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虽然沟内也有稍缓之处可以容人通过,但除非是熟知的本地人,否则极易迷失,绕不出来。 唐代安史之乱,安禄山便是舍弃远望沟强攻金陡关,高仙芝死守不出,最终让安禄山铩羽而归。 多铎是清军中战功卓著的镶白旗旗主,临阵经验非常丰富,选择的扎营之处就在远望沟西侧数里平川,牛头塬下,距潼关东城门大概二十余里。 金陡关也称潼关第一寨,北依远望沟而建,南靠黄河,是清军入陕的第一道阻碍。 今天白天,八万大顺军在金陡关外靠关列阵,想要集中优势兵力,借关城之险与清军决战。 但从清军营地至金陡关外,约为五里的走廊沟壑处处,道路也不宽阔,清军攻关不利于展开,大顺军主动出击,兵力优势也难以发挥。 多铎正是意识到这点,所以抵达潼关外以后坚守不出。 李自敬知道多铎在等什么,他在等孔有德的红夷大炮。 明末清初,毕竟是火器崛起的时代,再坚实险峻的雄关也难以抵挡攻城重炮的轮番齐射。 大顺军中都是缴获于关内明军的轻铜铁炮,佛郎机都是极少。 千里转进,稍微沉重一些的火炮都被抛弃,现在大顺军手中没有任何一种火器可以威胁到红夷大炮这样的利器。 一旦等到十三天后,清军的红夷大炮运抵潼关,大顺军纵有天险雄关,却也只能被动挨打了。 想让李自成相信主动出击可以取胜,今夜是最后的机会,必须要抓住任何动静,越早发现多铎的伏兵越好。 可是远望沟至清军大营沿途沟壑林立,任何一处都可能设伏,多铎会将伏兵设在哪儿呢? 身侧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打断了李自敬略微凌乱的心绪。 刘芳亮从金陡关走出,双手环胸靠在李自敬的身边,只见他眺望夜空片刻,转头看过来。 “我在神机库看过了,的确有这两种旧炮,还有不少能用的,我各运二百杆到远望沟里藏住了,真能有用?” 李自敬也正凝眸远眺,听见这话脸上一愣。 没想到这刘芳亮当时一脸的满不在乎,却是暗自上心了。 第四章:破伏 冬日卯时,万籁俱寂。 四处一片朦胧的昏暗,日出尚早。 李自敬牵着自己的那匹黑褐色战马,跟随刘芳亮来到远望沟内。 只有亲身体验了,才知道为什么多铎宁可坐等孔有德的红夷大炮十三天,也不愿意涉足深入。 一路而来,这远望沟中沟壑交错,树木和藤蔓、杂草遮挡视线,从沟底很难看清塬上,极易设置伏兵。 忽然,刘芳亮停住脚步。 “都出来吧。” 话音落地,方才还是空无一人的远望沟内,片刻间出现了一千五百名身着黑色束腰箭衣的大顺老营。 有人藏在树后,有人藏在阶梯土塬下,还有人就地伏在灌木之中。 他们和刘芳亮一样,在夜袭前,都已将箭衣内换成棉甲,这样既能避免发出过多响动,也能御寒。 李自敬瞪大了眼睛,看着一名老营从脚边的灌木中起身,心下感叹自己竟没有丝毫的察觉。 十二月底的天气,身在关内,夜间同样寒风刺骨。 大顺的老营兵们从未经历过这样寒冷的天气,不少人已经被冻得浑身发抖。 “这鸟天气,关中也这么冷。” 刘芳亮啐了一口。 “小闯王,你这些年看过的兵书中,有没有关于骑兵劫营的?” 李自敬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是说道。 “有。人衔枚,马裹蹄。” 刘芳亮皱着眉头,低声重复了几句。 “人衔枚,马裹蹄” “前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李自敬环视周围,走到树旁掰下一小段树枝,拿到自己嘴边比划。 “夜间行军,让大家咬住树枝,可以避免发出声音。” 刘芳亮笑着摇头,随后抬眸四望。 “沟内弯弯曲曲,走马不易,清狗若设伏必在坡上,到时我们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真有伏兵,还不早就杀出来了?” 周围大顺老营转战多年,也多次设伏大败官军,却从没听说行军打仗要咬着树枝前进的道理。 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没人觉得这会有什么用。 李自敬没去管周围传来异样的眼光,也知道多说无益,咬住树枝,径自牵着马向坡上缓步前行。 如果李自敬是要指挥军队,刘芳亮肯定不会搭理,但在他看来,这就只是咬个树枝而已,永昌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 刘芳亮颇为无奈,想了一会儿,还是转身下令。 “让所有人都咬住树枝,用棉布包裹马蹄再出沟!” 由于这次是夜间隐蔽行军,传令也不能鸣号,只能依靠人力传送,一千五百人的队伍不多,但却狭长的分布在远望沟内。 从刘芳亮的所在位置传到两侧的老营兵耳中,还是耗费了些许时间。 不过老营兵们毕竟是大顺军中的精锐,刘芳亮早年加入边军,是最早追随李自成的大顺将领之一,威望甚高。 听到是他的命令,都是二话不说照办。 很快,全部的马蹄上都被包裹住了一层棉布,一千五百名老营兵都是紧咬短枝,牵马朝远望沟上前进。 李自敬一手牵着马,自沟底向上,拨开了众多的藤蔓、灌木,有些小路狭长,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颇为费力。 所幸原身多年随营,体力尚可。 但与此同时,李自敬也在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刘芳亮的行军计划已经从历史上的蛮冲变成眼下的隐蔽夜袭,只要自己能发现清军伏兵位置,就完全有机会悄悄摸到清军伏兵的背后,占据先机! 刘芳亮的看法没错,如果多铎预先设伏,最佳之地便是远望沟上。 但是一路上来,坡上却始终寂静如斯,没有半点的动静。 老营们都已经登上远望沟,牵着马朝清军大营缓缓前进。 时间流逝,李自敬已经能从一些老营脸上看出些许的烦躁之色,只因为咬着树枝,还不能破口大骂。 刘芳亮也开始后悔,为什么不直接带人冲了清军大营,一日鏖战,多铎是根本不可能设置伏兵的。 就不应该听这个小闯王的鬼话,搞什么隐蔽夜袭! 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打,或许早就出其不意的冲破了清军大营! 李自敬戴着笠盔的额间渐渐生出细密汗珠,惴惴不安,口中喃喃:“伏兵、伏兵,你们到底是藏在哪儿?” 自远望沟上来,直到清军立营处有约五里的距离。 已经向前走了这么久,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史书记载错了? 远望沟上,视野开阔。 牛头塬陡立的塬壁延伸下,是一连串的冲沟,沟上点缀着野草和藤蔓,交织在裸露的土堆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苍凉。 李自敬极目四望,目光数次掠过牛头塬下的冲沟,都没有引起注意。 忽然之间,一群慌乱的牛羚从冲沟下跃出。 李自敬神情一震,焦躁的目光为之一滞,孙子兵法中的五个字跃然浮现在脑海中。 “兽骇者,覆也!” “多铎的伏兵,会不会藏在沟底?” 转瞬间,李自敬明白了历史上刘芳亮为什么会中伏。 没人觉得清军会在白天作战后立即设伏还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多铎的剑走偏锋,他选择了最不可能去设伏的地方。 正是牛头塬下这一连串的冲沟! 冲沟是向下凹陷的地形,两侧都是倾斜的黄土坡,有些地方更是极深,人马都容易卡住,是天然的死地。 军队一旦陷进去,再想出来难如登天,没有人会主动钻进坟墓。 多铎很可能在来到潼关前后,仔细探查了附近的地势,也对大顺军的作战手法有过详细分析,才会在冲沟下设伏。 这是一场豪赌! 历史事实证明,多铎的确是赌对了。 整个大顺从李自成到夜袭主将刘芳亮,没有一个人觉得清军会在鏖战了一日后,到大营外提前设伏。 更不会有意识的去探查在牛头塬下,连绵可达十余里的冲沟! “有伏!” 李自敬转身过去,噌地一声拔出雁翎刀。 若史书记载无误,此去清军大营,唯一可能的设伏之处,便是这冲沟下了! 漆黑的夜空下,这两个字眼就如同一道惊雷,猛然间劈在了老营兵的头顶,所有人都是心神一颤,脚步下意识一顿。 “何处有伏?” 刘芳亮拔出佩刀,瞪大眼睛向周围观察。 “冲沟底有群牛羚惊惶奔逃,定有敌军潜藏!” 乌云散开,月光照耀。 刘芳亮一手紧紧握在刀柄上,顺着李自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注视半晌,眼眸陡然一紧。 “备战!” “前方冲沟,放箭!” 老营们都是转战多年的老兵,有些反应是刻在骨子里的。 尽管没有多少人留意到冲沟底部伴着月光,隐隐闪烁的刀光,却还是依照军令行事,如临大敌。 “咻——” 老营中有相当数量可以开弓的箭手,他们立即张弓搭箭,对着冲沟底部抛射了一轮箭雨。 在中原,软弓长箭是明军的标配,大顺军自己制造军械的工艺还不成熟,老营亦是统一使用缴获于明边军的开元弓。 开元弓的弓面狭窄,容易滚矢,因此非常适合抛射。 一轮射罢,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大顺军老营们面面相觑,很多人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抹黑前进了这么久,要忽然暴露行踪。 冲沟底部,寂静如斯,仍旧没有丝毫伏兵的迹象。 老营们一轮箭雨过去,甚至没有一丁点动静传出来。 刘芳亮皱紧眉头,缓缓放下佩刀,不禁心存疑惑。 “那一闪而过的亮光,难道看错了?” 下一刻,冲沟底部猛然间爆发了无数的喊杀声。 顶盔贯甲的清军已经咬牙顶着大顺军的箭雨爬上沟顶,挥舞钢刀,张牙舞爪的向老营们冲杀过来。 第五章:毒火 “真有伏兵!” 刘芳亮这才意识到,方才那沟底一闪而过的刀光,他并没有看错。 “众兄弟,随我上马!” 一声令下,数百名老营纷纷翻身上马,手中的马刀寒光闪闪。 一杆黄龙大纛陡然间升起,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冲沟下,蚂蚁般爬出了数之不尽的清兵,个个凶神恶煞,气愤异常! 李自敬看着这一幕,心神俱颤。 以往在影视剧中见识过不少人山人海的大战场面,可看过再多,也不如这一次亲身经历带来的震撼。 清军发现设伏暴露,便立即向沟上攀爬,并没有给犹豫不决的刘芳亮过多探查时间,转眼间便已经杀到眼前。 最前方本来是作为右翼的大顺军老营,已经和清军接战到一起。 所幸李自敬及早提醒,这才没有让右翼的大顺老营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爬到脚边的清军杀个措手不及。 刀光剑影,人与人狠狠碰撞在一起。 每一次呼吸过后,都有鲜活的人命倒在血泊之中,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方才还寂静如斯的沟上,喊杀声已经是震耳欲聋。 就连李自敬一手牵着缰绳的坐骑,也变得焦躁不安。 马脖子使劲儿的往后仰,前蹄子蹭着高的往上抬,双眼上翻,瞪得老大,鼻子里哼哼的连叫,还打着颤音! “唏律律——” 听着耳边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李自敬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手紧紧拉着马缰,双腿不自觉的发软后退。 后世学习的史料知识能帮助李自敬料敌于先,却不能帮助他在面对面时击杀敌人。 在真实且残酷的战场上,就连手中紧握的雁翎刀,也没能提供任何安全感。 到底能不能打赢这些如狼似虎的清兵,李自敬心中完全没底。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后悔! 自己为什么要掺和进来,直接逃走隐居深山老林,就算最后被康熙抓出来处死,也好过现在就死在战场上。 人在冷的时候想要暖和,过于热了,又觉得冷死比热死好。 无穷无尽的惧怕感,已经彻底淹没了李自敬,豪言壮语全都被忘却脑后。 后世一只鸡都没杀过的李自敬没有办法去和那些老营一样,二话不说拿着刀直接冲到人堆里和清兵厮杀。 想要临战退缩的念头一经上来,便有种刹那间天地宽的感觉。 天大地大,何处不能躲避,为什么非要和清朝对着干? “都是满洲兵!” 厮杀时许,右翼的大顺老营已经有败退迹象,伤亡明显和清兵不成正比。 有人转头大喊一句,想要提醒后阵,却在转眼间当着李自敬的面被劈倒在地。 只见他软绵绵的倒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的痉挛抽搐,还没有完全死去,便被一拥而上的清兵踩成肉泥。 满洲兵,原来也叫女真人。 明军中一向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言,大顺军中有不少都曾是明军,加上一路溃败,早就被这些满洲兵杀破了胆。 老营的素质并不比满洲兵差多少,盔甲武器却是天壤之别,战意也并不高。 大顺老营不过只是内衬棉甲外罩箭衣的统一着装,埋伏于此的满洲兵却个个环身重甲,只露出了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老营手中的雁翎刀劈砍在满洲兵胸前,往往只能带出一溜火星,能造成的伤害十分有限,想要占据上风,需要非常娴熟的技巧。 埋伏在冲沟下的全都是满洲护军,是八旗中最为精锐的存在。 李自敬的呼吸骤然加速,视线掠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却不经意间同远处不远处一名满洲兵对视。 几经厮杀,这满洲兵头上的铁盔已经不翼而飞,脑后是令人作呕的金钱鼠尾,发辫都被血迹染得乌黑,正用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这满洲兵猛然间抬起头,盯着李自敬狰狞一笑。 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李自敬根本提不起心思与这样的亡命之徒以命搏命,转身就要逃走,却被脚下藤蔓缠住,扑倒在地。 李自敬转过身再度搜寻,却惊惧的发现,刚才那个满洲兵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刘芳亮双眼微眯,紧紧握着手中马刀。 他没有想到,这个未曾经历任何战阵的小闯王,竟然能提前洞悉清军的伏兵位置。 刘芳亮坐在马上,看着慌不择路正欲逃跑的李自敬,微微摇头,俯身朝一名老营吩咐了一句什么。 随后他催动坐骑,举刀高喊。 “杀清狗!” 马蹄踏着黄土,刘芳亮一手牵着马缰,任凭刀锋一般的劲风裹挟着砂土吹打在脸上,带领老营精骑迅速结成骑阵。 大顺老营精骑们曾经在中原,使用这种骑阵战术击溃了无数的明军。 他们自左侧上坡,随后如同开闸的滔天巨浪,轰然倾泻而下,撞在了清军的侧翼。 再厚重的盔甲,也抵御不了马队如同一堵墙似的冲锋,虽然只有数百精骑,一起撞入人群中的杀伤力依旧足以毁灭阵型。 何况清军是埋伏被发现,迫不得已提前出击,还有很多人在沟底没能及时爬上来,仓促之间根本没什么阵型可言。 最侧翼的清军转过身来,很快又被正面的步行大顺老营缠住,转身缠斗几息,侧面的老营精骑紧随而至。 轻骑快刀,借着马匹冲击的劲头却势大力沉。 闷哼声、哀嚎声顿时响起。 有些清兵猝不及防,被直接撞飞到数步之外,狠狠撞在刚刚爬上冲沟的清兵身上,一起翻滚落下。 但与此同时,原来越多的清兵爬上冲沟,填补进来。 “杀!!” 刘芳亮已在冲锋时将手中马刀换成铁枪,一马当先冲入人群之中,将眼前清兵一枪挑开,随后向冲沟底部望去。 牛头塬下冲沟的底部,依旧有几十名披挂重甲的清军在向上缓慢攀爬。 刘芳亮明白,埋伏于此的清军人数不多,大概只有几百人,但近战厮杀能力极强,不能让这些清兵从容爬上坡顶。 得想个办法,把还没爬上来的清军解决! 他忽然想到,这次劫营听李自敬所说携带了不少火器,刚好派上用场。 所谓霹雳炮,形状类似小型山炮,可使一人怀抱前进,遇敌也可单人使用。 无拦炮与其说是炮,说成可单人投掷的纸球更为恰当,其卷纸为筒,大小与碗相同,中藏火药,掷出落地则炸,遇人烧人,遇寨烧寨。 这两样,都是戚家军使用过的劫营神器。 “扔!!!” 刘芳亮将一颗挂在马鞍旁的无拦炮捏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扔下冲沟。 老营精骑们也不恋战,闻言拨马而走,清军身披重甲,身后又有步行的大顺军缠斗,追击几步便是返回。 在撤出的途中,老营精骑们亦都取出纸球,雨点似的朝冲沟扔下。 纸球被扔到坡下,撞在一块巨石上轰然炸开,如同开花弹一般分成数股,动静虽大,但碰到清军盔甲便被弹开,根本无法造成任何杀伤。 刘芳亮蹙紧眉头,本就对朝廷火器不抱任何希望的他,这下更是满脸的嗤之以鼻。 “制将军!” 刘芳亮刚刚转头,便听到一声呼唤,转身一看,满脸的震惊。 无拦炮之所以被明军在兵书上冠以劫营神器之称,正因为它的威力完全不是一般火器可比。 纸球炸开真正的用途并不是以火焰伤人,而是随处可燃。 火球被清军盔甲弹开,但却迅速引燃了坡底随处可见的藤蔓和枯草,形成带毒的烟瘴。 几十颗无拦炮砸下去,火势迅猛而起,这个时候,沟底的清军也都发现了事情不太对劲,开始奋力灭火。 灭火不成,便是向上直射弓箭,用满语破口大骂。 冲沟向上毕竟有一段距离,而且清军使用多为硬弓,利于直射,大顺骑兵在坡顶投掷无拦炮,有天然优势,只需稍加躲避。 由于冲沟地形是向下凹陷,烟瘴不易散开,无论清兵如何努力,火势却也是不减反增,烟瘴因此迅速蔓延,几十名坡底的清军很快便被包裹进去。 闻到烟瘴的清兵无不是手脚发软,头脑发昏,再有力的双手也抓不住坡上。 方才那些肮脏不堪的满洲话,渐渐变成了临死前凄惨绝望的哀嚎。 刘芳亮的脸上十分惊喜,他看得出来,沟底这些清军就算没有被立刻毒死,对自己也不会再有任何威胁。 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活活被烧死! 第六章:多铎 十月二十九日夜。 在北方,今夜本该是阖家团聚的小年,往常的潼关内外,这个时候早已经是张灯结彩,迎接新年的到来。 可是现在,潼关内外大兵云集,战云密布,双方军队厮杀一整天,尸骨堆积如山。 清军抵达潼关以后便在牛头塬下名作西北村的地方扎营,这附近是潼关前唯一可供大军扎营的平川。 多铎在本人还没赶到潼关的时候,就频繁出动前锋骑兵前来探查潼关附近的地形,搜索和占据牛头塬下存在水源的地方。 大军抵达潼关后,第一时间派人控制了水源,以保证人马饮水。 这些地方原本聚集了不少村落,听说清军要来,现在已经跑干净了。 清军前锋抵达时看见的只是一座座立在黄土上的空屋,一个活人都没看见,多少有些失望。 清军大营,最中间的一处白色大帐上,正高高竖立着黄龙大纛,多铎坐在其中,目光深沉。 一名护军,正站在他面前汇报战报。 “闯贼所部伪豪候李过十余万众驻守延安,与我和硕英亲王对峙,二十五日起,英亲王遣吴三桂部进攻数次受挫,折损颇多!” “闯贼所部高一功、赵光远等部贼数万,自西安分两路趋平阳、怀庆!” 多铎冷笑不已,抬起手示意他闭嘴。 “这月初我军刚到怀庆,阿济格不是就已经到米脂,把李自成老家屠了个干干净净。” 说起此事,多铎仍旧嫉恨不已,这么大的功劳,偏偏让他给捡了,自己却在玩命啃潼关这个硬骨头。 今日金陡关这一仗,多铎知道,李自成的主力并不好打,至少他手下那几万精锐,不是明军那群猪猡可比。 没有红夷大炮,无论过远望沟还是强攻金陡关,都得用人命来填。 多铎奉命先救怀庆,再攻潼关,由于来的突然,汉军大部分都还在赶路,跟在身边的多以满洲兵为主。 真攻打潼关,耿仲明手下这几万炮灰是不够的。 “一个月了,怎么连延安都没打下来?” “阿济格在干什么,只知道屠城抢女人吗!” 主子一脸怒气,做奴才的,自然要赶紧表露忠心。 担任汉军正黄旗佐领的怀顺王耿仲明眼珠一转,连忙哈巴狗似的上前亏宽慰。 “豫亲王息怒,伪豪候李过在闯营素有威名,号一只虎,英亲王想必是怕满洲兵将有过多损伤,所以不敢冒进。” “我军只需要坐守大营,待红夷大炮送来,在远望沟便可以打到潼关东城门,立于不败之地,贼军自乱。” 多铎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目露寒光。 “你这狗奴才都懂的道理,本王会不懂?”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耿仲明立即双膝跪地,面色涨红。 恰好一名正白旗护军赶来,解了他的窘境。 “报——” “禀英亲王,我伏兵位置暴露,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在三里外冲沟被闯贼部下先锋,伪磁候刘芳亮围困,力战待援!” 多铎立即站了起来,火冒三丈。 “什么?” “尚善是干什么吃的!” 多年的奴才生涯,已经让耿仲明对方才那种辱骂没有半点感觉,他的尊严早已在降清时被自己踩在脚底。 耿仲明立即起身,低眉说道。 “尚善追随豫亲王已久,不会轻易犯错,想必不会如此简单。” “豫亲王料敌于先,眼下流寇劫营,我军早已做好准备,奴才愿领正黄旗汉军骑兵前往驰援,将这些流寇歼灭在塬下!” 多铎冷冷盯了他一会儿,这才起身走到地图前审视。 “你说的不错,设伏之处,是本王亲自选定,不会出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等把尚善救回来再说。” 军情紧急,多铎的暴怒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便平静下来。 自入关以来,满洲八旗兵力分散,折损严重,在老寨抓捕野人女真补充的速度,根本追不上损耗,现在硬仗都需要用绿营那些人当炮灰。 尚善带着的可是五百满洲护军,那是满洲八旗中的精锐,十万汉军绿营的狗命也比不上。 多铎眼眸深陷,来回扫视着挂在眼前的潼关地图。 此前选定的设伏之地在牛头塬下冲沟,易攻难守,是兵行险招的一步棋。 “看来这刘芳亮有点本事,竟能发现本王的伏兵!” 多铎眼眸微动,气息平稳。 尚善的处境非常危险,他是镶红旗宗室子弟,爵位虽然不高,但地位显贵,必须要立刻派人去救。 多铎倒是不在乎他的死活,主要是担心,尚善毕竟是镶红旗的小辈,一旦战死,会影响到代善的立场,对多尔衮不利! 现在大清看似合力一心,实则却暗流涌动。 想到自山海关一路过来,大顺军并没有在战场上使用过火器,多铎倒也不是太着急。 满洲护军的战斗力比大顺的老营更强,想吃掉这五百人,要是没有合适的火器,除非李自成派一万人来。 真有一万人这么大的动静,在金陡关外游曳的哨骑早就发现了。 “本王给你一千汉军正黄旗轻骑,驰援尚善。” 耿仲明自知立功的机会到了,摩拳擦掌,急于表现。 “谢王爷信任!奴才必生擒伪磁候刘芳亮,献于马下!” 耿仲明走出营帐,清军大营内很快便人喊马嘶,由于提早预备劫营,清军大多已经披挂整齐,只等一声令下。 千余马队隆隆而出,黄土漫天。 耿仲明是最早投降清朝的汉奸之一,封王比吴三桂还早,原本的部下,早就在连年的战斗中消耗殆尽。 这次带出来的千余汉军正黄旗轻骑,多是入关后收编原明军组成。 这些人作为明军时的表现并不怎么样,但是加入绿营后,由于饷粮充足、装备精良,战斗力却比普通的大顺军马队还强。 二里的距离说不上很远,清军的动员力不错,轻骑快马,耿仲明很快到赶到了尚善设伏被围的冲沟左侧不远。 耿仲明策马上坡观察战场,打算找一个最好的位置冲进去,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场战斗。 现在对于正在作战的大顺军而言,他的骑兵就是一支奇兵。 可是下一刻,耿仲明满脸的不可置信。 牛头塬的冲沟外,正有一队大顺骑兵游走,向冲沟内不断抛掷碗大的纸球,所过处不久,便会升起浓烟。 耿仲明曾是明军,他看得清楚,大顺军正在抛掷的火器,分明是火龙神书上记载的烧天猛火无拦炮! 这种无拦炮落地即炸,所过皆燃,形成的烟瘴带有剧毒,被使用过的戚家军称作神器! 火龙神书是连很多明军将领都不知道的机要兵书,耿仲明只听说孙传庭手上有一本,但根本没资格查阅。 大顺军只不过是一群流寇,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大顺军已经分为骑步两营,将冲沟下设伏的五百满洲护军围困在冲沟附近。 尚善的满洲护军人数劣势,又都是步兵,被冲沟内突然而起的火势乱了心神,陷入一片混乱,伤亡也开始增多。 大顺军的意图,耿仲明很清楚。 冲沟下是熊熊烈火,他们分明是想要把尚善的满洲护军逼下冲沟! 前来劫营的大顺军人数至少是尚善的数倍,而且后阵还留有预备队,耿仲明回头看了看身后带来的千余轻骑,眼神变幻不定。 他心中非常清楚,冲沟内的满洲护军已经救不了了,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毒死,反正全都死定了。 能和满洲护军正面硬拼的大顺军,恐怕不是一般的马队,来的很可能是李自成的精锐老营。 山海关大战,大顺军的老营精骑甚至能和八旗铁骑对冲厮杀,都不是善茬,自己这一千绿营,只怕不够看。 但要是就这么撤回去,以多铎残暴的性格来看,也难活命。 第七章:殿后 清军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没有想到,原本以为是绝佳设伏之地的冲沟下,现在却成了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坟墓! 大顺军这次劫营一反常态,选择隐蔽行军,并且提前发现伏兵的所在位置,向下抛射了一轮箭雨。 得知伏兵位置暴露以后,尚善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身先士卒,带人爬上冲沟,向大顺军的右翼冲击。 满洲护军个个虎背熊腰,面露凶光,所使用的阔刃雁翅刀比大多数明军的腰刀更加厚背刀沉,可单手双手混用。 满洲护军便常常在搏斗中突然改换双手握持,全力劈砍力发千钧,猝不及防下,鲜少有人能够招架得住。 大顺的老营虽然素质不错,但力气和盔甲防护却比不上满洲护军,许多人一个照面便被强悍的满洲护军砍翻在地,哀嚎不止。 若不是刘芳亮迅速指挥后阵马队下马改为步兵补上,右翼几乎被满洲护军一次迅猛的突袭打穿。 此次大顺军前来劫营,足足有一千五百名老营,比历史上还多带了五百,人数和地势都占据绝对的优势。 由于李自敬提醒及时,更是抢占了先机。 没能一次性冲散大顺军的阵型,尚善知道,这一战难了。 “稳住阵型,不要再冲了!” “豫亲王的援军马上就到!” 尚善高声叫喊,以期提振士气,指挥冲击的满洲护军后撤。 但是右翼的大顺老营已经稳住阵脚,这些老营,上马是精骑,下马便是精锐步兵,比一般的大顺军难缠得多。 越来越多的老营翻身下马,从后阵加入战斗,刘芳亮也在率领数百骑兵不断冲击满洲护军的侧翼。 但压垮这些满洲护军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身后传来那些令人不安的惨叫。 尚善目光掠过整个战场,斗志顿时跌落谷底,触目所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大顺军,这些流寇就如同飞蛾扑火,悍不畏死的冲向自己。 冲沟下的火势已经无法制止,将整个战场照亮得如同白昼。 数股浓烟滚滚而起,大火燃烧藤蔓、草木的噼啪声夹杂着绝望的惨叫,让听见的满洲护军心烦意乱。 没来得及爬上来的几十名满洲护军都被困在沟底,他们的惨叫声无助而又绝望,现在的沟底,就如同修罗地狱。 喊杀声,震耳欲聋。 火光伴随着惨叫,使人心神俱颤。 鲜血顺着雁翎刀的刀尖滑落,李自敬紧紧握着刀的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看着脚下满洲护军和老营的尸体,猛然间回过神来。 下一刻,一阵剧痛从左肩传来。 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穿透了箭衣和内衬的棉甲叶子,鲜血正顺着甲胄下的肌肤流淌,方才那名满洲护军近在咫尺的满口尖牙,仍旧历历在目。 若不是那名老营奋死拖住了清兵,躺在这里的就会是自己。 前生今世,这都是李自敬第一次杀人。 李自敬已经记不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只顾着狂乱的挥刀。 所有无人倾诉的负面情绪,这一次都被歇斯底里的发泄出去。 等到李自敬回过神来,看到的只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杀人了” 李自敬抬起头四望,脸上的惊颤渐渐变得稳定。 激烈的喊杀声再度传到耳畔,大顺军就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正在不知疲倦的对清军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战局已定,埋伏于此的清军将被全歼。 “呜——” 刚刚松了口气,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悠扬的号角声。 马蹄踏着黄土,大地都在颤抖,隆隆的声响从背后传来。 李自敬转过头来,一切都被尽收眼底。 大顺军背后方向,清军的黄龙大纛已经升起,正有大队顶盔贯甲的骑兵向这里奔袭而来,摇晃着手中寒光四射的马刀。 身后陡然间出现的大队清军骑兵,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李自敬的心头。 这一仗,还没完! 李自敬环视周围,老营们显然也没有料到身后会有清军骑兵来袭,都是面色惨白,不断的后退,人心惶惶。 刘芳亮其实并没有留预备队的习惯,李自敬知道,这数百老营之所以被留在后阵,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危。 但是现在,这些人成了大顺军后阵唯一的生力军。 李自敬的感觉就和这些老营一样,手足无措,抬起头便在乱军中焦急的搜索,想要找到刘芳亮的身影。 前阵,白马银枪的刘芳亮正站在青色大纛下,背对着李自敬,带领那数百骑兵从战阵中飞快撤出,调整阵型,意欲对冲击沟前那些满洲护军做着最后的集结。 数次冲击,追随刘芳亮的数百老营精骑已经折损三分之一,几乎每次冲击,都有许多人栽落下马,被赶上来的满洲护军乱刀砍死。 李自敬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喊出话来。 发觉大顺军背后有援军赶来,冲沟前的清军已经再度整军,士气大振,结成了守御的阵型,如同铁桶一般。 “咻咻咻——” 倏地几道破空声袭来,紧接着便是许多后阵的老营被看不清的箭簇击中,哀嚎着倒在地上。 “杀!” 刘芳亮的一声怒吼从前军传来,只见到此刻的刘芳亮已经整队完毕,带着数百老营精骑撞向满洲护军立在沟前的军阵。 身后奔袭而来的清军骑兵已经愈发接近,隆隆的马蹄声如同鼓点,敲打在后阵每一个大顺军的士兵心头。 清军在奔袭途中,再度张弓搭箭,形成一阵密集的箭雨。 更多的老营惨死在身边,李自敬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瞪大了眼睛,想也没想便翻身上马,迫切的想要逃离战场。 没有主将带领,这些久经善战的老营也是趋于崩溃。 李自敬却没有想到,自己一上马,后阵的数百老营就像是找寻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翻身上马。 就连一些身中箭矢的大顺老营,都是紧咬牙关,将一往无前的目光投向前方,李自敬那一人一马的身影。 李自敬想要转身逃走的身影为之一顿,紧握着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再度将目光望向眼前杀奔而来的清军骑兵。 眼见清军又在张弓搭箭,将明晃晃的箭矢对准了自己。 “杀!” 李自敬心下一横,举起雁翎刀,怒吼着第一个冲了出去。 “杀!!” 下一刻,身后数百名大顺老营精骑个个握紧了马缰,没有丝毫的犹豫,挥舞起血光闪闪的马刀,紧跟着冲杀出去。 “众兄弟,小闯王在为我们殿后!” “杀光这帮清狗!!”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大顺军的后阵发出,余下所有大顺老营都是喊叫着向冲沟前数百名满洲护军组成的军阵冲杀而去。 第八章:诱饵 蹄声滚滚,有如雷霆。 战马交织,鲜血四溅。 李自敬手中的雁翎刀血色再添几分,寒光更盛,身后老营精骑们的战马四蹄生风,长鬃飞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 断肢横飞,杀声震天。 不知从何时起,李自敬便已经分不清左肩传来的到底是疼痛还是麻木,原本黑色的束腰箭衣也被鲜血染得乌黑发亮。 眼前这些清军一经交手,李自敬就已经知道,来的不是正经的满洲八旗。 方才与那满洲护军搏斗时,其手持的阔刃雁翅刀势大力沉,一刀下来,李自敬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眼前这些清军轻刀快马,劈砍的力道轻飘许多,一些人的骑术不是特别精湛,甚至让李自敬感受到了些许轻松。 大顺老营与清军绿营间的差距,这时也才显现出来。 李自敬微扯马缰,凝眸环顾四周,畏惧避逃的心思荡然无存。 几番对冲下来,老营的损伤寥寥数人,大部分人仍是奋力嘶吼,面上不仅没有疲惫之色,反而兴奋异常。 向下扫望,地上躺着的多是清军尸体。 五百人不到的殿后老营,上马以后爆发出了极强的战斗力,将千余增援来的清军绿营马队几近杀溃。 不用李自敬下令,这些转战南北多年的老营精骑便开始重新结阵,在他的身后自发集结,向远处那些目光惊惧的绿营骑兵投去轻蔑的目光。 李自敬的神情说不上有多轻松,因为这一仗远远说不上是达到了目的。 约莫数个时辰的对战下来,大顺军连人带马都已经是气喘吁吁,却连清军大营的边都没摸到。 此时此刻,刘芳亮正带领后阵全部的大顺老营下马步战,以生力军作先锋,后阵则使用开元弓向冲沟抛射。 箭簇伴着破空声如雨点般倾泻,砸在满洲护军的盔甲上。 开元弓的抛射对环身重甲的满洲护军伤害微乎其微,所做的只是搅扰注意力,给前阵的大顺刀手多砍一刀的机会。 也许那一刀,就能给铁桶似的清军阵型撕开一个足以致命的口子! “稳住!” 尚善也知道,现在只有稳住阵型才有一线生机。 刘芳亮的眼神中略带焦躁,后方全部的大顺军都已经压上,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却还是没能将冲沟上的数百满洲护军击溃。 一千出头的老营,居然和五百人不到的满洲护军陷入焦灼! 这些满洲护军本已经渐渐崩溃,见到援军赶来,却又迸发出了坚定的抵抗意志。 如同海浪中的礁石,如何拍打也是岿然不动。 李自敬将视线转移到眼前的绿营骑兵,紧了紧手中雁翅刀,最终定格在了一名汉人将领身后的黄龙大纛上。 想彻底击溃这些满洲护军,就需要击垮他们的心理防线,让他们知道,继续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斩帅旗!” 李自敬扬刀跃马,再度向前冲锋。 “杀!!” 摩拳擦掌多时的老营精骑立刻紧随而出,都被李自敬的奋勇所感染,狂呼着冲向不知所措的清军绿营骑兵。 清军绿营本就由明军败卒组成,经过几轮对冲早已经是折损严重,被大顺精骑杀的胆寒,军心趋于瓦解。 见到大顺老营狂冲过来,更是崩溃得大叫,四散奔逃。 “后退者斩!!” 耿仲明带领汉军正黄旗督战队,接连斩杀数名逃跑的绿营骑兵,不仅没能阻遏乱军溃败的局势,就连督战队也几乎被冲散。 清军绿营骑兵的素质远远不如这些转战多年的大顺老营,自相践踏,旌旗散落一地,哀嚎遍野,转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手持黄龙大纛的绿营骑兵瞪大眼睛,不断左右张望,神情紧张。 督战队一个转身的功夫,竟也是扔下手中大纛,跳下马抱头鼠窜,片刻便消失在溃兵的人群之中。 大顺老营精骑冲杀而来,将耿仲明极力维持的秩序彻底冲散。 绿营兵马四散奔逃,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响彻在耳边,李自敬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滴着血的雁翎刀,只觉得胸腹间有股动静砰砰直跳。 原来打胜仗的感觉,如此美好。 一个接着一个的绿营溃兵倒在大顺老营精骑的刀下,尽管他们的人数比追击的还多,但却已经兵败如山倒。 耿仲明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绿营这么不禁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见乱势已无法阻止,耿仲明当机立断,带领身边仅剩下的数名绿营骑兵,拍马赶回大营。 一阵欢呼声出现。 李自敬转头望去,一名大顺老营已经跳下马,捡起被清军绿营扔在地上的那杆黄龙大纛,回到马上奋力摇动。 “赢了?” 刘芳亮将手中铁枪抽出眼前满洲护军的体内,鲜血飞溅到脸上,依旧面不改色,随后抬眸向前望去。 大顺军的欢呼声已经掩盖住了战场的喊杀声,清军标志性的黄龙大纛被一名老营骑兵骑行着舞动。 李自敬身边的数百老营,如同一把利刃,将耿仲明带来的千余绿营骑兵摧毁,并将他们彻底撕碎。 援军已经土崩瓦解,在冲沟外坚守的满洲护军看着被流寇舞动的黄龙大纛,心神崩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尚善一阵失神,苦心维系的阵型顿时大乱。 后阵的大顺军如同打了鸡血,个个奋勇异常,直接冲散了满洲护军在冲沟前的阵型,将他们分割开来。 刘芳亮虎目四寻,终于定格在人群最后。 一身镶红旗铁甲的护军佐领尚善,全身的盔甲已经被鲜血浸透,此刻正极力挥舞着阔刃雁翅刀,将一个又一个的大顺老营斩杀脚下。 刘芳亮眼眸一紧,直奔尚善冲了过去。 “呜——” “呜呜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即将胜利时,四处陡然传来急促的号声。 三杆黄龙大旗迎着金色朝阳熠熠生辉,地平线上旌旗密布,陡然出现一支密密麻麻的大军。 数不清的清军正如同一道惊涛骇浪,狂卷而来。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骤然响彻在金陡关外的平川。 “满洲兵来了!” “四处都是满洲兵!” 李自敬倒吸了一口凉气,环视周围,那些笑容还挂在脸上的大顺老营,眼神中都已经带着极端的恐惧。 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无助感片刻间压倒了得胜的喜悦。 最中间一杆黄龙大纛下,一身正白旗铁甲的多铎缓缓摘下枪盔,面无表情看着冲沟附近正进行的一切。 第九章:决战 旌旗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大纛上的黄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耳畔杂乱的马蹄声渐渐接近,多铎斜睨一眼,静静等着。 “奴才特来向豫亲王请罪!” 耿仲明双膝跪地,目光躲闪,衣甲上满是黄土,跑得连头盔都丢了。 他身后跟着的数名正黄旗汉军骑兵也都是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忐忑的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一向以残暴著称的多铎,这时却冷静得可怕,只是冷漠的看了一眼这些汉军的残兵败将们,便收回目光投向冲沟附近战场。 本就没对这些汉人报以太大希望,自然也就不会有过多的失望。 冲沟附近的满洲护军阵型已经被冲散,只剩下几十个人还在苦苦支撑。 多铎双眼微眯,心中明白尚善已经救不回来了。 “刘芳亮殿后的骑兵不过数百,你带了一千多人去救,怎么败的这么快?” 耿仲明仓皇抬头,话音颤抖。 “那些骑兵都是李贼身边的老营,奴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部下都被冲散,连杀溃兵也无法阻止。” “奴才奴才真的尽力了啊王爷!” 多铎按住腰间尚未出鞘的阔刃雁翅刀,浑身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杀意,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冷哼一声,抬手示意。 “李贼这次是有备而来,不能全怪你,起来吧。” 耿仲明等人立时满脸惊喜,连忙起身。 “奴才谢过豫亲王!” 多铎扬起马鞭,指向大顺军后阵,凝眸远望。 “今夜流寇的打法与往日不同,是何缘由?” 耿仲明策马上前,回想起方才作战情景仍心有余悸。 “今夜劫营的这些流寇携带了不少火器,其中一种正是火龙神书上所记的无拦炮,释放后有毒火烟瘴,明军曾专用以劫营。” “以冲沟向下凹陷地形而言,若被流寇发现,掷以无拦炮,实在是九死一生。” 多铎喉头微动,冷笑一声。 “狗屁火龙神书,名号叫得唬人罢了,我大清勇士从不畏惧他们的火器!” 耿仲明本身是败军之将,虽与多铎同为王爵,却一个是主子另一个是奴才,地位天壤之别,只得逢迎赔笑。 话虽如此说,多铎眼眸深陷,心知身为主帅,不能轻敌大意。 白日一战,尚善带领五百满洲护军,直接冲破了大顺军的右翼,如一把尖刀插入中军,最后只有三人阵亡。 此前他一直觉得,以尚善带领的五百精锐满洲护军加上千余绿营马队,可以轻而易举击溃任何偷袭的流寇。 未成想战情会如此发展,满洲护军设伏被发现,困在冲沟附近动弹不得,一点一点被消耗干净,连派来驰援的千余绿营马队也被迅速击溃。 照此看来,这些流寇是有些新东西。 耿仲明一战败北,颜面荡然无存,更急于在主子面前表现。 “王爷,奴才愿作先锋,戴罪立功!” 多铎上下打量他一番,手中马鞭摇晃。 “不必了,本王给你一万绿营,你在金陡关外列阵,防范李贼出关即可。” 相比于李自成的大军,显然这些在冲沟附近的久战疲师更像软柿子,耿仲明实在不想直面大顺军的主力。 但很明显,经昨夜战败,多铎已经不再信任他这个汉军主将。 “王爷放心,奴才必不负所托!” 多铎没有理会耿仲明心中的小九九,按着阔刃雁翅刀策马向前一步,将整个冲沟附近的情况尽收眼底。 随后,手中马鞭向上一挥。 在他身后,大队清军正隆隆移动,人挨着人,人头攒动。 三杆黄龙大纛各立在三个不同的方向,在即将接近冲沟的时候传出一阵急促的锣响,猛然间停了下来。 火势渐渐熄灭,几十具看不清样貌的满洲护军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沟下,时不时噼啪的爆响过后,只留下一片焦土。 经过连夜作战,刘芳亮和其他人一样,早已经是筋疲力尽,抽出铁枪后便栽倒在地,不断粗喘着气。 刘芳亮去找那名穿着红色镶边铁甲的清军将领也有原因,白日刘芳亮奉李自成之命,统领千余老营精骑冲击清军营垒。 彼时正是这名身着红甲的清军将领统带满洲护军,硬抗住了他的冲锋,迫使李自成在前军告急时不得不将刘芳亮撤回。 最后也是这名清军将领,带着满洲护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顺军右翼,一举击溃了李自成留在右翼的弓箭手和炮手。 刘芳亮将深深插入尚善尸体的铁枪抽出,身上的黑色束腰箭衣已是千疮百孔,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熟悉的身影,狠狠啐了一口。 “死的好!” 出了一口恶气,刘芳亮这才抬起眼眸向四周望去,惊觉此刻战场上的变化。 清军趁夜急进,三面合围而来,将昨夜的战场冲沟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 摆在仅剩下这些大顺军老营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屈辱的投降或者战死。 但问题是,清军对明军降卒尚有优待,对他们这些大顺军的老营却是从无留手。 自山海关撤退以来,所有投降的大顺老营都被残忍杀害,历史上大顺的潼关守将马世耀带七千大顺军献关投降,被多铎全部坑杀。 所以两条路也就变成了一条路,死战而已。 合围而来的清军鲜衣怒马,精力充沛,冲沟附近的大顺军虽然歼灭了设伏于此的五百满洲护军,却是个个带伤,垂头丧气。 没有人觉得今天会再活着出去,一切都结束了。 刘芳亮复仇后的快意荡然无存,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领兵之将。 连夜作战,不仅未能及时发现冲沟下的这支伏兵,也对清军三面合围的战法毫无预见。 眼下清军已经完成合围,莫说取胜,亦全无逃走的机会。 残余的大顺老营不过千余人,合围而来的清军至少数万,双方对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现在他们就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淹没在清军的人潮中。 刘芳亮神情黯然,将血迹斑驳的铁枪扔在地上。 李自敬牵着黄褐色战马不断向前,越过地上各种死法的尸体,双眼透出的目光早已经是麻木不仁。 别人投降有可能活,自己投降绝对是被一刀。 已经打到这个份上,李自敬不想再继续等死,拼也要拼条活路。 “咚——” “咚咚咚——!” 地平线的另一头,正传来有节奏的鼓点声。 颓坐在地的大顺老营们都不约而同的停下动作,产生某种默契,抬头望向远处。 那是他们熟悉的进军鼓! 九个月前,挥师百万的大顺军正是伴着这样的鼓声破宁武、降宣大,一路势如破竹,推翻了腐朽的大明朝廷! 脚下的土地隆隆打颤,就连黄土砂砾也在欢腾的跳跃。 从东南到西北,四面八方渐渐响起激烈的喊杀声,山呼海啸一般涌来。 李自敬站起身凝眸远眺,只见到清军的后阵烟尘滚滚,大队兵马正在不断调动。 越来越多的大顺军老营站了起来,巨大的希望感击碎了濒死的绝望。 刘芳亮捡起铁枪,咬牙支撑起身,恰逢李自敬转身回望。 两人眼神对视,刘芳亮看着站在夕阳下握持钢刀的李自敬,认出了那眼中不同于任何人的灼灼之火。 刘芳亮后退一步,李自敬也冲他微微点头。 “必胜!” “大顺必胜!!” 擂鼓声依然在继续,呐喊声愈发接近。 当第一杆青色的闯王大纛出现在视野中,千余大顺军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内心,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声。 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决战开始了。 第十章:盾车 李自敬跳下马,找到一处最高的巨石登上,眺望三面清军动向。 越是看,神情越是凝重。 喊杀声愈发激烈,但却没有更加接近,这只能说明,大顺军的主力已经借势杀出关外,但却被清军死死拦住。 正当此时,李自敬脸色一变。 清军后阵人喊马嘶,一番调动下,赫然推出了一排排印着虎头的盾车! 后世电视剧中误人子弟,总是出现一句话,叫做清朝以骑射定天下。 给人以固有印象,便是清朝之所以能夺天下,全靠满洲八旗骑射娴熟,以骑兵冲锋解决一切战斗,其实并不是如此。 李自敬在准备毕业论文时查阅过大量史料,发现清军不仅善用火炮,有一种武器更被视作军中必备,甚至许多清军将领都有不带此种武器便不出战的习惯。 正是被推到阵前的这些盾车! 所谓盾车,其实就是一种木质战车。 车厢三面敷设双层甲板,两层甲板之间以沙土填充,甲板之外再蒙盖两层浸湿的棉被,具有极强的防御力。 清军往往躲在盾车之后,可以有效抵御各种弓箭、火铳,甚至轻型火炮的射击,进可攻,退可守。 对付没有重型火炮的大顺军,堪称利器! 李自敬的目光在三面清军阵前兜了一圈,最后回到身后众人身上,发觉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众人座下马匹都在不安的刨动四蹄,这些盾车前刻印的血色虎头正张着倾盆大口,好似随时都能冲过来将它们吞入腹中。 就连李自敬的黄褐色战马也开始摆尾,焦躁不安起来。 在冲沟附近的千余大顺老营精骑中,有不少人曾在边军与清军作战,很快认出了被推到阵前的这些东西。 如果说清军在推出盾车前他们这些大顺精骑还能尝试突围,那么现在,突围的想法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刘芳亮虽然在出征前看不起李自敬这个毫无作战经验的小闯王,但此战毕竟也是他使千余老营陷入重围。 关键时刻,还是知道分寸。 “清狗围我军许久,不放铳炮,也不冲锋,反而推盾车出来,怕没安什么好心。” 李自敬左肩上的痛楚渐渐清晰,但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得上,注意力全在数里外杀声震天的战场,时刻注意着三面清军的动静。 李自敬咬牙跳下巨石,走到战马旁,右手握紧缰绳,左手按住战马项背,忍受着疼痛的同时,也在努力安抚战马。 “清军盾车可遏马势,我们现在就是诱饵。” 刘芳亮听到此话,更恨自己。 “若是昨夜我听了你的劝说,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局面。” “多铎那狗贼留着我们,是要引陛下来救!” 李自敬静静看他一眼,眼中并无任何责怪之意。 其实李自敬心中也知道,自己一个后世来的,全靠提前知晓历史才出言提醒,并不是靠什么战场本领预知。 真要领兵,李自敬才是毫无经验,也许还不如刘芳亮。 起码刘芳亮统领骑兵作战时敢冲敢打,作为一个先锋是够格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让弟兄们去冲盾车无异于找死,千余马队相比数万清军,人数实在太少了点。” 说着,李自敬话音一顿。 “制将军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刘芳亮面容微征,随后释怀一笑,轻轻点头。 在此次出征前,很多人的想法和刘芳亮一样。 除了永昌皇帝三弟的身份以外,李自敬随营多年毫无功劳,更没有一兵一将的嫡系,很难让人把他的建议当句人话来听。 不过昨夜过后,很多人的看法都变了,看向李自敬的眼神中带有些许敬佩。 安抚住坐骑后,李自敬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球。 “以我拙见,清军若想消灭我们早就动手,留我们到现在只因为想借机打援,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出征前制将军带了霹雳炮、无拦炮各二百杆,现在要把剩下的火器和弓箭全都集中起来,发到会用的弟兄手里。” “一旦有突围的机会,全都要用上。” 刘芳亮眉眼微动,这才忽然记起,出征前还带了不少火器,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四百杆火器会有如此大的作用。 看着有条不紊指挥众人的李自敬,刘芳亮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 此前他从未和李自敬有过任何瓜葛,现在看来,李自敬在战场上的表现完全和传言中判若两人。 不仅对火器使用甚为精通,就连战场嗅觉也极为灵敏,刘芳亮可是清楚的记得,李自敬在他提出劫营后曾声言防备清军设伏。 彻夜鏖战,昨日李自敬所说一一言中。 刘芳亮勉力支撑起身,眼眸紧紧盯着远处三面雷打不动的清军大阵。 此刻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随着三面清军都推出几排盾车面对着冲沟方向,李自敬的心情也随之跌落谷底。 多铎策马立于坡上,面无表情的扫视着整个战场。 李自敬登高而望时,多铎的目光立即移动过去,随后微微蹙眉。 这名流寇身材不算高大,穿着也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箭衣,但在被包围的一众流寇中却甚是显眼。 多铎紧紧盯了李自敬一会儿,便将目光转向身后战场。 旌旗摇动,铳炮声四起,清军正和大顺军厮杀在一起,数万人马往来相交,金戈铁马,喊杀声直颤动心肺。 平川上,满是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大顺军。 这些流寇一扫昨日战败颓势,身着各色箭衣从金陡关奔出,潮水一般猛烈冲击着耿仲明列在金陡关下的绿营大阵。 一骑又一骑的令兵从清军后阵奔出,来到多铎所在的小坡。 “禀豫亲王,流寇主力尽出,攻势迅猛!” “怀顺王已三次击退闯贼部悍将刘宗敏的冲锋,力战不支,请求援军!” 多铎听着令骑们声惊胆颤的来报,面色镇定如常。 金陡关外,是一马平川的地形,耿仲明提前列阵,眼下虽然并不占据任何优势,一时却也不会被击溃。 放下千里镜,多铎面色未动,心中却是狐疑开来。 刘宗敏是闯贼部下中堪称第一的悍将,多铎一直想亲手斩杀此人,以证明自己的勇武。 这次刘宗敏亲领冲锋,一股不要命的架势。 看这派头,李自成不像是来救人的,倒像是来找自己玩命的。 耿仲明部下绿营的底细多铎很清楚,这帮汉军降卒跟着满洲八旗打打顺风仗还行,遇到这种阵仗是靠不住的。 冲沟内这些流寇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舍得让李自成亲领八万顺军倾巢来救。 多铎本意是围住这千余前来劫营的顺军,施行围点打援的经典战术,将李自成的一部分兵马诱出金陡关待机歼灭。 却没想到,顺军的主力一下子全都出来了。 如此一来,提前布置的伏兵倒显得有些不够用,而且本应该由着他去再次战败,以诱敌深入的耿仲明,现在也不能轻易溃败下来。 否则,多铎的中军将直面刘宗敏的主力。 “奇怪” 多铎回首望去,再度将目光看向冲沟。 仅凭一个刘芳亮,不足以让李贼如此重视。 多铎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三面军阵露出些许破绽,这些流寇就会做起困兽之斗,朝军阵的后方猛然冲来。 “传令回营,命镶红旗贝勒尼堪统满洲三千甲兵并一万绿营驰援耿仲明,务必拖住金陡关外的流寇主力。” “命正黄旗护军佐领图赖,抽调满洲三旗精锐护军五百,绕袭东侧山上,切断流寇撤回金陡关的通路。” 一道又一道的调令从坡上发出,多铎颇有些志得意满。 “李自成,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在玩命,本王都不会放过这次千载良机。” 多铎按住腰间的阔刃雁翅刀,冷漠自语。 “本王的斩头刀,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第十一章:三堵墙 旌旗招展,在空中猎猎作响。 刻印着“大顺”二字的大旗被高举着摇动,旗下是人山人海一般的大顺军卒,悍不畏死的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冲锋。 “咚!咚!咚!” 有序的进军鼓一刻不停的响着,前阵的大顺军溃败下来,后阵又立刻添上,前脚紧跟着后脚,肩挨着肩,片刻未歇。 金陡关前方直到牛头塬下的必经之路,沟壑处处,道路狭窄,非常不利于大军列阵,昨日大顺军主动出击便是兵败于此。 “流寇人数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 尽管地势占优,耿仲明依旧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握着佩刀的右手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光滑不已,耿仲明的喉头蠕动,再也没能喊出任何虚妄的大话。 只能逐渐加大手上的力道,以期提供些许的安全感,可越是紧握,就越是觉得刀在手中滑落的更快。 每一次与这些流寇作战,都是一副人山人海的壮阔场景。 蚁多咬死象,耿仲明深知自己不是什么象,身旁这些绿营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大多数都还是混吃等死的明军。 若不是后阵那些手持明晃晃阔刃雁翅刀的满洲督战队,在这里驻守的一万绿营只怕早就崩溃了。 不断有从四面八方抛射过来的箭簇落下,但都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不是被盾车挡住,便是被清军优良的甲胄拨开。 但持续不断的箭雨令人睁不开眼睛,明知伤害不高,却总是下意识闪躲,对清军的士气造成极大打击。 耿仲明放眼望去,只觉得所能望见的每一处,从平川到山上,全都插遍了大顺的旌旗,这些流寇人潮汹涌,根本看不见队伍的尽头。 前阵的清军手持藤牌轻刀,依靠着整排盾车节节抗击,后排清军则使用三叉镗钯,在藤牌和盾车的间隙,刺中一个又一个冲来的大顺士兵。 但眼前的大顺军似乎无穷无尽,杀了一个,马上又会有两个三个顶上来,好像根本就不怕死。 前排的一名清军藤牌手渐渐变得有些麻木,机械式的举起左手,原本土黄色的藤牌已经被染成红褐色,散发着作呕的腥气。 在右侧友军藤牌之间寻到时机,他猛地刺出一刀,再用寸劲抽回。 眼前那名面黄肌瘦的大顺军,除了手中持着腰刀,身上套着青色箭衣外,似乎和印象中的穷困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这名绿营清军抬起头,忍耐着鲜血从铁盔流淌到脸颊上的瘙痒向前望去,一阵绝望感顿时油然而生。 眼前流寇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打了许久,远处金陡关下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大顺军隆隆而出,起码要有几万人! “砰!” 一声撼响,从左侧的山顶传来。 十二门黑洞洞的火炮不知何时运到战场上方,对准金陡关前的清军大阵猛然击发,霎时碎石横飞,硝烟弥漫。 火炮射击的撼响,刹那间盖住了如火如荼的喊杀声。 “开花弹!” 大顺军居然将原本摆在潼关城头的十二门将军炮全部搬到山顶,看来他们这次真的是在玩命! 伴随着一声惊惧的叫喊,一发炮弹狠狠砸到了耿仲明所在中军的前方,落地前的一刻迸裂开来,飞射出无数的小弹丸。 自落地的中心向四周,阵中清军瞬间被清空出了一片区域。 在那区域中的清军几乎尸骨无存,凡被击中者均是毫无反应的机会,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身体便被击碎裂开,血肉裹挟着肠胃,扑成了空中的一片片血雾。 再坚实的盔甲,在面对飞射来的炮弹时无不是螳臂当车! “不许退!” “后退者斩!” 耿仲明肝胆俱裂,极力挥舞着雁翎刀,只是这一炮过来,维持了许久的前阵便隐隐有些许崩溃的趋势。 他看得明白,流贼并不会用炮。 首先这炮应该是潼关城头的九磅将军炮,在东侧山头已经是略微超出最大威力的射程,其次射出这些既有开花弹也有实心弹,也仅有一发命中。 这就说明,这些流贼并不懂开花弹和实心弹的区别,更不会射炮,完全是在胡乱操作。 但就算如此,一发开花弹落入中军也对清军的士气起到了毁灭性打击,方才被击中的地方已经是一地的血肉模糊。 看着这种场景,没有人不是心惊胆颤! 昨夜劫营,一千五百名老本精骑全歼了五百余名精锐满洲护军,连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也成了刘芳亮的枪下亡魂。 得此消息,大顺军一改连续战败的颓势,几乎是倾巢而出,趁势对多铎的大营发动反击。 在金陡关外狭长的地形上,大顺军难以发挥出人数优势,但却体现出了不同于南明军队的顽强斗争精神。 大顺军的士兵由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组成,当初揭竿而起反明只为求活,如今更成为抵抗清朝荼毒天下的第一道防线。 在刘宗敏的亲自带领下,大顺军不计伤亡代价,对耿仲明的大阵进行一波又一波的冲锋。 尽管大顺军死伤惨重,却依旧难以动摇清军的阵型。 火炮出现以后,几乎将整个战场瞬间倾倒。 火炮对于军队的打击,更多是体现在军心上,组成军队的其中的每一名士兵和将领,只要是人,就有犹豫的时候。 清军的整个阵型为之一颤,前阵还在苦苦支撑,中军却是一片混乱! “吾弟,你在哪” 李自成扬鞭立马,站在西侧坡顶,青色的闯王大纛立在身前,凝眸审视着金陡关外波澜壮阔的战场。 在他身后静静等待的众多老本劲兵死死按着腰间马刀,凶狠的眼神下是瘆人的点点寒光。 李自成的目光急速掠过一处又一处战场,战场形势转好,丝毫未能让他焦急的脸上出现任何喜悦。 “陛下,东侧山上有一队清军精骑杀来!” 一名令骑奔驰过来,还在远处便开始大声叫喊。 李自成的目光沉了下来,立即往东侧山头望去。 一支人数不多但却极为精锐的满洲铁骑已经冲上东侧,恰好遇见了李自成布置在坡顶的炮队。 山海关兵败后,李自成抛弃了大量的军械辎重,稍重些的火炮都被丢弃,只留下了一些小型铜铁炮。 这十二门九磅将军炮还是北征途中刻意留在潼关的,李自成在炮队后也布置了步营掩护。 可是眼下,东侧的大顺步营已经被那支满洲骑兵冲散,对方正犹如一把利刃直插向炮营。 大顺军的炮营多是明军降卒组成,战意本就不高,遇见满洲八旗更是顷刻间崩溃。 整个东侧乱作一团,连中军进攻的大顺军也是阵脚大乱。 好好儿的优势,转眼间又化作劣势。 这还没完,已经趋于崩溃的前方清军大阵中渐渐增添了无数的生力军,整个大阵也开始稳定下来。 “陛下!权将军请求率领本部老本精骑驰援东侧,以免清军由东侧下山冲我中军!” 看着焦急等待下令的令旗,李自成神色渐渐凝重,心底泛起退意。 现在只是东侧炮队遭袭,他的老本兵并未遭受多大损伤,现在撤走,坚守潼关尚能与清军形成对峙局面。 若是硬拼,以至老本兵折损严重,东山再起亦无把握。 更甚连中军也遭清军夹击崩溃,到时八万大军尽数溃散,只怕连陕西也待不住。 李自成久久未能发话,面色古井无波,心底却在激烈争斗。 想到不久前传到潼关内,米脂全县数万百姓均被清军屠戮一空的消息,李自成的心中泛起滔天的恨意,当机立断。 “叫刘宗敏不要去救东侧,炮营不要了。” “集结全部马队,列三堵墙冲击清军前阵,胜败在此一举!” 第十二章:夹击 塬面上,沟壑里,身着白、青、黑三色箭衣的大顺军往来穿梭不停,尸体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 清军阵前,是一片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战场。 许多大顺军的兵卒躺在地上哀嚎,手中还紧紧握着刀枪,但后阵冲上来的战友却根本顾不上他们的死活。 大顺军内并没有军医,作战时依靠人海战术,很多伤亡都是伤员未能及时得到救治,最后殒命沙场。 清军佐领图赖率领精锐满洲护军以迅雷之势冲上东侧,李自成设立的炮营还没来得及多发出几炮便被直接冲散。 与此同时,清军阵内加入了众多生力军,大部分是汉军绿营,也有少量的满洲八旗。 作战时,这些满洲八旗更多起到威慑绿营稳定阵型的作用,自入关以来,已经很少排头冲锋。 尼堪身着镶红旗甲胄,走向中军。 他身后跟着众多的满洲镶红旗战兵,这些人的加入,使得本已经渐渐倾倒向大顺军的战场再度平衡。 劲风拂面,干燥的道路上隐约可见,大顺军的后阵烟尘滚滚。 “梆梆梆——!”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响,进攻许久的大顺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破烂不堪的尸体和随处可见的刀枪箭簇。 “怀顺王作战英勇,此战后本贝勒会如实向豫亲王禀明。”尼堪双眼微眯,上下打量。 耿仲明浑身浴血,自然是历经过一场血战。 闻言,大喜过望,畅想起战后多铎在众人面前表扬他的场面。 “奴才谢贝勒请功!” 他正欲再说什么客套话,却见刚赶到战场上的尼堪已经转头向前阵望去,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耿仲明谄媚的话到嘴边,顿时无语凝噎,只好跟着转头望去。 风势渐起,连续两日大战,金陡关外平川早已经是尸骨遍地,满目疮痍。 沙尘掩盖住了大顺军人头攒动的后阵,使得尼堪微微蹙眉,心中顿感不妙。 耿仲明观察片刻,并未发觉何处异样,笑着说道。 “有贝勒率军支援,流寇自知不敌退去,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六次了,贝勒不必忧心。” 尼堪没有回话,仍旧紧紧盯着满目的风沙,看了一会儿,举起手中马鞭。 “天色有变,上盾车!” “谨防流寇突袭!” 尼堪到达中军后,并未和耿仲明多说,几乎是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便直接接管了清军的全部指挥权。 连耿仲明本身,也甘愿排于其后。 不只因为尼堪的清朝宗室身份,更因为尼堪其本身骁勇善战,入关后在八旗新一代子弟中也是战功夺目。 “现在流寇撤军,我军不该乘胜追击吗?” 耿仲明有些费解,犹豫问道。 尼堪瞥向身侧一眼,语气淡漠。 “怀顺王临阵经验也算丰富,就没发现流寇突然间退的如此彻底,有些不对劲吗?” 耿仲明这才猛然惊觉,抬头望去。 激战多时的战场上此刻安静异常,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消失不见,连隆隆的脚步声也是消失的干干净净。 阵前的清军也都手握藤牌轻刀,气喘吁吁,在休息的同时将目光望向前方烟尘之中。 “唰——!” 烟尘中,忽倏数道尖啸的破空声。 无数杆闪烁着寒光的长枪从烟尘中攒射而出,清军阵前的藤牌手鏖战多时本就气力不支,一下子被击杀了大片。 就连许多推着盾车的清兵也都在猝不及防下被刺中,哀嚎着倒在地上,鲜血直流。 “隆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方才还寂静如斯的脚下土地霎时猛烈的颤动起来,烟尘渐渐消散。 清军阵前,陡然出现了众多骑在马上的大顺老本精骑。 刘宗敏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手持一杆闪烁着点点寒光的短杆挑刀,借着马势,狠狠捅进面前一名清军绿营身体内。 这绿营被按在地上拖飞数步,在黄沙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随着挑刀抽离,他的胸腹见赫然出现一道深刻见底的伤痕。 鲜血从伤口中缓缓流淌,显然是活不成了。 刘宗敏身后,上万名骑兵正如奔涌而来的潮水冲进来,维系了许久的清军大阵在顷刻间崩溃。 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以及马蹄踏在尸体上碾碎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绘成了一幅凄美的画卷。 “完了,全完了!” “怎么会崩溃得这么快,这帮汉狗是干什么吃的?” 尼堪手握阔刃雁翅刀,眼中满是震惊,流贼的马队正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朝他涌来。 盾车还没来得及被推上前线就被流贼的马队冲散,前几排的绿营藤牌手维持不住阵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流贼骑着马冲到了绿营中军。 这股风势来的太蹊跷了,恰好掩盖住了流贼调集马队的阵势,以至于连尼堪也判断慢了,将盾车过晚推上前阵。 尼堪心中明白,大阵被破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一手紧握马缰,双眸反顾。 “撤,快撤!” 后阵的清军毫无掩护,被马上的流贼借着冲锋的马势,在身上轻易划开一道道伤口。 这还没完,这样的马队冲锋有足足三层。 尼堪的命令是下达给身边满洲八旗的,他带来的千余满洲八旗人人带马,撤退方便。 但为了掩护满洲八旗撤退,这两万绿营也不是不能抛弃。 这一战李自成是赌上了老本,大顺军中但凡是能骑马的现在已经全都翻身上马,没有任何保留,甚至连运送物资的骡子也被从关内牵了出来。 数万马队以刘宗敏亲领的老本精骑打头,借着陡然而起的风势,奔雷一般冲进清军大阵。 虽然绝大多数大顺骑兵还远称不上是“骑兵”,他们的马术并不精湛,也没有专用于马上的快刀和防护甚佳的盔甲。 甚至很多跟在最后的大顺马队都不是骑着马,而是骑着运送物资的骡子。 李自成站在西侧坡上,发觉连东侧山头击溃炮营的那些精锐满洲护军也在撤退,心头大喜。 清军前阵,扑倒了一地的人马尸体,其中大多数都是李自成赖以起家的老本精骑,看得李自成一阵心疼。 这些老本兵,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蓄养起来。 希望今日这一战的结果,对得起这样的损伤! 数万马队隆隆而来,清军的压力全都在打头的老本精骑身上,老本精骑损伤不小,但后阵的流贼马队几乎没有遇到阻碍。 他们只需要跟在浪潮后挥舞刀枪,就能见到一个又一个清军绿营死在他们的手上。 万马奔腾的场面,足以击溃任何人抵抗的战意,尤其这些清军还是被拉上阵当炮灰的绿营。 绿营在前阵被冲散以后,中军在一部分满洲八旗的强令折返后进行了微弱的抵抗,但还是趋于崩溃。 “是三堵墙,流贼这是来拼命的!!” 耿仲明发疯一般的叫喊,他转头一望,发现后阵的满洲督战队已经在镶红旗贝勒尼堪的带领下缓缓撤退。 “他妈的!” “这些清狗,平日个个以勇士自比,杀起老子的部下连眼皮都不眨,现在跑的比兔子还快!” 满洲八旗已经后撤,毫不犹豫的扔下了还在前阵抵抗的近两万绿营,耿仲明自然也不会等死。 他调转马头,向后狂奔。 但身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大顺军人数众多,到处都是震天的喊杀声。 多铎的黄龙大纛后方炮火连天,不时有数道火龙冲天而起,倾泻在清军阵中。 烟雾中的清军无论满洲八旗亦或汉军绿营,都是手脚发软,显然是冲沟附近的顺军又在投掷无拦炮。 清军阵脚大乱,多铎的黄龙大纛已经开始向西撤往大营。 冲沟附近的残余流寇,集中了全部的火器与刘宗敏的三堵墙骑兵在冲击同一个地方。 那些原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满洲八旗,在见到绿营崩溃的同时,就已经有秩序的向大营方向撤退。 耿仲明还在犹豫要不要撤退的时候,多铎的黄龙大纛竟已经向西移动了数百步。 第十三章:擒王 从上空看去,金陡关外大顺军与清军的兵马已经完全混战在一起,十分混乱。 原本严整的清军大阵近乎崩散,在失去满洲督战队后,一个个都如同丧家之犬,完全没了抵抗的心思。 “咚!咚!咚!” 进军的鼓点再度响起,片刻间便响遍了整个平川。 大顺军结成三堵墙骑阵一鼓作气击穿了清军大阵,余下的步卒也都顿时奋起,趁势发起最后的冲锋。 耿仲明抽搐般挥舞着马鞭,恨不得座下马匹能直接飞到远处的黄龙大纛下,因为整个战场,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大地在他的眼神中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耿仲明已经完全顾不上还跟在身旁的有多少人了。 只要他能逃出去,败兵可以再去收拢,人命又不值钱。 “嗤嗤——” 一阵绚丽的火光照亮了耿仲明的眼前,一条火龙自远处一名身着黑色束腰箭衣的大顺骑兵身上发出,转瞬而至。 耿仲明被火箭直接击中,但坐骑还在向前狂奔,以至于他狼狈的摔落在地。 在他身后,那些正黄旗汉军骑兵纷纷停下来,勒马转身,为掩护他朝身后追击的大顺精骑杀去。 但人数终究还是太少,尽管这些汉军为保护主子勇气可嘉,却还是转瞬间被淹没在了大顺马队的浪潮中,连浪花也没掀起一朵。 马匹相交,十余名正黄旗汉军骑兵惨叫着落马,成了追击来大顺马队的刀下亡魂。 铁蹄踏地,万马奔腾。 耿仲明仓皇爬起,整个人都摔得七荤八素,连头上戴的枪盔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尚没来得及观察周围情况,只闻到鼻间传来一股须发烧焦的气味。 方才发射出来的那道火箭,并未能击破他身上穿着的甲衣,火花却将他的须发引燃。 耿仲明在地上疯狂打滚,好容易扑灭了须发上的小火,盔甲上却被砂土染黄,脸上焦黑一片,整个人异常的落魄。 一阵马蹄声接近,逐渐停在身前,那是一道并不粗壮的影子。 李自敬将手中的霹雳炮扔掉,手中满是凝固血迹的雁翎刀指向马下,沉声说道。 “停手吧。” 耿仲明正欲起身,头顶的刀尖却顷刻抵住了他的喉咙,李自敬面带寒霜。 “不要找死。” 耿仲明眼神微瞥,见到此刻战场已然大定,身旁愈发多的大顺马队赶来,心情顿时阴沉下去。 他举起手,眯眼笑道。 “小兄弟好本事,怎么从了贼?” 李自敬自然知道自己穿越来作为流寇的身份,可现在是抗清,却不是造反。 随而上下打量一番,冷笑一声。 “看你四肢健全,怎么甘愿做建奴的走狗?” 耿仲明脸色铁青,但转念却又一笑。 “我做我的狗,你做你的贼,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但只要你放了我,我能给你好东西。” 李自敬一愣。 “什么好东西?” 耿仲明以为有戏,连忙侧身。 “在我甲衣内,只要放了我,这东西就是你的。” 李自敬伸出手掏进去,摸形制觉得是根棍子,拿出来一看,却像是个单筒望远镜。 耿仲明对这东西很是宝贝,满脸期待。 “怎么样?” “看十里之外,有如近在眼前,这玩意儿可是好东西,你们的流寇头子都没有吧?” 李自敬闭上左眼,将右眼顺着镜内望出。 圆形的小框中,大队清军奔入大营,挖掘壕沟,竖立拒马,严阵以待的场景一览无余。 如目所见,多铎的确是知难而退,回营坚守不出了。 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 李自敬取下千里镜,心中十分惊叹。 眼前这人手中居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只怕多铎手里也有,站在大营外便能远望关城。 大顺军连潼关外地势如何都不知道,只知道用人海战术硬堆,历史上焉能不败。 这次作战,大顺军和昨日一样的打法,多铎也如法炮制,在东侧击溃了大顺军的侧翼。 若不是刘宗敏率马队击破了清军前阵,还要和昨天一样,被从侧翼来的清军骑兵抄后。 当然,这也有刘芳亮这边立即率领老本精骑配合的原因。 二百杆霹雳炮下去,虽然未能造成多少损伤,却让清军后阵烟雾弥漫火龙四起,干扰了多铎的判断。 话说回来,要是早有这玩意儿,自己还用得着走到清军的眼皮子底下去找伏兵? “绑了!” 一声令下,几名大顺老本兵上前,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把受伤的耿仲明手脚捆住。 耿仲明大惊失色,高声呼道。 “你不讲信用!” “你收了我的礼,怎么不放人?” 李自敬蹲下来,用千里镜轻轻砸了下他的脑壳,似笑非笑。 “跟你这种人,犯得着讲信用吗?” “哈哈,痛快!杀的痛快!” 身后传来一阵蹄声,刘芳亮策马赶来,肩上原本的铁枪早已经扔了,扛着不知从哪缴获来的一杆精钢虎枪。 “这是!” “这不是怀顺王吗?” 刘芳亮满脸的震惊,跳下马来,蹲在耿仲明身前细细瞅着。 “堂堂的大清怀顺王,怎么成了这样一副鸟样子?” 说着,刘芳亮转身,和同样震惊的李自敬对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我都忘了小闯王,你不认识啊!” 刘芳亮站起身,指着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大声说道。 “给各位弟兄介绍介绍,这位,就是大清的堂堂怀顺王,汉军正黄旗的旗主!” “怎么样,名号够霸气吧?” 周围的大顺军渐渐增多,视线集中过来。 面对被自己视作流寇的这群人的讥讽,像猴子一般被观赏,灰头土脸的耿仲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更没想到,将他击落下马活捉的,居然是李自成的亲三弟,号称小闯王的李自敬。 之前耿仲明还在想,是什么让李自成倾巢而出,亲领全部主力援救。 他考虑到了所有因素,唯独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多铎也正是低估了李自成这次救人的决心,派往前阵支援的尼堪兵力不足,盾车也上晚了,这才会被大顺的三堵墙战术冲散。 李自敬的确是很吃惊,本来见到这清兵盔甲制式鲜艳,应该是条大鱼,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鱼。 怀顺王耿仲明,这不是历史上清初三藩之一吗? 就这么倒在潼关了? 一路而来,满洲八旗的尸体都没见到多少,大部分都是大顺军步卒的尸体,战损比十分夸张。 至于抓住建奴的活口,那根本不可能。 这帮鞑子跑的这么快,怎么唯独把这位怀顺王落下了? 李自敬拿着刚到手的千里镜向四处远望,发觉清军实在退得很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主力都已经西撤回营了。 在进往清军大营的路上,满洲八旗依然保持着严格的阵型,后阵拉着盾车,随时可以换成守御阵型。 清军秩序井然,很显然是在有计划的撤退,而不是被击溃。 看了一会儿,李自敬放下千里镜,环顾身后紧紧跟随的千余老本精骑。 他们人人带伤,面带疲色,却眼神坚定。 一夜过去,李自敬的表现有目共睹,如果没有李自敬,躺在地上的也有他们。 远处,青色的大纛正在空中飘荡,刻印“大顺”二字的旌旗依旧在潼关城头猎猎作响。 大顺军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拾捡能用的物资。 一夜过去,李自敬曾数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后悔出战的想法也常在心头萦绕。 但是现在,他的心思终于坚定下来。 清军并不可怕,他们也并非是不可战胜,想活下去不难,要看接下来走什么路。 东躲西藏,终归要被发现。 一旦失去这支大军的保护,那就只能随波逐流,落得地上这些一名不闻的尸体同样下场。 李自敬斜睨看去,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怀顺王耿仲明,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沦为自己的掌上玩物。 如果被抓住,自己大概会和他一样,受到无尽的屈辱后死去。 乱世,只有握紧手中刀,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写这个是因为一个的福利,具体就是本章节为福利章,只要回复就可以抽取币,最高6666点币。 不过发都发了,就随便唠唠,单纯为了得点币的看到这可以直接划到最后。 接下来要说的与剧情无关。 回顾2022年,这一年对石头本人来说其实影响也挺大的,只说写小说这些年来,这一年也是变化最大的。 首先要向几本书追过来的老读者再道一声抱歉吧,当初刚写书时信誓旦旦所说永不太监的承诺被打破了。 这一年对石头写作生涯而言,是比较有挫折的一年。 木匠虽然拖沓,终归还是把想写的写完了,之后石头前后发了三本新书,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扑街。 然后就是新书-扑街-太监的死循环,说实话,石头并不想这样,但实在是无奈之举。 写书于石头而言是兼职,本职工作外的休闲时间本就不多,又全都奉献给了码字,所为的,说白了就是一个字。 钱。 现在不是几年前刚写书那阵子年轻气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时候了,石头有了媳妇,有了房贷、车贷,不久的将来或许还要有孩子,奶粉钱什么的 新书没有成绩也没有钱,又要用陪伴家人的时间去一直写,请恕石头实在是做不到了。 或许这就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活成了普通人的样子吧,石头挣扎过,但确实也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 这本书目前刚刚开始,剧情经过详细设定,只要出成绩,持续性一定是没问题,希望能好一些吧。 在这里要着重感谢当世自逍遥书友在读者群的管理,去年一年石头都没怎么顾得上管群。 还有小赵同学给庶子那本新书期的盟主,左道旁门同学给朱棣的打赏,石头也实在一直在心里过意不去。 需要抱歉的,需要感谢的书友实在太多,石头现在稀烂的人品也实在没脸再去和各位保证什么。 石头现在能保证的是,这本反清真的是在尽全力去写,多有不足,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希望2023,疫情结束的这一年,各位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家庭美满。 最后再唠叨一句,新书期真的不要养书,明天开始第一轮推荐,大家一定要追读,现在排推荐只看追读数量。 三个月内有过任何一笔充值,并且翻阅到“未完待续”页面的算作一个追读。 再度拜谢各位新老书友的支持,石头会尽力把这本书写好的。 另外今天第二章要晚点,下午有些事情耽搁了,八点前会补上。 第十四章:对视 正值晌午,耀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李自敬呼出口气,颤颤巍巍取下笠盔,发觉昨夜出征时锃亮的笠盔现在已经是创痕密布,如同平整土地上的道道沟壑。 紧绷的神情一经放松,苦痛感便涌上心头。 周身不知道何时竟又多了数道细小伤口,已经凝血成痂,最严重的还是日久松散,激烈搏杀后浑身的酸痛。 李自敬望向被士卒押走,如同斗败公鸡的耿仲明,旋即转身,咬牙活动身体。 激烈的厮杀声和隆隆的步鼓声依旧萦绕在耳边,李自敬抬起手掌遮挡阳光,环视着惨烈的战场。 由金陡关下至远处冲沟,大顺军和清军的累累尸骨被丢弃在地,焦土和灰烬下,旌旗刀枪扔了一路,连盾车辎重也无人问津。 几具还没有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上空盘旋着几只秃鹫,尸体上好几个箭头还在稳稳地插着,那断了的长枪却依然握在尸体的手里。 秃鹫尖锐的叫声响彻在空中,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平川上蚂蚁般的大顺士卒。 看着路边不知名的累累尸骨,李自敬心头一阵悲凉。 这些人大多数都只有二三十岁,花样的年华,火样的青春,就这样被乱世的浪潮拖曳到前线,踏上不归之路。 李自敬将血迹斑驳的雁翎刀收回鞘内,无力再翻身上马,就这样牵着马缰跟在队伍最后。 沿途路过的数辆盾车都被烧得焦黑,地上满是双方残缺不全的尸骨。 一些脚步奔走而过留下的印记中,血水上漂浮着几块碎肉,其间倒映出李自敬愈发坚定的眼眸。 李自成站在多铎曾处于的坡顶,远望西侧。 眼下所处的确是绝佳的观测地点,向西可以远望清军大营,向东也可看清楚关城上正在行动的大顺士卒。 只是李自成不知道,多铎手中还有一个叫做千里镜的神奇玩意。 这一仗李自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要是按照以往的习惯,侧翼被袭击,他是一定会直接撤退的。 只要老本不折损严重,失败再多次也是可以接受的。 也许对是这个唯一的弟弟的疼爱,也许是对米脂家乡百姓的愧疚,让他鬼使神差的下令打了这一仗。 回想起这一战惊心动魄的走向,李自成也是缓缓松了口气。 所幸多铎的战意并不高,一见前阵被破便立即撤回大营,不然地上的尸体还要更多。 李自成拒绝了刘宗敏的追击提议,下令尽快打扫战场,将受伤士卒先行撤回关内进行医治和休养。 随后,他跳下小坡,翻身上马驰回潼关。 历次大战,大顺军的伤亡有很大一部分都不是直接死于阵中。 战场上伤员众多,又有轻重缓急之分,大顺军发展的太快,襄阳建政以后虽然创立了野战五营和城防军的军制,却并没有组建单独成建制的组建军医团队。 相比同大明分庭抗礼数十年的建奴,大顺军的根基还跟薄弱,医疗条件也远远不如,以至于总是不能及时救治全部伤员。 虽然大顺军中并没有成建制的军医队伍,但也有许多入军前的郎中或药局学徒。 现在这些人都被集中起来,由老本兵保护着在战场各处奔走,前去救治伤员。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这些弱势都会一一得到补正,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建奴两路来袭,一路从山海关追杀千里,大顺军被迫主力四散,根本没有时间去慢慢发展。 潼关城头,大顺的旗帜依旧在风中飘扬,但却没有了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 城外的尸体堆积到一起,被留下来的大顺士卒引燃,渐渐燃起冲天大火,黑烟滚滚。 太阳在云层中慢慢下落,金色的余晖洒在大地上,还留在战场里的旌旗和刀枪依旧泛着点点血光。 山野茫茫,关城两侧的峰巅凝集起了一片如血的晚霞。 鲜血渗透了大顺士卒身上穿着的箭衣,颜色渐渐变得模糊。 放眼望去,大顺军的兵卒们退入关内或坐或立,三两成群的聚在一起,都已是伤痕累累。 但相比之前,多了些许生气,不再显得死气沉沉。 这一场胜利或许要称之为惨胜,但确实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这彻底驱散了大顺兵卒们心中对于建奴的畏惧。 潼关总兵府。 昔日驻守在潼关的明朝总兵府邸,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李自成和大顺众文武商讨军务的场地。 总兵府外的院落中,两棵榕树拔地而起,苍劲挺拔。 大堂中,左右各摆着许多收集来的座椅,一些已经看不清楚字迹的文书和塘报凌乱的散落在地。 不时有兵卒从门外急促走过,传来阵阵脚步声。 “坐吧。” 李自成巡视完城关来不及休息,立即赶回大堂,一身的仆仆风尘。 十余名身着棉甲的老本兵跟随走进大堂,随后排成两侧按刀而立,护卫着他的安全。 李自敬站在右侧的一个椅子前,闻言也随众将坐下。 不等李自成说话,刘宗敏便是站了出来。 “为什么不让额追击?” “清狗被骑阵击退,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此刻的刘宗敏,满脸的络腮胡须都已经沾染上些许的血色,青色箭衣几乎支离破碎,露出内中的黑色棉甲。 虽然都是棉甲,但刘宗敏身上穿着的这套做工十分精细,内带有夹层,密密麻麻的小铁片镶嵌其中,韧性极强。 比起一般的兵卒棉甲而言,他身上的这套,相当于多了一件锁子甲的防御。 如果棉甲内再穿一套锁子甲,用长枪戳都很难直接戳烂。 “你还好意思说?” 李自成望向他,愠着气息。 “清狗这次退兵井然有序,定是在途中设伏,贸然出击,万一遭伏,被清狗杀个回马枪,你来退敌?” 刘宗敏瞪大了眼睛,叫喊道。 “什么伏兵,哪来那么多伏兵!” “得胜也不乘胜追击,难道等明日再去强攻大营吗?” “真有伏兵,额把命赔给你便是!” 李自成面色渐冷,双目凝视着刘宗敏,后者也毫不示弱的与之对视,最后还是李自成先移开目光。 按下心底的火气,李自成瞥向左侧李自敬。 “朕弟起初说清狗会设伏兵,你听了吗?” “同样的亏,你还要吃几次才能长记性?” 刘宗敏一听这话,也是将目光望向眼前。 李自敬坐在刘宗敏的对侧,刹那对视,感受到刘宗敏这一番怒火翻腾的目光,心底顿时一阵没由来的胆怯心虚,下意识要避其锋芒。 却是忽然想到,伏兵自己说对了,火器自己带对了,仗也打赢了,还活捉了耿仲明。 慌的不应该是他? 于是,李自敬深呼口气,抬眼望去。 双眸碰撞,在电光石火间交锋。 一个气势浩荡,如暴怒而起的雄狮。 一个坚定自信,目光锐利,稳若老树盘根。 刘宗敏眯起眼睛,发觉李自敬气定神闲,眼神与昨日截然不同,一夜之间经历了某种质变。 两人刹那间眼神的拼杀,犹如万箭齐发,几乎颠覆整个大堂。 大堂内十分安静,气氛微妙。 刘芳亮忽然出列,打破了这份奇怪的宁静。 “陛下,此次劫营由我提出,昨夜作战,也是我未能听取小闯王劝告,以至弟兄们深陷重围。” “老本损伤惨重,如今追击之议,皆因我而起,请陛下责罚!” 李自成站起身来,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刘芳亮身上。 “我大顺老本损失不小,足有两千多的伤亡,可朕看他多铎也未必好受!” “这一仗,主要打的是我大顺的威风!” “你没有过错,朕还要给你记功!” 刘芳亮抬起头,满脸震惊。 “陛下” 李自成自然注意到了方才两人间的剑拔弩张,也很是惊奇,三弟居然没有败下阵来。 大顺军中都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即面对刘宗敏的怒视而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看来以往太少关怀这个弟弟,亲兄弟间居然生分至此。 “这一仗最大的功臣,还要看朕的三弟。” 李自成含笑望向一侧,招手示意。 “自敬,你上前来。” 第十五章:部总 李自敬心头一凛,收起目光,出列踏前一步。 “臣弟在。” 刚与刘宗敏对视过后,仍能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李自成暗自点头,越看这个三弟心中越是满意。 “清狗的护军可不好对付,我大顺与清狗对阵以来,还从未有过全歼其护军的先例。” “说一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历经大战,众人都是盔甲残破、血色斑驳,闻言都将目光注视过来,神态各异。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这种场合,被所有人一齐盯着,李自敬心底微颤,但反应已不似先前那般强烈。 深呼口气,面色未动。 “制将军携带了猛火无拦炮二百杆,此炮为圆制,落地即炸,随处可燃,起毒瘴数重,敌军闻之无力。” “我军以无拦炮掷于冲沟,引燃藤蔓、杂草,将沟下清兵活活烧死,余者惊骇,制将军趁乱掩杀即成。” 一番话下来,说的平淡无奇,听者却惊心动魄。 五百护军听起来人数不多,但谁都知道,冲沟那一战并不轻松。 护军营是清虏入关后组建的禁卫,从满洲八旗的巴牙喇兵中挑选,环身三层重甲,往往一人数马,是精锐中的精锐。 每一个满洲护军都是屠戮甚重的刽子手,身经百战,人命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数字,人数稀少,战斗力却极为恐怖。 昨日白天,李自成率八万顺军列阵关外,就是因为右翼被五百八旗护军贯穿,这才不得不撤回关内。 今日一战,也是五百满洲护军冲上东侧坡顶,一个照面就冲散了李自成留在东侧的步兵营。 以护军迂回包抄,这是多铎的拿手好戏。 全歼五百满洲护军,其中更有一名清朝宗室护军统领,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大胜了。 对多铎而言虽然还谈不上伤筋动骨,却也是十分肉疼。 满洲八旗入关后人手开始锐减,因此不得不开始任用明军降将,将大量降卒充入绿营。 满洲精锐护军是死一个就少一个,对刚入关的清朝而言,再培养一批护军的周期实在太长。 刘芳亮的目光渐显黯淡,想起了那些昨日还在身前鲜活的面容,更是自责。 如果不是自己未能听进劝告,本不至于被清军围困。 李自成微微颔首,甚为满意。 大战得胜,三弟自敬本是功劳最大,却谦虚谨慎,话中将功劳全都推给刘芳亮,未曾自夸自大。 “此战你二人引清军出营,居功甚大,权将军领精骑冲散清狗军阵,更为首功。” 说着,李自成想起什么,眼神渐渐凝重。 “蕲侯望都之战战死,为狗贼吴三桂缢杀,朕迟早要亲手砍了这狗贼,为蕲侯报仇。” “前营于望都一战为我军殿后,老本折损严重,建制几为一空,稀缺人手。” 提起吴三桂,李自成可谓切齿之恨。 大顺之所以走到如今地步,就和这个狗贼脱不开干系,当初他错就错在,高估了吴三桂的下限。 堂堂七尺男儿,竟甘愿为清虏之马前卒,驱策为奴! 往事一幕幕,不堪回首,李自成紧闭双眸,随后睁开时已经趋于平静,看不出丝毫波动。 “朕有意把前营再建起来,委朕弟为制将军,统筹此事,诸位弟兄以为如何?” 襄阳定政后,李自成改五军都督府为五军部,仍设左右都督,又改总兵为总权,副将为副总权,守备为守旅,把总为守旗。 但由于山海关兵败后一路败退,各地大顺军的官职名称并未来得及统一,有些仍沿用前明的总兵、副将等称。 比起杂乱的官制,野战五营和地方军的军制相对成熟。 野战五营分为前、后、左、右、中,旗纛各不相同,由权将军刘宗敏、田见秀共掌五营军务。 所谓制将军,便是权将军之下,野战五营的直属长官,掌一营军务。 刘芳亮虽屡为先锋,官职上却是左营制将军。 不止其他人一副震惊的神情,连李自敬本身也没料到,会直接被提拔到一营主将的位置上来。 后世的李自敬虽说对明史颇有研究,对这个时代的军队编制也有些了解,可却从没管过人。 从小到大,李自敬最擅长的是被人管。 小时候被父母管,上学了被老师管,长大打工被上司管,擅长的是指哪打哪,而不是自己去策划方向。 当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个高中班长。 那时候一个班级三十来号人,也都是小孩子,主要还是向班级传达班主任的命令,没什么难度。 可这次的前营制将军不同,那是大顺野战五营其中一个营的主将,前营再怎么残破,那也是一个主力营的编制。 这可不是像高中那时候管三十几个半大小孩,这是要管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人的庞大军队。 平日营务诸如操训、进军、征募、任免,战时军务如分兵调遣,统筹全局,这些事情李自敬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骤然被提升到一营主将的位置上来,莫说别人服不服,连李自敬心里也在敲鼓。 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问题是将军那么好当吗? 李自敬还在心中犹豫,毕竟可能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直接手握几万重兵难道不好? 李自成却眯起眼睛审视起来,更为满意。 李自敬的表现完全出乎李自成的意料,一营制将军这样的高位,竟然镇定如常,心性绝非常人。 “我不服!” 一声大叫,吸引了众人目光,却是刘宗敏。 此刻的刘宗敏已然没了方才的气恼,但面色依旧严肃,眼神中对李自敬充满轻视。 “额大顺五营制将军,哪一个不曾是声威显赫的头领?” “就说如今前营的两个左右果毅将军,左光先、田虎,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转战多年!” “小闯王此战有功,额亦认同,可升任制将军,众兄弟不服!” “就算要选制将军,也应从左光先和田虎中选,小闯王资历不够!” 刘宗敏话说完,其余人也都议论纷纷,人声喧闹,几乎要吵破了总兵府的高堂。 “对,我等不服!” “制将军高位岂能轻易予人,就算是小闯王也不行!” “我大顺军中,一向以军功立足,陛下不能厚此薄彼!” 李自成扫视众人,背在身后的手指微捻。 刘宗敏虽然行事莽撞,有时候连他也管束不住,但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所言的确不假。 贸然将三弟提升至高位,只能是害了他。 何况如今一战得失,尚不能完全评定三弟能力如何。 李自成眼眸微动,思绪顿起,不如权且依了刘宗敏,待三弟日后立功,再行提升不迟。 只是不知,三弟会不会同意 “臣弟愿听从众位兄弟的意见,制将军之位请陛下另请贤能!” 强扭的瓜不甜,李自敬也知道,他本身没有指挥几万兵马作战的能力,既然大家全都反对,不如顺势而退,从基层开始学习如何领兵打仗。 等能力足够的那天,再用事实让他们闭嘴。 刘宗敏正欲再喊,闻言面容一怔。 众人的议论声也都渐渐安静,没想到李自敬会主动放弃。 李自成松了口气,顺坡下驴。 “朕授吾弟前营部总,如此众位兄弟可是信服?” 刘宗敏转身,上下打量一番,随后喊道。 “信服!” 众人纷纷跟言。 “我等信服!” 第十六章:替天行道 “大军连日征战,损耗甚多,将士也甚为疲惫,休整几日,再行整军出战。” “我军既生擒伪王,朕自当将之斩首祭旗,以振军心,告慰我大顺将士在天英灵。” 刘宗敏目光炽热的抬起头,方才不快一扫而光。 “闯王!让额动手吧,狗汉奸就该是这个下场!” 李自成斜睨一眼,心下叹了口气。 自武英殿登基以来,大顺众将基本改称他为陛下,李自成也改口自称为朕,唯有刘宗敏自行其事,每以闯王高呼。 李自成自然也知道刘宗敏的脾气,想说他自己会说,若不想说,用刀架着他也不会吭声。 亲自去问,只能碰一鼻子灰。 “权将军切记,分数刀砍下,不要便宜了这厮。” “闯王放心!额心中有数!” 刘宗敏仰面朝天,笑声更是放肆起来,丝毫没留意到李自成正紧紧盯着他,眼眸深处的杀机一闪而过。 李自成很快转头,发觉李自敬早已经站回众将队伍中去,正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越是淡然,越让李自成觉得亏欠甚多。 制将军变成部总,鲜少有人能接受这个落差,李自敬却没有多说一句,颇为沉默寡言。 一番血战,生擒汉奸伪王,全歼五百满洲护军,这般战绩已经超出了绝大部分的大顺将领,却只能屈身做个部总。 大顺的军职等级相较前明也有一些改动,从上到下,依次为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部总、哨总。 部总大致相当于前明营兵军级中的百总,是非常低级的基层军官,辖有二百余人。 北风肆意吹进堂中,带来战场上腥臭的血肉气味。 李自成眼中闪着精光,青色箭衣随风鼓动。 “三弟,委屈你了” 一众大顺将领,各自为今日挫败清军验算军功,众星捧月,尤以刘宗敏为重。 白日刘宗敏亲领数万大顺马队,以骑阵三堵墙冲散清军大阵,因此生擒耿仲明也算得他的功劳。 李自敬一看没自己什么事了,向李自成请示过后便独自离开。 离开堂上,强撑的门面功夫顿时绷不住了,一路都在龇牙咧嘴,不断敲打腰腿,活动筋骨。 其他人转战多年或许觉得没有什么,可李自敬却是头一回,原身的身体从未经历过如此高强度的搏杀。 昼夜鏖战,现在李自敬只觉得腰酸背痛,走一步浑身都在疼,实在是要人半条命。 出总兵府,甫行数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踩砂土,急促追赶的脚步声。 “小闯王留步。” 李自敬忍受着疼痛转过身,却见是刘芳亮追来。 “刘制将军有事吗?” 刘芳亮尴尬一笑,犹豫好一会儿才说道。 “某此来是受幸存的千余老本弟兄所托,来向小闯王道谢,也是赔罪的。” 李自敬一脸不解,心中发懵。 刘芳亮叹了口气,远望战场方向。 “今夜一战,我大顺五营折损不少,单老本兵便足有两千多人的伤亡。” “东侧的步营三千余人被冲散,清狗在撤军前毁了炮,中军为了冲阵,也有一万多人伤亡。” “不过清狗也不好受,两万绿营都被我们打散,召回需要时间,多铎这一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进犯了。” 说到这,刘芳亮顿了片刻,缓缓摇头。 “若不是小闯王在军中,陛下也不会打这一仗,不带上这些无拦炮,我们就都回不来了。” “回想昨夜,我实在无地自容。” 刘芳亮眼眸闪动,忽然单膝跪地,语气急促。 “不然你狠狠揍我一顿,把气出了,我心里也好受些!” 李自敬渐渐听明白他的意思,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找茬的。 李自敬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气,换作是自己,也不一定对昨夜的自己有什么好态度。 相比于在大顺被孤立的地位,李自敬现在最需要担心的,是阿济格那一路到底什么时候会从延安南下。 和小命相比,脸面重要吗? “小闯王你” 刘芳亮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李自敬一瘸一拐的离开,欲言又止,然后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李自敬找了个观看砍头不近不远的位置靠在柱子上,环手于胸,仰望星空,语气深沉。 “揍你,能让清虏退兵吗?” 刘芳亮细细品味这八个字,农民造反出身的他,却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李自敬无心解释,也只是暗暗记住,想着稍晚再去请教军师。 即将要做的可是件大事,错过不得。 两人说了没几句,大顺众将领也都纷纷从总兵府议事走出,来到院落的两颗榕树中间。 消息早已经被传散下去,为观看砍头,总兵府的院落围墙附近远远聚集了一大批的顺军士卒。 无数微弱的议论声聚到一起,似一阵无形音浪扩散而出,海浪一般席卷而来。 沸反盈天,热闹不已。 一张宽大红木桌被搬来立在中间,李自成最后一个走出总兵府,顿时吸引了上万人的目光。 许多顺军士卒甚至爬到院墙上,只为一睹大顺天子。 随着李自成的出现,喧哗声渐渐减弱。 李自成站到桌上,凝眸四望,入目所及的士卒,周身尽是伤痕累累,心下截然一叹。 手中马鞭抬起,李自成神情一震。 “今日,我大顺军要替天行道,将建奴伪王斩首祭旗,以证抗清之心!” “带建奴走狗耿仲明!” 一名大顺老本兵,背负腰刀,一身箭衣内着棉甲,压着被绑缚双手的耿仲明走进院落。 尽管甲申十七年来,大顺军收编了不少前明降卒,但五营老本仍基本由流亡各地的穷苦百姓组成。 大顺军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高喊均田免赋的口号,对缙绅地主、前明权贵及这些汉奸走狗,一向都是一个字杀。 正因如此,大顺军处处树敌,南明以君父仇,不惜伏乞清虏,连兵西讨。 各地缙绅权贵望清军如久旱逢甘露,明里暗里与大顺军作对,争做建奴走狗。 耿仲明被大顺军抓到以后,待遇可想而知。 他头顶的枪盔被大顺军士卒取下,露出本不属于他的金钱鼠尾,丑陋异常。 身上原本的精良盔甲,从里到外已经被扒得干干净净,套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粗布麻衣,宽大却不蔽体。 耿仲明灰头土脸、披头散发,被推搡着赤足而行,两腿像弹棉花似地不住打颤,不知是害怕还是疼的。 临刑前,大顺士卒在他身上割了一道道的伤口,每一处都被撒了盐,以使不容易愈合。 麻衣处处粗糙,每行一步,碰着伤口,便是钻心的疼痛。 也只有看着这狗汉奸如今下场,才能让被清军一路穷追千里的大顺士卒心中解气。 第十七章:女人 耿仲明心惊胆寒,冷汗直流。 他脸上的肌肉紧绷,好似冻住了一般,偌大个身子,却连晃都不敢晃一下。 刘宗敏紧锁眉头,按刀而立,嘴角向上,眼中泛着森然的杀气,宛如地府的恶鬼。 两名顺军对视一眼,一齐出脚。 耿仲明脑子里翻转昏旋,被踹得跪倒在地,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面前仿佛站着一个如尘烟一般的膝胧鬼影。 寒光乍现,刘宗敏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 “斩!” 李自成将马鞭挥下,倏地一声怒吼。 刘宗敏旋即将手中雁翎刀猛然挥下,却在即将碰到耿仲明后颈时微微一顿。 一刀下去,鲜血四溅。 耿仲明瘫软在地,鲜血渗透了脚下土地,嘴中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不停的抽搐。 刘宗敏锻工出身,作战多年,死在手中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刀法早已经炉火纯青。 他冷笑一声,随后再将鲜血淋漓的雁翎刀挥起,分两次砍下,这才彻底将头颅切断。 对刘宗敏来说,耿仲明这样从清的狗汉奸,还配不上一刀斩首这样痛快的死法。 这样砍,最是折磨人。 院落中人头颤动,呐喊声、掌声一阵阵的响起,震耳欲聋,气氛炽烈,人声鼎沸。 冬月的寒风刺骨,却不能冰冻大顺将士们内心的昂扬,每个人都是激动的手舞足蹈,士气高涨。 刘芳亮盯着滚落到地上的那颗头颅,脸色憋得通红,双眉拧成疙瘩,就连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自敬环手于胸,靠在柱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或许是刚经历过战阵洗礼的缘故,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般血腥行刑场面的李自敬,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 大顺的旌旗在金陡关城头随风而动,猎猎作响。 关城之中,聚拢来的顺军士卒越来越多。 “这就是建奴的怀顺王!” “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脑袋叫额亲手砍了!” 顺军士卒都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耿仲明的脑袋被刘宗敏提着,在他们眼前兜兜转转。 黑夜降临,灯笼依托着城墙,透出昏黄的灯光。 李自敬懒懒的依在柱边,凝神远望着清军大营方向,纷乱的思绪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这没什么好看的了,末将还是带小闯王去熟悉前营吧。” 李自敬也觉得无趣,颔首起身,与他并肩而行。 刘芳亮咬牙切齿,叹气说道。 “今年五月,前营制将军谷可成率军断后,转进途中被吴三桂抓住缢杀。” “前营弟兄与清虏奋战,损伤惨重,左右果毅将军左光先、田虎都不知所踪,如今还跟在陛下身边的老本兵力,只有不足三千。” 被打成这么惨,那前营的建制不是基本废了? 听到如此,李自敬也是吃了一惊。 “前营如今军心萎靡,没有一个得力将领坐镇,陛下本意是派小闯王接替谷可成,未想权将军如此反对。” “权将军一向是想什么说什么,还望小闯王不要放在心上。” 李自敬走在一旁,凝视城头。 时已入夜,浓厚的阴影包裹万物,刀割不开,针也刺不透。 傍山雄关,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深山中极度的幽静,有如滚滚乌云来袭前的片刻光明。 城墙下疏落的灯光,就像海底的磷光,黯淡无神。 对刘宗敏的无礼行径,李自敬心里是很不舒服,但还远谈不上记恨。 毕竟从一开始,李自敬就没想过要当这个制将军。 甩给刘芳亮一个安心的眼神,李自敬自顾自向前走去。 刘芳亮放心不少,更在心底暗自吃惊这位小闯王的胸襟。 两人顺着城墙离开,往前营的驻地而去。 一路上,李自敬极力回想曾写在毕业论文上关于此时的双方局势。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明年正月初九多铎的援兵就会赶到。 到时清军可以利用红夷大炮自远望沟轰击潼关城墙,到时候只能受制于人。 如果没记错,清军正在路上的援兵足有数万,还携带了包括红夷大炮在内的众多远程火器和盾车。 一昼夜鏖战,李自敬身心俱疲,也不想再出去打仗。 方才军议中听到,李自成的想法是休整几日再行出战,李自敬回想起来,眼眸中有亮光不断闪动。 距离正月初九多铎的援兵赶到,就只剩最后的十天了,来不及休整了。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潼关之战不能再和历史上一样的结局,必须要主动出击。 顺着官道走了许久,两人来到潼关内的一处营地,抬头望去,一杆黑色大纛正迎风招展。 一路而来,李自敬仔细观察了刘宗敏所部中军,刘芳亮所部左营的驻地。 这两营人数都不少,刘宗敏的中军人数最多,除去不少观看行刑的,营内一样是人来人往,锣鼓喧天,又吵又闹。 刘芳亮的左营人数不如中军,但军纪森然,没传出多少喧哗之声,在营门处另设有岗哨,不时有卫队环绕。 来到前营,却是异常寂静。 营地中也处处体现出这点,粗粗一眼看去,前营内立着的营帐还不到中军的三分之一。 比起中军的人声鼎沸,这里实在冷清。 李自敬跟着刘芳亮走进营中环视一周,居然没有看见一个在营内行走的军士。 来到位于中间偏西侧的两处营帐中间,刘芳亮停住脚步,转身讪讪说道。 “前营部众四散,老本不足三千,这二营便是属小闯王部下的老本,实额有二百五十六人。” “小闯王暂且住在这里,待日后陛下说动权将军,末将再来带小闯王搬到中军居住。” “小闯王需要什么,命人到左营传达便是,末将受陛下嘱托,一定尽力帮办。” 顺着刘芳亮的目光望去,前营营地的最中间位置,果真立着一处黑色大帐。 这营帐是营地中最大的,周围挂着旌旗数杆,还有一名身着黑色箭衣的老本步卒站岗。 如今乱世,人命如同草芥。 这一昼夜鏖战,双方十万大军杀声震天,最后得到功劳的就那么几个人。 其他绝大多数,都只是冲上去送死的炮灰,死得一名不闻。 耿仲明被抓后,在顺军受尽折磨,凌辱而死。 要是自己和历史上一样被多铎俘获,身为李自成的三弟,下场只会比耿仲明凄惨数倍。 起初李自敬的愿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活着。 可是身处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想活下去又何其艰难。 不去杀人,就要等着被杀。 李自敬也算看清楚了,想活着,就必须要杀更多的人,加强手中权柄,一步步爬到最高。 只有紧握手中刀,才能让别人害怕,从而保住自己的命。 部总只是一个开始,这二百来人,还远远不足能让李自敬有自保的力量。 正想着,李自敬的目光一凝。 身旁营帐,正有女人的哭泣声隐隐传出。 第十八章:陋习 掀开帘幕,李自敬首先观察帐内环境。 帐内十分宽敞,足能同时容纳十几人,借着灯笼透出的微弱火光,李自敬的神情由清闲,渐渐变得震惊。 随后,瞳孔骤缩。 一件束腰黑色箭衣,一套棉甲连同绿色裙子、青色褙子等衣物被杂乱的扔到一边。 一女子手脚被两名身着单薄箭衣的顺军士卒死死按住,身前一名顺军士卒正对她上下其手。 方才听见的微弱泣声,现在已然是变成了麻木的闷哼。 女子死死咬着嘴唇,不愿再发出丁点声响,几乎咬出血来,死鱼一般的眼神并没有因为李自敬的忽然闯入而多出任何希望。 带有些许腥气的北风自金陡关外平川的战场上吹入营帐,那名正骑在女子身上动作的顺军士卒猛地凝神,缓缓转头。 “什么人?” 凝神观望半晌,这顺军士卒脸上的惊慌渐渐消散,因为李自敬现在穿的装束,和普通的老本兵一样。 既然不是军官,自然毋需害怕。 顺军士卒不屑地冷哼一声,转回头去。 “她是老子从京城血汗夺来,带回老家生儿子的,想要,自己回去抢!”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刘芳亮赶来,掀开帘幕,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凝噎。 “停手!” 一声暴喝,三名顺军士卒顿时转身。 看见来人是刘芳亮,都是大惊失色,那名老本兵更是提裤子起身,膝行数步上前。 “这娘们是属下追随陛下打进京师所得,制将军这是干什么?” 刘芳亮眼神微动,想起永昌皇帝的确并未明令禁止军士裹挟百姓随营,随后叹了口气,冷冷说道。 “克制一些,过几日又要出战,用光力气不好作战。” 那顺军老本脸上惊慌一扫而空,满面笑容。 “制将军放心,几日后再战,属下一定奋勇当先!” 刘芳亮侧身过来,刻意将视线从那女子衣衫不整的身体上移开,淡淡说道。 “这位是当今陛下三弟,为你部部总,陛下亲口委任的。” 那顺军老本及两名普通士卒均是眼前一亮,这才望向一旁的李自敬。 “属下见过部总!” “我怎么敢要你这样的属下?” 李自敬冷笑一声,没有理会他们,走进去半蹲着,捡起地上的衣裙盖在女子身上。 李自敬如此态度,让人很是费解。 三名顺军士卒脸上都盯着这位新来的部总,那老本兵脸上讨好的神情为之一滞。 见女子半晌没什么动静,李自敬伸出手试探她的鼻息,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已经死了。 女子的眼睛瞪圆,直勾勾盯着眼前,死不瞑目的眼神看得李自敬心中一阵寒意。 伸出手缓缓将女子的双眼闭合,李自敬闭上眼睛,粗喘着气,声音略带颤抖。 “部总有没有管束属下的权利?” “还是说,这点事我也要再回总兵府一趟问问。” 刘芳亮面容微征,意识到了什么,沉吟半晌,还是缓缓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李自敬站起身,语气带着从未出现过的杀意。 三名顺军士卒都被这突然而来的情况吓住了,好似受到电击一般,陷入半痴半呆的状态之中。 李自敬走上前,突然一脚,十足的力气,将那老本兵猝不及防踹倒在地。 老本兵被踹了个七荤八素,也不管什么小闯王不闯王了,站起身攥紧拳头逼近上前,欲讨个说法。 老本兵们随营多年,从闯营到大顺,多少恶战熬过来,一直都是队伍的中坚力量。 从初代闯王高迎祥到现在的永昌皇帝李自成,都视老本部曲为重中之重,从未如此薄待。 一个初来乍到的部总,对待下属竟然如此狠厉,这老本兵心中除了震惊便是不服。 “还请小闯王给个解释,属下做错了什么!” “不然,属下就算找到权将军头上,也要问个清楚!” 李自敬不是圣人,城府更算不上深,眼睁睁看着一名女子在眼前被欺辱致死而无动于衷,是真的做不到。 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称作是义军! “绑了!” 一声令下,剩下两名大顺士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眼神闪动,无动于衷。 “呵呵,好。” 李自敬没再多说什么,猛地抽出腰间雁翎刀。 两名大顺士卒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在违抗命令时,心中也在敲鼓,作激烈的斗争。 “我只再说最后一次,绑了。” 雁翎刀被缓缓架到一名大顺士卒肩上,来自于清军的血渍,依旧无法遮掩刀身冷冽的寒光。 李自敬冰冷彻骨的声音突然传进耳中,被刀架住的大顺士卒浑身战栗,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 即便是另一名大顺士卒也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意,浑身上下都结起鸡皮疙瘩,忐忑不安的心扑通扑通猛跳。 “属下” “属下遵命!” 两人丝毫不怀疑,只要再犹豫片刻,锐利的刀锋便会轻而易举划破他们的脖颈。 恐惧的驱使下,两人心中本就不算坚定的意志转瞬间破碎,颤着身子将那老本兵死死按住。 “召集部曲,我有话要说。” 眼见那名老本兵被绑了个结结实实,李自敬这才收起刀,回望身后。 “将尸身收敛,在关内找个地方埋了。” 这一次,那两名大顺士卒没有片刻的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异口同声的应声。 来到营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营。 李自敬心中翻腾的怒火渐渐消散,站在高台之上,静静说道。 “借制将军左营的老本兵一用。” 过了一会儿,满脸震惊的刘芳亮才是缓过神来,转身朝自己带来的左营老本点了点头。 这几名左营的老本兵都是打过昨夜那一仗的,不仅对李自敬颇为尊敬,对刘芳亮更没有二话。 几人旋即动身,大步闯入附近的几顶营帐之中,传出一阵的鸡飞狗跳。 过不多时,几名老本兵睡眼惺忪地走出营帐,感受到寒风阵阵,立刻就要转身回账。 见左营的数名老本兵正肃穆而立,方才作罢。 即使是来到了台下等待,也都是站的歪歪斜斜,嘴中用各地方言议论,面色均是不满。 乌云密布,黑云压着天空,一道闪电劈向关城,刹那间照亮了前营的驻地。 轰隆隆的雷声,更犹如鼓声阵阵,伴随着急泻而下的雨水,使人心神不宁。 黑色的大纛随风鼓动,李自敬身着创痕密布的束腰箭衣,面无表情的在台上按刀而立。 看着台下的一百多人,李自敬缓缓摇头。 “还没出来的,不用再去叫了。” 第十九章:活路 风势渐起,雨越下越大。 空中电闪雷鸣,震耳欲聋的动静一个接着一个,雨滴在营帐的顶部汇聚成流,银丝般流淌而下。 树枝被风吹得喀嚓喀嚓作响,李自敬紧了紧腰间的雁翎刀,再度环视众人。 台下的一百余名老本兵,都是随营转战多年,同官兵、清军都作战过,每个人手上都有许多人命。 等了这么一会儿,李自敬便是发现,这些人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愈发明显。 李自敬明白,若不是身后站着的刘芳亮,此刻这群人怕早就是对自己破口大骂,群起攻之了。 想到这里,李自敬心中些许庆幸。 区区一百来号老本都如此难管,要是直接做了这个前营制将军,两千多的老本还不将自己淹没。 不能总是依靠刘芳亮带着左营的人给自己站台,没有嫡系,很难控制得住下属。 大顺军未能脱去流匪的作风,与清军在后紧追不舍有些原因。 无论攻破京师,还是兵败山海关,这些都来的太过突然,大顺军还没来得及进行转变,就被打回了西北。 李自敬本部的老本兵足额二百五十六人,到场不过一百余人,但都随营转战多年,是流寇中穷凶极恶的老匪。 把其中一个人扔在外边,能轻松威慑住几十个流民。 这些老本兵素质都不低,比清军绿营更强,训练出来足以和正规满洲八旗一拼。 所欠缺的,就是铁一般的纪律。 这些人久不受管束惯了,连裹挟女人随营这种陋习都流传至今,需得尽快改变了。 想起方才那女子死时的眼神,李自敬神情微微一凛。 时间不多,想使这群旧日的流匪为自己所用,就需让他们的身份彻底转变过来。 往日的匪寇习气,要彻底杜绝掉! 乱世用重典,李自敬现在深刻的理解了这五个字。 “带人犯。” 那两名在营中被李自敬威慑住的顺军士卒,一左一右将一名顺军老本兵押缚出来。 见状,周围更是议论纷纷。 大家都不明白,李自敬大晚上这是在搞什么,就算是刘芳亮在,也压不住了。 “小闯王,您这闹的是哪一出?” “弟兄们白日与清虏作战很是劳累,要是没事,小的就先回去了!” 看着怨声载道的老本兵,刘芳亮眼神一凝,正欲喊话帮帮场子,却听李自敬的声音传来。 “此后军中以官职相称,再唤小闯王者,斩!” 喊出那话的老本兵顿时大吃一惊,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天,也还是退了回去。 “遵命。” “小部、部总!” 话到嘴边,刘芳亮没有再继续说出口。 李自敬环视众人,欲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我带他来,是为严整军纪。” “此后本部之中,再有抢掠百姓,裹挟百姓妻女随军者,斩。” 说着,李自敬将手按在腰间雁翎刀上,轻声询问。 “尔等有无异议?” 有异议是肯定的,李自敬之所以这么问,就是在等他们顺着自己的问题跳出来。 古往今来,抓典型杀鸡儆猴总是最有效的。 大顺军野战五营的老本兵基本都是西北出身,历史上之所以在畿辅一带掳掠甚重,回到西北却军纪见好,正有这个原因。 在京师抢掠,谁也不认识他们,自然能抢的放心,杀人也不必担心被熟人看见。 可回到西北就不一样了,讲究的是一个光宗耀祖、荣返故里。 甚至于很多大顺军骨子里的想法就是在京师附近抢点弄点,然后回老家置办宅子田地,娶婆娘生孩子。 根除他们的匪寇习性,需要一步一步来,但李自敬没这个时间,必须直接下猛药。 多少年来的规矩,连李自成在京师都没有废止,眼下忽然被废了,老本们自然是接受不了。 百余人的老本兵们,入目所见,尽是忿忿不平。 一名身着棉甲的老本兵,先是装模作样抱拳,随后凶狠的眼神直射过来。 “弟兄们跟随陛下转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咱大顺没有定月饷银,一向以拷掠助饷,部总不许抢,叫弟兄们如何过活?” 他这话说完,余的老本兵们纷纷出言附和。 “我等追随陛下出生入死,为的就是功名富贵。” “陛下不给发,但许我等抢掠,如今部总不许抢掠,便是不给弟兄们的活路!” 李自敬的神情渐渐凝重,在后世研究毕业论文时,他便已经意识到大顺的主要问题之一,即没有一个完善的赋税饷银体系。 大顺境内,大部分地区都是以以追赃助饷代替按田亩计征。 准备毕业论文时,李自敬也根本找不到任何大顺正式收取过赋税的史料记载。 也就是说,十有八九李自成是根本没收过赋税的。 权贵富户是有限的,地方州府的权贵富户听见大顺军来了,要么提前举家迁徙,要么便将家产转移到南方去了。 以至于大顺军越往后越是难以得到粮饷的补充,没有这两样作为基本,军队的秩序就难以维持。 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可解一时之困,却不能一直让士卒替你卖命作战,只能允许他们就地补充给养。 就地补充给养,则要给各级军官放权,允许士卒抢掠地方。 抢红眼了,抢习惯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如此一来,本是由于爱惜百姓而不收取赋税的政策,最后造成的恶果又全都回到百姓头上。 相较正常收取赋税,这种兵过如匪的影响更甚。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赋税饷银体系,来改变现有这种就地补充饷粮的奇葩状况。 以定月粮饷佐以严格的军纪,加以管束,将这些大顺老本转变成正规军不难。 问题的关键是,李自成在去年襄阳建政的时候为了迎合民心,宣布大顺占领区内三年免征。 这个政策当时看来是好的,但一经下达,更促成如今大顺军没有定月粮饷的境况。 从占领区内征收粮饷,就打破了三年免征的承诺,若不征收粮饷,便没有一个固定的粮饷来源。 在入京后,李自成其实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有些改变的苗头,开始拉拢缙绅和前明官员。 并且在今年四月初八,下令停止大顺境内的追赃助饷行动,将被押官僚缙绅无论完赃与否一律释放。 只不过,这个苗头在北京才刚刚开始,就被清军入关生生打断进程。 然后便是一路被追着跑回西北,占领区内风起云涌,争相反叛,再没时间去考虑什么赋税饷银体系。 默许裹挟妇女随军,也是李自成无法满足士卒粮饷,睁只眼闭只眼的无奈之举。 想要严整军纪,这道坎是过不去的。 李自成的措施是一回事,在李自敬看来,自己的队伍就应该有正规军的样子。 既然已经建立大顺,就不应该再以流寇自视。 找个稳定的基地建立起赋税饷银制度还是其次,最为主要的,是把班底先培养起来。 有一支听话的精兵,万事不难。 第二十章:军法 “好,这就是你们的顾虑。” 大雨倾盆,浓雾渐起。 李自敬双目微眯,环视众人。 一百多人站在一起不多,李自敬提高音量,尽量让每个人都能听清楚自己说什么。 观看斩首耿仲明的一些前营士卒为避雨跑回营地,嘴里还在讨论方才的所见所感。 毕竟擒斩怀顺王这种事,实在太过振奋人心。 大顺军一路从山海关败退回潼关,还从没取得如此大的战果。 看见中间两处营帐之间站着一百多人,任凭风吹雨打而不动,都是将惊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当兵吃饷,天经地义!” “我李自敬,不是不讲理的人!” 李自敬在台上踱步,雨水拍打在笠盔上,将白日战场上带回的血迹冲掉,混入台下的泥土里。 “抬头!” 李自敬凝视半晌,倏地一声暴喝,指着头顶。 众人浑身一震,顺着李自敬的手仰头望去,只见到前营的黑色大纛正在空中左摇右摆,因劲风吹动而鼓荡作响。 “这杆大旗,代表着你们已经不再是流匪!” “你们是什么?” “是大顺朝的军队,是天下人殷殷期盼,推翻腐朽朝廷,替天行道,给百姓希望的新朝王师!” “但你们的所作所为,像一支义军吗?” 李自敬来回踱步,冷笑不止。 “我看你们不是义军,你们是十恶不赦的流寇!” 话音落地,周围顿时激起了千层浪。 一百余名老本听见这刺耳的流寇二字,都是面色大变,不满的议论声渐渐传出。 李自敬站定身形,看着底下这群老本兵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 “不满意了?” “说你们是流寇,冤枉你们了?” 李自敬的语气渐渐加重,厉声质问。 “劫掠百姓、裹挟妇女,号称替天行道,所作所为却丝毫不比那些官绅权贵好到哪去!” “就在刚刚,一名被你们从京师掳掠来的女子,被欺辱至死!” “她是谁的妻子,又是哪些孩子的母亲?”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转战近二十年,自诩为义军,我看你们终归还是那些遭人唾骂,如同过街老鼠的流寇!!” 李自敬双目泛着寒光,将手再度按在雁翎刀上,环视众人,毫无生气的话语传出。 “我说错了吗?” “现在很多人宁愿在清虏的铁蹄下苟活,也不愿意被你们抢掠!” 雁翎刀身上凝固的血迹,随着暴雨倾盆落下被洗刷殆尽,刀身上的寒光映着圆月更盛,使人浑身发冷。 “部总!” “你说我们劫掠是流寇之举,你以后难道也不劫掠了吗?” “就是啊!不劫掠,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不裹挟女人回乡,谁会嫁给我们这些操刀子玩命的亡命之徒?” 议论声嗡嗡而起,引得其余回到营中的前营顺军士卒,一个个探出头来,一脸疑惑的看着这一切。 李自敬看着最开始说话那老本兵,抬眸问道。 “你们中有谁是还有家人在世随营的,举起手让我看到。” 李自敬也没有再多言催促,就这样静静站在台上,等着他们的动静。 不多时,看见一百余名老本中,有八十多人举起手,李自敬微微点头,大声说道。 “那我问你们,如果我现在就要带你们的妻女,到那营中行苟且之事,你们愿意吗?” “如果愿意,你们现在就回到老营,把你们的妻女带到我的营帐中,以后随意掳人妻女,不必遵从这道军令。” 举起手的老本兵们面面相觑,多年来,他们只考虑过要劫掠富贵衣锦还乡,让妻女父母过上好生活。 却从未想过,万一自己的妻女也被人看上,他们要怎么办。 李自敬的视线扫过举起手那些老本兵脸上窘迫的面容,渐渐眯起眼睛。 “涉及到自己的家人,都觉得过分了?” 李自敬跳下台,来到一名举起手的大顺老本身前,将他一手推到队伍之外。 “老营距距此不远,把你的妻女带过来!” “怎么不去?” 泥土湿滑,这老本被狼狈地推到在地,挣扎着爬起,却不敢有丝毫的愤怒,只是攥紧拳头站着,双目死死盯着脚下。 “怎么都不去,哑巴了?” 李自敬冷笑一声,在人群中走过。 每过一处,那里的老本兵便是自发的让开一条道路。 “米脂被清虏攻破,老幼不存。” “如果你们的妻女就住在米脂,被清军掳掠做那苟且之事,你们又当如何?” “是献上妻女,做清虏走狗以保平安,还是奋力一搏,即便身死,也要保护她们的安危?” 李自敬微微握紧刀柄,天上的倾盆大雨渐渐减弱,但这没能让他严肃的表情有任何动摇。 “我会跟这些清虏玩命!” “清虏敢动我女儿,我就和他们拼了!” 身旁,激动愤慨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自敬指着说话的一名老本兵。 “说的好!” “我大顺老营家属随军,为的是让大家的妻女避祸免灾,可地方百姓不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你们。” “大明朝已经亡了,你们记住,现在天下只有大顺朝!” “从前尔等造反起事,为谋求一条活路,劫掠盖因如此,我可以既往不咎。” “其他人我还管不着,但本部的新军法,从今日开始!” 李自敬说到这里,猛然间抽出腰间紧握多时的雁翎刀,在场的大顺老本兵们都是神情一震。 “这一刀,是我李自敬砍掉了义军的毛病,是我李自敬,砍掉了被安在弟兄们头上的流寇二字!” 话音落地,李自敬猛然回身,持刀向前一步步赶去。 电闪雷鸣,利刃挥舞。 那被绑缚跪着的大顺老本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在一脸震惊中被直接砍掉了脑袋。 鲜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飞溅到李自敬脸上。 衣甲起伏,月色冷然。 李自敬倒持着雁翎刀,眼眸扫过在场众人。 刀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在地,同黄色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在脚下形成了一片赤褐色的溪流。 “我希望各位兄弟,不要亲手把我今日砍掉的流寇这两个字,戴回到自己头上。” “军法既出,自我开始,本部无论老本还是普通士卒,今后都需要遵守。” “饷银之事,由我负责,今后本部定月提供饷银,战后以杀敌数额验算军功。” 李自敬将刀向身向下,狠狠插在泥土中,站在飘扬的黑色大纛下。 “我李自敬,别的不能和大家保证,唯有一点。” “敢犯军法者死!” 第二十一章:融入 雨夜过后,万籁俱寂,空气分外清新。 一场瓢泼大雨,冲散了大顺军中积压多日的阴郁气氛,连雨后月光也显得比往日温柔。 前营的兵士们在营帐中三两成群,所讨论的已不再是将伪王耿仲明斩首的事,不约而同都在关注一个新来的部总。 部总是大顺军中极低的官阶,山海关战败后,主力老本折损严重,各营部总下辖的老本都不多。 人数最多的中军刘宗敏部,一般的部总麾下也就是一百多名老本,稍多些的,能有二百多名老本。 李自敬所在的前营,在望都一战负责断后,损伤惨重,连制将军谷可成都战死了。 果毅将军是制将军的左右负手,左光先、田虎两名前营的果毅将军,如今也被打散,生死难料。 区区部总,下辖二百五十六名老本,算是大顺军中下辖老本最多的一名部总。 李自敬明白,这是李自成看在亲兄弟面子上开的小灶。 但部下不听话,要再多又有什么用处,还是先将今晚听令而来的这一百多人控制好,在说其他人。 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新兵。 点齐到场的一百八十三名老本后,李自敬解散队列,回到自己的单人营帐中更换衣甲。 这处营帐实在是有些简陋,目测也就不到二十平的面积。 虽说是单人的,但营帐中除了一张帘子,就只有一铺简单的草席,周身也没什么类似窗户的东西,闷得要命。 李自敬将帘子卷好,开始更换衣甲。 昨夜鏖战下来,李自敬最初穿戴的箭衣和棉甲都已经破烂不堪,左肩上的披膊甚至被砍出了一道裂口。 这套甲胄破烂不堪,就算不被雨水浸湿,也已经用不了了。 李自敬脱掉棉甲,内衬的红色斩袄在左臂处也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 由于战场上根本没有时间处理伤口,左臂附近的血肉已经和衣袄的棉絮粘在一起。 伤口狭长,火辣辣的疼,但刀口却不深,只划伤了皮肉,远不至于深可见骨的地步。 李自敬咬牙忍着剧痛,将战袄的左臂缓缓脱下,额上渐有热汗冒出,最后终于松了口气,只觉得一阵凉气扑面而来。 若不是穿戴甲胄,左臂的伤要比现在严重得多,或许昨夜那一战,整条胳膊直接废掉也说不准。 这更让李自敬认识到,盔甲在战场上的重要性。 这时,两名身着白色箭衣挎着腰刀的左营老本兵走到营帐前。 李自敬抬头看去,见他们一人手中端着铜盘,一人双手托着一套崭新的衣甲。 铜盘中放着一个褐色的小瓶子,还有一小块平纹布。 这种布一般是大顺军在地方上的惠民药局中搜得,质地较市布更密,用于疗伤有绝佳的效果。 放好东西后,一名老本十分恭敬的说道。 “小闯王,这是制将军送来的甲胄。” “铜盘里是金疮药和包扎用的细布,小闯王稍待,制将军已经找了郎中。” 李自敬将雁翎刀放到脚边,摆手说道。 “不必了,军中郎中不多,我的伤没什么大碍,让郎中去给其他弟兄治伤。” 那两名老本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些许惊讶。 犹豫半晌,再三询问,两人这才点头离开。 李自敬将金疮药倒出一点在手中,随后深呼口气,心下一横,将白色药粉涂抹在左臂。 转瞬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这种一刹那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甚至比清军的刀砍在左臂造成的痛苦更甚。 李自敬咬牙又倒出一些药粉,轻轻涂在伤口上。 剧痛感接踵而至,连血液也好似涌了出来。 李自敬紧紧攥住拳头,直到这种剧痛感缓解成了麻木,这才颤抖着松开手。 经历过这种痛楚,将细布包裹在左臂伤口时传来的疼痛,也只是让李自敬的双目微微一凝,随后便再无波动。 伤口包扎后,李自敬回想起昨夜,觉得自己相比那些被砍断手脚以致伤残的士卒,已经是非常的幸运。 将视线放到草席上的那一套新甲胄上,李自敬微微蹙眉。 这套棉甲是刘芳亮送来的,看起来和昨夜穿着的那套没什么区别,但李自敬一拿在手上便感觉到重了许多。 棉甲是北方明军装配率最高的一种,被设计成前开对襟,穿戴十分方便。 大顺军中缴获的也多是此类甲胄,防护力不比布面甲低,主要是在日益阴寒的小冰河期内可以御寒。 将校穿戴的棉甲外表看起来与普通士卒无异,但在甲胄内侧要害部位缝制有金属铁片,外面也有铜钉把铁片固定,防护力更高。 这一场大雨,算是结结实实把李自敬身上浇了个透。 冬月的天气到了夜间还是有些泛凉,需要尽快更换衣甲,以免染上风寒。 在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速效感冒药,得了风寒实在不好受。 李自敬花了些许时间将衣甲穿戴整齐,听见营中传来阵阵喧闹,于是钻出营帐。 天寒地冻,人心似火。 前营的众多大顺士卒,正捧着碗围在几口大锅周围,眼睛直勾勾盯着锅中,不断的吞咽口水。 李自敬走近一看,发觉这些锅实在很大,甚至已经不是用大锅能形容的了,得叫做“巨”锅。 这些巨锅被从中军推来,一些穿着青色箭衣的大顺士卒,正用木棍卖力的搅着。 锅里的是菜粥,将各种野菜直接与白米混合到一起熬煮,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这种巨锅一次性要做几百人的粥食,实在和美食搭不上边,但围拢过来的大顺士卒越来越多,显然并不在乎粥的味道。 在这乱世,每天都有口饼子吃,就已经是很多人不敢想象的生活,现在有菜粥喝,谁还敢奢求其它。 “小部总来了!” 人群中一声惊呼,一众前营的大顺士卒纷纷转身。 李自敬走上前去,看这锅中的米还不少,便随手盛起一勺闻闻,却发现这粥根本没什么味道。 “小闯王要喝便先尝尝!” 熬粥的大顺士卒是从中军来的,也是老兵,见过李自敬几面,知道身份。 这话一出,在锅旁等待许久的前营士卒目光,也都被吸引过来。 李自敬将勺子放下,转身招呼起众人。 “这些粥,是陛下奖赏大家作战英勇,我李自敬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好先独享?” “来来来,大家一起吃粥!” 第二十二章:局势 昨晚的菜粥真的不好喝,但李自敬和其他人围坐在一起,接连喝了好几碗,根本顾不上什么味道。 穿越两个多月,这是吃到过最好的东西。 山海关兵败以来,大顺军一路颠沛流离,清军紧追不舍,根本没时间去做什么好东西吃。 烧饼制作简单,只要有面和水,取来干柴烤制即可,又能够长期保存 大顺军各营的厨子在闲暇之际,可以一次备好数日的烧饼,发到普通士卒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这两个月来,李自敬吃的就是这种烧饼,可见能吃上一顿菜粥,在这个年代有多困难。 吃完粥钻回帐内睡觉时,李自敬没有卸甲。 在如今这个乱世,尤其正在战时,无论随营裹挟的普通百姓,还是大顺士卒,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没人知道,下一次战斗会什么时候到来。 只有身上厚实保暖的甲胄,以及立在草席边的那把雁翎刀,才能带给李自敬些许的慰藉。 李自敬本想着起身就直接去找李自成谈谈战策问题,却没想到,没等睡醒,一脸急促的刘芳亮在寅时便找了过来。 “陛下升帐军议,有消息传到潼关了!” 寅时也就是后世三到五点左右,在夜与日交替之际,此时山中仍是一片的寂静。 望向远处,天地间一片朦胧的黑暗。 但前营中,吃饱喝足的顺军士卒们已经各自起身来回忙碌。 与昨夜不同的是,营中现在一片肃杀的气氛,许多前营老本兵都坐在自己营帐外,对着月光擦拭腰刀。 李自敬跟着刘芳亮赶到总兵府时,总兵府内灯火通明,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老本兵环卫而立。 踏入大堂,众多大顺将领都是义愤填膺。 刘宗敏拍案而起,唾沫横飞。 “他们以为又立了一个皇帝,就又算作是朝廷了?” “我大顺能推翻崇祯,便也能消灭这个弘光小朝廷!” “要不是清虏追的急,有他们什么事儿?” 刘宗敏脸上狰狞的数道刀痕不断耸动,话中尽是对南明弘光朝廷所作所为的切齿痛恨。 “逼得急了,额带一支偏师渡江南下,先灭了武昌的左良玉,再打到南京,把小朝廷彻底推翻!” 李自敬来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静静望向最上首的李自成。 李自成已经换上了一身淡蓝色的箭衣,毡帽被立在不远的架子上,背对正门,凝眸审视着眼前的地图。 退回西北后,大顺的局势依旧不容乐观。 前不久大顺军打响怀庆战役反攻,虽然局部成果显著,站在大局来看却有点像捅了马蜂窝。 多尔衮因此意识到,大顺军还有充足的实力威胁到清朝的统治,遂将原定进攻南京的多铎一路调往怀庆,随后进攻潼关。 因此得益的南明,此时不仅毫无作为,却在今日传来一件令所有大顺文武愤慨的消息。 今年五月,江南的士绅官僚们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年号弘光,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南明政权。 享有赫赫清誉的当代名臣史可法,被任命为东阁大学士,兼理兵部军务,节制江北明军。 正是这个史可法,成为了大顺军恨不能立刻杀到南京,将之千刀万剐的对象。 有消息今夜传到潼关,以史可法为首的南明君臣,正以联虏平寇为国策,积极向清虏乞和。 所谓联虏平寇,联的是清虏,平的是顺寇。 说的更直白点,史可法是想借清军之手,先把大顺和大西给平了,然后再和清军谈条件。 李自敬早就知道历史上南明这个可笑的政策,所以并不像其他大顺将领一样反应这么大。 天真的史可法居然以为,打着替崇祯报仇旗号入关的清军,会在消灭大顺军以后,再退出关外把京师还给他们。 随着大顺军在潼关、延安与两路清军主力形成短暂的僵持阶段,南明的各种骚操作如约而至。 当然,在背后捅刀子的还不只是弘光朝廷。 李自成带领大顺主力从山西败回关中的同时,山东、河南等地的情况也在变化。 李自成被两路清军追着跑,根本无暇顾及其它地方的变动。 饮恨未发的前明官绅地主们,见到大顺山海关兵败,立刻原形毕露,开始暗中互相联络。 他们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或拜表降于清军,或举起南明弘光大旗,将大顺军派驻地方的官员和驻军几乎瓦解殆尽。 山东地区,汶上、鱼台、巨野、邹县、莱芜等州县官绅联合,将大顺派驻山东的官员擒杀。 怀庆战役后,多铎一路清军主力在怀庆击退大顺河南主将袁宗弟,部分大顺军转入山东,河南各地几乎望风而降。 原崇祯朝归德知府桑开弟同其他官绅联合,诱捕大顺派驻商丘、鹿邑、考城、夏邑诸县官员,送往北京报功。 有些大顺官员,甚至还在上任途中,任官之处的官绅便已经急不可耐降于清军,因此一到任便被擒杀。 原明军宁化副将董学礼曾降于大顺,上月也在怀庆地区降于多铎,为立功献上河南地区大顺的兵力分布。 河南的全境沦陷,致使李自成现在完全联系不上撤往山东的部分大顺军。 这些消息,每一件都使得李自成身心俱疲。 但这还没完。 十一月初,汉中有塘报传来。 与大顺同为农民军政权的大西,居然也在这个时候摸了李自成的屁股。 张献忠眼见大顺连续兵败,意欲侵占汉中,派三万大西军进攻大顺管辖的汉中府。 好消息是驻守汉中的贺珍凭城据守,击败了张献忠的三万大军。 但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初次进攻受挫,张献忠暴怒异常,眼下在成都集结重兵,即将再次大举进攻汉中。 贺珍麾下的大顺老本兵力只有一万多人,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张献忠的几十万大军的。 十一月、十二月间,山东、河南、汉中各地告急的文书一个接着一个发来。 李自成现在要对付的不是一人或者一个势力,而是一群。 清军、前明官绅、地方地主、南明军队不约而同地攻打大顺,甚至连同为农民政权的大西也在背后作妖,令人防不胜防。 现在大顺军的主力都被拖延在延安和潼关,兵力根本捉襟见肘。 由于各地前明官绅的降而复叛,每过去一天,派驻地方的大顺驻军和官员就要遭受极为严重的损失。 汉中府乃是川蜀门户,一旦被张献忠攻破,大西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在陕西、湖广肆虐。 但是李自成在十一月时为了与多铎会战,正将大顺军源源不断北调,根本无力兼顾汉中。 李自成死死盯着地图上各地风起云涌的局势,想要从绝路中找出一线生机。 第二十三章:卦言 “今日召众位弟兄前来,就是想商议商议,接下来我大顺应当走哪一步。” “如今,我大顺可谓三面受敌,各地的官绅蠢蠢欲动,需得尽快做出决策以扭转局势。” 李自成转过身来,凝视堂中众人。 原本锐利如鹰的眼眸,夹杂着些许混沌,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让他彻夜难眠,寝食难安。 河南、山东的地主官僚势力纷纷反叛,让他应接不暇,连汉中也遭到张献忠的突然袭击。 “这还用问?弘光朝廷跳脚,搞什么联虏平寇,那就先把他灭了!” “依额看,先南下去打左良玉,武昌是军备重地,一定有很多物资,左良玉不过是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我大军在武昌修养一段时日,再渡江去打南京,把那弘光小儿头顶的皇帝帽子摘了!” 刘宗敏说完,身着青衣的中军将领纷纷表示赞同。 一向在这种场合不怎么发言的刘芳亮却眼眸微动,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道。 “南京据关中甚远,等大军夺取武昌,到了南京,潼关只怕早就失陷,西安朝不保夕,失了关中根基,打下南京又有何用?” 他本身是左营制将军,在左营有自己的嫡系,而且追随李自成多年,也被引为心腹。 对于刘宗敏,刘芳亮平时不会去故意对着干,但是在这种关键决策的时候,他也会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 “说的不错,应当固守潼关!” “放屁!汉中的张献忠怎么办?左良玉在武昌号称几十万大军,又要如何应对?” 一时间,左营与中军的大顺将领们争吵的不可开交,几乎要闹破了屋顶。 李自成也没想到到底应当如何应对如今四处糜烂的局势,随后望向身侧。 “请军师先卜算一卦,看如今形势利于何方?” 这话说完,众人才是将目光望向一旁身着灰色衣衫,手执羽扇的宋献策。 宋献策很是享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手拈山羊胡须,瘦削的面容上,眼神中凝练着一股锐利。 他手中羽扇一挥,借着挥过衣袖时的空隙,从袖中抽出三张写好字的纸。 看在众人眼中,这三张纸就好像被宋献策凭空变出来一样,都是惊奇不已。 “请陛下从中选取一字。” 李自成垂眸望去,见到是“顺”、“清”、“有”三字,手指在其上不断滑动,沉吟半晌,最终停在了最右侧。 宋献策凝眸看去,随后紧闭双眼,以手拈须,在堂中来回踱步,掐指细算起来。 “陛下若问局势,恐为我大顺不利。” 李自成手中一紧,连忙说道。 “还请军师直言。” 宋献策叹了口气,面色凝重。 “这个有字,上部是大字缺一捺,下部是明字少半边,分明是说,大明江山尚有半数可存。” “明五行属火,灭火,当取水。” “陛下再看这清字,以水灭火,有字下部另立三横一竖,三横为天地人,一竖乃通天地人者,或为王。” 李自成一听,面色骤变。 “军师能否说的更明白些?” 宋献策再紧闭双眼,凝神沉思,时而愁眉紧锁,过了许久,就是一声不吭。 大顺的众多将领都是泥腿子出身,却也分明听出那一番话中不好的寓意,面色都很难看,各个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刘宗敏急搓双手,连连顿足。 “到底什么意思,你怎么不直接说明白些?” 李自成对宋献策十分尊敬,稍抬起手说道。 “捷轩,休得对军师无礼。” “泄天机之事,岂能轻言?” 刘宗敏冷哼一声坐了回去,顿时没了脾气,但凶狠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宋献策。 在他心里,其实是根本不信什么鬼神的,只不过因为李自成宠信这个狗头军师,懒得计较而已。 宋献策转身踱步,听周围动静渐被压低,心下觉得火候够了,这才微微睁眼。 宋献策一面来回踱步,一面不时睁眼,观察堂内各大顺将领神情,却在不经意间,同一人对视。 对视片刻,宋献策猛地移开目光,慌张之下,一个踉跄撞到桌上。 李自敬的目光就好像一把钢锥,对视数息之间,寒光刺直刺入宋献策心脾之中。 两人没有对话过一句,但宋献策心中已经是有些慌乱,觉得李自敬已经洞穿了他的鬼把戏。 宋献策如此慌乱,出乎了李自成的意料。 他亲自急赶上前数步,将宋献策稳稳扶住,面色焦急。 “军师,天意到底如何?” 宋献策这才回过神来,胆虚不敢再向李自敬坐着的方向去看,转身故作神秘,随后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在下所算得结果,实在不忍直言,因而乱了心绪,请陛下恕罪。” “陛下所指的是有字,上部大字缺一捺,下部明字少半边,表示大明江山在我大顺手中,尚有半壁可存。” “有字一旁,是清字。” “清主水,明主火,取清将灭明之意。” “有字下部在清字上立有三横一竖,三横为天地人,寓意将有一人参透天地人,引清军夺取天下。” 李自成听到这里,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失神后退数步,丢魂落魄的道。 “就是说,明朝在我大顺朝手中,还会保得江南半壁,最后是清虏南下消灭了明朝。” “那我大顺,岂不是为清虏做了嫁衣?” 刘宗敏听到这,实在是坐不住了,站起身怒斥宋献策。 “简直是一派胡言,当初也是他,说什么十八孩儿主神器,我大顺将取明而代之!” “真有那么灵验,早就该算出清虏大军在关外,而不是现在打这个马后炮!” 正在众人忧心忡忡时,一名顺军马兵飞奔而入,算是替被刘宗敏怒斥的宋献策解了围。 “启禀陛下,延安塘报!” “阿济格听闻多铎战败潼关,以姜襄、唐通等围困延安,亲率骑兵数万,日夜兼程,自榆林卫南下,直趋西安!” 消息忽然传来,使得西北局势愈发艰难。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都被宋献策这一番卦言吓唬得不轻,连退走荆襄,转入湖广这种话都有人说出来。 “干什么,都干什么?要翻天不成!” 刘宗敏拍案而起,虎目环视,顿时止住了众人的议论,方才还混乱的堂内,顷刻间寂静下来。 “几句卦言,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这厮在这信口雌黄,又不用出去舞刀弄枪!” 刘宗敏脾气不是闹着玩的,看到哪,哪的大顺将领便是将目光放低,不再敢说什么退兵的话。 他走到李自成身前,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堂。 “闯王,你怎么了?” “额随闯王转战十余年,锐意风发的闯王现在去哪了?怎么变得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起来?” 听到延安、榆林的战报,阿济格和多铎即将形成合围之势,李自成维持了多日的稳重再也难以为继。 头脑发昏,差点跌倒在地。 刘宗敏上前扶住李自成,目光坚定。 “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全听闯王拿主意,额追随左右,便是阿济格来了,也敢领精骑出战!” 李自成一手扶着方桌,沉吟半晌,颤声说道。 “西安失陷,再守潼关毫无意义,不如先回师西安,击退阿济格再行商议。” 李自敬面容微征,实在摸不透李自成现在心理到底在想些什么。 前天那仗都打赢了,任凭宋献策几句故作玄虚的屁话,这李自成就又要跑? 李自敬只知道,跑了和历史上一样就是死路一条,现在除了打下去玩命,没有别的办法。 李自敬站了起来,两眼眼射出利剑似的光,大声说道。 “不能撤!” 第二十四章:庙算 “昨日劫营,我军损失不小,但多铎也未必好过!” “连续几日作战,陛下难道就没有仔细考虑过,我大顺军到底是输在哪了吗?” 方才众人议论时,李自敬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在想到底怎么攻破清军大营。 听见李自成决策退回西安,走上和历史一样的老路,李自敬便是不得不站出来,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了。 这些毫无意义的争论,说再多也对局势的改变起不到丝毫作用。 历史上无论刘芳亮夜间劫营,还是李自成亲领中军大举进攻,都未能攻破多铎防备严密的大营。 可见,多铎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所以这次劫营,不能用和历史上一样的打法。 昨日一战,在战场上李自敬来不及顾及许多,现在细细想来,大顺军的战法的确简单了些。 大顺军的老本劲兵论实力不弱于满洲八旗,但组织度差了太多,昨日一战往往是用人海战术往上填。 火器的普及程度也不够,唯一一个炮营还被多铎的满洲骑兵冲散,所有火炮都被毁了。 现在的潼关内,火器有不少,但是用于攻坚的火炮几乎没有,形成不了战斗力。 最为主要的是,大顺军马队与满洲骑兵之间的劣势太大! 几次作战,都是多铎派遣精锐满洲护军冲散了大顺军的侧翼。 抵达潼关后,李自成在初次侧翼被冲散后,将原本留在侧翼的马队换成步兵营,希望结阵抵挡清军在侧翼的冲击。 昨日一战也有了验证,李自成的千人步兵营,根本挡不住满洲护军的哪怕一次冲击。 无法解决侧翼被袭击的这个问题,对大顺军始终是一个隐患。 最为精锐的老本精骑,都握在刘宗敏的手里,是组成三堵墙战术的核心力量。 将老本精骑派出驰援侧翼的话,会对大顺军最后那一板斧,也就是三堵墙的骑兵骑阵有影响。 三堵墙骑阵,看似是数万骑兵隆隆而去,声势浩大,实际上就只靠排头那些老本精骑。 后头跟着的马队质量参差不齐,很多人衣甲不全,甚至还骑着骡子,根本不能打硬仗。 昨日不到最后关头,李自成也不会使出这招。 堂内众人,将目光投射过来。 有了昨日一战的佐证,至少反对的声音已经减弱许多,而李自敬也没有那样紧张了。 李自敬按着腰间的雁翎刀,缓步走到李自成身边,凝眸望向挂在前方的地图。 “陛下请看!” “多铎的大营就设在此处,西距金陡关二十余里,位于牛头塬下,此处易守难攻,但我军要是登上牛头塬呢?” “局势,会瞬间改写!” “我军可以在牛头塬上,居高临下对清军进行打击,退一步来说,就算我军不能占据此处,也决不能让清军轻易占据!” 李自成本已经决意退走,见到李自敬坚定的目光,面容微征,这才将眼神再度望向地图。 刘宗敏也站过来,只不过他这次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双手叉腰,看了半晌忽然骂道。 “直娘贼的!” “清虏大营设在这里,往来就只一条小道,处处沟壑,我大军根本摆不开!” 李自敬看着刘宗敏,实在搞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是心直口快,还是隐忍未发。 现在这会儿,他对自己的敌视好像又全都消失了。 不过临阵一心,这毕竟是好事。 李自敬想了想,也将目光再度投射向地图,指着牛头塬上。 “问题就在这里,多铎会看不出牛头塬的重要性吗?” “要是我估算的不错,多铎此时或许已经派人抢占了牛头塬上方!” 刘芳亮面色微动,沉吟说道。 “小闯王说的不假,清军的确已经占据了塬上。” “我清晨派左营哨骑出东城门查看,发现清军拉来了很多民夫在塬下挖土,从沟谷处蜿蜒上塬。” “牛头塬下,道的两旁,一夜之间起了许多泥墙,还有密密麻麻的洞口和拒马。” “我军若是强行攻打,不仅要应对正面清军大营,也要面对牛头塬上的清军。” “而且牛头塬上,易守难攻,我军无论从远望沟登上,还是直接从正面攻打,都要伤亡惨重。” 刘宗敏一拳头锤在墙上,恨恨说道。 “如此看来,这多铎是做起缩头乌龟了?” 李自敬凝眸望着地图,沉吟起来。 这潼关外的地形的确太险要了,怪不得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无论守关还是攻关,只要修筑工事坚守不出,就算兵力弱于十倍,也难以攻破。 牛头塬下,长期流水冲蚀,形成台塬沟壑地貌,就算调集全部大军强攻清军大营,亦难发挥人数优势。 等等,台塬沟壑地貌?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从李自敬脑海中激发。 台塬沟壑地貌以黄土流沙为主,让李自敬十分确定,如果潼关外是台塬沟壑地貌,便必有土质疏松之处! 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这个特点? 后世学到的各种书籍,这时候终于是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 李自敬立刻来到地图右侧,随后又快步踱往左侧,往来数次,众人都是不明所以。 李自成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忙碌的身影,也是一时呆滞。 多铎大营立于牛头塬下,的确是易守难攻,也方便取用数万大军的水源,但优势之处,恰恰成了他的弱点! 若寻得土质疏松之处,是不是可以挖地道直通清军大营? 就算清军营下不易挖掘隧道,也可以通过隧道抵达别处,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准备毕业论文时,李自敬常常写起李自成在中原攻城略地时经常使用的战术,掘地攻城。 李自成使用此战术在中原几乎无往不利,退出北京后一路多于清军野战,而且几乎一直在逃跑的路上,这一战术几乎使用不到。 这种作战方法,早在战国时代就有一部兵书专讲,叫做穴城法。 所谓穴城法,便是挖掘地道入城,里应外合。 只不过多年以来,战国时代的穴城法在后世,也有了很多变种,比如李自敬正在考虑的这一种。 挖掘隧道直达清军大营下,在营下安置炸药,配合外部大军理应外和,可以突破清军大营。 问题是,潼关外何处的土质比较疏松,适合挖掘隧道? 想到这里,李自敬将目光望向周围一众大顺将领。 这些人几乎都是西北出身,若说关中地势谁最熟悉,那就是他们了。 “诸位兄弟有没有想过,利用穴城法?” 李自敬手指按在地图上的金陡关,一路指向牛头塬下。 “我军可以挖掘隧道,直达清军大营,在阿济格一路骑兵赶来之前,把多铎击退!” “至于隧道内,可以填充大量火器,明军神机库中藏有不少,留着也是留着,不如都取出来用了。” “诸位都是西北出身,要在哪里掘土,对自己老家,难道还不如这些清虏熟悉吗?” 李自成猛然间想起,他曾在中原攻克无数坚城的掘地战术,眼神中微微泛起希冀。 “明季火器繁多,不知何作,朕弟知晓如何操作吗?” 李自敬转过身来,蹙眉说道。 “这些火器多有使用图谱,神机库中或许还有,若能找到图谱,我去操作,应该不难!” 刘芳亮是见识过李自敬带出去那些火器威力的,他也不想再跑,这时候也是站出来劝道。 “陛下,我军中也有不少原明军,我可以协助小闯王,多方询问,准备周全!” “反正南撤也来得及,不如再打几天试试!” 第二十五章:簇拥 军议过后,李自敬走出正堂,发觉天色已经大亮,便带着刘芳亮往神机库走去。 李自成双手按在桌上,众人退去后,缓缓转头。 “军师,您觉得朕弟能否战胜多铎?” 宋献策将目光向下,再度望向桌上的三个字,叹息道。 “难。” 宋献策羽扇微摇,瘦削的面容上尽显惋惜。 “小闯王名作自敬,敬属木,木生水,清五行属水,陛下,此战凶险哪!” 李自成起身站在地图前,负手而立,闻言叹息一声。 “派朕令骑先回西安,传谕:五日后大军南撤,留巫山伯马世耀领老本劲兵七千据守潼关。” “至于今日,就让他去试试吧,输了也就死心了。” 说完,李自成又叫住正欲出门传令的老本兵,着意嘱咐起来。 “南撤西安之事要小心准备,以免影响士气。” 那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老本兵点头而去,李自成和宋献策站到一处,看着挂在面上的地图发呆。 两人心里都明白,多铎善战,清兵势强,这一战吉凶难料。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如同被狂风扫过一样干净清澈。 还有几天的时间去攻击多铎的大营,现在李自敬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即将到来的这一仗上。 这一仗目的很简单,只需要把多铎彻底击退。 击破清军大营,最差也要焚毁清军的一些辎重补给,让多铎一段时间内没有足够的实力进攻。 只要在潼关打开局面,就算阿济格的骑兵抵达西安城下,也是孤军深入,孤掌难鸣。 历史,会就此改写! 最后的决策已经定下,和原本历史上正面冲击多铎大营不同,有了上一次野战取胜的经验,这次李自成是直接采用了李自敬的策略。 李自敬并不知道李自成已经在暗自准备撤离潼关,当然,就算知道了,这也不会影响什么。 改写战局的关键握在自己手里,李自敬也很紧张,不过好在自己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 至于指挥大规模进攻、随机应变,这就是李自成、刘宗敏这些领兵多年将帅们的事了。 李自敬要做的,是带着自己这一部的一百多人,监督众多普通士卒挖掘隧道。 至于挖到哪,要等李自敬观察战场后再说,破局的关键点在于寻找牛头塬下的土质疏松处。 只要能找到一条合适挖掘隧道的通路,就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来到神机库,李自敬惊讶的发现,往常门可罗雀的神机库,现在这时候却是人声鼎沸。 许多大顺将领都带人在此处挑选火器,就连刘宗敏都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颐指气使的指挥下属搬运。 上次一战,让他们看清楚了这些貌似无用杂乱的前明火器的威力,带上一些,在战场或许真能起到奇效。 “小闯王来了!” 一声惊呼,众人纷纷转身。 感受到众人目光,现在的李自敬已经全无一开始紧张的感觉,也是带人走入神机库。 “小闯王您给看看,咱们取些什么火器管用?” 李自敬看着来人,其身着青色箭衣,头戴笠盔,腰跨雁翎刀,应该是中军下辖。 “什么火器管用,具体要看你的部队处在什么位置,因地制宜才最管用。” 那人挠了挠头,憨笑道。 “俺在中军下辖,掌闯王大纛,弟兄们都叫我郝摇旗,小闯王怎么称呼都行!” 郝摇旗? 李自敬面容微征,这才开始仔细打量。 这郝摇旗比其他人都壮实了一圈,腰粗壮如熊,背宽厚如虎,整个人异常的魁梧健壮。 眼底虽然凶光四射,却透露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李自敬回忆起来,历史上郝摇旗也是一员猛将,抗清至死,但一生命运坎坷。 最初以农民造反,但是无论在大顺还是后来联明抗清,都未能得到重用。 至于为什么郝摇旗在历史上没有获得李自成的重用,李自敬也不得而知。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部缺乏人手,还没有一个可靠的部下,倒可以适机拉拢。 还是先示好一番,探探他的口风,就算招揽不成,多个朋友多条路也不错。 想到这里,李自敬边走边在神机库中找寻。 神机库是原本明潼关驻军为放置火器所建,不只有各类火器,还存备了大量火药,因此非常干燥。 阳光从狭长的窗边投射进来,顺着阳光看去,能见到灰尘漂浮在空中久久不落。 “摇旗兄弟位于中军,执掌大纛,必是清虏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战我军为攻清军为守。” “中军与清虏对阵搏杀,需要破阵之法。” “昨日一战,清军的大阵实难突破,这玩意儿应该有用。” 说着,李自敬弯腰捡起了一面盾牌。 郝摇旗跟过来,也捡起一面相同的盾牌来回打量,用粗糙的大手仔细抚摸,铛铛敲了几下。 “这盾牌不是用生牛皮做的吗,这能有多少防护,挡得住清兵的刀枪吗?” 李自敬没有回话,只是手持这面盾牌来到神机库外。 众人十分好奇,也都纷纷跟随而出,围拢在李自敬周围,成了一个空心的大圆形阵。 李自敬环视众人,一手稳稳持着这面生牛皮制成的长方形盾牌,酝酿半晌,大声说道。 “诸位兄弟,若需破阵,此物最佳。” 李自敬在圆圈中来回踱步,眼眸不断在众人身上扫过。 “摇旗兄弟所说,我看也是诸位兄弟的想法,这面生牛皮盾牌,能有什么防护力?” “的确!” 言罢,李自敬猛然抽出雁翎刀,砍向郝摇旗手上的那面盾牌。 咔嚓一声,这面生牛皮制成的盾牌在众人眼中被生生劈开,只剩下一地的碎片。 郝摇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了一跳,但脚步未动,盯着李自敬,眼眸微闪。 李自敬却已经自顾自走开,将雁翎刀收回鞘内,用双手持着盾牌。 “这面盾牌防不住清虏的雁翅刀,也挡不住他们的钢枪,但它能破阵!” “这面盾牌的名字叫神行破阵猛火刀牌,它不是用来给你们防御的,它是让你们破阵的!” “取火把来!” 刘芳亮也很好奇,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于是亲自取来火把,交到李自敬手上。 李自敬拿到火把,环视众人,见刘芳亮和刘宗敏等人也各自在远处观看,随后移开目光,用火把引燃盾牌上露出的黑色药信。 硝烟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众人面色大惊,纷纷下意识躲闪。 李自敬调整盾牌,朝空地方向举起。 下一刻,数十条细小的火龙从生牛皮之间隐藏的小孔中喷出,最远处足有二三丈! 二三丈,那要有近十米了! 在作战中,这样的距离,突如其来的喷火袭击,就算清军环身三层重甲,依然免不掉被烧熟的命运! 一阵强烈的灼烧感扑面而来,肆虐的火龙映入围观众人眼中,皆是又惊又惧。 郝摇旗目光灼灼,他实在没想到,这面其貌不扬的生牛皮盾牌,竟然有这种毁天灭地的威力。 一面尚且如此,若是千人万人同持这种盾牌,突然向清军射出数之不尽的火龙,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好东西!” 火焰焚烧殆尽,地上焦黑一片,众人纷纷上前,簇拥着李自敬,要他再说出点新奇的火器。 刘宗敏眼前一亮,抬起手,压低了声音。 “派人到神机库,先把这破阵刀牌取来三千面,装备到前阵。” 第二十六章:送他们回家 “小闯王,你看。” 刘芳亮紧盯着神机库,在那个方向,正有上百名身着青色箭衣的顺军士卒,将一面面神行猛火破阵刀牌运送出来。 青色箭衣,是刘宗敏的中军。 刘芳亮向下啐了一口,满脸鄙夷。 “这个刘宗敏,带着他的中军,一开始就把神机库占了,刀牌也运了几千面出来,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全给他中军拿去,我们还用什么?” 李自敬也看过去,静静说道。 “随他去吧,中军是要正面冲击多铎大营的,伤亡最重,他多拿一些也是应该的。” 说着,李自敬眼眸中微微泛起涟漪,随即翻身上马。 “行了,别管他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要登上金陡关探查附近地势,刘制将军要同去吗?” 见刘芳亮点头,李自敬挥起马鞭,一骑绝尘。 刘芳亮也紧跟着上马,一前一后,追随李自敬自金陡关疾驰而出。 十余名各身着黑色、白色箭衣的左营、前营大顺精骑纷纷骑上马,马鞭扬起,四蹄翻腾,烟尘滚滚而起。 不多时,李自敬停在金陡关城门下,将坐骑交给看守马厩的兵士,手握马鞭从侧道缓步登上金陡关。 登上敌楼,极目四望。 金陡关前苍茫的平川上,狂风卷积着黄沙漫天而起。 李自敬从箭衣内取出千里镜,远望牛头塬方向,神色渐渐凝重。 从千里镜中观察到的态势来看,清军已经完全收缩到大营附近,上一仗打完,多铎是一点儿没闲着。 一夜之间,清军大营几乎被构筑成了一连串的壁垒。 许多顶盔贯甲,如同蚂蚁般的清军正手持利刃,催促着众多沿途抓捕来的壮丁作为劳力,为他们搬运着各种货物,筑造防御工事。 很显然,在等到孔有德的援军前,多铎是根本不会再出大营一步了。 原本宽敞的牛头塬下方,一夜过去,已经被战后失利的清军挖满了沟壑,这些沟壑被从清军大营处直接通向牛头塬。 大营后的清军,可以通过蜿蜒的沟壑安全通往牛头塬上。 为防备大顺军争夺沟壑,沿途又垒起了泥土矮墙,矮墙的交错处立起拒马,许多清军弓手正立于后方,严阵以待。 昨日一战,李自敬也发现清军弓手与大顺弓手的不同之处。 大顺弓手使用的多为从中原明军手中缴获的开元弓,以抛射为主,对付无甲的杂兵还行,打起满洲八旗这种几乎全员披挂甲胄的正规军就很吃力了。 所以上次一战,被大顺弓手射杀的清军几乎没有,大部分情况都是利用箭雨,起到扰乱军心和视线的效果。 反观清军,满洲八旗使用的几乎都是硬弓。 具体是什么弓,李自敬还没看出来,但有一点却是已经明白,清军的弓箭不利于抛射,以百步内直射为主。 这样一来,防备方法就比抛射要简单多了。 这一次出战,为防备满洲八旗的直射,刘宗敏的中军携带了八千多面盾牌。 不携带盾牌,就算是一般的顺军老本,外罩箭衣内衬棉甲的,在百步内被直接击中,也难免会被破甲击伤,瞬间丧失战斗力。 老本兵丧失了战斗力,影响到的是周围十几甚至二十几个普通顺军士卒。 大部分普通顺军士卒,连甲胄都不是很齐全,几乎被清军一箭一个,没有老本兵压阵,很容易直接崩溃。 但清军这样的远程弊端也有,这种硬弓需要的臂力至少是开元弓的几倍,一般也就只有满洲八旗才能有力气拉开,绿营中能拉动的估计也不多。 李自敬在观察的同时,刘芳亮也在眯起眼睛观察,但金陡关距清军大营至少十几里地,就算身在高处,也很难能看清除一些细节。 这还要得益于耿仲明,要不是抓到了这样一个三顺王级别的俘虏,李自敬还不能这么快搞到千里镜这件神器。 不多时,放下千里镜,李自敬的神色已经很难看。 “怎么样了?” 刘芳亮什么也看不清楚,立即急促的询问起来。 李自敬再度透过千里镜向远处望去,边看边道。 “都铎在大营外三到五里前设立了众多工事,连牛头塬上,也已经被清军占据,还在塬上用泥土垒成了不少碉楼。” “中军从正面进攻,阵型铺展不开还是其次,最为紧要的,是多铎设立在塬上的炮营。” “清军炮营现在没有重炮,但是塬上位于制高点,就算是虎墩炮也能提升数倍射程,在远处击伤我军。” “你来看看。” 说着,李自敬将千里镜交到了刘芳亮手上。 刘芳亮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愣了一会儿,才是慢吞吞的接到手上,学着李自敬的样子,将右眼从镜筒看出去。 只这一眼,刘芳亮便是差点惊掉了下巴。 “直娘贼哟!” “这是什么物事,看得也太清楚了!” 千里镜中,肉眼根本看不清楚的清军大营如同近在眼前。 这样的惊喜在他脸上只持续了一会,数息过后,刘芳亮脸色便渐渐阴沉下来,喃喃说道。 “小闯王,你说的对,我现在明白了,对刘宗敏没有气了,他是应该多带些火器和盾牌。” “这样险要的地势,这种规模的工事,中军每冲一步,都不知道要倒下多少人,我们真的要打吗?” 李自敬凝眸远望,盯着牛头塬下一处地势,语气坚定。 “必须要打,这一仗不打,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刘芳亮闻言,顿时一脸惊愕的看过来。 盯了李自敬半晌,刘芳亮默默转过头来,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刘芳亮忽然说道。 “我看清军大营东侧下土质疏松,似有流水痕迹,适合掘土前往,如能将隧道挖通,我左营便能和中军里应外合。” “只是” 刘芳亮将千里镜交还过来,眼底泛着些许的阴沉。 “从金陡关下掘土最为合适,有关城做依托,可清军哨骑遍布平川,远望沟后也有踪迹。” “若没有中军掩护,贸然掘土前去,就是送死。” 李自敬看出刘芳亮眼中的犹豫,却是淡然一笑,眼中闪出森然杀意,一手扬起马鞭,直指飘扬着黄龙大纛的清军大营方向。 “这隧道,是中军的弟兄们用人命吸引清军换来的。” “那我们就用千斤万斤的炸药,送这群丑陋的建奴回他们的通古斯老家,为米脂的数万乡亲报仇雪恨!” 第二十七章:强攻 牛头塬下,清军大营。 黄龙大纛在空中猎猎作响,周遭营帐数重,星罗棋布,各色旌旗迎风飘扬,遮天蔽日。 营地之内,人喊马嘶,无数清军往来奔走,不时又有数骑奔驰而出,滚滚烟尘冲天而起。 营墙上一队队顶盔贯甲,背负硬弓的满洲八旗步弓手头顶枪盔,眼神警惕地扫视周围平川。 营地外拒马遍布,壁垒森严,气氛一片肃穆。 黄龙大纛立于营地最中间位置的一顶白色大帐前,营帐外两名环身三层重甲的白甲护军按刀而立,面露凶光。 帐内,多铎大马金刀的坐在北侧,背后架上挂着整套正白旗铁甲,甲胄的架子旁,一口阔刃雁翅刀正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数名身披重甲的八旗将领分列左右,眼神死死盯着跪在最中间的两名正红旗汉军佐领。 汉军正红旗为恭顺王孔有德直领,是后续赶来那两三万援军的主力,当然多铎等的不只是这几万人马,主要是一个独立的炮营。 乌真超哈炮营,此炮营为昔日皇太极组建,也称作汉军炮营。 追根溯源,清军如今能拥有如此多的火炮,还要感谢大量投奔过去的汉奸。 崇祯六年,孔有德率明军三千余人投降后金,不仅带去数门直接购自葡萄牙的红夷大炮,同时也将明军的铸炮和火炮操作瞄准等技术流传过去。 以此为基础,皇太极组建了如今的乌真超哈炮营。 孔有德带来的火炮,除数百门红夷重炮,也有许多聘请匠师铸造于辽东的神威将军炮。 乌真超哈炮营从铸炮匠师到操作发射的炮手,几乎全员都是投降的汉人组成。 入关以后,凡遇坚城难攻,清军也很少会再去重兵强攻,都是要等待此炮营携带重炮抵达。 历史上潼关之战,多铎便是在大营坚守,与大顺军僵持了十三天,等乌真超哈炮营抵达,便大举进攻。 “什么,才走到洛宁?” “派人再去催!” 多铎坐在桌案前,对两名伏跪在地的正红旗汉军佐领破口大骂。 这两名佐领都被多铎吓得不轻,身上的甲胄在这时没能起到丝毫的安心作用,连铁甲叶子都在打颤。 “豫亲王,恭顺王的乌真超哈炮营携带了大量重炮,这已经是舍弃许多辎重了,实在是走不快!” 多铎一听,眼神放低,渐渐狠厉起来。 “洛宁到潼关还有近二百里之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们快马加鞭赶回去,告诉孔有德,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红衣大炮必须运到潼关!” 一百八十余里的路程,若都是骑兵,一日便可抵达,但孔有德的援军以步军为主,携带重炮更无法快速进军。 三日的期限,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两名正红旗汉军佐领垂眸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极度的畏惧,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 他们毫不怀疑,只要再多说一句,就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都是如蒙大赦,连连叩头。 “奴才这就再去催!” “滚吧!” 看见这些无用的汉军,多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上次战败,完全是因为绿营组成的军阵被大顺的三堵墙骑阵冲散,如果都是满洲八旗,就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多铎及时率领后军撤离,这才没有造成更大损失。 对于耿仲明被擒杀,多铎在当天夜里得到确切消息,当时也很震惊。 按理说耿仲明逃跑的功夫不弱,其部下也多为投降的明朝边军组成,不应该被追上。 震惊归震惊,多铎也立即升帐,决意在潼关外坚守,等待援军抵达再行进攻。 这一昼夜,多铎曾不止一次地亲自策马驰出大营,观察附近地势,指挥清军在大营外围五里以内挖遍了沟壑、陷阱,垒砌了众多的土墙和碉楼。 牛头塬上也被多铎派出精锐满洲护军抢占,可以与大营外形成三个方向的交叉火力。 对于大营的防御,多铎有十足的信心。 最为主要的,现在清军虽然只剩下三万多人,却有一万的正黄旗、正白旗、镶红旗满洲三旗精锐。 昨日被打散的两万多绿营败兵,正在一点一点回拢,不过这些人的死活多铎根本不在乎。 只要一万多满洲兵没有折损,绿营全死光了也无所谓,再招募起来简单得很。 “禀豫亲王,大营四里外发现流寇大军踪迹!” 忽然之间,一名满洲哨骑奔驰回到大帐外,翻身下马一气呵成,随后奔入帐内。 帐中清军将领,闻讯纷纷眼眸一紧。 “有多少人?” “回豫亲王,数目不清!” “只见到金陡关外旌旗四起,烟尘遮天蔽日,大批流寇浩浩荡荡,无边无沿!” 多铎却冷笑一声,拍案而起。 “好啊!” “本王没去找李贼报昨日一战之耻,他却自己出来送死了。” 多铎立即开始穿戴甲胄,边穿边道。 “传令,叫李率泰领汉军正蓝旗、正黄旗三千人,坚守大营外四里,利用沟壑陷阱延缓流寇攻势!” “是!” 哨骑不敢怠慢,转身出了大帐。 穿戴好甲胄以后,多铎将雁翅刀挂在腰间,拿起桌案上的千里镜,抬脚走出大帐。 来到营墙上,用千里镜望去,多铎的神情渐渐凝重。 方才在帐内显得很轻松,但那是为了稳住军心,他心里明白,满洲哨骑不会故意夸大其词。 既然有那种说法,只能说明顺军已经主力尽出。 金陡关内仍有大批顺军源源不断奔出,关城外的平川上青色大纛随风摇动,其下是排成一字长蛇阵的大顺兵马。 千里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平川上的顺军个个身着青色箭衣内衬棉甲,前排手持大盾,以严整的军阵前行。 昨日冲击绿营大阵的顺军是以老本兵裹挟普通士卒的战法,多铎双眼微眯,立刻看出这部分顺军和昨日的区别。 这次顺军一改往日战术,居然将全部的老本兵放在排头。 以老本兵组成的军阵,和昨日那批普通士卒的区别显而易见。 顺军的军阵看似是简单的列成一线,但仔细看去,却是阵容严整,军令肃然。 一眼望去,队列整齐划一,甚至不弱于满洲八旗。 放下千里镜,多铎微眯双眼,在心中沉吟片刻,随后抬起手紧攥成拳,向后微微一招。 “呜——” 调兵的号声由近及远,一声接着一声,众多清军将领也都立即各自赶回帐内,穿戴整齐后翻身上马。 清军大营中,顷刻间步鼓声四起。 在多铎的调动下,剩余的绿营从大营隆隆而出,奔往左右两侧的工事,万余满洲三旗精锐则是缓缓推出盾车。 绿营各有一万分列左右,工事最多的大营中军则是多铎亲领万余满洲三旗精锐依托大营和盾车列阵以待。 清军正缓缓呈一个“v”字形列阵,两侧手持弓弩的绿营步弓手在工事的掩护下,将对冲击大营的顺军形成交叉火力。 千余满洲步弓手正在一名甲喇额真的带领下,由牛头塬下蜿蜒的小道,迅速爬往塬上,抢占制高点。 “呜呜呜——” 牛头塬上,旌旗招展,急促的号角响起。 清军推出八十余门黑洞洞的火炮,对准正在行军的顺军,随时准备发射。 这时,前方陡然响起激烈的喊杀声。 透过千里镜可以看到,大顺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同四里外李率泰部的两旗绿营厮杀在一起。 第二十八章:人潮 “嘎、嘎、嘎!” 几只乌鸦在空中掠过,悲戚的鸣叫就像在为死去的士兵哀嚎。 “必胜!” “大顺必胜!!” 地平线上,手持大盾的大顺老本兵们踏着沉重的鼓点,伴随着一声声呐喊前进。 踏入数百步的距离,厚重的鼓点声骤然加快,隆隆的脚步声愈发密集,后阵传来一声炮响,众多军官立即放声大喊。 “杀!”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随即响起,一字排开的大盾后陡然冲出许多手持腰刀的老本劲兵,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清军阵前杀去。 一阵破空声袭来。 数不清的长枪从大盾周围的间隙疾射而出,从正在冲锋的大顺军头顶掠过。 一些清兵躲闪不及,被直接贯穿着向后倒去,甚至有人被直接钉死在背后的土墙上。 哀嚎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四处都被举起了刻印大顺二字的旌旗,一杆接着一杆的疯狂摇动,簇拥着最中间的青色大纛,呼声撼天动地。 位于大营四里外阵地的汉军正蓝旗梅勒额真率领三千名清军守卫于此,是前往清军大营前的第一道屏障。 大顺军如同潮水一般杀来,后阵人头攒动,人势彻地连天,滚动的烟尘遮挡住了视线,根本不知道人数到底有多少。 这些原本是明军的清军绿营们,即便是站在拒马和矮墙后,又有沟壑作为阻隔,依旧难掩面上的惊惧之情。 兵上一千,彻底连天,兵过一万,无边无沿。 “不许乱!” 李率泰挥舞着雁翎刀,大声嘶吼。 仅凭三千人,抵挡住数万人的大顺军进攻,李率泰心里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多铎就是在利用他们这些人拖延大顺军,好让他在后阵从容布置。 但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在多铎眼里,除了满洲八旗以外的人都只是炮灰而已。 退回去是死路一条,死战到底或许有一线生机。 李率泰的视线之中,面前正在冲锋的大顺军逐渐清晰起来,人人面露凶光,顶盔贯甲。 “是老匪!” “来的都是老匪!” 李率泰的眼眸骤然缩紧,他看见了一名络腮胡须的将领,正亲自带队朝自己冲来。 清军多数曾是明军,其中更有不少明朝的边军投降过来,战阵经验十分丰富。 饶是如此,见到这种大场面也还是有人在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砰!” “砰砰砰!” 就在李率泰心如死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骇人的尖啸声。 这些对于前方正在冲锋大顺军催命一般的声音,听在清军耳中,却是如同天籁之音。 李率泰转头望去,数十发弹丸已经从清军工事的尚方掠过,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到前方大顺军的人群之中。 牛头塬上,清军的炮营开始吞吐火舌,数十门黑洞洞的炮口被吸引过来,对准了大顺军的大阵。 正在冲锋的大顺军队伍像一条灰黑色的带子一样,在山地蜿蜒着,猛然间被拦腰斩断! 数十发大弹丸在大顺军的头顶散开,顷刻间变为无数的小弹丸,惨叫声一时间盖过了冲锋的喊杀声。 每一发炮弹砸下去,无不是在人群中犁开了一条血肉的沟壑。 面对这些炮弹的弹丸,莫说是穿着棉甲的大顺老本兵们,就是环身三层重甲的满洲护军也难以抵挡。 火炮齐射对士气造成的打击,要远远超过真正意义上的伤亡。 不过好在如今排头的大顺老本兵们,都是昔日间走南闯北的亡命之徒,对于这般血腥的场景早已经司空见惯。 很多人也知道,火炮齐射需要时间去装填弹丸和冷却,在经过最初的紊乱后,很快又回复了阵型。 八十余门列在牛头塬上的轻炮,没能阻拦大顺军冲锋的步伐,血腥气息弥漫,反而使得他们眼中充血,个个状若癫狂。 “呜呜呜——” 急促的号声从后阵传来,前阵的大顺老本兵们立即散开,一些扛着云梯和长木板的顺军士卒从他们的间隙中冲出。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将手中的云梯和木板铺设在清军挖掘出的沟壑上。 李率泰看得清楚,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手中雁翎刀上下挥舞,唾沫星子甚至飞溅到了一名清军的铁盔上。 “放箭!” “给我狠狠的射死他们!!” “咻咻咻——” 沟壑的所在之处,也就是清军绿营所持弓弩的射程之内。 破空声一刻没有犹豫地从清军阵中席卷而来,那些冲上前铺设木板和云梯的普通顺军士卒着甲率极低,只穿着单薄的箭衣。 连绵不断的箭簇从清军前阵的泥土墙后射来,被击中的老本兵还好,普通士卒顷刻间损失惨重。 李率泰亲眼目睹,一队八名扛着云梯,正打算将其铺设到沟壑上的流寇被射出去的箭簇击中,整队人都被厚重的云梯压住哀嚎。 普通的士卒们双腿打颤,听着耳边传来的破空声,生怕下一个被射中的就是自己。 有人毫不犹豫地扔下云梯,转身就逃,却在下一刻被砍翻在地。 “权将军有令,后退一步者死!” “架盾!” 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部总,手中腰刀缓缓滴落着鲜血,举起盾牌挡在了那些铺设云梯的普通士卒身前。 该部的老本兵们,也都纷纷举盾上前,为铺设沟壑打掩护。 一部接着一部,由近及远,众多的老本兵手持大盾,以小阵成大阵,没过多久便结成了守御阵型。 在盾牌的掩护下,那些普通士卒也都怒吼着冲上前,冒着清军阵前飞射来的箭簇,将云梯和木板搭在沟壑上。 一名普通士卒被抛射来的箭雨击中,没有甲胄的防护,顿时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惨叫声回荡在耳边,顺军的阵型就如同雨水下的巨石,停留在沟壑前岿然不动。 “砰砰砰!” 天空上再度传来令人心神不宁的尖啸声,第二轮从牛头塬上落下的弹丸砸到大顺军的阵中。 大盾挡得住疾射过来的箭簇,却挡不住炮弹。 一发炮弹过来,老本兵的盾阵转瞬间就被打散,清军前阵的箭雨紧随其后,将盾阵后正在铺设云梯的普通士卒射成了筛子。 阵型在持续不断的远程压制下几乎支离破碎,无数的顺军士卒为了铺设好云梯让大军继续前进,将鲜血泼洒在了战场上。 一个接着一个的沟壑被冒着箭雨和炮火铺平,微微摇动的人心再度振奋起来。 “杀!” 停滞许久的老本兵们举着大盾,如同汹涌的人潮,再度向清军阵前发起冲锋。 刘宗敏紧握腰刀,目光坚定。 轰轰的炮声还在继续,沟壑已被奋勇的顺军士卒填平,许多人从他身旁一跃而出,前仆后继的冲向清军。 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搏杀声,大顺军轰然撞在了清军阵前。 刘宗敏眼眸微动,望向金陡关方向,老本兵遭受如此重大的伤亡,不计代价的强攻清军大营。 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挖掘隧道吸引注意,刘宗敏的心在滴血。 第二十九章:雁形 杀声震天,硝烟四起。 大顺军的士卒们踏着前人铺设好的木板和云梯,如潮水一般冲入清军前阵。 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 李率泰紧握雁翎刀,脚下是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原本坚固的土地,已经被血水冲刷得些许泥泞。 厮杀声、呼喊声,在耳畔回荡。 牛头塬上的火炮不时发出阵阵尖啸,将数百颗弹丸倾泻到流贼的队伍,惨叫声中,又有许多的断肢横飞。 点点滴滴的鲜血在枪盔上汇聚,从边缘处淌落,如大雨过后的屋檐。 不知过了多久,李率泰擦拭鲜血,随手甩开,抬眸一望。 太阳渐渐西落,金色的落日余晖照耀在战场上,一成不变的还是那如血一般的夕阳。 突然,身后道路的远端腾起弥漫的尘烟,像一阵旋风卷来,渐渐听到急雨般的马蹄声,一队骑兵纵骑疾驰而来。 这队满洲骑兵在接近战场前,便立即勒停马匹驻足远望,每个人眼中都是极度的阴寒,没有丝毫想要上前支援的意思。 仿佛眼前正在苦战的三千清兵不是人,只是三千多个试探流贼实力的炮灰。 “他们在看什么?” “援兵呢,援兵呢!” 李率泰的脸上显现出些许的狰狞,然而下一刻,一柄闪烁着血光的刀尖由他的胸腹刺出。 这一刀被从身后刺入,随后毫不犹豫的抽出,李率泰支撑许久的力气也如同随着刀锋被剥离出身体。 “哗啦——” 李率泰的后背又中一刀,被砍杀得皮开肉绽,滚滚鲜血从伤口中不可阻止地涌出。 李率泰惨叫一声,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身旁是一个又一个汉军正蓝旗的清兵被砍杀在地。 来袭的流寇人数众多,前阵清军的营地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些冲来的流寇也都是配备全套甲胄的穷凶极恶之徒,每百人为一队,有一名队长带领,拥有严格军纪的约束,挥刀砍杀的本领丝毫不逊色于满洲八旗。 无数身着青色箭衣的顺军士卒从他的身前掠过,却无人留意到脚下。 李率泰仰面朝天,手中的刀再也无力握紧,只觉得整个天空在他充血的眼眸中都变为了血色。 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枪炮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一切都消失了,很快连李率泰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在后观看许久的十余名满洲骑兵互相交流几句,随后毅然勒转马头,从来的方向奔驰而走。 在他们身后,三千清军绿营已经全面崩溃,身着青衣的大顺军夺取了一个又一个工事。 这些工事之上,冲天大火滚滚而起。 大顺军踏着初战胜利的脚步,映着火光,以无可阻挡之势朝多铎的大营杀去。 十余名满洲哨骑奔驰而回,一名为首的白甲牛录翻身下马,上前肃声汇报战况。 “启禀豫亲王!” “四里外三千绿营全军覆没,工事全部被流寇占据,正蓝旗前锋佐领李率泰死于乱军!” 多铎手持千里镜,远望前方战场,声音带有些许惊讶。 “李率泰三千人有工事地利,又有炮营不间断策应,竟然只坚持了两个时辰不到。” 多铎有些不敢相信,斜睨过来,声音中透着彻骨的寒意。 “是不是李率泰临阵脱逃?” 那白甲牛录回想起方才战场,连忙说道。 “回豫亲王,出关流寇人人俱着青衣,前阵手持大盾,列一字长蛇,足有数万人马,是有备而来!” “这批流寇变阵极为简练,以百人为一队,进退听凭号鼓行事,不似老弱!” “本王会在摄政王面前,替李率泰请功。” 多铎脸色没有好看多少,语气淡漠得吓人,随后再度拿起千里镜观察形势。 千里镜中可以清楚的看到,李率泰三千绿营的驻地处此刻狼烟滚滚,苦心挖掘的沟壑被直接填平,工事都被付诸一炬。 尸横遍地、满目疮痍,连土地都变成了赤褐色。 再度列成一字长蛇阵的大顺军,在一杆青色大纛下,汇聚成一片人潮,正熟练的将沿途处处沟壑填平,一刻不停地奔往大营。 两侧是大顺的马队,沿途烟尘滚滚,旌旗摇动,遮天蔽日。 满洲镶红旗贝勒尼堪也在举着千里镜观察,只不过他手里的这个,并不如多铎看得远和清楚。 “这都是李贼部下的精锐老匪,不是寻常的流寇可比。” “还是调左右两侧绿营,到大营前列阵拱卫,不然这伙流寇直冲中军,我建州勇士损伤恐怕不小。” 对尼堪的建议,多铎嗤之以鼻,沉吟许久,忽然十分笃定的道。 “尼堪,你还有很多要学的,在我看来,这些流寇人数虽多,但并不是全部的主力。” 尼堪微怔,用千里镜观察说道。 “王爷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看这些流寇旌旗四面都有,人数之多,无边无际。” “李率泰的三千绿营战斗力不差,又有工事依托,若不是流寇势大,怎么会连两个时辰都守不住?” 多铎冷笑一声,放下千里镜,将枪盔扶正。 “战场,不能以看到的为准,还要考虑没看到的。” “你就没想过,以往李贼都视老匪如命,什么时候用过这种拼命的打法?” “哼,我看他们这是在声东击西!” 多铎一手紧握马缰,向后喝道。 “传本王军令,两侧绿营军阵不动,山上的炮营给我狠狠的打那面青色大纛!” “加派哨骑,到远望沟附近仔细侦查!” “我倒要看看,这些流寇打着什么主意!”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整齐的步鼓声。 “必胜!” “大顺必胜!!” 大顺军的一字长蛇阵在冲过壕沟以后,伴随着号声渐渐变为雁形阵,排头与两侧尽是久经善战的老本劲兵。 那些原本用于铺设壕沟的普通士卒,则是都被盾阵保护在中间,跟随大军前进。 两侧陡然响起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一名满脸络腮胡须的青衣大将率领众多精骑奔驰而出,直奔多铎大营两侧的满洲铁骑。 “是刘宗敏!” 这般拼命三郎的架势,分明就是要直冲大营,多铎紧蹙眉头,也在心底暗自怀疑。 难道他估算错了,流寇的全部主力都汇集在前方,两侧根本没有什么兵力。 “要不要把两侧的两万绿营立刻调回来?” 多铎身边的满洲八旗大阵威严肃穆,在他们的印象里,流贼往往是一触即溃,自抵达潼关,他们还从未经历过流贼的正面冲阵。 满洲兵们也都是神情肃穆,个个握紧了钢刀虎枪,眼神中闪烁着森然的杀意。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满洲哨骑隆隆而出,疾驰奔往两侧。 第三十章:穴城 夕阳西下,烽火连城。 自金陡关外东去二十余里,马来人往,烟尘蔽日。 远远望去,一杆杆大顺的旌旗随风摇动,大顺的士卒像溃堤的洪水一样向东涌动。 多铎从营墙上向下望去,不禁暗自惊心。 只见到清军大营方圆五里之内,旌旗蔽日,鼓角连营,大顺军的步兵、骑兵布置有序。 顺军的士卒正以八人为一小队,肩扛云梯,手抱木板,一路沟壑尽平,人山人海。 “怕不怕?” 多铎放下千里镜,忽然朝身侧问道。 一身镶红旗甲胄的尼堪从眼眸内射出精光,语气坚定。 “流寇有什么好怕?” “只等豫亲王一声号令,我建州勇士足可以一敌百!” 多铎大为赞赏,拍了拍尼堪的肩膀。 “好!” “有志气,是我建州勇士的作风!” “传令给两翼,无论中军打成什么样子,只要没有本王的军令,他们都要钉死不动!” 尼堪颔首,脚下一名令骑自大营奔驰而出。 他心里明白,多铎这是断定了刘宗敏阵势虽大,但绝不可能主攻方向放在正面。 也就是说,满洲的大阵将要直面来自流寇的冲击。 尼堪握着刀的手掌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眸微动,猛然举起刀怒吼一声。 这是一声旧女真语,周围的清兵也都不同于前阵绿营,个个举起刀狂呼酣战,污秽的女真语冲天而起。 “呜呜呜——” 一阵急促号声自大顺军的后阵发出,刘宗敏指挥的的强攻战打响了。 大顺军士卒举起大盾,结成雁形阵,呼啸着向前冲锋,扑向多铎所在的黄龙大纛。 同时,刘宗敏集结了数千身着青衣的老本精骑在两侧游弋,时而忽然冲向大营,时而忽然止步,向后奔回。 但无论刘宗敏怎么去试探,清军依托着大营和工事的三处“v“阵型依旧岿然不动。 “砰砰砰——” 牛头塬上的八十余门轻炮在不断吞吐火舌,尖啸声破空而来,所落地=之处无不是惨叫连连。 大营内,立即擂响战鼓。 两侧的绿营大阵,在正黄旗汉军佐领吴兆胜和正红旗汉军佐领土国宝两人的指挥下,开始向大顺军还击。 箭矢从两侧铺天盖地向中间冲锋的大顺军飞去,一片惨叫声中,众多的大顺军纷纷倒下,血流满地。 尼堪从营墙上下来,回到左侧的女真铁骑之间,骑在马上挥舞着刀,来回督战,大声喊叫。 女真骑兵不同于绿营,人人环身重甲,精于骑射,刘宗敏虎目中忽明忽暗。 他明白,不能让这些女真骑兵接近自己的雁形阵。 就算雁形阵不被直接冲散,也会被重甲的女真骑兵缠住,到时候锋芒顿止,两翼的绿营清净包抄过来,撤退都是难事。 “杀!!” 刘宗敏挥舞着雁翎刀,大吼一声,一马当先。 在他身后,数千名大顺老本精骑迎着清军的箭矢、火炮冲向尼堪的女真骑兵。 数千老本精骑的突然冲来,打乱了尼堪原本欲冲锋大顺军前阵的计划,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 “呜呜呜——” 清军大营内,急促的角声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尼堪部下的女真骑兵都是挥舞着阔刃大刀,枪盔之下,是毫无生机的眼眸。 仿佛在他们面前,这些冲来的大顺精骑都已经是死人。 “杀!” 尼堪再无顾虑,率队迎面还击。 马蹄踏着黄土,鬃毛飞扬。 双方最为精锐的骑兵厮杀混战在一起,霎时间断肢横飞,马匹的悲鸣与激烈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摄人心魄。 双方骑兵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谈不上谁怕谁,缠斗在一起,一时喊杀声震天,厮杀得难解难分。 然而,更猛烈的战斗接踵而来。 中军主将刘宗敏亲自率队,极大提振了士气。 大顺军士兵前仆后继,填沟壑,过土墙,一头撞在满洲多铎设立在大营前的满洲大阵上。 雁形阵最为锋利的部分,与满洲大阵最为严密的部分激烈相交。 营墙上,多铎指挥清军有条不紊的发射抛石、床弩、箭矢、火罐,将能利用的工事全都利用起来。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真正的杀机却隐藏在修罗般的战场下。 在多铎的脚下,一道自金陡关下而出的狭长隧道,正一刻不停地通往他的大营。 在刘宗敏出阵以后,李自敬便指挥本部前营的一百余名老本兵,找来大圆木,对剖挖空,装入火药和各式炸药火器,缠上布条,运往金陡关的城墙下等待。 一旦隧道挖通,他们就会推着这些满载火药的圆木运往清军大营,在脚下给这些清军来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 想法是好的,付诸实行起来却发现困难重重。 首先就是潼关外的地理情况,虽然已经找到土质疏松之处,但在城墙上用肉眼观察,总还是有所区别。 真正挖掘的时候,兵士往往会将隧道直接挖塌,过于疏松的土层,根本难以维持太久。 其次,就是人心。 李自敬的本部,就已经有三名老本兵和一百余名挖掘隧道的普通士卒,葬身于漆黑不见天日的地底。 所以在挖掘隧道一开始的时候,很多人是不敢再钻进去继续挖的。 感受着其他人怀疑的目光,李自敬明白,要想让计划继续施行,下一个钻进去的必须是自己了。 单凭刘宗敏的中军无法冲破多铎大营,历史事实也正是如此。 现在没人敢进去,这个办法是李自敬提出来的,中军的士卒浴血奋战,也是为此作掩护。 如果这个时候他怕了,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以后也别想再有什么话语权了。 李自敬犹豫再三,还是第一个走了进去。 在他身后,其余的老本兵和顺军士卒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这才是一个接着一个钻了进去。 身处漆黑的隧道中,手里提着的灯笼虽暗,却成了最后的光源。 一旦这个光源熄灭,整个人立时便会身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到时可才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李自敬抬眸观察,挖掘出的隧道异常狭窄,只容两人并肩通过。 一开始还好,随着愈发向前,长达数里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回首望去,也看不清来时的通路。 李自敬的呼吸渐渐加重,愈发急促,感觉空气中的含氧量极为稀薄,怎么呼吸都是不够。 与其对敌厮杀,英勇的死在战场上,这样被埋在隧道中窒息而死,更难令人接受。 李自敬手持火把,来到一处岔路口,见到了前方坍塌的隧道。 方才正是在此,隧道不慎坍塌,一名老本兵和四十余名挖掘隧道的普通士卒葬身前方。 李自敬停住脚步,小心提起灯笼观察。 李自敬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左右土层,脑海中在不断搜寻后世学过的知识。 半晌,李自敬来到右侧,也就是塌方处。 这里的土层形状和左侧不太一样,仔细看去,是两翼向上弯曲,这种地质构造极不稳定。 李自敬明白了,刚才之所以顺军士卒挖掘于此发生坍塌,是因为土层在这个地方变了。 这种变化,是在城墙上用千里镜看不出来的,就算是此刻身处地上,不是专业的地质学家也难看得出来。 顺军士卒不知道土层的改变,按照原定计划向前挖掘隧道,挖掉了岩层,因此造成坍塌。 知道了原理,想要避免就不难! 李自敬信心大增,立刻举起灯笼向左侧看去。 左侧的土层弯曲呈穹窿状,形状像动物的后背,没记错的话,学名上好像叫做背斜土层什么的。 李自敬也没去细想到底叫什么,只记得这种类型的土层,构成十分稳固,应该是不会容易发生坍塌。 后面跟着的老本兵们,都不知道李自敬到底在观察什么,也都有样学样,朝周围观察。 但在他们眼中,黄土就是黄土,哪有什么土层构造? 看了许久,也没发现出什么所以然,一时间都是小声的议论起来,甚至有人打起退堂鼓。 “挖!” “往这个方向挖!” 李自敬拿起铁锹,说话间就开始向筐中填土。 见状,余的顺军兵士们也都纷纷开动起来,有人来往穿梭于隧道中,向外运土。 第三十一章:齐进 多铎立在营墙上,看着大顺军后阵旌旗摇动、步鼓连连,不为所动。 两翼的两万绿营军,任凭刘宗敏率领的数万顺军猛攻猛打,也只是持续不断发射箭矢,没有任何想要移动支援过来的样子。 正因如此,刘宗敏就不能全力冲刺,总要在两翼留下预备队,防备着两翼的清军突然包过来。 尽管两翼清军以绿营为主,战斗力不如大顺的老本劲兵,但毕竟人数不少,加在一起有两万多人。 哨骑从大营后往来进出,将两翼状况持续不断的汇报过来。 “禀豫亲王,远望沟附近并未发现流寇踪迹!” 多铎稍稍颔首,抬手往后一压,示意继续探查。 哨骑立刻调转马头,一刻不停地奔驰而走。 满洲大阵已经和流贼中军主力接阵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哨骑却依旧没有发现其它方向有流寇军队的踪迹。 “图赖。” 话音落地,一名身着正黄旗铁甲的清军将领策马出列。 “在!” 多铎凝眸扫望大顺军后阵,淡淡说道。 “命你抽调正黄旗、正红旗、正白旗三旗精锐护军三百,从流寇侧翼攻入,断其归路。” 正黄旗护军佐领图赖嘴角微微上扬,残忍一笑。 “遵命!” 清军大营内,蹄声滚滚。 三百余名身着白甲的女真骑兵喊叫着冲出,手持宽刃雁翅刀,背负精钢虎枪,马侧携有硬弓。 这些护军虽然只有三百多人,但装备比一般的女真骑兵更加精良,从人到马俱装重甲,而且是一人三马以上,直奔大顺军侧翼。 闷雷般的马蹄声响彻在原野,三百名女真白甲骑兵手中的大刀寒光四射,盔甲反射出月光。 留在侧翼的顺军马队千余人迎击上前,一个照面的功夫,便是惨叫连连,被砍杀得人仰马翻。 “是白甲兵!” 刘宗敏目眦欲裂,普通的马队手中兵刃甚至无法击破这些白甲护军的防御,根本阻拦不住! “跟额返阵!” 普通的马队没有老本精骑那样的精良甲胄,战斗意志也不强烈,纷纷躲避。 那些被李自成早日以威压逼服的流寇头领心怀鬼胎,更是不愿再去死冲,做这毫无意义的搏斗。 没了侧翼马队的掩护,大顺军留在后阵的普通士卒面对这些白甲铁骑,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 人数虽众,却是一冲就散,根本无法形成合力。 逼不得已,刘宗敏只好放弃眼前的尼堪,从老本精骑中抽调出千余人马亲自支援侧翼。 刘宗敏一撤,骑兵之间的缠斗天平瞬间倾斜。 多铎后来又不断增添了尼堪部下女真骑兵的数量,原本双方不相上下,现在大顺精骑已经失去人数优势,又没有刘宗敏亲自统带,阵脚为之一乱。 战场上瞬息万变,尼堪敏锐捕捉到了大顺精骑之间阵脚的错乱,立刻带队抵进,直插心脏。 只这片刻间的变化,代价却是几十条久经善战老兵的性命。 女真骑兵个个如虎添翼、奋勇异常,短短数息之间,便有数十名大顺精骑猝不及防下被砍翻落马,随后被滚落来的马蹄踏成肉泥。 刘宗敏及时撤出,驰援侧翼,但还未曾抵达,便见到侧翼的大顺军阵脚大乱,惨嚎声此起彼伏。 三百名白甲护军冲进人群之中左砍右杀,如同狼入羊群,几乎毫无阻力。 恐惧、慌乱的情愫在大顺军中蔓延开来,后阵几乎在顷刻间便是趋于崩散。 正黄旗护军佐领图赖在马背上放声大笑,阔刃雁翅刀都被染成了鲜艳的血红色。 “杀光他们!” “我领你们到西安,三日不封刀!” 三百名护军皆身着白甲,因此鲜血溅落在他们盔甲上更为显眼。 他们就如同一辆辆碾压在人群中的重型坦克,箭矢不能伤,刀劈得卷刃了也不足以破其坚甲。 有大顺士卒大吼着用长枪戳刺,更是只能在他们的甲胄上留下一道痕迹。 所过之处,大顺军的士卒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鲜血四溅,尸骨累累,很快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咚!咚!咚!” 远处,一阵熟悉的鼓声响起。 趋于崩溃的中军后阵,立刻响起了欢呼。 “陛下来了!” “进军!进军!!” 一道黑线在视野中出现,其后烟尘滚滚,一杆白色大纛伴随着血色的月光冉冉升起。 刘芳亮白马银枪,身后的左营精骑绑着柳条树枝,所过之处烟尘滚滚,狂呼着杀来。 图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瞪大了眼睛。 他分明看见,金陡关外平川上烟尘遮蔽数里之途,烟尘中似有人马往来不绝。 这进军鼓,分明是闯王亲至才会伴随。 激起这般烟尘滚滚,难道说流寇后阵仍有数万人马来援? 周围的大顺士卒也仿佛印证了图赖的心中猜想,进军鼓响起,濒临崩溃的后阵顿时为之一凝。 四处奔逃的大顺士卒又渐渐凝聚起来,有人奋不顾身撞到满洲护军的枪尖上,只为将其扑落下马。 随后周围数名顺军手足并用上前,将这护军的枪盔面甲扒开,用刀枪刺入。 三百名精锐的满洲护军,在这样几乎是以命搏命的战法下,有很多都是一个失神便命丧当场。 图赖身边的一名白甲护军在注目远方时,坐骑被一名大顺军悄然砍了马腿,一声哀嚎,连人带马滚落在地。 数名顺军上前,用同样方法将他杀死。 “撤!快撤!” 想撤就撤,哪有那么容易。 刘芳亮的左营精骑已经转瞬杀至,与这些白甲护军缠斗起来,刘宗敏此刻也带千余精骑杀到。 精锐对精锐,顺军精骑的人数更是护军十倍以上。 莫说撤离,图赖只感觉双拳难敌四手,虽一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却也被彻底围在了大顺军的后阵。 营墙上,多铎用千里镜仔细观察大顺军的后阵,见到多了一杆白色大纛,顿时冷笑一声。 “看来是李贼亲自来了,好,我等的就是他!” “传本王军令,两翼没有贼军了,调两翼绿营迅速跟进,全部压上,直接冲阵!” “前方贼军鏖战多时,早就精疲力竭,若不能一鼓作气击破他们的中军大阵,俱处军法治罪!” 看着哨骑奔驰离去,多铎志得意满。 李贼的伎俩终究还是太弱,他早就猜到,李贼必在其后藏有援军,只等自己两翼先动,就要抄袭后路。 现在李贼出现,是时候收网了! “本王要在李贼大军到来前,吃掉大营外这些流寇,随后再整军亲自迎战!” 过不多时,清军两翼响起大批的脚步声,如闷雷一般响彻在原野之上。 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箭矢,两翼养精蓄锐的绿营大军以齐整的军阵逼压上前,与大营外的满洲军阵形成合力。 刘宗敏的中军,骤然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压力,雁形阵在三个方向清军的合力进击下濒临破碎。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来自左翼一万绿营大阵下土层,微弱的挖掘响动。 在左翼正黄旗汉军佐领吴兆胜带领绿营奉命离开后,原本他们脚下的土地内立即发出嗡嗡的响动。 李自敬带着本部的一百余名老本兵,监督上千顺军士卒一刻不停地挖掘隧道。 吴兆胜带绿营压进响起的隆隆脚步声,足以掩盖住挖掘隧道的响动。 现在,李自敬已经通过了最艰难的部分,距离多铎所在的大营脚下,不足二里了。 第三十二章:绝望 夕阳落下,昏天黑地。 大顺军的数万人马冲击清军大战,从昨日下午突破李率泰的三千绿营前阵后,再由黄昏打到深夜,竟未能前进一步。 万余女真兵结成守御阵型,依托着泥土墙、营墙、拒马、壕沟等各种工事。 清军大营前这最后一里不到的距离,仿佛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大顺军的尸体甚至填平了前进道路上的沟壑。 血水与黄沙搅在一起,以至原本脚下坚固的土地,变得泥泞不堪。 多铎深知坐以待毙的下场,派遣剩下的三万人马依托提前修筑好的各种攻势环列三面。 大顺军在正面冲击清军大营前的满洲军阵时,就要遭到两翼绿营持续不断的箭矢打击。 牛头塬上的火炮,更是每隔上一会儿便发射出骇人的尖啸声,没有人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可若要先打击两翼的绿营,大顺军的两翼又根本挡不住正面最为精锐的万余女真大军。 站在营墙上的多铎手持千里镜,看两侧的绿营大军已经进发到差不多的位置,便将右手抬起,向后一摇。 随即,清军大营内号角连鸣。 悠长的号角声从大营向四面散发,两侧的绿营清军听见了,都是立刻发出号角声回应。 过了不久,左右两侧的绿营军阵号角声传回。 绿营兵们将手中长枪放平,伴随着昂扬的号角声,变换成锋利的进攻阵型向前进发。 原本依托着大营“v”阵型的两翼,开始一齐向中间的大顺军大阵挤压; 与此同时,大顺军正面的女真大阵后人头攒动,黑夜中步声隆隆,更多的女真兵顶了上来。 这是多铎最后的预备队,他要用三个方向的齐进,彻底压垮这支几万人大顺军肩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铎放下千里镜,枪盔下露出的眼眸微微动摇。 有些事情,他嘴上不会说出来,但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 完全由老本兵组成的流寇军阵,战斗力比起前些日子完全是天壤之别,如果是一般的流寇,承受这样的伤亡或许早就要崩溃四散。 可前阵几乎完全由老本兵组成的大顺进攻锋阵,直到现在还在对他的满洲大阵发起激烈进攻! 如果两翼没有绿营掩护,如果不是提前准备周全,今日或许就连满洲大阵也要被他们突破。 其实从黄昏到夜晚以来,有至少三次,刘宗敏只差一点儿就率领大顺军突破了多铎的满洲大阵。 就只差那么一点儿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多铎站在营墙上,手中又有可视数里的千里镜,从远望沟到大营前都是清军往来游弋的哨骑,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可以随时传令改变战术。 潼关易守难攻的地势,不止对攻城方是如此,对围城方一样如此。 刘宗敏则是不同,作为指挥官,率领精骑往来驰援,每每陷入战阵,观察视角极为狭窄。 不只是陷入地势上的不利,也是双方指挥设备的差距。 历史事实证明了,就算今天大顺军再多来几万人马,最后也是一样铩羽而归的结果。 “呜呜呜——!” 三面的清军大阵即将接近大顺军中军时,一阵急促的号声从大营处传来。 全部的清军,无论绿营还是女真兵,全都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如潮水般向前冲来。 这种号角声听在普通人耳中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听在三个大阵清军的主将耳中,就是全面反击的号角。 刘宗敏的中军阵势虽大,全部也就是三万人马。 单独面对一万人的女真大阵时还有优势,现在清军三面齐进,人数上的优势也已经荡然无存。 但是现在大顺军的大阵也没有崩溃,很快做出了应对,步鼓声来回变换,各营的士卒提着刀枪,紧张的在阵内往来奔走。 最为精锐的老本兵们,由原本的进攻锋线迅速变换成一个守御阵型,抵抗女真兵的追击,徐徐后撤。 大顺的老本兵和女真的白甲兵一样,有极其严格的晋升机制。 除非是原本明边军补充进来的,正常渠道需要从流民、普通士卒、马队一步步晋升上来。 每一个老本兵,都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也只有老本兵,才算作是大顺军的主力。 至于刘宗敏亲自带领那些能和女真铁骑正面厮杀的精骑,则是只从老本兵中挑选。 所以李自敬被提升为部总后,部下人数也只算老本兵的数量,普通士卒知道大概的数额就行了,根本不被算成战斗力。 各地大顺驻军和主力人数,也都只算老本兵。 老本兵以下,大顺军内是没有严格编制要求的,因为这些人往往只是炮灰的级别。 当然,这炮灰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现在的大顺,已经没有裹挟流民当炮灰的习惯了,作为炮灰的普通士卒也要经过筛选,提供给最基本的箭衣和腰刀。 现在大顺的普通士卒很多也是经历过多次战斗,虽然比不上精锐的女真八旗,但素质却不比绿营清兵差太多。 面对明军时,这些普通士卒还是胜多败少。 就算和清军绿营对决,也往往能凭借人数取胜。 所以这时候的明末战场上,就出现一个很怪异的现象。 清军追着大顺军在打,大顺军却在追着明军打,就算是这些被当做炮灰的普通士卒,也能欺负明军。 他们的战斗意志虽然不如清军,却比明军强烈了太多。 后阵的普通士卒人数众多,需要提供撤退时间,现在能正面抵抗住女真八旗冲锋的,就只有那些鏖战多时的老本劲兵。 一旦他们这道防线被女真人冲散,等待着阵内普通士卒的就是场屠杀。 大阵一散,就全都完了。 所以刘宗敏这时也不再轻易出击,开始收缩阵型。 只见他扬刀跃马,在中军往来奔驰,呼号着一声声激振士气的话语,脸上狰狞的刀疤更显渗人。 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之下,三面清军终于抵进到了一起,从三个方向挤压着大顺军的阵列。 清军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举起刀枪黑压压冲来,排山倒海般的脚步声响彻在原野上。 这些清军个个模样疯狂,顺军在后撤,他们就疯狂的逼近。 每当清军将要接近侧翼的时候,顺军马队便呼啸着上前,即便明知道眼前就是丛枪如林,也都是毅然奋进。 惨叫声与马匹的悲鸣声交织在一起,前进的大顺军马队人仰马翻,纷纷倒在绿营的枪阵之下。 但是后续的马队很快跟进,死死缠住了正欲追击的清军。 刘宗敏骑着战马,在人群中往来奔驰,每一刀下去,就轻而易举带走一名清军的性命。 不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只是发现两侧的清军距中军愈发接近,一名又一名顺军将士倒在数名清军的围攻下。 一名老本兵身后掩护着四名普通士卒,且战且退, “李自敬!” “李自敬!!” 刘宗敏手持着大刀,望向清军大营,扯着脖子嘶吼出来,鲜血几乎将他整个人染成血红色。 凝眸一看,刘芳亮带着左营的精骑正奔驰追击图赖仅剩那一百余名白甲护军。 整个战场乱成一团,大顺军的军阵在三面清军不计代价的强攻下,几乎支离破碎。 就连老本兵组成的前阵,也在清军铺天盖地的攻势下摇摇欲坠,眼见就要全盘崩溃。 “你的隧道呢?” “狗屁的穴城法!” “额今天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倒在了清军的屠刀之下,顺军越来越少,女真人的獠牙甚至清晰可见。 刘宗敏疯狂的怒吼,将对李自敬的全部火气发泄到了眼前的清军身上,此刻就连女真甲兵,也难是他一合之敌。 “啊!!!” 刘宗敏将笠盔扔到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眸,向眼前的女真兵怒吼。 他的整个人,就宛如从地狱而来的魔鬼,以至于一名女真兵的坐骑由于惊吓,尥蹶子将那女真骑兵跌落下马。 “轰——!” 就在这时,多铎的身后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战场为之一寂,在这一刻,似乎整个战场都宁静了,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在他们的眼中,是冲天而起的熊熊大火,几乎将整个战场照亮得如同白昼! 第三十三章:崩散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一道冲击波,覆盖住了整个战场,正在冲杀的清军都是神情一震。 那是大营的方向! 来不及反应,数息之后,又是一阵连绵的响动。 “轰——!” 清军大营方向,顷刻间山崩地裂。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伴随着血色的月光,原本坚实的营墙被直接炸裂,塌陷十余丈,连地面也是开裂,远近一片乱象。 许多站在营墙上的女真兵都被直接掩埋到隧坑中,惨叫声此起彼伏,营帐也开始一顶接着一顶的陷落。 如此巨大的响动,比起火炮更加触目惊心。 山岳开始怒吼,似乎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巨大的石块也都不甘寂寞,从牛头塬上滚落下来,无情地飞向人群。 就连环身三层重甲的白甲兵,也只能被压在石块和营墙的废墟下哀嚎,身上的甲胄在这时起不到丝毫用处,反而影响了逃跑的速度。 在这种威力下,一切的军纪、严阵,都是化作乌有。 反应过来以后的清军,无论绿营还是女真兵,都是夺路而逃,甚至有人为抢夺最近的马匹而大打出手。 一切只持续了一瞬间,清军大营的一角被直接夷为平地,横尸遍地,只剩下漫天黄沙和一地的哀嚎。 多铎亲眼见到,守卫在坍塌处的一名女真牛录被炸得粉身碎骨,还穿着铁甲的半个身子被冲击波荡飞到他的眼前。 “隧道” “是隧道!” 鲜血溅到多铎的白色铁甲上,他紧紧攥着千里镜,整个人神情恍惚,呆愣在原地。 他实在想不明白,整个远望沟前的数里平川,到处都是他散布的哨骑,两翼还曾是绿营的军阵所在。 流寇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把隧道挖到他的脚底下来了!? 挖掘隧道,如此之大的动静,从那个方向挖掘过来,不可能不经过左翼正黄旗汉军佐领吴兆胜的一万绿营军阵。 “一定是这只无用的汉狗,一定是他!” “全都要怪他!败的不是我!” 从志得意满到一败涂地,多铎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多铎傻傻站在原地,耳边激烈的喊杀声渐渐朦胧,不再清晰。 他依然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尤其是,败在这些他曾经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流寇手上。 “我建州勇士能以一敌百,一定还有转机,一定还有!” 多铎魔障了似的不断重复这句话,很快就回过神来,翻身上马,挥舞着阔刃雁翅刀,打算整军再战。 但就只是这短短的一小会儿,整个战场已经是彻底变了。 李自敬手握雁翎刀,第一个从隧道中跳出来,举起刀将眼前一名不知所措的女真兵砍翻在地,向后疾呼。 “杀!!” 在他身后,本部的一百多名老本纷纷跳出隧道,冲入清军大营中四处作乱。 一个接着一个的顺军士卒从隧道中一跃而出,多铎已经将预备队全部压上,意欲一举吃掉刘宗敏。 这些大营内的清军很多都是辎重队,早被火光和连续的爆炸吓得肝胆俱裂,根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一时间被砍杀得人仰马翻。 一名李自敬本部的老本劲兵眼中亮着精光,冲上前将一名慌乱中的清军砍杀,随后猛挥一刀,砍断了黄龙大纛。 “保护豫亲王先撤!” 大营外,蹄声如同闷雷。 镶红旗贝勒尼堪挥舞着阔刃雁翅刀,身后跟着从前阵撤回来的数十骑兵,大声嘶吼。 这些女真骑兵将多铎强行架起,簇拥着多铎向东退去。 尼堪则是留在大营,尽量组织更多的女真八旗撤出潼关。 来自后阵巨大的轰鸣声,吸引了整个前方战场的注目,大营方向火光冲天,脚下土地隆隆作响。 就连那杆被立在大营中间,在空中伴随着月光熠熠生辉的黄龙大纛,都在巨大的震动下轰然倒塌! 吴兆胜手握雁翎刀,心神不宁。 黄龙大纛的倒塌,成了压垮前阵绿营的最后一根稻草。 “败了!” “大营被流寇攻陷了!” 见清军的黄龙大纛已倒,大营外原野上的大顺军呐喊着蜂拥而上,刘宗敏和刘芳亮亲自指挥马步军前进。 “我降了!” “我投降了!” 吴兆胜看见浑身浴血的刘宗敏,被吓得仓皇跌落下马,面对奔跑过来的大顺军士卒,更难激起任何斗志。 眼见大势已去,他连忙扔下刀,双膝跪地举手投降。 大营左翼的绿营眼见主将已经投降,维系的大阵更是瞬间崩散,士气荡然无存。 右侧的绿营大阵主将土国宝极力指挥抵抗,但绿营军心崩坏,军阵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反冲锋直接冲散。 “不许退!” “后退者死!!” 土国宝挥舞着雁翎刀,连续砍杀了五六名绿营溃兵,抬头一看,整个阵型已然碎裂。 他的压阵,丝毫没能给右翼绿营以万大军的崩溃起到什么阻遏作用。 甚至于有些乱军慌不择路,竟然三个人上前将土国宝扑落下马,骑着他的坐骑夺路而逃。 土国宝站起身,神情慌张。 在他的周围,左翼的绿营在溃败,右翼的绿营也在溃败,就连满洲督战队也开始逃跑。 整个战场,顷刻间呈现一面倒的状况。 正面的女真大阵独木难支、难以抵挡,虽然还维持着军阵,但也是且战且退、四下逃命! 土国宝砍杀了一名追击来的普通顺军,但抬头一望,只见到四处都是大顺的旌旗摇动,漫山遍野的追兵。 他的心情跌落谷底,抬眸扫望,只希望找寻到一匹坐骑,好能供他逃离战场。 后方蹄声滚滚,却是白马银枪的刘芳亮统带千余旌旗追杀而来。 这些顺军并不知道土国宝就是右翼清军的主将,仍在追击前方溃逃的绿营。 人马交错,刀光闪闪,土国宝的惨叫着扑倒在地,盔甲上多了数十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精骑过后,便是追击而来的马队。 马蹄狠狠踏在土国宝的身体上,碾碎了他的骨头,盔甲也难以抵御,活活便被自己呕出的血液呛死。 大营内,绵延数里的隧道内不断跳出从金陡关支援来的大顺军。 李自敬来到多铎的白色大帐外,将手中火把扔了进去。 不久之后,一阵浓烟滚滚,火势冲天而起。 在李自敬的指挥下,冲进大营的顺军开始有目的性的在营中四处破坏,他们纵火焚烧营帐辎重,并趁守备的清军慌乱,用提前准备好的大斧砍开了正面营门。 营门大开,原野上大顺军步鼓阵阵,举着大旗如潮水一般疯狂涌入。 第三十四章:私心 金陡关外,兵败如山倒。 只不过这一次,四处溃逃的变成了清军。 严密的三面大阵在顷刻间崩散,两翼的绿营哭爹喊娘的溃逃,吴兆胜和土国宝两名主将一降一死。 牛头塬上,清军的大纛正在缓缓退走。 此刻的塬下,整个原野已经完全乱成一锅粥,就算清军的炮营再去发炮,也不会对战局起到任何改观。 一些零星的清军仍在战场角落拼死抵抗,他们和追杀的顺军混战在一起,发出微弱的喊杀声。 从大营直抵塬上的通路是为方便大营内的清军往来运送物资,现在却成了塬上炮营的催命符。 塬上的清军分明见到,正有无数的顺军摇晃着寒光四射的腰刀,从大营向上扑来。 他们这些炮营作战能力根本还比不上绿营的步军,一旦被顺军老本接近,下场可想而知。 牛头塬上的清军见大势已去,也都是提不起任何抵抗的心思,连忙向东撤走。 为延缓顺军追击的脚步,塬上清军的甲喇额真指挥将八十余门轻炮和大量辎重都留在原地,轻装逃命。 第一批顺军追击到塬上后,看见清军东撤,果真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开始争抢他们留下的辎重。 这种乱象,直到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武威将军赶到,才是有所改观。 在这名中军武威将军的指挥下,登上牛头塬的顺军在塬上建立阵地,有秩序的搬运战利品。 塬下的一些顺军马队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收拢清军溃兵,清扫战场,救治伤员。 李自敬将将火把扔到脚下踩灭,紧握雁翎刀,凝眸远望。 昨夜焚烧营帐,是为打击清军前阵的军心,眼下清军大势已去,主力四散,确定胜利以后,再去焚烧营帐便没了用处。 李自敬呼出口气,隧道终究还是及时挖到此处,使得紊乱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 潼关之战打赢了,大顺暂时保住了关中,那么自己的下一步又该如何去走? 李自敬的心情十分沉重,这几天的连续作战下来,为了这场胜利死了太多的人,他的心情也不复最初。 这些历史上被称作流寇的顺军兵士,或许有些桀骜不训,或许有些骄横,但真正作战起来,却比明军强了太多。 这些顺军的老本兵,可以做到面对清军的箭矢火炮而无畏向前,李自敬叹了口气,转头看去。 牛头塬上,正有点点金光透出。 漫天红霞,红日像一炉沸腾的钢水喷薄而出。 金光耀眼,使李自敬不自觉的抬起手遮挡。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尸山血海一般的修罗战场。 从下午打到黄昏,从黄昏打到深夜,再从深夜打到如今的拂晓天明,这一仗总算是结束了。 李自敬本部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挖隧道,所以损伤很小,上阵的一百多名老本兵中,只有四人阵亡。 其中三人还是挖隧道的时候,不慎被坍塌的隧道掩埋。 刘宗敏的中军则是不同,为了吸引火力,造成多铎的误判,中军的一万多老本兵几乎全部压上,因而伤亡惨重。 看向刘宗敏的眼神中,李自敬的眼底出现了些许复杂。 这一仗最初的目的,李自敬是有私心的,打赢潼关之战也不是为了李自成的大顺,而是为了自己。 可是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自己的计划死了这么多人,李自敬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痛。 那些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中军顺军士卒,为了给挖隧道吸引火力,前仆后继的冲向死亡。 看着遍地尸骸,李自敬眼眸中忽明忽暗,面上有着些许动容。 一阵脚步声传来,李自敬抬头看去,见到了正在被几名顺军老本押往大营中的原左翼清军绿营佐领吴兆胜。 不知单纯怕死还是另有目的,吴兆胜对这一切都十分配合,投降后更是积极帮助大顺军招降溃兵。 有了这名绿营主将的配合,收拢清军溃兵也变得容易许多。 见到一些人投降保住了性命,越来越多的清军溃兵停住脚步,一个接着一个的放弃了手中刀枪,跪在地上请降。 金色的日光播散在原野上,祥和之下,是令人心悸的血肉磨盘。 大营外一里之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顺军将士和清军的尸骨堆积如山,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饶是经历过一次这般阵仗的李自敬,再见到这副场面,依旧是不免暗暗心惊,止住了呕吐的冲动。 血肉被烧焦,腥膻伴随着焦糊的味道异常刺鼻,每吸入一次,李自敬都只觉得肚中一阵的翻江倒海。 清军大营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还留在营中的清军,现在不是成了地上的尸体,就是已经被迫投降。 连牛头塬上的清军现在也不知所踪,哨骑来报,说是只见到空荡荡的八十余门火炮和许多的炮弹炮车。 远处,溃败和追杀的呼喊声如同闷雷般渐渐传来。 多铎早已经跑的没了影子,连压营的镶红旗贝勒尼堪也在女真精骑的掩护下,从大营东门仓皇退走。 马蹄声渐渐远去,伴随着日光的照耀,大营中的冲天大火渐渐平息。 “马队掩杀,步军随后,精骑掩护!” “普通士卒不要冲的太靠前,留在大军最后,以免清狗反扑!” 刘宗敏策马踏入大营,看了一眼右手边天塌地陷般的隧坑,并没有上前去说什么。 他只是眯起眼睛瞟了一下正指挥部下打扫战场的李自敬,便挥舞起手中大刀,继续发出一道道命令。 刘宗敏知道这一仗打的有多不容易,在这即将全面取胜的最后关头,更是不会有丝毫懈怠。 一番命令,由于追击渐渐分散的中军队伍又开始在老本兵的管束下围绕立在营中的大纛集中。 “权将军压阵,我去带人追多铎!” 刘芳亮指挥的左营精骑身披白色箭衣,内衬棉甲,尽为老本劲兵组成,在追击的途中尚且保持着大致阵型。 相比于刘宗敏的中军以严阵闻名,刘芳亮的左营则以弓马娴熟为主。 刘芳亮本人更擅长指挥骑马作战,马上功夫比起一些女真贝勒也是不逞多让,因此李自成常常让他担当大军的先锋。 刘芳亮的左营精骑追杀在最前方,直奔多铎撤退的方向追击,沿途冲击清军那些成队的溃兵,以便后方跟来的中军马队和步军扩大战果。 一路奔驰,清军溃兵就算偶有些聚拢起来的,也是一冲就散。 其后跟来的中军马队再冲一次,这些稍稍组织起来的清军就又四散而逃,变成了彻底的溃兵。 步军最后跟上,就只剩下砍瓜切菜了。 就连那些普通士卒,也能轻而易举的将一个又一个慌乱的清军溃兵砍翻在地。 对普通士卒来说,这是升入老本的好时机,又怎么会放过? 一旦升入老本,就成了大顺真正的主力,从盔甲到配备的兵刃,都会有质的蜕变。 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也会被接到老营,在乱世中有了最基本的保障,区别于那些流民。 第三十五章:东风 你追我赶,马蹄飞快,烟尘滚滚。 “追!” “不要让多铎跑了!” 一路追击,刘芳亮的千余精骑只剩下百多人还跟在身边。 双方一前一后,女真骑兵个个弓马娴熟,逃跑的间隙还会不时转身,突放冷箭。 但追击来的大顺骑兵都是多年转战的老本精骑,也有骑射的本领,反击的箭矢更是急促。 追击了约有一里地,双方都各有几名精骑受伤落马,刘芳亮突然紧握马缰,勒停马匹。 “制将军,怎么不继续追了?” 老本精骑们也纷纷驻足,四处扫望,意欲追击的眼神十分急促。 在他们看来,多铎就在眼前,不乘胜追击实在可惜。 刘芳亮没有急着回话,而是眯眼凝望四周。 前方是处谷口,左右两侧,一侧是密林,一侧是高坡,这种地势是设伏的绝佳之处。 望了一会儿,右侧密林中忽倏有野兔奔出。 这种现象本是平常,但考虑到清军主将是多铎,刘芳亮此前就在清军大营外险些遇伏。 若不是李自敬及时提醒,那一夜他左营的老本精骑恐怕要损失惨重,而且情况也都差不多。 虽然只是几只兔子慌慌张张的跑出林子,刘芳亮却仍记得那一夜李自敬厉声的警告。 “兽骇者,覆也!” 谨慎一些,总是没错。 刘芳亮思虑片刻,抬手说道。 “不必追了,万一多铎在沿途设伏,弟兄们都要被我害死。” 余的左营精骑们互相对视几眼,虽然都觉得可惜,但也知道刘芳亮说的没错。 类似的亏他们吃过不少,如今这场大胜来之不易,不知是用多少弟兄的性命换来,万不可再大意。 伴随着数声马匹的嘶鸣,众人调转马头,绝尘而走。 左侧密林后,尼堪率领清军趴伏于此,见到追击来的大顺军骑兵自此折返,也是目瞪口呆。 尼堪攥紧拳头,狠狠打在地上,眼神中满是不甘心。 “回去禀报豫亲王,这些流寇学聪明了。” 清军设伏不成,但也免去了大顺军马队的追击,随着刘芳亮撤走,大顺军的追击部队也都是自此戛然而止。 埋伏的清军都悄悄起身,从密林侧后方退走。 距此二里外,多铎一手牵着马缰,眼眸中泛着寒光,但与之前相比,整个人盔甲歪斜,稍显狼狈。 在多铎身后,是他组织起的数千溃兵,其中绝大部分是撤离比较快的女真八旗。 这些溃兵昨夜逃跑时,大多都是慌不择路,建制都散得七零八落,仅能从盔甲颜色分辨旗属,倒是从牛头塬上退下来的那一甲喇千余人的建制比较整齐。 多铎凝眸望着远处,眼神中是炽烈的复仇之火,似是在等待着什么消息。 不多时,前方烟尘滚滚。 一骑女真骑兵先行赶来,多铎眼中立刻闪出亮光。 这女真骑兵粗喘着气,一身的风尘仆仆,连人带马的盔甲外都包裹了一层黄色的沙土。 “启禀豫亲王,流寇没有上当!” “我部奉命诱敌,但贼首刘芳亮抵达高坡时忽然驻足观望,随后退兵返回!” 多铎抬起的手缓缓又放了下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向潼关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渴望。 “刘芳亮没这么大本事,一定是流贼军中出了能人。” “等本王找出此人到底是谁,一定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以泄心头之忿!” 多铎在此集结溃兵,就是在等一场东风,这场东风便是尼堪的伏兵之势! 一旦前方设伏成功,多铎会立刻偃旗息鼓,亲自统领这数千溃兵趁势掩杀回去。 他几乎已经认定,如果设伏成功,战场的状况会瞬间得到改写。 正在清理战场的流寇大军四散,还有很多人在大营整理辎重,猝不及防之下,一定会兵败如山倒。 但多铎没想到,刘芳亮这一次居然学聪明了,追击的时候知道观察地势,居然折返回去了! 这一次是真的败了,败的彻彻底底! 最后反击的希望破灭,多铎眼眸中的寒意冰冷彻骨,直能将人冰冻。 他紧紧攥着手,任凭指甲嵌入血肉,鲜血缓缓滴落,面色也是毫不所动。 流寇如此稳扎稳打,多铎心知,仅凭这些残兵败将,是不可能维持对潼关的围困之势了。 他眯起眼睛,凝视潼关雄伟的城楼,心中虽有万般不甘和气愤,也只能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掌,冷冷下令。 “退兵!” 在他身后,清军也都不复来时的斗志昂扬,一个个垂头丧气,连旌旗也举得歪歪斜斜。 脚步声渐渐远去,扬起的尘烟,掩盖住了清军的最后踪迹。 同一时间,原本清军大营附近数里之地,可谓是一片的喜气洋洋。 大顺军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收拢兵马,清扫战场。 初入关后的清军质量相当不错,即便是那些绿营兵马,也都是汉八旗的旗兵,并非是后来糜烂的绿营。 这些汉八旗的旗兵组成的初代绿营,由于此前多是明朝边军,装备自带,粮饷也搜略自地方百姓,因此战斗力相当可观。 绿营兵最后上阵,溃散也最早,盔甲兵器尚有许多能用的,只需套在箭衣内,就能装备出一名新的老本劲兵。 至于那些被打散围攻致死的女真旗兵,则是本次的重头戏。 这些女真辫子兵作为清朝的立国之根本,装备自然不是普通的绿营可比。 女真八旗的盔甲多是全套的布面铁甲,少量白甲护军更是枪盔散落的遍地都是,刀枪也多是精钢制的阔刃雁翅刀和虎枪。 女真护军多是虎背熊腰,所用刀枪也都讲究个势大力沉。 阔刃雁翅刀是原柳叶刀的加强版,虎枪则是原明边军铁枪的加强版。 李自敬拿起其中一杆,瞬间被它的重量所震惊。 这杆虎枪实在很重,若不是身强力壮之人,根本难以挥动,更别提在马上使用了。 仔细一看,这虎枪内有多面血槽,杆头裹布刷大漆外缠钢丝,底边两侧横系鹿角,枪托带有皮套。 这样精致的装备,别说大顺军的兵士,就连一般的女真八旗也不是随便能用的。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白甲护军来的快撤的也快,多半是一人数马,边跑边换,追上的不多。 死在战场上这些,几乎都是没来得及跑被围攻死的。 但可惜的是,这些满洲护军死前多是死战不退,受到大顺军的轮番围攻,能用的盔甲不多。 此刻的战场上,寂静得有些可怕。 持续了数日那般震天的喊杀声全然消散,剩下的只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潺潺流下的赤色溪流。 大顺军的士卒并没有得胜后的欢呼雀跃,多只是抬脚跨过一具具尸骨,沉默地拾捡装备。 血红的夕阳下,是一个又一个面无表情在清扫战场的孤独身影。 大顺军的队伍带着缴获的武器辎重徒步返回金陡关,川流不息的从城门下往来进出。 这样的情况,足足持续了一天。 少部分老本兵被留在战场上,指挥普通士卒将尸体堆积成一座座小山烧毁。 不久之后,滚滚黑烟冲天而起。 旺盛的大火在关外燃烧了整整一夜,幸好忽然吹起的东风,吹散了尸体烧焦的糊味,让人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 大顺的旗帜依旧飘扬在潼关城头,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沉重无比。 第三十六章:大捷 就在原野上喊杀声震天时,潼关内也是人来人往。 实际上,李自成对这一仗并不看好。 北路阿济格率领三万骑兵从延安南下的消息,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 延安至榆林一线,虽然还没有失守,但却无法阻挡住阿济格的三万铁骑,一旦被阿济格和多铎合围,就连撤退也成了难事。 退一步来说,就算阿济格不来合围潼关,西安防备薄弱,也难抵挡三万清军的进攻。 如果不是那一夜突袭取胜,再加上李自敬态度坚决,非要再试一次,或许此时的大顺军就已经在南撤途中。 前几日李自成亲率马步军出关列阵,曾亲眼见到多铎这一路清军的战斗力。 那时候打不赢,如今刘宗敏只带中军前往,那就更打不赢了。 在李自成不断的命令下,刘宗敏领中军出战时,关内的大顺军已经在拔营,将粮草辎重打包,准备撤离。 关内死气沉沉,身着各色箭衣的大顺军士卒正在收拾营帐,清点各式辎重装车。 只等中军败回的消息,大顺军便会毫不犹豫地如同历史上一样,放弃潼关,南撤回西安。 然后便是放弃关中,退走武昌,李自成身死九宫山的败亡路线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历史,到底能否改写? 巫山伯马世耀身着青色箭衣,站在金陡关上凝望。 数里外的战场喊杀震天,即便不是身处战场,闭上眼睛亦能感受到那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 身负重伤的中军士卒一个接一个的被抬回关内,每一个身上都是触目惊心、血肉模糊。 凄惨的哀嚎声到处都是,那些二把刀的随军郎中,更是手忙脚乱,被鲜血刺激得瘫软在地。 马世耀亲眼见到,一名被砍掉手臂的中军老本兵,惨叫着被抬到关内,沿途不断的折腾,很快没了声息。 在他的担架下,黄沙都被染成了赤褐色。 争吵声、哀嚎声、哭泣声,这就是此刻金陡关内的主旋律。 城墙下,千余名前营的顺军士卒正在热火朝天的干着,一条隧道从城墙下远远而去。 不知怎的,马世耀忽然嗤笑一声。 “天真。” 穴城法,说的高端,实际上不就是挖隧道? 这种战法其实在农民军中早就用过,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而且他们不止用过一次。 李自成攻洛阳,张献忠攻重庆、成都,都是用的这种战法。 但要看打的是谁,在马世耀看来,这种挖隧道的战法只是在围城的时候才有用处。 多铎也不是傻子,远望沟前的数里平川,到处都是清军哨骑,他们也不都是聋子。 一条横亘数里的隧道,真正要起作用,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哪是那么容易的? 很多顺军将领其实都和马世耀一样,不是不知道这套战术,而是打心底里就觉得,这根本行不通! 只有李自敬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将军在看什么?” 面对一名老本兵的询问,马世耀没有回话,只是收起目光,转头看了看忙碌的关内场景。 “准备的怎么样了?” 那老本兵不敢怠慢,立即说道。 “都差不多了,辎重已经装车,粮草能带的都打包了。” “只是将军,金陡关地势高,我们真要放弃金陡关,退回去守东城门吗?” 马世耀闻言抬眸,静静环视眼前的山谷深林。 “你以为我想就这么放弃金陡关吗?” “眼下大军就要南撤,陛下只留七千人给我,要我尽量拖延清军入关,七千人、七千人啊!” “潼关十二连城,七千人连城垛都站不满,你叫我怎么守?” 那老本兵眼神黯淡,沉默半晌问道。 “将军,我们真的要放弃潼关吗?” “关中可是我们的家乡啊” 马世耀重重叹了口气,身上箭衣随着风势鼓荡摇摆。 “我大顺如今四面受敌,北有清虏紧追不舍,南有左良玉那群朝廷官僚虎视眈眈。” “陛下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双拳难敌四手啊。” “或许,这就是命吧,大顺的命!” 马世耀已经决定,只凭七千人根本守不住潼关,只等李自成率领大顺军主力一撤,他就率部投降。 只不过,马世耀想的是诈降。 至于真正投降清虏,马世耀不是没想过,但他本身就是农民造反出身,连朝廷都看不起,又怎么会看得起区区蛮夷。 如果要降清,从山海关兵败转进千里之途,早就投降了,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在关中家乡的大门口投降,马世耀丢不起这个人,他的七千大顺军部下,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夕阳落下,黑暗笼罩了整个原野。 远处彻夜轰动原野的激烈喊杀声,更加坚定了马世耀的心中所想,他要诈降。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喊杀声愈发清晰,但没有丝毫想要停止的意思。 忽然间,一阵响声如同闷雷,隆隆传到众人耳边。 金陡关内的大顺军猛然间在同一刻停止了动作,竖起耳朵静静听着,感受脚下土地的颤抖。 清军大营方向,霎时间火光冲天。 马世耀抓紧城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希望。 “难道隧道挖通了!?” 金陡关外,数骑快马绝尘而来。 “胜了!” “我军大胜!” “小闯王的隧道挖到清军大营,多铎败走,权将军趁势掩杀,清军大败!” 马世耀尽管已经在心中想到这个结果,听到时依旧满脸的不敢相信,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朝城下大喊。 “什么,你说什么?” “你敢妖言惑众,老子砍了你!” 那些大顺骑兵并没有理会马世耀的声色俱厉,而是在金陡关外奋力摇动着旌旗,似发泄一般。 一名老本兵也手脚并用地爬上城墙,脸上带着狂喜。 “是真的,都是真的!” “将军,小闯王把隧道挖通了,一举炸塌清军大营,权将军趁势掩杀,一举击溃了清军主力!” 原野之上,火光愈发势盛,中军激昂的进军步鼓声印证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 随着越来越多的骑兵返回,大声往来通报消息,金陡关内的大顺军,沸腾了。 “我们赢了?” “哈哈哈我们赢了!” 金陡关内,渐渐响起了彻地连天的欢呼声。 大顺军的士卒们扔下打包好的辎重,推车也被随手扔到路边,紧紧相拥,大声发泄着山海关之战以来的愤懑。 千里转进,如同丧家之犬。 如今他们终于赢了,一雪前耻! 一切的牺牲,一切的屈辱,全都一扫而空! 马世耀从没有如此失态,连手中的雁翎刀也呛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甚至顾不上捡起刀,声音都在发颤。 “快、快去禀报陛下!” 第三十七章:首功 潼关总兵府,正堂。 “陛下,在下昨夜夜观天象,紫微星东移,情势不利我军,当从速撤离潼关,以免被围。” 宋献策手持折扇,轻抚胡须,颇为神秘。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背手望着眼前的地图。 “军师所说,与朕不谋而合。” “只是不知这阿济格所部三万清军逼近,到底是奔潼关来的,还是已经去了西安?” 说着,李自成转身一看,发觉堂外竟然已经到了深夜,神情顿时有些急躁。 “再派人去督促捷轩,叫他不要太过冒进,以免老本折损过重,还是迅速撤离为好。” 一名老本兵得令而去,谁料才刚出门,却是被一名急匆匆奔入的老本兵撞翻。 两人扑了个满怀,摔得四仰八叉,堂中众人却都只是横眉冷对,个个神情不悦。 情势如此危急,各营都已经做好了南撤的准备,刘宗敏的中军仍旧陷在原野上没有返回。 打到这么晚,很多人都是觉得不妙。 李自成凝眸回望,面容满是焦虑。 “何事如此慌张,难道是多铎趁势杀到金陡关了不成?” 冲回来的老本兵身着红色箭衣,是奉命留守潼关的马世耀下辖。 他爬起身后顾不上请罪,连声的说道。 “陛下,大捷!” “小闯王将隧道挖到清军大营,权将军趁势掩杀,我大顺此战大获全胜啊!” 李自成闻言一愣,堂中也是寂静了片刻。 这出人意料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堂内的大顺将领们都是不知所措,甚至不知到底应不应该庆祝。 李自成也是一样,定定站在原地,既没有继续询问,也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好像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宋献策轻摇着羽扇的手微微停顿,两道细细的眉毛微微跳动,目瞪口呆。 堂内的气氛与金陡关此时的狂欢截然相反,颇有些诡异,众人似乎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刚才他们还愁云满面的讨论接下来何去何从,一眨眼的功夫就忽然告诉他们赢了,不用再继续跑了。 “你、你再说一遍。” 斟酌许久,李自成回过神来,眼眸中微微闪动。 天知道,这一句话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李自成甚至觉得,刚才是太久没睡精神错乱听错了,他实在害怕这个消息是假的。 那老本兵本以为大堂里会和金陡关一样,满堂的欢呼声,却没想到寂静的如此可怕。 他都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一高兴说错消息了。 “陛下,隧道挖通炸塌了清军大营,权将军趁势掩杀,我军大胜,多铎退兵了!” 李自成惊愕地睁大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嘴巴也张得老大,像个木头人一样定在那里。 就连他亲领八万马步军列阵关前也打不赢的多铎,竟然被李自敬和刘宗敏两个人用三万多人就打赢了。 这个消息,不说李自成,就连其他人也实在难以相信。 自从山海关兵败,他们是连做梦都在逃跑。 得到确切消息,堂内的大顺将领们立即扔下手中的南撤事宜不管,一个接一个的冲了出去。 狗头军师宋献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退走,整个大堂,就只剩下傻站在原地的李自成。 另一面,金陡关下。 历经血战,刘宗敏头上的笠盔不知被他丢往何处,原本身上青色的箭衣已经看不出形制,盔甲都被染成了赤褐色。 他手握大刀,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关内。 “权将军英勇!” “此战若没有权将军正面牵制,隧道也挖不到清军大营脚下,权将军当为此战首功!” 刘宗敏将刀放好,似无意回眸一眼。 此刻的李自敬,正走在前营千余顺军前方,垂眸望地,脸上看不出丝毫的高兴之情。 刘宗敏收起目光,放声大笑。 “我中军将士人人有功,人人封赏!” 李自敬跟在队伍最后,实在是没什么心思去庆祝。 从战场上一路撤回来,李自敬才是知道,中军在清军正面顶的有多惨,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才换来了足够的时间。 每走一步,都要跨过数具尸体。 这一战过后,不知要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父母妻儿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乱世,人命如同草芥! 亲身经历的残酷,远比在后世看电视剧和那些文字要来的更加真实。 李自敬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做不到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一开始,李自敬想的是帮助大顺打赢潼关之战,却没有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 现在燃眉之急解决,那问题来了,下一步自己何去何从? 事到如今,好像除了跟着大顺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 这几天李自敬见到了太多死人,也真正知道了这个时代的残酷,彻底摒弃了一开始那些幼稚的想法。 走过这遍地的累累尸骨,李自敬的脚步愈发坚定,神情却渐显麻木。 此役大顺取胜,清军大败。 仅从阵亡的军官层面来看,就是对阵大顺军以来,最为惨重的一次,三顺王中的一个都是殒命。 就连多铎的豫亲王黄龙大纛,都在撤退途中被大顺军缴获。 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在初次夜袭,被刘芳亮困杀在冲沟,怀顺王耿仲明也于是役为李自敬擒杀。 汉军正蓝旗佐领李率泰,也就是第一个汉奸李永芳的次子,死于刘宗敏之手。 汉军正黄旗佐领,原明军倒马关副将吴兆胜阵前投降。 汉军正蓝旗佐领,原明军总兵土国宝死于右翼乱军。 阵亡的清军绿营无算,也没人去算,但是经过大顺军的清点,战场上收缴能用的女真盔甲计有八百五十多套。 虽然有相当一部分是从清军大营抢救出来的,但女真八旗伤亡的数量依然很可能超过了一千。 在大顺军对阵清军以来,对纯女真八旗造成一千人以上杀伤的,这还是第一次。 当然,大顺军付出的代价也很沉痛。 刘宗敏所部三万人中有一万以上,在昼夜战斗中伤亡。 由于在战场上直面三面清军的攻击,直接阵亡的老本兵初步估算就有近两千人。 大顺军中的医疗体系还不成熟,重伤不治的人数至今还在增加,这都是没有必要的伤亡,也是今后迫切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普通士卒的伤亡没有人去算,李自敬路过各营驻地时,只听到哀嚎声连天,估计也是不少。 这一场战斗的代价是惨痛的,李自成身边这最后八万精锐,如今也是人人带伤,折损严重。 对于清顺双方来说,这一场潼关大战属于两败俱伤的结果。 唯一的好处是大顺暂时避免了四面受敌的困境,李自成暂时保住了大顺的“龙兴之地”——关中。 因此,李自成已经腾出手来,开始将更多的目光放在汉中以及湖广、河南。 李自敬回到营中,将血迹斑斑的雁翎刀立在脚下,开始清理战后身上留下的各处伤口。 凝视着倒映在铜盆水中自己满是血迹的脸,李自敬的面容微微发怔,随后用力清洗起来。 李自敬并不知道,潼关之战给明末乱局带来的改变到底有多大。 现在李自敬只知道,如果不想和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一样,就这么一文不值的死去,就要一步步往上爬。 乱世之中,没有人能不被这样的洪流裹挟,只有手中握有相当的权柄,才能有本事改写自己的命运。 第三十八章:根据 崇祯十七年的最后四天,大顺军在残酷血腥的战场上渡过。 这四天,也成了李自敬最难以忘怀的日子,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身边消逝。 战胜清军后的第一个夜晚,李自敬辗转反侧,却越睡越精神,久违的平静到来,却并未让人觉得好受。 只好起身走出营帐,凝眸望向空中那一轮血月,若有所思。 李自敬知道,或许这一夜,他再也睡不着了。 只要一闭上眼,李自敬的眼中就会浮现出那些鲜活的大顺军将士面容,昨天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跟在自己身后放声大笑。 一天过去,他们很多人都留在了战场上,成为被东风吹散那些滚滚黑烟中的一束。 李自敬转头望去,见前营中稀疏的营帐中也都灯火通明。 黑烟早已随风飘散,这天下会记得这些大顺军将士们,用血肉保卫家乡做出的反清贡献吗? 不。 南明的那些官僚地主、庙堂高士们,他们只会记得,这是流寇侥幸取得胜利的一天。 他们根本不会在乎,这些曾经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民百姓的大顺军将士死活。 大顺的旗帜依旧飘扬在潼关城头,原本立在金陡关外五里原野上的清军大营残垣断壁,早已经退走。 崇祯十七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并没有后世那般跨年带给人的喜悦。 这本该是个好日子,却在彻夜的哀嚎声和痛哭声中渡过。 李自敬就这样靠在营帐外的木柱上,整整一夜。 夜色浓郁,东风渐急。 李自敬的眼神从未如此清澈,这一夜,他想了很多,自己的未来,大顺的未来,这些“流寇”的未来。 大顺作为一个冉冉升起的农民政权,他们的弊病还有很多,但都是一个新王朝会有的问题。 这些问题,大顺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们只需要时间去改,但历史没有给李自成的大顺这个时间。 清军的步步紧逼,弘光朝廷的荒唐国策,大西军的釜底抽薪,地主官绅阶级的反扑。 好像全天下都在视大顺军为他们共同的仇敌,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方向攻击。 这些都给了大顺强力一击,将这个还没来得及去做出改变的农民政权拦腰斩断。 面对突然到来的清军,兵败如山倒的大顺军表现依旧比南明的军队好了太多。 潼关之战终于还是打赢了,但大顺目前面临的困境,比起崇祯年间积重难返的明朝而言,依旧不逞多让。 从天启年间开始,中原各地就开始屡兴灾害。 小冰河、蝗灾、旱灾、水灾、地震、瘟疫,各种百年不遇的天灾接踵而至。 原本富庶的中原地区十室九空,百姓流离,络绎载道,泣声盈野,尸骨累累。 然而这些前明的官僚和地主们仍在催逼,竟然怪罪揭竿而起的农民军不去坐着饿死。 在这个畸形的乱世,普通百姓的生命最是脆弱,一个人的力量如同蚍蜉撼树,难以对天下造成什么改观。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挣扎着活下去。 要是想在这乱世立足,就要彻底摒弃大顺军以往流窜的作风,需要找个根据地徐图发展。 眼下关中得以保全,接下来的历史都要蒙上一层迷雾,天下大势到底会如何,还很难说。 想着想着,天地连接的远处悄然浮起一片鱼肚白,潼关的城墙也渐渐洒上了一层金光。 曙光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照耀着千疮百孔的大地。 一阵马蹄声传来,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老本精骑赶到前营驻地,勒停坐骑。 “小闯王,陛下在原总兵府升帐军议,特派来请!” 李自敬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知道了。” 那青衣老本精骑闻言也颔首示意,神情颇为恭敬,随后调转马头,扬尘归去。 “梆梆梆——” 少倾,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响。 听到这个声音,前营的驻地这才焕发火力,许多身穿黑色箭衣的前营老本兵们钻出营帐。 李自敬走到辕门,转头望去。 升入老本兵以后,便是有了崭新的盔甲和刀枪配备,最为重要的,是家人也会被接入老营。 所谓老营,便是将随军那些老本劲兵家人的老弱们编入一营,随营而走,作战时受到大军保护。 这也是从闯营时便有的规矩,既能更方便的控制部队,也是给予这些各地流民的一种恩惠。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顺军士卒前仆后继也要上前拼命的原因之一。 他们只需要杀掉一个敌军,就能给自己的家人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本劲兵都有家人随营,为保护家人,更是奋勇当先。 因为一旦打输了,死的就不只是他们,老营的家人们就也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慢些走。” 一处营帐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正欲前去集合的老本兵闻言脚步一顿,连忙回身。 “娘,您怎么出来了?” 从营帐中出来的老人消瘦而憔悴,她躬着身子,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看着自己身着箭衣,笔挺站立的儿子,额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 “这衣裳的血都没洗掉。” “等你回来,娘再给你好好儿洗洗。” 远处的锣响愈发急促,那黑色箭衣的老本兵面容焦急,但凶狠的眼神一看到老人身上,便是无限的温柔。 “行军打仗记得注意安全,知道吗?” 老人正伸出手,小心翼翼的为他整理身上的黑色箭衣,另一只手不时的锤腰,时而咳嗽几声,唠叨着家常。 “知道了,娘。” “您好好待在老营,我去了!” 这名老本兵耐心等老人帮他整理好箭衣,便是挥着手快步随前营的队伍离开。 老人也站在营前,目视着他远去,直到眼中再也没有这道矫健的黑色身影,才是步履蹒跚地返回。 感受着这名前营老本兵从身边跑过带来的一阵劲风,李自敬的双目微微动容。 穿越到这残酷的明末来,一开始就被追杀,几经大战才得以保住性命,现在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开始李自敬在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见到眼前这一幕,心酸、委屈、思念顿时涌上心头。 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把自己供上了研究生,只等着自己毕业赚钱让他们二老享福。 偏偏在这个时候,穿越到了这人命低贱的乱世来!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 李自敬气从心来,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在一颗早已经枯死的槐树上,任凭鲜血淋漓,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他还有娘,我的爹妈呢? 发泄一通,李自敬擦干净泪水,眼底再度升起一片冰冷,沉默地抬脚向前。 眼前这处营帐,和方才那些营帐不同,这处营帐外只坐着一名孤寡老人。 营帐内没有老本兵的身影,只有一套黑色的箭衣和棉甲,被洗干净整整齐齐摆放在草席旁边。 坐在营帐外的老人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一双温和的眼底,是麻木的绝望。 谁胜谁赢,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儿子已经战死在金陡关外的战场上,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李自敬的脚步没有再停留,如一阵疾风走出了前营的驻地,来到潼关总兵府。 第三十九章:牛金星 甫入大堂,气氛有所不同。 关键战役的取胜,让堂内大顺军的众将领们脸上都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笑容,往日的自信又回到大家身上。 一路而来,李自敬也是发现军营中的变化。 一片的死气沉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潼关内到处充斥着的步鼓号声。 小跑着巡逻的顺军士卒一队接着一队,六人一组,号令严明。 晨练的锣响急促而短暂,训练场中人喊马嘶,箭矢如飞蝗,顷刻间将草人射成了刺猬。 不时响起马蹄的奔腾声和喊杀声,那是马队在操练。 大顺军的士卒们好像也是在渐渐改变,所有人都焕发了新的神采,在尽力忙活着分内之事。 步入堂内,众人的目光顿时汇聚过来。 李自敬神色如常,走向原本的位置,刘芳亮正站在一旁,见李自敬走来也是微笑示意,向右靠了一步。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站在所有的面前。 宋献策微摇羽扇,眯眼看着李自敬走进大堂,神态淡然,未见丝毫脸红气喘,就好像昨日那番夜观天象的说辞从未有过。 “自敬,你来了。” 李自成精神矍铄,连身上穿了几日的淡蓝色箭衣都变得鲜艳,虽然眼底疲态尽显,却与之前完全不同。 李自敬站在下首左侧,静静目视前方。 “都到齐了,坐吧。” 李自成摆了摆手,随后侧身望着地图。 “现在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虏酋多铎于十二月三十一日率残部退往怀庆,依旧对我潼关虎视眈眈。” “巫山伯,潼关防备仍交由你手,不可懈怠。” 马世耀立即出列,眼中满是血丝,很显然这些天他和李自成一样,都没有睡好。 “陛下放心,臣已下令,在牛头塬上修筑壁垒,沿远望沟沿途布设工事,哨骑也增加数倍,严备清军突袭。” “多铎若敢再来,这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李自成微微颔首,现在大顺里外气象为之一新,各部将领都信心大振,是个好现象。 他转头望向地图,手中马鞭指向河南。 “从延安北下的阿济格部三万骑兵,眼下还没收到攻往西安的消息,不知去往何处。” “各营切记多散布哨骑,不可轻敌大意,三万清骑侵入关中,对我大顺关中父老是不小的威胁。” 李自成说完,众人纷纷道是,这一战的胜利,使他们对作战的热情高了许多。 自从兵败山海关,李自成已经很少有听过什么好消息了。 很多时候,他都是被两路清军穷追猛打,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去顾及其它地方。 现在回过头来,却发现各地正经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溃败,使得李自成微微握紧了手中马鞭。 “此战我大顺告捷,离不开朕弟的穴城攻法,以及权将军率领中军诸兄弟的奋力死战。” “至于其余诸营在关内——” 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刘宗敏的冷嘲热讽打断。 “甚么穴城法?他不就是挖了个隧道吗!” “没有额在清军正面拼杀,有他从容布置的功夫吗?” “凭什么一个挖隧道的,论功要排在额的头上!” 李自成的话被打断,脸上温和的笑容为之一滞,眼神瞬间变得冷厉,盯着刘宗敏。 “朕只是这么一说,还没到论功的时候。” “权将军还有什么异议吗?” 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互相对视,有些中军将领自发地向刘宗敏靠了靠。 惊人的安静中,隐藏着撕扯人心肺腑的怒吼。 刘宗敏的面色好看不少,站起身在堂内来回走动,经过李自敬的时候,不经意间扫视。 “额知道,米脂被那阿济格纵兵屠戮,闯王的家人就剩下小闯王一个,但也不能就厚此薄彼,凉了弟兄们的心!” “真要论功,不止我刘宗敏,我中军的很多弟兄,都应该排在小闯王头前!” 这话一出,没有人敢再说话了,大堂更是落针可闻。 提及米脂老家被清军所屠的痛处,李自成的眼中像是要射出火花,整个人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随时都可能爆发。 刘芳亮悄悄瞥着李自成的神情,再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争论,却被一只手死死按住。 转头一看,却惊讶地发现是李自敬的手。 “小闯王?” 李自敬在一些前营和左营大顺将领震惊的目光中起身,直视着刘宗敏,这次的眼神不再有丝毫躲闪。 “权将军说的不错,中军正面攻杀清军,伤亡最大,论功理应作为全军的首功。” “不过与争夺功劳相比,我更想听听权将军对目前我大顺局势的看法。” “权将军不会以为打赢了这一仗,我大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刘宗敏的怒火在胸中翻腾,如同压力过大,马上就要爆炸的锅炉。 李自敬越是显得淡然,刘宗敏就越是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心底的怒火也就越是抑制不住。 刘宗敏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是猛然间发觉,以刘芳亮为首的左营及前营众将领,现在竟然都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群人对李自敬的态度就变了。 这时候,李自成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前方。 或许是这个弟弟以往数年毫无建树的原因,刘宗敏对他一直都是比较敌视。 但李自成也知道,刘宗敏并不是在大局上看不清楚的人,或许给他一些时间,态度也能改变吧。 经过这么多年的大起大落,李自成的心性早已坚韧不拔,他神情微动,怒火渐渐消散。 “论功之事,便交给丞相和军事去做,这是他们文人的事情。” “捷轩、自敬,你们一个是朕最好的将军,一个是朕唯一的兄弟,论功之事自有公断,你们就不要再吵了。” 见李自敬已经退下,刘宗敏也不得不给李自成这个面子,瓮声瓮气地答应下来。 李自成这才看向右侧,问道。 “丞相,现在我大顺各地状况如何?” 牛金星是大顺目前当之无愧的文臣之首,被李自成封为天佑殿大学士,当朝丞相。 宋献策之所以能受到重用,也是因为他的举荐。 “不容乐观。” “我大顺派驻蓟镇、宣府、大同的两万多老本兵力,撤回来的十不存一。” “退出京师以来,畿辅各地的老本兵力损失严重,留守宣化的黄应选部老本劲兵三千有余,皆被当地官绅突袭而死。” 牛金星的手指在地图上不断游走,轻描淡写陈述着这段时间以来,大顺各地的风起云涌。 “其它各地,仅臣知道的,就有留守保安州的李琦所部,留守怀来卫的李定国部,永宁的孙弘图部” “他们手中都有老本兵数千,兵败山海关以来,尚没来得及同清军交手,便被前明官绅降卒突袭而死。” “山西全境如今都已沦陷,陕西、豫西的官绅们也都不太老实,常有乱象,但都被我留守兵力镇压。” “目前来看,关内还算太平,中原已经崩陷,争相降清,汉中、荆襄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牛金星来到地图前,凝视汉中、荆襄的位置,沉声说道。 “我大顺的主力目前基本都集中在潼关、延安一线与清军对峙,湖广、河南防备薄弱,汉中也只有贺珍的三千老本兵力。” “张献忠与我大顺决裂,初次偷袭失败后曾放言亲征汉中,贺珍的告急文书昨夜送到了我的帐中。” “荆襄方面,留守湖广的右营果毅将军,安乐节度使白旺上个月发来塘报,在武昌的左良玉部明军也不安分,经常出兵骚扰。” “荆襄为东南重镇,不容有失啊。” 牛金星说着,促狭的目光忽然看向李自敬,嘴角不经意翘起。 “这几日作战,臣看小闯王兵法运用娴熟,比起权将军亦不遑多让,不若就让小闯王守备荆襄,也好维系东路诸军,探听山东局势。” 第四十章:营将 李自敬眼眸微动,看着一副笑吟吟的牛金星。 他可是知道,历史上的牛金星到底是什么东西。 牛金星和宋献策,堪称大顺的卧龙凤雏,当然,现在的卧龙凤雏可能还是褒义词。 比起现在看来,貌似只是个神棍的宋献策,历史上的牛金星堪称是大顺内部的一颗毒瘤。 牛金星是天启七年举人,是大顺中极少数在前明有功名的文人。 但其人善妒,看不得李自成身边有能人。 进入京师后,以宰相弄权,史载其后来更是谗杀李岩,使得大顺内部文武离心离德。 牛金星和这个时代其他很多明代的文人士子一样,非常热衷于门面功夫。 进入北京之后,他曾不断地对李自成劝进,对这种事情比谁都热衷,显然是尽早受到册封。 李自敬不太了解真正的牛金星,凝眸观察一番,发觉牛金星的面相忠厚,不似历史记载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不过李自敬也明白,自己与牛金星素无瓜葛,他忽然出言举荐自己前往荆襄。 这一套说辞下来,至少不会是因为欣赏自己。 荆襄之地,虽然是大顺占据最早的根据地,但退出京师以来,东路早已经成了一片乱局。 现在的荆襄,是妥妥的四战之地,北有清军虎视眈眈,东南都有左良玉等南明军阀不断袭扰。 南明的江北四镇虽然大部分都是乌合之众,却还有黄得功和高杰这两员猛将。 这两人一个极为忠义,一个曾给李自成戴了绿帽子,与大顺更是不共戴天。 以李自敬目前麾下这一百多名老本,若是轻易去了荆襄,遇上高杰或者黄得功,就是拿鸡蛋碰石头。 李自敬一直跟着李自成,对东路目前的局势根本一点都不熟悉,同东路的大顺文武将领,也没什么联系。 李自敬原本的想法是去汉中,帮助贺珍击退大西军的进攻,随后在川蜀天府之国取得一块立足之地,在乱世得以保全。 可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很难达成了。 现在大顺还是由李自成做主,自己的职位不过区区部总,就算是李自成的亲弟,也不可能说去哪就去哪。 没等李自敬主动说话,牛金星就为他规划出了一条走向死亡的道路。 李自敬现在只知道,荆襄肯定是去不得,不能轻易离开李自成身边的大顺主力。 就算实在要走,也要找个由头去四川。 牛金星看着面色犹豫的李自成,决定再加点火候。 “陛下,小闯王这些日先破清军伏兵,又以穴城攻法攻破清军大营,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如今荆襄一片乱局,左良玉虎视眈眈,单靠白旺难以服众,需要一个人去主持大局。” “小闯王为陛下三弟,能力又如此出众,臣觉得可以一试。” 李自成看着李自敬,眼眸微动,本有些犹豫的神情渐渐变得坚定,向下询问。 “朕弟之意如何?” 李自敬自然是不愿意的,荆襄状况他一无所知,目前麾下力量太弱,这就是一条死路。 “米脂家乡遭难,臣弟只有兄长这一个亲人。” “荆襄距关中数百里之遥,若是臣弟去了,只怕数年再难见兄长一面。” 李自成闻言,眼中略有动容。 这时,牛金星神情一震,就要再劝。 “罢了!” “荆襄之事,容朕回到西安后再议,丞相不必再说了,朕只有这一个弟弟。” 李自成忽然下了决定,不再去看牛金星。 牛金星发现了李自成态度的变化,刚到嘴边的话也是立即改口,躬身退下,笑眯眯说道。 “既然如此,臣只好再另选贤能,去主持荆襄大局了。” 牛金星的目光在李自敬身上打量,不断叹息。 “只是可惜,如今我大顺之中,除了小闯王以外,只怕再无人能稳固荆襄局势了。” 李自成手中马鞭轻挥,神态决绝。 “此事不必再劝,朕意已决,回师西安后再议!” “自敬。” 李自敬才刚刚回到位子上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听到叫自己,又是连忙起身。 “臣弟在。” 李自成走下台阶,来到李自敬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扫视众人。 “朕先前欲使朕弟为制将军,统合前营,你们都说朕弟毫无功勋建树,威望不足服众。” “现在呢?” 这一次,堂内的众多大顺将领却是没了太多声音,很多人都是连连摇头,表示没有异议。 刘宗敏依旧紧紧盯着李自敬,正要说话,却忽然见到一旁的牛金星在朝他疯狂的打眼色,这才狐疑地坐好。 “这个老狐狸,又要干什么?” 带着这样的心思,刘宗敏满脸冷笑,最终却是没有吭声。 刘芳亮站起身,笑着说道。 “这几日小闯王的能耐,我等都看在眼里,前营制将军的位子要不是小闯王来做,也就没别人了。” “如今前营崩散,小闯王为陛下亲弟,聚拢部众更加方便。” 刘芳亮一向被李自成引为心腹,他可没什么弯弯绕,向来都是直来直去,有话就说。 何况一直以来,刘芳亮都只是闷头作战,在这种场合说话并不算多。 李自成环视众人,眼神尤其在刘宗敏身上停留片刻,见后者并无说话的意思,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朕便下旨。” “以朕弟自敬为前营制将军,节制我大顺前营各地兵马,随朕返回西安招兵买马,再图后进。” “军师、丞相,前营旗纛之事,便由你们负责了。” 说着,李自成望向一侧。 牛金星和宋献策连忙不断点头答应,但看他们面上都是一副笑容,很可能想法没有如此简单。 “恭喜小闯王!” “恭喜恭喜!” 这份所谓的大顺圣旨来的多少有些突然和简陋,也没什么金黄卷轴,更没玉玺大印,就是口头的升职。 但对李自敬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李自敬现在怕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力量,至于官,自然是越大越好,有权利才能去做更多的事,在这个乱世立足。 没什么好扭捏的,李自敬直接躬身,郑重的行了一礼,满口答应下来。 “谢陛下信任,臣弟一定为大顺尽心竭力!” 李自成微微颔首,对这一点,他倒是毫不怀疑。 如今李家中人除了他,也就剩下这个三弟李自敬了。 甚至李自成还在考虑,日后自己有个万一,要把打下来的大顺江山交到李自敬手上。 “前营庆都一战后主力崩散,如今的老本只有一千余人,军械也都不足,等回到西安,朕许你优先挑选。” 第四十一章:恶人 走出大堂,李自敬的脸上没有多少高兴之情。 对于这个前营的看法,他之前多少还是过于乐观了些。 李自敬只知道前营在庆都一战为大顺军主力殿后,遭遇惨败,却并不知道现在前营真正的情况。 听刚才李自成说完,李自敬才是觉得,这个前营制将军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首先就是李自敬并没有多少管理经验,之前还只有一百多号人,骤然增加十倍,营务繁杂不说,领兵作战也全要靠自己。 其次前营现在基本就是个空壳,而自己这个制将军,统辖的老本也才一千多人。 一千多人的老本兵力,就算是在如今大顺的五营中,也是人数最少的,甚至还不如一些留驻地方的大顺将领人多。 整个前营,就如同是大顺的缩影,想要重建起来绝非易事。 想着这些事情,李自敬健步如飞,走向前营驻地。 众人散去,刘宗敏身着崭新的青色箭衣,看着李自敬的背影,来到牛金星身前,冷哼一声。 “不是你说李自敬会对闯王有威胁的吗?” “为什么一句话没说?” “还有,你刚才挤眉弄眼的,是什么意思?” 牛金星眯眼瞧着刘宗敏,微微摇头。 他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从大堂中鱼贯而出的一众大顺将领,向大堂后的一片营帐走去。 “权将军性子还是这么急躁啊” “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到我的帐中再叙。” 刘宗敏虎目盯着牛金星,略作思索,还是跟了上去。 牛金星的大帐距离潼关总兵府不远,两人很快抵达,帐中红烛高展,桌案上摆放着来自各地的文书。 桌案后是不知从哪里抢掠来的红木书架,摆放着各式书籍,其中又以兵法为多。 帐内灯火通明,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顺军士卒往来巡逻,岗哨之间前后不出十步。 等刘宗敏走进来的时候,已经见到牛金星正坐在桌案前,为他倒了一盏热茶。 刘宗敏本身非常讨厌这样文绉绉的环境,对牛金星这个人也不是很感冒。 他现在之所以能来,完全是和李自敬有关。 “有话就说吧,再过几日大军就要拔营返回西安,额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闲扯!” 桌案上的热茶散发着浓郁芳香的气味,牛金星眼眸微动,但是面对刘宗敏的不恭不敬,倒也没显露出什么气急败坏。 显然和宋献策相比,牛金星的城府还是较深。 他将茶盏托起,细细品味。 “权将军,您知道本丞相为什么喜欢品茶吗?” 刘宗敏这才看了一眼眼前的热茶,冷笑一声,却是没有回话。 牛金星微微撇嘴,将茶盏放下。 “因为人生就像这一盏茶,刚开始的时候,干燥苦涩,经热水沏泡后才会饱满清香。” “到了本丞相口中,历经起伏跌宕,末尾又要归于那股子平淡清香。” “这才是品茶之道,权将军明白吗?” 刘宗敏勃然大怒,顺势掀翻了桌案。 桌案上的热茶随着茶盏的倾倒流了一地,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又迅速散去。 “哼!” “牛金星,额告诉你,老子对品茶没什么兴趣!”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少在这装神弄鬼!不然老子可就走了!” 牛金星一脸惊讶,双目阴晴不定。 “啧,可惜了这两盏好茶呀!” 盯了刘宗敏一会儿,牛金星最终还是在他的气势面前败下阵来,决定开门见山。 “前营,现在已经被清军打废了,交给李自敬无伤大雅,权将军要是担心这个,那实在是多虑了。” 刘宗敏胸口不断起伏,盯着牛金星。 “昨日在下同权将军讲了唐太宗李世民得权后弑父杀兄之事,权将军可还记得。” “如今,同样的危机,也还在我大顺酝酿啊!” 刘宗敏坐下来,轻轻松了口气。 今日堂上之所以看李自敬不顺眼,鬼使神差说出了那一番话,也正因为这个故事。 自从牛金星说了李世民得势后弑父杀兄的事情,刘宗敏的心里就总是有一根刺。 他不想和李自成多年打拼的江山,最后落到一个杀兄之人的手里,他也不想李自成有这个危险,一丁点也不行。 “丞相是什么意思?” 牛金星笑着摇头。 “权将军这是明知故问呐!” “小闯王这些日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个人,兵法韬略运用娴熟,甚至连穴城战法都会了。” “权将军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刘宗敏眼眸微微一紧,语气依旧冷淡,但却渐渐舒缓下来。 “那依着丞相的意思,小闯王此前都是装的,就等我大顺出变故,好取闯王而代之?” 牛金星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挥手示意帐外的军兵距离更远一些,随后才道。 “现如今,在下可是和权将军在同一个阵营的。” “甭管权将军信与不信,此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李世民弑父杀兄,为争权夺利,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小闯王性情大变,这些日就连刘芳亮等人也都有了以其为主的意思,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陛下碍于兄弟情分,下不去手,权将军还不明白吗?” 刘宗敏面容微怔,觉得这个牛鼻子老道说的,的确是有三分道理。 这李自敬号称小闯王,但随营多年毫无建树,若说他还懂得什么兵法韬略,这更不可能。 为何偏偏在这几日,忽然什么都懂了? 短短数日之间,先为部总,又做了制将军。 如今闯王无后,若日后真生了意外,大顺天下,岂不拱手让人? 这时,牛金星依旧在不停得摇唇鼓舌。 “权将军要劝谏陛下,以勘定大局之名,派小闯王前往荆襄。” “如此既免了陛下的安危,也可解荆襄的燃眉之急。” “荆襄如今一片乱局,小闯王去了以后,必定九死一生,也就用不着陛下动手,再有恶名。” 刘宗敏面色阴晴不定,也没再回答什么,只是猛然间起身,抬脚直接离开。 待他离开,牛金星满脸的谄媚笑容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厌恶。 他蹲下来,捡起茶盏的碎片,将碎片上的一小口茶水嘬了个干净。 原本热茶的香味早已经散尽,茶水也已经凉了下去,就如同牛金星的心境。 “不懂识礼数的糙汉,可惜了这两盏好茶!” 刘宗敏离开以后,回到自己的营前,看着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眼神也变得一片冰冷。 一方面,他对牛金星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对所有的文人官员他都极其厌恶。 另一方面,又觉得牛金星的说法有些道理。 刘宗敏将血色的大刀靠在脚边,凝眸望向天空,双拳渐渐紧握。 为了闯王的安危,还是由我这多年的老兄弟来做这恶事好了! 第四十二章:精骑 李自敬回到前营后,并没有急着召集全部的老本兵们去训话。 一个是现在消息要靠人传人,涉及一个主力营的消息,起码要一天的时间才能传散开来。 如今不像后世,互相发个微信就全都知道了,需要等一段时间,李自敬就任前营制将军的消息才能如水波荡漾开来。 还有一个,就是李自敬根本没有管理营务的经验。 这次和带一小队人挖隧道完全不一样,前营千余老本,还有那些不知数目的普通士卒,少说几千人生活在一起。 这些人士卒的生活起居、日常操训等诸多营务,现在全都要归李自敬统管。 几日后大军南撤回师西安,也要李自敬独领一军跟在大顺军主力旁边,到时候又该怎么处理。 对于这些事情,李自敬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回到前营后的一整天,李自敬都把自己关在最中间的那顶黑色大帐之中,恶补这时候的扎营行军知识。 黑夜从檐月落下,飘带似的浮现在营地之中。 前营中的士卒们一如往常,在经历了一整日的操训之后返回营地,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夜色中,摆在营地当中的兵器架就如石头一样安静,不时折射出骇人的寒光。 李自敬走出大帐,眼中虽然带着疲惫,却很有神,一丝严厉的目光扫过营内。 倏地,在一道高大如山般的身影前停下。 “郝摇旗?” 李自敬的眼神有些吃惊,随即笑了出来。 “你不在中军待着,怎么给我做起卫士来了?” “要是让权将军知道了,还不说我李自敬擅自夺走他部下的一员猛将啊!” 李自敬开玩笑般的话语,并未让郝摇旗铁一般严肃的脸焕发出些许的和颜悦色。 “卑职郝摇旗,参见制将军!” 李自敬这才意识到郝摇旗今天穿着的,居然是一身黑色箭衣,连忙将他扶起,一脸关切的询问起来。 “摇旗兄弟,发生什么事了?” 郝摇旗的个子很高,比大部分顺军士卒都高了一头,一张宽厚的脸上,是一双不大但很有力的眼睛。 郝摇旗的眼神颇有些黯淡,讪讪说道。 “猛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 李自敬眼神微变,轻松的表情渐渐消散。 “出什么事了?” 郝摇旗目光躲闪,沉吟良久,才是苦笑一声。 “没有什么,制将军何必在乎这个呢,反正我现在不再是中军的人了。” 李自敬仔细盯着郝摇旗,看出了这个壮汉目光中的窘迫,便也不再想要去问。 郝摇旗在历史上的忠义,李自敬是知道的。 既然他不愿意多说,李自敬也不会再去勉强细问,他的事情,还是让他去处理吧。 李自敬微微抬头,面色严肃起来。 “你决定好了?” “我的规矩和权将军不一样,你可能接受不了。” 郝摇旗微微一愣,似乎是自动略过了李自敬方才的询问,面色十分惊讶。 “制将军,您、您同意了?” “只要制将军不嫌弃,郝摇旗没什么好想的!” 李自敬看着他,微笑说道。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前营,做我前营的掌旗官,掌管我前营的大纛吧。” “这也算是你的本职,谈不上什么升降。” 郝摇旗面色涨红,立即跪倒在地。 “多谢制将军信任!” “今后,大纛在,我郝摇旗在!” “如敌军要夺取大纛,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李自敬将他扶起来,替他拍掉了箭衣上的尘土,随后按着腰间的雁翎刀,走向前营中空地。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李自敬紧闭双目,随后睁开,轻吐口气。 “敲锣。” 郝摇旗点点头,随后阔步上前。 过不多时,一阵急促的锣响在前营驻地响起。 “梆梆梆——” 营帐内顿时一阵的鸡飞狗跳,在驻地中的老本兵和他们随营的家人们都是探出头来。 嗡嗡的议论声响彻耳边,李自敬在空地中按刀而立,身后是同样面色肃穆的郝摇旗。 这些日以来,很多前营的老本兵们都已经认识了当今永昌皇帝的三弟,别号小闯王的李自敬。 这些唬人的名号放在从前,是众人议论嗤笑的对象,可击溃多铎以来,却成了前营的代名词,许多人也重新认识了这位小闯王。 前营自从庆都之战后一蹶不振,原本的制将军谷可成战死,建制几乎被清军打散。 现在前营的士气也是野战五营当中最弱的,一直没什么管事的,更是让营务极为的松懈,根本不像是一支主力营的样子。 很多人都以为李自敬会在明早晨练的时候训话,却没想到是在今夜就敲锣了。 军令如山,即便前营的老本兵们再不愿意,也只能叫苦连天地从草席上爬起,来空地上报道。 襄阳建制后,李自成向来对老本兵的军规军纪很是重视。 如今大顺军在潼关取胜,李自成重新振作,各大顺将领也都开始重新重视军规军纪。 大顺军的军法没有明军那么多的条例,就只有三句话。 前者返顾,后者杀之。 有一马儳行列者斩之,马腾入田苗者斩之。 民盗一鸡者死。 李自敬冷峻的眼神从稀疏的营帐之间滑过,扫视着眼前越来越多的前营老本兵们。 这些老本兵们作战都很奋勇,挖隧道的时候也都是尽心尽力,但平时却都懒散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是一群百战老兵。 只有一开始跟随李自敬那一百余名老本兵,站起的一部队伍还算整齐,出来的也比较快。 “这是干什么?” “不知道啊,新官上任三把火呗!”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自敬听着眼前一片的议论声,只觉得有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绕动,强压下心底的怒火,将双眼微眯,站在空地内等着。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众人的议论声从愈发壮大,渐渐变成了现在的寂静无声。 现在前营的李字号大纛还没有制作完成,因此铁塔一般的郝摇旗,便负担起了亲卫的职责,始终坚定的站在李自敬身侧。 郝摇旗眼中的凶光,让诸多久经善战的老本兵都是心惊胆颤。 听着半晌没了动静,李自敬这次睁开眼睛,环视众人。 “都说完了?” 李自敬的眼神像冰冷的月光,看到谁的脸上,谁脸上的笑容便会立刻消失。 没有人再敢说话,但尽管如此,他们的眼神中依旧带着不服气。 这都是些多次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老兵,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杀气,更因为许久没有军规的约束,浑身散发着痞气。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手上过的人命都比李自敬要多。 李自敬之前已经试过杀人正军法了,但目前看来,这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这次打算另辟蹊径,先选出一部分可以信任的亲卫。 “你们也不用瞎猜了,我就是你们的新任制将军,被陛下派来接替谷可成。” “这次我来,一不是为了烧什么三把火,二也不是大半夜没事干,睡不着闲的折腾你们。” “听完了这些话,你们要是还不感兴趣,那就随时可以回去接着睡觉。” “绝不会有人因为今夜的事,去找你们的麻烦。” 李自敬说着,特别留意了很多人的表情变化。 虽然空地中的前营老本兵们没有多大的议论声,但表情变化还是十分明显。 很多人已经是满脸的不屑,看样子随时准备跑回去继续睡觉。 李自敬没有去管这些人的样子,走到郝摇旗的身前站定。 “我这次来,是要在前营的老本兵中,选出一部分人,作为我的贴身精骑。” “这位你们应该都认识,便是新任的掌旗官郝摇旗,选出来的前营精骑,由他暂领。” 此话一出,营内的千余老本兵皆是人人意外。 历来都讲究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也曾听说李自敬在当上部总的当日便杀一人正军法的事迹。 却没想到,这次一上任,是给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精骑是大顺军中最为精锐的存在,虽然战场阵亡率很高,但各方面的待遇都是顶级,因此极为忠诚。 潼关之战,诸多中军老本兵之所以死战不退,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日后叙功升为精骑。 但就算已经是老本劲兵,想升入精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这次前营重建,对他们这些老本兵而言,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四十三章:比武 “什么” “我” 郝摇旗一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自敬的这句话,给他的感觉,就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郝摇旗浑身上下都结起了鸡皮疙瘩,全身麻木,如同触电一般,眼睛瞪得老大。 从前在中军,他一向是不受待见的对象,却没想到来到前营的第一天,就受到如此大的重用。 李自敬的脸色严肃得不像话,冷冷说道。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郝摇旗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 “卑职领命!” 听见外头的议论声,更多的前营士卒从营地中一个接一个地钻出来,听见内容后都是目瞪口呆。 他们惊奇得都屏住了呼吸,都是没有想到,这位新到的制将军一来就抛出了如此重磅炸弹。 但是很快,有人提出了疑问。 “小闯王,我大顺精骑选任严苛,你说选谁就能选谁吗?” “说的是啊,别让弟兄们白高兴一场!” 李自敬朝一开始问话那名身着黑色箭衣的老本兵看去,脸上微微一笑,找个树墩子坐下。 “好问题!” “你们也知道,当今大顺天子是我李自敬的亲大哥,如今,我又是咱们前营的制将军。” “咱们前营,虽说不如中军出力多,但击溃多铎,没有咱们挖的隧道也是不行。” “这点事情,也是我李自敬愿意回馈大家的贡献,难道我还做不得主吗?” 听见这话,方才问话那名老本兵挠挠头,傻笑着退了回去,余的老本兵却都是更加兴奋了。 李自敬环视众人,从树墩子上站了起来,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神色忽地严厉下来。 “但是你们要记住了,正因为我李自敬是当今大顺天子的亲三弟,这军中内外,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 “因此,我的规矩也便有所不同!” 李自敬看着周围一应老本们骤然肃穆起来的气氛,从众人的中间插过去,缓步走到对侧。 随后,按着雁翎刀,冷峻的眼神从他们的身上扫过。 “想要入选精骑,成为我的贴身护卫,就要遵守前营的新军法,不听话的兵,我不要!” “你们大可以去中军,让权将军给你们选!” 李自敬说着,双眼微眯,紧了紧雁翎刀,眼神间散发出一股煞气。 “别说我没给过你们这个机会,不愿意的,现在都可以走人,去哪个营都行!” 说完,李自敬来回踱步,也不再吭声。 众人渐渐起了些许的议论声,你一言我一语,但大多数都是不肯放弃这个入选精骑的机会。 一旦入选精骑,就是彻底被视作大顺军的根本。 每名精骑,都会下发三套甲胄,一布面铁甲,一棉甲,一内衬的锁子甲。 除此以外,还有一套足以抵御任何严寒的三层棉衣。 如此精锐的配备,与原本明朝精锐边军骑兵不遑多让,全部武装在身上足有二十到五十斤重,根本不是一般人能穿得动的。 素质不足的士卒,就算强行穿戴起来,也难以再去舞动刀枪,更别提大顺军动辄随营转战千里的情况了。 因此,大顺军的精骑被视作重中之重,每一名都是千挑万选出来,是精锐里选出来的精锐。 大顺精骑,正面去和所谓的女真铁骑硬碰硬,只要人数不是过于悬殊,都不会出现一面倒的情况。 就算面对白甲满洲护军,在士气极度高昂或是濒临绝望时,大顺精骑也能对其造成相当的杀伤。 就算最差的情况也能拖延时间,让大军主力完成转移。 李自敬如今也算是沾了李自成的光了,用这个名头号召了不少人,至少在大顺内部还是挺管用的。 一上来,就能在众多历战老卒中挑选亲卫。 大顺精骑最让老本兵们趋之若鹜的,还是对其家人的待遇。 老本兵的家属随营而走,称作老营。 老营中一日供给两餐,某些过于骁勇的老本,甚至会配给本家单独的营帐。 只要升入老本,几乎就会免于挨饿受冻的局面,在乱世中寻得稳定的生存之处。 至于精骑,更是要将他们的家人单独从老营接纳出来,视作主力营中的重点保护对象。 行军时,精骑的家属会被保护在最内侧。 伙食待遇方面也提升了数倍,偶尔甚至会有吃到荤腥的机会,这在如今的乱世来说,几乎是天堂一般。 由于老本精骑一人至少双马是标配,因此家属的转移也十分方便。 可以这么说,只要大顺不灭,老本精骑们的家属就是永远处于最安全的地方,受到最严格的保护。 “好,都是好汉子!” 李自敬的整个脸部绷紧,脚步停在众人面前。 “前营重建,需要人手,因此本次选锋,暂选一队老本晋升为精骑,日后还有机会。” “咱们前营,毕竟是一个主力营的建制,都明白了吗!” 众人议论的声音顿时止住,都是不自觉地昂头挺胸,连队列也转眼间就变得整整齐齐。 “听明白了!” 李自敬满意地点头,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 “我李自敬选锋,不看丞相和军师的劳什子军功薄,我只看你们的实力!” “实力够,便可以晋升为精骑,就这么简单!” 简单,粗暴。 这些前营的老本兵多是农民造反出身,因此并不喜欢文人的那些弯弯绕,响应的声音不绝于耳。 很多人其实也对牛金星和宋献策的验算军功之法颇有微词,但这些担忧,如今全都不存在了。 李自敬的说法,正是他们心中所想。 军队中以拳头说话! 李自敬说话间,走出前营驻地,直奔潼关演武场。 此处原本是驻守潼关数千明军的操练场地,如今成为了大顺军各营白日集训的场所。 此处演武场,原本年久失修,如今已经被大顺军重建起来。 旌旗迎着月光,在渐渐吹起的东风中猎猎作响,千余老本整齐划一地站在场中。 都知道如何选任,老本兵也再没了什么嬉笑之声,人人表情肃穆,一股淡淡的杀气从他们周身散发。 李自敬的雁翎刀直指向天空,在圆月的映衬下,散发着骇人的寒光,使众人心中不由得一颤。 郝摇旗也紧紧护卫在李自敬身边,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此次比武点到为止,你们都是老本兵,我知道,步战都有两把刷子。” “为避免影响明晨集训,因此今夜本营只考骑射!” 李自敬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微凝,扫视场中众人,随后猛然暴喝一声。 “开始比武!” 第四十四章:资本 几名老本劲兵各自踏上马蹬,骑上马鞍,手持马鞭,背负开元弓,腰上挎着的马刀在夜色间闪闪映射着寒光。 李自敬高举雁翎刀,站在众人之前,随后猛然挥下。 利刃划破夜色,伴随着一阵破空,只听老本兵们各自大喝几声,马鞭飞扬。 战马奔驰,飞扬如箭。 数声苍劲有力嘶鸣划破夜空,老本劲兵们挺起身子,一手甩鞭,一手挽缰。 感受着劲风拂面而来,李自敬不由得感叹。 曹植在他那《白马篇》中所写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大概也是这种情景吧? 不知什么时候起,李自敬竟然有些喜欢起这种千军万马,策马奔驰的畅快淋漓了。 或许,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浪漫? 李自敬的双眼微眯,渐渐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 马蹄的响动如同闷雷,在潼关的脚下发出,一些顺军士卒和将领已经满脸警惕地从草席上爬起。 他们顺着声音循来,看到的却是隶属于前营的千余老本兵们策马奔腾,挽弓搭矢的快意场面。 为了能入选精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前营的千余老本兵们都是在演武场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一时间,喝声四起,箭矢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一名身着黑色束腰箭衣的前营老本兵,骑在马背上,在冲向草人的时候射出一发箭矢。 箭矢精准无误地射到草人身上,这老本兵随即将弯弓放下,抽出那柄寒光四射的腰刀。 “杀!” 马似流星人似箭,迅疾如风。 借助着马势的劈砍,力发千钧,草人应声而倒。 马儿身上的肌肉随风舞动,李自敬看着这名颇有些意气风发的老本兵,心里知道,他已经是一名十足的精骑了。 很多前营的老本兵和他一样,没人管的他们就如同没娘的孩子,欠缺的,就是一个机遇。 马儿们长长的鬃毛披散着,跑起来,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 马到了这些老本兵手里,也像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奔驰得更加得意与骄傲。 不管这到底是比试,亦或是真正尸山血海般的战场,它都要如一阵风卷席过去。 等到比武结束,天的一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老本兵们一批一批地站回到广场中,神态各异,有的挂着笑容,有的则是面带不甘。 但无论如何,这次比武已经过去,他们中选出来的一队前营精骑,应该是也已经有了人选。 李自敬站在点将台上按刀而立,目视着这些身姿挺拔的老本劲兵,向后微微抬头。 大顺的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其李自成和牛金星二人就已经来到演武场外,静静观看。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不断点头,眼神中带着些许的赞扬。 牛金星眼神中透露出不符合文人的一丝煞气,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仅仅一夜,就将前营那些一盘散沙的老本兵管束起来的李自敬,心中将其支往荆襄的想法愈发浓厚。 “陛下,前营自谷可成战死庆都后,其余两位果毅将军也都不知所踪,早已经濒临溃散。” “若不是小闯王,这些老本兵只怕还是一盘散沙。” “如今小闯王能将前营这千余老本兵管束起来,想必荆襄乱局也是不出其手。” “关中乃我大顺之根本,但荆襄为东南重镇,不容有失,向西可策应汉中,向东可压制明军,窥视中原。” “臣看,如今非小闯王去不可了。” 李自成不置可否,看着在场中选任精骑的李自敬背影,没有说话,转身返回总兵府。 牛金星神情一愣,但不愿放弃,赶上前几步,递出一份不知是真是假的文书。 “陛下,这是安乐节度使白旺最新发回的塘报。” “荆襄如今匪寇成群,汉中也频频告急,白旺既要应对连续反叛勾结的明廷官绅地主们,也要重兵防备左良玉趁火打劫,早已经是疲于应对。” “为了我大顺朝着想,切不可在犹豫了啊!” 李自成脚步一顿,将塘报接到手里,鹰眸扫过几眼,眼眸微变,便紧攥着塘报快步返回。 “朕知道了。” “大军在潼关修整三日,三日后回师西安!” 牛金星没太读懂李自成的意思,待其离开,才是转身再度望向演武场内。 李自敬此时正在郝摇旗的帮助下,一个一个给新选出来的前营精骑发放铠甲棉衣。 牛金星的眼神中浮现出些许狠厉,李自成册封李自敬为前营的制将军这个想法,有一段时间了。 从前李自成对他这个弟弟,也只是保其安危便可,从来没有给实权掌兵的想法。 但自从那次夜袭后,李自成的想法就变了,一直在询问牛金星如何能让众将心服口服的同意任命李自敬为营将。 前营在庆都一战被清军几乎消灭整个建制,这个制将军本来也就是徒有其名,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李自敬近日表现出来的才能,渐渐让牛金星感受到了威胁。 几日之间,大顺军中对李自敬的看法已经完全变了。 从最初那个什么也不懂,只有小闯王名号的永昌皇帝三弟,变成了如今这个通晓兵法,熟识火器的李自敬。 尤其是刘芳亮,虽然这家伙在正式场合几乎没怎么说话,但牛金星看得出来。 刘芳亮和他的前营,现在火器的装配和使用都要过问李自敬,有了隐隐以其为主的意思。 牛金星手指微捻,回望着李自敬的眼中阴晴不定。 他也知道,李自敬是李自成亲弟弟,无论如何杀是杀不掉的,所以只能将其支走。 如今荆襄四战之地,左有张献忠虎视眈眈,右右左良玉等明廷军阀骚扰无度。 何况,白旺在东部大顺军中久有威名,未必就能服了李自敬这个声名鹊起的小闯王。 “此子留在关中,迟早为我执掌大顺心腹之患。” “如不能设法除之,必要将其支走。” 牛金星沉吟几时,脚步一转,直奔往宋献策的营帐之处走去。 宋献策见是牛金星这位大顺丞相来了,也是脸色大喜。 两人在帐内灯火通明,一直聊到了天色大亮。 李自敬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亲自将最后一份盔甲棉衣,交到了最后一名选出来的老本精骑手中。、 “谢小闯王!” 这老本精骑早已经趋之若鹜,两眼发出精光,根本没了一开始的轻视,神色中极为恭敬。 李自敬一个一个亲自颁发,虽然慢了许多,却是让所有人都清楚看见他的样子。 发完以后,李自敬特意拍了拍这名老本精骑的肩膀,冲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一句话没说,却使得这名老本兵心神一震。 李自敬按着雁翎刀,缓缓走回到点将台上,看了看愈发透亮的天边,大声说道。 “时辰差不多了,一夜比武,诸位兄弟都累了,各自回营歇息,下午再来集训。” 众人对视几眼,都很高兴。 “谢小闯王!” 李自敬看着他们整齐的队列,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些人,就是他日后起家的资本。 李自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凝。 “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后在前营沿用本部的规矩,在军中不得称呼我作小闯王,以官职相称!” 郝摇旗单膝跪地,大声说道。 “参见制将军!” 众老本也都毫不犹豫,顷刻间伏跪一地。 “我等参见新任制将军!” 第四十五章:西安 多铎退兵已经有四天了,从延安南下的阿济格一路三万清军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不知道是在哪藏着,或是已经折返回去。 有三万清军的动向不明,李自成担忧北路延安的局势,不敢在潼关逗留太久,决定带领大顺军主力回师西安。 大顺军在潼关休整了三天,为犒劳大军久日作战,李自成特意在最后一天的夜里,准备了丰盛的饭食。 随着夜幕降临,潼关内香气弥漫。 中军、左营、前营的驻地,架起了一口口行军锅,锅内煮着热气腾腾的肉粥,吞吐的白沫之间,是野菜的碎末。 大顺永昌二年的正月,由于小冰河的原因,关中也是寒气逼人,但一场大胜,驱散了人心里的阴寒。 大胜之后,人心向暖。 肉粥里的荤腥不多,大顺士卒们却都是喜气洋洋,围拢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对于这个年代来说,能吃上这么一碗肉粥,简直是做梦也不敢去梦的事情。 有肉的香味就够了,谁还会去管到底有多少肉。 李自敬端着碗,坐在众人之间,眼神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向前方,带有些许的好奇。 穿越两个多月以来,李自敬先是被追杀,又是被迫参加了一场本该失败的战争。 一直以来,李自敬都没有去仔细观察过这个近在咫尺的“大哥”——李自成。 只见到李自成被众人围在最中间,有说有笑打成一片,根本不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高高在上的皇帝。 周围那些大顺士卒,每个人看向李自成的眼神中,都带有十足的敬畏。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老本劲兵们,在李自成面前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原本老实巴交的农民。 动辄几万人的人吃马嚼,不是那么好准备的,但李自成还是尽力让所有人吃的最好。 李自敬小口喝着粥,现在他多少有些理解,历史上李自成一败再败,这些人依旧紧紧跟随的原因。 肉粥的香气被随风派飘散,弥漫了整个潼关。 许多人席地而睡,喧闹的说笑声渐渐平息,剩下的只是噼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奔波拼杀才是乱世的主旋律。 这一夜,也是李自敬来到这个时代以来,睡过最踏实的一次,很快便沉沉睡去。 “梆梆梆——” 熟悉的锣响再度响彻关内,天还没亮的时候,潼关内就已经是人喊马嘶。 一匹匹哨骑奔驰而出,在关中平原上卷起阵阵烟尘。 身着淡蓝色箭衣的李自成不知何时就已经起身,换上了崭新的淡蓝色箭衣,从城门下方策马而出。 在他身后,是大顺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以及中军权将军刘宗敏、左营制将军刘芳亮等人。 天色大亮,在守卫潼关的巫山伯马世耀的目送下,李自成率领大顺军剩余的六万主力启程返回西安。 李自敬骑在马上,向后扫望。 大顺军的队伍从潼关脚下而起,如一条黑线向内延绵,旌旗蔽空,浩浩荡荡,看不见尽头。 从潼关到西安的直线距离为一百多里,关中平原地势平坦,如果骑兵疾行,两日之内即可抵达。 但是由于阿济格所部骑兵动向不明,李自成依旧采取了谨慎的态度,计划在三到四天内抵达西安。 各营的老本精骑在大军左右两侧数里外结成骑阵行进,万一有清军突然从哪窜出来,他们便能迅速上去缠斗,为步兵结成军阵拖延时间。 步兵是大顺军的主体,行军时以营为主,仍以精锐的老本兵在外,战斗力较弱的普通士卒和老营家属被保护在最内。 李自敬的前营在庆都之战后溃散,本部还在召回,人数最少,选锋之后,老本步卒甚至不足一千。 因此被安排在大军中部居后的位置,便于受到保护。 李自敬本部刚刚选出来的一百名老本精骑,也被李自成留在了步队之外,随大军前进。 在撤离潼关前,大顺军从神机库中携带了相当一部分的火器,加上刻意缓慢行军,第一天只前进了堪堪四十里地。 好在第一天无事发生,阿济格的所谓三万骑兵完全找不到人。 按说如果真有数万骑兵南下而来,西安至潼关一片坦途,必定会留下踪迹。 但多日以来,大顺军的哨骑四出,却都是毫无所获。 越是这样,李自成的心情就越是凝重。 或许,阿济格根本没有率领骑兵南下,这只是清军在故意散播谣言,是疑兵之计? 西安地处关中平原中部,北濒渭河,南依秦岭。 历史上,先后有西周、秦、西汉、东汉、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在此建都。 如果算上大顺,那就是有十四个。 关中为四塞之地,所谓四塞即四关,在关中平原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有四大关隘。 东潼关,南武关,西大散关,北萧关。 八百里秦川,群山锁钥,东挟晋豫之威以镇山东,南连川蜀之利以为后援。 被山带河,沃野千里,天下形胜,莫过于此。 关中是李自成苦心经营的基本盘,早已经是固若金汤,安定许久,人心也归向于大顺。 老本兵中绝大部分都是陕西人,在此作战便是保护家乡,也对衣锦还乡的执念很深,所以在潼关时个个奋勇。 李自成策马登上一处高坡,极目四望,心下嗟然一叹。 回想起前几日,还曾因为一时失利,险些放弃家乡这千里沃土,他的心中便是一阵自责。 万一所谓的亲率骑兵南下,只是阿济格的疑兵之计,他却因此放弃关中,李自成如今更是不敢想。 李自成缓缓转身,凝眸望向队伍之中,眼中有着些许的复杂。 好在有三弟自敬,破袭清军大营,不至于铸成大错。 一连三日下来,大顺军总共前进了一百三十多里,到了离开潼关第四天的上午,大顺军的行军速度骤然加快。 北路的李过和高一功部在昨夜传回消息,陕西、榆林一线的大顺军主力已经和阿济格所部清军大战多日,阿济格的大纛一直都在延安城外。 李自成心系北路安危,已经广布哨骑,加上李过的消息,更是断定阿济格没有南下,决定加速返回西安。 第四十六章:稳重 劲风作响,箭衣鼓荡。 李自敬带着百余名前营精骑跟随在大军旁侧,不久前军令传来,要在今日午时前抵达西安。 因此各营都是加快了脚步,西安,也愈发的近了。 策马奔腾,李自敬手持马缰,头戴笠盔,腰跨雁翎刀,颇有些马鸣风萧萧之感。 有心之人可以发现,李自敬的身上装备齐全,外罩箭衣,内衬棉甲,贴身还夹了一套锁子甲,可谓从头武装到了脚指头,唯独却没有携带弓箭。 这自然不是军中没有开元弓了,也不是挎不动,是因为李自敬发现,自己好像不会射箭。 李自敬也曾拿着弓箭试过,但发现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射箭的相关经验,拿在手里根本不知道怎么操作,就和烧火棍没什么太大区别。 就算力气足够拉开弓,射出去的箭矢也都轻飘飘的,飞出去没几步便一头垂落在地上。 李自敬无奈只能放弃了弓箭这一利器,因为他已经确定,历史上的原身,或许是不会射箭的。 不会射箭,挎弓也就没有意义,还不如不带,省些力气。 行军在外,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作战,因此保持充足的精力也是必要的。 不是必要的东西,都可以放一放。 其实如果按照明军的行军来说,一支正规部队行军是不会都穿着铠甲走路的。 一般来说,行军的时候都是轻装前进,甲胄由辎重营携带,在接战前再装备齐全。 但如今西北局势崩坏,虽然潼关得胜,北路依旧不明朗,尤其是还不知道阿济格那三万大军到底在不在关中平原。 这种情况下,还是穿着甲胄更加保险。 李自成也是考虑到这个问题,因此前三天的行军速度极为缓慢,一共才走了一百多里。 这个时代的弓箭手地位极高,也正因为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培养不易。 这个年代的弓箭不是拉开就射那么简单,李自敬来自后世,本来就没接触过,而且原身也没有这项技能,一点根基都没有,不那么好练。 现在战情紧急,北路情势不明,没有什么时间踏踏实实的练弓箭,何况就算有充足的时间,骑射也不是一项能速成的本领。 在军中,许多老营精骑的骑射本领都是转战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也和按部就班的训练有差别。 比起学习弓箭和骑射,现在李自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自从在潼关被便宜大哥李自成提升为前营制将军,李自敬就一直在琢磨,到底该怎么管好这支部队。 这可马虎不得,如此乱世,手中的兵马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历经几次血战,李自敬更是对此尤其看重。 但话又说回来了,李自敬后世就只在高中干过三年班长,根本没什么管理经验。 如今骤然去管这几千大军的日常营务、行军训练、作战指挥,实在是两头抓瞎,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自敬知道,光用脑袋去想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的脑袋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兵书,华夏历史源远流长,古来圣贤留下的瑰宝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书。 正好,现在李自敬最会的就是看书。 前往西安这四天的时间,李自敬几乎是一有时间就在找兵书。 很可惜的是,大顺军转战南北,山海关败走以后,就连重炮都扔了,哪还会带太多书。 李自敬在营中能找到的相关内容十分有限,大顺军从上到下,很少有识字的,因此带的书极为稀少。 很多人甚至是将书当做擦屁股或者烧火用的,李自敬就从火头军手里,抢救出了一页尉缭子。 一整本明代复刻版的尉缭子,现在就剩下重刑令这一页,寥寥一百多字而已。 尉缭子重刑令的内容偏向以重典治军,所谓刑重则人心畏刑,不能说完全没用,但也不能说有用。 李自敬之前试过影视剧中杀人立威的办法,也是取自看过电影投名状庞青云的做法。 总而言之,很是鸡肋。 对付这些久经善战的老本兵,杀一个人起到的震慑作用微乎其微。 李自敬虽然不明白治军之道,但毕竟是在军中,这些日以来,经验也在逐日增长,很明显能感觉得出来,选锋比杀人有效得多。 选锋出来的一队一百名前营精骑,几乎成了前营的主心骨,是日后提升成基层军官的不错人选。 破散的前营军心,正一点点被重新拾起,但是这种变化,并不是之前杀人立威引起的。 李自敬手中紧紧攥着尉缭子重刑令的残页,心中有些矛盾。 就这些日亲身经历的经验来说,宽容驭下,比继续处以重典要有用得多。 但尉缭子毕竟是古人先贤流传下来的兵书,重刑令更是战国时期各国变法图强的普遍做法。 一直以来,李自敬都是看书考试,从来没有想过书本中的知识会有错误。 这些日的亲身经历,使得李自敬心中对于军队之事,渐渐产生了自己的理解。 李自敬紧紧握着马缰,将尉缭子的残页揣入怀中,感受微风拂面,清新的空气让人纷乱的心绪肃静不少。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兵书更大的意义应当是借鉴,而不是随便找到一本什么就要去照着做。 到底什么时候应该重刑,而什么时候应该宽容,李自敬的心中,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或许一开始他会做的更好,但人无完人,李自敬后世只是个学生,不是生来就会军队的这些事。 宁可犯错,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所以李自敬并不后悔。 想通了这一切,李自敬的心神为之一清,顿时感到天宽地阔,眼眸微微凝紧,看来接下来需要更加稳重才行。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举目远眺,河水在南,平原在前,漫无边际的官道上,乱石丛生,两侧尽是荒芜的田地。 一路而来,经过数座村庄,却都荒无人烟,这里的百姓早已经逃难进入西安城中,躲避战乱。 看来阿济格南下的消息,不只是让李自成心惊惧怕,对西安城内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大军前行的脚步声嘈杂,在平原沃野上又显得安静。 在天连接着地的尽头,几道古老的城墙绵延相连,永定门上,巍峨壮丽的魁星楼正屹立天边。 仅是看见这冰山一角,大顺军疲惫的士气便是为之一振。 随着大军前行,广阔的西安城一点点浮出水面,李自敬凝眸远望,只是远远的看见这座古都,便心生敬畏。 大顺的旌旗在永定门上的城楼迎风飘扬,官道延伸之处人头攒动,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威武将领正带人迎接。 那是奉命留守西安,主持关中事务的田见秀。 第四十七章:战守 最近这段日子,西安城内人心浮动,阿济格绕开延安、榆林一线南下的消息,更是让许多百姓惊胆颤。 方圆十余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的来到西安城内躲避战祸。 但是在西安城内防备森严的大顺军,丝毫没有让躲避来此的百姓有多少安定之心。 根据《陕西通志》记载,嘉靖二十一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前,西安府就有人口将近一百六十余万。 就算是在如今明亡乱世,西安作为西北重镇,居于关中形胜,人口也是常年维系在五十万以上。 李自成建立大顺以后,以牛金星建言“长安自古帝王都”将西安改回长安,设为大顺的国都所在。 在西安,李自成以“等贵贱、均贫富”采取敌视地主官绅政策,不收取普通百姓任何赋税,并且承诺三年免征。 正因为这些政策,许多流亡各地的百姓开始返回故里,在大顺军的保护下恢复生产。 可以说崇祯十七年上半年的西安,就是乱世之中的桃花源。 但由于清军两路逼迫,如今西安城内人心浮动,常有流亡窜逃之事,就连大顺官员也都对守住关中持悲伤态度。 潼关一场大捷消息突然传回,顿时使得西安城内人心沸腾,军民闻之无不欢欣鼓舞。 他们等这一场大捷,等得太久了。 大军抵达西安城下,城中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气氛十分浓重。 这也是田见秀特意为之,毕竟这次是胜利回师,而不是在潼关战败南撤,将典礼搞得铺张些,有助于稳定人心。 李自成的谕令在八日前就已经传回西安,这八日以来,大顺军在潼关大破清军的消息在城内早已经人所共知。 作为当今永昌皇帝的三弟,小闯王李自敬这个名头,也还是第一次传到西安军民的耳中。 一传十,十传百。 李自敬还不知道,现在的他,在西安城中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名人。 如今西安城内,人人都知道,永昌皇帝虽然无子,却有一个深谙兵法,能退清兵的小闯王李自敬。 顺军的队伍就横亘在西安城外的平原上,遥遥数里,未见断绝,旌旗蔽空,迎风招展。 每一名回城的大顺军士卒,都是昂首挺胸,将最好的姿态表现在家乡父老面前。 伴随着激烈的锣鼓声,李自敬策马走入这座多朝古都。 西安城几经扩建,城墙外有护城河,城墙内也是防御重重。 第一道防御是设在险地的关城,这些关城据说是崇祯年间孙传庭主持修建,皆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地。 过了关城就到了瓮城,瓮城之内有外城,外城之中才是内城,也就是主城区。 每门门楼有三重,闸楼、箭楼、正楼。 闸楼在外,箭楼在中,正楼在里,箭楼与正楼之间的围墙便是瓮城,如今大部分的流民都被安置在瓮城和外城。 内城以闻名天下的钟鼓楼为中轴线,分为四个区域,建制十分宏大。 入城的官道通达贯穿南北,要经过最为宏伟的钟鼓楼和秦王府,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是防备森严的大顺皇宫了。 秦藩在明代被称作天下第一藩,王府修建的极为富丽堂皇。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破西安,称新顺王。 大顺军在城内没有造成任何毁坏,一切都被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仅有东长乐门被烧毁。 秦王府没有被毁坏,被直接用作李自成的王宫,也就是现在的皇宫。 末代秦王朱存枢没有任何骨气,带领守城明军开城投降,因此被封为权将军,是为数不多在大顺军手中保有全身的明朝藩王。 不过朱存枢的日子也不好过,大顺军对明朝官绅都是一棒子打死的态度,对藩王更是于此。 他的这个权将军只是空有名号,手底下半个兵都没有,而且平日也要受到监视,吃住大不如前。 在明朝,朱存枢是高高在上的藩王。 但在大顺军手里,他不过是一个被养得胖成猪的中年油腻男,和最底层的小民没有任何区别。 后来李自成北征京师,令朱存枢同往,就是做给北面的明朝宗室子弟去看,以收拾人心。 后来大顺军兵败山海关退出京师,一路兵败如山倒,也没人顾得上朱存枢,去年传回来的消息是这货又在北方降了多尔衮。 六万大顺军踏着杂乱的脚步声入城,络绎不绝,旗帜如林。 从潼关退出的这部分大顺军,由于是李自成亲领,也刚得胜,建制最是整齐,士气高涨。 行走在西安宽大的街道上,老本兵在外约束,大顺军步鼓作响,行进有度。 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两侧百姓多有饥民,面带菜色,一般都是从别处来躲避战乱的百姓。 大顺军凯旋而归,代表着来自南面潼关方向的危机暂时解除,他们的日子更加稳定,自然是夹道欢迎。 对于关中百姓而言,大顺军便相当于是他们的子弟兵,许多未能升入老本的普通士卒,家人都留在西安。 前部已经入城,李自敬带领前营数千人马走在前部靠后入城,策马回望。 远远的天边,入城的队伍依旧如同长蛇般蜿蜒在官道上,由南永宁门鱼贯而入,根本看不见尽头。 入城后没过多久,便有一名青色箭衣的中军令骑本来,将李自敬带往西安定门。 前营由于人数较少,因此并未被安排城防任务,负责看管西部瓮城,在关城以里,外城之外。 安定门瓮城占地不大,但是集中了西安城内全部的军匠作坊,一些流民和军匠家庭居住在这里。 看见李自敬策马带领前营而来,这些人的表情很是怪异,并没有刚入城时那些百姓的喜悦。 安定门瓮城有着一处全城,甚至是整个大顺最为重要的军械库——西安神机库。 这里的各式火器堆积如山,刀枪盔甲布满灰尘,规模是潼关那个小军械库的五倍有余。 潼关一战后,李自成深知明军储备土法火器的利害,有此安排,也有让李自敬负责全军火器事务之意。 前营有数千普通士卒,九百老本劲兵,以及跟随在李自敬身边,顶盔贯甲的一百精骑。 接下来一段时间,这里就是前营的新驻地,直到李自成决定下一步去往何方。 他们这些人,是歇不住多久的。 郝摇旗本来是六品掌旗的官职,但是被李自敬安排暂领精骑,目前在前营是五品都尉的职权。 进入安定门瓮城后,便直接担负起了指挥士卒设置营地的任务。 其间自有章程,用不着李自敬去多操心。 但没过多久,便有一令骑奔来,召李自敬前往皇宫议事。 令骑的口吻很是严重,说这一次大顺的全部文武都要到场,以商定汉中、荆襄诸地的战策。 第四十八章:明军 “我大哥有没有说什么?” 走在路上,李自敬询问起来。 那名令骑在进入外城以后,在外城城门处将坐骑交给马棚的顺军看管,随后摇了摇头。 “小的不了解,但听说是北面传来了战报。” 李自敬微微凝眸,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于是加快脚步。 “带路吧。” 从安定门进入西安城,便直接来到西大街北侧,此处以身着青衫,头戴网巾的士子居多。 闻名天下的陕西贡院就设立于此,有明一代,此处是乡试的唯一指定考场。 大顺军占领西安后,便将原陕西贡院改为大顺贡院,为关中取录士子场地。 田见秀在西安时,就曾主持于此开展科举,原则上优先采录那些在前明时期的失意学子和落魄秀才。 如今的大顺西安令杜生辉,便是在长安县贡生出身,一直没有得到前明重用。 大顺派驻各地的县令,大多制同此例。 走在西安城内,李自敬不由得心驰神往,第一次感受到明代城市的繁华。 城西的大街上热闹非凡,小商小贩沿街摆设起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李自敬微微看去,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钟鼓楼处,更是西安城内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一股扑鼻而来的肉香,让李自敬也不由得转头多看了几眼。 一队身着红色箭衣,顶盔贯甲的大顺士卒由老本兵带头,个个面色肃穆,在李自敬的身旁巡逻而过。 看来西安这座多朝古都,在大顺的经营下,已经恢复了往日风采,并不像后世史料记载那般混乱。 果真,鞑子们修的史,是不能全信的。 李自敬冷笑一声,发觉引路的令骑已经走到街角等待,这才快跑几步跟上。 有了令骑在前,李自敬一路跟随,轻车熟路来到富丽堂皇的大顺皇宫,也就是原本的秦王府。 秦王府修建了十里重城,城墙高厚比起内城亦不遑多让,总占地面积还是贡院的两倍以上。 李自敬从安定门跟随令骑,一路走到秦王府的王宫,居然是感受到了些许的疲累。 “陛下,前营制将军带到!” 令骑踏入原秦王府的王宫大殿上,原本轻松的神态顿时为之紧绷,垂头望地,语气肃穆。 此刻,大殿上早已经排列好了大顺的文武臣将,放眼望去,两侧各有二列。 与之前不同,这次是极为正式的朝会场合,因此众人都将官服穿戴整齐。 大顺以水德灭明,因此尚蓝。 李自敬放眼望去,发现整个大殿上的众多文武臣将,都换上了蓝色的方领官服。 文武之间没有区别,都是一种制式。 很多将领为了方便直接便是将官服套在箭衣外,等朝会后再脱下,平时是不会穿的。 就连李自成本人,除非在正式场合,也都不会身着蓝衣。 “入列吧。” 李自成坐在龙椅上,冲阶下微微一笑。 “小闯王,在这。” 李自敬扫望两侧,寻找自己的位置,却是忽然听见一声召唤。 顺着声音望去,见到是站在右侧武将位序第五的刘芳亮,在向这边招手。 李自敬没有迟疑,抬脚走了过去,站在刘芳亮之后。 对于这种位序座次,李自敬并不在乎。 只有手里的权势,才是真正能在乱世立足。 “都到齐了。” 李自敬扫视阶下,嗓音浑厚,与平日截然不同。 “方才,朕接到留守潼关的巫山伯马世耀急报。” “多铎虽被击退,却正在怀庆收拢残兵,号称已有五万之数,山西、大同、蓟镇等地的清军都有大量调动。” “形势不容乐观,北路现在怎么样了?” 李自敬一听,神情也渐渐阴沉。 看来这就是自己这蝴蝶翅膀造成的改变了,本来应该在今年分路南下攻击明军的多尔衮,由于潼关的战败,彻底和大顺死磕了。 如果消息是真的,那多铎这一路不出半年,可能就又要大举逼近潼关,到时候还能不能守得住,就是两说了。 历史不应该这么发展! 李自敬的神情阴晴不定,在心中翻找关于历史的蛛丝马迹,思考对策。 站在右侧武将第一位的武将,并不是掌管中权亲军的权将军刘宗敏,却是这位田见秀。 相比于络腮胡须,一脸蛮横不好惹的刘宗敏,田见秀面相方正,第一面相比较忠厚。 他闻讯而出,举止在一众大顺武将中也颇为优雅。 城外正在庆祝潼关得胜凯旋,但田见秀的神色并不好看,他行了一礼,语气沉重。 “陛下,昨夜延安塘报传回,后营在陕北七次交锋,李过亲率精骑出城劫营,亦未能将阿济格击退。” “阿济格的确曾率领三万骑兵南下,意欲逼近潼关,同多铎形成夹击之势。” “但阿济格一连数日,音讯全无,这些日子以来,臣派出了全部的哨骑,都未能得到确切消息。” “但有将士从一些陕北逃回的百姓口中听到传闻,说是看见了阿济格的旗号往蒙古去了。” 李自成闻言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带着三万骑兵从延安南下,既不进逼西安,也不夹击潼关,搞得关中人心惶惶,最后居然是迂路去蒙古了? 田见秀也看见了李自成眼中的疑惑,立即说道。 “这毕竟只是传言,陛下不必全信,塘报说阿济格的大纛还留在延安,应当是潼关我军取胜,回延安去了。” “李过、高一功率领后营在陕北与阿济格血战多日,损伤惨重,战事旷日持久,需得准备应对之策!” 话音落地,大殿上愁云密布。 城外的锣鼓喧天,只是为了稳定人心,众人都知道,大顺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 “湖广局势如何?” 李自成沉吟半晌,忽然问道。 高一功重重叹了口气,接连摇头。 “臣月初得到消息,弘光朝廷使袁继咸出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驻节九江,总督江西,在武昌见了左良玉。” “另外,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师扬州,调高杰部北上河南,意欲出师两路,助清军夹击我湖广。” “荆襄四府,为我战略后方所在,一旦有失,我大顺进不能取江南,退不可据关中。” 田见秀抬起头,言辞恳切。 “陛下,东路白旺虽有兵七万,但据守荆襄四府,又需分兵汉中,早已经捉襟见肘。” “需从速派遣一名得力之人,稳定荆襄局势。” 李自成眼眸微动,手指微捻。 牛金星一旁咳咳两声,李自成心下一震,目光下意识看往左侧武将之中。 李自敬和刘芳亮正站在一起,一个眉头紧锁,似有心事,一个拧眉怒视,满腔愤懑。 “自敬,你上前来。” 第四十九章:救天下 “臣弟在。” 李自敬微微蹙眉,旋即出列。 一众大顺文武这才纷纷注目而来,各个都在上下打量这位在潼关力挽狂澜的小闯王。 很多人都是不明白,小闯王李自敬也随营多年,一直毫无建树,甚至几乎没参战几回。 却是为什么,忽然在潼关大放异彩? “往日自敬无功,朕也不愿强逼你参战,毕竟人各有志,但是如今,到了我大顺危急存亡之时” 李自成轻吐浊气,凝眸与李自敬对视。 随后,环视大殿一众文武,语气骤然阴沉。 “朕弟自敬在潼关一战,以穴城攻法破袭多铎大营的事,诸兄弟应该是都知道,朕就不多说了。” “朕只有一个疑问,我大顺军中,有多少人用过这个战法?” 语落,殿上一片议论。 众人互相对视,你一言我一语。 “攻洛阳时,我部使用穴城攻法,破袭洛阳城周,大军随后,趁势破城!” “攻” 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李自成微微一笑,不知何意。 “原来你们都知道。” “在潼关时,为什么不用?” “只有朕的三弟,坚持使用此战法,最后破袭多铎大营,不然潼关现在怕已经丢了!” 李自成说着,大殿上的议论声已经渐渐安静。 安静片刻,李自成站起身,在阶上来回踱步。 “这就是朕想说的,现在我大顺的问题。” “潼关和怀庆两次战役已经证明,那些辫子兵,一样是肩膀上顶个脑袋,和我们一样,都是人!” “诸位兄弟都是随朕转战多年,你们的本领,朕知道,可从前对明军时的劲头,如今到哪里去了?” “我大顺不应该就这么败了,关中父老还等着我大顺的喜讯!” “听听,你们听听这大殿外的动静!” 一众大顺文武面面相觑,各自竖起耳朵,只听到殿外隐隐传来西安城内的锣鼓炮声。 这是城中百姓,在欢庆大顺军在潼关取得的胜利。 一时间,都是面红耳赤。 刘宗敏站出来,有些哽咽。 “陛下。” “这都是做兄弟的不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在山海关,弟兄们都没想到吴三桂和清军能走到一起,等反应过来,都已经晚了!” “连续战败,弟兄们人心浮动,我大顺的心气儿都被打没了!” 李自成立即下阶,将伏跪在地的刘宗敏扶起来,凝眸看着他脸上的刀疤。 “捷轩,朕知道,你尽力了。” 李自成环视众人,突然提高嗓音。 “你们都尽力了!” “可是诸位弟兄,能就这么算了吗?” 李自成目光灼灼,强烈的恨意席卷了整个皇宫大殿。 “那阿济格,在米脂屠戮了我几万百姓! “如果让他们进入关中,我关中父老岂有活路?” “我大顺如今四面楚歌,腐朽的朝廷在反扑,恶虎一样的清军步步紧逼。” “那些官绅现在又要骑在百姓头上,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李自成负手登上御阶,背对众人,停顿半晌,语气决绝而坚毅。 “最近这段时间,有很多人在考虑撤往荆襄,甚至有人密谋降清,这些朕全都知道。” “但是现在,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我大顺,要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关中!” “无论多尔衮调集了多少清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朕要留在西安,朕绝不会再后退一步!” “传朕的谕令,能传到哪就传到哪,告诉天下各地的大顺将士,告诉他们,朕誓死一战!” “此后凡我大顺军中,再敢言论后退者斩,密谋降清议和者,朕决不轻饶!” 说到这,李自成凝眸注视众人,语重心长。 “诸位兄弟,该找回初心了!” 自从兵败山海关,大顺军的众将领便是溃败千里,对清军败多胜少,只想着一路逃跑,战意全无。 却从没想过,他们跑了,那些百姓又该怎么办。 李自成也是一样,一路溃败,被打懵了,以至于考虑事情全都作悲观态度。 但是今天,他决意要改变这一切。 刘宗敏噗通一声跪在殿上,泣不成声。 “我刘宗敏把命交在陛下手里,跟清军死拼到底,此后再不退一步!” 刘芳亮也站出来,转身大声疾呼。 “诸位兄弟,让多尔衮看看,我汉人还有血性!” “誓死追随永昌皇帝,大顺永昌万年!” 众人纷纷伏跪,七嘴八舌的叫嚷。 “兄弟们跟着陛下造明朝的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早就当分家了!有什么好怕?” “对!打出我大顺军的威风!” “就算败了,也要死在关中父老的前头!” 李自敬被叫出来,一直站在大殿正中。 见众人伏跪下去,李自敬犹豫片刻,也还是跟着跪了下去。 作为后世来的人,李自敬只跪过爹娘,对于下跪这种事很排斥。 现在要李自敬去跪一个刚认识两个来月的“亲哥”,心里还是有道坎过不去。 一直以来,李自成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连日唉声叹息,动不动就想跑路的逃跑将军形象。 忽然之间,听到了这样一番动员的话,李自敬现在的感受,只能用振聋发聩来形容。 实在也是没有想到,潼关一战的成败,居然对李自成的态度改变起到了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连对大顺一向没什么向心力的李自敬,听见了这样一番“救天下”的豪言壮语,也是觉得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滚动。 殿上声音逐渐平息,李自成抬起手,等待一众大顺文武起身,凝眸说道。 “汉中之地,不容有失,磁候!” 刘芳亮立即高喊。 “臣在!” 李自成缓缓走下御阶,将手中马鞭交到他的手上,眼中杀机顿现。 “你领左营速救汉中,朕要你代表朕,去和大西谈判。” “把朕的马鞭交给张黄虎,逼他退兵媾和,与朕抗击清军,如果他不愿意,那就告诉他。” “朕只在一日,誓灭西军!” 刘芳亮闻言,神情一凛。 “臣领命!” 李自成颔首,随后转身。 “自敬。” 李自敬立即躬身。 “臣弟在。” 李自成走回阶上,取下随身短刀,郑重交到李自敬手上,沉声说道。 “你领前营往荆襄,勘定祸乱,前营兵少,为重权行事,朕授你节制我大顺东路诸军之权。” “若有违逆,以此刃斩之。” “四府政务,悉从听便。” 这把刀短小锋利,刀把为玄黑色,雕刻着精美的图腾,刀刃通体银白,极为华美。 大殿上偶有光芒照射,刀身便会泛出寒光,流光熠熠。 这几乎相当于给了个尚方宝剑加东路总督的头衔,在乱世中,拥有此种权势,正是李自敬趋之若鹜的。 没有多做假惺惺的推辞,李自敬立即答应下来。 “臣弟领命!” 第五十章:野心 王府后殿,两人分前后而入。 甫入房门,李自敬便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淡淡香气,转身抬头一看,见到了三个古朴的大字。 养心殿。 熏香淡淡。 香炉里升起袅袅细烟,卷裹着纱帘,弥漫四散。 原明秦王府的布局为前朝后寝,这养心殿便在寝宫与大殿之间,为李自成在西安时处理政务之所。 “你们都出去。” 李自成走到北侧摆放的桌案前站定,缓声吩咐。 侍候在养心殿内的两名青色箭衣顺军闻言微微颔首,转身恭行一礼,各自退去。 方才朝议结束,李自敬本想离开,去准备前往荆襄之事,却被单独叫来。 穿越以来,这还是首次同这位后世闻名的明末枭雄独处,李自敬的心底有些紧张。 为缓解紧张情绪,不至于露出破绽,被李自成看出端倪,李自敬开始扫望周围的一应停当布置。 不得不说,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李自敬后世也曾去北京故宫参观过几回,却都只是隔着玻璃窗去看,没有这样大的触动。 秦王府处处可谓极尽奢华,而李自敬从西安定门营地一路走来,西安处处,饥民甚多。 关于这座秦王府,还有一个在城中脍炙人口的佳传。 崇祯十六年,顺军进逼西安,崇祯皇帝大为惊恐,发川军五千驰援,保护秦藩。 当时西安城内突发寒潮,在城内的明川军还穿着夏装,冻得瑟瑟发抖,更因为许久没有吃饭,饿得两眼发绿,只能采摘柿子勉强充饥。 当时,统兵的川军将领不忍士卒挨饿受冻,曾进入这座富丽堂皇的秦王府,恳求朱存枢捐助部分军饷,购置冬衣,以鼓舞士气。 秦王府不是没有这点东西,李自敬一路而来,这秦王府富家于内,随便拿出去一些东西都是足够。 但朱存枢在王府内左拥右抱,顿顿大鱼大肉,根本无意去管守城川军的死活。 因而,这部分本来是奉崇祯旨意驰援西安的明川军,在西安哗变,大开城门,迎接顺军入城。 顺军入城后,李自成立即下令给这些投降的川军将士置办冬衣,开仓放粮。 对比而言,高下立判。 两年前投降的这些川军,再也没有几个去给明朝卖命,如今还活着的不多,但都已经成为老本兵力。 李自敬环视这座养心殿,神情凝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句话的真正故事,远比几个字轻描淡写要残酷得多。 “刚看到这里时,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李自敬正在观察,闻言一愣。 李自成不知何时就已经转过身来,正看着他。 李自成说完这话,微笑着摇了摇头,缓步走到屋子东北角摆放着的一把古琴边上,用粗糙的大手轻抚琴弦。 “我大顺当初能顺利攻取西安,还多亏了这些,视百姓如蝼蚁,视军卒如粗鄙的故明宗室。” “可也是他们这些人,造就了如今这个官不似官,兵不如匪的天下。” 说到此处,李自成忽然垂头叹息。 “转战十余年,折损了无数兄弟,但这天下还是这副鬼样子,我没能做到那些承诺,连关中都朝不保夕。” “自敬,我是不是让大顺的子民们失望了?” 李自敬听着李自成的这些独白,眼中满是震惊,这与他印象中的明末枭雄李自成,差了太多。 褪去了大顺皇帝的光鲜外表,他也是个需要人关爱和支持的男人,心底藏着柔软的脆弱。 古琴旁是紫色的书柜,暖暖的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地撒在柜上。 粉色的纱帘随着风从窗外带进一些清新空气,轻轻的拂过脸颊。 李自敬微微凝眸,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将木窗拉开。 阳光顷刻间撒入屋内,映衬出乐一条金灿灿的道路。 “你真以为,屋外的这些人,是为了大顺在和清虏作战吗?” “大兄!” “他们还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这个叫李自成的永昌皇帝!” “如果你倒了,大顺也就倒了!” 李自敬转过身来,凝视李自成,看见了他眼底深处跳动的火焰,一如以往,炽热得足能燃尽一切。 “大兄,我们要告诉天下人。” “我大顺不只是在被动挨打,我们的目标没变,我们要从清虏手中夺回京师,还天下一个太平。” “要是大顺的旗帜倒了,那就把它再扶起来!” “我们要告诉大顺军的将士们,这一次,不只是要守住关中,我们还要再打出去!” “就和去年一样,挥百万之王师,席卷天下!” 李自成缓缓走回去,双手死死按住桌案,眼眸闪动,就连胳膊上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打回去?” “席卷天下?” 李自成喃喃自语,这一刻,只觉得周围天旋地转,连熏香的香气也闻不见了。 他的周身陷入一片黑暗,黑暗的深处,是一股将欲熄灭的火焰。 以往,李自成一直在害怕。 他怕要是守不住关中,他怕要是阿济格突破陕北,他怕张献忠攻破四川,他怕荆襄乱军无法收拾 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心底有一种悸动,这股悸动愈发膨胀,害怕的感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野心。 李自成也是男人,去过京师,坐过龙椅,体验到了手握天下大权的快感。 这股带领大顺军再次夺取京师,灭明破清的野心,轻而易举击碎了他心中这半年来的恐惧! 恐惧,在野心的面前,就像是一个在大人面前挥舞拳头的孩子,毫无取胜的机会。 李自成再度抬起头,眼中是久违的战意。 他转过身,人还是一样,但李自敬却立刻感受到现在的不同之处。 现在的李自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锐意风发。 “自敬,你说得对。” “不应该只将眼光放在关中,我大顺的将士们都应该知道,如今的抵抗,是为了来日的北伐!” “北伐京师!” “我能一次带着他们打进京师,攻灭明朝,就也能再带他们打进京师,消灭清虏!” 李自敬浑身一阵,神情凛然,半跪下去。 “我李自敬愿率领前营诸兄弟,替陛下稳固荆襄乱局,一直等到我大顺再次北伐的那天!” “到时候我大顺要灭的,是清虏!” 李自成十分吃惊,连忙走过来将李自敬扶起。 “你这是做什么?” “你我可是亲兄弟,如今这天下,我李自成只有你这一个亲兄弟。” “私下我不自称朕,你也不要再叫我陛下,我们是兄弟,是家人,你不是我的臣。” 李自敬听着这些话,眼中微动,只觉得心中有一扇无形拒人之外的大门,似被打开。 第五十一章:顾君恩 “差点忘了,今日叫你是来干什么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将手搭在李自敬肩上。 李自敬颇有些疑惑,心中不明所以。 “此去荆襄,沿途四五百里匪寇成群,地主土寨多入牛毛,联保相抗我大顺。” “这些土寨不足为虑,见我大顺旗号,必不敢来扰,但也对关中联结荆襄有所阻碍,路途不畅,也难情报通传。” “我已经决定,要尽早将这些土寨拔除,一来补充些辎重给养,二来维系地方治安,保护小民。” 说着,李自成眼中的杀意为之一清,转而向外大声笑道。 “为兄知道,你没去过荆襄之地,到了那少不得两眼一抹黑,需得给你找一个向导。” “叫他进来吧!” 大门应声打开,两名中军老本兵正侍立养心殿外,一名身材微胖,一身灰衫,头戴网巾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见过陛下!” 李自成招手示意他过来,脸上满是笑容。 “齐候,你这次要见的不是朕,是朕的这个弟弟,快过来吧。” 齐候? 李自敬微微一怔,上下打量起此人。 这个什么齐候,算是目前李自敬见到过顺军中,身材最为矮小的。 其实此人本身不算太胖,但由于比较矮小,约莫只有一米六左右,所以显得一副圆滚滚的样子。 李自敬在打量的同时,这人也望了过来,一双眼睛虽小,却贼亮贼亮透着精光,眯起来几乎只能看见一道缝。 “下官不才,受陛下信任,僭居吏府侍郎,封齐候,掌文谕院,姓顾名君恩,见过小闯王!” 顾君恩后退几步,上下打量一番,不住点头,滑溜溜的脸上满是油腻之色。 “近日在西安城中,关于小闯王的传言当真不少,小闯王如今可是名气显露啊!” “大家都说,潼关之战小闯王力排众议,使用穴城法破袭多铎大营,似有着三头六臂一般。” “在下当时便想,小闯王若有三头六臂,当今永昌天子,岂不是六头十二臂了?” “如今总算是见到真人,这下可以回去与那些人吹嘘一番,好堵住他们的嘴。” 这一番话下来,李自敬顿时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顾君恩,生出了些许的好感。 历史上的顾君恩,李自敬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此人是李自成早年帐下的一个谋士。 顾君恩的地位远不如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受宠程度也不如精通占卜寻卦方术的军师宋献策。 所谓的文谕院,实际上就是李自成去年进入京师时,将吏部四司之一的文选清吏司改了个名,职掌相同。 而话中的吏府,也就是前明的吏部改了个名称。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在襄阳建政,规定了野战五营及各地驻防军的军制后,同时设置了吏、户、礼、兵、刑、工六府,职权等同于明朝六部。 这些大顺制度,李自敬在后世的时候都看过,因此顾君恩自我介绍以后,便对他在大顺的地位略知一二。 不知道大兄叫此人过来,是打着什么意思。 想归想,李自敬也还是一副笑脸相待,连忙摆手推脱。 “哪有我的什么名声,全都是中军弟兄用命拼杀,再加三分天时,运气罢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很是满意的看着李自敬,随后用询问的眼光看向顾君恩。 “怎么样?” “朕之三弟自敬,此番得立大功,却如此的谦虚谨慎,在潼关时连头功都没争过一句,还是不错吧?” 顾君恩连连点头,一笑起来,小眼睛直接变成月牙似弯弯的一道缝。 “黄公好谦,不外如此啊。” “小闯王行事谦虚谨慎,又懂得火器操作之法,看来荆襄大局有望平定了。” 李自敬这才听明白,这顾君恩要和自己一起去荆襄? 正要说话,却听李自成笑着说道。 “朕还没来得及说,自敬啊!” “齐候是钟祥人氏,对湖广很是熟悉,在当地也有些脉络,为兄派他与你同去,也能放心许多了。” “到了襄阳,先与为兄回信一封,自敬若是不会写字,大可叫齐候代笔,总之要让为兄知道你何时安全抵达。” “至于襄阳局势,容后再报不迟。” 李自成凝眸注视着眼前,微微叹息。 “自敬啊,这些年来,你还是头回离开为兄身边独领一军,节制一方。” “如今荆襄局势混乱,明军清虏尽皆虎视眈眈,若在不行,权且退回西安,为兄另派人去便是。” “切记,不可亲冒矢石,丢了性命!” 李自敬神情一凛,这般关怀,就算是块石头,心里也该是被焐热了。 至少对于李自成,现在的李自敬渐渐生出了尊敬。 “大兄放心,今日教诲,臣弟谨记在心。” 顾君恩看着两人这般的兄弟情深,虽未说话,眼睛的一道缝中却精光涌动。 三人一日畅聊,所说的都是关乎荆襄局势之事。 李自敬因为也是真心想在乱世立足,以求活命,所以听的很仔细,每到疑惑之处便立即发问。 李自成和顾君恩也都轮番解答,一个告诉理政管军之法,一个介绍荆襄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地势优劣。 等李自敬走出秦王府却是发现,天色不经意间竟已经昏暗,夜色一片朦胧,笼罩在西安城上。 由于战时,大顺军在西安城内实行戒严政策。 每到黄昏时分,城内便杜绝一切声音,沿街店铺民居各自门窗紧闭,原本呦呵不绝的商贩摊位,现在也不见一个人影。 来时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现在已经是一片安静,只有大顺军巡逻士卒们沉重的脚步声响彻不绝。 顾君恩与李自敬出秦王府后便是分别,据他说,是去准备临行之事,等到了荆襄会有用处。 李自敬也便原路返回,来到西侧安定门外瓮城。 前营的大纛飘扬在空中,但这是旧式大纛,上一任前营制将军谷可成用的。 李自敬的大纛和旗号还在制作,不出几日就会完成更换。 在郝摇旗的指挥下,前营在瓮城中的临时驻地已经布设完毕,辎重骡马老营所在,各有章程。 李自敬微微扫望,发觉营中寂静一片,大多数士卒都已经休息,只有少数几个人在值夜。 当然这不是野外,值夜的人手不必安排太多。 而李自敬也还没有选出新的军官队伍,对于值夜等事不甚了解,也没有事先吩咐,因此今夜式同旧制。 李自敬一路轻车熟路,来到中间大帐外,见到郝摇旗正目不转睛地护卫在门口。 见李自敬回来,郝摇旗迎上前来。 “制将军,吴兆胜来了,在营中等了你一下午。” 第五十二章:大礼 “你怎么在这站着?” 李自敬听了这话,微微颔首,但并没急着进去,却是上下打量一番,看着眼前的郝摇旗,似笑非笑。 对于吴兆胜这个人,李自敬没什么好印象。 吴兆胜在历史上曾是明辽军,在辽东降清,入关后随多铎南下,领一万汉军绿营。 潼关之战时,吴兆胜在挖通隧道前,都是不遗余力地做二鞑子,执行起多铎的命令毫无顾忌。 这也足以证明,他后来临阵倒戈,在潼关之战时投降大顺,只是性命攸关而已。 这样的人,难说对大顺到底有多少忠心。 三姓家奴,不外如此。 对于这样望风使舵的人,李自敬是根本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也根本不愿意见。 明末就是这样的汉奸多了,才能让数量稀少的旗人统治了天下。 他愿意等,那就让他等着。 “大帐军备重地,不能没有防备,制将军还没回来,卑职回去也是无事可做。” 郝摇旗面色肃穆,忠厚的脸上尽是一丝不苟。 李自敬看着他的样子,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郝摇旗,实在是憨得有些可爱,这种事情何必非要亲自来做,随便找个老本兵来就行了。 李自敬其实没那么多可挑的,靠在大帐一侧的木柱上,环手于胸,上下打量起来。 历史上来说,郝摇旗在大顺没有得到重用,屡不得志,如今也是主动投到前营来。 这段时间以来,郝摇旗办事都很认真,虽然一直都只是个掌旗官,扎营章程却也甚为熟悉。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军中得不到重视? 李自敬盯着郝摇旗的侧脸打量,心道看来这个郝摇旗,还是有事情瞒着自己没说。 “辛苦你了,站累了叫人来替就行。” 李自敬想了想,却也没问,只是拍了拍郝摇旗的肩膀,整理身上的箭衣,走进了自己的大帐。 这处大帐,位于营地最中间位置,内中也最为宽阔。 大帐的正北侧放着一方桌案,摆有些许的军中文牍,文房四宝正静静躺在上面。 大帐内比较空旷,除桌案外,只有几架设盔甲武器的几个架子,以及用作给将领们商讨军务坐着的椅子。 至于地图、沙盘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的。 吴兆胜正坐在其中一个椅子上闭目养神,昏昏欲睡,看样子的确是等了有一段时间。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右肩。 “是谁!” 吴兆胜悚然一惊,直接跳了起来,两手在身侧不断游走,下意识就想要去拔刀。 却忽倏想起,他的佩刀已经被帐外看护的郝摇旗收走。 这时他才看清楚眼前,上下打量一番,连忙半跪下来。 “啊!” “是小闯王回来了,卑职还以为” 李自敬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的表现,不过很快,眼中也起了笑意,缓步走回桌案后坐好。 “军中还是称呼职位好些。” “吴将军觉得呢?” 吴兆胜一愣,随即连连说道。 “是是是!” “小闯王,哦不,卑职参见前营制将军!” 李自敬这才微微一笑,看着他再度坐下。 “吴将军临阵反正,降我大顺,功劳可是不小,如今来到西安,比起那清虏大营,可还习惯?” 吴兆胜尴尬一笑,不敢怠慢。 “还、还行!” “陛下不以降将视我,册封为中军武威将军,西安城中繁华,百姓思定,真是可喜可贺!” 李自敬微微颔首,对这样的话并不是很感兴趣,脸色淡了下来,随便拿起一份文牍,随口应道。 “看来吴将军观察得还挺仔细啊!” 吴兆胜心底陡然一惊,低眉微瞥,却见李自敬此时正垂头看着公文,这才松出口气。 这话李自敬也是随口一说,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含义,等了一会儿发现吴兆胜没搭腔,这才是抬起头。 “吴将军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有话直说吧!” 吴兆胜好似被吓了一跳,额上直冒冷汗。 如此一来,就连李自敬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平白无事的,这家伙在紧张什么? 李自敬不会觉得是自己王霸之气显露把他给吓的,当即拧起眉毛,手中的文牍也渐渐放下。 吴兆胜随即眼珠一转,谄媚笑道。 “卑职听说,制将军前些日子在找兵书,卑职偶然得了一本,特来献给制将军。” 说着,吴兆胜站起身,颤颤巍巍地从甲胄里取出一本兵书,恭恭敬敬呈到桌案前。 李自敬接过来一看,有些吃惊。 “武经总要?” “这东西,你从哪找到的?” 李自敬来回翻看,很快确定了,这就是后世在图书馆里曾拜读过的那本武经总要,显得十分惊讶。 这本武经总要看起来很有年代感,书页泛黄,内中字迹磨损比较严重,还有缺页的情况。 吴兆胜发现李自敬的表情很高兴,心底一块巨石落下,脸上谄媚的笑容更是明显。 “此为刻本,是卑职偶然寻得。” “潼关战时,伪豫亲王多铎便曾说过,识破伏兵非刘芳亮所为,大顺军中必有能人。” “偏偏却没想到,是制将军深谙兵法韬略,识破了伪豫亲王多铎在大营外的伏兵!” 吴兆胜近前两步,脸上笑容堆积,如同菊花绽放。 “卑职听闻来西安路上,制将军到处寻找兵书,苦寻无果,卑职不懂兵法,也不识字,交给制将军也好物尽其用。” 他说话的时候,李自敬注意力基本都放在手中的武经总要上,很快便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本武经总要不是原本,也不全,应该是有上下两集,这只是上集。 不过下本有没有其实意义不大,下本中主要介绍的,是占卜方术,李自敬只要上集那些宋代的军事制度便可。 李自敬即将独领一军,却毫无经验,至于荆襄政务军制,也都是一无所知,心里一直有些发虚。 如今得到了这本武经总要,至少可以依样画葫芦,可真是如虎添翼,顿时安心不少。 “金陵唐氏文林阁。” “看来,果真是刻本没错。” 李自敬将武经总要翻到最后一页,果真在落款处见到了一方小印,刻有文林二字。 想到不是原本,李自敬心中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本书对李自敬现在摸清楚军队制度至关重要,既然是拿到手里了,便断无再交还回去的可能。 只是,这家伙突然给自己送了一份大礼,到底是想干什么? 总不能是突发善心,然后就在这等了一下午吧? 想到这里,李自敬的目光渐渐从武经总要上移开,看向一脸谄媚,似有所求的吴兆胜。 第五十三章:天命 李自敬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本身对吴兆胜这样的人,心里也并不想说太多话。 几番假笑,已经将李自敬为数不多的心气耗光。 若不是看在这本武经总要的面子,李自敬可能现在就要直接下逐客令了。 “开门见山吧,吴将军,你想要什么。” 李自敬将书放在桌案上,双手置于桌上,直直盯着眼前。 经历过这么多事,李自敬的眼神也有所变化,没有了一开始与人对视躲闪的习惯。 眼光相交,胆虚不敢直视却是吴兆胜。 “卑职听闻,制将军肚大能容,而卑职降大顺以来,寸功未立却屡受大恩,实在是惭愧。” “所以” 他浑身颤抖,半张着嘴,随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卑职想制将军能收下卑职部下这四千降卒,卑职想追随制将军前往荆襄!” 李自敬眼眸微凝,身形定住,一动不动。 随即,缓缓望向帐外,郝摇旗那如铁塔一般魁梧的身影。 肚大能容,这又是什么时候传出去的? 李自敬自问也没容过几个人,莫非是收留郝摇旗的消息,传到大顺军中了。 这消息传散,如此惊人吗? 几天的功夫下来,什么文韬武略、懂识火器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了个肚大能容。 李自敬实在是没想到,这个时代的流言蜚语,杀伤力竟然如此之强,传散速度如此之快,丝毫不亚于一支疾射的箭矢! 现在这些都是好消息,倒是无伤大雅。 可要是以后传了点什么坏事,会不会也和现在一样,几天的功夫军中内外,所有人都知道了?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啊! 流言可以杀人于无形,李自敬的眼眸渐渐阴沉下去,看来以后这方面需要防着点了。 至少,有些事不能明面去做,得演演戏才行。 看着跪在帐内,连头也不敢抬起的吴兆胜,李自敬心里实在是有些为难。 吴兆胜这个人历史上没什么太大名气,记载也是寥寥数笔,根据记载来看这人就是个墙头草。 现实情况也差不多,先降清后降顺,现在又忽然提出想跟着自己去荆襄。 说实话,李自敬不想带他。 他手下那四千清军绿营也不可靠,带在军中无异一颗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要炸。 可这大礼 想到这里,李自敬垂眸看了看摆在桌案上的武经总要,这份兵书对于目下了解军队制度来说,又比较重要。 “制将军?” 眼见李自敬没有反应,吴兆胜慌了。 他膝行上前几步,头磕得咚咚直响。 “请您一定要收下我,在西安有很多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刚投降的绿营,都管我们叫二鞑子。” “制将军能收下帐外那位,为什么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呢?” 听见这些话,李自敬眼眸微动,手指不经意间,一下下敲在桌案上,发出“梆梆”的响动。 “你先起来吧。” 吴兆胜闻言,连忙起身。 他的汗水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浸透了衣衫,满眼期待和忐忑。 李自敬站起身,在吴兆胜的目光中缓缓向前,来到武器架上,将自己的那把雁翎刀取下来。 这把雁翎刀,跟随李自敬两番血战,已经是不复最初的锋芒,但寒芒毕露,多了许多的煞气。 见到这般场景,吴兆胜更是不明所以。 他两眼发直,连连自语,又惊又怕,双腿也不听使唤,像筛糠似的乱颤起来。 “我可以收下你还有你的绿营们。” 李自敬紧紧盯着雁翎刀,透过光滑的刀身,窥视身后吴兆胜的动作和表情,缓缓张嘴。 “但丑话说在前头,我李自敬不是什么圣人,肚大能容,那要分是对谁。” “忠心听命的,我待如兄弟。” “背叛我的,我不会留情。” 李自敬忽然转身,吴兆胜浑身一震,连忙移开目光。 “你和你的绿营,暂且在安定门瓮城扎营,日常集训,岗哨等事你自行安排,但要与前营分开。” “对了,你们这四千人还没有棉衣吧?” 李自敬忽然询问,吴兆胜闻言一愣,随后木讷的道。 “还、还没有” 李自敬微微颔首,淡淡说道。 “既然已是我前营的人,一切自然照旧,你这四千人,视同我前营普通士卒。” “所赔给的棉衣、箭衣和甲仗,我会去向陛下寻求。” 吴兆胜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切视同普通顺军士卒吗? 自从在潼关降了大顺,吴兆胜就没受过几个好脸色,连棉衣也不给发,饷银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连平时吃饭,都需要等各营大顺士卒用完,他们才能上去捡一些残羹剩饭。 他直接呆住了,久久才是回过神来,连忙跪在地上。 “谢制将军!” “制将军大恩,卑职不敢忘怀!” 李自敬放下雁翎刀,缓步走回桌案。 “至于你在前营中的职位,就如陛下册封给你的一样,作为武威将军,照常管理营务。” 武威将军,相当于三把手。 只不过李自成册封给他的,应当只是一个虚衔,管不了其他的大顺士卒,只能管这四千绿营降卒。 李自敬也没明说,就是要看看这个人到底会怎么办。 如果吴兆胜敢插手自己的本部前营,李自敬也不会干坐看着。 “卑职谢过制将军信任!” “好了,你退下吧。” 李自敬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吴兆胜,眼眸微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自敬不会轻易信任这个历史上的三姓家奴吴兆胜。 但这四千曾经是明军的绿营降卒,尽为青壮,的确是一支不错的生力军,战斗力都不错。 如果能把他们打散为己所用,不失为一个壮大前营的方法。 吴兆胜走出大帐,回到自己的帐内,一路神情紧绷,等到一名绿营降将上前卷起帘子,这才松了口气。 “将军,小闯王怎么说?” “他同意了。” 吴兆胜说着,眼中却有些犹豫。 “务公,你说咱们这么做对吗?” “这小闯王对我这批兄弟与顺军一切视同,还说要向李自成给兄弟们申请棉衣甲仗。” 这字务公,名作戴之俊的绿营将领闻言蹙眉,有些惊讶。 “你动摇了?” “这是英亲王的吩咐!你不是不知道英亲王的脾气,咱们要是不照办,等大清打进西安,岂有你我的活路?” “你真以为这些流寇侥幸打赢了一仗,就能和大清争天下?” 吴兆胜缓缓摇头,捂住脑袋,表情痛苦,接着竟然下了逐客令。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很乱。” “你先出去吧,让我静静。” 戴之俊冷笑一声,向外走去。 “你最好仔细想想!是这些蝇头小利重要,还是保住你我的性命重要!” “大清入主,是天命所在,不能逆天而行!” 第五十四章:长线 看着吴兆胜的背影,李自敬微微凝眸,随后将视线放到桌案上,一本编成于宋代的《武经总要》正静静躺着。 这本武经总要,算是解决了李自敬的燃眉之急。 李自敬之所以必须要拿到这本兵书,正因为它内容丰富。 这上集部分介绍了众多的古今战例,以及军事制度、选将用兵、阵法、山川地理、教育训练、部队编成、行军宿营、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等军事理论和规则。 特别是在营阵、兵器、器械部分,这本武经总要的每一页中都配有详细的插图。 李自敬将武经总要合上,起身走到帐外,心里也明白,宋代的兵书放到如今,只能是起到一定的借鉴作用。 至于真正的规则,还需要自己去慢慢增长经验。 “郝兄弟,你觉得此人可信吗?” 郝摇旗正一丝不苟地站岗,忽然听见问题,也是神情一震,随后转头看来。 “这” “我只会站岗,看不出什么别的。” 闷头干活的嘴不巧,李自敬微微一笑,知道郝摇旗就是这样的人,倒是来了兴趣。 “你只说对他的感觉就行,想到什么说什么。” 郝摇旗眼眸微动,铁塔般的身影晃了晃,高挺的鼻梁微微耸动,犹豫了好一阵子。 “感觉此人不怎么样。” 李自敬不置可否,心底也早猜到这个结果。 吴兆胜这个人无论在历史上,还是潼关之战的表现,都没有信任他的理由。 对于吴兆胜,李自敬早有决定,这次来问,只是对郝摇旗的看法很是好奇。 这郝摇旗自告奋勇来到前营,放着中军不待,只要自己不发问,一向都是沉默寡言。 对于自己手下的第一个护卫,或者说是军官也行,李自敬到现在还摸不清他的想法。 将不知兵,这是很致命的。 郝摇旗的忠义无可厚非,历史上抗清到底,是个好汉,这没什么说的,要不李自敬也不会放心把精骑交到他的手上。 郝摇旗有难言之隐,李自敬也不会故意去问,但却可以旁敲侧击,从他的回答看一看人品。 李自敬的脸上起了些许笑意,环手于胸。 “说说你的看法。” “回制将军,吴兆胜最近很不对劲,从潼关来西安这一路上,我见他在到处找人搭话。” “吴兆胜问东问西,如今又向制将军献殷勤,只怕是别有用心。” 郝摇旗说到这里,见李自敬的面色有变化,连忙补充。 “制将军您不要多想,我就只是那么一说。” 李自敬的脸色渐渐凝重,眺望夜空,这时候的星辰比起后世来明亮不少,万里无云。 沉吟半晌,却是说道。 “你是说,这吴兆胜除了来找我,还去找了别人?” “都找了谁?” 郝摇旗听见这话,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卑职夜里总是睡不着,就见到吴兆胜的人在营中来回走动,回西安后也是如此。” “吴兆胜找制将军前,先去找了两位权将军,光山伯、绵候、军师等人,他也都去见过。” 听到这些,李自敬冷哼一声。 “看来这吴兆胜说的好听,却是雨露均沾,每个人都去找过,还会投其所好。” “有意思” 李自敬微微捻手,转头说道。 “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并不信他。” 郝摇旗闻言一愣,下意识问了一句。 “那制将军为何答应他?” 李自敬微微抿嘴,收住笑容,走上前几步,随后转身似笑非笑看着郝摇旗。 “放长线钓大鱼啊,如果不答应他,怎么能引他入局,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说着,李自敬缓步走到营火旁,伸出手烤火。 火光倒映在李自敬眼中,目光灼灼。 “我李自敬还没有那么自大,也有自知之明,单凭一个潼关之战,哪值得让这么多人来投。” 郝摇旗睁大了眼睛,呆立当场。 李自敬和吴兆胜在营中的对话声音不小,加上驻地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已经休息,因此郝摇旗听的很清楚。 在郝摇旗的心里,其实是对李自敬轻易收下吴兆胜这批降卒很不满。 虽说当时潼关吴兆胜的左翼绿营参战较晚,死在这些清军手上的兄弟不多,但他们毕竟也曾是清军。 他们能投降大顺,便也能再摇身一变,重新变成对大顺军步步紧逼的清军。 所以郝摇旗在这件事上,其实和其他大顺将领立场是一致的,都不想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 但郝摇旗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他能插上嘴的,而且留下这批降卒,也不是李自敬做的住。 是李自成下令留这批降卒在军中充当生力军,只不过刚回到西安,还没来得及安排他们的去处。 若不是李自敬追问,他也不会吐露心声。 现在却是忽然发现,这位小闯王心思如此缜密,竟然是早就看出这个吴兆胜心怀不轨了。 郝摇旗挠了挠头,心中很是惭愧,想也没想,直接便是半跪在地,连连道歉。 “制将军,是卑职错怪您了!” “作为下属,却猜不到上官心思,错怪上官,卑职已经不能留在军中了!” “错怪我?” 正烤火的李自敬微微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走回去,将郝摇旗扶起来。 “要我说,你有这种想法还是好的。” “在前营内外,不能是我李自敬的一言堂,现在如此,今后更要如此。” “你们这些做下属的,有些额外的想法,就要及时提出来,不然我怎么知道?” “你看,这不就误会了?” 郝摇旗抬起头,与李自敬四目相对。 刹那间,两人齐齐一笑。 “快起来吧。” “如今前营,像你这么得力的下属课不多,吴兆胜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还要你多留意一番。” 李自敬站起身,来回踱步。 “根据郝兄弟你的说法,这吴兆胜来找我之前去见过不少我大顺的将领,甚至两位权将军也都见过。” “那你说说,他怎么偏偏就要留在我的前营?” 这却是把郝摇旗难住了,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也还是讪讪摇头。 李自敬微眯眼睛,望向营地之外的大片工坊。 西安定门瓮城的北侧角落,一座宏大的神机库正坐落于此。 “若说我前营比别营多的,也就是这临时驻地之外的这座神机库了,这里可是藏着不少火药。” “我怀疑,这个吴兆胜接近西瓮城,就是为了这座神机库,你不要打草惊蛇,这几天带人日夜暗中守在神机库内。” 李自敬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倒要看看,这吴兆胜打着什么小算盘。” 第五十五章:大训 翌日,清晨。 “梆梆梆——” 一阵急促的锣响响彻瓮城,方才还寂静的前营驻地,顿时起了无数的叫嚷和脚步声。 选锋出来的一百名精骑,几乎充当起了基层军官的作用,开始喝令着当前营的普通士卒们出营。 隆隆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兵刃相交,响彻在西安城的四周。 在回师西安以后,李自成没有一天的休息,第二天便突然下令大顺军全体集训。 按照李自成的规矩,大顺军诸营在无战事时,每隔上日,都要在清晨进行一次集训。 而且在清晨,他往往也会亲自检阅军队。 襄阳建政以后,李自成对大顺军老本兵的队列和令行禁止逐渐重视起来,时常突袭检阅。 “中权亲军总计六万余人,老本劲兵两万五千六百五十四人,已经全部到齐。” 刘宗敏身着青色箭衣,贯穿脸上的刀疤耸动不止。 在他身后,清一色身着青色箭衣,内衬有棉甲,腰挂战刀的中军老本兵整齐排列。 老本兵身后,是着甲率不高的中军普通士卒。 中权亲军是刘宗敏统领,是野战五营中兼职最为齐全,人数也是最多,最为精锐的部分。 在潼关之战正面冲破清军绿营大阵的三堵墙三万骑兵,就都是从这支中权亲军选出来的。 相比于去年北伐时期,现在的中军伤亡过半,中军老本兵在山海关会战被清吴两军夹击折损严重。 从巅峰时期的十五六万人,锐减到现在的六万人,老本兵也只剩下不足三万。 就是剩下的这六万多中军,有三万多还是留守西安的田见秀保全下来的,从潼关撤回来的中军只剩下两万多人。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早早站在台上,一手握着佩刀,凝眸扫望,心下嗟然一叹。 如今大顺军人马站在一起,校场人头攒动,旌旗蔽空,放眼望去,阵容依旧雄壮。 但是李自成知道,这与去年出西安时相比,已经少了太多。 这一年的时间过来,有无数的兄弟为了随他打进京师,消灭明朝,在他乡马革裹尸。 李自成的眼中闪烁精光,不能让这些兄弟白死。 绵候袁宗弟上前,高声说道。 “启奏陛下,我右营有部分人马留驻湖广,怀庆之战时末将调集总共三万多人。” “怀庆战后,我右营遭到虏酋多铎穷追猛打,主力如今部分转入湖广、山东,末将正在积极联络。” “潼关之战,我右营也损失不小,如今末将能联系上的都在身边,共有一万六千四百六十二人,老本兵有四千三百一十六人。” “全部到齐!” 在袁宗弟身后,是一众身着红色箭衣的右营大顺军,旗纛也尽为红色,一片鲜红招展。 刘芳亮上前,紧跟着说道。 “陛下,我左营——” 却见李自成在台上微微摆手,沉声说道。 “左营在真定与清军大战,而且一直跟在朕身边,损失情况朕知道,不必汇报了。” 刘芳亮一愣,旋即喊道。 “遵旨!” 李自敬前营的人马站在偌大的校场中,与中军、左营和右营一比,实在是少得有些可怜,就只有小小的一个方阵。 普通士卒和老本兵全算上也没到一万人,这种力量别说攻城略地了,自保都成问题。 李自敬站出来,恭恭敬敬说道。 “启奏陛下,我前营庆都一战为主力殿后,上任制将军谷可成阵亡,左右果毅将军不知所踪!” “总计六千四百五十二人,老本兵九百零四人,精骑一百人,悉数到齐。” 前营不只是人数少,就连军官也没有。 刘宗敏身后跟着的大顺将领从左右果毅将军,几个武威将军,再到其下的都尉,足有好几十个。 随便拎出来一个武威将军,部下人数都要比李自敬这个前营的制将军要多。 而李自敬的身后,也就一个郝摇旗。 前营原本的那些果毅将军、武威将军,没有一个留在李自成身边,不是在庆都战死就是失散各地。 李自敬也是今天才看到,前营的建制到底是被打成什么样子了,不对比不知道,站在一起真是吓了一跳。 弱,实在是太弱了。 这点人去湖广,只怕还不够左良玉和高杰塞牙缝的。 本来李自敬也还没考虑好,到底要不要留下吴兆胜手下那四千清军绿营降卒。 如今看来,之前的犹豫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没有第二种结果,这四千人必须得吃到自己的嘴里。 乱世之中,必须要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身。 畏手畏脚,难成什么大事,白给四千青壮都不敢要,这实在是有些优柔寡断了。 想明白这些,李自敬的眼神明亮许多。 这四千清军此前大多是名边卒,战斗力不低,只不过战斗意志很薄弱,对大顺也没什么向心力。 要是能同化进来,比招一万新兵都管用。 李自成微微颔首,随后侧目。 “丞相,前营的旗纛制作如何了,湖广之事不容再拖,最好在这几日就整军前往。” 牛金星没有看李自敬一眼,恭恭敬敬的回复。 “臣一回到西安,便立即给城中工坊下发公文,要他们加班加点,尽快将前营的旗纛鼓号等物制作好。” “前营人数不多,据臣估算,要不了日,就可以发配到军中了。” 李自成脸上这才满意,嗯了一声,随后踏前一步,亲自执起鼓槌,敲响战鼓。 “咚咚咚!” 李自成在第二天露面,甚至亲自擂鼓助威,用行动向大顺军众人表现了决心。 众人心中皆已明了,昨日大殿上一番话,这位永昌皇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要带领大家再打出关中。 李自成重新拾起信心,击鼓如雷,军心大振。 “呜呜呜——!” 校场上霎时金鼓齐鸣,步鼓隆隆,诸营的主力分散开来,各自结为军阵,开始操练。 激烈的喊杀声和步鼓声交织在一起,马队们翻身上马,在队官的带领下,摇晃着明晃晃的马刀,冲向眼前的草人目标。 李自敬翻身上马,“噌”地抽出雁翎刀,眼眸冷峻。 “起号!” 前营人数虽少,却正好适合毫无管理军队经验的李自敬。 上一任的前营制将军谷可成军纪约束不错,李自敬直接捡现成的,管理起来不像新兵那么有难度,什么都需要教。 管理起来,也得心应手。 “郝摇旗!” 李自敬走在众军之前,转身说道。 “卑职在!” 郝摇旗立即从李自敬身后踏前两步,半跪听命。 “令你领一队精骑,前往马场操练。” 郝摇旗也是没什么好犹豫的,立刻翻身上马,一声领命,率领整整一百名精骑奔驰而去。 李自敬在众人跟前来回踱步,由于是到任以来首次在这样重大的场合练兵,必须要准备齐全。 李自敬在昨夜看那本武经总要看到了后半夜,得到了许多见解,虽然很累,但心里充实多了。 眼眸一转,肃声说道。 “今日本营,不行操练,本将既为新任制将军,便有责任和义务,将前营再建起来。” “如此,也不负陛下重托!” “各部部总、哨总出列!” 第五十六章:赏罚 随着李自敬的话音落地,身着黑色箭衣的前营各部部总、哨总相继出列。 “报数!” 先是部总,再是哨总,一声又一声的大喝声连绵不绝。 可李自敬越听,神情越是变化。 前往西安这一路上李自敬也没闲着,除了找兵书,还把大顺的编制问题搞了搞清楚。 其实也不算清楚,因为大顺目前的军队编制问题很大。 就拿刘宗敏人数最多,建制较为齐全的中权亲军来说,是每二百人为一队,设一队长。 每两队为一哨,设一哨总。 每两哨为一部,设一部总,也就是李自敬最开始当的那个前营部总。 可一样的职位,各营领的兵力却是天差地别。 当时李自敬的本部一共只有五百多人,这还是吃了李自成亲哥的小灶,领了前营人数最多的一部。 然而刘宗敏的中权亲军,每一部都有将近一千人,虽说接连溃败过来建制也不全,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如今回到西安,各种军械辎重、甲仗粮草、兵员补充,也都是优先考虑中军。 根据李自敬的了解,这前营自从设立开始,就是野战五营主力中建制最少的,巅峰时期只有四万人。 庆都一战后,损伤极为惨重,原本二百名队长,只剩下眼前这七十四个。 一百名哨长,剩下四十六个。 四十个部总,现在还有十六个人。 其他的那些不是战死在庆都,就是跟其他人四散转入各地,想要联络上也不容易。 当然前营以前的数据也不准确,李自敬只是根据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四万人推测。 实际情况,可能会有出入。 但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纠结这些没太多意义,李自敬只想搞清楚手底下的情况。 听完报数,李自敬微微点头。 虽然没有果毅将军和武威将军这些能挑大梁的,基层军官也还有不少,损失不算很大。 但李自敬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么多的军官,兵就这六千多人。 本应该管二百人的队长,现在手下可能就有几十个人。 甚至有些队基本在庆都全军覆没,队员死的死散的散,只有队长活着回到西安。 兵不够,要那么多军官有什么用? 李自敬看着这些肃穆站定的部总、哨长、队官,微微凝眸,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人数不够,硬充什么主力营的门面也毫无用处,倒不如压缩一下编制,将一些部总、队官、哨长降职。 等以后有了更多兵源,再扩充编制不迟。 可是自己初来乍到,这些人能老老实实接受降级吗? 之前整顿军法的事情告诉李自敬一个经验,那就是军中之事,影响甚大,不能太想当然。 现在想要顺利压缩编制,还要恩威并施才行。 想到这里,李自敬在场中缓缓踱步,随后忽然伸手,大喝一声。 “取酒来!” 众人见李自敬将一碗酒端在手中,皆是不明所以,训练场中,一营主将却忽然要喝酒? 李自成也显然注意到了这边,凝眸注视。 “这碗酒,是我李自敬,敬给战死在庆都的谷可成将军,还有我前营的将士们的!” “更是我李自敬,提前为我前营准备的庆功酒!” 李自敬环视众人,见到众人嗡嗡议论,气氛渐渐喧闹,随即又是大喝一声。 “发酒!” 有人抬出了满满十几大缸酒,六千多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李自敬皆一视同仁。 无论老本还是普通士卒,每人都分得一碗。 手里端着酒,但是现在,知道了李自敬的意图,议论声渐渐减弱,都是肃然起敬。 这份敬意,不只是对李自敬的,也是对谷可成和战死在庆都那一战的前营弟兄们。 一个新来的制将军,从前又和谷可成没什么交集,能有这份心,在这些经历庆都血战的顺军来看,实在是难能可贵。 听到李自敬说的,就连许多部总的眼神都变了。 酒香扑鼻,醇厚而味浓,渐渐在场中弥散。 “为什么说是庆功酒呢?” 李自敬走入人群之间,走到哪里,那里的前营士卒便是让开一条通路,自发围拢在周围。 “因为我李自敬,要带着大家,给谷可成将军报仇,给战死在庆都的弟兄们报仇。” “前营不能就这么垮了!” 说到这里,李自敬定住脚步,猛然转身,扫视着一众前营的士卒们,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啪啦——!” 众人怔怔望着李自敬,场中气氛为之一静。 “哗啦啦——!” 片刻的安静后,前营士卒们都是将酒水喝了个干净,六千多只碗碎裂的声音,吸引了周围些许的目光。 清脆的声音,摔走的是前营多日来的萎靡不振和晦气,摔走的是前任制将军谷可成的时代。 迎来的,是以李自敬为首的崭新前营。 李自敬缓步走回到众人之前,看着气象为之一新的前营众人,微微点头。 人心可用! “《将苑·习练》中说。夫军无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 此话一出,众人果然是一头雾水,互相传达询问,但很多人根本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自敬也知道这些,所以看向众人,大声解释。 “意思是说,我们前营,是一个整体,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必不可少。” “如果毫无章法,那你们中就算拉出一百个人,也打不过一个敌人。” “可如果操训有度,进退如一,那就算只有一个人,作用也比得上一百个乌合之众!” 底下一片议论,很快有人站出来。 “制将军,那我们要是想做到这话中的一可当百,应该习什么练什么啊?” 李自敬赞许地看向眼下,指了指问话的这名普通士卒。 “这是个好问题!” “所谓习练,习的是章法,练的是阵列。” “你们中很多人都是摸爬滚打过来的,搏杀的本领不弱,欠缺的就是习练二字。” 李自敬说着,将一杆旗拿在手中。 “白日以旗纛为令,夜间听步鼓为令,这些都是我大顺军中的老规矩,如今一样适用。” “你们这些人,作为各队的队官,各哨的哨总,乃至一部的部总,可都知悉此法吗?” 李自敬环视众人,挑选一名部总,厉声喝问。 “步鼓如何为缓进?” 那部总瞪大眼睛,浑身一震,犹豫片刻后喊道。 “一步一鼓为缓进!” 李自敬又问。 “步鼓如何为速进?” 那部总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直接就回答道。 “十步一鼓为速进!” 李自敬眼底微微一怔,随便问了一个人,打算抓一个典型再顺便教规矩立威,没想到居然什么都懂。 不过想来也是,大顺军中的部总,也都是从普通士卒到老本、精骑一步步升上来的。 对于步鼓旗号等事,自然全都明白。 李自敬目光流传,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 “答的好,本将赏罚分明,当赏!” “集训后本将会去一趟伙房,叫他们准备一些肉粥!” “在他部下的人,今晚都可以再吃一顿肉粥!” 那部总闻言大喜,连人群中的前营士卒也都是骚动不已,不少人瞪大了眼睛。 “谢制将军!!” 第五十七章:整体 肉粥,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到的,在如今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最值钱的就是粮食。 用粮食去供养军队,尤其是几万,十几万人的军队,人吃马嚼,比任何开销都大。 肉粥这种东西,就连李自成也只有在潼关之战前提振士气的时候才舍得下血本。 如今在西安城内的几万大顺军主力,只有前营有这个福气,其他营的顺军都要眼巴巴看着。 这种赏赐,不算低了,比起拿到那些硬邦邦的银子,肉粥的诱惑力显然更大。 那一部的顺军士卒,皆因为本部的部总回答沾光,一时间人心靠拢,那部总的威望也提高了不少。 其余前营士卒,看见这样的情况,眼中怀疑的目光全都变为了渴望,只等着李自敬再问些什么。 李自敬却是没有再去问,开始在众人眼前来回踱步。 现在,李自敬的每一步,都牵动着前营数千士卒的目光,有人甚至吧唧着嘴,随时准备抢答。 “一步一鼓为缓进,十步一鼓为速进,鼓声连续为冲锋。” “这是我大顺军中的规矩没错,可我李自敬的规矩如今也该立一立了。” “我刚才说过赏罚分明这四个字吧?” “有赏,也就有罚!” 言至于此,李自敬的眼眸微微凝起,场内的气氛为之一肃,前营士卒立即站得笔直,抬头挺胸等候下文。 方才李自敬给那一部的赏赐深入人心,肉粥比百两白银的说服力更高,这些大老粗们,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新任的制将军,会说话算话,下的令不含糊。 气氛肃穆下去,李自敬微微点头。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昨夜夜读武经总要一书,李自敬特别看了其中的练兵条例,看到一句话时,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戳到了点上。 应进不进,应退不退,应坐不坐,应起不起,应簇不簇,应捺不捺,皆为临阵失仪之罪。 一支军队,想要真正形成战斗力,首先要做到识旗号,辩金鼓,明号令,分阵列,知进退。 也正因为前人智慧,让李自敬不至于在大训的首日不知所措,知道了从何开始练兵。 这些前营士卒,就算是普通士卒,也都是一路跟着李自成退过来的,底子都不错,欠缺的就是习和练。 这些人,与左良玉在武昌招揽的那些乌合之众有着天壤之别,是可以作为日后扩军的骨干练出来。 但这些都是农民出身的顺军将士,可不是和李自敬一样,看得懂明代繁体倒竖的兵书。 想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还需要用他们的话来解释。 李自敬微微作想,缓声说道。 “共作一个眼,共作一个耳,共作一个心,何贼不可杀?何功不可立?” “这句歌谣在明军之中传唱,诸位兄弟该是也都听说过。” “有没有人能说出,这句歌谣是何人传唱,从何而起?” 顺军中有不少人也是明边卒出身,在多年转战中投奔过来,闻言立即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李自敬静静站在原地,等待他们回答。 不多时,议论声渐渐平息。 “回制将军,此歌谣乃是戚继光在蓟镇练兵时所说,此后作为歌谣一直在蓟镇传唱!” “小的曾在蓟镇吃过几年饷,听过这句歌谣!” 李自敬看向说话的那名老本兵,缓缓点头。 “说的不错,今日集训后,你便可以去和他们一起吃肉粥了。” 那老本兵期待的就是这个,要不也不会如此尽力回答,闻言神色大喜,连忙单膝跪地。 “小的谢过制将军!” 李自敬冲他微微一笑,随后转身。 “我要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若想做到一可挡百,首先便是百人如同一人,令行禁止,进退如一!” “靠的是什么?” 李自敬走到战鼓旁,一手持旗,一手举起鼓槌。 “靠的就是它们!” “旌旗摇动,战鼓雷鸣!” “在战场上,这就是军令!” 猛然间,李自敬手中的鼓槌向旁侧的战鼓上一敲。 “咚!” 一声闷雷般的鼓声响彻在众人心中,可是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李自敬方才的讲话中。 就连军官们,也都是一脸疑惑,不知所措。 李自敬的神色阴沉下去,扫望面前的一众前营士卒。 “你们在等什么?” “一步一鼓!” “是要干什么?” 在李自敬再三的质问下,众人这才幡然醒悟,一步一鼓,是为缓进! 回过神来,前营的士卒们连忙七手八脚地向前,可还有人没反应过来,被后面的人狠狠撞倒。 一时间,个个摔了个七仰八叉,栽倒一片。 中军、左营、右营的人此时已经操练了有一阵子,见状都是将好笑又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两名中军将领站在一起,各个脸上都挂着冷笑。 他们本来就对李自敬这个毫无带兵经验的小闯王不太看好,如今一看,事情的确如同他们料想的一样。 前营在大训上出尽洋相,作为主力营,居然在西安校场连队列都走不明白。 队列啊,那可是最基本的东西,若是如此,这前营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吗? “那不是前营的人吗,这是在干什么?” 另一人不断摇头,语气中带有些许叹息。 “谷将军战死在庆都以后,前营就被打散了,如今新任的制将军小闯王虽然韬略不错,却毫无独领一军的经验。” “陛下让小闯王独领一军,很多兄弟都不是很看好,又派他去荆襄,也实在有些冒险。” 开始那中军将领脸上挂着阴森冰冷的笑,望向前营集训场地。 “就是,我看倒不如直接编到我们中军算了,省的在这丢人现眼,还号称是主力营呢” “潼关那一战,小闯王韬略的确令人信服,待在西安出谋划策,我看不逊于军师。” “如今可要他独领一军,还是已经被清军打残废掉的前营,我看还是太过高看他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转过头各自训练部下。 在他们身前,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顺卒们正整齐划一地伴随着鼓点前进,与前营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自敬看着眼前这一片乱象,脸上的表情愈发难看。 过了好一阵子,前营的士卒们才是再度将队列站整齐了,只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好看。 方才遭受非议的不只是李自敬,也有他们。 前营的士卒们这才明白,李自敬方才那一番前营是一个整体话中的真正含义。 的确,在外人眼中他们是整个前营,而不是自己站在这里。 但很多人心里不服,因为他们觉得,如果事先告诉他们,表现是根本不会有这么差的。 以往操练,都是事先告知要练什么,才会去练,这次鼓声实在是太突然了。 “制将军,小的不服!” 很快,有名部总一脸不忿的站了出来。 第五十八章:机会 “你不服。” 李自敬紧紧盯着这名部总,脸上的表情沉静得可怕。 “你们呢,都服吗?” 底下纷纷议论,很快便是统一了口径。 面对其余诸营的指指点点和嘲笑,对于这样的屈辱,只要是堂堂男儿,心中都不会毫无感觉。 “不服!” “我们都不服!” 李自敬环视众人,微微点头,语气更为严厉。 “我问你们,如果这是在战场,清军会提前告诉你们,他们会何时进攻吗?” 语落,场内一片肃静。 李自敬手持鼓槌,在战鼓前来回踱步。 “如果这个时候,清军突然来袭,我也要提前告诉你们,我要敲鼓了,快准备起来吧。” “有这么好的事儿吗?” “你是我们前营的部总!在外是要带兵的,这种毫无廉耻的话,你还真好意思说!” 李自敬缓缓摇头,看向那最初说话的部总,那部总闻讯一愣,脸上的不服气渐渐消散,垂头下去。 李自敬满脸冷笑,看向众人,目光锐利,如一把刀子扎到了前营众多士卒的心上。 每看到一处,那里的前营士卒便是羞愧的低下头。 “你是部总!在外是要带兵的,你还真好意思说!” “你们还真好意思说!” 李自敬指向外围的诸营顺卒,厉声质问。 “他们难道笑错了吗?” “令行禁止,你们做到了吗?” “不服气,就要把这股子劲头用到操练上,只有在操练时养成了习惯,在战场上你们才不会手忙脚乱!” 李自敬说着,脚步顿住,将鼓槌置于战鼓旁侧。 场中数千前营士卒,眼下都是鸦雀无声,一个个垂头望地,如同斗败的公鸡,心中再也没了任何不服不忿。 “军无令不严,令行禁止,就是我李自敬教给你们的第一个规矩!” “我不管别的营都是什么规矩,想在我前营继续待着,就要守我的规矩!” “前营无论何时,皆以鼓号为主,就算是你们在睡觉,听见鼓声也要给我立刻爬起来!” “没有这份心,怎么在战场活下来?” 李自敬指着潼关的方向,眼中精光闪闪。 那潼关的血肉磨盘,不只是他,在场的每一名顺军士卒都经历过。 李自敬说完,望向眼前那名部总。 “念你初犯,免于责罚,归队吧。” 那部总却是未动,眼眸闪动,猛然单膝跪地。 “制将军!” “卑职身为部总,未能及时约束部下,更要以身作则,卑职请求责罚!” 李自敬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好。” “好!” “那本将便依你之言,罚你二十军棍!” 那部总抬起头,直视着李自敬,站起身说道。 “谢制将军成全!” 两名顺军士卒上前,各执一棍,另有人将那部总在军前架起,随后分次杖下。 那部总也是硬气,二十军棍打满,从头至尾愣是没有吭出一声。 这二十军棍可不轻,负责的士卒也使了全力,直看得周围前营士卒心惊肉跳。 李自敬也是头回目睹这种场面,只见到那部总屁股上都被打得猩红一片,皮开肉绽。 二十棍打完,场内更是寂静,连围观的其余各营顺军士卒,都被这一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李自敬上前几步,将这部总搀扶到一名军医手中。 “这几日好生养伤,我前营的队伍,还需要你来带。” 那部总抬起头,满脸憋得通红,额上渗出斗大的汗珠,却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容。 “制将军,我没给咱们前营丢脸吧?” 看着这名部总恳切询问的目光,李自敬眼眸微动,面色略有动容,只觉得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自敬转过身去,虽然已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却还是掩盖不了声音中的微微颤抖。 “我前营还有你这样的部总在,才叫我放心。” “扶他去休息吧。” 听到了李自敬这番话,那部总也是微微一笑,咬牙坚持了许久的神色再也紧绷不住,直接昏迷了过去。 看着这名部总被军医用担架带走,李自敬站定在原地,久久未动。 这种军人之间的集体荣誉感,是后世没有当过兵的李自敬根本没有体会过也一时间无法理解的。 为什么别人的几句话,几道眼光,就要为了这口气去挨这二十军棍? 看着眼前这些眼神中投射出灼灼之光的前营士卒们,李自敬不禁有些疑惑。 这二十辊,在前营到底代表着什么? 李自敬甩开思绪,手持鼓槌,走到战鼓前再度敲下。 “咚!” 场内数千前营顺卒皆是浑身一震,前进一步,虽然依旧算不得整齐,却没了方才的混乱场面。 “咚、咚、咚!” 李自敬抡起鼓槌,伴随着连续的鼓声响起,众人都是撒开步子,整齐向前。 北风萧瑟,箭衣鼓荡。 刻印大顺二字的旌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李自成凝眸望向左侧,眼中闪烁着亮光。 在那个方向,前营的六千余名士卒,正在李自敬的鼓声之下整齐前行,每个人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整个前营萎靡不振的气象为之一新,六千人,走出了一万人的气势。 前营的各个部总、哨总和队长,站在队列之外,声声大喝,约束着军队的纪律。 李自成双眼轻眯,眼底深处的精光若隐若现,嘴角淡淡勾起,目光锐利有神。 观察良久,忽然说道。 “你说的不错,朕这个弟弟,或许真能是我大顺的机会。” 在他身旁,一袭青衫,腰间佩剑,一副士子风范却又兼有习武气质的年轻男子面露微笑。 “吴兆胜的事,陛下是怎么打算的?” 李自成转头看向李岩,叹了口气,静静说道。 “原本朕是打算找个由头,杀掉吴兆胜,将这四千清军绿营的降卒交给中军。” “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只有捷轩镇得住,交给别人朕都不放心。” “但如今看来,或许应该交给自敬试试。” “李先生觉得呢?” 李岩看向远处校场,目光像一把钢锥,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此刻的校场之中,中军、左营和右营的一些士卒操练都已经停了下来,很多人都是怔怔望着前营那六千人。 一开始在他们眼中的嘲笑,渐渐变为震惊。 李自敬初到前营,竟然就能将这些人训得服服帖帖,操训期间全凭鼓号行事,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废话。 这样的情况,是很多人都始料未及的。 第五十九章:城府 一日大训,士卒三三两两走回营地。 晚间的西安城很是壮美,一片漆黑之中,映衬着各家灯火,繁华中又透出些许的凉寂。 李自敬无心欣赏,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营地。 刚来到营地,郝摇旗便是赶来。 “制将军,卑职有事禀报。” 看着郝摇旗的神情,李自敬微微凝眸,看郝摇旗的眼神,就知道出了大事。 两人脱离队伍,走向偏僻之处。 “什么事?” 郝摇旗顾盼左右,四处无人,除了摇曳的灯笼发出昏暗的灯光外,这里都是非常安静。 “昨日制将军要卑职留心吴兆胜,怀疑他接近安定门另有目的,制将军所料如神,这二鞑子果真没安好心。” 李自敬一听,倒是不无意外。 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自敬和吴兆胜井水不犯河水,也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如今忽然来投,一定另有目的。 对于自己,李自敬一向是看得很清楚,闻言眼神中的疲惫为之一清,打起了精神。 “日间操训时,吴兆胜部下的参谋戴之俊使人潜入神机库,尤其是在堆放火药的地方停留许久。” “看来,他们的目标是城中火药库。” 李自敬闻言神情一凛,望向安定门北侧神机库方向。 “制将军,是不是该收网了?” 郝摇旗面露杀气,将手缓缓按在刀上。 “卑职去将吴兆胜和戴之俊这两个二鬼子的行踪告诉陛下,不能让他们得逞。” 李自敬目光不断在神机库方向流转,沉吟半晌。 此时,前营的进入驻地的队伍已经接近尾声,在各部总、哨总的指挥下也算井然有序。 这些顺军士卒几乎都是老兵,不是什么都需要教导的新兵。 李自敬缓步走向大帐,望向悬挂在空中的明月,冷冷一笑。 “陛下那儿,我亲自去一趟,你不要打草惊蛇,就当什么都没发现,照常安排营务。” “你明日只管带人看住神机库,等我命令行事。” 李自敬走入大帐,静静看着帐内摆放的盔甲。 这件事只能这样处理,吴兆胜和戴之俊,是城中数千投降清军的主心骨。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贸然抓起来杀了,只会将这这些清军降卒推得越来越远。 李自敬深知,想要在荆襄起家,在乱世立足,离不开任何助力。 李自敬想要招揽的不是这几千降卒,而是利用人言可畏的传言,给前营打舆论战。 绝对绝对,不能传出去坑杀清军降卒的事情。 不然,以后恐怕招降任何部队都是问题。 吴兆胜和戴之俊到底有什么想法,李自敬不知道,他只知道,引蛇出洞是最好的办法。 得做一个局,引吴兆胜和戴之俊入局,逼他们露出马脚,让自己站在制高点。 李自敬手指微捻,心中也不太明了,这个局到底有没有作用,吴兆胜和戴之俊会不会乖乖的跳进来。 “制将军这是何意?” “那吴兆胜和戴之俊没安好心,抓起来砍了万事大吉,何必如此麻烦?” 李自敬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郝摇旗,眼神中微微带着些许的阴森和煞气。 “我的话还需要重复多少遍?” 郝摇旗一愣,这才猛然间明白过来,他是有些僭越了,连忙单膝跪地。 “卑职不敢!” “卑职这就去准备!” 李自敬的表情这才好看了些,微微颔首,随后抬起脚直奔秦王府的养心殿。 大顺军在西安仍旧施行戒严政策,城内四处一片寂静,巡逻的兵丁一队接着一队。 集训过后,李自成便是回到养心殿内处理军务,桌上一份又一份告急的塘报,使他目光渐渐凝重。 前些日子李自成是睡不着,回到西安这两天却是无心睡觉,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大顺各地局势上了。 刚有困倦之意,李自成打了个哈欠,却是忽然听到殿外传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小闯王来了。” 一名身着青衣的中军老本兵推门而入,坐在桌上处理军务的李自成闻言抬眸。 没什么迟疑,李自成说道。 “叫他进来。” 李自敬轻车熟路地走进养心殿,待那老本兵将门紧闭,才是行了一礼,躬身说道。 “臣弟见过陛下。” “臣弟此来,是有件事请求陛下。” 李自成手中拿着塘报,微微一笑。 “自敬啊,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有什么要紧事吗?不能明日再说?” 李自敬抬起头,语出惊人。 “陛下,臣弟怀疑吴兆胜和戴之俊,意欲谋反作乱!” 李自成目光错愕,手中塘报不自觉掉落桌上。 “你说什么?” “朕对他们不薄,他们为何叛我?” 半晌,李自敬忽然哈哈一笑。 “自敬啊,你多虑了!” “你前营兵少,正需要这四千降卒补充兵员,如今各营兵源都缺,可没有什么多余的青壮补给你了。” 李自敬闻言一愣,连忙解释。 “陛下,臣弟不是来要兵的!” “臣弟的部下郝摇旗,在白日集训时发现,戴之俊秘密派人到神机库中,没安什么好心!” “陛下要及早防范,神机库是火药重地,一旦失火有变,整个西安定门都要遭受波及!” “如果那个时候,清军忽然来袭,西安城还守得住吗?” 李自成心神一震,猛然间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朕本以为,自敬你变了。” “却没有想到,还是如此的幼稚。” “你看不上这些清军降卒,大可以和朕明说,你可以在西安多留些时日,等朕调集兵员拨给你。” “如今大顺有多困难,你不是不知道。” “你是朕的亲兄弟,朕不求你帮多大的忙,只是不要给朕添麻烦!” 李自敬瞳孔骤缩,话已经说道这个地步,想再解释的想法也随之淡了下去。 “既然如此,臣弟没什么好说的了。” “明日臣弟就领后营启程,前往荆襄。” 李自成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李自敬离去,随后脸上的怒火竟然渐渐消散下去,丝毫看不出有生气的意思。 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惋惜,缓缓摇头。 “自敬啊,就这点城府,怎么到荆襄去和那些人斗?” 李自敬刚才的表情,李自成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一句话下来,李自敬的整个人完全变了,脸上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再到满腔愤懑,全都写在脸上。 见到李自敬这么容易就被激怒,李自成的眼中有些失望,拿起桌上关于荆襄的塘报。 沉吟半晌,忽然说道。 “叫两位权将军过来,就说朕有要事吩咐。” 第六十章:聚鼓 “或许,是我太过心急了?” 回去的路上,李自敬心中愤懑之余,也从这次的事情里懂得了一个道理。 在这个乱世,别人都是靠不住的。 他所能依仗的,唯有手里的这把刀。 明明是一片好心,不信就算了,居然还会以为自己是看不上这些清军绿营降卒,过去求兵的。 走到神机库旁,不舒服归不舒服,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甭管有没有人信,李自敬都要照自己的计划来。 不能让吴兆胜和戴之俊的阴谋得逞,没有人防备,那自己去防备,按照原计划把他们逼出来。 “参见制将军。” 奉命把守神机库的哨总见到来人是谁,不敢怠慢,连忙行抱拳礼。 “嗯,神机库有没有什么动静?” 李自敬来回扫望,静静问道。 西安神机库是明廷在西北最为重大的军火库,内中存放的火药和军械甲仗十分庞大。 夺取西安后,更是作为大顺的国都所在,存放着非常巨量的物资。 一旦火药库被人炸了,整个西安的西门瓮城都要成为一片火海,到时候西安怕也就守不住了。 李自敬知道,自己的命运和大顺是绑在一起的,不能眼睁睁看着西安就这么被暗中破坏。 而且吴兆胜和戴之俊这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对神机库图谋不轨,李自敬还是没搞清楚。 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对方露出马脚,不如主动出击,逼他现身! 等吴兆胜和戴之俊的证据确凿,到时候看那李自成还信不信! 李自敬微微凝眸,望着宏伟的神机库主库房,心中凛然,微微颔首,嘱咐说道。 “西安神机库不容有失,如今神机库是我前营掌管,万一出了事,从本将开始都要受到追责。” 那哨总自是明白,笑着说道。 “放心吧制将军,有卑职守在这里,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李自敬其实已经知道白日有人潜入神机库的事情,闻言看了看这名哨总,但也并未声张。 权当不知道,走上前去,拍了拍这哨总的肩膀。 “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这几日弟兄们累一点,在我前营去荆襄前看住神机库,就没有咱们的事了。” 哨总连忙点头,神情恭恭敬敬。 在周围巡视一番,李自敬这才离开神机库,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歇息,想着明日的对策。 当夜,前营驻地以北。 吴兆胜在得到了李自敬的允准后,便带领投降的四千余清军降卒在安定门西北角落扎营。 其大营的对面,就是重兵防备的神机库。 李自敬刚离开神机库不久,便有一名降卒走进大帐内,垂眸说道。 “禀将军。” “小闯王刚在神机库外巡视一周,返回前营驻地去了。” 吴兆胜眼中有些慌张,连忙询问。 “他是发现什么了?” 那降卒想了想,说道。 “看样子是没有,应当只是例行巡视,神机库内外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多余的动静。” 吴兆胜还是觉得不简单,眉头紧锁。 “好端端的,李自敬去神机库做什么?” 戴之俊走进来,冷笑一声,坐在桌子上,替自己倒了杯酒。 “神机库毕竟是这些流寇的军备重地,如今交到前营手里,想必李自敬是害怕在他手上出事被追责而已。” 吴兆胜看着戴之俊将酒水一饮而尽,眼皮微跳。 “不太对劲!” “这李自敬在潼关富有韬略,连豫亲王的伏兵都看得出来,若不是因为他,尚善也不会战死在潼关。” 吴兆胜拳头紧握,眼中微动。 “你不要忘了,破袭大营的隧道就是这李自敬带人挖的,从我的脚底下挖过去,我居然半点都不知情。” “若说此人没点本事,做得到吗?” 戴之俊闻言,神色也渐渐凝重下去。 “的确,豫亲王的伏兵,不是一般人破识出来的。” “照吴都统这么说,这李自敬确实应该防着点,我去吩咐属下,这几日先不要动手。” 吴兆胜微微点头,神态趋于冷静。 “就这么办,告诉下属们,明日原定计划取消,不要轻举妄动了!” 第二天一早。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鼓响,响彻西安城内。 吴兆胜钻出营地,现在大顺军的鼓号旗语他也都有些熟悉了,这是聚兵的鼓声。 看来大顺军今天要有大动作! 戴之俊也跟着出来,同吴兆胜对视一眼。 此时此刻,前营驻地,李自敬也是一脸疑惑。 按理来说昨日已经大训过了,今日就不该有这么大的动静,忽然起了战鼓,难道是阿济格南下了。 疑惑归疑惑,军令如山,前营还是飞快的动作起来。 众多前营士卒开始在各部部总和哨总的带领下在营地内集结,一匹精骑从人群前奔出,往清军降卒驻地而来。 这身着黑色箭衣的前营精骑,环视清军营地一眼,冷冷说道。 “陛下聚鼓,城内除留下必要看护之人外,其余人等全部到城外校场集结!” 戴之俊微微一笑,上前说道。 “这位兄弟,我们这些降卒,日常操训都不跟着,如今聚鼓,就更没有我们的份了吧?” “我看,我们是不是不用去?” 那精骑冷哼一声,厉声说道。 “不行!” “这是本营制将军的特令,尔等四千降卒,视同前营普通士卒,聚鼓如常!” 那精骑环视这些手下败将,目光冷峻,满是不齿之色。 在他的眼里,是根本看不起这些人的。 吴兆胜连忙上前。 “这位兄弟烦请禀报制将军,就说吴兆胜谨遵军令!” 精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他一眼,微勒马缰。 “你们最好是如此,昨日制将军已经在大训时颁布本营新规,赏罚分明,提前到的有赏,有一人迟至,全队受罚!” 吴兆胜一愣,眼神更是恭敬。 戴之俊冷冷一笑,往底下啐了一口。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从前带过兵吗?侥幸赢了一仗,李贼居然让他带前营。” “什么赏罚分明,我看分明就是针对我们,看不起我们这些降卒!” 吴兆胜脸色阴晴不定,也是叹了口气。 “别说了,看看这李自成要干什么。” “聚鼓必有要事,是不是前营要去荆襄了?” 第六十一章:大火 这次聚鼓,是昨晚李自成的突然决定。 真实原因,就连李自敬都不清楚。 只知道昨夜在李自敬走后,李自成连夜召刘宗敏和田见秀两人到养心殿,似有要事商议。 西安城外,校场。 大顺军枕戈待旦,环列四周。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凝视向中间,嗓音浑厚。 在校场四处,布满了一些提前选好,嗓音洪亮的老本兵们,李自成每说出一句话,他们便会复述一句。 如此,能使场中的每一名顺军将士都听得清楚。 “汉中告急,张献忠兴兵来犯,贺珍独木难支,朕昨夜决定,刘芳亮领左营今日出发。” 说着,李自成端起杯酒,走到台前。 “朕以此杯,为左营的弟兄们践行!” 李自成将酒一饮而尽,随后交到一旁牛金星手上,在台上来回踱步,举起拳头。 “大顺必胜!” 话音落地,场中片刻寂静,随后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席卷而来。 “大顺必胜!!” 刘芳亮的左营将士人手分得一杯,喝完酒后,步鼓齐鸣,在众人的瞩目中走出校场。 吴兆胜看着这一切,眼中是深深的震惊。 他本以为是前营要提前到荆襄,还害怕计划出了纰漏,却没想到,是汉中出了大事。 看来这大西军来势汹汹,李自成是不得不分兵前往汉中,这对大清来说,是件好事了。 正想着,李自敬走过来。 “参见制将军。” 李自敬将吴兆胜扶起来,说道。 “一家的兄弟了,还见什么外。” “这是我与你承诺过的,你们这些降卒的军械甲仗。” “到达荆襄以后,你们便可以与我前营一同操练,军规赏罚,一切视同普通士卒。” “如果战场上立了军功,就是降卒,也可以升为老本兵,将家人接到老营保护。” 李自敬说着,微微一笑。 “你们也知道,如今大顺内部有很多人对你们抱有敌意,等到了荆襄,这一切会得到改观。” “我李自敬给你们的承诺,一定会说到做到!” 吴兆胜看着李自敬身后,这些连很多大顺军都没有的军械甲仗,彻底呆住了。 来的路上,吴兆胜心里还很忐忑。 因为大顺军看不起他们这些降卒,李自敬昨日刚立新规,按理就该找人立威。 这么重大的场合,特别喊他们这些降卒到场,很可能就是要用他们这些人杀鸡儆猴。 却没有想到,是要发给他们军械甲仗。 李自敬向后招招手,将一套箭衣、棉甲、棉衣接到手上,捧到他的面前。 “制将军,这这怎么使得” 吴兆胜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五味杂陈。 上次的话,吴兆胜心里很有触动,但也只当是李自敬说说。 却没想到,李自敬说的话这么快就做到了。 大顺军如今到处都缺物资也缺兵源,吴兆胜知道,李自敬要搞到这些有多不容易。 很多清军降卒,看着发到自己手中,与前营普通士卒一般无二的刀枪贺、箭衣和棉衣等物,也都是不知所措。 这其实不是东西好坏的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在清军之中,他们这些人也都是被当炮灰使,那些八旗老爷们,一向是看不起他们。 更别提会把他们这些绿营,视同普通满洲兵的待遇,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吴兆胜这个绿营都统,在多铎面前也基本就是端茶递水的角色。 在大营时,军务大事上根本是多铎的一言堂,吴兆胜是插不进去话的。 从未感受如此重视的他,一时间有些动容,捧着李自敬亲自交到他手上的这套衣甲,一时间无语凝噎。 士为知己者死,吴兆胜也曾是辽军将领,在辽东为了国家与建州以命搏命。 那段往事,如今早已不堪回首。 清军的狗当多了,再重新当回人就已经是奢望。 至少,李自敬是真的把他当人在看,而不是一个随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腿子。 吴兆胜的变化,戴之俊看在眼里,面上没什么动静,眼底的阴鸷却在微微涌动。 刘芳亮在西安休整几日,于今日率领左营主力南下驰援汉中的消息,传遍了西安。 一时间,群情激动。 大顺军没有要逃跑的意图,李自成也决意留在西安。 刘芳亮领左营主力南下,更是给了全西安军民吃了一颗心丸。 西安虽然四面受敌,但大顺军却有以一敌四的心气,在李自成的接连安排下,人心趋定。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锐意灭明的李闯王,他又回来了。 当夜,一匹快马赶到前营。 “陛下谕旨,令制将军李自敬,明日领前营并吴兆胜部降卒,驰援荆襄,节制东路诸军!” 李自敬接了谕旨,没有任何激动的神情,却是满脸担忧的望向神机库。 不知如何,吴兆胜和戴之俊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动静,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但郝摇旗所说,戴之俊暗中派人接近火药库,又是为什么? 这一夜,北风萧瑟,西安城中一片寂静。 由于刘芳亮领左营几万人马驰援汉中去了,西安城中的大顺军兵力减少很多。 铁甲叶子相交,穿着甲胄的脚步沉闷踏在地上。 熟睡中的人们都不知道,这是注定漫长的一夜。 “轰!” 深夜时分,城西猛然间一片猛然爆响,神机库上方一片的火光冲天,将城中照亮得如同白昼。 李自敬跳下草席,抓起雁翎刀冲出营帐,发觉整个前营乱作一团。 郝摇旗赶来,大声喊道。 “不好了制将军,火药库着火了!” 李自敬凝眸望向前方,之看到火光从西安定门而起,弥漫在火药库上空,滚滚黑烟冲天而起。 清军降卒大营内,也是同样的一片乱象。 “砰!” 吴兆胜穿着黑色箭衣,内着棉甲,一脚踹开了戴之俊的营帐,将还在睡梦中的戴之俊拎起来。 “你干的!?” “你没通知我,就自己把火药库炸了!?” 戴之俊睡眼惺忪,也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听见话中的意思,这才是困意骤然消散。 他挣脱吴兆胜的手,赶出营外。 却是见到,神机库火药库的上方火光冲天,黑烟滚滚而起。 戴之俊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像是早知道此事的样子。 吴兆胜追出营帐,盛怒之下抽出了雁翎刀,架在戴之俊的脖子上,嘴里唾沫横飞。 “你竟然敢瞒着我自己炸火药库!” “你是不是以为,这么干了,我就会跟着你再去降清?” “我告诉你戴之俊,汉军都统是我,不是你!” “你只是一个参谋,这种事还轮不着你给老子做主!” “是不是连你也要骑在老子的头上?” 感受着脖颈间的冰寒,戴之俊脑中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神机库方向又是一声爆响。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取消今夜的行动,是底下人自己干的!真的不是我啊!” 吴兆胜的脸色阴沉,冷冷一笑,扔出一张纸条。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纸条上,赫然便是戴之俊在傍晚时写给阿济格的密信。 密信中的内容正是吴兆胜受大顺军厚待,不可相信的警告。 第六十二章:人心 熊熊烈火,牵动着西安城中的人心。 各处的巡防大顺军士卒踏着急促的脚步在街道上穿行,一骑骑令兵呼啸而过,飞扑向城西。 火势愈发浩大,烧焦的气味飘散开来。 “火药库起火了!” “快去救火!!” 街道上,大顺军士卒的喊叫声遥相呼应。 房屋中,百姓们躲藏到一起,精美的雕花窗檐并不能完全掩盖住火红的那半边天。 老人抱着孩子,丈夫抱着妻子,妻子抱着儿女,每个人都惊恐不已,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整个西安城中的所有人,都被西安定门附近传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响牵动。 这个乱世已经够久了,他们再撑不起一场变动了。 每当到了这种时候,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便会感觉到活下去的艰难,回忆起和平的美好。 无论清军打到西安,还是城内发生暴动,任何一个结果都不是他们这些穷苦百姓能承受得住的。 所幸,在街道上来回奔跑的大顺军秩序尚在,火光浩大却没有乱象,这让城中的人心稍稍安定。 这至少说明,大顺军仍在掌控局势。 底下的人已经忙成了一锅乱粥,大顺最有权势的三个人,李自成、田见秀、刘宗敏,却是一直都没有出现。 李自成站在秦王府的外墙上,面无表情地凝视城西。 看着火光,李自成的眼中闪动,神情却极度冰冷,令人不寒而栗,如同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城西,安定门瓮城。 为预防火灾,西安城各处都存放有大水缸,水缸中被灌满井水,尤其在城西的神机库重地,水缸更是随处可见。 李自敬手持雁翎刀,站在火场之外,场地虽热,但他的心中却是冰冷彻骨。 在火焰炙烤下,李自敬的整个人身上都泛着火光。 身前身后,前营各部的人顾不上任何休息,提着大缸里的水,在火场内外来回奔走。 李自敬的眼眸微微涌动,根本想不明白,神机库是怎么着火的。 明明已经提前让人不间断的在神机库中巡查,怕的就是在这几天中出事,没想到最终还是被炸了。 真的是自己的疏忽吗? 李自敬的手在微微颤抖,之前想要引蛇出洞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感觉到十分可笑。 正想着,郝摇旗从神机库中冲出来,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身上的箭衣也被烧出了几个洞。 他停在李自敬身前,神情难看。 “制将军,火药库中并没有存放火药,卑职带人冲进去看了,火药都被人提前转移走了。” 李自敬闻言一愣,眼中的呆滞片刻清醒。 “也就是说,这场大火,只是烧了一个空库房?” “那些爆炸声怎么回事?” 郝摇旗接连摇头,粗喘着气。 “不知道,先前只听到是从神机库方向传来的,卑职带人冲进去后,便没有动静再传去了。” “卑职觉得,会不会是有人想要陷害制将军,用掌管神机库的过失,陷害我们前营?” 李自敬走到最近的水缸前,提起木桶灌满,走进神机库。 “这件事以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灭火,不要让火势扩散到关城!” 郝摇旗一愣,随后也提起桶水,紧跟了上去。 神机库失火,前营是最先发现的,也是最早动员起来的。 这一夜,整个前营都是身心俱疲,没有人顾得上休息,每个人都心神都被火光牵动。 李自敬带着人,在火场中穿行。 “制将军,他们来了。” 李自敬将水泼到火场中,听到郝摇旗的话,转头一看,却见到是吴兆胜带着那些清军降卒,各自提着水桶赶来。 吴兆胜的目光略有躲闪,手中提着水桶。 在他身后这些清军降卒的中间,有一个人正被五花大绑,嘴里也被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破布塞住。 被绑来的,正是戴之俊。 李自敬微微凝眸,将手中水桶交到身旁一名精骑手中,打量眼前这些降卒一番。 这些清军降卒人数不多,不是全部四千人都来了,触目所及,大概也就是一千多到两千的样子。 还有更多的降卒在营地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或是四散逃逸。 只不过,跟随吴兆胜来的这些人,已经全换上了李自敬白天给他们带来的箭衣,穿着和普通大顺士卒一般无二。 “怎么回事?” 吴兆胜单膝跪地,颤手将一张纸条交到李自敬手中。 李自敬有些疑惑的接到手里,只看了一眼,便是目光凝结,连气息也变得粗重。 发觉到变化,吴兆胜更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制将军!” “卑职知道,现在卑职说什么,您也都是不会信的。” “但请制将军最后相信卑职一次,让卑职带人帮您灭火吧!” 郝摇旗早就看这些降卒不顺眼,李自敬的神情渐渐阴沉,这些他更是看在眼里。 水桶被扔到地上,郝摇旗上前怒视吴兆胜。 “这火,难道就是你们放的?” 吴兆胜和李自敬的反应,让郝摇旗更是认定了这一点,怒从心起,噌地一声抽出刀。 “郝摇旗!” “退下!” 身后传来一声低喝,郝摇旗整个人呆立当场,随后转身,怒不可遏地指着这些降卒。 “制将军,这火肯定是他们放的!” “这种错事,难道要咱们前营的弟兄们,替他们背吗?” “明天陛下得知此事,一定归咎于我前营,到时候弟兄们,便更抬不起头来了!” 郝摇旗的话外之意,李自敬很明白,这是在劝自己把错误都推到这些清军降卒身上。 现在手里有了这张纸条,这就是铁证,没有人会觉得是前营看护神机库的问题。 只需要李自敬一句话,所有问题都会被推到吴兆胜和戴之俊这两个清军降卒的统领身上。 吴兆胜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那些前来归附的清军降卒,也都是垂眸望地,一句话也不敢说。 沉默半晌,李自敬抬起头,直视着郝摇旗。 “我还是不是前营的制将军?” 郝摇旗一愣,转瞬间便明白了李自敬的想法,熊熊烈火在他的目光之中闪动。 “制将军,这值得吗?” 李自敬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再去对吴兆胜有什么好脸色,只是提着桶走到缸前灌满水。 然后,一步步走向神机库。 “先灭火吧。” 周围众人,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位小闯王。 郝摇旗更是紧紧瞪着吴兆胜,最后还是将佩刀收了回去,气不过狠狠一脚将绑缚着的戴之俊踹翻在地。 “走!去救火!” 在郝摇旗身后,周围的前营士卒,也都是前仆后继提着桶奔入火场中,没有半点迟疑。 吴兆胜愣愣看着李自敬穿行在火场中的背影,只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随后,恶狠狠地盯住了一脸无辜的戴之俊。 第六十三章:密信 一夜救火,李自敬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精疲力竭,目光中透着难以掩盖的疲惫,手中的水桶不经意掉落在脚下。 身上的黑色箭衣满是焦灰,大火燃烧后噼啪的响声仍在耳边回响。 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天与地连接的一边,金色的朝阳播撒在西安城外的平原,大地也渐渐地光亮了起来。 四处一片焦黑,残垣断壁之下,前营的士卒们或坐或立,三两成群,沉默地注视这一切。 神机库的大火,被有惊无险地扑灭了。 城内大顺军调动的非常及时,加上平时西安城内有备无患的水缸也都不少,这场大火并没有来得及蔓延。 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枯焦味,曾经宏伟的西安神机库,后半部分都被烧成了废墟。 现在李自敬的心情很复杂,有愤怒,有不甘,更多的是不满。 在李自敬看来,昨日已经提醒过李自成,但他却以为自己是不愿意接收这些降卒而编的借口。 现在这种结果,李自敬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这不是自己的问题,更不是前营守备不力的结果。 带着这样的心情,李自敬来到秦王府。 突如其来的大火,使在场的一众大顺将领面色都很沉重,他们都和李自敬一样,一夜没睡。 高高立在阶上的龙椅空空如也,秦王府的大殿上,站满了大顺的百余文武臣将还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这场朝会的主人,一向提前到场的永昌皇帝李自成,今日却是出人意料的姗姗来迟了。 等待的时间,大殿上渐渐起了议论之声。 田见秀和牛金星,各站在武将文臣的首位,相比其余人的咒骂和讨论,他们两人倒冷静得多。 一向脾气暴躁的刘宗敏,这次却成了哑巴。 “趁着陛下还没到,在下提几句。” 牛金星站出来,沉声说道。 “驻守在西安定门瓮城的前营难辞其咎,需得为这场大火负主要责任。” 闻言,李自敬神情一凛。 牛金星的话却是还没有说完,看向此处。 “听说吴兆胜领潼关一战的清军降卒也驻扎在安定门,小闯王,可有此事啊?” 李自敬不知道这老狐狸又要打什么主意,只好是一板一眼的道。 “确有此事。” 牛金星听此,微微一笑。 大殿之上顿时起了些许的喧哗,许多人都不怎么关心这些降卒的去向,如今神机库起火,恰好这些降卒又在安定门扎营。 这一切,是不是有些太巧合了? 牛金星没有再说话,大殿上的议论也是逐渐加大,众多对降卒不满的大顺将领纷纷冷嘲热讽起来。 “这肯定不是小闯王的问题,那些降卒,和咱大顺向来不是一条心,就是他们放的火!” “这火肯定是那些降卒偷偷放的,前营人数少,安定门瓮城规模甚大,看护有失也情有可原!” 听着殿上的议论风向,李自敬微微蹙眉,紧紧攥着手中打算交给李自成的字条。 牛金星抬起手,在阶下来回踱步。 “如此,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稍后陛下来了,小闯王只需将此事全部推到吴兆胜头上即可,陛下也不会怪罪前营的弟兄们。” 李自敬紧紧盯着牛金星,似乎想要把他看穿。 这个牛金星,今日在殿上一直都是一副笑面虎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在教自己做事。 李自敬心里明白,一旦按照牛金星说的这么做了,这四千降卒就没有前营的份了。 吴兆胜和戴之俊都要死,这四千降卒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打散分到诸营。 到时候,前营还是那个最弱小的。 忙活了这么半天,又是发军械甲仗笼络人心,又是一视同仁,全都白费功夫。 正想着,殿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陛下来了!” 一声惊呼,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射过去。 脚步声愈发接近,殿上的喧闹气氛渐渐沉寂,传来的每一下脚步声,都仿佛踩在了众人的心头。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赫然出现在大殿门口。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整个大殿,眼神所过之处,人群为之一黯。 李自成缓步从殿外走入,一步步踏上台阶,来到龙椅前,回身静静扫望整个大殿。 整个过程中,大殿中的大顺文武们都是将目光紧紧盯在他的身上,没有人再敢贸然说出一句。 就连牛金星,都是立刻退到了文臣之首的位置。 一直以来,李自成还是第一次显露出这种令人几乎窒息的气势,就连看着他的侧脸,都是让人觉得紧张。 “昨夜大火,是怎么回事?” 牛金星立刻出列,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启禀陛下,昨夜安定门失火,小闯王的前营第一个到达,在救火时出了大力。” “这次失火,应当是与小闯王的前营无关。” 说着,李自成忽然将话打断,语气冰冷。 “朕问你这个了?” 牛金星浑身一颤,笑容僵在脸上,身子躬下去。 “是,臣说错话了。” “回陛下的话,昨夜大火,是驻守在安定门的清军降卒所放,臣提议,将吴兆胜和戴之俊两人押缚市场斩首。” “至于其余的四千绿营,暂且交到权将军的中营管带,中营人数多,这些降卒翻不了什么浪花。” 李自成微微环视场内,目光根本没有在李自敬身上停留,嘴角勾勒出一丝笑容。 “诸位兄弟觉得呢,是这些清军降卒放的火?” 刘宗敏和田见秀两人,今日都是异常的老实,从头到尾没有站出来说半个字。 若说生性稳重的田见秀不发一言,这倒有可能。 但以刘宗敏大大咧咧的性格而言,在发生这种大事之后,居然忍得住一句话不说? 李自敬观察到这些,眼神微微变动。 众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是抱拳行礼。 “回陛下,我等皆以为如此!” 李自成满意一笑,坐在龙椅上,微微摆手。 “既然如此,传朕谕令,抓捕吴兆胜、戴之俊二人,即刻押缚西市斩首。” “遵旨!” 一名青衣老本兵立刻抱拳行礼,随后转身走出大殿。 说完,李自成目光微瞥,正襟危坐在龙椅上。 他的眼神目视前方,眼角却是紧紧盯着站在左侧武将之中一声未吭的李自敬。 李自成的目光闪动,手指不经意敲打在龙椅的扶手上,随着那名传令老本兵的步伐远去,气息略微急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陛下,臣弟有事启奏!” 眼见那老本兵马上就要走出大殿,李自敬犹豫许久,是不得不说话了。 李自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四千生力军就这么被刘宗敏抢走,至少也得试试。 这四千名老兵对刘宗敏来说,只是些许的兵源补充,对一切才刚起步的李自敬来说却不可或缺。 李自成眼底精光乍现,但很快便被他平淡的面容掩盖,闻言这才第一次将目光望向李自敬。 “朕弟有什么话说?” 李自敬站出来,恭恭敬敬将字条呈上。 “这是臣弟所获,戴之俊给虏酋阿济格的密信,请陛下过目,再定夺不迟!” 第六十四章:赢家 话音落地,方才还寂静的殿上顿时议论纷纷,都是对戴之俊的这封密信惊讶不已。 李自成也是眼色一凝,捻手沉吟。 “丞相,读给诸位兄弟听听。” 牛金星将密信取来,淡然的神情微微一振,随后,有力的声音充斥了殿上。 “英亲王如唔,兆胜既降于贼,得厚待,心不专,恐为祸患,不可深信。” 密信内容很简单,就是这些出身农民的大顺武将也都听得懂,是清军绿营降卒二把手戴之俊,警告鞑清英亲王阿济格不要相信吴兆胜。 李自成看着眼前,沉声询问。 “丞相是怎么想的?” 牛金星手中拿着密信,对李自成第一个询问自己,心中很是洋洋得意,在阶下踱步,就是没有回答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道。 “陛下,臣以为单凭此信为凭,不足以信。” “安定门神机库大火,定是那些绿营降卒所为,吴兆胜作为这些绿营降卒统领,就算没有参与放火,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次神机库大火,就算是戴之俊自己放的,吴兆胜也脱不开干系。” 李自成手指不断敲打在龙椅的扶手上,看向阶下一众大顺文武,随后在刘宗敏身上停下。 “诸位兄弟呢,也都是这么想的?” 一直没吭声的刘宗敏,感受到目光,便是立即出列,抱拳行礼。 “陛下,额觉得,这密信是真是假无关紧要,趁此机会把这些绿营降卒一口吃了才是要紧事。” 李自成眼神一动。 “权将军的意思是” 刘宗敏的脸上露出些许煞气,冷笑一声。 “按我说,趁这次机会,把吴兆胜和戴之俊都给砍了,这些降卒打散,收编到我的中军。” “这样一来,岂不万事大吉?” 李自成愣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 “权将军真有你的啊!” 一众大顺文武,见李自成出了笑容,也都是哄堂大笑,殿上紧绷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清。 刘宗敏的说法显然深得人心,毕竟吴兆胜和戴之俊,这都是两个三姓家奴了,在辽东给明朝干过,降清又降顺。 这样的墙头始终是颗定时炸弹,没人想接管这个烂摊子,把这批降卒的领头羊全杀了,剩下的人也就不足为虑。 中军这么大的体量,塞进去四千人简直是不痛不痒。 “臣弟觉得不妥。” 既然站出来了,李自敬就不会让事情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不然这段时间全都白忙活了。 李自成脸上笑容一滞。 “自敬有什么想法了?” 李自敬的话,使得堂上笑容渐渐安静下去,众人都将目光投射过来,很多人的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他们都想知道,这位在潼关大放异彩的小闯王,到底还有什么鬼点子能说出来。 李自敬垂头望地,恭恭敬敬的道。 “臣弟以为,吴兆胜到底放没放火,这还有待商榷,如今吴兆胜既在臣弟的前营下辖,臣弟便也有管束不力之责。”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臣弟更该对吴兆胜这批人负责,还是将这些降卒继续交给臣弟处置吧!” 李自成看着眼前的三弟,眼神微动,眼底的一抹欣赏一闪而过,他面色不动,环视殿上。 “诸位兄弟觉得呢?” “朕这三弟,此前也没带过什么兵,出了这个岔子朕觉得也算情有可原。” “朕觉得,不如就给自敬一次机会,让他试试?” 众人闻言,一下子商议开了。 李自成看着大殿上,给田见秀使了个眼色。 田见秀随即出列,一本正经的道。 “陛下,臣以为可以一试!” 田见秀的官职是提督诸营权将军,有节制大顺五营的职权,留守后方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地位更高于刘宗敏。 只是他为人敦厚,不善于结党,在军中的嫡系本部不多。 有李自成提出意见,田见秀附议,在大殿之上更是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李自敬也纳闷地看着田见秀,心想素来与之毫无瓜葛,他怎么会突然站出来给自己说话。 田见秀眼眸微动,一板一眼的口气,却是杀机顿现。 “吴兆胜绑缚戴之俊投诚,便是有为我大顺效力的意愿,如果妄杀降军,恐怕于我大顺日后收编降卒不利。” “如今天下,各处十室九空,想要找到青壮已非易事,各地降卒少者数千,多则数万,是整军的一大助力。” “臣以为,既然吴兆胜有投诚之心,不若让他监斩戴之俊,再四处散播其完全投入我大顺的传言,以绝其路。” 李自成微微颔首,嘴角上扬。 “传朕谕令,神机库大火为清军奸细戴之俊所放,吴兆胜作为降卒统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令吴兆胜于西市监斩,明日午时三刻,将戴之俊斩首,首级悬挂城头,以儆效尤!” 刘宗敏没有再说话,对这种和自己无关的事,牛金星也懒得反对去露脸。 对牛金星而言,今日李自成第一个询问他的意见,就已经是十分让人高兴的事。 其它的事,他才管不着。 其余大顺文武也都对这些降卒不太感兴趣,既然吴兆胜没死,这批人始终就是烫手的山芋。 一众大顺文武齐齐拜身,高声赞同。 “臣等谨遵永昌皇帝谕令!” 李自成站起来,将目光望向李自敬,神情复杂,喜忧参半。 他心里明白,这场火压根不是李自敬的问题,更不是吴兆胜或戴之俊放的。 这场火,是李自成自己放的。 这一把火能为李自成创造一个堂而皇之除掉内奸的口实,更能留下大顺军和平收编降卒的美名。 对于如今缺兵少人的大顺军来说,这种名声是很重要的。 有了这种收编降卒的名声在外,才会有更多的明军、清军在战败之际选择投降。 因为他们知道,投降等于免死收编。 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把这批人杀的杀、散的散,那大顺军就会留下一个滥杀降卒的恶名。 在战场上,会有更多的敌人选择顽抗。 李自成的目光早已经透出这座小小的秦王府,观察着整个天下,现在他的野心很大。 区区关中之地,不再是他想要的。 对于李自敬这次的表现,李自成是喜忧参半,既有些满意,也很是担忧。 满意的是,李自敬坚守住了初心。 李自敬没有因为害怕因为神机库失火被追责,选择将事情推给手下人头上顶罪。 这样的美德,是很多人缺少的,也必定会受到万人追捧,因此李自成对李自敬的带兵实际上已经不是很担心了。 现在他更担忧的是,李自敬的城府太浅,尚需历练。 那日李自成稍一试探,李自敬的喜怒哀乐便全都写在脸上,在遍地都是人精的荆襄一带,实在危险。 可是如今大顺四面受敌,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给李自成慢慢对这个三弟进行培养了。 也没有时间,让李自敬去慢慢成长了。 荆襄一带,是时候让他去试试了。 李自成的眼中透出深沉,他早就明白,大顺的真正成败,不在于关中,而在于荆襄。 第六十五章:折箭为誓 荆襄的问题很复杂,就连李自成都不能说亲自去了能全盘稳定下来,想要稳定荆襄,关中作为后盾是必须的。 同样,关中想要图谋发展,也必须要以荆襄作跳板 李自敬是除了李自成本人以外,最先发现这批清军降卒在搞小动作的人。 对于李自敬的表现,说实话,李自成已经超出预期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表现,李自成也不会放心松手,让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李自敬单独带兵出去独掌一方。 节制东路如此大的权势,对李自敬来说,是把双刃剑,容易要了他的命。 这次整场事件下来,其实都是李自成的精心布局。 到现在,李自成达成了全部的目的,一石三鸟。 首先,一场大火,使得这批清军降卒离心离德、互相怀疑,分裂出了吴兆胜和戴之俊两股势力,彻底成了不足为虑的一盘散沙。 其次,李自成借助大火的名义,冠冕堂皇的除掉内奸戴之俊,没有任何人会觉得这是他想要杀人。 再三,李自成也借此机会,试了试李自敬的能耐。 这几天下来,李自敬的暗中动作,比如让郝摇旗暗中盯着神机库,这些事李自成也都十分清楚。 郝摇旗原本就是投到李自成麾下的,离开中军是因为和刘宗敏不和,而不是因为李自成。 很多事情,郝摇旗还是要禀报给李自成的。 那日故意一激,李自成就是想知道,他的这个三弟,到底是一个遇见挫折就放弃的人,还是会愈挫愈勇、百折不挠。 回去之后,李自敬的做法是不依靠任何人,自己去查神机库,想要单凭自己的力量去阻止火灾。 这也是李自成最终做决定,派李自敬去荆襄的原因。 李自成非常看重的品质不是什么驭下宽容,更不是什么聪慧过人,而是这种想要迎风而上的勇气。 李自成本身就是从一个驿卒造反起家,转战十几年,让他坚持下来的就是这两个字——勇气! 要是没这份东山再起的勇气,李自成也不会出商洛山了,直接当地生根发芽算了。 如果那天李自敬回去,就直接那么算了,历史就会这样书写。 纵火之事告一段落,吴兆胜和戴之俊被杀,四千绿营降卒被打散到中军,为刘宗敏收编。 荆襄的事,李自成会一直拖着不让李自敬去,最后另外派遣人选前往,收拾大局。 在荆襄一带,将要遇到的挫折不会比这次少,会受到的委屈,不会比这次少。 如果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选择随波逐流,那么去荆襄,大概也做不成什么事。 在此之前,李自成对李自敬的带兵能力是存疑的,但是现在也几乎烟消云散。 不说李自敬在前营的独特练兵法,单说李自敬对待下属的真心实意,就是很多将领没有的。 吴兆胜这个人,李自成之所以留给李自敬去用,就是因为从他的动作中没看出什么问题。 但这个戴之俊,是真的蠢,也是李自成必须要杀的。 戴之俊在潼关来西安的路上就在到处问话刺探情报,大顺帐下的很多人都被他主动搭过话。 大顺军中,到处都是李自成的眼线,连李自敬的一举一动都难逃他的双眼。 戴之俊的不同寻常之处,李自成是想不注意到都难。 李自成转战十几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 像戴之俊这种自以为是的蠢猪,从离开潼关以来,他的每一个举动在李自成眼中都是无限放大。 很多小伎俩,都是李自成当年玩过的。 当然李自成也一直没有声张,就想看看这货到底要干什么。 正好李自成回到西安以来,也一直在琢磨要怎么处理这批潼关降卒的问题。 所以在这场局中,李自成是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在从第三者的角度纵观全局,无论吴兆胜和戴之俊全杀,打散降卒,还是帮助李自敬立威。 哪一种结果,幕后布局的李自成,毫无疑问都是最大的赢家。 西安定门。 清军降卒营地。 灯火摇曳,降卒们成群地坐在一起,往日这里有多喧闹,现在就有多安静。 整个营地只有营火发出的噼啪声,一片的死气沉沉。 每个投降过来的降卒都是明白,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他们这些人到底结局如何,只能看天意了。 不过有一点,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又正好在安定门扎营。 就算不是他们干的,现在也得是他们干的。 桌案上摆放着一封绝命信,吴兆胜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下,眼眸中是深深的无奈。 “将军,不少弟兄都跑了。” “咱们也跑吧!” 吴兆胜闻言微微摆手,轻声笑道。 “跑了就跑了吧,能跑一个算一个。” “我还是不跑了,从辽东跑到北京,再从北京跑到西安,遇虏降虏,遇顺降顺。” “还是让我,作为一个男人死在西安吧!” 那降卒听到这话,也是一愣,一手拉着卷帘,怔怔站在帐外,不知所措。 这时,帐外忽然起了一片的议论。 “小闯王” “是小闯王来了!”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身着黑色箭衣,内衬棉甲,头顶笠盔,一脸微笑的李自敬出现在门口。 吴兆胜站起身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在李自敬的身后,跟着郝摇旗以及十几名面露凶光的精骑,紧紧护卫不离半步。 看着自顾自走进来的李自敬,吴兆胜眼中一片绝望,站起身来,单膝跪地。 “罪人吴兆胜,听从发落。” 李自敬单独走进大帐,环视左右,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吴兆胜的位置上,翻看着他的书信。 很快,李自敬亲自来到这里的消息,如一阵飓风般,传散到了整个降卒大营。 这些降卒们纷纷围拢过来,眼中带有期待。 “这次神机库的事,陛下已经查明,是你部参谋戴之俊暗中作祟,但你作为统领,也难辞其咎。” “陛下谕令,让你明日午时三刻,监斩戴之俊。” 这话说完,整个大营一片安静。 不只是这些清军降卒,连郝摇旗和那些前营精骑,也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们根本不敢相信,这居然是李自成亲自下的令,就这么饶吴兆胜和这些人了。 吴兆胜忽然反应过来,抬起头,怔怔望着一脸微笑的李自敬,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闯王” 良久,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眼含热泪。 “这天下,只有您当我真正是个人,是死是活,我吴兆胜以后就跟着您干了。” 吴兆胜大步走出大帐,从箭筒里拔出一支箭矢,在众人眼前猛然折断,环视一周,大声喊道。 “我吴兆胜今日与小闯王折箭为誓,今后若有违此之誓,如同此箭,万劫不复!” 众多清军降卒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也都深深为李自敬的宽容而感怀。 都是围着走出大帐的李自敬伏跪,齐声大喝。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第六十六章:行刑 翌日。 西市。 作为西北重镇,大顺的立都之地,西安城中本就是聚集了大量的商人,西市作为城中四大集市之一,每到白日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每条大街小巷,都有无数的身影在走动,铺子上被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和五颜六色的彩带。 这是西安城中的百姓,对于李自成决意留守西安这个决定的庆幸和欣喜。 当途经路口时,看到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处沿街叫卖的商贩,以及栉比鳞次的商铺,你一定会觉得这里是个热闹所在。 但今日的这份热闹不同,这里将要发生一件大事。 对于他们来说,身处乱世中能有的选择实在不多,西安算得上是北方最安全的几个地方之一。 天色刚亮,西市便是人头攒动,形形色色的人挤满了大街小巷,为的就是看热闹。 在如今乱世,普通小民朝不保夕,可以称上是乐子的实在不多,观赏砍头算得上一个。 大顺军士卒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便在西市的周围布防,将大街至刑场的沿途隔离开来,以免围观的人群影响到行刑。 对李自成来说,这场行刑办得越盛大越好。 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就是给大顺的免费宣传。 大顺军要通过这次行刑,向世人展现出接纳降卒的一面,彻底打破流寇的传言。 就连清军降卒都能接纳的大顺军,南明军队又算得了什么。 “快看,来了!” 伴随着人群中的一声惊呼,街道上的喧闹顿时为之一寂,众人都是翘起脚望去。 脚步声从前方响起,这条街的尽头,正有一批身着黑色箭衣的大顺军士卒整齐而来。 很多人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是由小闯王李自敬率领,回师后便一直驻守在西安定门瓮城的前营。 相比于其它四营,这支前营在西安军民面前出现的次数不多,势力也弱,很多人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 李自敬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笠盔,当仁不让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左右是掌管精骑的郝摇旗,以及此次行刑的监斩官前营果毅将军吴兆胜。 在三人身后,先是面露凶光的百余前营精骑,而后便是那些踩着整齐脚步的老本劲兵。 前营的大纛,在昨晚已经更换成李自敬的李字大纛,旗鼓号角等物,也都一应准备齐全。 李自敬一手牵着马缰,淡漠的眼神隐藏在笠盔的帽檐下,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感。 郝摇旗虎目环视左右,被他对视到的围观群众,无不是胆虚将目光移开,这种杀人般的目光,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吴兆胜身后的那些清军降卒,如今已经和普前营士卒一般无二,全都换上了新衣,旗号俱用大顺为李自敬专门准备的制式。 刑场上早被高高立起了一座大台子,台子上被摆着一口虎头铡,这是从原明朝西安府城衙门里拉出来的。 虎头铡上血迹斑驳,依稀能看出其上散发出的煞气。 有明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同一个地方,被这同一口虎头铡夺取性命,血染刑场。 戴之俊直到今天才是完全相信,他要被砍头了。 但他不明白,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神机库的大火他是想放,但却还没来得及动手。 如果不是吴兆胜放的,那又会是谁? 现在戴之俊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伴随着大台上那口虎头铡愈来愈近,他在囚车上的双腿也在不断发颤。 死亡,从未如此之近。 戴之俊突然有些后悔,他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在潼关的战场上战死,或许还能以勇士之名,为留在北京的家人得到些许荫封。 现在却要以懦夫、内奸之名死去,被这些他看不起的贫穷小民,流寇乱贼所杀。 对戴之俊来说,前往刑场的道路极其漫长,他既希望早点结束,又惧怕死亡,希望这条路再长些。 但无论怎么想,前方道路还是越来越短,刑场上摄人心魄的虎头铡,似乎朝他露出了血口獠牙。 整个过程下来,吴兆胜没有回头看一眼,一直都是坚定的跟在李自敬身侧。 戴之俊看着他的背影,痛恨得咬牙切齿。 刑场最终还是到了,戴之俊的整个人也是面如死灰。 他看着周围叫嚷不断的围观人群,想趁这最后的机会求饶,却又落不下面子。 戴之俊双腿不断打颤,一被放出囚车,便直接摔倒在地上,浑身无力,怎么都站不起来,如同一滩烂泥。 李自敬回眸望去,眼中是极度的冷淡。 吴兆胜知道这是他表现的时候,也明白李自成下令让他亲自行刑的用意,立刻翻身下马,来到昔日同僚身前。 吴兆胜的面容浮现出些许的可惜,随后一把将戴之俊拉起来,架着他来到台上,死死按在那口虎头铡前。 戴之俊想骂出些什么,但此时却是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他微微侧头抬起,看着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那口虎头铡的血色刀口,暗自咽了口唾沫。 李自敬来到台前的位子坐好,一众前营士卒也都围在台子周围,肃穆以待。 “杀了他!” “我说老子今年怎么这么晦气,原来是因为这个狗汉奸!!” 台子这面的前营气氛紧张,围观的西安军民却是气氛炽烈,每个人都在大声叫骂,将一直以来的晦气归结于这个汉奸的头上。 在这样的乱世,每个人的戾气都很重,包括李自敬在内。 西安城内一直都在戒严,北路还在血战,汉中不知道如何,荆襄乱局需要收拾,气氛十分压抑。 李自敬眼眸微动,或许李自成是对的,现在西安的军民,很需要这样一场行刑来发泄。 死的不一定非要是戴之俊,而是必须要有人去死。 吴兆胜一直盯着李自敬的表情,周围的呼声也是震耳欲聋,见到后者眼神投射过来,这才转过身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戴之俊一愣,抬起头来,见吴兆胜一手按着虎头铡的刀口,随时准备落下。 在这最后关头,他身上的畏惧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一直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在他的脑海中串联起来。 最后,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戴之俊怔了片刻,脸上忽然浮现出诡异的笑容,随后更是哈哈大笑,反唇相讥。 “你真以为他们会信你?” “我告诉你,火不是我放的,那火肯定是这些流寇自己放的,就为了拿我的头安定人心!“ “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日!” 吴兆胜目光微微一凝,下一刻,还是狠狠按了下去。 顷刻间,血光乍现,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滚落下台,台下的围观军民也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第六十七章:虚实 大顺永昌二年,即南明弘光二年,又鞑清顺治三年,一六四五年正月十二日。 西安城内,百姓夹道以列,原明秦王府大殿上,一应大顺文武皆身着蓝色官服,肃穆以待。 这种全员蓝衣的场合,也只有在极其重大的时刻才会出现。 因为今日,是李自敬率领前营去襄阳的期限。 每个人都知道如今荆襄的乱局,都不是很看好这位从未带过兵的小闯王。 回到西安以来,李自成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改变这个想法,派遣经验丰富的田见秀等人去襄阳主持大局。 就连牛金星也猜测李自成最后会改变主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李自成还是选择让小闯王李自敬单独前往。 或许,这位永昌天子有他相信李自敬的理由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牛金星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望向殿外李自敬。 李自成今日身着淡蓝色箭衣,毡帽被挂在身后衣架上,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深沉,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自信与从容。 伴随着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众人全都转身望去。 李自敬身着黑色箭衣,内衬棉甲,棉甲中又套了锁子甲,脚靴上挂着短匕,全副武装来到殿上。 在李自敬身后,是同样顶盔贯甲的前营果毅将军吴兆胜及代理都尉郝摇旗。 前营和其余几营不同,现在能拿的上台面的将领就只有后来投诚的吴兆胜,以及从中军转过来的郝摇旗,显得颇为小家子气。 平时上朝,吴兆胜和郝摇旗也都没有资格,也就是说,平日能站在大殿上的前营将领,只有李自敬一人而已。 在今日之前,很多大顺文武都觉得,前营的建制或许并不长久。 因为相比于重建一个主力营而言,现在将前营打散编入其它诸营,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无论如何,李自成的最终决定都说明了,他选择相信这位小闯王,而前营也会得到重建。 吴兆胜和郝摇旗都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场面,郝摇旗倒是还好,整个人显得异常冷静。 毕竟他虽然在大顺军中不受重视,但也是多年随营的老人,很多人他都认识,心中没有那么慌乱。 吴兆胜却不同,今日大殿上,他就只认识李自敬。 刘宗敏、牛金星、李岩、顾君恩这些大顺的文武们,他是听说比较多,却没有在这种场面上近距离接触过。 “臣弟今日出征,特来领前营的诸兄弟,向陛下辞别。” 李自成看着已经沉稳许多的李自敬,转身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顾君恩。 后者也是早就准备妥当,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走下台阶,来到李自敬身边站好。 牛金星眼中一愣,望向一脸笑容的李自成,为什么这种事情,连他这个丞相也是第一次听说。 顾君恩会作为李自成指派的军师,陪同李自敬的前营去襄阳规划大局,这种决定李自成是在今天才向众人吐露。 许多大顺文武,也都是议论纷纷。 李自成的这种决定,说明了对顾君恩这个谋士的重视,毕竟襄阳大局,关乎到大顺的生死存亡。 而小闯王没有单独领军在外的经验,在众人看来,顾君恩此去襄阳,很可能就会是在襄阳的“丞相”。 只是一瞬间,顾君恩在整个大顺中的地位便是水涨船高。 谁都知道,当今永昌皇帝与皇后高桂英并无子嗣,而且年纪也不小了,万一日后出了变故,李自敬毫无疑问就是大顺江山的第一继承人。 而第一个跟在李自敬身边的谋士顾君恩,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大顺丞相,未来的文臣之首。 对于这个变化,牛金星实在很难接受。 从未将顾君恩当做威胁的他,脸上皮肉微微耸动,笑容渐渐凝滞,变得比哭还难看。 李自成哈哈大笑一声,好似全然没有留意到牛金星的变化。 只见他从龙椅上坐起来,走下台阶,将顾君恩和李自敬的手牵起来,紧紧握在一起。 “你们二人,以后便是我大顺在襄阳的定海神针,有你们在,朕相信,东路可保无虞!” 李自敬微微一怔,却是感觉手上传来一股力道,猛然间被李自成拉着走出大殿。 清风拂过,李自敬顿觉心神畅通,望向远处的群山。 李自成伸出手比划着,仿佛在他的眼前,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秦王府广场,而是整个天下。 “这天下就算不是朕的,也不能是清虏的、朝廷的,应该是天下百姓的。” “需要有这么一个人,被天下间所有的官绅、地主痛恨,被他们一提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 “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下,底下的那颗小树苗才会茁壮成长。” 李自成转过身,紧紧盯着李自敬。 李自敬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烈焰般的灼热,更有着一种久违如同家人般的关怀。 “自敬啊,你就是这颗小树苗。” “去襄阳这一路不容易,到了襄阳更只是开始。” 李自成说着,眼神中的炙热陡然冰冷。 “自敬啊,离开了西安,你谁都不要再相信,因为没有人会真正为你去好。” “待人宽容、真诚,这是你最独特的品质,恰恰也是你最大的缺点,会被人利用的。” 李自成的眼中泛起深深的忧虑,背着手走在前面,仿佛一个老态龙钟的耄耋老者。 猛然间,转过头来,眼神直盯得李自敬心里发毛,下意识移开了眼神,不敢与之对视。 “你觉得那火,是谁放的?” “戴之俊吗?” “吴兆胜吗?” 连续三句发问,如同梦魇一般,在李自敬的耳边萦绕。 李自敬立即抬起头,看向前方。 李自成的眼中涌动着亮光,翘起的嘴角,明明散发着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候大殿内的大顺文武也都追出来,李自成没再说话,只是哈哈大笑一声,走上前来,重重拍了李自敬的肩膀几下。 这几下的力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重,但李自敬心里受到的震撼,远比这些更令人难以想象。 这火,难道是李自成放的?! 连日以来,李自敬一直沉浸在当局者迷的泥潭中无法自拔,却从未怀疑过这场大火,到底给谁带来了一劳永逸的好处。 这就是这位明末枭雄李自成在这几天,要教给自己的东西么? 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李自敬在大顺文武神态各异的注目下,缓缓走下广场,整个人却是如同被抽去了灵魂一般。 李自成站在台阶上,默默注视着李自敬略微摇晃的背影消失在广场上,眼眸深处的亮光缓缓退去。 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第六十八章:入豫 李自敬骑在马上,迎着夕阳下落的方向,率领前营的近万名士卒不断前行。 从西安出发时,李自敬的小闯王身份再度发挥了作用。 在李自成的安排下,大顺军从本就不多的物资中挤出了大量的粮米,足以供给前营的一月吃食。 换言之,就算是爬到襄阳,这些粮食也够前营这不到一万之数沿途的人吃马嚼了。 为了运送这些物资,李自成又给前营额外分发了八百头骡子,极大提升了行军速度。 李自敬不得不感叹,李自成这种多年转战之人,想的就是要比自己周到得多。 但李自敬同时也从他身上学习到了很多,这些细节,日后都将成为李自敬成长的养分。 阳光刺眼,李自敬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抬起来遮挡,从指缝间,看到了远处高高耸立的箭楼。 李自敬没有自作主张去搞什么自己的独特行军法,对于腹地和敌境行军,大顺军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 而且现在还是在关中境内,也并不需要去搞这些,李自敬需要做的,就是按照李自成的安排一路前行。 至少现在,李自成的光芒依旧能照耀到他。 放眼望去,远处龙驹寨的箭楼比起西安而言,就显得颇为简陋,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宏伟。 但这里却是这四日行军以来,到达的第一处中转站,也是前营可以略作休整的地方。 自西安抵达龙驹寨,一路约有一百八十余里,前营人数不多,加上出发时准备齐全,因此行军较快。 从龙驹寨向前就到了武关,出武关便是由关中入湘,到达河南境内。 相比于还算太平的关中地界,河南境内可不算太平。 河南的大顺军在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这两月之间,遭受清军多铎部的毁灭性打击,连主将袁宗第也已经退回西安。 除此以外,也有相当一部分原河南的大顺军仍在抵抗,或是退往山东。 河南大部分要地,眼下皆为多铎所部接管,多铎本人经受潼关一败后伤筋动骨,正在怀庆整军。 据说多尔衮听闻潼关战事后甚为震恐,大同、宣府、蓟州三镇的兵力正源源不断调往西北。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如今乱世,能得到消息的渠道实在不多,具体情况李自敬也不清楚。 就河南局势而言,有些三分天下的意思。 多铎部清军是魏,残余明军是吴,残余大顺军则是势力最小的蜀。 河南的形势极为错综复杂,几乎是一天一个变化。 入湘对李自敬来说只是路过,单凭现在手里这点人马,也难以改变目前的当地局势。 保证自己的安全不出问题,安全抵达襄阳,才是李自敬这一路的主要目标。 吴兆胜的四千多降卒,也并不都是完全心悦诚服加入到前营里来的,李自敬也体会到了这种一拉一打模式的好处。 戴之俊的死,让剩下的这三千多清军降卒,起码在明面上老实多了,吴兆胜也变得愈发勤恳,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 龙驹寨作为进出武关的要地,加上这里也是陆水交换的港口,大顺在此地还是设有部分驻军。 原本的寨城早已毁于战火,大顺也只是驻军,并没有拨款重新筑城,因而只是土寨的结构。 从寨墙到箭楼,都是用周围山林中树木临时修建。 寨墙上的部分大顺军,远远看到一杆黑色大纛,脸上泛出些许的疑惑,顿时议论开来。 “黑色大纛,难道是谷可成将军回来了吗?” “我怎么听说,前营在庆都全军覆没了!连谷将军都阵亡了!” “那来的这队人马是谁?” 龙驹寨在地图上的位置,居于西安之东南,东据武关,南至紫荆关,北通潼关,因而不太可能有如此规模的敌军。 尤其是如今,在潼关未曾失守,西安方面毫无消息的情况下,更不可能有大批敌军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寨墙上的留守顺军尽管有些疑惑,却也还是没有贸然的发起进攻,等到这队人马接近,才是有人兴高采烈的欢呼出来。 “是摇旗兄弟来了!” “想必是陛下有军务传来,快快开门!!” 倒不是认出了李自敬,是有人认出了曾在中军当了多年掌旗官的郝摇旗。 往日战时,大纛作为军旗所在,去向也是众多大顺军士卒最为关心的,郝摇旗的长相也比较显眼,所以很多人都认识。 看见郝摇旗,龙驹寨便是立即打开寨门,驻守于此的大顺军纷纷出来迎接。 为首的一名武将,身着青色箭衣,内衬棉甲,是一名武将的制式。 但由于大顺武将基本都穿着一致,不着官服,光从外表上,李自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官职,脑海中也没有任何相关记忆。 看着此人一步步走来,李自敬双目微凝,选择先不说话,等对方开腔再作答。 却没想到,此人上前扫望李自敬、吴兆胜、和郝摇旗三人几眼,却是对最前方的李自敬无动于衷,笑着说道。 “摇旗兄弟,接任前营制将军了?”、 “那兄弟我,可要恭喜一下你了。” “今晚就留在龙驹寨别走了,你我兄弟,好好叙叙旧!” 郝摇旗闻言一愣,连忙下马,。 “马将军,你看错了。” “这位是小闯王,当今陛下三弟,接任前营制将军的是他,我是从中军转到前营,仍任掌旗官!”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这名姓马的大顺将领连忙单膝跪地。 “小闯王!?” “我、我不知道” 李自敬也是有些意外,对方居然没看出来,不过对于这种事,心中确实不算太过在意。 李自敬摆手下马,将他扶起来。 “马将军常年守在龙驹寨,本将接任前营制将军的事,也就是在这几日间,不知道也很正常。” 说着,李自敬将李自成交给自己的匕首取出来。 看着眼前这把熟悉的匕首,再加上郝摇旗和周围大顺军士卒肃穆的神情,这姓马的将领才是虎躯一震。 “卑职龙驹寨守将,武威将军马士泰,参见小闯王!” 军中久闻,永昌皇帝有一三弟,名作自敬,但只知其名,大部分人却都是没见过。 潼关之战才结束十几天而已,消息连关中都不一定传遍,更别提是河南、湖广了。 李自敬也十分理解,如今消息落后的这种弊端,尤其在战时,大顺的战区被清军、明军分割,更不能及时传达。 但李自敬也明白,这种事出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了,会影响在军中的威望。 到了襄阳,需要多多抛头露面,要是连底下的人都认不出来,那自己这个前营制将军,岂不是低调得有些太过了。 李自敬将马士泰扶起来,跟着他走入龙驹寨。 “不必行礼了,本将奉旨整顿荆襄,在龙驹寨只待一晚,略作休整,便动身入湘,再转入湖广。” 第六十九章:钉子 龙驹寨几经战火,府衙大堂已经被张献忠的西军烧毁,城墙遭到多处毁坏,整个营地,看起来更像是由残垣断壁组成的。 由于西安方面并没有拨款重建,马士泰所部大顺军,也只是于此驻军暂设营地而已。 尽管如此,走入营寨时,李自敬依旧为群山环绕的险要地势所惊叹。 营地中寒风萧瑟,走入营地时,上方渐渐飘下鹅毛大雪,雪花粘在众人身上,很快成了一片银装素裹。 郝摇旗和吴兆胜各自安排前营士卒,在营地中或坐或立,开始更换从西安带来的棉衣。 马士泰则是引领着李自敬,两人来到营地的大帐位置。 “小闯王方才说,是陛下降旨,让您率领前营去稳固荆襄,意思是说,陛下要留在西安吗?” 甫入帐内,李自敬还没来得及让冰冷的身子热乎起来,便听见马士泰抛出了长久以来,困扰着当地驻军的一大疑问。 很多人都听说大顺兵败山海关,一路败退回西安的战情。 从李自敬亲自来到龙驹寨往前推算,上一次得到李自成的谕令,还是在去年九月。 那是李自成调兵北上,援助潼关的谕令,至今为止,已是足足四月有余。 在如此长的时间内未曾得到消息,龙驹寨的大顺军也是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马士泰虽然是武威将军,当地的守将,但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应该经营此地,还是随时准备撤往荆襄。 闻言,李自敬蹲下来烤火,抖了抖身上的雪花。 “我军在潼关大捷,多铎一部清军被击退,现已退往怀庆,现在大军刚回到西安,消息应该是还没来得及传散。” 李自敬说着,转过头来。 “你说的不错,陛下是要留在西安,再也不走了。” “这次之所以叫我带着前营去襄阳,就是为了稳固荆襄根据,为长久抗清做准备。” 马士泰闻言张大了嘴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这这都是真的吗?” 李自敬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笑。 马士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整个人顿时显得激动异常,甚至连李自敬都没有顾得上,直接转头跑出帐内。 不消片刻,他振奋又颤抖的声音便回荡在龙驹寨内。 “我军大捷!” “陛下亲征潼关,在潼关击败胡人伪王!” “陛下要留在西安,在关中作长久打算!” 李自敬走出营帐,见到马士泰发疯一般的在龙驹寨内往来奔走,听到这些话的驻军,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但是很快,一股狂喜的浪潮便是波及开来。 驻军们开始询问来到此处的前营士卒,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以后,个个都是变得神采飞扬,奔走相告。 “胜了!” “我大顺胜了!!” 他们在龙驹寨提心吊胆多日,这一场大捷的消息,几乎是如同久旱逢甘霖,等得太久了。 也正因为这个消息,使得龙驹寨内的大顺驻军顿时军心大振,连带着死气沉沉的营地,都变得富有活力。 不多时,马士泰跑回来,脸上红彤彤的,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被寒风冻出来的。 “小闯王,卑职失礼了!” “这、这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 李自敬微微摆手,也在心里为他们的样子感到开心。 “行军在外,不必拘于礼节,陛下派我去荆襄,也是为一路传散这个消息,安定人心。” 马士泰点了点头,再次跑开。 “卑职这就去将这一消息带给父母妻儿,他们陪着卑职在龙驹寨,实在是受苦了。” 李自敬微微点头,目送马士泰远去,感受到身边愈发接近的脚步声,却见到是一个熟人。 顾君恩手里拿着一副地图,赶到李自敬面前,神情显得有些急促,被风霜冻得面容通红。 “小闯王,进营帐叙话吧!” 两人来到帐内,一同烤火。 顾君恩将地图摆到桌上,转头问道。 “小闯王对龙驹寨,有什么想法吗?” 李自敬对此地并不熟悉,闻言一怔,也是实话实说。 “没有什么想法,原本的打算是休整一夜,明日去往内乡,再从内乡到邓州,乘船到襄阳。” “军师有什么高见了?” 顾君恩微微点头,手指在地图的龙驹寨周围游荡。 “陛下之所以让这一部人马在龙驹寨驻军,不仅因为此处地势险要,更因为此处乃是三省交界之巨镇,商务荟萃之地。” 李自敬微微凝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顾君恩在帐内来回踱步。 “小闯王若想要在襄阳立足,龙驹寨是重中之重,要给予马士泰足够的恩典。” “马士泰驻军之龙驹寨,南可连通南阳,扼制勋阳,牵制勋阳的部分明军,也是日后我襄阳水运必经之处。” “若是往更长远来看,龙驹寨,甚至是江南漕运连通西北的商业重镇!” 李自敬闻言更将目光放在地图龙驹寨的位置上,神情严肃起来。 这么一个只是在地图上露个脸的小地方,居然有这么大的用处,是商业重镇? “以军师的意思,要我如何做,才能给马士泰足够的恩典,让龙驹寨,成为我襄阳在北方的钉子。” 顾君恩闻言微微一怔,随后大笑。 “小闯王真乃天资聪慧之人,一点即透!” 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在龙驹寨周围游荡。 “这事好办,我大顺虽然立足西北,但各地还有不少地方豪强,互结为土寨自保。” “这些人于地方,有不小的安危隐患,如今陛下着眼于西安防务,想必无暇顾及难辨。” “龙驹寨想要发展,第一步就是要拔出掉周围的这些土寨,马士泰兵力不足,但是对于我前营来说,这些土寨实在是小菜一碟。” “我大军既然要走,何不在走前,作一个顺水人情?” “如此,既能给予马士泰一个恩典,也可以让消息传到西安,在西安众文武面前,再给我前营长长脸!” 李自敬琢磨半晌,当即下了决定,拳头敲在桌案上。 “计划不如变化快,既然军师有长远之计,便依军师之言,让这龙驹寨,成为我襄阳在北边的一颗钉子!” “日后想要攻取勋阳,也对明军有牵制作用。” 说着,李自敬抬起头来,凝眸说道。 “叫吴兆胜和郝摇旗,立刻来中军帐内,有重要军务传达。” 帐外护卫的两名精骑脸色一肃,立刻领命而走。 第七十章:摧枯 吴兆胜、郝摇旗两人得了命令,立即放下手里的事,一齐来到中军帐内。 行了抱拳礼,两人分左右站好。 “制将军唤我二人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军务?” 李自敬坐在北侧位置,身后摆着一份当地的地图,见几人到齐,遂含笑望向一侧。 “摇旗兄弟与马兄弟互相认识,就不多说了,吴将军是新到我前营麾下,我来引见引见。” “这位,是我前营的武威将军吴兆胜。” 吴兆胜听到李自敬的介绍词,也是微微一怔。 李自敬话中并没有提及,吴兆胜是清军绿营中投降过来的,也因此让吴兆胜免于尴尬的境地。 马士泰闻言看他一言,拱手笑道。 “这次龙驹寨周围的豪强土寨,还要先行谢过吴将军和摇旗兄弟了。” “我本部只有二百多名老本兵,一千多普通士卒,其余的都在去年九月奉调北援去了。” “这点人马,守住龙驹寨绰绰有余,足抵一万大军,可要是想完全控制周遭,却实在为难。” “如今陛下要固守关中,短期内定也是无暇南顾,若是没有小闯王帮助,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吴兆胜也是回了一礼,不卑不亢的道。 “如何安排,末将全听制将军吩咐。” 李自敬也是大笑一声,与身旁站着的顾君恩对视一眼,向下说道。 “周围形势如何,还请马将军告知一二,我前营初来乍到,毕竟不如驻军熟悉。” 马士泰点头上前。 “这是自然。” “诸位请看,我龙驹寨东有鹿池城,西有古城岭,南有寨子沟,若之四廓。” “龙驹寨当地有陈、黄两家地主为大,陈氏据寨西三里外陈家村山上,有家丁千人。” “黄氏与当地船帮勾结,据水旱码头,足有三千人之众。” “这两家豪强地主,经年骚扰,使我在寨内的均田政策无法施行,遑论建设地方了。” 说着,马士泰略微摇头。 “去岁九月,我本部人马大多北上往援,如今留守在寨内的老本不足三百,扼守四寨已是极限,物资稀缺,也根本没有办法去招募更多人手。” “如果小闯王能帮助卑职,消灭陈、黄两家地主,龙驹寨便足以安定,其寨内资产,可任自取。” 李自敬微做思虑,向下问道。 “这陈黄两家地主,为祸一方,我大顺军替天行道,自然要将他们消灭打掉。” “吴兆胜,你部人少,本将便去城西三里陈家村,助马将军剿灭陈氏。” 吴兆胜神情一凛,自然也没什么好挑的,上前行抱拳礼。 “末将遵命!” 李自敬看向另一侧,沉声说道。 “郝摇旗,你领我前营原有部众,为马将军夺回水旱码头,日后于襄阳商路通达于此,也有裨益。” 郝摇旗对这些地方土寨的战斗力,根本不当回事,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瓮声瓮气的回道。 “领制将军之令!” 李自敬微微颔首,随后起身。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环视场内。 “至于本将,自领三十精骑,随吴兆胜和马将军一同前往城西,观看战局。” 郝摇旗目瞪口呆,连忙站出来。 “制将军,对付这两个豪强土寨,何须您亲自出马,您只坐镇营中,听我们的好消息即可!” 顾君恩也是连忙劝谏,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吴兆胜。 “是啊制将军,摇旗兄弟说的不错,这豪强土寨号称有千人,但却没有什么战斗力,何须亲往?” 李自敬却是走下桌案,拿起雁翎刀。 “我意已决,诸位兄弟毋需再劝。” “这一路行军,早就手痒,好不容易有了战事,不许上阵,还不许我去观战了?” 说着,李自敬径自走出帐内。 城西。 陈家村。 “咚!” “咚!” “咚!” 寨墙上的家丁稀稀疏疏,各自扛着长枪,睡眼惺忪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眼前。 隆隆的步鼓声,陡然从土寨所处的山下村落中传来。 一杆黑色大纛迎风而起,前营的三千余清军降卒,正在吴兆胜的带领下缓缓前进。 陈家寨处于陈家村上,地势稍高,大顺军才刚到山脚下,便有眼尖的家丁立刻发现。 随之响起的,是土寨中急促的铜锣声。 “梆梆梆——!” 家丁们感受着脚下土地的颤抖,登上寨墙,却是个个被惊得心胆俱裂,目瞪口呆。 山脚下,黑压压一片的大顺军,正呈整齐的阵型向上攻来,还没来得及露头,紧接着便是一阵密集的箭雨。 吴兆胜策马立于阵前,在接战前调集出了原本降卒中的全部习射之人,分发箭矢。 这些清军降卒,在投降以前大多数都曾是明边卒,如今军心稳定,对付土寨更是毫无压力。 他们手中的战刀,不断敲打在大盾上,配合着军中前进的步鼓,发出阵阵吼声。 “杀!”“杀!”“杀!” 土寨中的千余家丁,平日只是欺负欺负乡里,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一时间战意全无。 未曾接战,寨内便是一片的混乱。 “是流寇来了!” “快跑啊!” 陈家的家主与几名妻妾跑出大堂,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是一阵破空声袭来。 漫天的箭雨,落在规模不大的土寨之中。 寨内响起无数声惨叫,陈家的家丁虽然号称千人,但实际上披甲的就只有十几个人。 大部分家丁,都是一身布衣上阵,手持着刀枪而已。 面对这些曾经血战山海关的清军降卒,无论战斗意志还是武器装备,都不在一个层面。 “不许跑!” “跑的我全给你们砍死!” 陈氏家主握持着一杆寒光毕露的锋利苗刀,不断的高声呼喊,想要带领十几名精锐的披甲家丁维持住局面。 但土寨内的局势已然崩坏,面对严阵而来的大顺军,他们毫无胜算,许多人已经是摇起白旗,屈膝投降。 天空上又是一片破空声袭来,密集的箭矢转而落下。 双方未曾接战,土寨内已经是死伤惨重,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充斥着陈家家主的耳畔。 就连他最宠爱的几房小妾,也扔下他四散而逃。 “完了,全完了!”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陈家家主面如死灰。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大顺如今四面楚歌的形势下,居然还有余力调动正规军来剿这山野之间的小小土寨! 伴随着巨大的轰隆一声,土寨的大门应声而倒。 吴兆胜手持雁翎刀,一马当先冲入寨内,挥手之间砍杀了三名四处乱窜的陈家家丁。 在他身后,是鱼贯而入的大批顺军。 “降者免死!” “抵抗者格杀勿论!” “妇孺不杀!” 一进大门,吴兆胜立即大声喊出了三道军令。 顺军们从大门突入,也不再保持什么阵型,在土寨内展开了一场杀戮盛宴。 无数的家丁惨叫着扑倒在地,他们的抵抗微乎其微,只有及时扔下刀枪,跪地请降的,才能免于一死。 上架前胡扯两句 反清上架,是昨天忽然收到的消息。 编辑的意思,就是第四轮晋级失败,三江也没指望,建议我早点上架看看成绩。 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推荐位就那点,我不行,自然要退位让贤,让行的书上来。 弱肉强食,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所以,反清会在今天上架。 至于之前为什么没通知各位,其实也确确实实是没什么好提前通知的,成绩就那样,各位也都看得出来。 说实话吧! 反清的成绩并不好,甚至不如上一本朱棣上架时候的热度,估计首订也不会超过朱棣那本。 目前收藏四千七百多个,追读六百多个,按照以往追读转化为首订的比例来看。 这本书首订应该在二百到三百之间,也就这样了。 的规矩各位也都知道,改版之后,没有五百订阅是连全勤都吃不到的。 吃不到全勤,也就是说,这本书上架后每个月的稿费不会超过两千。 各位都知道,石头本身是有工作的,写书只是兼职。 拿不到钱,每天下班后到家就坐在那码字两三个小时,实在难以保证接下来章节的质量。 接下来的计划是写一到三个月,看能不能写到五百均订,拿到全勤,至少有个两千以上的稿费。 能有这个基础,石头就有信心提高质量,在完结前,把反清写到千钧以上。 要是五月份还不到五百均订,这本书的未来,就很堪忧了。 因为石头现在有家庭,不可能放弃休闲时间,去给一本挣不到钱的书续写个几百万字。 换句话说,就算石头想写完,质量难以保证不说,媳妇和父母也很难理解我的这种行为了。 今日上架,保底更新会有至少三章,更多就不敢保证了,因为成绩不怎么样,码字实在没有什么动力,还望各位能理解。 书的质量和更新方面,跟各位交个底。 石头会保证在五月底之前,尽量维持住新书期的质量,维持稳定每天两章的更新。 到了六月这本书还没有五百均订,连两千稿费都拿不到,石头也会保证写完。 但是质量和更新速度,这就实在保证不了什么,感谢各位能看我胡扯到现在。 更感谢各位的理解,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第七十一章:劫掠 黑色大纛已经立在了土寨中,纛旗之下,李自敬驻足而望,耳畔的喊杀声渐渐减弱。 这根本不算是一场战斗,这处陈家土寨的规模很小,大部分握持着刀枪抵抗的所谓家丁,几乎没有收到过什么训练。 将刀枪扔下,他们不过就是一群地痞流氓,欺负欺负老实巴交的百姓尚可,遇到正规军,只有被碾压的份。 即便是普通的前营士卒,也都是统一着装,从战斗意志到军械武装,都不是这些土寨的地痞可比。 面对吴兆胜的进攻,土寨的防御几乎是在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这场战斗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李自敬之所以让吴兆胜和郝摇旗各自领兵,也是想看看他们的选择。 进入土寨后,吴兆胜第一时间下达了军令,虽然也有零星的滥杀现象,但很快得到制止。 大部分投降的当地土兵,都有幸活了下来,但是陈家的家主死于乱军之中。 他那几房想要趁乱逃走的妻妾,也已经被抓了回来,正在几名精骑的凶视下,瑟缩在一起不断发抖。 李自敬低眉看了一眼,发现这几个女人身边尽是散乱一地的珠宝首饰,也确实有些姿色。 就算是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几个满面惊慌的陈家妻妾,也都比后世那些活在美颜里的网红更让人眼前一亮。 但李自敬无心于此,只是微微一看,便收起了目光。 性命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哪有什么心思顾及儿女私情? “制将军,这些人如何安排?” 吴兆胜收起佩刀,步行到李自敬身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抱拳礼。 李自敬转头凝视,发现土寨内其余的人已经被收了兵器,控制在一处,只听自己的吩咐。 “马将军,龙驹寨重建不易,陛下也没有多余的物资拨给你,这两处土寨的物资和人丁,便都交给你发落了。” “如何用他们重建龙驹寨,这是你自己的事了。” 马士泰一愣,心里觉得实在过意不去,连声说道。 “这怎么好意思,若是没有小闯王的前营协助,这两处土寨,单凭卑职的驻军,只怕十天半月也无法处理。” “小闯王离开时请带上能带走的物资,一定不要再推辞了。” 李自敬看了一眼周围,握在马缰上的手微微用力。 要是打了两仗却什么也不拿,倒也不是那么回事,李自敬想答应,前营的士卒们也不会答应。 何况此去襄阳,也需要启动资金,带走一些可以犒军,也可以留着在襄阳用。 沉吟半晌,李自敬还是点头。 “如此也好。” 马士泰见此,总算放下心来。 如果李自敬什么也不拿,他总是觉得亏欠了太多。 这次攻打陈家土寨,吴兆胜的三千多名清军降卒无一人阵亡,受伤的有二十几个。 当然土寨中会射箭的人手不多,也没有什么重武器,这些人多是被山上流矢击中,这些流矢轻飘飘的,更难以破除棉衣。 还有几人是脚下踩空,滑落磕碰所致的皮外擦伤。 等回到军中,让随军的郎中稍加包扎即可无恙。 两人正说着,一骑忽从山下奔来。 却见到是一名身着黑色箭衣的精骑,于马上说道。 “禀制将军,掌旗官已经攻下水旱码头!” 李自敬微微颔首,策马而走。 身后三十骑跟随前行,鬃毛飞扬,烟尘卷起。 马士泰看着李自敬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好奇,随后转身,吩咐自己的部下整理物资。 至于俘获陈家土寨这几百人,他自有安排。 从陈家寨到龙驹寨原城东侧的水陆码头,约莫是四里不到的路程,下了山,沿途虽然崇山峻岭,但官道尚是一片坦途。 从内地前行,也没有敌军设伏的担忧,李自敬一行人都是骑马,没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第二处战场。 刚来到水旱码头,李自敬便是微微蹙眉。 龙驹寨的水旱码头由南北漕运催生,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内地相当巨大的一个商业枢纽。 此刻的码头外,正停泊着众多大小船只,其中以商船为主,大部分都是本地船帮下属。 只不过是这些船只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不少的尸体,水面上也漂浮着不少货物。 “战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怎么还有喊杀声?” 那精骑面容一怔,随即笑道。 “制将军误会了,是掌旗官在清扫战场。” 清扫战场? 李自敬凝眸前望,只听到水旱码头之中一片的惨叫声和喊杀声,策马进去一看,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整个水旱码头的空气中,充斥着比陈家寨浓烈数倍的血腥味,前营的士卒们,正在到处搜刮物资。 李自敬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郝摇旗干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个掌旗官了。 为什么他会在中军不受重视了,这次吴兆胜和郝摇旗带兵出来,战后的处置可以说是区别很大。 吴兆胜是第一时间下令降者免死,控制住所有的物资和俘虏,等候自己的安排。 郝摇旗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带着前营在水旱码头抢掠起来了。 抢的还不只是那些地主和船帮,许多摊位都被一脚踹翻,连带着在水旱码头附近的商人和小贩也都遭到劫掠。 在李自敬眼中,前营的一众士卒,现在和那些打家劫舍的流寇没有半点分别。 到处都是一片的喊叫声,一片的乱象。 在李自敬的印象中,大顺军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已经彻底改掉了这个战后劫掠,乱杀的坏习惯。 早在北京的时候,李自成就曾三令五申,要大顺军在入城以后禁止劫掠,颁布了严令的军规。 一直以来,大顺军也是这么做的,很少出现有抢掠地方这种行为。 李自敬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大顺军在劫掠地方。 要是在外就给人这种形象,这还叫义军吗,这还叫替天行道吗? 当然,这也不只是郝摇旗的问题,李自敬此前也没有明令说过禁止抢掠。 是时候借此机会,给他们立一立新规矩了。 要把流寇的风气彻底杜绝掉! 李自敬语气低沉,脸上看不出任何战胜之后的欣喜之情。 “传本将的军令。” “凡我前营部众,立即停止杀伐劫掠,所有的降者和物资,全部交给驻军看管。” 那精骑看出了李自敬脸上的不悦之色,心下一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触犯了忌讳,也是连忙抱拳离去。 不多时,一脸兴奋的郝摇旗,提着刀赶回来。 他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大咧咧的笑着。 “制将军你来了!” “什么船帮,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禁打!” 李自敬眼眸微动,上下打量着他。 郝摇旗身上的黑色箭衣,已经被鲜血染得更黑,提着的那口雁翅刀上,也满是血迹。 李自敬没有直接就在这里大发雷霆,而是忍耐住了心底的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传令下去,立刻把水旱码头移交给马士泰。” 说着,李自敬转身离开。 “升帐!军议!” 第七十二章:来日方长 夕阳如血,薄红一片。 龙驹寨内,一片的喜气洋洋。 在前营的进攻下,龙驹寨附近最大的陈、黄两家地主已经被剿灭,其寨中一应资源,仍被络绎不绝地搬入城中。 陈家寨中,俘获了当地土兵数百人,在水旱码头的黄加家丁,以及船帮之人,共有一千多人。 这些人,都被李自敬依照承诺如数交给马士泰,用作重建龙驹寨的民夫,或是日后扩军的来源。 无论如何安排,李自敬都是不会干涉的。 帐内,马士泰脸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 “如今我大顺与胡人苦战,这些官绅地主,不帮助抗清就算了,还骚扰挑事!” “小闯王一诺千金,帮助剿灭陈黄两家地主,可真是为卑职解了燃眉之急!” “日后若有用得着的,敬请小闯王吩咐,卑职一定照办!” 李自敬也知道,不能让前营的弟兄们白忙活一场,没再推辞。 “如此甚好,我前营在龙驹寨休整一夜,明日一早拔营出关中,前往内乡。” “内乡当地形势如何,马将军可有消息?” 马士泰略作沉吟,来到地图旁观望。 “卑职知道的消息不多,只知道去岁年底时,绵候袁宗弟曾领右营主力从内乡退入武关。” “如今内乡,应当没有我大顺的兵力驻守,小闯王此去襄阳,一路凶险,内乡之地恐怕已为胡人所占。” 李自敬大致了解,眼色未动。 “郝摇旗,你夺取水旱码头有功,等到了襄阳,本将便将你前营代理都尉的代理二字去掉。” “此后,你以都尉之职,仍掌本营精骑。” 顾君恩脑子动的比较快,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李自敬。 若说给郝摇旗提正,下一步也就该是让他单独带领一队人马,随营而走了。 但后面却加上一句让郝摇旗继续带领精骑,李自敬这么做的意图,就很耐人寻味了。 顾君恩是文人,对这种事情本身就比较敏感,李自敬的意思才刚显露出来,他便琢磨出了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他也是声色未动,一个字也没多说。 “谢制将军!” 郝摇旗没有想那么多,立刻上前谢恩。 在他看来,自己在中军做了多年,战功不小,但依旧只是名掌旗官,就是不受重视。 但是到了前营,立功后立即得到升迁,做到了都尉,这就是李自敬的知遇之恩。 他的心中此刻除了战胜后的喜悦,就只有感怀。 “吴兆胜。” 李自敬微瞟一眼,将目光移到一旁。 吴兆胜神情凛然,显然是没料到竟然还有自己的份。 “你部剿灭陈家寨,未有丝毫的掳掠杀伐之事,便在所获物资中随意挑选,补充军需吧!” 李自敬这话,实在是让郝摇旗十分不满。 他一向是有话就说的人,当即吐露心声。 “制将军,我前营士卒也在水旱码头奋战,那黄家联合本地船帮,人数是陈家寨的数倍。” “为何制将军厚此薄彼,不让我们挑选物资?” 李自敬这才将目光渐渐移过去,没有回话,只是冷冷说道。 “你们不是自作主张,在水旱码头抢了不少物资吗?” “本将看你们个个揣的腰包鼓鼓囊囊,像是缺少物资的样子?” 郝摇旗一怔,还想反驳,却是猛然间记起,永昌皇帝李自成曾多次对他提及的不能掳掠之事。 一时间,也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再吭声。 “哼。” 李自敬冷哼一声,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 “禁止掳掠之事,是本将的过失,与你们无关,是本将没有先下令禁止。” “这次的事情,本将全权承担后果。” 说着,李自敬忽然转头。 “马将军。” 马士泰虽说不是李自敬的下属,但这次毕竟也是沾前营的光算是安定了地方。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哪敢怠慢。 他立即应了一声,笑着说道。 “小闯王吩咐。” 李自敬叹了口气,说道。 “此次我前营在水旱码头的掳掠,想必对当地百姓造成不小影响。” “此后若有人问起,影响到马将军治理龙驹寨,过失皆是我李自敬的,与我这些兄弟无关。” 马士泰神情一振,连忙站出几步。 “小闯王这说的是哪里话?” “地方百姓见小闯王平定土寨,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不满。” 实际上,马士泰说的也算是心里话。 在这乱世之中,人命最是低贱,又哪里会有几个带兵的,真正去管老百姓的死活。 如今李自敬这一番话,实在是出乎马士泰的意料之外。 原本他以为,就算李自敬要对此发火,也一定是要责问郝摇旗,却没想到,将过错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李自敬微微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郝摇旗一听这话,也是意识到自己做的太过火了,顿时觉得脸面通红,羞愧难当。 “制将军,这是末将的错!” “这事,都是末将没能管好自己,陛下也多次对末将提及,从前全当耳旁风。” 郝摇旗单膝跪地,说到这,忽然抬起头看向马士泰。 “马将军,若有人问起,提我郝摇旗的名字就行,此事与制将军无关!” “恶名,不应该担在制将军的身上!” 马士泰虽然不是前营的人,这一来一去,也是面容微动,没有想到,主将和部下的关系竟然能如此融洽。 他犹豫半晌,猛地跪在地上。 “小闯王!” “卑职马士泰,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自敬连忙走回几步将他扶起,眼中带着诧异。 “卑职所见,小闯王驭下有方,有功必赏,过失不至于归咎于部将,末将待在龙驹寨多年,不想再虚度光阴了。” “小闯王此去襄阳,需要人手,我龙驹寨尚有二百余老本,一千多劲兵,皆愿追随麾下!” 李自敬也是没想到马士泰忽然表白,眼神微征,过会儿才是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称赞。 “好。” “好啊!” 李自敬弯下腰,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替马士泰拍打掉膝盖上的黄色灰土。 “看来陛下能让马将军驻守龙驹寨,是选对人了。” “不过马将军,有件事你说错了。” “你在龙驹寨可不是虚度光阴,据军师所说,此处乃是控制江南往西北漕运的商业重镇。” “本将如今也看出来了,此处非占不可,于西安,于襄阳,皆是重中之重。” “如果马将军有意于此,我们来日方长。” 李自敬踱步到地图前方,目视郧阳方向。 “本将有意拔掉弘光朝廷在郧阳的这颗钉子,自北钳制,少不得马将军在龙驹寨的兵力。” “日后,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如果那时马将军还有意归入襄阳,本将自会上疏西京,请求陛下恩准。” 马士泰对方才李自敬弯腰的动作深深震惊,他从未想过,有一位上官能做到如此。 他的眼睛渐渐的弥漫出了雾气,看东西也不太分明了,喉头哽咽,连说话也变得不太清晰。 “那末将只好全力建设龙驹寨,静候小闯王的佳音了!” 第七十三章:乱世 马士泰站在龙驹寨西墙上,目送李自敬一行人离去,连带着许多驻守于此的大顺军将士,也多了些许伤感。 “将军,您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无论李自敬的前营,还是本地驻军,本身就以山陕两地的居多,一日两夜过去,前营和本地的驻军很多人之间已经打成一片。 马士泰的眼神微微凝结,叹息一声。 “河南局势危如累卵,荆襄听说也叛乱迭起,小闯王这一去,只怕再难相见了。” 言下之意,就连他也对李自敬不作希望。 这倒是与他对李自敬个人之间的态度无关,只是河南、湖广两地,各地叛乱,官绅联合胡人,造反作乱。 除此以外,明军又到处骚扰,兵力捉襟见肘,单凭前营这些人马出去,实在难以成事。 一时间,愁云密布在龙驹寨上空。 李自敬领前营自龙驹寨西门而出,直奔武关而去,在武关未作停留,直接出了关中。 龙驹寨至武关,沿途崇山峻岭,地势高低不平,又积雪甚重,官道非常狭窄,骡马都需要让人推着前行,因此行军十分缓慢。 所幸尚处于武关之内时,潼关亦未失,不必担忧敌军的问题,李自敬也就能腾出全部人手去运送辎重。 沿途李自敬和顾君恩也在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按照李自敬对历史的推测,潼关得胜之后,多尔衮必定会将大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北路的阿济格久攻不下,迟早会撤兵回去休整,但多铎停留在怀庆,也很快会进占河南。 时间不是很充足,就算到了襄阳,留给李自敬去整顿后方的时间顶多也只有半年。 风雪弥漫,大风呼啸。 大雪似鹅毛,寒风如钢刀。 风卷着雪花,在天地间肆意地飞舞,似乎要把前营的队伍掩埋,几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幸好前营在离开西安时,人手装上了一套崭新的棉衣,任凭风雪皑皑,身子却依旧是暖的。 感受到风雪扑面,吴兆胜属下那三千余的降卒,更是在心中感怀于小闯王李自敬为他们求得的棉衣。 不然在这一路,要有不少人死于翻山越岭的风雪。 出武关,艰难的进入豫南,便是一片坦途,前营众人纷纷松出口气,换了一副面貌。 根据马士泰所说,南阳府已经没有大顺的驻军了,在去年底,全都跟着右营主将袁宗弟撤回关中了。 按照历史上来说,这个时候的豫南是真空地带。 李自敬在后世看过相关的史料,袁宗弟撤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南阳府都没有人进驻。 但如今潼关大战打赢了,后续的什么事也不保准了,蝴蝶翅膀一扇,不知道要改变什么。 说不定多铎为了休整搜刮物资,选择了和历史上不同的道路,派人进驻南阳府。 为了身家性命,还是要谨慎行事。 一到豫南,李自敬便立即下令,向周围十里之内散播哨骑,等到塘报传回再说行军之事。 前营队伍中,高高举起的大纛被收了起来,军中一副偃旗息鼓,悄悄行进的模样。 在郝摇旗的指挥下,哨骑也是四出。 马蹄踏在冻土上,隆隆回响的音调,如同战鼓,震得人心发颤。 队伍的最中间,被骡马人群围拢护卫的地方,在等待塘报传回的空档,李自敬也没闲着,和顾君恩坐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听他讲述着当今情势。 “守荆襄所以守关中,失荆襄则关中亦不可守,目前荆襄一带,叛乱四起。” “郧阳有高斗枢、徐起元、王光恩等人,领明军数万,陛下曾遣我军大将路应标往攻,却身死军覆。” “武昌一带,左良玉得崇祯世诏,镇守经营多年,若想攻取,当以取略三关为上策。” “至于南阳至襄阳附近” 顾君恩正说着,远处传回一阵马蹄声,吸引了李自敬的注意。 两人站起身来,见到是郝摇旗。 “前方有什么动静没?” 郝摇旗擦了擦额头,将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擦掉,勒停坐骑,喘着粗气说道。 “方圆十里,末将探查过了,没有大兵停留过的任何踪迹!” “就连内乡城内,远远望去也没有一缕炊烟,应该是都已经四散逃了!” 李自敬随即起身,拍拍屁股,翻身上马。 “继续探查,随时回报!” 哨骑不停,李自敬和顾君恩却是收起地图,下令大军继续前行。 正月间,中原及至关中一带的气候由于小冰河的影响风雪较多,一路行军,众人遭受风吹雪打,十分狼狈。 但是沿途所过,令人心下比风雪更冷。 为保险起见,李自敬选择绕过内乡城,直接前往邓州,在邓州略作休整,再南下襄阳。 一路而去,前营众人气氛十分压抑,这和军心无关,只是因为被沿途所闻所见影响。 内乡去邓州五十余里,由于不知清军或是明军的动向,前营的行军比较缓慢,足足走了三天。 在第三天的夜里,才是抵达邓州城西五里外安营扎寨,略作休整。 李自敬另派了郝摇旗领精骑往邓州而去,探查情形再回来禀报,邓州城中形势不明,需得探查再说。 大帐之中,几人的神情都不好看。 “此来邓州,南阳府境内几乎是十室九空,居然没有见到一个尚存百人的村落。” “兵荒、匪灾加天灾,百姓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几乎全都空荡荡的。” “路过内乡时,在下曾到一朋友所在的村落寻找,但那村子里却一个活人都没了。” 李自敬按着桌案,听顾君恩说着,眼神紧紧盯在地图上邓州的位置,低下头去,半晌没有说话。 实际上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乱世,在关中的时候有大顺治理,尚且还好。 出了关中,一路的所见,实在是超出了李自敬的认知。 各处几乎都是残垣断壁,四天走了一百多里地,居然没见到任何成规模居住的百姓村落。 唯一还有人居住的村子,也都是老弱病残居多,躺在村子里饿的都走了相,躺在炕上等死。 这样的乱世,要打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 李自敬收起了心中的怜悯,将目光重新放到地图上,看向了南阳至襄阳的位置。 这里,就是湖广的一大粮仓,南阳盆地所在。 若想控制南阳盆地,南阳府和襄阳府缺一不可。 不多时,帐外一阵马匹的嘶鸣声。 一身风霜的郝摇旗从帐外走入,抱拳行礼。 李自敬的声音很平和,抬眸询问。 “邓州城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胡人的踪迹?” 郝摇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擦擦嘴这才骂了一句。 “娘个老逼,这邓州可太惨了!” “制将军,末将带人到邓州周围走了一圈,半个鬼影都没见到,最后才在路上见到互相搀扶的两个老人。” “根据他们所说,崇祯十六年,陛下在邓州发了种籽,一时间流亡赶回,有些繁荣气象,老百姓也有了太平之望。” “但我大顺在山海关兵败以后,邓州当地的官绅便去郧阳求了救兵,那王光恩带人过来,攻破邓州,在城中大掠而去。” 郝摇旗说着,满脸的咂舌,抬眼见到李自敬略微阴沉的神色,这才眼下一愣,正色叙述起来。 “后来绵候领右营反击怀庆,得了大捷,又复邓州,继续分田。” “好景不长,这多铎在去年大举进逼怀庆,右营势单力孤,全师退走,一部分退往山东,一部分退入关中。” “如今邓州,名归弘光,实际上却只是一群前明官绅勾结管事,压榨百姓,苦不堪言。” “邓州、内乡一带的百姓,现在能跑的基本都跑了。” 李自敬闻言蹙眉,这倒是好办了。 多铎没在这,明军也撤回郧阳了,那邓州现在岂不是没有人管? 李自敬神情一凝,手指在地图上邓州至襄阳一带来回游荡。 南阳盆地这可是个粮仓,若能控制襄阳,再联结邓州,就能尽早在这个地方趁今年初春恢复春耕。 李自敬没有乾纲独断的毛病,还是习惯性的询问起来,望向顾君恩的眼眸微动。 “若我大顺再占了邓州,军师,如此是利多一些,还是弊多一些?” 第七十四章:防线 顾君恩没有搭话,负手来到地图前,凝视半晌。 “邓州灾情甚大,百姓十不存一,即便我军目前不到万人,以邓州之力却也无法供养。” “如今王光恩已经退回郧阳,大军进入邓州,再插上我大顺的旗子不难,但要说分兵驻守,我看弊大于利。” 顾君恩微微凝眸,本就狭窄的眼线直接变成了一道小缝,掩盖住了所有的目光,令人难以捉摸真实想法。 “在下知道小闯王的想法,小闯王想要占邓州,是想要以邓州为襄京藩屏,可以及时获悉在怀庆驻军的多铎部清军动向。” 李自敬却微微摇头,缓声说道。 “你只说对了一点。” “占邓州,其一是为襄京屏障,方便获悉怀庆清军动向,其二是为日后襄京屯田作长久打算。” “等到了襄京,我打算继续贯彻陛下的均田政策,三年免征,荆襄一带是最早实行的,在崇祯十六年就有,今年该是最后一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今大顺天下为清虏困害,这最后几个月的免征令,我看就取消算了。” “趁着今年春夏之交,复耕屯田!” 屯田? 顾君恩微微一怔,连忙将目光放在地图上,南阳府至襄阳府一线,猛地意识到,方才他的想法,实在是有些短视了。 “小闯王所说,实在是目光卓远,在下都还没有考虑过” 说着,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群山之间游走。 “南阳至襄京间群山拱卫,安居中国腹心地带,北为伏牛山,东为桐柏山,西依秦岭,南部为大巴山余脉,东南部为大别山,东南方通过随州走廊与江汉相连。” “湖广熟,天下足!” 顾君恩带着略微震惊的眼光转过头看,只见到李自敬紧紧蹙眉,目状沉思。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李自敬连襄阳去都没去过,居然能想的如此长远,连在何处屯田复耕都想好了。 “如此看来,小闯王有意占领邓州,是为日后屯田复耕的区域,创造一个北方的警哨线了。” 李自敬按着桌案,这才抬眸,缓缓点头。 “邓州无人,我料定内乡应当也没什么大兵,自内乡至邓州一线,可以当做襄京的北防线。” “我军暂时没有多余物资,可以驻军在这两地,互为犄角。” 李自敬的手指按在内乡,自湍河及至邓州,再滑至新野,顺着水道直达襄阳。 “小股贼兵不足为虑,若有大兵来袭,我邓州驻军,则可从湍河水道南下,迅速撤回襄京,再图抵御。” 顾君恩顺着李自敬的手指看下来,不断点头。 “如此不失为一步好棋,如今多铎一路溃败,在怀庆整兵,少于半年都难有大的动作。” “我前营收复邓州,向北可摄南阳,波及河南,向南可与襄京、龙驹寨呈三足之势,夹攻郧阳。” “郧阳明军不知我军虚实,三面受敌,必定自乱!” 李自敬转头,微微一笑。 “这点我倒是没有考虑过,还是军师看得长远。” 顾君恩在前营的吴兆胜和郝摇旗面前,冷不丁被李自敬夸了一通,引得前两人也是注目过来。 顾君恩也是明白,这是李自敬做给部下看呢。 郝摇旗就是个管冲锋陷阵的武夫,对于这种东西根本插不上嘴,听得一脑门子星。 李自敬对顾君恩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直接影响到郝摇旗。 如果当上官的还不注重他这个军师,更别说郝摇旗这个糙汉了。 到时候,顾君恩的话在军中得不到重视,恐怕吴兆胜心里也要琢磨,更难看得起他这个前明的落魄文人了。 方才两人的谈话,吴兆胜倒是能听进去,并且已经在心底琢磨了。 毕竟在前明,吴兆胜怎么说也是武进士出身,正儿八经的儒将,能带兵陷阵,也能看懂兵书。 但他也有自知之明,这种机要大事,几乎决定着整个前营乃至荆襄根据地的走向,明白还是不要插嘴的好。 李自敬的远见,在震惊了顾君恩的同时,也使得吴兆胜在心底暗暗吃惊。 做为全军的带领者,李自敬目光长远,这会让整个前营的军心更加稳定。 要是连主将都和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底下的人也难有什么归属感和安定感。 顾君恩站起身,在心中对李自敬这个从前多年,都没有丝毫发迹的小闯王愈发好奇了。 按理说,如此有能力的一个人,不该在闯营埋没这么多年啊? 他不着痕迹地盯了李自敬一会儿,随后笑了出来。 “若想最终定下大计,还需探查湍河水道,为驻守此地的我军将士,留得一条出路,以安其心才是。” 李自敬也跟随起身,嘴角微翘。 “军师想的周到,那你我二人一同前往吧!” “小闯王请!” 顾君恩掀起卷帘,看着李自敬离开,这才是跟了上去。 翻身上马,策马出营。 邓州以南,地势一片坦途。 几十骑自前营驻地奔驰而出,个个腰悬利刃,面露凶光。 李自敬一手紧握马缰,雁翎刀悬挂腰间,感受凉风拂面,顿觉清爽,凝眸四望。 “这湍河,向来是明廷在豫西南一带主要的水运航道。” “每年夏秋时节,会遇到一次河水上涨,若太平时节,此时应当是帆樯如云、舳舻千里了!” “军师看过后,应当放心了?” 顾君恩微微颔首,忽然转身,促狭笑道。 “看小闯王如此自信,不会是已经提前观察过湍河水道了吧?” 李自敬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移开目光,不置可否。 “来自江南的航船会从汉江进白河,再从此处驶入湍河,占住了邓州,就相当于把控住了整个河南到湖广的水路命脉!” 顾君恩顺着李自敬的目光望去,只见到水面波光粼粼,日光倒映在宽敞的湍河水道上,令人心驰神往。 这时,李自敬神情一肃,凝眸望向邓州。 “郝摇旗,你由东门、北门入城。” “吴兆胜,你自领本部,由南、西两侧入城。” 两人对视一眼,浑身凛然,分别于马上行了抱拳礼。 “遵命!” 李自敬收起目光,催动胯下战马缓步向前。 “还记得本将在龙驹寨时,发下的军令吗?” 这件事,郝摇旗记忆犹新。 “记得!” “制将军说,要遵从陛下旨意,禁止掳掠滥杀,为我大顺军替天行道正名!” 李自敬微微颔首,语气冷淡。 “记得就好。” “榜文之事还请军师操劳,入城后,立即发布榜文告示安民。” “若有官绅地主,妄图纠结闹事,抵抗我大顺复城。” 说到这里,李自敬一抖腰间战刀,声音冰冷彻骨。 “杀!” 第七十五章:义旗 在经过周密的计划,探查过周边绝无可能突然窜出一支万人以上的敌军后,李自敬便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下达了全线攻城的命令。 驻扎在邓州城西五里,湍水之南的前营人马如风而动。 在吴兆胜和郝摇旗的率领下,两队人马缓缓前行,整个湍水南岸,到处都是偃旗息鼓,缓缓前行的黑衣大军。 前营的将士们身着黑色箭衣,手持刀枪,在城内官绅地主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围住了整座城镇。 李自敬策马立于城南,一处高坡之上,身旁是百余名用作护卫和机动队的精骑。 这些人,有整个前营最为精良的装备,每一个都是杀人不眨眼,连鬼魂都要畏惧三分的老兵。 一旦投入战场,他们的力量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成败。 在平时,这些对主将忠诚无比的精骑更是整支军队的魂魄,是联系所有将士的纽带。 千里镜中,邓州城上空无一人,李自敬看了四处城墙,居然没有发现一个巡防的兵士。 看来情报无误,王光恩在去年大掠邓州以后,便裹挟着财物返回郧阳去了。 现在的邓州城,在李自敬眼中,就宛如褪去衣衫的处子,只要一声令下,就会顷刻易手。 城内的官绅们或许还不知道这个噩梦般的事实,撤退后的大顺军,又回来了。 而且这次,李自敬不打算再离开了,他要让大顺的旗帜,永远的飘扬在这里。 让这些官绅地主,看见这面旗帜就浑身害怕得发抖! 李自敬观察半晌,放下千里镜,缓缓抬手,随后紧握成拳。 “驾!” 在他身后,四名精骑立即一声大喝,奔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出,马蹄之下,烟尘滚滚。 “呜呜呜——” 数里之外,四道连绵的号声依次而起,由远及近。 随后响起的,是撼天动地的脚步声。 一纵两横,多巷丛生。 这八个字,是邓州城布局的真实写照。 邓州城内的布局,是典型的明代平原城镇布局,整个城内以四门为轴线,呈方格网状。 城内的两条主干道路即是连接城门的道路,与城门相对,形成田字形的四个区域。 各个区域之中,是纵横交错的街巷。 州衙大堂,沿街满是饥饿的难民,各个衣衫褴褛,三两成群,大部分人都是饿的面黄肌瘦。 两名穿着崇祯时期衙役服装的官差,手持黑色杀威棒,正在门口勾肩搭背的站着。 崇祯十六年,对邓州城百姓而言,是最接近太平的一年。 那一年,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建国定制,席卷荆襄,并趋河南,邓州时为袁宗弟右营管辖。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这首广为传唱的歌谣,至少在崇祯十六年的邓州,是真真正正做到了。 袁宗弟的右营在邓州城内打击地主,将前明官绅杀的杀,抓的抓。 均分田地,发放种籽,耕牛共用,好不热闹。 那时的邓州流亡归乡,一片太平之望。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崇祯十七年大顺在山海关的一场兵败,戛然而止,并且开了倒车。 随着畿辅一带的连续兵败,大顺不得不将中原一带的主力接连北调,以至于邓州防备空虚。 邓州的官绅被地主从牢里放出,逃跑的前明官员们,也都在缙绅地主的召集下纷纷返回。 在官绅们的联络下,郧阳明军北上攻打邓州,驻守邓州的大顺军遭受突袭,内外交困,全部死于战乱。 邓州,也就此重新成为了地主和官绅执掌的天下。 这里只是缩影,在李自敬逃亡的那两个月,在潼关与清军血战的时候,这种景象无时无刻不在各地发生。 官绅和地主对大顺军队恨之入骨,蛰伏已久,听闻山海关兵败的消息,顿时闻风而动。 山东、河南、荆襄 大顺各地的驻军损失惨重,文武官员死难者数以千计、不计其数,各地百姓再次成为最弱势的群体。 州衙之外,饿殍遍地,大堂之中,酒肉香气扑鼻。 “来!” “满饮此杯!” 今日对邓州的知州许振世来说,实在是一个好日子。 本来他只是州衙大堂内,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从六品同知,此生无望升迁。 但谁成想天逢大变,崇祯年间四方民变不绝,原本的知州作为大顺军的重点打击对象,在大顺军入城后斩首示众。 仅仅作为同知的许振世被关入大牢,等待宣判。 谁料农民军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出两年,李自成便在山海关兵败,多尔衮携手吴三桂大举入关。 天下大势,一变再变。 大顺军接连败退,兵力调动,城中几为一空,更无心去管他们这些关押在大牢里的囚犯。 许振世捡了一条命,更因祸得福,被本地的缙绅地主联合郧阳明军,举荐为新任知州。 而今天,是他上任满一月的日子。 许振世高兴的不是这个一文不值的知州,而是这个官位带给他的政治身份。 知州在乱世什么也不是,随便来一个带兵的军阀,就能将他置于死地,但政治上,却是一州之长官。 许振世高兴的是,他即将以一州长官的身份,在清朝谋得一席之地。 “老朽还要恭贺许知州上任月余,城中气象为之一新哪!” 一名身着黄色绸袍,蓄着大白胡须的老者站起身来,举起酒杯面露笑容。 许振世连忙起身,脸上笑容如同一朵绽放的菊花。 “徐老怎么一家人却说两家话呀?” “徐氏宗族在南阳本地权势颇重,如今顺寇连败,时日无多,已是秋后蚂蚱,蹦不了几日。” “弘光远立金陵,不救近渴,高斗枢在郧阳自顾不暇,你我二人还需,自找门路才是。” “日后若说降清之事,还要请徐老多方斡旋。” 许振世提起酒杯一饮而尽,说话间,却也在眼角观察眼前这名老者的动静。 如今明军退回郧阳,顺寇退入关中,徐氏便是邓州的土皇帝了,若说降清,没了他家支持也难。 徐宏立身为一族之宗长,自然是个人精,许振世这两下还入不得他的眼。 不过降清嘛 作为邓州最大的地主,整个南阳府也数一数二的地主,徐宏立自然不会拒绝。 他也没什么其它选择,情况就和许振世刚才说的一样。 顺寇与地主势不两立,一打回来就又要分他们的田给那些穷民,明军远在江南,郧阳高斗枢自保尚且吃力,又怎么会分兵来协守邓州。 要想宗族延续,不至于百年基业被这些穷民夺了去,是要在这乱世中找到一个新靠山。 毫无疑问,在怀庆整军的多铎是邓州徐氏和许振世这些想继续做官的官僚首选。 徐宏立看了看桌上的信,正要说些什么,门外一名衙役忽然屁滚尿流地跑回来。 “什么事,在知州面前失了分寸。” 徐宏立微微侧目,露出精光的眼中显现出不满之意。 然而那往日谨小慎微的衙役,现在却是没有顾得上任何礼法,面色苍白的指着身后。 “不好了,二位老爷!” “流寇、流寇又打回来了,小的方才上城小解,无意间看到城外烟尘滚滚,旗号铺天盖地,少说要有几万人马!” 徐宏立和许振世愣了片刻,连桌子都差点被掀翻。 “你、你说什么!” “流寇又回来了?” 第七十六章:请降 两人冲出州衙大堂,却发现大堂外的街道已是一片乱象! 四面都传来隆隆的步鼓声,那面黑色的大纛已经竖起在城南的箭楼之上,遥遥望去,令人心如死灰。 “怎么会” “他们不是撤走了,怎么会又突然回来呢?” 徐宏立浑身打着哆嗦,再也没了方才的闲情逸致。 他知道,一旦顺军入城,第一个要打倒的就是他,这个南阳府数一数二的大地主! “快、快去!” “召集我徐氏在城中的家仆,你们这些人,全都拿起武器抵抗,若是流寇入了城,我们全都要死!” 徐宏立眼珠乱转,显然是有些失了分寸,仍在想着如何抵抗。 闻言,他的那些家仆们却都是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瞅着你,全都无动于衷。 “你们这些狗东西,平日老夫待你们不薄!” “流寇入城,正是需要用到你们的时候,现在怎么却都一个个成了哑巴?” 徐宏立从地上捡起一根柳条,在一众家仆之间逢人便打,见人就骂,一副疯子的做派。 那些家仆也不是傻子,听这动静,入城的人少说要在几万,就算是几千,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抵挡的。 邓州城内,稍有战斗力的都在去年被王光恩裹挟到郧阳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就凭这点战斗力还不如龙驹寨土兵的家仆,别说面对几万大军了,就是来上个一两千土匪,也都要吓得尿了裤子。 清军远在怀庆,而且信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算消息送到,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为了那点吃喝把命丢了,犯不上。 何况这些地主平日也并不把他们这些家仆放在眼里,也都是些低三下四的下人。 徐宏立也渐渐注意到这些人的眼神渐渐变得无良、阴狠,一时间呆住了,用柳条指着他们。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我可是你们的老爷,你们这些狗下人!” 家仆们互相对视一眼,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将徐宏立手中柔弱的柳条扯了下来。 “老爷,还是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流寇入城,要杀的也不是我们,何苦再为了你去送命?” 南门。 空荡荡的城墙上,只有一个手持弓弩的衙役,跪在城上瑟瑟发抖,再无第二名士兵。 这名衙役颤抖着抬起头,目光顺着杂乱扔到地上的弩箭上抬,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城外烟尘蔽日,旌旗摇动,无数身着黑色箭衣的大顺士卒呐喊着冲进城内。 吴兆胜策马进入城内,凝眸环视左右,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语气冰冷。 “留下一部分人手控制城门附近,等待军师派人到来,以军师的原话起草告文。” “余者随我杀向州衙大堂!” 吴兆胜说着,脚下马刺催动坐骑,疾驰向前。 攻打邓州进行得异常顺利,一个州城,抵抗居然还不如在关内结寨自保的陈家土寨。 吴兆胜所部原本在潼关的清军绿营降卒,按计划由南、西两面入城,没有遇到哪怕一丁点的抵抗。 甚至于,士卒们在扛着大旗冲进城内以后,却是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入目所见,是一片的乱世景象。 邓州在经过王光恩所部明军的劫掠以后,几乎成为一座空城,整个城镇留存下来的百姓不足之前的半数。 南城门附近,就只有区区几名衙役守备,这些人看见吴兆胜率兵前来,第一反应都是举着手跪地投降。 州衙大堂位于邓州城田字形布局的最中间地区,自南城门进入,吴兆胜一路驱驰,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本以为在州衙大堂附近会遇到一场恶战,眼前一幕,却是令吴兆胜吃了一惊。 那些徐氏的家仆们,早已经将徐宏立五花大绑起来,聚在州衙大堂门前跪地请降。 至于为什么在南城门附近没有遇到人,现在也有了答案。 邓州城内所剩无几的百姓,全都聚集在州衙大堂附近,三两成群,衣衫褴褛的发抖。 听着步鼓声愈发接近,每个人都是面如死灰。 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已经让他们对任何一支军队,任何人都不抱有希望。 能活下去,就是他们最大的渴求。 “这是怎么回事?” 吴兆胜骑在马上,脸上依旧带着些许的警惕,问话同时环顾四周,转身对跟着的部下打了几个眼色。 那部下顿时心领神会,转身招手,带领几名部总上前,有次序的控制周衙大堂。 一部分顺军立刻将那些聚拢的百姓和请降的衙役、徐氏家仆分割看管,手持刀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 那如同虎狼一般的目光,直让有些心怀鬼胎的人,暗自胆寒。 许振世笑着上前,谄媚行礼。 “这位军爷,敢问是哪一部分的?” 吴兆胜居高临下望他一眼,冷哼道。 “大顺小闯王李自敬麾下,前营武威将军吴兆胜!” 听到这话,许振世眼眸微动,心下暗自吃惊。 大顺军去年撤回关中以后便再没动静,谁能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是突然回来了。 “大顺的军队不是撤回关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不是西北那边” 吴兆胜心底冷笑一声,他毕竟是在辽东的明军体系干过很多年,明白眼前这人在套话。 但为了安定人心,可以来个将计就计。 “不妨告诉你,我大顺在潼关与清军大战,大破伪王多铎,若我所料不错,多铎现在是在怀庆吧?” 吴兆胜看着眼前,微微眯起眼睛。 这个消息,许振世是真的不知道,脸上眉头紧皱,心里像打起了拨浪鼓。 看他这副模样,再一听周围那些百姓、家仆和衙役们低声的议论,吴兆胜就知道,将计就计收到效果了。 口口相传,不比什么告文更管用? 见许振世犹豫再三也没有说话,吴兆胜这才策马向前行了几步,脸上依旧带着冷笑。 “告诉你吧,这多铎是跑到怀庆整军去了,没个一年半载的动弹不了!” “你是不是还以为,多铎是要攻略河南来了?” 许振世还在震惊之中,闻言下意识点了点头,但立即回过神来,又是连连摇头。 “不不不,哪敢这么想啊!” 许振世牵着吴兆胜的马,引他来到被绑缚在地的徐宏立身前,谄媚着说道。 “这位军爷,小的就是本地的知州,名作许振世,在前明呢,也是个举人出身。” “这就是邓州至内乡最大的地主,徐氏的家主徐宏立!” “如今小的将他给绑了,献给军爷,希望在大顺,能谋个一官半职!” 许振世搓着手,脸上的笑容再度如同一朵菊花绽放开来。 “大顺撤走后,小的在邓州盼望大军,盼得夜不能寐,如今总算回来了,是想要趁势收复河南吗?” 吴兆胜斜睨一眼,冷冷说道。 “你话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嗯?” 第七十七章:课船 走入州衙大堂,李自敬转身吩咐。 “尽快控制全城,郝摇旗怎么还没到,派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名精骑得了令,抱拳而走,出了州衙大堂便朝城北策马狂奔。 吴兆胜跟在李自敬身后,沉声说道。 “制将军,郝都尉到现在都没来,恐怕是遇到麻烦了。” 吴兆胜还是有些觉得太过顺利了,一个这么大的州城,怎么就像个不设防的空城一样。 郝摇旗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应该是遇到抵抗了。 身着黑衣的前营士卒们在州衙大堂进进出出,很快控制了整个州衙大堂。 李自敬入城后,第一时间通令全军,将原本的邓州州衙大堂用作指挥所在。 “禀制将军,城南军营已经查看过了,没有任何一月内停留过兵马的迹象!” “城西的工部节慎库也拿下了,但库中已经没有任何金银和物资,应该是在去年被王光恩裹挟走了!” “城北草料场尚存些许草料,已经转交给辎重队!” “城南的驿馆、府馆都被大火烧毁!” 一个个顺军士卒在大堂中往来,李自敬听着这些消息,脸上没有半点吃惊之情。 邓州城被记载揭露的次数,就有王光恩那次,但实际在这个乱世,只会比这个更多。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 崇祯末年,社会秩序早已崩毁,想从这种偏远的小城找到足以供养大军的物资,根本不现实。 之所以要拿下邓州,也是因为设立一个北防线,用于监视怀庆清军的动向,而不是要在这建设什么。 “把徐宏立押到大堂外处斩,以振军心!” “等等!” 李自敬话刚说完,顾君恩便在堂外快步走进来。 “小闯王,这徐宏立在这杀了,可是浪费了。” “要杀,也要留到襄阳再杀,徐氏在南阳府的声名数一数二,就算拿到湖广影响力也不小。” 李自敬微微一怔,随后笑了。 “军师的意思是到了襄京,再用徐宏立祭旗?” 顾君恩也是笑着点头,看向殿外。 “如今各地流亡四散,荆襄也有不少曾在南阳的百姓,我前营初到,需得在人心中建立威望。” “尤其是小闯王您,需要用最短的时间,在襄京的百姓中崭露头角,拿这徐氏家主的人头做见面礼,是上上之策!” 李自敬想了片刻,遂是哈哈大笑,手掌一拍桌案。 “好!” “就依军师直言,将徐宏立押往襄京,择日再杀,给他好好儿办一场杀头大典!” 吴兆胜听着两人谈话,没有吭一声。 顾君恩自己找了个椅子坐好,手指在扶手上不断敲打。 “至于这许振世,可以做个局。” 李自敬身子微微前倾,露出疑惑之色。 “愿闻军师高见。” 顾君恩看向吴兆胜,颔首示意。 “说起来,还要多亏了吴将军的才智,眼下在邓州城内的百姓之中,我大顺潼关取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这比在下的告文更管用!” 顾君恩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张纸条,几人都是神情一振。 这原本是一封密信,在前营入城时被烧毁,顾君恩进入大堂后的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各种痕迹。 在一个角落,他发现了这张未被烧尽的密信。 “制将军请看。” 将密信接到手里,李自敬的眼神逐渐阴沉。 密信的内容大部分已经看不清楚,烧的残缺不全,但还是能清晰的看见“豫”“降”等字眼。 根据这些字眼,不难猜出密信中的内容。 “根据在下的猜测,这许振世和徐宏立二人,原本是想去投降在怀庆的清伪王多铎。” “却阴差阳错,赶上了我前营来到邓州。” “这样的人若是留在邓州,只会给本地防务布设造成困扰,可若是带到襄京,也不保险。” 顾君恩在堂中来回踱步,随即微微一笑。 “还请制将军将他交给在下,在下会设一个局,告诉他我前营来此的目的,是想要配合北路攻取河南。” “多铎新败,在怀庆整兵备战,必是充满疑虑,以求稳为主,不会在摸清我军虚实前就贸然动手。” “就算多铎想来,只怕多尔衮也不会再让他轻易出兵,此番故布疑兵,只为能给荆襄局势,多一些回旋的时日。” 李自敬沉吟半晌,抬眸问道。 “军师有几成把握?” 顾君恩凝眸看向堂外,脸上带有些许戏谑。 “对付这类人,不说有十足把握,也有八成。” 听到这话,李自敬也不再犹豫。 “既然如此,这个许振世就交给军师了,吴兆胜,你配合行事,是放是留是杀,全凭军师安排!” 顾君恩躬身行礼,吴兆胜也连忙听令。 “多谢小闯王信任。” 李自敬颔首,安排完了许振世和徐宏立的事,堂外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去,连城中动静也趋于平静。 这才是忽然想起来,好像有个人还没回来,李自敬微微蹙眉,大声向堂外喊道。 “郝摇旗呢?” “怎么还没到,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一名精骑快步走入。 “禀制将军,郝都尉回来了!” 三人都是注目过去,只见到郝摇旗身着黑色箭衣,手里提着笠盔,人还没进来,笑声便是传入。 “哈哈哈,这次真是山重那什么,柳得又一村啊!” 什么玩意? 三人都是在同一时间皱了皱眉头,顾君恩却是笑的前仰后合,捧腹提醒道。 “郝都尉,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宋时陆游所做的诗!” 郝摇旗站在堂中,脸不红气不喘,摆了摆手。 “我才不管什么诗不诗的,就随口那么一说。” “制将军,末将按照你的命令,从北门杀入,谁想到北门是个瓮城,城门是关的。” “我军没有携带重武器,没有攻城手段,末将就只好带人又出城,去东门。” “谁想到,北门到东门看着近,却是要绕过一条护城河!” “末将收拢兵卒,好一阵子才是全都绕过护城河,从西门进城,这一路才叫那个折腾啊!” 李自敬微微一怔,连忙问道。 “将士可有伤亡?” 郝摇旗接连摇头,看着一名士卒端着水,立刻上前抢到手里,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哐当一声,水碗被摔在地上。 “好在那王光恩是个麻瓜,没有制将军的见识,看不出邓州的要害,没有在邓州留兵。” “本地的这些人手也没什么战斗意志,见我大军一来,全都跑了,根本没有抵抗。” “不然要是被困在瓮城,弟兄们想杀出来,伤亡可要不小了!” 李自敬回身靠在座椅上,这才点头放心,随即眼神微动,心中一阵后怕。 的确如此,王光恩要是有这个能耐,提前把邓州占了,今日怕是要在这里损失惨重。 一地自有一地的规矩,邓州别看地方小,却是漕运河道重地,城池防御力也是一点儿不低。 再加上有内乡城互相作为犄角,向北可扼中原,向南钳制郧阳,还能顺着河道向下,与襄阳连通。 这邓州几经修缮,城墙为砖石结构,直面中原的北门外另有一道瓮城,规模还不小。 至于郝摇旗去的北门,不出特殊情况,平时是从来都不开的。 北门外的瓮城也没有北门,只有一个西门,这些情况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得在战前找本地人摸清楚。 “这次是我的疏忽了,没有提前派人询问本地的邓州城内情况,看来今后攻城,需要避免这个问题。” 郝摇旗却是没在乎这些,在他看来,只要没伤亡就行,什么疏忽不疏忽,那都已经过去了。 “制将军,您猜猜,我这从北门一路饶,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什么?” 郝摇旗的耐性不深,问完没一会就大笑着和盘托出。 “这护城河里有一条课船,我挑了几个会水的弟兄游上去,里面有几个大箱子,装的全是金银财宝。” “还有一大箱子地契,都盖着徐氏的印章!” 第七十八章:都尉 “带上来!” 郝摇旗说着,向后猛地挥了挥手。 “这就是徐氏在南阳府结合狗官,侵占民财的铁证!” 在两人又惊又喜的目光中,几名精骑两人一组,将几个大箱子搬到了州衙大堂中。 顾君恩起身,在箱子周围踱步,脸上满是笑容。 “小闯王,这些金银财宝,想必是徐氏与知州许振世在邓州搜刮的课税!” “这也是邓州最后一些财富了,我们如何处理?” 李自敬来到箱子前,一瞬间也被箱子里金灿灿光亮亮的各种金银财宝迷了眼。 但是很快,便回想起这一路在内乡和邓州看见的景象。 “邓州至南阳一带,十室九空,百姓离散,就剩下这么点人,他们从哪硬搜出来的课税?” 顾君恩嗟然一叹,眼中的亮光黯淡下去。 “哼,这些官绅地主,又哪里会管普通百姓的死活?” “大军一路而来,本地百姓面有菜色,有些都饿得破了相,不知道多久没吃过东西。” “这些金银财宝,可以带回襄阳,帮助小闯王在襄阳起家,或是分发给百姓,全听小闯王的吩咐!” 李自敬虽然没有在这种乱世生活过,却也在记忆中获悉了原身在追随李自成造反前的苦难遭遇。 被官绅逼迫,这是第一批造反那些大顺老人们的普遍遭遇,脑海中的记忆,连带着让李自敬对这个年代的官绅,也是痛恨起来。 李自敬盖上箱子,同时也盖住了内中发出那些摄人心脾,勾人犯罪的金色光芒,眼中愈发坚定。 “这些金银财宝不能分下去,分下去就成了害人的刀枪,会把这些百姓害死的。” “既然这些金银财宝,都是官绅催逼百姓得来,那我李自敬便在此立誓:取之于民,用还于民!” 李自敬盖上箱子,眼眸微动,但很快转了过来。 在心中,李自敬不是不想将这些金银财宝私吞,但现在襄阳还没走到,局势晦暗不明,拿这些沉重不说,又有什么用处? 一旦在襄阳不能立足,这些金银财宝最终全都要为官绅和清军做了嫁衣,还不是身死军灭,空梦一场。 历史上李自成的老路,自己不能再走。 这些金银财宝中的每一笔,都要留到重新建设襄阳,恢复民生中去,得到的回报,会远比这几箱金银财宝丰厚。 孰轻孰重,李自敬心里非常清楚。 看着李自敬的眼神,顾君恩深深清楚,他没有跟错人,这位小闯王,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胸怀。 一个真正目光长远的人,是不会被区区几箱金银财宝绊住双脚,束缚住道路的。 “小闯王说的不错,乱世之中,给百姓发再多的金银,也换不来吃喝,反倒不如管饱他们的肚皮。” “能看清楚这点,臣相信,小闯王定能不负陛下重托,在襄京为我大顺开辟出第二个天下。” 顾君恩转头看向堂外,大声喊道。 “去!” “将小闯王今日的誓言,告知给邓州本地的百姓,让他们愿意追随大军南撤的,可以一同前往襄阳。” “不愿意追随南撤的,可以悄悄留给一部分金银,让他们好自为之。” 入城后,前营在邓州城内四处忙活,大堂中反倒是人手不多,只有一名部总在指挥。 等了好一会儿,这部总才被叫过来,顾君恩再吩咐过一遍,他才是连忙快步离开。 李自敬看着被人端到桌案上,出产于邓州本地的黄酒,抬起眼眸,环顾四周。 “驻防邓州的人选,几位有没有推荐?” 顾君恩对于前营的规制还不熟悉,因此这次没有说话。 至于吴兆胜,心里确实明白,最适合留在这里的是自己,之所以没吭声,也是因为知道身份的特殊性。 吴兆胜一直没忘自己是个降将,在军中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能离开大部队。 这个时候站出去主动请缨,看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想再去投奔在怀庆驻军的多铎。 毕竟,那可是他的老主子。 底下没人搭话的时候,李自敬也在心里斟酌人选。 排兵布阵要因地制宜,选人任将领自然也要因情况而定。 在邓州一线,李自敬的想法就是布防,并且通过水路将本地的资源运往襄阳协助建设,并不打算在这里建设什么。 这个任务比较轻松,一般的将领来做也能胜任。 郝摇旗就不用提了,这家伙是个暴躁的性格,离了自己,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乱子,而且也不适合长期驻扎。 吴兆胜呢? 想到此人,李自敬眼眸微动。 说实话,对于吴兆胜,李自敬虽然表现得信任,在心里始终还是有隔阂的。 以前是在李自敬的眼皮子底下,加上有大军看管,尚能放心让吴兆胜单独去办。 可如今是独自领军留在邓州,李自敬心里还是有些担忧,这会将吴兆胜和他手底下那些绿营放虎归山。 况且吴兆胜也是前营目前办事比较得力的人,到了襄阳,万事少不了他的协助。 略作思考,李自敬便将两人放下,起声吩咐。 “叫前营部总张显来州衙大堂!” 等了不久,一名部总快步赶来,抱拳行礼。 “卑职张显,现任部总,参见制将军!” 这个叫张显的,是李自敬曾在前营任部总时,本部属内唯一的一名八品哨总。 李自敬后来升任制将军,张显便顺理成章升任了原部的部总。 要说目前前营之中,有谁是李自敬觉得最合适留在邓州布防的,除了张显也没别人了。 “本将没记错,你是陕北人,造反前以贩盐为生,在老营中有一父一妹尚在,是吗?” 张显一愣,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也是没二话。 “是!” 李自敬微微颔首,抬手示意。 “听令。” 张显浑身一凛,连忙伏跪在地。 “卑职在!” 李自敬站起身来,命人将桌上黄酒端过去一杯到他面前。 “如今我前营缺兵缺将,你在前营也算老人了,打过很多场仗,弟兄们也都服你,本将如今便顺应人心,提你为五品都尉!” 从部总到都尉,这可以说是连升两级了。 张显神情明显看得到一喜,更是恭敬。 李自敬的脸上露出难色,叹息说道。 “为防堵怀庆清军进攻襄阳,也为安定荆襄人心,本将留你率兵一千,老本二百,驻扎邓州布防。” 李自敬说着,微微凝眸。 “邓州内乡一线防务甚重,需得日夜关注怀庆的多铎动向,随时报给本将。” 张显一愣,他和前营所有人都以为休整几日便会南下,却未曾想是突然改变了战略。 他斟酌一会儿,面上犯了难色。 “制将军,邓州如今遍地残垣,想要固守,需得坚壁清野,何况一千二百兵力也太少了些。” “仅凭这些人手,暂时守住邓州没问题,却顾及不到太多百姓。” 李自敬颔首,将黄酒一饮而尽。 “这些本将自有考虑,我大军走后,若有百姓归回,便派人护送他们由水路前往襄阳。” “等本将到了襄阳,会尽快给你增派人手的。” 第七十九章:睢州事变 尽快增派,李自敬也不知道这个“尽快”要尽快到什么时候,先画个大饼罢了。 襄阳情况连李自敬都不清楚,而且也是几面受敌,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 不然,李自敬也不会为了吴兆胜这三四千降卒,在西安被李自成搞了那么多套路。 临时提拔一名都尉上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李自敬现在是没兵更没有得力的干将,荆襄局势离不开吴兆胜和郝摇旗中的任何一个。 张显也算是转战多年的老军官了,作战本领自不必说,当时在前营干部总的时候,李自敬就觉得这个哨总不错。 但留他在邓州,李自敬其实没作太多期待。 当哨总和当都尉独自领军驻防一地这可不一样,张显能干成什么样,这还很难说。 唯一的指望,是张显能在邓州呆得久些,撑到李自敬在荆襄开辟局面站住脚,再回头北顾。 能把多铎动向摸清楚,张显就是大功一件。 至于说是在襄阳增派人手前,张显能把内乡也占下来,李自敬倒是没有这个奢望。 邓州不丢就不错了,一千二百多人,把邓州到内乡这个防线建设起来,根本不现实。 设定好了人选,李自敬在邓州驻军三日,便在第四日,率领前营的主力部队南走襄阳。 新提拔起来的都尉张显,部下有一千名普通士卒,和两百名历战老本劲兵,奉命留守邓州。 因为邓州没什么人,更没什么物资,李自敬在走之前,给张显留下了一批物资和金银,帮助他在邓州打开局面,招抚流亡。 邓州这个地方,要想恢复没有百八十年根本行不通,所以李自敬也给张显下了命令。 在邓州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无论流民归附,还是百姓逃难,都把他们指引往襄阳。 乱世,人口多兵就多。 所幸邓州到襄阳不足百里,有一条宽阔的漕运水路,风向顺利的话,两天就能抵达。 这也是李自敬选择在邓州设立前哨站的原因,就算日后守不住了,张显要撤回来也方便。 有退路不至于被围死,邓州的前营士卒军心也会比较稳定。 从邓州南下,气候逐渐转暖。 尤其是出南阳府境内,到湖广的襄阳府境内以后,气候会更加宜人,沿途到处鸟语花开,天气晴朗。 这种时候,人手一套的棉衣穿着就很热了。 在关中时保命的棉衣,这种时候就成了累赘,穿在身上又湿又热,需要尽快更换衣装。 沿途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不能把士卒的体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因此李自敬在过了新野后不久,便下令大军停止前行,在湖广和河南交界之地扎营休整一晚,打算明早再一鼓作气,直奔襄阳。 大顺军接连兵败,消息还没传到襄阳,湖广境内依旧是乱象纷呈,大顺军的士气不高。 前营由于在潼关一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重建后又是小闯王李自敬亲自带队,士气保持的还行。 离开西安以来,前营打的都是地方土寨和防备虚弱的邓州,沿途偶尔也剿剿看不开的拦路抢劫的匪寇,至少到现在没吃过什么败仗。 轻而易举拿下邓州以后,虽然算不得什么胜仗,但依旧对士气起到了提振效果。 沿途南走,前营的士卒们也开始有说有笑,连日阴霾一扫而空。 从南阳至襄阳一线,没有崇山峻岭,以平原为主,官道更像是一道走廊,左山右水。 湖广境内总算是有了些许人烟,但襄阳北部人丁依旧稀少,盗匪多入牛毛,村落也多有烧毁。 大多数是因为最近这半年来,郧阳明军和襄阳大顺军互相争夺作战而催生的逃卒、败兵、流民。 这一路过来,李自敬也有了心理准备。 襄阳以北就是这个样子,可想而知襄阳城内的情况也并不好。 听说襄阳在去年的时候还曾被明军围困,估计留守城内的大顺驻军勉有自保之力吧! 真正的情况,还要到了襄阳以后才知道。 到了襄阳府境内,李自敬便下令打起前营的大纛,一是震慑本地成群的匪寇,二也是给驻防的大顺军打样子看。 旌旗蔽空,步鼓骤起。 好歹是几千人的阵仗,从邓州南下以来,又收拢了不少流民,襄阳府以北的匪寇虽多,却没有什么山大王活腻了来找李自敬的麻烦。 大顺的大旗一打,这就是那些匪寇的老祖宗,见了面跪地请降还来不及,又有谁是上赶着找死的。 当然李自敬现在也无心剿匪,他们不来找不自在,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是了,一切都以尽快赶到襄阳熟悉局势为主。 襄阳府以北的城镇,局势仍是有些晦暗不明。 一路而下,既有打着大顺旗号的地方,好似有驻军,也有一些空无人烟的荒地。 远远看见前营的黑色大纛,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旁观,湖广忽然到了这样规模的一支部队,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从襄阳府北部收拢的流民口中,李自敬得到了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 弘光朝廷江北四镇之一,在正月奉命驻扎睢州,意欲与清军夹击荆襄的兴平伯高杰,在几天前,也就是正月十二日死于睢州。 杀死高杰的是谁,李自敬不用多问也知道,正是高杰的部下许定国。 而许定国诱杀高杰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想要北上降清。 所以说这个消息对李自敬来说,并不完全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历史上高杰死后,南明军队乱作一团,尤其是高部旧将群龙无首,再加上史可法的骚操作,后来几乎全都投清去了。 来自东面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更大的危机正在酝酿! 正在怀庆整军的多铎将会突然收到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数以十万的高杰旧部在不久之后都要北上降清。 收到这样的消息,让李自敬有些心神不宁。 最后的四十多里地,前营由于撤换了棉衣,轻装前行,在邓州又搜得些许骡马,行军速度加快。 在正月二十一日的这天傍晚,看见了襄阳以北,立在樊城关城头的大型箭楼。 地平面的另一头,正有一座坐落在汉水以北,规模不小的城池耸立,一杆青色的大纛正高高飘扬。 看见这一幕,前营中的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加快行军速度,很快抵达城下。 第八十章:多尔衮 李自敬到了襄阳,但清朝方面,却也没有片刻是闲下来干看着。 崇祯十七年六月四日,大顺军退出京师,第二天,多尔衮率领八旗主力入城,改名为北京。 入京以后,多尔衮立刻恭请顺治皇帝迁都北京,定鼎中原。 从崇祯十七年正月开始,北京的气候就以风沙居多,那时的崇祯皇帝,在煤山遥望京城,满心的绝望。 可清军一进城,横行肆虐了半年多的风沙,突然就停了。 崇祯十七年的上半年,北京城风沙肆虐、鼠疫横行,几乎每家每户都在披麻戴孝,百姓生活十分艰难。 进入下半年,却都是难得的好气候,风沙渐息,连鼠疫也无治而消,一时间人云亦云。 到了顺治二年正月,更是连日的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一些谄媚文人手执笔墨,将这一现象归功于爱新觉罗皇室,声称这是清室承应天命,继承大明江山的天意。 多尔衮在今日,接到了圣母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的召见,正在入宫途中。 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大玉儿。 步辇之上,多尔衮身着云锦八团龙袍,身子随着步辇的晃动而摇晃。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清澈如水,面色却与头顶万里无云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浸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色,十分阴沉。 今年,是大清建都北京的第二年。 从去年入关开始,大清就一路连战连捷。 明军争相倒旗易帜、剃发而降,就连曾在关内声势浩大的大顺军,也抵挡不住八旗的铁骑。 多尔衮心知,他正在统一整个汉人江山的梦想路上大踏步前进,胜利就在前方,近在咫尺了。 本来多尔衮定下的目标,是让多铎一路灭明,让阿济格一路灭顺。 但去年九月的怀庆战役,迫使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已经兵败如山倒的大顺。 大顺军居然在败退途中,于怀庆动员了数万人马,向黄河以北的清军反扑。 清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济源、孟县等地相继被大顺收复。 怀庆总兵金玉和领兵出战,在柏香镇与大顺军打了一仗,结果令多尔衮深为震惊。 怀庆总兵金玉和与副将常鼎、参将陈国才阵亡,怀庆府的清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 金玉和是一名梅勒额真,署怀庆总兵,正儿八经的官至二品的高级武官。 同时在怀庆阵亡的清军副将和参将等人,也都是从二品和正三品的高级武官。 这样的伤亡,在清军入关以后从未有过。 获胜后,大顺军乘势进军,围攻怀庆府府治所在地沁阳,卫辉总兵祖可法率军固守,同时向北京的多尔衮发出急报。 多尔衮以为取得天下,只是时间问题,却没有想到,大顺军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精气神。 怀庆战役清军的损失不小,但远不至于伤筋动骨的地步,多尔衮也立刻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错误。 相比于偏安一隅,只求自保的弘光朝廷而言,李自成领导的大顺军,尚且有着极强的凝聚力。 一旦事态有变,大顺可以随时调集出数万乃至十万的大军反扑,这才是他争夺天下的对手。 只要李自成不死,大清永远算不上真正的大局已定。 明军对于多尔衮而言,从来都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对手。 如果说在怀庆战役以前,多尔衮的眼中没有对手,那么怀庆战役之后,李自成便成为了他的对手。 去年十月,怀庆战役结束后不久,消息传到北京,多尔衮立即发挥了自己的独断专行。 他没有过问任何人的意见,而是直接在自己的亲王府下令。 原本南下攻打南京的多铎军被调往救援怀庆,击退大顺军,随后继续西进,直逼陕西门户潼关。 对于清军的战斗力,多尔衮非常自信,最近虽然北京城中有传闻风起,他却也一直不为所动。 直到今天,圣母皇太后突然召他入京,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慈庆宫,便是明朝的慈宁宫,是太后的居所,入京后被用作圣母皇太后的寝宫。 改了个名字,其它什么都没变。 虽然宫娥的口气很急,但多尔衮依旧沉稳干练,入宫后并没有急着去慈庆宫,而是先去看了看顺治皇帝。 “近日皇上的功课如何?” 教书的先生见是摄政王来了,顿时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五体投地大礼,跪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 “陛下近日精神萎靡,一到授课时,便恹恹欲睡,问及内容,都是不知所云。” 多尔衮心情本来不好,听了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今年七岁的福临趴在桌上,握着毛笔,在纸上乱写乱画,见多尔衮来了,不仅没有收敛,却是变本加厉。 他嘟囔着嘴巴,腮帮子鼓起,眼神又时不时瞟向门口,分明带着不服气。 那先生依旧趴在地上,声音发抖。 “陛下不喜功课,都是我这个天子侍读授课枯燥,怨不得陛下,还请摄政王恕罪!” 进京之后,教书的先生已经给福临找了不少,全都被他气走,多尔衮也知道,这不是教书先生的问题。 问题在于福临,这个孩子身上。 多尔衮眯起眼睛,瞪了福临一会儿,但也没说什么气话,衣袖一拂,气冲冲地走了。 看着他离开,趴在桌上的福临这才眨眨眼睛,扔下毛笔,心中仍旧砰砰直跳个不停。 福临读书的地方距慈庆宫不远,不一会儿多尔衮便来到门前,驻足停留。 皇帝的书房他想进就进、想出便出,从不等待什么通传,但是在慈庆宫,他却彬彬有礼起来。 到底是尊敬布木布泰,还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其余人便不得而知了。 门外的太监一看是这位主子来了,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进了慈庆宫。 不一会儿,就听见太监尖尖细细的嗓音传出来。 “叔父摄政王驾到!” 进入慈庆宫,多尔衮走过暖阁,直入内宫,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笑着向上行了个简单的满洲请安礼。 布木布泰也留意到多尔衮身上崭新的云锦八团龙袍,眼眸微动,静静等待行了礼,才是眉眼笑开。 “叔父摄政王以后再来,就不必行这么大的礼了。” 布木布泰虽说如今贵为圣母皇太后,却也就是三十出头,如狼似虎、风华正茂的年纪。 她仪态悠然,独倚卧榻之上,一旁烛台火光映照下,显得容色晶莹如玉。 不知何故,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如新月生晕,美艳不可方物。 只一抬眸的功夫,多尔衮立时看得呆了,但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便是收起眼神,走到她的手边坐好。 “我刚才问了教书先生,说皇上近日恹恹困倦,读书时提不起精神,是又贪玩到夜间了吗?” 多尔衮掩饰得很好,语气清冷,但眼神中每每无意之间瞟向卧榻,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 第八十一章:传闻 说着,多尔衮环视左右。 他自然注意到了,慈庆宫多了很多生面孔。 于是冷笑一声,话中带刺。 “圣母皇太后心思活络了,这些满洲姑娘,都是新选来的?” 布木布泰的心思细腻,但再是细腻的心思,在多尔衮面前都是无法遮掩。 只这一眼,他便是明白了布木布泰暗中的布局。 对于影响地位事情,多尔衮是根本不会妇人之仁的,就算要对付的人是大玉儿。 多尔衮站起来,走到这几个满洲宫娥眼前,锐利的眼眸陡然间显现,使得几人都是一惊。 布木布泰坐在卧榻上,面色未动,心底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故意摆出一副诱人的姿态,为的就是掩饰,可谁成想,多尔衮竟然没有受半点影响,还是被他发现了。 “圣母皇太后将前明的宫女分批遣散,却在满洲人中招揽了这批人进宫。” 多尔衮将掐住一名面容姣好的满洲宫娥下巴上,左右看了看,转头看向上方。 “最近圣母皇太后,是不是操劳得太多了?” 布木布泰抬起头,面对多尔衮,她的眼神并未有所退却和畏惧,反而是直直顶上去。 但无论如何维持着稳定,她的声音中依旧是带着一丝难掩的颤抖。 刚做圣母皇太后的布木布泰,虽然有保护自己儿子做皇帝的坚定信念支撑,但单独面对多尔衮杀机顿现的眼神,却还是显得太弱小了。 “叔父摄政王领军入关,于大清劳苦功高,这点小事,哀家自己来便可,就不劳烦叔父摄政王了。”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多尔衮笑了一声,瞬间收起了方才好像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踱步回去。 “既然如此,我还要谢圣母皇太后体谅了?” “圣母皇太极突然急召我入宫,恐怕不是为了让我看看这几个新召进宫来的宫女吧?” 布木布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 “哀家召摄政王进宫,正是为皇帝功课的事。” “哀家知道,摄政王领我大清入关,定鼎天下,日理万机,谈何容易!” “可这孩子,毕竟是我太宗皇帝的血脉,是我大清未来的希望。” “请叔父摄政王能抽出时间,对福临严加管教,务必使他多读汉人圣贤的名著,好懂得治国理民的道理。” “哀家也时常教导这个孩子,要他时时想着叔父摄政王扶他登基,又要代理大清江山的不易。” 多尔衮听了这话,心里才是好受些,抬眼一看,见布木布泰的眼神十分真诚,似有泪光,心中不免感动。 无论福临怎么看待,起码大玉儿还是知道自己的难处。 多尔衮于是微微一笑,决定不再追究慈庆宫宫娥的事情。 “皇上头脑很聪明,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得多,只是有些贪玩,这个毛病总比昏庸无道要强多了,也是最好改正的。” “如今眼看西北就要平定,消灭李贼,接下来我就要命多铎分兵江南,攻略全国。” “此后皇上要治理的,可不只是这半壁天下,而是一统的江山了,更要勤加读书,传习我大清立国的骑马射箭的本领。” “能文能武,这才是我八旗子弟该有的风范。” 两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叔父摄政王!” “潼关急报!十万火急!” 多尔衮和布木布泰浅聊了几句,好像整个人几天下来的压力全部得到释放,整个人如沐春风。 他向外笑着招手,十分高兴。 “想必是多铎已经攻下潼关,会合阿济格,往西安去了。” “这个多铎,打仗还真是把好手,等他回来,我一定要奏请圣母皇太后,重重的封赏他!” 对多尔衮说的,布木布泰也没有丝毫的疑问。 虽然多铎所部清军的满洲兵数量微微不如阿济格,质量上以绿营为主,却也不是那些流寇能比的。 如今两路兵临西北,攻破潼关,占取西安,是大势所趋了。 布木布泰的心里,已经在思考等多铎凯旋回到北京城以后,要怎么对付这两兄弟,保住福临的皇位。 多尔衮将急报接到手里,说话间扫视。 随着目光向下,多尔衮的话语渐渐放缓,直至完全停顿,脸上的笑容也凝滞起来,脸上怒气隐现。 多尔衮的样子,使得整个慈庆宫再度转入冰冷。 布木布泰不禁在心中生出疑问,难道是吃了败仗? 但这念想,仅是在心中刚出现,便立即被她甩开,大清连战连捷,多铎又是久经善战,怎么会打败仗? 多尔衮的手紧紧攥着报文,眼角的肌肤拉得就像要裂开,两颗圆圆的眼珠子好像要迸出来。 见他这副模样,布木布泰也是有些害怕了。 入关以来,多尔衮的表现一向沉稳,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失态的神色,看来是军情上出了非常重要的大事。 “叔父摄政王——” 布木布泰颤着声,打算询问。 却是被多尔衮粗暴地打断,他站起身来,虎目中泛着血光,将已经褶皱的急报扔了过去。 随后,转身快步出了慈庆宫。 多尔衮的表现,更使得整个慈庆宫都是不明所以。 他离开许久以后,才有一名宫娥壮着胆子上前,捡起了这份急报,只是看了一眼,便跌倒在地。 见她也是这副样子,布木布泰更急了,伸出手来。 “快把急报给哀家看!” 最开始看的那宫娥已经腿软得站不起身,另外一名宫娥上前,颤着手将急报奉到了卧榻处。 布木布泰接到手上,整个人如同石化。 她总算明白一向沉稳的多尔衮,为什么方才会如此失态了。 塘报上清清楚楚写着,豫亲王多铎与大顺李贼会战潼关,双方集结数十万大军,激战数日。 最终,多铎损兵折将,迫不得已退走怀庆! 说是迫不得已退到怀庆整军,但就是战败了。 急报上,一连串阵亡将领的名单,从满洲武官到绿营武官,看得布木布泰是触目惊心,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护军统领爱新觉罗·尚善战死潼关之外,多罗贝勒尼堪重伤退走,另有六名满洲武官战死。 绿营总兵土国宝等十余名各级别右翼武官尽皆战死,左翼绿营总兵吴兆胜率部阵前投降! 除潼关传来惊天动地的消息以外,北线也不容乐观。 没有潼关的支援,北线阿济格与李过、高一功所部大顺军激战十余日,不相上下。 西北战事,已然陷入旷日持久! 一开始设想的迅速夺战西北,灭亡大顺,现在已经成了一纸空谈。 潼关之战的影响不亚于山海关定鼎之战,没有人能想到大顺会在如此形势下,逆风翻盘。 战情传闻,形势骤变! 第八十二章:三路 紫禁城,武英殿。 多尔衮走出慈庆宫后,直奔武英殿而去。 他这个皇叔父摄政王与别的王爷有些不同,他不住王府,而是入居皇宫,夜宿武英殿。 武英殿,也是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登基称帝的地方。 时过境迁,一年之前,崇祯还没殉国,大明还没亡,这里站着的还都是大明朝的中枢重臣。 半年多以前,李自成率领大顺军推翻明朝,这里仍是一片新朝气象,喜气洋洋的操办永昌皇帝的登基大典。 然而谁能想到,一年之内,紫禁城换了三个主人,现在于此主政的,变成了以多尔衮为首的清廷。 而且不出意外,以后的三百年内,将会一直都是这批人。 多尔衮选择在武英殿居住,一是处理政务方便,第二也是隐喻将取李自成而代之。 当然,自然也有些许的野心作祟。 去年清军入关,多尔衮一到城内,便入居皇城之内,选中了位于东华门大街南侧南池子一带的明南宫作为王府。 眼下,睿亲王府还没有建造完成,以原明工部尚书冯铨督建,耗资甚巨,规制堪比皇宫。 冯铨在前明由于抱了魏忠贤的大腿,以阉党为满朝文武排斥,清军一入关,立刻找到新主子。 对于督建睿亲王府之事,自然是尽心尽力。 在明代,南池子地区和太庙、社稷坛一样,是专供皇家使用的场所,永乐时称作“东苑”,后来称为“南宫”。 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战神朱祁镇就在这里,被明代宗景泰皇帝朱祁钰幽禁。 多尔衮夜宿武英殿,选南宫作为睿亲王府修建之地,也让清廷之内暗流涌动。 入关之后,一些两百旗的支持者以顺治帝福临年幼为由,不断对多尔衮进行劝进。 多尔衮的回答一向很模糊,既不言辞拒绝,也没有任何一次表露出顺从之意。 济尔哈朗与多尔衮同为辅政王,领镶蓝旗,拥护福临继位只是为避免清军分裂的政治妥协。 他的立场,其实偏向于皇太极的长子豪格。 只不过,粗鲁憨直的豪格,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多尔衮的对手,更别提还有阿济格和多铎两兄弟了。 这二兄弟都是多尔衮继位称帝的铁杆拥护者,在外手握重兵,屡立战功。 清廷之内貌似团结,但依旧是暗流涌动。 武英殿外,人来人往,与门可罗雀的慈庆宫和福临读书之地截然不同,非常热闹。 多尔衮入居武英殿后,此处俨然成为整个清朝的政治中心,御玺都被拿到武英殿中,圣旨于此颁发,议政于此进行。 龙虎聚首,势倾朝野。 国家大事,军情政务,皆出于武英殿。 这也是布木布泰担忧的原因,因为和权势倾天的多尔衮相比,她们母子二人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 好在朝中反对多尔衮的力量也不少,这多少能让布木布泰找到些许的盟友。 随着多尔衮气冲冲的回到武英殿,一道道诏令被发到了北京城各地,消息无可避免地传扬开来。 一个接着一个的王公大臣被召集到武英殿,他们走过甬道,进入正殿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多尔衮冰冷的脸。 整个武英殿内,散发着令人压抑的气氛。 一些心性较差的人,在这里甚至会感到难以呼吸。 潼关传回的战败消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认为,攻占潼关,夺取西北,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外作战,已经成为这些八旗王公大臣各自子弟镀金历练的手段,没人觉得他们会输。 更何况,多铎带领的可是一部主力,在潼关败给流寇,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这到底是怎么败的? 这些久经阵战的王公大臣们自然知道多铎的能力,反复在脑海中推演,也想象不到战败的可能。 这还不是简单的战败,连尚善都死在潼关了。 尚善是谁? 那可是在八旗年轻一辈中比较有能力的宗室将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承袭其父费扬武的辅国公爵位,晋封固山贝子,成为护军统领。 如果照此发展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可谁成想,他居然在潼关战死了! 入关以来,清军作战还从未遭受过如此重大的损失,更别提一名公爵战死了,这根本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尚善也就此成为,目前为止清军作战阵亡级别最高的将领。 “潼关的事,各位王公都已经知道了,本王就不多说了,现在多铎正在怀庆整军,请求朝廷下一步的指示。” “诸位王公大臣,可以各抒己见。” 多尔衮说完,看着众人。 “我看,要不退回关外算了!” “现在退回去,倒也来得及,反正抢够了,也呆够了,还是关外老家舒坦!” 很快,出现了些许的议论之声。 很多人都是觉得,潼关和怀庆两次战败,证明大顺尚且有反击的能力,不如退回关外,等明军和大顺打的两败俱伤,再入关劫掠。 入关之后,清军中一直就存在这种声音。 一直都有相当一部分八旗的王公贵族觉得关内不是久留之地,怀庆战役后就有这种声音。 如今潼关战败,影响堪比山海关会战,居然被提到武英殿上来了。 “咳咳” 文臣之中,居于首位的一人忽然咳了两声。 众八旗王公贵族们都将目光投射过去,议论的声音渐渐平息,但许多人的眼神中带有不屑。 说话的,是当今汉人文臣之首,内院大学士范文程。 “就算现在退回关外,李贼也定与我大清势不两立,还是要打,为什么不继续留在关内?” 范文程站起身,轻抚胡须。 “臣以为,以李贼为首的大顺流寇,不过是回光返照,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何况这些穷凶极恶的贼匪。” “当务之急,是要豫亲王在河南整军,潼关必须要打下来。” “这次战败据臣所知,主要是因为孔有德的红夷大炮运送过慢,被李贼占了先机。” 范文程的话,多尔衮很喜欢听。 无论别人怎么说,多尔衮始终就是一个想法,汉人的江山地盘,必须是大清的。 退回关外这种想法,他是从未想过。 “豫亲王在怀庆整军过后,将红夷大炮一并带往潼关,必定能一鼓作气,攻破潼关。” “臣听说正月十二日时,许定国在睢州诱杀高杰,高部旧兵十万,若能招抚得当,不失为迅速增兵的一个办法。” 多尔衮点了点头,沉声询问。 “豪格现在在哪?” 范文程笑了笑,说道。 “看来叔父摄政王的意思,是调肃亲王部西进,与多铎联兵,分三路攻略西北。” “肃亲王一部主力,如今正奉命在山东追逐流寇残部,想要全部攻略山东,尚需些许时日。” 多尔衮颔首,眼中微凝。 “近日,弘光朝廷遣使北上,欲同我大清联合灭寇,范先生是怎么想的?” “本王看这弘光朝廷,偏安一隅,未有北进之心,本王有心调阿济格、多铎、豪格三路齐集西北。” “可若如此,东部没有防护,是不是风险有些大了?” 第八十三章:李自敬? 多尔衮气息沉稳,并没有众人意料之中的暴怒。 “范先生聪慧绝顶,本王的确是这个想法。” 范文程早先听到多铎败于潼关的消息后,便在心中思考应对之策。 “如今江北四镇,高杰已死,徐州至凤阳北的高部当不战自溃。” “刘泽清本为明朝的山东总兵,现驻淮安,这是个庸才,崇祯传檄勤王,他乍称落马不至,根本没有北犯的胆子。” 听着这些分析,多尔衮微微点头。 对于范文程,他还是非常尊敬的,入关之后,范文程为大清鞠躬尽瘁,他也都看在眼里。 多尔衮深深知道,对付汉人,仅凭人数较少的满洲是行不通的,像范文程这样的人,需要拉拢。 范文程没有留意多尔衮此刻的心绪,仍在尽心尽力为主子出谋划策,说着心中所想。 “刘良佐驻寿州,听说他的兵马在那一带劫掠甚重,早失人心。” “何况刘良佐为祖大寿旧部,可以让祖大寿书信一封,许以高官厚禄,就算不能招抚,也当为多铎整兵拖延时日。” “若叔父摄政王亲自下令,想必祖大寿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多尔衮微捻手指,淡淡说道。 “范先生想的周到,接下来呢?还有一个黄得功。” 说到这个人,范文程的目光陡然阴沉下来,脚步停顿,良久,才是叹了口气。 “若调肃亲王西进,最大的变数便是此人。” “这黄得功在明朝是凭借战功封爵,在明军中声威显赫,久经沙场,本领不小,且一直都有进取复土之心。” “若肃亲王部西进,山东至淮扬一带便没了我大清的主力,若这个时候,黄得功突然北进,无人可以抵挡啊。” 多尔衮一愣,没想到范文程对此人的评价这么高。 “此人竟然如此忠勇,为弘光那昏君卖命,岂不可惜。” “能否将之招揽,为我大清所用?” 范文程再度叹息,坐回到位子上。 “洪承畴在明朝时为五省总督,许多人都曾是他的老部下,或许可以让他一试。” “只是黄得功此人,忠勇冠绝,臣以为机会渺茫。” 听到这话,多尔衮的眼中杀机顿现。 “若不能招揽为我大清所用,便必杀之,以绝后患。” 多尔衮想着,嘴角微微一翘。 “范先生不是说这黄得功忠勇冠绝吗,那便从他的主子,弘光身上下手。” “弘光那帮人,个顶个的草包,稍施反间计,就算不能奏效,也能让他们自顾不暇。” “只要弘光朝廷猜忌黄得功,他成不了什么事。” “本王要借弘光之手,将黄得功困在庐州,让他动弹不得,到时候莫说北进,他能保住性命再说吧。” 范文程顿时想到多尔衮的意思,也是大笑一声。 “叔父摄政王英明啊!” 说到这里,多尔衮当机立断,面色一凝。 “传旨,降多铎为郡王,令他在怀庆整兵,戴罪立功。” “豪格率领主力离开山东,前往徐州接收高部旧兵,攻占凤阳北部,窥视庐州,摸清楚黄得功的动向。” “至于阿济格,延安打不下来就先别打了,告诉他,二十日之前若拿不下延安,罢兵还朝。” “在京城整兵以后,再说与多铎、豪格联兵西进的事。” “还有,调宣大蓟镇的兵马前往太原、怀庆等地,重兵防备流寇出关反击!” “年内,本王要调三路齐进,用最快的速度,拿下西安!” 多尔衮说完,众人也都没什么好再说的,一众文武和王公贵族们,纷纷起身行礼。 “臣等明白!” 范文程起身,提醒道。 “启奏叔父摄政王,山东一带没有流寇主力,也没有明军主力,但仍有许多地方顽抗。” “臣以为,肃亲王撤出山东后,也不必完全放弃山东,可选心腹大臣一名,率领些许兵马前往,传檄招揽。” “以我大清之威,想必山东大部皆可传檄而定。” 多尔衮看了一眼,没有犹豫。 “可以,便按照范先生说的办。”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多尔衮还是有些许的包庇多铎。 多铎吃了这样一场败仗,差点给大清在中原的统治造成打击,居然就只是轻描淡写的降为郡王就过去了。 看似是降职,实际上多尔衮还给多铎重权了。 宣大蓟镇一带的兵马,全都要分批调往怀庆及太原等地,给多铎补充兵力。 这些兵马可不是徐州高部那些乌合之众,是正规改编后的清军,有绿营也有相当数量的满洲兵。 这就是亲兄弟和外人的区别,就算战败了,惩罚相当没有,得到的补充却还是最好的。 当然为了安抚济尔哈朗和豪格,多尔衮也做了让步。 高杰死后,徐州一片乱象,高部不占自溃,拿下徐州,这就是白捡的军功。 高部旧兵十万,全招揽过来,那就是十万绿营,派豪格过去吃这口肥肉,也是多尔衮不得不做的。 如果不是这样,豪格在朝中的党羽,还有同为摄政王的济尔哈朗不会这么老实。 不过多尔衮的目光看得长远,他要在年内彻底解决李自成的大顺,只有这样,他的统治才能稳固。 徐州的军功和高部溃兵,足以堵住豪格的嘴。 等到攻灭大顺,进占关中,多尔衮的地位会更加无可动摇,到时候就该对付豪格和济尔哈朗了。 大顺在潼关的取胜也让多尔衮明白,现在内斗还不到时候。 等到众人退去,多尔衮来到武英殿暖阁内摆放的沙盘一旁,凝眸观察着潼关附近。 在他手中,拿着一份详细的战报。 他非常清楚自己弟弟多铎的能耐,在大顺军中应该不存在能在正面战场,击败多铎的人。 潼关这一仗,败的很蹊跷,多尔衮要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 他很清楚,这个人不可能是李自成。 这一夜,多尔衮彻夜未眠。 他对照着战报,开始在沙盘上复盘十二月底至正月那几天,潼关战场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事无巨细,全部都要亲自设想一遍。 经过一夜的复盘,多尔衮的精神已经有些萎靡,但眼神显得更加锐利,他双手按住沙盘的一边,眼神冰冷。 “识破多铎的伏兵,围杀尚善,擒斩耿仲明,从金陡关掘土,破袭多铎的大营。” “李自敬” 多尔衮负手走出武英殿,此刻北京城上空已经有些发亮,这一夜,在多尔衮感觉来看,就是一转眼的事。 他的声音毫无感情,整个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杀气。 “给我查查这个叫李自敬的人,他的全家老小,祖上十八代,全都要查的清清楚楚!” “有一点纰漏,诛九族。” 三个字,轻描淡写。 却令殿外侍立的小太监浑身一震,惊得屁滚尿流。 第八十四章:襄阳 “李自敬,世居米脂,李自成三弟,米脂李姓,分太安里二甲李氏和永和石楼李氏。” “一支是太安里二甲,李自成、李自敬兄弟属太安里二甲,由甘肃太安里迁徙” 武英殿中,多尔衮正垂首处理政务,听着哨骑汇报一会儿,却忽然抬起头打断。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查到,这个李自敬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李自敬,在流寇中是什么地位,什么威望,有没有单独领军作战过?” 听到多尔衮这一连串的疑问,那哨骑微微沉吟,浑身一凛,却是满头大汗,连忙请罪。 “叔父摄政王,就这些了。” “李自敬祖上世居米脂李继迁寨,在加入闯营的前些年,一直未曾崭露头角,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 “奴才们接到摄政王谕旨,便昼夜查访,询问过许多曾是流寇的绿营,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人。” “眼下只知道,李自成在崇祯十六年襄阳建政时,曾有意让其三弟李自敬领军,但由于反对过多作罢。” “据此推断,李自敬在流寇诸多头目中,威望应该不高。” 多尔衮微微凝眸,沉声复述。 “你是说,这个叫李自敬的,身为李自成亲三弟,在崇祯十七年以前,甚至没有做过一点大事?” “你是在告诉我,这个李自敬,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流寇?” 那哨骑气息微微一乱,垂首回复。 “是。” 多尔衮沉默半晌,巴掌猛地拍在桌案上。 “放屁!” “能识破多铎伏兵的人,怎么可能加入闯营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没有?” 皇叔父摄政王震怒,白甲哨骑也是连忙伏跪在地,整个人十分紧张,大气也不敢喘。 “行了,不关你的事,你下去吧。” 看着哨骑如蒙大赦般退走,多尔衮靠在椅子上,凝眸望向远处关中方向。 “告诉多铎,李自成和李自敬这两个流寇头子,一个也不许放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自敬自然是不知道,打了一场潼关之战,就使得他在多尔衮眼中留了名。 而多铎,更是将潼关之战视作毕生的耻辱,听到从北京传回关于李自敬的名字,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随着北京方向的布控,清廷再度以极高的效率运作起来,整个宣府、大同及蓟镇的清军纷纷调动。 在山东的豪格也接到消息,将在二月初率部西进,水陆并用,前往徐州,在山东只留下部分人马维持局势。 北线的阿济格,也开始对延安和榆林防线进行最后的进攻,并且已经暗中准备罢兵回撤,休养生息。 可以说随着潼关之战大顺的取胜,整个天下的局势已经悄然改变,成了大顺与清军针锋相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顺和清军在中原会战的成败,关乎着日后到底谁能问鼎天下。 至于南明,不过是个打酱油的罢了。 从李自成到多尔衮,再从李自敬到多铎,担忧的都是对方,甚至没人去把南明当做一个争天下的对手。 北方打的热火朝天,弘光朝中依旧秦淮河畔,纵情歌舞、声色犬马。 和历史上一样,南明君臣整日在朝堂上争斗不休,党争迭起,嘴皮子战争打得不亦乐乎。 兵部尚书史阁部算是其中少有的实干派,在老百姓中声望也不错,但路却走歪了。 正月间,史可法自请离开南京,以督师驻军淮扬,节制江北四镇,但他整日提起的,都是如何联虏平寇。 好消息是高杰死后,高部四散,江北四镇有的隔岸观火,有的吸纳溃兵,都有自己的事情去忙。 而想要出来节制江北四镇的史可法,这时候却发出了谜之操作。 可能是内心中的孤傲性格在作祟,史可法打心底里还是瞧不起这些曾经的流寇,因此义正言辞的拒绝了高杰之子高元爵拜他为义父的请求。 拒绝也就算了,搞笑的是,史可法还顺手搭了个线,让高元爵拜高起潜为父。 虽然都姓高,但这线可不兴乱搭啊! 高起潜是谁? 这货是个太监,而且在明军中的声名并不怎么样。 当初崇祯以卢象升督天下兵勤王,卢象升与入寇的清军血战巨鹿贾庄,高起潜身为监军却拥兵不救。 可以说,卢象升便是间接死于其手。 还不止如此,高起潜在南京监军的时候,可谓臭名昭著,不少正义的明军将领,只因为见面没跟他行礼,便被革职查办。 让高元爵拜高起潜为父,这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真不知道史可法是真蠢,还是自以为聪明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在徐州一带的高部之中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个个的义愤填膺。 什么,让少帅去拜一个死太监为父? 这不是变着法的侮辱他们这些高部旧将吗? 听在高部旧将耳中,史可法的这个举动,就和端着一盆子屎喂到他们嘴里没有任何区别。 没说的,反了! 但对于李自敬来说,史可法的各种骚操作,恰恰为襄阳的发展争取了时间。 高部群龙无首,史可法名为督师,却根本无法压服这帮骄兵悍将,更别提还有让高元爵拜高起潜为父这种鬼畜操作。 短时间内,还是注意不到襄阳的大顺。 在这样风起云涌的情势下,李自敬率领前营在永昌二年(1645)正月下旬,顺利通过浮桥渡过樊城关,抵达襄阳。 担忧的被截击情况,并没有出现。 襄阳,自古就有华夏第一城之称,是北方军队南下,或南方军队北上的三大战略要地之一。 历史上南宋襄阳被攻破,整个江南不战而溃,关羽北伐荆襄,威震华夏,逼得曹操差点迁都。 南船北马,七省通衢。 这八个字用来形容襄阳,再合适不过。 李自敬的前营抵达襄阳城外以后,委实让城中的守军吃了一惊,毕竟这样规模的兵马,在襄阳府很少。 好在前营兵马进入襄阳府境内后,便旗鼓分明,城中守军很快也放下戒备,派人出来验证印信。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襄阳府尹牛佺,也就是大顺丞相牛金星的儿子,拒绝了李自敬想要前营入城休整的提议。 第八十五章:粮饷 听说大军被禁止进城,李自敬甚为吃惊,随即带郝摇旗进入城中,欲找襄阳府尹牛佺讨个说法。 吴兆胜则是被留在军中,管理前营在北拱辰门外瓮城的安置事宜,暂且扎营休整。 襄阳城比起之前的西安城来说,可谓不遑多让,李自敬几骑策马而行,不禁为城郭的壮观美绝而惊叹。 放眼一望,便能见到襄阳城的十里城郭,金瓦疏璃、高墙飞檐,壮观不已。 进入城中以后,李自敬才是意识到,这襄阳城比起西安来说,很可能要更大一些。 整个北街,商铺林立,街巷民居鳞次栉比,行人的喧闹声,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入城时,也能见到停泊在城北新城湾汉江港口上的船只。 虽然现下战时,襄阳为大顺占据,商人一般都是避祸,各式商船却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由此也可以想象,最为繁华时,汉江流域必定是一副千帆蔽日,万商云集之景。 这样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也使得李自敬更在心下暗暗定了要于此发展的决心。 经过一座高大的青砖券门,李自敬抬眸一望,发现终于来到了襄阳府治。 襄阳府治位于城北的荆州街,没有拱辰门附近那般繁华,却是各种衙署的集中区域。 追根溯源,府治所在还要从汉初平元年开始算起,后来明太祖遣邓愈在此基础上,修建了这座府署。 大顺入城以后,在襄阳城内秋毫无犯,规制与前明时代大体相同,经过一年有余的经营,城中百姓皆以顺民自居。 这一行人马,早就是吸引了府治外站岗的大顺襄阳府官差们,甚至连上来问一句的胆子都没有。 大顺进入襄阳以后,设立府治,自然也要再百姓中招纳官差、衙役,用以维护城内治安。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本地人,也有些不想随营而走的普通士卒,选择于此安家落户。 总而言之,是都知道大顺目前军队制度规定下,普通士卒、老本、马队和精骑间的区别。 李自敬带来这一批人马,個个都是身着黑色箭衣,头顶笠盔,腰悬马刀,内衬锁甲的精骑。 官差们也不是傻子,被这样一队精骑环绕的人,必定身份不凡,来到府治显然不是他们能阻拦的。 李自敬带人一路畅通无阻,也没什么心思去观察襄阳府治的建设成果,直入大堂。 “牛府尹是什么意思,我大军从关中数百里之遥,翻山越岭而来,为何不让入城?” “是谁下的令?” 听到李自敬有些愠怒的口吻,坐在堂上的襄阳府尹牛佺却是没有任何动静。 李自敬静静望着眼前,只见到牛佺慢条斯理的处理了手中的公文,交给下属以后,才是立刻起身。 “哎呀!” “误会了,误会了呀!” 牛佺长相和牛金星真的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忠厚的面貌上,挺着两把刀似的眉毛,看起来不太协调。 他连忙站起身来,左右招呼。 “快快快,设宴为小闯王接风洗尘!” 李自敬冷哼一声,没给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嘲讽的话。 如果说西安那段时间李自敬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遇人遇事,能忍则忍。 不搞清楚对方真实目的前,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府尹的好意,我李自敬心领,但还是免了吧!” “如今荆襄局势不稳,前营奉旨前来,就是为稳定局势,让我前营将士尽早入城休整,比一百次宴会更有用。” 牛佺眼珠一转,对李自敬的礼貌起了些许的好感,搓着手嘿嘿直笑。 “这个怕是有些麻烦” 李自敬眼眸一动,凝声问道。 “怎么,牛府尹有难处?” 牛佺这才叹了口气。 “小闯王,非是本官不让前营大军入城,只是襄阳前几日才刚为左良玉所部明军袭扰。” “如今,城中人心惶惶啊!” 李自敬听得出来,这家伙是话里有话,语气渐渐冷淡下来,眼神中带有些许的阴沉。 “你到底想说什么?” 牛佺也被李自敬这忽然发难的气势镇了片刻,随后银牙一咬,好似做了极大的决定。 “是这样,襄阳附近为明军掠夺,城中无力供养小闯王整个前营大军,若想入城,这粮饷方面。” “这粮饷方面,只怕就要小闯王自己想办法了。” 听到这里,李自敬才是明白过来。 原来牛佺是不想给前营在襄阳城屯驻掏钱掏粮,才是派人阻拦入城。 不过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乎这仨核俩枣的,扯这种事? 李自敬没急着说话,心下也在琢磨,这个牛佺,到底是单纯是个铁公鸡,还是他的能力有问题。 襄阳好说歹说是大顺的大后方,崇祯十六年年六月在此建政,人心归定,经营最久,这点粮饷都拿不出来? 为了这点东西,竟然派人阻拦前营入城,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令人心下结着一口气。 好端端的大军来援,搞成现在这副样子。 看来进城以后,需要先仔细了解一下城中情况再说。 想到这里,李自敬微微一笑。 “牛府尹有困难,本将也不会强人所难。” “既然牛府尹明说了,我李自敬也不藏着掖着,今日趁这机会,说个明白话。” “日后凡是我本部前营士卒及一应家属,及至军中骡马的料草等供养,皆由本将一力承担。” “至于牛府尹,有余力可以送点,实在没有,那本将就自己想办法,如此可是皆大欢喜了?” “我前营将士,现在可还在城外等着呢。” 牛佺愣住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那可是近万大军,众多随军老营家属和骡马的供养问题啊。 安乐节度使白旺驻军德安府,与左良玉部周旋,每日耗费的粮草数以万计。 如今又来了这些前营兵马,牛佺是个文官,只会考虑后勤供养问题,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牛佺接到的消息是李自敬将会在襄阳长期驻扎,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两年,这都是有可能的。 前营虽然建制残破,在西安收拢吴兆胜部以后,也还有近万兵马,随营家属更不知其数。 这样长期屯驻下来,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牛佺怕的就是李自敬进城以后,找他要粮要饷。 却是没有想到,李自敬答应的这么痛快。 牛佺微微凝眸,随即喜笑开颜。 “可以!非常可以!” “快派人去拱辰门,迎前营大军入城,告知全城百姓这一喜讯,有关中援军来了!” 堂中的官吏们,刚才也是捏了把汗。 毕竟眼前这位爷,可是当今陛下的亲三弟啊,在大顺军中别号小闯王,虽无资历,却天生就有地位。 如今更是独领一营,真给惹急了,从北门攻打进来,以襄阳城内这点驻军,实在难以抵挡。 好在是李自敬贵人好说话,几句话的功夫,就把整个前营的负担背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一时间,堂中顿时起了欢声笑语,官吏们奔走相告,开始上街张贴告示,维持沿途治安。 得到命令,吴兆胜随即率领前营整队,以精骑居前,老本随后,普通士卒保护老营最后的阵型入城。 李自敬的前营,不仅整齐划一,给襄阳百姓耳目一新的感觉,也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是潼关之战的确切胜利。 这一消息,使得整个襄阳城在李自敬率军入城的当夜,燃放起了烟花爆竹,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似乎襄阳城因为被围的人心浮动,都随着潼关大捷这一确切的消息烟消云散了。 当然,这一番热闹后的些许不愉快,就只有李自敬和牛佺知道了。 第八十六章:刘体纯 晨曦划破天际,强烈金光透过不堪一击的云层,普照在规制宏大的襄阳城上。 整个襄阳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雾,万物开始复苏,商铺挨个打开了店门,商贩们已经在吆喝叫卖。 新的一天来了,但是这对襄阳的大顺军民来说,却是最富有朝气和活力的一天。 潼关大捷的消息,驱散了襄阳内外连日的阴霾,大家现在都知道,永昌天子正在西安调集兵马,欲坚守西北,与清军博弈。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李自敬入城以后,没有居住在府治所在的西北城区,而是选择和大军继续在东北角落的新城湾内扎营。 前营对襄阳来说,有如一支空降过来的军队,军规军纪如何,作战能力如何,在襄阳军民眼中都是尚未可知。 因此,一言一行都需要万分谨慎。 李自敬知道,在如今时代,百姓口中的口碑十分重要,不然李自成也不会在西安设局,只为堂而皇之杀掉奸细戴之俊,清理绿营降卒了。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开头做了一件错事,后续再做百件好事,也难以弥补这份人心底里的厌恶。 滥杀无辜,只会起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反效果。 前营初来乍到,襄阳城内的一切都还不熟悉,需要谨慎谦虚行事,避免在本地结仇。 尤其是李自敬本人,虽然名义上节制东路诸部,但却相当于一個空降的司令,在湖广根本毫无根基。 莫说在德安府驻军一年有余,根基深厚的白旺,便是城中的大顺诸官员、将领,也难以心服。 想要立足湖广,首先就需要在襄阳城中立足,这也是李自敬为什么没有和牛佺撕破脸的原因。 在不知道城中情况的时候就贸然意气用事,对前营将士尽快融入本地没什么帮助。 反正在邓州也获得了一批当地的不义之财,一段时间内军队的供养没有问题。 如果说襄阳城中最繁华的地区,是以钟鼓楼昭明台为中心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那么贯穿其中的北街,便是整个襄阳的核心。 北街由前营进入的大北门,也就是拱辰门连通东北的新城湾,通过西北的官署集中区域。 李自敬选定的扎营地址,就在原本一处明军的军营基础上,位于新城湾之中。 走出营盘直走一百多步,便是襄阳城中最大的尼姑庵,名作静心庵。 乱世之中,兵祸匪掠数不胜数,便是壮年男子也难自保,尤其妇女更难保全,美貌如同祸水。 一些形单影只的女子为求自保,在没有办法之下,往往会选择削发为尼,退入尼姑庵避祸。 好在张献忠部在过襄阳时,对东北角落的静心庵退避三舍,明军由袁继咸总督,军纪尚可,也很少在此挑事。 对于佛事,许多人还是心怀有敬畏之心。 据说当年是名将邓愈奉明太祖朱元璋之命扩建襄阳城,在观察了地势和布局以后,选定于此设下一处军营。 这处数百年间曾作为明军屯驻之地的军营,三面环水易守难攻。 营地西侧建有桥梁,在营地内设置岗哨箭楼,可以观察前方整个官署区域,远望西北角落的夫人城。 过桥走两条街便可直达襄阳府治,一旦城中有变,驻扎于此的军队可以迅速通过桥梁,抵达官署区。 东侧自静心庵转向,向前一条街,便可直达东敖粮仓。 东敖粮仓是襄阳城内两处最大的粮仓之一,占地甚广,并且有明一代,设有专司文武官员备御。 在最为兴盛时,囤聚的粮食可以供养全城军民十年吃食。 后来崇祯十四年张献忠攻襄阳,东敖仓被西军搜掠殆尽,袁继咸因襄阳失守被革职查办,这处营地也遭废弃。 营地向北,视线可以掠过近在咫尺的东北角落新城湾,观察樊城关的警情。 李自敬回城后,查看了襄阳的布局图,当夜便选定此地为前营的营地。 走在营地中,李自敬身旁跟着吴兆胜,禀报进入襄阳以后,营地内的情况。 前营的将士们自从离开关中,在路上走了小半个月,总算是抵达襄阳睡了个安稳觉。 今日一大早,新城湾内便满是到处走动身着黑色箭衣的大顺士卒。 这些士卒各自外出,砍伐树木,或在军官的带领下,前往北街商铺买卖货物,进行着营地的建造工作。 李自敬的想法是,在新城湾设置一个长期的军营,把明初邓愈建造的军营再建起来。 就算日后前营主力移驻,在这里也要派遣一部分心腹人马屯守,这里的地势非常好。 把控住官署区域和粮仓,就相当于把控住了整个襄阳。 有这样一支常备军在城内,襄阳城内出了任何乱象,都可以随时派兵镇压,非常方便。 因此这处驻地和在西安城内时的建造方法不同,选材取料皆以坚固耐用为主,要做长期打算。 前营的士卒们在昨夜都收到军令,李自敬给各部的部总安排了新的任务。 在建造营地期间,前营施行轮番操练的制度,一部分人马建造营地,一部分人马负责哨戒和外出取材。 这种制度,将要一直延续到营地彻底完成。 如今襄阳之中,守军以身着青衣的大顺地方兵马为主,前营没有在城中留兵,在去年全部都随前任制将军谷可成北进。 当下在城中若是见到身着黑衣的顺军士卒,那就只能是李自敬的前营了,因此很好辨识。 走在营地之中,耳畔回响的都是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放眼一望,地上到处都是散落在地的军械。 营帐已经被立起来,但只是暂时居住用的,各部驻地如何,李自敬自有安排。 李自敬在营地内走了一圈,很是满意。 前营如今效率不错,各部军官各司其职,一夜过去,军马厩、辎重营、军械库,都已经隐隐有些规制。 估计不出一月,崭新的新城湾营地就会被建好了。 “制将军,右营右果毅将军刘体纯来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跑过来,是一名精骑前来汇报。 “刘体纯也在襄阳?” 李自敬在脑海中微微搜索此人的信息,过了一会儿,才是抬头望去。 此刻在营地外的桥梁上,正站有一道精壮的身影,便是右营制将军袁宗弟下辖,右果毅将军刘体纯了。 刘体纯只身前来,阔步下桥,经通传后直奔此处。 第八十七章:重典 会在襄阳遇到刘体纯,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 李自敬气息微凝,在心下回想着历史上刘体纯的蛛丝马迹,想要找到些许性格上的规律。 李自敬回想起来,这刘体纯在历史上是夔东十三家之一,抗清至死,最后更是全家自缢殉节。 忠义方面,是肯定没问题。 刘体纯既然在襄阳,应当便是被大兄李自成留在襄阳城中负责善后工作。 只不过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这还很难让人捉摸到位。 就在李自敬思虑时,旁侧忽然传来一道兴奋的大笑声。 “哈哈哈!” “二虎,你来了!” 刘体纯听到熟悉的声音,稳健的脚步为之一乱,脸上很快浮现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只见他转头望去,当即惊呼出来。 “摇旗老弟?!” 刘体纯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再也没了迟疑,快步前来,直接和郝摇旗来了一个熊抱。 两人相识大笑,如同多年未见的好兄弟一般,互相打量着对方,看看有没有缺斤少两。 “你怎么在这?” 郝摇旗松开他,颇有些愤愤不平。 “你也知道,我在中军干了这么多年,一直不受重视,我想着也没什么前途了,就改换门路呗!” “待在刘宗敏的中军没前途,听说小闯王智勇双全,就投到前营的麾下来了。” “你呢,二虎兄弟,襄阳如今形势怎么样?” 刘体纯闻言,将目光转向眼前,似乎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就是小闯王李自敬。 他有些吃惊,随后目光一黯,重重叹息。 “唉!” “如今城中主力都调出去支援德安府了,留守的人马不过一万多人,日子不好过啊!” “前几日,我才击退了左良玉那厮的骚扰,许多人都带伤,军中药物不足,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苦受折磨。” “城中此前,人心不安,那些郎中就算给了银钱,也不愿来救伤治病,陛下早有明令不许扰民,又不可用强。” “情况之多,实在让人焦头烂额!” 刘体纯提起此事,很是郁闷。 “左良玉的官兵,在城外四处散布谣言,说清军到了怀庆,将要南下,这段时间,城中是人心惶惶。” 郝摇旗闻言,立刻哈哈大笑。 “那这谣言,如今是不攻自破了吧?” “多铎那狗鞑子,如今在怀庆不是要南下,是在潼关吃了败仗,到那舔舐伤口去了!” 刘体纯接连点头,拱扇似的眼眉微动。 “是啊!” “昨夜听到这个消息,整個军营都成了一锅粥,将士们都收束不住了,就给他们放了几天的假。” “这样的大胜,足以让我大顺在西北局势缓解了,现在大家都充满干劲!” 寒暄几句,郝摇旗领着他上前。 “来!二虎兄弟,我为你引见!” “这位就是接替谷可成,如今我前营的新任制将军,当今永昌陛下的亲三弟!” “潼关大捷,离不开我制将军的定策。” “多铎那狗鞑子,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大营会被我们前营以穴城战法挖通,把他的屁股炸开了花!” 刘体纯还不知道这些细节,闻言这才一脸震惊地再望过来,仔细上下查看一番。 “小闯王年方二八,如此年轻便能阵前击败那伪王多铎,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郝摇旗好像是炫耀着什么一样,继续说道。 “这还不止!” “潼关之战时,那多铎设伏防备我军劫营,若不是小闯王识破了清军伏兵,刘芳亮只怕就危险了!” “如今在西安,小闯王之名算是打响了!”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刘体纯实在是没有想到,原来通关大捷,竟出自眼前这名年轻将领之手。 李自敬有如此韬略,更让刘体纯觉得,大顺未来可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他没有多作迟疑,立刻半跪下去,行礼高声喊道。 “末将刘体纯,参见小闯王!” “未能及时率队在樊城关迎接,还望小闯王不要怪罪。” 郝摇旗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自敬没有去打断,倒不是有多喜欢这些虚名,而是因为这在打响在荆襄的名气有助力。 其二也是这哥俩看起来关系好像挺不错,多年未见,李自敬也不愿意去打扰他们叙旧。 借着他们说话的空档,李自敬也在观察刘体纯。 这刘体纯面相看起来有些凶狠,完全和田见秀那般的忠厚相反,眉眼之间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的煞气。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只是李自敬却没想到,刘体纯会第二天就亲身前来,而且不带一个护卫,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行大礼。 要是还不明白刘体纯的用意,李自敬就是有些糊涂了。 自打进入襄阳以后,预料中的夹道欢迎场面没有出现,整个襄阳似乎都对前营突然来到很淡漠。 直到潼关大捷的消息传开,很多人知道是前营挖通隧道以后,这种态度才开始有所改观。 襄阳府尹牛佺,更是派人阻拦大军入城。 虽然最后是因为不愿承担粮饷的事,但这在李自敬心中,一直是个心结。 牛佺的第一印象,似乎是有些刻薄、势力。 这给李自敬的感觉并不好,再加上在西安时和牛金星交集也不多,所以就没什么深交的心思。 李自敬有些吃惊,连忙弯腰扶起刘体纯。 在李自敬心中,对动不动就是跪拜的古人心中很不感冒,或者说,是还没有完全接受。 “刘将军快请起!” “我李自敬虽为小闯王,但在前营之中已立下严规,皆以部属职位相称,不必行此大礼。” 刘体纯恍然大悟,随即感叹。 “怪不得末将方才听摇旗兄弟,一句一个我制将军叫着,原是如此!” “小闯王御兵有方,前营看来重建有望了。” 李自敬对刘体纯的历史印象本就不错,再加上今日他聪明的表现,便知道此人城府不低,绝没有看上去这样简单。 于是也是哈哈一笑,转身说道。 “帐外有风,我们还是进帐详谈吧!” “陛下派本将来节制东虏,首要便是要解除荆襄之危,方才听刘将军说,左良玉骚扰不断?” 几人来到帐中,帐外营地由于建造发出的噪音,立刻被隔绝开来,耳畔清净不少。 帐中还没来得及摆放停当,只布置了用于办理军务的桌案座椅,还有一副荆襄两府的详细地图。 刘体纯走到地图旁,凝眸说道。 “左良玉部如今正在围攻荆州,防御使孟大人连发三道文书告急,可目前襄阳情况小闯王您也看到了,没兵可派啊!” “何况我城中,许多弟兄尚在养伤,若不能及时得到救治,只怕性命不保。” “城中郎中,就算给足了银钱,也是漫天要价,根本不愿来此,各大药坊,也都囤货居奇。” “末将这,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李自敬在刚才郝摇旗和刘体纯叙旧的时候就在留意,他们说的这个问题,的确是很严重。 这些存活下来的战场伤员,救治好了都是历战精锐,要是这么因为那些无良商人和郎中的私心而死,实在令人痛心。 想了一会儿,李自敬当机立断,转身说道。 “既然陛下授权让我节制东路,我李自敬便做主了,吴兆胜!” 吴兆胜连忙出列,抱拳喊道。 “末将在!” 李自敬声音低沉,负手说道。 “令你带本部前往北街,挨个药坊,挨个郎中的去找,若只要钱,便给足他们。” “若给足银钱还是不来,就是抢药,也把药给我都抢来!” “用刀架着他们的脖子,让他们给我大顺伤员治理伤势,看他们还敢不敢漫天要价!” 刘体纯一愣,有些犹豫。 “可是如此,不会有失民心吗?” 李自敬呵呵一笑,冷冷说道。 “这你就错了,刘将军,襄阳城中的百姓只会比我们更痛恨这些囤货居奇的不良商家。” “乱世当用重典,就算传到西京,陛下问罪,我李自敬也愿一肩承担罪责!” 第八十八章:同仁堂 襄阳城中最大的药铺,便是乐氏同仁堂了。 乐氏同仁堂,在朱棣定都北京时随而入京设立总铺,在接下来的二百余年内,分铺遍布全国上下两京一十三省。 不能说每个州城、县城都有,但每一个府的府治所在,几乎都存在乐氏的同仁堂分铺。 襄阳作为南北转运的重镇,乐氏宗族更是在此地驻有家族重要人物,以管控南北各分铺的行动。 乐氏设在襄阳城内的分铺不止一家,其中最大的,自然位于最为繁华的北街,就设在襄阳府治的对面。 吴兆胜得了李自敬的命令,随即在营中点了二十名顺军士卒,一路询问,来到位于北街的乐氏襄阳总铺。 乐氏同仁堂在医药界的威望极高,相当于城中内外各药铺、郎中的领头羊。 吴兆胜知道,若想尽快起到震慑全城无良药铺的效果,就要从他们的领头羊下手。 乐氏同仁堂,自然便是首选。 繁华的北街陡然间出现众多急促的脚步声,昨日才入城的前营士卒,個个身着黑色箭衣,出现在街道上。 很多人都是不知道,忽然出动如此多的兵丁是要干什么,但也发挥着吃瓜群众的本能,逐渐围观议论起来。 吴兆胜停在药铺门前,抖了抖腰间挂着的雁翎刀,随即向后斜睨一眼,冷冷说道。 “制将军的命令,都清楚了吗?” 身后那些顺军士卒,纷纷应和。 “清楚!” 吴兆胜满意的哼了一声,这才抬头。 药铺门口,除了一面字体苍劲有力,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同仁堂”三个大字,另贴着一副对联。 “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对联之上,牌匾之下,打着横批——“聚蓄百草”。 看起来,倒是一副欲要医治世人疾苦的清高之意。 只是吴兆胜心中明白,这些人,同那些谋财害命的无良商人,并无任何区别。 在北京城的乐氏同仁堂总铺,早已经在清军入关的时候降清了,乐氏的家主也是最早一批剃发易服的商人财阀之一。 作为天下医药行当的头面人物,乐氏家主的行为,自当是让天下商人争相效仿。 毕竟明朝灭亡以后,在北方,大顺对待豪商财阀的态度,并不比对地主官绅要强多少。 明朝廷灭亡,大顺也并未承担起与他们同流合污,坑害小民利益的平台角色。 因而,这些既得利益者就要另找平台,多尔衮率领的清朝,入关后打着为崇祯复仇的幌子,双方一拍即合。 这个时候,城中许多人都是注意到了这个状况。 同仁堂权势颇重,堂中都有家丁看护,不是小民能招惹起的。 大顺自从山海关兵败,荆襄便是一片乱局。 襄阳府尹牛佺与乐氏往来密切,刘体纯则只管军务和屯田,对待襄阳城内的各方面市价和商人行为,也都以求稳为主,不会多管。 谁能料想,整个襄阳城内勉强形成的格局,被一批新来到的军队彻底打破。 这一队杀气腾腾的顺军,显然不是为了买药而去。 吴兆胜一只脚踏入堂内,凝眸环视左右,注意到他的人,皆是为浑身杀气震慑,躲避开来。 乐氏家丁神情一凛,连忙上前。 “军爷,军爷来抓药吗?” 吴兆胜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其一掌推开,大阔步走入堂内,浑厚的声音响彻前堂。 “叫你们乐氏,在城中的主家人来见我。” “告诉他,本将乃是奉永昌天子诏命,节制东路小闯王李自敬下辖,右果毅将军吴兆胜!” 吴兆胜的手劲很大,就算没怎么使劲,也是让这家丁差点跌倒在地,撞到墙才是堪堪扶住。 随后,他便是一脸震恐的掀开卷帘,进入后堂药坊。 有明一代,药铺已经发展很是成熟,皆以前店后坊为格局。 前店是柜台,介绍药品陈列,和解答一些基本的伤病问题,为患者抓药。 后坊则负责进货、储放、加工等环节,有些规模比较大的百年老铺,比如这乐氏同仁堂,更是设有坐诊郎中。 坐诊郎中负责给病人诊断,然后再直接从药铺拿药,完成了一条龙的服务。 只不过这些坐诊的老郎中,一般只是为有钱人而服务,平民百姓没有这个待遇。 当然在明朝的社会福利还是不错的,朝廷一般设有惠民药局,可以免费给病患服务,药品也是免费。 只不过到了后期,朝廷财政破产,这惠民药局便是也形同虚设,郎中跑光,药品也很少补充。 因此,地方诊治病痛,依旧要以这些地方药铺和民间郎中为主。 很快,一名身着绸袍,头戴帽巾的中年商人快步走出药铺,第一眼便是瞪大了眼睛。 方才听说消息,乐弘廷便是知道,前营初到襄阳,新官上任三把火,定是来者不善。 只是他没想到,李自敬第一个找的居然会是他。 而且这一次出手,李自敬可谓是相当的果断狠决。 乐弘廷是个商人,知道前营这次手笔这么大,不可能是为了来抓药的。 直接派了这么多兵,明显是那小闯王李自敬想借助此事,给所有在襄阳的豪商一个下马威。 乐弘廷也听说了大顺在潼关得胜的消息,昨夜便是给北京城的总铺飞鸽传信。 但北京方面,很可能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乐氏同仁堂如今虽然以北京总铺跪舔清朝的手法为主,但毕竟襄阳局势与北京不同。 潼关一战后,很多人都在重新思考局势。 就算是不懂军事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清军速攻西北的策略已经破产了,大顺在西北和湖广都已经站住脚。 原本之所以不畏惧顺军,正因为乐弘廷知道,大顺在襄阳待不了几天,现在却是不同。 作为商人,乐弘廷也要思考一些其它路子,来为乐氏同仁堂做下一步打算了。 毕竟襄阳乐氏虽然是北京的分家,却依旧首领关中、湖广及江南的分铺。 这些地方,可还是在大顺和弘光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一味执行北京总铺去跪舔清朝,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或许,这李自敬的到来,对他也是个机会? 带着这样的心思,乐弘廷脸上的震惊渐渐消散,换上了一副和蔼的面容。 “在下湖广乐氏分家家主乐弘廷,领我乐氏在湖广、关中及江南部分的分铺同仁堂。” “不知吴将军突然到来,所为何事?” 吴兆胜也多少猜得到李自敬的想法,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几步,盯着他道。 “乐氏同仁堂在天下药铺之中,名望首屈一指,郎中也是最多,如今带头不给我大顺在城中的伤兵诊治。” 说着,吴兆胜顿了顿,眼眸陡然间一紧,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渗人。 “我小闯王听说此事,很不高兴。” 这话一出,整个药铺内的气氛为之一凝,众多的前营士卒身着黑色箭衣,环立周遭。 他们个个虎视狼顾,脸上带有凝结的杀意。 李自敬之所以派吴兆胜,而没有派郝摇旗,就是因为后者极有可能坏事,直接开抢。 实际上李自敬看见的远不止救治伤员这些,在潼关作战时,李自敬便是意识到,大顺内部医疗体系没有完全建立。 到了襄阳,正好借助此事,先在军中建立起一套完备的医疗体系,顺带收拾人心。 如果乐氏识相,那就可以合作。 如果他们继续摆出那一套悬壶济世的虚伪样子,李自敬就会直接动手,撕破他们的面具。 到时整个乐氏在襄阳的家业,都将被纳入前营之中,为李自敬尽快建立起军中的成熟医疗体系添砖加瓦。 第八十九章:充军 听吴兆胜的话,乐弘廷心中一紧。 他的眼神闪动,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容。 “外堂人多,还请吴将军到内坊详谈。” 吴兆胜哈哈大笑,却是站定未动。 他久在辽镇为官,又在清廷做过,自然知道乐弘廷没安什么好心,于是微微一摆手。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有些话,还是要讲明白些,以免全城百姓误会。” “制将军说了,我前营此番,只为购得足够药材,为守卫襄阳的大顺将士治伤。” 说着,吴兆胜促狭一笑,反问道。 “乐东家如此说法,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周围百姓听见这话,都是不断点头。 许多人都在议论纷纷,称早就看不惯这同仁堂在灾时大发国难财,如今也算有了报应。 许多人的脸上起了兴奋之色,开始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对于他们这些穷苦小民来说,不生病还好,一旦有病,全家都要跟着受累,轻者倾家荡产,重者负债累累。 这些药铺说是医者兼济天下,实际上大乱之世,也不过是无良的商人罢了。 至于买药治病,调理身体,这更是小民不敢奢求之事。 如今有带兵的将领出面,来应付这些豪商,小民们乐还来不及,哪会为他们说话。 眼见聚拢过来的人愈发多了,前营人马也是来者不善,乐弘廷心中略作思量,面上浮现出些许的难色。 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乐氏同仁堂,也有被当作软柿子第一个捏的这天。 不过他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刀把子握在李自敬手里,惹急了人家可能不遵循这些规矩。 到时候李自敬掀桌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面对穷苦小民,乐氏同仁堂完全算得上是一個庞然大物,可对于领兵的军阀而言,这就是一块肥肉。 李自敬愿意派人来谈判,这恰恰说明同仁堂在他眼中尚有价值。 如果是左良玉或者是郧阳的那些明军,可能同仁堂就会直接被抢掠一空,哪有这个机会。 对于整个湖广而言,前营都是新来的一支队伍,事情发生突然,其中的很多将领,这些地头蛇们并不知道底细。 好比这个吴兆胜,就很是聪明,一番试探,并没有被乐弘廷的话绕进去。 吴兆胜处理这件事的手法很高明,完全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另一方,现在即便是他直接抢,也不会有人觉得,是前营自己想要抢。 主动抢,和被迫抢,这完全是两种概念。 李自敬手下的一个普通将领都有如此的头脑,可见作为他们上官的李自敬,手段一定更多。 带着这样的心思,乐弘廷眼神微变。 “小闯王原来是因为此事发难啊,这说起来,可真是错怪我们同仁堂了。” “药材定价,这和采购价有关,采购价高,药价自然便高。” “吴将军便是领兵之人,不会不知道,如今天下局势,各地物价浮动的道理。” “何况我乐氏总铺在北京城,为清人占据,我虽为分家之主,却没有定价的权利。” “若吴将军是为药价而来,此事还需我飞鸽传书,同总家商议后,再行定价。” 乐弘廷脸上挂着笑容,心下很是忐忑,嘴上未停。 “若在平日,南北漕运通便,半月即可收到回复,为顺军将士供药,可如今战时,各地状况不明,需得耽搁些许时日。” “这时间上,就是说不准了。” 吴兆胜笑眯眯听着他说完这么多屁话,只觉得这家伙嘴巴跟机关炮似的,根本插不上嘴。 吴兆胜静静将手握在了刀柄上,好容易寻得一个乐弘廷喘息的空档,便是猛地逼近上前一步。 “那就是没得谈了?” 雁翅刀微微显露锋锐,寒光一闪,使得整个药铺内的乐氏族人都是心中一突。 乐弘廷面色微怔,有些惊恐。 “将军这是” 吴兆胜眼神变得冰冷,将乐弘廷轻轻推开。 不等他说完,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寒光乍现,周围顺军士卒也都是纷纷抽出刀枪。 一时间,铿锵之声四起。 随着围观百姓的惊呼声,脚步声陡然响起,二十余名顺军士卒鱼贯而入,控制住了整个药铺。 那些家丁的脖子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被架住了锋利的刀刃,个个都是双腿发软,动弹不得。 往日只是仗势欺辱小民的家丁,哪里是这些凶神恶煞顺军士卒的对手,气势上便被压倒,完全没有抵抗的心思。 乐弘廷也被一名顺军队官用佩刀架住,不敢在发出声音,只得眼巴巴看着吴兆胜走出药铺。 吴兆胜转身走出乐氏同仁堂,朝外环视半晌,随即大声喝道。 “本将乃前营下辖,右果毅将军吴兆胜!奉当今永昌天子三弟,小闯王李自敬之命,来与这同仁堂说道说道!” “这乐氏同仁堂勾结清虏,不予我顺军将士治伤,哄抬药价,罪无可赦!” 吴兆胜将刀一抖,沉声说道。 “乐氏同仁堂下属,在襄阳城中全部药铺,尽数充公,此后为我大顺前营暂理!” 此话一出,北街聚集的人群顿时拍手叫绝。 许多人都是大呼过瘾,这乐氏同仁堂一药千金,普通百姓就算得了病,越没钱诊治。 如今被大顺收为公家,定是能为民所用。 “吴将军,小的想知道,同仁堂这回被小闯王充公,可是会给百姓医治疾病吗?” “是啊吴将军,我家中老母卧床,没有银两诊治。” 吴兆胜沉吟半晌,脸上露出笑容,将雁翎刀向下握住,环视一周,抱拳说道。 “请诸位放心,我小闯王乃是当今永昌天子三弟,正儿八经的农户出身,与大家一样!” “这天下,信不过小闯王,难道还要继续去信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商吗?” “我小闯王,一定尽早给大家一个交待!” 吴兆胜说完,留下一队人马看守同仁堂襄阳总铺,便引人裹挟着一批坐诊郎中,带上药材,前往襄阳城大顺驻军营地救伤。 许多伤员伤势恶化,已经是刻不容缓,不然,吴兆胜也不会直接掀桌子强行充公了。 看着同仁堂的乐氏族人被押解出来,百姓们都是欢声雷动,小闯王李自敬之名,响彻襄阳北街。 不久之后,李自敬得到这个消息,却是眉头紧锁,根本高兴不起来。 这个吴兆胜办事的确得力,还会举一反三,凭一件小事,迅速帮助前营打响了在襄阳的名气。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同仁堂充军是为建设医疗体系,要是民用去搞什么免费医疗,那就得不偿失了。 襄阳城中的百姓,至少要有几十万,以前营目前的情况而言,还没这个本钱去搞这种福利。 李自敬的手指敲打在桌案上,思虑应对之策。 但是很快,李自敬的眼眸中微微一闪,抬手说道。 “请军师到中军帐一趟,就说本将有紧要之事商议。” 第九十章:扩军 现在的中军帐,还是有些简陋。 除了处理军务的桌案以外,就只有几方小凳,一副摆放衣甲的架子,李自敬平日穿戴的黑色建议及锁子甲、棉甲,正挂在上面。 营地之中的营务,扎营等事,照常进行皆离不开顾君恩的安排。 由于李自敬本人对这位新军师的态度比较礼敬,因此前营之中,目前还没有出现那种不服从顾君恩命令的刺头。 就连郝摇旗,也都听令行事。 “制将军叫我?” 顾君恩已经从其他前营士卒口中听到,关于前营一些特殊规定的事,这次也是改了称呼。 李自敬注意到这些,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也都明白原因,没有在这种繁文缛节上多说。 “我有一个想法,问一问军师的意见。” “方才,吴兆胜前往同仁堂襄阳总铺买药,但这乐氏依旧借口拖延,为尽快救治守城驻军伤员,出了下策。” 顾君恩一愣,连忙询问。 “这下策是” 李自敬眼眸深沉,手上的指甲敲打在桌上。 “吴兆胜强行扣押了乐氏在襄阳城中的全部铺面,如此一来,算是彻底和乐氏撕破脸了。” “城中百姓都在询问,我前营将同仁堂充公,是不是只作公用,军师且听我言。” 李自敬说着,摆了摆手。 一名护卫在中军帐的精骑随即上前,为他端上一碗凉水。 李自敬随而起身,在营帐中往来踱步。 “月前在潼关一战,我大顺军中常有伤员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救治不及时。” “本将来到襄阳,恰逢屯驻襄阳的刘体纯将军部下有此祸事,便就想着,与同仁堂合作一番。” “到时候,同仁堂出药,郎中入军,帮助救治伤员,我前营则可护卫同仁堂在襄阳的买卖安全。” 顾君恩想了想,眉眼笑开。 “制将军想的的确是个好办法,乐氏在全国药铺行当首屈一指,各地皆有分铺。” “药材的调度,郎中的数量,当是没有几家能与之比肩,如果能与我前营合作,伤员便再不会有救治不及以致死亡的情况了。” 李自敬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乐氏看来是铁了心要狮子大开口,吴兆胜的做法,已经是比较妥当了。” “如今撕破脸皮,乐氏倒是其次,这些商人,对付小民都是恶虎豺狼,可我李自敬却不怕他们。” “主要是城中百姓,不等几日,消息传开,到时人人说我前营扣押同仁堂,只为私利。” “襄阳几面受敌,人心本就不稳,又该如何是好?” 顾君恩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李自敬的想法与顾虑,见后者脸色难看,他却是哈哈大笑。 李自敬有些意外。 “军师何故发笑?” 顾君恩眼睛再度眯成了一条缝,一副胸有成计的样子。 “制将军不必为此忧虑,既然事已至此,不若顺其自然,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小民趋利,只要我前营能将这同仁堂在襄阳的资源运用得当,为军队造福,人言未必可畏!” 李自敬微微一怔,转过身来,走向他。 “军师的意思是是要我将同仁堂彻底并入前营秩序之中?” 顾君恩微微颔首,话只说了一半。 “论及军事建设,在下可就比不上制将军了。” 李自敬神情微动,眼底闪烁着亮光。 方才顾君恩这一番话,算是替初次独自建设城镇的李自敬,解开了心结。 管他那么多作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这么干了! 几日后。 前营在抵达襄阳的第二天,便扣押了乐氏同仁堂在襄阳的全部资产,充为军用。 这一消息传开,使得整個襄阳的豪商们都是人心惶惶,许多人更是开始散播谣言。 称前营军纪败坏,随意抢掠。 但是很快,李自敬通过马队沿街叫喊的方式,向整个襄阳城传达了一个消息。 那就是扩军! 前营将要在襄阳城内,将军队正式扩充为两万人,被选为正式士兵的人,都会有编制。 这是李自敬根据后世,在前营新出台的一个玩意儿,叫做编制。 前营的普通士卒,会被纳入一个叫做编制册的东西里。 这个东西很新颖,但是道理很容易理解。 俩字,只属于前营士卒的福利。 就算你是普通士卒,你也有福利。 一旦你的名字被纳入前营编制册,便会登记在世的妻儿老小姓名籍贯,每个月从饷银中扣取一部分费用,用来缴纳军费。 但这些军费不是白交的,被扣取的饷银会被如实记录数额,告知士卒及其家人,归入档案,随时可以查阅。 正式的前营士卒,可以获取一枚前营兵牌,凭此兵排以及扣取饷银的收据,可以到同仁堂诊治抓药。 有了这两样东西,你抓药治病就不需要花钱了,全都从被扣除的那些饷银里出。 由于同仁堂在襄阳的家当,已经被李自敬下令全面接手,因此定价也是李自敬说了算。 拥有编制的顺军士卒,不仅可以带着妻儿老小前去治病,就连价格也一定比市场价低。 说白了,这就是李自敬给顺军士卒搞的医保。 李自敬的确就这么做了,将同仁堂充军,也只作军用,但却是用来给士兵发福利的。 这就是顾君恩的理念,小民趋利。 这一消息传开,当然会有些许的谩骂声,但是更多的,却是城中百姓对此的趋之若鹜。 这种福利,放眼天下,也就是李自敬的前营才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如今乱世,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流离失所,无田耕种,也无地可住,一天能吃上一顿饭就不错了,更别说抓药看病。 连看病都看不起,药铺这种地方,还有那些坐诊郎中,几乎成了官绅富家子弟的专利。 给全家看病抓药这种事,听起来简直像活在梦里。 在哪当兵有这种福利? 李自敬之所以耽搁三天没有扩招,正因为给全城百姓一些消化的时间,毕竟这种理念放到现在,还是有些新颖的。 医保这玩意摊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利还是弊。 李自敬只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绝对不能学我鞑清去遵循守旧,路是走出来的,有想法就要试试。 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新路子的开端。 第九十一章:文吏 襄阳城东门向前二里不到,矗立着一座规模宏伟的军校场。 这座军校场为洪武年间所建,有明一代多次扩建,规制极为庞大,装下几万人马绰绰有余。 如今整个校场,色泽都以黑色为主。 李自敬的前营旗纛衣甲皆为黑色,校场上方旌旗摇动,旗帜与大纛相交,在半空猎猎作响。 校场外,被前营士卒拉起了一条条黑色的横幅,横幅前站满了身着黑色箭衣,手持刀枪的前营士卒。 这般肃杀的气氛,让许多人都是面色犹豫,驻足不前。 虽说少了些许的市场烟火气,但却令那些前来应征的襄阳百姓不自觉将走动的身姿挺起了些。 一些胆子小的,甚至是远远见到这般场面,便是被吓得折返回去,绝了想要参军的心思。 将校场设置成如此肃穆的场面,也是李自敬故意为之。 军队中就要干军队的事,烟火气,那是民间该有的,校场作为军士检阅集结之所,更应该气氛威严。 如果连这点氛围都受不了,参军上了战场也会是逃兵,还不如尽早把他们吓走。 襄阳内外至少要几十万百姓,每日前来躲避灾祸的流民更是多不胜数,如果想要裹挟,可以轻轻松松拉起一支七八万人的军队。 但是这样的队伍,有用处吗? 兵不在多,而在精。 如今前营的人数虽然不多,算上吴兆胜的三千降卒也还不到一万人,但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 论起质量,比一般三万五万的乌合之众要更好。 李自敬的资金有限,当然也不打算和从前流贼的做法一样,走到哪抢到哪。 要想在荆襄立足,就需要彻底摒弃逃窜的作风,建立起一套正规的军队考勤、饷银制度。 好在到达邓州的时候,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能支撑一段时间。 这两万人,还远远不到一个大顺主力野战营的建制,但却是目前前营能供养的极限。 少于两万人,出去了谁也打不过,也难成事。 九千老兵,去教导一万新兵,新兵老兵的比例接近一比一,管控起来也更容易。 情况就和顾君恩料想的一样,虽然这段时间,襄阳城内颇有关于前营的恶劣传言,但扩军这天,来的人依旧是人山人海。 只不过,来参军的这些人,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就连其中青壮也大致如此。 吴兆胜比较稳重,因此被安排到了门前的位置。 在这几日的扩军准备中,李自敬也发现了另外的问题。 前营之中,算上李自敬自己,就只有三個人识字。 顾君恩是军师,要负责管理事务,不能坐在那一直写册子。 吴兆胜虽然识字,但也就仅限于识字,看得懂兵书而已,他写出来的字,就连顾君恩都不认识。 要是让他去办政务,到时候写出来的编制册谁都看不懂,那麻烦就大了。 至于郝摇旗,李自敬根本连问都没问,不用想,这货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李自敬在后世时,身边都是学生,就算学历水平较低的,也很少有连字都不认识的。 从未想过,在这个年代,识字率居然这么低。 整个前营几千人,识字可以临时拉出来办理政务的,连千分之一都不到。 前几日,谈及扩军当日的兵卒造册记载等营务,李自敬左手右手掰扯半天,竟然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 确实,手底下能干事的人太少了。 因此吴兆胜今天就多了一个新任务,就是在扩军之前,先找到一批识字的拉到前营来充当文吏。 李自敬对于前营的愿景,可不单单只是拉出去打仗这么简单,需要五脏俱全才行。 吴兆胜踏前一步,眼眸环视众人。 “你们之中,在前朝有过功名的,有吗?” 前营扩军的消息早已经传遍襄阳内外,如此丰厚的福利待遇,让所有人都是趋之若鹜。 满足征兵要求的,不满足的,都打着来试一试、看一看的心思,在附近观望。 毕竟校场内外都是军兵,这架势可不是闹着玩的。 “将军,小的在前朝中过举人。” 吴兆胜眼前一亮,连忙招手示意他过来。 “哦?” “你是什么科的举人?” 眼前的人,一身朴素的白衫,头戴网巾,倒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只是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小的崇祯六年癸酉科举人,名叫刘子义。” 吴兆胜点了点头,也没多做考据,崇祯六年的举人还上哪能查去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他大手一挥,说道。 “你叫刘子义是吧,本将记住你了,如今前营缺少文吏,去到那边坐下,有人告诉你要做什么。” 刘子义本来是个文人,参军这事多是来凑凑热闹,也知道凭自己的体格根本选不上。 却没成想,遇到了机遇。 乱世之中前朝的功名早就不值钱了,尤其是在大顺,采录的多是前明不得志的文人。 举人、进士,功名越高,在大顺反而越会受到排挤。 刘子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在忐忑,却没想到,这前营没有任何歧视他的意思。 他有些拘谨地行了礼,便跟着一名顺军士卒来到校场内,一排被摆放整齐的桌椅前坐好。 桌案上放着一本文册,刘子义本以为是考试,翻开看了看,却发现一个字都没有。 “敢问这位军爷,这是要我做什么?” 那前营士卒低眉看了看,然后继续抬起头盯紧前方大门。 “你先把自己的姓名,如今住在何处写好,一会来人报道,我问,你再来记录他们的籍贯。” 刘子义有些不敢相信,张大了嘴巴。 “就这么简单?” 那顺军士卒笃定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简单。” 刘子义拾起毛笔,在砚台上沾好墨汁,略作思索,便是挽起宽袍大袖,在文册开头写上。 见那名举人都被招了进去,在人群中藏着的文人们,也都纷纷举起手,大声叫喊。 “吴将军,是有被录入军中的机会吗?” “这是要去做什么?” 吴兆胜微微一笑,抬手示意,等众人略微安静,才是继续说道。 “前营如今仍在重建,缺少大量的文吏处理营务,这些日扩军期间一并招纳。” “你们可以互相告知,来校场试一试,招募以后一样会被纳入编制册中,待遇丰厚。” 说完话的时候,众人尚不明所以,等消息传开,人群中才是出现了些许的骚动。 那些躲藏着的文人纷纷举手,踊跃参与进来。 第九十二章:变故 文人的招募很是顺利,如今识字率虽然不高,但是招一些处理文书工作的还是不难。 只需要识字,写字能看懂就行。 至于让他们参与军政,那都是以后的事,现阶段的前营,只需要一些平时处理文书工作的文人。 李自敬毕竟是来自后世,对这些前明文人没什么歧视链,同样需求下,招人还是选功名高的为主。 一番招揽,吴兆胜很快送到校场有一百多名文人,其中有十二个前明的各科举人。 除此以外,其余多是秀才、贡生、生员,还有一些年纪不小的童生。 有明一代,凡是习举业的读书人,不管年龄大小,未考取功名且不是贡生、生员的,都称作童生。 吴兆胜送进来的童生,年龄大多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毕竟是读书人,当然也有识字写字的能力。 李自敬知道这个年代八股取士的弊端,考不上功名的未必就代表全无能力,所以也给了他们一個机会试试。 一百多人,一百多副桌椅,足够这段时间扩军所用了。 待这些读书人全部到位,扩军才算正式开始。 吴兆胜也是在门口起筛选的作用,毕竟来的人这么多,不能一股脑全塞到校场。 这个筛选只是初步筛选,把年龄太小或是太老的筛掉,留下青壮,再把个子太高或太矮的筛掉,其他那些才能走进校场。 过了正午,营中的兵士开始放饭。 戍卫的前营兵士分批离开自己的岗位,来到校场的北侧区域吃饭,这里早被准备好了一口口大锅。 锅中是沸腾翻滚的菜粥,虽然算不上有多粘稠,但也算有菜有米,上还漂浮着零星的油荤。 菜粥闻起来比寻常的米粥更香,到襄阳后,前营的辎重营军官在顾君恩的安排下,到北街购买了一些盐。 放了盐的菜粥,不仅口感不错,还可以迅速恢复精力。 当然现在的盐货很贵,营地的伙房也就是只放了一点点,为大家稍微补充一些盐分而已。 前营士卒们在校场的北侧来来往往,各自端着碗或坐或立,一边喝粥一边闲聊。 严肃的军营气氛之下,充满了热闹的氛围。 伙房的火头军们,也是满脸笑容,亲切地招呼着营中的兄弟来吃午饭,每每都是给他们乘了满碗。 千说万说,都不如亲眼所见。 前营士卒们分批用饭的场景,让这些走入校场来参军的青壮们个个看直了眼睛。 许多人连路都是走不动了,闻着空气中飘来的菜香,两眼直勾勾盯着北侧吃饭的那群前营士卒。 李自敬看着眼前这些青壮,眼中微微有些失望。 穿越而来,一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大顺的这些百战精锐,这是第一次见到新兵,的确是令人难以接受。 “都想吃口饱饭吧?” 李自敬忽然发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很多人这才是注意到,正有一名站在校场最中间大台子上,头戴笠盔的将领。 “想啊,做梦都想!” “能喝上一口那粥,死了也值啊” 人群中骚动屡显,好在是前营分批用饭,尚有大量的兵力在周围环卫,这些虎视眈眈的兵卒,每人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枪。 虽然校场内略有乱象,但却是没有人敢冲过去抢饭吃,毕竟,想要吃饭,还得先活下去。 “本将便是李自敬,奉大顺永昌天子诏命,为前营制将军。” “我前营如今在襄阳扩军,战兵满额两万,招满即止,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李自敬在台上站定,凝眸扫望台下。 一人举起手。 “有没有安家费?” “小的曾在九边当兵,明军都有安家银。” 李自敬没有迟疑,淡淡回复。 “没有,但管吃管住。” “下一个问题。” 如今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想混口饱饭吃的人,前营资金不多,所以安家费李自敬是没有这个打算。 安家费对于这些人来说,的确是没有必要。 几两银子的安家费,远不如李自敬后面管吃管住四个字带给他们的诱惑更大。 人群中嗡嗡议论起来。 “饷银是每月多少?是如何结算?” 李自敬看了问话那人一眼,随后伸出两根手指。 “普通士卒不发饷银,也不发粮,待遇只有两点,第一,管吃管住。” “就和他们一样,吃的管够,撑死你那是你的事,我只管喂饱你们。” “营中的营帐遮风避雨,住到你不想住为止。” 李自敬说着,发觉场中已经有些议论声,微微蹙眉,但仍是忍着怒火继续说。 “第二,纳入编制册,发兵牌。” “编制册和兵牌,便是我前营正式兵员的象征,用这两样东西,可以为你的家人免费看病。” “会骑马的,有被选入马队的机会,军马每日给豆三升,草料十五斤,进入马队后,每个月都有月粮,大米一两二钱。” “其余老本、精骑,各有待遇提升,这些事情,等入军后会有人与你们详说。” 李自敬正要继续介绍,但是场中嗡嗡的声音愈发扩大,萦绕在耳边,使人心中烦躁。 李自敬凝眸环视众人半晌,缓缓拿起腰间挂着的马鞭,奋力在空中一抽。 “啪!” 破空声突然响起,许多人都是被吓了一跳,纷纷躲避退让,目光惊惧地看着李自敬。 李自敬手握马鞭,面带杀气。 “有话便问,没有问的可以直接去应征!” “这是军营,不是你们买菜吆喝的菜市场!” 场中前来应征的青壮们这才是反应过来,渐渐安静下去,不敢再交头接耳,连眼神也不敢在李自敬身上停留太久。 见震慑住了他们,李自敬微微点头,开始在台上来回踱步。 冷淡的眼神,好似能看穿人心,更如同一柄直插入人心肺腑的尖刀利刃! 老本和精骑的待遇,李自敬没有多说,因为没有必要。 这些人招募进来,全都是普通士卒,顶多有一些会骑马的会被纳入马队。 大顺军中,是绝对不可能出现一进来就直接是老本或者精骑的,就算在明军中有过军功,到了这,也要踏踏实实从最底层干起。 只有这样的老本兵,才算得上是精锐。 场内人数众多,但却不再有多少议论声。 气氛虽然显得比较沉默,但招兵的场面却是非常热闹,青壮们争先恐后地拥挤上前,想要提早登记。 那些被选出来的文人坐在桌前记录,各自身后都有一名手持刀枪的前营士卒。 虽然这些士卒看不懂字,却也不是傻子,还是能区分到底识字有文墨,还是不懂硬装。 发现有人握着笔坐在桌上,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的,身后的前营士卒便是会直接上前,将他清出营地。 在校场门前的吴兆胜,便会再从场外等待的人群中选出一个号称是读书人的,进入校场补缺。 前营在襄阳风风火火的募兵,约二百里外的郧阳城内,却有一匹快马奔驰入城。 这人一直奔驰到郧阳城中,高斗枢的巡抚衙门之中,一见到高斗枢,便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祈求。 “李贼三弟李自敬率军抵达襄阳,强占我乐氏药铺,还请抚台与王军门出兵为我等商人做主!” “我乐氏愿倾尽湖广家产,支持抚台与军门率领大明军队收复襄阳,驱逐贼寇!” “如今襄阳城中,顺寇兵马空虚,还请抚台与军门从速决断,以竞全功!” 第九十三章:高斗枢 高斗枢头顶乌纱,身着绯服,胸前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便是正三品的明制官服了。 虽然身着三品官服,但整个城中却都是知道,如今高斗枢是实打实的郧阳巡抚,正一品的朝廷大员。 就连郧阳总兵王光恩,都要受他节制。 其实早在崇祯十四年六月,高斗枢便以按察使移守郧阳,那个时候便已经是三品朝廷大员了。 崇祯十七年时,张献忠祸乱湖广、牵连汉中。 当时明廷连日朝议,要设汉中巡抚,兼督川北军务,以扼张献忠。 高斗枢镇守郧阳,久有战功,且从未有失,因此许多官员都在朝议上举荐他前往。 崇祯皇帝当时应该也是没有什么更好的人选了,便下旨擢高斗枢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太仆少卿,任汉中巡抚,兼督川北军务。 圣旨下达的时候,正值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建国,准备挥师北伐,湖广及河南等地已经是大顺的天下。 下发崇祯皇帝圣旨的缇骑,在半道就不知所踪,并没有如实传达到郧阳。 高斗枢没有接到圣旨,如今的官身自然还是湖广按察使,并不是川北总督。 尽管郧阳府中,到处都有传言,但高斗枢依旧是不为所动,整日雷打不动穿着三品按察使的官服。 他的办公场所本来也还是在按察使司,但随着事态发展,天下形势发生骤变。 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挥师百万北伐,大顺军一路势如破竹,最终攻破京师,震动天下。 大顺军的发展如此迅速,消息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了开来,一时间人心归顺,皆以为新朝将至。 当时郧阳四处,都被大顺的领土包围,城中军民人心惶惶。 众人都知道,若不是高斗枢之才,郧阳只怕早就陷落,因此郧阳文武官员连请高斗枢出镇抚台。 高斗枢起初也没这個意思,但奈何不住,郧阳的遗存明朝文武整日跪在府外。 为安定人心,高斗枢迫不得已才于去年五月的时候,将办公地点从按察使司衙门,转移到了郧阳抚治。 高斗枢移镇郧阳抚治,立即将颤动的人心安定,连骄横跋扈的王光恩三兄弟,也唯其马首是瞻。 没有任何一个郧阳明军将领,敢违背高斗枢的命令,其威望如何,可见一斑。 但高斗枢的牛脾气是一点没改,人虽然坐在抚台衙门了,每天穿着的,却依旧是三品按察使官服。 对这种情况,郧阳的明朝文武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了。 用高斗枢的话来说,一天不收到圣旨,一天他就还只是朝廷的湖广按察使,而不是郧阳巡抚。 然而高斗枢不知道,他早就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湖广按察使了。 不仅仅是崇祯十七年初,朝议设他为川北总督,就连弘光朝廷,也在建立后的第一时间,派人给他发了一道圣旨。 弘光朝廷至今仍是联虏平寇的定策,基本上是由史可法力荐为之。 史可法自请督师淮扬,举荐袁继咸出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驻节九江。 二人分别节制高杰、左良玉部,配合清军夹攻襄阳。 但史可法和袁继咸,实际上都没能真正做到节制高杰和左良玉的部下。 高杰由于妻子刑氏尊敬史可法,而他又爱护妻子,所以对史可法言听计从。 高杰在扬州时,屡与史可法的见解存在分歧。 史可法的想法是借虏势先灭寇,同时与清军谈判议和。 高杰则认为顺军被清军一路追逐,不是心腹之患,清军入关,狼子野心尽显,为的是夺取大明天下。 高杰的想法是趁山东虚弱挥师北伐,收复被清军占领的故土,史可法则一门心思要先打襄阳。 两人争执期间,发生了睢州事变,许定国诱杀高杰,率部前往怀庆投清。 史可法让高杰之子高元爵拜太监高起潜为父的骚操作,成功激怒了高杰旧部。 高部旧将,如今在扬州四处劫掠,史可法根本无法管制。 也就是在史可法和袁继咸分别前往扬州、九江时,弘光朝廷另发圣旨,以高斗枢取代何腾蛟,作为湖广巡抚,继续镇守郧阳。 这就是弘光朝廷对付荆襄大顺军的第三路了,分三路夹攻襄阳,想法是挺美妙的。 但问题是,如今无论史可法还是袁继咸,都不能真正对扬州的高杰旧部,以及在武昌的左良玉部,起到丝毫的节制作用。 睢州事变后,最有希望的高杰部成为一盘散沙,而世镇武昌的左良玉,根本无心和大顺硬碰硬。 左良玉对袁继咸,只是阳奉阴违而已。 袁继咸让他出兵,他就跟弘光朝廷要粮要饷,而且是狮子大开口的那种要。 弘光朝廷拿不出饷粮,只能就此作罢。 或者说,就算袁继咸从南京要来了钱粮,左良玉能不能出兵襄阳,也是个未知之数。 要知道,左良玉虽然欺负张献忠的西军在行,打李自成的大顺军主力,却是没有赢过一次。 李自成的青色大纛一起,左军几乎都是一触即溃,左军如今在骨子里,是畏惧大顺军的。 就算左良玉想打,他的部下也未必肯跟。 三路夹攻襄阳,注定只是史可法的一场美梦。 对李自敬来说,唯一存在威胁的,只有在郧阳的这颗钉子,也就是真正有能力节制诸将的湖广巡抚高斗枢。 高斗枢的名气不如史可法和袁继咸,但实权却比督师淮扬的史可法更大。 就连史可法,都不能随意调动几万大军作战略部署,但是高斗枢能。 郧阳距襄阳不过一百四十余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也是李自敬到襄阳后,优先要解决的问题。 但和去年崇祯皇帝的圣旨一样,弘光皇帝朱由菘的这道圣旨,也没能顺利抵达郧阳。 高斗枢没有接到夹攻襄阳的圣旨,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好事。 郧阳南部的荆州府,如今仍是大顺占据,右侧的襄阳也有刘体纯的驻军,向北就是邓州。 高斗枢还不知道,邓州现在也让李自敬的部下张显领兵一千占据,与襄阳呈南北之势。 尽管高斗枢心中明白,传言所说,所谓川北总督、湖广巡抚等事都是真的。 但他在这种事上的表现,就远没有处置军务政务时的果断,甚至是显得有些迂腐。 不论郧阳的明军文武,如何对高斗枢晓之以理,后者一直是不为所动,以未受到圣旨为由,拒绝换上巡抚的一品官服。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位能文能武的郧阳按察使,更使得王光恩等人心服口服,将整个郧阳打造成了铁桶。 第九十四章:明军 这天,一匹快马从郧阳抚治奔出,前往城中各处衙署及军营,召集众人升帐军议。 郧阳城中的百姓也都知道,这里如今是妥妥的四战之地,周边四处都是顺寇的地盘。 虽然有些吃惊,但还远不至于人心动摇的程度。 只要高斗枢依旧稳坐钓鱼台,这些路边的百姓和商贩们,心中也就是放心。 只不过,城中还是起了些许的言论。 高斗枢移驻抚治以来,升帐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突然临时升帐军议,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高斗枢的命令很快得到贯彻,郧阳知府徐起元、郧阳总兵王光恩,游击将军刘调元等人悉数到场。 抚治大堂上,以文右武左的序列排班站定,气氛肃穆,兵卒拱卫,人人都是紧绷着脸。 “参见抚台!” 高斗枢剑眉高鼻,面如古铜,目光炯炯,尽管须发有些白色,却显得风神轩朗。 闻言,他微微蹙眉。 “本官不是说过了吗,未接到圣旨前,不得以抚台相称,我如今不过是个三品按察使,僭居于此,已是各位同僚看得起。” “抚台之称,实在是当不起呀!” 郧阳城中的明廷文武,似乎在来之前就统一了口径,高斗枢话音刚落,徐起元等人便是暗中对了对眼神。 随后,一齐喊道。 “谨遵抚台之命!” 高斗枢叹了口气,也知道多说无用,便放下这话,眼中婉转,精光顿起。 “适才有襄阳消息传来,襄阳贼寇只有不足两万人马,且大多带伤,城中人心浮动,正四处寻医问药。” “不知各位同僚,有何高见能复襄阳。” 高斗枢说完,扫望众人,一双弯弯的深眉毛,时不时透露着一股英武之气。 去年,李自成遣右果毅将军路应标增兵三万,急攻郧阳。 路应标率军抵达襄阳府西北均州驻扎休整,准备从汉水河畔北上,进攻郧阳。 但提前得到消息的高斗枢,已经派人在路应标抵达均州前,将均州粮食烧毁。 路应标由河南进入襄阳府,一路路远兵疲,在均州未能得到修整,只好暂缓进攻之事。 高斗枢上一次升帐,便是在这个时候。 其守郧阳,从不是困守孤城,而是喜欢主动出击。 路应标便是在均州休整之时,被高斗枢派出郧阳巡抚徐起元及游击将军刘调元两人夜袭。 猝不及防之下,路应标设在均州城外的后营驻地被郧阳明军突破,游击将军刘调元突入营中,路应标奋力抵抗被杀。 三万顺军,也是被直接击溃,死的死逃的逃。 自那以后,大顺军便撤出在郧阳的兵力,再也没有进攻过郧阳,郧阳也就成为襄阳的西侧近在咫尺的一颗钉子。 这一次,高斗枢升帐依然不是为了商议戍守之法,而是想要根据这個情报,对襄阳发起攻势。 曾指挥过均州突袭战的徐起元站出来,行了一礼,随后沉声说道。 “抚台,消息是何人传递,来源是否可靠?” 高斗枢闻言,向身后一望。 “出来吧!” 话音落地,一名身着黑色布衣,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慌慌张张跑出来。 “见过抚台,军门。” “小的是乐氏同仁堂在襄阳分铺的掌柜,贱名不值一提,身份却是比珍珠还真。” “如今襄阳城中,来了一批新的顺寇军队,领队的叫做李自敬,别号小闯王,是永昌李贼的亲三弟。” 这话说完,众人的疑虑打消几分,也都是议论纷纷,气氛骤然深沉下去。 潼关之战的结果,在这月上旬,通过各地流民之口传入郧阳,起初他们还都不信。 毕竟清军善战,顺寇一路连败,早就是秋后蚂蚱,怎么可能会打的赢多铎的大军。 但随着消息越来越多,李自成亲往潼关,大顺军大破清军的消息也被来自各个阶级的人不断亲口证实。 众口悠悠,他们是不想信,也得信了。 徐起元面沉如水,眼中一紧。 “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掌柜面色惶恐,不似作假。 “是真的!” “这李自敬的做派,与他的大兄如出一辙,一到襄阳,便强行收缴了我乐氏的全部铺面!” “小人受主家之请,来郧阳搬请抚台和军门的救兵啊!” 徐起元在堂中来回踱步,面色阴晴不定,随后猛然间抬头。 “关于李自敬,前些日子,我曾听到过不少传言。” “有从关中来的流民说,这李自敬在潼关一战,识破多铎伏兵,破袭清军大营,擒斩伪王耿仲明,本领很是了得!” “如果真是此人领兵南来,抚台,不得不防啊!” 这话一出,武将之中顿时有人嗤笑一声。 却是郧阳总兵王光恩,他这是无意间发出,见徐起元面带愠怒朝他看过来,也是知道失态了。 王光恩身材比较高大,身着一套山文铁甲,头顶玄武铁盔,腰间挂着战刀。 一站出来,满身都是锵然之声。 “知府大人莫要见怪,这李自敬啊,我知道。” 徐起元倒也不是这等小肚鸡肠之人,闻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随后讶异。 “军门知道此人?” 王光恩呵呵一笑,面露不屑。 “知府大人怕不是忘了,本镇在投顺朝廷以前,在流寇之中绰号花关索,颇有名气。” “本镇在流寇中出名的时候,这永昌李贼,还只是个一名不闻的小喽啰而已!” 高斗枢安坐高堂之上,听两人对话,心中也是充满顾虑,更对李自敬这个新名字有些好奇。 王光恩站了出来,向上拱手行礼。 “李自敬在闯营十数年间寂寂无名,连一部之总都未曾做过,我带几千人马转战的时候,这李自敬还是个小卒子。” “不说多铎,那耿仲明降清前,也是边镇一帅,带兵久矣,李自敬是个什么东西,怕是战场也没上过几回啊!” “若说他能擒斩耿仲明,击败多铎,那我在座的诸位同僚,谁都能击败多铎了!” 王光恩在干流寇的时候,是与李自敬有过一面之缘的,而且十余年间,从未听说他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听到这些传闻,王光恩只当是李自成故意散布的谣言,压根不信,只听他冷笑一声,颇是志得意满。 “我看,这多半是永昌李贼使的虚招,为这李自敬在襄阳打响名气,让我等不敢去攻。” “若说永昌李贼派来的真是他的三弟李自敬,我看,这襄阳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这李自敬完全就是一个草包,让他来守襄阳,永昌李贼怕是无人可用了!” 第九十五章:风雨欲来 崇祯八年,明廷围剿甚急,三十六家义军首领齐聚荥阳,商讨进兵方略,便是众所周知的荥阳大会。 荥阳大会时,李自成锋芒初露,提出分兵定向的方略主张,在三十六家义军头领中崭露头角。 彼时的李自成,名声传播得还不和现在一样广泛,隶闯王高迎祥麾下,为一闯将。 那个时候的王光恩,外号花关索,已经是和八大王张献忠、闯王高迎祥平起平坐的三十六家义军首领之一。 崇祯十一年,堪称各路义军的至暗时刻。 在这一年,各路义军不是被剿灭,便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投降。 张献忠在谷城受抚的同年,王光恩走投无路,也在湖广接受了按察使高斗枢的招抚,归顺朝廷。 许多义军头领受抚,不过是权宜之计,张献忠归顺朝廷的第二年就于谷城复反。 王光恩却是不然,对各路义军派来招抚的使者嗤之以鼻。 “大丈夫各立门户,今献忠反,吾辈亦反,是出其裤下,吾不为也。” 自此之后,王光恩便一直跟随在高斗枢帐下,在湖广等地转战,凭借战功升任郧阳总兵官。 见他有轻敌迹象,高斗枢眉头微皱。 “潼关一战后,李贼已在西北立足,如今遣其三弟屯驻襄阳,必有阴谋。” “王军门受天子隆恩,驻守郧阳,不可轻敌大意。” “切记料敌从宽,御敌从严!” 王光恩正是满脸的倨傲,听见这话立刻连忙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向上抱拳说道。 “抚台教训的是,末将谨遵抚台教诲!” 高斗枢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向下望去。 “请掌柜详细说说,如今襄阳城中贼寇的驻军分布情况,以帮助本官定策。” 那乐氏掌柜好端端的人上人生活,被这些流寇给毁了,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听说高斗枢愿意出兵协助,自然是喜不自胜。 “感谢抚台及军门大恩大德,我乐氏没齿难忘!” 他说着,颤颤巍巍从衣袖之间取出一份地图,交给一名明军将领,随后说道。 “此图上,标出了襄阳城中贼寇的分布。” 那将领上前,将地图挂起,众文武纷纷上前聚拢,观看地图上的情况,一时间议论四起。 “这份地图,竟然如此详细。” “竟连贼寇的兵力驻扎,都摸得如此清晰,会不会有诈?” “兵者,诡道也,不得不防!” 听着众人议论,王光恩也走上前,看了一会儿,眼眉微微一动,浑厚的声音顿时掩盖住了众人的议论声。 “东北角落新城湾,这个前营怎么没有详细兵力的情况。” 那掌柜的闻言一愣,叹了口气。 “驻扎此处的,便是新到襄阳的李自敬了,一到城中,便将整個新城占据。” “事发突然,只在两日之间,还没来得及摸清。” 王光恩微微凝眸,随后抬首。 “襄阳我是去过的,新城湾的地势堪称全城最利,控制新城,进可扼全城,退可进入汉水,走樊城关。” “看来抚台说的不假,这个李自敬需得防备。” 徐起元也颔首,眼中深沉。 “根据这份地图分布,原驻襄阳的刘体纯部,似乎和新到城中的李自敬部呈掎角之势。” “襄阳城高池深,兼之李自敬前营人数不明,若要攻城,我看需要从城内下手。” 说着,徐起元将目光放到城东西两侧的敖仓上。 “这东西敖仓,占地甚广,若是起火,全城皆燃,贼寇当可不攻自溃!” 高斗枢听着众人的集思广益,心中有了许多想法,但仍没有确定主动进攻的打算。 他等众人议论声稍稍降低时,张口问道。 “根据这位乐氏掌柜所说,如今襄阳城中的贼寇分布情况,本官已经了解。” “荆州和德安府如今是什么状况?” 王光恩立刻转身,抱拳行礼。 “回抚台,如今荆襄贼兵不少,没有十万也该有七八万。” “荆州如今正被宁南候左良玉的部下马进忠围困,马部有兵两万,可与我遥相呼应。” “德安府是荆襄贼军的主力所在,贼军最多,其主将白旺沉稳善守,宁南侯在德安境内与之大战多次,均未讨得什么便宜。” “若要进攻襄阳,也许先行联络左候,以东侧牵制贼寇主力,防范回援。” 高斗枢微微凝眸,沉思半晌,眼中精光顿显。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迎之以刚,示之以弱,乘之以强,为之以歙,应之以张。” “本官将欲西,而示贼以东。” 王光恩也是多年带兵的人,自打不干流寇,成了正经八百的官军以后,也开始学习识字。 听闻此话,顿时便明白了高斗枢的用意,眼前一亮。 “抚台的意思是” “我军做出进攻襄阳的假象,使贼军疲于应付,率师南进,配合马进忠部夹攻荆州。” 高斗枢微微一笑,环视诸将。 “正是此意,徐知府觉得呢?” 徐起元思虑半晌,在堂中踱步,不时又站到地图前凝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是下定决心。 “均州之地,几经战火,凋敝不堪。” “但在襄北,均州仍可称作要地,进控汉水,可为郧阳藩屏,当选派一名善战得力之将,以大势往驻。” “同时联络左候,声言欲复襄阳,请从武昌发兵牵制。” “贼若闻之,必定自乱,届时南夹东攻,可依形势定策为之。” 徐起元说着,抬起眼眸,眼底的狠色一闪而过。 “顺便试一试这个李自敬的底细,看到底是不是如同军门所说,只是一个不谙兵事的草包。” 他的话说完,众人议论四起。 “此计甚妙!” “有抚台和知府坐镇,何愁不能剿灭流寇,收复襄阳啊!” “等到收复襄阳,郧阳、襄阳、武昌便可连成一片,大事可成啊!” 众人又讨论了许久,都没有提出比这个更完美的计划。 毕竟乐氏给出的情报并不完善,李自敬的前营初到襄阳,底细如何尚不可知。 但从李自成信任李自敬,单独派他主持襄阳来看,这个人就不可能是个草包。 高斗枢视李自成为寇,但心中也是明白,李自成的能耐。 这位出身草莽的诸寇之首,绝不可能派一个毫无能力的人,来担当大顺军在湖广的主将。 在一支军队,以及其主将的底细全然不知时,就贸然发兵进攻,这是兵家大忌,高斗枢不会这么干。 在他看来,收复襄阳,如今最应该着急的是流寇,而不是他郧阳明军。 无论趁虚收复襄阳,还是先打荆州,这根本没有主次之分。 荆襄两地只要收复任何一个地方,湖广的流寇都会被瞬间打回原形,成了无根之萍,再也不会成气候。 第九十六章:整军 前营在襄阳的扩军行动本来预计是七天招满,但最后只花了三天的时间。 若不是文吏不足,一边试用一边任免,这个过程可能还要更短一些,城外的校场几乎整日都是人满为患。 就连军中的杂役,只供给饭食,不入编制册,衣衫褴褛的城中军民也都是挤破了头想要加入。 城中军民的参军热情,出乎李自敬的意料之外。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如今乱世,流民无根无萍,面对任何人都是案板上的鱼肉,可随意揉捏。 参军之后,好歹是身处群体之中,有了自保的能力。 何况大顺军打着的是李自成的旗号,是乱世中揭竿而起的义军,军中主要将领全都出身低贱。 李自敬不得不承认,扩军进行得如此顺利,是沾了李自成这个名字的红利。 起初李自敬以为,李自成之所以能一呼百应,只是因为他得到了“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個口号的便利。 但从潼关一路到西安,再到现在的襄阳所见所闻,李自敬却发现并不是如此。 李自成,的确是极富有人格魅力的一名领袖。 现在对他而言,李自敬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李自敬对李自成并没有多深的兄弟情谊。 另一方面,现在李自敬愈发认识到,在西安时李自成的所作所为,苦心甚高。 李自成对部下的付出,很多时候不是摆在台面上的。 他不喜欢做秀,而是喜欢默默的去付出。 这种付出,一开始很难让人发现,但后知后觉的浮现起来以后,在人心中的效果立竿见影。 以至于很多大顺将领为了跟随他建立大业,不惜抛妻弃子。 这也是为什么,多尔衮所说,只要李自成一天不死,清朝一天不能真正入主天下的原因。 李自敬清晰的记得一个月前,那令人血脉喷张的场面。 在战场上,绝境之中,李自成的青色大纛迎风而起,那些大顺军的将士们,便如同打了鸡血。 就算明知道前方是骁勇善战的辫子军队,依旧是敢嗷嗷叫,奋不顾身的冲上去。 明末名臣马士奇评价李自成和张献忠,可谓一针见血,简明扼要,十分精辟。 “献,人之所畏;闯,人之所附。” 这是来自一个对流寇嗤之以鼻的明朝大臣的评价,现在李自敬回想起来,深以为然。 乱世之中,揭竿而起的义军领袖多了,起初都是声势大振,但最后无一例外,早已经销声匿迹。 同为义军,但他们的旗号就不足令人心归附。 各种大王,各种大帅,现在只剩下了一个,便是这位“人之所附”的李自成。 人之所附的理由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李自成真真正正,是一名直属于普通百姓的农民军领袖。 他的大顺军出现的地方,就是地主官绅的末日。 正因如此,地主官绅们不遗余力,不惜倾家荡产,也要联络任何可能的势力,消灭这支最后的义军。 大顺军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一个人群,那便是乱世中最最底层的普通百姓。 前营在襄阳扩军,李自敬心里明白,其实很多人甚至不是为了那些规定的福利而来。 让他们聚拢到这杆黑色大旗下的,是坚定守在西安的李自成,是替天行道的大顺军。 尤其潼关之战后,李自成大破多铎,带领大顺军重新在西北立足,成为北方可以和清朝抗衡的唯一汉人势力。 成为大顺军的一员,对抗无恶不作的地主官绅,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骄傲的事情。 李自敬坐在中军帐内,翻看着武经总要。 就连他也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对待李自成和大顺的态度,正在悄然发生着不为人知的变化。 良久,李自敬放下武经总要。 这本来自于宋代的兵书,用于现在,的确是有些地方不足以取。 比如这次扩军,李自敬就曾日夜翻看武经总要,思虑再三以后,决定不按照宋代的方式招兵。 武经总要上记载的宋代募兵条件,实在很是奇葩。 宋军募兵,以身高为第一准则,身高越高,在军中被分往的地方越好。 如果你长得高,甚至可以一当兵就干禁军,这就是宋军。 李自敬那段时间想了很久,实在不明白这对现阶段的前营来说,有什么必要。 思虑再三,李自敬选择用自己的方法招兵。 当然李自敬现在还没有什么固定的章程,一切都是按照原明配合后世的想法操作。 简单说,就是以青壮为主。 也许正是标准放的比较宽,年轻就行,所以招兵工作进行的很是顺利,满足要求的人很多。 李自敬目前还不知道这种招兵方式,有什么利弊之处,一切都要以后才会知道。 但好在,是圆满完成了扩招任务。 招足两万人以后,前营的编制就要变动。 原本跟随李自成撤回西安的前营残兵,全军六千四百五十二人。 其中老本九百零四人,精骑一百,如今算上吴兆胜部三千余人,总计有一万不到。 这一万不到的老兵,都是在潼关之战幸存下来的,此前也都是转战各地,是前营起家的底子。 扩招以前,他们大部分还都是普通士卒,只有箭衣,不配盔甲。 但这次扩招后,李自敬决定将包括吴兆胜部下三千余人在内的原前营兵士,全部晋升为老本,也就是军中的骨干。 原九百零四名老本兵,会择日考校骑射本领,符合要求的,晋升进入精骑营。 不符合要求的,留在老本营继续作为老本。 但他们的地位就是有些尴尬了,扩招以后,前营的老本数量骤升十倍,很多都曾是他们的下级。 昔日的下级,如今和自己平起平坐,这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 但军队之中强者为尊,战马有限,精骑营的选锋标准也最为严苛,不是单单有资历和战功就行的。 大顺军选任老本,多是看重资历,其后才是战功,主要是保证随军的忠心,作为正规战兵存在。 但大顺的精骑却完全不同,弓马娴熟,不逊于满洲骑兵,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精骑往往要被安排到满洲骑兵的正面厮杀对冲,如果要求不严,便会在战场上成一面倒的局势。 精骑溃败,会对其余军队的军心造成严重打击。 此外,每一名精骑的体魄皆需壮于常人。 能披得上动辄四五十斤起的全套铁甲,转战十余里不至于丧失战力,这是标配。 种种要求,近乎严苛,千里挑一。 精骑注定是大顺军中极其稀少的存在,一队百人的精骑,能轻而易举击溃一千人的乌合之众。 他们的投入,甚至会决定一场战斗的走向。 在原九百零四名老本兵中选锋精骑之日,李自敬会亲自到场,亲自监督,以表重视。 除此以外,李自敬也决定在扩军后组建标营。 郝摇旗带领的一百名精骑,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李自敬组建标营以后,他们就是现成的嫡系。 这一百人,都被原地晋升为标营亲军,随从李自敬左右。 作为精骑都尉的郝摇旗,也在加入闯营十余年后,正式被晋升为左果毅将军。 他将与吴兆胜这个右果毅将军,作为李自敬的左右副手,协助掌管营务。 扩军以后,前营的驻地内也渐渐开始有了兴旺的迹象,人烟气重新出现在营中,一片新气象。 就在李自敬紧锣密鼓的安排扩军后,各部的晋升,整合事宜时,一支明军悄然从郧阳城出发。 这部明军偃旗息鼓,来到距襄阳仅有一百二十余里的均州城外扎营,向襄阳方向派出了众多乔装成流民的夜不收。 第九十七章:撤兵 前营抵达襄阳整军,畿辅方向的清军,也在同时间源源不断向西北与河南调集。 随着潼关之战尘埃落定,清廷的重心,全部放到了大顺上。 同一时间,西北延安。 杀声震天,战鼓滚滚。 天空上乌云卷积,势若摧城。 “杀!” “屠尽全城,三日不封刀!” “明晨以前,拿下延安!!!” 阿济格挥舞着阔刃雁翅刀,眼中杀气滚滚。 在他身后,一波又一波的清军在盾车的掩护下向前整齐进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誓要冲破城门。 山坡之上,大炮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似是回应,延安城中,火炮的反击也是一轮借着一轮,每一发炮弹砸下,清军的前阵便是一片断肢横飞。 清朝的黄龙大旗与大顺青色旗帜隔城而立,旌旗之下,是双方将士的血肉战场。 大顺军与清军主力,在延安城墙的周围,正在进行激烈的肉搏。 李过站在城头,整个人早已经成了血人,身上的箭衣,更是看不出从前的颜色。 在他眼前,清军如同潮水一般,一浪一浪拍打着城墙。 远处山坡脚下,一批又一批的骑兵从清军大营中滚滚而出,以骑射骚扰城头。 箭雨昼夜不停,播撒在延安城头,一个不注意,就要被射成刺猬,守城的大顺士卒连头都抬不起来。 大顺的旗帜已经千疮百孔,城头满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喊杀声一刻不停,就连城中百姓也在自发帮助守城。 在潼关战事缓解以后,李自成在西安整军数日,随后便开始向西安北路持续增兵。 双方在延安、榆林一线的战斗,逐渐从阿济格的围攻,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在正月的最后这三天,阿济格亲自出马,对延安城进行了不计代价的强攻。 连续三天,昼夜不停。 延安周围十里之内,早已经是尸横遍野。 在江南还在醉生梦死的时候,大顺军已经为了保护乡土,前仆后继地与清军厮杀了一月有余。 潼关大捷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個西北,大顺军士气大振,都是高声叫喊着要与城池共存亡。 但随之而来的,是清廷向西北的疯狂增兵,是阿济格听说将要退兵,疯狂了数倍的强攻。 护城河已经被尸体填平,沟壑已经被清军用盾车越过,城头的每一处垛口,都搭上了云梯。 但摇摇欲坠的延安城,依旧在大顺的手里。 清军已经三次夺下延安的北门,但又被李过亲自率领精骑反击,不顾死伤地夺了回去。 城门甚至都已经三次易手,他的满洲战兵明明登上城头,但为什么就是攻不破延安! 这些蝼蚁般的流寇,难道杀不绝吗? 阿济格握持着雁翅刀,看着前方喊杀震天的城头,仅从头盔之间露出的眼神中,满是急躁。 他恨不能亲自冲上城头,将这些大顺流寇斩尽杀绝。 “摄政王谕令!!” 正在此时,一白甲满洲骑兵从北方奔驰而来,手中高高举着一份金黄色的卷轴。 抵达此处后,他来到阿济格身前,翻身下马,双手奉上这份卷轴,高声喊道。 “摄政王谕旨,严令和硕英亲王之北路大军班师撤往太原,整军再战!” “此令十万火急,摄政王严令,北路大军接旨后需得即刻班师,贻误者军法从事!” 阿济格闻言一愣,立刻将卷轴接到手中,看了三遍,方才缓缓抬起满是不甘的眼眸。 战场的喊杀声,掩盖住了阿济格攥紧拳头发出的咯吱声。 “禀英亲王!” 正犹豫间,一黄甲骑兵急速奔来。 “李贼在西安调兵遣将,号称十五万,兵出颌阳,进洛川,据庆阳,三路向我延安大营围来!” “吴三桂在洛川,遭遇贼将刘宗敏之主力,大战两阵,正朝大营且战且退!” “是战是撤,请英亲王从速决断!” 阿济格将谕旨紧紧攥成团,再度望向前方激烈厮杀的战场,他能清晰看到,城头每时每刻都有大清的勇士摔落。 这些大顺流寇的战斗意志忽然变得极其顽强,与潼关的成败离不开关系。 为了守住延安,这些流寇甚至不惜抱着他们的满洲战兵一同坠落城下! 这种战斗意志,和先前千里溃败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支军队! 阿济格心中知道,延安是打不下来了。 但他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但他更是明白,如果李自成真的铁了心要救延安,一旦被围,他将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必须要撤了,再待下去,这里就是死地! 阿济格当机立断,怒吼道。 “等本王回去,要好好儿的问一问多铎,潼关之战他是怎么打的!” “居然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攻破了大营,让我在北路越打越多,贼寇简直杀之不尽!” “简直丢我大清的脸!” 说完,阿济格缓缓将刀归回鞘内,调转马头离开,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 “传令,主力分批撤往太原,留吴三桂殿后,以一部分兵马围困延安,协助阻击刘宗敏。” 山坡上挺立了一月有余的黄龙大旗,忽然撤走。 清军后阵人马攒动,尽皆随着阿济格缓缓退走。 前阵进攻的清军得到命令,也都是立刻放弃战斗,仓皇撤退。 “赢了!” “我们赢了!” 大顺军的将士们个个带伤,鏖战多日,身心俱疲,但目光尚且坚毅。 看着城外潮水一般退走的清军,都是欢呼雀跃起来。 “大顺必胜!” “永昌皇帝万岁!!” 在这一战以前,谁都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能守住西北老家。 看来满洲兵也不都是三头六臂,他们一样会害怕,一样会和去年的自己一样,仓皇逃跑! 大顺的旌旗虽然残破,但依旧矗立城头,随风飘扬。 与之对立一月有余的黄龙大旗,却是黯然失色,在一众清军的簇拥下,向北鼓动。 几日之后,刘宗敏率领的中军主力抵达延安城下,他们看着尸横遍野的场面,也都是震惊无比。 李自敬还不知道北路战事已经结束,这几日正在为扩军安排善后工作。 “将军。” 李自敬正在思考,一名侍立帐外的标营亲兵忽然走入,一步之后,立即恭恭敬敬的止步。 李自敬闻言,抬起略有血丝的眼眸。 “什么事?” 这名标营亲兵这才抬起头,恭敬说道。 “襄阳府尹牛佺来了,还带了不少酒肉犒军,据说是想让我们放了乐弘廷。” 李自敬闻言,微微凝眸。 “让吴兆胜代我去见见,犒了军后,就请他离开吧。” “对乐弘廷的事,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第九十八章:难民 吴兆胜站在营中,指挥着营中的事务。 襄阳府尹牛佺不知为何,忽然在今日带着一群文吏,来到前营的驻地新城湾犒军。 前营来到襄阳,这还是首次有人带着物资犒军,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毕竟襄阳府衙,现在和前营都是大顺永昌皇帝的所属。 吴兆胜却也知道,这牛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与牛佺站在一起,说的多是些寒暄之词。 不一会儿,一名标营亲兵从中军帐走出,来到吴兆胜身边,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听到李自敬的命令,吴兆胜心中也是快速转动一番,随后转头打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走上前去,对着牛佺没事人似的笑着说道。 “我前营刚到襄阳,事务繁多,尤其军务,都离不开制将军的审批,实在是无暇前来。” “这样吧,牛府尹有什么事情,便与我说。” “我这个前营的右果毅将军,有些事情也还是能做一做主的,不必叫制将军事必亲躬。” 牛佺一愣,随即展颜。 “吴将军说的是,那我就直说了。” “此番犒军,本官是代城中乐氏族人所来。” 牛佺随着吴兆胜,在营中踱步。 此时襄阳府衙的物资皆已发到营中,众前营士卒也在军官们的指挥下,暂时放下操训和岗哨事务,来瓜分物资。 这批襄阳府送来的物资,有酒有肉,前营扩军以后,老本都是从前在山海关或潼关撤下来的老卒。 这些人一路溃逃,朝不保夕,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安定下来,喝酒吃肉的时候了。 一时间,营地内是喧闹不已,好似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由于营地本身就是设在防备森严的襄阳城中,这次就连岗哨人员都被撤下了半数。 看着前营这些日的变化,牛佺在心里暗暗吃惊。 前营到襄阳,襄阳府一没给钱,二没给粮,甚至连一点物资也没给,却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一個月的时间里,前营的用地就在新城湾扩大了两倍。 马厩、粮仓、军械库等地都是设置齐全,没处都有值班的士卒日夜巡卫,戒备森严,好像是在襄阳城中的子城一般。 但是在牛佺看来,李自敬这分明是对襄阳的城防不放心,所以才会在前营的营地内,设置如此众多的巡逻兵和岗哨。 前营的岗哨,可谓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另外有没有暗哨,这还不得而知。 就算今日犒军,李自敬撤掉了半数岗哨,在牛佺看来,这般防备也还是比刘体纯在城南的营地森严了太多。 这到底是防谁呢? 走在路上,牛佺继续说道。 “吴将军不知道,自打你们前营扣了乐氏同仁堂的分铺,整个城中的商铺便是风声鹤唳了。” “这段时间,我府衙大门都快被踢平了!” 牛佺说着,脸上露出无奈。 “吴将军也要替我们府衙想想,你们野战营负责的是外出攻坚作战,我们府衙却是管理地方治安。” “毕竟是襄阳府治所在,整天有人在外哭嚎,这毕竟不是办法,拿出去也不好看,于我大顺的地方威望更有影响。” 吴兆胜哈哈大笑,转头看着牛佺。 “牛府尹原来是给乐氏做说客的,牛府尹您平心而论,对乐氏,我前营做的可是过分?” “我制将军下令,以先礼后兵为主,是客客气气地带人到总铺去求药,可乐氏呢?” “漫天要价不说,还说什么要往北京飞鸽传书,问他乐氏总家的意思。” “北京现在可是清虏的地盘,这到底是问价的,还是去通风报信的?” 吴兆胜脚步一顿,冷笑不止。 “风声鹤唳?” “我看是他们心里有鬼吧!” “牛府尹,我军中还有军务在身,恕不相陪了!” “有话,请再去问制将军吧!” “告辞——!” 吴兆胜说完,再没给牛佺什么面子,抬脚便走,走到士卒之中,与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牛佺呆愣在原地,也是实在没想到。 俗话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今犒军都搞了,李自敬居然这么不给面子。 连自己的面都没见不说,就连这个前营的三把手吴兆胜,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 可是乐氏给的实在太多了,钱都收了,面子却是没了,这场面该怎么圆回去? 李自敬坐在桌案上,看着手中这口阔刃雁翅刀,有些出神。 标营虽然刚刚组建,但待遇却是全军最优,还在精骑营之上。 这些从精骑营晋升上来的亲兵们,身上穿着的还是棉甲,但腰间挂着的,却是前营,乃至整个大顺军中都极为稀少的武器——阔刃雁翅刀。 这种满洲战刀,缴获于潼关战场,是如今满洲八旗骑兵人手一把的标配。 顾名思义,此刀阔刃厚背,势大力沉。 其刀身用精铁打造,刀柄处印有虎头,也被称作虎刀,出产于赫图阿拉城的满洲器械军匠坊。 但说是满洲器械军匠坊,打造这些战刀的人,也都是在辽东的老匠户们。 辽东极北之地,从明神宗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称汗算起,已经有近三十年陷与虏手。 这些辽东的匠户们手艺娴熟,但却看不见明军复土的希望,为了活命,都是不得不为清军打造器械铠甲。 赫图阿拉,也就是建虏话中所称的老寨,有努尔哈赤称汗时修建的汗廷。 在入关以前,满洲八旗所有的中心都围绕着此地。 这种阔刃雁翅刀,在马上借助马势,威力比起一般的中原马刀强了太多。 对于普遍身体素质强于汉人的满洲战兵来说,阔刃雁翅刀就是最合适拿到战场上来的。 李自敬就曾在战场上,体验过这种刀的威力。 当时李自敬眼见一名满洲骑兵下马,双手握持此刀劈砍而来,猝不及防下硬接了一刀。 那一刀的感觉,李自敬现在都是记忆犹新,当时只觉得整个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好在原身虽然没怎么上过阵,前半生却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终日给地主做佃农,埋头苦干,体力尚可。 但要是连续四五刀这么劈砍下来,李自敬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接得住几刀。 手中的明代将官制式佩刀雁翎刀虽然锋利、坚固,却以灵巧、美观为主,不足以和这种阔刃雁翅刀硬碰硬。 若是一些力气孱弱的,几乎两三刀下来就会被砍得摇摇欲坠,整个人的心气都要被打没。 就算不丧失战斗力,也会被这些手持阔刃雁翅刀的满洲战兵吓得心惊胆颤,接下来就是待宰的羔羊了。 阔刃雁翅刀的威力强大,也正因如此,对使用者的气力,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 一般人就连拿起来都是费力,遑论要舞动着大刀转战十余里了。 标营亲兵,虽然没有满洲骑兵显得那样虎背熊腰,却也都是精壮的汉子。 许多人看起来不壮,但内在的肌肉很足,力气不是一般老本兵所能比肩。 他们继续使用雁翎刀或是中原马刀,便是有些好马不配好鞍的意思了。 李自敬一开始也是想着,让标营亲兵们试一段时间,毕竟这种刀是满洲骑兵惯用,不一定适用于自己的军队。 要是不趁手,再换过来不迟。 却没想到,一百口阔刃雁翅刀一经下发,立刻受到了标营亲兵们的喜爱。 很多亲兵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唬人的战刀,一时间爱不释手,整日走动都要挂在腰间。 这亲兵显得有些毕恭毕敬,躬身垂眸,语气温和。 “禀制将军,有船由汉水抵达新城湾,是从邓州方向而来,打着都尉张显的旗号。” “船上有民三千,郝将军已经带人去迎!” 第九十九章:戒严 李自敬闻言一愣,心中还是有些吃惊的。 这张显原本是部总,缺人才被特例拔擢为都尉,带一千普通士卒与一百老本在邓州驻扎。 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把第一批人送来了。 李自敬于是放下手中的武经总要,抬脚出帐。 “走,去看看!” 走出前营在新城湾的驻地向北,经过一处比较大的尼姑庵,便是来到了港口。 新城湾港是襄阳作为五省咽喉之地繁忙的真实写照,不论日夜,港内船舶都是川流不息。 千帆蔽日,南来北往。 正值晌午,阳光日足,汉江的江面上波光鳞鳞,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光环。 李自敬站在港口上,眺望远处,隐约尚能见到迎风破浪随波起伏影影绰绰的点点白帆。 入目所及的众多船只,大抵以各类商船为主。 这些内陆漕运流通的商船,基本都用苍山船或是沙船,大小相差不多,却也是颜色各异。 除这些商船外,还有大量游弋江面的小型网梭船和小舟,一般只能容纳一至两人。 此类小船,一般都是民用。 很快,一艘课船遥遥驶来,船上挂着前营的玄黑色大纛,旌旗随风摇动,有兵卒戍卫在船板上。 课船之后,还有大量形态不一的船只,各个都挂着黑色大旗,都是前营用来运送流民的船只。 等课船靠岸,李自敬便走了上去。 “参见制将军!” 一名部总正指挥部下约束流民,见到来人,也是立刻上前行了抱拳礼,恭恭敬敬说道。 李自敬点了点头,有些疑惑。 “上月本将领大军过南阳,地方十室九空,邓州也是没有多少人烟,怎么会突然之间有近三千的流民。” “这些人,张显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说着,李自敬将目光放到这些船只上。 从邓州来的船只,多是从地方征用,或是这个月内由张显临时打造,基本只能起到运送作用。 唯一比较坚固的,便是那艘在邓州护城河中缴获的明朝课船。 这种课船属于福船的一种,为南北转运课税所用,如今用于运送流民,亦足能容纳二三百人。 船只一到,便被郝摇旗带着一些士卒控制住,不许他们轻易下船,而是在码头摆上了一张张桌案。 上次扩军招募的文吏,自然是由军师顾君恩暂时率领。 这些文吏只是在前营内处理一些粗俗武夫无法插手的文书之事,除了顾君恩被尊为前营军师外,其余人并没有等级和官职的划分。 或者说,事事匆忙,李自敬有些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去考虑划定文官体系的事情。 从邓州而来的三千流民,会由这些文吏将他们每個人的姓名籍贯等录入妥帖后,方许下船。 港口上,顿时变得忙碌异常。 许多商人和当地百姓,看着前营热火朝天的动静,都是聚拢在一旁议论不已。 部总连忙解释。 “制将军有所不知,邓州当地百姓还有不少!” “此次卑职奉张都尉之命经水路来襄阳,一是遣送流民,二便是要禀报制将军这一消息。” “这一月之内,邓州城已经陆续有数万百姓返回,一天比一天多,我等初步估算,出发前已到邓州的,要在两三万人。” “据我等探听,这些百姓都是为躲避战乱,逃难到山野之间去了,听闻我大顺复了城池,如今都在陆续折返回乡。” 李自敬微微颔首,眼眸深沉。 邓州的事情看似是好消息,可以补充人力,但却是令李自敬不免有些担忧。 “以邓州的人力,怕是不足以收纳如此众多的流民了,这确实是一个意外状况。” “张显沉稳有度,做的不错,看来本将选他派驻邓州,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那部总心下一喜,连忙抱拳说道。 “卑职定将制将军的话,原封不动告知张都尉,只是如今邓州形势变化,我等还需制将军的下一步指示。” 李自敬思考起来。 本来是想着邓州已经没什么人了,就当做一个前哨站,随时探听在怀庆的多铎动向。 却没想到,当地百姓对大顺的旗号如此趋之若鹜,不足一月,返乡的就有几万人了。 李自敬观察见到,张显第一批送回来这些,显然是经过挑选的,都是些拖家带口的青壮。 这样的人,带回襄阳也能起到建设作用,增加人口,的确比那些老弱病残强多了。 看起来,张显这个人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至于邓州的情况” 李自敬微微沉吟,来往踱步。 若邓州只是个人丁不多的前哨站,倒是不会有太多问题,只需要注意哨骑散布和收集消息即可。 可如今回城的人这么多,兵力不足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人一多,各种祸事肯定就要紧跟着出来。 有人是真心想安稳过日子,也有人是混吃等死,或是暗中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根本防不胜防。 邓州和襄阳还不一样,襄阳是大顺最早的根据地,人心思定,邓州却都是流民。 这些无根之萍,到底有几个是想在邓州踏实过日子的,还很难说。 关键是这么多百姓,都是听说你大顺收复邓州回来的,不管也不是那么回事。 可邓州百废待兴,要建设起来比襄阳还难。 如今襄阳的建设也才刚开始,哪来多余的人力物力去搞邓州? 现在建设邓州也没用,谁知道邓州回来这些人里,有没有明军清军的暗探,有多少地痞流氓。 这些人都是要在地方作乱坏事的,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成果,想要破坏却是简单得很。 李自敬眼中阴晴不定,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的道。 “将所有的青壮分批遣往襄阳,必须是有家有室的,在邓州城施行戒严令,立严规!” “入夜上街者杀!民盗一鸡者死!” “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弱,暂且留在邓州,能管就管,管不了就放弃他们。” “襄阳如今也缺粮,养活不了这么多闲人。” 李自敬知道邓州如今形势看似一片大好,实则暗流涌动。 一千多人,实在难以镇得住愈发增多的流民。 “告诉张显,一个月之内,本将会往邓州增派人手,在这一个月,邓州的防务千万不能出岔子!” 那部总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也是神情一凛。 “尊令!” 李自敬忽然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 “还有,邓州的一千普通士卒,全部晋升为老本,原本那一百名老本,立刻乘船返回襄阳,参加五日后的精骑营晋升大试!” 第一百章:风声 邓州来的三千多百姓,被李自敬安排到了城东的东敖仓附近。 明朝建造的东敖仓占地面积极大,但却在战乱中焚毁,如今只是一片废墟,距新城湾前营驻地也近,容易控制。 这些百姓对于几十上百万人口的襄阳来说,就像是胡泊中落下了一滴雨滴,起不到什么影响作用。 五日后,前营大试。 “呜呜呜——” 城东校场,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响起。 这天一大早,前营内便是人喊马嘶,除非必备的哨戒人员外,整个前营都是倾巢而出。 当然不是为了作战,而是全军大试。 今日大试,主要是为了选出原本一千名老本兵中的骁勇善战者,充入精骑营。 襄阳城东校场,自打扩军以来,便被李自敬命人占据,现在是前营专用的操训和检阅场所。 至少持续到现在,刘体纯是没什么话说。 主要还是吃人嘴短,毕竟李自敬为了给驻军治伤的事情,和乐氏撕破脸皮。 现在很多刘体纯麾下襄阳城中的大顺驻军部队,都是受过李自敬的恩惠,才得以保全性命。 何况这处校场,他们使用的时间也短,李自敬的前营来到以后,几乎日夜在此操训。 近两万战兵罗列场内,李自敬身着甲胄,腰跨雁翎刀,站在点将台高处,心中唏嘘。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他还在被清军追着到处跑,手下一個人也没有。 如此短的时间,却是成为了一野战营的制将军,手下两万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确实不少了。 这一路而来,清军紧追不舍,战事数度将起,没有人去给李自敬慢慢成长的机会。 现在的李自敬,已经不再是一个月前的李自敬了。 现在的李自敬,面对两万人的注视而面不改色,甚至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还尤有盖之。 至少在众人之前,李自敬表现出来的是如此。 “开始吧!” 李自敬微微侧目,下了军令。 早就准备好的千余老本,包括前几日从邓州撤回来张显部下这一百人,都是立即上前。 安静了没有多久的校场之中,顿时响起众多的步鼓声,号令声更是不绝于耳。 精骑的选拔标准,大顺自有一套章程,是由李自成所创。 李自敬看过这三轮筛选,涵盖了身体素质、步战搏斗、骑射箭术、旗号鼓闻等多方面。 按照这套章程,选出来的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无论体力,战术配合以及上马骑射,下马步战方面,都是全军顶尖。 李自敬能做的改动不多,所以今日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大顺的既定考评制度。 千余人的前老本士卒们,也都是各地转战而来,每个人手上都有不少人命。 但就是这样的一批精锐,几轮筛选下来,还留存者竟然不足三分之一,精骑营的选拔标准何其严苛,由此可见一斑。 原本千人的大阵,现在站在台前的,就稀少得有些可怜了。 李自敬听着报数,心中深沉。 “禀制将军,首轮通过身体素质考评者八百七十四人!” “第二轮通过步战阵法考评者六百九十六人!” “第三轮通过骑射考评及步鼓号闻者二百八十八人!” 李自敬微微颔首,看着眼前这略有喘息,却依旧抬头挺胸、精神抖擞的二百八十八人。 “发甲!” 在这二百八十八人期待的目光中,一队标营亲军上前,手中捧着一套精良的甲胄。 如今前营精骑营列装的,是缴获的明边军家丁整套黑色布面铁甲。 这种布面甲内衬铁片,铆钉固定,既能御寒,也有极强的防御能力。 在布面甲之中,还内衬了一套锁子甲,一整套铁甲穿戴下来,身重可达五十斤。 如果不是严苛的选拔标准,李自敬还真担心他们穿上了这一身,还能不能有战斗力。 精骑营作为大顺的“特种部队”,不仅待遇是全军最优,盔甲也是最为精良,武装到了牙齿。 从普通士卒的箭衣,到老本劲兵的棉甲,再到如今只有精骑才能穿着的布面铁甲。 放眼回望,每一名精骑的晋升之路可谓艰辛。 但正是因为如此艰辛的历程,以及严苛的选拔制度,造就了大顺精骑营这样一支足以和满洲骑兵正面厮杀的骑兵部队。 李自敬要做的,就是给这些士兵充足的正反馈,以激励他们继续为大顺,也就是为自己效力。 所谓正反馈,便是晋升之后优厚的待遇。 还不全然体现在使用的武器和穿戴的铁甲上,最主要是精骑营整体的福利,都比老本营上了一个台阶。 除了大顺原有的好处外,李自敬也给每一名精骑量身定做了“医保”。 这种成本,由李自敬个人承担。 普通士卒是用饷粮的一部分抵扣这个成本,老本兵是在此基础上加大折扣力度。 精骑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的父母妻儿可以凭借精骑营的兵牌,终身免费在襄阳同仁堂看病抓药。 有事没事,就去看看。 这就是李自敬将乐氏同仁堂充军后,带给军队的具有前营特色的医保福利制度。 “谢制将军!” 二百八十八名精骑,将衣甲接到手上,纷纷单膝跪地,大声吼道。 李自敬示意众人起身,负手而立。 前营经过扩军,战兵足有两万人,其中老本兵九千余人,精骑二百八十八人,标营亲军一百人。 剩下的,都是新招入军的普通士卒。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这些老本兵中选拔出基层的军官,类似于哨总、队官。 这种基层军官,只能由老本兵担任。 就算满足了标准还不行,那也只能是准队官、准哨总,接下来还需要顾君恩的文吏团队,对当选的军官进行深层考核。 一个月之后,文吏团队会列出一份名单,将不满足条件的准军官们及其缺点列出。 比如该军官带兵的时候,暴怒无常,动辄打骂体罚军士。 李自敬对此种情况深恶痛绝,会当即撤掉此人的晋升资格。 再比如,该军官十分平庸,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毫无建树,一问士卒,甚至有人还不知道自己的上官是谁。 恰巧,在该军官的下属中,有一人非常受到士卒们的欢迎,李自敬就会采取文吏团队的意见。 将该军官拿掉,换那名下属上来试一个月。 总之扩军后这一月时间里,是新旧将士们的磨合期,军官和下属,老本和新兵,都需要时间去磨合。 磨合好了,才能打胜仗。 李自敬已经做足了准备,正在和顾君恩商量,在襄阳东侧开垦荒地屯田的事宜。 一骑忽然来到,给平静不久的襄阳再度带来了风声鹤唳。 “均州有明军大批驻扎迹象!” 第一百零一章:斗智 均州有大批明军驻扎过的迹象,让才刚安定几日的襄阳城内外,又是一片的紧张起来。 刘体纯带人来到新城湾,一路走来,不禁心中感叹,前营驻地这月余来的变化。 “有哨骑发现,均州城外有大批军队埋锅造饭的痕迹,看样子不下于数万。” “如今湖广一带,能在我襄阳府境内屯驻如此兵力的,就只有郧阳的王光恩三兄弟。” “要不然,就是从北面南阳府来的清军。” 李自敬眼眸深沉,盯着眼前的地图。 “来襄阳时,我曾在南阳府境内邓州驻扎了一队人马,用作前哨,现在还没有收到怀庆方面清军的动向。” “这队在均州驻扎过的人马,只能是郧阳的王光恩三兄弟!” 刘体纯闻言一愣,诧异地看向李自敬。 “小闯王还在邓州留了一队人马?” 李自敬点点头,沉声说道。 “是,这队人马是监视怀庆清军和扬州明军的动向,是我前营的一名都尉张显坐镇。” “我前营留在邓州的人马不多,但监视动向绰绰有余,张显还没有消息传回,均州的这队人马不可能来自北面。” 刘体纯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的李自敬,似乎想要将他看透,看了一会儿,却是沉声说道。 “既然如此,那均州的这队人马就是王光恩三兄弟的部下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难道是有大动作,要攻打襄阳?” 李自敬微微沉吟,看着如今地图上标注的形势,不置可否。 “这是最大的可能,你们看。” “我襄阳东侧是白旺将军的主力,钳制武昌的左良玉大军,南面荆州府也接连告急。” “郧阳的明军,很可能是要配合左良玉或是荆州明军,夹攻襄阳,如今襄阳形势危机,需要想个万全的对策。” 李自敬的分析,也是目前最容易看出的情况。 毕竟地图上白纸黑字,将湖广明顺两军的对峙情形标注得清清楚楚,就算是不懂兵事的,也能看清个大概。 刘体纯微微眯起眼睛,思虑半晌。 “小闯王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末将与郧阳的明军打了一年多交道,这部明军很狡猾,王光恩三兄弟骁勇善战,高斗枢更是喜欢出奇招。” “去年,陛下派来增援襄阳府的路应标将军,就是在均州被高斗枢突袭而死。” 李自敬确实不知此事,闻言眼神突变,再度将目光放到地图上,凝眸缓缓说道。 “那以刘将军的意思,这部明军可能是诱饵?” 刘体纯微微点头,按着桌案,垂眸说道。 “高斗枢深谙兵法,郧阳明军可谓铁板一块,以末将对他的了解,如果他真的想攻我襄阳,必定是采取突袭的战术。” “眼下如此的大张旗鼓,派了几万人马在均州游荡,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到底要干什么。” 李自敬倒是对当地的情况不太了解,高斗枢的用兵方法,王光恩几人的习惯,都是一无所知。 刘体纯毕竟在襄阳经营了一年多,和这些明军文武打过不少交到,他的话比较有建设性。 李自敬稍作思量,抬眸问道。 “有没有探听到武昌和荆州府方面的消息?” 郝摇旗掌管前营哨骑事务,现在更是左果毅将军,以往这种级别的会议,他是插不上嘴的。 如今其受李自敬重用,终于有机会在这种大型军议上崭露头角。 “回制将军,我前营近日从武昌方面的哨骑没有什么特别消息,倒是荆州府,似有变故。” “听一些从荆州府回来的流民说,荆州府的马进忠围城数日,突然撤围退走,不知何意。” 刘体纯叹了口气。 “仅凭这些消息,实在难以知晓高斗枢的想法,不过有一点末将可以确定。” “以那高斗枢的秉性,这次肯定是要有大动作,为保险起见,末将建议,收缩襄阳府周边兵力。” “在襄阳府坚壁清野,小闯王的前营守新城湾和北东二门,末将的驻防军守西南两门。” “在襄阳,近日也要施行戒严,严防细作刺探情报。” 李自敬却是没有说话,双手按着桌案,垂眸死死盯着地图上襄阳府的附近。 刘体纯只好再提醒一遍,轻声说道。 “小闯王?” “啊!” 李自敬神情一震,从神游中惊醒,随后脸上的深沉一扫而空,抬脚在众人之间来往走动。 “这高斗枢无谓是两個选择,第一,对我襄阳不利,第二,便是声东击西。” 吴兆胜一惊,下意识复述道。 “声东击西?” 李自敬微微一笑,颔首确认。 “正是如此。” “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此谓兵家之胜!” 李自敬走回到地图边上,凝眸看着襄阳府附近。 “据方才刘将军所说,这高斗枢深谙用兵之道,这段孙子兵法,我相信他也是读过的。” “说句不好听的,连我李自敬都明白的道理,高斗枢怎么会不懂?” 话糙理不糙,孙子兵法那一长串,听得一群农户出身的造反头领们一头雾水。 这话说完,众人却都是哈哈大笑。 “小闯王说的是,咱都明白的东西,高斗枢会不明白?” “以高斗枢的能耐,真要想奇袭襄阳,肯定不会如此的大张旗鼓,我军也不会如此轻易发现他们的动向!” 李自敬看着说话的几人,那都是刘体纯的部下,一直在襄阳城中驻防的大顺军将领。 这群人由于不是野战主力营的领兵大将,因此在外名声不显,但若说对大顺的忠诚,也都是当仁不让。 “我们何不就按最差的情况去考虑?” 李自敬看着众人低声议论,突然看向凝神沉思的刘体纯。 “敢问刘将军,如今襄阳府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刘体纯微微一愣,脱口而出。 “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荆州府陷落,郧阳明军便能与武昌连成一线,我襄阳便是瓮中之鳖。” “到那时,我军” 刘体纯说着,神情一凛,瞪大眼睛,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快走几步到地图上。 “到那时,就算襄阳还在我大顺手里,整个湖广,我军回旋的余地仅剩白旺将军驻扎的彰德府,再难成事了!” 李自敬听他说完,不置可否。 “所以本将的想法是,襄阳府要守,而且要大张旗鼓的守,他高斗枢不是大张旗鼓的逼近均州吗?” “那好,我们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郧阳明军闹的动静越大,我们守襄阳就越是要风声鹤唳,最好让人人都知道,我军要把整个襄阳府的主力收缩回城。” “但与此同时,我想要派一支偏师,支援荆州府,突袭围困荆州府的马进忠部。” “诸位以为如何?” 第一百零二章:犹豫 李自敬说完,心下有些紧张。 倒不是在人前显眼的那种紧张,领兵许久,李自敬早已不复当初,可以做到在众人注视下面不改色。 如今这种紧张,是因为第一次主持大型军议的这种紧张。 毕竟这次军议的结果,会直接辐射到整个湖广大顺和明军的攻守战局,如果判断失误,对整个湖广都是影响重大。 李自敬其实心底也在敲鼓,毕竟是第一次和高斗枢这种在史书上留名之人交手。 要知道,这些能在史书上留作一笔的人,看似轻飘淡然,实则却都是人中之杰。 高斗枢更是在明史单独列传,足以说明此人的本领,跟他交手,李自敬还是心里发怵的。 这次,毕竟和在潼关打多铎不同。 潼关那一战说实话多铎输的很冤,李自敬是穿越者,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 那一战,李自敬不仅清楚知道多铎的增援会在哪天到达潼关,更是连多铎那一部人马在哪驻扎,大致有多少真实兵力都一清二楚。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在最后关头才险胜多铎。 潼关战场上,占尽了天时地利的李自敬,不止一次的被多铎差点从一個点上翻盘。 如果那个时候,是李自敬指挥兵马和多铎会战,李自敬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是多铎的对手,必败无疑。 与高斗枢这次郧阳的会战,是李自敬脱离李自成后,第一次统筹战局指挥各路兵马。 不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毕竟作战不是儿戏,要是真的判断失误,导致各路兵马崩溃,荆州府陷落。 那么在襄阳的李自敬,落得和历史上一样的结局,也就是时间问题,历史并不会改写。 但慌归慌,李自敬同时也在这么久的乱世生存中,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心思缜密的同时,大胆去做。 如果畏首畏尾,探听到了敌军动向,也只选择保守龟缩城中的打法,那只能是慢性死亡。 纵观历史,没有一个人青史留名的大将,是这种见人就跑,遇战就守的打法成名。 无一例外,这些用兵如神之人,都是经过缜密的思维,通过地势等各种方面判断出了敌军的情况,随后做出应对之策,一蹴而就。 在乱世,胆子小,是成不了大事的。 刘体纯的心思就偏向于保守,毕竟他是知道大顺在湖广一带形势的,根本容不得半点差池。 这种时候还要主动出击,去突袭马进忠,实在是有些胆大了。 他看着目光坚定的李自敬,沉吟说道。 “小闯王的部下刚到两万,就算全派出去,能对荆州府的战局起到什么影响?” “我看不如直接收缩兵力,无论高斗枢打着什么心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守住襄阳,是重中之重!” 李自敬微微凝眸,倒也理解他的这种固守思路,以不变应万变,这到底还是大多数人喜欢采取的方式。 刘体纯说完,没听李自敬回话,立刻又说道。 “当然了,小闯王毕竟是奉旨节制东路兵马,如何动作,末将全听小闯王吩咐。” “如果需要彰德府的白旺将军协助,末将也一定把话带到,无论如何,我东路大顺兵马,皆听从小闯王的调遣!” 李自敬其实刚才没有生气,而是在从刘体纯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也是后世带来的习惯,李自敬在后世时,家庭是那种管教非常严格的,父母要他尊师重教,学校要求会举一反三。 正是这种严格的教育,造成李自敬这种遇事喜欢从对方角度思考问题的习惯。 只不过是穿越以来,李自敬原本规规矩矩、老实本分的乖孩子性格,正在一点点蜕变。 听到刘体纯的话,李自敬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 “有刘将军这话,我就放心了。” “到底如何调度,还需要探听情报再说,荆州府与襄阳府唇亡齿寒,尤其如今,需要与当地孟防御使,密切保持联系。” 众人各自点头,回去依计调度,先用刘体纯比较保守的方法,收缩周边兵力,做出坚守襄阳的态度。 李自敬虽然有了想法,但也是由于初次指挥兵马会战,经验不足,心里犯嘀咕,态度并不坚定。 被刘体纯这么一劝,李自敬也决定是等等看再说。 在此期间,打算先施行刘体纯的意见,做出坚守襄阳的态势。 当然,李自敬心里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派出一支偏师突袭荆州的马进忠部。 因而特意命令郝摇旗,将一些哨骑调走,持续观察郧阳府和襄阳府的动向,好随时作出变动。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从襄阳府奔驰而出,跃马扬鞭,策马驱驰,直奔彰德府。 彰德府的大顺军东路主力,是时候知道湖广来了一位新的主将这个消息了。 荆州府。 驻军于此的马进忠,最近日子很不好过。 他知道打不下荆州,所以不想在这墨迹了,一连几日都在向左良玉请求回撤。 但前些时日从武昌传回消息,左良玉已经接受高斗枢的联兵之请,向他下达军令,要他配合郧阳王光恩部,克期拿下荆州。 消息传来,马进忠一下子就气炸了。 “哼!” 中军帐内,马进忠瞪着铜铃般的大眼,身着明军将领制式铁甲,玄武盔被放置于桌案之上。 整个人,显得极度愤怒。 “左良玉怎么自己不带兵来,偏要让我夹攻,我在荆州府围困数月,能打不早就打下来了?” 马进忠是很苦恼,他奉命围困荆州府多月,但由于大顺荆州防御使孟长庚防备严密,一直没什么进展。 其麾下三万大军,武昌方面早就断了饷粮的来源,一直是就地取粮。 如今荆州府内,除了大顺占领区外,其余地方都已经被明军搜掠殆尽。 马进忠的军队马上就要断粮了,于是在前几日向武昌请命,想要返回修整,让将士们吃饱肚子,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继续围。 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撤返的命令,却是左良玉言辞犀利,命他克期拿下荆州府的军令。 马进忠初到荆州时,也尝试过进攻,但大顺荆州防御使孟长庚的本领也不小,他一直没讨到什么便宜,所以选择围而不攻。 另一方面,他也在上个月接到消息,知道大顺从关中派了援军抵达襄阳,这才决定撤回武昌。 马进忠和郧阳明军主将王光恩一样,都曾是义军三十六家之一,号“混十万”,在崇祯年间被招安。 此后一直隶于左良玉的麾下,立过不少战功。 说归说,骂归骂,该干的活还得干。 马进忠骂了一通,过足嘴瘾,但却并不打算违抗军令,随后他话锋一转,看向旁侧众将。 “告诉兄弟们打造云梯、盾车,作强攻荆州的准备,去问清楚,王光恩什么时候到!” “到时候,要是老子在荆州城下血战,他迟迟不到,老子定要打到郧阳去,扒了他的皮!” 马进忠现在的处境实在尴尬,明知道单凭自己强攻荆州,就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但他却为了郧阳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来的援军,不得不打这一仗。 第一百零三章:永昌钱 襄阳城,新城湾。 李自敬坐在中军帐内,面色沉重。 自从均州出现大批明军的消息传到城中,整个襄阳便是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 襄阳府的大顺驻军是归于刘体纯节制,上次军议结束后,刘体纯便向各地还被大顺占据的州县发往文书。 各地大顺军的兵力都在朝城内收缩,做出坚壁清野,严守城池的态势。 大顺军这样的表现,合乎情理之中,但是在各处的百姓看来,这就是又要开战的意思了。 老百姓在战时最是无助,就连襄阳城中都是人心浮动。 来到襄阳已有一个多月,李自敬的前营经过扩军,人马多了一倍,营地内也变得热闹。 中军帐内,也是多了许多的停当布置。 除了正北侧的桌案,以及挂着李自敬征讨盔甲的架子外,在帐中添置了一副屏风,屏风上挂着湖广详细的规划地图。 穿越以来,李自敬才是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因此喜欢看各种书籍,恶补古代的各方面知识。 正因如此,李自敬的中军帐在大顺军的武将中,也是最显得有书香气息的。 入帐左手边,是红木所制的书柜,柜里整齐地放着几本古书,除了那本武经总要外,还有《孙子》、《吴子》、《尉缭子》这三本。 现在的书虽然不多,但李自敬却是真正一有空就在看,前营的将士们也都知道。 李自敬的举动,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整個前营的风气,很多将领和军官,都开始收集各种书籍,摆放在自己的帐中。 但他们看还是不看,这就不得而知了。 对大顺来说,这样的改变或许还是好事,毕竟一个将来想要长久的政权,不能总是靠泥腿子作风维持。 这一天,有一名百姓找到前营里来,很是愤慨,说是李自敬节制东路,要给襄阳的百姓做一回主。 “让他进来吧。” 李自敬将手中的武经总要放下,缓缓抬头,目视着走进帐中的这名百姓。 这是一个面色沧桑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袄,看见李自敬时愣了一下。 下一刻,猛地反应过来,跪了下去。 “草草民见过李大将军” 李自敬微微摆手,露出尽量和蔼一些的面容。 “不必多礼了,坐下说话。” “我大顺是百姓的队伍,本将也出自米脂,旧时为一农户,与大家一样。” “此后来找本将,不用行跪礼。” 那百姓先是一怔,这才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摆好的凳子上,粗糙的手掌,不安地在裤腿上摩擦。 “草民有件事,请将军做主。” 李自敬面色微微整肃,认真的说道。 “本将受永昌天子之命,节制东路,自当为民做主请命,是不是有官绅为非作歹,坑害百姓。” 中年男子闻言,神色一黯。 “只怕此事,将军却做不得主” 说罢,他起身便走。 吴兆胜一直侍立在营门,见状拦住说道。 “你有话便说,天大的靠山,我家将军也能为你做主,来都来了,话说一半要走,不是耍怪么?” 中年男子打了退堂鼓,但见吴兆胜态度强硬,心中惧怕,这才一步三回顾地走了回去。 “草民要告的,正是你大顺军。” 这话一出,中军帐内气氛顿时一凝。 在大顺告大顺? 李自敬神情一凛,盯着他道。 “什么?” “你要告谁?” 中年男子一脸为难,在李自敬和吴兆胜的紧盯下,还是紧张的说出了实情。 “去年永昌天子在襄阳定政,开二十四局,造了永昌钱,可这钱却只在襄阳流通。” “现在襄阳的商铺,都不认永昌钱,拿在我们手上花不出去,为造永昌钱,钱局还催收铜器。” “这几日又有官差在城中催收铜器,不给就打,百姓苦不堪言,将军看到了吗?” 李自敬站起来,微微凝眸。 “竟有此事?” “催逼百姓,与那些狗官军又有何异?” 那百姓立即跪下,仓皇叩头。 “将军!” “草民不是想让您去惩罚谁,草民只是想把手中的永昌钱,换成能花出去的银两。” “草民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了,有钱花不出去,铜器都交出去,拿什么做饭啊!” 李自敬眼珠一转,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历史上李自成在襄阳定政后,确实是在襄阳开了二十四钱局,开矿造永昌钱币。 问题是襄阳周边没有什么铜矿,只能由外地运送,大顺兵败山海关以前,铜矿运送倒是畅通,城中永昌钱完全取代了大明铜币。 可后来山海关兵败,大顺一路溃败,铜矿也丢了,襄阳收不到铜矿,但李自成却没有任何关于货币制度的新命令。 大顺军一路连败,就连各地驻军都联系不上,根本没来得及处理钱币的事情。 很多进程,都被满清入关生生打断。 如今随着大顺军的溃败,永昌钱在襄阳已经完全成了废币,根本没有商人会去收一个即将倒台政权的钱币。 乱世之中,最保值的无非是金银。 所有城中的商铺,现在只收金银作为交易货币,大把的永昌钱丢弃在钱局,在百姓手里的也花不出去。 “你放心,此事既然叫本将知道了,一定给襄阳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中年男子欲言又止,但见李自敬已经如此说了,也只好作罢,叹了口气,转头离开。 吴兆胜这次也没有再阻拦,也是非常的震惊。 李自敬随即看向他,沉声说道。 “派人到宝源局,命令他们立即停止铸造永昌钱币,停止所有催收铜器之事。” “告知全城,即日起,再有以铸造钱币为由,在民间催收铜器的,以违逆罪论处!” 吴兆胜也知晓此事利害,闻言一抱拳,转身就走。 看着他离开,李自敬这才缓缓坐了回去。 心中思考,这不失为一个收拢人心的机会。 只是这钱币停铸容易,诸多废币,流传在外,又要如何收回,以保证百姓损失降到最低,这才是最难的。 前营如今资金有限,上次在邓州获取的课税还要留着给部队发饷。 那笔资金用于此处,够不够还不知道,若是用完,部队没有饷银,人心又如何安定。 李自敬揉了揉生疼的脑袋,心中感叹,管理一城一地尚且如此艰难,管理天下,实在是不敢想象。 第一百零四章:事权 宝源局。 宝源局乃是有明一代,各省铸造钱币之所,为工部直领,襄阳城中共有二十四所宝源局。 其中管理宝源局的官署,设在城的西北街,在牛佺的襄阳府治旁边,离新城湾驻地不远。 吴兆胜带了一队人马,来到宝源局外,敲响了陈旧的镶钉朱红大门。 “什么人?” 官署中出来的人,是一名大顺的官员,打量眼前这队人一番,神色有些吃惊。 吴兆胜出示了大顺前营右果毅将军的令牌,淡淡说道。 “奉小闯王军令,勒令宝源局,即日起停铸永昌钱,停止一切由民间征收铜器之事。” “违者,皆以谋逆罪论处!” 那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却也不怵,面色不屑。 “有你们什么事儿?” “铸造钱币,由民间征收铜器,这是永昌天子去岁颁布下来的旨意,怎可随意更改?” 吴兆胜微微眯眼,身后的前营士卒,也都是气氛肃穆,盔甲叶子撞击着刀枪,发出铮然之音。 “那你这是要违抗小闯王的军令了?” 这官吏依旧没当回事,冷笑一声。 “铸造钱币,这是大顺的制度,就算要停铸,也需等西安天子的谕旨。” “你前营不过是野战营,管的了攻城略地,能管铸造钱币之事吗?这可是政务!” 吴兆胜一愣,冷笑道。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小闯王奉旨节制东路,镇守襄阳之事吧?” “这襄阳军政两务,皆归小闯王管理,铸造钱币,也有先斩后奏之权!” “你敢抗旨吗?” 那官吏显然是不知道这回事,与旁侧的几名书吏商量几句,却是有人冷嘲热讽。 “永昌天子远在西京,又没有圣旨,我大顺向来也没有武将独领一省的说法。” “你一句话,就能管得了如此重大的国家大事吗?” “永昌钱已在湖广境内流通,荆州府、德安府都有大量钱币,贸然停铸,这罪名谁担得起?” 吴兆胜却是没想到过这回事,摸了摸腰间,的确是两手空空,由于来的急,也根本没有李自成的圣旨这回事。 当时在西安,李自成颁布这道命令的时候,只给了李自敬一把随身携带的弯刀。 不知道这把刀是什么用处,能比圣旨更管用? 吴兆胜心中存疑,但他也知道,这是李自敬的命令,尤其身为前营直属部将,这种命令是万万不能违抗的。 就算有什么后果,这也不是他该考虑的。 想了半晌,吴兆胜猛地上前,踹开宝源局大门,抽出刀架在这官员的脖子上。 唾沫横飞,喷了他一脸。 “我告诉你,今天谁再铸钱,谁就得死!” “来人,给老子占了宝源局!” 前营的士卒一声令下,纷纷从大门鱼贯而入。 由于是自家的官署,士卒们倒是没有下杀手,只是抽出刀枪控制局面后,立刻停止了铸币行为。 但这还只是城中二十四处宝源局中的一所,其余二十三处,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吴兆胜也从这里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将局面交给一名都尉管理后,立刻飞奔回驻地。 坐在中军帐内的李自敬,听吴兆胜说完这番话,沉思时许,也是微微颔首。 “照此看来,这襄阳城只怕还不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 “是时候抛头露面一次了,眼下郧阳明军动向尚不可知,城中不能在出乱子。” 李自敬站起身,开始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衣甲。 不久后,穿戴整齐的李自敬,抖了抖身上盔甲落的灰尘,拿起桌案上的雁翎刀,淡淡说道。 “派人去城中各個官署,叫他们的长官,立即来新城湾军营面见本将。” “话要带到,人也要带来。” 说着,李自敬微微凝眸,眼中露出些许的狠厉。 “就是绑,也得把人都给我绑来。” 看着众人纷纷离去,李自敬将手中的雁翎刀微微抽出鞘。 作为明代将官的制式佩刀,雁翎刀的刀弧美得像是少女新画的眉,镜子般的刀面上,反射出李自敬拧紧的双目。 李自敬听到吴兆胜的话,也是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襄阳城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襄阳城如今最大的官是自己。 今日要做的,便是将这一消息告诉所有人,统一城中的事权。 襄阳城如今有了新的主人,这个主人不是别人,是他李自敬。 从今天起,李自敬将不再容许襄阳城内令出不达的情况,整个襄阳,说话算数的只能有一个人。 前营驻地,人喊马嘶。 马队的骑兵们纷纷翻身上马,在一声声马匹的嘀鸣声中远去,蹄声接近城中各处的大顺官署,随后骤然停歇。 一名又一名身着黑色箭衣的前营马队骑兵,将这个消息通知到了官署之中。 和李自敬预料的一样,很多人就只知道李自敬带着一队人马来到襄阳了,也听说他节制东路的消息。 但在很多文官看来,李自敬节制的只是东路的军务,对于襄阳城中的政务等事,还是不归李自敬管辖。 听到这个传告,一时间都是议论纷纷。 但前营的马队骑兵们,显然没给他们考虑的时间,给出的选择无非就是两个。 表示肯来,他们转身就走。 有不想来的,马队的骑兵们也不会多说废话,直接下手绑人,扔到马上,强行带到军营。 总而言之,李自敬给的是死命令,今天襄阳城中全部掌管实权的文武官吏都必须到场。 在一片的哀嚎声中,一骑又一骑的马队返回驻地,带来了许多不愿前来的大顺官吏。 很多人还被堵住了嘴巴,显然是骂过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只不过被绑到营地以后,有人替他们取下塞住嘴巴的棉花球,这群人也不再喝骂了。 前营驻地,现在是一片的肃杀气氛。 伴随着旌旗的摇动,前营的士卒们列队两侧,个个腰间挎着军刀,杀气腾腾。 在他们中间,是一条笔直通往中军帐的大道。 中军帐前方,李自敬的黑色大纛正迎风舞动,两名身着铁甲的标营亲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在这样的氛围下,这些大顺的地方官吏,哪还敢再骂出什么只图痛快的话。 一个个都是推搡着前进,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被两侧站立的前营士卒刀枪划伤。 一名标营亲兵看着这些官吏,微微一笑。 “制将军等待诸位多时了,请入帐吧!” 第一百零五章:信物 依照前营通知城中各官署的时间,众人如期来到中军帐外,在标营亲兵的引领下进入。 李自敬身着黑色束腰箭衣,头戴笠盔,内衬棉甲及精锁子甲,负手背身站在北侧。 身后的桌案上,斜放着一把精美的弯刀。 驻军将领之中有几名资格较老的,进来前还是满脸轻松,看见这把弯刀后却是面色骤变。 就连面容,也是变得毕恭毕敬。 许多地方文官们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他们这些派驻地方的武将却是知晓。 这把弯刀,乃是崇祯十五年李自成襄阳定政时,与其妻高氏桂英取精铁打造。 据李自成所说,将以此刀作大顺皇室之宝,世代传袭,叫后世之君铭记大顺得江山之艰辛。 这把弯刀是李自成和高桂英亲自设计,在大顺军中有着如同大秦虎符一般的权威。 换句话说,这把弯刀是大顺皇室的信物,持有此刀,便是李自成既定的皇位继承人。 这种密辛,只有追随李自成造反起家,旧时在闯营为将,资格较老的那些人才是知道。 就连李自敬的原身,也是根本不知道这把刀的事情。 一直以来,李自敬都搞不明白李自成派自己来湖广,一不给圣旨,二不给印玺,偏偏给了一把破刀,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如今,除了这把刀,李自敬也没有证明这道命令的信物了,只能拿出来试试。 之所以在驻地内,做出如此森严的态势,就是为了震慑众人,做最坏的打算。 一旦震慑不住,李自敬会采取最下策的手段,那就是杀人立威。 在心里,李自敬是不希望走到那一步的。 帐内也是气氛肃穆,身经百战的标营亲兵们皆是顶盔贯甲环立左右,紧紧盯着走进帐中的城内文武。 桌案下首两侧,是左果毅将军郝摇旗,右果毅将军吴兆胜,两人的面色都是看不见任何波动。 在李自敬的身前略向前一步,站着名矮胖眯眼,总有一副淡淡笑容挂在脸上的文士。 这便是李自成为前营指定的军师,曾有笑面虎之称的顾君恩了。 这是李自敬来到襄阳以来,首次号召全城文武入帐,马队传达下去也是以不容置喙的的命令口吻。 这是统一全城事权的第一步。 等人的这段时间,李自敬进行了反思。 回想到襄阳以来,自己的很多事情做得都很杂乱,没有什么章程,颇有些到处乱撞的意思。 统一事权这种本应该入城后第一时间吩咐下去的大事,居然一个月后才是忽然意识到。 如果不是宝源局之人说的这些话,李自敬或许现在还没想到,这件事早就该办了。 现在这个年代,不是和后世的工作一样,在微信群一发,所有人都知道了。 李自成在西安朝会颁布下去的政令,又有道路艰远,很多都没有抵达湖广。 李自敬这一路过来,也是翻山越岭,走过众多的无人区,这才是抵达襄阳。 可想而知,关中谕旨想要传达过来,也该是非常的艰难。 在郧阳明军有所动向以后,李自敬感受到了卧榻之侧的威胁,相比于高斗枢,自己的动作太慢太没有章法了。 前营来襄阳一個月了,这里的境况并未得到任何改善,就连卧榻之侧的威胁也尚未解决。 一旦让襄阳的百姓觉得,李自敬来与不来都没有任何区别,那个时候,人心就很难拾起来了。 “都来了。” “坐吧。” 李自敬斜睨一眼,转过头来。 话语简洁,口气冷淡。 李自敬的话,如同一柄尖刀,压在了众人的脖颈之上,很多人都是不明白,这个小闯王到底要做什么。 很多人到现在都是一头雾水,除了极少一部分资格较老的武将显得异常老实外,其余人都是议论纷纷。 在他们看来,李自敬的确是节制东路兵马,但那是野战的军务,根本管不到他们这些城中官署的头上。 来的路上,也有人听闻,前营正在查封城中二十四所宝源局,强行停铸永昌钱币之事。 一些文官脸上带着怨气,显然是肚子里有些话不吐不快,只不过因为场面过于严肃,还没敢第一个开腔。 李自敬决定开门见山,不搞那些弯弯绕,于是陡然间抬高嗓音,一下子压制住了议论声。 “今日,叫诸位来,是为统一襄阳事权。” “很多人或许还不知道,我李自敬被陛下派往襄阳是来干什么的,今日便明明白白的告知各位。” 李自敬向关中方向遥遥抱拳,肃声说道。 “我奉永昌天子诏命,以前营制将军,节制大顺湖广诸路兵马钱粮军务。” 说到这,众人的面色还算正常,这事他们早就知道,而且也与他们不发生任何关系。 有人张了张嘴,正要打断,李自敬却是在他们说话前,再度提高嗓音,压制住了众人。 “你们可能要问,我前营查封宝源局之事,接下来要说的,正是此事。” “牛府尹,从我大顺退出山海关以来,永昌钱币在襄阳城中的贸易如何?” 牛佺没想到第一个会问到他的头上来,眼中目光微微变动,随后笑着出列。 “尚可。” 和一开始的李自敬一样,简洁明了。 李自敬不无意外,脸上冷笑渐显,紧紧盯着牛佺,直看得他浑身直发毛,下意识避开眼神,方才说道。 “尚可?” “本将怎么听说,城中商铺都不收永昌钱,百姓拿着永昌钱无处花销呢?” “牛府尹掌管襄阳政务一年有余,这么点事不会不清楚吧?” 这是暗地里的事情,这也是这些文官旧来便有的恶习,只不过在兵败之际,很多人自顾不暇。 李自敬的话,将赤裸裸的现实摆到了台面上来,揭开了这些文官们的遮羞布。 牛佺还没想好说辞,被问的怔住原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下面却有官员站出来。 此人,正是宝源局的主事宋成复。 “小闯王,您掌管东路军务不假,可这手未免伸的也太长了吧!” “开宝源局铸币之事,乃是陛下崇祯十五年时在襄阳定政所立,小闯王如此做法,难道是要欺君罔上吗!” 李自敬盯了他一会儿,随即转过身去,拿起桌案上,李自成在西安亲手交给他的这把弯刀。 “陛下以此刀,将湖广托付于我。” “李自敬虽不才,却也不能看着百姓受尔等贪官腐吏欺压催逼而无动于衷。” “湖广军政两务,现在我都要管。” 说着,李自敬浑身露出淡淡的杀气,眼眸微眯,踏前两步,来到宋成复身前。 “宋主事。” “我不管,难道你要管吗?” 第一百零六章:整合 字字诛心。 这话,宋成复知道,没法接。 李自敬好歹是李自成的亲三弟,就算管不了湖广的事,也轮不着他这个前明的降官来管。 宋成复以前是明朝的失意官员,在去年才被启用为宝源局主事,所以并不知道这把刀的内情。 很多城中官署的文官也都是如此,要么是失意文人,要么是在明朝党争中的失败者,都是最近这两年才被录用。 李自敬举着这把刀,在他们眼中看来,就和粗鄙的农夫举着一根破扁担没任何区别。 宋成复呵呵一笑,没有接这个话茬,来了一招最熟悉的打法,偷换概念。 “空口无凭,圣旨呢?” “哦,小闯王没有圣旨,那印玺呢?” 宋成复问完,城中官署的文人们也都是纷纷附和。 “对啊,空头说白话,叫我等怎么信服!” “我大顺早在去年就打造印玺了,既然陛下以小闯王执掌湖广,圣旨来不及拟定,总该有印玺吧?” 牛佺其实是知道这把刀的事情的,毕竟他爹是大顺丞相牛金星,可他却没有吭声。 牛佺静静站在文官的首位,看着李自敬遭受众人质疑,整個过程没有再说一个字。 原因很简单,牛佺并不希望停止铸造永昌钱币。 顾君恩站在桌案旁侧,看着场中的变化,欲言又止,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吭声。 在来襄阳以前,李自成曾和顾君恩彻夜长谈。 李自成没有给圣旨,的确是因为事情太急促来不及拟定,没给印玺,那就纯粹是故意的。 那一夜,李自成和顾君恩说出了他的顾虑。 大致意思就是,创造机会让李自敬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收服东路的大顺文武官员。 李自成对于培养李自敬,心里是非常重视的。 他的毛病他自己知道,年纪也不小了,这辈子够呛能有个儿子,江山不出意外就是这唯一的弟弟来继承。 再培养个儿子,李自成也知道,就算能老来得子,等不到这个儿子成年他可能就没了。 而且眼下,大顺虽然渡过了潼关之危,却也并不是就稳操胜券了,除了忽然表露出才能的李自敬,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李自敬能顺利稳定湖广局势,对大顺而言更是好事。 李自成知道这些明朝降官的脾性,一道圣旨,只能让他们闭嘴,但不会让这些人真正服从李自敬。 想要尽快掌控湖广,最主要的只有一个字——兵。 兵权在手,至少湖广内部的大顺基本盘,就是会围绕着李自敬的。 单凭一个小闯王的名头,用圣旨去节制湖广文武,这只能是表面上的服从。 这种服从是因为李自成的圣旨,而不是因为李自敬。 如果想让东路真正成为铁板一块,就必须让这些人从心底服从李自敬,不是因为圣旨,而是李自敬这个人。 李自成统领大顺军,靠的是个人的威望,而不是永昌皇帝的虚衔,那只是锦上添花用的。 因此,作为继承人信物的弯刀,对前往湖广的李自敬来说,作用更大于圣旨或印玺。 李自成害怕李自敬的威望,不足以慑服东路诸将领,尤其是战功卓著的东路主将白旺。 这把刀在大顺军中,如同大秦虎符。 李自成了解白旺,白旺或许会不服李自敬的威望,但他见到这把弯刀,一定会立即遵从命令。 白旺是极为忠义之人,见到这把象征着大顺江山的弯刀,一定会明白李自成的意思。 李自成能做的,也只有用这件信物,让东路的大顺军听从李自敬的调遣。 至于其它的,比如在湖广的军事战策、屯田建设,这些事情他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些,只能靠李自敬的个人能力去完成。 这把弯刀一被举起,文官们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是冷笑不断,十分的不当回事。 武将之中,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作为早年就曾追随李自成造反的老将,刘体纯自然知道崇祯十五年的弯刀密辛。 再加上大顺的驻军,多少都受过李自敬的同仁堂医药福利,一时间是议论纷纷,人心摇动。 刘体纯目光耸动,脸色阴晴不定。 不多时,猛然间踏前一步,伏拜在地。 “刘体纯谨遵陛下诏命!” 刘体纯乃是襄阳府的驻军主将,他的态度转变,牵动着中军帐中其余将领。 本来便因为见到信物,有所动摇的将领们,见到刘体纯都是表露态度,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站了出来。 在宋成复和那些文官们震惊、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襄阳城内的大顺驻军,团结在了一起。 李自成仅凭一把弯刀,便在西安,帮助李自敬顺利收服了襄阳城中的众多大顺将领。 十几名掌兵的驻军将领纷纷出列,整齐划一地跪在一起,见刀如见人,大声喊道。 “末将谨遵陛下诏命,奉小闯王为尊!” “请小闯王,发布军令!” 李自敬愣住了,转头怔怔看着手中这把“破刀”。 现在,李自敬方才明白,李自成在西安那短短几天的宏伟布局,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今天。 这把弯刀,是帮助自己统领东路大顺军的,至少能让李自敬有发布命令的权利。 而这,正是给了李自敬一个展示身手的舞台。 宋成复傻站在原地,根本不明白,一把弯刀,怎么会拥有瞬间让城中这些桀骜不训的武将,归于一人之下的能量。 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前明官员,自然不明白李自成与这些追随他造反武将之间的羁绊。 对于李自成,这些大顺将领有着无限的信任,这把弯刀就是李自成和高桂英的信物。 这把刀,对于这些早年追随李自成转战的头领们来说,见刀如见人,价值高于圣旨,更高于印玺。 “请小闯王,发布军令!” 众人再度发声,才是将李自敬拉回了现实。 既然有此场面,李自敬自然不会怯懦,他也不再是曾经那个只知道逃跑的小闯王了。 李自敬将弯刀握在手中,看向眼前。 “传本将军令,即日起,停铸永昌钱,废止一切民间征铜等扰民害民之事!” “再有以此名目,从民间征收铜器的,杀!” 李自敬在众人眼前来回踱步,一道道军令有条不紊地下发。 “查封全城的二十四所宝源局,统计宝源局中堆积的永昌钱币数量,交由工府,熔铸为兵器、甲胄派发军中!” “已经发到百姓手中的永昌钱,由襄阳府衙派人挨家挨户的上门回收,折合为等价的粮食、种籽或耕牛等物,兑换给襄阳百姓。” 刘体纯带领众将,头也不抬,齐声迎喝。 “末将等谨遵军令!” 李自敬微微颔首,看向牛佺。 “牛府尹怎么不说话?” “是有难处吗?” 第一百零七章:放赈 牛佺知道这把刀的内情,但却低估了李自成和高桂英二人,在一众大顺将领心目中的威望。 在大顺之中,文人的地位远不如那些带兵的武将,驻军将领又不如野战营将领,层层级级十分森严。 牛佺见到刘体纯都没什么话说,心中也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了,在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笑道。 “小闯王乃是陛下血亲,如今奉陛下谕旨节制东路,自当掌管钱粮政务诸事。” “只是铸币之事干系重大,需得立即报往西京,陛下若是全然不知,朝中也会以此事攻讦,于小闯王不利。” 牛佺一番话,倒是表露出亲近之意。 加上前段时间,牛佺来到前营赠送了一批酒肉犒军,李自敬一时也觉得十分吃惊。 伸手不打笑脸人,在这种场合,大顺文武还是要以和睦团结为主,更大的敌人还在城外。 李自敬想到这里,也是微微一笑,顺坡下驴。 “牛府尹不愧是襄京文臣之首,自敬农户出身,襄京文政,还需仰仗牛府尹高才啊!” 李自敬的话,缓和了城中的文武局势。 肃穆的中军帐内,也是发出了一些哄笑恭维之声,许多文官都是朝上拱手作揖,连称小闯王礼贤下士,有大顺永昌天子之风。 牛佺看着李自敬,心中费解,但也没再多说。 借着商讨铸币之事,李自敬算是正式统一了襄阳城内的事权,成为正式的一把手。 当然,这个消息如同白旺驻扎的德安府,孟长庚防御的荆州府,以及大部还在大顺手中的承天府,这些地方还不知道。 但对李自敬来说,今天是极其重要的。 从今日开始,整个襄阳的军民、官僚、地主、商人,都将知晓李自敬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商量完铸币之事,中军帐内一片沉寂。 众人沉默半晌,刘体纯忽然站了出来,行了抱拳礼,随后大声说道。 “禀小闯王,城中存量不多,放赈之事可否放缓,待春夏复耕后再行放赈之事。” 李自敬微微凝眸。 “因何放赈?” 刘体纯目光微微涌动,抬起头说。 “崇祯十五年时,我大顺夺取襄阳,陛下曾于此规定三年免征之事,在此三年之中,每年春夏之季,都要有大规模的放赈救灾之事。” “下月初便是陛下规定的放赈之期,而郧阳明军在均州动向不明,为有备无患,请小闯王下令暂缓放赈。” 李自敬还不知道有这种规矩,转头朝身侧的顾君恩询问。 “关于襄阳府历年的放赈之事,前两年都是怎么操作的?” 顾君恩转身,眼睛微眯,看不出面色。 由于身材矮小,李自敬坐着几乎与他站着的身高持平,倒用不着再听他弯腰低头说话了。 “崇祯十五年、十六年的放赈共持续了六七日,我大顺军在襄阳府兴兵,追责前明那些贪官污吏、不法豪强、乡绅。” “这也是陛下在崇祯十五年承诺给襄阳百姓的,谓是破其家财,开仓放粮,以活饥民。” 说着,顾君恩微微摇头,叹息不已。 “这月来到襄阳府的饥民,比我前营初到时要多得多,大抵皆因此事,只是如今襄阳府的情况,确实不允许再做此事了。” “容易混入明军细作不说,城中存粮也是不多,要作被明军长期围困的准备。” “如何去做,小闯王要细细考虑。” 顾君恩说完,便站了回去。 这段时间,他也是发挥了一個军师该有的作用,出谋划策、掌管钱粮辎重,除非是李自敬来问,不然一般不主动插话。 正因为顾君恩为人处世比较低调,所以作为前营的军师,却在襄阳城中名声不显。 就连本应该视其为威胁的牛佺等人,也都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平日只是待在驻地内的矮胖军师。 几句话下来,李自敬大致明白了这个所谓放赈的情况。 说白了,就是大顺军要在这几天去斗地主。 到了那几天,大顺军便会揪着那些前明欺压百姓或有劣迹的乡绅官僚小辫子,以替天行道的名义将他们的财产充公! 李自敬正在考虑,顾君恩却是忽然低声提醒。 “小闯王,有句话在下不得不说。” “崇祯十五年襄阳定政时,军中缺粮,计日而食,当时商议放赈,大家都不同意。” “但陛下却还是力排众议,定下了这个规矩,分出军中的一半粮食,放赈给饥民。” 李自敬稍稍向他侧身,听罢也是微微动容。 本来还想着,这放赈之事免了算球,听起此事,李自敬心中也是明白了顾君恩的言外之意。 当初李自成状况比自己困难得多,周边尽是强敌,尚且维持放赈,给饥民活路。 如今的情况再难,岂又难于创业初期? 李自敬微微考虑,忽然想到一个方法。 前营来到襄阳,更像是漂浮而来,所有人都没觉得会在襄阳久留,如果想扎根此地,就需要有家有户。 有家有户的前提,便是有田有屋。 何不借着此次放赈之机,开垦荒地,于襄阳府周边安全的地方屯田,为百姓建造房屋农舍,恢复生产。 放赈已经坚持两年,看来这最后一年也是势在必行了。 李自成微微搓手,眼眸之中,精光闪动,众人见他半晌没有回应,也是议论纷纷,在下出谋划策。 “放赈不可轻易废止,还是如期举行吧!” “放屁!军中粮食本就不多,都给了灾民,你叫众弟兄拿什么吃食?” “这位兄弟说的不错,如今天下,灾民成千上万,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李自敬听着众人的讨论,发现无非就是两个意见。 支持放赈的,和顾君恩的想法一样,大顺旗帜之所以能号召力如此之强,正因为其是人民百姓的队伍。 如果说话不算话,招牌臭了,以后就做不到动辄众至百万,人心归附这种优势了。 可以刘体纯为主,那些不支持放赈的将领,也都是有根有据。 军中粮食不多,郧阳明军又在均州大张旗鼓,府内风声鹤唳,这个时候放赈,不是白给高斗枢寻找破绽,攻打襄阳的机会吗。 李自敬思虑许久,缓声提出了一个与众人完全不同的想法。 “放赈之事,倒也不是非止不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放赈,不若下发给饥民种籽和土地,许其耕种。” “至于耕于何处,取谁家之地充公,为民所用,这还需要各位集思广益,出谋划策。” 说着,李自敬环视众人。 第一百零八章:屯田 大顺政权,和乡绅、地主阶级,一向都是对立的。 如果不是武夫们大字不认识一个,处理不了文政,或许大顺就连文官都用不着了。 因此在大顺之中,文官的地位是非常低的,就连牛佺这个襄阳府尹,也是如此,和前明以文制武形成了鲜明对比。 牛金星说是文臣之首,其实就是個李自成安排在身边的跟班,众人没主意了他就站出来,出谋划策一下。 至于说政治上的大事,都是李自成亲口敲定,根本用不着他处理。 宋献策更是个方术占卜之士,有什么时候不确定局势了,李自成就会找他出来算一卦,安定下人心。 至于说李自成真正笃信这种东西,还是单纯拿宋献策的卦言当宣传部,这个谁也摸不准。 李自敬只知道,李自成这个便宜老哥的心思,并不比多尔衮简单到哪去。 李自敬倒是觉得,李自成之所以表现出一副对宋献策卦言特别相信的态度,那是因为宋献策算的都是好卦。 给李自成算,就是十八孩儿主神器,天命让其取朱家江山,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给大顺军算,无论怎么算,结果都是一个,大顺肯定会赢。 这不很明显吗,李自敬现在觉得,宋献策就是个神棍,李自成拿他的卦言安定人心。 这些文官在明朝时有多强势,在大顺就有多弱鸡,随便一个领兵的将领,都能跟他们翻脸。 只不过是如今西安还未陷落,大顺的基本盘还在,潼关大捷的消息稳定住了人心。 这些武将,也都是各司其职,很少有什么人在这种时候去和文官闹别扭,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毕竟说来也是,把这些文官气跑了、吓唬走了,谁给你写字算账,让他们这些武将来做这些,简直就是逼张飞绣花。 李自敬的想法,倒是很新颖。 这时候,一名身着淡蓝色大顺官府的官员出列。 “小闯王若要开垦荒地,下官建议,可从襄阳至枣阳一带着手。” 李自敬看着这名官员,思索记忆,果然没有印象,于是问道。 “你是何人?” 这官员闻言,昂首挺胸,抬手回道。 “下官襄阳令杨士科,北直隶永年人,前朝崇祯四年同进士出身,曾任工部屯田清吏司员外郎。” “后因忤逆权臣杨嗣昌,贬回家中,崇祯十五年受陛下知遇之恩,启任襄阳令。” 李自敬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这个杨士科,在穿越前准备毕业论文的时候,还特意查过他,这是个死心塌地忠于大顺的忠臣。 历史上李自成撤出襄阳,杨士科留在城中殉节而死。 同进士出身,还在明朝工部屯田司干过员外郎,这是个人才啊,想必对屯田营缮等事比较了解。 这样的人,做个县令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 李自敬看着杨士科,是越看越喜欢,这可是当代的高知识分子,最难能可贵的事,这样的文人,居然会为大顺殉节而死。 不过史书上写的是一回事,真实情况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自敬觉得,杨士科历史上殉节襄阳,为的可能不是大顺,而是报答李自成的知遇之恩。 当然了,看人才不能只看履历,万一这是个简历上镀金,其实在工部浑水摸鱼的呢? 李自敬生起了考考他的心思,笑着说道。 “为何要选襄阳至枣阳一带?” 杨士科微微垂眸,不卑不亢回道。 “汉水过襄阳,淳河接汉水过枣阳,沿途尽是沃土。明廷曾遣京官出外务,作堤截水入官渠,溉襄阳至枣阳一带民田,少有三千顷。” “而今白旺驻德安府,向南为承天府,也是我大顺之境,在攻占郧阳前,此处距襄阳最近,便于掌控,是最佳的屯田去处。” 李自敬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站起身仔细端详着背后的地图,发觉这个杨士科说的确实不错。 若想屯田,枣阳这一带,的确是无处其二。 于是转身,有些惊讶。 “三千顷,有这么多?” 杨士科点头,却是眼神一黯。 “这是下官旧时在明廷工部为官所知,如今襄阳至枣阳官渠灌溉情形如何,还需实地考察才能知晓。” 李自敬坐了回去,笑着问道。 “若我要在郧阳府至襄阳府境内屯田,又该去往何处?” 杨士科上前看了看地图,微眯双眼,随即脱口而出。 “房县筑水,官渠由汉水接通,崇祯七年时便溉田七百顷。” “郧阳、均州皆通汉水,都是古来屯田之所,明廷在此处的旧设军屯星罗棋布,不下百余所。” “若能占据郧阳全境,大顺当可无忧!” 一番话,众人言论纷纷,各个趋之若鹜。 就连李自敬都听的心中发痒,恨不得立即发兵百万,打败高斗枢,占了郧阳府。 顾君恩站在一旁,暗自颔首。 连他也不知道,襄阳县衙居然藏着这样一个人才,虽然现在杨士科的表现,还远称不上是什么大才。 但他在工部干过,他知道明朝的规矩,以及在各地的军屯布置,这是目前大顺最缺少的。 在六部干过的官员,在大顺退出北京,以及拷掠之事以后,很少有肯投降过来的。 这种人才,需要留在前营。 在前营待久了,就连顾君恩也没意识到,他的想法,开始渐渐发生转变。 现在他想的,不是让杨士科在襄阳府干襄阳令,而是要把这个人才拉拢到前营来,为小闯王所用。 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之间发生,顾君恩看着杨士科,心下做出了决定。 无独有偶,李自敬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这杨士科对襄阳府、郧阳府的屯田情况侃侃而谈,这都足以证明,他不是去工部混日子的。 这样的人,居然被排挤回家,由此可见,明朝官场究竟黑暗腐败到了何种地步。 李自敬越看杨士科越是喜欢,也在心里琢磨,怎么能把他弄到自己手下。 现在前营,一切文政都是顾君恩干,但顾君恩的专业是出谋划策,他并不是全才。 现在李自敬缺少的,是各方面的各种人才。 杨士科,就是屯田方面欠缺的人才。 杨士科说完半晌,没有听到上方的回应,这才转头望去,发现李自敬炙热的眼神,顿时慌了。 他面容一怔,下意识垂头,有些紧张。 李自敬发觉众人眼神的异样,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众人眼前失态了,心中懊恼,也是记下了这次的教训。 不过现在的李自敬,脸皮已经很厚了,面上并没有出现一丁点的红晕,玩的就是一个稳如泰山。 李自敬看向杨士科,笑吟吟说道。 “本将今日便草拟奏疏,请陛下拔擢杨大人为工府员外郎,主持襄阳屯务,也算复旧官职。” “杨大人之意如何?” 第一百零九章:招揽 李自敬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互相对视,眼神中透露着震惊,一个个像木头一样惊呆了。 很多人心里都是明白,就算除去亲兄弟这一层关系,李自敬在东路的发言权也是极重。 既然永昌皇帝派其节制东路军,便足以说明信任。 一般来说,如果李自敬真的发了这份奏疏,杨士科高升,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杨士科杵在那,显然也是没预料到这种情况。 “杨大人...?” 李自敬没有得到回应,但也能从杨士科的神情中猜到此刻他的心情,便是微微一笑,再度询问。 只是,这一次李自敬提高了音调。 “啊!” “小闯王如此信任,下官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了,下官失态了!” 杨士科连忙躬身行礼,满目惶恐。 “杨士科在襄阳令任上,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我大顺的工府员外郎,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仅凭今日一番话,到底真有见地,还是纸上谈兵,这些还要看后效如何。” “何况,小闯王可别忘了,杨士科曾是前朝官员,之所以被启用为襄阳令,只因为陛下惜人,特赦为之。” “似他这样的人,对大顺到底是不是忠诚,这还要多干几年才能知道。” “如今郧阳就有前朝余孽,杨士科曲径通幽与否,这还尚未可知!” 牛佺站了出来,满脸的不忿。 他一说话,余的文官们,也都是低声附和。 尽管杨士科是李自敬要亲自举荐之人,却也并不耽误他们“晓之以理”。 的确,杨士科在襄阳令任上做了一年有余,真要说拔擢一名工府员外郎,襄阳大有人在。 论资历,怎么排也排不到他的头上。 而且牛佺说的这些,不只是一些文官觉得有道理,就是很多武将,也都跟着点头,在底下低声议论。 杨士科曾经是前明的工部官员,大顺任用官员,都以明朝的低官和失意文人为主。 这样做的道理也很简单,这些人往往对明朝官制的腐败失望透顶,或是憋着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大顺给他们机会任职,自然会感恩戴德。 因此在大顺内部,像杨士科这样的人极少,而且受到的排斥非常严重。 可李自敬归根结底并不是这個时代的人,对这些前朝官僚并没有太深的排外之情。 李自敬的某些想法,也和这些古人不同。 在李自敬看来,能在明朝占有一席之地的官员,无论品行如何,其能力都要受到肯定。 如果将这些当代的精英人才,不分良莠一并打倒,那么大顺将注定不是一个长久的政权。 古代的政权无论开始如何,后面都是要向一个封建王朝去转变,清朝入关是如此,朱元璋攻占金陵后更是如此。 李自敬要做的,就是加快这一进程,让天下人看见,大顺也可以相信和任用前朝官员。 任人以才,而非立场,这就是李自敬的态度。 看着中军帐内,众人的窃窃私语,李自敬心下微微一叹,也是有些为难,但很快便再度坚定了所想。 有的时候,就算被大多数人反对,所想也不一定是错的。 李自敬环视众人,眼中并未露出任何退缩之意,反而是冷笑一声,将目光定格在牛佺身上。 牛佺、牛金星父子,在历史上李自成退往襄阳之时离开大顺军降清,这个历史情况李自敬是知道的。 杨士科为大顺死于襄阳,无论因何目的,至少贞洁尤在,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何况牛金星和牛佺历史上到底做过些什么事,能力如何,李自敬心中大致也都清楚。 杨士科的能耐,未必就比如今威望较高的牛佺差。 不过如今城中文武大多反对此议,李自敬初掌军政两务,不好一意孤行,想了想说道。 “那不如让他试试。” 牛佺有些不明所以,一脸纳闷。 “小闯王要如何试?” 李自敬望向杨士科,淡淡一笑。 “奏请西安之事暂缓,但前营之事,本将尚可做主,只是不知杨大人,可否屈尊一就?” 杨士科微征,立刻明白了李自敬的心意。 这番话,是招揽,更是试探。 杨士科早就对襄阳令这个小官没什么感觉,一个县令,显现不出他的才干,留着也是没什么意思。 眼前这李自敬,身为永昌天子李自成之三弟,日后潜龙游鱼尚不可知,从潼关一战来看,总归不会太差。 杨士科眼中闪动,电光火石之间便完成了一阵激烈的思想博弈。 与其在襄阳令任上受气,不如舍了这身穷官,去前营任事,也免于这牛佺等辈的平日刁难。 进入前营,牛佺便是管不着了。 而且为李自敬做事,也就是为李自成做事,不算背叛大顺,也是报了李自成当年的知遇之恩。 杨士科想到这里再无疑虑,连忙伏跪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小闯王在上,受在下一拜!” 李自敬心底也在敲鼓,现在的前营,实在是给不了杨士科任何保证,只能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襄阳令好歹也是大城的县令,和一般县城有着天壤之别,拿着这份官职去降清投明,都是一个不错的政治底牌。 不过李自敬之所以有此一问,也是有些考虑。 按历史上看来,这杨士科通晓屯田政务,却在襄阳干了这么久的襄阳令,定是郁郁不得志。 借用他的这一番心理,招揽也算有些把握。 只不过李自敬没想到,杨士科如此痛快就是答应下来,微征片刻,也是立即起身,走下去将其扶起。 “快快请起!” “我前营目前还没有文政官职,便委屈杨大人,暂作为一名书吏,为我前营到枣阳一带,探查官渠情况。” “若真如杨大人所说,本将会再向西安上奏,请陛下授官!” 李自敬说完,看着杨士科,满脸笑容。 “对了,在我前营,皆称呼制将军官职,不必再说什么小闯王了,这种虚名,不要也罢。” 杨士科听出了李自敬的一语双关之意,所谓襄阳令,虚职而已,的确是不要也罢。 在前营,他会得到更加广阔的未来。 “遵命!” “下属参见制将军!” 李自敬招揽杨士科之事,牛佺没说一个字,因为这和他没什么利益冲突,他反而还是在心底暗自窃喜。 杨士科一走,这襄阳令不就空缺下来了吗? 李自敬可以给西安上奏,他这个襄阳府尹一样可以给在西安做丞相的老爹牛金星书信一封。 到时候襄阳令也换成他们牛家的人,就算日后大顺败了,投降清朝,握在手中的筹码更足。 第一百一十章:突发 今天李自敬很高兴,其一是正式确定了襄阳的领导者是谁,其二便是招揽了一个人才。 这个人才,对在襄阳的屯田很是重要。 今日李自敬强行召集众人,本为统一事权,却没想到主题进行的很是顺利,顺便也就定了一下今后的基调。 春夏之交,在襄阳屯田乃是重中之重。 除此以外,便是要搞清楚郧阳的高斗枢到底有什么猫腻,均州的明军一直没半点动静,到底意欲何为。 李自敬正欲就此作罢,一名身着黑色箭衣的前营哨骑却是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紧急文书。 李自敬接到手中一看,原来是张显从邓州的禀报。 很多人都还不知道李自敬的前营把邓州收复了,听说是从邓州来的急报,都是大吃一惊。 顾君恩站在一旁,笑着解释。 “制将军在上月途经南阳府时,见邓州无人,便留下一部分人马占据,为收拢流民溃兵,也是作前哨之用。” 众人闻言,议论纷纷。 “制将军好胆魄啊...” “邓州情势如何,就连我等都是不知,如今有了邓州作为前哨,襄阳可保无忧。” 李自敬听他们的话,不知道是刻意恭维,还是发自内心,但依然很高兴,毕竟好话谁不愿意听。 李自敬看过急报后,脸色黑了下来,众人也都是心焦难耐,等急报传下去有人念诵完毕,一下子便炸开了锅。 张显在急报上说,在这月中旬,有一支不知数量的清军兵马大张旗鼓,占据了距邓州北部不远的南阳府城。 南阳府城外的清军,现在日夜动工,修建防御工事,并且已经开始挖渠灌田,开始恢复屯种。 很显然,清军这也是要在中原开始屯田,作长久打算。 除此以外,便是今年正月时发生的睢州事变,如今过去两月,这件事造成的后果也开始逐一显现。 豪格本来是率部攻略山东,在正月收到多尔衮令旨,率部南进,抵达睢州郊外。 由于史可法的骚操作,高部旧将除了一部分投降其余的江北三镇以外,有六成都投降了豪格。 豪格也因此兵力大涨,放言有二十万增兵,率部进占徐州全境,并于本月内进逼寿州。 在寿州驻扎的,是江北四镇之一的刘良佐。 他本来头顶有兵强马壮的高杰作为屏障,大顺军在湖广自顾不暇,河南乱作一团,一时间也打不到他这里来。 寿州,这本该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然而谁也想不到,大顺在潼关居然得胜,整个天下的局势一下子就变了,清军开始将重心移往西北。 在往西北增兵的同时,多尔衮再次拒绝了南明弘光朝廷的议和请求,并且斥责其君臣不知廉耻,不承认弘光朝廷的正统性。 豪格离开山东,前往徐州接收高部旧将,在寿州驻扎的刘良佐,一下子变成了前线。 听到豪格大张旗鼓南下的消息,刘良佐吓得马失前蹄,从马上摔落在地,起身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南撤。 刘部明军如今连寿州老家都不要了,在听见豪格南下消息的当天,便卷铺盖退往庐州。 退到庐州的刘良佐,据说还觉得不安全,整日坐卧不安,正在升帐军议,打算一股脑直接跑到辖境最南端的安庆府。 安庆府在地图上的西边不远,就是左良玉大军驻扎的武昌。 可能是左部号称五十万大军,稍稍带给刘良佐一些安全感吧。 整个这段时间,史可法督师淮扬,都没有起到对局势的任何改观作用。 史可法既没有及时安抚高部旧将,又没有制止住刘良佐的向南溃退,江南局势依旧在无可避免地败坏下去。 豪格被意外调往徐州,这是连李自敬也没有意料到的情况,是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这大大加重了江北四镇的压力,刘良佐部的不战而退,更使得徐州、寿州一带局势扑朔迷离。 中军帐内,顿时沉寂下来。 李自敬看着沉默的众人,沉声询问。 “眼下徐寿局势变动,豪格所部清军,说不定就是冲着襄阳来的,诸位有何主张,不妨一言。” 牛佺叹息口气。 “眼下情势日益艰难,我大顺需以持稳方为上策,眼下当务之急,是在襄阳坚壁清野。” “西拒明军,东窥清虏。” 文臣们大多都是同声附和,认为眼下在湖广的大顺军处于势弱一方,要与明清两军同时为敌。 最好的办法,无非就是静观其变。 只有等清军和明军打起来,夹缝之间的湖广大顺军,才有反败为胜,或者说是生存下去的机会。 就连刘体纯的想法,这次也和牛佺一样。 “襄阳于我大顺十分重要,不可轻易调动兵马。” “襄阳府境内,仍有许多我大顺的州县,都需要驻扎一定数量的兵力,防备偷袭。” “如果襄阳府不稳,白旺在德安府便有后顾之忧,一旦动摇前方军心,会使左良玉有机可乘。” “到那个时候,整个湖广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自敬目视着刘体纯,心下有些失望。 看来仅仅一次潼关之战,还不足以把大顺原本的全部心气都打回来,需要再打一仗。 李自敬的想法,和其他人都不同。 历史上,左良玉会在三月底病死,如今已经是二月下旬。 也就是说,距离左良玉死于武昌仅剩一月。 左军号称五十万大军,但实际上能打的就那点人,精锐可能还没有扩军后的前营人多。 左良玉一死,左军就是一盘散沙。 自己必须要利用左良玉死的前后这段时间做好准备,他一死,便立即出兵,夺战武昌。 武昌一到手,湖广局势就会立即得到改写。 只是不知道,郧阳的高斗枢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以高斗枢的性格而言,若是知道自己出兵武昌,一定会带兵偷袭。 在打武昌之前,必须要把郧阳的明军处理掉才行。 李自敬正在头疼,这时却是从帐外奔入一骑,见了众人这前营哨骑也是一惊,脚下差点滑倒。 他稳住身形,立即喊道。 “禀制将军,谷城被围!” “高斗枢在郧阳招兵买马,声称月内定取襄阳,王光恩在昨日凌晨,突然率部出现在谷城,大举围攻已达一日。” “谷城都尉董云林仅有老本六百,鏖战一日,请求增援!” 第一百一十一章:为天下 襄阳城西北八十里外,谷城县。 夕阳渐渐落下,残留的余晖无端的令人感觉到凄厉,残阳如血,残阳泣血,晚霞下仿佛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云朵渲染,与残破的大顺旗帜交相呼应,透出缕缕殷红,顺应着陡然而起的喊杀声,多了几分凄厉之色。 “都尉!” “城北被突破了!” 董云林目眦欲裂,挥舞着手中大刀,在他身前的一处垛口之上,一具穿着明制甲衣的尸体缓缓滑落。 “带老本顶过去!” 闻言,前来汇报那老本兵面容一怔,话音中带着哭腔,绝望而又显得悲凉。。 “没了,没有老本预备队了,能顶的人都已经被刘掌总带过去了,全都战死在城北了!” 董云林脸色惨败,差点跌倒在城头。 他转头望向城南外的平原上,面容满是不可置信和悔恨,他的衣甲早已被鲜血浸透。 肩膀上,不知是谁造成的刀伤仍在隐隐作痛。 城外,明军的大阵旌旗蔽空,数十门火炮不断吞吐着火舌,每一发炮弹落在城头,便会传来无数声大顺士卒的惨叫。 蚂蚁般的明军正攀附在城墙上,从每一处垛口下源源不断登上,与守城的大顺士卒厮杀在一起。 但谷城只不过是襄阳的前哨,董云林麾下的老本劲兵只有六百,普通士卒更是只有四千多人。 分到每个城头上作战的,不过是一千的人数,面对城外潮水一般的郧阳大军,不过是螳臂当车。 更何况,开战之后,城中被大顺压制的那些前明地主官绅们,纷纷在城中造谣祸乱。 董云林的驻军不只要守卫城墙,还要防范来自城内迭起的叛乱,多少人马都是杯水车薪。 随着哨总刘武死于北城,也就宣告着北城彻底沦陷于明军之手,其余的城门想必也是好不到哪去。 董云林强撑着站起身来,发出了他作为大顺都尉的最后一道命令,他苦笑一声。 “和这些狗官兵拼了,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们在谷城得到补给,你带着弟兄们,全部散到城内。” “把城内的粮草、辎重全都烧了,一点也不要给这些狗官兵留!” 那老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点了点头有,就要帮助董云林站起来,可稍一用力,就看见董云林龇牙咧嘴的叫住了他。 “不...不用了。” “我走不了了,你快带着能动的人扯到城里,烧掉粮草辎重以后,借着街巷继续与狗官兵周旋。” “能拖半日,就是半日,小闯王如今已到襄阳,我们要让这些在潼关打了胜仗的关中弟兄们看看。” “襄阳府的驻军,不比他们野战营差!” 那老本差点哭了出来,还是不管不顾地闷头要拉着董云林起来,好像根本没听见这些话似的。 周围残余的十几名老本也都是灰头土脸,個个带上,围拢在董云林的身旁,面上是深深的不甘。 “官兵势大,我等带都尉入城再图后事!” “我等与官兵周旋十余年,比这更艰难的时候都遇见过,岂差了这一次!” 董云林呵呵一笑,身上伤势造成的伤痛愈发清晰起来,没动弹一下,他便是会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他被搀扶着走了几步,便是一屁股靠在城墙上,身下潺潺流出鲜血,他面容更加惨白,深知自己是活不成了。 随后,他一把推开眼前的一名老本兵。 “走!” “不要全都陷在城头,带着还能走的人,退到街巷中!” 那老本被推开,转头看了一眼城外,发觉城外的明军正在进行最后的组织。 他们的后阵人喊马嘶,大纛之下的那名将领,面色散发着精光,根本没将一座小小的县城守军放在眼里。 这老本兵心如刀绞,最终还是起身,目光透出决绝。 城南残余的老本兵们,将都尉董云林绑在了大顺的旗杆之上,好让城中还在奋战的大顺士卒,能看见他们主将的身影。 董云林身上没了半点力气,如果不是被绑着,是根本站不起来。 此刻他手握佩刀,望着退走的十几名老本兵和三百余名普通士卒,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回想起前些年的经历,跟随着大顺南征北战,反抗朝廷的暴政,这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日子。 虽然苦,虽然难,但大顺已经推翻明廷,在西北建国立足,为了大顺天下,董云林情愿流尽最后一滴血。 不一会儿,城内燃起了冲天的火光,城外明军见此,显然是大吃一惊,立即加快了进攻的步伐。 撼地的脚步声,几乎将谷城这个小县城踏碎。 董云林被绑在旗杆上,奋力挥舞着手中的佩刀,看不出半点的恐惧, “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弟兄们,我董云林已经残废了,不能跟你们冲出城外。”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们,战死在大顺的旗帜之下,为了天下百姓,弟兄们,杀狗官兵!” 还留在城南的大顺士卒,都是一些残兵老弱,还有不少自发登城助战的谷城百姓。 自从崇祯十四年李自成攻取襄阳府以来,谷城如今已经在大顺的统治下过了两个年头。 这里的百姓,也已经两年没有再缴纳或任何赋税徭役。 这种日子在古代的封建王朝,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因此,人心皆归于顺,人人以顺民自居。 大顺军在城中的驻军,就算是发不出粮饷的情况下,也从未抢掠过城中百姓哪怕一次。 最差的时候,不过是抢掠地主的庄田,追责那些前明官僚侵吞的财富,用以资军。 然而建国以后,就是这种情况都是极少,大部分时候,城中大顺军都是秋毫无犯。 也正因如此,听闻大顺军几乎要伤亡殆尽,城中百姓几乎是自发而起,组织起来帮助大顺军抵抗明军的“入侵”。 这正是大顺天下的人心真实之写照,至少在这襄阳府,李自成的大顺,已经真正被人当做了新朝。 城外,王光恩头戴明朝总兵玄武盔,身着一副精美华丽的漆黑山文甲,头顶的王字号高招旗在劲风的吹拂下不断鼓荡。 自从五日前,下令攻城开始,他的面色就未曾有过任何变动。 攻打谷城与高斗枢而言,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前戏。 在攻打此处以前,王光恩早已经和城中的地主旧官联系过,许诺给他们从前的富家生活,以换取情报。 这些地主也都是对大顺的统治极度憎恨,无论清朝还是明朝,他们都是归心似箭。 利用这一点,王光恩早就是摸清楚了谷城大顺驻军的底细,这一仗从一开始就是一面倒的屠杀而已。 只是他没想到,仅凭这几千老弱病残,大顺军竟然在他的大军之前,坚持了足足五天的时间。 不过也好,五天,足够消息传到襄阳了。 想到这里,王光恩似乎突然间发现了什么,嘴角勾勒起的笑意微微一滞,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 第一百一十二章:陷落 城中突然间火光冲天,一名哨骑狂奔回来,于马上抱拳行礼,高声吼道。 “禀军门,城中的顺寇引燃了粮仓和军械库,在城中大肆劫掠!退入街巷,与我军作最后的顽抗!” 王光恩冷笑一声,一手牵住马缰。 “哼!” “这些流寇,想必是穷途末路了,不能让他们烧掉全部的粮草辎重,告诉各门的主将。” “全面攻城,进城后第一时间抢救粮草!” 那哨骑再度一抱拳,随后转身而走。 没过多久,谷城的四处都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炮火声,留作预备队的大军已经全部压上。 无数的明军,潮水一般涌入城中。 大顺旗帜仍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之下,但就如同摇摇欲坠的城门一样,连这杆旌旗也不再显得稳重。 就在这时,南城的城门突然被打开,正在冲锋的明军都是停住了脚步,傻傻的看着眼前。 “杀!!” 就连高坡之上,王光恩身旁的几名郧阳的明军将领,都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莫非是有伏兵?” “他们竟然主动出城攻击我军!” 王光恩微眯双眼,曾是荥阳三十六家之一的他,对流寇的作风再是熟悉不过,他并没有任何动摇。 他冷笑一声,抬起手示意下令大军继续进攻。 王光恩立马之处的高坡上,标营的亲兵们立即舞动起手中的三角令旗,向前阵有条不紊的发号施令。 在令旗的催促下,前阵明军再度恢复稳定,立即改换成了守御阵型,排列整齐,严阵以待。 城头,突然一声炮响。 炮响过后,无数的大顺军蜂拥而出。 这是守城的大顺军士卒自知无望,出城对城外的明军作着决死冲锋,一员将领被从旗杆上缓缓升起。 只见到这名大顺将领的身躯,在夕阳的照映之下,透出血一般的光辉,注视着城外战场。 王光恩与董云林四目相对,眼中片刻之间,升起了深深的震撼。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曾经的闯营流寇,哪里来这么大的精气神,居然还敢主动进攻。 他们难道不应该投降吗? 顽抗不过是死路一条,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作为曾经三十六家,后来投降朝廷的官军总兵,王光恩对李自成嗤之以鼻,的确是难以理解大顺的建国理念。 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大顺的驻军尽管势单力孤,但却几乎没有人主动投降,投降和阵前逃跑的,只占了极少数。 大部分的大顺驻军,都是会选择与城池共存亡,极少数像是董云林这般的,会在城破前夕发起主动进攻,作最后的挣扎。 王光恩微微凝眸,望着那些冲过来的大顺士卒,他们身后,还有不少谷城的百姓。 这些百姓居然情愿跟着大顺去送死,也不愿意重新回到大明的统治之下,差别为什么这么大? 面对这样的对手,王光恩的心底不知道是该敬佩,还是该不屑一顾,他眼中目光涌动,片刻之后恢复了镇静。 他缓缓抬起手,向后一招。 高坡上的标营亲兵们,立即发出了一轮旗语。 前阵辨识旗语的明军将官们,立刻向阵内发出一道道命令,随后,明军的阵前陡然间出现无数的鸟铳手。 这些明军平举着鸟铳,对准了冲来的大顺军。 冲出城外的顺军士卒早已经有决死的觉悟,没有半点迟疑,在一名掌旗官的旗帜之下,继续向前冲锋。 “砰砰砰!” 连续的炒豆般的爆响过后,硝烟散去,冲锋的数百名大顺军已经是血肉模糊,哀嚎遍地。 许多大顺军士卒就算是被打碎了胳膊,被击中了胸膛,也仍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奋力向前爬。 那名掌旗官更是在尸体之中,持续摇动着大顺的旗帜。 王光恩见状,从手中接来一杆硬弓,对准了那名掌旗官,眼神微微眯起,随后手中一松。 箭簇旋转着疾射而出,那名掌旗官应声而倒,再也没有力气紧握住大旗。 伴随着他的倒下,谷城大顺军的最后冲锋也不出意外的以失败告终,虽然没有给郧阳明军留下任何伤亡。 但很明显,这些明军个个面色震惊,大顺军最后的决死冲锋,给他们心中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这個时候,城头陡然间升起大火。 众人望去,却见到是谷城的主将,大顺都尉董云林见到冲锋失败以后,毫不迟疑地引燃了旗杆。 伴随着凄厉地惨叫声,大顺的主将与大顺的大旗一并在夕阳中燃烧殆尽,谷城最终还是失陷了。 城外进攻的明军,全都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望着谷城之内的火光冲天,没有半点得胜之后的喜悦。 他们都不明白,一个穷途末路的流寇政权,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精神力量,连一座小城都是全部战死,没有一人投降。 这样的军队,拿什么去战胜? “禀军门!” “城中还有不少流寇,混入民居,依托着街巷,作困兽之斗,突入北门的张把总在官署久攻不下!” 王光恩闻言,立刻就是破口大骂。 “张梁是干什么吃的!” “已经进城了,居然还会久攻不下?” “今夜前要是拿不下全城,他就不用回来了,趁早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那哨骑浑身一凛,立即道是退走。 王光恩没由来的怒火,也是因为,从这一仗中,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在五天的作战之后,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座空城。 城中百姓不欢迎他们,反而帮助流寇作战,这些守卫谷城的流寇,竟然没有一个人投降,到现在还在继续顽抗。 王光恩的心情跌落谷底,他也知道大顺在潼关大胜的消息。 现在,在潼关击败多铎的那支前营已经来到襄阳,连打败一支驻军都如此困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李自敬交手。 正想着,一骑从东方奔驰而来。 “禀军门,襄阳的流寇出来了!” “一支打着李字号大旗的流寇大军,在昨日清晨从襄阳出发,闻旗鼓之声,似有万人以上!” 闻言,王光恩身旁的副将冷笑一声。 “军门,看来抚台的计策奏效了。” “这些流寇听闻谷城被围,加上我军不断散布要攻打襄阳的谣言,果然信以为真,全都出来了。” 王光恩面容沉着,缓声说道。 “李字号大旗,不可能是李自成,那就只有他的三弟,小闯王李自敬的前营了。” 对于李自敬的名声,郧阳明军早有耳闻。 李自敬在潼关协助李自成大破多铎,以穴城法,掘地数里破袭清军大营,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 李自敬之所以能一战名声显露紫外,主要因为他破袭的是多铎的大营,多铎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多铎久经善战,早在多年前便是威震辽东,以勇猛娴熟著称。 就连王光恩,都没有半点能在野外战胜多铎的把握,但这个李自敬做到了。 在多铎的眼皮子底下掘土到他的脚下,足见这个李自敬的本领。 穴城法这种战法不算什么奇招,很多流寇都用过,李自成打襄阳,张献忠攻重庆,都用过这个战法。 但说起来,大多只是粗浅的皮毛,没有这么炉火纯青的。 尤其是守方想要破袭攻击方的大营,更是难如登天。 王光恩看着谷城的火光,冷冷一笑。 “谷城已被我军攻取的消息还没传到襄阳吧?” “那就好办了,派人换上城内驻军的衣服,大军偃旗息鼓,咱们给他来一个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