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替成心尖宠》 1、楔子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万物苏醒蓬勃生长之际,金色的阳光照耀大地,绿植竞相抽枝发芽,一派生机勃勃。 美好的景象却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 “啊——救命!” 金碧辉煌,这世间最尊贵最庄严的皇宫,某个角落里,正上演一幕殴打的戏份。 太监宫女们四散站开,看似袖手旁观,却如同猎犬包围猎物一样,呈合围之势,截断猎物可能逃窜的路径。 场地中间,几人按着一瘦弱身躯,拼命往后拉扯。 那是个小男孩,穿着身脏兮兮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裳,瘦骨嶙峋,披头散发,看不清他面容,唯见下巴上一抹鲜红血迹。 他的面前站着另外几个男孩,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皆身着华服,细皮嫩肉。 小男孩嘴角流下的血迹正来自华服男孩们其中的一个,他张开口,如同小兽一般死命咬住口中的手掌,利齿狠狠的嵌进那血肉之中。 华服男孩登时痛的大喊,凄厉惨叫。 太监侍从们拉的拉,扯的扯,拳头腿脚如雨点般落在小男孩身上,然而无论怎样打,小男孩仿佛对身上的拳打脚踢已失去感知力,用力到全身发抖,只死死咬住口中血肉。 一侍从找来根木棍,朝小男孩后背上狠狠一击,棍子断了,小男孩终于松口,身体软软倒下。 华服男孩惶恐着后退,捧着鲜血淋漓的手掌,气急败坏。 “敢咬我!” “给我打,狠狠的打!” 两人将小男孩拉起来,扯着他双臂,迫使他跪在地上,胳膊反剪,一人上前,先狠狠甩了他几耳光,那声音清脆响亮,小男孩被扇的眼冒金星,嘴角流血,脑袋如同断翼的风筝垂下。 他被松开,蜷缩在肮脏的地上,脑袋埋在胸前,接受新一轮的拳打脚踢。 地面忽然晕出一团水迹,从小男孩的身下缓缓流出。 “停!” 一华服男孩看着那水晕,先露出不可思议:“哈,居然真的会被打尿啊。”继而又有些惶恐,看向被咬的为首男孩,“他不会死吧?” 一侍从忙上前,哈腰道:“小的们下手有轻重,主子们请放心,断然死不了。” “可不能让这妖物死了。算了,今日到此为止吧。啧,晦气。” 侍从们簇拥着华服男孩们,浩浩荡荡离开。 所有人都走了,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小男孩仍蜷着,了无生气的一团,一动不动。 日升日落,月光带着春夜未尽的寒意顷洒而下,那清冷的光辉之中,小男孩的身体猛地抽搐一下,徐徐醒转。 他坐在已经干涸的尿痕中,头颅低垂,缓了好一会儿,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进一间灰暗颓败的暗屋中。 宫门口放着只盘子,里头胡乱的扔着几个馒头。 小男孩将馒头抓起,坐在台阶上,拨开散乱的头发,将馒头朝嘴里塞。 他的面孔同样脏兮兮的,鼻青脸肿,嘴角挂着缕缕血迹。让他与众不同的,乃一双金色眼眸。 小男孩木偶般朝嘴里塞馒头,艰难的吞咽,金色眼眸麻木的看着空旷的黑夜,偶尔眨动一下,如星火闪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男孩夜里忽然发起了高热,他躺在破旧的床榻上,艰难的喘息,蚂蚁们在他身边爬来爬去。 忽然间,几人闯入,慌慌张张将他扶起。 小男孩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却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意识模糊中听见惊惶的声音:“小心些……不能有事……陛下等着……” 小男孩再度醒来时,榻前一摊鲜红的血液,外头传来压低的谈话声。 小男孩摁住伤口,赤脚踏在地上,轻手轻脚走到窗口,倾听外头的声音。 万籁俱寂,诸神皆眠。 小男孩猛地睁大双眼,金色的眼眸火一般跳跃。 良久后,他忽然低头笑了。 数日后,人们也见到了小男孩的笑容。 他仍瘦弱不堪,穿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披头散发,缓慢的走进一座华丽宫殿。 他生平第一次露出笑脸,然后开口说话,人们也似乎生平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常年不曾开口,那嗓音带着几分磨砺之感,话语也不太顺畅,然而却清晰明白。 “父皇,您身体好些了么?” “皇儿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男孩的声音温顺而真诚,如同他的笑容一样天真而乖巧。 他扬起面孔,用这样的笑容与声音,金色眼眸恳切的注视着御座上的人,说: “父皇,皇儿想做太子,可以吗?” 2、求救 “啪!” 鞭子抽在□□上的声音,沉闷又响亮。 伽月并不是第一次挨打,但无论哪回,都没有今日这般严重。黑色的鞭子接二连三的抽在她身上,一下比一下重。 “伽月,你认个错,求刘哥饶你了呀。” “是呀,何必呢,可别丢了小命。” 稀稀拉拉的声音传进伽月耳中,其中有稀少的善意同情,也有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时值黄昏日落时分,百花楼里正是热闹之时,这些低等的婢女小厮们反而没有事做,三三两两聚在后园,旁观了这场惨烈的鞭打。 伽月起先还躲着,后来没有了力气,便翻滚在地,蜷缩身体,竭力护着脑袋。 偶尔从手臂间看到刘哥狰狞的面孔,双目怒睁,脖颈发红,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显然使了十足十的力。 今日要死在这里了么? 伽月模模糊糊的想。 活下去。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伽月也不想死,可要怎么办?难道答应刘哥的要求吗? 不能答应。 伽月想,答应了这一个,就会有下一个,之后便会有无数个刘哥。一件衣裳一旦撕开口子,即便能够缝合,也不再是原来完整而毫无瑕疵的那件。更因为已经弄脏,被破坏,其他人也会想要蹂|躏一番。 倘若现在妥协,那这么多年的坚持又是为何。还不如当初直接答应杨妈妈呢。 杨妈妈…… 伽月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今日刘哥喝了酒,欲对她行不轨之事,被她推开,恼羞成怒,因而才对她动起手来,即刘哥实际行的是私刑,并非杨妈妈之令。 伽月自六岁起被卖入百花楼做婢女,如今十六,正是身强体健,最得用的时候。杨妈妈向来爱财,或许会舍不得浪费这样一个得心应手的劳动力。 欢声笑语与丝竹之声隐隐约约从前院传来。 杨妈妈在何处? 伽月尚未完全失去神智,记起这时候杨妈妈应是在前院的三楼廊下,从高处察看楼中情形,看今日有哪些特别的贵客,以及姑娘们的表现是否满意。 “刘哥,人好像昏了。”有人道。 伽月软软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拿盆水来,今儿老子要叫她知道不知好歹的下场。妈的,敢得罪老子……”刘哥暂停鞭打,凶狠恶煞的吩咐,又转身让人端杯茶水来。 就在这停下的空当,伽月积聚起全身余下不多的力量,飞快爬起,急速朝外奔去。 刘哥狂喝一声,马上追出。 伽月拼命狂奔,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在这一刻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支撑着她一路跑过长长的连廊,居然还没有被刘哥追上。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伽月身上的力量却在急速流失,一阵头晕眼花。而在连廊通往楼上的楼梯拐角处,伽月奔逃中朝前院瞥过去一眼,却不期然看见了杨妈妈熟悉的面容。 杨妈妈正在前厅,不知来了哪位贵客,正笑容满面亲自迎接。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身后传来刘哥压低的狠声,还有其他抓捕者的脚步声。 伽月已来不及多想,求生本能让她朝杨妈妈跌跌撞撞的跑去。 跨过那道通往前院的门槛,热闹喧嚣的气息扑面而来,女子的娇笑,男子的调笑,丝竹管弦之乐,沁人心扉的脂粉香味……一切的一切,皆如同另一个世界。 有人发出惊呼,发现了冲来的伽月。 杨妈妈闻声回头,脸色倏然一变。 伽月脚下踉跄,就在此时,身后疾风追来,随之而来的脖颈至肩背上的一阵剧痛,追捕者挥出了重重的致命一击,伽月再支撑不住,滚倒在地。 幸而她已冲到了杨妈妈面前。 而刘哥等人也紧随而至,将伽月一把抓起,几人扯着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 “杨妈妈,救……” 伽月艰难抬头,朝杨妈妈呼救,却在看到杨妈妈的眼神后,余下的呼声戛然而止。 “不懂规矩的东西,冲撞了客人,该死。”厅内的客人探头张望,杨妈妈喝道,“还不把人拖下去。” “是是是。”刘哥点头哈腰,忙不迭道,“赶紧带走!” 伽月意识越来越模糊,全身剧痛,周遭的声音似愈来愈远。 被带回去的后果她很清楚。 今日果真是她的死期吗? 房中的花儿就要开了,看不到了…… 后园的枇杷今年不知会结多少果子…… 伽月被刘哥等人拉扯着,却凭着求生的本能紧紧拽住杨妈妈的裙摆,杨妈妈厌恶而不耐的皱眉:“拖走拖走!” 刘哥方才跑的满头大汗,见伽月不撒手,便扬起手,重重给了伽月一耳光:“贱人,松开。” 伽月被打的侧过脸去,耳中嗡嗡作响。 她感觉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啧。”忽然,有人不轻不重的啧了声。 只是这么一声,却如神奇的开关,登时定格了刘哥等人的所有动作,杨妈妈也蓦然顿住。 “殿下?”杨妈妈小心翼翼道。 “脏了。”那声音道。 杨妈妈顺着那人目光看去,只见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色锦袍上,位于膝盖的地方,沾染上了一滴血。那血滴殷红,新鲜,显然是方才刘哥扇的那一巴掌,致使血滴从伽月面孔上飞溅而出,好巧不巧,落在了旁侧他的身上。 杨妈妈心头一凛,忙道:“殿下请恕罪,这该死的贱婢,小人这就将人拖去处置了。” 刘哥赶紧动手拖人,这回尤为心急,伽月两腿拖在地上,被拖的转了个方向,视线随之一转,双眼不太有焦距的落在方才杨妈妈亲自笑脸相迎的那位贵客身上。 那人坐在轮椅中,衣着华贵,眉目如画,双瞳竟是金色的,膝上放着根银色软鞭。 即便没听见杨妈妈那声“殿下”,伽月也能认得此人。 当今天子的长子,东宫之主思无涯,天生一双金瞳,世人皆知。 伽月眨了眨眼,望见那双金瞳,忽然不知哪里来了股力量,被拖曳着经过思无涯面前时,她猛的挣扎起来,竟叫她抓住了思无涯的袍角。 “殿下,救命。” 伽月拼尽全力出声呼叫道。 杨妈妈脸色大变,忙上前一步,亲自动手去抓,口中一迭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这贱婢当真是疯了,这便去处置了,等下小人再与您赔罪……” 又急急怒瞪刘哥几人,示意抓紧将人拖走。 却听思无涯的声音再度响起:“孤说,孤的衣服脏了。” “真讨厌啊。”思无涯慢条斯理的语气中似乎带了点惋惜。 杨妈妈停手,直起身,却不敢站的太直,仍微微弯着腰,瞥一眼思无涯锦袍上那滴刺眼的血,陪着笑脸道:“这贱婢罪该万死,小人绝饶不了她。您这衣裳,小人一定赔您。眼下先带您上楼换身新的,稍后一定亲自送您府上去……” 杨妈妈甚至不敢问价,此时心中恨不得将伽月剐了,然则终究是在百花楼,她必然要先将人安抚下来,以免牵连。 “为何你赔?”思无涯仿佛真心疑问。 杨妈妈一怔:“这……” “谁弄脏的谁赔,不是吗?”思无涯面上带笑,慢悠悠的说道。 他的嗓音有股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清隽朗然,十分悦耳动听,他的笑容也十分好看,甚至可以说神采夺目,然而这两者一起出现在他身上时,却令人不寒而栗。 杨妈妈额上冒汗,看一眼匍匐在地的伽月,微微迟疑,继而目光转向刘哥。 那滴血,因刘哥那一耳光方溅上去。 刘哥噗通一声跪下,浑身颤动,不住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丝竹奏乐不知何时已停下,欢声笑语亦已不复存在,所有的客人与姑娘们都站在原地,屏声静息,不敢妄动。 整个百花楼内竟一时悄然无声,静谧如斯。 唯有重重的砰砰磕头声清晰无比。 刘哥的额头很快磕破了,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手臂闲闲放在两侧扶手上,面带笑容,如同观戏般悠然瞧着眼前这一幕。 “孤这衣裳你们赔不起,换点别的赔吧。” 此言一出,刘哥更全身筛如康,更加拼命的磕头,地上血迹洇开一小块,刘哥颤声求饶:“殿下饶奴才一命,饶奴才一命。” 杨妈妈嘴唇动了动。 思无涯眸光微转,温声道:“你要替他赔?” 杨妈妈不敢接口。 “孤今日已杀过人,”思无涯笑道,“你运气真好。” 思无涯拿起膝上的软鞭,说:“你也喜欢用鞭子?不知孤的鞭子和你的鞭子相比,哪个更好一些。” 思无涯身后的侍从上前,两人将刘哥朝后拖开几步,一左一右拉开他的手臂,如同张开的粗壮的翅膀。 思无涯仍旧端端正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坐在轮椅中,右手握着软鞭手柄,轻轻抖了抖。 那软鞭不知是何材质制成,手柄上镶嵌着名贵漂亮的珍珠与宝石,鞭身则通体银白,泛着凛凛光泽,握在思无涯过分白皙的手掌中,犹如一条冷凌凌的银蛇,令人望而遍体生寒。 思无涯上身未动,手腕轻轻巧巧一抖,那银蛇便猛的窜了出去,迅疾如电,精准的咬住目标。 啪的一声。 刘哥发出控制不住的高亢惨叫。 屏息围观的人不小心随之惊呼一声,又立刻惊恐的捂住嘴巴。 只是一鞭,刘哥右手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充血,冷汗瞬间冒出,浑身湿透,全身颤抖。 疾风再起,第二鞭随之而来。 这一次刘哥连惨叫声都未发出,身体猛的绷直,牙齿咯咯作响,继而直接昏厥过去。 有人似乎听见了骨肉碎裂的声音,刘哥强壮的胳膊软趴趴垂下。 “才两鞭啊,”思无涯摇摇头,“真没意思。” 侍从丢下刘哥,刘哥如同死尸般倒在地上。四周寂静无声,杨妈妈的衣衫抑不住的轻抖。 思无涯却没有看她。 他收回软鞭,慢慢饶盘一圈,眼眸微垂,仿佛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脚边的人。 “你方才说什么?孤没有听清。” 伽月昏昏沉沉的,居然一直本能的抓着思无涯的袍角,脸上还有身上,似乎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流出,有些落在地面上,她不敢低头看,努力的抬起头,看着上方的人。 听闻前些时日思无涯伤了腿,不良于行,故而身坐轮椅。 那轮椅不知什么木材所制,想来名贵无比,伽月隔得近,鼻翼中闻到股好闻的木香,竟隐隐盖过楼中艳浓的脂粉气息。 伽月的视线已趋模糊,眼前人影重重,看不太清面孔,那晃动的影子中,唯有两点金色清晰可见。 那是伽月如今唯一的光芒。 “救救我。” 伽月喃喃道。 伽月感到有冰冷的像蛇一样的东西挑起了她的下巴,接着是一道轻笑。 “竟有人向孤求救。真有意思啊。” 之后的事伽月无从知晓,最后残留的意识再支撑不住,她合上眼睛,坠入黑暗之中。 3、洪福 “月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阿娘的声音从迷蒙的浓雾中响起,似远似近,雾中接着出现一双温柔的眼睛,眼中充满泪水。 “月儿,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叫声,撕心裂肺。 雾气越来越浓,似要将人淹没。 伽月站在那烟雾中,穿着长裙,赤着脚,迷茫彷徨的四下张望,眼看即将被浓雾吞噬—— 伽月猛喘一口气,继而猛的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乃淡粉纱帐,轻盈如烟,却色彩分明,将现实与梦境骤然割离开来。 我还活着? 这是哪儿? 伽月眨动双眼,眼前的景致未曾消失,她起身坐起,一瞬间疼痛袭来,令她不由惊呼一声。 门开了条缝,一只脑袋从门外探进来,看见伽月,顿时一喜,“伽月姐姐你醒啦——我去叫杨妈妈。” 说着关上门,一溜烟跑走了。 须臾间,伽月已明白身在何处。 显然此处仍是百花楼,只是这房间乃楼中头牌与上宾们方能使用的地方,伽月平日里唯有打扫收拾房间时方能短暂入内,为何此时她会这般躺在这轻纱软帐中? 再看身上,赫然已清理梳洗过,不仅伤口处理过,衣裳也换了上等的绫罗绸缎,柔软的里衣熨帖的包裹着身体。 伽月手臂小心撑着,缓缓坐起,呼出一口气。 她的确还活着。 不仅活着,似乎还有了从未有过的待遇。 这是怎么回事? 伽月刚刚醒来,思绪仍有些混沌,还来不及思索,门外脚步声响起,雕花小红门再度打开,熟悉的身影迈步进入房中。 “哟,醒了?” 杨妈妈款款走了进来,一身朱红长裙,满头珠翠,手中捏着块同色锦帕,抬手挥动间,香气袭人。 见伽月要起身,口中忙道:“别动别动,好好躺着。” 伽月身上有伤,小心翼翼靠在床头,刚从昏睡中醒来,气色与精神自不大好,却露出个盈盈的笑脸。 “我是不是又给妈妈添麻烦了?” 嗓音暗哑干涩,语气却仍旧同平日一样柔和温顺,令人闻之悦耳舒心。 婢女端来一张凳子放在床前,杨妈妈坐下来,面上也是笑意吟吟,说:“跟妈妈说这些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伽学唇角微弯:“谢谢妈妈。” 那日杨妈妈的见死不救,一个当做仿佛从未发生,一个仿佛浑然忘记了。 真是个识趣的人儿啊,她向来识趣,杨妈妈心中暗道。 杨妈妈年过三十,风韵犹存,一张玉盘似的脸可以变幻数张不同的面孔,对不同的人,或者同样的人不同的时候,该持何种态度,向来是拿捏得当,张弛有度。只此际看着伽月,眼中却有几分意味不明的复杂之色。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妈妈第一次见到你,便知你是个有福的。”杨妈妈笑道。 说起来,伽月也算百花楼的“老人”了。 杨妈妈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伽月时。 六岁的小伽月被人牙子带进百花楼,小小的女孩儿瘦弱不堪,衣裳破破烂烂,一双眼睛却清澈水灵至极,仿若明珠。 小伽月明显不知百花楼是什么地方,虽不明所以,却仍遵照人牙子的吩咐,乖巧行礼,叫一声:“杨妈妈好。\" 一把天生的好嗓音,天然的软糯甜美。 杨妈妈登时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捏着小伽月小小的面孔,仔仔细细摸过骨头,杨妈妈“阅女无数”,知道这是张难得的美人坯子,顿时眉开眼笑。 小伽月孤零零的站着,水灵灵的眼睛怯怯的看人,杨妈妈和颜悦色的将人留下。 年纪太小,先做小丫鬟使唤。 杨妈妈并不担心伽月逃跑,伽月不过一介外乡流民,来京城的路上家人死的死,散的散,而后被人牙子碰到,带到京城。 她身无分文,真正的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小小年纪,能逃到哪里去?百花楼里吃得饱,穿得暖,多么舒适的安身之所。而日日活在锦绣堆脂粉香中,乱花迷人眼,又有几人能够抵得住纸醉金迷的诱惑。 杨妈妈见过曾不甘挣扎的,也见过自甘堕落的,小伽月是张白纸,是块璞玉,又正是好上色的年纪,根本无需她多费唇舌,在这楼里待久了,耳濡目染的,将来自会成为百花楼一朵迷醉人心的花儿,或许会与众不同,但不会是例外。 然则,杨妈妈没想到的是,伽月当真是个例外。 小伽月八岁了,杨妈妈预备正式开始雕琢璞玉了,然而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杨妈妈,我不要做‘姑娘’,也做不来,您放过我吧。” “为何不愿?怎么做不来?”杨妈妈变了脸色。 然而接下来,无论是诱惑,苦口婆心,马鞭,棍棒,拳头等等,这些昔日百用百中的手段,在小小的伽月身上都失去效用。 无论怎样,小伽月口中只有两个字:不要。 未来的大摇钱树就这么失去,杨妈妈如何甘心?于是将人拖上训练的台子,强制涂脂抹粉,令她接受教导。 却不料伽月打碎了瓷器,捏着块瓷片,狠狠划过脸庞。 一时间鲜血淋漓。 杨妈妈不是未见过刚烈的女子,但八岁的女孩,刚烈至此,实属罕见。 那一划毫不留情,分明拼尽全力,伤口愈合后,右侧脸颊仍留下道长长的疤痕。一张漂亮的面孔便这么毁了。 杨妈妈气的半死,恨不得即刻将人打死,然而当初高价买来,岂愿赔本? 于是将人丢进后院,去做最低等的婢女,干那些楼中最累最苦的活儿。 小伽月一日日的做了下来,她带着脸上那道疤痕,在灰暗阴沉的后院里活下来,默然而倔强的长大成人。 这些年里,杨妈妈从未在伽月身上听见或看见过怨恨,惧怕,痛苦等神色,沦落为粗使婢女,与曾经的待遇千差万别,伽月也从未有过任何悔意。 她保持着这份倔强,却又很会服软。 “杨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姑娘,别生气了,饶了我吧。” 她听话,勤快,任劳任怨,本分,任何向她挥出去的拳头与恶意都如同打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着落。 这或许是她的天性使然,抑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在这冷酷的人世间自己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看似卑微,却让她这么又倔又软的平安活到了今日。 百花楼的人来来去去,花开花谢,生生死死,一晃八年过去。杨妈妈并非长情之人,但谁不喜欢知根知底,用起来得心应手的人? 于是杨妈妈始终留着伽月。 八年,小女孩成为大姑娘。 尽管有那道疤痕,伽月却仍是好看的,容貌胜于常人。杨妈妈每每看见伽月,都忍不住心中惋惜,然而美玉有瑕,再上不得大台面,稍稍有讲究的客人甚至视面上有痕为不详。 杨妈妈喜欢物尽其用,伽月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干活,便仍旧这么先用着,待日后保不准遇到不那么讲究的客人…… 只没想到,姓刘的那蠢货竟也敢打起伽月的主意,若放在平日,杨妈妈倒要斥一句他癞|□□想吃天鹅肉,救下伽月。 但那日恰逢那要命的贵客在,伽月冒冒失失的闯进外院,闯到客人跟前来,杨妈妈一身冷汗,只想马上处置了伽月,以免自己与百花楼被牵连。 而之后伽月的举动,杨妈妈更加认为她必死无疑。 出人意料的是,伽月居然活了下来。 从那人手里活了下来。 只听伽月道:“托妈妈洪福。” “是你自己命好,”杨妈妈神色略略复杂,戴着金晃晃戒指的手指点了点,“你眉间这颗痣我曾说生的好,没承想是颗大福痣,竟入了太子殿下的眼。” 太子殿下? 伽月的记忆慢慢复苏,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一点灼灼的金光,她最后的意识里,是太子手中的软鞭挑起她的下巴,说了句什么。 “太子殿下救了我?”伽月微微睁大眼睛。 “可不是?”杨妈妈笑道,“现在知道怕了?竟敢向太子殿下求救,你呀,那时怎么想的,是不想活了么?” 正因为想活,方急病乱投医,伽月微微抿唇,没有说话,不过到了这一刻,也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害怕。 “妈妈说入了太子殿下的眼,是何意?” “太子相中了你,待你伤好后,便会接你入太子府。”杨妈妈回道。 这是伽月万万没有想到的,不禁怔住了。 “本该跟你道声恭喜,只不过那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这进太子府究竟是好事坏事,也难以定论。”杨妈妈看着伽月,状若诚恳道,“妈妈自然是希望你好的,今日妈妈跟你掏句心窝子,楼里姑娘多,妈妈难免有时厚此薄彼,顾不周全。妈妈至少养了你这几年。妈妈也不求别的,日后你进了太子府,若能立住脚跟,还忘你念及这份薄情。倘若……” 杨妈妈笑了笑:“倘若在太子府日子不那么好过,能够出来,妈妈这百花楼仍留你一栖身之地。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 伽月点点头,目露感激:“谢谢妈妈。” “这几日你便在此处好好养伤,到时自会有人来接你。需要什么,尽管与妈妈说。” “好的,妈妈。” 杨妈妈坐了片刻,说完话,便带着婢女离开了。 待杨妈妈走后,伽月触摸身上,认真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缺胳膊断腿,顿时松了口气。 仍有点不敢相信,但的确是太子救了她,若非太子,杨妈妈也断不会对她这般客气,给她这般待遇。 但太子相中了她?这到底又是何意? 杨妈妈没有详说,直到傍晚铃铛来送饭,伽月方知个中真意。 “当时你抓着太子殿下的衣角昏了过去,我们都以为你必死无疑,但太子殿下看了你一会儿,忽然说了句话。” “说了什么?” 铃铛也只是后院的一名小婢女,那日趁混乱,躲在前院连廊的拐角处,方目睹了那一幕,看见太子的软鞭在伽月眉间那颗痣上点了点,她努力学着太子的语气:“这人,孤要了。” “后来听他们说,太子那意思,应该是你这颗痣,要么与太子的那位相似,要么入了太子的眼,所以太子才会救下你。” 伽月右眉眉峰上有粒小小的痣,杨妈妈曾说若再往左长几寸,便是颗天然的朱砂痣,独一无二,可惜偏了点。 伽月摸摸眉间,原来是这颗痣保了自己一命。 “伽月姐姐,你真的要进太子府了吗?”铃铛问道。 伽月点点头,“大抵是这样。” “他们都说太子府有进无出,那太子杀人如麻,还喝人血,吃人肉,伽月姐姐,你会不会被吃掉?” 铃铛才十岁,去年入的百花楼,来后便一直跟在伽月身后,如今伽月出事,她最为担忧。 伽月捏捏铃铛瘦瘦的脸颊:“哪里听来的,吃人肉,喝人血,难道是妖怪么?” “怎么不会?!”铃铛急道,“那太子本来就是妖怪呀……呜。” 铃铛被伽月捂住了嘴,伽月轻声斥道:“不要乱讲话呀小铃铛,想被砍头么?” 她如今是被太子看中的人,保不准有太子的人过来查看,万一被听见,当真小命不保。 铃铛惊惶的点头,伽月松开她,铃铛不敢再大声,却又忍不住,小声道:“可太子真的很可怕。那些被送进太子府的人,据说都被折磨死了,死的特别凄惨……” 当今太子思无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母乃外族女子,生思无涯时难产,几个月后香消玉殒。思无涯天生金瞳,乃大不祥,被视为妖物。然而却深受皇帝宠爱,不仅准允他随母姓,更曾言“要太子之命便是要朕之命”,因而无人敢真正将太子如何。 是以太子思无涯乃大雍最霸道最猖狂最可怕的存在,他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杀人如麻,走到哪里哪里便人心惶惶。孩童啼哭,只要说声太子来了,便立刻止哭停闹,比鬼魅狼豹之说都更具威慑力。 这样的太子,据传也曾有意中人,不知何故求而不得,因而念念不忘,至今未娶。这几年里,他找来诸多与之相像之人,收进府中,以解相思之苦。 然而那些被当做替身的女子,却死的死,废的废,消失的消失,无一落的好下场。 太子府有进无出,如同阴曹地府,令人提之便色变。 这也是杨妈妈方才为何说那番话的原因,伽月虽暂时活了下来,但大概也不过多活几日而已。杨妈妈不敢得罪太子,如今将伽月客客气气好生照料着,那“站稳脚跟”以及“可随时回来”的话不过都是些有备无患的过场话而已。 “伽月姐姐,你能不能不去啊。”铃铛天真的说。 伽月笑了笑:“这是我能选的么?” 百花楼显然不能再待,而太子府亦如龙潭虎穴,伽月也有点怕,却没有其他选择。 既然没得选,便只能一往无前了。 太子府即便是龙潭虎穴,阴曹地府,既无法避免,也只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事实上,如果没有太子相救,她此时早已死了吧。 如今她还活着。 人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即便那希望十分弱小渺茫。 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伽月在百花楼养了几日伤,几日后,一顶小轿将她抬进太子府。 4、入府 被抬进太子府的前一夜,伽月房中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时已是深夜,百花楼依旧灯火通明,喧哗热闹,丝竹与调笑之声不绝于耳。 伽月躺在床上,因着太子的缘故,这次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与医治,身上的伤已好了五六成,有些伤急不得,得慢慢的养。 也因着太子的缘故,众人皆有些避讳,前院后院的人都不曾来打扰,每日唯有铃铛按时来送饭送药,伽月终日在房中躺着,倒过了几日清闲日子。 这日晚间,伽月喝过药,迷迷糊糊即将睡去,楼下乐声模糊传来,忽然房门轻轻被推开,有人悄悄闪身进来。 “小铃铛?” 伽月醒来,很快察觉并非小铃铛,睁开眼,看见一中年男子站在房中。 伽月一惊,翻身坐起,棉被紧紧拢在身前,警惕的看着来人。 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穿着身寻常灰色衣衫,不华贵,不似读书人,却也算体面,像某些有钱人家里得用的仆役。 “不要叫。”中年男人说,“有事找你,说完就走。” “你是谁?”伽月道。 “不用管我是谁,”男人冷冷的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丢到伽月的被子上,“你只要按我说的做。” 男人脸上戴着半块铁面具,遮住了半边脸,伽月看见他右手手掌只有孤零零的拇指与食指,另外三根手指像被利刃切断。 “进了太子府,找个机会,将这药下给太子。”男人说。 伽月一凛,既为这药,也为这陌生男人轻飘飘的口吻,仿佛那是件很寻常,也很容易办成的事。 “放心,这药死不了人,只会让人受受苦。”男人接着道,“太子府里会有人协助你,把药拿好了,尽早实施。” 伽月相当莫名其妙,这人忽然而至,说些莫名的话,且语气不容商量。 伽月捏起那小纸包,指尖感觉到里面薄薄的药粉,她看看男人,想了想,摇头:“我不做。” 男人似没想到伽月竟会直接拒绝,冷哼一声:“你没得选择。” “可你这是让我去找死呀,”伽月说,“给太子下药,成与不成,我都是死路一条。” 太子府是什么地方,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伽月就算再笨,也知道此事的危险性。 “而且,我胆子小,做不来的,反而坏了爷的事,你,你找别人吧。”伽月想要将纸包还回去。 “若有别人,还用得着你。”男人在伽月面前仿佛没有任何顾忌,一概直言不讳,“太子已经很久没有亲点人进府了,如今唯有你有机会近身。” 伽月眨眨眼,“那就更可怕了,岂不是到时一查便知是我?” “里头会有人协助你,会保你无事。”男人说,“进太子府后,听那人吩咐,会教你如何行事。” 伽月抿了抿唇,却道:“都说进了太子府便是一脚踏进阎王殿,你要如何保我没事呢?” “你啰嗦什么!”男人怒道,“信不信现在就让你死。” 伽月看着男人,说:“你不会的。”顿了顿,又道:“你也不敢的。” 伽月大部分时候很胆小,偶尔会积蓄起力量,变得胆大。因为这种机会不多,所以一般都要用在刀刃上。 譬如之前向太子求救时。 譬如眼前这种时候。 大抵也因为左右可能都会死,反而有些无畏。也更因为伽月明白,这人用得着自己,且此时绝不敢动太子亲点进府的人。 男人万万没想到伽月竟敢拒绝与疑问,不过一卑微的小婢女,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她面庞上淤青还未消散干净,眼睛里带着点怯意,不是不怕的,却话语清晰,逻辑清楚。 “太子府就是阎罗殿,你以为凭你自己,能够苟活?”男人深吸一口气,道:“若你听命行事,还可博一线生机,否则,哼。你根本没得选择。” 这么一说,伽月似乎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放心,不让你白忙活。”男人最后说,“倘若事成,我会替你赎出身契,还你自由身。” 身契么? 伽月微微垂眸,看着手中的小纸包。 * 太子府的人于晚间来到百花楼。 是时百花楼正值热闹之时,宾客满座,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笑声满堂。 太子行事向来不羁,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太子府的侍卫腰间跨刀,如入无人之地一般的闯进来,楼中刹那一静。 等了一息,只见侍卫,不见太子,氛围方稍稍松弛。 太子府侍卫径直上楼,敲敲门,伽月从房中走出来。 “姑娘请。” 伽月穿着身新衣裳,手里拿着个小包袱,缓步下楼。 杨妈妈手中摇着把扇子,依在雕花楼栏上。 “杨妈妈,我走了。” “嗯,去吧。好好伺候太子。” 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伽月身上,太子本人不在,便响起窃窃私语。 “上个月据说太子府抬出去三个,死状凄惨,其中一个血都流干了。” “这个不知道能活多久?” “谁知道呢,看这小身板,估摸撑不过一个月。” “还一个月,我看十天都难。” 太子府的人出来办事并未刻意耀武扬威,反而都寡言少语,速战速决,越是这样,却越令人畏惧,只抬眸朝私语之处扫了眼,便让人静若寒蝉,不敢再言。 伽月随他们走出百花楼,楼外门口停着一驾青色小轿。 “请。”一太子府侍卫说。 “月姐姐。” 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声。 伽月转身,铃铛从百花楼侧门偷偷跑了出来,眼里含着泪水,躲在门柱后望着她。 伽月自身难保,前途未卜,却终究不忍,走过去,朝铃铛手心里塞了几个铜板:“以后照顾好自己啊。乖一点,听杨妈妈的话。” 铃铛点头,带着哭腔道:“月姐姐,你一定要活下来,别死了。” 伽月眉眼弯弯,说:“我会努力的。” 伽月的双眼眼型偏圆,如同猫儿般,眼瞳黑白分明,不笑时光华流动,笑时则如一钩弯月,既明朗又予人一种无端的安定感。 铃铛便也跟着笑起来,但怕被人发现,不敢多留,捏着铜板匆匆跑走了。 伽月待她身影不见,弯腰钻进小娇中,起轿前,她掀开窗口布帘,最后看了眼百花楼。 百花楼已恢复热闹喧哗,灯火通明,一如往昔的繁华璀璨。 十年间,此处是伽月唯一的安身之所,此刻要离开,想到前路凶险未卜,内心多少有些忐忑,却并无一丝留恋之情。 伽月忽然有种感觉。 或许她不会再回百花楼了。 一阵风吹来,风中带着桂花的香气,亦带着股自由的气息,伽月闭上眼深深呼吸,放下布帘。 太子府位于离皇城最近的兴礼坊,曾经这里乃京中达官贵人,权宦重臣的府邸聚集地,自从太子出宫自立,在此处开府之后,其他人便陆续纷纷搬离。 于是太子府一扩再扩,如今几乎足足占了整整一条街。 伽月从前很少能够出来,即便出来,也不曾有机会踏足此处。下了轿后,虽是夜里看不清楚,却依稀可见太子府门头宽阔巍峨,相当宏伟气派。 然而伽月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太安静了。 大永不实行宵禁,夜晚街头常灯火彻夜不灭,此际尚不到深夜,正是肆意热闹之时,伽月从百花楼出来,一路走来,虽坐在轿中,但所经之处莫不听见外头充斥尘嚣人声,然则到了太子府,此处竟悄然无声。 如同另外一个世界。 太子府门前的空地无比开阔,地处主街,四通八达,按理应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然而却仿佛所有人都绕道而行,特地避开了,竟无一人经过。 府前两座吉兽镇守,门廊下象征性的挂着几盏灯笼,两个守门侍卫倒是身姿笔直,手持长剑,肃穆站立,见伽月出现,投过来一瞥,继而见怪不怪的移开目光。 伽月从侧旁角门进入太子府。 府中更为安静,且居然没有点灯,整个府邸中漆黑一片,仅靠天上的月亮照明,四下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先前抬轿与护送的侍从早已不见踪影,唯有两名侍卫一前一后领着伽月进府。 伽月眼有轻微的夜盲症,夜里看东西不甚清楚。从前百花楼里灯火昼夜不息,倒并无影响。如今骤然到了这一片漆黑的太子府,眼前一片模糊,简直如同盲人。 伽月不敢四下张望,抱着小包袱,努力跟紧侍卫,吃力的前行。 除了没有灯,一路走来,居然也不见任何人影,更无任何声响。 堂堂储君,除了皇家禁军外,一般更有自己的私人卫队,这些人或许在暗中守卫,但其他宫人仆从呢?居然也不见踪影。 唯一的一点声音唯有伽月几人的脚步声,以及侍卫身上刀剑偶尔与配饰的摩擦声。 太静了。 倘若不是事先知道此乃太子府,蒙上眼睛,但说是荒山野岭,也无人会生疑。 如此安静,简直怪异。结合之前关于太子府的种种传闻,伽月越走越心中不安起来。 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底发怵。 不会一来,便被杀掉吧……月黑风高,向来是杀人的好时候。 “请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伽月忍不住,开口问道。 “嘘!”却马上被制止,侍卫低声道,“不要说话。太子喜静,夜晚切不可喧哗。” 连说话也不可以么?伽月抿唇,只好不再言语。 就这么在黑暗与寂静中走了一段,终于停下来。 “前面便是内院,闲人不能进,”侍卫指指前方,低声道,“姑娘自己过去吧,院中自有人接侍姑娘。” 说罢,两位侍从便转身,大步离开。 “喂……” 伽月还未来得及说话,侍卫人已远去,身影很快消失于夜色中。 伽月就这么被丢下,在原地茫茫站了会儿,手搭在眉间,眯起双眼,朝方才侍卫所指方向眺望。 隐隐的,前方可见一点黄色光亮。应是院门口挂的灯笼。 伽月记得侍卫的叮嘱,不敢开口叫人,稳了稳心神,便摸索着朝那光亮处走去。 那处距离并不算远。 眼前一片模糊,所幸脚下路面平坦,不至于太过难走,伽月小心翼翼的朝前行走。 有风吹来,吹动草木树枝,发出轻微簌簌声响,伽月知道这园中恐怕此刻唯有她一人,听见这声响,模糊的视线里,愈发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旷野孤山中。 不,旷野孤山倒也罢了,此情此景,也像那山野间冷清孤寂的坟地…… 伽月嗓子无声的咽了咽,攥紧手中小包袱。 四周的花草树木,假山奇石,亭台楼阁,在黑暗的夜里通通失去颜色,唯有黑色的轮廓,静默伫立。 伽月在暗夜里踽踽独行,眼中只有前方那一点灯光,不曾注意,在她侧方不远处,有处楼阁。 楼阁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椅,一人。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一身黑色长袍,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宽大的衣袖半盖住手腕,露出苍白修长的五指,指尖朝下,软软的随意搭在扶手上。 他闭目靠着椅背,似是睡着了。 细微的动静瞬间惊醒了他,他豁然睁眼,一双金瞳陡现厉光,戾气横生,利箭般朝园中看去。 那是一道陌生的身影。 金瞳如炬,月色如水,清楚的倒映出伽月小心摸索而磕磕绊绊的身影,仿佛一只笨拙的鹿不小心闯进狼的领域,危险而不自知。 思无涯指间多了支小小的匕首。 薄而锋,在修长苍白的手指间犀利的转动,似随时将破风而出,取人性命。 “呀——” 伽月忽然惊呼一声,她的脚旁忽然蹿出个东西,猝不及防,吓了她一大跳。 叫完又赶紧捂住嘴,四下看看,不见人影,方稍稍放下心来。 那东西却没走,仍蹲在她脚边不远处。 伽月眯着眼努力的看,只能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 什么东西? “喵——” 原来是只小猫。 伽月悬着的心放下来,又有点意外。 太子府有猫?是夜猫还是家猫?猫主人是谁?伽月无暇多猜,见不是其他吓人的东西,便挥挥手,试图赶走猫儿,好继续前行。 那猫儿却并不离开,仍旧跟在伽月身周,不时喵一声。 侍卫的叮嘱犹在耳边,伽月怕猫叫声引来麻烦,只得循声抓住猫儿,抱在怀里。 触手所及,小小的一团,可以轻易的摸到骨头。 这么瘦? 看来多半是只小野猫了。 猫儿到了伽月手中,稍稍挣扎了下,倒没有过多反抗,温顺的由她抱着,偶尔叫那么一声。 伽月抱着猫儿,背着小包袱,继续朝向那灯光之处走去。 一旦归于寂静,那种坟地般的感觉再次浮现,冷风偏偏阵阵吹过,更加剧了恐怖的渲染,伽月胳膊上不由自主起了层鸡皮疙瘩。 “世上本无鬼,鬼只在人心。” 伽月忍不住小小声的念叨,籍此消减心中恐惧。 担心猫儿再叫,又对猫儿道:“你乖啊,不怕不怕。” 伽月声音微微发着颤,在这死寂般的黑夜里,仿若喃喃自语。 小刀仍在思无涯的指间转来转去,仿佛随时伺机而动。 伽月毫无所觉,一心走路,然而似乎近在咫尺的,实际只有百余步的院子,却花费了她不少时间。 期间不小心崴了两下,又差点歪到花丛中……终于磕磕绊绊的抵达目的地。 思无涯眯了眯眼,金瞳的冷厉阴戾仍在,又多了份讥诮。 “哪里来的蠢东西。”他嗤一声。 5、规矩 伽月终于抵达那院落前,门前的灯笼照亮她的眉眼,令光明重现,也令她松了口气。 伽月叩门,两个侍女迎她进去。 两侍女一如先前护送的两个侍卫一般谨慎,话不多,声音很轻,脚步也很轻,领着伽月往里走。 这是个一进的院落,廊下挂着几盏灯笼,不甚明亮,但搭着天上的月光,足够照明。 两旁的厢房里,有两处亮着烛火,显然有人居住,还未入睡。 伽月跟着侍女经过庭院时,有两扇房门轻轻打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都只开了小半扇,门后露出两个脑袋。伽月循声看去,其中一只脑袋的主人触及她的目光,马上缩了回去,另一个则对她露出个笑脸。 侍女看了她一眼,她便也关上门。 院中重归寂静。 “这是姑娘的房间,姑娘先住下。” 侍女推开东厢一间房屋,朝伽月说。 接着一人打来水,一人上茶,又问伽月是否需要吃东西,伽月先前在百花楼吃过晚饭,摇摇头,两人便屈膝行礼。 “明日管家会来,姑娘有任何需求,可告知官家。”侍女说,“今日姑娘便早点歇息。”顿了顿,又道,“不要乱跑。” 无需叮嘱,初来乍到,伽月亦不敢到处乱跑乱看,更何况这太子府漆黑一片,处处透着怪异。 侍女离开后,伽月呼出口气。 原以为来了便会见到太子,却根本不见踪影。听侍女话音,看来应是另有安排。不管如何,今日小命暂保。 伽月扫了一眼居所,房间方方正正,大小适宜,虽不算精致华贵,却一应摆设样样俱全,干净整洁。 伽月无心多看,就着侍女打来的水简单洗漱一番,这时看见那猫儿。 烛火之下看清了,果然是只小野猫,大抵出生不过一两个月,不知怎么会闯入太子府,瘦瘦小小,毛发脏兮兮的。 伽月给小猫也稍稍擦洗了下,自己喝了半杯水,再喂小猫半杯,之后用件衣裳垫了个窝,放在床畔。 一人一猫,就这么睡了。 翌日。 伽月在清脆的鸟鸣声中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幔与摆设,一时不由怔忡。 过得片刻方反应过来。 哦,这里是太子府。 伽月起床,门外早有人在,听见声响,便进来端盆打水,待伽月梳洗完毕,接着便摆上早饭。 另外两间房的房门亦打开,侍女们进出,显然同样的待遇伺候。 而院中有小厮在扫地洒水,虽都一言不发,静默做事,但总算见到人影,不似昨晚那般空无一人。 伽月吃过早饭,然后见到了昨夜侍女口中的那位管家。 “敝姓黄,有礼了。”黄总管说,“姑娘昨夜可住的惯?” 伽月行了一礼,“见过黄总管。劳黄总管问,住的惯的。” 黄总管点点头,道:“院中空房颇多,姑娘若住不惯,或有其他喜欢的,可随时调换。若有其他需求,也可随时告知,不必客气。” 黄总管约莫三十来岁,身型微胖,颌下留短须,面上带着三分笑,既不冷淡,亦不殷勤,一套流程下来十分娴熟流畅,仿佛已进行过数次。 他此番前来,一为该有的“待客之道”,先问候伽月,做该有的安顿,二则为告知伽月府中规矩。 “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太子府规矩不算多,只是太子喜静喜暗,不喜陌生人打扰,还请姑娘平日里注意言行,尤其晚间,不要喧哗,不要随意走动。” “倘若冲撞了太子殿下……” 黄总管看看伽月。 伽月忙点头,“我明白。” “其他倒没什么,姑娘随意便好。有什么事,可随时差人找我。” 伽月再点头,想起一事,遂问道:“我什么时候拜见太子殿下?” “不急。”黄总管说,“太子殿下想见姑娘时自然会见。” 言下之意,自然是以太子殿下的意愿为准,并不是谁想见太子就随时能见到。但伽月是新人,又是太子亲选进来的,按理该先拜见拜见。 “姑娘先等一等,不要急,这两日我会找个时机禀明太子殿下。” 伽月并不急,见太子便意味着面对结果,有没有命便很难说。多活一日是一日。 伽月谢过黄总管。 黄总管最后说:“愿姑娘在太子府度过一段愉快时光。” 一段时光。 这个“一段”用的颇有点微妙。 伽月看着黄总管离开的背影,微微皱了皱鼻。 随着黄总管的离开,其他仆役收拾好一应事务,也纷纷离开。 庭院再度安静下来。 “喂。” 伽月正要回房,忽然传来一女子声音。 循声望去,隔壁房间中走出来一女孩,接着对面的西厢房房门打开,也走出来一个女孩。 伽月认出,正是昨晚从门后看她的那两人。其中一个圆脸大眼,神情怯怯。另一个则一双杏眼,眼中含着笑意。 昨晚朝伽月露出笑脸的正是后者。 “我叫青湘。” “我叫小云。” 青湘眨眨眼,说:“我们跟你一样。” 伽月微微睁大眼睛,很快明白了青湘的意思。 “我叫伽月,你们好。”伽月看着二人,“你们也是……” “对,我们也是替身。”青湘点头,再次确定了这个答案。 外头传言太子搜罗了不少女子作为他意中人的替代,府中替身成群,看来果然不假。 伽月一进府便遇到了,只是,她很快发现了点问题。 所谓替身,即为他人的替代品,他人的影子,按理,或眉目,或轮廓,或身形,或神韵,总有一样与之相似。但……伽月左右看看,又摸摸自己的脸。 她们三人,却是迥然不同,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青湘杏眼聪慧,看伽月神情便猜出其心中所想,笑道:“不用怀疑,除了你,包括之前的其他人,大家都不像。” “那边院子的人稍稍像点,”青湘又道,比划了一个手势,“也就像那么一点点。以后有机会见到她们你就明白了。” 那边院子? 看来除了她们三个,还有其他人? 同为替身,青湘与小云态度十分友好,这让伽月心弦放松,如此甚好,最怕同样处境,却还要勾心斗角。 青湘在院子里石桌上摆了点心,三人围桌而坐。 “好久没来人了,我们都快无聊死了。”青湘说。 伽月有点担心:“我们这样说话没关系吗?” 青湘说没关系,“不要大声喧哗就行,再说太子白日一般不在府中,夜里多注意些便是了。” 初秋时节,阳光带着夏末的余热,倒是金光灿烂。 黄总管只简单的交代了些,伽月也不好多问,接下来却从这同院的两位女孩口中得知了太子府以及太子更多的信息。 “你们已经来了半年了?”伽月很是意外。 毕竟外头传言,太子御|女无数,又凶残之极,不时有女子被折磨致死致残,送出府外。这样的话,想必女子们来去,更迭的速度应是相当快的。 半年,委实不短。 “太子殿下点那边的人相对多一点,”青湘说,“算起来,已经两个多月未叫这边的人了。这边也好几个月不曾添新人了。” 伽月正是时隔半年后再被太子亲指的人。 “那些人,最后都去哪里了啊。”伽月犹豫片刻,仍忍不住问道。真的都死了么?又都经历了什么呢?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外头传言众说纷纭,千奇百怪,个中详情却无从得知。 青湘她们既在太子府中待了长达半年,说不定知道的比旁人更多。 大抵因为大家身份相同,且反正都留不长,青湘并没有什么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简单道出。 太子府的替身分为两种,一种为太子自己所选,一种则是其他人或为攀附或为其他原因送进太子府的。 太子通常“宠幸”那边的人多一些,被“宠幸”按理是件好事,但替身终归是替身,不是真正的意中人,太子对这些人并不怜香惜玉,太子本身喜怒无常,凶残暴戾,嗜杀嗜虐,因而那边虽然被送进来的多,被送出去的也多…… 至于青湘她们这边,不知是因为人本来就少,还是因为毕竟乃太子亲选的缘故,太子偶尔才点那么一回。 “具体究竟如何伺候太子的,”青湘道,“我和小云还未侍寝过,也不知个中详情。” 这又让伽月有点意外了。 “太子殿下喜新厌旧,基本点过一次,便不再留用,”青湘接着道,“而且被点的人,之后再未回来这小院,是以不知她们的经历过程与最终下落。”顿了顿,青湘接着道,“大概都被赶出府了吧。” 小云却道:“一定是被杀了,悄无声息的杀了。” 青湘看看小云,仿佛有点不满,说:“你又知道!” 小云神情怯弱,连站着都显得不安,却很坚持:“你,你是自欺欺人而已,她们就是被杀了。太子,太子那么喜欢杀人……” 青湘欲言又止,动了动唇,仿佛有点恼怒,最后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说,胆小鬼。” 伽月初来乍到,自然不如两人了解的多,也就无从判断究竟谁说的对,而她们显然也都只是猜测而已。 见两人言语不合,忙两边拉住,示意不要争吵,不要生气。 青湘吐出口气,接着道,“太子已经很久没叫人了,前段时日伤了腿脚,留在府中的时间多了,才又开始。” “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们。”青湘说,“如今有你这个新人在,想必会多注意这边吧。” 青湘的语气说不上是害怕还是解脱,伽月有点呐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怪你啊。”青湘笑道,“既进了太子府,就总有这一日。反正我们都一样,是生是死,最后都要面对的,只看在此之前能在府中苟活多久。” 青湘的最后一句话让伽月想起了那黄总管口中的“一段时光”。 也许每个人最后都会难以幸免,或死于非命或被丢弃,区别在于这“一段时光”的长短。 青湘与小云已在太子府中度过半年时光,这让伽月很意外。 在此之前,关于太子思无涯的种种传闻都犹如茶楼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一般,虽令人害怕,却终究相隔遥远,无法触及。 如今她却亲身走进这故事中,太子的凶残可怕,于是都变得真实起来,也愈发恐怖。 这世上没有几人真不怕死,即便有,如果能活,仍旧是想活的。 伽月也希望能继续活下去。 她期望太子殿下忘记她这个“新人”,让她多活一天是一天。 然而事与愿违,伽月很快就见到了太子。 一个可怕的太子。 6、拜见 第三日,黄总管再度出现,带伽月去拜见太子。 这两年来府中进进出出的女子不少,黄总管处理这种事情早已轻车熟路,进府见府中主人是规矩,早晚得见,只不过以前通常是聚集一拨好几名之后一起带过去拜见知会一声,此次却唯有伽月一人。 主要府中有段时间没添新人了,伽月又是时隔半年后太子亲选的,便多少有点不同。 黄总管那日回去想了想,决定还是早点带过去见过太子,早完事早交差。 恰好这两日太子不出门,黄总便觎得个机会,禀明了时间,带人过去。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到了这一日,晌午过后天气突变,阳光顷刻间消失,厚重的云层黑压压的压下来,整个天空瞬间阴暗下来,再过一阵,更是狂风大作,山雨欲来。 不用说,今日定将有场大暴雨。 这样的天气,便是寻常人也大多不喜,更何况本就极度厌恶下雨天的太子殿下。 黄总管心中打怵,然则已经禀明过,不敢擅自取消,只得硬着头皮按计划前去。 黄总管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人。 少女身量不高,玲珑娇小,面孔莹白如玉,美中不足的是右侧脸颊上有道疤痕,但仍是极美的,此刻手压住裙面,低眉垂眸,紧紧跟着前头人的步伐,是个乖巧懂事,知晓规矩的女孩。 只可惜,初次拜见太子便遇见这样的天气,大抵有些不幸。 伽月跟在黄总管身后,大风吹过,吹的裙摆在空中狂乱飞舞。 这两日伽月哪里都没有去,一直老老实实待在那小院中,直到此时,才得以一见太子府部分面貌。 虽不能四下张望打量,目及之处仍能看到些。 太子府占地一整条街,其恢宏宽阔可想而知,伽月走在府中,前后皆一眼看不到尽头。 皇宫内苑中为怕走水而禁止种树,宫外的各大府邸为了好看的园林景观,却并无此项忌讳。太子府里便有树木成林,伽月刚刚甚至还路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风吹来,树叶簌簌作响。 这令伽月又有了初进府中那晚时的感觉,尽管看得见眼前大片的草木与林林总总的屋栋,却仍像走在广袤的荒山野岭之地。 孤旷,冷寂,荒芜。 比起夜晚的“了无人迹”,白日里倒是能见到些侍卫与侍从仆役身影,但也是寥寥数人,其他人仿佛无事便躲了起来,能不出现便不出现。 风吹叶落,路边小径上几个小厮在收拾被吹断的树枝。 其中一人忽然抬起头,看了伽月一眼。 伽月:…… 没有看错的话,那人似乎对她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意有所指。 伽月莫名,没有看懂,这时前方的黄总管似要回过头来,伽月忙低头敛神,急步跟上去。 走了很长的一段,终于抵达太子日常居住之所。 作为太子府的主人,其住所自然是府中的中心点,最阔达华丽之地。的确如此,眼前的府院比伽月居住的,以及一路走来所看到的院落都要大上数倍。 然而其空旷冷寂的感觉竟也胜数倍。 真安静。 太安静了。 院中和廊下倒是守着些侍卫与仆役,然则却丝毫未曾减轻那死寂之感。这时天空乌云压顶,午后如同黄昏,晦暗无比,院中却没有点灯,直挺挺立着的人,反增添了压抑之感。 伽月与黄总管走到门口时,雨恰巧落下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又急又密,顷刻间便打湿了路面与衣裳。 黄总管带着伽月匆匆进院,他朝廊下的侍卫看了眼,侍卫摇摇头,黄总管暗叹口气,脚步停下,不敢再进一步,就在庭院中跪下。 伽月随之跪在他身后。 “殿下,前日接回来的姑娘前来拜见。” 黄总管提高声音禀道,但风大雨急,这话语便似被掩住了些,也不知里头是否听见。 既将人接进府,再不济,名字定是要记录在册的,黄总管不可能不知伽月的名字,禀报时却只以姑娘二字统称,想来太子根本不关心其人何姓何名,是以不必告知。 伽月跪下时瞥见正院房门半敞,里头亦没点灯,一片昏暗。 风呼呼的刮,吹的两扇门板呼呼作响,不时打在门槛上,发出嘭的声响,却无人敢关闭。 房中寂静,一种绷到极致的静。 “殿下……” 雨愈下愈大,风更吹的人眼都快张不开,黄总管硬着头皮唤了声。 其他的话全扼在了喉咙里。 因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房中猛然爆发的巨大声响。紧接着瓷器落地,桌椅打砸的声音陆续传来。 黄总管当即再不敢出声,其他人皆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默然紧张的伫立。 那声音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持续了许久,不用进去看,也能想象得到里头是如何狼藉。 此时伽月也终于意识到,她来的多么不是时候。 雨水浇在身上,伽月打了个冷颤。 哗啦—— 再一阵巨响,鞭子抽打在门上,竟生生将半扇门直接劈开,裂成两半,而后歪歪斜斜的倒下。 门倒,现出房中的情形。 果不其然,一片狼藉,房中之物几乎无一幸免,尽数被毁。 伽月被那巨响惊的心头一颤,情不自禁本能的抬头,就在这一瞬间,天际轰隆隆的雷声传来,紧接着一道闪电骤然亮起,划破昏暗的天空。 刹那天地大亮。 那是极短又极长的一息。 伽月跪在雨中,衣裳已湿透,头发湿淋淋的贴在颊边,眼睛被雨淋的几乎张不开,因为惊吓而猛然睁大。 房中,思无涯坐在轮椅中,身周碎瓷破椅,仿若废墟。在这废墟之中,思无涯面沉如水,胸膛微微起伏,冷厉望向院外。 闪电乍起的白光,瞬时照亮了他们的面孔。 在这又短又长的一息里,伽月与思无涯隔着崩裂的房门,隔着狂风骤雨,不期然的四目相对。 伽月又看见了那双金瞳,明明是明亮绮丽的颜色,却令她蓦然想起百花楼里挑起她下巴的那根银鞭所带来的感觉。 阴冷的小蛇。 那“小蛇”正握在思无涯手中,猛击的余韵未消,鞭身微微颤抖,伽月接着看到了更让她冲击的一幕。 思无涯的手背上,一道伤口,正流出一道血线,闪电照耀下,鲜艳无比,无所遁形。 伽月刹那眼前眩晕,立刻闭上了眼睛。 耳边听见黄总管颤巍巍的声音:“殿下请息怒……” 伽月跟着匍匐在地,露出一截因雨水冲洗过的别样雪白的脖颈,双目紧闭,不敢再抬头。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一动不动。 闪电转瞬即逝,他的面容重新隐于昏暗之中。 院中所有人都已跪下,屛声静息。 唯有风雨与天边的雷声碾过心头。 “滚!” 怒火未平的声音却叫所有人大松一口气,顿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疾步离开。转瞬间便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伽月跟着黄总管起身离开,脚下踉跄了下,黄总管扶了她一把,伽月使劲闭了闭眼,稳了心神,顶着风雨疾步离去。 思无涯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外头密集的雨水,灰暗的天空,以及消失的身影。 “这么怕血?” 思无涯抬起手,手背被飞溅的瓷片划到,伤口鲜血淋漓。 “有意思。血多甜美啊。” 手背凑到唇边,思无涯微微低头,薄唇含住伤口,缓慢而有力的吮|吸。 怒意并未完全平息,金瞳冰冷,他苍白的面孔上却露出抹奇异的笑容。 伽月他们来时没有打伞,回去也没有打伞的必要了。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东院,当东院院门关闭,廊下的灯笼照在脸上时,众人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的庆幸。 “热水稍后便送来,姑娘早日歇息。” 黄总管全身也湿的犹如落汤鸡,仍做足规矩,将伽月一路送回来。 “辛苦黄总管了。”伽月道谢,顿了顿,道,“这便算拜见过了罢。” 黄总管道:“今日既平安无事,姑娘便先安心住着,等太子宣便是。” 黄总管的脸上既没有同情,也没有不耐,只是客观而按部就班的尽他职责做事。府中姑娘们来来去去,留待的时间有长有短,终究都会离开,实在不必花费额外心思对待。 只是眼前的伽月让他有些意外。毕竟在这样的天气,在太子的暴怒里,还能全身而退的人着实稀奇。 原以为是个不幸的姑娘,却看来是有些好运在身上的。 秋季雨多,这雨似要下些时日,而太子又有伤在身,再加上太子本就对东院的人向来兴趣寥寥,按黄总管以往的经验,应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想起这人了。 黄总管的经验与预想对了一半。 秋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下了近半个月。 雨停后,太子宣见的第一个人便是伽月。 7、月钱 在这半月里,伽月与青湘小云熟稔起来。 那日她二人见伽月从太子处平安归来,便松了口气,知道接下来她们几人会共处一段时间。 这院落中统共就她们三人,女孩子间的友情很容易建立,尤其在同样的处境中。 “还以为你肯定回不来了。”第二日,她们来到伽月的房中,青湘道。 “是啊,我也以为要有去无回了。” 伽月回想起来,也很后怕。本来面见太子便存在着一定的风险,结果当日又是风又是雨的,伽月从黄总管的神态中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定然又替她的拜见增添了加倍的风险。 事后证明果然如此。 “太子不喜欢下雨天吗?”伽月猜测道。 青湘点点头:“据说很讨厌雨天。昨日狂风暴雨,你居然还能够活着回来,当真不可思议。” 雨仍淅淅沥沥的下着,屋檐下形成一道白色的水帘,珠子般。 屋里烧着小炭炉,炉上置小壶,咕嘟咕嘟煮着红糖姜茶,白气氤氲。 伽月昨日淋成落汤鸡,又受了惊吓,当时脸色苍白,狼狈不堪,然则泡过澡,睡过一晚后,却很快恢复过来。 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热烫的姜茶,面孔上露出满足之色,令人看了莫名的放松,感觉舒服。 青湘忍不住一直看伽月。 伽月抬起眼帘:“怎么啦?” 青湘缩缩肩膀:“不好意思,只是觉得你好看。” 伽月抿唇笑笑,微微侧脸,指指右边脸颊。 “那又如何,”青湘却道,“还是好看。” 青湘说的是实话,那一道疤痕的确如美玉之瑕,有些煞风景,但看久了也就不在意了,总体而言,伽月仍是美的。 伽月身量娇小,面孔也娇小,五官精致,目似点漆,眼型却是猫儿般的圆型,安静而不乏灵气,又无咄咄逼人的攻击性,美的动人而低调。 “你进太子府,家人一定很担心吧。”青湘撑着下巴,闲聊,“你家住哪一坊啊。” “我没有家。”伽月想了想,坦诚的说,“我住百花楼。” 百花楼京城无人不知,青湘与小云对视一眼,没有想到伽月竟来自那里。 “我是楼中后院婢女。”伽月这话只是客观陈述,告知二人自己的身份。 楼中无论“姑娘”还是婢女,某种程度上来说,都一样不容易。而对伽月来说,百花楼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 如今,这栖身之所怕是也失去了。 “你的脸……” 如果没有那道疤,这样一张脸,在百花楼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婢女。 “我自己划的。”伽月坦诚道,语气自然,不见任何悔恨,亦无任何痛苦自怜。 果不其然。青湘与小云应征了心中猜想,一时不知该是惋惜还是钦佩。 世上没有哪个女孩不爱美。自己亲手毁去这般漂亮的面孔,可见其意志,当真不一般。 青湘与小云再看伽月的目光已是不同。 “那你为何会进太子府?” 伽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如实告知了当日过程。 “这么说来,太子还算是你救命恩人。”青湘道。 “是呀。”伽月点头。 青湘道:“我两也差不多。” 接着,伽月得知了青湘与小云进府的原因。 青湘家在城中,家中重男轻女,为给弟弟定亲,家人将青湘卖给五十多的老头做小妾,她抵死不从,逃脱途中撞见太子。 小云则上街时被恶霸调戏,恰逢太子经过,恶霸不小心冲撞到太子坐辇,当下被太子府侍卫打了个半死。 青湘与小云则之后分别被带入了太子府中。 三人相互通了底细,说完互相看看,同时发现这么一说,太子反而似乎都对她们有恩呢。 但太子本身就是一把刀,还是最锋利最可怕的那把,虽暂时摆脱了外头的险境,却不知这把刀何时会落下,将怎样落下。 所谓刚离狼窝又入虎穴,大抵如是。 “既然这次无事,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就平安无事,”青湘说,“只要咱们安分待着,别像西院她们那样。” 西院。 伽月听过好几回西院,这半月间,也终于见到她们。 太子府虽不让喧哗,却未完全禁止众人自由,白日里出去逛逛走走都是允许的。 连日下雨,众人都在房中憋着,终于雨歇时,便都赶紧出来散散步。于是伽月几人便与西院的人在花园中不期然相遇。 见到西院的人,伽月便明白了青湘当初关于所谓替身样貌那“西院的人更为相似些……到时你见着便明白了”是为何意。 相较于她们三人毫不相像而言,西院的女孩们则有明显的相似之处,或者说,有共同之处—— 都是尖尖的下巴,大眼睛,樱桃小口。 显然她们不同于伽月几人像被随手扯来凑数一般,明显是对那位正主样貌,或者说对太子的喜好有所了解的。 至于东院的人为何会存在,青湘也曾与伽月讨论过。 除了相貌外,人对自己的意中人,大抵都会有种特别的感觉。她们或许在某个时刻让那种感觉重现,让太子有所触动,于是将她们带回。 但感觉这东西又常是捉摸不定的,待特定的时刻一过,那感觉消失,也就令人失去了兴趣。 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何太子并不太热衷东院的原因了。 两院的人在花园相遇,彼此都看见对方,却都没有打招呼。 伽月来的晚,却也能察觉到两拨人之间的微妙感。 同时也发现,虽身份同为“替身”,她们却是有所不同的。 既进了府,太子府的人便照管着她们的衣食住行,其他几项不知是否一样,这穿衣打扮上却是随她们各自心意。 伽月几人穿着普通的衣衫,西院的人则绫罗绸缎,钗环玉簪,妆容十分精致。 伽月们看她们,她们也在看伽月几人,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其中有人露出轻蔑神色。 “还瞧不起我们,切,”青湘道,“还不是一样下场,不,还不如我们呢。”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伽月扯扯青湘衣袖,西院的人转了方向,伽月她们也转走另一条小径,相互错开。 “伽月,你可别理她们,她们可跟我们不一样。”青湘又朝伽月说。 这话青湘也说过,只浅浅提起,伽月见她似要详说,便侧耳倾听,心中也有点好奇。 “她们是被外头特地送进来的,有的为攀附结交,有的为讨好巴结,各有目的,”青湘说到这里压低声音,一手遮在唇边,“我听说,有些是来害太子的。” “害?”伽月心中忽地一跳。 这个字眼用在这里,莫名有些微妙。 “……是来杀太子的吗?”伽月问道。 “谁敢杀太子?!”青湘摇摇头,继续道,“不要命了吗?” 世人谁不知,当今天子盛宠太子,不仅允太子随母姓,更曾面对要以异族妖物名义诛杀太子的人放言:“太子与朕同齐,欲取他命便是欲取朕命。” 此言一出,杀太子便等于杀天子,谁敢为之? 是以太子这些年来肆意妄为,乃大永最猖狂嚣张最令人忌惮的存在。 “不能杀,那,要怎么‘害’?”伽月心中已隐有猜想,追问道。 “虽不能取人性命,但要害人的手段可就多了。”青湘低声道,“太子那腿,据说是摔伤所致——你能猜到怎么摔的吗?又为何至今未愈?嘿,这其中的道道只怕多着呢。” 伽月想起了那日潜入百花楼房中的中年男人,他也曾说‘放心,这药死不了人,只会让人受受苦’。 但皇帝既护太子性命,又怎会允许太子被伤呢? 就不怕万一伤及性命吗? 伽月眼中不由露出些许疑惑之色。 “可不是我信口胡诌,”青湘见状,声音更低了些,“这些可并非空穴来风。” 小云未出来,园中此际只有伽月与青湘二人。 青湘聪慧而外向,不似小云般日日躲在房中不出门。太子府的侍从仆役们虽寡言少语,但若有心,又岂能什么都探听不到? 青湘在太子府待了数月,多少比外人知道的要多一点。 但是! 伽月忽然想到,假如这种事,连青湘都能打听到,显然在太子府不是什么秘密,那么,身为府中主人,太子又岂能不知? 如果他根本就心知肚明,又为何容忍她们依然存在,依然被接连不断的送进来? 这难道就是西院的人下场更为悲惨的原因? 太子明知她们意图,却仍任其为之,是根本不惧,还是因他本就嗜|杀嗜|虐,有人送上门来,正好玩玩? 而那些送人进来的人呢? 能送人进太子府的人,想必也非寻常人家。 他们知道太子已知道他们的意图吗?不知道的可能性一定很小。如果知道,仍堂而皇之的送人进来,又是何用意? 不怕皇帝追责吗?不怕太子追杀吗? 这仿佛是一个局,众人彼此知根知底,互相角逐,但看谁最终胜出。 伽月脑袋不够用了,完全想不明白,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这些皇家之事,只怕复杂着呢,只有我们想不到的。”青湘又道,“就西院那些女孩,也并非都如我们一般为势所迫,逼不得已,人家想法也多着呢。” “……是吗?”伽月有点心不在焉。 那小药包贴身藏着,如一团火贴着伽月的肌肤。 那中年人为何会找上她呢? 如果是想要趁她接近太子时加害太子,为何不选择青湘他们呢——听青湘之言,显然不曾受到这种要挟。 是了,或许因为她是时隔几月后太子亲选的人,被太子宣召的机会更大。也因青湘等人被太子看中后就直接进入了府中而无法联络,而伽月受伤,在百花楼调养了些许时日,方被那中年人觊得机会…… 是这样吧…… 那小药包伽月不敢扔,也不敢用,但如果太子对这些事都心知肚明的话,那她能瞒过太子吗?会不会太子早了如指掌啊…… 伽月想起那中年人缺失的手指,又一阵发麻。 “可不是。所谓无利不起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除了这些,就太子那张脸,也够令人有非分之想吧。” 青湘笑起来:“说起来,太子真挺好看的。” 她从前并未真正见过太子,顶多在街上碰到太子出行,远远瞧见一眼。那日街头撞到,才算真正见到太子容颜。惊鸿一瞥,委实难忘。 “伽月,你之前见过太子,后又单独见过一次,看的比我们都清楚,如何,好看吧?”青湘问伽月。 伽月收回心神。 太子声名在外,如雷贯耳,但伽月其实以前也未真正见过太子,偶尔在百花楼长廊暗影处悄悄暼见过他的身影,锦衣华服,豪仆成群,声势浩大,是整个京城最华丽炫目,最肆无忌惮,也最让人惧怕的存在。 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储君天颜,即便敢,一则慑于他的威名,不敢多看,二则焦点更多集中于他那双世间独一无二的金瞳。 但伽月曾听过百花楼的头牌私下感叹过“自愧不如”,也曾见过其他姑娘说起太子时悄悄红了脸。 伽月第一次真正见到太子,便是那日被打时慌不择路闯到他面前,彼时性命垂危,哪能顾上细看,脑海中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灿烂明亮的金瞳,再便是冰冷的软鞭,唇畔的笑容,还有他耳边垂绦上辍着的东珠。 之后的拜见便是第二次见到,闪电照耀的那一瞬,他的面孔的确清晰明白。 然而当时他的眼神太渗人,令人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东西。 如今回想起来,那面容虽然苍白,但无疑是好看的,只是再细想,那冷厉至极的眼神仍占了上风。 “好看的。”伽月回答青湘的问题,很诚实,“但太可怕了。” “再可怕,也仍有人愿意飞蛾扑火。”青湘认真道,“伽月,我们不怕西院,也不要学她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待着,保不准就没事。” 伽月悄悄压了压腰间,麻木的哦了声。 “你也不信?”青湘四下看看,确定无人,凑近伽月,声音低低道,“上回我说东院的人只是被赶出去,其实是有凭据的。” 伽月微微睁大眼睛,自然好奇,也压低声音:“什么凭据?” “我们不能随意出府,但有一回我发热的厉害,久不见好,管家担心过了病气给其他人,进而惹怒太子,于是便将我移出府外,在外头一小院养着。” 后来病好,回太子府的途中,青湘在街头竟看见一个熟悉面孔。 “我来没几天她就离开了,但我确定不会认错,她就是曾在东院待过的人。” 青湘肯定道。那女孩也看见了青湘,却装作没看见,头一低匆匆离开。青湘也没敢追上去。 她们进府时无人知她们身份与面容,出府后自然也不敢声张,毕竟跟太子府扯上关系并非什么好事,再则也不敢外泄太子府中事。 青湘也正是从她匆匆避开的举动中间接确定自己并未看错。 她还活着,完好无损的活着。 伽月心中砰砰跳,如果这是真的,无疑是个好消息。 或许那人只是个幸运儿,但也无疑是一种希望,是一种可能。 “这事小云知道吗?”伽月问道。 “我告诉她了呀,可她压根不相信。”青湘道,“我反正相信,只要咱们安分守己,最后说不定真没事。” “所以伽月,可千万别学西院那些人,万不可招惹太子。” 伽月手肘挨着腰间,不敢说话。 “哦,还有啊,”青湘又想起一事,再道,“也别动什么其他心思,会死的更惨。” 这一点伽月倒是可以保证的,忙举起手:“肯定不会的。慧者不入爱河。” 青湘噗嗤笑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愈发喜欢这个新来的女孩。伽月比她小一岁,或许因在百花楼长大,身上有种同龄人少有的安然,仿佛已经历过或看过许多世间事。 却又并非心如死水死气沉沉,她的双眸相当澄澈明亮,有股少女的朝气蕴含其内,不张扬,自有天地。 看得出来,来到太子府,她也是害怕与惶恐的,却不同于小云整日那般战战兢兢,愁云惨雾。惊惶过后,该吃吃该喝喝,安分沉静里有种别样的淡定从容。 对此伽月的回答是:“怕的呀,担心的呀,但日子总要过的。无论过去与未来如何,今日才是最重要的。活着一日,便把今日这一日过好吧。” 青湘虽比小云镇定些,但实际也心中彷徨,有伽月在,也多了几分松弛感,太子府的日子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偶尔伽月还蹦出句例如“慧者不入爱河”这类的话,令人忍俊不禁。 “你真可爱。” 青湘忍不住轻捏伽月脸颊。 伽月眉眼弯弯,笑起来时像只吃饱喝足的小猫。 这半月里,伽月的确吃饱喝足,气色竟比在百花楼里好了许多。 身上的伤已基本痊愈,每日里除了吃便是睡,虽不能出府,行动有所限制,却也什么都不必做。 伽月等人在府中的身份有点尴尬,既非下人,又非主子,但终究有些不同,黄总管未安排专门的仆从伺候她们,但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莫不打点的十分妥帖,不见任何怠慢。 上回伽月淋了雨,便连着喝了两日的姜汤,期间还请府医诊过一回。 这些姑娘从何处来,将归往何处,黄总管等人并不关心,只是在太子府当差,太子待人如何是一回事,人在他们手中时是必不能出任何差池的。 “老实说,这日子比我在自己家中好多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青湘感叹道,“就是哪里都不能去,好闷好无聊。” 伽月倒不觉得闷和无聊,从前在百花楼的活动范围也很小,除了出来干活时,大多数时候只能待在后院和简陋拥挤的寝楼里。 青湘:“百花楼很热闹吧。” 伽月点点头。 “你想百花楼吗?” 伽月没有多思索,便摇摇头。 “我也不想家,”青湘说,“我家人只喜欢弟弟,我不过是替他们干活换钱的牛马而已。” 伽月挨着青湘,摸了摸她的肩膀。 “你呢,在百花楼过的好吗?” 伽月想了想,没有说话,只伸出手。 她的手型其实相当好看,薄而匀,十指纤长,皮肤白皙,只是手心手背都布伤痕,有些为长年累月的劳作所致,有些则为人为的外伤。 衣袖半露的手臂上,也隐约可见伤痕。 “都是苦命人。”青湘叹口气。 除了日常饮食上,像东院青湘她们这种留待时间比较长的,府中还会替她们每季定制几套新衣替换。 毕竟身为替身,也算是太子府的人,不能太过寒酸邋遢。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让伽月惊讶的东西。 “这是给我们的月钱?” 伽月看着手中的银两,睁大了眼睛。 “对。直到……出府,每月都有。让我们自由花用的。” 青湘与小云已领过几个月李妄,虽然她们不能真正出府自由花用,但让人买点爱吃的小零嘴或喜爱的胭脂,则完全可以。 伽月小心拿起银子,放到口中,咬了一口,顿时银身上留下个小小的压印。伽月便笑了。 笑的尤为灿烂,双眼完成一条逢,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回不是吃饱喝足,而是兜中有小鱼干的猫了。 青湘顿时乐了。 这比同龄人淡然沉静的女孩儿,原来是个小财迷。 “这么高兴啊。”青湘笑道。 伽月重重点头,可谓眉开眼笑:“百花楼一个月才三百文呢。” “可不是,”青湘有同感,“我也得累死累活几个月才能挣一两。” 她们不过是被弄进来做替身的,命都在人家手里,太子府如何待她们,无人敢异议,这月钱更无必要发。 但或许这是太子府的“待客之道”,又或许太子府阔绰,无所谓这么点小钱,当做丢给她们玩玩,总之,伽月等人领到了钱。 货真价实的银子。在外头要攒几个月的银子。 “哎,要是太子不那么可怕,留在太子府其实也很不错。” 青湘说。 虽然是做别人的替代品,但因为本身并没有感情,也未存非分之想和其他心思,所以并不会觉得难过。 至于其他,与活下来相比,也暂且没那么重要。 “你疯了吗?”小云家中亦不富裕,有钱拿也很开心,但惧怕更深入骨髓,万不敢苟同青湘的想法,“我,我才不要留在太子府。” 太子就算不可怕,但天生金瞳,也是妖物,还是远离为好。 青湘撇撇嘴。也只是说说而已。 伽月将银子小心装好,望望外头绵密的雨水,所有所思。 留在太子府吗? 真是个大胆而荒诞的想法。 伽月不敢将小药包的事告诉青湘与小云,怕牵连二人。 那中年人说府中会有人接应。 与其说接应,不如说监督更为准确些。会是谁呢?这些时日并未现身。 伽月暗地里祈祷那人并不存在,或者那中年人忘了她……但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他们定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一旦机会来临,他们便会跳出来,将伽月推出去。 秋雨缠绵半月,终于雨停。 天放晴。 太子思无涯是在雨停的第二日想起伽月的。 他垂着头,坐在轮椅中,一动不动,双臂搁在扶手上,两只手自然松散的下垂,手指脱力般的散开,仿佛死去了一般。 黄管家带着仆役们远远的站着,也仿佛静止般,一动不敢动。 整个院中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思无涯慢慢抬起头。 他面色苍白,金瞳却愈发明亮,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黄管家小心翼翼上前,奉上药盅与茶水。 思无涯看见黄管家,忽然想起那日他身边跪着的那道身影。 紧接着,随之想起了大雨中那双湿漉漉而充满惊惧的眼睛。 她怕他,也怕血。 这天底下怕他,怕血的人太多了,但都没有她的反应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思无涯眼前浮现雨中她猛然睁大的双眼,又猛的死死闭上,不禁笑了起来。 比起怕他,她似乎更怕血呢。 都还没对她怎么样,就那么怕了吗? 半个月未曾见血,思无涯舔了舔唇,有些想念,但很奇怪,今日不如以前那般急躁。 那双眼睛中的惊惧,带给他另外一种奇异陌生的新奇感和愉悦感。 竟足以冲淡他身体里躁/动和疼痛的余韵。 思无涯忽然的笑容让黄管家背上一冷,脑袋愈发低垂,尽力减少存在感。 “那日的人是谁?”思无涯开口,嗓音冷哑。 这些时日黄管家并未带其他人过来,立刻想起来,答道:“回殿下,是百花楼的那位姑娘。” “百花楼?”思无涯微微眯眼。 想起来了,“是她啊。” 求他救命的那人也是她。 更有意思了。 思无涯笑容愈发明显。 8、再见 消息传到东院的时候,伽月与青湘正在房中吃点心,顿时都怔住了。 “怎么回事?” 青湘喃喃道,虽然这种事全凭太子心情,但多少也能看出点规律来,太子这半个月里,或因下雨的原因,没有宣召任何人,按理,大概率应选择西院才对。 “要来的总会来。”反而是伽月最先回过神来。 “请姑娘先行更衣,午后黄管家会来接您过去。” 青湘被请了出去,侍女小厮们捧着衣物饰品等物鱼贯而入,为伽月梳洗装扮。毕竟去见太子,该有的仪式是要有的。 衣是新衣,妆是新妆,侍女们手脚麻利,很快做好妆容。 如此盛装,伽月尚是第一次,无疑是好看的,脸颊那道伤也被掩盖的只剩下浅浅痕迹。 伽月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妆容,摸摸那条痕,方有点安心。 侍女们忙完,便又安静退下。 还不到时间,黄总管还未来,伽月便独自坐在房中,忐忑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尽管之前做了种种设想,做了种种心理准备,然则真到了这一刻,仍是无以伦比的紧张,脑中时而空白时而混乱。 她会死吗? 抑或会侥幸活下来? 这时,门外进来一位小厮,提着茶壶,给伽月添茶。 他的出现,将伽月的侥幸彻底打碎。 “谢谢。”小厮添了茶,伽月轻声道谢。 “姑娘客气了。”小厮低眉垂眸,并不看伽月,只有嘴唇在动,低声道,“姑娘别忘了正事。” 伽月猛的抬头,看向小厮。 “外头李哥教的,姑娘都还记得吧,”小厮语带威胁,说,“小心行事,不得有失。” 雨停了,日未出,天幕却很明亮。 被雨水浸透的土壤还是湿润润的,没个几日一下干不了,树叶上还有残雨,风一吹,或鸟儿翅膀扇过,便成串的落下来,仿佛凭空而落的珍珠。 太子府的石板路倒是已干透。 伽月踩着干净的青石,来到太子院。 上次来,大雨倾盆,伽月未曾细看太子院,今日来,仍旧不敢细看,只觉无比的宽阔,以及空旷。 一路走来,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衣摆拖过地面的细微声响,仿佛连鸟雀经过此处也自动噤声。 “殿下,百花楼的那位姑娘已带到。” 思无涯不曾问起姓名,黄管家便按老规矩,仍旧未报上名字,只以百花楼的那位代称。 “进来。”思无涯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嗓音清隽,只闻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清风明月之感,十分悦耳。 黄总管侧身,立在门外,躬身请伽月单独进去。 伽月暗暗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缓步迈入房中。 四分五裂的房门已被替换,房中所有物件摆设也都焕然一新,一派齐整蔚然,仿佛上回的“废墟”从未出现。 伽月走进正厅,不敢张望,感觉到思无涯就在不远处。 “奴婢伽月叩见太子。” 伽月依照礼仪下拜,额头磕在手背上,手掌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起来吧,”走近了,思无涯的声音似乎更好听,语气更堪称温和,说,“过来孤这里。” 伽月起身,朝思无涯走去。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漫不经心靠着椅背,唇角噙笑,看着伽月一步步来到自己面前。 与上回的疾风骤雨相比,此际房中静的令人窒息。 伽月站在思无涯面前,正要再拜,却听思无涯先开口。 “再近一点。” 他们的距离对两人的身份而言,其实已经很近了,不过十来步的样子。思无涯既发话,伽月不敢不从。 她往前走了几步。 思无涯却并不满意:“再近一点。” 伽月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万丈悬崖上凌空的细绳上,整个人不由自主的紧绷。 最后她站在了思无涯的轮椅面前。 思无涯终于喊停。 伽月这方拜下|身。 “抬起头来。” 思无涯的声音几乎就响在伽月的头顶。 伽月不知她意欲何为,只得依言抬起头来。 这一抬眼,就不期然撞见思无涯的眸子,登时四目相对。 思无涯不知何时身体前倾,稍稍俯下,凑向伽月。 伽月跪着,思无涯坐着,两人的距离一下拉的极近。 偏思无涯还伸手,用软鞭抬起伽月的下巴。 两人的面孔几乎近在咫尺。 算起来,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了。 如同伽月并未仔细看过思无涯的面容,思无涯也不曾好好看过伽月的面容。 第一次在百花楼里,她被打的狼狈不堪,五官难辨,第二次狂风暴雨,她面容模糊。 “是个美人啊。”思无涯微微倾身,目光在伽月面孔上,仿佛充满赞叹,接着手中软鞭从伽月脸颊划过,又带点惋惜,“可惜了。” 口中说着惋惜,面上却丝毫未有惋惜之情。 思无涯一般从不过问,也不记人的名字与面容,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何必浪费精力。相反,被他铭记在心的人方要感到害怕。 不过比起完美无瑕的面孔,这道疤痕反而能够让他留下印象。 他喜欢这种残破的美。 就像白纸沾染上墨点,清水中落入污垢,那种美好的事物被摧毁被破坏的感觉,相当美妙。 接着,思无涯看见了雨中那双眼睛。 今日明明无雨,那眼眸却仍是湿漉漉的模样。 哦,原来是她的瞳仁太过漆黑的原因,黑而亮,以至于莹莹如有水光。 眼睛是人身上很特别的存在,尤其对思无涯来说。 思无涯最恨别人看他眼睛,但同时,他却最喜欢,或者说最注意别人的眼睛。 伽月这双眼睛很漂亮,很合他的意。 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充满惊惧,朝他哀求,那一定无比美妙。如果能再满含泪水,就更完美了。 怕他惧他的人太多,大多都会惊恐的哭着求饶,他看得多了,已经有点麻木,人极度害怕时,性命攸关时,面目一般都不会太好看,要么丑陋之极,要么无趣至极。 很少有像她这种极具美感的。 如果再沾染点新鲜而鲜艳的血液,就更美了。 其实他都没对她怎么样呢,上回不过看了她一眼,就怕成那样。 可正因为没对她怎样,她的害怕与惊惧才显得更纯粹。 思无涯喜欢别人怕他,那种反过来掌控他人喜怒哀乐,掌控他人命运,生死的感觉,真令人沉迷啊。 久违的兴奋在思无涯身体中蠢蠢欲动。 伽月昂着头,脖颈绷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动不敢动。 银色的软鞭在她脸颊上轻轻滑动,像一条冷冰冰的小蛇在游动,刹那全身都僵住,脑中几乎无法思考。 “殿下谬,谬,谬赞。”伽月听见思无涯似乎在夸她是个美人,于是回了句。 声音微微发着抖,又低又绵,猫儿一般。 思无涯轻笑了下,宽容而愉悦的样子。 跟上回暴雨时坐在阴暗里冷漠暴怒的模样仿佛判若两人,恢复至他在外头时一贯笑容满面的样子。 思无涯很爱笑。 但如同他的外貌,也从不曾有人夸赞过他的笑容好看。 这是伽月第一次正儿八经看到思无涯。 人在眼前,再如何害怕,也终能看的清楚。 世人说起太子思无涯,第一印象永远是:天生金瞳,天生妖物。 再则便是杀人如麻,暴戾凶残,疯子怪物等诸如这类形容。 他的容貌反倒相对不被人提起。 但事实上,思无涯是极好看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伽月读书不多,看着眼前这张脸,能够想到的便只有这句诗。 眉是鸦羽黑,唇是点绛红,高鼻深眼窝,每一样都仿若画笔刻意描绘,只是肤色有些苍白,平添一股病弱之气。 人如玉,世无双,重点在于世无双上。 这样一张脸,随便放置哪个朝代,都该是惊艳绝绝的。 “你在看什么?”思无涯清风般的声音传来。 伽月下巴被抬起,眼中倒映出思无涯的面孔,避无可避。 太子有太子的规格排场,思无涯从不俭行,吃穿用度一切都用最好的,出行声势浩大,衣裳用天底下最好的锦缎,配饰皆是最名贵的珠宝玉石,通体无上的华丽贵气。 此际一身金线织就的日月星辰祥云袍,白玉冠,耳边两条垂绦上各辍一串东珠。 那东珠圆润饱满,散发出隐隐温润的光泽,映的思无涯面庞愈发如玉,令人不敢直视。 伽月还未回思无涯的话,接着思无涯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 于是伽月也看进了他的眼眸中。 看见了传说中的金瞳。 原来是这个样子。 世人多说月亮落入水中,这对金瞳却如太阳掉进深潭。只是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思无涯的眼中却有两个太阳。 金色的瞳孔,有着旭日般明亮的色彩,却也如金属般冷硬的温度。 “你在看孤的眼睛。”思无涯说。 眼睛是思无涯最大的忌讳,外头黄总管等人已悄无声息的全部跪下,头颅深深的埋起。 “奴……” 伽月瞬间头皮发麻,嗓音轻颤。 两人面孔相隔太近,四目交接,要如何避得开?更不敢闭上眼睛。那两轮金色太过明亮,令伽月有刹那的失神。 “孤的眼睛好看吗?” 思无涯的语气仍旧温和,唇角弧度愈发明显,笑的似乎更愉悦。然则那笑意未曾抵达眼中。 伽月终于明白为何思无涯总是以笑脸示人,却依旧让人人惧怕。 “……好看。” 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伽月没有办法做出更好的应对,一切都只能源自本能。 “那你与孤换好不好?”思无涯温声道。 换? 换什么? 银色软鞭缓缓滑动,上移,来到伽月的眼角。 软鞭手柄上镶嵌了大颗的宝石,绚丽夺目,鞭身上原来也嵌了碎玉,小小的颗粒,与鞭子颜色相近,隔得近了方察。 “孤也觉得你的眼睛好看,孤与你换好不好?” “……奴婢,不敢。” “为何不敢?莫非嫌弃孤的眼睛,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不,不是。” 银鞭停在伽月的眼角,而后缓缓下压,冰冷的碎玉碾压着脆弱的眼部皮肤。 伽月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也隐约明白了思无涯的意图,眼睫轻颤,控制不住的流下生理性泪水。 来了。 就是这样子。 思无涯紧紧盯着伽月,如愿看到了那漂亮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充满泪水。 真美啊,真好看啊。 连日雨天的沉郁阴霾登时消散大半,全身舒畅,心口发热,脉搏也开始有力的跳动。 以前只有见血后才有这样的效果。 她却轻而易举的就令他感到舒服和愉悦。 “你为什么哭?” 思无涯语气中带着抹兴奋,金色眼瞳一眨不眨的看着伽月。 伽月觉得自己可能今日死定了,但这一刻死亡的恐惧反而比不过失去眼睛的恐惧。 “……痛……好痛……” 伽月颤声道。 “痛?”思无涯眉间显出些许疑惑,他并没有对她怎样,甚至没有碰到她,两人之间唯一的接触,只有一根软鞭。 “哦,是它吗?”思无涯抬起手腕,移开软鞭。 她的眼角现出一枚被压出的红印。 “红了。对不住,孤下手重了。”思无涯仿佛真心歉然,又说,“孤没怎么用力,真那么痛吗?” 鞭子再次压上眼角。 伽月抖了一下。 “看来你很怕痛。”思无涯轻轻笑道,“你怎么那么脆弱啊,孤都不忍心动手了。” 思无涯收回了软鞭。 伽月不知自己是否逃过一劫,但明白他并非不忍,大概只是不想一下结果了她。就像猫戏弄老鼠一样,从反复的逗弄中找到恶劣的乐趣。 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按照惯例,今日伽月是要被处置的,那日她直视思无涯金瞳,窥见了思无涯的暴怒与狼狈,俨然犯了规矩。 但思无涯再次看到伽月的眼睛后,却忽然觉得,就这么杀掉或者扔掉了,似乎有点可惜。 “孤记得,孤救过你。”思无涯说。 “是。”思无涯仍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伽月便也不敢妄动,回答道,“女婢叩谢殿下救命之恩。” 她想要叩拜,却被思无涯止住。 他并不在意叩谢,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何会向孤求救呢。”思无涯含笑道,“孤像是会救人的人吗?孤要听实话。” 思无涯更喜欢,也更擅长杀人。向他求饶的人不少,求救的却绝无仅有。 伽月想起百花楼那日的情形。 伽月答道:“当时奴婢已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思无涯像是满意她的实诚,唔了声:“你就不怕求孤会死的更快?” “当时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伽月摇摇头,顿了顿,又道,“而且,奴婢觉得,太子是好人。” 房中本就静,此言一出,空气更犹如凝滞。 紧接着,思无涯忽然爆发出大笑。 他总是笑容满面,但这样的大笑却实属少有,即便有,也不过刻意为之,此际却是被逗的忍不住,真心大笑。 “哈哈哈哈哈,孤是好人?”思无涯耳旁的东珠随着笑声轻颤,当真听到了天荒奇谈,“孤居然是好人?此话从何说起。”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当真勾起思无涯全部的好奇心。 “殿下可能不记得了,”伽月说,“有一日在百花楼,有个人喝醉酒,冲撞了殿下……” 那人是个常客,那日喝得酩酊大醉,意识不清,不知怎么招惹上思无涯,居然当面辱骂,且动起手来。 思无涯并不阻止,只听着曲子,赏着歌舞,慢悠悠的等人酒醒,而后笑如春风的让他再重骂一遍。 那人下场凄惨。 太子在百花楼被辱,杨妈妈自然要赔罪,于是将当时侍候那人身边的几个婢女仆役揪出来,一顿鞭打,而后送到思无涯面前,任思无涯随意处置。 几人都以为会没命,思无涯却摆摆手,将人放了。 伽月之所以记得此事,全因小铃铛那次刚好被叫出去收拾客人醉酒后吐出的污秽,十分倒霉恰被牵连其中。伽月在后院连廊中悄悄替小铃铛捏了把汗。 这件事当然不能说明思无涯是个好人,或许不过仅仅因为他那日心情比较好而已,所以才放人一马。 无论哪种原因,由此可见凡事皆有例外,太子思无涯也并非外头传言的疯狗一般,滥/杀如/麻。 伽月当时向思无涯求救,是否因潜意识中受这件事影响呢。伽月自己也不清楚,但此时此刻,这件事却忽然从记忆中浮现出来,让伽月道出这样一番说辞。 或许绝境之中,大脑会自发进行任何可能的求生。 伽月轻颤的声音讲完,思无涯又笑了。 “就这?” 思无涯明显已不记得此事,这等能当场处置的小恩小怨实在不值得他记住。 “好人?未杀无辜之人?”思无涯道,“只是他们太弱了,杀他们毫无乐趣啊。” 伽月一时无声。 “你是第一个说孤是好人的人,还以为有什么有趣的原因呢,”思无涯扬了扬眉,金瞳中一抹嘲讽,“原不过是蠢笨而已。” 软鞭再一次挑起伽月的下巴,伽月面色发白。 “现在后悔向孤求救了吗?”思无涯轻笑道,“说实话。” 伽月抿了抿唇,开口道:“不后悔。”至少她现在还活着。停了停,本能的不敢不说实话,“但,我好怕。” 两人依旧隔的很近,伽月的整个面孔与神情全都在思无涯眼帘之下,无所遁形。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害怕。 她自己或许不知道,她的整个身体一直在轻轻发着抖,即使没有软鞭的压制,她眼中也一直含着两汪泪水,滚来滚去的。 寻常人这时候早吓的软倒,或者屁滚尿流,语无伦次磕头求饶,她那么害怕,却仍极力克制着,一动不动的待在他面前,惊惧中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柔顺。 害怕是真的,不后悔也是真的。 如此坦白,也是真的。 伽月的话引来思无涯又一阵大笑。 思无涯原只觉得这人有点意思,现在觉得,这人可真太有意思了。 看来太子府来了个有趣的小东西呢。 9、西院 伽月被送回东院。 依旧是黄管家亲自相送,但这一次,黄管家的态度有了些许微妙的不同。 他更为和气,躬身的幅度更大了一点:“姑娘好生歇息,便不打扰了。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 伽月轻声道谢,黄管家离去。 “伽月!” 青湘与小云急急跑来,对于伽月的回归感到不可思议:“你,你居然回来了,活着回……” 话音未完,伽月脚下一软,人便踉跄欲倒。 青湘忙一把扶住她,伽月浑身脱力,靠在青湘肩头:“呜,我要死了。” 伽月手脚发软,背后早已湿透,青湘小云将她扶进屋,侍女们端茶烧水,好一番折腾,直到伽月洗过澡换了身衣裳,又吃过点东西,方才慢慢镇定下来。 作为唯一一个两度从太子处平安归来的人,着实令人惊讶与好奇。 然而伽月自己也是懵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到底与太子说了些什么。当晚早早歇下,好好睡过一觉后,第二日起来,方有点实感。 她居然再次活了下来?没有被杀,没有被折磨,毫发无伤的活下来了? “太子什么都没做?”青湘再次问道。 伽月点头。 “因为救过你,所以太子才特别对待,放你一马?” 之前她们闲谈时曾彼此谈起过入府的原因与大致经过,知道伽月向太子求救之事,感叹她胆大之外,也不过是出狼|窝入|虎|穴而已,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如今看来,似乎也不一定。 “不管怎样,这么说来,真的并非所有人都会死啊。我们也都有希望活下来。”青湘愈发相信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了。 “你,你不要太天真。”小云道,“太子殿下喜怒无常,今日心绪来潮放了人,谁知明日又会如何。就算不是个个都杀,但活下来的终究只是少数。你,你确定就有那样的运气?” “哎,你这人好没意思,”青湘有些泄气,说,“总得抱点希望吧。” 小云嘀咕道:“太微弱的希望,又有何用……你问伽月,她是更怕了,还是觉得更有希望了?” 伽月脸仍有点白,还有点心有余悸,听了这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伽月说,“我得想想。” 之后如何,今后如何,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太子下一次的宣召会在何时,会有何事发生,伽月所能做的,依旧不过是等待。 无论如何,这一遭她活下来了。 再休息半日,伽月精神恢复过来。 天气放晴,难得的好天气,青湘想着待在房内反而容易胡思乱想,还不如出去走走。 伽月没有异议,既然活下来,自然过一日是一日,只是走进花园中时,有一点心不在焉。 园中一如既往的没什么人,不远处有几个小厮在拾捡落叶。 秋天正是菊|花时节,太子府虽冷清,花园倒打理的不错,花圃中菊|花开的正好,黄澄澄一片。 伽月与青湘赏了会儿菊,小云来了,带来鱼食,青湘便与她一起去喂鱼。 湖边有风,伽月有点冷,便坐在亭中远远的看着,等她们。 “姑娘,借一步说话。” 捡落叶的另外几人已离开,只剩这一名小厮。正是那日出现在伽月房中,提醒她别忘了正事的那个。 伽月随他来到一棵大树后,树木庞大的树干遮挡住他们的身影。 “你没动手?” 没了旁人,小厮不再伪装有礼,开门见山的问道。 “没有合适的机……。”伽月说。 “你撒谎。”小厮打断伽月,低声道,“先前教过你,只要将药物洒在你自己身上,太子接近你时,想办法碰到太子,就能成功。如此简单,你二人共处一室,怎么可能没机会。你分明不想做!” 啪! 紧接着,小厮出手,猛的给了伽月一巴掌。 “敢不听话,你以为你什么东西!”小厮恶狠狠道,“以为侥幸逃过一劫就没事?如今太子注意到你,你只会更惨!没有李哥,你以为你能活着出府?就算能,出府后李哥也绝绕不了你!奉劝你识相,乖乖办事,还能有条活路,否则……” 伽月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耳中嗡嗡作响,反应过来后反手给了小厮一巴掌。 伽月娇娇小小,看着不像会动手打人的人,她也确实向来脾气很好,毕竟身为婢女,不可能有太大的脾气。从前在百花楼,忍忍哄哄,大多数时候都犯不着动手。 但该动手时也决不能含糊,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否则再忍再哄都将不再管用。 小厮没料到伽月竟会回击,呆了下,继而火起:“你敢……“ 外头忽然传来人声,小厮不敢再轻举妄动,压低声音恶狠狠快速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下回见太子,再不得有失!” 小厮低头,从小道闪身离去。 伽月稍稍站了会儿,从树后走出。 远处的青湘与小云仍在喂鱼,未曾注意这边异样。方才发出声响的,乃西院的人。 西院的几个女孩也出来赏菊,看见伽月,俱微微一怔。 伽月行了个礼,同上回一样,想要离开,却被叫住。 “站住。” 西院几人缓步上前,站在伽月面前,从上到下的打量伽月。 “你就是被太子召了两回的人?”一人开口问道。 ……只有一回,第一回是伽月例行拜见而已,算不得太子宣召。但这点显然不重要,能两次从太子那里全身而退才是重点。 “你侍寝了吗?”另一人问道,“太子有洁癖,又挑剔,我们西院的回回想尽办法,受尽折磨,却白担了名声,根本没什么人能真正侍寝。倒是你们东院,向来悄无声息的,但到底是太子殿下亲选的,想必很讨他欢心吧。瞧瞧,居然能平安无事的回来。” 伽月抬眼,看了那人一眼,没有说话。 “殿下私事,不要妄议。被人听见,想死么?”另有一人道。 “哼,不说也罢。”那人哼了声,接着道,“我只是好奇,一个破相的女子,竟能入太子青眼,实在匪夷所思。知道的呢,要说太子口味奇特,不知道的,啧,可不得说是我们无能。” “素蓉,来人了。”有人提醒道。 远处走来太子府侍女,朝这边张望。 叫素蓉的女子轻蔑的目光从伽月脸上那道伤痕划过,一展衣袖,领着西院众人走了。 “怎么了?” 青湘与小云从湖边回来,看见西院人离去的背影。 “她们说什么了,找你麻烦了?” 方才西院的人重点一直在伽月面上那道伤痕,倒未曾注意到她另一侧脸,过了这么一会儿,皮肤已红的厉害。 “她们打的你?”青湘看见了伽月脸上的伤,顿时睁大了眼睛。 “……不是。”伽月否认,却仍不敢将那小厮说出来,青湘与小云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将二人与他们牵扯上任何关系。 青湘见伽月否认,却认为她只是息事宁人而已,愤愤道:“就说这帮人没什么好心,都在一个坑里,还想着欺负人。下次碰见她们,我定打回去。” 话是这么说,在太子府打人,事闹大了于双方都无益。 伽月拉着青湘的手,感激的摇了摇。 西院的人早晚会离开,她们碰见的机会并不多。伽月心中想的是另外的事。 西院。 众人回到院中后便各自散开回房,她们大多来自不同的主人,彼此之间也并不算相熟,更谈不上亲近,不过临时做个伴儿而已。反而各有心思。 素蓉便是带着任务而来,她是西院众人中最漂亮,据说也是与太子那位意中人颇像的,所以上面对她抱有很大的期望,她自己也很有信心,相信可以突围而出,获得太子青睐。 然而一连半个多月,阴雨连绵,太子即便人在府中,却谁也不见,令她欲进无门。 终于等到太子宣召,却是叫了东院的人。 这也罢了。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一些,东院的人说起来是太子亲选的,实则不过做做样子,混淆视听或一时兴起而已,太子对她们并不感兴趣,想起来了便叫过去,玩玩逗逗,便丢出去了。 太子眼光高,本就心有所属,怎会真的瞧得上东院那些凡夫俗子…… 实没有想到,这回居然发生意外,居然破天荒将东院那女孩留了下来。 这不是个好消息。被人领先,后来者就必须付出更多努力。而且如此一对比,有点显得她无能,白白浪费了漂亮的容颜。 太子行事难测,谁也不知他明日会如何,兴许对东院那人也不过心血来潮而已。但她不能这么束手干等着,必须做点什么。 太子不好对付,或许会被太子折磨个半死,但只要没死,抬出去后会有人救治,还可挽回一命。而之后,便会拥有享用不尽的金银珠宝,甚至荣华富贵。 想要得到,就得付出,搏一搏是值得的。 都说太子是妖物,是疯子,但再可怕,也终究是个男人…… 午后阳光渐渐暗下去,素蓉换了身衣裳,蛾眉螓首,端着一盅汤,袅袅娜娜的来到太子正院门前。 “听闻太子身体不适,奴婢特亲手炖了鸡汤,前来探望。” “姑娘确定好了?”值守的侍卫问道。 素蓉点点头,侍卫便侧首,放她进去。 待她走进院内,侍卫面无表情的缓缓关上院门。 院中亦有人守卫,侍卫与仆役们恪尽职守的静静站着,对素蓉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见怪不怪。 院子里静的可怕,连花草树木似乎都静止。 正厅的房门掩着,有侍女过来将素蓉带到侧院门前,此处是太子寝房。 听说太子喜在白日里睡觉,夜晚出来游荡,看来是真的。 这种种的怪癖,太子府的很多事也都显得怪异诡谲,但因为是妖物太子,一切又都仿佛合理,亦无人敢置喙。 素蓉走进房中,轻纱罗裙拖曳于地,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声。 房中更静,仿若坟墓般。 “殿下?”素蓉轻唤。 无人应答。 素蓉放下手中汤盅,轻轻走向床榻,床上挂着薄纱床帐,显出里头躺着的朦胧身形。 初秋微寒,男子修长的身体侧躺着,腰间搭着条薄毯。 薄毯柔软,熨帖的贴着肌肤,勾勒出身体的弧线。 素蓉的呼吸微微屏住。 这是一具介于青年与少年人之间的身体,修长,肩薄背正,腰身微微塌着,显出一道美人窝的优美曲线。 对着这样的身体,是不亏的。 素蓉站在床前,脱掉外衫,里头是坦胸露肩的半透轻纱里衣,肤如凝脂,面颊微红,吐气如兰,空气中飘散着蛊惑人心的香气。 素蓉掀开床帐,小心翼翼爬上|床。 思无涯面朝里,似睡的很熟,一头黑发铺散在枕上,露出一截清瘦修长的脖颈。 素蓉伸出手,拈起思无涯颈旁几缕黑发,指尖触碰到肌肤。 肌肤不同于其他男子的火热,而透出一股冷意。 “殿下,奴来陪您。” 素蓉声音娇柔,仿佛含着水。 她缓缓俯身,身前波涛贴近思无涯脊背,软弱无骨的手轻抚上思无涯脖子。 想要再进一步时,思无涯侧首,回过头来。 慑人金瞳中带着点刚醒时的迷离,继而展颜一笑。 “好啊。孤正等着你呢。” 那笑容令素蓉寒意顿生,如坠冰窟。 片刻后,素蓉跪在院中,四肢被绑,面现惊恐。 她身后站着几名侍卫,大拇指搭在腰间佩剑的刀鞘上,随时准备利剑出鞘。 “殿下?” 侍卫出言请示,是一剑封喉斩立决,还是怎样? 思无涯随意披着件外衣,黑发披散在身后,懒散的坐在廊下。 “她碰了孤。” 面上再无笑容,思无涯眼中冷沉沉的。 侍卫便明白了,此女子本就目的不纯,背后是漫布的阴谋,本可以干脆利落的杀掉,但她既碰了太子,便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 侍卫将素蓉绑起,正要动手。 思无涯忽然想起什么,唇角勾起。 “把东院的那人叫来,”思无涯轻笑道,“让她来看看‘好人’的手段。” 10、晕倒 黄昏,夕阳西下,晚霞余晖铺满天际。 伽月再次来到太子正院之中,这已是第三次了。 伽月走进去,看见院中跪着一个女子,正是几个时辰前花园中见过的素蓉。 此时素蓉没了先前的气势,面色惨白,目露惊恐。 伽月行礼时,正逢侍卫在向思无涯禀报。 “已查明,此香料并无剧毒,其效用跟之前的乱魂草差不多,药性要更强烈一些……殿下,可需叫府医过来?” “不必。”思无涯漫不经心道,继而抬手,食指微动,示意侍卫退下,转而看向院中的伽月。 “你来啦。免礼,来,站到孤这边来。” 思无涯指了指身侧的位置,语气不容置喙,伽月便依言站到廊下那处。 从这里的角度,可以正面看见素蓉和院中的情形。 思无涯头发松松披散着,坐在轮椅中,腿上搭着条薄毯,显得十分闲适,仿佛只是来闲庭漫步,或闲坐廊下尚日落之景的。 “爬孤的床可以,但碰了孤,令孤恶心,就得付出代价。”思无涯说。 伽月这才明白素蓉跪着的原因,爬思无涯的床?碰了思无涯?想起之前听说的思无涯有洁癖,是碰触也不可以? “那就开始吧,旷了这么久,孤都有点迫不及待了。”思无涯笑吟吟的吩咐。 伽月:…… 伽月在百花楼免不了听过一些浑话,“旷了……”这种话,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会用在这种地方。 “哪只手碰的孤,自己伸出来。” 思无涯俊美的面孔上笑容可掬,乍一看如沐春风,说话也始终和和气气,洋溢着温和的气息,却莫名有股阴森之气,令人背上发寒。 有侍从搬来一张琴,放置思无涯面前。 外衣要掉不掉的披在思无涯肩头,他并不理会,伸出手,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拨。 琴声悠悠响起。 素蓉跪在地上,双臂被拉扯开,瑟瑟发抖。 她知道太子有洁癖,不喜人碰触,但软玉温香谁会拒绝?岂料只是那样的触碰都不行。 她的容貌经过确认,是迄今为止,所有被送来的女子中最像太子那位白月光意中人的,但看太子对着这张脸的态度,很让她怀疑那位意中人在太子心目中真正的地位。 抑或,那位意中人真的存在吗? 琴声响起,她瘫软在地。 太子思无涯杀人与折磨人时有几样特征。 平日里他总是笑着,如果他忽然笑的特别温和特别灿烂,那预示着对方便要倒霉了,是为勾魂笑。 思无涯喜欢奏琴听曲,尤其折磨人时,加入琴声,方更为美妙。有时候让别人弹琴,有时候自己动手亲弹,琴音袅袅,磨人心神。 而当他要杀人时,则会愉悦的轻哼小曲,于曲声中干净利落的取人性命,可谓夺命曲。 此际琴声响,素蓉手臂被拉直。 素蓉忍不住大声求饶,紧接着,发出惨叫。 思无涯缓缓拨弄琴弦,是一支悠扬的曲子,夹杂着痛苦的叫声,在日渐昏朦的黄昏中,令人遍体生寒。 “你低着头做什么,不敢看?” 思无涯开口道,朝伽月说道。 伽月听话的站在廊下,却不敢抬头。那惨叫声近距离传进耳中,尤为渗人。她知道西院的人大多带着目的而来,素蓉也并非良善之辈,从刚刚侍卫口中的信息也确定素蓉是为害思无涯而来,还用了爬/床的手段…… 伽月并非同情,只是亲身经历这种场面,当然会感到害怕。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味道可以忍受,却完全不敢看过去一眼,又不敢乱动,只好微微侧身,幅度很小的低头垂眸,试图不动声色的避开来。 岂料思无涯的目光并不在素蓉那里,注意力一开始便在伽月身上,伽月的反应又岂能逃过他双眸? “奴婢……害怕,不敢看。”伽月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 “这就害怕了?”思无涯轻笑,“孤这个好人的手段可还没真正施展呢。” 这就是他今日叫她来这里的目的? 说过的话无法收回,伽月抿着唇,希望思无涯发泄完他恶劣的趣味后就能够放过她。 但显然,她的希望落空。 “都说美人流泪最美,孤却觉得美人流血更动人,你瞧,不是吗?” 思无涯今日心情还不错,且吸入的那香料不算太多,因而并没有打算玩太久,这样的惩戒也并没有多大意思,所能带给他的愉快已经微乎其微。 他更想看到的是伽月的反应。 看她紧张的站在那里,不敢睁眼,睫毛轻轻颤动,喉咙不自觉的吞咽着,就觉得十分有趣,熟悉的兴奋和愉悦浮上来。 还不够。 还想看到更多一点。 “怕什么。孤命令你看。”思无涯看着伽月,笑吟吟的说。 谁敢违抗太子的命令。 伽月深呼一口气,攥紧拳头,抬头,抬起眼帘,朝院中看去。 她本想快速的扫过去,或者目光放空,扫向别处,遮掩一番,然而素蓉手上那片红色太过显眼,一扫便落入眼中。 伽月顿住了,身体无法控制的轻抖了一下。 思无涯金瞳闪烁,紧紧盯着伽月,期待她更多的反应。 就见下一息,伽月毫无征兆,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且非那种徐徐倒下,而是咣当一下,猛的倒在了地上。 思无涯:…… 琴声骤停,思无涯的手顿在半空。 一侍从看看思无涯面色,走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 “殿下,她好像……晕过去了。” 伽月做了个梦。 梦见跪在院中的人变成了自己,一群侍卫在她身侧虎视眈眈,手中的剑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思无涯用软鞭挑起她的下巴,笑的人畜无害,如沐春风,说:“先割哪里呢?” 伽月拼命挣扎,眼看着那剑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伸手猛的一把抓住那持剑的手腕,再使劲推开…… 她的身体一挣,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伽月惊魂未定,睁眼的下一息就感觉到了什么,本能朝旁边看去,便与那双如今已算比较熟悉的金瞳对视。 伽月:…… 这堪比噩梦,简直是噩梦延续到了现实。 伽月僵住了。 她一动不敢动,一时不明白现今是什么状况。她躺着,思无涯坐在面前。 思无涯坐在榻前,单手撑在轮椅扶手上抵着额头,刚刚睁开眼睛,金色瞳仁显出一点少见的茫然。 他垂眸,看看自己的手臂,又抬头,看向伽月。 “你碰孤了?”思无涯面无表情。 “没有!”伽月立刻大声否认。 她平日讲话柔和婉转,在思无涯面前因为恐惧,更一直都是小小声,如此大声倒是头一回。 思无涯无声盯着伽月。 伽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碰到思无涯,梦中那胡乱的抓推,极有可能梦外碰到了思无涯。但这绝不能承认,如果想活命的话。 好在那只是极迅速的一碰,她本人都是懵的,思无涯似乎刚也睡着了,看起来也并不确定。 “……绝对没有。”伽月大声过后,很快便又怂下去,变成小声,极力再说了句。 思无涯仍盯着伽月,金眸中带着抹审视。 手腕上被触碰的感觉很鲜明,不过隔着衣衫,又只是快速一碰,倒不算恶心。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居然在这短短时间内睡着了。 伽月出人意料的晕倒,当时整个院中都静了一瞬。 她软绵绵的倒在那里,意识全无,并非伪装。 思无涯凝眸看了会儿,让人将伽月弄到房中侧榻上,并叫来了府医,倒要看看她弄的什么把戏。 府医看过便离开。 伽月还未醒来,仍在昏睡。 思无涯推着轮椅坐在榻前,没什么心思再继续外头的惩戒,转而盯着榻上的伽月,心想她中断了这事,等她醒来该如何惩戒她。 在他手下,在他面前晕过去的人很多很多,但像她这种,仅仅看了那么一眼就倒下的,唯她一个。 胆小鬼。没用的小东西。 怎么还不醒? 府医说她很快便会醒来,思无涯坐了片刻却仍不见她醒,不由有些不耐。 再不醒就杀了她。拧断她的脖子。 思无涯面无表情的盯着伽月,心中忽起暴戾,她无知无觉的躺着,面色苍白,额上有薄汗,这个样子很难看,思无涯莫名不喜欢她这种了无生气的模样。 还是颤抖的,充满惊惧的,鲜活的她比较有意思。 阴雨连绵的半个月里,思无涯没怎么好好睡过,今日又吸了香料,房中这般寂静,一切都仿佛放慢了,拉长了。 等思无涯突然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居然睡过去了。 在与人共处一室,身边有人的情况下睡过去了。 虽然只是浅浅的打了个盹儿,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伽月慢慢回过神来,看清了所处之地。 显然这里仍是太子院中,是上回来过的正厅。 在太子面前晕倒失仪,她居然没有被直接杀掉或扔出去…… 伽月悄悄抬眸,瞟了思无涯一眼。没有他的允许,在他若有所思的凝视下,她识趣的不敢乱动,只得僵硬的继续躺着。 思无涯仍是先前的装束,披着外衣,头发却松散的挽起,露出脖颈来。 他有段漂亮的脖子,皮肤白皙,清秀修长,因为瘦,喉结显得有点锋锐。 伽月注意到他脖子侧方有一处皮肤不正常的发红,像是大力搓洗过。 不由想起素蓉碰过他,难道是碰的这里? “再不醒,孤就要换种方式让你醒了。” 思无涯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恢复成常态,微微笑起来,手中多了把袖珍小匕首,在指间转动。 伽月不敢说话。 思无涯:“你晕血?” 伽月点头:“是。” 伽月的晕血症在她阿娘死后才出现,或许天生就有,只是小时候不曾见到什么血,是以不曾发现而已。 在百花楼中她多在后院待着,真正见血的时候也不多,每回她会特地避开,或极力不去看,只要没看到血,便无事。因而在百花楼也几乎未发作过。 没有想到,竟会在今日猝不及防的发作。 “血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居然厌恶。”思无涯面上充满惋惜。 “不是厌恶,就,只是晕。晕血。”伽月轻声说。 “自己的血呢,也会晕吗?”思无涯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金瞳中充满好奇。 他倾身,微微俯身,靠近伽月,匕首挨上伽月雪白的脸庞,顺着轮廓缓缓滑动。 冰凉锋利的刀刃贴着皮肤,伽月嗓子发干,全身紧绷。 “……会,也会晕的。”伽月回道。 “是吗?孤不太信,孤想看看。”思无涯很满意伽月害怕的样子,笑着说,匕首继续滑动。 忽然间,匕首停住了。 “脸上怎么回事?”思无涯笑容一顿,眯眼盯住伽月的脸颊,“谁打的。” 伽月先前平躺着,醒来后与思无涯说话,便侧过脸颊,思无涯倾身近看,继而发现了她脸上的巴掌印。 事实上,之前在东院青湘已帮她用布巾敷过,只是小厮那一掌颇重,少女肌肤毕竟细嫩,掌印一时难以彻底消除,红肿一片。 “孤还没对你怎么样呢。谁欺负你了?” 思无涯笑容隐去,沉了脸。 伽月嘴唇动了动,看着思无涯,心中千回百转,一时间涌上无数个纷杂的念头。 最终,她抿唇咬牙,从榻上爬起来,下地,跪在思无涯面前。 “殿下,奴婢有一事相禀。” 11、活着 天色已全暗,街头已亮起夜灯,太子府府邸内仍是一片黑暗,当值的侍卫与仆从们沉默的站在夜色里。 房中倒是点了灯,也仅仅几盏而已,用作最基本的照明。 在这样的光线中,思无涯的面目显得有些模糊。 然而,这不重要,反正伽月也看不清,看不清反而有看不清的好处,可以予人无形的胆量。 伽月将腰间的小纸包取出来,双手奉送至思无涯面前,如实交代了入府之前的那姓李的中年男人以及进府后那小厮的事。 “……奴婢从无加害殿下之心,今日坦诚一切,还请殿下恕罪。”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苍白的手指从伽月掌心中拈起那小小纸包,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面上喜怒难辨。 “背弃原主之人,何以为信。”思无涯漫不经心道。 “奴婢只是百花楼一低微婢女,因得殿下相助,与太子府有所牵连,方被他们找上门来,在此之前,并不相识,便是他的姓,也是从那小厮口中方得知,奴与他们绝非一路人。” 伽月低眉垂眸,不敢抬头。 “他们是何方人士,意欲何为,奴婢不知。”伽月道,“但奴婢与殿下无冤无仇,殿下更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岂能恩将仇报,加害殿下?” “奴婢一直忧心忡忡,今日方有机会向殿下坦诚心迹,还请殿下明鉴,请殿下恕罪。” 初秋的夜微有寒意,地砖泛凉,伽月却感到发热,心口快速的跳动着。 她说完,匍匐下去,额头轻磕地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思无涯指间把玩着小纸包,目光从伽月的脖颈掠过,而后是耳朵,脸颊。 “你的脸就是他们打的?” “是。” “啧。” 伽月无法判断这声“啧”的含义,只听思无涯声音在继续。 “你现在向孤坦诚,想得到什么呢?”思无涯含着抹温煦的笑,冷漠无情道,“就算现在孤饶你一命,你出去后,也难逃一死。” 言下之意,可不保你出府后平安无事。 “是。眼下出去,奴婢必死无疑,所以奴婢斗胆,想暂留府中,恳请殿下收留奴婢一段时间。日后必忠心不二,精心伺候殿下,以报殿下恩情。” 房内房外陷入同样的寂静,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烛火爆出颗小小的灯花,噼啪一声。 “留在府中?” 思无涯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个有趣的笑话:“别人都视太子府如洪水猛兽,避之如蛇蝎,你却想要留下来,哈哈哈哈哈。真是个奇妙的人儿,你可带给孤一个又一个意外呢,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伽月抿了抿唇,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 “可留在本府,说不定死的更快呢。”思无涯说。 伽月回道:“没有殿下,奴婢上回便已死在百花楼,如今的每一日都是多出来的,留在太子府,好歹能够苟活几日。” “你倒实诚。”思无涯说。 思无涯手中仍拿着那把小刀,用刀背虚虚抵着下巴,烛火落在金瞳里,如同两簇冷焰。 冷焰中映照着伽月的身影。 女孩身量娇小且有些单薄,明明很怕,却强自镇定,声音带着自己不自知的轻颤,音色清而软,颤巍巍的,倒吐字清楚,不曾慌乱的语不成句。 只可惜,那双黑亮的泛着水光的眼睛低垂着,无法窥见其中神色。 “孤还等着你动手呢,如此一来,打乱了孤的节奏,”思无涯轻笑着,“孤可得想想。” 果然,他是知道的。 伽月心中一凛,却也知道自己至少赌对了一半。 仍是黄管家送伽月回东院。 太子府一片黑暗与寂静,这回好歹侍从提了盏灯照路,伽月勉强能够看到路,却仍走的磕磕绊绊的。 黄管家跟在伽月身后,瞧着她磕绊的身影,不由疑惑,这个连夜路都走不稳当的女孩,到底哪里来的勇气,敢在太子面前说出那番话? 这也是青湘的疑惑。 她震惊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要留在太子府?” “你居然对太子提出要求?” “天,你怎么敢?” 伽月回来时天已黑透,青湘与小云的房门紧紧关闭,不敢在黄管家在时张望窥探,伽月直接回了房。 直到黄管家等人走后,伽月方瘫软下来,她整个人都是软的,背上汗淋淋湿透一片衣衫。 每次从太子那里回来,都仿佛地狱中走过一遭,当真要命。 夜渐深,伽月勉强慢慢平复下来,却睡不着,看看窗外月色,便披衣起身,来到院中,恰碰上同样出来散步的青湘。 青湘是白日睡多了,此时了无睡意。两人知道太子府规矩,不敢出去,便在小院里石墩上坐下,也不点灯,就着月色轻轻说话。 伽月夜里视物困难,好在小院中布置已基本熟悉,又不走动,倒也无妨。 在太子院里的事,伽月没有刻意隐瞒,一则并无人特意叮嘱她守口,二则不管她能否留下,势必会有个结果,青湘她们早晚会知道。只不过伽月也有分寸,只简单大体说了下。 青湘听到西院素蓉之事时倒并不惊讶,后面伽月的请求却让她彻底震惊,忍不住发出了以上的惊问。 “嘘,小点声。” 伽月唇边竖起食指,示意青湘轻声,指指小云的房门,小云想必已经睡熟了。 “我怕死了,”伽月说,“你摸摸我的手,现在还凉着呐。” 青湘握住伽月的手,果然,掌心是不正常的冰冷,不由唏嘘:“你胆子真大。” 她没有想到,伽月会被人威胁加害太子,只要有此意,太子怎会轻饶,才不会管你个人意愿。伽月此举,无疑刀口上舔/血。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伽月说。 但凡还有其他路子,她也不敢这么铤而走险,一旦赌输了,便是一命呜呼,此时尸体早已发凉。 向思无涯坦诚的念头不知何时潜伏心头,直到今日亲眼见到思无涯惩戒心怀不轨的素蓉,直到太子注意到她脸上的伤,在那一瞬间,她才下定决心,冒险一搏。 诚如在思无涯面前所述,伽月与思无涯无冤无仇,在百花楼那日她闯入大厅,不管冲撞的是谁,杨妈妈大抵都不会饶过她,虽说进太子府不吝入另一个虎穴,但好歹是暂时保得了性命。 不说报恩,起码也不能起害人之心。 再者,能害得了太子吗?没人敢真正伤太子性命,那所谓的加害,太子不死就必定会查出来,必定会追究,她必死无疑。 那姓李的找到伽月,大抵也是病急乱投医,权是死马当活马医,试上一试。 至于他所说的,会保伽月一命,别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很明显,其承诺根本不可信。 他自始至终没有将伽月当一回事,即使让伽月为他办事,替他卖命,从一开始,就是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模样。甚至连自己的姓名,出处都丝毫不提。 只不过欺伽月身份卑微,无依无靠,又无路可退,只要给她一点渺小的希望,除了配合服从,任其拿捏,别无选择。 向太子投诚,谁敢?太子可是妖物,是睚眦必报,比他们更可怕的疯子!是以从未想过伽月的这种可能。 伽月从小厮的口吻中知道,东院的人是很有可能活下来的,但他们却隐瞒这一点,反而以此做人情,让伽月替他们做事,明显将伽月当做纯粹的工具。 只要伽月朝思太子动手,无论成功与否,伽月都将必死无疑。 万一侥幸能活着出府,到了外面,姓李的能够履行承诺,护她一命,且赎她身契,还她自由? 太不可信了。 杨妈妈那里呢,会答应吗? 即便没出进太子府的事,杨妈妈怕也不会放过她。这些年,杨妈妈一直对她不死心。 如今她年纪大了,杨妈妈的心更蠢蠢欲动。 当年杨妈妈买她花了五两高价,如今要赎身,要付出数倍的金额,这些年伽月寄身在百花楼,省吃俭用,再偶尔得点姑娘们的赏,以及平日里做点手工托人出去卖,零零落落也攒下了几十两银子。 倘若没出这件事,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然则出了这事,不说其他的,单害她失去了刘哥那条忠实勇猛的忠仆,这笔账一定会算到伽月头上。 她不会善罢甘休,无论伽月最终如何,一定会先“物尽其用”,不让伽月好过。 而在太子府,虽然的确可怕,但伽月至少目前还活着,且这段时日以来,竟比百花楼舒适许多,再没有干不完的脏活累活,没有随时随地的辱骂,更不用总是担心被拖出去接客。 并非贪恋太子府这份奇异的舒适,只是假如都是深渊,假如最终都将难逃一死,相对而言,反而太子府更干脆利落些。 更何况,说不定留在太子府,或许能真的活下来呢。 太子府充满诡谲怪异,太子亦如传言中那般可怕,但无论如何,她至今还活着。 或许是因为几次从太子手下平安归来,或许是青湘透露的信息,哪怕只是侥幸,也终究是一点希望。 都说太子思无涯喜怒难测,阴晴不定,但也正因这种无常与不确定性,反而多了几分希望。 而思无涯明显已知那姓李的的意图谋划,只等着伽月下手那一刻。她不知之后那李哥和那小厮会如何,但至少她坦诚后,没有被当场格杀,更进一步增加了这希望。 “更何况,在太子府还能领钱呐,足足一两呐。” 一说到银子,伽月的眼中便倏然亮起来。 一个月一两,可抵外头好几个月了,在太子府多苟活几个月,可就一大笔钱呢。 青湘:…… “哎,你也不容易。亏你能思量这么多,也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来。”青湘虽境况不虞,但哪有伽月这般困难重重。 青湘摸摸伽月的手,仍是凉的,人却在笑,笑里几分欣然几分甜美,毫无自怜自艾。 “还真是个小财迷啊,”青湘笑道,“攒这么多钱,都是为了赎身么?” 伽月摇摇头:“也不全是。” “我小时候也是有家,有家人的。” 那是离京城很遥远的一个小村庄,伽月本有个家,后来发生了些天灾人祸,最后只剩下她与年幼的弟弟两人。 不幸的是,后来逃难途中,与弟弟也分散了。 “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若将来能够脱困,活下来,我想去寻寻他。” 伽月笑中带着些许期望,这是她人生最大的盼头。 青湘动了动嘴唇,忽然觉得有点鼻酸。 “哎,反正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跟太子提要求。”青湘忍不住再次感叹。 欲害太子,不管有没有真动手,太子直接将人杀了,都无可厚非。她却由此提出要求,实在太过胆大——是别人也就罢了,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太子。 话题转来转去,似乎又回到原点,伽月的目的也一如既往,笑了笑,道:“没办法啊,生命不易,活着不易,有机会当然要努力一搏。” 伽月一直生活在百花楼那奢靡又逼仄的小天地里,生平想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如何生存,如何活下来。未来太遥远,又变化多端,眼下与现在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留在太子府诚然不是什么好出路,却是眼下能做的最好,甚至是唯一选择。 日后如何,既然无法预知,只能且行且看了。 世事无常不是吗? 毕竟从不曾料想会失去家人,不曾想过会被卖入百花楼,不曾想过会遇见太子,会进入太子府…… 生命中存在一个又一个拐点,或许只有尘埃落幕,回首再看时才能知其真正的意义。 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放弃,努力的,坚韧的,好好活下去。 夜愈深,一阵夜风吹来。 伽月打了个喷嚏。 “走吧,回屋,小心别受寒了。”青湘说。 “再坐坐,”伽月却拉住青湘,“你手好暖和啊,再给我暖暖。唔,你身上也好暖和,让我抱一下。” 青湘被伽月软软的拉着,愈相处愈熟悉,伽月的脾性就慢慢露出来,她本就长的娇小,人畜无害,说软糯吧,却又透着股坚韧,说没心没肺吧,却又很有分寸。 说她胆小吧,却又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该说说该做做。说她胆大吧,却又“贪生怕死”,不敢惹事,也会被吓的半死,马上服软认怂…… 明明刚从鬼门关回来,还不知能活几日,却不用旁人安慰,已自行恢复,那笑脸在月光下又乖又软,令人莫名心软,继而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好吧,你抱你抱让你抱……”青湘任由伽月抱着,明明是伽月想要取暖,青湘却也觉得温暖起来。 伽月笑着小抱了一会儿,夜真的深了,便与青湘各自回房。 待二人房门关上,院中重新陷入寂静,一只轮椅从后门侧房转角处缓缓滑出。 车轮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思无涯的脸庞随之显现在银白的月色之下。 太子府夜晚无人敢在府中走动,唯有思无涯能够在各处游荡。除了暗中几名亲信,无人知道他何时来的,来做什么。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注视着院中虚空,一贯带笑的面庞此时没有表情,金瞳冷冽。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勾唇角,笑了。 那笑容仿佛嘲讽,又仿佛疑惑。 “为了活着?这么想活着吗?” 12、隐秘 翌日,还未南下的鸟儿清脆的啼叫声唤醒了伽月。伽月睁开眼,看见窗外天光,顿时舒了口气。 事发当晚没有半夜被处置掉,是不是意味着她没事,起码能够暂且活下来? 太子府的侍女仆役们一如既往的侍候,从他们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伽月穿衣洗漱,喝水吃饭,没敢出去,平安度过了大半日。 直至近黄昏,黄管家前来,领伽月前往太子正院。 黄管家的脸上亦毫无异色,挂着礼貌的笑,一如平常。 青湘在门后担忧的看着伽月,太子的宣召总是突如其来,谁也不知他的意图,说不准哪回就有去无回了。 伽月却反倒没有之前那般的惧怕了。 之前因为“欲加害”之事,极度提心吊胆,自从昨日做出决定,主动坦诚后,消除了这层不安,怕依旧是怕的,却蓦然有了种听天由命的坦然。 听闻太子思无涯喜白日睡觉,看来果真如此,伽月进院时,思无涯刚从寝房出来,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但似乎睡的不太好,眉间有股戾气。 “来了。”看见伽月,思无涯却翘起唇,笑了起来。 那神情与口吻,仿佛伽月是相当熟稔的朋友。 “给你看点东西,”思无涯说,“算是孤对你坦诚忠心的回报。” 伽月已经看见了。 院中央置着几个木架,两名男子四肢张开,被绑缚在木架上,口中塞着布巾,面如死灰。 正是那位中年男子徐爷与小厮。 “是他们么?”思无涯问。 伽月点头。 “唔,人孤已经绑来了,你随意。” 侍女们搬来只小案几,倒上茶水,思无涯坐在廊下轮椅中,修长手指拈起茶杯,朝伽月微微一笑,接着不急不缓啜了口茶水,一副悠然看戏模样。 伽月看看那两人,一时不知思无涯何意。 “不懂么?”思无涯扬扬眉,略带讽意,却在这种事上显得很耐心,“他们欲害孤,必死无疑,死之前,孤让你先玩玩。” 伽月恍然明白了,这是让她报仇的意思? 思无涯抬手,手指轻轻一动,须臾,庭中侧旁多了张琴,这次思无涯没有亲自上阵,换成一乐工侍从徐徐抚琴。 悠扬的琴声缓缓飘扬。 百花楼终日乐音不歇,伽月耳濡目染,也识得不少曲子,听出这竟是春江花月夜。 平日里绮丽婉约的曲声,骤响在此际此地,平添一抹诡异阴森之意。 蚀骨音。琴声起,将受尽折磨,尝尽痛楚,如蚀骨剜心。 死亡有时并不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小厮听见琴声,已冷汗淋淋,口中呜呜做声,剧烈而徒劳的挣扎。那徐姓男人却极力忍着,没有求饶。 “为何站着不动?”思无涯嗓音清隽,朝伽月问道。 伽月已然明白思无涯的意思,但他真的是为她报仇吗?恐怕为满足他自己的恶趣味成分更多一些。 “回殿下,奴婢……当时便已打回去了一巴掌。”伽月谨慎而如实道。 “哦?你还手了?”思无涯颇有点意外的扫了伽月一眼,旋即又道,“你的力道如何与他相比,瞧,现在脸还红着呢。” 一夜过去,伽月脸上的巴掌印已消失的差不多,但依稀可见红印痕迹。 “况且,只是施与同等的力度有何意义。对于伤害过你的人,要加倍,数倍的偿还回去,方能让他体会到你当日之痛。” 思无涯慢条斯理的朝伽月说着,像个谆谆教导弟子的师父。 “他哪只手打你的,你便去挑了那只手的筋,断了他的骨,再砍下来,拿去喂狗。他也一样,哪只手给你药的,便剁了那只手。如何威胁你的,便割掉他的舌头……” 一把匕首扔在伽月脚边,咣当一声。 “不是每个人都有报仇的机会,上天给你这个机会,就要好好珍惜。”思无涯微笑道,“去吧。” 伽月无法违抗命令,只得捡起匕首,双手握在手中,缓缓朝庭中走去。 伴随着琴音袅袅,伽月停在那木架面前。 小厮口中堵着布巾,不能言语,一双眼睛充满惊恐,朝伽月不断摆头,疯狂求饶。 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是一样的,又有几人能真正从容赴死。 伽月虽曾被这两人所胁迫所伤害,他们受到惩戒固然应该,但让她动手,如思无涯说那般对待二人,却无法做到。 她的手不由自主颤抖。 “不会?还是不敢?” 思无涯不知何时推着轮椅出现在伽月身后,笑容和煦,“来,孤教你。” 思无涯身形修长,虽坐在轮椅中,依旧挺拔,伽月身量娇小,两人一坐一站,微有身高差。 思无涯的手隔着衣衫握住伽月的手腕,带动着伽月手中匕首缓缓朝向那小厮的身体。 他的手冰冷,竟如寒冰,哪怕隔着层衣衫,伽月也感觉到了,不由一抖。 伽月的手却很温暖,因为害怕,体温更有所升高,思无涯指尖下感觉到温度,微微一顿。 “抖什么?”思无涯轻笑,说,“这匕首锋利无比,只要轻轻一划,便能划开皮肉,鲜血流出来,多么美好的场景。” 思无涯声音中隐含兴奋,仿佛已闻到血液的味道,金瞳眯了起来。 “别怕,试试,相信孤,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 思无涯带着伽月的手,匕首堪堪停在小厮的腹部,再往下稍稍用力,便能割破衣衫,割破皮肉。 小厮筛糠般的抖,伽月也愈发抖的厉害。 思无涯的手仍在伽月的手腕上,没有平日同别人触碰时的强烈不适感,明明还未见到血,然则掌下的温暖与颤抖,令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愉悦,这愉悦中似乎夹杂一抹陌生的异样。 是从前没有,莫名的舒服。 噗通一声,伽月实在受不住了,猛的撒了手,伏身跪下来。 “殿下,奴婢做不到……奴婢不敢。” 温暖骤然消失,思无涯随意捻了捻手指,垂眸看了会伽月,轻啧一声:“胆小鬼,报仇都不会。” “念你初次,孤便帮你一回。你,一边去。” 伽月忙不迭站到一旁,心中微松一口气。 思无涯没有亲自动手,侍卫上前,紧接着,咔擦一声,小厮那只打过伽月一巴掌的手生生被折断,小厮被堵着嘴,惨叫闷在口中,刹那疼晕过去。 伽月微垂着头,目光落在地面上,不敢抬头看,而酷刑到这里,显然远远还未结束。 “无名小卒,无趣。”思无涯拾起伽月方才掉落的匕首,轻轻吹了吹刃面上不存在的灰,转向那徐姓男人,“轮到你了。” “你好像有话想说,”思无涯微微一笑,“人之将死,今日便给你个机会,孤洗耳恭听。” 侍卫扯掉徐某口中的塞布。 徐某面色惨白,明显硬撑着,嘴唇颤了几颤:“殿下已断我几指,还不够泄恨吗?” 伽月想起徐某缺失的几根手指,方明白,是被思无涯所断。 这么说来,是之前便惩戒过此人?为何只断他几指,没有杀了他?徐某欲害思无涯,就是因这断指之恨吗?泄恨又是何意,此前这徐某又做过何事? 伽月当然想不明白,太子府的一切都怪异诡谲,许多事不合常理不合逻辑,实非常人能够揣测。 而之后的事,让伽月初次隐隐碰触到它们的答案。 只听思无涯慢悠悠道:“不够啊。” 徐某知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从前求也求过,只是无用,下颌不住颤抖,终忍不住开口道:“徐某人已知错了,这些年被殿下逼的走投无路,如今只请殿下高抬贵手,赐徐某人一个痛快吧,徐某人感激不尽,来生做牛做马,奉还殿下。” 思无涯抬眸,金瞳注视着徐某,片刻后轻轻笑了下。 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徐某顿时牙齿咯咯作响,面露绝望之色。 思无涯推动轮椅,回到廊下,几上茶水白汽氤氲,水烟飘渺。 琴声仍在继续,两名侍卫列站到徐某身前,两人手中各持一把利剑,剑已出鞘。 接下来的场面势必不好看,思无涯没让伽月走,伽月自不能走,只得站在庭中一角,低眉垂眸,默默祈念这一刻早点过去,也期望思无涯不要再注意到她。 就在这时,忽然一位老人出现。 老人约莫五十来岁,头发花白,一身灰扑扑的普通仆役装扮,腰背佝偻,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悄无声息的来到庭院。 来后也不行礼,自行在庭中找了个位置站定。 这人是谁? 伽月见众人都仿佛对他视若无睹,思无涯也仿佛没看见他一般,不由心中疑惑。 琴音悠扬,老人开口。 “永安六年,徐伟乃宫中皇子随侍,见太子殿下而不跪,反脚踢太子殿下膝盖,强摁太子头,命太子殿下向他人跪拜。” “永安七年,徐伟嘲讽太子殿下食猪狗之食,并令小太监踢翻太子食盒,恶意践踏。” 老人的声音嘶哑,颤颤巍巍,平铺直叙,犹如背书一般,显然这种事非第一次做。 随着他的述说,是那徐伟凄厉的惨叫声。一旁小厮从昏迷中醒来,转首看到两侍卫持剑在徐伟身上一刀刀有条不紊划过,犹如凌迟,顿时两眼一翻,再度吓昏过去。 伽月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最基本的却是知道的。 当今大永天子赵翼承位已二十年,年号永乐。太子思无涯乃永乐三年出生。 思无涯并非一生下来就被封为储君,到永乐十三年,当今天子方立储。思无涯母亲为异族之女,他天生金瞳,被视为妖物,因不吉而甚少被提及。甚至直到他被立为太子,民间才知道,才想起天子还有这么一位儿子。 永乐六年七年,那时思无涯岂不才四五岁?还只是一名不为人知的普通皇子。 那么老人口中所述,便是太子曾经的过往? 这徐伟曾乃皇子身边随侍,即宫中内侍?是哪位皇子?他曾……欺凌过太子? 这老人又是谁? 为何对这些事这般清楚?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假如是真的,也太过荒谬,在那巍峨皇宫之中,堂堂皇子,竟曾遭如此待遇? 老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永乐八年,徐伟以“比武”为由,命几名小太监围攻太子殿下,致使殿下手指折断,徐伟洋洋得意,大笑皇子不如太监。” “同永乐八年,徐伟故意打翻太子食盒,肆意嘲笑……” 琴声,惨叫声,老人嘶哑木讷的述说声……在金色夕阳的黄昏里,构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初秋的风吹在身上,伽月脊背发寒。老人的声音清晰的传至她耳中,她听着,一面为其述说内容感到震惊,一面心中瑟瑟。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便是属于太子的隐秘旧事,且是不够光彩的屈辱旧事,是她能够听得的吗? 伽月悄悄觊一眼,院中侍卫侍从等人皆神色如常,只低眉顺眼的静站着。 再看思无涯,仍旧自顾自悠然喝着茶,面上含笑,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也并不在意其他人听见,甚至偶尔闭上眼,现出抹陶醉,只不知是为琴声,还是为惨叫声陶醉。 此际的他身着华服,锦衣玉食,周身华贵逼人,全然看不出老人述说中的痕迹。 徐伟已成一个血人,庭院中充满浓重的血腥味。 高亢的惨叫声变成哀嚎,中间曾夹杂求饶,再接着,变为绝望的自暴自弃的咒骂。 “你就是妖物!变态!疯子!你……能报复我,却不能抹去你是妖物的事实,如今身为……太子又如何,将来……也绝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除了徐伟的哀嚎与叫骂声,庭中愈发寂静。 伽月头埋的低低的,如鹌鹑般,鼻翼中闻到血腥味,脸色微白。 却听见思无涯笑了起来,徐伟骂的越大声,越疯狂,他笑的越开心。 “不得好死。”思无涯哈哈大笑,神情愉悦,吩咐道,“慢点割,让他多骂会儿,孤喜欢听。” 终究,那骂声弱了下去,变成虚弱的呻|吟,最后归于寂静。 侍卫停下手。 “死了?”思无涯问。 “回殿下,还吊着一口气。”侍卫答。 思无涯唔了声,金瞳微眯,挑了挑眉,说:“你,过来。” 伽月心中一颤,暗道,不是叫我一定不是叫我。她仍埋着头,默默站着,仿佛只要不抬头,别人就看不见自己。 啪。 一道软鞭抽在伽月脚下,堪堪擦着她裙摆而过。 伽月惶然抬头。 “下次再听不见,便割了你耳朵。”思无涯微笑着说。 伽月只得走上前。 那把匕首重回思无涯手中,眼下再度递到伽月面前。 “孤将这最后一刀留给你,去吧,去亲手手刃仇人。” 伽月如何敢?或许杀鱼宰鸡她尚可胜任,杀人却万万不敢。思无涯的命令却不敢违抗。 小巧而锋利的匕首躺在思无涯手中,思无涯懒懒的伸着手,微笑的看着伽月。 伽月伸手去拿。 她的手无法克制的轻抖,指尖无意识的碰到思无涯的掌心,思无涯掌心十分冰凉,与伽月的温度形成强烈反差。 极短的一瞬。如同暖阳掠过寒雪。 伽月未曾注意,注意力只在匕首上。 思无涯手微顿。 “怕什么呢?”思无涯收回手,轻笑着,说,“想想他们逼迫你,打你时的样子,一切就都简单了。看着他们的血涌出来,不觉得开心吗?” 伽月慢慢转身,始终不敢抬眼,直到面朝庭院后,抿唇,猛的睁开眼。 “……血的味道,多么甜美,你闻……” 思无涯的话语戛然而止,笑容随之凝滞。 他的面前,伽月再次软软倒下。 13、进宫 伽月并没有晕很久,醒来时天际仍还残留一抹余晖,庭院中光线依稀朦胧。 这次她没有被抬进房内,只是被扶至廊下,有两名侍女正给她喂水,温暖的水缓缓流入腹中,令伽月感觉好了许多。 “谢谢。”伽月轻轻说。 “下次再敢晕过去,孤便杀了你。”思无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伽月赶紧起身,施礼赔罪。 想说这晕血症非她能控制,但思无涯既然说的是下次,便意味着她至少今日不会被追究,又逃过一劫。 “你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可惜。”思无涯又说。 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气息已淡化不少,伽月仍不敢往庭院中看,耳边传来水流冲洗地面的声音。 紧接着,院中侍从们陆续悄无声息的退下。 琴声已停,乐工与琴都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那老人却还在,站在树下,低垂着头。 不知是不是已将人杀了的缘故,思无涯不再像先前那般疯狂暴戾,仿佛有点意兴阑珊,挥挥手,让她走。 伽月手脚还有点软,赶紧谢恩,匆匆退下。 庭中一如既往的没有点灯,光线昏暗,伽月不敢走的太急,快行至转角时,仍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思无涯轻嗤了声。 那老人佝偻着身躯,颤巍巍上前,从胸口取出一卷文册,呈于思无涯面前。 文册似已有些年头,纸张微微发黄,边缘略卷起,却被尽力保护的干净,完整。 翻开里头,记录着数人的名字。 有些有完整的姓名,有些只有一个姓或称号。最大的区别,是有些名字已被划去。 “殿下,这是第三十八名。”老人说。 思无涯修长手指执笔,红色朱砂划去“李伟”二字。 “唔,下一个,该谁呢?”思无涯漠然自语道。 朱砂笔在名册上欲落不落,仿若点兵点将。红色已占据了名册的大部分,剩下的名字似乎已不多。 老人静等了会儿。 片刻后,笔跟名册扔在他脚下。 “滚。” 老人捡起名册,躬身行礼,佝偻着身躯缓缓离开。 淋漓的血迹已冲洗的干干净净,所有人都已悄无声息离开。夜幕降临。 思无涯孤身坐在廊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他面上没有了任何笑容,金瞳冷冽,面无表情。 起风了,秋风挟着寒意。 茶水已凉透,思无涯只着薄衣,身上一阵冰冷,他仿佛无知无觉。 忽然,像想起什么。 他捻了捻手指,眼睫微闪,唇角漠然的勾了勾,现出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手指蜷进衣袖中。 伽月回到东院,喝过热茶,歇了会儿,便缓过来。 她的晕血症虽罕见,却不算太严重,只是见血会晕,晕的时间也并不会太长。曾听人说,有的只是闻到味道便会昏厥,且一昏大半日,还得服药方能醒转。 幸而她不是那种,否则在太子面前躺大半日,便从此永远“躺”下去了。 “这么说,那两人都被处理掉啦?”青湘问道。 伽月点点头。 虽没有亲眼见到李伟二人尸体,但依当时情形想必没有生还的可能。 今日太子院中的事透出些许隐秘,伽月知道那绝不是她能窥探的,因而自觉的不敢外传,省略了其中大部分,只将能说的简单告知青湘。 “太好了。日后你便少了个后顾之忧。”青湘高兴道,“太子殿下这也算为你做了件好事。” 伽月深以为然,虽知太子绝非刻意为她,那两人欲害太子,本就是死罪,但如此快速的处置了二人,也确实令她松了口气。 这同时也意味着,她可以暂时留在府中了。 虽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既没有将她一并杀了,迄今也未被赶出去,便是可以留下的意思……吧。 因着素蓉与李伟几人之事,府中更为寂静,西院那边无人敢再妄动,连园子里也几乎不再踏足。 秋日阴雨多,晴过几日,天又变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们这几日也少出去,晚上早点睡。”翌日,青湘对伽月说。 青湘不是个坐的住的,有机会便会出去遛遛走走,这般主动提出少出去颇为稀奇。 “怎么啦?”伽月奇道。 “殿下今日进宫了。”青湘解释道,“殿下每次进宫回来,府中气氛都很恐怖。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们少出去,以防万一。” 进宫?自然是皇宫了。 大永的皇子们,包括太子,都已早早在宫外开府。 皇宫是皇子们幼时曾生活的地方。 伽月想起太子院中那老人的述说,那些过往都是宫中发生的吗?那时的太子,生活在哪座宫殿呢? 皇宫,长元殿。 此乃当今皇帝赵翼的起居宫殿,今日没有其他朝臣,皇帝在此面见他的几个儿子。 皇帝已有四十,面容却如同三十来岁,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一身绣龙纹黑色常服,乍一看,颇为威武气势,只是两眉之间笼着抹淡青,唇色亦比常人深,隐呈紫色。 昨夜皇帝听道长讲法讲的太晚,天将明时方睡下,连早朝都罢了。 刚醒便闻几个儿子闹着求见,于是睡眼惺忪,一脸不耐烦的宣了。 “又有何事?” 大致问了问,皇帝脸色一沉,便叫人传了太子思无涯进宫。 思无涯推着轮椅进来。 “儿臣腿伤在身,不便跪拜,还请父皇恕罪。” 他笑得格外和煦,看向殿中另外几人:“二弟,三弟,四弟,你们都在?倒是许久不见。” 皇帝坐在高首,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 他身为王爷时便已娶妻纳妃,但直到登基三年后方生有子嗣,不来则已,一来便犹如破竹,先是长子思无涯,次子赵盛同年先后出生,次年三皇子赵安,四皇子赵和出生,后来其他嫔妃陆续诞下五六七八九皇子,以及几位公主。 只可惜五六七八九几位皇子和几位公主都早早夭折,存活长大成人的,只有太子与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以及唯一的一位公主。公主前年已嫁至他国为后。 如今皇帝身边,唯余太子与三位皇子。 皇子们俱已封王,各自开府为主。 “见过皇兄,”二皇子赵盛彬彬有礼,同样笑的和煦,“臣弟来宫中办件差事,恰巧碰上三弟四弟,便一同过来给父皇请个安。” 三皇子赵安与四皇子赵和跟着行了礼,赵安说:“既然皇兄来了,还请皇兄给臣弟一个说法。” “对。”赵和紧跟道。 两人都面色不善,显然气的不轻。 “孤自腿伤,多居于府中,与几位皇弟已许久不见,这要个说法从何说起?”思无涯微微扬眉,现出疑惑之色。 “既到了父皇面前,皇兄还要装作不知?”赵安怒道。 “孤确实不知。”思无涯仍旧面含笑容,慢条斯理的认真道,“三弟四弟如今这般生气,不知所谓何事,还请直言,切莫伤了你我兄弟之间的和气。” “皇兄将李伟与那小厮的尸首分别挂我与四弟府上门前,是为何意?”赵安怒道。 思无涯眉头一扬:“哦,还有这等事?” “……皇兄此话何意,难道还想不承认?!?” “孤确实不知此事,如何承认。” “你!” 赵安气的满脸发红,却拿眼前的思无涯无可奈何,一则他为太子,又是兄长,二则思无涯始终一副笑脸,气定神闲。 “你不要以为……” “够了!”皇帝发话了,沉声道,“朕头疼的很,又还未吃饭,没时间跟你们耗,都废话少说,也都少装模作样,马上给朕说清楚了。” 赵盛躬身,温声道:“父皇说的是,三弟四弟切莫心急,把事情慢慢说清楚,如皇兄所说,不要伤了兄弟间和气,有父皇在,何须担心。你二人终究年纪小些,还得多向皇兄学习,沉住气。” 赵盛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身姿挺拔,站立皆脊背挺直,乃实打实的一派皇子风范。见人三分笑,同样是笑,比之思无涯,那笑容少了邪气,多了几分温润,谦谦君子之气。 说话做事亦以和为贵,谦逊有礼,进退得宜,令人如沐春风,这些年来,二皇子盛王的名声颇受赞誉,乃有名的贤王。 赵盛又道:“皇兄虽行事不羁,却非不知分寸,不敢担当之人,这中间或有什么误会。” 赵安哼了声,思无涯却微笑道:“二弟谬赞。” 赵盛微顿,也微微一笑。 皇帝开口:“老三老四,你们先说。” “是。” 赵安与赵和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这事其实说来很简单,无非今日清晨,安王府与和王府的下人开门时,却赫然发现门口吊着具血淋淋的尸体。 赵安道:“尸体啊!一大早上的!先说不晦气,也太吓人了。父皇,儿臣尚且无碍,可儿臣王妃身体素来娇弱,哪能经如此惊吓,儿臣进宫时,她还躺卧在床,昏厥不醒。” 赵和道:“儿臣府上也一样,昨日恰逢儿臣王妃生辰,家中宿了不少外客,更接了王妃的祖母老太太,本是好事一桩,如今却全都吓的魂飞魄散,老太太更差点背过气!” “从前皇兄动辄开这样那样的玩笑,我们便也忍了,如今之为,实在忍无可忍!皇兄,你究竟何意!到底意欲何为?!” “若只吓到我们便也不至于如此生气,那些被吓到的其他皇亲贵戚该如何交待?他们又将如何看待我们?” “如此恶劣行为,便是民间市井,也不为之,皇兄简直太过分,太荒唐!” “儿臣们实在忍无可忍,如今也提心吊胆,不知这么下去,还会有何种遭遇。还请父皇为我们做主!” “请父皇做主!” 赵安赵和朝皇帝叩拜,满脸激愤。 赵盛眉头微蹙,仿佛不可置信:“这,尸体,这实在是……” “他们所说可是事实?”皇帝看向思无涯,“现在你说。”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始终面带笑容,似乎听的十分认真,并无任何插言。 这时听皇帝之言,方开口。 他嗓音清隽,语气温和,目含关切。 “父皇方才说头疼,可传御医看过?可有服药?怎的现在还未吃饭?可是胃口不佳,还是宫人伺候不周?” 赵盛赵安赵和:…… 皇帝:…… 14、鞭笞 一时间殿中陷入诡异的静谧。 赵安赵和忿忿不平,慷慨激昂的说了那许多,思无涯几句问语一出,顿时令几人,包括赵盛在内的脸色都十分精彩。 赵安赵和如同吞了苍蝇般,直恨不得当堂翻白眼。 赵盛轻咳一声,面露愧色,道:“儿臣几人心急,一时疏忽关怀父皇龙体,实在罪过。要么,三弟,四弟,这事稍后再说,先让父皇进膳。毕竟也不算什么迫切之事……” “哼,尸体不是吊在二皇兄门上,倒说的轻巧,”赵安觊一眼皇帝面色,道,“非儿臣不孝,不体恤父皇身体,只是……” “都住口。朕心中有数。”皇帝道。 皇帝坐在宽大的圈椅中,漠然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们。 皇帝年轻时亦英俊不凡,后宫众妃莫不美貌,因而几位皇子外貌都极为出色,然而其中最为出色的,还是思无涯。 这一点皇帝不得不承认,思无涯承袭了自己与他母亲容貌上的所有优点,集两人精华,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假如没有那双金瞳,思无涯该是大永史上最俊美的皇子,太子。 只可惜…… 皇帝看着眼前这双金瞳与笑颜,想起那生下他的女子,想起这些年……目光便冷了下来。 “此事是否为你所做?”皇帝开口,问思无涯。 思无涯:“回父皇,非儿臣所为。” “皇兄当着父皇还不承认?可是想欺君?”赵安怒道。 赵和:“皇兄未免也太不将父皇放在眼中了!” 思无涯一派心平气和,郑重道:“可此事确非儿臣所为,岂敢欺瞒,还请父亲明察。” “我且问皇兄,李伟与那小厮可是被你所杀?”赵安追问道。 赵和跟着道:“皇兄可别又不承认,我们来时便已查问过,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他二人从太子府中抬出。” 思无涯点点头:“这个倒是。” “皇兄将人杀便杀了,为何要挂在我二人府上?” “他们不是你二人府上旧仆?”思无涯道。 “皇兄也说是旧仆了——那李伟早几年便已自请离府,与安王府再无瓜葛。”赵安道。 赵和也道:“那小厮不过和王府无名小卒,我根本不晓得他,还是今日问过才知,他曾犯错被撵出府,不知怎么进了皇兄太子府,此事我毫不知情,他于太子府犯了何事,更与我毫无干系。” 思无涯唔了声:“他们欲加害孤。” 赵安赵和噗通跪倒。 “父皇明察!此二人早已非儿臣们府中之人,所作所为皆乃私人之举,与儿臣们绝不相干!儿臣们平时谨遵父皇圣意,绝不敢伤及皇兄,简直能避则避。此事非同小可,还请父皇明察,还我二人一个清白。” 两人砰砰叩首,一脸焦急恳切,慌忙澄清,思无涯看的笑起来。 “三弟四弟莫慌,孤虽喜杀人,却也非不辨是非之人,”思无涯笑道,“这二人乃是私怨,确与你们无关。只是……” 思无涯接着道:“他二人临死前曾表露出想回旧府的意愿,死者为大,孤便替他们了愿,将人各自送回去了。” 什么意愿?!赵安赵和怎么可能相信,绝对他信口胡诌,可人已死了,死无对证。 “只没想到,孤府中人蠢笨,竟将尸首挂在门上。”思无涯含笑道,“孤回去后定会骂他们。” 思无涯起先不认,后又爽快承认,接着将事情推到下人身上,口吻如此自然而然,且轻描淡写,赵安赵和这些年虽已知思无涯虚伪做派的一面,却仍觉不可思议,这是明目张胆的无耻! “皇兄的意思是,这就算了?!就这么算了?!” 思无涯修长食指抵着下巴,状若认真的想了想,说:“要么三弟四弟将他们挂回太子府门上?孤不介意。” 赵安赵和怒目圆睁:“你!你这是……” “够了!”皇帝喝道。 赵安赵和只得住口,齐齐朝向皇帝。 “杀|戮成性,这么些年了,还不够吗?”皇帝幽深的眼盯着思无涯,“再这么下去,闹的怨声载道,朕也无法保你。” “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只是这二人欲加害于儿臣,若非儿臣及时发现,恐危及儿臣性命……儿臣日后定有所收敛,不给父皇惹麻烦。” 面对皇帝时,思无涯一脸恭顺,态度温顺无比,顺耳好听的话张口即来,简直无可挑剔。 这“危及性命”几字一出,皇帝眼角微不可察的轻轻一跳。 赵安扫了思无涯一眼,赵和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赵安不明显的摇摇头,阻止了他。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都各自收敛些,朕不指望你们弟恭兄谦,但至少以和为贵,不可太过。都记住了?”皇帝目光从几个儿子身上一一掠过。 四人各自答是。 “可是,父皇……”赵和忍不住开口。 皇帝抬手,制止道:“那二人虽与你们府上早无干系,但既是旧仆,就安葬了吧,权当积善行德。” “至于太子,你,”皇帝深深看着思无涯,目光冷凝,说,“安王妃与和王府老夫人因此事而惊吓成病,须得给她们一个交待,便鞭笞二十,以此谢罪,可有异议?” 赵盛犹豫道:“皇兄腿伤未愈,二十鞭是否重了些?要么待皇兄身体好些后再……” “太子何意?”皇帝打断赵盛。 思无涯金瞳低敛,唇边带笑:“儿臣身体无碍,愿意领罚。” 皇帝点点头:“此事便到此为止,散了吧。” 他不再看众人,摆摆手,意思可以走了。 赵安赵和并不十分满意,但见皇帝如此,知无转圜余地,只得跟着一起忍气吞声退了下去。 “便宜他了!”出宫的路上,赵和狠狠踢路边花草一脚,愤愤道:“才二十鞭!” “有何办法,你别忘了,快至月底了,”赵安露出抹意味不明的笑,“父皇岂会容他有事?” “哼,二十鞭也够他受了。我只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就要轮到我们了?”赵和语气凶悍,却面上露出抹胆怯,“这些年,当年那些人都被他慢慢杀的差不多了吧。” 赵安眯眼,“他当年对父皇承诺过。” “他就是个疯子,他的承诺你信吗?” 思无涯这妖物当年成为太子后,曾对皇帝表示,几位皇弟曾经年少不懂事,是他们手下奴才挑唆,做错事而已。这些人不能放过,只要皇弟们不护着他们,他也愿意不计前嫌,与皇弟们和睦相处,毕竟血脉手足就这么几位,他也十分珍惜。 这些年他的确信守诺言,不曾动过他们几人。 然而这些年他对那些人的报复,其手段与姿态,无不令人心惊胆颤。 他们虽未被直接针对,却也一直提心吊胆,备受折磨。 “他就是个疯子,怪物,以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你相信他是真的放过我们?” 这些年,因为皇帝的“纵容”,他们几个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对思无涯避之不及,看看赵盛,更如彻头彻尾变了个人似的。 然则思无涯的变化却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从当上太子那一刻,他便仿佛真的不计前嫌,笑意吟吟,做出副父慈子孝,兄谦弟恭的模样,当真无耻之极,可怕之极。 再笑的如何和煦,也掩盖不了他皮囊下的怪物,疯子之本性,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那样笑,做出那副模样,刻意恶心,以及折磨他们。 “那又如何?他终究是妖物,你以为他将来真能继承大统?” 赵安赵和对视一眼,各自停顿片刻。 “你我急什么,比你我更急的,另有其人,且看他能忍到何时?哼,还有父皇,又能忍耐到何时。” 两人回头,看一眼逐渐远离的长元殿。 长元殿中,内侍总管双手奉上,小心呈上白玉瓷盘,盘中躺着粒红色丹药。 “都走了吗?”皇帝开口问。 “回陛下,盛王爷去往翰林院办差,安王爷与和王爷往出宫方向去了,太子殿下则去刑堂了。” 皇帝嗯了声,面色沉沉。 “陛下,太子殿下腿伤在身,这二十鞭可别出了什么差池。” “呵,那妖物天生命硬,当年那样都能活下来,区区二十鞭,死不了。”皇帝冷声道。 总管躬身,便不再说。 过得片刻,皇帝浓眉皱了皱,又道:“着人去看着些。” 总管忙应是。 “外头最近有消息吗?” 总管回道:“上回说是寻到些踪迹,但最近尚无消息传来,想必还需些时间确认。” “回回这样说,多少年了,”皇帝忽然怒不可遏,骂道,“一群废物!” “陛下请息怒,务必保重龙体。”总管忙躬身劝道,“道长才说过修心最忌动怒,不利根本,有损寿年,陛下万莫动气。” 皇帝胸口起伏,终是生生压了下去,而后拈起那红色丹药,就水服下。 “让他们动作快些,朕不想再等。” “是。” 皇帝服下药,闭上眼睛,长长吁了口气。 那边,思无涯受完二十鞭,鞭伤主要在背上,无法再坐轮椅,便由宫中内侍抬至宫外,交由太子府的人,护送回府中。 时值午后,天色昏暗,一行人步履匆匆,将思无涯抬回太子府,黄总管已在门口等候,有条不紊的将人送进正院。 接着屏退所有仆役:“都下去吧,这两日务必都警醒些,不要吵扰了殿下。” 府医轻手轻脚进来,掀开薄被看了下,面上现出忧色,朝黄总管轻轻摇头。 黄总管犹豫再三,终不敢出声,对府医摇摇头,两人一并走了出去。 思无涯趴卧在床榻之上,似昏未昏的睡着,脸色苍白,背上殷湿一片,已湿透了衣衫,手软软的垂在床边,手指偶尔蜷缩一下。 秋风起,乌云西移,天慢慢暗下来。 思无涯睫毛轻颤,幽幽醒转,尖锐的疼痛从背上传来,发出一声门哼。 府医与黄总管一直守在门外,不敢进来,府医在门口出声道:“殿下,这回不同往日,您还有腿伤在身,身体虚弱,大意不得,还是早些上药为好。” “滚。” 府医只好闭嘴。 黄总管想了想,斟酌道:“殿下,今晚最是难过,天色又有变,至少留个人伺候您,晚上守着吧。” 思无涯闭着眼,仿佛又睡了过去。房中静谧无声,偶有粗重的呼吸,仿若一座活死人坟墓。 思无涯并没有睡着,白日里昏沉睡了许久,这时反倒清醒了。 身上的疼痛于是愈发明显。 他轻轻勾起唇角。 思绪漫无目的飘荡,犹如海上孤舟,忽然想起宫中时宫人们看到他时遮遮掩掩的眼神,这么多年了,竟还没看习惯么,当真无趣。 如此想着,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双眼睛来。 黑色的,闪着水光的,猫儿一般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似乎说过要伺候他? 15、守夜 伽月已经睡下了,太子府晚上不点灯,外头乌漆麻黑的,又不能出去,再则秋天本就瞌睡多,于是便早早歇下了。 被黄总管叫起时,伽月正睡意朦胧,有点反应不过来。 “伺候太子殿下?”伽月揉了揉眼睛,疑惑道。 黄总管点点头。 伽月清醒过来。 她如今仍旧住在东院,身份自然还是“替身”。作为替身,自然是用来满足太子殿下的情感需求,其中包括床/笫之事。 这一点,伽月先前不曾细想,后来也是明白的。没有什么选择,也就不必纠结矫情,心理上是有准备的。 只是太子似乎更热衷于杀人,折磨人,反而未见正儿八经的床/笫之事,伽月等人便不曾往这方面想。 如今深更半夜,被特意叫起来去“伺候”,便很难不令人多想,就连偷开一条门缝偷窥的青湘脸上也露出一丝古怪。 然则黄总管的脸色却比平日要凝重几分,更似乎有几分急切。让伽月稍稍梳洗过,便领着她离开东院,前往正院。 黄总管在前头提着灯照着路,伽月看路看的十分艰难,勉强跟的上。 这会儿黄总管倒没催,边走边低声朝伽月道:“殿下受伤了,烦请姑娘今晚照顾一下殿下。” 受伤了?思无涯不是今日进宫去了吗?怎么会受伤?难道路上出了事? 黄总管没有说,伽月自然不会问。好奇害死猫,不管在哪里,想要活的长久,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好。这个道理,伽月还是懂得的。 同时也暗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伺候。 伽月忙道:“总管客气了,应该的。殿下伤的重吗?需要我做什么呢?” “若是平日,倒还算好,”黄总管答道,“只是殿下腿伤本就未痊愈,如今双重磋磨,便有些严重。你只需晚上守着殿下,若有什么情况,及时告知我们——我跟府医在侧厅偏房内候着。外头院子里也有人值守。” 黄总管的言语有些模糊,什么叫“若是平日,倒还算好”,这意思难道是经常受伤吗?伽月磕磕绊绊的走着,认真倾听黄总管的吩咐。 黄总管顿了顿,又道:“殿下伤后脾气格外不好,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候着,自己警心些,灵活些。” 伽月点点头,应声好。 月色下,娇小的女孩无知无畏的点头,显得温顺柔和。黄总管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事实上,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太子平日里夜晚便不喜有人伺候,每每受伤时更是异常暴戾,从前派去伺候的人好些险些丧命。所有人在此期间都是避之不及,就连府医与黄管家没有允许,也不敢擅自近身。 殿下已经很久不在这种时刻主动叫人伺候了,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黄总管不知太子今晚为何忽然心血来潮般叫了人,但有人守在太子身边,方便随时知道太子情况,对他和府医来说,都是好的。他有心再多提点几句,然则太子性子喜怒不定,心思难测,说的多了,反而怕坏事。 这女孩几次三番从太子手下活命,或许有她自己的本领与造化。 黄总管带伽月到门口,推开房门,示意伽月独自进去。 “殿下睡了吗?”伽月进去之前极轻声的问道。 黄总管摇摇头,又摊手,意思是不知道。 好吧。 伽月提起裙摆,迈过门槛,轻手轻脚的进入房中,身后黄管家掩上门,将皎洁秋月关在门外,顿时房中一片漆黑。 糟糕。 这房中居然一盏灯都没点,没了月光,比外头园中还要黑。 伽月夜里本就视物不清,如此一来,简直如同盲人。 本想返身找黄总管,但黄总管想来也不敢擅自做主点灯,找他也没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不知道太子有没有睡着,伽月也不敢出声唤。 既是寝房,大体方位应差不多,伽月伸出手,如瞎子摸象般慢慢摸索着前行,往里间走去。 近日天气有变,秋意渐浓,这房中竟已铺上了地毯,厚实的地毯踩上去落地无声。 忽然,伽月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响,虽声音不大,在这静谧的房中却格外清晰,伽月瞬间僵住,保持着手脚张开,欲走不走的姿势,原地停下。 等了一会儿,未闻声音,方松口气,接着走,却又撞了一下。 “没长眼睛?” 思无涯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伽月一跳,伽月此时也大抵弄明白方才是撞到熏香兽炉了。 “吵醒殿下了么?请殿下恕罪。”伽月小心绕过香炉,继续摸索着前行,“奴婢眼睛晚上视物有些困难……” “贱命一条,毛病倒不少。”思无涯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几分冷。 这话不好听,却是实情。伽月自己都觉得自己毛病有点多,所谓“丫鬟命,小姐身”大抵就是她这种?晕血,夜盲这种常人很难得的毛病她都碰上了,即便出生富贵人家,妥帖照顾,也难免有些麻烦,更何况以她的身份与境况,这样的毛病尤为不合时宜。 好在常年生活在百花楼,多注意些,倒也平安度过,甚至知道她有这些毛病的人都不多。 没想到来太子府后却都无法遮掩,全都在思无涯面前暴露无遗。 伽月无端有些羞愧与不安。 “对不起啊。”伽月轻轻地说。 思无涯的声音为伽月提供了方向,伽月略做调整,朝声源处走去。 渐渐适应了黑暗,虽仍看不清,眼前却出现抹极淡的朦胧光线,位置在斜前方,有点远,是透窗的月光。 “这边。”思无涯不耐烦道。 “哦。” 伽月终于来到思无涯身侧。 思无涯并没有睡在床上,因伤势不好移动,便直接在地上置了张矮榻,方便起身。 伽月小心的行至榻前,行礼,跪坐在榻前。 思无涯没有说话。 并没有人教她们这些外来的人太子府具体的规矩,伽月犹豫一瞬,只得自己的斟酌着开口道:“奴婢前来守夜,就在旁边,殿下有事请吩咐。” “不是说要伺候孤吗?便让孤看看你的忠心。”思无涯说话了,“好好守着。孤不能睡,你也不能睡。” 伽月忙应是。 “一边去。”思无涯又道,“离孤这么近,想死吗?” 或许因为夜晚的缘故,抑或因私下,又或因伤势的原因,思无涯平日里总含着笑的面容与口吻都不见了,仿佛一张面具,被丢到一旁,露出来主人的真容。 此际思无涯的语气很冷很重,阴郁,毫不掩饰其中的戾气与恶劣。 伽月刚走过来时,发现有架屏风,这时便顺着原路,摸到屏风,屏风约有半人高,离矮榻不远,骨架结实,伽月挨着它先站定,看向矮榻处。。 她看不太清,所以不敢离的太远。等了片刻,没见思无涯再赶人,方放心的坐下来。 伽月并不在意思无涯的口吻,受伤与患病的人通常都会有些脾气,更何况思无涯本身就非好性子的人。 她既然决定留下来,哪怕当初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词,但在她的处境下,思无涯确实算救了她,她理应履行承诺。既在府中,便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何况,倘若伺候的好,或许也能为自己未来多博一线生机。 伽月坐在屏风处,一动不动的认真守着思无涯。 眼睛看不太清时,其他感觉便会尤为清晰。 思无涯的气息很平稳,似乎听不出异常,但伽月渐渐鼻端嗅到了一股腥气,那是鲜血的味道。 先前进来时只顾着摸索方向,并不曾注意,如今隔得近了,便清晰的闻到。 这意味着思无涯身上有血,或者说正在流血。 如果是已经流了较长时间,干涸或凝固的血液,不会有这般明显的味道。 据悉思无涯下午便回来,如今已是深夜,按说已处理过伤势,但伽月无论怎么闻,都没有闻到任何药味。 止血以及涂抹的外伤药,再如何精制,都不可能毫无药味。 思无涯身上却只有血味。 难道从宫中回来后,竟未处理伤势? 黄总管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那又是为何? 伽月自然不敢问,太子的各种古怪她已渐渐有所见识和习惯,当下也不多想,只有点庆幸,幸而房中没灯,否则她又得晕过去了。 只是伤势不处理,思无涯不疼吗? 伤势恐怕也会恶化吧?今夜她必须打起精神,好好守着,千万不要出事。 伽月看不清思无涯,思无涯却可以看清她。 他目力极好,又习惯暗中视物,夜晚对他来说,只要有一点光亮,便能目及数里。 就着那抹透窗的月光,思无涯紧紧盯着伽月。 腿上断断续续的抽痛,背上尖锐的疼痛,两者交替,不间断的拉扯着思无涯的神经,在寂静的夜里,这疼痛更仿佛加倍,他身上全是汗,与血混在一起,额上也渐渐满是汗。 偶尔痛的身体微微不受控的抽搐一下。 思无涯有些后悔一时兴起将伽月叫来了。 他习惯黑夜,黑夜让他感觉安全,也让他警备危险。每个黑夜中出现在他身边的,都意味着危险。 而与人共处一室,也是从未有过的。 疼痛与警惕让他心中的暴戾越来越多,思无涯冷冷盯着伽月,金瞳如刃,闪烁着戾气与杀意。 只要她乱动一下,发出任何声响,便杀了她。至不济,也要将人丢出去。 其实他杀人完全可以不用任何理由。 但他今日或许太疼了,不想发声,不想抬臂,于是决定要找个理由。 但伽月并不给这个理由。 她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木雕,或一棵静止的草,一株没有声音的花。 偶尔调整下姿势,那幅度与声音也几乎微不可查。 她并没有睡着,人睡着了也不可能保持那样的坐姿,思无涯可以清楚的看见伽月睁着眼睛,她漆黑的眼珠仿佛融入夜色,昏暗的光线里,睫毛不时轻眨着。 她整个人安静无声,而又放松。 或者该说是一种松弛感。 这跟从前伤重时被派到思无涯身边守夜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些人哪怕距离再远,都能令人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不安,以及紧绷。 怕他是必然的。思无涯习惯了那些人的情绪,伽月这种松弛感却头回遇到。 真新鲜。真有趣。 她不是也怕他吗?这松弛感从何而来? 疼痛与暴戾仍一起在身体内外交相死肆虐,横冲直撞,寻找着宣泄口。 思无涯金瞳闪烁,死死盯着那团娇小安静的身影。 似乎能够恰当转移注意力。 万籁俱寂,月亮渐移。 思无涯白日里睡过,房中又有人,尽管他不想睡,但终究抵不过因疼痛逐渐昏沉的意识,许久后,缓缓闭上眼。 伽月没有睡着,一直仔细倾听着矮榻那方的动静。 思无涯起先一直醒着,后来慢慢睡过去了。 伽月微松一口气。 但很快,蓦然一惊,发现了不对。 16、安抚 伽月有照顾病患的经验,从前在百花楼,倘若谁生病了,都会交给伽月去照顾,因她脾气好,又细心,再稳妥不过。 有的头牌姑娘病的重些,需要守夜,她们的侍女受不住整夜守着,便也会给伽月一些钱,让她替守着。 既能得钱,又能得空闲,享片刻的宁静,何乐而不为?伽月便也积累了不少看顾病患的经验。 别人可能会打瞌睡,觉得无聊,时间难熬等等,伽月除非真的太过疲累,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说守夜,她便能真的睁着眼睛,甚至精神奕奕的守一夜。 缘因她做事注意力集中。 当她做一件事的时候,便所有注意力只集中在这件事上,调动起所有的精力与注意力,只关注在这件事本身。 思绪不发散,不飘忽,不去想做成了如何,没做成如何,更不想其他旁的。 如此一来,许多事便变的异常简单。 这是伽月自己寻找到的方法,也是为何百花楼繁杂琐碎的活计她总做的又快又好,常能偷得闲暇,且这么多年来,一直能够保持平和,不像其他人那般愁眉苦脸的诀窍之一。 当只关注事情本身后,那些原本可能会产生的恐惧,不安,焦虑,患得患失,难过等等,都会随之隐匿,消失。 伽月怕仍是有点怕的,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思无涯身上后,这种害怕便暂时消退,情绪上呈现出来的则是专注与放松。 黑夜里伽月看不清,便需更加注意思无涯的举动与呼吸。 不知他具体伤在哪里,大概不好翻动?他躺着几乎一动不动。 起先他的呼吸也算平稳,听得出他一直没有入睡,只一言不发,静静躺在黑暗中。后来终于睡过去了。 伽月暗松一口气,然而不久后,思无涯的气息突然急促起来,仿佛陷入噩梦之中。 噩梦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伽月等了一会儿。 然而思无涯的气息却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 这不太对劲。 “殿下?” 伽月稍稍犹豫,出声轻唤。 思无涯没有应答,唯有浓重的喘/息声。明显是那种无法压抑的喘/息,更有喉咙里逸出的闷痛声。 “殿下?” 伽月再唤,依然没有任何声音,便大着胆子靠近矮榻。 思无涯果然没有醒,对她的靠近没有任何反应。 靠近后伽月很快便发现,思无涯不像是未醒,反而像是陷入了昏厥。 伽月一下慌了,忙再次出声轻唤,却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思无涯的确陷入昏厥,他的身体甚至仿佛不受控的抽/搐了一下。 伽月即便看不太清,也感觉到了,与此同时,她鼻端再次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的伤口又流血了。 伽月伸手至思无涯鼻前,不出意外的,手指上扑来的气息一片火热。 流血又发热,这实在危险。 怎么办? 伽月不敢碰思无涯,却也不能这般傻守着。万一思无涯出事,她承担不起,也跟着玩完。 伽月想起黄总管来时路上所说,便起身,朝外面走去。大体的方向她已记得,中途再次磕了下香炉,颇为顺利的来到门口。 打开房门,院中值守的侍卫立刻走上前,听了伽月所述之后,马上去叫了黄总管与府医。 “糟糕,一旦发热,伤口会恶化。必须马上处理,止血上药。” 府医一听伽月描述,便皱眉,给出诊断。他是太子府专门的大夫,已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颇为了解思无涯的身体状况。 伽月便朝侧旁一让,让出道来,方便府医与黄总管进去。 谁知二人站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那模样有些为难,也有些无可奈何。 “恐怕此事还得麻烦姑娘。” “没有殿下的允许,无人敢这时候进去。”黄总管解释道,就连府医也不行。之前有府医擅自进入,思无涯忽然醒来,差点要了那人的命。伽月是他昏厥前便在身边,且是他主动允许守夜的,相对危险性小一些。 “所以止血上药的事,还需得请姑娘。” “啊?!” 伽月从前很少遇见这种外伤,连忙摆手:“我不会,而且我,我晕血。” “我会告诉姑娘如何做,”府医道,“殿下的伤都在背部,只需吸掉血水,再撒上药粉就可以了,十分简单。” 至于晕血,伽月不算太严重,只要不看到血,府医再给她开点药丸辅以压制,便没有问题。 “实是无奈之举,便委屈姑娘,拜托姑娘了。”府医与黄总管都看着伽月。 思无涯此人暴戾可怕,府中这二人却态度友善,言辞恳切,想来在太子府做事也诸多不容易。实际上以伽月目前在太子府的身份,以及眼下的处境,她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这二人却十分客气,好言相说。 情况紧急,耽搁不得,伽月只能接下此重任。 三人在门口极低声的说了片刻,伽月提着一盏灯,抱着些药物,转身再度回到矮榻前。 灯是没有办法,伽月至少得看到大致伤口,才能动手吧。稍远点放着,勉强能够视物就行,反正伽月也不敢看的太清楚。一旦事毕,马上再提出去,不会被思无涯察觉。 有了这盏灯,伽月的行动要自如许多,黄色的光亮远远朦胧的照着。 “殿下?” 伽月跪坐在榻前,端详思无涯。 思无涯双眼紧紧闭着,那双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金瞳被关住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睫毛浓密纤长,于昏厥中不时轻颤,似在极力挣扎,又像极力忍受。 他整个人无力的软软躺在那里,手垂在床侧,修长手指自然散开,偶尔无意识的蜷缩一下。 生老病死面前,人人平等,太子也一样。思无涯还未及二十,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此际重伤之下,平日里的暴戾凶残悄然褪下,倒只余一种少年般的脆弱。 尽管如此,却绝不敢掉以轻心,伽月稳定心神,轻声道:“殿下,您伤势恶化了,府医说需要马上处理,现在奴婢帮您上药,可以吗?” 思无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不住喘/息,气息十分灼热。 “殿下?”伽月再尝试最后一次。 思无涯两道剑眉蹙了一下,仿佛听见了声音,却仍没有醒来,喉咙间模糊的嗯了声,似答非答。 伽月听见这声音,便不再犹豫,无论如何,好歹算报备过,万一他中途醒来,也知道是如何回事。 伽月从带进来的物什中先拿出府医已准备好的剪刀,第一步,先要剪开思无涯的衣衫,将背部露出来。 所幸思无涯今日穿了件天青色衣衫,血迹尽管透出,也不显眼,伽月极快的扫了一眼,便眯着双眼,颤巍巍剪开背后衣裳。 也不知流了多少血,里头有些显然已凝固,新血凝血混在一起,粘在皮肤上。 伽月往下剥落的时候,思无涯无意识的闷/哼,手指颤动。 不用想,也知很疼。为何不及时处理呢?先把衣裳换下来也好,至少可免去此番疼痛。伽月不大明白思无涯为何这样,只觉这太子殿下当真不同于常人,对自己也够狠。 “我轻一点,殿下忍一忍啊。” 伽月眯着眼,手忍不住轻轻发抖,习惯性的自言自语,既是安抚手下的伤者,亦是给自己定神。 她的动作很轻,小心的一点点剥下衣衫,幸而初秋,穿的不算多,很快便露出思无涯受伤的背部。 衣衫剥离的那刻,伽月就马上闭上眼睛,而后摸索着用沙棉清理背上的血。虽然看不见,但方才通过印湿的血迹已大致确认过伤的方位大小,倒也心中有数,只是动作要慢一些。 伽月忍受着血腥气味,慢而轻的先吸掉伤口表面上的鲜血,沙棉换了一个又一个,她的额上也渐渐沁出细汗。 如府医所说,思无涯此次的伤都在背上。 这么多血,显然不止一道伤。是什么人,能独独伤在思无涯背上? 思无涯今日进宫去了,是在宫中受的伤吗?宫中何人敢伤太子? 伽月抿抿唇,不去多想,血终于都吸掉擦净了,伽月擦干净手,接着慢慢撒上药粉。 药粉微微刺鼻,想来药性颇强,甫一撒上去,思无涯的身体便不受控的抽/搐了一下,背部肌肤痉挛。 思无涯的喘/息也愈发粗/重,显然痛极。 “马上就好了啊,殿下忍忍。” “一会儿就不痛了。” 伽月见状,未及多想,本能的安抚道。 一场药,上的她一身汗,既要提防着思无涯突然醒来,又得注意力度,更记得思无涯不喜人触碰,整个过程还要时刻提醒,防范与他肌肤相碰。力所能及做好她能做的。 终于完成。 药粉慢慢渗透进伤口,这是最疼最难熬的时刻,思无涯剑眉难以忍受的皱着,薄唇血色尽失,脸色雪白。 伽月仍不太敢看伤口,闭着眼,微微俯身,轻轻朝伤口吹着。 思无涯意识昏沉,在黑暗无边,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颠簸起伏。 天空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疯狂抽打着他的背部,背上传来阵阵剧痛。 他已习惯了痛,并不可怕。 更危险的是,他身边有人。 是谁?谁敢闯入进来?! 几乎第一时间他便充满警备,要将这危险消除,然而风雨令他张不开眼睛,巨痛让他无法伸展双臂。 他不急,这样的伤痛与情形已历经多次,只要积蓄力量,最终可以冲破这意识苦海,从梦中醒来,消除危险。 思无涯忍痛握拳,拖着伤腿,脊背弓起,等待着力量冲破躯壳的时刻。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不要动啊,马上就好了……” “是不是很痛啊,所以……以后还是尽量早点上药比较好呢。” “……殿下,忍着点,好了好了,就好了……” 那声音遥远而陌生,但不妨碍其语气中的柔和与安抚,伴随着这声音,似有羽毛扫过伤口。 是谁? 紧接着,一股异样轻柔的和风拂过思无涯的背部,仿佛带着清凉的气息,瞬间令背部的伤痛消减。 最后,他干裂的唇上传来温热湿润的东西…… “……好啦,没事了……安心睡吧……明日不会再有伤痛……” 那声音像诱哄小孩。 简直可笑!简直找死!还当他是年幼可欺吗?思无涯心中升起一股戾气,然而身体却不自觉的放松,柔软下来, 积攒的充满暴戾与杀意的力量也在缓缓消失。 黑暗的天空里,电闪雷鸣狂风骤雨都骤然变的轻缓,仿佛一样感到迷惑,乃至轻微的茫然。 这是这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它们可以击败任何入侵者,撕裂所有敌人,清扫一切危险,这东西是什么玩意儿?如何应对? 思无涯仰望晦暗的天空,雷鸣电闪,风雨掠过他冰冷的金瞳,而后徐徐退离,退到遥远的天际。 17、危险 伽月后半夜也没睡,一直睁眼守着。 思无涯昏睡着,一时半会儿没有醒来的迹象,伽月便跪坐榻前,时刻观察他的情况,犹豫了下,用布巾帮他擦掉额头汗珠。见他嘴唇干裂,又用干净的纱棉浸透水,湿润他的唇部。 发热应该喝药,但谁也不敢撬开思无涯的嘴巴给他灌药,府医给了伽月一张膏药,贴在后脖处,可以退热。 伽月照做,很快,药粉与膏药一起发挥作用,思无涯的身体与呼吸都逐渐趋于平稳。 虽仍脸色苍白,却度过了最凶险的时刻。 伽月舒一口气。 这期间,伽月注意到思无涯的腿——受伤的右腿,时不时会痉挛一下,仿佛里头经脉扯动一般,每每这时,思无涯眉头便会跟着一蹙,显然那痉挛伴随着疼痛。 他的腿似乎伤了一段时间了。 因府医并未交代关于腿伤的事宜,伽月便也不敢多事,未去多管。 待思无涯呼吸平稳后,伽月便将所有东西,连着灯笼一起,送到门外,接着再度回转,于屏风前坐下,在黑暗中静静守着。 月影星移,天际出现鱼肚白,天渐渐亮了。 室内逐渐明亮。 趁思无涯未醒,伽月再看了一回,发热应是退了下去,背上伤口未再流血—— 伽月目光扫过思无涯的背部时,蓦然停住,被惊住了。 昨晚看不清,直到此时方真正看清思无涯背上的情况——比她以为的,想象中的要严重很多。 昨日的新伤固然可怖,更可怖的却是新伤之下的旧伤,伽月乍一眼看去,思无涯整个背上竟看不到一块好地方。 全都被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覆盖。 伽月分辨不出都具体是何伤痕,它们密麻重叠,纵横交错,遍布这具略有些单薄的脊背之上。 若非亲眼所见,伽月永远无法想象,大永最令人畏惧害怕,最嚣张不羁的太子,一身华服之下,竟有如此狰狞的伤疤。 谁? 究竟是谁,能够,能敢,伤太子思无涯至此? 伽月心中震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多看,只匆匆一眼,便移开目光。 昨晚因药粉的缘故,未敢盖被,只在腰间搭了条薄毯,所幸昨晚无风,夜里不算冷。 天光已大亮,外头偶有鸟雀飞过,翅膀掠过树叶,簇的一声。 伽月轻手轻脚走出门外,黄管家与府医果然来了,伽月便将思无涯眼下的情形告知,府医点点头,与黄管家俱松口气。 “那我,还要守着吗?”伽月轻声问。 黄管家略一沉吟,道:“再守会儿吧,等殿下醒来,便让人换姑娘。” 毕竟伽月是昨晚思无涯自己叫来的,黄管家不敢贸然换人,还是等思无涯醒来,先请示过后再安排人进去比较保险。 一夜都守了,也不急在这么一会儿,伽月虽然有点困倦,还是重新走回房中。 思无涯可能随时会醒,伽月不敢再去榻前,便在屏风前坐下,靠着屏风,抱着膝盖,静候他醒来。 对于伽月来说,守夜是她的任务,如今任务已完成,且最凶险的时刻已过,便不再那么紧绷。 一夜未睡,又一直忙活折腾,精神高度集中,这时便抵不住有些困意。 伽月揉揉眼睛,而后轻轻闭上,想着只闭一会儿,稍稍让眼睛休息下。 仿佛只是一瞬,打了个盹儿。 忽然,手腕上猛然一紧,伽月瞬间惊醒,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巨大的力量拖住,直拖到矮榻前。 紧接着,她的脖子被扼住。 眼前是思无涯的面孔,他醒来了,第一时间爆发出对周遭危险的防备。 “……唔唔……殿下,是奴婢。”伽月慌乱之中却很快反应过来,马上挣扎,发出声音,让思无涯清醒。 金瞳冷冽如刀,思无涯眼中俱是刚醒时的空洞,只靠本能“猎杀”危险。 他衣衫不整,赤着上身,几缕乱发搭在额前,看起来几分狼狈,但昨晚的脆弱已消失无踪,暴戾与锐利重回眼中,令人不敢逼视。 听见伽月的声音,他微微一顿。 慢慢看清了面前人。 “你为何在孤房中?”思无涯冷冷道。 “殿下……叫我来的……守了一夜……” 思无涯眯了眯眼,想起来了。 同时,也听清了这声音。 这声音,与昨晚梦境中那声音重合。 他手中略略松了力道。 “你在孤房中待了一夜?”思无涯盯着伽月的眼睛。 伽月眼睛微微张大,重重点头。这时候已顾不上能不能触碰了,她的手本能的紧紧抓着思无涯的手腕,生怕下一刻就被扭断了脖子。 思无涯的眼眸越过伽月的面庞,看向伽月方才所待的屏风处。 与他的矮榻距离如此之近。 尽管昨晚他算是默许她坐在那里,但那是在他清醒时。 以前守夜的仆役或府医,全都一律在外间。这么近的距离,是从未有过的。 这样的距离,是他睡梦中,意识再沉浮,也会警戒,会发起进攻,绝不允许的距离。 然则她却平安无事的待了一夜。 他居然不察?! 不可思议。 难道昨晚伤势太重,已到全无意识的地步? 不,更重的伤都有过,更深的昏厥都有过,也不曾如昨夜般,一夜不察。 那么,是她施用了什么诡计? 她的投诚只是计谋? 思无涯想起梦境中那些声音,以及它们所带来的陌生感觉,手上不自觉微微收紧。 那是一种微妙的,全新的危险。 思无涯仿佛感觉到了。 正要再问,伽月忽然呼吸一顿。 因为方才的动作,思无涯背部的伤口崩裂,血液流出,顺着脊背的曲线,蜿蜒流至劲瘦的腰侧。 白皙的肌肤,鲜红的血液,分外明显。 伽月不经意垂眸,便看到那抹红。 于是,一切都远去了,黑暗袭来,她晕在思无涯手中。 思无涯本扼着她脖子,陡然间她软下去,头颅软软的垂在他手背。 思无涯一怔。 这触感十分陌生,有一瞬,他手臂上迅速汗毛竖起,差点要收力扼下去。 生生的止住了。 思无涯放开手,伽月的身体滑落在地,不觉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殿下?” 外头传来黄总管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 黄总管获准进来,一眼看到地上的伽月,不敢多言。 “这姑娘要关起来吗?” 黄总管垂手躬身,公事般问道。他是下人,思无涯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以前这般情形,这人多半是之后就要处置的,就看以何种方式,故而有这么一问。 思无涯却未答,扯过一旁的外衣随意批上,问道:“昨夜她在房中伺候?” “回陛下,正是。”黄总管忙道。 “整整一夜?” “是,整整一夜。” 思无涯冷睨黄总管一眼,黄总管又道:“殿下半夜伤势恶化,陷入昏厥,老奴等不敢贸然进来,是这姑娘帮您止血换药的,而后一直守至天明,直到此时。” 黄总管如实的述说,未夹杂任何个人评判与情绪。 思无涯知道他们当然不敢撒谎。 然则,晕血之人,竟还替他止血换药?如何做到的? 思无涯凝目,注视着地上娇弱的身影,金瞳微微眯起来。 这一回比以前用药早,经过一夜修整,思无涯的伤得到很大缓解。 白日里仆役们来帮思无涯擦过身,换了衣服,府医来看过两回,再开了些药,至傍晚,黄总管再来时,思无涯的气色便明显好了些。 思无涯仍躺在矮榻上,面前矮几上搁着药碗,碗中黑色药汁冒着白汽,药味弥漫。 “禀殿下,已再仔细查过,这姑娘之前所述的确属实,在进太子府之前与李伟和那小厮完全没有交集,跟那些人也毫无干系,的确只是百花楼一普通婢女。当日撞到殿下面前,也确属偶然。” 黄总管垂手,低声禀报今日所核实的东西。 思无涯闭着眼,神色未动,仿佛在意料之中。 “偶然。” 片刻,薄唇轻动,逸出二字,意义不明。 药碗白汽飘散,思无涯伸臂取过碗,犹如上坟一般,不耐烦的几口喝完,哐当将碗丢开。 府医提着药箱来换药。 府医是名中年人,经验颇为老道,伺候思无涯也非一两日,按理,换药这种事是没问题的。 他已经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但大抵终究是男子,其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一伤口。 思无涯嘶了一声。 “滚。”思无涯冷冷道。 短短一息后,他又道:“叫她来。” 18、赏赐 思无涯仍不知道伽月的名字,他从来不记无关紧要之人的名字。而被他记住名字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不被他记得有时反而是件好事。 伽月先前被送回了东院。 她很快醒过来。 晕血症就是这样,看见血说晕便晕了,但通常不会晕很久。 醒来后她记起之前的事,手腕上尚有被软鞭缠绕的红印,脖子也隐有痛感,好在都不算严重。若没晕过去,还不知会怎样。 这晕血症倒似乎帮了她。 所以有时候有些事真说不准是祸是福…… 伽月摸了摸脖子,既然被送回东院,想来应该无事了。昨晚尽心辛苦整整守了一夜,若被这么扼死,就太冤了。但想来,她守夜的事最终太子还是想起来或者证实过了。 如此看来,太子虽然嗜杀,却也并非完全不辨是非,胡乱肆意杀人。 伽月吃过东西,便开始补觉,没有人来打扰,便足足睡了一天。 到黄昏时,黄总管来了。 因为伽月的缘故,黄总管最近常来东院,连青湘看见他,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紧张。 这次依旧是来找伽月。 “太子伤势这几天最关键,晚上还得需人守着,观看几日。姑娘昨日做的很好,接下来的几日,守夜和换药之事还得麻烦姑娘。”黄总管尽职尽责,仍是客客气气的模样。 伽月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有些后怕的捂住脖子。 虽然这一回她没事了,但突然来那么一下,还是挺吓人的。 “姑娘放心,之后只要守在外间便可。” 黄总管说的客气,但不管是他的要求,还是太子的命令,伽月只得遵行。听见只在外间守着,略略松口气。 思无涯白日里也睡过几个时辰,此际正醒着,躺在榻上,屏风被撤掉,矮榻往外移了些,对着庭院,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庭中虚空,金色眼瞳映照着天边余晖。 一阵轻风吹过,树叶自枝头飘落,纷纷扬扬,像错入时节的蝴蝶。 伽月在这时走进来,走进思无涯的视野之中。 说起来,已经见过好几面,思无涯并不曾好好看过伽月,除了那双眼睛,并不太记得她的模样。 伽月一身素色衣衫,因非量身定制,稍稍有些不合身,她身量娇小,又有点瘦,松松垮垮的衣裳更显年纪小,仿若未及笄的小姑娘。 人小步子倒快,大抵平日里习惯走的快,一时改不过来,走着走着险些撞到前面的黄总管,马上急刹,偷偷吁口气,再放慢脚步,谨慎跟上。 她面孔很小,却皮肤白皙,因而愈发凸显出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即使相隔甚远,也能一眼注意到。 “殿下。” 伽月走近了,福身行礼。 “来了。”思无涯看着伽月,微笑道。 语气与神情温和的犹如朋友一般。昨日伤病中的狼狈脆弱,今晨的暴戾阴鸷全都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 伽月自不可能指望堂堂太子会给予解释或道歉,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抵不会那么难伺候。 换药的一应物事都已准备好,放在矮几上。 有小厮过来,先让伽月净手,之后伽月跪坐在矮榻前的软垫上,轻轻揭开思无涯身上的薄毯。 府医先前已替思无涯换过一次药,因伤都在背上,便穿着一件特制的从背后开口的衣裳,方便换药以及卧床静养。 伽月小心解开衣物,顿时,思无涯从肩膀到腰际,几乎整个上身赤着呈现在面前。 昨晚看不见,也来不及看,今日便看的一清二楚。 忽略那些狰狞的伤痕,这是一具非常漂亮的身体。 肩宽而平,脊背线条流畅,腰身劲瘦,腰窝有浅浅的弧度,躺着时微微塌陷,薄毯搭在腰胯处,隐隐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骨头…… 思无涯皮肤偏白,本是正常的白,映衬着那些狰狞的伤痕,便显得苍白。他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挽起,有几缕凌乱的散落于枕上。 这般随意的躺着,无端有种病弱之美。 伽月在百花楼生活多年,那样的环境,多少避免不了见到一些东西,更偶有喝醉的客人丑态百出,令人不能直视。 对于男子的身体,伽月不像普通黄花闺女那样毫不知情毫无见识。 因见过,从而可以比较。 思无涯这些时日都坐在轮椅中,虽看着身形大略不错,真想不到,脱掉衣衫之后,这般颇具美感。这样的身材,是百花楼的头牌姑娘们会笑着说不要钱也愿意相陪的。 “孤好看吗?” 忽然传来思无涯的声音。 思无涯趴在枕上,微微侧首,几分散漫,和煦的笑看伽月:“敢乱碰乱看,孤便剁了你的手,剜了你的眼睛。” 伽月忙垂下眼,暗暗收回先前觉得他好伺候的想法,这人无论心情好坏,都不好伺候。 其实她也是初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男子身体,耳尖微微发热。不知会不会长针眼。 伽月答句不敢,便开始上药。 白日里看的清楚了,也能够隐约分辨出思无涯的新伤似是鞭伤。 普天之下,何人敢鞭打太子? 答案呼之欲出。 不是说皇帝最宠爱太子吗,也正因皇帝无比的宠爱与纵容,思无涯方行事猖狂放纵,为所欲为,无人敢惹。既如此,为何舍得这般鞭打?且是多次。 思无涯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些伤痕就这么被伽月这种“外人”看见。可能知道即便看见了,也没人敢随便外传。 伽月垂眸,摒弃杂念,先清理伤口表面。 经过一日一夜的休整,有些伤口已在结痂,看来那药物相当有效。 先将药粉撒上一层,在将其涂抹均匀。 伽月指尖覆上柔软的细纱布,微微俯身低头,极其小心轻柔的抹开药粉。 虽伤口不再流血,看上去依旧有些渗人,这样的伤,不可能不疼,伽月全神贯注,涂着涂着,便不由自主像从前在百花楼给姑娘们或小铃铛涂药时,轻轻的吹了吹。 吹完伽月醒悟过来,蓦然一僵,反射性的去看思无涯。 思无涯趴在枕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仿佛对此一无所觉。 伽月松一口气,提醒自己万万小心,不可再犯。 她重新低头,专心涂抹。 思无涯身体不易察觉的微僵。 他并非洁症,并非不能接受所有碰触,只是他自己讨厌和抗拒与人身体上的接触而已,尤其男女间。 背上的手并没有实质性碰到他肌肤,然则那存在感却比过往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 她的动作格外柔和小心,其程度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小心的竟几乎带了珍视与呵护之意。 少女的呼吸浅浅绵绵,无意识的拂在裸露的皮肤上,背部莫名发痒。 仅仅这些,还可以忍受。 然则下一刻,她轻吹一口气,气息轻柔如羽毛。 尾椎骨上无端一麻。 思无涯眼睫陡然轻颤。 这感觉太陌生,陌生往往伴随着危险,只差一点,思无涯就要将此人掀翻,一掌打出去。 他想起了昨日昏沉梦境中那抹令雷电与骤雨和缓下来的轻风。原来如此。 思无涯僵着身体,忍住了没有动。 伽月最后系上思无涯背上衣物,轻轻搭上薄毯,整个过程没有直接碰触到一片肌肤,也没有碰疼任何一个伤口。 她轻轻吁了口气,悄眼去看思无涯,他仍闭着眼睛。 于是伽月欲悄悄退下。 刚一动,思无涯却睁开了眼。 金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瞧伽月一眼。 “倒有双巧手。”他说。 这是夸赞么?语气却听不出喜怒。 思无涯搭在榻沿上的手臂微抬,叫了门外的黄总管进来,指指伽月,说:“赏。” 伽月得到了一只小元宝。 按太子的身份来说,这个赏赐分量并不多,全因思无涯从未这般赏过人,在太子府当差,能不出错,平平安安的活着就阿弥陀佛,再逢年过节的按规格封赏一些便知足,哪敢求赏。 而平日里府中的支出,都直接走账房,黄总管不外出时,在府中基本用不到什么现银,因而身上没带什么银钱。 思无涯突然的赏赐,令人措手不及,幸而黄总管钱袋里总算不是空的,还有些碎银元宝,忙不迭掏出来,当着思无涯的面给了伽月。 伽月起先不大敢相信,这思无涯的脾性实在难以琢磨,清晨还差点扼死她,黄昏却又赐下赏银…… 确定之后,伽月的双眼顿时情不自禁一亮。 “谢殿下。” 伽月捧着小元宝,抿唇,颊边抿出一只小梨涡,肉眼可见的开心。 金瞳掠过她一眼,又闭上了。 晚上守完夜,翌日回去后,伽月从袖中取出那小元宝,重重咬上一口,留下一排牙印。 她看着那牙印直呵呵笑。 五两哎!足足五两哎。 顶上在外头累死累活干一年多了。 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往高门大户里去谋营生,月银高不说,上面这般偶尔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可能能抵普通小百姓一年的收入了。 “这是真的么?” 青湘与小云瞪大眼睛,感到难以置信。 能在太子殿下手中活下来就已属不易,竟能得赏,简直堪称奇迹。 两人围着那小元宝看了半晌,面面相觑。 “或许,胆子大一点,我们也可以试试?” 青湘与小云互相看看,接着同时打了个冷颤。 “……还是算了,命更重要。” “这钱我……我挣不了。” “伽月,还是你行,你真是胆大,命大。” 伽月笑一笑:“我跟你们不一样。” 她是主动留下来的,太子府算是她目前的栖身之所,庇护之所。所谓“富贵”险中求,伽月倒并未奢求和贪图太多,但在可以的情况下,多存点钱肯定好。 伽月在这世上无所依靠,手中钱越多,日后才能有更多的打算与后路——假如以后能活着离开太子府的话。 活下来依然是伽月目前最大的问题。 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想要生存,最怕的是没用。只要“有用”,便意味着价值。这小小的元宝便是某种程度上对伽月的认可。 尽管思无涯心思难测,她有点作用,至少生命危险相应会减少一点吧。 这小元宝让伽月对以后更添几分希望,对太子府,对思无涯的惧怕则淡去几分。做起事来愈发充满干劲。 接下来的连着两日,都由伽月守夜。 如黄总管所说,这回只需守在外间便可。 思无涯因为药效,晚上也会入睡,只睡的不太安稳,常辗转反侧半夜。 伽月凝神守在外间,注意着里头的情形,但思无涯不做声,不吩咐,她也绝不会出声。 很多时候,房中一片静谧。 现在伽月已习惯了太子府的静,不再害怕,反而有点喜欢。以前在百花楼,每日活计琐碎的很,即便歇下来,楼中也鲜少有这般安静的地方与时刻。 这样的静,其实会让人内心宁静,沉静下来。 伽月感觉到放松,甚至有一点点享受。 这种放松感无形的发散于四周。 几日来,思无涯意外的挺好伺候,两人相安无事。 府医再诊治时便点点头,表示不必再守夜,已无大碍,只要按时换药即可。 于是伽月便不必再守夜,只需每日过来换几次药。 思无涯卧榻数日,接着又下了几日雨,明显心情变差。 待雨终于消歇,他的伤也差不多结痂,可以起身了。 “今儿什么日子了?” 思无涯看着空荡荡的庭院,面色沉郁的问道。 身旁侍卫说了日子。 因为腿伤,连带鞭伤,他貌似已经许久没出门了。 “唔。”思无涯金瞳冷冽,唇角却勾起,“该去杀人了。” 19、可笑 思无涯腿伤不便行走,但骑马倒没问题,且特制了一种马鞍,可以帮助身体平衡与借力,轻松驾马御行。 雨后天晴,思无涯身着劲装锦服,一袭织金披风,手执银鞭,纵马疾驰而过。 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十人轻骑,皆着统一黑色武服,黑色披风,腰畔挂剑,神情漠然肃穆,正乃赫赫有名的太子守卫,也即思家军。 一行人疾风般掠过,行人纷纷躲避。 知道此番太子出行,是去往郊外杀匪,方都松一口气。 大永建国已三百余年,泱泱大国曾繁盛无比,史上缔造过好几个万国来朝的盛世,然则自上上朝以来,随着皇族内乱,兼之历代多年积累的种种弊端,差点皇朝覆灭。幸而最终化险为夷,然而却也元气大伤。 上一朝即先帝一代,勉力图治,却终究盛世不复,渐现颓势。 至本朝,当今天子这些年愈发痴迷长生之术,政事不勤,如今大永虽不算风雨飘摇,却也朝堂混乱,内忧外患。 近年来,山匪突起,四处流窜,剿之不绝。 随着边境时不时的外族来犯,越来越多的武将们被派往边境驻守镇压,山匪则愈发猖狂,连上京都城外也开始出现他们身影。 山匪们自不敢明目张胆进犯城内,大多流窜于都城外的荒山峻岭,拦路抢劫,谋财害命,令通往都城外的道路平添风险,人心惶惶。 朝廷自出面剿之,山匪却如田间麦子,一茬接一茬,屡屡不绝。 不知从何时起,这帮人引起思无涯的兴趣,无事时或心血来潮时,思无涯便出城去杀一波。 自腿伤之后,思无涯已有好几个月未曾出城了。 此际驻马官道外青峰前,思无涯深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抹兴奋的笑容。 似乎已闻到熟悉的味道。 披风猎猎,一行人冲进山中,再出来时,马蹄声响,不复之前的急促,反而慢下来,如闲庭漫步。 思无涯衣衫上沾满血迹,红艳艳犹胜天边晚霞,俊美苍白的面孔上亦染上几抹血痕,却偏偏笑容满面。 思无涯抬起手,闻闻指间鲜血,眼中尽是快意满足。 胸腔中多日的躁郁与身体上的疼痛都得到极大缓解。他长长的舒了口气。 回程路上,行人皆见之色变,如避蛇蝎,莫不充满恐惧,眼神中俱流露出“果然是杀人魔,疯子,怪物”之色。 思无涯心情甚好,并不在意,面带和煦笑容,踏马过街,悠哉回府。 府中,伽月正按例过来正院,替思无涯换药。 来后才知思无涯出府还未回来。无人知他何时回来,伽月等了一会儿,决定先回东院,届时再过来。 刚要迈步,门口传来动静。 抬眼看去,正是思无涯回来了,竟骑着马一路直进了正院。他从门外进来,逆着光,起先看不太清面容与身上情形。 伽月先是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好,紧接着,马儿嘚嘚行了过来,光线闪烁,伽月瞬间看清了思无涯。 带着血的思无涯。 下一刻,伽月毫无声息的软倒在地。 思无涯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 面上原本快意满足的笑容凝滞。 不知为何,兴奋与愉悦突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你们说,这个人孤要不要现在杀掉?” 思无涯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地上的伽月,冷冷的问。 没有人敢回答。 这一晚,府医取代伽月,替思无涯换了药。伽月则在东院醒来,关着门战战兢兢等了半夜,不见人来抓,方脱衣上床,熄了灯,蒙着被子睡过去。 翌日中午,又到需换药之时。 伽月端着药盘,忐忑来到正厅。 思无涯刚起床不久,人移到那张矮榻上,大抵睡的不好,面色冷沉,只随意披着外衫,半靠半坐,斜依在软枕上。 他现今能够坐起,但通常换药仍是需躺着,眼下他却不动,未有躺下的意思。 伽月进来时,思无涯掀起眼皮,金瞳漠然扫了她一眼。 伽月心中打鼓,心知请罪是必定要请的,不过昨日没对她怎样,不知眼下会如何处罚。 伽月端着药盘,正要行礼,黄总管却疾步而来,在门口禀道:“殿下,盛王爷来了,正在门外。” 盛王爷即二皇子赵盛。 思无涯起床气还未过,冷冷的不理会。 黄总管自不敢催促,只在门外静候,过了好一阵,思无涯勾了勾唇:“乐子来了。迎客。” 说是迎客,思无涯却并不打算梳洗更衣,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旧那么懒散坐着。 伽月见有客来,便要退下,思无涯却道:“换药。” 现在吗? 只见思无涯已兀自将衣衫褪至腰间,露出□□上身。 伽月:…… 厅中侍奉的小厮侍女们自发的低眉垂眸,伽月便端着药盘,来到思无涯身后。这里是太子府,思无涯就是最大的规矩与礼仪,他让如何做便如何做就是。 衣衫堆叠在腰间,衣袖未脱,遮住了大半的手臂,伽月低头取药时,无意扫到,思无涯的上臂内侧竟也有伤口。 那伤口与背上的伤势不太一样,长长短短,不像鞭打所致。 是何物所致?为何会伤及那里? 小臂则被衣裳遮挡,未露出皮肉。 “冒昧登门,还请皇兄见谅。” 赵盛人未至,声先至,声音爽朗而儒和,仿若玉般谦谦君子。 伽月位于思无涯身后,虽不能正面直视赵盛,视线余光中也能将赵盛其貌瞧个大概。 百花楼作为京城颇负盛名的花楼,太子思无涯时有光顾,那三皇子四皇子赵安赵和也隔三差五出现——多趁思无涯不在的时候。 唯有这二皇子盛王爷赵盛,不曾流连过。 伽月多少远远瞄见过其他人,却尚是初次见到赵盛。 赵盛与思无涯年纪相仿,两人面部轮廓有几分相似,五官则尽然不同,想来各承自其母。赵盛身姿挺拔,华服着身,亦显俊逸不凡。 进门见到思无涯的模样,面色丝毫不改,仿佛司空见惯,并不在意。 只是看见伽月在为思无涯换药,微显意外,多看了伽月一眼。 伽月随着厅中其他侍从们一起朝赵盛福了福,便低眸,敛神,专心做自己的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二弟今日为何事而来?” 思无涯一改方才的冷沉,已然一副笑脸,却不叫坐,也不叫茶,就那么让人站着,言语也十分直接。 “皇兄这是责怪弟平日疏于来往了?”赵盛笑道,“不是弟不想来,实是皇兄身体不好,父皇也常叮嘱我们,不得无故叨扰皇兄……”赵盛顿了顿,又道:“若皇兄愿意,以后弟弟们定多多来往。” “倒也不必。”思无涯勾了勾唇。 见思无涯在换药,赵盛本还想问问身体康复如何云云之类的,思无涯却分明并无寒暄之意,只得也直入主题。 赵盛在厅中站着,说:“弟今日所来,确有一事——皇兄昨日可是出城,杀了些山匪?” 思无涯唔了声。 “这群山匪猖狂嚣张,近日抢袭不少过路车马商队以及百姓,更令死伤数人,闹的人心惶惶。皇兄此举,倒是大快人心。”赵盛拱手,面露赧然,道,“说来惭愧,抓匪剿匪本是弟管辖职责之事,奈何能耐有限,迄今未能剿清,还得不时劳烦皇兄帮忙……” “孤只是想杀人而已。”思无涯扬了扬眉,直言道。 “不管怎样,也算帮了弟。”赵盛接着笑容稍敛,正色道,“弟此次前来,正是要告知皇兄一事——悍匪韩三刀来了城外雁山。” “想必皇兄也有耳闻,韩三刀人如其名,身手不凡,杀人最多不过三刀,是近来年崛起的有名悍匪。” 韩三刀原本流窜于佪山一带,今年却突然来了京城附近。传闻他受曾经的兄弟邀请而来,预备大干几笔,顺便帮其兄弟立稳山头。 所谓立山头,无非是消除对手与敌人。 山匪们之间互为对手,但要说敌人,他们共同的敌人则是朝廷。 “弟之前曾与他们交过手,各有胜负。”赵盛眉头微锁,“这韩三刀一来,不怕皇兄笑话,弟着实吃了他几次亏。眼下不得不加派人手,与之周旋。当然,朝廷自不惧他,终会将其剿毙。” “一介山匪而已,何足挂齿,”思无涯不以为然,笑容毫不隐藏讽意,说,“朝廷无法,便留着,孤慢慢的杀。” “万万不可。这正是弟今日上门的目的,”赵盛看着思无涯,认真道,“皇兄这几月腿伤在身,鲜少出门,有所不知,这韩三刀可不是普通流寇莽匪,此人除却身手了得,也颇具头脑,十分不好对付。” 赵盛顿了顿,接着道:“他这次来雁山,除了朝廷之外,他另一个要对付的重点,便是皇兄。” “孤?” “皇兄这几年断断续续,杀了不少山匪,自是他们的眼中钉,生死仇敌。弟得到消息,此次韩三刀特地在雁山设下埋伏,精心安排,就等皇兄上门。” “哦?”思无涯金瞳闪了闪,仿佛很有兴趣,“雁山?” “皇兄!”赵盛吸了口气,道,“弟来告知皇兄,是希望皇兄万万不要去雁山——弟怀疑,韩三刀就是故意放出消息,引皇兄前往。” “是么?倒更有趣了。”思无涯眯眼,笑的更开心了。 赵盛看思无涯这口吻,更有些急了,道:“弟知皇兄有父皇所拨的禁军守卫,又有自己的侍卫队,平日里自安全无虞,但这一回非比寻常,还请皇兄务必听弟一言,万万不要涉险。” 说来说去,乃为思无涯安危着想。 伽月凝神做手上的事,奈何隔的这么近,不想听也都听见了。 她忽然记起,当今皇后曾有孕,却胎死腹中,之后皇后再无所出,便将宫中某难产而亡的妃嫔的一对双生龙凤胎养到名下,赵盛便是其中的龙子。 倘若没有思无涯,他合该是太子。 “哦?原来二弟是担心孤。”思无涯笑吟吟的,一双金瞳光芒慑人,说,“二弟当真不希望孤前去?” 赵盛默了一默,仿佛在忍耐什么。 “我知皇兄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无论弟如何说,如何做,如何相待,皇兄始终不信弟心吧。” “弟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皇兄之安危,向来是父皇挂念,自弟负责剿匪之事,几次失策,已让父皇不满,倘若皇兄再有个好歹,只怕弟难辞其咎……” “便当是为自保吧,弟恳请皇兄三思而行,不要涉险。” “弟会竭尽全力,待解决了这韩三刀,其他那些不入流之辈,皇兄想怎么玩怎么玩。” 赵盛拱手,深深一礼,“无论皇兄如何想,还请皇兄不要拿自身安危开玩笑。” 赵盛摇了摇头,仿佛无奈,又仿佛难过的一笑,微微一叹。 伽月第一次见这二皇子,最大的感觉是他也很爱笑。 这一点上,跟思无涯一样,总是逢人三分笑,永远看起来笑容满面的。 但跟思无涯不一样的是,思无涯的笑容,带着一种明显的“假”,明晃晃的告诉你,这笑容很虚伪,很可怕,也明白的告诉他,他就是故意这般笑给你看,看你明明害怕,却拿他无可奈何,还不得不跟着虚以委蛇。他的笑透着虚假,阴森,莫测,以及杀意,虽俊却令人惧怕。 赵盛则仿佛另一个极端,为人谦谦如玉,温朗中透着几分儒雅,一笑当真犹如春风。至于其笑究竟几多真心,至少看着舒服。 且他这些年来,为人低调,乐善好施,身兼数职而尽心尽力,朝中与民间都对其颇有赞誉。 伽月以前听过些议论,说几位皇子不和,但看如今这两人模样,倒似乎不像传闻那般…… 只不知为何,伽月并不太喜欢赵盛的笑。 当然,也不喜欢思无涯那样的笑容,只是在他身边稍久些,倒是看习惯了。 两人说话间,伽月已基本忙完,思无涯的伤口大体已愈合,上药比之前要简单许多,涂到最后腰际时,她轻轻蹲下,微微低头,小心涂抹。 好了,完毕,她舒一口气,习惯性轻轻吹了吹,以作结尾。 这次她并未意识到不对,自然的做完,而后开始收拾物什,此时不好离开,便悄然站到一旁。 思无涯一直笑着,漫不经心的应对着赵盛,倏然微微一顿。 赵盛的声音落下后,房中短暂的静默。 须臾,思无涯开口,轻笑道:“二弟这般情真意切,孤着实感动。唔,孤知道了,会考虑。” 赵盛便仿佛松了口气,露出安心的笑容:“谢皇兄体谅。那么便不打扰皇兄,皇兄安心养伤,弟告退。” 思无涯动也不动,黄管家便送赵盛出去。 伽月已都收拾好,药盘里放着替换下来的纱布等物,正要退下,却见思无涯扫过来一眼,金瞳微凉。 伽月:…… 伽月回想,想不出哪里出错,却也一时不敢妄动。 思无涯缓缓将衣衫拢起,遮住了□□肌肤,他换了个姿势,一腿曲起,一只手闲闲搭在膝盖上,自赵盛离开后,他的笑容便淡下来。 “雁山,悍匪,陷阱,”思无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孤这二弟特意登门告知,孤去还是不去呢?” 伽月随仆役们静默站立,这自然不是他们能回答的问题。 思无涯也无需人回答,唇角噙着抹淡笑,“陷阱既已设好,孤不去,岂不辜负人家一片心意?越危险,孤越喜欢啊。” 思无涯忽然想到什么,侧首,看向伽月。 伽月心中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昨日你又在孤面前晕倒了。”思无涯温和的说。 “正要给殿下请罪,请殿下恕罪……”伽月忙道,这是要算账了么? “唔,不必跪,”思无涯笑得宽容,十分宽宏大量,“孤今日心情好,不计较。但再有下次,孤可就不饶了。” “……是。”伽月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了。 只听思无涯又道:“孤嗜杀喜血,身边的人却不能见血,若传出去,实在可笑。” 伽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孤听说,这晕血症并非不能医治。”思无涯接着道,“据说可‘以毒攻毒’,见多了,习惯了便无事。” “孤带你去治治这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