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的套路我不懂》 1、吾本混账 御风宗刚建派那会儿,修真界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上有凶兽作乱,下有妖邪横行,再加上罕见的灾年,底下的百姓吃不上饭,日子就更苦了。 千里绝烟,饿殍遍野……种种惨事每天都在上演。 就在日子叫人绝望的时候,当时修真界德高望重的几位大能毅然挺身而出,倾尽毕生修为将凶兽击退,邪祟镇压,并在临终之前设下了护佑苍生的四方结界。 由此,才换来了修真界几百年的安稳。 而其中开创了四方结界的大能,正是当时御风宗开宗立派的某位萧姓先祖,他临终前曾留有遗训,愿后辈年轻子孙勤于修炼,克己修身,敢为苍生除暴,敢为天下先。 如此良言,谆谆教诲,后继子弟纷纷含泪谨记,并在一念崖上立了块功德碑,碑上刻有“除暴安良,斩妖济民”八个大字。 在先祖仙逝之后的几百年里,众人便以此为鉴,时时勉励,日夜鞭策,唯恐辱没了门风,违背了先祖遗志。 也正是凭着这种勤勉吃苦的精神,御风宗才在众多门派之中屹立数百年不倒,到如今,已正好是第三十三代。 这代的宗主名叫萧鸿渊,虽然修为平平,无甚建树,但却有一副和软的性子,时常与人为善。 从继任到现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就没跟人翻过脸结过仇,一直谨小慎微兢兢业业。 再加上娶了个精明能干的夫人,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御风宗在他手里愈发蒸蒸日上,声名日显。 按理说,这样光宗耀祖的事晚上做梦都该笑醒了,只可惜萧宗主这些年非但没有睡好,反而饭都吃不下去,时常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原本心宽体胖的一个人一下子消瘦下去,竹竿儿一样了。 至于为什么发愁,原因无他,只怪他养了一个不求上进的混账儿子。 混账儿子名叫萧惑,从小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东西,四岁的时候就逮着门里的弟子当马骑,五岁的时候就敢拔长老的胡子,七岁生辰宴的时候不但把宴席给掀了,还当着满座宾客的面把人家宝贝小公子的头发给剪成了鸡窝,吓得人家哇哇大哭,非要闹着回家。 一场好好的生辰宴就这么不欢而散,而从此,他萧惑的混名就在整个修真界传开了。 说他御风宗出了个混不吝的浪荡子,天天不学无术,惹是生非,今天把这家的小子给打了,明天把那家的姑娘给调戏了,还专门去听人家新婚小两口的墙脚! 大晚上的,正是洞房花烛的时候,新郎子瞅着自己刚过门的小媳妇儿,紧张地手都不知道往哪伸,可巧窗户缝里陡然映出半张人脸,语气里还带着闷笑:“我说这位仁兄,你到底行不行啊,人家新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这一句,直接把人家好好的新婚夜给折腾没了,新娘子气得直哭,新郎子更是恨得牙痒痒,如此大辱,怎能咽得下去! 第二日便气势汹汹地上门,可怜萧宗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乍一听完立马急慌慌跟人赔罪:“是我教子无方,小公子莫生气莫生气……” “我找萧净台!劳烦萧宗主让他出来!” “这个……我儿一大早就不知去哪了,不如小公子先到里面坐坐,喝点茶水消消气,待他回来再……” 他卖着张老脸跟个小辈低头,可惜人家不领情,冷哼一声:“不必了萧宗主,贵派公子行事,实在叫人开眼,只是再不管教,只怕将来御风宗的脸都要给他败光了,到时后悔便晚了!” 沦落到被一个小辈警醒,萧宗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当天晚上等那逆子回来就拿出了一番大道理同他讲。 可这混账小子才听了一半就开始打哈欠了,被他瞪了一眼还笑眯眯仰起那张混不吝的脸:“爹,您接着讲,我就爱听您讲这些。” 那混账模样,气得萧宗主险些撸袖子动手。 可惜,萧宗主当了一辈子的斯文人,不管对徒弟还是对亲儿子,都只是口头教育,从不兴棍棒那一套。 只是他这套对其他人倒是管用,对萧惑却是丁点屁用都没有。 这人就是天生的缺心少肺,油盐不进,什么大道理都听不进去,就会跟前讨巧卖乖,背后胡作非为。天不怕地不怕,胆子大的能把天给捅出个窟窿。 唯一害怕的大概就是他娘手里的鞭子了。 跟萧宗主的软弱纵容不同,邢夫人一向是个有决断,重规矩的人,每回萧惑在外头惹了事,传到她耳朵里必然是一顿家法伺候。 门一关,没挨几下就得跪地求饶。 如此手段,萧宗主只能是甘拜下风。 只可惜邢夫人这些年一直身体不大好,再怎么盯难免也有疏漏的时候。 这日,春光明媚,无妄山下的某处林子里出现了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两人穿过了禁地的结界,一路往前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为首的正是那有名的混账,只见他眉眼锋利,手里吊着一把青光长剑,迈着高步,挑着嘴角神色轻侮地往前走,丝毫不顾及身后已经气喘吁吁的人。 “萧兄,你腿脚慢些,小弟实在快要赶不上了。” 说话的人一身贵公子的打扮,锦衣绣袍,唇红齿白,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扯着把花里胡哨的水墨扇,顶着脑门上的热汗气喘吁吁地往前走。 正是百花宫那位不受重视的小公子。 小公子名叫崔子容,打小父母双亡,寄养在母舅家,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便养成了畏畏缩缩优柔寡断的性子,说话的胆量跟个女人一样。 萧惑不耐烦地荡开脚边的杂草,头也没回地嗤笑:“怎么,姓金的没给你饭吃?才走这么些路就不顶事了?” 他说的是百花宫如今的当家人,故去老宫主的独生子金自寒。 两个人年纪一般大,脾气秉性却截然不同。 萧惑向来看不上他那副道貌岸然沽名钓誉的假清高样儿,每次碰面必定言语讥讽一番,这会儿当着人家表亲的面也丝毫不掩饰骨子里的嫌弃。 崔小公子不敢得罪这位性格乖戾的好友,只能讪讪一笑:“萧兄可真会开玩笑,表哥他没有不给我饭吃,他……他对我挺好。” “挺好?你忘了上回他是怎么骂你的?当着那么多手下的面连点面子都不给你,你还一口一个表哥,真以为他把你当亲弟弟了?哼,我看你还是赶紧从百花宫出来,投奔我御风宗的好。” 萧大少爷说话毫不避讳,崔小公子听完却肚子里直抽抽:“别别别,我哥那性子,要真说了这话,非得打死我!” 胆小成这样,真没劲。 萧大少爷目不斜视往前走,说是要来练剑,拿禁地的几个小妖来练练手。 他一抬手,便在半空划了一道剑光,看得崔小公子露出了眼馋状。 可怜他出生在修真世家,却连剑都拿不动,半点修行的资质都没有,全百花宫的人都拿他当个吃白饭的人养着,明面上敬着他,暗地里都是闲言碎语。 连个称兄道弟的朋友都没有。 也只有这位放荡不羁,人称无赖的萧大少爷不管旁人眼光,把他做为狐朋狗友来待。 虽然萧大少爷说话尖酸刻薄,不给人留情面,但崔小公子觉得这人肚子里还是有最起码的情谊在的。 只要别惹他生气,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崔小公子心中暗想,等一抬头却发现已经走到了林子尽头,只见头顶古木参天,阴风阵阵,四周杂草丛生,荒无人烟,十步之外连个鬼影都不见。 这什么鬼地方? 意识到不对崔小公子当即喊住人:“萧兄,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萧惑微昂着下巴:“没走错,就是此地。” 崔子容:“……这、这怎么瞧着不像上次我们练剑的地方啊?” 萧大少爷邪气一笑:“没错,这是我家禁地,外人不可入内。不过你不用害怕,我娘不会知道的。” 他这般安慰完,崔小公子却当即白了脸。 这是他该担心的事吗? 这可是禁地!关押大妖的禁地! 他居然带他来这儿? 崔小公子觉得这人有点疯,立马退后两步:“萧兄,我忽然想起家中有事……” 萧大少爷瞬间冷了脸,一把将人拽住。 “我又没让你动手你跑什么?” 被提着领子的崔子容顿时垮了脸:“不让我动手那你叫我来做什么?”送死吗? 瑟瑟发抖的样子惹得萧大少爷一阵嫌弃,想当年崔家夫妇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窝囊废。 他压着火气,没说话直接抬剑在崔小公子细皮嫩肉的手背上狠狠划了一下。 空气里瞬间血气四溢,而猝不及防的疼痛让没怎么受过皮肉之苦的崔小公子立马哀嚎出声:“萧兄,你这是做什么!” 他眼中含泪,满是震惊。 萧大少爷则极其不耐烦地竖起眉头:“闭嘴别吱声,借你的血把大妖引出来,等我取了妖丹,少不了你的好处。” 2、吾本混账 崔子容听傻了,合着他压根不是找他练剑,而是拿他当一回诱饵使了? 方才还觉得这人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呢,现下一听,心里的那点热乎气儿瞬间灭了一半。 他哥说的没错,萧净台此人,简直就是个疯狗。 崔小公子委屈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没等接着骂下一句便见上一刻还静谧的林子猛地掀起一道狂风,耸得无数树梢齐齐抖动,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影群魔乱舞,还伴随着嘶嘶的咆哮声。 铺天盖地的妖风下,崔子容当即压下了心里的那点伤心劲儿,手脚并用抱住了离他最近的那棵树,艰难地睁着眼睛问:“是、是大妖来了吗?萧兄你赶紧躲好!” 萧惑嫌他聒噪:“你闭嘴。” 说完便以手结了一个镇妖印。 作为在仙门里长大的大少爷,萧惑虽然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但资质却是摆在那里,弄几个简单的符咒,杀几个小妖也是不在话下。 更何况他有备而来,不管对面来的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萧大少爷很是胸有成竹,没等对面那妖物现出身来,便直接将镇妖印打了出去,这玩意儿施起来简单,威力却不小,一旦打在身上,便如同炮仗甩在脑门上,不死也得震晕过去。 出手之后还不忘挖苦躲在树后的崔子容:“瞧你那点出息,就那点胆量怎么叫人瞧得起?本少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徒手就能杀妖了,这不过区区一个困兽,都能吓破你的胆?” 不管萧惑怎么讽刺,崔子容依然抱在树上岿然不动。 萧惑只得叹气:“算了,待会儿你就躲在树后,若是不小心伤到你本少爷可不会拖你回……” 话未说完,只听前面传来“咔擦”一声,祭出的镇妖印没等触到那团漆黑的迷雾,便应声而碎。 萧惑瞬间变色。 本就瑟瑟发抖的崔小公子此时脸都白了。 “萧兄,这、这是……” 他睁着眼睛看向从林雾之中缓缓出现的庞然大物,这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当场尿了。 只见一道庞大的阴影完全盖过两人的头顶,冷雾中的两点猩红像两豆鬼火一般扑朔迷离,等一凑近才看清那是一对冰冷的蛇眼,密密麻麻的鳞片包裹着蛇头,如深渊般漆黑的蛇身缓缓挺立,居高临下地盯住了眼前自投罗网的两人。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袭上了两人的膝盖骨,崔子容腿都已经软了,抖筛糠似的抖成了两根细面条。 亲爷祖宗,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崔小公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也知道这玩意儿不一般,天知道今天是走了什么背运,居然碰到了要命的大妖。 “萧、萧兄,咱赶紧找机会遁了吧?”他皱着张苦瓜脸哆哆嗦嗦,把逃跑的话说得很是文雅。 萧惑却是倔着不肯:“你要是怕了就滚,本少爷面子矜贵,从不知难而退。” 天爷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面子? 崔小公子觉得这厮是少爷架子端久了,脑子都坏了,只是没等他出言劝说,这厮便一个脚点地,冲着那大妖飞杀而去。 崔子容阻止不及,只能继续抱树。 一边抱树一边抖着手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符纸——那是他哥临出门前嘱咐他带在身上保命的。 也不管什么镇妖符还是驱鬼符,掏出来撒纸钱似的往那妖雾里撒。 没多久听到咚的一声,一道人影掉了下来。 萧惑披头散发,眼睛恶狠狠要吃人:“你他娘的往我身上打定身符?” 崔子容:“萧兄——误会!” 说完嘭的一声,萧惑便将那张定身符震飞,二话没说又飞了上去。 崔子容不敢再胡乱做法,便默默抱树祈祷:“各路神仙保佑,各路神仙保佑……” 一边没出息地念叨,一边眯着眼睛缝儿观察战况。 只见黑雾里一长一短两道身影动得飞快,萧惑脚底御风,手中长剑青光炽盛,照着那灯笼似的蛇头猛地劈了下去,只是这一劈压根没个准儿,剑刃劈到黑鳞上,便刺啦一声削了力道,划向一侧。 眼见就要撞上那大蛇的尾巴,萧惑迅速在空中翻了个身,他脑门上的发带被方才那一堆符纸无辜殃及,此时披头散发,剑陈身前,颇有种狂悖疏纵的气势。 他嚣张不屑盯过去:“妖孽,受死。” 说完,却见对面那大妖同样露出不屑的眼神,蛇头呆呆一扭,居然就这么不动了。 萧惑没等觉得奇怪,便感觉脖子上瞬间一麻,侧头一看,一只黑色的小蛇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他的身! 躲在树后的崔子容也发现了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人居然直接栽了下来。 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崔子容一看,脸上的血色直接退了个干干净净,不敢相信萧兄就这么……这么倒了? 他的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再仰着脖子一抬头,直接被逼近的硕大蛇头吓破了胆,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崔子容转身拔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符咒全部甩了出去。 只可惜跑了没一会儿身娇体弱的小公子就没有力气了,而身后的妖气已然逼近。 小公子欲哭无泪,愤恨自己御剑都不会,关键时刻跑都跑不脱。 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怕是他死后都要被嘲笑一辈子。 他可怜地自怨自艾,脚下却没停,想着萧兄生死不明,若是跑不出去,那可就都完了! 可惜还没等他望到头,便冷不防一个趔趄——不知哪来该死的石头绊住了崔小公子的脚,直接把他那尊脚脖子给狠狠一扭,没反应得及,人就这么不受控制地直直往地上栽去。 脸着地的时候,小公子心里只有俩字:完了。 小命要搭在这儿了。 他趴在地上,身后的嘶嘶声如同索命的绳索要往他脖子上套。 命悬一线的时候,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崔子容居然也不哆嗦了,反而跪在地上眼神发直地磕起了响头。 “各路祖宗菩萨,子容这辈子窝囊,成个早死鬼也无妨,只求下辈子叫我投个好胎……父母双全,再娶一房媳妇儿……” 他语无伦次地念叨完,便认命闭上了眼,身后的烈风几乎要将他的脊梁骨给压弯,他仿佛已经能感觉到尖锐的獠牙抵在他后脖子上的腥寒气,可没等他憋两口气,转眼的功夫那股压迫感却骤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柔和的暖风,轻轻拨开了他的眼帘。 “……在何处?”缈如轻烟的声音绕进他耳朵里,崔子容如同被拔了魂,惊诧抬头,只一眼便呆住了。 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身水色的薄衫,朱唇玉面,长发盈动,清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就像寺庙里供奉的女菩萨,普度众生似的,带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 小公子直接就看呆了,疑心自己磕坏了头,居然出现了幻觉。 他问:“这位……仙子,敢问你是?” 只见仙子眸光一凛,抬袖往他面前一震,淡声问:“问你萧惑在何处?” “他?没死的话大概还在那儿。”崔子容迷迷糊糊地往身后一指,没等回头,这女子便眨眼消失在了眼前。 人走了,崔子容还呆呆地往四处看,直到一阵凉风把他刮醒,他才猛地回过神想,这女子怎的直呼萧兄大名?他们认识?还是说也是林子里的女妖化的? 崔子容心里打鼓,怕自己方才受了蛊惑又招来个厉害的,赶紧掉头,一边叫着“萧兄快跑”一边一撅一拐地喘气儿。 只是等到他回到原地时,却惊讶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一个鬼影都没有了! 3、吾本混账 一个时辰前,御风宗负责洒扫的山门弟子廖富贵正支着扫把坐在太阳底下打盹儿,一边晃着脑袋一边咋么着嘴,回味着中午头儿吃的那顿烧鸡。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阵风声,廖富贵干巴瘦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睁眼抬头,踮着脚往半空处那么一瞅,模糊看到两个人影儿,不禁纳闷儿:“奇怪,天还没黑少主就回来了?” 他口中的少主正是早已声名狼藉的祸害萧惑。一个时辰前,这人刚刚才从长老的课上溜出来,旁若无人地打从山门前经过,廖富贵见状就想躲,可惜没来及掉脚就被人给抓了过去。 英俊乖戾的面庞压近,接着露出森森白牙:“跑什么,看到本少爷还敢跑?” 危险低沉的语调,吓得廖富贵赶紧告饶:“哪有的事!小的这是没看见!”说罢又赶紧转移话题,“少主,您这是去哪啊,这会儿不是二长老讲习的时间吗?您这会儿出去要是被夫人知道……” “你不说我娘怎么会知道?”萧惑笑眯眯拍着他的肩膀,压低声儿警告,“好生看门,若是有人问起本少主,就说不知道。” 颐指气使的模样,廖富贵敢怒不敢言。 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 没办法,谁让他就是个普通人呢,能巴结着人家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廖富贵自怨自艾了一会儿,本以为这厮跑出去又得霍霍一整天,谁知道才过晌午人就回来了? 心里头疑惑,上去迎人却奇怪发现一同来的居然还有个女子。 仔细一瞅,居然是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妹! 小师妹面色苍白,眼神发冷,而伏在她肩上的男人早已晕厥过去,一把结实的手臂横搭在人窄瘦的肩膀上,半边脸埋着,只看到一段桀骜的下巴和乌青的嘴唇,如同落魄的野狗扑在人身上。 不是萧惑是谁? 廖富贵看傻了眼,难以置信一个时辰前还耀武扬威的人居然变成了这副惨样儿。 他哆哆嗦嗦地跑上前,因为惊吓脸都白了,等看到两人身上的血迹时一瞬间的表情仿佛天要塌了,惶然地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少主、少主他这是怎么了?” 他急得不行,但被问的人却没有丝毫动容,眼皮子一抖,直接扔麻袋一样把男人扔在了地上,接着面无表情低声沙哑道:“他中了毒,你把他带回去。” 说完,人便抬脚离开。 廖富贵没敢耽搁,赶紧把人抬回了潜心殿,接着又立马通知了宗主跟夫人。 少主受伤昏迷,这么大的事他不敢瞒报。 没多久,听到消息的萧宗主跟邢夫人就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一同来的还有四长老戴天华。 几个人甫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那张软榻上。 躺在上头的萧惑闭着眼睛,四仰八叉的姿势,面色苍白,嘴唇乌紫,出门前还疏得整齐的额发已经乱成了一窝草,鲜丽的锦袍也早已没了原本的颜色,绵弱躺在那儿,实在比路边的乞丐好不到哪去。 儿子变成这副模样,邢夫人立马要急得掉眼泪:“才一天,我才出去一天就变成了这样!” 她又急又气,站在榻边跺脚,连头上的簪子也跟着晃。 邢夫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说心里溺爱,但该打的也是丝毫没手软,可就这样,也没能改得了他爱闯祸的毛病。 天天不是上房揭瓦就是打架闹事,回回挨打,回回屡教不改。 好不容易前两天她舍下脸同他谈,好声好气地跟他讲,改改性子改改性子。那混账小子听完当时也点头了,说什么:“娘,你放心,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给你惹祸了!” 信誓旦旦的模样,邢夫人差点喜极而泣,以为他终于懂点事了。 可结果呢?这才几天,他就跑出去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伤心加失望,弄得邢夫人心头狼狈。 只是她着急成这样,一旁的萧宗主却端的淡定:“别着急别着急,兴许没什么事……” 话说完就挨了记冷眼:“亏你还是他亲爹,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 意识到说错话,萧宗主赶紧补救:“不是,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且等着看看,也许没什么事呢。”边说边唯唯诺诺地上前摸人的手,却被一把拂开。 “小的爱闯祸,老的不正经,我这是什么操心的命!” 邢夫人咬牙切齿地抱怨,萧宗主就不敢再同她说话了,他是有名的惧内,宗门上下都知道,在夫人跟前,他是一句大声的话都不敢讲的。 这边不敢得罪,转头又去问坐在榻沿上把脉的四长老:“怎么样?是受了内伤还是……” “是中毒。” 中毒?听到这两个字的俩人屏住了呼吸。 “那、那是中的什么毒?” “冥蛇的妖毒。”四长老面色凝重,往他耳下一寸处虚虚一指,“黑色毒眼儿,已经发黑了,估计已经中毒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还是那么厉害的冥毒,也就是说,要回天乏术了。 邢夫人耳边嗡嗡作响,身体一软,被萧宗主手疾眼快地扶住。 这时四长老又倏然间咦了一声,搭脉的手收回来,说:“奇怪,他体内的毒素已经清了十之八.九,几处经脉也被人暂时封住,是有人帮他把毒逼了出来。” 邢夫人一听,又恢复了几分血色,忙问:“那惑儿现在没事了吧?” “已无大碍,先给他把解毒丹吃了,过不了两天就能痊愈。”四长老说完,又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廖富贵,“你当时把人抬回来的时候,没看到其他人?” 被盯住的廖富贵抖了抖,这时邢夫人也才终于想起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 廖富贵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跪下来:“夫人,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早上的时候少主说要出去一趟,让我、让我帮他瞒着,我以为少主就是出去打个酒到山下转一圈就回来了,没想到他会受伤……” 这话说完,邢夫人“啪”的一声把别在腰间的银鞭抽了出来。 萧宗主见状立马阻拦:“夫人!莫动怒莫动怒!” “你起开!”邢夫人愤怒把人推到一边,回首时目光如电,盯着跪在地上的廖富贵冷冷掷下一句,“好啊,你还敢帮着他遮掩!我御风宗的门规宗训,怕是早被你们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她满脸威慑,手中银鞭未动已是噼啦作响,吓得廖富贵差点就尿了。 那可是有名的神器,传说是剑宗的庞大师生前唯一锻造的一柄软鞭,威力虽不及传世名剑,但也是兵器谱上能排得上号的。 这一鞭要是落在他身上,怕是这把嫩骨头都要散架了。 廖富贵待宰的鸡一样畏缩在那儿,可还没等那一鞭落下来,门外突然又有人来报,说是百花宫那位崔小公子已经到了门外了。 听到此话,邢夫人立马叫人进来。 没多久,一身狼狈脏污的崔小公子便慌慌张张来到了殿内,匆忙施了个礼:“萧伯父,伯母,不知萧兄他……” “他死不了。”话没说完,邢夫人便沉着脸打断,“子容,伯母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次是净台拉着你去的吧?” “伯母……也是我的错,萧兄说要拉我去练剑,我便信了,谁成想他是想取妖丹……” “取妖丹?取妖丹做什么?” 崔小少爷语气吞吐:“大概……是为了潘姑娘,听说前阵子潘姑娘胸口不舒坦,萧兄便去山下找神医,谁知道那神医居然说剖了妖丹做引才能好利索,我是不大相信的,可萧兄却说试试也无妨……” 潘姑娘名叫潘香,跟萧惑是一个月份出生的,因着两家的夫人感情深厚,想要亲上加亲,便在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便背着夫君自作主张定了娃娃亲。 潘月楼在当时是跟剑宗万神宗齐名的大派,能跟潘家结亲,自然是美事一桩。 只是两个孩子虽然从小一块儿长大,但臭小子却从不肯拿正眼去瞅人,说什么他对爱哭鼻子的小丫头没有兴趣。 为这事,邢夫人没少对他动鞭子,说什么你香儿妹妹命苦,才七岁就没了爹娘!以后一个女子怎么撑起这么大门派?这婚你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面上虽然严厉,心底却知道这事勉强不得,两个孩子没有夫妻的缘分,当个兄妹也是好的,想着到时候再找个借口把婚事给退了,也不算对不起死去的夫妻两个。 谁知道这番打算居然白做了,也不知道打哪天开始,臭小子突然开了窍,说什么香儿妹妹秀外慧中,是个好姑娘,又说若是真能娶了她,也是他的福气。 吊儿郎当的,一开始老两口都没当真。 直到之后经常看到两人出双入对,这才相信那混账东西所言不虚。 只是这前因后果听完,邢夫人一时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喜了。 不知轻重的玩意儿,想讨人欢心,便是命都不要了? 邢夫人一口气上不来,脸都憋红了,四长老却及时打断她:“账以后再算,先问问救惑儿的人是谁。” 说完,廖富贵赶紧接话:“是师妹!我亲眼看见小师妹把少主背回来的,她身上似乎还有血!” 4、吾本混账 此言一出,萧鸿渊整个人怔在那儿。 连四长老都有些微微诧异,看向这边:“他方才说的那个小师妹,就是你年前带回来的那个女娃吧?”四长老前几日刚出关,对于萧鸿渊收徒弟的事儿只是听了那么一耳朵,还并未见过真人的面儿。 萧宗主愣愣开口:“是,是她,只是……” 怎么会是她把惑儿给救了呢? 不是自己那聪明出尘的大徒弟,也不是自己那勤奋懂事的二徒弟,偏偏是那个性格孤僻不爱与人说话的小徒弟。 萧宗主目光震惊,俨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他今年四十又三,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三个徒弟。 大徒弟名叫孟竹秋,是二长老所生之女。 二徒弟名叫云增,是妻妹家的小侄儿,自小便来投奔。 俩孩子打小在他跟前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唯有那个小徒弟是他年前下山除妖的时候带上山来的。 小徒弟名叫温落,是个安静清秀的女娃儿,当时侵扰镇子的山妖急于逃命,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熊熊大火燃烧,村子里其他人都在逃,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安静得可怜。 他一时不忍,上前轻声问道:“你父母在何处?” 女孩儿默然,指了指身后的大火。 萧宗主眼神便流露出一丝痛色:“你家里的其他人呢,兄弟姐妹可有逃出来?”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无声的摇头。 萧宗主于心不忍,又看出她是有根骨的,便把人收做徒弟带回了山上。 令人意外的是,这孩子的天分实在令人惊叹,才不过一个月,便已经把御风宗的秘术学了个九成,一点就通,完全用不着旁人来教! 只是他一面惊叹,一面又发现这孩子并不怎么爱说话,一开始怕她不适应,还特地让萧惑竹秋他们几个陪着她,可谁知道没过几天那小兔崽子就撂了挑子,说什么:“这从哪来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连句师兄都不会叫!赶紧让她打哪来回哪去!” “你个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萧宗主气得把人撵走,他一开始也没指望这小子派上点用场,纯粹把这孽障的话当成了发牢骚。 只是没想到没过几天另外两人也同样无功而返。 云增略微惭愧道:“师尊,小师妹她好像不乐意跟我们说话。” 孟竹秋也有些为难:“小师妹的性子,确实是不大好接近。” 不同于萧惑的乖张,竹秋跟云增都是品行端正的好孩子,他们这么说,绝不是故意推脱撒谎,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同龄的孩子都没办法玩到一块去,这下萧宗主郁闷了。 一晚上过去,第二日还装模作样地走到人跟前,趁着教人练剑的时候假装无意问起,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那位清清冷冷的小徒弟一听,接着抬头望过来,单薄的眼皮缓缓掀开,说:“并非如此师尊,是我天生喜欢清静。” 天生喜欢清静啊,这天底下还有天生喜欢清静的孩子吗? 萧宗主怎么都觉得不太可能,怕她是因着山下的遭遇,闷出了心病,所以才不肯与人交谈。 为此还煞费苦心地,特地每日抽空来陪她,问她修为长进,三餐饱暖,想让她尽快适应,可谁知道这孩子非但没有敞开心门,反而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师尊,我一切都好,你不必每日都来看我。” 说这话的时候,温落脸上一点掺假的神情都没有,无悲无喜的样子,一如之前在山下看见她的时候那般冷淡。 看到那张脸,萧宗主心里只想到“天性凉薄”四个字。 瞬间心中一抖,怕她心性有损,将来不受约束,踏入邪途。 因此这半年来一直小心留意,可谁知道她居然救了惑儿!还甘愿涉险! 想起那个不怎么跟人亲近的小徒弟,萧鸿渊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担忧,忽然紧张问道:“四哥,刚刚他们说是阿落帮惑儿逼了毒,那她自己会不会……” “兴许,我现在得过去看看,找个人给我带路吧。” “不用找人,我同你一道儿。” 爱徒心切的萧宗主当即把自己卧榻昏迷的亲儿子抛在了脑后,急急忙忙踏出门槛时还差点将老腿儿绊了一跤。 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催促:“快点儿四哥,阿落的伤还不知道怎样了。” 四长老安抚:“她既然能把人从冥妖手里救出来,想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你急什么?” 萧宗主气哼哼:“能不急吗?那可是我徒弟!” 护短的模样叫人看了牙酸,四长老不与他争辩,却对这新来的小师侄起了一丝兴趣。 此时,映月湖畔,喜鹊桥边,阳光穿过窗棱洒下一地碎金,落在屋内端坐在草垫儿上的那尊人影儿上。 被萧宗主心心念念的小徒弟此时正盘腿坐在那儿,她整个人沐在暖融的浮光下,一张脸却清透苍白,仿佛落了层化不开的寒霜,没有一丝人气儿,唯有两道细气的眉头攒着。 冥妖性劣,毒气更是催人命,她一路耽搁了不少时间,要完全逼出来并不容易。 而她肩头的伤口在路上又洇出了不少血,此时半边肩膀都被染红,血腥味漫出来,原本躺在花苞上呼呼大睡的小梦妖顿时睁开了眼睛,一看到她立马扇动着小翅膀下来:“哎呀呀,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这么多的血呀,你干什么去了?!” 它挺着圆滚滚的小身体扇到女人跟前,淡金色的翅膀拂过她的脸畔,温落眼睛始终闭着,只有唇角动了动,干结嘶哑道:“我杀了冥妖。” “冥妖?那头大蠢蛇?你杀它做什么?你不知道你之前的伤还没好吗?”忽然,它想到什么,小脸都皱了起来,“等等,你该不会又是为了那个笨男人吧?” 温落没说话,睫毛却颤了一下,小梦妖立马就猜到,气哼哼说:“果然是他!你啊,就是太死脑筋了,反正他又不会死在那儿,你干嘛要救他嘛!” 说着翅膀扇得更快了:“不行,你这样不行,我去给你喊人过来……” 话没说完,便觉一道气息猛地逼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上那对脆弱的小翅膀儿便落进一只冰凉的手里。 对上那双淡漠的眼睛时,小梦妖头顶的叶子都要炸了:“你放开我!”正扭着身体挣扎,接着温落指尖金光一闪,原本吵吵闹闹的小家伙拍进了脚边的木剑里。 “你太吵了。” 温落说完,轻轻拍了拍剑身作为安抚。 小梦妖不高兴了,正要发牢骚,张口的时候却又忽然止了声。 有人来了! “丫头,你可在里头,为师来看看你的伤势。” 门外响起说话的声音,正是赶来探望的萧宗主。 此时他贴在门缝上,面上露出几分紧张和忐忑。 四长老奇怪觑了他一眼,心道来自己徒弟门口探望,用得着拘谨成这样? 下一刻却听里头人回了句:“师尊,我无碍,你们请回吧。” 这话说完,四长老率先皱起眉头,敢把自己师尊拒之门外,这女娃未免也太不尊师重道了。 换了别的弟子,恩师登门,怕是早就扫榻相迎了。 只是徒弟没有礼数,当师尊的非但没生气,反倒更加担忧,手伸在门上,要敲不敲的,犹豫嗫喏的模样直叫人看不下去。 四长老直接抬脚上前:“温小师侄,冥妖毒性太烈,非一般之毒可比,你虽有些修为,但未免损耗根基,不妨让老夫看上一看,也免得你师尊替你忧心。” 这话说的客气,也没有硬逼的意思。 算是给足她余地了。 要是她再拒绝,那就是真不知好歹了。 里头温落果真犹豫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几根手指头蜷了蜷,接着吐出一口气:“那便劳烦长老。” 说完便要起身,谁料小腿那处突然一麻,还没站稳的人又这么直直栽了下去。 门口,正好进来的俩人:“……” 温落气息薄弱:“……无事,摔了一下。” 她笨拙爬起来,想要装得若无其事,可起身的时候肩上的那处猩红便映入眼帘。 顿时,萧宗主几乎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丫头!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四长老也诧异:“你这……” 温落面无表情解释说:“我没事……” 她是实话实话,并没有觉得这点伤算什么,可对面的人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怎么会没事?你都这样了!” 萧宗主憋不住了,那伤落在男子身上都是骇人的,更何况是她一个女娃儿,而她这一路居然一声未吭。 眼见当师父的心疼,四长老直接越过他,走到跟前说:“我先给你逼毒。” 说罢,手直接按着肩膀把人摁了回去。 温落有些蒙,大概是中了毒反应也有些慢,没回过神的就感觉身体内被打入一团灵力,顺着经脉游走,脑子也变得有些昏沉。 到了这一步,温落也没再挣扎,闭着眼睛呼吸吐纳,体内毒性被逼得四处奔逃,随后撕咬,吞噬,没多久就感到胸口一滞,呜地一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耳边又是吸气声,萧宗主表情不忍,原本就苍白的人,这会儿的脸色比那纸还薄了。 想到她是为了救自己那混账儿子才受的伤,心里就更难受了。 他转头问:“四哥,她的伤势怎么样了?” 四长老沉吟一声:“毒已经逼出来了,剩下的余毒还要三五天才能清,你先吃这个。”边说边拿出了两瓶丹药,摆到她面前,“这是解毒丹,这是固元丹,一日一颗,十天左右差不多就痊愈了,这之前可能会行动不便,你就尽量卧榻休息,有事就叫你的师兄弟们代劳。” 温落动了动嘴巴,还没说话,萧宗主就赶紧接话:“是啊丫头,你有什么事就尽管使唤他们几个,你是小师妹,小师妹就是被用来照顾的,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可不能傻傻往前冲了!” 萧宗主一副急慌慌的模样,怕是忘了被救的那个是他亲儿子了。 看着这师徒情深的样子,四长老撇了撇胡子,咳了声:“她现在需要静养,无事的话便明日再来,先不要打扰她。” 萧宗主听罢便赶紧从榻边站了起来,万分关切说:“好好好,你先休息,为师明日再来看你,若哪不舒服,便传音过来,切记切记!” 被人当成小孩儿一样嘱咐,温落有些窘迫地“嗯”了一声,等人离开之后,眼睛却望向窗外的某处,眼神发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5、吾本混账 “哎,听说少主跑去禁地挖妖丹了?还活着回来了!” 一大清早,无妄山负责担水的两个弟子开始八卦了。 “禁地?那么危险的地方他去那儿干什么?”后头的圆脸小修问。 “还能为什么?”前头脑门黝黑的小修气喘吁吁停了脚,凑过去悄没儿声道,“肯定是为了潘月楼的潘香姑娘呗,人家从小定的娃娃亲,这成亲的日子也快到了,咱少主肯定是想拿点东西讨人欢心啊!” “少主还会讨人欢心?”圆脸小修不怎么相信的语气。 黑脸小修啧了声:“我也是听昨天一块儿跟着下山的那几个人说的,你想啊,咱少主虽然有时候脑子不太好使,但也不至于为了个冥妖丹以身犯险吧,再说他已经结丹了,吃这玩意儿也没多大用,肯定是取给别人的,至于这别人是谁,还用得着说吗?” 听他煞有其事说完,身后圆脸的小修啊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又问:“那少主他拿到了吗?” 前头人压着声儿:“哼,人现在已经瘫床上了,你说呢?” 圆脸小修哦了一声,那看来是没有。 正说着旁边有人走过,黑脸小修立马把抬水的扁担重新压回肩上,回头嘘了声:“这事可别嚷嚷,咱少主那脾气,要是知道咱背后念叨他,可没安生日子过。” “知道知道。”他吃饱了撑的去招惹那位大少爷?不说就是了。 俩人自以为守住了口,可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上午的功夫全御风宗都知道他们少宗主为讨心上人欢心不幸负伤的消息了。 有的担忧,有的看笑话,还有不少弟子前脚后脚地过来探望。 尤其是宗里的新晋的女弟子,一听说少主受伤,个个都花容失色,赶紧提着果儿枣儿的登门探望。 一瞅躺在床上没了血色的人,就跟没了情郎的寡妇一样凄凄哀哀地哭,“少主少主”地叫着,一边挤巴着那两抹眼泪一边偷摸地把绣着自己的名字的手帕往人床上塞。 从外面进来的廖富贵一看,头都大了。 这要是被少主醒来看见,一准要生气了! 他赶紧上来轰人:“各位祖宗们,可别站这儿了!少主都定亲的人了,你们还想啥呢?” “我们想啥关你什么事?”其中长得最俊的一个女修挑了眉,自矜的语气,“少主一日没成亲就还是我们的少主,再说,我们就是来看一眼,你这个狗腿子发什么话?” 廖富贵一听顿时不乐意了,嗓门高可以,但骂人不行。 当即掐起了腰:“你再骂我一句狗腿子试试?” “骂你怎么了?你再在姑奶奶面前晃,我还打你呢!” 说罢手按在了剑上,真要动手了。 许是俩人吵闹的动静太大,直接把屋里头睡觉的那位吵得皱起了眉头,那片肉实的嘴唇动了动,下一瞬骨节粗砺的大手探了出来,摸到床头的一盆文竹猛地就给砸了出去。 “哐啷”一声,廖富贵吓得一哆嗦,接着就赶紧跑过来,瞪着双瘦得精光的眼,往竹叶窗里头喊道:“少主,您醒啦!” 里间榻上,仰躺的男人已经坐了起来,大剌剌的登云靴踩在脚上,沿着劲瘦的小腿往上,是一副傲人挺阔的身骨。 萧惑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已无昨日的灰败气息,两道眉梢耸着,像两柄沾了血的钢戟凌厉地滑向鬓角,带着几分野性,可眼里却还是少年人的烦躁疏狂。 带着被人吵醒的不悦,那双极具穿透力的眼睛轻轻描了过来:“我受伤,你们在那儿唱戏?” 危险的气息,这是准备拿人撒气了。 几个女修先是被他那张俊脸迷了一下,接着就吓得浑身一抖,说:“少主!我们就是来看看,既然您醒了,那我们就走了!” 话说完,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剩廖富贵一个人高兴站那儿:“少主!您终于醒了!再不醒她们就要上手非礼你了!”他煞有其事地说,又赶紧蹲在地上给人提鞋。 萧惑耷拉着眼皮哼了一声:“她们敢。” 慵懒的声调,混不吝的作态,整个御风宗也就这一位真祖宗。 可惜这祖宗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找茬,真不好伺候。 廖富贵小心地陪着笑,接着赶忙拍起他的马屁来:“少主,听说你独自一人闯了禁地?您可真是厉害哪,这要是换了别人,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光是这胆量就比不上您一根手指头!” 这样露骨的谄媚,萧惑哼了一声:“少拍我马屁。”他想起昨日洞里的凶险,再次皱起眉头,咕哝着,“我是有点轻敌了,对了,谁把我救回来的……” “少主您忘了?是温师妹。” 温师妹?温……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萧惑猝然抬头,眯了眯眼睛道:“你说谁救了我?” 他这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犯忌讳的事,廖富贵犹豫了,定在那儿咽着唾沫道:“难道不是吗?我昨日在山门下,亲眼看见是温师妹把少主你背回来的啊……” 廖富贵这话说完,却发现他家少主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是那个女人救了他? 萧惑怎么也不相信有这回事,大马金刀往后一靠,指着外头说:“去,上外面提个人来问话。” 他一发令,廖富贵立马应了个是,虽然不知道他家少主抽什么风,但还是跑到外头拉了几个小修过来。 萧惑高坐床头,屈起一条腿搭着胳膊,点着下巴问:“昨日谁把我背回来的?” 一个两个,都说是温师妹。 温师妹温师妹,哪个温师妹? 还能是哪个温师妹,就是那个不爱说话成天冷着脸的温师妹啊。 不爱说话,成天冷着脸,这回萧惑相信了。 只是心里却更阴郁了。 那个女人竟然会救自己? 想到那张时时刻刻冲他散发冷气的脸,萧惑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他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那还真是感谢她了。” 幽幽的腔调,压根就没当回事呢。 廖富贵觉得是他家少主误会人家了,试探说:“也许真的是温师妹救了您,她还受……” “受伤”俩字儿没说完,直接就挨了一脚:“别跟我提她,我心烦,去,出去待着。” 大少爷心情不好,伺候他的人难免遭殃。 廖富贵待在御风宗这么多年,早就摸透这暴躁脾气了,没等第二句过来,立马消失在了跟前。 屋里,把人赶出去的萧惑头还有些昏沉,昨日他跟冥妖缠斗,一时轻敌中了毒,只朦朦胧胧看到一片衣角,本以为是师姐他们,没想道居然是温落。 她怎么会出现在那儿?还有,一直看不上自己的人怎么可能出手救他? 若不是见了鬼,便是她看都没看自己长得什么模样就给带回来了。 萧惑没心没肺想完,正准备去温泉池里泡个澡,一脚踩下床,突然有人在窗外喊了句:“少主!少主在吗?” 门外的小修拍着窗户,萧惑皱眉,走到这边开了一条缝,嘴角绷着,露出凶恶的一张脸:“叫我作甚?” 那小修瑟缩着身子说:“是夫人叫你!” “我娘?”萧惑皱起眉头。 “嗯!她说要叫你去喝茶!现在!赶紧!” 说完,那小修就立马扭头跑了。 萧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之前他还跟他娘再三保证过,不会再惹祸,这下可好,私自下山,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惨样,他娘八成已经气得冒烟了,说什么喝茶,分明是变相告诉他让他赶紧过去挨打! 可怜萧大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娘手里的那根鞭子。 大名鼎鼎的邢娘子,师从万神宗,嫁到无妄山之后却玩起了鞭子,冷血无情,心狠手辣,对自己亲儿子都能下得去手,打从五岁的时候开始就被她揍得嗷嗷叫,上一次挨完揍,整整三天没下来床,一瘸一拐的样子,被同门师兄弟们笑了个遍。 这种丢人的糗事,萧惑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 好在这些年他也摸透了他娘的脾气,吃软不吃硬,他都想好了,该跪就跪,该认错认错,不还嘴不反驳,先把人哄高兴再说。 心里的算盘打完,萧惑没敢再耽搁,没一会儿就到了星罗殿门前。 星罗殿外,栋宇雄乾,庄严的大门边上,一个小修上前来引:“少主,夫人在里面。” 萧惑负手点了个头,趾高气昂地从人面前走过。 进去之后便看见邢夫人坐在高座上,手边桌子上摆着一盏冒着热气的青花白釉瓷杯,瓷杯旁边一节银色软鞭安安静静盘在那里。 正是名震修真界的法器——无双。 萧惑只瞄了一眼就屏住了呼吸,立马喏喏地喊了一声:“娘,你找我?” 他露出乖顺的表情,规规矩矩站在那儿,乍一看,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温良之风。 可惜自己儿子什么德行邢夫人早就摸透了,她垂着眼,不紧不慢地哼了一声:“门规第七条。” 萧惑显然有些蒙:“啊?” 他挠着脑门,什么第七条? 那副呆蠢模样,邢夫人见了就想一鞭子抽过去,她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语气发沉:“我问你,门规第七条是什么?” 门规第七条?门规啊…… 作为修真界有头有脸的门派,御风宗的规矩实在是繁琐,平日里萧惑压根就没往心里头记,这会儿突然被问,立马心里打起了鼓,模棱两可道:“第七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刚说完,邢夫人手里的茶盏直接哐地一声磕在了桌子上,那气势就跟要抽在他脸上一样。 萧惑心里头一哆嗦,猛地想起来:“我记起来了!是……是不得私自下山胡作非为!”说完又委屈地辩解,“哎呀娘,我知错了,只是我并非去胡作非为啊!” 邢夫人哼了一声:“命差点折在那儿,还不叫胡作非为?说吧,为什么去擅自去闯禁地?谁怂恿你去的?” 严厉的语气,像是要找人发火,萧惑连忙解释:“娘,没人怂恿,我是听人说那冥妖的妖丹能助长修为,这才以身涉险……” 话没说完,邢夫人就怒气冲冲:“助长修为的办法有的是!你平日不好好修炼,尽想这些歪门左道,怎么给宗内的弟子做表率?!” 怎么做表率,他也没想做什么表率啊。 萧惑在心里念叨,嘴上却一句话都不敢说,闷不吭声站在那儿,一边塌着肩一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那副完全敷衍的模样,简直气死个人。 邢夫人知道对于自己这混账儿子说再多也没用,吸了口气之后才稳住声音:“今天晚上你回去把门规抄一遍,抄不完不许睡!” 萧惑着急道:“干嘛又让我抄门规?您还不如让我面壁思过呢……” 嘀嘀咕咕,嘴巴努着,明显是不情愿呢。 只可惜邢夫人向来说一不二,一听他还敢辩解,直接一个眼风打过来:“你有异议?” 他怎么敢有异议? “没有没有……”萧惑苦着张脸,“我抄,我现在就回去抄。” 人都蔫了,边说边要往回走,脚还没迈出去呢又被喊了回来:“等着,你现在先去跑趟腿儿。” 萧惑回头:“去哪儿?” “去你温师妹那儿,把这些桃酥给她送去,她现在受着伤,你不要闹她,去了多说点好听的话。” 邢夫人说着指了指下面桌上摆好的一叠李记桃酥,刚出炉的,触手还有些温。 只是萧惑看了半晌却没有拿起来,反而问:“不是,我要亲自给她送过去?为什么要我去?” 邢夫人手按在桌子上:“不是你去谁去?” 不是,怎么就是他了? 萧惑傻眼了,连伪装的乖巧都忘了,就这么直挺挺地别过头:“我不去。” 邢夫人闻言瞪直了眼睛,压着声音:“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到底是从小被宠到大的,骨子里就爱犯犟,仰着头一字一句:“我说,我不去。” 谁知话音落下的瞬间只听上面砰的一声,邢夫人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萧净台!你懂不懂知恩图报?你师妹她舍身救了你!你还在这儿摆你那少主的架子呢?” 这怎么是摆架子吗? 萧惑觉得冤枉:“娘,我不是摆架子,我是跟她八字不合,你要想谢她就派别的人过去,反正我不去。” 他语气无赖,摆明了没打算把她的话听进去,邢夫人也没再跟他费口舌,下一刻猛地从高座上起身,怒光斥目地盯过来,一把抓起了手边的银鞭,二话不说就扬了起来。 萧惑见状立马暗道不好,正要躲呢半空一道白光晃过,“啪”地一声鞭子甩在了他脖子上。 这还是他躲得快,要不然打的就是脸了! 她居然要打他的脸! 萧惑气得委屈,捂着火辣辣的脖子扭头:“娘!你作甚么打我?” “作什么?叫你修炼不好好修炼,人也不会做了吗?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知恩图报,救命之恩你得拿命来报!让你去送个东西在这儿磨磨唧唧,我干脆抽死你,也好过被你这么气死!” 说罢,手里汇聚灵力,银色的蛇鞭吐信一样丝丝作响,悚的人头皮发麻。 萧惑一看,这是来真格的了,哪还敢逆着她,赶紧上前噗通一声跪下:“好了娘!我知道了!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妥协之后,邢夫人终于放过了他,看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干脆心一横,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6、吾本混账 “嘶……”门外的萧惑拍拍屁股,抬手碰了碰被抽的地方,龇牙咧嘴地抽气。 他娘也太狠了,就为了去看那个木头女人对他下狠手? 至于吗?至于吗? 萧大少爷不理解,憋气似的摸了片桃酥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咬,越往前走就越是不想走。 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讨厌小师妹? 哼,他有病会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 就算他性格恶劣,少爷脾气,总不会为难一个刚入门的小师妹吧?非但没为难,还热乎乎往上贴,对人家嘘寒问暖地关心,结果呢? 呵,好心当了驴肝肺,热脸贴了冷屁股。 哪回碰见他这丫头给过他一个好脸? 这也就罢了,他不招惹她,可剑山大比的时候她干了个什么事来着? 决斗台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一剑挑了他的腰封,又一剑敲在了他的手腕上,手中长剑直接被震得脱落,转头,却见她居高临下,衣衫猎猎,一把木剑抵在他喉下,用低沉冷傲的腔调说:“不学无术,斗鸡走狗,你不配站在这儿。” 一句话,耻得他从头红到了脚后跟。 险些扑上去跟她撕咬。 他堂堂御风宗少宗主居然被她一个小女子踩在脚下,脸往哪搁? 好,技不如人他认,可她用得着出言侮辱吗? 她以为她是谁?轮的着她来骂? 从没受过这等侮辱的萧大少爷从此便跟人结下了梁子,为了一雪前耻,还特地在后山废寝忘食地偷偷练了一个多月的剑,之前那些个跟他一块喝酒听曲儿的狐朋狗友都断了联系。 一气之下从御风诀第十三重冲到了第十五重。 这样的速度,在修真界大概找不出几个人。 练完之后提了剑过去找人算账,结果不出几招又被横在剑下。 女子身着萧条的薄衫,立在月光铺满的柳梢下,一双眉目端的不动不破,手持木剑抵住他躁动的喉管,启唇道:“修为浅进,不堪一击。” 前者是不是在骂他不知道,但后者确实是把他按在地上踩了。 什么不堪一击? 他、堂堂御风宗少主!不堪一击? 她知不知道自己的修为在这辈儿中好歹也能排进修真界前十? 有什么东西再次在心里破碎,当晚萧惑就跑到山下的酒馆里喝了个半醉,大概是受到的打击太大,险些找个地缝儿把自己给埋进去。 清醒终于终于没再莽撞地往人跟前凑,只是偶尔的碰面的时候放个冷腔,翻个白眼作为报复。 也就是他,换了别的心眼小的早就把她赶到山下去了。 还要他去给人送吃的,她哪来那么大的脸? 萧惑心中恼恨,一路上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把碟子的桃酥使劲往嘴里塞。 等他慢慢悠悠走到仙子峰下的时候,碟子里早就已经空空如也了。 仙子峰常年云雾缭绕,风景秀美,远望去犹如仙子飘扬的袖带,妩媚而多姿,神秘而缥缈,让人望之心醉,加之灵力充沛,便被选作了女弟子们日常修炼起居之地。 只是最开始那几年,拜入门内的女修只有寥寥数人,所建瓦房数目并不多,到后来民风开放,来上山拜师的女弟子渐渐多了起来,仙子峰便不如往常那般宽敞了。 不少人便在峰下另盖茅屋,扎堆聚在一起,也算有个伴儿。 唯有那位脾气古怪的温小师妹一人找了块冷僻的地儿,这儿也不挨,那儿也不靠,如同荒僻山村里的野户儿,孤零零的很。 走个路都费劲。 萧惑一边暗骂,一边面不改色扔掉了手里的空盘子,七拐八拐地转了半天,这才踏进了被人敞开的院门里。 往前走走就听到窗户缝里传出人说话的动静,叽叽咕咕的,萧惑听了两耳朵没听清,露头一看,窗户根儿的小桌子上堆满了瓜果疗伤圣药之类的,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呵,居然给她送了那么多东西? 她也好意思收? 萧惑嘴角一歪,扯出个三分不屑七分恼火的笑来,正琢磨着怎么使坏呢,忽然肩膀就被人冷不丁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居然是云增和几个师姐。 萧惑顿时没好气道:“你干什么呢?突然拍我?” 明明鬼鬼祟祟的是他,这会儿居然还能厚着脸皮恶人先告状。 当着这么多同门的面,云增不想当众给他难看,遂端正神色道:“我方才以为有贼想翻窗,没想到居然是师弟你。师弟,你不躺在床上养伤,跑到在这儿干什么?” 萧惑咳了一声,不答反问:“那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来看小师妹啊!”云增还未答话,后头的师姐们便齐齐张口。 萧惑听罢睁大眼珠子:“你们?你们也被她给救了?” 领头穿青色衣服的师姐雀跃道:“没,我们就是来看看,小师妹多给我们女修争脸啊,前头在剑山大比夺了魁首,这会儿又斩杀了冥妖!还把大家伙给救了!这不就是女英雄吗?” 女英雄?萧惑在心里嗤笑,下一刻又听到耳边问:“对了,师弟,你也是来看温师妹的吧?” “我?”萧惑大咧咧地颠着腿,不怎么情愿的样子,“哦,我娘让我来的。” 这话说的就跟他不怎么情愿似的,那青衣女修低头看了眼他空空如也的两只手,问:“师弟,你带的什么东西?” 东西?东西早在他肚子里了。 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哼了一声:“管得着吗?”说罢直接把人推进去,自己跟在后面吊儿郎当的模样。 云增皱皱眉头没说话,他总感觉师弟还是不怎么喜欢小师妹。 几个人上前敲门:“师妹,你在吗?” 屋里,听见动静的人垂了垂眸子:“嗯。” 话音落下,五六个人齐刷刷地往门里挤,个个都端着笑脸模样: “师妹,你要吃枇杷吗?” “师妹,我这里有疗伤的圣药,你收下吧。” “师妹,这是我亲手做的莲子羹,你尝尝。” 一行人凑上前,热络的样子让温落有点不知所措,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细气的眉眼静静垂着,一张脸雪片儿似的白,人又长的小,还受了伤,就跟受了欺负不爱说话的邻家妹妹一个样儿。 只见她绷了绷嘴唇道:“我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用不了就放着,这可是我们的心意!” “是啊是啊,师妹你看看你屋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你就收着吧!” 推来搡去,最终温落还是收下了。 众人一时高兴,拉着她问这问那儿,什么修为有什么快速精进的秘诀啊,她们女修适合什么样的功法啊,还有她昨天是怎么从冥妖洞里逃出来的。 对此,温落回答地慢吞吞,像是记不住她们的问题,说到最后的时候神情淡淡:“我把它杀了逃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都不带变的,好像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可她越是这样,就越叫人觉得佩服。 “师妹!”一个师姐拉着她的手,“我觉得你以后肯定能成为像萧宗主一样的宗师!” “没错没错,师妹,你这么厉害,以后肯定能成为大人物!说不定今后还能参透大道,得道升天呢!” “是啊是啊!”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是闹哄哄的高兴。 完完全全把萧惑晾在那儿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修为厉害了那么一点点吗,真以为这就能得道升天了? “一群井底之蛙。” 他这么想,也下意识这么说了出来,只是这声音实在太过突兀,立马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师弟,你说什么呢?” “井底之蛙?你是在说我们吗?” 一句话,无端惹了众怒。 不过萧惑是向来不怕惹事的,他挑着嘴角,毫不避讳地双手抱胸,拖着腔儿幽幽道:“我说错了吗?你们以为飞升那么容易?说飞升就飞升,大白天的一块儿在这儿做梦呢?” 毫不留情的嘲笑,脸皮薄的姑娘们红了脸,立刻反唇相讥:“我们做梦,你呢?你连梦都不敢做!” 说完又一人接道:“对啊师弟,你自己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啊。” 几个女修合起伙来反驳,饶是萧惑再有能耐,也难敌这么多张舌头。 一旁的云增看不下去,开口问他:“你不是探望师妹的吗,你的东西呢?” 他是想让他快点放下东西离开,不要闹腾。 结果对方直接抬脚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靛青,腰间束着玉带,虽然才刚刚十九岁的年纪,一身骨肉却已经如同成年男子那般修挺了,再加上那张年少风流的脸,往前一站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况味。 连刚刚还对他嫌弃万分的师姐们都有些微微的失神。 可不得不承认,萧惑这张脸确实有让人着迷的看头,只可惜这人一开口就立马暴露了本性:“师妹啊,要不……我给你唱个十八摸?” 说这话的时候,萧惑整个人都是弯腰冲人笑的。 只是他那笑里带刺,不是真心,温落隐隐约约猜到他说的不是好话,却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倒是旁边的女修们先红着脸骂了起来:“哎呀真是羞死了!师弟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说完,见温落一副不解的模样,就说:“这小子刚刚调戏你呢,十八摸那是窑子里的姐儿才唱的东西!羞煞死人!” 她这么一说,温落好像听懂了,原本素白的脸腾起一丝红晕,看向萧惑的眼里更多了一分浅薄的恼意:“你滚。” 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骂人的话,萧惑愣了愣神,随后仰着下巴无所谓道:“这可是你说的,反正我来过了。” 说罢扭头,竟就这么走了。 瞧瞧,这像什么样子! 门派里的几位师姐都同情起这位小师妹来,把人命都救了,结果这人问都不问,还上来戏弄她,真是太过分了! 有位师姐甚至惶惶然握住她的手,悄悄问:“是不是你什么地方得罪他了?有的话你就说出来,我们来帮你做主。” “没错,不要仗着他是少主就给他脸了,这么些年他就净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说实话,我们早就看不过他了,就是新来的女弟子不知情,还被他那张脸迷着,怕不是你也吃过他的亏?” 温落被问的有些蒙,想了想自己教训人的那几次,摇摇头说:“没有。”都是我打的他。 她小声在心里说。 师姐们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你性格这么闷,要是受欺负了可别不说话。” 说罢又在跟前念叨起了前些年萧净台此人做过的恶,什么半夜扮鬼吓唬人啊,在女修们晒的衣服上画乌龟啊,还有长老教课的书里放虫子,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坏透了。 她们唠叨着,温落就坐在那里认真地听,越听眉头就越皱的厉害,仿佛这个人在她心里又被描黑了一点。 她心里挣扎,生气,又郁闷,仿佛原本手里攥着的一块美玉变成了一块朽木,抛又抛不得,便只能假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了。 7、吾本混账 对此,萧惑也是同样的想法,反正他人也看了,人坐那儿好好的,那么多师姐们围着,说话骂人也中气十足,估计她身上的伤还不如自己脖子上这道鞭伤来的重呢。 抬手一摸,嘶嘶地疼,还是去孟师姐那讨点药才是。 想罢直接转头,穿过了蘼荼花架,走过了练武场。一路上碰到的人都是对他点头哈腰,没有一个不恭敬的。 没错,这才是正常的。 他,御风宗的少主,无妄山的主人,就该是被人景仰称颂,俯首顺从的,一个新来的小师妹居然敢跟他掉脸子,还不是一次两次,他没给人在背地里穿小鞋就已经够大度了。 还指望他到跟前去关心慰问,她配吗她? 萧惑为自己的心胸宽广感到不值,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一边从鼻孔里哼气,只是没多久他就忽然间一个哆嗦顿住了脚,像是猛地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 这,这难道不奇怪吗? 他突然间悚住,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隐秘,呼吸都屏了起来。 回想之前的蛛丝马迹,这位小师妹身上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来历不明不说,还一点不把人放在眼里。话不会说,人也不会叫,更别提是讨好奉承笑脸迎人了。十六七岁女孩儿身上的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她一样都不沾,天天死气沉沉面如冷霜,孤零零地窝在一个地方, 这样深沉古怪的性子哪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山下丫头呢?这难道不可疑吗? 最可疑的是才半年多时间她就在剑山大比上夺了魁首,半年哪!这对一个没有根基的人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说什么天赋异禀这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说是隐瞒身世别有用心倒是一点不假! 就跟、就跟话本子里说的为父报仇潜进宗门里的仇家女一样,不,也许她就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 念头一出,火光似的在脑子里噼啪作响,吓得萧惑立马就往回跑,半路却冷不丁撞见了个人。 “师弟,你这么着急是去干什么?”说话的人红衣如火,肌肤若雪,此时舒眉展笑地望过来,如同身后那万丈晨光,夺目耀眼。 正是刚从练武场出来的孟师姐。 萧惑顿时朗笑起来:“师姐!” 师姐名叫孟竹秋,是二长老的独生女,也是他爹座下的首席弟子,天资卓绝不说,为人更是光明磊落,聪慧沉稳,从来都不输男子。 关键对底下的师弟师妹们十分照顾,以前萧惑犯了错被禁足,饿了两天,最后还是孟师姐偷偷给他塞了两个馒头。 到现在萧惑都还记着呢。 因此在孟师姐面前,他的脾气总是会收敛一些。 “师姐,我是去找我爹,我有事跟他说。” “你爹?”孟竹秋纳罕,随后温文地说,“宗主下山去了,你这会儿去怕是见不到他,怎么,你有急事?” 急事,可不是急事吗。 萧惑顿住脚,一双深目跳出几分紧张的神秘,犹豫片刻才说:“我发现我们山上有个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谁?” 孟竹秋也跟着压低声音,谁知道下一刻就听她这位师弟吐了两个字:“温落。” 孟竹秋:“……” 她哑然的样子,显然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萧惑顿时压下眼角:“怎么,师姐不相信?” 孟竹秋立马说:“怎么会?不过师弟你从哪看出来的?” 他哼了一声:“哪哪都能看出来。” “比如?” “比如她之前从来都不跟其他师兄妹说话,下山除邪祟都是自己一个人,还有她一个野丫头修为怎么会涨进得那么快?怕不是隐瞒了什么,我觉得有必要先查查她的身世,是怎么被带到山上来的,有什么目的,还有……” “还有”俩字刚说完就被一声轻笑打断:“师弟,我觉得你是想多了。” 他想多了?萧惑眼珠子睁大,接着听人徐徐道:“小师妹是通过入山试炼进来的,最后一关要过问心剑,是否诚心拜师,是否守戒,是否问心无愧,但凡有半点假话,便会命丧问心剑下,你觉得师妹会说假话吗?” 萧惑一愣,确实是没想过这茬,他耷拉着眼皮道:“问心剑的威力,我当然知道,只是……只是她看我的眼神就像……” “就像什么?” 萧惑犹豫片刻小声道:“就像特别讨厌我似的。” 他说这话还有些别扭,就像丢人不想承认。 而听完这个理由的孟竹秋则睁大眼睛:“她舍命救了你,你还怀疑她?” “舍命?她怎么就舍命了呢?她不是在那儿好端端的……” 萧惑还想辩解,可孟竹秋下一句就让他当场愣住。 “师弟,我听四长老说,你身上的冥毒是她帮你逼出来的。” 静默里一丝料峭的风刮过,拂过青年猝然惊愕的眼梢和微颤的瞳孔,他两片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到头来却发现无话可说,连本要脱口而出的狡辩也直接哑火在了那丝料峭里。 直到孟竹秋走远,萧惑还有些怔忪,像是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了,脑子里一个劲儿回想着刚刚孟师姐说的那句话,却还是抓不住头绪。 他手摸着自己的耳下,不知不觉站在了水池边。不多时,水面上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额头饱满,眉目俊朗,仿佛有人用深刻的力道削刻而成,虽然凌厉但并不粗糙,反倒有几分风流的俊俏,是顶顶好看的样貌。 只是此时的萧惑皱起眉头,直愣愣盯着耳后莫名多出来的两个黑色洞眼儿。他先前跟冥蛇缠斗昏迷,醒来后居然一直没有发现。那是跟冥蛇交手的时候被咬伤的,冥蛇毒性猛烈,凡人被咬伤几乎当场立毙,就算是修真大能也难免会损坏根基。 而他现在之所以能活蹦乱跳站在这儿是因为另一个人帮他把毒逼了出来。 那个人是小师妹。 难道真的是她救了自己? 到现在萧惑还不愿相信,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就姑且当她是救了自己吧。 只是他从小倨傲惯了,做不出关心体贴别人的姿态,尤其是对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大不了之后对她好点,不对她翻白眼总行了吧? 没心没肺想完,结果当天晚上邢夫人又拿着一盒吃食来打发他:“去给你温师妹送去。” “还去?”萧惑当场不乐意。 邢夫人威胁说:“你若不去,就别想再回潜心殿,明天就打发你到一念崖面壁!” 萧惑最终还是乖乖拿着食盒出来了。 一边走还一边不满地咕哝,想不通他娘为什么非得打发他去。 随便找一个人送过去不就行了,好歹他自己也算是个病人呐。 光心疼人家,不心疼自个儿儿子,真狠。 腹诽完之后,吊儿郎当地出来了。 此时已是夜幕初降,群山静伏,天边银钩初挂,淡影清辉,映着山下的万家灯火,旧梦凡尘。 也映着药庐里那小小的一方窗楹。 窗是虚掩的,屋内一豆灯光徐徐燃烧,温柔的,明亮的,四下寂静无声,只有一道细细的人影在灯下晃动。 是温落在发愁。 她散了头发,雪片似的脸托在手上,睫毛纤细,眼睛玲珑,是单纯不谙世事的长相。此时她皱着眉头看眼前堆成小山似的东西,什么枇杷啊凤梨啊,灵丹妙药啊之类的,还有从一堆甜腻腻的点心盘子,全都是白天来探望她的人堆在那儿的。 大多数温落是用不到的,她也不贪嘴,可她越是拒绝那些人就越往她这里塞,明明她都说过不要了。 这么多东西,吃不了是要坏的。 温落纠结着,颇有些恼人的模样。 此时的她并没有发现窗外还有一双眼睛。 睫毛浓密,眸色湛然,还透着一丝不怀好意,不是萧惑是谁? 他本来想把东西直接放在门口就走的,可看到那扇冒着亮光的窗缝儿时又忍不住起了坏心思,要不然干脆装个鬼吓唬吓唬她? 萧惑是想到什么就干什么的主,从不拘时间地点,下一刻就悄悄踮着脚趴到窗户缝儿里,正要来个引风灭火,手诀都捏好了,却冷不丁地窥见了里面一丝光景,然后就这么呆住了。 他看到什么了呢? 他看到了那张烛火微光中透出几分困窘的脸以及除却衣衫下刺目血腥的红。 血淋淋的伤口,像是被利爪一样的东西狠狠抓伤,这么远,都能看见是深可见骨的,狰狞着,像是要翻开她的血肉,碾碎她的骨头。 萧惑愣住,不敢相信那副单薄的肩膀上会留下那么可怖的伤口,是谁伤的她?又是谁会对一个女子下这么狠的手? 震惊之后他又瞬间明白。 那是冥妖的爪牙,是为了救他落下的伤。 这样的事实让萧惑心头呼地涨热,眼神也隐隐有些颤抖。 她真的救了他?她……居然会为他涉险? 萧惑突然有些控制不住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丝缝儿里看。 那样的窥视,与那偷窥女子洗澡的梁上君子无异,反应过来后的他冷不丁地打了个颤,慌忙缩回了头。 正要掉脚往回走,却一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树枝。 细碎的动静立马引起里边人的注意:“谁?” 说完这话的温落立马拽好衣服,起身走到窗边,待要开窗拔剑,却见那窗棱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拨开,而后是一张月光融融的清俊面庞。 “好巧啊师妹,你还没睡哪?” 窗沿下,白日里公然调戏打诨的男子此时却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眼神闪躲,不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温落眼里泛起一丝诧异:“是你?” 她说话的声音是没有情调的,像是不爱搭理人,瞧不上他的样子。 这让本来想要找个借口离开的萧惑心里不是滋味了。 只是他居然没有立刻甩脸子离开,而是故作坦然地仰脸:“我娘让我送点吃食给你,顺便叫我好好当面谢你。” 他说这话的神态,实在与白日相差太多,可温落无意追究,只淡淡张唇:“不必谢我,你走吧。” 说完就要关窗,下一秒一只手却突然撑住:“别,你这样我回去没法交代。” 温落皱眉:“便说见着我了,东西你自己吃。” “等等!”他突然有些急,一只手撑着窗,另一只手掀开自己衣领,说,“你看,这是我娘抽的,她要知道我糊弄她,回去还要挨打的,我就给你送进去,说几句话就走,绝对不多待。” 他表情凛然,倒真像是正派的仁人君子,温落抿着嘴唇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之后这才把门打开。 高大挺秀的男儿一脚踏进来,跟在身后,温吞的步调,眼睛落在她拉拢的肩膀上时闪烁了一下,随后说:“我知道是你救的我。” “……” “我也知道是你帮我解的毒。” “……嗯。” 温落的表情浅淡,始终是沉默且疏离的,眼神也不落在他身上,只从喉咙眼里发出那么一点回应。 沉默,木讷,事不关己一样。 萧惑被她的态度冷落了,不得不开口问:“你难道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比如你为什么救我?” 他直觉得不到什么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可谁知道她居然认认真真回答:“没有为什么,就是顺手救了,换了别人我也会去救的,你不用自作多情。”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萧惑表情就扭曲了。 什么叫顺手?什么叫自作多情? 这话实在太抹人的面子,简直聊不下去,再聊就是自讨苦吃。 而萧惑从来不是自讨苦吃的人,听完这句噎人的话干脆把头一撇,冷冷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话里带气,抬脚的动作都大了些,只是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像是不甘,又像是瞧她有什么反应,可当发现这人只是默默摆弄屋里的物件看都不看他之后,就愤愤地把门给摔上了。 因为用力太猛,那扇破败的木门来回晃悠了几下,没多久就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温落的表情这才有了些变化,她慌的一下转身,在那扇老旧的破门跟前走了两步,接着低头抱着门框两侧,试着把它重新按回去,可没想到稍微一碰,原本固定在墙上的铁轴子居然也掉下来了。 破烂的墙皮,铁轴子也烂掉了。 明显是装不回去了。 温落愣住,眨了眨眼睛,没有办法,只能笨拙地把那扇破门挡住,随后设了个结界,这才扭头上床。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嘴里嘀咕着骂:“混蛋萧惑。” 8、吾本混账 在外面吃了瘪的萧惑头一晚上没怎么睡着觉,脖子上火辣辣地疼也就罢了,还时不时想起某个让自己心烦意乱的人。 他虽然没心没肺惯了,但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他倒也想好好地跟人说几句好话,答谢她的救命之恩。可她呢,浑不在意的语气,疏离冷淡的态度,多说一个字都好似跟他牵扯上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嫌弃成这样,再舔着脸往上贴,岂不是自甘下贱? 从来都没向人低过头的萧大少爷断然不可能如此轻贱自己,只好再次使出没心没肺的招数将此事抛之脑后,在榻上翻了个身之后,转眼便梦会周公去了。 之后,萧惑便借着“养伤”的借口在潜心殿浑浑噩噩了两天,早课不去上,练武场也见不着人影儿,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练武场管事的长老拿着花名册点卯,叫到萧惑时没人应,只听下面有人幸灾乐祸似的喊:“少主这回栽在冥妖手里了!估摸半个月都好不了!” 又有人哼了一声:“丢了这么大的人,他还有脸来?” “没错!是我我也没脸出来!” 底下人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把萧惑彻彻底底讽刺了个遍。 眼看阵仗越来越大,方长老沉着嗓子咳了声:“肃静!练武场乃修炼静地,切莫大声喧哗!” 他说完,底下人立马停止了喧闹,只是神情之中还透着点没有尽兴的快意。 不怪他们幸灾乐祸,实在是萧惑此人平日害人不浅。要数算他以往的那些劣迹斑斑,怕是十双手都算不过来。这么些年,无妄山的人哪个人没遭过他的毒手? 表面上虚与委蛇叫着少主,背地里早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仗势欺人,纨绔作风,仗着自己投了个好胎天天胡作非为,颐指气使,简直把他们当狗耍了! 以前的时候他们还心存幻想,觉得是这厮年纪小,爱折腾人,兴许长大了就能有个少主的样子,可这么些年过去,这厮竟然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非但没有长进,反而变本加厉! 一言不合就开腔呛人,动不动就借着切磋的名义追着人打,打人也就罢了,还把人辛辛苦苦求来的剑给砍废了! 本想讨个说法,这人却浑然不觉有错,端着那张英俊的脸羞辱道:“技不如人,说不明你修炼不够,剑也不好,改明儿本少爷若是开心就赏你一把。” 如此漫不经心,压根就是在羞辱人! 众人心中愤恨,却又不敢对他做什么,只能将这口气压在心里。 这回不知是老天爷终于开眼还是怎么,终于叫这祸害栽了个大跟头,可真是大快人心! 哼,就该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要不然真以为他萧净台是个什么厉害的人物了,没了宗主跟夫人庇护,他萧净台又算个屁! 众人心中暗暗唾弃,想着这回该让他老实点了吧。 谁知道萧惑却一点悔过的念头都没有,睡饱了觉攒足了力气立马就想着怎么折腾点乐子。 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的就是这厮。 找乐子得需要人陪,平日里萧惑无聊也都是身边人给他出谋划策,只是因为擅闯禁地这事儿,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头的崔子容便不见了人影,八成是被金岳亭那恶心玩意儿拦在了家里,出不来门。 师姐跟云增又都是剑痴,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至于门派里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见了他就跟见鬼一样躲着,话不投机,无聊透顶。 思来想去,竟无一人可与他解闷。 真是好生无聊啊。 就在萧惑日子没处打发的时候,无妄山却突然来了客人。 “潘香拜见夫人,夫人一切安好?”刚踏进星罗殿门,为首女子便恭顺地垂首问候,她一身紫色轻纱,面容娇俏,举手投足很有闺阁仪范,正是潘月楼的千金小姐潘香姑娘。 自上次商讨婚期之事之后,已是许久没有登门了。 邢夫人见人过来眼睛一亮,立马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欢欢喜喜地走过来,平日不苟言笑的脸都笑出了一朵花来。 “是香儿,你可是好久没来看我了!” 邢夫人无比殷切地握人的手,香儿长香儿短的,这亲昵之态,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潘香似是有些腼腆,红着脸抽出手说:“我是来给夫人您送药膳的,您的身体好些了吧?” “有你惦记我,什么病都好了!” 邢夫人有犯头痛的毛病,是早年在外除妖的时候留下的病根,三天两头的犯,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却总是折磨人。 萧宗主天天忙顾不上她,唯一的儿子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跟前连个听她唠叨的人都没有,邢夫人遗憾,怎么就没能生出一个贴心的女儿呢? 可好,香儿马上就要嫁进来了,到时候还怕没人跟她说话吗? 邢夫人转眼又高兴起来,拉着人的手坐下。 “香儿,这是我这两天给你缝的几身衣裳,正好天热了穿。” 一边说一边热络地挑起了手边衣服料子给她看,布料绵软轻柔,触之冰凉,是市面上最好的冰蚕丝,上面绣着杜鹃和海棠,针脚细密,栩栩如生。衣领和袖角还勾着金线暗纹,光下一照,泛着奕奕的流光,如此华美,足见缝衣之人的用心。 潘香眸中微微惊讶:“如此贵重,夫人我……” “叫什么夫人?”邢夫人眼里露出一抹柔色和怨怪,“再过两三个月就要改口叫娘了。” 潘香一听,立马羞红了脸。 而此时门外,偷听到这般感人肺腑之言的萧惑再也忍不下去,十分不讨喜地一脚跨进门槛,扬声问:“怎么没有我的份?” 他人高马大,猛地戳到跟前,立马惹得邢夫人不满,阴着脸道:“你还有脸问?让你抄门规你抄完了吗?” 萧惑噎住,不敢置信他娘居然当着潘香的面扯这事,他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萧惑气得要冒烟儿,正要憋着发作呢恰好这时萧宗主从门外进来,他手里拿着几本古卷,抬头一看屋里人立马露出喜色:“大老远就听见你们说话,果真是香儿。” 说着径直走过来,潘香立马站起来叫人:“萧伯伯,我来给伯母送药膳,您这是去……” “哦,我去了趟藏书阁,给我那小徒弟挑了几本功法。”萧宗主并不避讳,既已联姻,那便是自家人。 而萧惑听到这话,则立马瞪起了眼睛:“《大道神通妙妙经》?爹,你要给她练这个?我都还没摸着呢!你居然给她一个外人?!” 说着就要上手来抢,可惜被邢夫人啪地一声敲在了脑门上,萧惑立马委屈:“娘,你打我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邢夫人出言训斥,“有你这么当师兄的?什么外人外人的?那是你师妹!再说,就你那半吊子修为,还想修这个练那个?不知道丢脸二字怎么写?” 那语气,简直要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了。 萧惑不服气:“娘!你别老是拿我跟她比!是,修炼这程上我是比不过她,但我也没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吧?” 邢夫人哼了一声:“那你说说,你到底哪不是一无是处?从小到大,你除了给我闯祸还干过什么正事?” “……” 萧惑一时愣住居然无法反驳,干瞪着眼站那儿,最后只能求救地看向他爹,希望他爹能帮个腔儿。 可惜萧宗主只是眼神躲闪站在那儿,丝毫不理会自家儿子的求助。谁让在萧宗主眼里,天大地大夫人最大,他是万万不敢惹夫人生气的。 当娘的百般不顺眼,当爹的又装聋作哑,萧惑简直气得胸口直颤,差点撅过去。 好在一旁的潘香姑娘还惦记着他,肯为他说好话:“伯父伯母,你们别这么说萧哥哥,他只是不太用功罢了,但论起天赋,我跟我哥都比不上的。” 她说的中肯,萧惑顿时大为感动:“还是我香儿妹妹会说话。” 他感激地望着人,好似被喂了骨头的狗在那儿没出息地摇尾巴,邢夫人看不下去,直接二话不说把人撵了出去。 回头对着潘香恨铁不成钢道:“我也知道他有根骨,只是你看看他这幅德行,天天净知道闯祸,我能拿他怎么办?” 说罢手指扶在额头上,像是已有些乏累。 潘香拱手道:“伯母,您若是困就先休息吧,我去跟萧哥哥说会儿话。” 邢夫人无力点点头:“你去吧,别恭维那小子,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潘香颔首,随即出了星罗殿门,四处张望却没发现人,正奇怪人去哪了时,就听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动静儿。 她没有叫人跟着,抬脚便往那边走了过去。 9、吾本混账 旭日当空,春光明媚。 温落一大早就来到了后山的小树林里,她手里挎着竹篮,腰上别着只青竹筒,里面的露水是她一个时辰前刚从花尖上采的,露水采完了又来采蘑菇。只可惜后山林子虽大,蘑菇却没长几只,弯腰逡巡到现在,压根就没采到多少,竹篮儿里零星的那么几个,还十分干瘪。 小梦妖嫌弃地瞅了一眼,忍不住嘲笑道:“你为什么只吃蘑菇呢?像我,什么都吃。”说着飞快地抓过一只挂在树皮上的小青虫塞进了嘴里。 它身量不出巴掌那么大,圆滚滚扭着,明明是个灵怪,偏偏化形的时候臭美地给自己整了对翅膀,天天抓虫子吃,还说是为同族除害。 而温落已经见怪不怪,淡漠道:“万物有灵,我不吃活的。” 她语气温吞,半蹲在光影斑驳的树丛里,犹如一株湛白的花,带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 事实上她也确实是不食人间烟火,相处这半年,小梦妖还从来没见过她吃过什么野食,除了采蘑菇就是喝露水,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总有下凡的时候吧,更何况她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妖。 “可你现在是人!还在人界的地盘!”小梦妖扑腾着翅膀飞到她面前,语重心长的语气,“人是什么都吃的!你这么奇怪要是暴露了身份怎么办,要是被发现,到时候别说是报恩了,怕是命都没了!” 它夸张地张大嘴巴,围着温落飞快地转了两圈,险些把自己给转晕了。 可温落依然无动于衷:“这并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被发现。” 她并没有把小梦妖的话听进去,面无表情的侧脸,让她看上去有些木讷和不通人情。 “你怎么就确定自己不会被发现呢?”小梦妖显然是忽略了第一句话,恨铁不成钢道,“这个报恩那个也报恩!报恩哪是这么容易的事?你看看人间那些话本子上怎么写的?人妖殊途,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他救了你那是他自愿的!又不是你求着他救!怎么就非还不可呢?” 温落抬起头,有那么一瞬她眼里的神色有些难以言喻,像是平静的湖面投了一颗石子,掀起不易察觉的细微的波澜。 “再说一报还一报,你上次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你还想怎么报答他呢?总不能以身相许吧?”小梦妖满是的夸张的表情,“就算你想以身相许,怕是他也不肯答应,他那么讨厌你,又有婚约,等成亲之后再生两个儿子,便是人生无憾了,到时候你想报恩怕是也没你的用武之地了,与其在这儿空耗,还不如早早下山去!” 小梦妖满眼都是对下山的向往,它是个不到一百年修行的小妖,食梦魇而生,恰好就生在这无妄山上,因为四方结界困着,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敢出去过,好不容易碰上个同族,能不使劲撺掇吗? 可惜,他喋喋不休说完,温落面色却丝毫未改:“我并非在这儿空耗,也并非……只是为了他。” 说这话的人睫毛轻颤,言辞闪烁,仿佛真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梦妖恨极了她支支吾吾的脾性,气鼓鼓问:“不是为了他那还能是为了谁?你到底欠了多少人?” “此事与你无关。” 一句话噎过来,简直叫人无话可说。 小梦妖气得头顶的灵须都竖起来了,好歹、好歹他们认识也有半年多了,相伴半年,她就扔给它一句“与你无关”? 小梦妖嘴巴一瘪,觉得这女人太顽固,气得小翅膀呼啦啦扇动了两圈,扔下一句“我才懒得管你”便把头一扭气呼呼飞走了。 飞走之前还故意撞翻了地上装蘑菇的竹篓。 几个灰头草菇滚落在了草丛里,沾了泥土和杂草,更脏了。 温落看着满地狼藉表情微微有些愣,接着才意识到小梦妖是被自己刚刚说的话给气跑了。自己说的并没有错,它哪来那么大的气性呢? 温落摇头,接着弯腰把地上滚落的蘑菇一一捡了起来,最后放在篮子里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凑个天干之数,够一顿吃的了。 温落站起身仰头,头顶闪耀的光落在她清透的瞳仁里,居然也不闪不避,反倒映出苍空之上的一片青蓝。 她抬抬手,触到那抹光亮,瓷白的指尖微微蜷了下,接着回首转身,踏着原路返还。 只是没走两步,却似突然间听到什么动静,温落顿住,没有多想便身形一避,退到了一棵粗树后面。 林深茂密处,一男一女两道人影走了过来。 女子跟在男子后面,略有些拘谨和讨好道:“萧哥哥,伯母她是为了你好才说那些话的,你不要生气。” “为了我好?她都这么不给我留面子,还是为了我好?” 话音落下,温落的表情明显顿住,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俩人是谁。 她无声蹙眉,眼睛盯着地面,并不刻意去听俩人说话,只是距离这么近,她不想听声音却自动往她耳朵里钻。 “我知道萧哥哥觉得委屈,但是我也知道萧哥哥你在心里也是最敬重伯母的,你不会真的怨恨伯母的。” “哼,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好,他们都说我是个混账,只会仗势欺人,给家门抹黑。”萧惑仰着下巴,语气之中尽是低讽自嘲。 这样的难伺候,换了别的有头脸的姑娘怕是早就甩开走人了,潘香却还笑着宽慰:“那是他们胡说,在我眼里,萧哥哥你是最厉害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差点被水鬼拖进水里,还是萧哥哥你救了我呢……” 说着脸上便露出了小女儿家的羞涩仰慕之态,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萧惑难免心生膨胀,刚刚的愤怒也维持不下去了,咳了声道:“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再说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萧哥哥对我的情意,我自然一丝一毫都不敢忘,就是……就是怕你看不上我,毕竟我家现在没落,不如从前那般煊赫了。” “这有什么?”一听她自贬,萧惑便皱起眉头,“只有那些老顽固才在意那些,反正我是不在乎,再说……香儿妹妹不必妄自菲薄,你这般真心待我,我也必不会亏待你,等你过门之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以后我会继续为你撑腰,不会让旁人小瞧了你去。” 萧惑信誓旦旦说完,面前的人立马娇羞低头,露出既感动又欣喜的模样。 明明是一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的场景,藏在树后的温落却再次蹙起了眉头。 “我相信你萧哥哥,对了,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因为闯禁地的事被伯母训斥了,她是因为这个打你的吗?” “不是因为这个,你无须自责,倒是我,说好了要给你取妖丹,可惜……” 说到这儿,萧惑难免有些泄气。 潘香安慰他:“没关系的萧哥哥,我也不是特别需要那个,就是答应了我大伯要给他作生辰礼的,现下只能换别的了。” 嘴上这么说,眼里却难掩失落。 萧惑不忍她失望,便说:“你放心,等下次,我一定给你取来,大婚之前,我保证。” 信誓旦旦的样子,顿时把人给逗乐了:“好了萧哥哥,你差点丧命了,就别想这事了。” “怎么,你不信我?”萧惑赫然蹙起眉头,仿佛是怕人看轻了他。 “没有。”潘香面颊染上红晕,接着忽然上前搭上了他的手。 只见原本桀骜张狂的男子微微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不知是羞赧还是不自在,咳了声说:“反正,我会给你找来,你且放心回去等着,我萧净台说到做到。” 几句话撂下,潘香似乎是被他说动了,又有些不大相信一般,仰脸问:“真的吗?你真的有把握?” “自然是真的。”萧惑笃定道,仿佛真的已经胸有成竹,铿锵道,“两月之后,我要是拿不来,我把萧惑俩字儿倒过来写!” 这话说完,树后的温落表情明显有些难看。 他居然真的蠢到相信她的话,还想再去送死。 温落沉着脸,听见那边已经没了声音,已经两人都走了,刚要起身,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厉呵:“何人在那儿?给我出来!” 温落:“……” “怎么,不敢出来?”几步之外,萧惑紧紧盯着那片藏在树后的衣角,单手按在剑鞘上,手上蓄力,脸上更是杀气腾腾。 刚刚潘香一走,他就注意到树后有人,只是这片林子向来人少,门里弟子平日压根就不会往这边走,除非…… 萧惑心头掠过几种可能,怕是什么妖人作祟,正要催气拔剑,下一刻却见树后缓缓站起一抹单薄纤细的人影。 怎么是她? 萧惑睁大眼睛,看着温落缓缓转过身,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毕竟上次从那小破屋里不欢而散之后,这两日俩人就一直没碰过面。他欠着她救命的恩情,却又怨恨她清冷不近人的脾性,想是天生八字不合,注定说不到一处去。 便想维持个表面和气罢了,可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躲在这儿偷听他们说话! 萧惑警惕盯人:“你一直在这儿偷听?” 这语气不是询问,而是直接给人按上了罪名。 温落动了动嘴角,掀着眼皮轻轻望过来,并没有被抓到的尴尬,而是坦然开口:“我原本就在这儿,没有偷听。” “不是故意偷听那不就是听着了?”萧惑一哂,嘴皮子利索地抓着人不放,“哼,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现在被我抓着了就想耍赖?” 他咄咄逼人,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温落觉得空气有些压抑,后退一步把地上的篮子挎了起来,说:“我是来采蘑菇的,正好碰见你们在这儿,你要说我偷听我也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真是好个无话可说。 萧惑眯起眼睛死死盯人,本想要搜肠刮肚找话来挤兑人,可眼睛往下一瞄,便瞄见她篮子里的放的那几个丑了吧唧的小蘑菇。 顿时眉头都皱起来了,她还真来采蘑菇? 见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萧惑的怒气便消了大半,只是有些震惊地看着她手里那几个灰扑扑的小蘑菇,问:“你采蘑菇做什么?” “熬汤喝。” 熬汤?萧惑看着一本正经说出这话的人,脑子有一瞬间的卡壳。 上下打量她,并不是说假话的样子,更觉得震惊了。 他御风宗是没厨子了吗?居然要自己来山上采蘑菇熬汤? 他看着对方伶仃的身骨,油然惊讶问:“你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做饭吃?” “嗯。”温落从喉咙眼里回应了声,她端站的笔直,颈和眸子都垂着,不爱说话的模样。 萧惑又问:“你吃什么呢?” “蘑菇。” “还有呢?” “还有……”说到一半温落改口,“没有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薄唇抿着,细气的眉头蹙起来,直勾勾地盯人,好像嫌他啰嗦,有故意刁难的嫌疑。 萧惑被她看得咳了声,眼神虚虚往外一飘:“怎么,问问你还不成?”天天吃这些东西,身体能养好吗? 他目光再次掠过她肩头,想到那日看到的血腥伤痕,仍有些介意。 只是他没有表现出露.骨的担心,怕自己的担心在她眼里又变成不值一提的笑话,便自矜地背着手,扬着下巴,微微翻着白眼看人。 可惜这扭捏作态并未叫人看去,温落低着头,不知是假装没听见还是在想别的,压根没有回话的意思。 好吧,这是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萧惑嘴角掀起一抹自嘲似的笑:“行,我信你一次,不跟你计较,你不爱跟我说话,我走行了吧。”硬邦邦说完,接着便利索转身。 一边走一边暗暗磨牙,心想下次绝对不来这片林子了,大早晨的,真是晦气! 只是还没走几步,身后又突然传来一道犹豫的声音:“等一下……” 话音一落,萧惑便诡异地停下了脚步,已经自己幻听。 等等,她是在叫自己吧,自己没有听错? 回过身,便见刚刚还一副冷脸模样的人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 萧惑咳了声:“怎么了,叫本少主有什么事?” 他故意粗着嗓音,不给人好脸色,一双耳朵却听得专注,料想她是有什么难处要有求于自己,所以才这么扭扭捏捏。 只是没有久,便听这人缓缓问了句:“你对潘姑娘,是真心喜欢吗?” 10、吾本混账 一番话问完,把萧惑好一阵惊,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平日里正眼都不看自己的人,腔都懒得搭理,现在居然过问他的私事。 不但问了,表情还是那么的奇怪。 萧惑心里头打鼓,不知道她是要干什么,便警惕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静止站在那里,回了她之前说的一样的话,以为她会难堪,谁知道她却只是抿了抿嘴唇,接着开口道:“潘姑娘并非是你的良人。” 如同寺庙高僧般寡淡冷薄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却叫人完全猝不及防。 “你说什么?”萧惑犹如雷劈,见鬼一般的表情,“你说谁不是良人?” 他握剑柄的手紧了紧,以为自己方才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话,可下一刻便听人再次开口:“潘姑娘对你不是真心,她并非钟情于你。” 温落垂着头,并不看他骤然变色的脸,侧首时乌发垂落在另一侧,细腻的颈子露出来,有种纤弱动人的美。 可她说的话却叫萧惑感到不解和荒谬。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竟敢这么说?! 他端详温落的脸,眼神犹如芒刺。 震惊过后便升起愠怒:“温师妹此言怕是糊涂了吧?你与我相识不过才半年,与我香儿妹妹更是面都没见过,怎么就看出她对我是不是真心,你这话,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皮笑肉不笑说完,萧惑眼睛阴恻恻地盯人,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狗回头要咬人的模样。 那样的眼神让温落手指微微攥紧,似乎是知道自己所言在他看来并不磊落,犹豫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我是不认识她,但我知道没有人会让自己心爱的人陷入危险,她接连两次让你帮她取妖丹,不顾你的危险,她不爱你。” 她说这话,不像平日嫌弃人时不耐烦的语气,眼神坦荡直接,是少有的主动认真,仿佛真的是在担心他,情路坎坷,受人蛊惑。 只是,她怎么会好心担心他? 她又哪来的资格对他的香儿妹妹评头论足? 萧惑终于沉下脸来,他不笑的眼睛十分恣睢,眉眼冷酷得如同刀尖利刃,射着冷冷的寒光,护短道:“我与香儿妹妹乃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两月之后我们就要大婚,你莫要胡言乱语,搬弄是非。” 几字落下,便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开。 身后,被甩了冷脸的温落眼皮一抖,仿佛已经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除了胸口有些闷,并无太多情绪。 她早就知道,萧惑是个什么人。 与温落的淡然不同,打从那片林子里出来之后,萧惑的脑袋就一直嗡嗡作响。 一直到晚上都没顺过来那口气。 他心烦意乱,搞不懂温落突如其来的“好言相劝”是为什么。 是看见他美人在侧的这一幕太过不顺眼,看不得他好,所以故意说那些不着调的话来刺激他? 什么并非良人,不是真心,她还真敢拿出来胡诌? 帐里光线昏暗,烛台灯还未灭,萧惑烦躁地翻了个身,那张英俊出挑的脸便被半边光笼着,睁着眼睛囫囵空想。 没错,香儿不可能不爱他。这么些年,她口口声声叫着萧哥哥,眼里也全是柔情蜜意,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出来她对他的情谊。 难道她还会骗自己不成? 念头刚冒出来,萧惑就立刻掐断。 潘香妹妹不是这样的人,定是温落不想让自己好过才这般离间他们。 她能懂什么呢? 她这样冷漠孤僻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认定是温落刻意的使坏之后,萧惑整个人都气翻了脸。 原先他虽然讨厌她,但还惦记着她的救命恩情,觉得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可这会儿闹了这么一出,心里仅剩的那点好感也全叫人败光了,心里只剩下讨厌跟憎恶。 她以为他萧惑是什么人,能随便拿来羞辱嘲讽? 萧惑暗暗在心中记下一笔,发誓以后一定要找机会还回去。 眼下……他还得想想怎么给他香儿妹妹把妖丹给寻来。 只可惜没等他摩拳擦掌,御风宗突然接到了山下某一镇子上的求助信,说是山下有一妖邪作祟,一个多月来残害了不少人,还请山上的尊者们派人下山除妖,早早除了那妖孽,还他们一方清净。 萧宗主看完此信后立刻沉下脸:“哼,在我无妄山脚下居然还有妖孽猖狂!” 愤然拍案之后,便把自己那几个徒弟叫了过来。 前因后果交代完,便道:“此次任务,为师准备让你们几个一起去,明日一早就启程,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回师尊,弟子并无不便。” “弟子也无不便之处。” 孟竹秋跟云增纷纷抱拳行礼,轮到温落,却只有淡淡的一句:“没有不便。” 萧宗主听罢颔首:“好,那你们回去收拾收拾,竹秋你留下,为师还有事与你说。” 孟竹秋抬头侧立,待云增与温落出去之后这才看向萧宗主,问:“师尊留我可是有话要交代?” 萧宗主点头,并不似方才那般肃着脸,而是略微拘谨地搓手:“是关于你小师妹的事,你知道她向来性格木讷,怕是跟你们在一块儿不好适应,你是师姐,多担待她些。” 孟竹秋似是没料到会受到这样的嘱托,愣了一下之后随即一笑:“师尊放心,师妹虽性格古怪,但在竹秋心里,她与其他师兄弟并无不同。” “你这么说,为师就放心了。”萧宗主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接着说,“你且去,好好休整一晚,明日万事小心。” 孟竹秋颔首:“弟子谨记。” 说罢便退出了星罗殿。 只是她前脚刚走,后脚萧惑就来了,撩起袍角迈进来,火急火燎说:“爹!我也要跟着下山除妖!” 此言一出,萧宗主嘴里的茶险些要喷出来,手指头哆嗦着:“你凑什么热闹?不怕被你娘打断腿?” 萧惑沉声:“我没凑热闹,我跟您说的是正经事。” 他大步走近,个头比亲爹还高出那么一块儿,耸着眉梢道:“我知道您不信我,但我既是您的儿子也是您的徒弟,这次下山您让他们去不让我去,山上其他人听了该怎么想?您不怕别人指着您的鼻子说您偏心?” 一番话把萧宗主说得一愣一愣的,迟疑地咳了声:“你怎么想到这茬的?之前也没见你这么替我着想?” “之前那是之前,孩儿如今要成家了,也该懂事了,您就借这个机会让我历练历练,您放心,有师姐跟表哥在,我不会有事。” 萧惑信誓旦旦的模样,倒像是个懂事儿子的样子,只是…… “等我回去跟你娘商量商量,你先回去。” 说了一大通的萧惑嘴角一耷拉,虽然窝气,但也知道这个主他爹是做不了,便只能忍着回去。 这边萧宗主回头就把这事跟邢夫人说了,语气却有些犹疑:“儿子今天这么说,不像他平日的做派,会不会是故意骗我?” 邢夫人翘着指端,拿书的手从右手换作左手,说:“他几时跟你我说过真话?” “那……就让他继续禁足?”萧宗主小心翼翼地捏着夫人的肩膀问。 “不必禁。”邢夫人按下书卷道,“有一句他说对了,他既是你的儿子,也算是你的徒弟,他若不去,门里其他弟子定会有微词,以前便也罢了,现在他即将成家,你我还能再惯他几时,就让他去吧。” 萧宗主没想到夫人居然会这般想,微微惊诧了一下,本来准备着骂儿子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改口说:“是,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这边邢夫人松了口,那边萧惑紧接着就收拾好了包袱,当他用剑挑着包袱吊儿郎当出现在跟前的时候,众人纷纷一愣。 “师弟,你怎么来了?”云增蹙起眉头。 “哦,我怎生不能来了呢?”萧惑挑着嘴角,站在星罗殿前的晨光下,衣冠济楚,模样招人,笑得十分地扎人眼。 “我是得了去爹跟我娘的令,跟随你们下山除妖的,这一路就劳烦你们多多照应了。”他在孟竹秋跟善容面前装模作样地拱手,待要走到温落面前时却把头一扭,又扭了回去,只把后脑勺拿给人看。 这目中无人的样子,云增顿时皱眉:“师弟,你正经一些,我们这是去除妖,不是去玩的。” “你以为我是去玩?”萧惑看着那张正经脸就开始叹气,“师哥,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好好跟着你们,绝对哪儿也不乱去,实在不行你就让师姐拿根绳子绑着我。” “你……” 这话荒唐,云增登时就要变脸,正巧这时萧宗主从殿里出来,这才收敛神色道:“师尊,师弟他……” 萧宗主咳了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我跟你们师娘让他跟着去的,萧惑虽然平日里不着调,但毕竟也是结丹修士,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总会有他派上用场的地方。” 派上用场?他吗?怕是不给他们闯祸就不错了。 云增跟孟竹秋面面相觑,都没说什么,至于温落,从始至终就没说一句话,沉默站在那儿,犹如一个透明人。 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徒弟,萧宗主也是心虚,交代了没两句便挥袖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赶紧去吧,记住不要太过张扬。” “是,师尊。” “弟子谨记,师尊保重。” 11、吾不搭理她 几人拜别之后,接着就到了山门外。 孟竹秋一身红衣,身量亭匀,带着一股英武飒然之气,与旁边两个男子站在一处,并不显得势弱,她指着手里的纸皮地图说:“我们此次要去的是这儿,不到一百里。” 说完萧惑就将脑袋凑了上来:“花溪镇?这什么破地儿?” “破地”俩字刚出来,云增就皱起眉头:“师弟慎言。” “慎言什么慎言,我说的又没错。” “那也不可,出门在外,当谨守门规宗训,不可妄语。”云增一张脸板得正,看人的眼神也带着股严肃之气。 可惜萧惑压根就没个正形,还说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师哥,你怎么天天跟个老学究一样?” 他抬头欲捏人的脸,被云增抬着剑鞘格挡回去,目光寒冷地顿喝:“师弟!” 啊呀,还真惹毛了。 萧惑只好把手撤回去,露出无辜的笑:“好吧好吧,我不说了还不行?” 嘴上这么说,脸上却还挂着欠揍的笑。 分明是不知悔改,故作招摇。 这样的随性不羁,真不知道之后还要惹出什么乱子。 孟竹秋心中叹气,赶紧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时间紧急,师弟师妹,我们赶紧启程吧。” “好啊,师姐,我跟着你走。”萧惑顿时弯起了眼睛,睫毛眨着有点像撒娇。 云增看了当即把头一瞥,孟竹秋却仿佛已经习惯,当即答应下来,接着又看向温落:“师妹,你可要跟云师弟同乘一剑?” 被问的人身影微微一顿,纤细的眼睫缓缓拨开,像是清晨山前的雨雾,透着几分薄凉与朦胧。 “不必,我自去。” 说罢,便引念踏剑而去。 身后众人看着那条倏然划过的剑影,纷纷愣在原地。 “师妹可当真是……不爱跟我们待在一块儿啊。” 云增没来由一阵失落,孟竹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萧惑看不惯似的冷哼:“是啊,她那个脾气,谁能受得了。师姐,你就别管她了。” 萧惑逮着机会抹黑人家,孟竹秋却笑着摇头,将红澜剑陈在脚下:“师弟,站稳了。” “哎呀!师姐你慢点!” 不多时,几人便来到了妖邪作祟的花溪镇。 花溪镇镇如其名,周围一带都是繁花锦簇,芬芳萦绕。因地处在山谷,一条溪流沿着山谷而下,清澈荡然,落英满地,远看去,如置身花海,令人忘忧。 当真是世外仙谷,人间不俗的去处。 “咱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萧惑惊讶看着眼前的美景,一时还怀疑口中的“破地”居然有这般绰约的风姿。 简直……像是专门打他脸的。 谁知孟竹秋道:“没错,就是这儿。” 萧惑厚着脸皮咳了声:“行吧,师姐,这次我们要除的是什么妖?” “信里没有明说,并不知详情,我们先去刘宅。” 孟竹秋说罢把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嘱咐了句“谨慎”便往镇子里走去。 一路上众人还算低调,观察镇子上的人也都是神色如常,脸上并没有什么遭遇妖邪的恐慌和类似的失魂之症,一个个看上去正常得很。 若是非要说出有什么不对,那应该就是镇上的漂亮姑娘太少,要么是四五十的半老徐娘,要么就是长相有些愧对父母,萧惑一个一个看过去,居然一个合眼缘的都没有。 他深深叹了口气,一直到了刘宅才知道,原来这是有缘由的。 刘宅门口,接待他们的是镇上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名叫刘承德。 孟竹秋在门口把御风宗的手令拿与他看,之后才问:“您老在信中没有明说,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刘夫子顶着半白的头发,佝偻着腰背转身:“咱们进去说吧。” 众人跟着进入堂中,刘夫子早早把简陋的椅子搬了出来,让下人看上茶跟果子之后,这才颓丧道:“我们花溪镇一直以来都是民风淳朴,男子勤恳劳力,女子恪守妇德,一家子和和睦睦,从来都没有出过岔子,可是……唉!”说到这,刘夫子就叹了口气,精瘦的脸上满是忧愁之色。 云增见之不忍,说:“夫子莫叹,有事请直言。” 说完旁边萧惑立马跟了句:“是啊,不过一个小小妖物,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话说的吊儿郎当,不像是安慰人,反倒带着股惯有的不驯,叫人听了刺耳。 孟竹秋轻声:“师弟。” 被叫的人微微一笑,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青瓷杯一边抿了嘴唇,示意夫子继续说。 刘夫子咳了声,接着神情激动道:“本来一直好好的,谁知道两年前,我们这突然多了一位采花贼!” “采花贼?不是说妖邪作祟吗?”云增温润的眸子动了动。 刘夫子欲言又止地:“是妖邪不假,可是、可是他专门抢出嫁的新娘子,那不是采花贼是什么!” 萧惑一听,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难怪我刚才没在街上看到几个漂亮姑娘,原来是被那采花贼给抢走了!” 他此话一出,屋里立马陷入尴尬的沉默。 刘夫子用复杂的神色看了眼萧惑,眼里明显是不怎么高兴,毕竟这是丑事,一惊一乍,未免太不尊重人。 云增和孟竹秋则纷纷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个警告一个心累,都是让他闭嘴的眼神。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萧惑不由咳了声道:“在下失言,夫子莫怪。” 他潦草一笑,虽然表情收敛了些,但骨子里依旧透露出几分桀骜不驯玩世不恭。 怕不是个来凑热闹的二世祖。 刘夫子在心里有了计较,却不能表现在面上。这些仙门世家,随便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能惹得起的,不仅不能惹,还得紧紧上前巴着。 世道如此,只能忍着。 刘夫子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的不快,正要开口就听到一句:“抢走之后,人如何了?” 温落问得突兀,但声音却有种慢条斯理的清亮。 刘夫子一听,像是方才注意到她,惊诧看去,只见这女修人虽然长的小,但举止行动却颇为稳重,眉宇之间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定性,叫人不由多看两眼。 看完之后这才缓缓说道:“不瞒小道修说,这个采花贼不是一般的采花贼,他是把出嫁的姑娘在路上把人劫走,第二天再把糟蹋了新娘子还回来,可是、可是怪就怪在这里,那些个回来的新娘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嫁了!还说什么要嫁给那个登徒子,一辈子给人家当新娘子!更有甚的连家门都舍弃了,直接投奔了那妖贼,你们说怎么能有这样荒唐的事?” 荒唐,确实是荒唐得很,一般被采花贼掳走的新娘子,哪个被糟蹋了不是要死要活的,到了这居然还恋恋不舍,非要白贴给人家。采花贼当到这个境界,那也是当之无愧的采花界的霸主了。 萧惑表情带着玩味,却没有心里的话说出来。 其他几人也都露出疑色:“这种事确实闻所未闻,夫子,不知那些新娘子还有没有其他古怪之处?” 刘夫子闻言收回视线,沉声道:“那些新娘子除了天天对那采花贼念念不忘之外,还丧心病狂地把那镇上的花神庙给拆了,建了一座专门供奉那采花贼的胡郎庙,那采花贼当是姓胡。以前,我们镇上新娘子出嫁前,都会来花神庙祈福,保佑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可自从变成了现在这样,完全成了供奉那采花贼的淫祠!我花溪镇的名声都被这妖怪给败坏干净了,各位仙长,一定要助我们除了那妖孽才好!” 刘夫子说到这,已是激愤溢于脸上,恨不得把那采花贼挫骨扬灰。 孟竹秋细声安抚:“夫子放心,若真是妖邪作祟,我们义不容辞,现在能不能带我们去那些新娘子家看看?” 刘夫子叹气:“好吧,你们随我来。” 一行人出了刘宅,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扇窄门前。 门是从里面关着的,刘夫子敲了三次门,才有人拖着迟缓的脚步过来开门。 打眼一瞅,是个将近五十的老妇人,她看见门外站着好几个人,有些惊吓地缩了缩。 刘夫子安抚她:“莫怕莫怕,这几位是从无妄山来的仙师,是为了那件事来的,你要是方便,就让他们看看你那闺女。” 那妇人张了张嘴,提起她那闺女,一双眼睛立马就红了,哽咽低头,接着便把人放进来了。 12、吾不搭理她 等人进来之后,妇人指了指偏室的一个小屋:“我家红杏就在里面。” 众人看过去,只见那是一间紧闭的屋子,窗户都是纸糊,透不进一丝光亮,更看不见里面什么光景。 这大白天的,把门窗关得那么严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萧惑正欲一脚踹开门,看看里面什么玄机,就被一只手给拦住了:“师弟,女孩子闺房可不是你们男人能随便闯的,还是让我跟师妹先进吧。” 说罢看向温落,后者轻轻点了个头,便跟了过去。 萧惑无奈退了一步,说:“那师姐你小心些。” 孟竹秋没有回应身后的人,听到这话的温落却眨了眨眼睛,随后神色自如地跟过去敲门,敲了两三下没有听到回应,可是透过门板的缝隙,分明看见里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两人没有犹豫,直接推开了有些陈旧的木门,在吱吱呀呀声中,一道耀人的光柱投射于昏暗之中,尘屑飞扬间,便看见一个穿着鲜红嫁衣的女人跪坐在那里。 女人披头散发,身体瘦削,却万分虔诚地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把香,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只是她拜的并非神佛,也非祖宗牌位,而是一副男子的画像。 温落眼神从四周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凝在了那张画像上。 “难不成这就是那采花贼?”孟竹秋低声疑惑。 温落道:“一问便知。” 孟竹秋正有此意,上前一步待要开口,却被屋里浓重的烟雾呛得咳出了声,这时跪坐在地上女人像是猛地注意到了身后有,忽然惊喜地爬了起来,殷切问:“胡郎,是你吗?” 她转头,是一张敷着厚厚脂粉的脸,白色的粉面如同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两边腮红如血,唇色妖异,印堂处还泛着不正常的青光,完完全全就是个女鬼模样。 这般诡异的画面让孟竹秋猛地顿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她声音忽然变得尖利:“你不是胡郎,你是谁!” 沙哑尖利的嗓音仿佛将耳膜刺破,身后的温落顿时皱起眉头。 孟竹秋还在试图安抚:“这位姑娘,我是……” 她话没说完,就见面前的女人突然扭曲了脸,像是看见了丈夫在外面勾搭的野女人,气的双眼都红了:“你是哪里来的小贱人!敢跟我抢胡郎!看我不把你的脸给刮花了!” 她嗓子一喊,外面两人纷纷悚然一惊,萧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师姐居然遇上了一个泼妇! 他正要冲进去,却不想云增那小子一道风似的闯了进去,萧惑啧啧两声,连忙跟上去。 两人甫一进去,就看见那个叫红杏的女人在那张牙舞爪地撒泼,云增神情凛冽地挡在孟师姐身前,把配剑横在身前,岿然架住了那疯女人的扑打。 只不过却堵不住她的一张嘴。 “你是谁!你们是谁!” “都给我让开!我要刮了她的脸!” “我要见胡郎!” 这他妈是什么疯子? 萧惑睁大眼睛,赶紧把师姐拉到一边,谁知那女人骤然改变方向,向着温落的方向扑去,眼看就要举着爪子抓上去了,萧惑赶紧冲着对方的后脑勺打出去了一张白符。 “停——” 一声喝完,那女人果真停了,原本暴躁的瞳孔也变得涣散,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云增原本松了口气,却在转身看到那张白符时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师弟!你哪来的听话符!” 听话符?温落心中一动,抬头看了过去。 萧惑明显是想装傻:“什么听话符?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拿出来用?”云增上前一步,紧紧逼视,“师弟,这等歪门邪道之术乃是下流修士才会用的手段,我名门正派早已明令禁止,师尊之前也再三叮嘱,你还要说你不知道?!” 这话吼完,萧惑竟也面不改色:“师哥,我真的不知道,这些符纸都是我之前在外头买的,想着以后除妖能用的上,谁知道竟会是歪门左道呢。” 他表情无辜地垂下眼睛,细密的睫毛帘子都显得有些委屈,这样的装腔作势云增早已看破:“你别想蒙混过去!” 他正要上前把那张符纸撕下,却被孟竹秋一把拦住:“此事稍后再说,正事要紧。” 孟竹秋声音平缓,并未见责怪之色。 云增不解:“师姐?” 孟竹秋道:“听话符当初也是我正派前辈所创,本意是好的,只是后来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导致不少无辜女子被害。只是现在我们意在除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我们任务在身,不必拘此小节。” 她这番话说完,云增便沉默了,良久后才道:“师姐说的对,任务要紧。” 他忍下这口气,接着看向一脸忍着得意的萧惑,沉声:“你还不赶紧问。” 萧惑咳了声:“知道。” 转身,对上红杏的眼睛:“你是谁?” “红……红杏。” “胡郎又是谁?” “是、是我的郎君。”女子瞳孔涣散,只有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像个听话的木偶一样问一句回一句。 原来这就是听话符。 温落看完,眉头不禁微微一蹙。 萧惑继续问:“那他现在人在哪?” “不……不知。” 不知? 萧惑沉吟片刻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何时何地?” 红杏目光迟钝:“最后一次……在七日前……山、山洞。” “山洞?哪个山洞?” “不知。” “山洞里面可有什么醒目之物?” “不记得……不记得了……” 不记得?众人听完面色均有些凝重。 “师姐,她什么都不知道。”萧惑有些懊恼,白费了他一张听话符,居然什么都没问出来。 孟竹秋沉思道:“我们再去问问其他人。” 萧惑一听,顿时哎呀一声:“可我符纸不多了!” 这话一出,云增登时肃起脸:“你别想再用听话符!” 萧惑:“没想!绝对没想,我说的是定身符!” 云增额筋跳起,咬牙道:“回头你主动把符纸交出来,否则……” 他压低声音威胁,萧惑却丝毫不以为意:“否则你就要打人了?师哥,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是我花钱买的,我给你符纸,你有钱给我吗?” 一句话戳到了云增的肺管子上,孟竹秋看不下去,寒声道:“师弟,慎言。” “哦,我知道了,师姐。”萧惑乖乖闭了嘴。 这里询问无果,刘夫子又带着他们去了另外几户人家,还是一无所获。 这时,刘夫子沉吟道:“还有一个胡郎庙,那是他受香火的地方,应该能发现什么。” 说完,便给他们指了一条去胡郎庙的路,他腿脚不方便,走不了那么远,所以只能他们自己去了。 之后,众人就按照刘夫子指的路去找胡郎庙,一路北走,没多久就看到不远处的坡上立着一座香烟缭绕的庙宇。红墙红瓦,翠色环绕,庙前砌着一座方形地坛,地坛中间是一棵几人合抱的祈福巨树,其上挂满红绸,风一吹便如同那天光云火,夺目绚烂。 只是那绚烂之中带着一丝妖性。 云增:“此地有异,留神警戒。” 说罢,几人抬脚向前,只见庙门前人进人出,大多都是女子。 “这里就是胡郎庙了?” “不错。” 两对男女出现在胡郎庙前,立马引来了不少怪异的目光,仿佛见鬼一般。 那眼神萧惑都觉得发毛,低声问:“师姐,我们不如别进去了,随便抓个姑娘问问?” “不妨,进去便是。” 孟竹秋目光无波无澜,手中捏了三根香就进去了,萧惑认命地跟在她后头,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待会儿再碰到得了失心疯的泼妇,他就把香灰洒人家脸上,再把庙给砸了。 几人一进去,就看到正中央一座男子的石像,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给那个胡郎刻的人像,只不过因为镇子上穷,所以只能刻这么一个石头的。 相较于画像上的那张,这石像明显是过于粗糙了,鼻子眼睛跟走了样似的,完全看不出英俊在哪。 不过就像是这么粗糙的石像,庙里的女人们却依旧在这里虔诚地跪拜,她们有的穿着艳丽的新妆,有的直接穿上了嫁衣,脸上的神情就像是看情郎一样含情脉脉,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她们拜完了,就把系着红绳的木牌子放在石像下面的供桌上。 萧惑装模作样地弯腰膜拜,嘴里却低声问:“这是什么?”他好奇地看过去,但没敢去翻,毕竟谁知道这庙里的女人会不会突然发疯。 只是没想到他刚问完,旁边人就直接伸手将那牌子翻了过来,吓得萧惑赶紧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你干什么?” 他压着声音,眼睛极亮,问完又赶紧左右看了看,幸好这会儿女人们都在虔诚敬拜,没有人往这边看。 萧惑又改口:“拿来我看看。” 温落没说话,任由对方蛮不讲理地把脑袋凑过来。 这不看还好,一看直接愣了。 只见这木牌上写着的是这些姑娘们的名字,生辰八字,以及家住何处。恍然想起之前刘夫子路上说起过,姑娘们把木牌子摆在此处,就是为了让那个胡郎看到,要是挑中了哪个,那胡郎就会在当晚拿着木牌去找那个姑娘,与之共赴巫山云雨。 这简直就跟人界的帝王一样,每天晚上翻姑娘们的牌子嘛! 萧惑暗暗咋舌,心里还真有点想见识一下这位胡郎的庐山真面目,瞧瞧他本人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令人倾倒的本事。 他眯起眼睛暗想,却冷不丁察觉到旁边人在直勾勾盯着自己。 “呵,你看什么?”庙里昏暗的光线下,萧惑向来不驯的脸一下子落了一层幽暗,眉眼的轮廓却分明起来,不羁跟冷肃撞在一起,有点像板着脸故意欺负人一样。 事实上,萧惑也确实没想给人好脸色,他可没忘了那日在后山树林这人是怎么离间他跟香儿妹妹的,这一路上不跟她说话,就是故意晾着她,谁知这人还敢瞪自己。 他使劲瞪回去,不知道脸快要贴上了,温落抿着嘴唇别过头,闭着眼睛不去看他。 仿佛刚才的凝视都是错觉。 她这边是眼不见为净,萧惑却跟一拳头打在棉花一样,力气没处使一样浑身难受,最后骂了句“有病”方才偃旗息鼓。 13、吾不搭理她 胡郎庙内,一时看不出这里有什么不对,石像里没探查到妖气,说明这里面并没有古怪,倒是庙里的姑娘们就像是中邪了似的,一个个眼珠子都跟犯了痴一般盯着那块石头,全然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温落只扫了一眼就起身:“我们走吧。” “凭什么你说走就走?”萧惑顶完嘴转头,“师姐,我们还是抓个人来问问的好。” 温落淡淡望着他:“这些姑娘神智不清,问不出什么。” “你说问不出什么就问不出什么?”萧惑冷笑,脾气上来了就爱跟人对着来,眼睛眯得狭长,好看的眉形被几分坏气冲撞,越发地邪肆逼人。 只是这样明显的故意针对直叫人看了头疼。 又不是三岁小孩,师弟怎么还这般爱计较? 孟竹秋哪里知道那天在小树林发生的事,只道:“师弟,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吧,这里人多眼杂。” 萧惑闻言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接着不情愿地甩了个头,仰着下巴出去了。 孟竹秋跟温落走在后面,有些尴尬道:“师妹,师弟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说完又感觉不像是安慰人的话,想要再说些什么,就被温落打断:“我知道,师姐,我没有放在心上。” 温落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仿佛真的心无波动不被外物所扰,那双寡淡的眼睛看人的时候也都如同草木一样没有生机,七情六欲仿佛都行将泯灭。这样的心性于修行之人来说自然难求,只是没有七情六欲还能叫做人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同门之谊,师徒之情对她来讲又有几分重量呢? 孟竹秋暗暗想道,最终并未多说什么。 太阳落山时,众人才腿脚疲惫地回到了刘夫子家。 萧惑嗓子眼渴得冒烟,正要一脚踹开门进去饱饮一顿,却没想到门居然从里面开了。 等看到里面的人是谁时,萧惑直接呆了。 只见眼前人仰着张芙蓉脸,脸上含羞,深情款款,不是香儿是谁? 萧惑惊讶道:“香儿妹妹,你怎了在这儿?” “我是跟我几个师兄一块儿来的,听说这边有妖邪作祟我就自己偷偷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们也在!” 她满脸欢喜说完,又想起还有旁人,赶紧规规矩矩向身后的几人拱手,“孟师姐,善师兄,还有这位……是温师妹吧?” 她仰着脸,温婉地冲人笑,很是端方有礼。 这样的女孩儿谁不喜欢呢? 孟竹秋与云增脸上纷纷露出笑容,上前来和她搭话,只有温落面无表情从她身旁走过,一句话都没讲。 潘香不由眨着眼睛:“师妹这是心情不好吗?” 两人面色尴尬,明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萧惑干脆说:“什么心情不心情的,她这人一直这样讨人厌,你别管她就行了,还有,你也别管她叫师妹,你把她当师妹,她还指不定把你当什么呢。” 他话里带着嘲讽,眼里积压着不满,潘香却像没听明白:“萧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总之你别跟她搭话。” 萧惑模棱两可说完,直接领着人进了屋。 孟竹秋跟云增在后面听了两耳朵,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只以为他又在耍脾气。 众人落座之后,先是喝足了水,这才开始谈起正事。 “我们在红杏姑娘家得知她最后一次见那个胡郎是在一处洞穴里,不知夫子有没有在附近搜寻过?” 刘夫子闻言叹气:“自然是找过,但那妖贼竟像是敛了踪迹一般,我们把附近的山头都找遍了都没有结果。” 都没有结果?众人对视一眼,心头均是一凝。 按理说,就算是化成人形的妖身上的妖气也是遮掩不住的,但凡是有点修为的人都能敏锐地感知到,除非是用什么方法把妖气隐去了。 “庙里也没有发现什么?” “庙里并无异常,追踪不到他的去向。” 刘夫子闻言语气颤抖起来:“那可如何是好,我们镇上好几个姑娘被他掳走还没回来呢?” 孟竹秋沉吟道:“夫子莫急,我们试试把人引出来。” “怎么引?” “既然他喜欢抢亲,那咱们就让人假扮新娘子,引蛇出洞。” 刘夫子摇头:“这个办法之前也试过,都没用,那妖物狡猾至极,从不上当,不少修士都折损在他手里了,没那么容易。”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众人沉思之际,萧惑冷哼一声:“谁说这招不管用了,不过是他们没用脑子罢了。” 他翘着二郎腿,咀嚼着嘴里的葡萄,还没咽下去,嘴边又被塞了一颗。潘香眼神晶亮道:“萧哥哥,你想到主意了?” 她仰着脸,秋水般的眼眸给人深情仰慕的感觉。 温落抬头看了她一眼,默默低头喝了一口茶。 萧惑勾着嘴唇:“那是自然,那妖贼又不是蠢货,明知有他在这儿作祟还敢明目张胆娶亲,他当然是不肯上当了,所以只能换别的办法,让他消了防备,办法我已经想好了,不过需要有人扮演新娘子。” 孟竹秋闻言道:“不如让我或者师妹去……” 话未说完,萧惑便摇头:“不行,师姐你经常在附近除妖,我怕那妖贼会认出你来,至于师妹……”萧惑撇下眼角打量人几眼,最终把头一扭,装出个正经模样道,“不如就让香儿妹妹陪我一同演这出戏。” “什么,我、我去?”潘香眸子惊惶,长睫闪烁,“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萧惑气定神闲说完,接着又盯着她道,“我知道这有些危险,但是我自会保护你的,香儿妹妹不相信我吗?” 他突然低下了声音故作柔情,不知是要扮给谁看,看的众人一时语塞。 这个萧惑,众目睽睽的他这是发什么神经? 不过倒也没有人提出反对,毕竟潘姑娘虽然看着柔弱,但好歹修为上也比一般修士强上许多,何况有她在,萧惑这厮当是会更谨慎些吧。 “我、我自然是信的,那孟师姐觉得呢?”潘香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提出异议,便将目光落在了这位一向温柔的大师姐身上。 谁知对方只淡淡一句:“这样也好,你们谨慎行事便是。” “啊,这样……”潘香袖子底下的手指彻底掐紧,脸上却挤出一抹柔柔的暖笑,“好,既然如此,那我便同萧哥哥一道,去将那妖贼除了便是。” 萧惑道:“好,待我将那妖贼寻到,便剥了他的妖丹当做聘礼送与你。” 信誓旦旦说完,潘香便立马睁大眼睛:“真的吗萧哥哥?”她脸颊绯红一片,眼神也颇为深情款款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只以为她是情根深种,矢志不渝。 看得一旁的刘夫子很是为之惋惜,要论品性跟相貌,这位潘姑娘可谓一等一的好,怎么就偏偏看中那凶神恶煞脾气恶劣的浪荡公子呢? 莫不是她是受了这无赖的骗,才如此死心塌地? 不止刘夫子这般想,连一旁的两位同门师兄师姐都深深觉得,像潘姑娘这般深情柔善的女子并不多见,这些年一直忍受萧师弟的臭脾气也就罢了,还如此善解人意服帖顺从,当真是不容易,因此格外对她高看两眼。 而在场诸人中,只有小师妹一人目光始终寡淡,不辨喜怒的模样。 最后,在双双对望的眼神中启唇:“你说你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她突兀开口,萧惑不得不歪头,看着她眯着眼睛吐了两个字:“砸庙。” 14、吾不搭理她 萧惑说砸庙就砸庙,当天下午他就独自一人上了山,进了胡郎庙二话不说一脚把门给踢碎了。 他披头散发,目露凶光,活脱脱一条疯狗,把正在里面上香的姑娘们给吓了一跳,连带着理智也给吓回来几分。 她们一看见这凶神恶煞,手里还拿着一把青光长剑的人,瞬间脸色一白,紧接着就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窝蜂地往外跑。 萧惑冷嗤一声,好歹还知道逃跑,没真傻了。 他在心里笑完,接着就手腕一转,持剑一通乱砍,先是那供桌,被他一剑给劈成了残渣,香炉“砰”地砸碎在地,一地香灰散落。接着是那石像,萧惑专门对着那张脸砍,把那张五官还算分明的脸砍成了个萝卜头。 他把这里弄得一片狼藉,心里痛快得很,最后一脚正要踏出庙门的时候,忽然腹中多了一股尿意。 于是,萧惑又大咧咧收回脚,把那腰带一松,袍子一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在那石像上留下了一小片濡湿的阴影。 他浑身舒坦,瞧了眼自己干的好事儿,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就这半天的功夫,他就把这周围七八个胡郎庙都给砸了,于是当天晚上,这庙里供奉的主人,姑娘们口中痴痴念念的“胡郎”看到这一片狼藉的时候,登时怒火滔天,一张妖冶的脸在黑暗中映着红光,他声音阴厉:“何人安敢!” 这位胆大包天的“何人”在树上窝了一宿,为了不让那妖贼发现端倪,他只能忍痛舍弃那软绵绵的床榻,暂且屈就在这棵老树上。 他躺得不太舒服,晚间又有蚊虫,所以一晚上他都没睡安稳,第二天一睁眼,眼底都泛着青黑,再加上那一头披散的头发,活像刚从树林里窜出来的野人。 不过,这也正合他意。 萧惑就这样不修边幅地,手里吊着剑,大摇大摆地再次进了那胡郎庙里去,正准备挥剑作乱时,忽然一阵青雾升起,而自那青雾里炸出一道怒喝:“你是何人!竟然在我庙里造次!” 萧惑心中一喜,心道,来了! 他心中激动,面上却作出一副惶恐状,猝然就把剑给扔了:“敢问、敢问您可是胡大仙?” 那被叫作“胡大仙”的男子从青雾中逐渐显露出轮廓来,桃花眼,关刀眉,就是他,错不了。 萧惑确定了身份,暗地里当即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肉,没等人说话,就“噗通”一声跪下来,声音饱含痛楚:“大仙!小民绝不是故意捣毁神祠,只不过、只不过小民有事求见大仙,但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万望大仙恕罪!” 萧惑一口一个“大仙”,一口一个“小民”,说起来,这辈子他除了跪父母之外,就没跪过其他人,也没对别人这么低声下气过。这会儿为了完成任务,他也只能忍这一时之辱,极尽卖惨之能事。 这位胡大仙呢,一直受女人们跪拜,还从未受过男人跪拜,这一声一声的“胡大仙”听起来,居然还颇为受用,觉得自己好像真成了某位济世救人的活大仙。 不过,他还心存怀疑,便挑着眉梢冷冷问他:“所以,你是故意引我出来,到底为何?” 他桃花眼眯着,不笑的时候脸上更显出一丝刻薄,这样的面相,合该是天生薄命,败在他萧惑手里头。 萧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丝毫痕迹,这得多亏了他没事看的那些无聊的言情话本,让他临到时候能学以致用。 他眼眶里氤氲出一丝愤恨:“大仙,说来惭愧,我从小就爱慕我家小姐,我爱了她整整八年,可因为身份卑微,所以从不敢启口。为了能配上她,我拜了山上的师父学艺,本想着学成之后就去向她求亲,可是没想到回来听说她居然要嫁给别人!” 他说到这,又是狠狠一掐,一行清泪沿着脏污的脸滑了下来。 胡大仙看着猛汉落泪,着实心里一震,心想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长情之人。 他自封为情圣,却不想今天却碰见了个情痴。 “所以,你不甘心?” “我当然不甘心!我爱了她这么多年,早已心中立誓,此生非她不娶,眼看她要嫁做人妇,我怎么可能只袖手旁观!” 胡大仙听了这段苦情戏,不禁有些潸然,心中竟也原谅了他的无礼。 “所以,你怎么不把她抢过来呢?” “我怕小姐恨我,她从来只把我当仆人,也没拿正眼看过我,我之前找过她,可她只给我留了一句话……我们无缘,今后不必再见……” 说到此处,又是一行煽情的眼泪:“我走投无路,又听说大仙法力无边,能让女子皆心悦于您,便想请大仙出来,讨教几招,如何才能擒获小姐芳心,即便是能跟她做一夜夫妻,我也心甘情愿。” 说到这,那胡大仙突然猛一睁眼,拔高嗓音:“好个一夜夫妻!既然你这般痴情,我胡大仙就成全你,让你抱得美人归!” 萧惑惊喜地抬头:“大仙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这位妖贼已然是认同了自己胡大仙的身份,决定动动手指,救一救这个在情海中苦苦不得解脱的凡人。 “可是,大仙,我身无分文,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你如何助我?”萧惑装作困惑无知的样子,换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嘲。 “我如何做你且看着就是,这世上的女人,别管她是贞洁烈妇还是高岭之花,只要我胡大仙出手,自然没有拿不下的。” 这话萧惑听了想笑,心想,若你不是使了下三滥的手段,凭你那张薄命脸,还能让这些姑娘们死心塌地?做梦呢吧。 他一边在心里唾弃,一边装腔:“哦?大仙果然是大仙,那我们现下该如何做呢,她后日就要出嫁了,要是晚了可就是别人的了。” “这你不用着急,本仙自有妙计。” 这胡大仙说的妙计,乃是英雄救美之计。 那胡大仙洋洋把后日如何如何行事告诉了他,就让他回去把自己好好拾掇一番,然后自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萧惑在庙里看了半天,居然捕捉不到他的痕迹,心想这妖贼果然极擅逃遁,这还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逃得没影了,难怪连其他各派的人都没有抓到他。 萧惑没再久留,扭头就偷偷翻墙溜回了刘夫子家。 至于为什么不从正门走,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过,他一露面,云增那就直接拔了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是你爷爷!”萧惑抬手一拨头发,露出庐山真面目。 只不过云增的表情就跟在路边见到一坨狗屎的表情,生生忍住恶心:“你、你这是从哪来的?脏成这样?” 萧惑不理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来,端起茶壶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进去,总算解了渴。 一抬头,就见孟师姐目光紧张地看着他:“师弟啊,你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萧惑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我能有什么事?师姐,我昨天把那庙全砸了,果不其然,今天就碰见那妖贼了。” “真的吗真的吗?那妖贼长什么模样?”潘香穿着一袭紫色纱裙十分惊讶地跑了过来,萧惑原本是笑着叫人的,冷不丁看到身后跟来的人嘴角扯了一下,眼神也不给人一个。 只说:“模样嘛自然是长得没我好看,不是,你管他长什么模样干嘛,我这好不容易回来呢,怎么样,没让你们失望吧?” 他一副自夸的表情,云增却没什么好脸色:“失望是没失望,只是你这一连几天不给我们传消息,不知道我们担心你吗?” “担心个屁,老子好的很。”说完,众人围着石凳坐下。 云增再次问:“那你是怎么骗过他的?” 萧惑:“我骗他说我喜欢的小姐后天就要出嫁,让他帮我把人抢过来。” “他怎么可能答应你,你可是把他的庙都给砸了?”孟竹秋觉得疑惑。 萧惑则得意地弯了弯眼睛:“那当然是我瞎话编的好啊,我把自己说成是那痴心不改的情种,又把他捧成高高在上的大仙,再挤两滴眼泪,他就被我给骗了。” 孟竹秋诧异:“师弟,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那是当然,没有本少爷办不成是事儿。” “哇,萧哥哥好厉害!” 萧惑被夸得眉飞色舞,云增却直接戳穿他:“所以说,你就是拜了那采花贼当师父,跟他学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对吧!” 早该看出来,这人平日里就不正经,现在好了,还要学这些下流之术,简直正中他肮脏下怀! 谁知萧惑辩解道:“谁说我拜他当师父了!他也配?” 说完用手指捻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嘎嘣一咬,悠闲道:“反正鱼已经上钩了,你们之后好好配合我,等抓到人,可别忘了本少主的功劳!” 15、吾不搭理她 第二日,众人又仔细商讨了一番捉妖计划,潘香扮演新娘子,为了防止露馅,迎亲的队伍专门找了镇子上的人,他们其余人则在不远处蛰伏,只要那妖物现身,便将他生擒。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几人各自回屋准备,还未踏进房门,潘香就被人叫住:“潘姑娘。” 说话的人立在屋檐外,清凌凌的声音像秋雨打芭蕉,敲得人心头微荡,猛一回头,便看见一双风雨不动的眼眸。 是御风宗不爱说话的小师妹。 潘香有些意外,随即柔着脸问:“师妹叫我有何事?” 温落并未回答,直接又将两张符纸拿了出来,表情平淡地交代:“这是两张护身金符,等明日上轿你便随身贴带,另一张给萧惑,不必说是我给的。” “啊?为何不说……” “你不必问。” 话说完,温落便已拂衣而去。 身后潘香眼神错愕,仿佛第一次见到脾气这般古怪之人,随后心中轻笑,也难怪萧惑那傻子会这么不喜欢她。 心中笑完,转头把护身金符揣进了自己荷包,换了一张普通白符之后这才身姿婀娜地来到了隔壁房间门口。 她轻声喊了句“萧哥哥”,木门便被人推开。 “香儿妹妹,正要去找你呢。”萧惑笑着从面走出来,他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腰上玉带解去,缠了两层白缚带,虽然没了那些骚包的装饰,可骨子里依旧透着股纨绔气。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那妖物给骗过去的。 心里这般不屑,嘴上却甜甜说:“萧哥哥找我什么事啊?” 她这般仰着脸问,萧惑却故意卖了个关子:“想给你看个东西,不过你这般着急来找我,便让你先说,找我何事?” 话说完眼前的人立马红了脸,羞答答的小媳妇模样:“我哪有急着来找你,就是、就是来给你送一张护身符纸,我自己画的,你别嫌弃。” 说完,直接把那张白符塞到了他手里。 萧惑低头瞅了那么一眼,虽然不是护身金符,但也算有些用处。 何况还是香儿妹妹亲自给他画的。 果然她心里是有他的。 萧惑心头涌起一丝热意,更觉得之前温落所说的那番话甚是荒谬了。 他一反常态地低声嘱咐了几句,又安抚她:“放心,明日有我保护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说的斩钉截铁,潘香也点乖乖装着点头相信:“我知道了萧哥哥,你放心,我不害怕。”毕竟有护身金符在,就算妖物再厉害,一时半会儿也伤不到她。 “对了萧哥哥,你刚刚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吗?” “啊,差点忘了。”萧惑懊恼一声,接着将身后的画轴拿了出来,一寸寸展开说,“怕你还不知道那妖物幻化的模样,我把他的画像拿了过来,你先看看。” 潘香点头应“好”,可低头看到那画里人的模样时,却分明怔了一下,接着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仿佛看到什么画皮女妖一样惊骇失色。 萧惑察觉不对:“香儿妹妹你怎么了?” 他欲伸手过来托她,却被潘香一脸苍白拂开。 拂开之后又立马用手掩着面:“我、我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萧哥哥,我去回房间躺一会儿。” 她面色难看离开,萧惑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不知道香儿妹妹这突然是怎么了,这画上虽是妖物,但也长得不那么渗人啊? 萧惑心中疑惑,但也没有仔细想太多,他要演完抢亲这场戏,现在就得离开刘府,临走之前不怎么放心便知会了孟师姐,告诉她香儿身体不舒服,让她待会儿过去看看。 偏偏是这会儿不舒服? 孟竹秋眉心微动,并未多说什么,等人一走这才往南厢房那边走去。 走到庭中时碰巧遇见出门的温落,见她站在墙角,指尖捏着一星亮光,孟竹秋轻轻叫了声:“师妹。” 那端人影一顿,指尖的活物被她轻轻松开,化作红光一闪,正要飞过墙头,就被飞窜而至的一片飞叶钉死在了墙上。 火红的双翅挣扎扇动两下,接着便僵硬不动了。 “那是血蝶?”孟竹秋惊讶。 昏暗中温落转身,脸上的凝重还未化去,冲着她微微点了下头。 孟竹秋心中咯噔一下,血蝶乃是妖族饲养的传信蝶,向来是滴血认主,怎会出现在这儿?难道这附近有妖? 她赶紧追问:“师妹,不知你可否看到这血蝶是从何处飞出来的?” 问完,温落的嘴唇抿了抿,目光直直落向了南厢房。 潘香姑娘?怎么会是她那儿? 正疑虑间,南厢房骤然响起一道短促的惊叫。 两人不及思考,直冲了进去,只见潘香满脸惊惧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惊魂未定,鬓角也已被汗水浸湿。 “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孟竹秋出声询问,人却还站在三步之外,并未上前。 潘香闻声扭头,言语支吾道:“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方才头晕我就躺在榻上睡了一会儿,可突然做起了噩梦,一直梦见我最害怕的事……我、我身上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她眼神不安地抖着,满脸的局促害怕,好像是得了什么厉害的魇症。 只是她如此语无伦次,不免叫人生疑,孟竹秋还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温落就已经冷着脸上前,准确无误将两指搭在了她的腕脉上。 吓得潘香猛地往后一挣,却发现压在自己的腕上的那两根手指如力沉千斤,分毫不动。 抬头,一双静如止水的眸子轻轻扫了过来,如同拨开云雾的冷风,看得人浑身发冷。 潘香心中惊异万分,一滴冷汗不禁沿着鬓角滑下,赶紧假装虚弱地闭上眼睛。 没多久,温落起身开口:“惊魂之症,还有些许寒症。” “这都要四月了,怎么会有寒症?”孟竹秋疑惑。 “大概……大概是前天忘了关窗,夜里受了凉吧。”潘香掩饰性地拢了拢袖子,随后趁势道,“多谢孟姐姐跟温师妹过来看我,咳咳……我这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明、明日假扮新娘的事我怕是不能去了咳咳……不知道温师妹肯不肯替我去一遭?” 她病蔫蔫说完,有气无力地将手伸了出来,却不料头顶的人并未动作。 潘香手一僵,正想着是不是求错了人,就听她说:“我替你去。” 潘香顿时一喜,慌忙道谢的时候还不忘伪装虚弱地咳嗽几声。 温落闻言垂手,托着她的手臂将她塞了回去,意味不明道:“这几日,潘姑娘便留在此处好生歇息,最好是哪里都不要去。这是我给你留的驱寒药跟清心丸,还有一些辟谷丹,你会用到的。” “是,多谢温师妹。”潘香眼里流露出些许湿润,像极了雨打残花,有种摇摇欲坠的我见犹怜之态。 只是面上乖顺,心头早已冷笑出声。 什么辟谷丹不辟谷丹的,等她们一走,她是决计不会留在这儿了! 至于那妖贼,若真是那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杀了一了百了,正好绝了她的后患。 如果不是,一个妖物是生是死又关她什么事? 至于妖丹,以后有的是机会。 潘香愤愤想着,等两人出了屋门之后,立马将袖子里的寒冰珠取了出来。 冰蓝色的圆珠冒着滋滋寒气,也映着潘香那张憎恨嫉恶的脸。 哼,修为高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她给骗了去。 什么御风宗,什么狗屁少主,若是她爹爹娘亲还在,岂会让她真的嫁给萧惑那个废物!她又岂会像现在这般在这些人面前低声下气地讨好? 等来日,她嫁进无妄山,定要重振他们潘月楼的威名! 将这些人统统踩在脚下! 潘香狠狠攥着掌心在心中立誓,接着飞速拢起了头发,穿戴好衣服,正要拿剑欲走时,门前却忽的立起数道金芒,照得她倏然变色。 门外,看着突然设起结界的孟竹秋也是大吃一惊:“师妹,血蝶之事还未查明,你这么做是否太过……”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师姐,明日计划不容有变数,你应该知道。” 温落眸色深亮,仿佛是经过了深沉计较之后才做的决定。 孟竹秋道:“我知道计划不容有变,也知道潘香有古怪,可她毕竟也算我们半个无妄山的人,你这般鲁莽困住她,若日后错判,我们两派要如何收场?师尊师娘又如何给人家交代?” 温落仰头,清泠泠的眼神没有半分情绪:“不会有这种事。” 这般笃定的语气,让孟竹秋不由睁大眼睛。 仿佛不敢置信她会说出这般不留余地的话。 她张了张嘴:“师妹,你……” “若是真的错判,我自己给人交代便是。”话说完,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16、吾的新娘子 次日,艳阳高照,和风送暖,正是迎亲的好日子。 山路上,远远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声音,抬头一看,一行人抬着花轿,披彩挂红,喜气洋洋地正往这边赶。 此地乃是一条偏僻的山路,要说迎亲的话,实在不该走这条道儿,但因着最近发生的抢新娘之事,他们避开大道走这儿就显得很是合理了。 觉得合理的胡大仙也放下了心中的那点防备,他扭头对着旁边目光痴痴的情种说:“待会儿我把你家小姐劫走,放进那个山洞里,然后你就知道怎么做了吧?” 萧惑的眼睛还盯着那个方向,完全是被迷了心窍的模样,只不过嘴里囫囵道:“知道知道,等大仙一走,我就趁机进去把人救出来,这就是英雄救美之计……” “糊涂!”胡大仙低声斥了句,“我那是给你们创造机会,你只需跟她在那儿待一晚,等明天我就把那结界给撤了。” “待一晚?难道我要、我要……” 胡大仙用一种“孺子不可教”的眼神看着他:“你什么都不要做,只管静静安抚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时候想要获得美人心,还是要做一回君子。” 萧惑听了心中好笑,这采花贼居然还说得头头是道的,不过不得不说,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看来他流连花丛这些年,不是白混的,不过这种手段,萧惑自然是不耻的。男欢女爱虽是人世极乐,可对他们修行之人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这般耽于此道,能有什么大出息。 萧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边迎亲的队伍已经缓缓走到了这山坳里,唢呐声更响了。 在这锣鼓喧嚣中,那最显眼的新娘轿子却安然不动。 萧惑知道坐在里面的人是他的香儿妹妹,不禁有些心痒。可是外面的帘子挡着,他什么都看不见,那孱弱的山风就跟患了病似的,无力地连那帘子的一角都没给吹开,看得萧惑都恨不得化作一阵狂风卷过去。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中闪过,不曾想下一刻突然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再一扭头,发现旁边这妖贼已经不见了。 好啊,原来是这厮做的法。 只见这邪风裹挟着沙土汹涌而来,那些迎亲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个就被吹了个人仰马翻,那马儿嘶哩哩一声长鸣,接着就直接栽倒在地,而坐在马上看不清长相的新郎官就这么跌了。 萧惑自然不关注这新郎官是谁,他一双眼睛就盯着轿子,等到风停雾散,一切清晰之后,他才看见,那轿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耳旁风声呼啸,衣衫猎猎。 温落一身繁琐的嫁衣,被那妖贼夹在胳膊底下临空疾行。 她被点了穴,虽然这种低级的定身术她能冲破,但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没有绝对的把握把人抓住,她是不敢拿萧惑的命冒险的。想到那做事冲动的傻子,温落掩在红盖头底下的眉深深锁了起来。 没过多久,胡大仙就扛着这位新娘子进了一个山洞,此地是他众多洞府之一,如今他要成人之美,便把这洞府借他们一用。 他嘴角含笑,一改往日的温柔做派,动作粗鲁地把新娘子扔在地上,然后粗声粗气地扮演自己的恶人角色:“你这小娘们,乖乖在这等着!待大爷我回去洗洗干净再来寻你的快活!” 向来冷漠呆板的温师妹听到“小娘们”三个字,顿时脸色黑成了锅底,显然活了这么久,还没听过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大放淫词。 她双手攥成拳,一气之下,直接把被封住的穴道给冲开了。 而那恬不知耻的妖贼并没有察觉,他早已迈出了洞府,传音给萧惑:“人我已经关进山洞了,你进去之后我把结界封住,切记不可逾越,等明日过些时候我再来助你。” 助我? 怎么助? 萧惑正想问一句,可是又怕自己传音之术泄露了身份,便只好作罢,扭头奔着山洞去了。 山洞外面有一棵显眼的歪脖子树,周围都是杂草跟藤蔓,还有几颗李子树,半青半红的,在一片翠绿中很是惹眼。 萧惑随手摘了几颗,两手兜着进了黑黢黢的山洞里。 “香儿妹妹?”一进去,萧惑就在一片昏暗中乱瞟,结果没看见脚底下的崎岖不平,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给绊了一下,可怜他那九尺高的大个头,硬生生地跌在了地上,摔了个狗趴。 这动静可不小,萧惑“哎哟”一声,一边觉得丢脸,一边在心里庆幸,幸好这山洞里暗,就算摔倒了香儿妹妹也瞧不见…… 他正想着,突然耳边“滋”地一声,接着眼前多了一团碧莹莹的火苗,此乃掌中焰。 萧惑一瞅见这东西,瞬间僵住,接着他就听见头顶砸下一个没好气的字眼儿:“蠢。” 蠢?她竟然说我蠢? 等等,这声音是…… “温落!怎么是你?”萧惑震惊睁大眸子,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正绷着嘴角去寻人,一抬头却狠狠呆住了。 只见幽幽亮起的荧光下,一尊鲜红的人影儿楔入眼帘。红妆金钿儿,唇艳颈白,端端稳稳地坐在那儿,像朵锦盛的牡丹花。只有一双眸子是冷的,犹如皎月浸着寒光,不容半分亵渎。 萧惑被这种冷艳的姿态看定了神,几乎忘记了眨眼。 直到对面的人掌心焰一晃,他才骤然回神,十分气恼地敛了那一副呆相:“我是问你,我香儿妹妹去哪了?” 他一路欢天喜地跑过来,本以为能跟她香儿妹妹独处一阵儿,诉诉衷肠,谁知道盖头底下掉了包,居然还是他最讨厌的那个人。 换了谁能有个好气儿? 萧惑逮着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温落却丝毫不招架,寡淡的眼皮轻轻一抖,不咸不淡道:“潘姑娘身体有恙,让我替她来。” “身体有恙?”萧惑闻言皱起眉头,想到临走前潘香脸色难看的模样,便着急问,“她到底怎么了?哪不舒服?你们给她找大夫了吗?可曾吃药?” 一连串关心的询问不禁让温落窄细的眉头蹙了起来:“你……” 她想问他这些时日难道就不曾发现什么疑处,只是话到嘴边又止了音,改口道:“潘姑娘并无大碍,你不必挂心。” 她话音虽冷,但神色不见骗人,萧惑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走的时候她脸色就有些难看,没想到真的不舒服。”他有些忧愁地说完,对面人却不见任何反应,耷拉着眼皮坐在那儿,仿佛是不乐意听他说这些。 差点忘了,这人一直就是这般冷情薄幸,旁人的冷暖她几时关心过,哼,跟她说了也没用。 “既然你是替香儿妹妹来的,那我便同你好好说一下捉妖计策。”他换了副正经的口气,撩着衣袍后摆大剌剌坐下,眼角眉梢映在温柔的荧光里,仿佛把轮廓模糊成了另外一个人。 温落看着他眨了眨眼皮:“你说。”她仰头,做出洗耳恭听的神色,洞里头昏暗,只有她掌心一团荧光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 倒也还算配合。 萧惑心里嘀咕,抻着腿往前凑了凑,他块头大,腿又长,膝盖头落下的时候不经意挨上了喜服的裙边。 温落眉头一压,手指蜷了蜷拽过裙裾,萧惑却压根没注意,只道:“我化名萧元郎,是一名散修剑客,砸庙拜神只为了能娶我家莺莺小姐。” “莺莺?”温落抬头,表示不解。 萧惑:“就是你的化名,《莺莺传》的那个莺莺,你没听说过?” 接着便见温落摇头,萧惑叹气:“没听说过就算了,重要的是现在记住,你的名字叫温莺莺,父亲早亡,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我呢,本是你家的家仆,日久情深爱慕于你,可惜身份卑微求而不得,这才去了花神庙求拜胡大仙。” 温莺莺……萧元郎…… 到这儿温落听明白了,轻轻点头听人继续说。 “按计划,先是那妖贼助我劫花轿,再之后就是我无意闯入山洞,与你旧情复燃私定终身,再然后,我们便找借口到他洞府一拜,到时候直接掀了他的老巢,把那些被掳的姑娘给救出来。在这之前万不能露馅,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语气相当严肃,仿佛是不怎么信任她,怕人拖后腿的眼神。 温落手中的掌心焰晃了晃,轻声道:“嗯。” 什么叫嗯?这人多说一个字会死是不是? 萧惑胸中郁闷,奈何这会儿实在不想跟这人斗嘴,想到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便道:“时候不早了,先休息,你若是饿了就先吃这个,我去那边休息。” 说着便把那几个半红半青的果子胡乱塞在了她鲜红的裙摆上,接着起身往山洞那头走去,屁股一坐,剑一搁,人便闭上了眼睛。 而温落也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犹豫地伸手,将那几枚青涩的果子拢入手中,凑近皓齿边轻轻一咬,酸得她明艳艳的脸上表情一顿。 竟然这般酸。 温落面无表情,目光冷冷看了那团没心没肺的人影一眼,直接将剩下的果核砸去。 17、吾的新娘子 第二日一早,萧惑是被耳旁的朦胧声音叫醒的。 “醒醒,我们该走了。” 声音轻柔,鼻间还有一道好闻的淡雅清香。 他猛地睁开眼睛,洞口明亮的光影刺得他眼睛一眯,眨了下眼才看清蹲在身前的那尊人影儿。 鲜红,艳丽,表情却严肃。 “怎么了……” “嘘,别说话。”温落突然让他止声,不动声色看向洞口外。 “怎么了?”见人表情不对,萧惑赶紧压低声音询问。 温落目光微动,道:“结界消失了。” 萧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洞口,果然,原本挡在那的灵气罩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他面露惊讶,难不成他们已经暴露了?不对,若是当真暴露洞口的结界就更不会消失了。 “现在怎么办,我们出去还是不出去?会不会有诈?” 温落低眉思索片刻,沉静开口:“就算有诈也要出去,一探便知。” 她正要起身,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等等。” “何事?”一回头,不料兜头罩上来一样东西把她视线给挡了,正是先前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扔在地上的红盖头。 萧惑胡乱地把盖头给人摆正,一板一眼道:“师妹,你现在可是新娘子,千万不能露馅。” 温落:“……” 两人从山洞里出来,四周一片深山,不见人影,枝头林叶遮天蔽日,阴气沉沉,实在是个妖怪藏身的好地方。 温落撩起盖头,一双冷目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她扭头问:“那妖贼昨日是如何与你说的?” 萧惑面容沉凝:“他说今天过些时候再来助我,其他的就没说了,不过既然结界撤了,他可能就在附近。” 他极小声地贴近温落的耳边说话,生怕被那妖贼听了去。 温落淡淡道:“好,那我们就在这里等。” “就这么等着?”萧惑挠头。 “不错。” 好吧好吧,等就等。 嘴上说是等,可他哪是能安分下来的,左右转了转,人没等来还觉得肚内有些空。 他扭头低声道:“我去那边摘点果子过来,你在这等着!” 他是到哪都忘不了填饱肚子,没等人回应便一头扎进了林子那边。 树木葱茏,林声静谧,没一会儿就找到了一片火红的果子林。 茂密的枝头压着饱满鲜红的果子,诱人的香味引得人口里涎水直冒。 萧惑忍不住咽了口津液,一晚上腹内空空,这会儿实在是饿狠了,迫不及待地脚尖一点,借力跃上枝头,拿着剑柄往那熟透了的果树枝上轻轻一敲,再熟练地用衣裳兜住。 没一会儿,怀里就兜了十几个果子。 这么多,两个人吃总该是够了吧。 他低头数了数,临走时又往嘴里塞了一个,一边嚼着一边飞快的往回走,只不过他走了没多久,四周就突然升起了一团迷雾来。 这迷雾来得古怪,瞧着更古怪,萧惑心里感觉不对劲,赶紧加快了步子回去。只不过,当他回到原来的洞口时,却赫然发现坐在那里的人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人呢?人去哪了? 萧惑一颗心猛地一颤,使劲揉了揉眼睛,在周围转了一圈,生怕自己看错了。 可他找了一圈,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他又不能喊师妹,只能扯着嗓子喊:“小姐——莺莺——” 四周的迷雾更重了,白色迷雾中树影森森,仿佛无数鬼影蠢蠢欲动。 萧惑喊了半天,没有听到半点回音,心下不禁有些着急,正要回头再找,却赫然看见不远处的一抹鲜红——是他之前刚刚给人盖上的红盖头。 此时正凌乱地落在脏污的尘地里。 萧惑眼皮猛地一跳,当他看到地上被拖曳的痕迹时面色更加阴沉。 毫无疑问温落是被什么东西给拖走了。 可是谁有那个本事能把她拖走? 不,或许是她假装被人拖走的,她是遇到那妖贼了。 萧惑反应过来,反而松了口气。 如果温落真的在他手里,那么现在应该没事,自己只要找过去就行了。 可是该死的,那臭妖怪动手也不跟他说一声! 等他抓到了他,一定要把他给活剥了! 萧惑脚底生风,寻着踪迹一路往前追去,不一会儿就走进了迷雾深处,这里古木参天,树干极粗,枝蔓横生,而且四周弥漫着一股子极重的妖气,好像就是从前面传出来的。 萧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前面,呼吸都放慢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前面一棵庞然大树如同远古的巨兽一样盘踞在那里,它整个看上去是一种妖异的墨绿,粗壮的树干足足能掩藏住三个人身,更恐怖的是无数条诡异的藤蔓在空中飞舞。 萧惑的眼睛在看到它的时候几乎立刻睁大了瞳孔,不是因为它有多庞大怪异,而是他苦苦寻觅的人此时就被缚在那棵树上。 那红艳艳的人儿,此时此刻正僵死地闭着眼睛,原本齐整鲜亮的衣服被藤蔓牵扯地凌乱不堪,满是污垢。她的手臂,脖子还有雪白的前胸都被藤蔓上的倒刺划出一道道惊心的血痕。 衣不蔽体,凌.辱不堪。 只一眼,萧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了。 他简直难以置信,那个一直衣袂翩翩、冷漠出尘的人居然会受到这般对待!这怎么可能?! 萧惑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眼神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震惊,愤怒,同时却又保持一丝理智。 不对,温落不会轻易被抓住,她那么厉害,肯定只是在配合演戏,她答应过自己不会暴露。 是的,自己应该冷静,想想那妖贼到底想干什么,想想温落到底是剑山大比的魁首,她不会有什么事。 只是……真的不会有事吗? 万一是真的呢? 萧惑脑中天人交战,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对面的树突然动了! 就像远古的巨兽张开巨口,那古树突然扭曲了起来,半空的藤蔓更疯狂地舞动,而渐渐的,一张酷似人的脸出现在那树干上。 这场景已经可以说是诡异了,但更诡异的是那树还开口说话了:“好久没闻到这么好闻的味道了。” 这声音沧桑中带着邪恶,沙哑的像是从悠远的地方飘来的,陡然响起的瞬间萧惑的后颈就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什么东西!”他目光紧紧盯着那扭曲怪异的妖树,手几乎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我是个什么东西?”那声音突然笑了,咯咯的,它一笑起来四周的藤蔓舞动得更欢快了,它伸展着荆棘似的的藤蔓,不紧不慢地在温落身上缠绕,那深渊似的巨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可是吃人的妖怪,怎么,这是你的新娘子?” 一根藤枝戳着温落毫无血色的脸,就好像在把玩什么东西似的,而昏迷中的人一点察觉都没有,她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样子,就好像永远醒不过来一样。 那种挑衅般的猥亵让萧惑手背瞬间青筋鼓起,恨不得立马拔剑劈过去,可想到局势不明,只能暂时逼迫自己冷静。 “不错。”他声音森寒,一向懒得动的脑筋却在飞速思考。 结界破了,说明那妖贼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可他并没有出现,反而还看着他们被带到这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的眼光不错,”萧惑绷着额角,听见那树怪声音幽幽的,沙哑的比磨刀石还难听,还气人。 “你的新娘子闻起来很香,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萧惑闻言,险些没有破口大骂,想吃我御风宗的人?你算哪颗葱! 他声音冷冷的,一双暴怒的眼满含杀意:“你要是敢动她,我就让你死!” 说罢,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拨开一丝寒光,只是没等他把剑拔.出来,便骤然感觉天旋地转,膝盖瞬间软了下来,磕在地上,再想站起来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萧惑死死睁开沉重的眼皮,心里恍然一惊。 这雾有问题! 18、吾的新娘子 萧惑眼前脑中一片眩晕,他咬着牙绷着脸,几次三番想站起来都未果。 那树怪咯咯咯的声音又响起来:“别再挣扎了,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比起你来,我更喜欢你的新娘子,一看吃起来就爽口。” “爽口个屁!”萧惑从牙槽里磨出一句骂人的话,他两个眼珠黑沉沉的,但最深处却溢出一丝猩红。 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现在落到这个地步,自己就该早点动手杀了这树怪才对,可惜现在他没有力气,动动手指都麻烦,怎么看,都是走投无路的境地。 而这个时候,那庞然大物突然坏笑着说:“你要是不忍心看她死,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萧惑抬起沉重的眼皮:“什么办法?” “我让你死在她前面,你也就不用眼睁睁看着她死了,我还能多让她活几天,怎么样?” 萧惑气得憋红了脸吐了一口唾沫:“我呸!你以为我会答应?” “哦?她不是你的心上人吗?怎么,你还不愿意为了她死?”那声音突然冷了几分。 “我当然是……”萧惑正要把那“不愿意”给脱口而出,可他突然想到什么,一口气戛然而止,陡然卡在了嗓子眼。 那盘在他心中的疑惑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心上人?它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就是新娘子的?自己除了对那个妖贼和师姐他们说过之外,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师姐他们是断然不会泄露出去的,除非……这个庞大丑陋的树怪是跟那个妖贼一伙的! 萧惑想到这,瞬间就把舌头拐了个弯儿,拔高了声音:“我当然是愿意的了!” “当真?” “当真。”萧惑用所剩不多的气力支撑着,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好,你居然不怕死。”那树怪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先前缠着温落的藤蔓开始松动下来,接着便齐齐冲向萧惑。 那带刺的藤蔓一缠上来,萧惑就疼得倒抽气,尖锐的切肤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咬住牙。他被拖过去的时候,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看着她浑身血淋淋的伤痕,心想温落也是会痛的吧?她怎么还不醒呢? 他一个恍惚,人已经被吊在半空了,他离那树怪黑洞洞的巨口越来越近,他听见那树怪在发出古怪的笑声,而他的脑袋却越来越沉。 这个时候,他还心想,自己是不是赌对了。 万一要是自己猜错了,那岂不是白白送死? 温落知道了会不会骂自己蠢? 想到这,萧惑就笑得“咳”了起来,一张俊美的脸看起来也有些无力和苍白。 萧惑眼皮子越来越沉,但他也能感受到缠在身上的藤蔓越来越紧,几乎勒进他的骨头里了,他觉得自己的头都要伸进那巨口里去了。 生死攸关,千钧一发,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横空飞来一道白光,把那藤蔓齐齐斩断! 萧惑只听到那树怪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然后自己猛地摔在了地上,差点把屁股给摔裂了。 这短暂的剧痛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一睁眼就见那个所谓的“胡大仙”一袭紫衣,翩翩而来,而他身后站着的人竟然是完好无损的温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惑睁大了眼,他一双眼睛茫然、不敢置信,彻底压过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而那位胡大仙扫完了萧惑脸上的震惊表情,微微勾起了一抹笑,站在他身后的人眼睛直勾勾落在了狼狈至极的萧惑身上,眼神有一瞬间的担忧。 而她这抹担忧恰好被胡大仙收在眼里,他笑笑:“能为对方而死,当真是难得的痴心人了。莺莺姑娘,这样的人与你是命定的缘分,本仙没有诓你吧?” “莺莺姑娘”点点头,眼睛却一直没有从下方的人影身上移开。 萧惑抬头,直直与那段目光相撞,他眼里的惊讶和担忧与对方隐晦的目光撞在一起,不过片刻又迅速遮掩起来。 等再低头看向地上那个“温落”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只死了的血蝶。 竟然是障眼法。 而那空中飞舞的藤蔓已经缩回了地底下,眼前庞大的怪树也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四周妖雾尽散,阳光穿林透叶,疏漏在地。 胡大仙一招苦肉计使完,甚是满意,他眯着眼睛高深莫测地看着两位人间的凡侣,笑着开口宣布:“既然你们已经情投意合,本仙今日就为你们证婚,成就一桩美事!” 美事个屁!好你个死妖怪,竟然把本少主玩弄鼓掌之间!害我狼狈至此,日后抓了你,定要让你百倍偿之! 虽然萧惑此时心里已经把人骂翻了天,但嘴上却不得不答应,这般忍辱负重,亏他能坚持到现在。 胡大仙说要证婚,这自然得有拜堂成亲的地方,而他眼前这位痴情种却连个居所都没有,穷得只剩下身上那身衣服了。 所以,胡大仙决定好事做到底,说要借自己的仙居与他们一用。 萧惑又是一番感激涕零,明明一身凌乱的伤口,却还能笑着与人虚与委蛇,这份忍耐的心性与他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模样截然不同,而那能屈能伸泰然周旋的本事更是叫人刮目相看。 仿佛完全脱胎成了另一个人。 温落的眼底浮起薄光,神色几番变幻,最后捏紧了指端。 在妖贼眼皮子底下,两人只能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跟着那妖贼一路往前走。萧惑边走还没忘了在树上留记号,门派里的追踪符附有灵力,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只能用这种粗糙的办法。 可惜周围浓雾太大,他也不能保证师姐他们能找着记号过来。 不过,就算他们赶不来,就他跟温落两人应该也能应付吧? 正思索的时候,几人已经不知不觉穿过了那片雾林,没多久眼前骤然一空,抬头,便看见一处铺满杂草藤蔓的横崖断壁。 这断壁高耸,壁面光滑反射寒光,十分的不同寻常,温落敛着眼皮看向四周的凸起的石壁,像是发现了什么机关。 这时候那妖贼突然开口:“你们先转过身去。” 萧惑和温落闻言对视一眼,接着都乖乖转过了身,只不过耳朵却认真地听着后面的动静。 只听见几声机关扭动,接着轰隆隆一阵巨响,地面都隐隐颤动,萧惑往人胳膊上一挨,压低声音:“这就是他的老巢了吧。” 温落扭头,耳上的绿玉耳坠贴在白腻的皮肤上,晃得人眼晕。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身后声响停住。 “你们随我来,切记,进去之后不要乱走,也不要乱动我这里的东西。”胡大仙眯着眼睛幽幽起声。 萧惑听了想笑,心想就你那破山洞,连棵草都没有,搞得这么神秘,还怕人偷不成? 他刚在心里嘲笑完,一转身进去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压根就不是什么山洞,而是一处庞大的地宫! 萧惑瞬间就傻了眼,这地宫的通道每隔几步就挂着一颗比碗口还大的夜明珠,那可是夜明珠啊!萧惑惊骇,再一看,脚下踩的是白玉阶,墙上镶的是琉璃壁面,左右光辉交映,明亮耀眼,人影照在上头,就跟镀了神光一样好看。 萧惑不禁咋舌,心想区区一个小妖,居然也能奢华至此,他们无妄山的那些家当跟这些一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了。 他心里泛起一股酸意来,眨眼的功夫就开始盘算着等将这妖贼抓住后怎么把这里的东西挖空搬走了。 穿过通道,又过了一道石门,这一次,萧惑直接睁大了眼睛。 只见庞大的地宫里,无数只血色的蝴蝶趴在石壁上,它们的翅膀在黑暗里发着光,密密麻麻铺满整面墙壁,那副诡异的景象直叫人看了头皮发麻,冷汗直出。 “别害怕,这不过是我养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伤人。” 胡大仙回头,幽幽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里愈发渗人。 萧惑怕人看出端倪,赶紧用手挡在温落眼前,笑笑说:“我没害怕,是她害怕!” 面无表情的温落:“……嗯,我害怕。” 她顺势将脑袋往萧惑肩膀上一歪,脸被遮住,声音微弱,倒真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千金小姐。 胡大仙微微一笑,眼睛更弯了:“你们跟着我走,便不会有事。” 萧惑赶紧点头,几人又往前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走了过来,对着胡大仙欠了欠身。 胡大仙眸子幽幽的:“这是我座下仙使彩蝶,彩蝶,你先带莺莺姑娘去那边等着,我还有事要交代与他。”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萧惑。 萧惑下意识看了眼温落,又问:“不知大仙是有什么事,我们为何要分开?” “怎么?这是一会儿都分开不得了?”胡大仙笑笑,挥手让彩蝶把新娘子带走,而后神秘地勾唇,“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让姑娘们对我死心塌地的吗?我过来我就告诉你。” 萧惑隐在暗处的脸皱了起来,心想这有什么难猜的?肯定是这些姑娘们没见过世面,一进了你这金镶玉似的贼窝就转不动眼珠子了呗! 他咬牙跟着这妖贼进了一处暗室,却见对方从暗格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子给他。 “前面你英雄救美,又使了点苦肉计,虽说已经是胜券在握,但是对于女人来说,这些都不及洞房花烛夜那晚来得重要。” 萧惑听完了有些蒙,愣是没敢接那瓶子:“大仙此话何意啊?” 胡大仙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你可经过人事?” 什么人什么事? 萧惑一副呆样,看得胡大仙颇为费心,他把手里的小瓶子直接塞给了他,用一种“不可教”的眼神看他:“我指的肌肤之亲,鱼水之欢,你可有过?” 这么说萧惑就听懂了,他俊脸一红:“咳,没有。” “本仙就知道是这样。”胡大仙一副对他了如指掌的样子,“所以,今晚才是你最重要的一仗,可你居然什么都不懂,这样吧,这两本春宫也送你了,你自己好生琢磨琢磨,临门一脚的时候,可不要功亏一篑。” 萧惑看着怀里多出来的两本册子,胳膊一抖,差点忍不住把东西给扔了。 19、吾的新娘子 “还有这里边的东西,是我专门采的迷情花的花粉,这东西可比外面那些灵龟散,不倒丹什么的稀罕多了,你可别给我浪费。” 萧惑嘴角绷起,使了好大力气才忍着没有立刻跳起来把人痛揍一顿。他左手捏着那两本春宫,右手攥着那小瓶子,热气滋滋地在心头滚沸,心中暗骂这妖贼恬不知耻,却又不得不仰头卖笑:“多谢大仙,我回去一定好好钻研。” 胡大仙觉得嘱咐得差不多了,便又让人给他送了一套新郎的衣服过来。萧惑被迫无奈地换上了这身衣服,他身上有伤,所以换衣服的时候还磨蹭得有些疼,不过他咬牙忍了。 换完衣服,萧惑就被另一位仙使姑娘带着去了另一个屋里,温落早已站在了那里。 闻声转头,便见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身形修长,衣冠齐整,凌厉的眉梢斜斜划向鬓角,绒绒的睫毛下是一双漆黑湛然的眼。那双眼睛不发脾气的时候是微微上翘的,有种讨人喜欢的温良,含着绵绵春雨的情意,晃眼一看,便要看进人心里一般。 温落的眼神从他那双明亮的招子上扫过,只那么一眼便轻轻垂下,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递给他:“这是止疼的,你暂时先吃了。” 说完萧惑一愣,往没人的门口一看,然后才大剌剌走过来,用那双明晃晃的眼瞪人:“谁说我疼了?” 他脑门上映着汗,嘴唇微微有些皲裂,身上还散发着隐隐的血腥气,浑身上下也就一张嘴还能逞能了。 可就算这样,萧大少爷也不肯低头,笑话,他长这么大,还没在女子面前喊过一声疼呢。 更何况是当着这人的面。 他死鸭子嘴硬,温落听了也只是微微抿唇,仿佛早就知道他这逞强的习性,不等他多言便将拿起一颗丹药飞快推入他唇间,接着没等人呜呜两声便用力抬掌猛地在人胸口一拍。 “咳咳!你……”萧惑不等反应便猛地呛了一下,仿佛嗓子眼里噎了块石头,噎气一般的难受。 来不及骂人,便赶紧拍着胸口生生把药丸给咽了下去。 “你差点害死我你知不知道!”一有了喘息的功夫,萧大少爷立马开始兴师问罪,这不过碍着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不敢太大声。 温落抬起头,罕见地没有跟他争执,而是轻声说:“之前在树林里,你是为我受的伤,我不想你难受。” 清脆冷然的声音,说的却是关心人的话,萧惑听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双眼睛瞪得很是诧异。 这还是那个冷漠寡淡话都不肯跟人多说一句的小师妹吗? 她、她不是一直都瞧不上自己的吗?平日里连个正眼都没有,怎么突然间好声好气起来了? 萧惑心中满是震惊疑惑,呆呆地望着人露出一副见鬼模样。 温落被他看得蹙起眉头:“怎么了?” 她问完,便见原本呆愣的男子猛地露出慌色,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急张口道:“你该不会是被我的英雄救美给感动了吧?” 说完,不等温落开口便打着激灵哆哆嗦嗦道:“你、你听好了,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早知道那是陷阱,故意演给人看的,这就是做戏!你可千万别想歪了啊!” 他严肃着脸警告,竭力地撇清关系,仿佛被她惦记上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而温落听他面红耳赤说完,甚至还有些发蒙。 “我对你……什么意思?”她迟钝地,目光迎上去,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灯影中纤睫垂落,薄唇开合,“你想多了,我只是感谢你。” 她出声否认,萧惑提在胸口的气猛地一松,也不觉得自己误会人家有多尴尬,而是迅速找借口:“咳,我知道,本少爷也只是随便一说。” 借口找完又迅速从腰封里掏出一张白符,装作不甚在意道:“对了,这是临走之前香儿妹妹给我的护身符,可暂时抵挡一二,你在身上也放一张吧。” 温落低头,看到那张白符的时候明显眉头一皱。 “怎么了?”萧惑以为她不稀罕,瞧不上。 下一刻却见人直勾勾盯着他,冷薄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跟他说。 不过没等开口,这时候胡大仙又出场了,他换了一身黑红相间的司礼服,头上戴着一顶金镶玉的礼冠,手拿一柄玉质润泽的如意柄,脚步汪洋地往这儿走,身后还有一行披红挂彩的女使和几个撒花灵童,排面甚是隆重。 萧惑在人进来之前,就立马重新把白符藏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好,等人进来就立马拱手。 胡大仙狭长的眼睛一眯,邪气笑道:“吉时到了,该行礼了。” 他说完,旁边就几个低头的侍女就过来把新娘子的盖头给盖上了,然后各自把他们拉到一边,把红绸子塞在两人手里。 萧大少爷摸到手里滑溜溜的红绸子,还有些别扭。 跟温落拜堂行礼,虽然说是假的,但是也够让他尴尬的了。 要是香儿妹妹在就好了。 他兀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里头失望,面上却还要还装出得偿所愿的模样。 此时洞内花烛羞燃,一室暖光荡漾,屋里不知何时飞来了一群赤色蝴蝶,围着两人翩翩起舞,其中一只血蝶幽幽地飞到了温落的唇边,翅膀轻轻扇动蹭了过去,又幽然飞远,消失不见。 “今日我等众人为证,温氏女莺莺嫁与萧元郎为妻,从今以后比翼连枝,祸福与共,不离不弃,恭喜恭喜啊。” 这胡大仙不拘人间俗礼,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只让两人来个夫妻对拜就算完事了。 拜完了堂,胡大仙一脸喜气洋洋,他第一次干这成人之美的喜事,好像瞬间涨了不少的功德似的。 说完便笑着招呼人拿了一坛子酒过来:“这是喜酒,必须要喝。” 那酒坛子也被贴了喜字,一开封,酒香味瞬间扑鼻,萧惑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酒,不禁喉结一滚,咽下一口唾沫。 他眼尾都晕开了一朵笑,仿佛真的是个抱得美人归的潇洒剑客:“对对,这是喜酒,必须得喝!” 说完给自己面前的碗里倒了整整一大碗,可当酒坛子挨到温落那头的时候却被胡大仙制止了:“莺莺小姐怕是不胜酒力,还是别让她喝了。” 温落眼皮一抖,萧惑也是大为不解。 这妖贼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他心里悬了起来,试探问:“这酒很烈?” “不是一般的烈,你尝尝就知道了。” 他笑得阴邪,看得萧惑心里头直打鼓,怕这酒里有什么害人的东西,会要他的命。 只是这一路上他们都没露什么马脚,应该不会被怀疑的吧? 正紧张地盘算,却见旁边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直接覆在了他拿酒坛的手背上,萧惑猛地一僵,只见温落面色从容,先是安抚似的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压,接着款款道:“莺莺虽不胜酒力,但也感念大仙恩德,小女愿为大仙斟酒。” 说罢倾身,垂腕,倒酒。 一举一动无一不是从容妥帖的。 这样临危不乱的风范,连萧惑都看得有些呆。 胡大仙挑着眼尾看了温落一眼,似是闪过一丝兴味。 “好啊,既是美人儿倒酒,本大仙自然受用。”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萧惑见人毫不犹豫喝下去,便也松懈不少,麻溜地将面前的酒杯端起来喝了。 末了咂摸咂摸味道,居然还是杏子酒。 酒也喝了,礼也过了,胡大仙功成身退地站起身:“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好好把握,本仙也要去寻我的快活了。”他幽幽说完,接着转身离去。 “可他娘的走了!这酒喝得我浑身都热!”萧惑夸张地扯了扯喜服的领子,他体格大,临时套上的喜服又不合身,紧紧勒在身上这么一会儿就憋出了汗。 他一说完,温落就低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萧惑冷哼,“我们现在已经登堂入室了,只要先找到那些姑娘,把人救出来,再把那妖贼收拾了便成了。对了,他的妖丹我要了,你别把人打死了。” 温落转头:“你要干什么?” 萧惑理所当然:“给我香儿妹妹,我之前答应过她。”他说着,抬了抬眼皮去看人,见温落抿唇不语,又咳了声解释,“香儿妹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心里在意我,是个好女子,以后你跟她多相处就知道了。至于……你之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你以后也莫再提起。” 他说完,温落还是没有动静,她的脸笼在烛光里,有种默然的冷。 看得萧惑心头有些发紧,像是害怕她又说出什么厉害的话,把空气弄僵。 好在,温落最后松了口:“我知道了。” 几个字落下,萧惑脸上总算松懈下来,说起了正事:“师姐他们不一定能找的到这地方,待会儿打起来,怕只有我们两个人。” “两人已足够。”温落转身,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平日里萧惑看见她这副冷脸就犯忌讳,现在却奇异的生出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只是随即又觉得好笑,她也不过是个刚出落的女子,怎么就这么气定神闲?还什么两人已足够,哼,这么大的口气,仗着自己打人厉害吗? 萧惑心里头念叨完了,接着便将手里的护身白符塞进她的宽袖里,难得正经的用师兄的口吻说:“那妖贼极其奸诈,此地又错综复杂,还是小心为上。” 说完抬手将她头上摇晃的钗环取了下来,手指覆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20、吾的新娘子 温落保持安静的姿势,跟着萧惑走到门边,正疑惑他要做什么,便见他开门的瞬间将一张符纸打在了还来不及转身的侍女脑门上。 温落面色一顿:“听话符?” 萧惑点头,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侧脸绷出几分紧张神色:“嗯,让她给我们带路,省的我们无头苍蝇乱找了。”说完冲着那侍女沉声,“带我们去找你家主人。” 洞内光线昏冥,充斥着妖异的青光,萧惑温落两人默默跟在那侍女后面,因为碍事儿,外面的那层喜服都给脱了。 温落头上的叮当响的钗环也已经除去,只余一双耳坠跟木钗。萧惑往人头上扫了一眼,认出来是她惯常戴的那只。平日里瞧着色泽暗淡,毫不起眼,此时却被洞内青光映出了几分光亮,衬得那一头青丝也跟揉了绿油油的蜜光一样。 怪晃眼的。 萧惑晃了这一下神,便赶紧回正神色。 地宫庞大,洞口数不清有多少,两人跟着走了没多久,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而且越往里走便越诡异阴森,若有若无的糜烂香气飘散在洞内,让人后背生起一股阴凉之感。 几人走了不久,那女使便在一处洞门前停住。 萧惑见人不走了,立马开口询问:“你家主人在何处?” “在……在此处。” 此处? 萧惑抬头,看着眼前略带诡异的,藤蔓缠绕阴森无比的石门,心中很是疑惑。 地宫辉煌明亮的地方这么多,那妖贼却偏偏住在这个又阴又冷的地方? 可疑惑归疑惑,但听话符是不会骗人的。 说不定这妖贼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萧惑正要再问怎么开门,却见原本木讷呆滞的人忽然间身体扭动了一下,贴在身后的听话符上的符文忽然间黯淡下来。 他猛地神色一变:“不好!法力失效了!” 萧惑赶紧准备再甩一张出去,却发现袖子里空空如也,恍惚想起自己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给掉了。 他赶紧拔开嗓音:“小心——” 下一刻,女使混沌的眼珠猛地睁大,眼尾银色的纹路如同血蝶根翅的流纹,倏然间暴戾地拧过头,只见原本如常的眼珠儿泛起妖异的血红,脸上和脖颈上的血管像是要暴出皮肤,青得渗人。 只见她面目狰狞,口中衔沫:“汝等何人,擅闯此处!” 洞内一股妖风顿起,卷起女使的长发,如同陈年的厉鬼掀开了棺材板儿,好不吓人! 而更可怕的是,随着她嘶哑暴戾的声音,原本栖息在头顶洞壁上的血蝶居然齐齐苏醒了过来,猩红的复眼,泛着妖异的翅膀,直接让萧惑想到了之前在洞口看见的那堆人骨头。 萧惑一个哆嗦,正要叫人跑,转身却见温落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眼见那儿那妖不妖人不人的东西都要逼到她脸上了,萧惑直接又折返回去,拉着人气到嘶声:“你傻了!赶紧跑啊!” 说完,便紧紧抓住那截伶仃的手腕,边跑边说:“我们得回去拿符纸!之前脱喜服的时候,我把符纸忘那儿了!他娘的,咱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萧惑一边跑一边气到骂娘,他个头大,腿又长,拉着身后的温落就像拽着人往前拖,温落也一声不吭,她仰头,看到萧惑露出的一截笔直坚硬的后颈,那是坚实的,叫人奇异的安心的弧度,仿佛与记忆中的那道难忘的人影重叠。 “奇怪,你本不在我的因果之内。” 玉面黑发的男子诧异睁大了眼,仿佛玩味般的表情。远处是望不到头的尸山血海,无数含冤的戾气冲天,鬼魅哭嚎,妖邪泣泪,明明是可怖如地狱般的场景,那男子脸上却是如步深山般的悠然之态,深红的血迹染透他的衣衫,接着抬手,像是要攀折的动作,却在触到她的时候倏然放了手。 “也罢,我本就因果缠身,多你一个也无妨。” 说完,手中绽出一朵莲华,那耀眼的光芒笼罩过来的时候,仿佛四周的怨气与哀嚎也都飘然远去,唯有那道深重的人影牢牢刻在她的心头。 温落瞧人瞧得出神,眼神里的光亮也与平日的木讷全然不同,只可惜此时萧惑正忙着找个洞钻进去,顾不得身后人在想什么。 不过,不管他再怎么跑,身后的血蝶还是如跗骨之蛆一样甩都甩不掉,一回头看见那么一群密密麻麻的丑东西,差点把他恶心得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萧惑憋着气,愣是凭着两条腿没让这些长翅膀的东西追上,只可惜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跑着跑着居然一头扎进了死胡同! “这什么破地方!”萧惑一边喘气儿一边破口大骂。 正要撑起结界往回跑呢就被人一把拉住,回头,便是一张极为平静淡然的脸。 萧惑正奇怪着他拉着这人跑了半天怎么也没见她有多气喘的时候,便听人迎头泼下一句:“没用的,血蝶能记住你的味道,跑再远也没用。” 萧惑差点噎气,睁大眼睛吼:“那你不早说?!”跑了这么久才告诉他,她是存心耍他玩呢? 温落脸上却丝毫愧疚也无,声音淡淡:“忘了。” 忘了?这还能忘?萧惑一口气没顺过来,只得扶墙,把腰间的铁剑抽了出来:“我先挡一会儿,你赶紧找找这儿有没有出口。”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的不琢并没有带来,只带了这把普普通通的破剑,又没有符纸加持,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只是还没等他提剑,一只手就轻飘飘地将他拦在了后面。 “你受了伤,不要乱动,我来。” 温落的侧脸冷淡,声音一如既往的讨人厌,换了平时萧惑压根不会关心她的死活,可这次却难得拉住了她:“什么你来你来,那可不是十个八个,那是成千上万,一不小心怕是骨头都不剩了!哎——你听没听见我说的!” 温落毫不犹豫挡开了他的手,她穿着单薄的深衣,愈发显得瘦小,但推掌拨开他的动作却又极其地自然,自然到让萧惑莫名愣住。 他忽然想到在他年纪不大的时候,总是嚷嚷着下山除妖,可每次到了对打的时候,他爹娘也都会像这样不由分说把他护在身后。 那样的保护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又是年纪小的时候,不忍看他受伤,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他,十九岁的成年男子,被一个矮他一头的女子护在身后。 除了觉得他修为不顶用,站在这里碍事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萧惑心中凌乱,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头的血蝶大军却紧随而至,密密麻麻闪着红色翅膀的丑物如同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恶灵,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聚在一起,仿佛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那番恐怖场景着实让人头皮发麻,萧惑也顾不得想这想那儿,他瞳孔瞬间缩紧,正要提着剑上前,便见立在几步之外的人突然抬起了手。 发顶的木簪被温落拿下来的瞬间便金光一闪化作一把乌沉的木剑,木剑横在胸前,剑身隐隐流动金泽,仿佛金乌坠地,惊鸿掠影,照得洞内一瞬间通明透亮。 烈烈金芒中,萧惑直接睁大眼睛,喉咙仿佛被狠狠扼住,他认出了那把剑,当初剑山大比,他便是输在这把剑下。 当时未作多看,如今一瞧,还不敢相信这真的只是把木剑。 这能砍人吗? 他满腹疑虑,怕人轻敌,便提了剑走过去:“要不……你用我这把?” 话音未落,声音便被卷走,只见四周狂风骤起,巨大的风力直接让萧惑毫无防备地一个趔趄,差点脸着地。 关键时刻,他攥着剑柄猛地用力将剑狠狠楔在了地上,随后手脚并用牢牢据在地上,如同一张鼓起的破幡,整张脸都给吹皱了。 这是——御风! 看到这一幕的萧惑立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心道她这是要干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招式,这可是在地宫里!她要连他也一块给埋了吗?! 萧惑想要开口阻挠,奈何一张嘴灌了满嘴沙,只得又憋回去。 这边,温落脚底踏风,握剑的手臂纹丝不动,脸上更未见一丝犹豫慌张之意,仿佛并未将眼前成千上万的血蝶大军放在眼里。 事实上,她也确实未将这些小东西当回事,只不过将那截纤细的手腕左右轻轻一拨,便如同拨弄风云般引得洞内沙飞石走,阴风嘶吼。 萧惑一个大男人都站不住,更不用说那群还没有巴掌大点的扑棱蛾子了,他奋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只见眨眼的功夫那群恶心东西便被吹了个树倒猢狲散,零星几个摔在地上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而站在风眼中的人却是如立泰山之巅,岿然不动的风姿。 萧惑心中诧异,御风第八式大风平地起,竟叫她使得这般威风。 只是诧异完了又觉出几分恼恨。 可恶,又叫她比下去一次。 21、吾的新娘子 狂风骤止,风沙停歇,无数血蝶残红落地般堆在温落脚下,她目光微微的一动,而后看向对面早已面色煞白的女使身上。 那女使早已没了刚才的气焰,头发凌乱,瞳孔也涣散,但脸上手上的纹路却愈发炽盛,呆滞地站在那里,就像将要燃尽的一盏枯灯,眼里幽幽的暗芒很是渗人。 “你们是何人……”她被困在一团灵力凝成的风柱里,说话的嗓音如同冷硬的铁片摩擦出来一样。 温落的表情不咸不淡:“彩蝶姑娘,多有冒犯,我们只是想问个路。” 她的语气是出乎寻常的客气,听得萧惑忍不住吐掉了刮进嘴里的那一口沙,长腿一迈,直接把铁剑抵在了她颈下:“别跟她废话,直接问那不要脸的妖贼在哪儿!” 说完,彩蝶骤然厉声道:“不准你骂他!” 萧惑听完嘴角一挑:“呦呵,爷就骂怎么了?他好好一个妖不当,非得去祸害人家姑娘,还专门抢人家的新娘子,这般鲜廉寡耻你还为他说好话?我说姑娘,你是在这儿困傻了吧?” 彩蝶骤然睁大眼睛,惨无血色的脸不知是被气还是怎么,居然多了几分人气:“你懂什么?我们家主人是这天底下最最痴情的男子!比你们那些道貌岸然三心二意的正道修士好了不止百倍!” 她声音近乎偏执,温落闻言不知怎么却骤起眉头,而萧惑却单纯当她是受了蛊惑,脑子都不好使了。 他蹭的亮了剑身,锋利的剑锋在人脖子上割破一条血线,眯着眼睛威胁:“再问你一遍,这门怎么开?” 彩蝶咬牙:“你休想知道。” “你不怕我杀了你?” “有本事你就杀。” 她明显是对修真界的人恨之入骨,居然肯宁折不弯。 萧惑却是一愣,这女人是真的脑子有病吧? 按剑的手青筋鼓起,只是没等动手,一只冰凉的手就按住了他,温落清浅的眼眸朝他看了过来。 “她不说就算了,我们自己找。” 说完,径自走向那扇紧闭的石门,萧惑看人转身,直接骤起眉头:“你就这么不管她了?” 温落没有答话,彩蝶则阴冷地哼了一声,下一刻萧惑倏然抬起剑柄,狠狠敲在了她后脑勺上。 把人砸晕,这才追到门边,只见厚厚的石门爬满青色的藤蔓,门是关着的,上面刻着简单的纹路,两旁是蝴蝶状的门环,比起石门上朴素的纹路,这两只假蝴蝶却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对死去的尸壳。 “这门怎么开?”萧惑忍不住凑上前,下一刻石门上的两个暗洞突然传来声响,抬头一看,居然冷不丁地窜出了两张人脸来。 吓得萧惑大为惊骇地后退,温落赶紧上前一把撑住他:“小心。” “这、这又哪儿冒出来的两个小屁孩?”他紧张地舌头打结,险些魂都给吓飞了。 温落垂眸看去,只见两个面容诡异的娃娃脸一模一样,说:“是之前礼殿上的灵童,不是人。” “不是人?”萧惑一听,赶紧低下头又仔细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了他们居然是木傀儡做的假人儿。 只听他们嘴里唱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嘻嘻嘻嘻!” 萧惑听得头皮发麻:“这什么玩意儿!” 温落摇头,并不知其中缘故。 只是继续听那灵童桀桀怪笑:“此乃痴情花种,若要入此门,便需要此种开花,花开则门开——” “那若是不开花呢?” “不开……则人死嘻嘻嘻嘻!” 萧惑眉梢耸着,很是气闷,觉得这俩屁孩纯粹是在逗人玩,正要抓着人小辫子揍一顿,不曾想下一刻暗洞啪的一声又合上了。 萧惑骂了声娘,接着转身拿剑捏诀:“哼,一道门而已,硬闯便是。” 温落却道:“不可,此门设有阵法,若是硬闯,整个地宫都会塌。”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到底怎么办?”萧惑烦躁转了两圈,最后不得不将那颗所谓的痴情花种拿在了掌心里,琢磨道,“要不咱给它浇点水试试?” 温落眼神落在他的掌心:“痴情花是要喝人血才能活。” “人的血?你确定这不是妖花?不会有毒吧?” 萧惑再次想到地宫门口的那堆人骨头,十分抗拒地想要扔掉它,却被温落一把捏住手腕,接着手起簪落,狠狠在他指腹刺了一下。 萧惑疼到表情扭曲:“不是,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温落表情淡定:“给它喂血。” “你且慢!本少爷可没同意呢!”她好大胆子,居然敢刺他! 萧大少爷恼着脸,可不管怎么反抗,温落都没有松手,只是等血珠落下她却咦了一声,似是有些诧异。 只见那颗黄豆大小的花种依然安然无恙躺在那儿,不但没开花,连发芽的迹象都没有。 萧惑当即断言:“这花儿是假的,绝对是骗人!” 他表现得义愤填膺,而温落却只默默瞥了他一眼,一点附和的意思都没有,转而腾出手,用锋利的簪尖在雪白的指腹上轻轻一划。 萧惑的眼睛睁大,看着她面无表情割破皮肉的时候还想阻止。 “都说了这肯定是骗人了,你怎么还……” 话未说完,只见一滴轻盈的血珠滚落,那滚烫的温度溅到掌心的时候仿佛掌心都烧起了一团火。 他感到惊奇,这人的血居然是热的。 更惊奇的是,那宛如死物的花种儿真的如同吸饱了血一样,缓缓破开那层死皮,神奇得开出了两片孱弱的,鲜红妖异的花瓣来,接着是第三瓣,第四瓣……看着掌心那朵红色而又轻盈的东西轻轻舒展,萧惑眼睛都忘了眨。 他抬头,略带不敢置信地望向温落泰然自若的脸:“你……该不会是使了什么手段吧?” 温落将指尖的那丝血线轻轻抹去,清冷的眼眸没有理会萧惑的质疑,而是催起一道风,轻轻将那朵方开的痴情花托于石门之上。 轰隆声响,地宫的墙壁都隐隐颤动,石门缓缓打开,其上横生的枝蔓也如同苏醒的游蛇窸窣退去,门环上两只石蝶不知何时睁开了那对诡异的复眼,待石门打开,便翩翩飞入那洞开的光亮之中。 萧惑原本还惊奇这花怎么突然就开了,等一转头却直接却立马被眼前的光景给看呆了。 只见石门之内血气冲天,正中央一个咕咕沸腾的血池,血池之上却盛开出千百朵血色红莲,花开妖艳,空气里却弥漫一股血腥的死人气和一股冲鼻的香气。 到这儿他还能忍,直到看向四面石壁,一向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差点没恶心到当场呕吐。 只见石壁之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粗壮树藤,跟之前的树林里袭击他的树怪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被绑缚的人换成了一群年轻的女子。石壁带刺的藤蔓深深勒进她们的血肉,如同河里的水蛭一样贪恋地吸食皮肤底下的芬芳。红色的鲜血沿着藤身汇集到血池里,然后供养那些花…… 果然是妖族做派,当真是……丧心病狂! 萧惑心下恶寒,忍不住扭头:“她们大概便是之前失踪的那些女子了,只是不知是死是活。” 温落的眉头拧紧:“进去看看,注意留神。” 言罢,两人并肩踏入石门,刚踏进去,攀附在石壁上的吸血藤便如同嗅到了生人味一般蠢蠢欲动起来,粗大的藤身扭动着凑过来,没等爬到两人脚下,就被萧惑手起剑落齐齐斩断。 还不忘嘱咐温落:“小心别被它们碰着。” 温落轻轻点头,他们此行是为救人,但眼下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也许是心头事应验,刚想完山洞里就回响起那道熟悉的渗人声音:“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二位不去入洞房,怎么偏生跑到这儿来了?” 一身紫衣的胡大仙从墙壁的阴影里缓缓飘了出来,他手里挑着一朵鲜嫩的花儿,凑到鼻尖轻轻嗅着,一双桃花眼里带着生冷的笑,居高临下的眼神只在萧惑身上轻轻瞥了一眼,接着就落在了不起眼的“新娘子”身上,眼神里浮起一丝诡异的暗芒。 萧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立马横剑上前一步,冷着眉眼讥讽:“哼,我们若是不来,怎知道你这妖孽能做出这么丧天良的事,还叫人烧香供奉,你可真是好不要脸。” 先前为了引这妖贼上当,萧大少爷憋屈地给人当了一路孙子,这会儿终于不用再忍了,鼓足了劲地骂。 这般飞扬跋扈,终于让那胡大仙眯起了眼:“哦,我原以为你是同道中人,没想到竟也这般迂腐。”说完幽幽地笑了声,长袖一荡,坦然道,“那些姑娘可是自愿留在这些供养这些花的,不信你自己去问。” 他动了动手指指向那边,萧惑却懒得听他废话,直接蹭的一声亮剑指去:“人在你手里,自然是你想让她们说什么就让她们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劝你还是识相把人放了,否则,今日便将你剥皮抽骨,魂飞魄散!” 萧惑举剑叫嚣的气势十足,温落默默在身后盯着他看了一眼,见那妖贼已然被激怒的神色。 “无知小子!你怕是没机会跟我动手了!” 说罢手指收紧,初开的几片鲜嫩尽碎于妖掌之中。 萧惑见他腾空,便要起身追赶,谁知没走两步便霎然白了脸色。胸口处一股剧烈的疼痛袭来,直接让他猝不及防地软了膝盖,四肢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若不是及时以剑撑地,怕是直接狼狈地栽这儿了。 “你怎么了?”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温落一怔,她迅速在人身旁蹲下,手指切在他腕脉上,接着神色一变,顾不得说什么便把一颗药丸推入他唇间。 “咳咳……我没事!”萧惑死要面子撑在地上,实际已经疼到冷汗直冒,眼前犯晕了。 温落盯着他浑然没有血色的脸,脸上渐渐凝重,她以灵力度入他体内,而耳旁却幸灾乐祸道:“没用的,中了我痴情花的花毒,没有解药是破不了的。” 萧惑攒着力气抬头,整个喉咙如同破旧的风箱一样嗬嗬地喘:“你他娘的嗬……什么时候下的毒?” “请你喝喜酒的时候。”胡大仙悠悠在半空转了个圈儿,诡异的声音在整个洞窟里回荡,“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轻信你们?哼,你们人族生性狡诈,我若不多留个心眼,怕是已经粉身碎骨了。”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看着萧惑越来越灰败的脸:“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只是你们来错了地方,我胡九芳可不是那些愚蠢的杂碎,能够任你们揉捏!” 胡九芳……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妖。 萧惑一手抚胸一手撑剑:“嗬……你有本事……把毒给我解了,我们真刀真枪地比试。” 逞强说完便疼到嘶声抽气,他嘴唇颤着发抖,后背都已被冷汗浸湿,汗湿的鬓发黏答答贴在脸侧,分明连跪都跪不稳了。 温落见状立马封住他气脉,沉下来声来不准他再说话:“你莫再多言,我去取解药。” 她似乎有些生气,抽手时的力道分明有些着急,那一瞬间,不知是心慌还是什么,萧惑骤然抬起有气无力的手将人拉住。 “万一……你打不过……”他知道她天赋异禀,对付一个小妖当是不在话下,可凡事有万一,万一那妖贼又使阴招,保不齐俩人都要栽在这儿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一个人去搬救兵。 想到这儿,他突然低了声音,仰着头的姿势望人:“待会儿你若是打不过,就赶紧掉头跑,我在这儿与他拖延些时间,你赶紧回去找师姐她们……” 他匆匆说完这句,脸色便比之前更难看了。 逆光的人听完话却纹丝不动。 萧惑眼前发晕,看不清她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又怕她脑子一根筋不会审时度势,只能叫她的名字:“温落,你听没听见?” 话音落下,逆光中的人影终于动了,侧身时流动的光影落在她的纤细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之上,那双素来寡淡的眼睛此时铺满雪亮的银色,仿佛一把生锈的剑剥去了那层厚厚的铁锈,往月光下一亮,便生出一抹肃杀的寒气。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惜萧惑此时浑浑噩噩,已经分辨不出什么了。 只看到那双冷薄的嘴唇轻轻一掀,吐了五个字:“我一人足矣。” 22、羞煞人也 一缕风刮过,混着洞内的血腥气卷过女子萧条的裙摆,她手里握着一柄木剑,瘦削的身体轻盈而又笔直,她低头,又看了眼地上阖着眼皮痛苦蜷缩的人,方才缓缓转身。 温落面无表情往前抬脚,抿着嘴唇未发一言。 胡大仙却早就对她好奇了起来,不禁笑着道:“姑娘莫急,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前是在下眼拙,没看出来姑娘才是我道中人,多有怠慢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这会儿的语气竟比方才客气许多,可惜话没说完,一道劲风便裹挟着深重的寒气劈面而来。 好重的杀气! 胡大仙心中大为惊异,迅速捏决使了个瞬移术,可还是慢了一拍,侧颊的一缕头发愣是被削去两寸。 温落人未至,剑已至,剑气掀起的寒光擦过人的侧颈,直直朝着身后的石壁撞去,温落手指一动,剑身便倏然转了个弯儿,胡大仙觉察到身后的的剑气,赶紧操动起石壁上的妖藤去挡。 密密麻麻的妖藤缠绕在一起,不仅将木剑缠住,还渐渐聚成了一个苍老的鬼脸模样,冲着温落所在的方向张开了大口。 “莺莺姑娘!我劝你还是早些放弃的好,痴情花的花种要痴情之人的血才能开,你能打开这扇门,足矣让我高看你一看,你何必与那些凡夫俗子为伍?快快弃暗投明,本仙还能容忍你此时的冒犯!” 温落御风而起,青丝扬于身后,目光却是丝毫没有动容,只道:“天道循环,因果报应,你作恶多端,今日便要你自食恶果。” 她面容之上浮现出清冷的白光,明明不过凡间十六岁的身躯,眉目间的神情却仿佛是沉淀了百年光阴,怎会如此? 胡大仙意识到不妙,立马催动妖藤围攻了上去,自己却迅速退到了石壁后面,化作一团紫雾逃遁而去了。 洞窟之内,妖藤化作的老鬼脸挥舞着满脸的“须毛”逼近,温落抬手推掌,金色的流光在掌心化作万千利刃,轻轻一推,眨眼的功夫便将鬼脸扎成了一团刺猬,下一刻,在火燎般的剧痛中,妖藤迅速四散退去。 温落没有恋战,提剑在萧惑身旁化了一道护身结界,方才冲着胡大仙消失的地方走去。 角落里一点对方的踪迹也无,温落凝神看了半晌,最后抬头支起一只手,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从衣袖里散出,不多时,远处的洞穴便飞来一只翩翩的血蝶。 那只血蝶落在她指端,轻轻扇动了几下翅膀,颇为顺从的模样。 若是此时有人在,怕是会大为诧异。 只是此刻昏暗的洞穴里并没有人在,温落直接捻着手里截断的那两寸碎发,血蝶同样落在了那只手上,翅膀轻动,接着就如同循着味道的狼犬一样骤然飞向一个方向。 此时,几壁之隔的房间内,原本布满青苔的石墙上乍然出现了一团湿影,那团湿影逐渐从暗处显现了人形,正是从血池那儿逃出来的胡大仙。 “主人!您可受伤?”屋里的彩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无能,没能将他们拦住。” “罢了,你原本不是她的对手。”胡大仙轻轻落地,神色虽有些慌张但还是掩饰住了,只道,“此地已经不安全了,哼,他们只当我只有一处洞府,却不知狡兔三窟的道理。” 说罢挥手:“把痴情花的种子带走,敢愚弄本仙,我叫他们全都葬身此地。” 彩蝶点头,迅速地将木柜里的抽屉打开,将里面存放痴情花种的七巧盒拿了出来。 只是没等按下机关,房间门便被一道劲风猛地推开。 温落踏进房门时,周身凝着一层昏昏的暗光,血蝶的翅影划过房门,最后落在了里间的墙壁上。 温落眼皮一抖,径直踏入,进门时却是一道白光拂面。 “去死!”彩蝶面上亮起银纹,瞳孔是妖异的赤红,她喊完这句,直接从头顶跃下。 温落撑起手中木剑,冷肃道:“我只是来拿解药。” “给你的情郎?”彩蝶嗤笑,而后冷声,“做梦。” “他不是我的情郎。”温落抬起了头,一句话说完,彩蝶明显一愣,但下一刻便骇然睁大眼睛。 方才还吃力抵住她的木剑居然直接将她的剑震了出去,再转眼,剑已至喉下。 “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她狞笑着,“不要以为可以用死威胁我。” 话未说完,温落已经转身,她似乎已经放弃跟她沟通,转而盯着身后的墙壁出了神。 “喂!你挺没听见我说话?你们这些仙门中人就是这般目中无人的吗?!” 彩蝶挣扎唾骂,温落的目光却在墙上的某处逡巡,在人继续开口聒噪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你是人吗?” 彩蝶:“……”她先是噎住,接着讽刺笑道,“不要白费功夫了,就凭你们是绝对找不到我家主人在何处的,他现在早已经逃出洞外,待会儿只要机关一开,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彩蝶喊完,便见眼前的女人终于皱起了眉头,以为自己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正暗暗窃喜的时候,却见眼前人猛地盯住某个地方,下一刻便拔剑钉在了那块再也普通不过的墙皮上。 剑钉下去的那一刻,便听见一声短促的惨叫声,接着干净的石壁上便显出了一团湿影。 人影显现的时候,温落直接抬手将人抓了出来,戳在人胸口的剑也毫不留情拔了出来,十分骇人地戳在他眼前:“解药。” 胡大仙胸口淌血,脸上还不敢置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不可能……” 话未说完,眼皮便被剑锋划破一条血线。 女子的声音清凌凌不带一丝温度:“再问你一遍,解药在哪。” 经过之前的打斗,血池洞里的石壁险些被砸穿,原本嚣张的妖藤灰败垂在那儿,偶有几条还挣扎着嗅着空气中的人味儿往这边钻。 此时的萧惑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他呼吸孱弱,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坐在那儿,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明明已经快要昏了,却还死死撑着眼皮,逼着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睡不能睡,想他堂堂御风宗少主,怎么着也不能栽在这鸟不拉屎的阴森地儿。 萧惑半眯着眼睛,挣扎着曲起腿,一脚踢开企图往结界里钻的妖藤,踢完这一脚,便撑起一口气,以风为媒,施了一个御风传音之术,虽不知这里地宫能不能传出去,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萧惑捏决念道:“师姐……我们在地宫,你们速来救人。” 一句话说完,立马捂胸猛咳,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也是一片天旋地转,而就在他要坐地仰倒的时候,血池洞门口外便瞬间丢进来两个人。 正是胸口被插了个血窟窿的胡大仙跟他座下的女使彩蝶。 只见二人此刻被五花大绑,原本气派光鲜的模样也荡然无存,灰头土脸披肩散发仰在地上,胡大仙一言不发,彩蝶却还仰着脖子骂:“你们这些狡诈的人族!主人都已经把解药告诉你了,你还不赶紧把我们放了!” 说完,萧惑眼睛便瞪了起来,她真把解药找来了? 抬头望去,便见一道萧条的影子出现在洞口,温落缓缓将木剑化作的簪子别于发后,萧惑一见她就跟见了救命的稻草,激动到灰败的脸都浮起了一层血色,只是开口时还没忘自矜身份,克制道:“你找到解药了?” 温落点头:“嗯。” “那快拿来给我,真是疼死我了。”他这般急切地说,那厢人影儿却似走的缓慢,眉头蹙着仿佛是在纠结,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淡。 “解药在哪?”人走到跟前,萧惑眼巴巴地瞅着人,却没见她手里有任何东西,只见她缓缓蹲了下来,浅淡的眉目晕出一丝隐秘的光。 瞧着人不怎么对劲,萧惑心中打突:“你盯着我做什么,赶紧给我……” “解药”二字未说完,便觉一道清淡的香气逼近,接着便是眼前一晃,嘴唇一软,萧惑瞬间脑子有些蒙,仿佛被人拔了魂,反应不得。直到唇齿间被轻而易举地深入,那种叫人魂飞魄散的酥麻感立马让他猛地回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将人用力推开,眼睛里又是惶恐又是不敢置信:“你、你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