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昧平生遥相连》 楔子 我叫吴寐生,娘亲说她是在睡梦中生下的我,故起名寐生。 众所周知,圣人有两大特质,一是早慧,二是没有爸爸,我虽未成圣人,却有着圣人一样的命运,落地即能言能走,外爷却并未因我的天赋异禀而惊喜丝毫,倒是因我没有爸爸而震怒万分,同时又因对娘亲宠溺疼爱,便只将我定性为家丑。名门望族的家丑向来都是能在顷刻间迈出家门遍传的,外爷还未想好如何处置我这个家丑,族中长老已拄拐扶人地颤颤巍巍而来,善解人意地开动脑筋,提出处置建议,要求将娘亲与我一起扫地出门。 外爷舐犊情深,表示只将我扫走即可,族中长老虽热心,却不甚贴心,隐晦表示家丑并不止我一个,外爷梗着脖子置若罔闻,族中长老亦拧着性子据理力争,一时之间堂上闹得不可开交。 “伯云!你从小就强言善辩,如今成了一族之长,诡辩更甚幼时!我倒要问问你,”一位族中长老坐在太师椅中气急败坏地点着手中木杖,瞪眼道:“你说家丑只有那奸生子,那奸生子是何人所生?不是你的宝贝女儿就能有了他?说到底,家丑到底该是谁!”其他长老听了此话都暗暗点头。 眼见众人对自己了解至深,外爷索性开始耍赖,笑道:“二长老此话差矣,你说他是奸生子,依我看来,却是一妖人,二长老,这十里八乡的可听说有一落地便能言能走的婴孩?伯云家门不幸,出此妖人已然是愧对祖宗,二长老如今再添诬陷,是要伯云死了都无颜见列祖列宗啊,你说是小女生下这妖人,有何凭证?有谁可证他就是小女生下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却也相对无言,他们确实无法可证,毕竟单拎出哪个来,都未曾有机会在娘亲生我之时于闺房门外站上那么一站、听上那么一听。 “我可证。” 众人都随声望去,片刻静默后来了精神,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被口诛舌伐的家丑本丑,一大一小,一个不落。 “晴儿,你……”外爷藏在袖内的手默默握紧,女儿的突然出现让他猝不及防,方才雄辩时的清晰思路乱成了团麻,连带着气场都松软下来,他目光痛惜地望着女儿,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娘亲牵着我从门外跨进来,步到人群最中心时便停了下来,平静道:“各位长老,寐生的确是我所生,我坏了吴家的门风族规,亦应被逐出家门,长老们莫要再为难我爹爹了,今日吴晴在此拜别叔叔伯伯们,长老们若无他事,这便请吧!” 明明是吴晴被逐,但她这么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外加逐客令下来,族中长老们硬生生有种是他们被逐的错觉,虽心中不乐,却也不敢有太多显露,只因一年前原本温婉娴静的小姐不知何故竟在一夜间成了武功高强的女公子,动辄便能将吴门中慕名而来的青年男杰俊打成几近英年早逝的青年男杰俊。今日所来的长老们说是为着族规,更多的却是借着族规为自己门内的男杰俊们出个头,但出头归出头,若一个不小心出到了牌位上,那便得不偿失了。 大长老正待开言挽尊两句,旁人已纷纷出门,便只叹一声,亦去了。 娘亲道:“爹,那我就去了,您多保重。” 外爷看着一年前性情大变的女儿,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离开吴家后,我们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娘亲,我们去哪里?”我仰起脸望牵我手的娘亲。 娘亲笑道:“不论去哪里,娘亲都跟寐生在一起,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那我们去哪里呢?” 娘亲窒一下,沉吟道:“待娘亲挣些银两我们便找个地方安家。”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知道困了就能躺在床上睡、饿了就能吃到撑的日子是结束了。 娘亲蹲下身来环住我,声音从我脑后传来,像梦中的呓语,“寐生,我们会有一个家,那里有青翠的山,清浅的河,山坡上长着五颜六色的花,我们就盖一间屋住下,好不好?” “好。” 一 我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碧蓝的天,洁白的云,是你曾经说过要带我去的地方。我在河边肆意翻着跟头,心意畅美,你坐在不远处温柔地看我,手里握着要与我拭汗的巾帕,带着笑意叮嘱:“生儿,慢些,莫要摔着。”我抬头看你,你周身却渐渐笼起金色的雾,笑容亦开始模糊起来。 “娘!”我扑到你怀中,努力拨开金雾,露出的却是观梦的脸,目光悲悯,轻声唤我:“寐生……” 头像炸了一般地痛,周围一切都开始高速旋转,梦要醒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四周一片静谧。梦做得太短,醒得太早,卯日星君还未上岗,暗沉沉的大殿怎么瞧都不舒服。 我起身下床摸索着走到窗边,熟练地在窗角摸出火折子,点亮寝殿所有的灯,看着明晃晃的灯光,我满意地手一挥,把火折子稳稳当当地又送回到窗角。 火折子这种东西,翻遍九重天,大约也可算我这里独有的产物,其他神仙不是不会用,而是不屑于用,对于“指尖一聚小火苗,随手一点灯就着”的神仙们来说,火折子实在是鸡肋一样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但我不这么认为,遥想大家当年都是人,经过苦苦修炼和历劫,才从人历成神,用火折子时难道不会产生一种“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这也是一种情怀啊! 我曾把“火折子情怀论”说与莲生听,莲生是天帝第四子,年岁与我相仿,算是我在天界的唯一知己。 莲生听后沉思许久,抬头诚恳望住我,“你这话倒也不虚,想这天界,哪个神仙不是历经三劫九难后才能飞升?远的不说,就说你这府中景程吧,苦修一万多年,才算有了仙胎,若不是五百多年前立那场大功,现下怕是还在人世轮回着呢。可你作为一个还没修出仙胎便被观梦大士一眼相中带上天的人,既没经劫也没历难,哪儿来得那么多矫情!景程都不忆往昔,你峥嵘什么岁月!虽说当年你刚到九重天随观梦大士到观音大士的珞珈山拜访时,用刚学会的‘聚火点灯’好悬没把大士的紫竹林给点没,可若说有心理阴影那也该是大士才对啊!” 莲生的话很不中听,然,一般很不中听的话都是实话。诚然,我不是天生的神仙;诚然,我也未曾修炼仙胎;诚然,我确实是被观梦大士一眼相中。 思绪飘回到遥远的过去,武功高强的娘亲十指从未沾过针线女红,只能找些当杀手的行当,奈何世道虽不太平,但雇佣者一看所雇杀手不仅是个女子,还带着个孩子,便纷纷摇了头,于是乎,娘亲的一身好本领便没了用武之地,于是乎,生计便被极大限制,于是乎,游历变成了缺衣少食的流浪,但我依然是满足的,娘亲在,家就在。可偏偏在我与娘亲流浪的第十年遇到了观梦,那天万里无云,阳光好得能看清行人脸上的细绒毛。 “这样好的天气不适合偷。”这是我被卖馒头的小商贩反剪双手捉住后总结出的唯一心得。 “小畜生,偷东西偷到老子头上来了,大爷我的东西你也敢偷!吃馒头,你配吗?大爷的馒头就是喂狗也不能便宜你这小乞丐,什么东西!”小商贩一脸的神气活现,倒好似抓住我是一件比卖光所有馒头还要让他兴奋的事。 两只胳膊像断了一样的疼,头上开始冒出细汗,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左右不过一顿好打,忍忍也就过去了。 四周渐渐围上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不痛不痒地站在那里或劝或笑,还有起哄的,乱糟糟地混成一片。在这一片嘈杂中,一个不高的女声却稳稳地压住众人之声,“老板,不过一个稚子,放他去吧!馒头钱我来付。” 小商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衫的绝色美人目光温和地盯着他……手中的我。 馒头大哥过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克制表情上,不免在言语上有些疏忽,语无伦次道:“姑娘,在下王……王二牛,在此地卖馒头已有二十年,”许是惊觉略跑题,这话只说一半便撂开,一边手忙脚乱地放下我,拍一拍我的肩膀,“在下也是豪爽仗义之人,小兄弟若是饿尽管直言,在下送小兄弟三五十笼又何妨!”一边觑着眼偷看美人。 我挥开他拍肩膀的手,嗤笑道:“三五十笼?小爷我又不养狗,喂给你吃么?” 小商贩登时涨紫了脸皮,美人在侧又不好发作,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整个人煞是好看。 我心头暗爽,一瞟却瞟见美人微笑望着我,温和的目光像是能看进我内心。我心中莫名一乱,下意识退两步转身要逃。 “少年郎,我救了你,你就这样走了么?”她含笑轻叹。 娘亲说过,受恩一定要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以为报时也当倾尽所有。 我走到她面前,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弹弓,这是娘亲给我做的,光上面的树皮娘亲就龇牙咧嘴地搓了整整三日,是我最宝贝的东西。想了想,我又摸出几颗刚从巷子里捡的玻璃球一同举到她面前,笑道:“多谢大姐相救,这些您收下吧,虽然不值钱,也是我报答您救命之恩的心意。我就住在村东头的破庙里,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她一言不发地看我,目光凝重,似在确认些什么,良久,抬起如玉般洁白的手,没有拿那些东西,却是轻轻翻转手掌作出邀请姿势,“跟我走。” 二 一场回忆下来,天光已现,远远近近的宫殿在仙气氤氲中现出轮廓。我踱到窗边,就见不远处裹着熊熊烈火的金乌正昂首挺胸以一种近乎静止的速度匀速向西方飞去,浑身上下透出种欠踹的气质。 锦程仙官悄无声息地立于寝殿门旁,“公子,观梦大士携友到访,现已请到前厅奉茶。” “哦?”我看着金乌鸟,“怎么来的,坐着金乌?” 锦程仙官:“……” 自被观梦带到九重天上,我俩就有些不对付,相处久了,师徒情深一点儿没见着,倒是越发相看两厌,即便是长时间不见都没有过一不小心的乍见之欢。 譬如, “我想下去。” “此时不成。” “何时可成?” “天机不可泄漏。” “……” 再譬如, “师尊,你号‘观梦大士’,尊名是?” “我佛曰万事皆‘如梦幻泡影’,一个名而已,只如幻影,无甚可尊。” “如幻影亦该有。” “既是幻影,又何足道哉。” “寐生身为师尊亲传弟子,当知。” “咳,无梦……” “无梦?哈哈哈,因己无梦遂喜观他人之梦?师尊好雅兴啊!” “……” 鉴于这种种缘故,自我独立府邸以来,她一百年来看我一次,完美做到定时定量,这次只过了三十年便又巴巴地来了,还是携友,真是新鲜得紧。 刚到前厅门口,就见观梦优雅地端着茶杯细细品鉴着,一袭白衫绝世出尘。邻座的约莫就是她携得友,是一个长相出众的小仙女,单看举止气度,倒像是……年轻很多的观梦。 我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前厅,行礼道:“见过师尊,不曾想师尊还要加访一次,招待得仓促简陋,还望师尊恕罪。” 观梦笑得很宽容:“哪里话,日后也还是简陋一些,招待一杯清茶即可,每次都准备一大桌子酒肉,过后还得全倒掉,未免太过糟蹋,来,生儿,坐。” 我缓缓在她对面坐下,心下暗自警惕,每次她这样亲昵地叫我,准没好事儿,遥记得上次是为收服黑熊精,我被封了法力送到酷爱音乐却五音不全的黑熊精那里做了月余知音。 观梦却没了下文,只是闲闲地品茶,倒是小仙女抬头瞅了我一眼。 我喝口茶,饶有兴趣地打量打量小仙女,“几日不见,师尊这是给我添了个小师妹么?模样很不错,倒像是师尊亲生的。” 小仙女好看地皱一下眉,放下茶杯淡淡地笑,“小仙素依一直随师尊在骊山修行,少来天界,惠行仙君自是不识得小仙。” “骊山?师尊?”刚刚喝下去的那口茶仿佛火球般一路从喉咙烫下去,烫得我目瞪口呆。 “生儿不得无礼,这都怪为师没有引见,师妹也莫要怪罪才好,”观梦的幸灾乐祸丝毫不掩饰,“生儿,这是骊山师伯的得意弟子,星月大士素依,你该叫声师叔才是。” 我讪讪道:“大士好修为,比我师尊看着年轻多了,师尊此次前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往事虽已逝去,却并未完全逝去,更不能当成没有发生过。”观梦放下茶杯,叹出这么一句既不应时亦不应景还带三分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转着茶杯无语凝噎,这话着实不好接。 好在尴尬并未持续太久,观梦便问道:“生儿你可知四大凶兽曾在天庭作乱之事?” “师尊说的可是五百多年前的那场动乱?据说天庭出动百万天兵围剿,结果还是让他们给逃了,太子燕泰都被饕餮连皮带肉地扯去一条胳膊,也算天庭战史中血泪的一笔。” “那你可知,那四大凶兽为何能从围剿中逃脱?”观梦慈祥地望我。 “许是天兵不济的缘故?”我斟酌道。 观梦笑着摇摇头,露出一个“你再猜”的鼓励眼神。 “那是天将不济的缘故?”我再斟酌道。 观梦笑得有些僵,“不是。” “难道是天帝不济?” 观梦咬牙切齿道:“能忘掉‘不济’这个事儿么?没有不济,谁都济!” “哦,”我想了想,再想不出还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随口道:“莫非是有人相帮?” “不错,”观梦宽慰地一笑,“帮它们的是妖王第五子玄宁,号称‘五公子’,那五公子可谓是妖界第一奇才,只两万岁时,妖王就要全力施展才能与他勉强斗个旗鼓相当,难得的是长相风流俊俏,竟一点儿不像妖界的,想当年为师初见他时……” 我:“……” 素依:“……” 素依望住我,“自那五公子救了四大凶兽后便销声匿迹,而近期听闻他又在人间出没,仙君怎么看?” 我看着她满脸故作的严肃,觉着还是刚刚的笑好看,“大约是救那四头畜生时受了伤,现下养好了,自然也想出来溜达溜达,老闷在屋里可不得闷坏了。” 观梦欣慰叹道:“你能这般善解人意,这次你们下界,我便放心了。” “你们?谁们?”我疑惑道,从头到尾想想,越发疑惑,“下界?” “不错,正是要你与素依师妹一同去凡间查访四大凶兽和五公子的下落,切记五公子之事要隐秘进行。”观梦的语气理所当然得很。 “为何是我同去?”观梦的重点放在“切记”之后,我的重点却在“切记”之前。 “此事由师尊同骊山师伯共同定下,论理该是我同素依师妹下去的,这不为师有徒弟嘛!”观梦难得一见地语气羞赧,脸上配合地现出一点点红,神色却如常。 “我不去。”我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师尊早料到你会如此说。”观梦瞬间收回那一点红,和蔼地笑。 “你们说让我上来就上来,让我下去就下去,凭什么啊!”我挑衅地看她。 “这句师尊也料到了。”观梦笑得越发和蔼。 “他还料到什么了?”我嘴角抽一下,真添堵。 “五百年了,你的不解和愤懑也该有个了结,师尊说他可以为你解惑。”观梦眼中有悲悯、有挣扎,一如当年确认我时的眼神。 三 西天的雷音寺没有黑夜,佛光柔柔笼着整座灵山,永不熄灭。站在大殿门口仰头看,金色琉璃瓦的殿顶光华流转,青砖砌成的殿身朴实无华,而两者竟能融合呈现,毫不突兀,不得不说,佛光笼的真是恰到好处。 素依道:“常听师尊说,灵山雷音寺是修行的上佳之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观梦端庄一笑,“师妹谬赞了,骊山亦是山川灵秀之地,其实,只要有信仰,又何处不是修行之地呢?”语毕,瞥见我在一旁无所事事,“寐生可有感悟?” 我道:“弟子佛性浅薄,资质愚钝,感悟没有,惭愧是有的,在师尊座下受教已五百年有余,光是有信仰这一条就至今尚不能做到,实是汗颜。待弟子回府后,一定废寝忘食地塑我佛金身,以期有朝一日可以顿悟。” 观梦揉揉额角:“你快进去吧。” 说来观梦这揉额角的毛病还是因我而起,她把我带上九重天后,我哭闹着要寻娘亲,撒泼耍赖不分昼夜,直把她硬生生闹成了“绕指揉”,一见我就习惯性用指头绕着圈地揉额角。 观梦在接承此事时想过我会是个烫手的山芋,但她没想到能烫到如斯地步,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晾山芋的人来了。 彼时他身着一件青色纳衣,目光似悲悯,深处却沉寂如一潭秋水,在云雾中缓步走来,脱俗如尘世中一个清俊的和尚,从头到脚都很不如来。 “少年郎,你不愿呆在此地么?”他温和地看我。 “谁愿意呆在这个鬼地方!”我暗暗腹诽,正要开口,却仿佛看到娘亲寻我不到的着急模样,喉头一下子哽住,再想想没有我偷东西,娘亲也不知吃些什么,饿了这么些日子,兴许连找我的力气也没了。我越想越难过,泪水夺眶而出。 “莫哭,莫哭,”他哑然失笑,“这样罢,我与你定个约,你先在此处随观梦大士学习术法,待你学成之日就放你下去,可好?” 这个约真是……太好了,我只要学一些粗浅的法术即可,左不过几个月便能学成,如此一来还能有养活娘亲的本事,何乐而不为!他若早些来与我定约,我和观梦也不至于不和谐到“绕指揉”的程度,我当即愉快地允诺下来。 当时的我并不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一年,地上早已沧海桑田。在往后岁月中,我刻意去忘记自己允诺这件事儿,好像如此便能撇清自己是害死娘亲的凶手之一,但显然,效果不是很好,时间一长,记忆模糊了,又自行填塞进去更多东西,痛苦的根源大约就在于此,忘掉的永远都是想记住的,记住的又都是一直想忘记的。 大殿中,如来在闭目打坐,神佛菩萨都已散去,殿中更显空荡。 我在十步开外站定,看他,刚讲完经的如来还是一副头戴五宝天冠、身着金缕袈裟的庄严法相。 半晌,我行礼道:“弟子见过佛祖。” 如来缓缓睁开眼,打量我一番,“随观梦修行五百年,礼数周全不少。” “此皆佛祖之功,弟子不敢擅居,若非佛祖当年一力促成此事,弟子哪能有福分抛家弃母在九重天上随观梦大士修行。”我垂头道。 如来笑道:“看来,周全了的不只是礼数。” 我道:“弟子修行也有五百多年,若是丝毫长进都没有,岂不让观梦汗颜、佛祖失望,弟子不敢。” 如来轻笑,“这世间原还有你不敢之事?倒也新奇。” 我抬头望他,“弟子不止有不敢的事,还有不解的事,不知佛祖令弟子下界的用意何在?” “寻找五公子。” “弟子学艺不精,能力低微,人尚且寻不着,更何况是法术高强的妖,恐难胜此任。”我转身欲离开。 “寐生,五百年前带你上来,是因你必须上来,现在让你下去,亦有必须下去的缘由,我知你一直记挂母亲,你与她的缘分未尽,也该是到了相见之时。” “你是说我娘亲还活着?”我猛地转身问他,心下虽觉万分不可思议,却隐隐祈求能成真,语调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天机不可泄漏,臆想的不会是真相,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只盼你日后能用心去分辨。”如来目光温和,但不知为何,他眼底深处也似观梦一般有挣扎,大约又是我看错了。 我心事重重地走出大殿,殿外只有素依一人,正出神望着雾霭沉沉的灵山脚下,云雾穿流,不时掩住她的身形,若隐若现,我突然特别想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我踱到她身边,轻声道:“在看什么?”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我,好一会儿才道:“出来了?” 我问道:“师尊呢?怎么不见她?” “师姐先回了梦遥山,”素依顿了顿,“师姐讲了你和你娘亲的往事,若你此次下界是想去寻你娘亲,恐怕……” 远处的云雾聚集又散开,随意拼凑着不知名的图案,我看着那个图案,“从我离开娘亲那天起,几乎夜夜都会梦到她,梦里的她都在笑,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在梦里哭的次数却越来越多,睡觉都变成累人的差事,我要去找她,不论机会多渺茫,我都要去,我不想日后在有她的梦里只能从头哭到尾。” 四 我和素依刚到灵山脚下便“偶遇”到此刻本应呆在梦遥山的观梦。 “弟子还以为师尊是回去歇息,不想只是歇个脚便又来了,真是不辞劳苦啊。” “徒儿若能多体谅为师一些,也就不枉为师的这一番辛苦,”观梦感慨一回后自然地携起素依的手,“走吧,此时到凡间刚好是三更天,你俩还能再睡会儿。” “师姐,会不会太仓促了些?”素依意外得很。 “不促不促,都妥当得很了。”观梦笑眯眯地边说边走,眨眼的功夫已过百里路。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便落地了,是夜月朗星稀,冷风阵阵,许是天尚寒,四下静谧无人,我们正对着一座高墙伟立的大院。虽因夜深之故降低了视物的清晰度,但好在离得近,亦能看清朱红色大门上整整齐齐钉着七七四十九路金灿灿的铜钉,雕梁画柱、灯笼石狮,一样不少,这一番气派,倒与我那省吾宫不多遑让。 观梦素来事事周全,但不曾想竟周全到如斯地步,这一番下界倒像是来享福的,我真是……甚满意,但客气话还是必不可少的,我整一整神色,肃然行礼道:“师尊,徒儿此番下界正需千锤百炼才能担当重任,师尊如此费心安排,倒让徒儿过意不去!” 观梦慈爱一笑,“你有此般志气,为师欣慰得很,那我们走吧,落远了半里地。” 素依、我:“……” 伴随着鸡啼的第一声,我们七拐八转地终于到了住处,原以为半里地是总路程,不想却是直径距离。 到了房中,我四处打量打量,“师尊寻的这个地方接地气得很,四面透风,夏暖冬凉,若不是有房顶阻隔,徒儿兴许能直望醒吾宫。” 观梦宽慰道:“多虑了,这房顶东缺西漏的,阻不了视线。” 素依道:“虽是简陋了些,但住在此处不招摇,正便于查勘五公子的行踪。” 观梦颇为赞赏地拉住素依,又仔仔细细地交代下方方面面。 交代完毕后,观梦心满意足地走了,虽是用走的,那形态倒比腾云还要轻盈几分,透着如释重负的愉悦。 直目送观梦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外,我方才舒了一回心,亦很愉悦,“走吧素依,带你领略领略这人间的美食去!” 素依扫我一眼,“师姐才走,你便这般没了规矩,怎可直呼我名讳,该叫我师叔才是。” 我佯作为难,“这可不成,你想啊,我师尊你师姐千叮咛万嘱咐,切莫招摇,你说你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妙龄少女走在街上,本就引人注目,我再师叔长师叔短地叫上……” 素依忍俊不禁,“哧”地一声笑了,又立马绷住,“不是说要去领略人间的美食么?还不走。” “仙子且随在下这边来……”我笑道。 在人间短暂的十年生活,练就了我“闻香寻食”的生存绝技,虽五百年不曾施展,好在鼻艺尚在,没怎么费功夫便寻到美食聚集的街道。 看着各色小吃,听着此起彼落的叫卖,甚是亲切,我兴冲冲地一头扎了进去。 吃固然是开心的,美食固然是满意的,但吃喝完毕才发现没有银子付钱,这种感觉就难以言述了。譬如此刻,我与素依坐在包子铺中与面前高高摞起的笼屉面面相觑。 “师尊临走前没有留下银子?”我既惊且愁地望着素依。 “银子是什么?”她疑惑地回望过来。 我张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暗自悲催一回一同下界的怎么就不是财神爷的徒弟。 “师尊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条啊,人间有句话说得好啊,‘没银子寸步难行’,没银子,谁敢来人间生活,这会儿甭说主动去找五公子,能活到他来寻着我们,亦算难得。”我一边同素依絮叨,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边四下寻觅合适的财主,经多方探寻、细致观察后,我隔空取来不远处一个喝了甜汤却仗势欺人、不肯付钱得二世祖的钱袋扔在桌上,“老板,银子搁这儿了!” 在我们尽情领略人间美食的当口儿,九重天上的灵霄宝殿中,仙乐渺渺,一众仙姬舒展着舞姿,天帝半倚半坐在宝座中闭目聆听仙乐,左手两指夹着金尊随节拍轻轻晃动。 顺风耳和千里眼风驰电掣般地冲大殿而来,眼见得就要摸着殿门,却一个急刹车停住,又交头接耳地叽叽咕咕半天后,顺风耳方弓背耸肩地顺着墙根到天帝桌前跪下:“陛下,臣有急事禀报。” 天帝睁开眼看一下又闭上,“说。” 顺风耳谄笑道:“请陛下容臣上禀。” 天帝不耐烦地挥一下袖子,顺风耳小心翼翼地爬上玉阶,半跪着附在天帝耳边说着什么。 天帝的眉头越皱越紧,蓦地睁开眼,挥袖止停仙乐,乐姬仙官们都识趣地退了出去,大殿中只剩下天帝和顺风耳。 天帝端坐了身子,目光如寒剑般盯着顺风耳,一字一句道:“你们可看得真切,听得真切?” 顺风耳又退回到桌前跪下,几乎以额触地,“陛下,千真万确,臣等不敢妄言。” 天帝周身衣物无风自动,顺风耳偷眼觑着,战战兢兢地悄悄挪出殿外。 天帝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直到最后手中金尊竟拿捏不住“铛”地一声掉在桌上,天帝方如梦惊醒般地站起身,好一会儿才缓缓坐下,眼中凝满愤怒,“好一个如来,好一个佛祖!”抬手将金尊捞起,用力收紧,金尊瞬间被揉成了金球。 五 “今日我带回得可是香喷喷的烧鸡,要不要来一口?”我撕下一条鸡腿冲素依遥遥示意。 自从素依知晓钱来自于二世祖后,便不肯再吃我买回来的东西,只每日清晨集林木中水来饮,已九日有余。即使我苦口婆心开导她这也算是替天行道的一种,但效果甚微。 神与人一样是要吃饭的,只不过天上的饭比之人间少一份烟火气,只需打坐修练便可将其消化,素依这两日只饮用甘露,却依然坚持打坐,着实令人钦佩。 “古有圣人不食嗟来之食,今有素依不屑盗来之物,气节固然重要,可你想想,你要真饿死在人间,那可要成佛门奇闻了,来,吃一口吧!”我一手撑在炕边,一手举着鸡腿逗她说话。 素依闭目打坐,不理不睬。 “你真不吃?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啊!”我继续逗她。 素依瞟我一眼,淡淡开口:“拿走。” “你吃一口我就拿走。”我笑嘻嘻道。 “无聊。”素依哼一声,一副要起身的架势。 见好就收才是王道,眼见逗不下去了,我也就笑嘻嘻地准备起身。孰料,手撑的时间有点儿长,胳膊发了麻,一个发软,直直地就冲着素依倒了过去,鸡腿擦过她耳边跌落在炕上,显得既孤单又凄凉。 “寐生,你……”素依气结,脸上升起两抹红晕,落日的余晖透过窗细碎地洒在她脸上、身上,她的侧影就又被镶上金光,璀璨到夺目却也温柔到极致。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这可是!”我忙忙起身,自觉脸红耳热,鼻中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味,心里有些异样、有些恍惚,发起呆来。 素依抱膝坐起,神色亦有些不自然,两人静默无话,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 “喵呜!”此时从门外窜进一只野猫,大约是被烧鸡吸引来的,肉香让它顾不得屋内还有人,猛地跃上桌面,叼起烧鸡几个翻转腾挪,跑没影了。 “哎呦!”被猫这么一吓,我回过神来,拾起桌上包烧鸡的油纸,哭笑不得道:“这畜生,鼻子倒灵得很。” 素依看看我,又看看油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笑道:“你可算是笑了,多亏梁上猫兄了。” 素依正色道:“以后你不可再如此取他人财物。” 我夸张地行个大礼,“师叔教训得是,弟子谨记。”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也慢慢熟络起来,因着熟络,她在我眼里开始不一样了,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对彼此越来越了解。 “素依,你知道么,在九重天上是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的,它们都是神仙府邸,一堆冰冷冷的木头,到了人间,居然可以这么美。”晚上一起在屋顶看星星时,我由衷叹道。 “到了四方城我才知道有这么美,在骊山我从未看过。”素依淡淡笑道。 我奇道:“骊山就在人间啊,你怎么会没看过?” 素依道:“师尊规定,每日酉时必须就寝。” 我道:“不苟言笑,按时练功,按时睡觉,老祖这是照着木星石月的方向培养的罢?” 素依道:“又混说,师尊虽说对我严厉了些,但待我极好的。” “这还叫极好?”我暗暗腹诽,又奇道,“那这次老祖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素依摇摇头,“师尊没有说,只是在提起那五公子时少有的失态了,倒像是有什么过节。” 我深以为然,在此之前,老祖从未对哪次追捕这般上心过,起码近五百年是没有,这过节许是有点儿大。 素依站起身,“我们下去吧。” 我亦起身,月光倾泻在屋顶,她就在月光中,“若是能与她在人间这般一直待下去……”这样想时心用力地跳了两跳,我下意识抬手按一下,还好,它仍在身体里面。 “怎么了?”素依关切地问我。 “没什么,心麻了,我揉揉。”我笑道。 经常也会想起找娘亲和五公子的事情,但我莫名地不想去寻找,为什么不想呢?我暗暗宽慰自己,一片叶子从离开树的那一刻开始,大地就在等它落下,不论它在空中飘多久,最终还是会落在地上,对于大地来说,这是一场寻到叶子的旅程,正如我们下到凡间来寻找,等到他们自己出现也是一种找到。 但我从未想过,等来的会是莲生,这种猝不及防可类比苹果树上结出桃子一般,故而看到莲生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时我着实懵了。 “莲生?你怎会在此?或者是我梦回醒吾宫?”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天时尚早,寐生你倒开始做梦了?莲生却不愿做那个梦中人啊,”莲生笑嘻嘻地摇着扇子,“父君知晓你在查勘四大凶兽的下落,命我下来相助。” “不知仙君要如何相助?”素依挑开门帘款款走出。 莲生失神看她半晌,回过神后脸色却略现羞赧,合起的扇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愣是等到素依转回屋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莲生你的扇子是长着刺还是缺双适合拿扇子的手?”我在一边笑得直打跌。 莲生对我的嘲弄充耳不闻,两眼放光地凑到我身边,“寐生兄有所不知,想当年月老仔仔细细帮我算过命格,说我的姻缘在尘世呢,不想今日果真应验,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你说的姻缘该不会是指素依吧?” “su yi?仙姑的名字?真是好名字啊……不知是怎么个写法?”莲生的眼睛像是胶一般黏在门帘上,又像是刀一样好似能劈开帘子,真真切切道出什么叫做“望眼欲穿”。 我乜他一眼,“月老的话也有谱?他那老眼昏花的,也不知牵错过多少红线,造就了数不尽的痴男怨女、爱恨纠缠,本职尚且干成这般,更何况不很擅长的算命。” 莲生颇不以为然,眷恋地收回目光,兴致勃勃地望我:“别人我却不管,待此间事一了返回天界后,我便去月老那里寻一条最粗的红线……”正说到兴头上,却猛然发觉素依不知何时已从屋内出来,目光清冷。 莲生窒一下,“拴住哮天犬,二郎仙君早托付我帮他寻一条上好的绳子呢。” 我道:“素依,这位是天帝的第四子,汝沁王莲生仙君,是天帝让来相助我们的,莲生你可已有找寻的办法?” “办法是没有,但有了这个,想来要找见它们也不是很难。”莲生从袖中取出一琉璃瓶。 六 莲生从袖中取出一琉璃瓶,瓶中盛着不到一半的蓝绿色液体,显得很诡异,被精致的鹅黄色瓶盖一衬,越发诡异。我心下暗暗惊讶,看不出一向正气凛然的天帝也有如此邪门之物。 “这是何物?”素依看着也皱了眉。 “这是四大凶兽的血液……”莲生轻晃一下瓶子,“当年那四头畜生搅扰天庭,虽终得逃脱,受伤却也不轻,父君命人收拾了他们的血液,又命太上老君练就一种具有追踪效果的丹丸加进去,反复提炼融合,方才成此种形态,只要本体出现在这血液周遭十里之内,它就会发出淡淡光泽提醒。” “十里?那可是四大凶兽,都出现在十里之内了,还提醒什么?预见死亡啊?”我甚无语。 “聊胜于无嘛,总好过你一低头就发现它们已在你脚边虎视眈眈要好得多不是,”莲生宽慰道,将瓶子小心翼翼收起问我,“你来人间也有些时日,可有什么发现?” “要说发现,”我顿一顿,道:“街口卖包子的刘大娘做的包子肉多量足,着实好吃……此地民风淳朴,是个安居乐业的福地。” 莲生甚实诚地点点头,满脸的笑意遮都遮不住,“如此看来,四大凶兽在人间出没的消息许是讹传,过两日我们便回去吧!” 隐隐记得莲生方才说返回天界要去寻谁来着?我心里一咯噔,冲口而出,“不行!” 莲生惑道:“如何不行?” “这……”,我一时语塞,“这却说来话长……” 素依道:“此番下界,正是要深入细致地查勘,仙君请自便,我与寐生还要再多呆些时日。” 莲生正义凌然地一挺胸,“仙子哪里话,除妖降魔正是我辈使命,如来佛祖曾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们又如何能畏难怕死,不查出四大凶兽的踪迹我誓不还天界。” 我惑道:“那不是地藏王菩萨的话么,怎么成如来佛祖了?” 莲生好似突然成了弱不经风的拂柳,弯腰不停咳嗽。 “眼下,我们应往何处打探呢?”素依沉吟道。 “我倒想起个绝好的地方。”莲生一下子又精神起来,胸有成竹地轻摇折扇。 不多时,我坐在这个绝好地方的二楼临窗而望,窗外街面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窗内宾客满堂、座无空虚,小二打从我落座后就没有歇过一下脚,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客人与美食佳酿之间。 在卖唱女的幽幽弹唱中,我不解地问莲生,“这就是你所谓‘绝好的地方’?我却看不出有什么好。” 莲生殷勤地执壶为素依添一回茶,“稍安勿躁,这酒楼向来是八卦是非流通之地,要找寻信息,来此处最是合适不过。这茶不错,乍一品稀疏平常,细品之下,却是别有一番韵味,素依姑娘不妨品品!” “再品也就是壶碧螺春,”我不以为然,笑眯眯地看素依,“况且这茶水什么的,就甭让素依姑娘品了,来人间这些时日,素依姑娘这水可着实没少品。”一边将手中杯探到壶嘴下,“劳驾,倒满。” 素依温柔一笑,从莲生手中接过壶,“我来。” 我警惕地将她望着。 壶身微倾,茶水便冒着热气从壶嘴泄到杯中,将满即止,我警惕地将茶杯望着。 素依向莲生笑道:“我见此处有招牌菜,清蒸鹅。给寐生来一盘吧,我们吃素,他却是要吃肉的。”说着,将已剥好皮的鸡蛋递给我。 我不禁为我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正想对素依忏悔,却听得临座两个食客谈笑,“二月初七便是祈福大典,到时九哥你又要做好买卖了!” “老弟说笑了,老哥哥我做得不过是些糊口的小买卖,哪比得上老弟的珠宝生意,可是做遍咱们全城少女、妇人的大买卖啊,老哥哥我还得仰仗老弟照应!” “岂敢岂敢,九哥折煞小弟啦,日后有什么事九哥招呼一声,小弟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那老哥哥我先谢过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小二托着一盘清蒸鹅转来,“三位客官要的清蒸鹅!”目光触及桌面,有些愕然,正要开口却被素依招去耳语一番,点头哈腰地去了。 邻座的两人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又开始新一轮的谈笑。 “说来这方圆百里又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咱们四方城,年年风调雨顺,这可多亏咱们三位城主每年都举行的祈福大典。” “可不是,早先小弟祖父还在世时曾说过,咱们四方城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自打建成便有了这祈福大典,城内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可是不可多得的福地啊!” 素依笑道:“这个祈福大典倒有些意思。” “素依你可是想去看看?”莲生殷勤问道。 “那我们就去瞧瞧。”我咬下一口鹅肉,笑道:“况且还是我生辰之日,巧得很。” 素依怔一下,随即笑吟吟问道:“你是二月初七的生辰?” 我默默算一回,点点头,“不错,我是在凡间出生的,按凡间的日子,我确实是二月初七,怎么了?” 素依笑道:“我也是二月初七的生辰。” 这回换我一怔,喃喃道:“这么巧?那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忍不住脸上的不可思议,“然后你就生成了我师叔?” 素依托腮笑一回,道:“这大约就是命罢,生来就比你大一辈。” 我:“……” 素依目光扫过我手中的鹅肉,唇角的笑意越发深了。 “客官,”小二突然凑了过来,哈腰冲我笑道:“小人方才忘了说,这鹅肉万万不可与鸡蛋同食,易泻肚。”说完,谄媚地望着素依。 “提醒得不错。”素依愉悦地赏了小二一锭碎银。 “多谢客官!”小二眉开眼笑地领了赏,同情地瞄一眼男食客,转身忙走,没走两步,一声哀嚎激的他浑身一抖,不禁暗暗嘀咕,“最毒妇人心,找这么个娘子,真是造孽啊!” 七 待到祈福大典这日,纵使我们五更天便来到大典现场,不想还是迟。 看着满满当当围在祭台周围的人群,我深吸一口气,道:“挤!” 素依同莲生凝重一点头。 “这祈福大典真是亲民得紧,这架势怕不是全城人都来了,还祈什么福啊,起个身儿都费劲,大婶,扶归扶,您小点儿劲儿成不?”莲生半回过头龇牙咧嘴地抱怨。 我同情地望着无视莲生的大婶置若罔闻地扶着,从我这个角度看,莲生的腰都被压弯了。 我正想玩笑两句,不想身后人群蓦地一涌,我一踉跄,下意识抬手扶住前面素依的腰,随着人群前行几步,待站定后,回头只能望见莲生的半个头了。 “喂,还不把你的手拿开,要扶扶莲生去!”素依白我一眼。 我才回过神,发觉自己的胳膊仍紧紧环着素依的腰,顿时心生挪揄,“这不离得远,想扶都扶不上嘛!再说,若不是你那日作梗,害我连泻两日,今日何至于手软脚软到需要扶人的地步。” 素依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望我,“哦?如此说来,倒成了我的不是?”她的脸颊几乎要挨到我的下巴,连带着发丝扫过我的脖颈,细小的酥麻像电流一般掠过心脏,漫遍全身。 正当此时,从祭台方向突兀传来一声鼓响,骚动的人群瞬间冲着祭台此起彼伏地跪下,我望向祭台,这一望才发现我们离祭台略远,费劲儿挤了老半天还尚在三里开外。 莲生左腾右挪,小心翼翼避开拥挤的脑袋,直奔我与素依而来,“这怎么都跪下了?接下来咱们怎么着啊?”待站定后,莲生脸上的笑越来越僵,上上下下打量我们好几个来回,最后目光定在素依腰上,“你俩这又是要怎么着啊?” 素依挣一下,我也顺势退开半步,强做若无其事状,“人多挤的。” 莲生左右望望,忽又笑开,“是挺挤的,说正事儿,这热闹咱们凑还是不凑啊?” 我望望祭台,“方才穷极目力都只能见着一片又一片的后脑勺,现在能清清楚楚望见祭台,不凑岂不可惜!” 莲生顿一下,再顿一下,斟酌道:“你有没有想过……祭台上望我们也是清清楚楚的。” “……”我顿时语塞。 “隐身诀。”素依道。 “对呀!”莲生用扇头击一下掌心,欣赏地望着素依,“这个法子真好,真好……” “好你还不快隐!”我斜跨一步隔在他与素依之间。 三声鼓后,人们都敬畏地跪着,想那天帝训话时下面都不免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此处却能安静到只剩呼吸声,可见,敬畏这个东西,同爱一般,都是发自本心,只要是真心的就不会乱。 祭台四周分别矗立四根石柱,柱头和基石都雕刻异常精美,柱身却没有一丝花纹,整个祭台透着古朴的蛮荒感。 祭台中央三位城主神色肃穆,这几日听城中百姓说他们城主如何如何厉害,对他们城主怎样怎样崇拜,昨儿个我们还讨论揣测,这城主怎么着都该是五十来岁老成持重的男子,不曾想却是三个年轻人。 “怪不得城主叫什么‘路咫天’、‘石若云’的,原来是这样年轻的公子哥儿啊!”莲生手搭凉棚看着。 “照你这么说,那公子哥儿老了是不是还得改名?莲生,那你可得庆幸,得亏你是个神,不然老了可改个什么名儿好,老生?莲老?那倒是可以跟月老去学个搓红绳儿的手艺。”我挪揄道。 “我要学会搓红线,便先与你搓根头发丝一样细的,不绑都断。”莲生斜睨我一眼。 “别闹了!你们看那城主可是在看我们?”素依没好气地瞪我俩一眼,皱眉道。 我望向祭台,果见有个城主向我们这个方向扫了好几眼,倒好似能看见我们一般。 莲生道:“不会吧,甭说那城主还是凡人,便是修为不如我们的神仙,也是看不穿我们隐身的,大约是看着这里空着三四个人的位置没人跪,觉得奇怪吧。” “若云,你在看什么?”祭台上,路咫天见石若云不停地扭头在看祭台下的一侧,忍不住问道。 “大哥,你看那边,有几个用隐身术的。”石若云道。 路咫天随意扫一眼,并不很在意,“不过是几个修为不高的小神。莫要分心,等大典完了再说。” “是,大哥。” “咚,咚,咚……”一位手持乌木杖、身着枣红色绸缎外衫、满头银丝的老婆婆缓缓走上祭台。 路咫天抱拳朗声一笑:“佘婆婆,又要劳动您老人家了!” 佘婆婆褶皱的脸上满是笑意,“路城主客气,能为城中百姓做些事,老身也欣慰得很啊!” 三位城主围成一个圈盘膝坐下,佘婆婆走到三个城主中间亦坐下,混浊的眼中透出精光,双手将乌木杖高举过顶,开始一段古老而苍凉的吟唱。众人跪伏得更低,一脸虔诚地将头深深叩在地上。 天地没有为之震动,风云也没有为之变色,不过一个多时辰,佘婆婆便吟唱完毕,撑着乌木杖缓缓起身,与三位城主寒暄一番后便离去了。 送走佘婆婆后,石若云想起方才之事,又望去那个方向,那里小商贩已经摆上摊子开始了热闹的生意,刚祈完福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石若云低语,“莫不是真的老了?居然会在意这样的小毛神。”他摇摇头,也就将此事撂开了。 小商贩们在卖力的叫卖,买东西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谁都没有留意,人来人往中再无方才大典时突然就碰到看不见的衣衫。 八 刚入春的四方城,似乎还停留在冬天,雾蒙蒙的灰白从城内一直蔓延到城外,枝条上的新芽只冒出个头,整棵树还是光秃秃的模样,枯黄与嫩绿的草相互交杂着,与远处的山一个色调,倒是城边的小河解了冻,涓涓的流水声听着也有些趣味。 但此刻我们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三个人六只眼死死盯着前面慢慢走着的佘婆婆。 原以为祈福大典只是祈福,不想却发现佘婆婆从城中百姓们的体内摄取精魂,商量之下决定尾随一探究竟,待她从祭台离开时,便不远不近地在后随着,不想转过一棵树,竟随丢了。 收了隐身术,三人望着树不知该从何下手。 “怎么到这儿就不见了?难不成那老妖婆是个树精?”莲生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后,眼睛发亮地狠狠扣掉一块儿树皮,细细观察着反应,树干没有抖动亦没有流血,倒是枝条被风吹的动了两动。 “许是进了树洞?”我绕树转了两圈,严丝合缝的,甭说树洞,连树缝都没找着一条。 莲生愤愤地一拳捶在树干上,“早知那老妖婆这样狡猾,一出城就该结果了她!” 素依摇头道:“不可莽撞,这老婆婆是什么来头尚未可知,那乌木杖却是个厉害的法器。” 莲生道:“还以为那个什么‘祈福大典’真的能呼风唤雨、逆天转地,不想却是祸害人的幌子,我非把这老妖婆碎尸万段不可!” 我无语地看他,“你看你又莽撞了不是,这整座城都指着她风调雨顺呢,你在这当口儿把她碎尸万段了,我看那些城民非得把你当成祸害给除了!” “那就由得她胡作非为?”莲生哼一声。 我笑笑,“连这么个妖都降不住,我们哪还有脸找四大凶兽,不过得讲究个方式方法,你那爱吃豆腐的亲爹不都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去你的,你亲爹才爱吃豆腐呢!”莲生笑骂道。 “爱吃那也是五百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如今爱不爱的也就只能吃个香火了。”我摸摸树,敷衍道。 “别贫了,素依都受不了你了。”莲生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去追素依。 快到城门时,却发现在城门边上搭起一座茶棚。 我打量打量茶棚,惑道:“刚刚出城时有这茶棚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还不兴人家迟点儿出摊儿?”莲生合起扇子轻敲两下,向茶棚走去,“还真有点儿饿了,瞧瞧去!” 我与素依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老板,上壶茶!”三人坐定后,莲生招呼道。 “来喽!”摊主从后面掀帘出来,一脸殷勤地笑,“三位客官还想来点儿什么呀?” “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呀?”莲生两眼放光地问。 摊主熟练地添上茶水,拿捏出一个腔调,“三位客官请听了,我们这儿有清汤面、炸酱面、扯面、板面、刀削面,宽窄长短手擀面、圆圆扁扁……” “您先歇会儿,这除了面还有别的没?” “没了。” “那就这么着吧,不拘什么面,先上三碗!” “得嘞,三位慢坐!” 不一时,店老板便手脚麻利地将面端上了桌,安排停当后,在一旁陪笑道:“三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我笑道:“何以见得?” 那老板搓着手笑道:“我见三位客官在这城外踏青有个时辰啦,若是四方城的人,这些景致早已看的稀疏平常,断没有三位客官如此兴致。” 我心内一动,笑道:“老板果然好眼力,我们三人初来乍到,这山水景致已领略过了,不知城内还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或是有趣的热闹可看?” “若说有趣的地方,城内既无道观亦无庙宇,倒没有什么好游玩的去处。”老板思量道。 “这偌大一个城,一座庙宇道观都没有?”莲生奇道。 “可不是,小人虽不过才在此地落户二十来年,但听城中老人说,这城自打建成就未供奉过神佛,风调雨顺全靠一年一次的祈福大典,这大典赶巧是今日,三位客官没去瞧了瞧热闹?” 我们三人互看一眼,莲生笑道:“这祈福大典真有那么灵验?” “若是不灵验,小的怎么会搬到此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每年佘婆婆都要亲自登台祈福,她老人家真是大善人啊!” “这佘婆婆是个怎样的人物,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小的听说,佘婆婆是个活神仙,这城有多久,佘婆婆就活了多久,那不得有四百多岁?”老板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这话小的自是不信,但想来一百来岁总是有的。” “听老板这么一说,倒叫我对这活神仙也是好生神往,只是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拜访到她老人家?”我作出一副想见不得见的扼腕叹息状。 “佘婆婆就住在城东北的兴阳路,三位客官去到那边四处一打听便能找得到,要见到她老人家却难了,我们也不过能在祈福之时见到一次。” 待到得佘婆婆门前,方发觉打听确实是一打听,四处就略显多余,城东北的兴阳路尽头有一座高出同街所有房屋的府邸,一眼便能望得到。 “这老妖婆躲在这里面享受,咱们却在城外遭那茬罪,本公子不去闹他个天翻地覆,真是不解气!”莲生愤愤地一收扇,气势汹汹地就要去叫门。 “先别冲动,”素依看看我,“寐生,你看这座府邸,倒好似在哪儿见过……” 我认真瞅了两瞅,这一瞅还真是越瞅越眼熟,朱红色大门上整整齐齐钉着七七四十九路金灿灿的铜钉,铜钉……我脑中灵光一闪,“观……观……” 莲生顺口接道:“雎鸠,在河之洲?” “别捣乱,”我挥挥手,兴冲冲地同素依道:“素依,我想起来了!观梦送咱们下来的那天,就是落在这座府邸前的,我记得那门钉数!” “不错,可不就是这里,”素依点点头,若有所思,“莫非那天师姐是故意停落在此处?” 我回思起黑熊精之事,忍不住道:“绝对是!保不齐当时是想直接送咱们进去做那老妖婆的知音!” 在我不厌其烦、细致入微、反反复复地吐槽之下,莲生对当年之事也是深知的,嘴角的笑意收也收不住,“确实不是没这种可能啊,不过临到了儿怎么没送进去?” 我想一回,咬牙切齿道:“临到了儿才想起这次不能封法力!” “……” 莲生轻咳一声,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手心,“莫要想了,不论大士有何深意,反正现如今我们也是要对付这个老妖婆的,只是,要如何进去呢?” 我道:“贸贸然进去怕是会打草惊蛇,不如我先隐身进去探探虚实再做打算。” “我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莲生拍拍我的肩。 素依点点头:“也好,只是天色已晚,里面情况更是莫测,还是明日再来罢。” 九 刚转回主街,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街上却异常热闹。四处都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各种美食的香味带着温热弥漫了整条街,充斥在其中的笑闹声、吆喝声、叫卖声也都沾染了这种温热,城中的清冷被褪去,整座城现出一种慵懒又朦胧的轻快。 莲生看看漂在河水中的河灯,看看挂在路边带着灯谜的花灯,再看看天上晃晃悠悠的孔明灯,恍然道:“今日是上元节?” 被莲生这么一问,我也有些困惑,“今日是正月十五?” 素依甚无语,“今日是二月初七,四方城的祈福大典。” 素依这么一提,我俩也就回过神儿来了,一个连除夕都不甚在意的地方,自不会大肆庆祝元宵节,莲生再次为着素依的聪明灵慧而向其投出欣赏目光。 莲生正欣赏进行中,旁边一花灯摊儿的摊主殷勤探出半个身子招呼我们:“两位公子来猜花灯呀,若是猜得有趣物件儿,不正好送身旁这神仙一样的美人儿嘛!”他的话粗鄙,音调儿却有趣,连素依听了都忍不住一笑。 莲生踱到摊前,学着他的腔调道:“那你这里都有些什么花灯嘛?” 摊主抬头示意我们向上看头顶挑起的两盏花灯,陪笑道:“这一轮猜的只剩下这两盏,小人还没来得及挂嘛!” 莲生笑道:“你这老板倒心急,还未收拾妥当就开始招揽生意,我们等等也不妨,你先挂罢。” 摊主笑道:“公子不妨先猜一猜,猜完再挂也是一样嘛!” 莲生笑笑,随手摸出一块碎银子扔给摊主,抬头看灯谜,灯谜云: “彼处花不假,此厢月非真。 你笑它亦笑,你哭它亦哭。” 莲生略一思忖,笑道:“这是镜子。” 摊主双手递过一支精美的铜镜,陪笑道:“公子好才思,只这么一下功夫嘛便猜到了。” 莲生再看另一个,道是: “前生曾在佛手间, 缘起灵台方寸山。 是非成串转阴阳, 为谁辛苦为谁忙?” 莲生斟酌一回,不确定道:“算盘?” 我哂笑道:“你家的佛天天手里盘个算盘?准是佛珠串。” 摊主笑道:“公子好才思。”递过一串佛珠。 我接过佛珠,这佛珠非木非石,半透明的琥珀色敛着温润。 身旁有三两人结伴经过,一脸兴奋地议论着,“今年最难猜的灯谜算是出现了,一整晚都没人能猜得出。” 莲生顿生好奇,拦住问道:“劳驾问一声,这难猜的灯谜是在哪儿啊?” 其中一人向后一指,道:“就是玉衡楼挂出的灯谜,你们往前走一走就能看见,涌着一群人的那里便是了!” 待到得玉衡楼,果见楼下聚了很多人,或抓耳挠腮,或沉吟思考,都在凝神苦猜二楼花窗外挂出的唯一花灯。灯谜云: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此词名为“钗头凤”,为宋朝词人唐婉所做,唐婉作为不可多得的才女,才情颇敏,感情颇折,这首词是为相答曾经的有情人而作,作词不久后便郁郁而终,仅一缕芳魂流于文人墨客的口耳相传和诗书点墨香中,今日却流到了灯谜上,着实令人难猜。 莲生道:“你们说会不会是他们把那姑娘的魂儿拘来了?” 我道:“他们要有那能耐还在这儿出什么灯谜,我宁肯相信他们是挖到了骨灰。” 莲生道:“是高看他们了……书笺?秋千?” “钗头凤……钗头凤……”素依喃喃道。 “凤头钗!”我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 楼上“咣”地一声锣响,人们都停止议论,自动散到两边,只剩我们三人在中间,他们一会儿看看我们,一会儿看看玉衡楼。 很快,有人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从楼内步出,行至我面前道:“公子才思俊敏,此为谜底之物,望笑纳。” 我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支形式质朴、古意盎然的凤头玉钗,我取出玉钗里里外外地看过一番后横在素依面前,笑道:“这我也用不上,还是给你罢。” 素依亲昵地白我一眼,玩笑道:“哦,原来用不上的才知道给我啊!”顺手接过玉钗,斜插在发髻中。 莲生神色微微一僵,强笑道:“今日虽不是十五,城中放孔明灯的倒不少,咱们也凑凑热闹去!” 我在醒吾宫时也偶能见到人间的孔明灯飘上来,兴致来了也会捞过来看看写在上面的心愿,纵然幼稚,倒也幼稚的有趣,莲生如此提议,我自是欣然同意。 莲生点着孔明灯,不一会儿灯就晃晃悠悠地飘到灯海里去了,再也认不出哪盏是我们的。 我收回视线,揉着仰得发酸的脖子,问素依:“方才你许了什么愿?” 素依还在望着孔明灯出神,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她说:“第一个心愿,你可以找到娘亲;第二个心愿,你心中不再有背负。你呢,”素依望住我,“你许了什么心愿?” 我正欲开口,耳畔却响起此起彼伏地尖锐声音,与之相随得是一道道拖着尾光激射到半空的烟花,不过一瞬便爆开千万朵,震耳欲聋中,绚烂的花火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四下漫着略刺鼻的味道,浓得莲生鼻子都有些发酸,他看着烟花下正附在素依耳边笑语的寐生,缓缓闭上眼,他不想知道寐生的心愿。 十 第二日早饭过后,我们便又来到佘婆婆的住处。 素依嘱咐道:“里面情况未明,万事要小心,切莫莽撞。此次只是探路,若遇危险就及时退出来,待商量后再行定夺,”她的目光转到我身上,“要打点起十二分的用心,不要让我担心。” 我凑到她耳边低语:“那是自然,我还要守着你等着实现灯上的愿望呢。” 素依脸好似有一点儿红,“你呀,总是……”顿一下,不再往下说。 莲生过来拍拍我的肩,“差不多得了,干活了!” 我与莲生略一合计,均认为从大门溜进去有失身份,果断选择翻墙,稍一提气,便从墙的外头跃到了墙的里头。 甫一落地,一股极寒之气便顺着脚底直涌而上,而身体四周亦被此寒气所笼,像是跌入冰窖一般,我勉强抵住寒气抬头一看,却不禁愣住了。正对着的还是府邸院墙,我下意识回头一望,身后赫然也是一道院墙,里外两道院墙与府门均是同一样式,只是里面略矮些,怪道在外面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老妖婆是不是闲得慌,在院墙之内又筑一道院墙,”莲生牙齿打着寒战,“若是本公子方才跳的时候劲儿使大一些,岂不是要直接撞墙上?若更因此丧命,岂不亏得很。” “若是那样,可太过为难录史仙官,‘汝沁王莲生仙君于仙源正清五百年四月十九日卒,死因,于凡间撞壁身亡。’那穿墙术算是道家粗浅的入门法术,想来到时天帝作为你的父君,怕是更想撞墙。” “从你口中向来听不到一句好话,”莲生笑着摇摇头,“这两墙之间竟冷若冰窟,应是设有结界。” 从目前看来,莲生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为何要在此处设结界呢?我细细打量四周,在门楣处见着一个眼熟之物,透着怪异,再想想这座府邸中的怪异,似乎有什么要浮现出来,一闪而过又不见了,就差那么一点,偏偏对不上,端得是折磨人。 莲生亦踱步过来,顺着我的视线抬头看,“这不是那老妖婆乌木杖的杖头之物?红不红黄不黄的,那色儿特别得很啊,可我记得不是个葫芦么,这怎么就只剩半个了?” “是了!”莲生之语解了我的疑惑,我登时豁然开朗,迫不及待地翻墙而过要去验证。 这道墙之内依然还是一道墙,其样式同前两道一样,只是比第二道又略矮一些,在府大门的门楣上赫然挂着“葫芦”的另一半,环境却与之前截然相反,热浪扑面而来,其炙热程度可直追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房。 我喃喃道:“果真如此。” 莲生翻墙过来,甫一落地就脚步踉跄了,“这……这是冰火两重天啊!什么破结界!” “不是结界,是阴阳阵,方才我们是在阴阵,现下到了阳阵,”我抬下巴示意莲生看门楣,“那老妖婆用乌木杖吸了百姓精魂后,施法将阴阳之气分别提炼出来后储存于此,能提炼的如此精纯,怕是法力不弱。” “看不出这老妖婆倒还有些手段,”莲生顿一下,“一个从不供奉神佛只信仰祈福的城,祈福之人却把他们的信仰用来供奉自己,真讽刺。” 我失笑,是很讽刺。看不清未来的人,会迷茫,会恐惧,恐惧在,供奉和信仰就不会消失,接受供奉和信仰的神佛高高在上、悲天悯人,却不会让所有的人都如愿,他们也在恐惧,恐惧看清,恐惧失控。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再去内院看一看,门“吱呀吱呀”地被打开,一个身着绿色短衣、刚总角的小童打着哈欠走出来,熟练地捏一个法诀,门楣上的法器嗡嗡作响、高速而密集地抖动起来,阵内的温度开始下降,待到温度如常后,小童招手收了法器,又打开门去了阴阵中,不多时,手持两个法器回来,向内院走去。我与莲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内院种了满满的山茶花,院落中央怪石嶙峋的假山上有着不知从何处涌起的泉水细细地流着,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整座小院幽静雅致,只是爬山虎茂盛的有些格格不入。 绿衣小童在正房门前收住脚步,“婆婆,法器已按您的吩咐取来,就搁放在您门口了。” 半晌,屋内毫无动静,小童司空见惯地将法器放在门口,行礼之后自行去了。 我与莲生面面相觑,不知是该离去还是继续蹲守,正犹豫间,门却被从内打开,我俩屏气凝神专注地望着。 先是伸出一只嫩白的手一把将地上的法器捞起,旋即整个人都走了出来,却是一个十七八的少女,身着粉衫,一头青丝如流水般随意披散在身后,小巧精致的脸、露出笑意的嘴角、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衬着简单的发髻,灵动又讨喜。她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欲离开。 本以为会是个老婆婆,不想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小姑娘,莲生一个没忍住,“咦?” 那女子身形一顿,笑道:“贵客既来访,怎又不现身?做梁上君子的滋味很好么?” 我与莲生互看一眼,收了身法从梁上一跃而下。 她打量着,笑道:“原来有两位君子。” 莲生道:“你这小丫头倒会恶人先告状,我们若是君子,你便是女君子。” “哦?”她微微歪头笑着。 “你偷了这法器,要做何用?”莲生道,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法器上。 十一 她低头看一看,笑道:“是因着我手中的东西,你们才会说我是偷么?” “不问自取,不是偷又是什么?”莲生道。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拿自己的东西还需要问什么人吗?”她低垂着眼睑笑着。 “这明明就是那老……佘婆婆之物,如何就是你的?”莲生忍不住道。 “老……”她的笑恍若一声轻叹,“佘婆婆是老的,那在公子眼中,我可是年轻的?” 我警惕地将她望着,一个人若总是在说莫名其妙的话,不是真疯便是在装傻,装傻可以逃避很多的不想面对,等待那一瞬逃脱的机会,而我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你自然是很年轻,”莲生挠挠头,“小姑娘,你……” “叫我阿瑶吧。”她饶有兴趣地望着莲生。 “……”莲生想一回,恳切道:“阿瑶姑娘,你取这两件法器若只是为着好玩,还望留下。” 阿瑶笑笑,“两位不请自来,为的就是这两件法器了?” 莲生干笑道:“倒也不是……” “那是为何呢?” “不过是对佘婆婆好生敬仰,故特来拜望。” “拜望?是在房梁上之上望一望么?” 莲生:“……” 眼见得以“辩”雄称天庭的莲生竟败下阵来,虽觉轮番上阵有欺人之嫌,我亦只得上,“阿瑶姑娘,你取走佘婆婆的法器,不怕她寻你么?据我所知,佘婆婆法力不弱,姑娘不怕惹上麻烦?” “你这样一说,确实挺麻烦的。”阿瑶若有所思地看看法器,略皱了眉头。 “那不如……”我趁机循循善诱。 “那不如我跟着你俩吧?”阿瑶蓦地兴奋道。 “啊?”我与莲生同时愣住。 “你们不是对这法器感兴趣么?我只是看着它有趣,取来玩两天就好,你们带着我,我带着法器,不等同你们带上法器一样?既然你们可以随意进出这院子,想来也是有些手段,跟着你们我也放心啊!” “跟着两个初次相见、完全不相识的大男人,姓名也不知,底细亦不明,你倒放心?”莲生好似比平时易焦易躁了些。 “那请教公子尊名。”阿瑶笑一下,直直望住莲生。 “莲生。”方才还气势十足的莲生,此时却慌乱地避开阿瑶的眼睛,别别扭扭地把玩着扇子。 阿瑶笑道:“现在你知道我叫阿瑶,我知道你叫莲生,也算相识了吧?” 莲生失神望着阿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孩子笑起来可以这样好看,只为自己而绽放的笑容像一道光可以驱散心中的阴霾,不去想以后会怎么样,不去想要不要爱、可不可以爱,这样的情愫不知从何而生,亦不知要归于何处,只是漫得心头发痒、身体发麻。 因着多了阿瑶,我们无法按原先的计划隐身翻墙,为避开与绿衣小童偶遇的尴尬,只能小心翼翼地慎重踩点。千挑万选之后,我与莲生同时看上接近墙拐角的一处,此处树与山茶花都长得格外好,树后的墙被遮挡出枝繁叶茂的形状,甚严实,甚满意。 我屏气凝神,双足一顿便是一个轻跃,眼见得要落足在墙头上,不料身后蓦地一股大力撞来,还未待反应,已与撞我之人一同过了墙头,直直向着第二堵墙的墙面而去。 情急之下,我匆忙使个穿墙术,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好几遭才停了下来。可巧正滚到素依身后,彼时素依正引逗着一只小猫作耍,那猫被“叮呤咣啷”地这么一吓,“喵”地嚎一嗓子蹿远了。 素依抬手挥挥尘土,甚无语地望着我们。 莲生龇牙咧嘴地扶起阿遥,“你这小丫头着急什么,你这一撞好悬没要了命,多亏寐生反应快。” 阿遥浑不在意地拍拍土,笑吟吟地打量一番素依,“好一个美人,也是你们的同伴么?” “这位是素依姑娘,”莲生点点头,“素依,这是阿瑶姑娘,是……方才结识的同道中人。” “什么同道中人啊,你是君子,我可不是!”阿瑶带笑白了莲生一眼。 素依淡淡一笑,询问地望向我。 我起身拍拍土,“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素依望一眼在前面拉着莲生流连在夜市小摊的阿瑶,“如此说来,那佘婆婆不在府中,却将法器留了下来?” “或者是为了提炼更纯的阴阳之气,在这提炼当口,漫漫长日,无处打发,许是出来溜达溜达,结果就被咱们趁虚而入。”我越说底气越不足,自己都无法信服。 “哪有这样巧的事,刚好她不在的时候咱们就去了?”素依好笑地摇一摇头,“你方才说那个绿衣小童是依着她的吩咐去取的法器,吩咐完却不等在房中,反而让阿瑶姑娘拿到了法器,这不是很奇怪么?” “是很奇怪,”我揉一揉额角,“现如今我真是一头雾水,问题一个接一个,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素依笑笑,“若是你丢失重要法器,你会如何?” “自然是拼命找,”我顺口答道,突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兴奋道:“不错,自然是要拼命找,我们坐观其变就好!” 素依笑着点点头。 “素依!寐生!这家的糖人很好吃的,你们快过来吃啊!”莲生在一个吹糖人的小摊前举着两个做好的糖人转头冲我们兴高采烈地呼唤。 我望着莲生笑道:“自与莲生相识,第一次见他如此开心,能开心的像个孩子,哪怕只有一日,也胜过不能喜怒地活千千万万年。” 手被轻柔地握住,我转过头,触到的是素依温柔的笑,我恍然觉着这个场景很熟悉,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却分明不可能,那一瞬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们,心像一叶漂泊的小舟靠了岸,即使那岸不是自己,也再不会不安。 十二 夜已深,莲生翻来覆去不知多少回,终于成功的将我从睡梦中扰醒。我双眼尚迷蒙,却见莲生已坐起身来。 “这早晚,你不睡觉却干什么?”我揉揉眼睛,强撑着坐起问他。 莲生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地,笑道:“是不是扰到你了?真是抱歉得很,左右我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我迷迷糊糊地倒头又睡下,莲生轻手轻脚地带门走了出去。 入冬的深夜有些冷,莲生呵着双手,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白气,上次睡不着是什么时候呢?闭上眼却比睁开还要清醒的感觉几乎要被遗忘,说不出是被怎样的情绪所牵引,烦躁?激动?开心?不安?好像全是也好像全不是。 “喂,你是在梦游么?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外面来发呆!” 莲生循声望去,阿瑶抱膝在屋顶坐着,月光清冷地铺洒下来,慵懒又调皮。 莲生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变得好起来,“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啊,出来坐坐。” “为什么睡不着?” 阿瑶“扑哧”一笑,“我们一定要这样远远地喊话么?” 莲生脸微红一下,暗自庆幸黑夜中也不会被看清,他跃上屋顶,见阿瑶抱膝而坐,却打着一双赤足,忍不住皱一下眉,“你……” “过来坐啊!”阿瑶拍一下身侧,夜色正好,月光正好,她的话是醉人的酒。 莲生走过去挨着坐下,阿瑶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方才做了一个梦,醒来很难过。” “梦见什么了?” “我娘亲,离开她这么多年,我天天都想梦到她,却从来不曾,不想今晚的梦里竟回到从前我同娘亲最开心的时候。” “既是美梦,为什么还要难过?” “你笨啊,”阿瑶突然直起身子握拳轻捶莲生一下,又重新靠回他肩膀上,“就是因为梦太美我才会舍不得醒来啊,那样美的梦,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早醒来,既然要醒,就不该那样真实,让我错以为现如今的生活才是一场梦,美梦比噩梦更伤人心,因为你不得不面对醒后的失落和难过。” “既然想你娘亲,那就回去看看她,我陪你一同回去。”莲生柔声道。 阿瑶却没了声音,只是静静地靠在他肩上。她大概是睡着了吧,莲生这样想着,不敢有太大动作地拉一拉她的裙角,盖住她的双足。睡意像开了闸一般,席卷而来,莲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半醒半梦间,似乎听见阿瑶的声音,莲生努力地想听清,却怎么也听不清,是在做梦么?在梦里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对不对?可即使如此,仍忐忑,不知是否可以不管不顾对你说一句喜欢。 我难得早起一回,对面铺上本该还在酣睡的莲生却不在,不知是昨晚出去走走就没有走回来还是在我醒之前便又出去走走,不论哪一种,都异常得很。 “他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压力太大发癔症?这年头,当个神仙都如此艰难。”我摇摇头,想着是先去同素依吃个早饭还是先去寻莲生,在推门而出的一瞬间我下定主意,先去找素依! 刚关好门迈出一步,我便停住了,敏锐地发觉素依房间的屋顶上有人。我戒备地气运全身,凝神望去,不想却是莲生,挨着他的那个人看着像阿瑶。 我提气跃上屋顶,许是动静略大,甫一落脚便将他二人双双惊醒。 “哎呦,是你呀,吓了我一跳,”莲生打个哈欠,“你怎么起这样早?” “得亏我早起,不然错过岂不可惜?”我望着他俩,“这是看风景看的睡着了还是专门起个大早来看风景?” 莲生笑道:“回答完一个问题,后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问题等着我,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那我就只问一个,你俩是偶遇还是约好的?” 阿瑶哭笑不得地扶起莲生,“这人可魔怔了,我们走罢!” 我笑道:“我们?谁们啊?” 阿瑶笑道:“你讨厌啊!” “你们都在屋顶上做什么?”素依不知何时站在院中,抬头望着我们。 我笑道:“准备破顶而入叫醒你啊!” “总是爱胡说八道,快下来罢。”素依望着我淡淡地笑。 我左足一点,一个旋身落在地上,笑嘻嘻地望着她。 莲生望着素依,方才发觉,遇见阿瑶后,他都没有再想过素依,那个曾经日日夜夜思念、时时刻刻都想见的人还是一如初见时美得让人心动,却不会再让他为之沉沦,因为她的笑不是属于他的。当生命中出现一个彼此情绪都只会被对方挑动的人,你便开始知道什么是爱。 “喂……”阿瑶轻轻碰一下莲生。 莲生回过神来,询问地望向她。 “昨夜你说陪我去看我娘亲,可还作数?”阿瑶笑吟吟地望着莲生。 “当然。”莲生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我们现在就去!”阿瑶笑一笑,拉着莲生一个纵落,从街上隐去了。 十三 待莲生反应过来,已同阿瑶出了小巷。 莲生踌躇道:“就这样去会不会太失礼了些?” “那依你看,怎样去才不失礼呢?”阿瑶停下来回身笑吟吟地望住莲生,莲生的嘴唇几乎触到她的发丝。 “怎……怎么也先得洗……洗漱一番,这衫子也得换一换,一晚上都弄……褶……褶皱了。”莲生局促地后退一步,磕磕巴巴道。 “这样啊”,阿瑶背起双手,逼近一步,好笑道:“那需不需要焚香三日、斋戒九天?”。 “啊?”莲生有三分愣怔。 “走啦,呆子!” 一路随着阿瑶到了城外,光秃秃的树、枯黄与嫩绿交杂的野草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小河,正是莲生三人跟丢佘婆婆的地方。 眼见阿瑶直直地向着一棵树走去,莲生心下不安起来,那日佘婆婆就是在那棵树后消失的,难不成,佘婆婆就是阿瑶的娘亲? 莲生蓦地停住脚步,“阿瑶!” “嗯?”阿瑶回过身来站定,询问地笑,“怎么了?”刚好停在那棵树旁边。 莲生心乱如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瑶走回到他面前,笑笑,“脸色这么差,是走累了吧?翻过前面的那道小山坡就到啦!” “阿瑶,你是说还在前面?”莲生欣喜若狂,一把抓住阿瑶的手急切道。 阿瑶抽出手帕为莲生拭一下汗,调皮地一笑,“真是对你不住,本来用轻功很省力,可我想同你走走,这样日后或许你想起我时也能更深刻些。” 莲生笑道:“不论用轻功还是走,我都会深刻,以后我们天天在一处,想不深刻都难。” 阿瑶拭汗的手顿一下,随即笑道:“这话也不错。” 翻过山坡后,莲生眼前一亮,栅栏围成的小院中只有一间小屋和一口水井,整个院落收拾得干净整洁,见惯了殿宇楼阁,猛地见着这样一座小院,莲生只觉满心喜爱,不觉快走几步先推开院门,阿遥笑一下,亦随着走进来。 阿瑶扶起歪在井边的吊桶,却见莲生在小屋门前正正衣冠,行礼道:“伯母,在下莲生,是阿瑶姑娘的好友,今日冒昧来访,失礼之处,还望伯母见谅。” 阿瑶在井边扶着摇橹笑弯了腰,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来,脸上还带着满满的笑意,走过来轻轻推开门,“进来吧!” 莲生一进门便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细看却是一个不大的木马,他扶正木马,“抱歉,刚刚……”却忍不住愣了,屋子里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木马,木马的上方悬挂着许多蝴蝶,做得都很精致,“阿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木马和蝴蝶?” 阿瑶越过他,“这是个很俗套的故事。我娘是族中圣女,一次外出采药时遇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是个大将军,是那种几乎没有败绩,败一下却会被要命的大将军。许是那日春光正好,蝴蝶飞得也正好,我娘动了恻隐之心,便救了他并悉心照料,直到他痊愈。在这期间,两人日久生情,私定了终身,我娘有身孕后,他说要回去禀告父母,要明媒正娶我娘进门,”她望着木马,眼中看不出情绪,“哪知这一去便杳无音讯,后来每到我生辰之日我娘便会刻一匹木马,编许多蝴蝶,我知道她是在想那个负心人,那个永远都等不回来的负心人,你看,她用她的一生去等去爱,换来的却只有这些木马和蝴蝶。” “后来你有去找过你父亲么?”莲生轻声问。 阿瑶顿一下,摇摇头,“我不会去找他的,我娘活着的时候没有去找过他,她死了也不会想要我去找他。”阿瑶说的云淡风轻,莲生的心却像被人用手狠狠抓了一把,他有种想要抱住她的冲动,也确实这样做了。 当莲生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时,阿瑶眼中有瞬间的犹豫,却终究还是没有动,缓缓闭上眼。 “阿瑶,”莲生把头埋在阿瑶的颈侧,他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以后都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想这样对你说了。” 阿瑶睁开眼睛,“若是有一天,我变成老婆婆,不再这般年轻,只有满头的白发和一脸的褶皱,你也还是这般想么?” 莲生扳过她的身子,盯住她的眼睛,认真道:“那是自然,就让我们一起慢慢老去,等到你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而我也是一个老公公了,我们还能够相偎相依,看日出日落,与你白头偕老就是我最幸福的事。” “白头偕老?”阿瑶眼中有憧憬,她抬手抚摸着莲生的面庞,柔声道:“从前我总是怕老去,怕看见青丝中的白发,如今……若能与你白头偕老,那该多好。” “那你是愿意同我在一起了,对不对?”莲生捉住她的手,眼角眉梢都是满满的温柔。 阿瑶望着他,眼睛里是莲生满怀希冀的剪影,阿瑶嘴角含笑,轻点脚尖,闭上双眼吻住莲生的唇。 莲生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流遍全身,蝴蝶好似活过来一般绕着他们上下翩飞,又在瞬间变成了点点亮光和丝丝银线,那亮光变幻出五彩斑斓的色,与银线交错旋转着充斥了整间屋子,美到极致。 莲生有些眩晕,他用力的将她揽入怀中,他们拥吻着,阿瑶眼角滑下一颗泪。 十四 不知从何时开始,城中悄然出现许多人,他们衣着各异,漫无目的游荡在街面上,初见让人毫无头绪,但观察一番,便能找到其共通之处,都是神色暧昧、目光却如鹰般锐利,冷不防地会抓住擦身而过的女子细瞅一番,如此行径,不是有病就是有组织地耍流氓。耍流氓的人,我慎重给予他们一个总称,“流人”。 又目送一个流人被砍刀追着渐渐远去,直到远得再望不见那人的身影亦没有见着他被砍上一刀,我甚遗憾地收回目光。 莲生叹道:“真真是世风日下,此地不是向来民风淳朴么,莫非以调戏良家妇女为乐也是一种淳朴?” 阿瑶夹一筷子菜递到莲生唇边,温柔一笑:“吃菜。” 我望着他俩,笑道:“阿瑶,你现下可是贤妻良母得紧啊,与第一次见到的你简直是判若两人。” 阿瑶许是害羞,神色中有些不自然,莲生一把握住她的手笑眯眯道,“贤妻良母也好,古灵精怪也罢,只要是阿瑶,我便喜欢。” 我起哄地调笑他二人,阿瑶无奈地笑笑,一偏头却见素依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抬手用手帕虚拭一下唇角,微笑道:“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素依淡淡一笑,“没有,莫要多心,方才我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哦?在想什么?”阿瑶饶有兴趣地问。 “在想那些人到底在寻什么人,”素依抬手饮口茶,温和地盯住阿瑶,“阿瑶姑娘,你可知道?” 阿瑶亦一动不动地望着素依,过了良久,方才摇摇头,“我不知道。”一脸无所谓的淡漠。 素依不再说话,只是笑笑,低头喝茶。 素依一向是思虑周全且稳重的,来历不明的阿瑶让她放不下戒心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气氛不免因着她俩而尴尬起来。 我冲莲生使个眼色,莲生瞬间会意,“素依,阿瑶她自然是全不知晓的,你多心了。”这个话头转得让气氛越发尬了几分,我揉一揉额角,能瞬间会意是好的,但显然,会意后做法也合意方是真正如意。 素依看一眼莲生,又望向我,“寐生你也是如此认为?” 我额角跳了两跳,一字一句斟酌道:“虽说阿瑶在这城中呆的时日比我们长一些,但不知此事也是有的,但想来也不会是完全不知,多少应该会有些了解,”我只觉此时比随观音学佛理还要煎熬几分,“素依你认为他们是在寻人?原先我也这样想,他们应该是在寻一名女子,但现在看来又不太像,前些日子还是十七八的,这几日的却已快到三十,若说寻人,倒不如说耍流氓更来的贴切些。” 素依笑笑,不置可否,望着窗外,“若想要知道,现在就可以。”说着,起身往楼下走去,我顺着望去,春风楼下正游荡着一个流人。 只是万万没想到,待得下楼后却只能见着那流人的背影,后面追他的那把刀有些眼熟,与追上一个的倒像是同一把。 旁边一个老汉同周围不明情由的人叹道:“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人方才调戏了郑屠夫的娘子,被追了一圈,不想郑屠夫才回来卖了一块肉,那人又调戏了他的妹妹,冤孽呀!” 素依、我:“……” 饶是淡定如素依,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我笑着拉住素依:“不要生闷气了,我带你去看个有趣儿的!” 素依在小摊前拿起一个面具,“这个就是你说的有趣?面具?” “小小的一个面具,便可以制造出很多情绪,喜怒哀乐,一应俱全,这还不有趣么?”我找出一整套开心、难过、大哭、大笑的胖娃娃面具举在素依面前。 素依笑笑,“我也找一套,好不好?”低头翻拣着面具,兴致却不很高的样子。 “还在烦心?想来也不过是一群天天在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罢了,何必为他们费心费神呢?”我递给小贩一小块儿碎银,“不用找了。” “多谢公子!”小贩眉开眼笑地将钱放入袋中,偷眼望一望素依,吞吞吐吐道:“方才听公子的话,姑娘可是认为近日街上出现的那些人是流氓?姑娘放心,那些人并不是,倒不必担心会被骚扰。”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好奇道,并没有将他的话当真。 小贩左右看一看,凑过头来低声道:“小人也是不忍看这位姑娘烦恼才相告,两位可不敢说与他人去,这些人是城主找来寻人的。” “老板从何而知?怕也是道听途说罢。”我心下一凛,脸上却溢出漫不经心的笑。 “哎呀,小人说的句句是实,小人的弟弟就在城主府中当差呢!”小贩见我一脸不信,倒有几分焦急,想来是我的态度伤害了他一颗急于分享八卦的心。 我与素依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谢过小贩。待走到街角无人处,我笑着冲素依一揖到地,“星月大士果然料事如神,日后弟子唯大士马首是瞻!” 素依忍笑故作严肃状,“此处既无人,怎么不叫师叔,无礼的小子。” 我坏笑着呵她的痒,“真的要我叫师叔?” 素依边笑边躲,“好了!别闹了!寐生,再闹我就生气了!” 我住了手,笑笑,“那还要不要我叫师叔?” “不要了。”素依撑着腰气喘吁吁地笑。 “这才像话。”我笑眯眯地望着她。 十五 因着城主寻人与我们无甚关系,便只顺口当闲谈与莲生、阿瑶玩笑一番,除却兴致勃勃地欣赏那些流人东西奔忙外,仍旧将全副心神密切关注在佘婆婆身上,这么些时日了,佘婆婆那里却毫无动静,倒也沉得住气。 过了几日,城主再次将寻人的年龄线拔高,这个行为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看着街上明显增多的二八少女和突然锐减的三十多岁少妇,我不禁暗暗赞叹,多么钟灵毓秀的福地啊,培育出如此善于发现规律的百姓们。 “你说会不会是哪个城主在哪儿一见钟情后没来得及带回去,这会儿又想再续前缘?”莲生颇认真地与我探讨。 我思量一番,亦认真道:“依我看,他想再续的前缘可不止一见钟情,这是想续来一家人,照目前的情况,过不了多久便要寻到‘古来稀’了,老婆、老母、老祖母,一样不少。” 若是寻常之时,莲生定会顺着话头将那三个城主大嘲特嘲一番,今日却只是“嗯”一声,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我随口道:“怎得这样萎靡消沉?同阿瑶吵架了?” 莲生诧异地望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噎,对啊,我怎么知道一猜便瞎蒙对了。 莲生叹口气,“你说这世间的女子是不是都怕老?” 我道:“大约是吧,不过六界之内又有哪个女子不想要自己青春貌美、长生不老的?嫦娥仙子可算其中翘楚,宁愿独守广寒宫也要偷丹成仙,以求芳龄永继。这仙丹在人间难求,老君那里却是不缺的,若是怕阿瑶会老,去那里寻一丸不就得了。不过你也太心急了些,阿瑶也不过才十七八,虽说最近的穿着打扮是成熟了点儿,那也不至于老罢?” 莲生道:“莫混说,我几时说过要去寻老君?自与阿瑶在一处,我还从未想过这些,是阿瑶,”话到这里又是一叹,“她每日都要问我她老不老,今日我想逗逗她,便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老了,谁知她竟当了真,当即脸色大变,任我如何赔罪都不管用,只说她想静静,让我莫要理她。” 我全神贯注地等着听下文,莲生却只是连连摇头叹气,我怔一下,“就这些,没了?” 莲生看我一眼,又叹一口气。 我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就让她静一静。爱她固然重要,但寻出佘婆婆也是刻不容缓,咱们既取了她的法器,这梁子便算结下了,一日不寻出她便一日不得安生,好在她在暗咱们也不在明,但眼下法器却把玩在阿瑶手中拿不回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也理解,现下只能继续围绕此树找寻找寻线索,也劳驾你在此处用用心。” 莲生望着这棵早已看过无数次的树,脑中浮现出得却是小山坡之后的那间小屋,那间有木马、有蝴蝶的小屋,那间见证了他对阿瑶许下诺言的小屋。 “发什么呆呢!”我拍拍莲生的肩头,陡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之感,好似有什么人在看我们,四处瞅瞅,却无一人。 莲生蓦地转头道:“寐生,我先回去了!”话音未落,人已急急地去了。 阿瑶身着一袭大红长衫,抱膝在屋顶上坐着出神,未挽起的青丝随微风缓缓而动,纤细的双足打着赤,从衣角下露出一点嫩白。旁边停落着一只小鸟,瞪着溜圆的小眼睛望她,叫一声,见没有反应,便试探着向她蹦两蹦,再叫一声后又蹦两蹦。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那鸟惊叫一声,向着远处激射而去。莲生气息不稳地扶着门框。 阿瑶未及细思,已从屋顶上飘然而下,缓步走到他面前,抬起衣袖拭他脸上的细汗,微皱一下眉头,柔声道:“这样大的人了,怎么弄得一头汗。” “我从城外一路跑回来的,”莲生喘着粗气笑,“你不生我的气了?” 阿瑶笑着摇一摇头,“我从未生过你的气。” 莲生眼中闪现着愉悦的光,一眼却瞄见阿瑶的脚,忍不住又皱了眉头,“怎么又没穿鞋?”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到石桌旁放她坐好后便回屋去取鞋。 阿瑶低头望着为她穿鞋的莲生,目光温柔沉寂,莲生穿好鞋后抬头望她笑一下,挨着她一同坐在石桌上,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两人默然半晌,又同时望着对方说,只出口一个字,便都笑了起来,那些不愉快亦随着这一笑消散不见。 莲生望着阿瑶道:“从前在我的生活中只有枯燥的练功和繁复的课业,对我来说,考教时父亲满意的一点头便是最大的欣慰。我原以为,我的人生就该是这样,一个人日复一日地过,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原来我还可以过另一种人生,全心全意爱一人,心安理得享受被爱,”他轻轻握住阿瑶的手,“阿瑶,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不论去到哪里,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 阿瑶喃喃道:“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一脸的幸福,眼角却有泪光。 莲生柔声道:“是的,阿瑶,我们明日便离开这里,去一个只有我和你的地方,什么是是非非、责任担当,我们都不要去管,阿瑶,你可愿意跟我走?” 阿瑶望着莲生,俊朗的少年,认真的眉眼,阿瑶觉着自己要醉了,为他的承诺而醉,为他的柔情而醉。 十六 我望着他,“莲生,你是在说笑罢?天帝命你下来是查勘四大凶兽的下落,如今此事尚无迹可寻,你倒先下落不明了,让我如何向天帝交代?” 莲生一脸诚挚地握住我的手,“寐生,我一直引你为知交,望你念在咱们相交多年的份儿上,先莫要声张,兄弟谢过了!” “堂堂天帝之子突然失踪,是我不声张便能压下来的事?”我望着他,脑壳儿一阵一阵地疼。 “怕是不行……”莲生认真思量一番,斟酌道。 “劳烦去掉‘怕是’二字。”我揉一揉额角,脑壳越发地疼起来。 莲生道:“寐生,我想过了,哪怕此次被废仙籍做个凡人,我也要同阿瑶在一处。你也知晓,我并非父君血脉,而是自父君所养的一株莲花中所化,太子伤后隐而不出,父君便将我当储君来培养,天后早已恨我入骨,原先我一直坚信只有成为天帝才是我唯一出路,但遇见阿瑶后,我发现那些都不再重要,不能做神仙那便做人好了,不能荣华富贵,粗茶淡饭也未为不可,只要能与她相伴一生,那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被废了仙籍你也不可能像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可阿瑶是个地地道道的凡人啊,她的一生短暂得很,遑不论她还要喝孟婆汤,就算只是轮回那也是要经过地府的,难不成你也要一世一世的去地府等她?若是如此,天帝都不用去寻你,只须在地府派人等着你便是。” “这些我倒没想过,”莲生呆一呆,低头思一回,“你说我若此时去找老君要丹丸会不会显得唐突了些?” 我正欲开口,院外陡地响起敲门声,音量不大,却好似笃定院内一定有人般的节奏,让人听了有种难言的不安。 我与莲生对视一眼,一同走出屋子,素依亦开门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佘婆婆的法器。阿瑶半倚在门框上望着院门,目光似漫天飞雪般的纷杂,又似百花盛开一样的宁和,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阿瑶的眼神,才明白那叫做认命。 莲生问道:“谁啊?这么晚了,打扰小爷我睡觉!”语音朦胧又烦躁,真的像刚被扰醒一般。 门外的声音不急不燥、温谦有礼,“在下四方城城主冥炎,深夜叨扰,失礼了。” 我皱皱眉,城主深夜来寻我们,莫不是替佘婆婆来的。 莲生哼一声,“明知失礼,还来做什么?” 门外一声朗笑,“在下原以为三位少侠是爽直的英雄少年,不想却连门也不敢开!” 我们三人互看一眼,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也就没闪躲试探的必要,我一挥袖开了院门,戒备地望着。 路咫天与冥炎、石若云踱步进来,赞一声,“好俊的功夫。” 我一眼掠过去,“不知三位城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路咫天笑道:“你不知道没什么,该知道的人不要装傻就好,”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打量莲生,“果然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 莲生不耐烦道:“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路咫天目光七转八拐地落在一个人身上,“他问我们来干什么,阿瑶,你说呢?” 阿瑶的嘴唇迅速褪了色,如纸般苍白,身体里某个地方开始轻微发抖,渐渐蔓延至全身,她死死抓住袖口依然止不住,而周围除了莲生的背影也都变成白茫茫一片,她定定地望着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石若云看看阿瑶,再看看莲生,冷笑道:“阿瑶,大哥跟你说话,你怎么都不理呢?这些日子可是让我们一顿好找,若不是在城外碰着这位少侠,还不知何时才能找着你呢!” 莲生目光扫过路咫天三人,道:“不论你们与阿瑶有什么纠缠过节,今日大可冲我来。” “不错,不错,”路咫天笑道,眼中却毫无笑意,“阿瑶的眼光真是不错,果然找到个值得托付的好郎君。我只是好奇,他真的知道你是谁吗阿瑶?或者,该叫你佘婆婆?” 我心下一震,虽觉无稽,但好多没有头绪之事却都能解释通了。 路咫天笑道:“三位如此震惊,看来你们并不知道阿瑶是谁,那不妨听我来说一说,我想你们刚遇到阿瑶之时都觉着她是个十七八的少女吧?现在你们还是这种感觉么?”他看着莲生一点一点苍白的脸,“知道为何会如此么?那是因为,她的一天相当于你们的一年,过不了多少时日,你身边的这位知己红颜就会变成迟暮的美人。” 路咫天望着阿瑶,脸上渐渐没了笑意,“阿瑶,我助你用精气一年返老还童一次,你提炼阴阳之气予我作为交换,可是你破坏规矩了,你想做一个人,你娘亲曾经也想做一个人,结果如何,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是只得到你这样的一个怪物相伴,妖就是妖,永远别妄想做人。” 莲生转过身望着阿瑶,想要笑一下却牵不出,声音轻薄到出口便散,“阿瑶,他……” “是真的。”阿瑶声音平静,她缓缓站直身子,没有看莲生,对着路咫天面无表情道,“路城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没必要波及旁人,你放过他们,我同你们回去。” 十七 路咫天摇一摇头,“正是因为上次他们出现在大典时未能及时除去,才引出这场是非,如今怎能一错再错?” 莲生双目有些赤红地盯着路咫天,“要打便打,何必废话,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莲生话音刚落,阿瑶已从身后死死抱住他,近乎哀求道:“莲生,不要跟他们打,你打不过他们的!” 莲生双拳握紧又松开,“放开。” 阿瑶的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你怨我恨我都可以,但是不要跟他们打好不好,我求你了,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他们是,他们是……” 莲生哼一声,气贯全身,我和素依亦摆出应敌的架势。 路咫天突然开口道:“阿瑶,我们相识也有四百年了罢?” 阿瑶咬唇一言不发。 路咫天冷笑一声,“你恨你父亲,我助你灭他全族,让你亲手杀了他。你恨你母族,我将水蛇一族赶尽杀绝!你半妖的身体不完善,会变老,没关系,我帮你想法子,我如此待你,你便是这样回报于我?” 阿瑶放开莲生挡在他面前,“路大哥,你待我一向很好,在我心里,你是我最敬重的兄长,但是莲生才是我想要相知相伴的人。路大哥,我不知你们建这个城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你放我们走吧,我发誓,绝不会泄漏半句此地之事。” 石若云冷笑一声,“发誓?阿瑶,你的誓言就算大哥信,我也不会信!” 路咫天望着阿瑶,声音喑哑,“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冒这个险,阿瑶,只要你肯回来,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至于他们,你不忍心杀,我来杀!” 莲生一把将阿瑶拉到身后,冷笑道:“正合我意,今日,你们我杀定了,阿瑶我也要定了!” 莲生揉身而上,与路咫天缠斗到一起。 我手掌一翻,祭出长剑,冲着冥炎刺过去,冥炎竖起折扇用伞骨挡住,我还没看清他的身法,折扇已挟一股凌厉之风挥至我面前,我忙举剑相抵,甫一接触,强劲的力道便附剑而来,我一个后翻,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定,虎口发麻到几近拿不住剑,只一招便知道,他杀我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几个回合,我已从被动挨打变成再无还手之力,长剑亦脱手,疼痛让我清醒,血液的流失却让我只想闭上眼睛睡一个长长的觉,我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再无半分站起来的力气。 冥炎一闪身蹲在我面前扯住我的衣领,“小子,仙法用得不错啊,你是哪家的小仙童?” 小仙童,你丫的才是小仙童,你全家都是小小童!我暗暗腹诽,眼前出现他们三个总角的模样,这样想着,脸上不免带出笑意。 这笑意落在冥炎许是类同嘲弄之色,他眼睛危险地一挑,另一只手已聚起法力。 “冥炎,”阿瑶面无表情的看他,“你杀他不怕堕了身份,还是冥炎叫太久,忘了自己是梼杌?” 梼杌?四大凶兽中的梼杌?我脑中冒出“被四大凶兽虎视眈眈望着”的假设。 莲生挣扎着取出琉璃瓶,看一眼后狠狠地砸碎在地上,“寐生,是我对不住你们!”蓝绿色的血液泛着光。 我笑着摇摇头,虽未能找到五公子,找到四大凶兽,对如来和观音也有个交代,算是还过他们教我五百年法术的情,我不再欠他们了。 路咫天吃惊地望着我,“你叫寐生?那你姓什么?” 我道:“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石若云焦躁道:“你到底姓什么?说啊!” 阿瑶道:“他姓吴,口天吴。” 路咫天喃喃道:“口天吴,吴寐生,” “难不成真的是……”冥炎和石若云也是一脸慎重。 路咫天问道:“吴寐生,你母亲可叫吴情?你今年该是五百岁?” 我怔一下,“你如何知道的?” 路咫天三人互看一眼,大笑起来。我只觉莫名其妙,张口正想一吐疑惑,不料气血翻涌,疑惑没吐出来,血倒吐了不少。 冥炎忙扶起我,“大哥,准是他,错不了!” 路咫天微微点一下头,“我们先回去。” 素依眼见我要被带走,挣扎着却站不起来。 路咫天走在最后,目光阴骘地扫一眼莲生,手一翻,射出一法器。 我欲挣脱他们却怎么也挣不开,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我听不真切,想回头望一眼,眼皮却越来越沉,直到我沉入无尽的虚无和黑暗中,再无任何意识。 十八 听不到任何声音,目之所及只有黑暗,我开始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第一次处在这样彻底又不抽象的“黑暗”中,它好似一棵树、一株草那样有实体形态,又好似风一般飘忽无定,想用一招“聚火点灯”看看自己在什么鬼地方,却惊觉我没了身体,或者说身体已化在其中,无边无界地无限延展,开始和结束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难不成我是被吸入老君的紫金葫芦中了?可也没听着谁叫我名字,杀人便杀人,还搞偷袭,不厚道,”我忿忿地想,“杀人?那我此刻是死了罢?”我有些沮丧,临死前都没能好好同素依道个别,沮丧间又是灵光一闪,“不对,我还活着,死人是不会思考的,”欣喜一下后发觉也无甚可喜,“活着又如何,也不过一时半刻,况且身体已被化去,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正当我在乍悲乍喜中难以自拔时,一股醇厚法力缓缓注入,我渐渐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思绪越来越清明,记起自己是被四大凶兽打成重伤带走,那输法力的应该就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个。 我心下暗暗思忖,大约他们是想弄醒我后探些什么消息?不过依目前来看,这力道想要将我弄醒,估摸着也只能是想一想。正忖着,蓦地又涌入两道法力,我体内越来越充盈,即将睁眼之时,却觉胸口处被打入个什么东西,我内视一瞧,是一个浓白珠子,泛着淡淡光芒,还未及细思,那珠子已爆裂开来,周遭都变成白的一片,我又失去了意识。 路咫天气喘吁吁地望着沉睡中的寐生,慈祥又宽慰。 冥炎眼中有疲惫,却闪着快活,“这么多年了,终于不用再畏畏缩缩地活着。” “二哥说得不错!”石若云亦大笑,笑到一半又中气不足地咳起来。 是的,倦了,这样的生活早就厌倦了,曾让天庭谈之色变的四大凶兽,曾在妖界地位崇高的四大凶兽,如今却只能龟缩在这四方城中隐姓埋名地苟且。一个人死了,他的名字可能被人遗忘也可能被千千万万的人永记,可是你有没有体会过,你还活着,名字也还在,却不知有生之年它还能不能再属于你,那你到底是谁? 我站在一个园中凭栏而望,亭台楼阁隐隐约约望不真切,天暗得有些压抑,灰蒙蒙的没有生气。 “这里一向如此。”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又皱了眉,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是哪里,我又何时来过? 四处看看,周围什么都是朦胧的,不远处却能清晰看见一株花,叶绿得挺拔,花白得娇艳,纯净的与周围格格不入,我忍不住跨前一步。 花前突兀地出现一只手,修长干净,轻轻地触碰着花瓣,头又开始疼痛。 我缓缓睁开眼,好一会儿,目光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青灰石的屋顶。我深吸口气,欲待挣扎而起,不料一坐便从善如流地起来了,身上也没有任何疼痛的地方,我有些不明状况的愣住。 “你醒了,寐生。”耳听得有人含笑道。 我循声望去,却是路咫天三人在石床边盘膝而坐。 我道:“路城主,你们既把我掳来,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这便请罢!” 路咫天笑一下,“你现下的法力,甭说我们杀不了你,便是在这六界中,也没几人是你的对手,不信你便运气试试。” 我略一提气便能感受到经脉及丹田中浑厚的法力,却不是观音教我修炼的佛道仙法,“怎么会……” “去发了这个信号,你想知晓的会有人来告诉你。”路咫天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号弹。 石门突然四分五裂地被劈开,莲生与素依持剑立于门口。 “运气不错,你倒躲过了我的灭灵针,”路咫天望着莲生冷笑一下,“是阿瑶带你们来密室的吧,她人呢?怎么不见她?” 莲生双目发红,狠狠盯住路咫天,眼中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恨意,一个瞬移已持剑直指路咫天,手只需往前一送,剑尖便可轻易刺入他的胸口。他的声音嘶哑,“阿瑶死了,神形俱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刀。 路咫天怔一下后,脸色现出一种死气的灰白,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终究没能站起来,冥炎和石若云搀扶着他,那一瞬间他似乎老了,老得开始符合他的身份,即使他还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阿瑶真的……”路咫天缓缓开口,眼中的恶毒直刺向莲生,“该死的人是你,害死阿瑶的人也是你,你为什么要出现,你凭什么出现!” 剑尖微微颤抖着,莲生盯着路咫天却像看见了阿瑶,在他怀中身体逐渐冰冷的阿瑶,她说从不后悔,她说不要恨她,她说不是故意要撒谎,只是她都无法面对那样的真相,她说你要好好活着,她说不要去找路咫天报仇,她说我是真的爱你。 莲生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哭到晕厥,当他醒来,怀中空余一件衣衫,满是污血秽迹,干瘪得不像话。现在衣服就在他的衣襟中,像一团火贴着他跳动的心,于是他整个人也成了一团火,不想前因,不计后果,不论邪恶,不谈正义,只为报仇。 十九 在阿瑶的小屋前,我望着手中的信号弹出神。那日莲生的剑刺入路咫天的胸口后,路咫天解脱一般地松弛下来,只是仍然挣扎着将信号弹塞入我手中,他的眼神让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期待却惶恐,那是一种不确定,是不确定我会不会发还是不确定发射后会引来的后果? “寐生,我觉得他们不会有善意。”素依看着我手中的东西便皱眉。 我苦笑一下,“我已经糊涂了,他们一开始要至我于死地,后来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将毕生法力传入我体内,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可是我却不知这一切到底是为何,路咫天说只要我发了信号,便会有人来解答我的疑惑。” 门“吱呀”一声开了,莲生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满脸的颓丧,一向不离手的折扇不见踪影,想是留在了屋内。 莲生望着我们想要笑一下,却终究没有笑出来,我拍拍他的肩,不知该说些什么。 莲生指尖缓缓聚起一小团火,望着小屋轻声道:“阿瑶,回了家,有娘亲陪着,你再也不会孤单。” 火舔上小屋屋顶,不过一瞬,便席卷了整个小屋,莲生的脸在火光中晦暗不明,他静静地望着,阿瑶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切一切,莲生的眼睛胀痛着,他想要大叫或者大哭一场,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他以为以后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说,可现在没机会了,永远都没有了。 阿瑶,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你离开了,我便再没有了家,以后我将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岁月,在对你的思念中,在永远都无法重逢的绝望中。 莲生转头看我,“寐生,原来我的姻缘真的在尘世,月老没有算错。” 祭奠完阿瑶后,莲生整整昏睡了三日,他沉入到很深的梦中,怎么叫也叫不醒,我与素依只能守着他,好在到得第四日,他终于醒了过来。 见莲生没什么大碍,我们方才放了心,着手信号弹的分析。 素依认为信号弹召唤的可能是四大凶兽中唯一剩下的混沌,亦可能是五公子。 我点点头,“不错,这二者的可能性都很大。师尊说过,五公子是近几百年才在人间出没,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五公子与四大凶兽应是早就复原的,在人间的这十来万年,他们到底修炼到了何种地步,不得而知,我能否敌得过,亦未可知。” 我说完才发觉素依与莲生同时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若一定要形容,差不多可归属为一种看见了白痴,但又对此人竟是白痴表达出不可思议。 我挠挠头道:“你们怎么这样看我,可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莲生斟酌一下,缓缓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如此一来,若是人世间有信徒许愿,刚巧神仙不在,许是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几十年后才会看见,那这愿岂不是白许?天上一天地上自然也是一天,许愿灵的信徒可不是碰运气,都是神仙挑出来的。你这听的都是谁的谬言啊?” 我默一回,再默一回,“观梦的谬言。” 莲生与素依轻咳一声,同时收起笑,一副不记得方才说了什么的表情。 都说出家之人不打诳语,但为了将我留在天上,他们竟然也是会说谎的,我却傻到全盘接受。 我浑浑噩噩地一个人在街上瞎转,脚好似踩在云头般的绵软,周围人脸朦胧,声亦朦胧,我也不想听真望切,很多时候,做一个聋子、瞎子也很好。 走至一处,人声渐多,我循声望去,却是路咫天他们的府邸。只见府门门匾之上挂着白绫,屋檐下挂着白灯笼,在大门前聚集了很多百姓,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皆是披麻戴孝,都哀哀地痛哭着,未烧尽的白纸顺着风擦过我的衣袖。我定定地望着,四大凶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与神佛作对攻上天庭的是他们,保佑一方水土的百姓风调雨顺的也是他们,他们面对死的那种慨然无畏深深震撼了我,他们对我的情义更让我茫然失措,有情义的妖还是妖么?我需要有人来告诉我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取出信号弹,正要发出去,却被从我身前掠过的一个人影吸引住,看见她的那一刻,我便再也移不转目光。 她冲进百姓中,急切地揪住一个人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望着她焦急的神情,只觉得头嗡嗡作响,手和脚动也不能动,那张脸,我时常会在梦里见到,这又是一个梦么? 二十 手腕突然被握住,“寐生,你可想清楚了?” 心剧烈地抖动一下,一阵头晕目眩,我闭了眼,旋即又睁开,那里还是一群哀哀痛哭的百姓,在百姓中穿行的那个女子却不见了。果然又是在做梦,我暗自苦笑着。 “寐生,你怎么了?”素依放开我的手腕,轻声问道。 我沮丧地摇摇头,望着素依忧心忡忡的目光,强扯出一个笑安慰道:“我方才只是……” “你方才只是差点在未同我们商量的情况下便将信号发出去,还是我来收着好了!”莲生没好气地将信号弹从我手中抽走,许是力气用得大了些,许是刚巧触碰了机关,那信号弹在莲生手中一飞冲天。 我同素依脸色茫然地将信号弹望着,只见它在半空中爆开一朵烟花,内里却有一个金色的小球,嗡嗡作响,向着众人聚集的府邸激射而去。 我同素依面无表情地将莲生望着,莲生挠挠头讪笑着,“这烟花爆的怪精致的……” “方才的信号可是三位所发?”莲生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宝石蓝色劲装、背着宝剑、头束发冠的女子冷冰冰地望着我们,那颗小金球在她斜前方嗡嗡地带着路。 “不错,你是何人?”莲生戒备地望着。 那女子置若罔闻,细细地打量过我们,“你们如何会有信号弹?路咫天他们人呢?” “要找他们去那里边找,棺材还在院儿里停着呢。”莲生冲府邸扬扬下巴。 那女子目光越发冰冷,眼看就要发难。 “路咫天说,发了这个信号,就会有人来告诉我一切的来龙去脉,”我轻声说道,盯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那张在我脑中深深印刻了五百年的脸一点一点在我瞳孔中清晰地放大,“在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是谁?” 她望着我,整个人好似傻了一般,“你……你是寐生?” 只这一句,就打破我所有的防备,这或许是一个陷阱,但我心甘情愿深陷下去,哪怕万劫不复,我一个人孤独得太久太久,对她的思念太深太深。 我跪了下去,紧紧环住她的腰,几乎哽咽出声:“娘!” 在灵堂内,娘亲失神地看着棺材中的路咫天。莲生看看她又看看我,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寐生,她真的是你娘亲,会不会搞错了?你娘亲不是个凡人么?怎么可能活得过五百年,还与四……他们相识。” 我疲惫地闭闭眼,“不知道,但她确是我娘亲。” “大哥,二哥,若云,我来迟了。”娘亲笑一下,泪却落了下来。 我心头一震,茫然叫道:“娘……”却不知该说什么,脚迈出一步又定在那儿。 “我不是你娘亲,我是四大凶兽中的混沌,在人间的化名叫吴情,这还是你给起的名字,”她缓缓开口,“你是妖王的第五个儿子,玄宁,是威名赫赫的五公子。”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从未想过我下界来寻的两个人会在一天之内同时寻到,更未想过我自己便是其中之一,而我苦寻的娘亲却不存在。 “这是你的东西,”吴情手一翻,掌心现出一个浓白的珠子,泛着淡淡地光芒,“路咫天他们打入你体内的那颗珠子封存着你过去的法力,这颗珠子中封存着你过去的记忆,你拿去罢。玄宁,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找我。” “寐生是不会回来的,您不必等了,他是寐生,不是玄宁,”素依伸手握住我的手,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寐生,我们走。” “不错,”莲生亦站在我身边,“什么五公子,胡说八道!你是寐生挂念了五百年的娘亲,但神妖不两立,我们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吴情缓缓地扫过我们三人,最后将目光定在我身上,淡淡地笑,“我的话是真是假,你看过之后自然知道。” “寐生,同她多讲什么,我们走!”莲生道。 素依的手一片冰凉,她的手从未如此凉过,吴情的话,她信,莲生也信。最失败的秘密并不是人尽皆知,而是人尽皆知后还要硬扛着装不知道。 我慢慢走到吴情面前,望住她道:“你是我挂念了五百年的娘亲,你可知这五百年来我几乎天天都会梦到你,你是我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多谢你今日解了我的心魔。你陪我颠沛流离十年,这是我欠你的,欠了就要还,是你教给我的,珠子我会拿回去看,我也一定会来找你,你可要等着我。” 吴情的眼中好似有一只立在风中蜡烛在闪烁,我等待着,直到她酿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吴情在此恭侯大驾。”我早该知道,风中的蜡烛终究会熄灭。 二十一 妖界的天没有蓝色,阳光似乎永远也射不穿云层,吝啬着不肯透进来一丝一毫,就连草木都郁结着一股肃杀之气。 玄宁头枕胳膊双目微闭地躺在回廊,几乎要睡着了,却听得“咚”的一声,光听这力道就已能知道来人身份。 玄宁睁开眼,习以为常地望着来人从回廊外的尽头一路碰到入口,踉跄地跌进来。 饕餮揉着额头忿忿道:“玄宁,你说你这一个回廊还弄什么破结界,干脆弄堵墙得了,我还能看见,省得来一回碰一回!” 玄宁道:“两万多年了你都记不住结界的入口,凭你这智商能混进四大凶兽的名列,也实属不易。” “你开什么玩笑,智商那是梼杌的,我凭得可是能吃!”饕餮理直气壮得很。 玄宁窒一下,愣是没接上话。 饕餮笑道:“听得前两日王上同你切磋时终于败了?我才去灵山走了三四日,不想回来就听晓了这样的大新闻,真是过瘾!” 玄宁道:“哪有此事,父王考较我功夫,多亏得他手下留情我才不至于落败。” 饕餮嚷嚷道:“手下留情?妖界可都已传遍,王上跟你对战完脸色潮红地立那儿缓了好半天才能动身。大家都说你真不亏是‘妖界第一奇才’,啧啧啧,不过才堪堪两万余岁,便已如此了得!” “方才你说去灵山,去做什么了?”玄宁笑笑,转了话题。 “说来这事儿也够缠人的。辖地有个两千多年道行的小妖不知何时偷偷溜去了人间,私配情郎也就罢了,还发水漫了人家的寺院,好巧不巧,漫得正是如来的道场。如来将她镇在塔下后,派了两个弟子来知会王上,王上自是雷霆大怒,说咱们妖界的人何时轮到他来管教?当即就将那俩弟子扣住,关在南园内,又叫我去与如来传话,让交出那小妖来换他的弟子。” 玄宁道:“去灵山来回也不过一日的功夫,想是如来避而不见才用了三四日?” 饕餮看玄宁一眼,闷声道:“不是,我没能上得灵山。” “那是在山脚被他的弟子拦住了?”玄宁被勾起好奇心,饶有兴趣道。 此话正巧被来廊中寻玄宁的混沌听着,混沌冷笑一声:“被拦住是不错,不过拦他的可不是什么弟子,若不是二哥以为他被如来扣下让我去瞧瞧,没准儿这会儿他还迷路在灵山脚下呢。” 饕餮大丢面子,气急败坏道:“你不来寻我,我也能传完话找回来,我何时迷过路?不过是因着头一次去灵山,才会不小心迷那么一迷!” 玄宁兴致勃勃地观赏他俩唇枪舌剑地往来一回,待得双方偃旗息鼓后,笑眯眯地问混沌,“那你今日来是怕饕餮在我这里迷了路还是专程来瞧瞧我的?” 混沌面色微微一红,道:“当我很有闲工夫么,自是有事寻你。大哥说四大凶兽的名头让凡人闻而色变,不方便在人间行走,建议我们取个化名,今日来就是要你帮我取个名字。” 玄宁还未开口,饕餮已奇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儿,也值得你跑这么一趟。左右不过一个化名,你自个儿起一个不就完了?若实在想不出,找你饕哥哥我呀,饕哥哥我这儿的名字多得很。” 混沌脸似充血般的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微笑,“饕哥哥?你皮痒了是不是。” 饕餮缩了缩脖子,笑着躲一边了。 “我想到个好名字!”玄宁笑道。 混沌目光炽热地望着他。 “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饕餮忍不住催促。 “就叫‘无情’罢,父王曾说,天下之毒唯‘情’之一字,若是粘上,便大大不妙,远不得近不得,拿不起放不下,正如在自身安了软肋一般,终究是毒害无穷,叫‘无情’最好不过。” 混沌炙热的目光渐渐冷却下去,最后像寒潭一般幽深,波澜不惊地望着玄宁,“有劳五公子费心,混沌谢过。” 玄宁哈哈一笑,“怎得这样客气起来?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过一个名字,你这样也太生分了吧。” 混沌暗叹一声,“这个呆子!”心情好了一些,想着自己方才的心思,不免又是一阵脸红。 饕餮凑到她面前细细瞅了瞅,“你今日可是不舒服?脸怎么红一阵白一阵的?”话音刚落,便见混沌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正是要发作的前兆,忙转了话题,“说起名字,方才我倒是替自己想了一个,就叫做‘石若云’!” 玄宁奇道:“怎么取这样奇怪的一个名字?” 饕餮自我满意地陶醉,“哪里奇怪了,这很符合我啊,连石头在我口中都像云一般绵软,这名字一听就是我饕餮!” 玄宁正欲开口,结界外却有小妖恭敬道:“五公子,王上请您前去议事。” 玄宁收了结界,“所为何事?” “属下不知,只知大公子也被请了同去。”小妖低着头恭敬道。 玄宁沉吟不语。 饕餮不解道:“往日王上为避口舌之闲,大小之事向来都只找大公子商议,此次连玄宁也同去,不知是什么要紧事。” 混沌皱皱眉,“玄宁,你要提防大公子才是。” 玄宁怔一下,失笑道:“多虑了,大哥一向待我亲厚,况且我性子散漫,妖界皆知,大哥断不会因这样一件小事而心生芥蒂。” 混沌望着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忍不住皱了眉,一种名为“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钻了出来,她真是很想一顿暴打把他打清醒。 二十二 在正殿门口,大公子玄吉正与他的谋士鬼先生一脸肃重地低声交谈着什么,听得有脚步声便抬头望去,爽朗一笑,甚亲厚地迎了上来,“五弟,你来啦,大哥可等你好一会儿了!” 玄宁笑道:“大哥可知是何事?” 玄吉道:“进去不就知道了,我早前恳求过父王好几次让五弟你一同分担政务,如今我们兄弟终于可以携手共进了!” 玄宁道:“大哥知我性子向来散漫,那些事情我处理不来的,况且有大哥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玄吉的目光落在混沌身上,笑道:“近来混沌妹妹也不随穷奇大哥来我府上了,可是大哥哥我哪里怠慢妹妹了?” 混沌道:“大公子说笑了,不过事务繁忙,无暇而已。” 玄吉哈哈一笑,“如此便好!”轻拍一下玄宁的肩膀,“五弟,我们进去!” 饕餮目送玄宁进去后,上下打量一番等在门口全身上下包裹严实到只露着一双眼的鬼先生,凑到混沌耳边私语,“哎,这鬼先生真是好生诡异啊,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儿呢,你见过他的模样么?” 混沌目光不善地瞥一眼鬼先生,淡淡道:“据说他是来自人间的修行者,作为一个凡人,身怀玄法却不求成仙而入妖界,如此行径不比他的装扮更诡异么?” “说的也是。”饕餮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目光也似混沌一般地不善起来。 在殿中的玄宁二人被小妖引至会客厅,却见左手客椅中坐着一人,金色发带束着发冠,身着月白色长衫,袖口刺着金龙,足踩一双登云靴,是天族的装束。 玄宁与玄吉一同向妖王行礼,“参见父王!” 妖王兀异抬一下手,“你们来了,这是天帝之子,燕泰太子!贤侄,这是本王的两个儿子,玄宁、玄吉!” 燕泰起身见礼后,颇为赞赏地望向玄宁,“五公子的大名本君在天界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不负‘妖界第一奇才’的美誉。他日若有机缘,本君想请公子去府上盘桓几日,届时还望公子莫要推辞才好。” 玄宁淡淡一笑,“若有机缘,玄宁亦盼能聆听太子高论。” 妖王朗声道:“燕泰太子方才与本王所说之事,本王已明了,只是还要从长计议。太子既愿多盘桓些时日,本王自是欢迎,吉儿!” 玄吉却一动不动,玄宁碰他一下才回了神儿一般,略有些狼狈地行礼道:“父王。” “这段时日你可要代为父陪好燕泰太子!” “是,父王!” 燕泰欲言又止,得体一笑,“燕泰多谢妖王美意!” 待得玄吉同燕泰离去后,妖王慈爱地拉玄宁坐下,“宁儿,来,你可知那燕泰为何来我们妖界?” 玄宁摇摇头。 妖王道:“那父王就从头与你说起。” 玄宁作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下倒宽慰许多,原来留下自己是听故事的,再从头说起也不过是从燕泰入妖界开始罢了,如此一想,心情更是闲适。 “上古时期,混沌一片,待得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集为天,浊气下沉聚为地,至此天地始分,”妖王顿一下,关心道,“宁儿可是不舒服?怎得脸色这样白?” 玄宁僵硬地一笑,“孩儿没事,父王您继续说。” 妖王点一点头,继续说下文,这一续便续了足足两个半时辰才续完。 玄宁问道:“父王您是说此次被我们扣住的那两个弟子,其中一个即将成为天族的太子妃?” “不错,她俩一个是如来的弟子观梦大士无梦,另外一个是骊山老祖的弟子星落大士阿若,那阿若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妖王缓缓道,“如今你都明白了罢,在六界之中,我们妖界同天界的争斗从未停止过,却总是处于下风,在凡间神仙们对凡人偶尔做到有求必应,名声远远好过于我们妖界,鬼王是早被天帝收服了的,魔君今日依附天界,明日亲近我们,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佛界向来是两不相帮,但若被燕泰娶了那阿若,神佛怕是要成一家了,我们与天族相斗就更处于弱势。” 玄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宁儿,父王只能将这扭转乾坤的重担压于你的肩上了!”妖王压一压玄宁的肩,语重心长道。 玄宁习惯性地点一点头,反应过来后不觉一怔,“我?孩儿不解父王之意。” “燕泰要娶的人被扣在我们这里,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妖王目光炯炯地望着玄宁,“宁儿你是妖界最出挑的人才,现如今燕泰已被缠住,若是你能在燕泰娶那女子之前虏获她的芳心,那就妥当了!‘神佛一家’,狗屁!妖佛才应该是一家,宁儿你说是也不是?哈哈哈哈哈……” 玄宁望着畅快大笑的妖王,忍了又忍才未出口打击他的话语,深吸一口气低头道:“父王所言甚是,孩儿自当尽力而为。” 二十三 自那日与妖王长谈后,妖王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时常夜间召唤玄宁过去询问情况。 妖王谆谆教诲道:“要做成一件事,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那女子被扣在我们妖界这是天时;你的府邸与南园之间只隔一条小径,此为地利;现下只要你和了,这事儿就成了!” 玄宁恳切道:“父王,这毕竟不是我能唱独角戏的事儿,两下都相和才是名副其实的‘人和’,近日来孩儿日日都在南园的屋顶上观望,奈何却连那星落大士的影子都未曾见着一次,想来是我与她无缘,只怕要辜负父王的一片苦心。” 妖王惑道:“在屋顶观望?为何不登门亲望?” 玄宁迟疑道:“贸贸然去,只怕被当成登徒子。” 妖王捋捋胡须,“为父认为还是贸贸然些吧,被当成登徒子总比被认成梁上君子要强许多。” 玄宁:“……” 玄宁细思妖王的话,觉着十分有道理,在回去路过南园时便又从善如流地上了屋顶向园内望去,却忍不住“哎”一声,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待要收回已来不及,只能一跃而下,正巧落于方才见着的白衣女子身后。 待得此时才看清,那女子手中正侍弄着一株花,白色的花瓣,青翠的绿叶,英挺的花枝,煞是好看。 玄宁挠挠头,讪讪道:“在下不慎迷路,不想落入姑娘园中,真是唐突,还望姑娘莫怪。” “哦?迷路?”那女子缓缓起身回转过来,一双秒目似笑非笑地望住玄宁,“原来大名鼎鼎的五公子在自己家也会迷路?那前两日在屋顶想必也是迷路了。” 玄宁心下有些异样,只这么一眼,她便像印在脑中一般,随心跳细细致致地勾勒了一遍又一遍,盘旋着到了心口。 此厢他正头重脚轻地恍惚着,听她说起前两日,恍然回神道:“原来你知道我在……那为何我没见着你?” 那女子背着手笑吟吟道:“五公子既乐于此事,本大士只好避开以期成全。” 玄宁窒一下,果真是还不如被当成登徒子来得好。 “阿若你在同谁说话?”正在玄宁难堪之际,观梦推门而出,见是玄宁,极自然的招呼道:“原来是五公子啊,今日怎么有兴致从屋顶上下来溜达溜达?” 玄宁“咳”一声,作出极有兴致的模样蹲在方才阿若侍弄之处,那花散着淡淡的幽香,让人一见便心生爱意。他忍不住伸手轻触,奇道:“这是什么花?我还从未见过这种花。” 阿若蹲在他身侧,一手托腮,另一只手轻抚花瓣,笑道:“这花你不曾见过,用它制作的‘固元丹’你应该听过罢?” “佛界八宝之一的‘固元丹’?”玄宁怔一下,“听闻服用此丹后可固本守元、绝情断爱,不想用来制它的花却如此的明艳动人,”他看一眼阿若,笑道:“大士只种这一种花,想来应是极爱此花。” 阿若默一回,再默一回,“师尊只教会我种这一种花。” 玄宁:“……” 玄宁目不转睛地望着阿若,脸上浮现着他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似乎只是望着她,心情就会变很好。 观梦笑笑,“越是美丽之物伤人越深,若是强求,伤得怕是会更深,五公子可要当心。” 玄宁挑起眼角同观梦对视,半晌,蓦地一笑,缓缓起身,“大士说得是,我记着了。” “你明天还会来么?”身后的阿若语带笑意。 玄宁脚步一顿,回头笑笑,“会。” 待小妖关上南园的大门后,阿若收回目光,“师姐,他这个人真有趣,是不是?” 观梦戏谑一笑,“有趣?比燕泰都有趣?我看你来了这妖界,都不想回去了。听闻燕泰为了救你,近日也来了妖界。” 阿若笑不出来了,皱皱眉,“他是他,我是我,谁要他来救,不知师尊是如何想的,既是结亲之后也同现在一样,那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 观梦调侃道:“听这意思,师妹是在埋怨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阿若眉头皱得越发得紧,“师姐!” 观梦道:“师伯不是早已告知你缘故了嘛!因着掐算到你有一场情劫,才会想出这个法子避它一避。还有,你倒冲我生气了?也不想想你有多任性,若不是妖王将你揪出来,我都不知你偷偷跟着我,现下我只望你能安安稳稳地呆着,直到我们离开妖界,若你有一点儿闪失,要我如何向师伯交代……” “好了好了,师姐你劳苦功高,都是阿若不懂事!”阿若笑起来,撒娇地截住观梦的话。 观梦亲昵地白她一眼,随即正色道:“离那个五公子远一些,一个妖族的人却长得这般风流俊俏,能是什么好东西!” 阿若:“……” 玄宁回到府中,像往常一样躺在廊中望天,心却怎么也静不下,脑中纷纷杂杂地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不知过了多久,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是白色的,他隐约听到有人在问,情劫,是因动情而成了劫还是为着历劫而动了情? 二十四 玄宁日日流连于南园,与阿若一日千里地亲厚起来,几乎要到达耳鬓厮磨的地步,玄宁自是开心的,阿若亦是快乐的,唯独观梦痛苦难当不堪言。 阿若看玄宁时的笑意多一分,观梦的心便揪紧一分。阿若是骊山老祖最宠爱的弟子,依着老祖一向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又护短的性子,假如阿若的情劫真应在此处,她的劫怕也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每每思及此处,观梦就悔不当初,临行前整理头饰时若是多将精力放在看自个儿的头发而不是脸上的话,也不至于被阿若变的小虫子蒙混过关。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唯有寄希望于师尊能放开心胸,摒弃佛妖两界成见,早日将那发水的小妖放回来才好。 这般思来想去地自我安慰一番,观梦心下略宽,岂料一推门就见玄宁比划着不知在说什么,阿若掩唇笑个不停,心下不免又是一堵。 观梦打点起精神强笑道:“五公子近来勤快得很啊,守在门外的小妖都还未换岗,您就又来了!” 玄宁谦虚道:“大士谬赞了,不过闲来无事,到处走走罢了。” 观梦道:“五公子日日披星戴月地来去,若不是昨日亲眼见公子离去,我几乎要疑心公子是留宿来着,说公子勤快已然是委屈。” 玄宁一笑,“大士日夜关心在下的去留,想来也是辛苦啊,有劳大士操心。” 观梦道:“五公子若能多体谅些,也就不枉我这一番辛苦。” 阿若在一旁拉住观梦的手笑道:“师姐,阿宁说知道一个有趣的地方,我们可以去看一看吗?” 观梦点头随口应一声,又惑道:“阿宁是谁?” 玄宁凉凉地瞅着她,“正是在下。” 观梦一惊,恍然记起五公子叫做玄宁,不过才几日,这二人已亲密到如斯地步? 观梦强笑道:“这些日子在这园中也呆腻了,去外面散散心也好。” “多谢师姐,那我们去了!”阿若放开观梦的手,兴高采烈地与玄宁一同去了。 直到南园大门重重地被关上,观梦才回过神,原来这个“我们”中并不包括自己。她张口结舌地望着黑漆漆的大门,只觉自己离劫又近了一步。 青翠的山接着碧蓝的天,白云下是一片绿茵,草地间有各色的花朵,红的、黄的、紫的……旁边绕过一条清浅的小河,涓涓的河水偶尔撞上凸起的石块,激起的水花又很快没入水流中去了。 阿若托腮坐在草地上,望着不远处认真采花的玄宁,忍不住勾起嘴角,想起观梦对他的评价,又细细地看过他的眉眼,真是俊俏的不像话,她的笑意越发深了。 “笑什么呢?”玄宁举着一大束鲜花挨着阿若坐下,将花递到她手中,“那次你说骊山只有固元花时,我便想着带你来这里,阿若你可喜欢?” “嗯,”阿若满眼笑意地接过花,“这是你做的结界么?鸟语花香,流水潺潺,果然是个好去处。” “是父王为母后做的,”玄宁淡淡一笑,“我的母后是凡人,生前在妖界住不惯,父王特意仿着她在人间的住处做了这个结界,并遍收天下的花栽种于此。母后虽然去了,我还是会经常来此处坐一坐,只是山坡上的那间小茅屋却荒废了。” “妖王真是有心了,原先只是听说他杀伐果断,不想却是如此多情,他也会经常来此处么?”阿若轻声道。 玄宁摇摇头,“母后去了父王便再没来过,大约是怕触景伤情罢。”玄宁自己说得都有些迷糊起来,父王常同他说,天地之间唯情最毒,要他避而远之,可如今想来,父王却好似早已深陷其中。 阿若望着玄宁,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失落,可他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不该被失落困扰。 玄宁怔一下,缓缓转过头,阿若正微笑望他,满目的缱绻温柔。 玄宁反手握住阿若的手,他的手在抖,心在抖,连声音都在抖,“阿若,你可愿同我住在这里?” 玄宁动也不敢动地盯紧阿若,眼看她脸露笑意,微微摇一摇头。 玄宁如遭重创,心下一片灰,暗暗苦笑着放开手,果然是自作多情了啊,难不成真是因为孤独太久才会将别人的一点儿关心当作是爱? “要等我教会你用法术在这里种出来固元花才可以啊!” 玄宁猛地抬头,就见阿若如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一般笑着。 “阿若!”玄宁欣喜地抱住阿若,他能真切感受到她的下巴搁在自己肩上,发丝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的脸庞,这一刻,他不再去想神妖之间没完没了的争斗,亦不再去想佛会站在哪一边,他只想同阿若长厢厮守。 阿若闭上双眼,她想起师尊跟她说过的话,师尊说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人,尤其不能爱一个妖,妖是永远不会有感情的。师尊是早就知晓她会爱上一个妖么?或许生爱是错,动情是劫,但她宁愿历这场劫也还是想去试一下。 二十五 这日,妖王召集众人来到殿中,混沌正坐在玄宁旁边,只见玄宁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大殿一角,脸上挂着与平时不大一样的笑。 混沌顺着望过去,佛界的那两个弟子正低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弟子抬头望过来,与玄宁相视一笑。 混沌莫名一阵心乱,低声问着玄宁,“这段日子在忙什么?怎么总不见你?” 玄宁笑笑,“我向来是‘无事忙’,就闲呆在院里。” 混沌未及开言,饕餮已凑过来,“你就呆在院里?我怎么听说你天天往南……” 玄宁笑笑,“你这家伙不做正经事儿,打听我做什么?” 饕餮“嘿嘿”一笑,“你倒不知?自然是有打听的趣味,我跟你说啊……” 混沌看着阿若冷笑一声,“哪还用得着打听,大家沸沸扬扬地早已传遍。” 玄宁脸上的笑一僵,皱皱眉,“传什么?” “传什么你问我啊,我跟你说……”饕餮两眼放光地又凑过来,不巧妖王刚好进来,只得意兴阑珊地再次退回。 梼杌同情地望着折腾半天还是没能将八卦说出口的饕餮,暗自摇一摇头,同人说八卦这个事儿讲究的是爆料时的出其不意和一气呵成,这三番两次的总也爆不出去,得多憋屈、多难受啊! 妖王随意地坐下,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本王今日召集大家,是要宣布件事情,”妖王淡淡地望住观梦等人,“如来已允诺放人,两位贤侄今日便可离开,燕泰太子向来政务繁忙,天帝肯放你在我妖界呆如此长时间,足以见得对此事的重视,你也回去复命罢!” 燕泰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对面的玄宁,起身冲妖王施礼道:“父君自是盼着佛妖两界能放下成见、冰释前嫌,这也是为着六界众生着想。但此次来妖界,却是小侄自己的意思,”他望一眼阿若,语气宠溺而又亲昵,“若不亲自接阿若妹妹回去,小侄怎能放心得下。” 阿若皱皱眉,“谁要你来接?我们……” 观梦忙挽住她的手,冲妖王施一礼,“谢过妖王多日来的款待,那我们就告辞了!”一边连拉带扯地把阿若带出大殿。 燕泰行个礼,亦去了。 玄宁未曾想她们会离开得如此之快,心情不免低落,恨不能上前拦住留下阿若。 正当此时,玄吉起身离座向妖王请命道:“父王,孩儿想去金山寺走一趟,一来再次诚心致歉,二来亲自将那小妖带回!” 穷奇起身笑道:“大公子日理万机,怎好为此小事劳心劳神,况且那白素贞出自我们管辖之地,治下不严之罪穷奇不敢推诿,就不劳烦大公子操心了,王上,属下认为,还是让饕餮去吧!” 妖王沉吟道:“吉儿说得在理,穷奇兄弟说得也不错,饕餮,那就辛苦你走一趟了!” “是,王上。”饕餮应道。 玄宁回头小声挪揄他一句,“去金山寺的路可能找得着?要不我同你去?” 玄吉笑道:“五弟还是这样爱玩的性子,一时一刻都呆不住。父王,孩儿为五弟请个命,让五弟也同去吧!” 玄宁对于大哥的热情略觉诧异,想一下便明白过来,许是因着父王近来召见自己太多的缘故,遂笑道:“果然是‘知弟莫若兄’,还是大哥最了解我!父王,就让孩儿同饕餮一道儿去吧!” 妖王笑道:“去吧,万事小心。” 出得大殿,观梦三人却还未离去,燕泰本脸色冷寒,望见他们出来,看了两眼后,嘴边倒似有了点儿笑的模样。 玄宁大喜,几步跨到阿若面前,“你们还没走啊?” 阿若笑着白他一眼,“我没走,让你很失望么?” 玄宁语无伦次道:“怎……怎么会,我……是太欢喜了,方才还在想,等去过金山寺后,我就去骊山寻你!” “你去金山寺做什么?”阿若好奇道。 “大哥说我们亲自去致歉一回,显得更有诚意,顺道把那闯祸的小妖带回来。父王派了饕餮,他的迷路本事你是清楚的,若他再一个不小心迷在山脚下,到时甭说显诚意,怕是连人影都显不出,我只好同去走一遭!” “喂!”饕餮不满地叫嚷一声。 阿若想一下,双眼放光地握住观梦的手,“师姐,我们也去金山寺吧!” 观梦怔一下,“去金山寺?” “对啊,”阿若半撒娇半认真道:“人家都要亲临师叔的道场去致歉,我们若不去,倒显得小气了。” 观梦还在疑惑“如何就显得小气了”的问题,燕泰已在一旁笑道:“阿若妹妹此言差矣,横竖是妖界冒犯在先,亲去致歉也是全了礼数,倒不与我们相干。还是让我早些送阿若妹妹回去吧,想来师伯也早已挂念妹妹。” 饕餮冷笑一声,“燕泰太子也太多事了吧,横竖此事与天界无关,太子请自便吧!” 眼见燕泰怒气横生,饕餮亦是针锋相对,观梦本着少生事端的原则,笑道:“师妹既想去,那就去走走好了,燕泰若无事,不妨也一同去。” 燕泰脸色一僵,强笑道:“师姐相邀,本不该辞,只是燕泰出来的时日已不短,事务繁多,恐要先归,还望师姐恕罪,”又深深地望一眼阿若,施礼道:“阿若妹妹,万望珍重!”语毕,果决地转身去了。 二十六 眼见得又走出十里地,饕餮对混沌纠结地一望再望,不知她要送到何地才肯转回。被送行本是很愉悦的事情,但混沌一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送法儿,硬生生地让饕餮有种被押解的错觉,对比玄宁与阿若之间的言笑晏晏,饕餮简直是欲哭无泪。 玄宁笑道:“阿若,前面便是去往人间的入口!” 阿若与观梦一同望去,眼前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山,那石、那土与方才经过的别无二致,怎么看都只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山。 阿若笑道:“多亏得你,我们才能寻到去往人间的入口。” 观梦亦笑道:“是啊,多亏得五公子,我们才未能去往回佛界的入口。” 玄宁笑笑:“可证冥冥中我们果有此结伴一行的缘,大士该随着才是!” 观梦笑道:“可不是呢,只是这缘它还分着个‘善孽’,只盼这缘莫要成了劫才好。” 阿若状似无心地握住玄宁的手,望着她笑一下,“缘也好,劫也罢,我只遵从自己的本心。” 观梦郁闷地望着那双手,到嘴边的话绕了几绕硬是没绕出口。饕餮已按耐不住地越众上前,“都在这儿打什么哑谜,玄宁你是不是找不到入口又不好意思说?”边说边在石壁上摸摸索索地寻,蓦地眼光一亮,摸着一条石缝,“是这儿了!”又转身愉悦地招呼,“混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这便走了,你回去吧!” 混沌道:“谁与你说我是来送行的?”语毕,化成一道光向着石缝激射而去,瞬间便没入不见。 饕餮目瞪口呆:“她……她也同去?”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希望方才只是错觉,待得所有人都穿过去亦不见她回来,只得哀叹一声,蔫头耷脑地化成光,穿过后化出人形一看,却不觉一呆,“这是何处?怎么不是在‘归人庄’?” 归人庄是位于妖界出入口的一处庄园客栈,方才还听见玄宁与阿若说要带她领略领略庄园风采,故而饕餮有此一问。 “金山寺山脚下,”混沌淡淡道,“既然大家时间都紧迫,那不如直接过来好了。” 饕餮还在疑惑时间紧迫在哪儿,观梦早已满意地一点头,“如此甚好,我们走罢!” 金山寺是如来的道场,为显着意诚,便正儿八经用了脚走的方式,亦顺道观了观寺的现状,这一观之下,甚是佩服,虽说被白素贞发水强漫,却无丝毫损毁,至少从两边长势良好的草木中看不出有被损的迹象,足见“我佛慈悲”之力。一道石径从山脚拾阶而上,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看不着了去向,深山处隐隐有钟声传来,精准撞在心上,一声一声,嗡嗡作响。 上了山,我们便见到了金山寺主持法海和尚。 “弟子法海,恭迎观音大士、星落大士!”法海对着观梦与阿若恭敬地行礼。因观梦一行人来得突然,法海不免迎得仓促,既未戴方丈帽,亦未着袈裟,只着一件深色衲衣。 观梦胸口剧烈起伏着,因方才爬山而紊乱的气息一时半刻调整不过来,实难道出一句完整的话,遂慈祥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 法海直起身来,清矍的脸上满是疑惑,询问地望着观梦。 饕餮上下打量一番法海,道:“听说白素贞那个小丫头就是败在了你手里?” 法海看他一眼,道:“阿弥陀佛,白素贞非败在贫僧手中,实乃败给了天道。私入凡间,与许仙缔结婚约,人妖殊途,此乃所犯天条之一;水漫金山,致使生灵涂炭,此乃所犯天条之二。二罪并罚,贫僧也是遵照佛祖法旨用金钵将她收服,暂压在寺内塔下,不日便要遵法旨转压去雷峰塔下。” 饕餮冷笑一声:“我就说嘛,凭你也能收服白素贞?如今倒是省下你的一趟跑了,日前你的佛祖又下了一道新法旨,白素贞已交还我们妖界,她呢?快交出来罢!” 观梦甚无语,亏得自己是与他们一路同来,若是不明底细,光看饕餮这架势,哪里像是来致歉,倒像是来找茬闹事的。 玄宁一把扯回饕餮,笑道:“我同伴话语急躁,方丈莫怪。此次我王派我们前来,一来再次致歉,二来带回白素贞,两位大士与我们一路同行,可证我此话不虚。” 阿若点点头,“不错,五公子绝无虚言。” 观梦亦点头,现下她只想尽快了结此间事,好将阿若早日送回到骊山老祖身边。 法海行一佛礼,“阿弥陀佛,请二位大士同三位尊使随贫僧来。” 在大殿西南方向约半里处有一座塔,塔尖隐隐闪着佛印。 到得塔底,却见塔门前跪着一个小沙弥,法海叹一声,“道宗,你为何在此?” 道宗抬头望一眼法海,又深深地跪伏下去,“禅师,让我再见一次我家娘子吧!” 法海道:“你与白素贞缘分已尽,相见无益,又何苦要自寻烦恼?回去吧!” 道宗直起身,道:“缘虽尽,情却难断,我家娘子所做之事皆是因我而起,她对我若不是用情至深,亦不会到如此地步,如今许仙别无所求,只想再见我家娘子一次,禅师慈悲,成全我这懵懂痴呆汉罢!” 玄宁、混沌、饕餮三人因白素贞之故,本对许仙无一丝好感,今日见他如此,倒有些震撼。 阿若道:“法海,让他们再见一面吧,今日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佛祖那里若有怪罪,自有我来承担。” 法海望向观梦,观梦沉吟片刻后微微点一点头。 法海道:“弟子谨遵法旨。” 二十七 门被轻轻推开,白素贞紧闭的双眸微不可查地轻颤一下,手中捻动的佛珠停了下来,是要离开了罢,其实不论是压在塔底还是别的什么惩罚,对她而言都无甚差别。 白素贞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只一眼便已注定再次别离,她指尖的佛珠滑落在地,眼中腾起水汽弥漫成雾。 许仙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着白素贞,好似眨一下眼她就又会消失掉。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离那张熟悉的脸越近就越怕这又是一场梦,直到鼻间充盈着属于她的熟悉幽香,才敢确定深深思念的那个人此刻是真真切切地在面前。 许仙半跪下握住她的手,望着她想要笑一下却终没能够,嘴唇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 白素贞紧握住那双手不舍得放开,心如刀割一般,她深爱的少年不再是倜傥的书生模样,那总带着笑的眼角眉梢如今只剩下满满的苦。爱他,终究是错了,若早知如此,她宁愿自己从未去过西湖,更未曾在断桥之上寻到他。 泪瞬间漫出眼眶,白素贞哽咽道:“官人,你受苦了。” 许仙双眼带泪,用力地摇摇头,脸上强挤出一个笑,“同娘子受的苦相比,这不算什么。”白素贞忍不住失声痛哭,许仙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想要安抚她,喉头却涨疼地说不出一句话。 眼见日暮西沉,观梦不免有些急躁起来,若是等到天黑,阿若说不准会以“天黑不宜赶路”为由在归人庄留宿一晚。如今观梦看着阿若感觉就像看着一颗烫手的山芋,眼见得就要将山芋平安送回,切不能功亏一篑在这一晚,这般想着,她递予法海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 只是力道许没控制好,意深得有些狠,法海冒了一头汗亦没能测出是何意,只好假作不见,低头默念佛号。 正当此时,一个人从塔中缓缓走出,玄宁等人皆凝神望去,却是白素贞,一身白衣,袅袅娜娜,向着他们款款而来,待得近了,能看出脸上有流过泪后的疲惫。 白素贞面色平静地跪下,“素贞屡犯妖戒,自知罪孽深重,深愧王上,今素贞愿随大人们回去领罚,不论有何责罚,素贞都不敢有半句怨言。” 混沌点头道:“这个不消说,王上向来公正,不枉不纵,对你自有公断,若无他事,我们这便走罢。” 白素贞恍惚一下,忍不住回头望向宝塔,他应该也在看着她吧,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温柔倔强么?耳边仿佛又响起他的声音,“娘子,从今日起我就在这塔中修行,人妖殊途又怎样,我随着娘子去做妖便好,今生修不成,我还有来世,来世修不成,我还有下一世,总会有修成的那一天,我要让他们知道,不管是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官人……”白素贞闭一下眼,两千年前她是一条刚开始修炼的小白蛇,他是小牧童,从捕蛇人手中将她救下;两千年后,她是白素贞,他是许仙,她来报千年前的救命之恩,可报到最后他却妻离子散,到底是哪里错了? 白素贞跪伏下去,“素贞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三位大人成全!” 饕餮道:“什么事?你说!” 白素贞道:“素贞此番私到人间,实为寻两千年前对我有过救命之恩的小牧童,许仙便是转过二十世的小牧童,我为报恩与官人结成夫妻,有了我们的孩子许仕林,如今我的孩儿因我之故几乎成为一个孤儿,素贞心下实在难过,恳请三位大人允我离去之前再见一面我的孩子。” 玄宁三人还未开口,阿若已脱口而出,“有何不可,自然是该去见的!” 玄宁本也有此意,亦点头附和。 混沌皱皱眉,“白素贞之事实不应再多生事端,我们应早些回去才是,白素贞,你既离此间,便应放下这里的一切,那孩子不该成为你的牵挂。” 观梦拦住欲待开口的阿若,小声道:“这是妖界之事,我们不宜插手,”又抬头道,“尊使言之有理,既要离开,便不应再对世间人有扰,那孩子不去看也罢。” 玄宁看看阿若,又看看白素贞,冲混沌道:“你可是怕她会扰着其他人?” 混沌道:“不错。” 玄宁笑笑,“那我同她一起去,你总该放心了罢?你同饕餮先去归人庄,看完孩子我们便回去!” 混沌眉头皱得越发深,饕餮忙笑道:“有玄宁出手,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去吧,早去早回!” 趁观梦看热闹放松之际,阿若没费多大劲儿便从她身边挣脱出来,“我也与你们一同去!” 观梦还在愣神,他们三人已不见踪影,耳边空余阿若的嘱咐,“师姐你也去归人庄罢,待我们回来便去那里找你!” 眼见得阿若同玄宁一起消失在视线之外,观梦简直是欲哭无泪,此结果比之留宿归人庄还不如。 饕餮见观梦心神不宁,宽慰道:“有我家五公子在,大士毋需担心令师妹的安危。” 观梦咬牙切齿道:“就是因着有你家五公子在,我才担心!” 饕餮:“……” 二十八 这是一条有些古旧的街道。月光清冷如水,泻满青石板的路面,又朦胧如光,将树影斑驳地落在墙上,虫鸣寥寥,衬着微凉的夜,越发显得慵懒起来,连偶尔传出的犬吠声都像是入梦后的呓语。 玄宁皱眉看看走在前面的白素贞,她已把自己当成被押解的囚犯,除过一句“多谢大人”以外,再未说过多余的话。 阿若目露不忍,轻轻扯一下玄宁的袖口,“回到妖界后,妖王会如何处置她?” 玄宁摇摇头,“父王向来法度严明,私入凡间者,魂飞魄散。亏得穷奇大哥全力保她,才留住了她一条性命,至于处置,虽不知,但想来也不会轻,”玄宁望着白素贞,“现如今她怕是对生死都已无所谓,哪里还在乎什么责罚处置。” 白素贞愈行愈缓,最后停步于一处人家门前一动不动地望着。 玄宁望着那门生出一种错觉,那两扇紧闭的黑色大门好似变幻成一道深痕,将她与家人隔在两端,他们是人,她是妖,突兀地对立着,那道深痕叫做恐惧。 玄宁轻声道:“怎么不敲门?可是怕会吓着他们?” 白素贞轻轻摇摇头,眼中有眷恋,“怎么会,大姑早已知晓我的身份,却仍待我如亲姐妹一般,他们是我在这人世间除官人以外最亲的家人。” 阿若道:“你不想让他们见到你,是怕他们会再次失望,再次为你难过。” 白素贞黯然道:“大士说得不错,或许混沌大人说得对,我既然要离去,便不该有牵挂,更不该成为别人的牵挂。” 玄宁问道:“你可能放下你的孩子?” 白素贞目露痛色,咬唇不语。 玄宁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叹一声,“好吧,我便再帮你一次。”他手中结出一个繁复的法结,低声吟着法诀,三人如一缕青烟散去了踪影。 不过瞬间的沉坠,阿若再睁眼时却见周围白茫茫一片,只不远处有个小摇篮,惑道:“这是在哪里?” 玄宁道:“在仕林的梦中,摇篮中的就是他。” 白素贞闻言一怔,随即快步走到摇篮前,手微微发抖地探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是仕林,仕林!”她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仕林,我苦命的孩子!”泪水成串地落下。 那婴孩周身却泛起红光,不多时便脱离开她向上升起,集成一个红球后向着地面一角激射而去。 玄宁凝神望着光球在地面上高速旋转着,警惕地将阿若挡在身后。 那光球打着旋儿渐渐凝成人形,却是一个身着朝服、状元打扮的人,向着玄宁微微笑道:“五公子,小神已在此恭候多时。” 玄宁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文曲星,你不好好呆在天界,却到本公子面前来装神弄鬼,不要命了?” 文曲星神色不变,仍是笑意满满,“五公子此言差矣,小神并非装神弄鬼,而是奉命下凡,天帝知晓五公子要来,特命小神候在此处送五公子一程。” 白素贞怀中还抱着已成木偶的婴孩,她的神色亦木然,口中喃喃道:“这就是我儿仕林的梦?” 文曲星冷笑一声:“这自是本君的梦。说来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的纠结和牵挂,又怎能将五公子引入梦中,天帝已下圣命,待此间事了,作为酬报,本君会代你的孩儿在人间度过这百年春秋,仕途平顺,拔魁翰林,你也不必再牵挂。” 玄宁冷然道:“就凭你也想杀我?” 文曲星笑着摇摇头,“若在其他地方,自然是不可能,但这里是小神的梦,这个空间完全由小神的意志所支配,五公子,您现在应该一点儿法力也使不出了吧?” 玄宁心下微凉,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锋利,“是么?那你便来试试看。” 文曲星忌惮地皱一皱眉,手中聚起术法,缓缓道:“那小神就得罪了。” 阿若从玄宁身后走出,“文曲星,你可知我是谁?” 文曲星道:“大士,小神知道您是骊山老祖的高徒,但事已至此,却不能放你离去了,要怪只能怪你今日不该来。” 阿若道:“你既知我是谁,便该知道我的性子,”她掌中祭出固元花,花瓣间光华流转,“‘固元丹凝神固本,这花却能散神,你要不要试试看,是你聚得快还是我散得快?’” 那花蓦地光芒大盛,玄宁只觉气血翻涌,昏昏欲睡,他不知最后会怎么样,但他有种要失去阿若的恐惧,他挣扎着想要拉住阿若的手让她停下来。 文曲星苦苦抵抗着,他几乎已看不清笼在光芒中的阿若,但他清楚地看见花瓣开始脱离,一瓣、两瓣、三瓣……他再也维持不住镇定自若,惊恐地尖叫出声,“那可是你的本体,若散尽了你也活不成!” 花瓣越散越多,最后竟纷杂翻飞到漫天漫地。玄宁挣扎着,身体越发不由自主,阿若明明就在不远处,他却怎么抓也抓不住,这是劫数么?方才文曲星轻而易举就能取他性命时都没有乱一下的心此刻却颤抖得好似要脱离开身体。失去意识前,玄宁最后看到的是阿若对他展开灿烂的笑容,她的唇在无声地说着两个字,“珍重。” 二十九 玄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处尽是半灰不白的朦胧。 玄宁脑中混沌不堪,眼见得不远处现出一株花,便下意识地随花而逐,却怎么也走不到花前。 那花突然落了一片花瓣下来,不过一瞬,花瓣越落越多,玄宁只觉一阵头痛隐隐而生,痛愈清晰,神思愈清明,他忍不住呻吟出声,“阿若,阿若……” “玄宁,你醒了!”守在床边的混沌听到声响,欣喜又小心地唤他。 玄宁忍着头痛睁开眼,入目之处十分熟悉,正是归人庄内的房间,他又疲倦地闭上,脑中一片空白,真想再沉沉地睡一觉。 “玄宁,你可知你已昏睡了五日,我真怕你会像白素贞一般熬不住,现下你醒了我便放心了!”混沌红肿着双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玄宁睁开眼,挣扎着起身:“阿若呢,阿若怎么样了?” 混沌神色黯一下,强笑道:“她已被观梦带回骊山,想来应是无事,你宽心罢。” “不成,我要去骊山找她!”玄宁撑住床沿便要下地,满心的懊恼与自责,阿若被迫散掉本体,都是被自己带累,这般凶险之态又岂是混沌轻描淡写的一句“应是无事”便能宽了心的。 “玄宁……”混沌按住他近乎哽咽地唤一句,她手指微微颤抖着,眼眶红得像涂抹着色泽鲜艳的胭脂。 他俩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玄宁停止挣扎,有些傻眼,自成年后,每每见着的混沌都是刚毅果断、沉着冷静的,何曾有过这般模样?就好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连自己都不愿相信,无法接受。 玄宁望着她,听着她一字一顿道:“王上薨了。” 屋内登时寂寞无声,能真切听到屋外正有人细细地唱,“生不知死期,死难顾生时,徒惹唉嗟与叹息……” 妖王死了。不过一个时辰,这个消息遍传了妖界的角角落落,他是近几代妖王中最出色的一任,在群妖中享有盛誉,他的死是个谜,像阴影一样笼在妖界,群妖在哀痛之下自发前来吊唁,宫殿内外挂上了一道道白,很快柱子成了白的,门窗成了白的,屋顶也成了白的,他死得寂静,身后却地动山摇。 玄吉一路与妖界十长老中的大长老愚明低声交谈着,将两位长老送出正殿大门。 “愚长老,枯长老,此间千头万绪还要小王打理,请恕小王不远送。”玄吉随意地一拱手。 枯蛮眼一翻便要发作,愚明忙笑道:“那是自然,大公子请自便!” 玄吉一点头,转回门去了。 “真是气煞老夫,往日王上对我们都要礼让三分,他现下不过还是一个公子,竟敢如此无礼!”枯蛮怒气冲冲道。 “老八,这话以后要少说,”愚明皱皱眉,“今时不同往日,妖王已薨,他就是下任的妖王,形势比人强,穷奇都躲回封地不敢与他争锋,你又何苦去做那眼中钉?”愚明猛地一顿,抬头四处看看,眉头又皱紧一分,“难道方才是他?” 大殿中,玄吉正在群妖中周旋,却敏锐地觉出殿内静了下来,诧异地一抬头,亦是一怔,随即面露狂喜之色,疾步赶至那人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五弟,你可回来了,让大哥好生惦念呀!身上的伤可全都好了?” 玄宁寂寂一笑,“已大好了,有劳大哥挂心,”他顿一下,望住玄吉,“大哥,我想先给父王上柱香。” 玄吉道:“自当如此,大哥同你一起去,父王临走前最挂念的便是你,如今你平安归来,大哥也安心了……” 混沌冷笑道:“大公子真是会为自己宽心。” 玄吉瞳孔一缩,望着混沌,混沌亦无惧回望,半晌,他笑一下,“多日不见,混沌的口齿越发伶俐了。” 混沌望着玄吉闪烁的目光,嘲弄地勾一下嘴角。 玄宁手脚冰凉地持香拜过后失神望着棺柩中的妖王,直到此刻,他才相信妖王是真的去了。 玄宁咬紧牙关,泪却依然止不住,妖王的嘱咐言犹在耳,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此刻却一身殓衣、面色平静地躺在棺木里面,好似睡着一般,但他知道,那个疼他护他的父王再不会睁开眼。 过了良久,玄宁双目发红地望住玄吉:“大哥可知是谁害死父王的?” 玄吉眼眶亦发红,咬牙切齿道:“是燕泰那个畜生,他去而复返,趁父王不备,突施偷袭,饶是父王法力深厚,亦没能躲过。” 混沌道:“那燕泰可抓住了?” 玄吉摇摇头,“他来得突然,众人未曾防备,被他逃了去。” 混沌追问道:“他既逃去,不知大公子是如何确定就是他杀害的妖王?” 玄吉眼眶益发的红,“是父王告知,父王拼着性命,强撑着见了我最后一面,”一边说着,泪潸然而下,“父王最挂念的就是五弟,嘱托我一定要将五弟从人间毫发无损地寻回,幸得五弟平安归来,否则我如何能向父王交代,五弟且放心,父王的血债我早晚都要找天帝讨回来!” 玄宁怪笑一声,双眼已赤红,“好,天帝,很好……”话音未落,人已化成一道光激射而去。 “玄宁,莫要冲动!”饶是混沌一直留心他,亦没有拦住,她急急地向饕餮传出讯息后,一跺脚亦随着去了。 三十 天庭战史记:“仙源祥贞七百八十四年二月初一,妖族四大凶兽率妖众无故攻上天界,天帝亲御百万精兵相迎,与之血斗数日,终将其全数歼灭,四大凶兽下落不明。为抚阵亡将士之灵,正天地之气,天帝御旨,改年号为‘正清’。” 仙官录记:“太子燕泰仁义守礼,在战中身先士卒、作战英勇,饕餮诡诈,太子与之对战时被伤一臂,修行者木谷救下太子,天帝嘉其忠勇,特赐仙籍,封锦程仙官。” 莲生望着闭目打坐的寐生,目光复杂。在天界任何一部记录五百年前那场大战的典籍中,都未曾提过一言半语的五公子,如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横冲直撞而来,想到此处,恍然惊觉自己已信了吴情的话,若他当真是,自己又当如何? 正当莲生胡思乱想之际,寐生的身体蓦地开始颤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紧闭的眼角有一滴泪滑下,划过脸庞,直直地落在手背上。 “寐生!”莲生顾不上细想,上前扶住他双肩。 莲生的晃动让我睁开了眼,似乎还能看到那场血腥的大战,凝神良久,方看清眼前之人,“莲生……” 莲生激动得几乎要破音,“太好了,寐生,你终于醒了!素依被骊山老祖带走,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站起身来,“就只骊山老祖一人来过?” 莲生道:“不错,寐生,你是不是与老祖有什么误会?方才……”莲生迟疑一下,“方才若不是素依苦苦哀求,怕是你已毙命在老祖掌下。” 我冷笑一声,“误会?不错,我确实应该去找佛祖问问有什么误会。” 莲生道:“你怕是听错了,我说的是老祖,并非佛祖,也无妨,你去找谁我都与你一起!” 我拍拍他的肩,“兄弟,这次你是不方便出手了,只盼日后你也莫怪我,等我回来!” 雷音寺在佛光的笼罩下显现着浓浓的佛性,匆匆而来的观梦此刻却无心参悟,一头扎进殿门,向着内殿匆匆而去。 “师尊,弟子方才看见……”观梦一脚才跨进内殿,话已冲口而出,待看清殿内情形,硬是生生地止住接下来要出口的话,恨不能再一脚跨回去,虽心下暗暗叫苦,也只得强压下惊愕之色,将一腔焦急之情化为恭敬之态,施礼道:“弟子见过师伯、师尊。” 骊山老祖“哼”一声,随在一旁的素依款款见礼,面色憔悴。 老祖望住观梦,“我今日方知无梦师侄的高徒竟是如斯之高,怎么上次去骊山时没带来让师伯我瞧一瞧?” 观梦陪笑道:“哪里是什么高徒,不过是弟子游历人间时收的一个小子,那小子顽劣又愚拙,弟子不敢带去扰师伯清修。” “哦?”老祖笑一下,眼中却毫无笑意,“我倒不知名动六界的五公子原是顽劣愚拙的小子。” 观梦窒一下,笑僵在脸上。 如来道:“此事原是我授意,老祖莫怪无梦。但我实不知素依便是当年的阿若,让她同去是我疏忽了。” “素依就是阿若?!怎么会……”观梦心下哀叹,怎么会两次都折在这小丫头手里。 素依望向观音,“阿若是谁?我怎会是她?他,”素依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他真的是五公子么?” 观梦避开她的眼睛,半晌偷望回去,正与素依的目光对个正着,只能照实相告,“是。” “师姐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么?” “不错,我是知道,但我不知师妹你就是阿若啊,若是知道,定不会让你同他一起下去!”观梦急道,生生刹住最后一句,你当我很喜欢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你好糊涂,此事症结是在此处么?”老祖忍不住怒拍几案,“素依是阿若也好,不是阿若也罢,当日我让她一同下去就是要寻到那五公子将他除去,这场情劫既是因那妖孽而起,当以他为终才算圆满!我问你,你既早已在人间寻到那妖孽,为何不杀掉他?收他为徒就是养虎为患,放他再去人间更是纵虎归山!为何一错再错!” “师伯息怒,弟子,弟子……”观梦百口莫辩。 “老祖莫要与她为难了,若要怪罪,只管怪罪我就是。”如来双手合十,微垂眼睑道。 “佛祖说笑了,您乃是佛界第一人,我如何敢怪罪!”老祖怒极反笑,“若佛祖能看在同门之谊,赐教一二解惑,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我刚到大殿碰巧就赶上老祖要求解惑的这段,我深吸一口气,扬声笑道:“既是解惑,想来佛祖应是不会介意再多我的一双耳朵,我的不解、我的愤懑当是能解在今日,对吧师尊?” 素依身体微微一僵,明明是很熟悉的语调如今听来却陌生得紧。她缓缓转头望去,那个一心牵挂的少年自在地立于门边,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眼中亦是满满的笑意,她却打了一个寒噤,明白方才的陌生感从何而来,从前的寐生像湖泊,眼前的寐生却像寒潭,他的声音是冰的,笑是冷的,他的心呢,是否也不再是热的? 三十一 观梦讪讪一笑,觑一眼如来,只见佛祖闭目捻动佛珠,一副高深莫测之态,她不禁暗暗佩服,在此等情形之下,佛祖依然可以这般泰然自若,不亏是佛界第一人。 如来默默捻过颗颗佛珠,有苦难言,谁能料到有朝一日骊山老祖与五公子这两个势如水火之人竟能默契而和谐地一同寻求答案。可见,不论双方有怎样的恩怨情仇、情趣志向是否相投,只要有共同目标,战线统一便会成为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若非自己被划在战线之外,这样的和谐足以令他欣慰。 佛珠捻到一定程度,是可福至心灵的,如来蓦地想起方才观梦刚进来时好像有什么事要说来着,此时说大约可缓解一下这压抑而尴尬的气氛。 如来抬眼望向观梦,“大士方才急急而来,所为何事?” 观梦尴尬道:“回禀师尊,弟子方才想说的就是,看见寐生回来了……” 如来:“……” 我笑着望住观梦,“原来此番并非偶遇,却是师尊专程等着我呢,徒儿去的这些时日,想来师尊对我应是惦念得紧,今日相见,是不是很欢喜?” 观梦眼角抽一下,僵着一张脸道:“欢喜。” 如来望一眼殿内众人,心知此事若不说明,单是骊山老祖一人的雷霆之怒就足以使雷音寺在今日名副其实。 想到此处,如来道:“事到如今,那我便来说一说罢。当年天帝暗杀妖王,引得神妖两族大战,战败的群妖和追杀的天兵一齐涌向六界,凡人因无法力,受害最深,老祖未曾见到当年涂炭的人间,天灾频现、人祸相随、哀鸿遍野,可谓是炼狱。试问,那些凡人何罪之有?却要受这无妄之灾,我委实不忍。” 老祖“哼”一声,面色却略有缓和,“那与你救他又有何关系?” 如来道:“五公子与四大凶兽虽从那场大战中侥幸逃得性命,但与天帝恩怨不了,不论是天帝派兵剿杀还是他们再战天庭,定会再次引得六界动荡不安,因此才叫观梦暗中留意,在四大凶兽疏忽之际将已转世成为寐生的五公子带回来。” 我冷笑道:“佛祖果真是慈悲心肠,为了六界安宁也算煞费苦心。凡人无罪,我父王又何罪之有?就该被那无道天帝用卑鄙的手段暗算?你说过,让我下界自然有下去的道理,如今我才明白是何意,你让我下界无非是为引出四大凶兽,再让我们自相残杀,佛祖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观梦忍不住道:“若想杀你,早在当年就杀了,何必要等到今天?让你下去实是迫不得已,天帝、妖王、四大凶兽找你一日紧过一日,师尊只好赌一把,赌你只想做吴寐生。寐生,你切莫做刚愎自用之人。” 我双眼血红地盯住她,“我怎么有资格做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就凭我活在谎言中?就凭我认人不明?你们才有资格啊,自作主张安排我的人生,自以为是给我一个结局……做吴寐生?做那个报不了血海深仇、只会杀自己人的孬种?” 观梦怔一下,道:“孬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不孬哪能得了自在……” 我一窒,简直要被她气死,转身向殿外走去。 素依一闪身挡在我面前,轻声道:“你要去哪里?” 我不敢看眼前的素依,目光落在她的身后,“让开。” “是去找天帝么?” “是。” 老祖冷声道:“佛祖方才说得很清楚,你是吴寐生也好,是五公子也罢,都不可因一己之私引起六界动荡。我念你也是个可怜人,若你允诺不去寻天帝报仇,那我愿去找天帝为你说个情,让他放你一条生路。” 我回身笑道:“我的命不过草芥,怎敢烦老祖费心。还有一件事老祖说错了,引起六界动荡的从来都不是我,是天帝欲盖弥彰的恶行,是你们心知肚明的放纵,如今就算他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找上门去的,既是寻仇就得有个寻仇的样子,您说对吧?” 老祖目露杀气,缓缓道:“妖就是妖,我就知道,指望一个妖能胸怀六界无异于痴人说梦,与其留待日后你惹出大祸,不如今日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语音刚落,老祖的法器已在我面前,饶是我先知先觉地做了准备,仍躲得狼狈,不过才退了一尺远,那法器已擦着我的鼻尖一掠而过,刮得我面部生疼。 老祖一击未中,随即欺身而上,我左支右挡地拆招,心下不觉暗赞老祖果然是名不虚传,招招狠厉,不留余地。 拆了百余招,我见老祖使出的一招同第六十四招一样,心下不觉一动,又试一招,这次使得却是已用过的第四十八招。 我顿时明了,笑道:“老祖怎么打起用旧的招数了?莫不是心下慈悲,要放我一马?” 老祖“哼”一声,手下愈紧。 我架住迎面的一拳,道:“那可要多谢老祖慈悲了,只可惜我生来就是一副得寸进尺的性子,老祖你不杀我,那我可要杀你了!” 彼时老祖一掌挥来,我左手架开,未等招数用老,手已握拳,趁势直击她腰间罩门。 观梦同素依同时失声惊呼。 “寐生,住手!” “师尊!” 三十二 吴情推开院门,眼睛只在院内一环,便皱起了眉,寐生正呆坐在屋顶。自半月前,她见着的寐生就已是这样一副呆坐的模样,有时坐在屋内,有时坐在屋外……这很大程度上是托了锦程的福,不辞辛苦地时常帮他换换地方。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锦程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见着吴情后便放下揉眼的手,精气神儿虽不大足,礼数却很足,恭敬道:“锦程见过吴情大人。” 吴情点点头,望着寐生道:“他昨日可有开口说话?” 锦程摇摇头,一脸的疲惫,“未曾,昨晚夜色不错,公子望着漫天繁星时眼睛竟亮了一下,我便陪着公子看了一整晚的星星,方才刚刚躺下,不成想大人便来了。” 吴情自发略过锦程话语中隐晦的抱怨,急切道:“如此说来,是不是多看几回星星,他便能好起来?” 锦程踌躇道:“怕是不能,昨儿个一整晚公子的眼睛也就亮了那么一回……” 吴情揉一揉眉心,道:“锦程,你说他这样何时才能好?” 锦程黯然,比起吴情来,他更加急迫地盼寐生能好起来,半个月来这样日夜不分地陪着,还要担负定时帮主子倒腾地方的重任,真是自成仙后五百年来都未曾受过的苦。 时间回到半月前,天帝突然密召锦程,要他下界去寻莲生仙君回天界。锦程领命下界,待寻到那个小院时,只见着莲生一人在院内发呆。 锦程恭敬道:“下官锦程见过莲生仙君。” 莲生半晌才回神一般,望着他道:“锦程?你来做什么?” 锦程恭敬道:“下官奉天帝之命,急召仙君回去。” 莲生皱眉道:“急召?天庭可是发生了什么状况?” 锦程道:“禀仙君,天庭一切安好。” 院门突然被打开,素依半拖半扶着寐生踉跄进来,两人身上都沾染着血迹,狼狈不堪。 “这……这是怎么了?”莲生一怔之后,抢上前去扶寐生坐在石凳上,目光复杂地看看素依,再看看坐在石凳上喘着粗气的寐生,他确实言而有信,哪怕狼狈不堪,也还是回来了。 我靠着石桌握紧拳头,身体轻微地发抖,若不是我在攻击骊山老祖时分神留意身后,刚触到如来掌风便立即变招避开,现下怕是已毙命在如来掌下。 素依急声道:“寐生,我们得马上去找吴情,若是一会儿师傅他们追来就走不掉了!” 我摇摇头道:“素依,多谢你送我回来,但如今我是妖你是仙,我们……这世间再无我们,你回去罢,莲生,劳烦你去找一下吴情。” 素依轻声道:“我不会走,仙也好,妖也罢,我都是要跟你在一起的。” 我心下一热,抬头望她,这是我自入定以来第一次认真看她,脑中走马观花般地开始闪现一些片段:过着食不果腹的流浪生活却能露出灿烂笑容的寐生;翻转手掌,轻声地说着跟我走的观梦;紫竹林大火弥漫中挑起一边嘴角冷笑的寐生;省吾宫的深夜,从梦中突然惊醒的寐生;目光坚定说着我要你不背包袱安心活着的素依;孔明灯下说着心愿的素依;拼死挡在寐生身前阻住如来的素依;紧紧相握的双手,相视一笑的默契…… 阿若的背影就在此刻突兀地闪现出来,捏着法诀散开手中的花。 我咳出一口血,冷笑道:“与我在一起?你可问过我愿不愿与你在一起?” 莲生皱眉道:“寐生……” 我强撑着站起身直视素依,“你懂不懂什么叫神妖有别,拜托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行不行!我既已知晓心中所爱,又怎么还能忍受得了你陪伴在我左右?” “阿若,你爱的人是阿若,对么?”素依的笑轻薄得像一吹就散的云。 “对,就是阿若,”我斩钉截铁地应道,仓促而急切地说完所有的话,“我爱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她。” “你这妖孽,不许提阿若!”院门被老祖狠狠地推开,晃晃悠悠了两个来回愣是没有掉下来,紧盯着门的莲生和锦程不由自主同时舒口气,又都怪尴尬的轻咳一声,行礼道:“莲生(锦程)见过老祖!”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此理亦可同用于礼数周全之时,老祖被礼数这么一拦,气为之一窒,也不好再发动一次直冲入院,高举的拂尘慢慢拂回了胸前,哼一声,“素依,你还不过来!” 素依缓缓摇头:“我不能。” 老祖深吸口气,怒道:“为何不能!” 立在老祖斜后三步远的观梦一闪身到素依身旁,陪笑道:“师伯莫要动气,这不能就是能!”又压低声音对素依道,“你若想保全寐生,就听师伯的,莫要闹性子!”一边半拉半扶地将素依带到老祖身后。 素依的“回心转意”让老祖心平气和了些,勉强抑住火气盯住我,正欲开口,我已料到她要说什么,摇头道:“不能。” 我跌坐回石凳,眼看老祖额角青筋暴起跳了两跳,觉着有趣得很,反正今日是走不脱了,看看老祖生气解下闷也是好的。 老祖正欲发作,观梦一闪身挡在我面前,我无语地望她,“您可甭为我开脱,我的不能就是货真价实的不能。” 观梦回头瞪我一眼,赔笑望向老祖,“师伯且听弟子一言,师尊嘱咐弟子要将寐生带回灵山,还望师伯成全。” 老祖狠狠地盯着观梦。 观梦心里发毛地赔笑着,笑到脸都快僵了,方听到老祖“哼”一声,“但愿佛祖能以天下人为重!”拂尘一拂,带着素依去了。 我望着素依去的方向出神良久。 “甭看了,这功夫素依已然回到骊山,你可别再去招惹她了!”观梦没好气道。 我望向观梦,挑衅地笑,“五百年前你没照看住阿若,五百年后你又没照看住素依,偏偏两次还都是因着我,大士,这还真是,啧啧啧……” “孽缘,真是孽缘。”观梦心下暗叹,从袖中取出药丸放在石桌上,平静道:“这是疗伤之药,师尊还有一言要我告你,不论你是否承认,经过这五百年,你已不再仅仅是玄宁,想如何做,都由你自己决定。” 三十三 太阳还未升起,黎明前的黑暗中白雪正在消解,被雪覆盖的固元花或深或浅地裸露出来,空气中充满冷寒的气息,这样的骊山有些像四方城的城外。 素依先是出一回神,继而整装前往老祖居住的院落,半个月来她天天如此,一天不落。若不出意外,她会在屋门前跪一整个白天,若一切如常,老祖亦会在一整个白天呆在屋内门窗紧闭,如此的默契终究达成了静若无人的和谐。然,此般和谐是要付出代价的,素依付出得是一双跪得红肿的膝盖,老祖则失去了看日出的权利。 素依刚转过回廊,便望见小仙侍迎面而来,许是因这些日子一直在陪站少有走动,小仙侍的脚步略显迟滞。 素依停下望着小仙侍,待两人相距三十余步时,小仙侍立定恭敬行礼道:“姑姑,老祖有令,今日不必去跪了,命您去丹房炼制固元丹。” 素依点点头,“我知道了。” 小仙侍却没有离去的意思,显然她所担负的不止是传话义务,还有监视任务。 素依想了想,摸出寐生送她的瞌睡虫,轻轻一弹,小仙侍打了两个哈欠后沉沉睡去,提前结束了任务。 素依很清楚老祖并非善于妥协之人,若她一直不认错,依老祖的性子,罚她跪到天荒地老也不是没可能,今日的这一番安排却煞是蹊跷,不是老祖转了性便是发生了什么与她去跪一跪的冲突,她决定一探冲突。 刚到院外,便听院内有人道:“师姐,师弟今日前来是……” 老祖出声打断,“有什么话先待老身看完日出再说!” “……” 素依略探头望向院内,只见西南角处的石桌前老祖与天帝相对而坐,莲生侍立于天帝身后。 素依丝毫未觉惊讶,天帝曾拜燃灯古佛为师,故也算与骊山老祖和如来佛祖同门。 待到日头出到不能再高,影子也短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步,素依听到天帝清了两下嗓子,哑声道:“师姐,现下我们可能一叙?” 老祖道:“师弟今天前来所为何事?” 天帝拱手道:“师姐,师弟此次是专程来向师姐请罪的。当年因燕泰未能将阿若带回骊山,以至于阿若被那五公子重伤昏迷至今,五百年来,每每想起此事,我都痛心万分,若我当年能及时赶去,阿若就不会……只是还望师姐看在燕泰已断一臂的份儿上,原谅我的疏忽罢。” 过得良久,老祖叹道:“罢了,往事不必再提,当年老身也是想助阿若避开情劫,不想避来避去却避成了两个人的劫,也是老身思虑不周。” “多谢师姐谅解,”天帝颇有深意地望住老祖,“师姐,师弟还有一事相询,听闻妙玉师侄的高徒惠行仙君寐生竟是妖界五公子玄宁,此事可真?” 素依闻言心下一乱,脚步略动,偏巧踩在一块瓦砾上。 老祖问道:“谁在院外?” 素依咬咬唇,入院见礼道:“素依见过师尊,见过师叔。” 天帝正到了求问的关键点上,被此下打断节奏,不免思路为之一窒,然半路杀出得是老祖心爱之徒,况还正是他想见之人,只得重调思路向素依望去,脱口赞道:“骊山果是钟灵毓秀之地,前有阿若古灵精怪,后有素依温婉清雅,素依贤侄此次下界可有收获说与师叔听听?” 莲生忙道:“父君,此次下界,虽未寻着五公子,但为除去四大凶兽,素依师妹也耗损不少精神气力,师伯,弟子斗胆请师伯赐素依师妹座。” 素依一听便知晓天帝对于寐生之事全然不知,心下略安,道:“禀师叔,弟子此次历练,多得寐生与莲生两位仙君相助,除去四大凶兽也多依仗两位仙君之力,素依心实感激。” 天帝笑道:“素依贤侄过谦了,只是此次只你三人便可制服四大凶兽,倒也出乎意料,却也侥幸得很,日后可要详细说与师叔,”略顿一顿,向老祖道,“师姐,方才师弟所问之事还请指教。” 老祖缓缓道:“怕是讹传居多。” 天帝望住老祖,半晌,笑道:“师姐既如此说,师弟便安心了。” 依着天帝的说法,今日前来只是赔罪,请教五公子一事已然算老祖附送的额外之礼,收礼后的天帝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好整以暇地与老祖品茶。 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莲生思忖父君大约是生了想要蹭顿晚饭的心思,老祖虽未想到此处,倒也不妨碍想送客的心情,只略斟酌便开口道:“师弟若无他事,这便请吧,恕老身不远送。” 常人听此逐客令,便该知趣地去了,然,天帝从未有机会学知趣,不学自然也不会,只当老祖品茶品累了,遂笑道:“师弟确有一事相求,只不知该如何开口。”说着,眼睛瞟过素依,那一眼瞟地恰到好处的似有若无,场内三人都被这一瞟瞟得心里莫名一咯噔。 老祖正欲说话,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天帝倒是很顺畅地说出了最后的请求,“师弟欲为我儿莲生聘素依贤侄为妃,不知师姐意下如何?” 三十四 老祖缓缓放下手中茶杯,道:“这才是师弟今日前来的目的吧?” 此时若还死咬住只是来请罪倒显得虚伪了,为着真诚,天帝坦然推翻前言,“不错。” 莲生万万没想到天帝让自己随行的目的竟在此处,此时再咂摸今日天帝时不时落在自个儿身上的“儿子你终于长大成人了”的欣慰目光,渐渐明了过来其最后的落脚点竟是“可以成婚了”。 陪站一天居然陪出个媳妇儿,莲生无语得很,再一想阿瑶,无语中又添痛苦,又一想寐生,在纷乱交错的情绪中再次硬性挤进头疼,真是苦不堪言。虽不堪言,好在堪望,莲生焦躁地望向素依,期待神交一番所思所想后再套个对策,不想素依许是因害羞而微低着头,完全沟通不上眼神。 天帝道:“师姐,此事虽提得唐突,但我反复思量,觉着既是仙佛两界之约,还是应该履行得好,这是我的一点儿拙见。” 不论是拙见还是灼见,都未能打动老祖半分,心怀六界的老祖却并没有“神佛是一家”的觉悟,上次她同意联姻的提议是为帮阿若避情劫,然以现下的状况,并无新劫需避,联姻自然也没了价值。 老祖道:“师弟思虑事情向来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唐突不至于,只是那婚约本是阿若和燕泰的,如今他二人自是不可能成婚,但若因此将婚约转嫁于素依、莲生二人,我觉着没有必要,况且对他二人也不公平。” 天帝仍笑道:“师姐所说也不无道理,只是,此事既关乎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也当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是,素依师侄觉得如何?” 素依抬起头,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就像覆盖在白雪下的固元花,寂静无声却澎湃着生命力,她冲老祖跪下拜了三拜,直起身子道:“师尊,弟子愿意成婚。” 天帝宽慰道:“此事着实提得唐突了些,师侄不妨再好好考虑考虑……”慰到一半,比嘴慢半拍的脑跟上了节奏,不敢置信地愕然道:“你方才说得是愿意?” “是。” 素依答得淡然,老祖却没法淡定,不过一瞬,眉头已皱紧十分,目光逡巡在素依与莲生之间,暗暗心惊莫不是素依也犯情劫?再想素依近期的行止,益发心惊,莫非情劫却是寐生那浑小子?这对老祖无疑是重大打击,平生就这么一个爱徒,死去活来一番却还是摆脱不了一个情劫,从前只知有命中注定四个字,今日才算了解,真真是挡不住、躲不过、拿不起、放不下的千丝万缕地纠结。 素依道:“弟子还有一请,望师尊、师叔应允。” 得到承诺的天帝心情大好,自然也晓得老祖的心情有多不好,忙笑道:“师侄何必如此客气,尽管说来就是。” 素依道:“大婚前的这段日子,弟子想住在天界。” 天帝不是没幻想过素依可能会同意婚约,但积极到如斯地步,真诚度就显得不是那么高了,若要信她此举只是为了配合,除非那人是傻子,诚然天帝并非傻子,诚然只是过早夸下海口,诚然只能硬着头皮应道:“自然可以,师叔定为你妥善安排住所。” 素依道:“师叔不必费心,弟子住省吾宫就好。” “寐生的省吾宫?”天帝怔一下,随即笑道:“寐生与他的随行仙官景程均在人间,主人不在家,贸贸然住进去怕有些不妥罢。” 护徒心切的老祖道:“有何不妥,那寐生本就是无梦师侄的徒儿,他的宫坻亦可算是佛门道场,不过是借住些时日,寐生不在,我只与无梦说去。” 在天帝看来,老祖与素依的一唱一和若说不是个圈套,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不仅是个圈套,还是个步步为营的圈套,他只是有些恍惚,自己是在何时被圈进一个怎样的套里? 半晌,天帝笑道:“如此甚好,师姐若无他事,师弟就先告辞了。” 老祖亦不挽留,“师弟事务繁忙,我也不虚留了,二位请便。” 莲生本想留下问问素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奈何老祖的逐客令下的彻底,只能随天帝一道儿告辞出山。 待到天帝和莲生去后,素依方伏地告罪,“今日弟子未禀告师尊便自作主张,请师尊责罚。” 老祖苦笑道:“你的性子真是同阿若一样,认定一件事儿就绝不回头。” 素依咬唇不语。 老祖道:“素依,师尊不想看见你搅入寐生的这趟浑水里,跟妖纠缠都不会有好结果,我不想你也同阿若一般……”老祖猛地顿住,不再往下说。 “师尊,”素依直起身子膝行两步,亲昵地伏在老祖膝头,“我真的是阿若么,为什么我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如果今天是阿若在这里,我相信她也会做出同我一样的选择,对么师尊?寐生是无辜的,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担一切被伤害的后果,这不公平,师尊,我没法对这样的不公平视若无睹。” 老祖心下百感交集,思绪回到无梦带阿若回山的那天,陷入重度昏迷的阿若气若游丝,魂魄只剩一缕,老祖足足耗损去半身功力才算保住她的魂,这缕魂却一直不肯归依在老祖为其精心炼制的固元花上,老祖焦急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才在二月初七这日附着上。 自魂魄附着的那天开始,老祖便暗下决心一定不要新生的阿若再与妖界有任何瓜葛,甚至在阿若散去之时都不曾提取她的记忆,但她没料到得是,有着阿若魂魄的素依,与阿若的心性像足了十分,一样的嫉恶如仇,一样的坚毅果敢,一样的为爱执着。 老祖疼惜地摩挲着素依的头,叹道:“去吧孩子,师傅等你回来。” 三十五 两日后,天帝在早朝时正式册立莲生为太子,同时宣布了莲生与素依的婚讯,附带通知众神素依要来天界小住的消息,委婉表示除莲生外都莫要去搅扰。在听天帝宣布时短暂静谧的大殿登时嗡声一片,一是立太子过于突然,比册立太子更突然的是婚讯,相当之猝不及防;二是从未有过婚前女方即来小住之先例,不免又好奇得紧。 众仙交头接耳的同时还不忘把眼神锁定在侧立于玉帝案前谢恩的莲生身上,窃窃地私语、灼人的目光,在历经震惊、迷惑、思考、接受后又回归了平静。 顺风耳在接受后却无法平静。自向玉帝禀报寐生被派遣下界的消息后,自忖马上就要飞黄腾达的哥俩儿很快就收到御旨,勒令二人不得再听、再看六界中的任何事。这道旨下得可谓是莫名其妙,然哥俩儿受得苦却是实实在在,抛开心理上的打击不说,生理上更是饱受摧残。 千里眼还好,不过是日夜用不透光的布条蒙上眼,除容易被磕碰外也没有大的问题,甚至还利用此便利条件开创出“碰瓷”之副业,不过三五日,副业的知名度便迅速超越主业抵达全盛之巅,上到老君、天王之属的栋梁之神,下至天兵、游神之类的末流小仙,无神不知、无仙不晓,还有个别好事的编顺口溜相送:“千里碰,千里碰,远达千里,虽远必碰!” 相比之下,顺风耳要惨得多,被量洞定制的耳塞塞住耳洞,除很快学会唇语这一特长外就只剩不舒服之后遗症,耳洞涨疼不说,还只能保持平躺姿势入睡,这么几个月下来,原本沾枕就睡的他硬生生被熬成了神经衰弱。 可即便如此,二人也不敢出口抱怨,只敢在腹内暗诽,“伴君如伴虎,马屁拍成龙屁,效果真是天差地别。” 怀着早日取下耳塞的愿景,顺风耳思忖着要不要再去试试今日所拍是马屁还是龙屁,眼见众仙越来越平静,此事濒临翻篇之节奏,顺风耳也不敢再细想耽搁功夫,硬着头皮走出群臣之列在大殿中央跪下,伏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因着紧张,耳朵又听不见,他的声音未免尖刺走调,听起来像个公公一样。 天帝颇感意外地瞟他一眼,道:“说。” 等了好一会儿,顺风耳却依然趴着没有反应,不仅天帝阴骘地皱了眉,就连群臣都纷纷对他侧目。说来顺风耳倒也不是哗众取宠,实是条件所限无可奈何,自从没了耳朵,他与人交流全靠眼睛,此刻他全身伏地的趴法带累得视线只能固定在地面,自然听不到天帝的命令。 关键时候还得靠兄弟,哪怕是一同倒霉的难兄难弟,千里眼掩袖咳了两声,顺风耳没反应,千里眼再咳,顺风耳还是没反应,眼看就要咳声成串的节奏,天帝忍不住发作,“千里眼殿前失仪,给朕拖出去!老君,叫顺风耳回话!” 太上老君既不能用笨招,亦不想亲身去扶他起来堕了身份,手中拂尘一甩,拂尘丝瞬间暴长,延伸至顺风耳鼻尖处抬了一抬。顺风耳因势抬起头,正对上天帝。 眼见得终于沟通上了眼神,天帝也不敢端起架子,压住性子道:“说。” 顺风耳忙道:“陛下,臣以为册立太子以及太子大婚都是我仙界不可多得的盛事,且我仙界与佛界本有婚约,此次太子大婚前太子妃即来小住正是两界讲信修睦的印证,臣拙思,望陛下广发喜帖,让六界都来庆贺!” 话音刚落,巨灵神已趴到赤脚大仙耳边窃窃地语,“俺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多?俺只想是莲生仙君自个儿想娶媳妇儿就问陛下要了个,也不知是美到何种地步,看都不让看!”虽是窃窃地语,然巨灵神本就声如洪钟,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越发浑厚,除因离太近而被震到听不清所说内容的赤脚大仙和因条件所限对窃语不甚敏感的顺风耳外,殿内众仙都听得清清楚楚,皆被巨灵神憨直的话逗得哄堂大笑。 天帝直待到殿内安静下来后,方才道:“众爱卿可笑得畅快?既畅快了便听朕一言,方才顺风耳的话提醒了朕,如此喜事确是应邀故人们来热闹一番,倒是朕惰怠疏忽了,月老,即刻拟个喜帖上来。” 月老道:“臣遵旨。”他面上虽无异色,心下早已问候了顺风耳十八遍,作为主职是牵红线,兴趣也不过是算命的风月神,现下却要拟出一篇事关重大的喜帖来,真真是为难老人家,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再次问候了顺风耳。然问候归问候,活儿还是得干,在新晋文曲星主力执笔下,两日后,喜帖呈上了天帝案头。 就在帖文事件尘埃落地时,四方城的小院内,吴情正准备离开,拉住锦程细细嘱咐了近一个时辰,临走前留下最后的吩咐,要他扶寐生到院里晒晒太阳。 锦程目送吴情离开后,略活动活动手脚,推开屋门刚把直挺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的寐生扶到院内坐下,身后已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小仙见过惠行仙君。” 锦程回身,是天帝的传旨仙官无讳,笑道:“你怎么来了?” 无讳取出喜帖递给锦程,笑道:“你离开的这些日子,天庭可发生不少事儿呢,莲生仙君已被册立为太子,还要同骊山老祖的高徒星月大士成婚,陛下让我把喜帖给惠行仙君送来。” 锦程接过喜帖,道:“莲生仙君要跟星月大士成婚?这……” “帖子拿过来我看看。” 三十六 我从震惊到目瞪口呆的锦程手中拿过婚帖,展开细看。 “今婚约已即,嘉礼待成,良缘遂定。关雎有歌,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珠联璧合,赴白首之约,同心同德,成宜室宜家。同盟鸳蝶,愿永结鸾俦,桂馥兰馨,诚邀亲朋好友同来此证。莲生、素依于九月二十一恭侯仙驾。仙源正清五百三十八年书。” 我翻来覆去地看这几行字,最后目光还是定在“赴白首之约”上,我想起那晚一笔一划书写于孔明灯上的愿望,想起在烟花漫天的那一刻告诉素依时她亮亮的眼睛,我的心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面灌风,那风绕遍全身,最后停留在眼眶,吹得我眼睛生疼,直想流眼泪。 无讳恭敬道:“陛下还有句话要小神转达仙君,星月大士已准备入住醒吾宫,仙君若归来,就请先屈就莲生仙君府邸,切不可在婚前相扰星月大士,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切不可?”我冷笑道:“这话还是让他留在凌霄殿去说罢,我想去哪儿轮不到他说,我想做什么也由不得他管。” 无讳感觉气氛有点儿不大对,对其事迹也一向有耳闻,一时不敢答言,将征询的目光投向锦程。 锦程道:“公子刚醒,还是莫要太过劳神,吴情大人对公子的状况也甚是关心,一日三回地来,若知晓公子醒来,定欢喜得紧,我这就去请吴情大人。”语毕,冲无讳使个眼神。 无讳心领神会,躬身道:“仙君保重,小神亦要回去复命了。”刚退两步,听得院中人说:“回去代我向他二人道声‘恭喜’。” 无讳应一声,匆匆去了。 没了脚步声后,四周安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凝滞了,我的喉头每滚动上一次,气才能被动地向胸腔进一丝,气若游丝,这真正是气若游丝。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婚帖蓦地被抽走,我随着婚帖机械地转头,是吴情。逆光而站的她看不清表情,手指略一发力,婚帖瞬时化为粉齑,像阵一吹而过的风,没了踪影。 锦程道:“大人,那可是天帝发的请帖……” “那又如何?无用之物,留之无益。”吴情盯住我,皱眉道:“玄宁,你是一直都要这样做个活死人?” 我木然地喃喃道:“玄宁……我是玄宁?” “你不是玄宁你是谁!”多日来的焦急、不安、委屈、愤怒混成一股无名之火直冲入吴情脑中,她忍不住狠狠摇晃眼前之人,“你是先王留下的唯一血脉!你的体内流淌着的是妖族的血液!这不是被如来刻意隐瞒就能抹去的事实!玄宁,大哥他们宁愿用一死来换,都要让你知道自己是谁……”说到最后,吴情已泣不成声。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吴情在我面前哭,她的眼泪流进我心里,汇成波涛汹涌的江河,彻底冲垮压在我胸口的石头,我的思绪越来越清明,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道:“上次你的泪带走了我五百年的记忆,这次又准备让我用多少年来偿?” 吴情怔一下,旋即抬身抱住我,很久都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双肩微微耸动,不过一时,我肩颈处的衣服便濡湿了一片。 相对于吴情的情不自禁,锦程的情绪是稳定的。作为此场剧目的配角外加背景之一,他迅速调整出看客之心态,淡定地看着吴情毁掉婚帖,淡定地看着吴情歇斯底里地发泄,淡定地看着主子被唤醒,淡定地看着吴情的头在主子肩头停留……停留……很久都没有再动。这样静谧又说不出哪里古怪的气氛让他无法再淡定地继续看,却也不好有什么动作,只好将头再向下垂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地祈祷吴情大人切莫因害羞而一直埋头不起,希冀着这场令人窒息的静谧能在脖子酸痛前结束,他蓦地想起排忧解难的观梦大士,若她在此,定能排他的忧、解他的难。 排忧解难的观梦大士此刻正在骊山。自阿若出事后,每次见老祖对她来说都无异于修行,见一次修一场,修一场悟一番。同样作为佛门中人,如来和老祖的性子大不相同,如来是春日的暖阳,照耀万物却不执着于一草一木的枯荣,而老祖是夏日的烈阳,普照之下还不忘给心中所挂留一角清凉,阿若如是,素依亦如是。 修行是漫漫的,候人更是无聊的,观梦立于固元花前沉吟,左沉吟右沉吟,终又转到莲生与素依的婚事上来,对于这桩婚事,她有很多的疑惑和不解,有着同样疑惑和不解的还有她的师尊如来,不同的是,她的惑只是自己在心中揣测揣测,师尊的惑却可以吩咐她来找老祖求解。 观梦这一回的沉吟直沉到腿开始发酸,方想寻个石凳坐坐,不料一回身却直面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老祖,这一惊真是直惊入心,方才沉吟下的些微心得瞬间如滔滔江水直流而去不见丝毫,脑中尚未及反应,已凭着本能见了礼。 老祖目不转瞬地望着固元花,道:“无梦,你是为着素依的婚事而来么?” 观梦忍不住讶异地望一眼老祖,道:“是。”老祖的话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只是说话时的神情让她怀疑这还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骊山老祖,温润平和中透着意兴阑珊,如同徜在寂寥天地中的一泓秋水,她觉着老祖越来越像一个人。 老祖的目光从固元花转到观梦身上,道:“此事是素依自己决定的,这孩子被我宠得太任性了些,她决定了的事连我都没法子。贤侄,我正有件事要去找你,不想你倒先来了。” 观梦一边想你还知道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任性?一边下意识地点头称是,待回过神来,不觉一愣,“师叔找我何事?” 老祖笑得一脸闲适,“素依不日将去天庭小住,就借住在醒吾宫,劳烦师侄一番打点了。” 观梦瞬间觉得乌云压顶,方才一定是自己昏了头才会觉着老祖像秋水,这哪是秋水,分明是滂沛雨。 三十七 观梦打点起精神往四方城去,未腾云,一壁走一壁盘算该如何同寐生讲此事,待行至小院门外,尚无想好对策。 此刻日暮西沉,云彩被将要落下去的日头烧成艳红色,如同一团火,一点一点漫溢天边,像是要将整个天都烧着。观梦望着如此景象,倒瞬间有了三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气概,也顺势定下“走一步看一步”的行事方针。 观梦正一下衣冠,脸上挂出如往常般莫测的隐约笑意,手中拂尘一挥开了院门,院内除寐生和锦程外,还有一名女子正以种较为费劲儿的半抬身姿势环着寐生,头埋在寐生的肩颈处,双肩微微耸动,因着是后背,一时也认不出是谁。她料想了千万种情形,眼前的这种还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过一瞬的错愕,便想挥拂尘重新关了院门。 锦程望见观梦,心头大喜,在她想动但未来得及动时,眼疾手快地行礼道:“锦程见过观梦大士!” 吴情身体微微一动,放开我站起身来,回身望住观梦,道:“大士,好久不见。”她略红肿的眼睛里还盛着未流尽的泪,看起来水光盈盈,眼神却冷寒,似要将那水波冻结成冰。 观梦凝神回望,半晌,笑道:“不错,一别五百年,将军清雅如斯,风采依旧。” 吴情道:“大士真会说笑,我心中所挂皆是烦扰之事,哪有大士在梦遥山清修来得闲适,且托大士的福,只寻找玄宁便寻了五百年,何来清雅,有的只是一身风霜罢了。” 观梦目光绕过吴情落在寐生身上,暗叹自寻到这颗山芋,何曾闲适过一日,增添的又岂止是风霜,正巧山芋也在望她,遂关心道:“你可大好了?精气神儿看着倒还不错。” 观梦说话的语气神态一如曾经,我有一瞬的恍惚自己还在醒吾宫,而她此行是例常来访,想到醒吾宫,我隐约猜出她此行目的,道:“大士今日来可是为星月大士?” “星月大士?”素依在我口中变成了星月大士,如此官方的称谓令观梦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不觉又是一怔,“有这么明显?” 我起身道:“大士放下的药疗我的伤势也不过七八日即可痊愈,现已半月有余,可见得你并非为我而来,既不为我而来,那定是为星月大士而来。” 观梦见我如此故作生分,不免又是一叹,但如此一来,思忖我回省吾宫的可能性倒小了很多,心里又是一松,斟酌道:“此次前来确实是为素依,她与莲生仙君的婚事你大约也听说了,今日我前往骊山道贺,师叔提起素依想去省吾宫借住……” “是她自己想去,并非旁人安排?”我问道。 观梦顿一下,道:“不错。” 观梦见我不置可否,便道:“因是素依之愿,我亦不好推辞,省吾宫也可算我佛门道场,她去住一住倒也无妨,只是……”观梦欲言又止地看我。 “只是我不方便回去,对么?”我笑笑,“大士和天帝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这虑都顾到一起去了,大士放心,我既已非佛门中人,自然不会回去,”我顿一下,压下心中的纷杂,“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观梦随口道:“不会太久,婚期就定在下个月。”语毕,见我神色木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道:“是。” 观梦的话听起来像一声叹息,“你可知这一步一旦迈出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我顿了顿,想到我二人相处的这五百年,心中蓦地涌上一道暖流,稳稳情绪,庄重行礼道:“师尊,我还记得你带我去拜访观音大士,我用刚学会的‘聚火点灯’差点把大士的紫竹林烧尽,其实我是故意的,当时我就想,闯了这样大的祸,你一定会丢我回人间,那时我就能见到我娘了。但你并未生气,还是一如既往教我学习法术,教我读书写字,既包容我的顽劣,也引导我遵守规矩、修心养性,虽然我会故意气你,却早已在心中把你当成了家人,但入佛即是出家,佛是不能有家的,不但不能有家,更不能有七情六欲、嗔痴怨仇,要学会放下,要学会无欲无求,这是佛祖要我们修的道。我感激佛祖对我五百年来的庇护,但我始终难修佛道,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道要修,过去我牵挂的是娘亲、是素依,现在挂心的是为父王报仇,我无法假装自己是一个无家无牵挂之人,没有这些我就没了来处,我必须回妖界,这是我的命。师尊,寐生就此拜别了,此后,这天地中再无寐生。” 观梦默然良久,叹道:“痴儿尚未悟。五公子,保重。” 我不发一言,听着脚步声响起、又远去,方才起身慢慢走到院外,望着观梦离去的背影,轻声道:“多谢。”转身正要回院,却见外墙伸出的一块石砖上放了一支玉钗,玉钗下压着一方素帕,我认出这正是我送给素依的那只凤头钗。素依来过,或许是今日,或许是昨日,或许是更久之前…… 我拾起凤钗,压在凤钗下的素帕失去压制,伸展着滑落在地,上面是四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启明灯扬天河畔,勾得星光落海棠。 一任花落同白首,犹恐梦中不相逢。” 是素依的笔迹,墨迹尚新,是那日我在孔明灯上写下的愿望。 我怔怔地看着素帕,甚至没有意识到手中的凤钗被我越握越紧,她确实来过了,把所有的牵挂都留给了我。 “玄宁……”吴情见他神色异常,不免有些担忧他再犯痴病。 我俯身捡起素帕,步入院中,向锦程道:“你也回去罢,如今我已不再是仙君,你也不必再随行。” 锦程道:“公子,我自修成仙后就跟着公子了,公子方才说家人,在我心中,早已把公子当成唯一的家人,公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锦程的话让我颇为感动,刚酝酿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的情绪,便被吴情冷声打断,“闲话少叙,有这空闲不如研究研究夺回妖王之位后如何为先王报仇!” 我、锦程:“……” 三十八 我看吴情神色认真,并非玩笑,亦认真道:“此行我只为报仇,并无夺位之心。” 吴情一脸漠然,没有丝毫要交流此问题的意愿。 我只得换个角度,继续苦口婆心,“大哥继位是名正言顺,况且又是在那样危难之际勇担重任,威信与名望皆不容小觑。我知道你与大哥一向有些不大对付,但为父王报仇,尚需大哥……” 吴情道:“他与燕泰合谋害死先王,篡夺妖王之位,要为先王报仇,就非杀他不可。” 我怔一下,只觉此话太过无稽,望住她道:“你说大哥与燕泰合谋可有凭证?” 吴情未回答,却反问道:“单凭燕泰是否能杀掉先王?” 我皱眉道:“自然不能,但大哥说过是因父王毫无戒备,才会被那燕泰偷袭得手。” 吴情循循善诱,“那燕泰可会令先王失去防备?” 我被诱入到她的反问中,没了一开始雄辩的气势,但她的观点也无法让我完全认同,“就当你说得有道理,燕泰一人不成,可为何你一口咬定与他合谋的就是大哥?” 吴情再次忽略我的问题,再再次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跟在玄吉身边的那个谋士鬼先生?” 她对我半无视的态度我倒是很习惯了,我是寐生时她是如此,我是玄宁时她亦是如此,她一向都是如此。 我点头道:“记得,不就是那个把自己全身都包裹得乌漆麻黑,只露着一双眼睛的修行怪人?他现在还那副装扮啊?” 锦程奇道:“只露着眼睛,那他怎么吃饭?” 我细想一回,还真没见过他吃饭,问吴情道:“你见过他吃饭么?” 吴情面对我与锦程两人四道灼灼目光,脸色却有些不大好,她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来三个字,“没见过。” 我、锦程:“哦。”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吴情又深吸了口气,道:“我并无兴致与你讨论他的饮食起居,我要说得是,”她的目光定在锦程身上,“你不觉着他神似鬼先生么?” 我尚未及反应,锦程已一揖到底,“大人、公子容禀,我在人间修行轮回万年,终于在五百年前圆满飞升,孰料正赶上公子和大人们攻上天庭,更巧得是先太子燕泰刚被饕餮大人断了一臂,昏死在我脚边,我怜悯心起,将他救起,的确是赶巧了,但我绝非鬼先生,还望大人、公子明鉴。” 那鬼先生我只见过他寥寥几面,他既裹的只剩眼睛,我亦只对他的眼睛印象深刻。那鬼先生生着一双上吊细长的眼,目光阴鸷邪冷,跟景程的完全不同,虽说眼形可以随心变化,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 想到此处,我劝道:“他若是鬼先生,此刻当是大哥眼前的大红人,应在一人之下的位高权重上,又怎会在天庭当个随行官?” 吴情白我一眼,“我当然知道,你不信我的话,那就让锦程扮成鬼先生去会一会玄吉,一切不都明了了?” 我思一回,亦觉得这是让我们彼此说服对方的最佳方法,便欣然同意。 锦程却不很欣然,忐忑道:“大人,想来那鬼先生与玄吉朝夕相处,我怎能瞒过他,况且若是鬼先生突然出现,那……” “他不会出现,”吴情摇摇头,“这也正是我的不解之处,玄宁,你失踪后,我回去过妖界,才发现那鬼先生也早已离开妖界,我心觉蹊跷,在寻你之时也留心他的踪迹,不料却一无所得,他就如同蒸发一般,了无踪影。也是在那时,我开始怀疑玄吉。” 我与锦程面面相觑,亦生出一探究竟的好奇。既定下计划,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我和吴情凭着过去的记忆,将锦程从头到尾装扮了一番,其他部位倒无太大分歧,唯独在鬼先生的眼睛上始终达不成统一。 吴情手一挥,一道白光过后,锦程努力睁开因多次变化而红肿的眼睛。 我仔细端详一会儿,皱眉道:“这次长度差不多,但好像窄了些,上挑的幅度也大了些,看起来不大舒服……” 吴情道:“他何时看起来令人舒服过?” 我道:“那不一样,那种不舒服是被他的气场影响,这种不舒服纯是因眼睛的形状以及它与脸的比例不协调造成的。” 吴情愠道:“要不你来?” 锦程撑着眼睛道:“公子,我细细感受了下,这个眼形,它还行……” 锦程的话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蹦出来的,眼形行不行我不知道,但若再变化下去,他怕是要不行了。 我轻咳一声,“锦程你再琢磨一下鬼先生的眼神,他的眼神阴冷又邪,你现在的眼神太温暖了。” 锦程闭一闭眼,忽地睁开望我。 我道:“他的眼神是阴冷,不是清冷,还有,是眼神邪,不是嘴角斜。” 锦程试了很多次都无法酝酿出最佳情绪,眼神里总是透着温良无争。 我启发道:“锦程,那鬼先生作为人间的修行者,不走他们所谓成仙成佛的正道,却来妖界给玄吉当谋士,这是何等的机心和野心,如今玄吉已成妖王,不知何故,他竟隐姓埋名在这六界之中,想来当是十分不甘,这诸多的不容易和不如意,你要细细揣摩。” 锦程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睁开。 吴情默然望他一时,转头望我,“我们何时动身?” 我满意地望着锦程,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 三十九 吴情望望天色,道:“入口巳时开、亥时闭,现已过亥时,不如我们先去归人庄,明日再做打算。” 妖界的出入口历来是重点把守之地,与人间相通的每日巳时开、亥时闭,从无例外。因着是重点把守,凡要入者,必经问询审查后得通行牌方可,在此等严苛之下,不免时有因没卡准点而不得入的状况,为不致冷了广大修士想要在妖界作出番成就得火热的心,特在入口附近建了一处客栈,这就是归人庄的前身了。 经几代妖王苦心经营,虽不曾为妖界留住什么大才,归人庄的名声却越发炽盛,拓展的业务亦越发得广,形成吃喝玩乐一体化,几已成为妖界地标性建筑,时不时引得五界无志去往妖界一展宏图的众修士前来游玩小住。 吴情提议去归人庄宿一宿,我亦很赞同,左右在这四方城已无可留恋之处,宿在哪里都是宿,况且宿在归人庄,还能免我早起的困扰。 既是一拍即合,大家一个瞬移便到了归人庄门外。我们虽是夜半来的,归人庄的引客妖却无丝毫被从梦中惊醒的不耐与恍惚,礼貌热情且清醒地接待了我们。在我们表明自己只是初入修道之门的凡人身份以及提出因仓促而未备足盘缠但三人可住一间的意愿后,他从善如流地将我们仨领入一间房,凭我的经验和一开门即扑面而来的霉味儿判断,这应是一间长期弃用的下等客房。 我逼出一个喷嚏,摸摸桌上厚实的浮土,道:“这得有年头没住人了吧?” 那小妖陪笑道:“客官说得是,近百年来还未遇过三位如此节俭又不拘小节的客人,此间房方位略瑕疵,空间亦不很足,故一直不曾派用。” 我理解地点点头,道:“不用归不用,打扫还是应该的,左右也用不了多少法力,下回若再碰到类如我们般的客人却不一定如此好说话,米再小那也是米,也得赚。” 小妖陪笑道:“客官说得是,若无他事,我就先告退了,三位客官早些安置吧!” 门“砰”地一摔即闭,激起屋内的浮土,漂浮弥漫如雾。 吴情忍无可忍,挥一下袖,瞬时窗明几净。她满足地打出一个哈欠,理所当然地躺在有且仅有一张的床上,挥手垂下两侧帷幔,道:“听你说了这半日废话,也亏你有这样大的精神,早些睡吧。” 我与锦程面面相觑,随后目光掠过彼此在屋内逡巡,最终我选择了桌子,而锦程打了地铺,一宿无话。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晒到脸上时,我终于体会到此间房方位上的硬伤,不论如何辗转腾挪都避不开阳光晒脸的结果,我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吴情正在床上打坐,再往地上遛一眼,锦程不在。 “锦程呢?”我问到。 “公子,我在这儿,”锦程推门进来,将三张通行牌放在桌上,“大人,已办好了,随时都可入界。” 我拾起一张牌,通行者一栏赫然写着“小五”,再看另外两张,一张“小七”,一张“小九”,忍不住道:“如今这通行牌竟好办到如斯地步?用这样的名字办都不曾怀疑来者是七仙女否?” 锦程目光复杂,垂头道:“公子过虑了,七仙女只有七个……” 过了两排小妖的把守便到了入界口,不过一瞬地扭曲,我们已入界,方才还明媚的阳光惨白地铺将下来,没了一点儿温度,那山、那石与从前一般,五百年过去了,依然是寸草不生,尤其是作为出口的石缝,相对于其他石缝,这道石缝相当泯然,毫无特色,引无数想从妖界出去的修士先在别处撞得头破血流,待到得此处已纷纷折腰,因而一向被诟病,然被诟到名扬六界的地步还是托了一位名叫“霞宴”的修行散人的福,据说他当年硬是连碰十八次壁方寻到出口,待出去后愤而撰成一歌,凡六百一十六言,名曰《破折行》。 我轻抚石缝,嶙峋的石尖磨过指腹,当年离开时不是没想过或许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却没想过会这样久。 吴情亦看着石缝,道:“五百年前离开妖界是为了报仇,今日回来也是为了报仇,这才叫做天道好轮回。” 锦程凑趣道:“大人好才思。” 是夜,无月亦无星,伸手难见五指的夜色为我们潜入妖王府邸提供了便利。昔日与燕泰相争阿若时,为避嫌,我时常于夜间被父王召唤到府中询问情况、传授经验,时间一长,便在屋顶上摸索出了条路,今夜正好派上用场,不过一刻,我们便蹲在了正殿的屋脊上。 吴情道:“房舍如此之多,我们该从哪间寻起?” 我算算时辰,琢磨着夜还未过半,父王在时,这个点儿是在处理政务,大哥经由父王一手调理,大约也会承袭父王的习惯。 我说了我的看法,除吴情外余人皆赞同,我几个腾挪后落在政务厅屋顶上,小心翼翼掀开片瓦一瞅,没有。 锦程道:“会不会是在书房读书?” 我想一下当年大哥手捧书紧皱眉头的模样,感觉可能性不大,但姑且一试。这片瓦是景程掀的,而结果也未出意料。 随后,我们一路掀下去,练功房、习射厅、寝宫……最后我们在大哥的六夫人处掀到了他,彼时他刚沐浴完,而他的夫人正准备宽衣接茬去浴。 吴情冷笑道:“他还真是好兴致。” 我冲锦程使个眼色,他会意地旋身一转,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我心上“咯噔”一下。 玄吉被身后的响声吓了一跳,忙转身看,只见一个只露着双眼睛的黑衣人立在浴桶旁,而六夫人倒栽葱在浴桶内扑棱折腾,气氛说不出得尴尬。 “先生是?”玄吉看着他的眼睛,熟悉感遍布全身,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你……不对,你是鬼先生那孙子!” 景程、吴情、我:“……” 四十 锦程道:“大王请慎言。” 玄吉目光茫然地望他一时,忽地一拍脑门,朗声笑道:“误会,误会!先生这一身打扮很像孤多年不见的故人鬼先生,孤乍见先生,还以为是故人来访,一时心绪激动,言语有失,先生勿怪。孤是想问,先生可是鬼先生之孙?” 锦程摇头。 玄吉思一回,再斟酌道:“莫非是其徒孙?” 锦程见玄吉猜来猜去都脱不出“孙子”的圈儿,果断打断他再进一步的猜想,悠悠叹出一口气,“大王是有福之人,妻妾成群、儿女双全,我哪得这样的好福气。大王既称我一声故人,那我便斗胆僭越了,一别五百载,故人无恙否?” 玄吉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眼前人,不过片刻便从其眼中寻回了昔日,“果真是先生……” 眼风瞥见六夫人尚在水中扑棱,几步过去将她拽起,回身笑道:“今日先生来,孤真是又惊又喜,我们内堂去,孤要与先生饮个痛快!” 我奇道:“鬼先生还会喝酒?” 吴情无语地扯我一把,“走了,呆子!这里距内堂不过千余步,要走到他们后面不成?” 我表示赞同,丝毫不敢耽搁地与吴情腾挪到内堂屋顶上,料想着不过一刻钟二人便会来,果然,三个一刻钟后,他二人携手推门入堂,想来多出来的那两刻钟便是携手的时间。 玄吉斟满酒举杯道:“自先生走后,孤一直挂念先生,更是遗憾当年没能留住先生,今日能再次得见先生,孤真是……真是……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先生,请!” 我饶有兴趣地望着鬼先生,心下暗想真是不虚此行,连鬼先生吃饭都不曾见过,居然能看到鬼先生喝酒,真是莫大机缘,再回神儿一想,这是锦程,并非鬼先生,大约锦程也未想到替人便算了,酒也得替…… 锦程亦举起酒杯道:“大王请!”趁玄吉仰头饮酒之际,侧头将酒泼在身后。 玄吉看着锦程亮出的空杯底,笑道:“好!先生豪情比之当年只增不减,孤甚慰!再来!” 这一“再来”便来了有一个多时辰,我的倒影开始显现在锦程身后,由模糊逐渐清晰,我不禁暗自庆幸真是挑了个好日子,不然此刻倒影不仅是清晰的,还是亮堂的。 玄吉晃晃手中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酒瓶,随手向地上一抛,晃晃悠悠地起身踉跄到锦程身边,“先生今日回来,孤的心里不知有多畅快!从今往后,孤与先生一同携手,这妖界就是你我的天下!” 锦程虽极力躲酒,但总有避不过之时,一个多时辰下来,避不过的情况竟是越来越多,眼角早已挂了一抹红,听到玄吉的话,惺忪地望着他喃喃道:“携手?我当年不能留下,如今便能留下了?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分别?”他曲起食指轻敲额角,“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 “自然不同!”玄吉朗声笑道,“过去我只有先生,现在我有整个妖界,先生的抱负尽可一展。先生胸有丘壑,难道就甘心如此默默无闻?先生需要孤,孤也需要先生!”玄宁把手搭在锦程肩上,“回来吧先生!” 锦程眼现迷蒙,却暗觉一股霸道的法力自玄吉掌下生出,他不及多想,屈起肘部撞向玄吉的膻中穴。 玄吉改抓为推,同时借力向后跃起,待二人落地后,隔着一桌酒菜遥遥相望。 锦程盯着玄吉,眼中无丝毫醉意,缓缓道:“大王此举未免有失身份。” 玄吉目光阴冷,恍若另一个鬼先生,淡淡笑道:“先生既已离开,便不该回来,难不成先生认为上次逃脱是孤有心放过?” 锦程道:“自然不会,你若有心放我,我们也至于到今日才见。” 玄吉笑道:“先生果然是个明白人,跟先生说话就是畅快,孤只是不解,先生既如此明白,今日为何还要来?” 锦程道:“不得不来,四位大人都逃不出你的毒手,何况我?与其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主动来,或许还能赏我一口薄棺也未可知。” 玄吉点头道:“原来如此,先生真是会审时度势,只是先生这般狐鼠之人,听到谣言也是不辨真假的么?他们的确是死了,孤知晓时尸体已入棺,想来也并不比先生早,不过死得还真是时候,若是在五百年前就没了命,哪还能为孤引出先生,就为这识时务的‘死’,孤也一定去上柱香!” 吴情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玄吉看着默然无语的锦程,脸上浮出一丝狞笑,“先生为何不说话?是为自己的失算而懊恼么?”他很清楚要尽快处理掉鬼先生才对,却依然忍不住引他不停诉说心中所思所求,自己再一一驳斥,这种猫戏老鼠带来的快感让他沉迷不已。 锦程点头道:“不错,的确懊悔,你是恶蛆一般的小人,即使我这样的狐鼠之人,也深以与你曾经为伍而羞惭。” 玄吉静默一时,嘴角带笑地拊掌道:“不过才五百年,先生居然修出这样一副仁侠正义的心肠,真是让孤刮目相看。先生于孤,亦师亦友,孤能有今日,先生的教导功不可没,甭说孤是恶蛆,就是再难听些,孤也受。昔日先生曾说过,‘欲成大事者不可有慈悲心,尤其是对化友为敌的人’,孤可是一刻都不敢忘。”他的周身无风自动起来。 锦程哑声笑道:“果然是进益了,多么无耻的事情在你嘴里都能理直气壮起来,那想来你对杀先王这件事也是能泰然自若的罢?” 四十一 玄吉道:“先生提起此事,莫不是以为我会因此心神大乱?想来先生是不知父王之志才会如此愚鲁,我所做的无一不是为父王,父王五百年前的所作所为已然忘却初衷,我却不能随他糊涂,若是父王在天有灵,只会对我万分感激。只有孤才能继承他的意志!闲话少叙,孤还要感谢先生,妖界对父王的薨逝多有疑问,若是先生一死,倒是能说通很多。” “多年不见,大公子进益神速啊,不仅能为自己宽心,还掌握了耍阴谋、颠倒是非的本领。”熟悉的语调在身后响起,玄吉回身,只见玄宁与吴情并肩站在那里,吴情嘴角满是讥诮的笑,就像五百年前他们刚从人间回来一样。 玄吉目光逡巡在二人之间,最后定在玄宁身上,道:“五弟,你果然还活着,这五百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我道:“是么?我亦早想与大哥叙旧,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玄吉道:“五弟,父王在时常说‘兄友弟恭’,五弟想从何处说都由你,大哥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我兄弟之间没有秘密!” 我心中的怒火如被松油浸润的木柴一点就着,我冷冷地看着他,记忆中的大哥不该是这样一个恬不知耻到令人发指之人。 吴情冷笑道:“没有秘密那是最好,就从你是怎样勾结燕泰,如何害死王上说起罢。” 玄吉道:“混沌,孤希望你可以先明白一件事,王上只有一个,那就是孤,你怀念先王,孤可以理解,只是毕竟先王已逝,孤认为你还是应……”他的话淹没在一声闷哼中,他的左臂齐肩断开掉在地上。 玄吉因断臂之痛跌坐在地,硬是一声不吭,望着揪住自己衣领的玄宁,他额头冒出细汗,却还是挑起嘴角笑,“应全力辅佐孤,切莫做叛臣贼子。” 我强忍住想把他另一臂也断掉的念头,“别的我都不想听,我只问你一句……父王,”我的手忍不住收紧,他的脸也因脖颈处的收紧而开始泛红,“父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玄吉道:“你们今日来就是想套出孤的话对吧?可就算孤说了这样的话又如何,说孤杀先王,有谁信?” 父王好像就站在我眼前,望着我的目光慈祥又宠溺,画面一转,是父王被偷袭后的震惊和哀伤痛楚,我再也不想听他说任何话,松开他的衣襟掐住他的脖子,道:“我信就够了,剩下的你跟父王去解释吧!” 玄吉因呼吸不畅,面孔开始扭曲,断断续续地冷笑出声,“好……很好……掐死我……乱臣……贼子……” 吴情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现下你还不能杀他,今日你若杀他,那就是乱臣贼子,待召集十大长老,当众废黜他,那时才算是为王上报了仇。” 吴情的手很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玄吉的身体和不远处的断臂下各已聚集了一滩血水,他伤口的碎肉卷曲着,他的身体震颤着,我的手也颤了起来,无法再用力掐下去。 吴情拉开我的手,往玄吉嘴里塞了药丸,封了他的法力,捡起断臂帮他接上,嘲讽地笑道:“可别让大公子见王上时落下些什么。” 玄吉不再逞口舌之强,道:“多谢。” 吴情嫌恶地瞟他一眼,嘱咐锦程将他看好,拉我起身道:“走罢,我们回府。” 我的府邸同妖王府之间隔着南院,我不想路过南院,一个瞬移便到了府邸门外,推门时却发现有结界,是固时结界。固时结界,顾名思义,在被布下此种结界的事物上,时光停滞,千年万年都保持被布结界时的模样。 吴情解去结界,推门轻声道:“阿宁,我们到家了。” “家?”我打量一眼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里还跟我当年离开时一样,并无任何变化,地上有一只被定了五百年的鸟忘记了怎么飞,正趴着扑棱挣扎。 我回头向吴情笑道:“你也安置休息罢,这一天一夜的也够辛苦了。” 我回到卧房,一头扎在榻上,感觉像是沉溺在水中,看到的东西模糊,听到的声音朦胧,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在梦中,我回到了父王考校我的那天,我站在校场上空,望着面前缠斗翻飞的二人开始看真听切。这是第二场的,第一场是术法,在移形换影中我用了幻形术幻成母后的样子,在父王略失神的一瞬比他提前半步换到了位。 在一拳一掌的交接后,我与父王各向后退三步,父王打在我身上的拳劲儿在向后退时已卸去,父王站在那儿面色潮红的缓了一会儿方吐出一口浊气,满眼欣慰地宠溺笑道:“好!好!” 周围人轰然叫好,而我突然就从半空中落下,跌落到梦中自己的身体里,大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开心得仿佛是自己通过父王的考校一般,他的笑明亮温暖得像太阳。我还在发怔地望他,他的眼神却蓦地阴狠冷郁起来,手中翻起一把冷光闪闪的匕首,狠狠插进站在一旁的父王的胸口,父王退两步后委顿在地,胸口渐渐没了起伏。大哥抽出匕首,冷冷地望着我,扬起手中匕首…… 四十二 我猛地睁开眼睛深深吸进口气,方才被匕首扎入胸口的刺痛和窒息还让我心有余悸,入眼处已是卧房的天花板,宣告着梦的结束。我心下一松,缓缓吐出胸中浊气。 “你醒了?” 我未料到房中还有人,被突兀地这么一问侯,正吐气的节奏登时被打乱,剩余的半口气绊在胸口乱绕,七七八八地散开,短促又难以聚拢,逼出一串没有章法的咳嗽。 吴情不想一句问候会引出后面的这一系列反应,微微一怔后忙扶我起身,拍后背道:“这是怎么说的?” 我摆摆手,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吴情道:“刚入卯时。” 昨日从妖王府出来已是后半夜,如此说来,到现在亦不过一个来时辰。 我失笑道:“卯时……时间倒也不算长,梦竟能逼真到如斯地步,也是不容易。” 吴情默一回,道:“你一觉睡三天,确实不容易。” “三天?”我有些凌乱,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时不见竟隔三日。 我喃喃道:“怪道这梦逼真到如斯地步,感情三天都在经营这一个梦……” 吴情无心理会我的碎碎念,道:“你昏睡的这三日,我先去筹备了召集十大长老之事,不想……” 我揉揉额角,未留心她的欲言又止,“怎样?” 吴情皱眉道:“你还是自己去看看罢。” 俗话说得好,擒那个什么先擒王,我决定先去看看大长老愚明。 愚明能混到大长老的地位,绝非浪得虚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要收服他,那非得下一番功夫不可,一路上我都在默默揣测这番功夫该如何下,甚至打了怎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礼”的腹稿,但在见到愚明后,我开始感到揣测的多余,亦开始明白吴情所说的无需多想并非劝慰而是对事实的陈述……彼时,愚明正坐着,听到有人开门进来,亦无动于衷,两眼呆直地望着空空的桌子,脸上挂着憨厚质朴的笑,初升的阳光正好照亮从他嘴角拉丝滑下的一道涎液。 我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痴呆的老妖同叱咤妖界的大长老联系到一起,难以置信地问道:“这真是大长老?” 吴情道:“他是痴呆,又不是换了脸,现下他认不出你是平常,可你若认不出他,那记性真是堪忧。” “……” 随在我们身后的管家极有眼色地接过话茬,陪笑道:“老爷变成这样,别说五公子,就是小人都不知还能再认得几天呢。” 管家的一句话让气氛莫名地伤感起来,良久,吴情方道:“趁着你与五公子的记忆都还尚好,赶紧说说大长老的情况吧。” 管家道:“是,老爷得的是种在妖界近五百年才出现的怪病,此病不知起因,来势汹汹,前后不过一个月,得病的妖就会完全痴呆。” 我皱眉道:“怪病?在痴呆前可有症状?” 管家摇头道:“不曾,刚开始记忆衰退时并无反常举动,只是记性差了些,待到完全痴呆又好像是一觉睡起来的事儿。” 我道:“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过?” 管家苦思一番道:“特别的……前段日子府中走水,烧了好几间厢房,待火势稍稳,我去找老爷汇报,却怎么也找不到,第二日老爷却从卧房中出来,对前一晚的事情一概不知,只说在房中睡觉,可我那晚去卧房找他,他明明不在。后来我还发现有好几次老爷都不在卧房。” 我思索一回,问道:“方才你说是种怪病,妖界有很多患此种病的么?” 管家道:“不错,开始只是些道行微末的小妖,大概一两百年前吧,一些有名有姓的成名大妖也有染病的,第一个被发现的是黑山老妖,因它是雌雄共体,病起来也是雌雄轮流得来,比起其他染病的妖倒算有优势,是患病中唯一没有痴呆的。” 我听完后心情错综复杂,不知是该先为老妖不幸至极的染病而遗憾还是该先为它得天独厚的优势而庆幸。 从大长老处出来后,我与吴情略一商议,均认为应再去看看黑山老妖后再作商议。 虽然从大长老的管家那里了解了些情况,对黑山老妖的记忆力有所心理准备,但事实证明,准备得还不够充分。 黑山老妖是雌雄共体,雌雄两种形态轮番出现,体质既特殊,形态的出现亦规律又不普通,白日为阳,故白日的一个时辰中,雌雄所占比例是雌一雄三,夜晚反之。 引客小妖将我们引入会客厅,上茶后恭敬道:“五公子、混沌大人稍候,黑山大人片刻即来。”这一刻,足足片了三盏茶。 第四盏茶刚续上,黑山老妖捧着个本子颤颤巍巍地进了门,一脸抱歉地笑道:“老朽迷路,让二位贵客久候了。”话音未落,它利落地翻开本子刷刷刷写了几笔,缓缓合上本子道:“两位是?有何贵干?这是何地?” 听声调,此刻占身的是雌形,我起身不动声色地打开她的本子,上面整整齐齐地记录了她从出卧房到这里的完整过程,刚写上的一句是,“巳时中,迷路,方至会客厅,让客久候。”墨迹尚未干。我取过笔另起一行写上我与吴情的名号。 老妖看了看,合上本子,道:“原来是五公子和混沌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吴情道:“今日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患此怪病前后的一些事情。” “哦……”老妖沉吟地闭下眼,睁开又是一脸疑惑,“两位是?有何贵干?这是何地?” 吴情嘴嗫嚅一下,愣是没说出话来,想到过她的记忆力很差,但也没想到会差到如此地步。 就这般煎熬地交流了好一会儿,才熬到雄形的出现,却也仅比雌形的好那么一点儿,有来有往地交流超不过五句。 从黑山老妖处出来,吴情叹道:“白忙一场。” 我笑道:“谁说的,这事儿已颇有眉目,怎么能说白忙呢?” 四十三 吴情眼中分明写着两个大字“不信”,再往眸子深处看,有另外四个大字“展开说说”。 我笑道:“待到了合适的地方我再跟你细说。” 不多时,吴情踩在这个合适的地方,上下左右看一圈后,目光定在我身上,“你是对屋顶有什么难以割舍的感情还是屋顶对你有什么致命的吸引?” 我有瞬间的愣神,想起素依坐在屋顶上托腮浅笑的模样,正在掀瓦的手忍不住颤一下,忙敛住心神,笑道:“此地上不通天,下不达地,所谈之言只你我口耳相接,不落六耳,难道不是谈话的最好地方么?” 吴情一副不想搭理的表情,道:“那为何要选在大长老的屋顶上?” 我掀开瓦片,屋里柔和的光透出一股,散入到茫茫的夜色中,大长老倒是一脸安详地正在榻上睡觉。 我望着大长老道:“我试过大长老和黑山老妖的法力,黑山老妖法力全无,大长老却还有剩余,而黑山老妖竟未如大长老一般痴呆,这不是很奇怪么?再来说说记忆力的受损程度,黑山老妖在夜间比雄形出现时间长的雌形,记忆力明显要差得多,大长老的管家亦说过好几次都发现大长老在夜间的异常,这应当不是巧合,我猜夜间一定发生过些什么。” 吴情亦看着大长老,道:“若是你猜错呢?” 我道:“那你就说对了,今天确实白干一场。” 吴情:“……” 许是运气不如管家,已月到中天,大长老除翻身时短暂呓语过一次外,并无任何异常。 我盯他半宿,眼睛开始酸痛,他的睡相不敢恭维,亦挑战我对审美的底线,故不免疲乏,望吴情道:“看来今日确实……” 吴情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里泛着锐利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长老,半晌,轻声道:“你看他腰部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我往大长老的腰部凝神细看,果见端倪,在我们能看见的一边腰侧,有一根黑色的条状物正慢慢从他腰侧底部向上延伸,因他的衣服同是玄色,那不知名的黑物又虚拢攀附着,若不留神还真看不出。 那黑物渐渐超过腰侧,向他的腹部攀附,此时才看到他的另一侧亦有四条长短不一的黑物在攀附,从高处看来倒像一只手正握住他的腰。 我见那黑物延伸缓慢,一盏茶都挪不了半寸,不禁奇道:“这是何物?就这速度能做什么?” 吴情摇头道:“我从未见过此物,它虽速缓,但不易被察觉,只是不知此物从何而来,看这势头像是要……” 吴情话未了,大长老的身下无声地现出一个黑洞,那黑物拖拽着他飞速向黑洞沉下去,他的身影刚从黑洞消失,那黑洞便开始收缩,我未及多想,向着黑洞激射而入,不多时,便追上那黑物,我只觉离那黑物越近,昏昏沉沉地模糊涣散之感就越强,此等状况让我不敢附着在大长老身上,只能不远不近地坠着。 因是坠着,对全场的把控不免偏差,譬如此刻,那黑物拖拽着大长老出了黑洞,突然失重般直直地落在地上,我猝不及防,方才看见黑物是出自一团黑雾,便越过它笔直地向着墙壁撞了过去,只得使个穿墙术。 落地后一打量,房屋装饰很是熟悉,正思索间,听得墙那边道:“原来是你。”说话的人是吴情,我开始反应过来是在什么地方,亦猜出她话中的人是谁。 我穿过墙壁,黑洞和黑雾已散干净,露出隐藏其中的本来面目,他看起来精神了很多,延伸出去的黑物也在慢慢恢复原状,是被我断掉又被吴情接上去的那条手臂。他嘴角挑起一个隐约的笑,“五弟,我料你迟早都会猜到,只是不曾想会如此之快。” 吴情冷笑道:“这两日我一直困惑,不过区区五百年,大公子的功力竟倒退到如斯地步,难道果真是如传言的那般不长进了?如今看来,倒是他们走了眼。” 玄吉笑道:“素日孤认你是个知己,如今看来,果然不错,那些无用浮夸之辈又怎配看清孤的真面目。” 吴情冷哼一声不语。 玄吉继续道:“混沌,孤知你孝忠先王,孤是唯一能继承先王遗志的儿子,你理应像效忠先王一般效忠孤才对啊!况且,孤至今都未立妖后,你难道当真不懂孤的心?在孤心中,孤的妖后只有你才配,而也只有孤才能成就你,你我二人携手,定能造就先王所愿的盛世乾坤!” 吴情冷声道:“痴心妄想,论公,你是杀父弑君的乱臣贼子,论私,我心所属之人本就不是你。” 我望向她,她淡漠的目光中隐着东西。她心属之人至少应是神志清晰的,自恋一把,在这屋里神智尚且清晰的除她之外就只有我和玄吉,她不青睐玄吉,那当是心悦我了,自恋过后再理智想一回,出了这个屋子,六界内神智清晰的比比皆是,不清晰的倒是屈指可数…… 玄吉望着吴情的目光炽热痴狂,他的左臂开始慢慢散出黑气,狞笑道:“可惜,真是可惜……” 因方才在黑洞中受到那黑物的冲击,我对它有些忌惮,现见他左臂又开始起变化,一边侧身挡在吴情身前,一边思索应对之策。 玄吉的手臂却并未攻击我们,而是再次化成黑物,象一张网般缠裹住不远处的大长老,相距近了,我亦清楚看到,那黑物上附有无数吸盘,当缠裹住后,那吸盘中心每闪过一丝红线,大长老便轻微抽搐一下。 我趁玄吉不备,将法力凝在指尖,幻化成一条细如牛毛的钢针向着那黑物裹住大长老处激射而去,眼见就要碰到,却被一把长剑轻易挡住。 来人身长玉立,目光如挟着雨丝的春风般舒适温煦,脸上是我早已熟悉的表情,一如往常的清润浅淡,他含笑道:“公子,打斗时你总是喜欢偷袭。” 我蓦地感觉他如此陌生,这么多年,我似乎从不曾了解过他,而他却早已把我摸透。我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一字一顿道:“锦程,你到底是何人?” 锦程将剑还回剑鞘背在身后,举手加额执臣子礼。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的声音像是从地面以下飘上来的,我听到他说,“鬼先生木谷见过五公子。” 四十四 我猜到锦程身上是有一个大秘密的,却还是猜测得偏颇了些,这秘密确是大到惊人,却不想它跨越的时间长度亦惊人。 我看着锦程,心一落再落。在天界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不很顺心,性格也磨得乖张任性,他做我的随行官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一直都默默地陪我伴我,我与观梦不和谐时他任劳地周旋调解,我心情郁结时他任怨地宽慰开解,府中的里里外外更是打点得有条有理,半点都不用我操心,他是我在天庭最信任的人,现在他却说他是鬼先生,我第一次开始对自己身边这些真真假假感到无力。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缓缓道:“鬼先生,怪不得这么多年大哥找不到你,原来你已成了锦程,真是令人想不到。“ 锦程道:“公子何必自谦,若说出人意料还得是你,朝夕相处五百年,我都未想过你就是五公子。” 我哼一声,冷冷瞟过他二人,“二位如今是冰释前嫌了?大哥的回心转意你倒敢信,不怕他的心思再回一次?” 锦程笑吟吟地摇头,“五公子既知大公子与我冰释前嫌,又怎会说出这般蠢话?” 我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既冰释前嫌,必是达成共识,难得你已在天庭高就,还来蹚我妖界的这滩浑水,怎么,成仙不如做妖?” 锦程眼中的怨气如浓雾升腾而起,冷郁地散漫开来,又一点点凝结成冰突兀坠下,不过一瞬,他的面色已如常,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笑道:“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公子倒狠得下心奚落我,诚如公子所言,若真是高就,我又何苦来此受公子的不体面。” 我不言,瞟过那被黑物缠着的大长老,这么一会儿功夫,大长老已不再有动静,若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我几乎以为他死了。 锦程道:“还想救他?其实你也清楚,救下来,他也是不中用的废物了,被翻天魔手抓住的妖,没有能够全身而退的。” 我心中一凛,“是被燃灯古佛封印的魔物,翻天魔手?” 锦程道:“不错。” 翻天魔手是恶神辟邪将神、妖、魔三族的血髓灌入自己的右手练就而成的,一经练成便在六界掀起了腥风血雨,燃灯古佛怜悯众生,用尽毕生佛力将其化去,独剩魔手未能化尽,为抑其魔性复炽,古佛将之封印在妖界的“落魔渊”,托妖王影回镇守。后第十二代妖王暴枭研出解印之法,传于各代继位妖王,作为一招秘密杀手。 吴情道:“解印之法只有历代妖王才知道,玄吉不可能解得开封印。” 锦程看看时辰,笑道:“二位请稍侯,很快大公子便可以对二位交代交代了。” “自然得交代,”玄吉的声音喑哑,那黑物放开大长老后复原成他的左臂,他一边活动左臂,一边继续说道:“我是解不开封印,但父王可以,说来也是天意,那段时间魔手竟真有异动,我只需再散布些谣言,父王便在意料之中的去解印查看,趁父王不备偷袭抢夺并没有多难。” 锦程踱步到玄吉左侧,道:“所幸这翻天魔手的一些信息和修炼之法天庭倒有记载,记载中说它被封印的时间越久,解开封印后恢复魔性的时间便越长,需要的法力便越多,这魔手被封印五十万年,恢复的时间是五百年,到今日正好圆满,故大公子前两日才那般忍辱负重……”他利落抽出身后长剑,出其不意地砍向玄吉的左臂,趁断臂未落地时已稳稳接住,笑道:“辛苦大公子了,这修炼之事是不敢再劳烦大公子的。”他回望我道:“五公子,木谷今日先告辞了,来日青阳府恭候大驾。” 我望着他消失的地方,青阳府,那是燕泰的府邸。 玄吉双目失神地立在那里,断臂处的血在脚边汇成一滩,嘴唇已失色到发白他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三天内手臂被砍断两次,也着实不易被接受。 吴情上前替他止住血,玄吉眼睛虚飘地聚焦在她脸上,却未说话。 吴情目光复杂地望他半晌,退回到我身边,我似乎听到她在叹息。 玄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骄矜而桀骜,“五弟,这一战我是输了,但我并非输给你,是输给了父王的不公平!我是嫡长子,母族是血统高贵的罗刹族,妖王之位本该就是我的。你母亲不过是低贱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他以为把那个贱女人立为妖后,你就能高贵起来了么?妄想!他为了那个贱人疏远我的母后,逼得我母后散功自尽,那个贱人她就该死,我替我母后审判了她,这是你们母子欠我的、欠我母后的,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还!” 吴情道:“你是中了自己的心魔,玄宁他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 玄吉愈加癫狂,眼中却闪着完全不搭的脆弱与哀伤,他的声音开始嘶哑,“混沌,从小我就喜欢你,母后歿了的那段日子有你的陪伴,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我甚至想,如果你可以一直这般陪着我,哪怕不做妖王也罢……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你也被玄宁争了去,他连你都不肯留给我!” 吴情脸微微泛红,说出来的话却干脆,“大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从前之事,若你有什么想法,那也定是你误会了。” 我眼看玄吉晃了两下跌坐在地上,感觉他很可怜,像是一条虫子挣扎攀附在一条长于悬崖峭壁的松枝上,不知来路,没有归处。 我道:“你这般苦争争到了什么?” 玄吉一脸陌生地打量着四周,半晌,爆出一声长笑,散去全身功力,平静道:“成王败寇,还说什么,如今我也不欠你了,我自知不能埋在王陵,若你能将我与母后一同归还罗刹,我也就深谢你了,”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父王,我不怨你,我只想向你证明,我才是可以继承你之志,带领妖界称霸的唯一人选……唯一……” 四十五 寅时四刻,栖息在扶桑树上的金乌好不容易睁开困涩的眼皮,两眼懵懂地愣怔一刻方不甚灵活地瞟来望去,这一瞟又是一刻,在这两刻钟内,它所做与醒神有关之事,大约是从喙中出来的一串哈欠,哈欠过后,它懒懒地舒展下筋骨,不紧不慢地开始梳理羽毛,从左往右,从前至……还未及至后,卯时已到,它浑身溢出烈焰,脚下所踩扶桑枝一个瑟缩,断了,带累得它也踉跄一下,忙展翅优雅地向西方匀速飞行,天开始亮了。 与金乌的优雅相比,莲生的脚步略显急躁,他袖中笼着一物,匆匆向藏书阁而去。 藏书阁坐落在天庭的东北角,作为第一代天帝亲手批示修建的唯一书阁,虽不富丽,却甚堂皇,千万年来孜孜不倦地储存六界之内的各色书籍,正到六界的正史、名人传,偏到口耳相传的秘闻野事,无一不有、无有不精,堪不负“藏书阁”之名。 莲生推门步入书阁,书阁内部呈方形,占云九九八十一亩,共四十九层,虽有八十一亩之阔,留下的站脚地却未剩多少,左不过是每一层的五人宽走道和在大厅中央一块不大的空地,其余都建成书房。 莲生眼望着四十六层就上去了,稳稳停在“天庭战史记”的门前,沉吟一下还是进去了,左转右弯地找到正在翻看战史的素依。 莲生立住脚侯了半刻,素依始终不曾抬头,眼见再候亦不能将沉浸在战史中的素依候醒,便开口道:“素依,你翻阅所有与那场战争有关的资料,到底是想找寻真相还是想助寐生?” 素依身形略微一颤,仿佛被莲生的话烫了一下,亦有可能是被突兀的声音惊了一下…… 莲生见素依几无反应,取出袖中所笼之物,递到素依面前,继续道:“寐生他已将玄吉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代妖王,这是他写与天庭的拜帖,你可愿看看?” 素依看着眼前黑色卷轴,心一抽一抽地缓慢悸动,早在那日她就预感到会有今日,今日,又当如何? 莲生见素依迟迟未接,双手一展,映入素依眼帘的是她所熟悉的字体,卷上云:“开辟鸿蒙,天地初现。万物济济,始分六道。相辅相成,互不侵扰。孤闻天之有德,立法作律藏于庭,众神皆依法而动,依律而行,始有天庭二字。孤惑,天帝行暗害吾先王之举,所依何法,所展何德?孤虽初登大宝,亦断不敢做使先王含冤受辱之不孝子,必于九月二十一登门讨教。玄宁书。” 素依摩挲过“九月二十一”的字样,是她与莲生的成婚之日。 莲生的目光扫过,道:“他挑这个日子显然是要让父君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父君他是天帝,是天庭的尊严,他这样做会让天庭和妖界结下多大的冤仇,难道从未想过?” 素依抬头望住他,道:“那你可想过,若天帝真的暗害妖王,你将如何?” 莲生避开她的眼睛,不语。他确实没想过,父君在他眼中只有两个形象,父和君。作为天帝,他恪尽职守、勤于政务,是众仙家眼中能在铁血手腕中怀柔的英明君主;作为父亲,他既是自己在学业、功夫、仙术上的严师,又是在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护着自己的慈父。这样的父君如何会是在暗处害人的宵小之辈? 莲生心中蓦地一动,捉住素依的手急急道:“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么?跟我走!” 素依随他出了藏书阁,一路向西南行去,不多时,到了青阳府前。青阳府是燕泰的府邸,当年他还是太子时,府上热闹到有时进了门还得“金鸡独立”,如今却清冷到连守门的天兵都不见,素依想到一个词“门可罗雀”,如果有雀的话。 莲生未叫门,直接从府门穿了过去,轻车熟路至练功房,推门一望,无人。 莲生沉吟,“许是在读书房,大哥除修法练功外最喜之事便是读书。”素依表示无异议,二人行至书房,推门一望,仍旧无人。 莲生再沉吟,“难不成还未起身?但大哥还是太子时……” 素依道:“他已不是太子。” “仙子说得是,本君早已不是太子。” 莲生与素依回头,便见燕泰笑吟吟地望着他们,道:“不想太子今日会携妃而来,只是既然来了,也该给愚兄一个迎接的机会才是,若不是妖王瞧见你们,愚兄哪里敢想二位也会贵足踏贱地呢。” 素依和莲生的视线随燕泰的话转到我身上,我被素依的视线盯得心中发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开望她的眼,不想却转到她与莲生交握的双手上,心越发的颤,无奈只能继续转,这一转便转到了莲生身上,莲生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几个来回后定在燕泰身上。 莲生笑道:“大哥真会说笑,连大名鼎鼎的五公子都来登得门,哪里会是贱地。相请不如偶遇,小弟虽来得唐突,倒要讨大哥的一杯热茶喝了。” 燕泰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我,“妖王怎么说?” 我笑道:“客由主便,燕泰仙君倒不必问我。” 五百年前在妖界时,我对燕泰便无甚好感,如今更是厌恶他的装腔作势,若不是为着报仇,就他这拿腔拿调的劲儿,不说打一场,也定要好好奚落他一番,如今却要这般好声好气地交流,我不禁暗暗感叹“形势比人强”,脸上却是真诚无比。 燕泰笑道:“两位可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我与莲生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燕泰的笑有些不自然了,“不想今日一起来了,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我与莲生依旧目光炯炯。 燕泰深吸口气,还是无法令自己在我们的视线下提起长篇大论的兴致,勉强笑道:三位请志移厅小坐。” 四十六 木谷给众人上了茶后脚步略一迟滞,立在了我身后。 莲生冷笑道:“五公子做了妖王也排场起来了,出来访友都要带个端茶料水的随行,锦程也真是好随行啊,从仙随成妖,啧啧啧……” 我笑笑,望向木谷道:“我也真是没想到木谷先生在青阳府做得也还是端茶送水的活计?这高枝攀得也是出乎我意料呢,不然你还是做回锦程吧,要不鬼先生也行,至少还能全了莲生君对你的忠义所寄予的厚望。” 我眼看着木谷胸口明显起伏一下后面无表情道:“妖王消遣起人来真是一时一刻也不落。” 我冷笑道:“你欠我两条命,怎么,消遣消遣你还委屈上了?” 木谷是识大体、重大局的仙人,自不会在此刻得罪我,略略偏转头不再言语。 燕泰拱手笑道:“这府中只我与木谷二人,招待有不周之处,还请三位恕罪则个。” 莲生一瞬不瞬地盯着燕泰的双手,目光的震惊连带得气息都不稳起来,“大哥,你的手……”方才燕泰衣袖一直垂着,他并未在意,直到此刻才发现他被饕餮咬去的那一臂竟然又有了。 “这手臂么?”燕泰笑着活动活动左臂,“还得多谢木谷为我寻来这样好的一条手臂,没想到玄吉练得也是左手,真是本君的造化。” “这是怎么回事?”莲生一头雾水。 我道:“他新接的这条手臂是木谷从玄吉身上砍下来的翻天魔手。” “翻天魔手?”素依亦动容,打量着燕泰的手臂,“它不是被燃灯师祖封印在妖界……”她蓦地停下来,应是想到玄吉。 我望着燕泰道:“仙君苦心积虑布局五百年,杀玄吉、抢魔手,一气呵成,着实是干净利落,你让木谷留下邀约,想来也是把我当成局中人,只是不知仙君是安给我一个什么角色?” 燕泰一笑,捞起茶杯饮一口,许是没有琢磨下合适的词,又饮一口,方放下茶杯道:“同道中人,如何?” 我冷笑道:“同道?我想杀天帝,莫非仙君也想?” 燕泰点点头,“不错。” 他的回答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凡是出人意料太甚者,可信度也就低了,我低头饮茶不语。 燕泰道:“本君知道空口无凭实难取信,今日便献上本君诚意如何!”话音未落,他已出掌袭向莲生,莲生忙抬手相拒,那手掌却已幻成黑物扣向莲生手腕的神门穴,莲生猝不及防,竟怔在那里。 我在怀中摸到有一尖端之物,未及细想便向着那黑物射出,素依亦甩出绸带缠住莲生的腰向后拉,那黑物回撤,又复原成燕泰的手臂。 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在此时安静的室内异常清晰,我循声望去,顿时大悔,被我掷出去的是那支凤头钗,我下意识望向素依,她亦出神地望着那支钗。 燕泰阴恻恻地笑道:“看来这魔手的吸功之法本君练得还是不到家啊,”他伸手将玉钗的碎块吸附到掌中,“妖王这又是何意?” 我道:“我只为报仇,除天帝外不想再涉及旁人。” 燕泰笑道:“旁人?你当他是旁人,他却不这般想,不然今日也不会来了。” 莲生皱眉道:“他要杀父君,说是为报仇,大哥,你又是为着什么?” 燕泰道:“为着道义,天帝卑鄙,扰乱六界,坏天地纲常,这般不仁不义之辈,不该杀么?” 莲生心里已隐隐开始相信天帝确行暗害妖王之举,凡人尚且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玄宁要杀天帝实是无可非议,想到此处,莲生向玄宁道:“寐生,我还是习惯这样叫你,你为人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我亦为人子,父债子偿,更是应当,你要报仇就冲我来。” 我与莲生在天界相处五百年,后更在四方城同生共死过一回,既交心亦过命,如今到了这般田地,我惆怅得很,苦痛得很。 “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房门被一掌震开,天帝步入房中,笑道:“泰儿今日既宴请妖王,怎么不想着也请父君来热闹热闹?” 我与燕泰都不想天帝会来,各自暗暗戒备。 “怎么,不欢迎朕?”天帝笑着打量一眼我,“五公子……玄宁……” 天帝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我身上,一句轻飘飘的话后,天帝望向燕泰,道:“泰儿,为父自认为待你不薄,你叛变朕的真实缘故是什么,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就不要说了,方才朕已经听过了。” 燕泰冷笑,“待我不薄?你初登帝位时,有反对者发难,是我替你做刽子手解决了他们;你要收服魔君,也是我潜入魔界,软硬兼施为你促成;你想同佛界联姻,妖王从中作梗,还是我奉命去偷袭暗杀。我做了这诸多事,到头来也不过是一颗弃子,”燕泰眼睛里面有了红色,连带着眼周都开始泛红,“父君……你可有把我当是你的儿子?我忠心耿耿,你却废我太子位,下一步还要如何?是不是还要我的命?我断掉的是手不是头,又如何能坐以待毙!” “忠心耿耿?”天帝冷笑道:“你背着朕练‘翻天魔手’莫非也是因为忠心?” 燕泰不语。 天帝道:“你打量朕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朕顾念父子之情,只要你安分守己,朕便不会对你怎样,可你偏偏想要朕不能给的,那就不要怪朕无情了,”天帝望住燕泰的左臂,“这条手臂不该是你的,你是自己来还是要朕动手?” 四十七 燕泰未置可否,却摆出应敌的架势,木谷亦是。 燕泰瞟一眼木谷,露出“甚满意”的表情,再瞟一眼无动于衷的我,皱眉道:“你……” 我笑笑,不语,心中却迅疾地转着念头。报血海深仇讲究得是一击必中,这何时“击”便成了个技术活,现下天帝元气满满,其法力值和武力值又均是我的认知盲区,既有愿意打头阵的让我观摩一二,我何乐而不为,这是其一;其二,这燕泰如今说得无辜,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但父王确是死在他的偷袭之下,他也是这血海深仇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仇人之间要火拼,我自然没道理说不行;其三,我亦很好奇,连燃灯古佛都无法毁去的魔手,天帝是要如何使其在谈笑间灰飞烟灭。 天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燕泰二人,笑道:“我儿这是要搏一把了,好,不堕天家风范,朕便让你先出招。” 莲生失声道:“父君……” 燕泰眼中泛出狠戾的光,冷笑道:“那恕儿臣不敬了……”话音未落,他已出招袭向天帝,却不是方才幻化成黑物,而是现出了一片浓郁的黑雾,在场的除天帝之外都凝神注视着那团黑雾,或恐惧、或期待、或戒备。 大家凝神看着那片黑雾直冲着天帝而去,凝神看着黑雾渐渐起了变化,凝神看着从那黑物中衍生出一群黑色的不知该称为何物的物围着天帝唧唧呀呀地哭,那场景……倒像是受尽委屈的小鬼找到作主之人,正诉说着满心委屈。 天帝笑道:“一上来就是必杀技,我儿果然是想要为父的命啊,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状况吧?泰儿困惑否?” 燕泰失魂落魄地立在当地,就差把“困惑”二字刻在脸上。 天帝道:“朕方才便说过,这条手臂不该是你的,因你心中只有怨气,却无杀气,你拿这手臂有何用?召出一堆这样的腌臜之物陪你自怜自哀?在你像个小怨妇一般哭哭啼啼时为你举帕拭泪?除此之外,朕再想不出了。” 天帝话说得刻薄,燕泰却毫不反驳,直如木鸡。 木谷冷冷开口道:“听天帝的言语,对魔手倒是知道颇深。” 天帝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听说这魔手是你寻来给他的?” 木谷梗着脖子道:“不错。” 天帝道:“你不是五公子的随行么?怎得又跟了他?” 木谷冷笑道:“天帝说差了,我随的是惠行仙君,并非五公子,如今我是仙他是妖,我随他?哼。” 天帝道:“原来如此,”又摇头叹道:“你既有此机心,便该一心修炼才是,以你这见风使舵的本领,还怕以后捞不着一个前程么?何苦现在就蝇营狗苟。” 木谷面色通红,不语,能看得出是咬紧了后槽牙。 许是天帝舌战二敌却占尽上风的战绩愉悦了自己,见屋内不再有人强出头,便很有兴致地将话头又绕回到魔手上,“这魔手在六界赫赫有名,你们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此处,天帝停了下来,闲适地环顾屋内。 天帝作为天庭的唯一统治者,数万年如一日地奉行独裁统治,独裁的人,讲话都有一个毛病,甚喜话说一半等着人来问,好似这般才能显现出自己的英明睿智。然此刻屋内除他外,三个是仇人,一个是内定的儿媳妇,能行奉承之事的只剩亲儿子莲生。 莲生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候选人,向来是被奉承的那一方,对此毫无经验,只得细想一回往日所见奉承之人的言行举止,拿捏出一个腔调笑道:“父君自是见多识广的,还请父君赐教。” 天帝脸上露出骄矜之色,道:“辟邪是六界中不可多得的怪才,他将神、妖、魔三族的血髓灌入自己的左臂练成血手,传说那血手一出,百步内有死无生,一时间震慑六界,风头无两。大家尚无应对之策时,那辟邪却突发奇想,将喜、怒、哀、乐、惧,嗔、痴皆化欲念注入血手中,这便是翻天魔手了,”天帝一步步踱到燕泰面前,“朕说这么多,是想让你知道,翻天魔手出招都是随主人欲念而动,你的欲念是什么自己最清楚,所以你的输不是偶然,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赢的机会。” 燕泰惨笑道:“原来如此,儿臣谢过父君教诲。父君,事到如今,我谁都不怨,这是我的命,就像我做你的儿子煎熬一场,也是我的命。” 天帝难得的不语。 燕泰道:“打从我记事起,你便很少来看母后与我,即便来了也是一脸淡漠透着嫌恶,你可知道,母后每次有多盼着你来,你又可知道,每次母后看着你离开的背影有多落寞。我以为只要我听话、优秀,你便会对母后、对我好一些,所以我拼命读书、习武、学法术,竭尽全力去办你交付下来的每一件事,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在你心里,你从未当母后是你的天后,与她成婚只是助你登帝位的手段,而我不过是使用手段的后遗症。后遗症自然是不需要倾注情感,可是,”燕泰抬手一指莲生,“他也不过是莲花所化,对你毫无帮助,你却对他百般呵护、万般疼爱,可我呢,我是你的亲儿子啊,纵然你对我没有爱,但真的就吝啬到连一个好脸都舍不得给我!”燕泰蓦地抬手扯下自己的左臂掷到天帝脚下,状若癫狂,“还了这条手臂,我就再也不欠你分毫,你欠我的也不必还了,往后,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论我轮回到哪里,都不想再与你有半分瓜葛!” 虽然我能理解他瞬间的崩溃,但依然觉得扯胳膊的那一下莽撞了,而他的莽撞直接将我的报仇难度拔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上。 天帝将魔手吸到掌中握住,笑得依然闲适,“从前天帝如何那样对你,我不得而知,至于现在……贤侄,当年妖界一别,竟让我们做了五百年的父子,这也是兀异未曾料到的缘分。” 四十八 我看着天帝的嘴一张一合,听着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在脑中却拼凑不起来一句完整的话。兀异,第十九代妖王,该是在五百年前就被暗杀的妖王,该是此刻躺在墓冢里的我的父王,却顶着一张天帝的脸、着一身天帝的服饰,完完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宣告他还活着,他若不是信口开河,那能解释通的怕是只有亡魂附体。 天帝环顾屋内,见众人或惊恐、或疑惧、或茫然,甚是满意自己营造出来的气氛,索性换回成一身玄色的妖王妆扮。 我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恍若隔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从未想过,会在此处见到他,我却喜悦不起来,心空得可怕,我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父王……” 妖王朗声笑道:“好儿子,我们一会儿再叙话,”他的目光落在燕泰身上,“燕泰贤侄,如今看来,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燕泰却不似方才癫狂,亦无失魂落魄,淡然望他,点头道:“是,只是你既知是我杀你,为何还要留我一命,是怕杀了我会在天界引起麻烦?” 妖王摇摇头,笑道:“不杀你正是为着今日,你父君死得太仓促,到闭眼都不知是发生了怎样的变数,他活着,我与他纠缠,他死了,我也该挑个合适人选去告诉他变故在何处。” 燕泰道:“原来如此,妖王请说,侄儿定把话完完整整带到。” 妖王道:“如此甚好。” 父王从如何与天帝相交相怨开始说起,我忆起那日父王与我从盘古开天叙起的长谈,如出一辙的叙事风格让我对他再无一丝怀疑,我凝神听着,听父王从故事说成事故,听父王全程都细细批注的心理活动,心下一片寒,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不拘小节、行事坦荡的仁侠王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腹阴谋诡计,做事不择手段的鄙猥小人,天帝与他相互算计,终是天帝棋差一招。 燕泰听完,良久方道:“你诈死后,到了天庭将天帝取而代之,确是高招,可是你就不怕玄吉会练成魔手么?还是你有必胜的把握?” 妖王道:“他虽有一统六界的雄心和坚韧,但是有你和木谷,断不会容许他练成,就算有万一,我也有封印之法。” 燕泰不以为然,“愿闻其详。” 妖王笑道:“我很早就劝诫过你,读书只挑拣你想看的书、只学你想知道的部分是不行的,不观整体难知全貌,不知全貌,读再多也没用。天庭的藏书阁包罗万象,连我妖界只有历代妖王才知晓的秘密都能搜集到,可惜碰上了你和你父君这样的草包,”妖王从怀中取出一小卷轴掷给燕泰,“这上面清清楚楚记载了燃灯古佛如何封印魔手,当年我看后真是惊出一身汗,虽未敢取走这卷,却在上面封了结印,只要有人动它,我便能知,谁知,它竟安稳放置了五百年。” 燕泰低头看着手中卷轴,没动,应是一只手不很方便展开卷轴,我想他大概会后悔自己方才剁手剁早了。 关键时刻,那还得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木谷二话不说,上前接过卷轴,展开与燕泰一同看起来,我眼看着他俩的眉头愈皱愈紧,眼看着卷轴上的手愈握愈紧,布帛在它四周旋出一纹纹的痕。 那卷轴也不算长,依我估算,约摸着也就百来字,他俩硬生生地看了三盏茶的时间,若目光能化利刃,这卷轴非被戳得千疮百孔不可。 燕泰偏头询问地望着木谷,木谷微微摇头,他想一回,恍然望向妖王,“是你拿走了佛珠?” 妖王笑道:“你倒也不糊涂,只要佛珠在,魔手就无法异动,玄吉又哪里有可趁之机,你们既迫不及待地想让玄吉弑父取魔手,我又怎能不助一臂之力?” 燕泰点头道:“原来如此,妖王,你果然心机深重,我燕泰自愧不如,败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动手吧,我该去见父君了。” 妖王笑道:“也好,见了令尊代我问声好,你如此中意这魔手,让你死在它之下,也算不枉了罢?”他话说得温和,下手却狠辣,那魔手经他一掷,迅疾地向着燕泰的死穴去了,真可谓是快、准、狠三者俱备。然,那魔手最后还是没有插进燕泰的胸膛,因为木谷替他挡住了。 燕泰本已抱了必死之心,这样的变故让他有些恍惚,失神地望着委顿在地的木谷,“木谷……” 木谷费力喘息着,血水顺着嘴角延连成线,“公子,我在人间苦修一万三千二百年,方才有了飞升成仙的机会,那么漫长的修行,换来得却只是个低微的小仙,我不甘心,为此我不惜参与暗杀妖王,可结果呢,立功后的我还是随行官,他们还要我感恩戴德,赐我名说这是‘锦绣前程’,呵,呵呵……” 许是因着伤,木谷的声音无力又沙哑,像是一个破损不堪的风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完全散掉。 木谷休息一回,继续道:“在这天界,只有公子是真心待我,能得公子青睐,木谷此生也不算枉过,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今日能为公子而死,木谷死而无憾。可是公子,你是天族贵胄,万不能死在卑贱的妖人手里!” 木谷的话有情有义又大义凛然,但我总感觉他这事儿办得有些不厚道,他倒是杀身成仁,落了个“士为知己者死”,只是这“贵胄”要如何才能在此等境况下逃出生天呢?长上三头六臂怕是也难,靠意念么? 妖王戏谑地望着燕泰,“贵胄,你怎么说?” 燕泰苦笑着摇摇头,“多谢木谷兄好意。”他抬手击向自己的天灵盖,晃了几下也跌坐在地上奄奄一息。 妖王笑道:“贤侄如此明白事理,那我不妨再告你一件事罢,我之所以对莲生如此器重,并非因他是莲花所化,只因他是我儿玄宁,五公子玄宁。” 四十九 临到终了听到这个消息,对燕泰和木谷来说大约并不能算好事,虽说人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但需配个健康的体魄方能承载这刺激所带来的热血沸腾,显然他俩的命有些奄奄,实难承受这八卦的馈赠,不可思议的目光不过在莲生与我之间来回两遍,尚未说出只言片语,命已绝。 纵然是体魄强健如我,亦感觉父王方才的言语简直是无稽之谈,甚是费解他此话意在何为,若说专着为送燕泰一程吧,实属多余,若说有旁的目的……我目光定在莲生这个“目的”身上。 莲生自入青阳府来,受到的刺激便接连不断,好消息和坏消息轮番得来,他的心便也一时在云端,一时在深渊,直到听见妖王说他是玄宁,莲生的心落回了自己的胸腔,还未及思已冷笑出声,“我是五公子玄宁?莫非大名鼎鼎的五公子也是莲花所化不成?” 妖王虽神情未变,眼神却暗隐慈爱,那慈爱连带得声音都似乎温和很多,“当年燃灯古佛将魔手封印在‘落魔渊’,始终没有将它化去之法,那魔手虽被封印,却蠢蠢欲动,古佛为压制它,不惜圆寂,嘱咐如来将其舍利锻成佛珠,成为魔手的镇压之物。” 我与莲生面面相觑,不知这话怎么就又绕回了魔手,方才妖王石破天惊的论点已令莲生焦躁烦闷,此时这答非所问的论据更是令他只想先打一场再说,心里的想法诚实地反应到身上,他左脚略向外移,周身无风自动,正赶上妖王的最后一句话,“寐生就是镇压佛珠。” 今日我的心亦如莲生一般起伏不定,只是不知这二般起伏是趋于一致还是此起彼落。 我深吸口气“若我是佛珠,为何会被吴情他们带走?” 妖王道:“那佛珠孤虽不能完全参悟它,但用先妖王暴枭之法,只要将法力倾注进去,佛珠便能为孤所用,法力倾注愈多,使用的时辰便愈长,故而孤取代天帝后,将其安置在瑶池金莲的莲蓬内,日日用法力倾注,孰料玄宁他们攻上天界那日,那佛珠却似受到感召一般绕在玄宁四周,直到玄宁重伤倒地,那佛珠弄出一团白雾裹住玄宁,再后来,白雾散开,玄宁被穷奇带走,孤一直以为被带走的是玄宁,直到孤在金莲中发现昏迷的玄宁,他被剥走法力、记忆、肉身,只剩一缕魂。” 玄宁的记忆中,那日大战中他周身确实围绕着一颗不起眼的佛珠,而他被重伤即将昏迷时,周身弥漫起浓浓白雾。 我问道:“那日,是谁在操纵佛珠?” 妖王笑道:“是谁?孤不知,只记得当年佛珠是如来奉命送来的。” 如来,如来,如是我闻,可以重来。 我站在雷音寺前,暗思是不是跟这寺八字不合,为数不多的几次来,却没有一次不难过,在这里,我丢了娘,丢了心,现在连自己都丢掉了,如果能重来,我只愿自己从未见过雷音寺,可悲的是,我既无如果的权利,亦无重来的机会。 进入大殿,如来端坐在莲花台,双手合十,闭目入定,周身笼着一层佛光,安宁、祥和。初见他时,我只觉他冷漠疏离得像精心雕琢的美玉,如今却觉他眼角眉梢中都隐着悲悯,这是我从前未曾发现的温度,而他一直都是那块美玉,从未变过。 我的心被这层佛光所笼,却无法平和下来,只想他给我一个解答。 身后传来匆忙又熟悉的脚步声,如来睁开眼,我亦回身望去,不出所料,是观梦大士。 我道:“大士的掐算是都用到我身上了么?来得这般及时。” 观梦略躬身向如来行礼后,冲我道:“是素依告诉我在青阳府发生的事,”我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她的声音像一声叹息,“我给素依施了法让她在梦遥山睡下了,她需要休息。” 我放下心来,问道:“大士既知青阳府之事,那我也有一事相询,当年佛珠之事大士可知情?” 观梦不语,神情却值得玩味,那是种不知情的迷茫又混合着不想出卖领导的复杂神色。 我望回到如来身上,如来亦早已望住我,眼中没有悲喜,只有平静的温和,好似万物都在他眼中,又好似万物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生长,野蛮、茂盛又寂静。 我问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佛祖可对诳我之言行有过愧?” “一切皆为度化,无愧。” 我冷笑道:“我有何需要度化?” 如来道:“六道轮回,万物灵性皆同,行止当合天地法度,但初生懵懂,本性尚不显,善恶全在教化,知仁行义、守正无邪则曰善,反之,为恶,此间的法度教化即度化,没有谁是不需度化的。” 我冷笑道:“那依佛祖看,我要被度化到何种程度便可算成了?” “到得斜月三星洞,灵台方寸山。” 他说的是佛界圣地,一听这圣地,我的头就隐隐作痛。观梦在教授我时曾说过,这圣地与别处不同,在六界中既无洞府、亦无山头,可以是一处,也可以是两处,可无处不在,也可处处都在,千般变化,万般自在。当时的我看着观梦怡然的神情,着实无法感同身受,她或许自在,我只觉绕是真的绕,头也是真的疼。 我打起精神,问道:“可有人到过?” 如来点头,“有,斗战胜佛孙悟空。” 观梦见我半晌不语,忍不住再提点一句,“那泼……斗战胜佛是在陪玄奘西行之时到的。” 经观梦这么一提点,我明白过来了,孙悟空千年前大闹天宫,我作为玄宁记忆的承载者也可算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孙悟空被压五指山下反省五百年,我被观梦训导五百年,前期经历大致相同,甚而我还隐有优势,然孙悟空最终成为了斗战胜佛,这突飞猛进的“一悟”,那就是西行,西行即意味着入了佛门、做了名副其实的佛徒。 我道:“原来是在西行的路上,听闻玄奘四人西行时路上设有九九八十一难,不知设在圣地的这一难是哪一难?” “心猿,意马。” 五十 话说一千五百年前号称“齐天大圣”的孙悟空与天界共战两场,第一场凭借二郎小圣的法力、太上老君的金刚圈以及哮天犬契而不舍地追咬三者合一,天庭方勉强擒获他,事情到此本不该再起什么风波,坏就坏在太上老君格局不够大,心疼被孙大圣吃掉的仙丹,请旨将已了无生气的妖体投入八卦炉中锻炼,期盼可将妖体化为仙丹。为达这一美好愿景,老君先是亲手起火烧炉,随后亲手将妖体投入,最后亲自守了九九八十一天,功夫不负有心神,这么左守右守的,终于在闭炉这日将其守活了。 出炉后的孙大圣不负众望,紧锣密鼓地开了第二场。这一次,他几乎将整个天界翻了个个儿,甭说天兵被打得一波接一波地往阎罗殿涌,便是天将众神能与他斗上几回合的也是寥寥无几,不巧,天帝刚好没跨进这寥寥之数,虽未入阎罗殿,却被打出了凌霄殿,眼见再抵抗很有可能被打出天界,天帝识时务地服了软,向如来佛祖求了救。于是乎,如来出手了,于是乎,这手变了山,于是乎,孙悟空被压了整整五百年。 此时此刻,我正站在五行山脚孙悟空被镇压的石头洞旁,津津有味地听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向一群来五行山朝圣的信徒绘声绘色地讲“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故事讲完,人们啧啧一番便也心满意足地散去,白胡子老头儿亦收起被打赏的银两后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眼望到我,道:“公子,小老儿的故事已讲完,公子若想听,请明日再来。” 我笑道:“明日再来可能见到斗战胜佛孙悟空?” 那老人身体略略一僵,上下打量着我,笑道:“公子说笑了,那是神仙,如何能见到?” 我笑道:“哦?见不到么?拽着你这小猴儿也见不到么?” 那老人身手矫健地左右扭身不断看自己的身后,“啊?是尾巴露出来了么?” 我笑道:“现在可能带我去见?” 他有些沮丧地幻回原形,是个活泼灵动的小猴妖,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戒备地望我,“你有何事要去找大王?” 我哑然失笑,这斗战胜佛果然不一般,不仅修成正果做了佛,还逍遥自在地当起了山大王,我想要见他的兴趣越发浓烈起来。 我想了想他方才讲起孙悟空时的崇拜与自豪,再想想讲起孙悟空被如来镇压五指山时的痛心疾首,决定还是抬用曾将孙悟空放出五行山的观音的名号,许能博得他的些许好感,遂诚恳道:“在下是观音大士的座下弟子,日前师尊梦到当年孙大圣与那六耳猕猴到她面前分辨真假之事,醒来后甚是惆怅,深悔当年在她那里没能替孙大圣分辨出来,累得大圣多听了几遍‘紧箍咒’,又思及多年未见大圣,着实挂念,即刻便修书一封着我送来。”我手入袖中,幻出一封书信与他看。 那小猴儿抓抓耳,脸上现出一点儿羞赧,“我打小就不爱看书,不识得几个字……”又想到什么一般,迷惑地望我,“我记得大王月前才去见了观音娘娘,怎得又‘多年未见’?” 我心里一咯噔,脸色却如常,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月前,那可不得是多年。” 小猴儿越发懵懂,直到手中钱袋掉到了地上,方才回神了一般,敏捷地取起钱袋抓紧在手中,笑道:“我虽想不通,但你既是观音娘娘派来的,那必是好人,我领你见大王去!” 看着他迫不及待地在前引路,我不禁暗自摇头,有了这般智商的手下,得亏孙悟空本领尚可,不然哪儿还能守得住道场。 我见那小猴儿的钱袋挂在他爪尖一甩一甩的却始终不掉,甚是有趣,道:“小兄弟,你把这钱袋子看护得挺紧啊,你们在这山上生活还需要银两么?” 小猴儿叹口气,“山上是用不着,山下得用。” 我奇道:“山下?” 小猴儿收起叹息,义愤填膺道:“可不是,山下有个小镇唤‘五指镇’,若不带钱在那小镇中行走,不是进不去,就是出不来。上次马大哈去那镇中的铁匠铺打了件兵器,忘记带银两,打铁匠二话不说就将他扣下,声称兵器不可留下,要不钱留下,要不命留下,最后还是大王掐算到他有难,着马二哈带钱将他赎了回来,可怖。” 我心想,那不废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经地义啊,便顺口问道:“既如此可怖,那你还去干嘛?” 小猴儿瞬间再次变了脸色,眼中冒出亮晶晶的光,语气中的开心掩都掩不住,“虽说那些人认钱不认人吧,但做出来的吃食是真的美味,我一天不去镇上吃,就感觉少点儿什么,等我攒够钱了,定要去‘黄鹤楼’好好吃一顿!” 我笑道:“不错,这世间唯美食不可辜负。” 小猴儿认真纠正道:“还有大王。” 我道:“小兄弟说得是,我们这已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有多久可以到?” 小猴儿挠挠头道:“多久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快到第二个指头的中间了,翻过第三个指头,再翻过第四个指头,爬上第五个指头就到了。” 我顿住脚步,本以为他选择走路是因道场不远,现在看来……我仰头看着巍峨高耸的第二指,力不从心之感扑面而来,孙悟空将道场建在指尖处已令我匪夷所思,这么远的路程我们居然不用法术,更是离了个大谱。 我忍不住道:“我们为何不用法术要用走的?” 他亦停住脚,盯住我看半晌,恍然地一拍头,“对呀,大王说的是‘不可在人前显出法术’,你又不是人!” 我:“……” 有了法术加持,我们的脚步快了许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脚下是流水淙淙,身边是鸟语花香,流水之上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我未见过花果山的水帘,但想来此处水帘应是不遑多让。 我赞道:“好一道水帘!” 小猴儿一脸骄傲,却没有主人的自觉,既不道谢也不自谦,只是两眼放光地盯着我。 绕是我这般修为,亦被盯得不自在起来,勉强笑道:“怎……怎么了?” 小猴儿撇撇嘴,失望道:“还以为你们这种读书人能夸出什么新花样呢,原来也就这样啊。” 我掩唇咳一声,“我们还是快些去见你家大王吧。” 五十一 越过水帘,后面是一个不小的洞穴,这是一个天然成分居多、夹杂法力开凿痕迹的洞穴,地上不甚有章法地种植着些花花草草,粗略望去,其中隐有不少珍稀品种,我不禁暗暗摇头,“糟蹋了。”穴壁上筑有大大小小的门,按目前看到的猴崽子规模,我猜测门后有些是洞穴,有些应是连接其他洞穴的过道。 此穴虽幽深却不幽静,上蹿下跳着满满的猴儿,看起来杂乱倒也暗含规律的轨迹,之所以得出此结论,是因未见着有猴儿在跃起或落下时相撞在一起。 我正看得出神,一只猴儿“腾”地一下跳落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冲领路的小猴儿笑道:“马大哈,你怎么带回来个人?莫不是你说书说得太好,跟上你回来的?这人挺能走啊!” 被称作“马大哈”的小猴儿显然有些恼羞成怒,没好气道:“你什么眼神,这是人吗?他能是人吗?看清楚了,这是观音娘娘的徒弟,叫……叫……”他挠着头转过来问我,“你叫什么来着?” 我不动声色道:“寐生,吴寐生。” 听闻我是观音的徒弟,其他猴子一股脑儿地涌过来将我团团围住,兴奋地又叫又笑又闹,若不是我用法力将他们隔开一些,指不定身上都得被爬满。 正当我不胜其扰,堪堪在爆发边缘时,陡然听得一大力推门声,伴随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俺老孙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有了你们这群猴崽子,当年戴着金箍尚且还能睡个囫囵觉,如今却连个小憩都不成,这次又是为着什么吵吵闹闹?” 众猴被这么一吼,哗啦啦地散开了,我看到了传说中的美猴王,心中不禁暗赞一声,“好一个猴王!”润泽的金色毛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在猴中绝对算得上俊俏的五官,眼许因是金睛火眼,宠溺中透出精练光芒,让人沉迷,亦让人敬畏。身着一件月白色纳衣,未着袈裟,身量不高却通体精干,见之忘俗。 一只猴凑到他面前,“大王,马大哈领回来观音娘娘的徒弟,叫什么吴寐生的!” “哦?”孙悟空望住我,笑道:“菩萨的座下弟子老孙都是见过的,你却眼生得紧。” 我道:“我在紫竹林呆得时日短,被收徒不久后便承命在天界开府长住,斗战胜佛眼生也不足为奇。” “天界开府……吴寐生……原来是你,能挑动佛祖的心绪,你很厉害啊,”孙悟空恍然笑道,“你来找老孙何事?” 我微微欠身道:“来得唐突,叨扰了斗战胜佛的清修,听闻西行时斗战胜佛曾到过圣地,我想请教圣地在何处?” 孙悟空笑道:“那话可长了,孩儿们,整桌酒菜来,俺老孙要与吴兄弟好好聊一番!” 与志同道合之人相谈总是酣畅的,醉得似乎也特别快,不过堪堪听到他被捆上斩妖台,我看他时已有重影,耳热心跳到听他声音亦像从水下冒上来般不真切。 孙悟空晃晃悠悠地起身,“兄弟,其实老孙在斩妖台上已经死了,当年为什么闹天宫啊,因为有太多的看不惯,那个玉帝老儿老孙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他有什么资格坐在凌霄殿上,可成王败寇啊,死了也就死了,老孙认。” 我望着他,“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孙悟空笑道:“是太上老君那老头儿救了老孙。” “哦。”他是从老君的八卦炉里活过来的,这回答不出乎我意料。 孙悟空捞起酒壶对着壶嘴仰头饮了几口,笑道:“老孙当年吃了老君数不清的仙丹,还没来得及消化便被玉帝老儿弄去了斩妖台,肉体虽死却有生机,老君仗义得很,将老孙投进八卦炉中炼化体内仙丹保得一命,不过那会儿老孙已心死如灰,花果山被毁了,猴子猴孙们死的死、伤的伤,老孙的功力也被废去大半,活下来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这番话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原以为老君救孙悟空是歪打正着,听他这么说,倒像是专门救的,我忍不住道:“后来呢?” 孙悟空醉眼惺忪,咧嘴一笑,“后来?后来老君告老孙,虽然花果山被毁,但是还活着的那些猴子猴孙们都被二郎神和哪吒带到灌江口藏着,那么些个猴子猴孙,难不成指着二郎神来养活?为了他们,老孙只能活过来!” 我转着酒杯,心中的震撼亦随杯中酒轮转而生,没想到在天庭还会有人情味儿的神仙,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看不惯? 孙悟空继续道:“那八卦炉里着实难熬,为了恢复功力,要在每个卦位上呆八天,整整烟熏火燎六十四天方才大功告成。出炉以后本该直接去灌江口的,也怪老孙一时兴起,踢翻八卦炉便也罢了,还将炉火踹进了凌霄殿,老孙的本意不过是想吓唬吓唬那玉帝老儿,谁知他那般不禁吓,以为老孙还想着要他的那座儿呢,遣了天兵天将来与老孙缠斗,后来他们打不过就去找了如来,这五指山呐……” 我道:“如来把你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你恨他么?” 孙悟空把手中的酒壶一甩扔到身后,笑道:“若说从未怨恨过,那是假话,老孙是在毫无防备时被如来反手压下来的,又被贴在山头的封印封了全身法力,无法调整姿势,能活动的只有露在洞口外的脑袋和一条胳膊。被压是在秋天,那冷风吹得我直后悔没把脑袋和胳膊也缩进洞里,洞口周围除去风吹过来的草,就是风吹过来的叶,又黄又枯的也不能吃,饥餐铁丸渴饮铜,甭提多煎熬,老孙那个悔恨、那个怨啊,甚至后悔自己从石头变了猴儿怎么就不能一直安分守己地做只猴儿呢,可落到这般地步,甭说自个儿心里悔,就是哭喊出来那也是白费功夫,没得堕了名声。” 孙悟空顿了顿,继续道:“没办法,老孙只能熬,用心去看,用脑去想,这般整整五百年,方等来了菩萨,说老孙到了圣地,可以出来了,吴兄弟你可知这圣地是何处?” 他的话在我脑中凌乱地飘着,酒精让我的身体、感官都有些发麻,却在心中绕出一丝清明,绕到脑中将每一句话都归置到该去的地方,我脱口而出道:“目见耳闻皆从心中过,目不见耳不闻全从意上走,心中所思便是‘斜月三星洞’,意上所走便是‘灵台方寸山’。” 孙悟空点头笑道:“不错,在这圣地中老孙还想通了一件事,在这世上,最值得拥有的是什么?是自由啊!只有自由才可以去做想做的事,可是没有谁是可以完全自由的,只要降临在这天地间就有必须完成的使命,这是得到自由的唯一途径,也是命数,谁都逃不过。” 我看着他很久,久到重影好似都没了方抬手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后牵起身边的那只手头也不回的向洞外走。 孙悟空笑着摇摇头,却见马大哈和赤尻马猴与通臂猿猴两只老猴儿三脸迷惑地走进来。 马大哈毕竟年轻,最是沉不住气,问道:“大王,他那是牵着什么走出去了?莫不是喝醉了?” 孙悟空没好气地笑道:“你这猴头儿,平常老孙让你看书学习,你说头疼,让你修习法术,你也不肯下功,如今连这粗浅的‘隐身术’都看不出。” 马大哈愣怔地看孙悟空半晌后,将目光移向两只老猴儿,“粗浅么?” 两只老猴儿与他对视一刻,各自将头缓缓撇向两边,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脸上长着毛。 五十二 出了水帘洞被山风一激,我的酒全醒了,脑中轻快许多,转头看身边的她。 素依已收起隐身术,衣袂随风而动,青丝亦随风而动,露出精致的脸、秀气的眼,正出神地望着水帘,我想起那次她在雷音寺外崖边出神,应该也是此种神态。 良久,她亦转头看我,“寐生,我们回家。” 我点头道:“嗯,回家。” 回到四方城的小院时,恰逢鸡啼,一轮红日随着远远近近的啼声缓缓升起,光铺洒下来驱走黑暗,在院内打出房屋的阴影,罩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 离开不过数月,我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细想从前,我真是时常会有隔世之感,也没什么稀奇,况且此次重游的还是可称为“家”的故地,在兴奋和温馨冲击下的眩晕实属正常。 素依轻抚着桌面,轻声道:“一转眼,离开两个多月了……”说着,目光从石桌定到我的脸上,神色无喜无怒,好似真的只是看见石桌石凳后的有感而发。 我吃不准她的“感”与我是否“同出一感”,但气氛托到这儿了,不说点儿啥也顶不合适,我避开她的目光,斟酌道:“一别月余,这里却丝毫未变,让我不禁想起我们整夜在屋顶看星星、看月亮之时,若是莲生和阿瑶也在,这院中可热闹了。” 素依失笑道:“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我挠头笑道:“这个点儿刘大娘的包子应该快出锅了,要不要去吃包子?” 素依道:“若是不带着银子,我可不去。” 我道:“咱这一身替天行道的本事,还怕来不了银子么?” 素依白我一眼,却比我还要走的快上那么一些。 六月的四方城已是春末,天气已渐渐热了上来,但许是因着在河边,凉得竟有些冷,流水湍湍毫无滞涩,不断飘在其中的落叶打着旋儿地随它走,有些旋着旋着就旋成了碎片,凭添了一份苍凉的悲壮。 素依头靠在我肩上,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其实我只是在想方才吃的包子做得没过去好了,但素依一问,我又不好意思与她分享我方才的肤浅了,想一回,没想出什么高深问题,还未及再细想,这些日子里一直盘旋在我脑中的事情已脱口而出,“再过六日便是九月二十一……”话出即悔,世上话题千千万,我偏挑了最煞风景的一个。 素依直起身子,望住我正色道:“你以为我还会去嫁给莲生?”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不会。” 素依再问,“那你是盼着莲生能来娶我?” 我再摇头,“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一脸严肃的素依,头皮忍不住地发麻,说出来的话越发语无伦次得不成体统,“没……没什么意思,就觉着这么个黄道吉日,不办个喜事可惜了……” “哦,可惜了?”素依道,“那依你想,要办个怎样的喜事才算不负吉日?” 我呵呵干笑两声,想要蒙混过去,但直笑到二十声素依还是盯着我没有丝毫要放过去的意思时,我方觉悟,今日若不说出个一二三,甭说这一白天是不是都只能呆在这儿,便是晚上能不能睡在床上那都得是个问题。 世间女子对于在意之事大抵都听不得玩笑和敷衍,即使成了大士亦不例外,此时是不能晓之以理的,动之以情方是上策。 我整理着思绪,慢慢道:“从前我很怀念自己做人的那十年,有牵挂、有情绪,每一天的心都是跳动着的,虽尝尽酸甜苦辣,但有甜也就够了,那时我就想,一定要努力活着,等长大就去娶一个媳妇,盖两间房子,娘住一间,我们住一间。后来到了天上,我不再缺衣短食,心却越来越轻快不起来……” 素依的表情软和下来,拉过我的一只手轻轻握住。 我暗松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后只觉满腹柔情涌起,“我还记得你在孔明灯上的愿望,现下两件事都已办完,我不用再找娘亲,心中也不需要再背负报仇,我很开心我的愿望也终于可以实现了!” 素依笑着点点头。 我越发地开心,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沸腾了一般,徜徉着、喷薄着,“素依,我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不是个凡人,人虽情长,生命却短,而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我们就在这四方城里,看风卷云舒,过朝朝暮暮,亦可像人世间的夫妻一般,挑水浇园、耕田织布,再生一个小娃娃……”我话还未说完,就觉一股力从手臂处而来,直到我被满呛一口水后,方反应过来是被素依推下了河。 我浑身湿淋淋地从河中站起,抹一下脸,“得亏这河水浅,你怎么又恼了?” 素依脸颊微红,抱膝笑吟吟道:“谁叫你胡说八道。” 我思一回,笑道:“我哪句胡说了?浇园不需要挑水的么?还是只耕田不织布?那要不就是嫌一个小娃娃太少了?” 素依起身作势要走。 我笑着赶上来打躬作揖,“真恼了?好素依,就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不敢了。” 素依负手笑道:“你这人真是一下都不能饶,说,九月二十一怎样?” 我想了想,故作一本正经地道:“真要我说啊?方才我是想,我这么爱吃刘大娘的包子,到时候小娃娃那不也得喜欢吃?我就想挑九月二十一这么个黄道吉日送个匾什么的不显得心意重嘛……” 得,又下河了。 五十三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是观梦教给我的很多道理中不甚起眼、出现频率却最高的一个,肆意穿插在我的少时生活中,譬如当不想读书习字时,譬如当迟起了一刻钟时,譬如当练法术想要敷衍偷懒时,虽事件各异,时间、地点不同,但每次她都会拿捏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和恨铁不成钢的语调,说出同样的这一句话。可叹那时我着实没法深切感受,在我看来,六界安宁祥和,不单大规模械斗没见着过,便是小规模的打架斗殴都不很多见,我既不知自己为何要学习这些,亦不知学成之后能做何用,况且自打到了天界,对我来说最多、最无用的便是这光阴,甭说“寸光阴”,便是“丈光阴”,除开学习之外也只剩下睡觉和无所事事。但此时此刻,我是深深体悟到“寸光阴”的真谛,短短五日硬生生被素依安排得如五个月般充实,除却睡觉、吃饭、谈心,我们的足迹几乎踏过了四方城的每一寸土地,我甚怀疑她是不是要把离开的这些日子一下子都给补回来。 素依望着快要落下山的太阳好一会儿,转头笑道:“今日我们早些回,我想为你做一桌菜。” 我只见过素依下过一次厨,那是在阿瑶到了“温柔贤惠”阶段时,那日阿瑶煮了馄饨,我与莲生吃过一口后,双双从对方眼中看到一句“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我忍不住赞了句,“真是贤妻良母。” 素依当时就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缓缓放下手中碗,缓缓起身步入厨房,过了很久,方端着一盆缓缓出来放在桌上,“我煮了点儿甜粥,做得不太好,大家不要嫌弃。” 阿瑶与莲生两人四只眼望住我,我望住甜粥,此粥不论从色、香、味上哪一方面来说,素依方才的话都绝不是自谦。 我舀出一小碗,用调羹慢慢搅动着,笑道:“这是红枣枸杞粥?” 素依默一回,再默一回,方道:“银耳莲子粥。” 阿瑶、莲生、我:“……” 今日素依要下第二次厨,我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还煮银耳莲子粥么?” 素依亦忍不住笑起来,“那次是我第一次煮粥,真难为你全喝完了,后来我学会做很多菜,事情却也一桩接着一桩来,为你做顿饭都成了奢望,今日能做给你吃,真好。“ 两个时辰后,她果然做出了一大桌子菜,宣告着厨艺的提升。要证明是否掌握了一项技能,无外乎两点,一个是量的多少,一个是质的改变,先说量,原先只能做出一盆银耳莲子粥来,如今却能做出各色各样的菜式,再说质,色香俱全自然远超煮焦。 我道:“今日的这桌菜真是色香味俱全,素依你真是天资聪颖、心灵手巧,不过短短的几月,厨艺便突飞猛进了,真是有天赋。” 素依笑道:“少灌迷汤,还未吃便连味也知道了?你再怎么夸有天赋,以后也得是两人轮流下厨。” 我讪讪一笑,反手变出一壶酒,“如此美味佳肴,没酒岂不可惜。” 素依起身要取酒,“我去烫一下,不要吃冷酒。” “不妨,”我执壶为她添一回酒,笑道:“我敬你一杯。” 素依道:“喝酒总得有个缘故,你若说不出来,我是不喝的。” 我执起酒杯笑道:“敬你费心做出这一桌子好菜。” 素依摇一下头,笑道:“不够。” 我敛去嬉皮笑脸,恳切道:“在我生命中有很多啼笑皆非和无可奈何,十岁前我想好好在人间活下去,偏偏到了天界,到天界后,我因丢下娘亲愧疚,因不知为何来此处迷茫,我对如来和观音有怨亦有敬,想反抗却不知该从何抗起,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真正是‘不知岁月几何’,再后来的事情就更是……但是素依,我从未想要重来一次,因为我怕重来会遇不到你,那将是我最大的遗憾,因为有你,我愿意接受这种种不如意,这一杯,敬相遇相知。” 素依目光里有挣扎,良久,轻叹一声,道:“寐生,你说得真好,敬相遇相知。”语毕,举杯将酒饮尽。 素依的眼睛开始迷蒙,我静静地看着她,在她昏倒在石桌上之前,将她扶住抱回屋内,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在饭菜里下了昏睡咒,明日便是九月二十一,你想要替我去了结是不是?素依,你为我所做的已经足够多。” “你准备走了?”身后有个声音响起。 “嗯,”我放开素依的手,回身望住门口之人,“可以帮我照顾一下她么?” 吴情咬咬唇,“你的人凭什么托付给我,要照顾你自己照顾。” 我失笑道:“你跟着我这么些天,就为怼我一回?” 吴情微微偏头,屋外月色正亮,满剌剌地铺将下来,地上一层银白,那银白却照不亮她的脸,“非去不可么?” 我笑道:“怎得如此伤感?你当知我是什么性子,我受如来和观音教导五百年,我得还,此次若不去,我将来无法自安。” 吴情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玩笑道:“没有听见孙悟空说么?各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你的使命是保护好妖界,若能再帮我照顾下素依,我也就深谢你了。” 吴情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放不下她!” 我笑笑,郑重道:“吴情,我欠你的真是太多,今生怕是也难还清了,若我回不来,烦请你将素依送到骊山老祖那里。” 吴情看着眼前人,他笑起来的表情淡得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墨画,她蓦地感到恐惧,好似眼前人随时会化成一股青烟,飘散不见,“你说过,你不能对别人有亏欠,凭什么亏欠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你别想就这么不负责任地逃掉,你必须回来,我等你回来还我!” 五十四 我习惯性抬头,却并未看到繁星明月,愣怔一时,方反应过来这是在九重天上,凡间所看到的星星在这里是神仙的府邸,就连月亮亦不过是建在三重天的广寒宫。我真不明白那些看着星星、月亮都会浪漫泛滥的凡人为何会向往这般清冷乏味的天宫,炼丹、修行、羽化成仙,这一番的折腾只为长生不老地麻木在无边寂寞中么? 我闭闭眼,及时刹住这渐渐哲学化的思考,今晚并非冥想的良辰美时,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做。 我一路行至凌霄殿,推开门,意料之中地看见妖王身着一身玄衣,背对着门负手立在大殿中央,从站姿及仰头的角度来看,他的视线约莫是落在玉帝宝座上。 妖王回过身望住我,笑道:“你来了。” 我问道:“你知道我会来?” 妖王笑道:“你斗玄吉是夜半动的手,你寻燕泰也是夜半入的府,明日是莲生的好日子,我算着你今夜必来。” 妖王顿有一刻钟,许是在候我言语,但对此事我并无什么特别辩言,我对“夜半”本无甚执念,不过凑巧罢了,倒是难为妖王日夜不分地盯梢、总结。 妖王道:“寐生,你承了我儿玄宁的记忆和法力,其实比起莲生来,你更像宁儿,现在我可否能与你说些父子间的话?” 我道:“愿闻其详。” 妖王道:“宁儿,你可还记得你母后?” 我诧异地望他,他目光中却只有追忆,在他眼中我看见了那道开满花的山坡,山坡下的涓涓流水,半山腰的小木屋,还有……她。 我点头道:“记得。” 妖王欣慰道:“好,不枉你母后疼你一场,她怀上你后便到了妖界,一呆就是一辈子,虽然她总是对我笑,但我知道,她不快活。” 我不语,母后活着时,我一直陪她住在结界,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眼中却沉着化不开的落寞。 妖王的声音像呓语一般,“她不快活,在人间,她有家人、有朋友,有她走惯了的街道和看熟了的风景,在妖界,她却只有丈夫、儿子和牢笼般的生活,没有人愿意永远这般活,背井离乡、不得自由,我爱她,但我更尊重她,我从不奢求能与她长久相伴,能陪她走过一段路我已知足。” 我皱皱眉,他真是自私到极点,以爱之名囚禁着爱人,却还能如此冠冕堂皇。 妖王语调一转,道:“宁儿,你母后这半生的不快活便是因着这天地的不公!自古以来我妖族都是最被针对的一族,在这六界中,神、佛是高贵的,鬼可再世轮回,魔可重新做人,而人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唯独我们妖,永远没有被宽恕的机会!万事万物都是不该争、不能取,一再忍让换来得是他们得寸进尺,是枕边人受牵连,六界之大,我们却只得一隅安身!为何?追根究底,只是因为不够强大,宁儿,你我父子二人联手,必将横扫天下!况且你身为妖王,本就有责任强大我妖界,若你助我统领六界,岂能不惠及我妖界?到时我界众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不受约束,岂不美哉!什么仙魔鬼佛,都为我驱役,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我道:“若我说不肯呢?” 妖王脸上一闪而过狠厉,却又笑道:“你想独善其身,我亦不勉强,我知你与素依贤侄情谊深厚,也罢,强扭的瓜无甚趣味,我今日便替莲生做个主,退掉与素依贤侄的婚约,没了婚约,你二人便可在四方城逍遥自在。” 我冷笑道:“你欲将这天地都搅乱,却许我独善其身?只是六界都没了,我却逍遥在何处?” 妖王沉了脸,冷声道:“孤想请教,何以由孤来统治,这六界便没了?” 我道:“六界分合自有定数,这定数是万物生息的结果,你今因一己私利,欲用淫威和杀戮压服众生,强行合六界为一,若你真成共主,这六界必将被你视为私有之物,既是私有之物,自然是你想让它在时就在,你不想让它在时,那它还能在么?” 妖王不语。 我继续道:“你纵容群妖散到六界作乱,刻意引起其他界与妖界对立,不过是想引起争端,继而乱中取胜,一统六界,至于会死多少生灵,那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在你眼中他们的命是草芥,这草芥是属于你的,你可以为着你的贪婪和欲望去烧掉,甚至可能仅仅是因为你的喜好,就像对母后一样。” 妖王面色越发铁青,冷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既不肯助孤,又不愿独善其身,今日莫非是来降孤的?” 我道:“你糊涂了这么老半天,可算是开窍了。” 妖王道:“寐生,我劝你三思,你既无心与我分治,又何苦与我为难?我并无意与你为敌,亦无意毁天灭地,只是想好好治理这天下罢了,你说我不可为六界共主,难不成天帝那样的就配?寐生,今日我便予你承诺,不论你助不助我,待我统了六界后,都必将厚待于你,六界之内,我也必施仁政,如何?” 我祭出长剑,道:“废什么话,我早思多少回了,六界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你手中,要不你就交出‘翻天魔手’,从今往后做个安分守己的妖,要不就开打,再磨蹭下去,天该亮了,若不开眼地来个什么神什么仙的,我还怎么心无旁骛地杀你。” 妖王冷笑道:“冥顽不灵,今日若不见个分晓,还真当我是怕了你,寐生,你以为自己是燃灯古佛的舍利所化,便可以毁掉魔手?痴心妄想,这天上地下没有谁是可以毁掉它的,燃灯不能,你也不行。” 我气贯长剑,剑身泛出淡淡的光华,还有轻嗡的剑鸣声,在听到妖王说“不行”时,剑身的光芒突然大炽,其鸣声亦亢如龙啸,它跟了我这么些年,性子也越发随我,听不得别人说半句“不行”。 我抬剑直指他,“来!” 五十五 我“来”字还未落地,浓郁黑雾已冲我滚滚而来,虽有偷袭之嫌,且一上来就使毙命杀招,但谈判既不成,这般杀伐果断方是枭雄本色。 我持剑凝神望着黑雾飘来将我包裹住,天地都成了混沌,在这混沌中,我忐忑又期待,由妖王野心催化出来得也不知会是些什么幺蛾子。然后,就见一丝一缕的黑线在我面前聚集,渐渐幻成人形,我想,总不至于是幻成妖王自个儿吧?那也太没创意了,然后,就见妖王显了形…… 长剑刺入最后一个妖王的胸膛,他狞笑的表情瞬间扭曲成愤怒和不甘,还未等表情凝固,他的身躯亦开始模糊成一缕缕黑丝散回到混沌中,我持剑等了很久都没有幻化的妖王再冲出来,方才敢肯定,大约我是打赢了。 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细密地渗着血,两个多月前我还没承到玄宁法力时,被梼杌打到毫无还手之力,两个多月后承了玄宁法力的我,虽被魔手整到浑身冒血,但毕竟赢了,玄宁这一身法力真是……甚耐打。 黑雾缓缓散尽,我看清站我对面的妖王,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未比我好多少,不过身上不带着血罢了。 我道:“妖王,如今魔手已被我破,你还要继续斗么?” 妖王狞笑道:“‘翻天魔手’若如此轻易便可被破,如何还配得上‘翻天’二字,寐生,你确实厉害,有资格见识到魔手的真正力量!”他猛地扯下魔手,断口处的血还未及涌出,他右手已熟练捏出一个法诀,牵引着血源源不断注入悬浮在半空的魔手中,魔手因混着法力的血液注入,开始出现淡淡的白光。 我望着魔手,认真思考了一把妖王给魔手注法力跟血的行为可否中途停止,若我此刻离场,他是不是就白注了,继而因停不下的白注而耗尽生命……若我还是从前的寐生,定会毫不犹豫地试一下,左右我才是弱势一方,能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亦不须必成仁。可如今我担上燃灯古佛舍利所化佛珠的身份,所作所为便得三思再三思,譬如此思,若行事成功,那自是众皆赞誉足智多谋,若行事不成功,便成为被唾骂的六界遗笑,这般看来,身份这个东西着实无趣,除束自个儿手脚外百无一用。 魔手发出的白光越来越强,具象得如水一般漫过我头顶、脚底和两侧,包裹在这样的纯白中,刺眼得很,我忍不住闭眼抬胳膊,直觉眼皮上的光有些弱了方才睁开,不觉有些愣,真是好个去处: “高山流水,山骨巉巉千仞立,波水潋潋涉险壁。鸟兽虫豸,鸟鸣兽叫林风起,虫豸隐在碧草地。乔松幽幽,奇花寂寂,藤萝勾入深涧里。” 看着这么个好去处,我却总感觉哪里不甚和谐,逡巡几圈,我望住占据着“林”之角色的桃树林,那几乎要翻飞出林外的桃红放在高山流水中显得……不甚清幽,若是桃花源,这一片桃林倒是应景得很。 我居然想在魔手中放一个桃花源,我忍不住哑然失笑,笑到一半反应过来此刻自个儿正身处魔手的阵法中……等了一刻钟,高山还是那座高山,流水还是那道流水,既无风刀,亦无霜剑,我心中愈发烦躁不安,明知魔手中的翻天技能不会是“关敌看景”,却偏偏只能想到这个。 我沉吟片刻,揣着刚定下的“走一步看一步”之行事方针向桃林而去,待走近方看见在林的不深处坐着三个人正对弈,如此醒目却走近才发现,不得不说,桃红翻飞得略厉害。 正对我而坐的黄衫小童看起来不过总角的年纪却已束了冠,行为却很不束冠,一把抓起近腹地的一片棋子,笑嘻嘻地望住白衣修士。不论长相还是行为,他都带给我种熟悉感,细看,却又陌生得很。 白衣修士放下要落的棋子,无奈地笑,“你这小顽童,看棋怎么这样准,我才略占上风,你便又开始捣乱,就这般见不得我赢?” 黄衫小童笑道:“对啊,一次都不行。” 白衣修士摇头笑道:“小小年纪太爱憎分明可不好,况且你我之间有何不同?”他望住对弈者,“他跟我们才不一样。” 黄衫小童抬眼望住我,“那他呢,与我们也不一样?” “他?”白衣修士打量打量我,“可能一样,也可能不一样,那要看他如何选择。” 黄衫小童急急催道:“那还不快些让他选,我赌他与我们一样!” 白衣修士笑道:“急什么,你来时不也是先让你坐下喝茶的么?流程不可省,否则做出的选择亦非本心,若非本心……”他沉吟一回,认真道,“那便是欺人心。” 黄衫小童抢道:“他与我们都不是人,‘欺人心’又怎样?” 白衣修士笑得狡黠,“哪怕就是畜生,那也不能骗畜生呀。” 他这一句话下来,大家都被归置成了畜生,奈何人家把自己也归置了进去,让人想骂都无从骂起。 黄衣小童嘴张一张,再张一张,还是啥也没能说出来,气鼓鼓地把头扭一边了。 白衣修士抬手在我面前幻出个石凳,棋盘上亦摆了茶,他温和一笑,“公子请坐,方才言语莫要放在心上,不过与稚子玩笑尔,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我的注意力早已落在与他对弈之人身上,他身着黄色衲衣,外罩红地织金袈裟,宝髻高耸,周身皆光明。观梦的讲经犹在耳边,“燃灯佛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故名燃灯,成佛后亦名燃灯。” 五十六 我喃喃道:“燃灯佛祖……”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燃灯古佛,从未想过会见到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荒诞又凶险的情形下见到他,居然真的见到他了,匪夷所思…… 我仔细端详着,我既是他的舍利所化,应与他有相似之处,遗憾的是,通过我端详得出来的结论是,若无人提点亦无旁白之境况下,我与他之间没有丝毫联想的空间。 燃灯古佛目光慈祥如老父亲,道:“正是老衲,你就是寐生罢,如来每次来都会提及你,你已这般大了。” 我越发糊涂迷惑,“如来常来?常来这魔手里?来做什么?” 白衣修士笑道:“你问这‘闷葫芦’不如问我,这结界都是我造的,还不能与你答疑么?” “你造的?”我大为震惊,“你是何人?” 白衣修士笑道:“在下白仲礼,另一个名字或许你更熟悉,辟邪。” 辟邪,造出“翻天魔手”、令六界谈之色变的邪神竟然还活着,我愈发震惊,“你……” 白仲礼笑道:“我还活着,很震惊?” 我道:“的确没想到……你真的是“邪神”辟邪?看起来……不太像……” 黄衫小童嬉笑道:“你看起来跟古佛很像么?” 我一时语塞,打量打量他,“你又是谁?” 黄衫小童笑嘻嘻道:“你猜猜看啊,猜出来是谁留下的我不就知道了。”惫懒的模样倒有五分像我。 我脑中冒出来一个人,越想越觉得像他,道:“莫非莲生否?” 黄衫小童先是一窒,随即沮丧嘟囔道:“怎么就猜出来了,真没意思。” 莲生竟然真的来过,整件事情更加匪夷,“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仲礼笑道:“这话说来就长了,你可有耐心一听?” 我在石凳上坐下,目光炯炯。 在经历过妖王的讲演后,白仲礼的在我看来着实算精练,我尚精神,话已叙完,且让我对这个结界有了突破性的了解。简单来说,这个结界既是白仲礼设在翻天魔手中的必杀招,亦是自保的招,凡是魔手想要毁掉的人和想要毁掉魔手的人,都会被送到这个结界中。 我问道:“所以,莲生会到了这里,是因为他想毁掉魔手,可他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有毁掉,还留下这样一个……娃娃?” 白仲礼道:“因为来到此处,便可以做选择,不一定非得把魔手毁掉,还可把你的真诚、善良、美好留下,换取质不俗、量可观的法力带回去现实,当然,留部分亦可,留全部亦可,”他目视黄衫小童,“喏,他就选择留下稚子之时。” 黄衫小童不满意道:“什么稚子,我已束发。” 白仲礼道:“自己束的不算。” “……” 留下这些回去之人,可想而知会变成什么样,我望住燃灯古佛,“当时你留下了全部,是么?” “是。” 我冷笑道:“白先生,冒昧问一句,这样的人被放回去后会怎样?” 白仲礼笑道:“那可要问你了,千万年来除去两日前留下这稚子之人外,只有我与‘闷葫芦’的放回去了,辟邪早已被灭,你自觉可成为六界祸害?” 我静默一时,问道:“方才古佛说如来常来,为何不见他留下之人?” 白仲礼摇头道:“如来是个例外,生来体内便无‘恶’,他无‘恶’,故可来去自由,无须留下任何。” 燃灯古佛叹道:“他无‘恶’,亦不信‘恶’,认为万物生灵并无善恶之分、正邪之别,不论是大慈大悲还是暴戾恣睢,都不过是自身的心因外界而做出选择,它本身是空,所需不过是教化引导。” 古佛的这一叹叹醒了我今日是为何而来,我勉强收敛住心神,问道:“若是要毁掉魔手,又该怎么做?” 黄衫小童抢道:“生机了,魔手消!” 我皱眉。 白仲礼笑道:“对啊,就是如此简单,你若愿舍生,在这天地间不留下一丝一缕的气息,魔手自然而然也就不存在了,当年古佛涅槃后留下舍利,如来不舍得毁去,如今你可舍得?” 你可舍得?都说有舍才有得,我舍了命,却连转世轮回都吝啬于让我得,我可舍得? 白仲礼见我不置可否,笑道:“莲生走时说你定能猜出他来过,给你留了话,姑且一听罢!”他手一挥,莲生的影像凌空而立,像一个俯瞰众生的主宰者。 “寐生,原谅我没有以命相博的勇气,阿瑶在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可以留下来的,就只有我对她的记忆,所以我不想死,我想留住阿瑶。寐生,我想过了,魔手不是一定非要毁掉才可以,辟邪可以用它,妖王可以用它,我们未尝不可,我们联手吧,好好地用这魔手,寐生,相信我,魔手在我们手中不会成为凶器,只会是造福六界的甘霖。” 我望着影像中的莲生,栩栩如生的莲生。 凌霄殿中,在魔手将我困住后便停手的妖王双目血红,死死盯着魔手,一脸狰狞地低声冷笑,“燃灯……你这次还不死么……”话音未了,他只觉心口处有一丝带着凉意的微痛,还未及反应,那微痛已瞬间暴涨成剧痛,他下意识低头看,左胸处透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剑尖。他回头,莲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表情冷酷狠绝。 若是平常,甭说一剑刺心,便是砍了头也不算什么,但他在此之前已受重创,莲生的剑又附着符咒,他只觉从剑刺入身体的一瞬间,他体内的血便在飞速流走。 妖王反手震断长剑,回过身缓缓问道:“为何?” 莲生冷笑道:“于公,你杀了天帝和前太子,侮辱天界尊严,于私,你杀我父君和长兄,如此大仇,怎能不报?” “你明知……” “我不知,”莲生摇头道,“我只知你是妖王,而我是汝沁王,天界新任的太子,即将继任的天帝,你我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妖王牵一下嘴角却没笑出来,“是么……我却感觉你我二人很像……” 莲生面色有一瞬的戾郁,随即笑起来,“像?像你这般愚蠢?你还妄想统一六界?呵呵……” 妖王道:“那我倒要请教,你将如何统一六界?” 莲生道:“韬光养晦,收拢人心。” 妖王道:“若有收不来的又待如何?” 莲生冷笑道:“这就是杀你的理由,魔手必须是我的。” 妖王想了一回,笑起来,“你明白我跟寐生都是收拢不了的人,故等到我二人两败俱伤时方才出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好算计,好谋略!” 悬浮在半空中的魔手蓦地剧烈抖动起来,随即炸开,血肉四下散开,落地的一瞬却好似被地面吸收一般,没了踪影。 妖王愣一下,随即怪笑道:“我儿,这才叫做‘命’,任你机关算尽又如何?” 莲生面色铁青,眼中不知是震撼、不舍还是痛恨、懊悔,其中更夹杂着一丝恐惧不安,过了良久,妖王都已没了气息,方颓然跌坐在地,声音艰涩,“他居然……”初升的太阳已散出光芒,透过大殿洒在地上,洒在妖王满是血污的身上,洒在莲生阴郁的脸上。 仙源正清五百年九月二十一,太子莲生登基为帝,改年号“瑶华”。翌日,帝亲往骊山求娶星月大士为后,大士坚拒,帝苦待七日,大士无回心之意,帝遂拜入骊山老祖门下。 帝回天宫后即刻代先帝下罪己诏,并亲赴妖界宣诏,与妖界同盟永世修好之约。 观梦 妖王孙悟空被压到五行山下了,众神目不转瞬地看着,随着如来的法帖落在五行山山头,孙悟空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终于五行山再无一丝震颤,众神不约而同地吐出重负的那一口气,几近一致的频率让这口气连接成片,凸显得声音异常大,众神彼此相顾,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心有余悸的恐惧和如释重负后的尴尬,毕竟在方才的战斗中只有寥寥的大神才能勉强站在南天门内。 天帝正正衣冠,派起威严道:“此次收服妖猴多承佛祖之力,望佛祖少停一日,请众神仙做筵奉谢!” 如来合掌谢道:“此乃天帝与诸神洪福,老僧不过顺势耳,法力何足道,敢劳致谢?” 众神仙转回开宴,奇香满殿舒筋摩骨,仙果佳酿醉人心脾,觥筹交错间,仙乐阵阵,笑语晏宴,完全没了方才被撵到东奔西跑的狼狈之态。 天帝道:“今搅扰已去,天地重安,众神亦无损无缺,幸甚幸甚,此宴可名为‘安天大会’!” 众皆称是。 天帝再道:“佛祖仁慈,助我天界降妖,足见仙佛两家睦睦之谊,我天界承此大恩,众神仙皆思报答,欲献宝于佛祖。便从老君先来,众莫争抢。” 天帝话了,众皆尬然相顾,献宝如此之猝不及防,甭说不一定随身携宝,便是携着在方才的追撵中也遗失了,争抢,争抢你个头啊!一时间,大半的神仙都灰溜溜地出恭去了。 太上老君随身携带的法器只有手中的拂尘和袖中的金刚琢,作为万佛之祖的如来手持拂尘显然不合适,金刚琢的话……家中还有个牛鼻子需要套。老君不得不把注意打到怀中,一摸之下欣喜地摸到与孙悟空一同新鲜出炉的两颗九转金丹。 老君奉上两颗金丹,道:“深感佛祖法力,降服妖猴,特具九转金丹奉献。”正是: 此丹名为九转丹,九生九死阴阳转。 延年益寿不足夸,起死回生枯木春。 如来谢过,面上却是无奈之色,随着桌上的宝物越来越多,无奈之色越发地深。 轮到哪吒时,在托塔天王的连哄带骗下把风火轮押了上去,哪吒什么心情不知道,天王的心着实是舒了一回,“没了风火轮,但愿这浑小子闯祸的速度也能慢些则个!” 蓦地一物砸下,桌子不堪其重地晃了两晃,如来望去,是一柄斧头,斧头后面是一名表情讥诮的女子。 天帝不悦地皱眉,正待开口,杨戬已抢先道:“佛祖,三圣母拿错宝物,还望佛祖见谅,三妹!” 杨婵笑道:“我拿错了么真君?不会啊,我的法器宝莲灯早被陛下收走了,身上所剩只有我儿沉香的这柄萱花神斧,”她疑惑地思一回后做恍然大悟状,“莫非因是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天帝道:“三圣母殿前妄语失仪,下到天牢再行发落!” 杨戬道:“陛下,三圣母酒醉失言,臣为长兄,当负其责,还请陛下将三圣母交与臣,臣定当严加管教。”他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倒拖在地面,刀尖泛着寒光。 老君忙道:“陛下仁厚,哪能与小辈们一般见识,定是能应允的。” 杨婵冷笑道:“长兄?小妹的长兄名唤杨蛟,真君忘了,小妹可没敢忘。陛下仁厚,囚妹杀甥未曾手软过,真君已得杀外甥之真传,怎么,还要亲自囚我一遍?这次又是何处?不若囚到十殿阎罗罢,我这样个忘恩负义、众叛亲离的不祥人,也该去那儿。” 杨戬手微微颤抖,天帝那日的话言犹在耳,“真君虽是正神,论亲我们却是一家人,三圣母亦是朕的亲外甥,若她只是思凡下界,带回来给些惩戒便是,朕又如何会为难她,只是如今她竟私配凡人有了孽种,那沉香罔顾天条,劈山救母,闹得六界沸沸扬扬,朕不能再视若不见,真君,朕可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三圣母死,要么沉香死,你去办罢!” 杨戬想起与母亲的最后一面,他劈桃山救出来的母亲脸色苍白地半躺在榻上,她的生命在流逝,嘴角却攒起温柔的笑意,“二郎,不要哭,娘亲马上就可以与你爹爹跟你大哥团聚,只是遗憾要将我的二郎和婵儿丢下了。二郎,原谅娘亲的懦弱,若你们都死了只剩下娘亲一个人,娘亲真的活不下去……二郎,照顾好妹妹,永远永远不要丢下她。” 杨戬手握得更紧,若天帝一定不肯放过,他宁肯做第二个孙悟空。 正当此时,杨婵却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三妹!”杨戬抢过去扶住。 “真君莫担心,三圣母只是昏睡过去了,”如来一语话了,向天帝道,“老僧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天帝应允,老僧想收三圣母为徒。” 天帝面色阴晴不定一番后,笑道:“婵儿能入师兄法眼,那是她莫大的机缘,我自也欢喜,那婵儿就有劳师兄费心了。” 如来微微颔道谢后,道:“真君,万物生灵之间维系皆靠一‘缘’字,缘来缘去如花谢花开,皆有定数,缘来则守,缘去亦当放手,你与三圣母的兄妹之缘已尽,往后或再有别番缘分亦未可知,此厢却不可强求,待她醒来前尘俱往,亦不再是三圣母。” 杨戬微微忡怔,如来已携杨婵飘然而去。 十四年后,唐三藏师徒到得灵山雷音寺,求取大乘佛教三藏真经共三十五部,如来亲传弟子无梦接引。三藏诸人归去后,无梦封号观梦大士,建道场梦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