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向我陨落》 1. 沙漠·陨石 边陲小城,像被甩在文明之外的泥点,满目斑驳的建筑,与风沙同色。 导航不停重算路线,终于把自己绕晕。苏星回跟着箭头最后的指引,钻入一条狭长而逼仄的小巷。 两侧高墙盖过瓦蓝天空,抬头只能看见窄窄一隙,死寂得连个鸟影也无。 “你徒,徒弟……哦不,王明宇他,他怎么敢的呀?用你们合作的作品……加个人比赛?”因为网络延迟,喻园变形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耳机里传来,“他就这……迫迫迫不及……待出名?” 手机负担了太多任务,在苏星回手里烫成一块烙铁。她抹了把手心的汗水,站在陌生的异国土地上,故旧的烦扰沿着网络再次席卷而来。 这段时间,无数的人在她耳边七嘴八舌,而她最想听的那个人却缄口不言。 踩在高墙的影子里,沙漠的燥热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口,苏星回的嗓子干涩发哑:“我想听他自己来解释。” “他解释什么!”喻园气道,“徒弟挥剑第一刃,斩的是师父,现在整个圈子都在看你笑话!你有证据快拿出来啊,等着被人泼脏……” 网络卡顿了一下,喻园没听清苏星回的话,“网怎么这么,差,你说,什么?” “没有。”苏星回重复,“我没有证据。” 耳机里安静了。 三年沉寂,一朝复出,却被最信任的徒弟背刺。苏星回的名字再次震动摄影圈,依旧因为一场双子座流星雨。 静默许久,她听到喻园克制地问:“所以你到底去哪了,网络延迟那么厉害?” 苏星回注视着小巷尽头,那里人影攒动。 “撒哈拉沙漠。” 头顶一个喇叭忽然发出嘶嘶声响,她抬起头来。片刻,庄严而洪亮的诵经准时响起,扫遍城市的每个角落,久久回荡在上空。像是苏星回话语的确证。 喻园压抑着怒火憋出三个字:“你疯啦?!” 苏星回没有解释,沉默地站在原地。耳边嘈杂,辨不清喻园的声音,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苟延残喘的语音电话已经断了线。 眼前是一个露天集市。 花样繁杂,色彩明艳的服装和饰品堆积如山,仿佛只有这样疯狂的配色,才能为这片荒凉而死寂的土地注入活力。 这是摩洛哥南部边陲的一座小城,毗邻撒哈拉沙漠,也是陈明生手记上最后出现的地点。 苏星回的父亲陈明生,已经失踪三年了。 他是个陨石猎人。 顾名思义,这群人像猎人一样寻找陨石。他们在荒漠戈壁,在极地冰川,在浩瀚无垠的无人区游走,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豪赌不足1%一夜暴富的可能。 陨石猎人最开始只是一些国外的陨石爱好者,他们因为兴趣寻找和收藏陨石。 后来陨石逐渐成为一种商品,出现在交易平台,吸引了收藏家花钱购买。作为“天外来客”,陨石极度稀有,这使它们的价格水涨船高,于是越来越多的赌徒闻风加入猎陨人的队伍。 这股风潮/吹到国内,以几次事件为推手,在21世纪以后逐渐形成规模。 2000年,新疆阜康,有居民发现一块造型古怪的石头,总重量超过1000公斤,隐隐闪现着异样的光泽。这块石头流通到美国交易市场,被切割后公然出售,价格高达每克300美元,总价值3亿美元! 利益的驱使下,陨石市场越来越庞大,没有监管,鱼龙混杂。 陈明生是个陨石爱好者,在这股风气盛行前就开始收藏陨石,最开始陨石不过白菜价,他相当于“收废品”。不料十几二十年后他靠这些“废品”,摇身一变成了千万富翁。 不过他是真喜欢那些石头,几乎从不出售。在陨石价格上涨后,花出去的钱倒是越来越多。五年前,陈明生为了追回一块流向海外的陨石,几乎倾家荡产,买回来后交给科研机构鉴定,却发现是块假陨石,几百万元瞬间打了水漂。 苏星回的母亲早就对这种冒险的事情耿耿于怀,借机和陈明生离了婚。 苏星回那时还在外地上大学。 陈明生一人独居,更加神出鬼没。他不见了足有大半年,才被人发现失踪,线索早就断光了。 诵经声毕,人群又流动起来。苏星回从露天市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中穿行,忽然在一个格格不入的石头摊位前停下脚步。 摊位上满是炫彩夺目的宝石原石,而在这些晶莹剔透的宝石边上,摆着一块黑沉沉、泛着铁锈色的石头,像个误闯了时尚大典的煤矿工人,格格不入。 苏星回的心却砰砰跳动起来,穿着长袍的摊主瞟过来一眼,苏星回用蹩脚的法语问他:“这是什么石头?” 然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陨石。”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块石头——陈明生是为了寻找这些石头失踪的。他来过这里,但后来又去了哪里? 摊主见她对这块石头感兴趣,忽然变得热情起来,噼里啪啦一顿输出,苏星回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珍贵”、“神秘”…… 这一通说辞,倒是很快引来了一胖一瘦两个白男,摊主立马向他们殷勤地介绍,并拿起石头让他们触摸。 苏星回问:“它多少钱?” 摊上安静了一瞬,摊主换上一脸深不可测的笑容,用手比了个数:“只要5万6千迪拉姆。” 胖男人缩回了刚想去触碰的手。 换算过来要5千多欧,将近4万人民币。 摊主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向他们科普:“陨石市场按克售卖,这一块是石铁陨石,售价300-500美元一克,这块石头有37克,我意外在沙漠里捡到,已经是便宜出售了……” 那个瘦高个似乎对这块石头有点兴趣,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苏星回吃力地消化着法语听力,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她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亚洲人。 他身材壮硕,一身腱子肉,剃了个光滑的板寸,侧头对身后道:“一块随便捡的地球岩石卖5万6,这我不得一天速成千万,哦不,亿万富翁?还有姓马的几位什么事!” 一口格格不入的中文汉语,声势浩大。 苏星回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忽然一愣—— 壮汉身后站了个长相极为出挑的男人。 那男人长发盖过耳朵,从头顶往下,卷曲成一个流畅的弧度,一侧偏分,半遮半掩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颊线条干净利落,该收时收,该放时放,如被一双巧手刻画。 他的目光被压在一副冷茶色墨镜之下,依稀可以分辨眼睛深邃的轮廓。 凝滞的沙漠里忽然起了风,被悬挂在木杆上的各色布片飘飘摇摇…… 几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男人勾下墨镜,漂亮的眼睛扫过瘦高白男手上的石头,说了一句流利的法语。 里面夹杂着一个关键的专业名词,苏星回没听懂,倒是发觉这人声音低醇好听。 话音刚落,摊主就从顾客手里抢回了石头,急赤白脸地大声争辩,全然没了刚才的热情。 凝固的小城里,这样的吵闹声很快引来围观,四周渐渐聚集起很多当地人,男的一色长袍,或带着帽子,女的个个用头巾裹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些探寻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游走,最后落到前排的苏星回身上。她微蹙眉,侧身往那名壮汉投下的阴影里避了避,趁人不注意闪身离开。 苏星回没有走远,如果她没猜错,刚才那两个男人应该也是陨石猎人,并且其中之一确定是中国人。 陨石猎人的圈子不大,他们或许能知道关于陈明生的线索。 她在巷子口等了一会儿,果然就见两人缓步朝这边走来。 长发美男先与她对上了目光,又淡淡地看向别处。倒是那个壮汉,自来熟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嘿!美女,又见面了,他乡遇故知啊,还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可真有缘份!” 成语用错了,“故知”个鬼。 苏星回没有指出,脸上露出适度的欣喜之色,好话张口就来:“刚才真是多亏了你们,我差点被骗,所以特意在这里等着向你们道谢,真是太感谢了!” 长发美男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壮汉问:“美女一个人出来的吗?这太不安全了!” 苏星回心道确实确实,不过您二位看着也不太能给人安全感,往那一站就是打家劫舍和招摇撞骗。 她笑着说:“哎,我出来旅游散心,想着沙漠浩瀚无垠,心也就有天地宽了。” “哈哈哈哈哈,姑娘真有趣,”壮汉爽朗大笑,忽然话锋一转,看了一眼她的背包,“不过应该不是旅游那么简单吧,摄影师小姐?” 苏星回被戳破,也不尴尬,立刻赞扬道:“好眼力,居然瞒不过你。” 壮汉嘿嘿笑了两声,“不是我发现的,徐哥说的。” “哦对了,”他一拍脑袋,“说了那么久我们还没相互介绍过,他叫徐行之,我叫岑江,也是来旅游的。”他在“旅游”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骗人骗得心照不宣,坦坦荡荡。 苏星回面不改色地笑道:“你们好,我叫苏星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个冷面美男听完她的名字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不过很快又变回那副淡然的模样。 他们三人朝着落日的方向往前走。 “好名字!”岑江赞叹一句,又自然开启深入交流的话题,“听闻你们摄影圈最近挺热闹的哈,什么师父抢了徒弟的创意,徒弟盗了师父的照片,哈哈哈哈,你知道这事……哎哟!” 他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直直撞到了墙上。 苏星回转过头来,看着贴在墙上的人,“啊,对,我就是当事人。” 岑江:“……” 刚刚绊他的是徐行之,他不敢怒更不敢言,甚至惋惜他伸腿伸晚了。 走出小巷,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他们三个太招眼了——表情委屈的壮汉、目空一切的美男,以及和他们格格不入的女人。 街边有个卖小吃的摊位,面粿做的甜品,架子周围绕了一圈蜜蜂,甜丝丝的味道隔着马路都能闻到。 岑江非要给苏星回赔礼道歉,丢下两人,咋咋呼呼地跑过去买。 苏星回站在徐行之边上,接受各路人打量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 她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说些什么,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团蓝色的薄纱。 攥着它的手,骨节匀齐,在蓝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白皙。与手背相接的食指指骨上,一粒细小的黑痣,分明可辨。 苏星回一愣,抬眸去看手的主人。 “如果你不想被看的话。”徐行之点到即止,不多费一字口舌。 “谢谢,”苏星回接过那团纱,两人手指隔着薄薄的纤维制品轻触了一下,迅速完成交接。 苏星回抖开纱巾,这颜色倒是难得低调——古旧的灰蓝底色,被框起来的紫红藤蔓印花。她随意地往头上裹了一圈,在下巴处打了个结。 徐行之看着她动作,神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稍稍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帮她,又在半路停住,只在空中比划一下—— “歪了。” 2. 钓鱼·下钩 岑江托着两个纸包回来,里面是两块卷成小圈的炸面团,包裹着一层晶莹的蜂蜜糖浆。 他瞅了眼苏星回头上的纱巾,疑惑问徐行之:“你不是说买来当抹布的吗?” 苏星回:“……” 徐行之不以为意:“又不耽误。” 不耽误什么?不耽误他当抹布用? 苏星回接过岑江递过来的纸包,犹豫地看了一眼:“你确定吗?感觉闻着就是一股齁死人的味道……” 岑江大力推荐:“当地特色,不体验一下太可惜了。” 苏星回对他们别有所图,怕拂了岑江的好意,便用牙齿小心翼翼咬下一块…… 就这一小块,苏星回哪怕用尽毕生想象,也无法描述这种甜味,仿佛骨髓都要被糖浆穿透。 后来,徐行之对她说:“你尝过那样的甜,就会觉得,做为一种平衡的存在,苦是可以被接纳的。” 而现在的苏星回,有“甜”难言。岑江却仿佛失去了味蕾一般很快吃完那块甜点。 徐行之拧松一瓶矿泉水的瓶盖,递给苏星回。 苏星回问他,“岑江是属蜜蜂的吗?” 冰山脸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看来你和他一样无福消受,”岑江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指向面前一家饭馆,说,“不逗你啦,我请你吃饭。” 晚饭吃的还是当地特产,一种把牛肉和蔬菜炖在一起的锅,里面撒了一把小米。 徐行之兴致缺缺地拨弄着碗里的肉丸,苏星回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你们没觉得牛肉口感很奇怪吗?”徐行之皱眉。 岑江说:“别理他,这人金贵得很,大概是嫌这里的肉味道太大,我吃着怎么就没问题。” “哦,”苏星回明白了,“仙人都是喝露水的。” “哈哈哈哈,”岑江乐了,“星回啊,我可以这样叫你吧?你是我见到的为数不多的,看他不脸红的女孩,有出息!” “是吗?”苏星回趁机放肆打量徐行之,他摘了墨镜,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轻轻挑起,风情万种又漫不经心。 徐行之觑了她一眼,垂下眼睛,专注喝一杯薄荷茶。 “话说,”苏星回收回目光,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一般,问他们,“刚刚摊上的那块,如果真是陨石,它值那么多钱吗?” “嘿唷,这可不好说。”岑江扒拉了一下盘里最后一口肉,神秘兮兮,“不同的材质、发现地点,甚至来历故事,都能影响一块陨石的价格。这个价的比比皆是,算是一般,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的都有。” 苏星回更加确信他们是陨石猎人了,故作惊诧道:“上亿?” 徐行之抬起头来,问她:“你对陨石感兴趣?” 雪亮的餐勺敲在磁盘上,发出清泠泠一声响,苏星回吃饭的动作一顿,倏然笑道:“我曾经,也追过流星,可以说是我摄影师生涯的起点。” “可惜一直没机会了解它们陨落后的样子……” 半真半假的谎话最容易让人迷失,人们被一半的假打动,用一半的真来验证,从而更加确信那一半的假。苏星回深谙此道。 “这样说的话,我们都是追星星的人。”岑江停下来动作,笑道:“前面的缘分只是说说而已,看来这个才是我们真正的缘分。” 苏星回笑着附和了几声,又问:“那你们是来这边搜集陨石的吗,买还是找啊?我听刚才那个摊主说在沙漠里能碰见陨石。” 徐行之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搅着那杯薄荷茶,“很难找到,我们也是去碰运气。毕竟有利可图的地方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容易找到的,大多都被捡完了。” 岑江不着痕迹地觑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苏星回琢磨着徐行之的话,倒没太注意岑江的反应,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你们也要去沙漠里啊……” 长勺停止搅动,徐行之盯着杯子里的薄荷茶,茶水在惯性的作用下一圈圈打着转,在勺柄的拦阻下分流又合流…… “也?”他淡淡问,“你是打算,一个人进沙漠吗?” 苏星回早就编好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终于瞅准契机将它说了出来:“我原本呢,只是想在城市或者沙漠边缘采采风的,可是一下飞机,无人机就被海关扣下了。这不,在装备上就削减了一大半。” 她也抿了一口薄荷茶,清凉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十分解腻,“但我总不能这样白来一趟吧,就想着夜里去沙漠拍星空。这边光污染少,比较能出片。不过……” 苏星回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引得徐行之抬起头来看她,她才无奈一笑:“不过可惜了,无人区的星空才是最震撼的,我一个人没法过去。看来这次出行,就真的只是一次毫无收获的旅游。” 她神情看起来颇有些苦闷,低头搅弄着碗里的汤汁,不再说话了。 看在岑江眼里就是个落魄又连遭打击的可怜虫,差点脱口而出:“要不我们带你一起去吧!”话还没出口就被徐行之踢了一脚。 就听徐行之缓缓道:“无人区啊,我们倒是很常去,那里的夜空确实……美不胜收。” 苏星回倏然抬头,她铺垫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用试探的语气问道:“那你们……方便多带一个吗?” 又诚恳地补充:“我有野外经验。” 徐行之犹豫道:“我们,一般不会把不熟的人带进沙漠。” 苏星回:“熟啊熟啊,一回生,二回熟,我们都碰到两次了,怎么不算熟呢?” 徐行之唇角微勾,向后轻轻靠到椅背上,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她,“我觉得,还不太熟吧……” 从饭店出来,见落日熔金,整个世界都被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天空青绿,像褪色的胶片。 他们往尽头唯一一家旅店走去,徐行之走在最前面,如走在一幅画里。 苏星回停住脚步,从包里掏出相机,快速调了参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按下快门。 徐行之听到声音偏过头来,恰好半侧脸入镜,在画面上留下一个逆光的剪影。 岑江叫道:“我我我靠!你胆子真大,他这个人最讨厌拍照了,小心他生气!” 苏星回检视着刚才的照片,漫不经心答:“美好的东西不该被留住吗?” “而且——”她看着徐行之的脸说,“我收费很贵的。” 徐行之浅笑,意味不明道:“苏小姐该不会是想强买强卖吧……”这是他第一次称呼苏星回,“苏小姐”三个字咬在齿间,像个钩子。 岑江像一只被按下暂停键的呆头鹅,无声张大了嘴巴:你们能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吗? 小城只有一家像样的旅店,与当地的民居一般布局无异。红色地砖,白色水滴花形状的纹路整齐排列。光线很暗,有一种无人问津的落寞。 岑江和徐行之住在三楼,苏星回住在二楼,她在楼道口与他们告别。 蓝色纱巾被解开,楼道斑驳的镜子里闪过一张小巧的脸,五官很顿,一双眼睛乌黑朦胧。 苏星站住脚步,朝镜子里歪了歪头,因为瞳仁大,会有一种莫名的单纯和木讷。 回来时,她看见了徐行之他们停在旅馆门口的车,一辆通体漆黑的越野车,装备精良,一看就是行走沙漠的老手。 苏星回不知道陈明生的失踪单纯是因为运气差,还是因为陷入了利益争夺。如果是后者,这两人不知是敌是友。她在冒险,但这也许是找到陈明生的契机。 是敌,会显现蛛丝马迹;是友,也许可以获得帮助。 苏星回仰面躺在床上看手机,这会儿信号恢复,微信消息铺天盖地,几个群聊清一色的“99+”,关系亲近的朋友在为她抱不平,一些老摄影师叮嘱她不要放过。 “星回你不要心软,这都能忍,以后谁还敢收徒?” “吓得我连夜备份了照片” “要我说就干脆把事情闹大,震慑一下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他们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为下一个苏星回。 苏星回神情漠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可不会是这样的言论。 王明宇的聊天框安安静静,最后一句话停留在上周:“师父,用我的新电脑修图吧,可流畅了!” 他们的共同好友发来一条消息:“你真想毁了他?好歹是你徒弟!” 苏星回手指一划,删除联系人。 喻园发了很多消息过来问她的情况,苏星回敲过去一条:“我没事,可以顾好自己。” 那头很快发过来视频请求。 苏星回无奈:“姑奶奶,你放过这边的网络吧,谁要看一堆只会鸡叫的马赛克?” 喻园锲而不舍:“放屁,你不接视频我怎么知道你是死是活?” “阿姨才去世不久,她临走前怎么嘱咐你的?让你别去碰陈明生的事情!” 苏星回接了视频,加载中的三个小圆点一闪一闪,她退出全屏,继续打字:“我网络真不行……” “你赶紧滚回来!” “他是我爸,我想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凭什么……”苏星回在对话框里打下这行字,又一个个删除,最终只是说,“出了事我自己负责。” 苏星回外表柔柔弱弱,脾气却固执得八百头驴都别想拉她回来。 苏惠文还在的时候,就说她骨子里流着和陈明生一样的血,冒险、追求刺激,越是如履薄冰越是跃跃欲试。好在苏惠文生病离不开她,不然苏星回一早就跑去找人了。 现在最能拖住她的人也走了,喻园一个“外人”,即便有苏惠文“托孤”,也难拦住她。 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喻园的暴躁:“你负责?你这意思不就等于说死了算我自己的吗?怎么?埋在沙漠里不用让人给你收尸,还省了麻烦是不是?你想得真是周到啊!” “苏星回,你良心被狗吃了?关心你的人你看不见是不是?” 视频电话因为网络原因无法接通,自行挂断了,她再给喻园发消息时,接收到了一个红色的叹号。 这回倒不是网络原因,而是因为对方把她拉黑了。 苏星回握着手机的手沉沉跌到床上,在软垫上弹了弹,她心里空落落的。 父亲失踪,母亲去世,作品被盗,流言蜚语……最难过的不应该是她吗,为什么看起来人人都比她委屈? 苏星回憋闷得有些胃疼,想着明天还要再和徐行之他们周旋,揉了揉眉心。 不知是她最近特别背,还是苏惠文在天之灵不遗余力地阻止她。半夜,苏星回被腹部的一阵抽搐疼醒了,胃里翻江倒海直往喉咙上涌。 人她还没清醒,身体先一步奔到了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吐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睡前的胃疼可能不是因为情绪,她确实吃坏了肚子。 吐干净胃里的东西,苏星回就觉得手脚一阵阵发软,她勉强把自己清理干净,又漱了口,跌跌撞撞地爬回床上。 她打开手机想看时间,却先一步被屏幕上两个“未接来电”吸引了注意。 来电人是岑江,今天他们刚交换的联系方式。 难道,他们也吃坏了?徐行之不吃的牛肉果然有问题吗?苏星回叹口气,回拨过去。 出乎意料地很快被接起。 “喂。”对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经过手机的润色带着磁性,却是徐行之。 3. 暗夜·耳塞 “喂……怎么了?”苏星回头把埋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问。 徐行之仔细分辨着她的声音,问:“你是睡觉被吵醒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苏星回的声音很闷,身上冷汗阵阵:“难受……” “房间号。” “216……” “别挂电话,我十分钟到。” 快刀斩乱麻。 苏星回恍惚半晌,这不是刚认识几个小时吗?怎么比她认识了好几年的同事还不会迂回? 她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不知是从楼下传来的,还是从电话里传来的,额头的汗水已经打湿头发…… 苏星回是被拍门声再次吵醒的,艰难睁开眼睛,亮着的手机屏晃了一下,有人喊她,“苏星回,醒醒!” “开门!苏星回!”门外传来同一个人的声音,里外双重奏,缓缓把她的意识扯开一条缝隙。 她头昏脑胀地下床,赤足踩在粗糙的地毯上,吊带睡裙垂落至小腿,险些被绊了一跤。 “咚”地一声,胳膊撞到墙上,她疼得立刻眼泛泪花。终于七手八脚地打开了房门,苏星回来不及看来人,几步路的功夫胃里又一阵风起云涌,她连忙一捂嘴,几乎摔进了洗手间。 一只有力的手臂轻轻横过她的腹部,将她稳稳支撑起来,又很快松开。 苏星回扶着洗手台边缘干呕,长发被及时撩起。她胃里已经吐空,只勉强吐出几口酸水。 理智和颜面挣扎着提醒她的狼狈,苏星回伸手去够水龙头开关,身旁那人却先一步拧开阀门。沙漠水源匮乏,管道里流出的水只有细细一线。 眼前那只手又捞了旁边的漱口杯,接住水流。 他们没来得及开灯,半夜的洗手间一片昏暗,只有不知从哪里来的暗淡光线反射着交叠的人影。苏星回看着杯子里模糊的水位线缓缓上升,水流声在几乎黑暗的环境里愈发清晰可闻。 她后知后觉自己腹部稍纵即逝的触感,隔着睡衣,隔着徐行之的黑色外套。他似乎很小心在避免用手触碰她。 水装满玻璃漱口杯,那只手的食指关节轻提,带上阀门,那颗痣看不清了。 杯子递到她唇边,苏星回讷讷地就着杯子含了一口水,漱了漱口,又吐掉。 她伸长手臂,去够挂在一侧的毛巾。裸/露的手臂蹭过徐行之的外套袖口,带起一阵酥痒,苏星回抓着毛巾的手指不禁蜷缩起来。 一瞬间的羞赧。 “谢谢……”她向徐行之道歉,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喉咙沙哑,几乎气若游丝。 徐行之瞧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皱眉说了声“抱歉”,小心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回卧室,把人稳稳放在床边。 “身份证件在哪里?我带你去医院。”他打开壁灯,明亮的光线刺了苏星回的眼睛。 她闭眼,抬手指了指摄影包。真奇怪,才认识了几个小时,她就任由一个男人进她的卧室,翻她的东西,她一定是吃坏了脑子而不是肚子。 主要是他太理所当然了,导致苏星回忸怩不起来。 徐行之拿上证件,准备带她去医院,却忽然瞥见她身上的睡裙,整个人微僵。 苏星回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吊带睡裙,迷迷怔怔地呆坐在床上,错位的裙摆堪堪遮过大腿,他瞬间红了脸,“你……先换个衣服……” “哦……”苏星回踩下床,软着腿在行李箱里扒拉出一套运动装,她没力气去洗手间套衣服,于是转过头来对徐行之说:“你转过去。” 徐行之背过身。这家旅店不知什么恶趣味,在门口装了一面镜子,面对镜子时,整个房间一览无余,他额角微跳,闭上了眼睛。 手臂上还残留着若有似无温热的触感,耳边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沙漠里温度最低的时间即将过去,房间似乎正在以皮肤可感的速度升温…… 这时,日出前的第一次诵经通过全城广播,穿透了整座城市,盖过房间里所有细碎的声音。 徐行之松了口气,在嗡鸣不断的广播声中,脑海里不免又闪过一个念头,霎时冷下脸色。 苏星回趴在徐行之宽阔而坚实的后背上,随着下楼的脚步,一晃一晃,听到他问:“你就这么随便让别人进你房间吗?” 她的鼻尖嗅到衣领里传来的浅淡香味,一种不近人情的木质冷香,因带着身体的温度,反而变得极为柔和。 一个在雪天风雨中行走的人,走进了一间烤着火炉的房子,桌上有热气腾腾的牛奶和果腹的面包。 苏星回本能地察觉危险,却如无数死于温柔乡的人一般贪恋着这一点温暖,懒懒道:“所以,你最好能救我。” 最后一句话迷迷糊糊贴在他耳边,“如果不能的话,记得一定要,消灭我,否则……” 她被放到那辆黑色越野车上,一路疾驰。驾驶座上的人没再说话,很专注地开车,苏星回靠在副驾驶上昏昏沉沉睡去…… 这事全赖岑江的超级小甜点。 当事人躺在病床上输液,嘴里哼哼唧唧道:“星回啊,哥错了,哥不该请你吃什么当地特产……” 苏星回被徐行之扶到另一张床上坐下,身后垫上一个柔软的枕头,气若游丝,“岑哥,我们这是孽缘,孽缘……” 用头巾掩着脸的小护士拿着输液针过来,苏星回脸色微僵。 她小时候一生病就来势汹汹,不输液就绝不会好。苏惠文在医院工作,每天忙得要命,而陈明生时不时跑出去一趟,往往一两个月不回家。苏星回不生病还好,一生病就是两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 输液针的刺痛往往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吵闹,针头扎进皮肤,她的哭泣得不到安慰,反而会变成双方争吵的筹码。 她就像那只听见铃铛就会分泌口水的巴甫洛夫的狗,看见输液针就会想起那些激烈的争吵,她从害怕恐惧,到逐渐麻木绝望…… 争吵的当事人现在都已经死了,终于狠心、彻底地丢了她这个累赘。 苏星回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输过液,甚至排斥去医院,现在这是第一次。 输液瓶被悬挂在床边的不锈钢支架上,护士熟练地拆掉输液管的塑料纸,苏星回问护士:“可以不用这个吗?” 小护士愣了愣,她大概是个不太熟练的实习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向看似能说上话的“家属”投去询问的目光。 徐行之还没说话,岑江便从病床上转过脑袋,乐道:“妹妹,你怕打针啊?” 苏星回笑得很勉强,“不,不必那么兴师动众……我吃个药就好了……” “刷”地一声,徐行之伸手拉了两床之间的隔断帘,这狭小的一隅就只剩下三个人,他淡淡道:“不行,医生下的诊断,你当时怎么没意见?” 苏星回心道,就我这捉襟见肘的外语水平,勉强够日常对话罢了,哪里听得明白这些…… 见她沉默不语,徐行之对护士说:“请您继续。” 苏星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被一条橡皮筋扎紧,消毒棉在手背上带起丝丝凉意,她的心也跟着发凉。 然后是雪亮的针头,从封套中取出,对准静脉…… 眼前忽然一暗,针头没入皮肤,苏星回颤了颤,不小心撞上那只挡住她视线的手。 温热而坚实的掌心,冰凉而柔软的脸。 徐行之霎时收回自己的手。 护士叮嘱了几句,收好东西出去了,隔间里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岑江隔着帘子问:“怎么都不出声了?妹妹,真害怕啊?” 苏星回躺到床上,扭过头去,闭着眼睛不说话。 徐行之掌心残留一片了湿润,他握紧手心,也没说话,俯身轻轻帮苏星回盖好毯子。目光划过她的脸颊,见微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许久听不见回应,岑江放低声音问:“徐行之,你们在干什么?” 苏星回闭着眼睛,听见床边的脚步声渐远,一帘之隔,岑江又问:“怎么了?” 徐行之只道:“没事,快休息吧。” 苏星回睡眠质量很差,一点点环境的音量或者光线都能扰乱她入睡。医院永远有亮着的灯,从走道里,从没有帘子的窗外照进来。 他们拍摄星空都要先查询拍摄地的暗夜指数,越是远离光污染的地方,暗夜指数越低。人类的不断扩展不仅表现在脚下的土地,也表现在头顶的星空,黑暗一点点被吞噬,灯光亮过星子。 天文学家的噩梦,也是星空摄影师的噩梦。 七年多前,苏星回跟随父亲来到被雪海覆盖的高原,人迹罕至,夜空如洗,甚至可以看到最暗的七等星。在那样的天幕下,她拍摄了《星陨》,一场盛大的双子座流星雨。 此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夜空。 苏星回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羊毛毯厚重却坚硬,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眼前晃过白色的灯光,楼下有汽车离开。岑江睡熟了,薄薄的帘子隔不断一浪高过一浪的鼾声。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床边,苏星回赶忙闭了眼睛装睡,竖起耳朵听动静。 徐行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不动了。 苏星回恍然生出一种他在仔细打量自己的感觉,看不见的目光在她脑海中有如实质,蚂蚁似的爬过脸颊,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良久,才听到徐行之低声问:“睡不着吗?” 苏星回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他的目光,徐行之不躲不闪。 她避开,哑哑问:“你怎么知道……” 徐行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眼罩与一盒耳塞,苏星回从羊毛毯下伸出手,接过一看,有些意外:“你也喜欢用这个牌子的吗?它很小众。” 徐行之漫不经心地帮她拆开包装纸,“朋友推荐。” 4. 战略·买卖 苏星回有轻微的睡眠障碍,声音、光线、心情无一不影响着她顺利入睡。症状最严重的时候是大学,四人寝,四人作息参差不齐。 她的床位靠近窗户,几栋楼形成山谷一样的地形,永远回荡着晚归party爱好者的声音。那些年她攒了不少睡眠必备品,一家一家尝试,用了一年多时间终于测评出最好用的耳塞。 她睡得最好的时候反而是在危险的野外,高原也好,大漠也好,一整夜寂静无声。 医院楼下又有车灯闪过,照亮徐行之半张脸的轮廓,又顷刻暗淡。苏星回捏着手里的耳塞,心不在焉道:“那你这位朋友,品味还挺不错。” 徐行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弯腰把眼罩放入她掌心,若有似无地轻点两下,“不,她品味很差。” 说着便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苏星回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这好像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医院的病床狭长坚硬,羊毛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苏星回像一块手软脚软、无法动弹的饼干夹心,即便有睡眠神器,也没法睡安稳。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手轻脚地拨弄她的手,她忽得一惊,随即手背传来一阵凉意。 苏星回拉开眼罩,被窗外大亮的天光晃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的光线,她看见昨天晚上那位小护士收起输液管,自己的手被徐行之接过,按着止血。 输液的手冰凉麻木,通过相触的皮肤,贪婪吸收着对方的体温。 小护士又交代了几句,匆匆跑出门。苏星回的目光落在自己右手上——徐行之一手握住她的手掌,拇指按着手背上冰凉的酒精棉,另一手闲闲插在口袋里。 一路向上,正对上徐行之打量她的目光。 苏星回后知后觉,这个姿势,似乎,有些许的诡异…… “好看吗?”也许是她对着徐行之的脸神游太久,听到他淡淡问,“睡醒了,也需要我继续为您服务吗?” 苏星回从容收回目光,莞尔笑道,“怎么能这样麻烦您呢?我自己来就好。” 她正欲伸手,挡在两张床之间的帘子忽然被掀开,岑江打着哈欠下床,迷迷糊糊问:“星回,你好一点没,我……” 话音戛然而止,岑江努力地眨了一下睡意朦胧的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两只交握的手,脑子像是锈住了,极为缓慢地问他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苏星回试图抽回手,却被更用力地捏紧,手背传来轻微刺痛,她瞬间不敢动了,呆愣愣地看着岑江,只听徐行之说:“这不是给你善了一夜的后吗?” “要不你问问她,这趟旅游体验值不值?” 岑江端肩缩脖,比类鸵鸟,愧疚得不敢有半句反驳,连连道歉:“妹妹啊,你看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上次吃的时候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这次就……” 徐行之不着痕迹地松开苏星回的手,退开一步,看岑江忏悔。 岑江好一番声泪俱下和肝肠寸断,直至说到,“幸亏徐哥做了一回人,还能想到你可能也会被我连累……” 徐行之抬手看了看表,打断道:“可以了。” 为了不占用小城有限的医疗资源,他们输完液,直接开车回旅店,徐行之向老板借用了厨房,在里面忙碌。 清晨阳光尚未炽热,露天餐厅偶尔吹来细细的风,竟有些心旷神怡。 苏星回懒懒坐在铁艺靠背椅上,红白细格桌布撩过衣角,被她按下,若有所思地问岑江:“你这样还打算去沙漠吗?” 岑江敞着腿,委屈巴巴地坐在对他来说过于狭小的椅子上,双手在手机屏幕上飞舞,似在和别人激烈聊天。 “啊,这有什么,我觉得我已经好了。”他头也不抬,“上次我吃烤羊肉串,窜了两天稀,第三天照样跟他们进罗布泊,屁事没有!这点算什么……” 得,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惯犯。 “那你们……有计划什么时候去吗?”苏星回用手卷着粗糙的桌布,试探道。 岑江从屏幕上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你真的想去?” 苏星回目光坚定,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野外经验,应该不会不知道无人区非常危险,”岑江收起手机,双手抱臂,抿唇犹豫,“我们这趟呢,其实也没计划去很深入的地方,我是很乐意带你去的,只是……” 他蹙起眉,“你应该能感觉到,话语权不在我这里吧?” 苏星回挑了挑眉,“你们一个团队,搞□□?” “嗐,话不能这样说,”岑江挠头笑道,“面临危险的时候,一个果决的领导者好过一群人七嘴八舌。” 苏星回忽然对这个看似不靠谱的壮汉刮目相看,又听岑江说:“这样,我总归是欠你一回,就背着他给你指条路……” “他这个人呢,嘴硬心软,并且有点吃软不吃硬。”岑江微微凑过来,小声说,“只要不去触他的底线,你可以努努力……” 苏星回也不自觉压低声音,凑近问:“底线是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岑江迅速闭嘴,坐直身体,换上一副笑盈盈的表情望向来人,“辛苦徐哥!” 苏星回抿唇靠回椅背,抬眼看见徐行之端着一个托盘,轻轻搁到他们面前的餐桌上,一份热气腾腾的牛肉粥。 他拉开椅子,在两人之间的坐下,狐疑地打量他们的神色,“你们看起来很像做贼心虚,为什么?” “看您一个人忙碌,”苏星回的目光落在那碗让病号看了都能产生食欲的粥上,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温暖,“让我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她忽地想起陈明生。 与疯狂的冒险精神相反,陈明生本人是个温和甚至儒雅的人。苏惠文工作忙碌,为了照顾家庭,他甘愿找一份清闲的职务,买菜,做饭,带苏星回。 苏星回高中有一段时间压力很大,引发了轻微的厌食症,陈明生就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她还记得自己站在厨房外,看着父亲用小火轻轻煨一锅粥,嘴上和她唠叨:“牛肉要切得薄,在锅里快速打散,大火煮十几秒就熟了,你看这样最嫩,再过会儿就老了,快……” 面前被放上一碗盛好的粥,徐行之说:“小心烫。” 牛肉粥入口软糯香甜,不及她曾喝过的那碗,却轻易勾起丝丝缕缕回忆。 “爸爸,你做的饭那么好吃,为什么不让我学呢?”苏星回记得那天自己喝了满满一碗粥,“这样我以后也可以做给喜欢的人吃呀。” 陈明生失笑:“那可不行,我养女儿不是给别人做饭的。” “我不愿意做就不做呀!” “不是哦,不会做才能不做。”他教她偷懒,“但你可以学几样可以维持自己温饱的菜。” 又不放心地强调:“也不能做得太出色。” 苏星回到底没有学会怎样做一碗牛肉粥,也再没有喝到过那样好喝的牛肉粥。 “想什么呢?”徐行之轻轻敲了敲她眼前的桌面,懒懒道,“条件有限,还劳烦您凑合一下,当然不想吃也没别的办法。” “哦,没有,”苏星回回过神来,“我在想,您这碗粥是否属于出色的范畴。” 徐行之缓缓收回桌上的手,又一点点撤回目光,垂眸不语。 桌上安静极了,只剩下汤勺偶尔磕碰碗壁发出的声响。 吃完早饭,苏星回感觉腹中一片温暖,竟有种起死回生的错觉。她盘腿坐在旅店的床上,漫无目的地翻相机里的照片,顺手接起一个微信语音来电。 “喂。”相机屏幕上是他们工作室上一次野营的照片,王明宇正在热火朝天地烤串,苏星回又按下翻页。 “你可以保证自己安全吗?”电话里传来喻园的声音,她又把苏星回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下一页是编外人员喻园,作为她的闺蜜,和他们工作室一群人同样亲密无间。 “我不会做无谓的牺牲,”苏星回又翻过一页,“我答应你。” 那头沉默许久,“你这算答应我什么了?” 不做无谓的牺牲,但会做她认为有意义的牺牲。 又是沉默。 良久,喻园败阵下来,“你去哪里之前,提前给我发个信息。” “好。”苏星回翻到最近的照片,电话被挂断。她扔了手机,仰面躺到床上,仔细端详屏幕上的人。 不过片刻,她拎着相机,走上三楼。 三楼有一个宽敞的露天平台,摆放着几盆错落有致的仙人掌。房间面向平台,可以望见天边赤红色的莽莽沙漠。 徐行之悠闲坐在廊下,面前一台笔记本,手边放着一杯薄荷茶,是昨天喝的那种,看起来似乎很得他喜欢。 见苏星回过来,他头也不抬地问,“有事?” “外面不热吗?”苏星回看了一眼爬到高空的太阳,心中疑惑。 徐行之这才抬起头来,额前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耳侧,眉目清晰。他的目光划过她手里的相机,又落回她脸上,“这不是等着你强买强卖吗?” 苏星回顺势坐到他对面:“还特意在外面等我?” 徐行之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难道还要请你去房间里面?” 苏星回:“……”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是她太冒犯了。 轻咳一声,她问:“不要看看?” 徐行之看她半晌,朝她摊开掌心。苏星回得逞似的,连忙把相机放上去。 光影是摄影中最基本的东西,将光影用到极致,便是摄影的最高境界,苏星回就是这样一位“光影魔术师”。 狭窄的巷子里,房屋错落,投下大片阴影,建筑之间又有光束投射入画,背景天空碧蓝纯透。画面三分之一处是他的半侧身的轮廓,一半脸落在金色的阳光里,一半没入阴影。 徐行之忽然感受到了某种情绪,画面中的自己,面对她的镜头时,正在展露……而不是躲避。 苏星回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不值得被记录下来吗?” 她毫不避让地望向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我有没有,强买强卖的资格呢?” 5. 对峙·麻烦 徐行之把相机轻轻搁到桌面上,弯起眼睛,笑道:“那在苏小姐心里,这张照片值一个怎样的价位?” 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全然没有了昨天晚上的直截了当,一谈到紧要话题就开始兜圈子。 如果不是确定他们是第一次见面,苏星回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在哪里得罪过他。 不过好在苏星回也是擅长打太极的同道中人,见招拆招。她拉回重点,图穷匕见,“这张照片值得带我进沙漠。” 她又解释道:“如果不去,我一个人在这里耗费时间,不是很屈才吗?” 徐行之缓缓点头,又慢条斯理地抛出一个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开始苏小姐是说,自己原本只是想来这里拍摄风土人情的,对吧?是因为无人机被扣留,才想着跟我们进沙漠?是不是这样?” 苏星回点头承认,这确实是她编造的借口。 “那么,我比较好奇一件事,作为专业摄影师……”徐行之伸手端起手边的薄荷茶,“不会提前查询摩洛哥是否准许无人机入境吗?” 他浅浅抿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面对这个破绽,苏星回只愣了一瞬,便回答道:“所以说,再专业的摄影师都不能在细节上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如同我一般陷入困境!” 她在人前向来褒贬自如,立马退一步,不痛不痒地承认自己的行为属于“过失”范畴,而不是在欺骗他。 大多数人与人的周旋比的是嘴上功夫,事实如何倒是其次。 没想到是这样的对策,徐行之挑眉放下了茶杯。 半晌,他坐直身体,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终于收敛玩笑,正色道:“我觉得带你去无人区太危险了。” 苏星回:“我们活着的每一天,同样都不知道危险何时降临。” 徐行之:“但有的危险是可以避免的。” 苏星回:“没有敢于冒险的人,我们人类也走不到今天。”又进一步追问:“所以你呢?你也在冒险,那又是为什么?” 她毫不示弱地直视他:“你有你追寻的东西,我也有。” 徐行之沉默一瞬,忽地笑道:“岑江早上和你说我吃软不吃硬,对不对?” 苏星回一愣——她给忘了! 好了,这下已经不是软不软,硬不硬的问题了,这属于是直接针锋相对了! 她讷讷地张了张嘴,看着徐行之悠哉悠哉地开始收拾桌子,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时还冲她笑了笑:“感谢苏小姐花费宝贵的时间和我进行了一次……愉快而深入的交流,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您,请自便。” “哎,不是,”苏星回腾地站了起来,立即放缓语气道:“我们还可以再愉快地聊聊嘛,刚才,刚才那是……” 她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试探!对,我现在完全折服于您的远见,危险是可以避免的,所以在旅途中我们应该尽一切努力做好充分的准……” 徐行之转身就走。 苏星回急忙上前,“哎!徐……徐哥!”挡在她身前的铁艺靠背椅和地面摩擦发出“哗啦”一声响。 徐行之按在门把上的手微停,转过头来,苏星回以为自己又有了希望,却只听他说:“别叫徐哥。” 苏星回:“?” “那叫什么?”她在心里打了个磕,小声试探道,“哥……哥哥?”心道原来喜欢这挂的? 房门在她面前“砰”地关上,毫不留情,且声音不比寻常,显然是用了些力气。 苏星回回想徐行之听完她改过的称呼后,立马扭头,一副完全不想再搭理她的样子,像是生气了。 她长叹一口气,这分明是软硬不吃。 望着紧闭的门,苏星回垂头丧气地抱着相机,慢吞吞返回楼下。 这事好像完全搞砸了,她头一回遇上那么棘手的人。 徐行之后背紧贴门板,微微垂头,双唇紧抿,白皙的面庞悄悄爬上一层薄红,他听着一门之隔外的动静。 直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舒了口气。 手机铃在安静而闷热的房间里乍然响起,徐行之恍惚回神接听,里面传来一道懒散的女声:“行之,我已经拿到了车,下午就能到地点集合,你们还缺什么?有需要我在这边买的吗?” 徐行之边听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太阳已经大盛,不见半点风的影子,他隐隐有些烦燥,声音却不徐不疾:“多带一顶帐篷和一套护具。” “嗯?”电话那头的人不明所以,“东西坏了?” 徐行之手臂撑在窗台上,淡淡道:“没,遇到了个麻烦,以防万一。” “嚯!”对方顿时来了兴致,“少见啊,这世上还能有被你称为麻烦的东西,等着,我马上就来见识见识。” 徐行之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苏星回支着下巴坐在床沿,双目失焦地望着桌上的相机,反复揣摩自己刚才和徐行之的对话,一动不动,几乎媲美“思想者”雕像。 徐行之的态度很奇怪,说他不愿意带她走吧,态度却不是很强硬;但如果说他愿意吧,又变着法子回绝你。 可虽然回绝了,又让人觉得不够彻底,还留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透…… 苏星回疲惫地叹了口气,得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结论:“好看的男人都是很作的。” 她给徐行之扣了一顶大帽子,心安理得地躺下补觉。 没过多久,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房子隔音差,依稀能听到岑江的大嗓门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苏星回心里一惊,忽地坐起来——他们要走了吗? 她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几步跑到窗前,打开窗户,踮着脚向外张望。二楼客房的视角有限,她只看到停车场一角,那里出现了一辆帅气的迷彩吉普。 岑江从门口迎上去,指挥这辆庞然大物倒入狭窄的停车场,徐行之闲闲站在外围,双手插兜看着他们。 不一会儿,驾驶座门推开,下来一个一身工装,魔鬼身材的卷发大美女,苏星回不自觉轻轻“哇”了一声。 美女和岑江道了谢,径直走向徐行之,把手里拎着的旅行包递给他。徐行之伸手接过,自然地与她并排往外走。 楼上的人缩回了脑袋。 苏星回彻底没了睡意,越近午后,房间里越气闷,她索性又拎起相机,打算出门透气。 经过椅子的时候,看见椅背上挂着昨天徐行之递给她的蓝色纱巾,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它。 她在行李箱前蹲下,从夹层里翻出一顶遮阳帽,又给自己扣上宽大的墨镜,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的一小截。 她故意在门边等了一会儿,听楼道里没有动静才出了门。不料走下楼梯,迎面就看见刚才三人。 卷发美女这会儿正立在不远处的服务台前登记入住,她脱了外衣,挽在手里,黑色紧身短袖,露出肌肉匀齐的手臂。 “你这什么打扮?”岑江看见苏星回这一身从头遮到脚的打扮,险些没认出来,“你要出门吗?刚想喊你吃饭。” “嗯,我……我出去一下。”苏星回扶了扶墨镜,从镜片后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的徐行之。 徐行之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一瞬,便移开了,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 苏星回心里莫名有些荒凉,一刹那,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放弃吧,别人根本就不会考虑带上你这样一个累赘。” 她抿了抿唇,状似无事发生,只对岑江说:“我先走了。” “哎……”岑江还没来得及阻拦,苏星回就背着相机匆匆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岑江愣愣地转头问徐行之:“你们吵架了?她怎么躲你躲得跟个兔子似的?” “哎不是,”他好像又反应了过来,“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昨天你不是说人小姑娘一个人挺危险的吗,今天怎么拦都不拦一下?” 徐行之:“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古丽办完入住,走过来问他们:“刚刚出去的女孩你们认识?” 岑江点点头:“昨天在露天集市碰见的,也是中国人,是个摄影师。” 古丽挑眉,问徐行之:“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个麻烦?” 徐行之略过这个话题,说:“干正事吧,这两天天气还不错,我们按照之前规划的路线走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你们再把自己的装备检查一下,特别是卫星电话,一辆车上再带一个备用的,别再犯错误。” “另外这次还有一些事情要注意一下……” 说到正事,岑江和古丽两人立刻换上了严肃的神色,听徐行之指挥调度,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直到安排结束,岑江才问了一句:“那星回……真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有些犹豫,“其实我觉得万一她真想进沙漠,跟我们走会更安全一点。” “我知道,”徐行之抿唇,似乎在做什么抉择,最终还是说,“让我再想想。” 他把旅行包塞到岑江怀里,“你们可以准备起来了,没有意外的话后天下午出发,抓紧时间。” 岑江手忙脚乱接过旅行包,“我们准备,你呢?” 徐行之面不改色,“我出去一趟。” 岑江正想问他怎么不吃完午饭再走,被古丽一把拦住,“去吧,去晚了人就跑了。” 徐行之:“……” 岑江:“?” 6. 赌气·计划 苏星回在路上晃荡,这座城市很小,她昨天跟随导航绕了一圈,现在已经轻车熟路。 转过街角,又是熟悉的小巷,她在台阶上坐下,将就地咬了一口手里的圆形面包。高墙在她身上投了窄窄的阴影,这是午后难得的乘凉之地。 面包不算很硬,但十分干噎,也许是因为沙漠里需要补充盐分,这里的诸多面包都带着明显的咸涩口感,苏星回不得不喝了一口橘子汁解渴,甘甜清凉的果汁入喉,才觉得自己终于缓过劲来。 她已不抱什么希望,能与徐行之他们有更深入的接触。陨石猎人这一行对外来者本就讳莫如深,其中多少利益纠葛,本该有所提防。 即便苏星回并没有想得到陨石,但人在利益面前难免有所忌讳。 毕竟,从最开始,岑江就遮掩说,他们是来“旅游”的。 忽然,一阵越来越近的沉闷的“哒、哒”声响起,猛地将苏星回惊醒,脚背随即传来被重物砸击的钝痛。 坚硬的石头撞上她的鞋子,改变方向,沿路滚到台阶下,她望向石头飞来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躲在墙根后,露出半个脑袋。恶作剧被发现,他龇牙咧嘴扮鬼脸,立刻闪身不见了踪影…… 苏星回蹙眉,去看台阶下砸过她的石头—— 一双黑色马丁靴出现在石头旁。 她认得这双鞋的主人,像在与什么抗争一般,没有抬头看他,只将目光落在那块泛着锈色的石头上。 是在露天集市看到的那块假陨石。 它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拾起,食指抵住,凸起的指骨上又是那颗明显的小痣。 “你肠胃炎刚好,就吃这些?”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星回捏紧了手里的橘子汁,橙黄的液体在吸管上窜了一下。 徐行之走近一步,半靠矮墙,把石头放到墙上的仙人掌盆里,垂眸看她,问:“是打算放弃和我谈那笔买卖了吗?” 苏星回气笑了,“你心里不愿意,却又拿它来吊着我……”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问,“是什么意思?” 不等回答,起身就要往外走,她还没跨出一步,就被一把拽住手腕,橘子汁“啪嗒”落在地上。 徐行之弯腰,缓缓捡起装着橘子汁的塑料杯,却没有松开手。沉稳的力道隔着防晒衣的袖子隐隐传来,苏星回努力挣了挣。 “没有不愿意。”徐行之顺势松手。 苏星回没料到这样的反转,有些反应不过来,脱口问:“为什么?” 徐行之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从吸管口洒出来的果汁在手背上淌下一道黏黏腻腻的痕迹,他眼中意味不明,“也许是因为,无人区的星空确实不该没有你吧……” 他瞧着眼前愣愣站着的人,忽然生出柔和的笑意,“答应我一件事,就带你去。” 苏星回讷讷问:“什么?” “进沙漠以后,只能听我的。” “哦……”苏星回点点头,这大概就是岑江之前说的,完全服从团队的决策者。 于是目光坚定地表态:“可以!” “嗯。”徐行之应允,又问她:“那你还要逛逛吗?” “嗯?”苏星回不明所以。 徐行之抬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正午暑气蒸腾,被阳光照过的地面几乎站不住脚。 他眯起眼睛,“这个时间点出来,我想不到除了赌气以外的第二种可能……” 苏星回热得涨红了脸,仍然嘴硬,“不能是欣赏风景吗?” 徐行之了然,点头轻笑,“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君子”与“小人”握手言和,沿着空荡荡的街道看风景,脚步却是不约而同地往旅店方向走。 没走几步,苏星回忽然停住,侧过脸问徐行之:“你是觉得我在赌气,所以才同意的吗?” “小人”撇清自己:“不是,是因为你拍的照片。” 苏星回:“那你……还挺欣赏自己的?” 徐行之对这句话不置可否,没有再回答了。直到很久以后,发现自己成了“真小人”的苏星回才后知后觉,烈日下的小镇街头,徐行之说的,究竟是哪一张照片。 走回旅店,徐行之带着苏星回敲开了岑江的房门,苏星回跟在他身后,走进去才发现里面不止岑江一人。 开迷彩吉普车的漂亮姐姐坐在沙发上,笑着向她招了招手,苏星回顿时有些局促——她将之归为间歇性社恐——全是陌生人时她可以自如应对,一群熟人中间出现陌生人时,她会感受到别扭。 苏星回驻足在门口,漂亮姐姐说:“我叫古丽,嗯……是徐行之的队员。” 陨石猎人一般不像陈明生那样单枪匹马,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在野外遇险时可以及时得到救援,如果发生意外也会有人知道失踪地点。 苏星回了然地点头,抿唇道:“我叫苏星回,是个摄影师。” 古丽往沙发里侧挪,示意苏星回坐在她旁边,徐行之轻轻推了她一把,她便顺从地坐了过去。 别扭感忽然烟消云散。 几人面前的桌子上摊着许多东西,电脑屏幕上显示一张经纬度地图,中间用红色标出一个水滴状的范围,范围内打了许多坐标。 岑江介绍道:“星回,我给你科普一下,我们找陨石呢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目击陨石,就是你看到天空中有火流星落下,在它的落点找到的陨石就是目击陨石。” “你应该知道,火流星呢不是很常见的,即便被目击到,它们在穿越大气层之后也会因为剧烈的摩擦燃烧气化,所以这个目击陨石是很难得的。” “那么我们还有另一种获得陨石的途径,就是发现陨石,指的呢,是在野外发现的陨石。现在全球范围内收集到的陨石都是发现陨石。” 苏星回听得认真,古丽忽然“扑哧”笑出了声,评价道,“非常抱歉,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那么有条理的东西,很不适。” 岑江一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想要继续讲,又停住,再也找不回故作正经的感觉了。 他气愤地拍了拍桌子,一指徐行之,“你来讲!” 徐行之正靠在椅背上津津有味地看他表演,不料被殃及池鱼,轻轻挑了挑眉。正欲说些什么,忽然瞥见苏星回的目光,似乎意犹未尽地,等着他往下讲。 于是徐行之什么也没说,欣然接受了岑江的甩锅,在岑江越来越不坚定的手指放下前,继续他的话,“陨石会散落到世界各地,但在一些地方比较容易发现,比如说隔壁荒漠,陨石和沙子,或者一般石头的颜色有很显著的区别……” 不像岑江那样油腔滑调又故作高深,他咬字清晰,声音不徐不疾,莫名给人一种正在上课的感觉。 “除了漫无目的地碰运气,寻找发现陨石比较有效的方法是在陨石散落带上找。”他拿起桌上盖着笔帽的签字笔,倾身用笔尾指向电脑屏幕上的红色区域,“这个地方,曾经有一场陨石雨落下。” “这些坐标点就是发现过陨石的地点标记,在它们周围还会有不少散落的陨石。当然很多散在表面,容易发现的已经被人捡走,一些埋在地下的含铁陨石可以通过专业设备检测。” 徐行之的目光扫过专心致志的苏星回,不小心犯了职业病,条件反射地说了最后的结束语:“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苏星回仿佛回到了课堂上,微愣,脱口而出,“徐,徐老师……那么严格的吗?” 7. 指挥·摄影 古丽笑着拍她的肩膀,悄声在她耳边说:“你别看他长这副模样,平时就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古板。”又意犹未尽地补充,“非常无趣。” 徐行之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光明正大咬耳朵的两人,“古丽,那你来说行程。” 美女姐姐二郎腿一翘,笑嘻嘻地把球抛回去,“我们完全服从徐老师安排。” 徐行之停顿片刻,用刚刚那支被他当作教具的笔划拉了一下桌上的地图,“其实也没特别要说的,大概讲一下……” “我们明天去采购物资,后天下午出发。”他指尖一动,灵活地收起笔,看着苏星回,“你带好自己要用的拍摄设备,其他装备我们来准备……如果有特殊需要,你和古丽商量。” “我们傍晚之前会进入无人区,天黑之前要到达营地,晚上很冷,带好衣服。” 苏星回点点头,表示明白。 岑江问:“那星回跟你走,我跟古丽姐?” 手中笔顿在桌面上,徐行之犹豫半晌,看向古丽:“雷区那边,她坐你的车,你跟我的车辙,可以保证安全吗?” 古丽这回没再嬉皮笑脸打趣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没有轻易点头,只敢说:“我尽量。” 苏星回问:“雷区?” “嗯,”岑江说,“我们要经过的那条路线,在战争时期留下了一片地雷区,到现在还没被清理,非常危险……” 苏星回脑海里浮现出战争片里惨烈的爆炸场面,心中一凛,倏然望向徐行之,“那你要怎么保证顺利通过?” “没那么严重,”徐行之看她眉心紧蹙,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那里有很多车辆通过的痕迹,跟着轮胎印走,不会有大问题。” 他说完又示意岑江,“路线图给她一份,出发前熟悉一下。” “好嘞,遵命!”岑江一拍手,“从现在开始,一切听从徐老师指挥!” 古丽:“散会。” 岑江:“收工!” 苏星回:“吃饭?” 徐行之:…… 人怎么能不学好呢?刚说完一切听从他指挥。 结果还是去吃饭。 晚餐在一家露天餐厅,野性十足的建筑像从沙漠中拔地而起,斑斓的橙色系地毯上摆放着撞色的拼布座垫,几人盘腿围坐在矮桌前边吃边聊。 天色暗了下来,悬挂在四周的钨丝灯一盏盏亮起,为迅速降温的沙漠留住最后的暖意。 苏星回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右手侧,徐行之慢条斯理地切一块牛排,他今天居然没再挑剔牛肉腥膻;坐在对面的岑江正在转述他们吃坏肚子的事情,语气极为夸张。 “我的天!当时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感觉自己快过去了,差点返祖,爬行过去叫徐哥!” “唉哟说起这事,妹妹,”他把脸转向苏星回,“你真的该谢他,我不是开玩笑,还好徐哥考虑事情周到,没把你忘记,不然你今天哪里还能这样活蹦乱跳的!” 徐行之用叉子撇掉一粒黑胡椒,淡声道:“你连累的别人。” 苏星回觉得徐行之就是那种能把账算得很清的人,他一直都在强调这件事——因为自己团队里的人,给别人带来了麻烦,所以他需要负责。这大概就是古丽说的“老古板”的一部分。 苏星回今天在徐行之那里讨了便宜,便卖乖,“但我还是要谢谢徐……”徐行之不让叫“徐哥”,她连忙刹车,“……老师。” 旁边人斜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星回真诚地说:“我是真心的。” 徐行之低下头,去咬那块被他折磨了许久的牛排,额前长发垂落下来,掩去了所有神色。 得不到回应,苏星回有些举棋不定,这人心思忒难捉摸。 正想着,却见他过侧头,对岑江不满道:“还有,你一天到晚‘妹妹’、‘妹妹’,到底有没有问过她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岑江一愣,微微惊讶:“徐哥你真是不解风情,女孩子的年纪是可以随便问的吗?不管多大,都可以像妹妹一样接受哥哥保护!” 徐行之:“你怎么不喊古丽‘妹妹’?” 岑江下意识去看古丽,古丽一记眼刀飞过,他顿时偃旗息鼓:“这不是,我们需要丽姐保护吗……” “那这样!”他一拍大腿,挣扎着坚持自己的原则,“我24了,星回你说,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妹妹?” 苏星回低头,笑弯了腰,在岑江期待的神情里,残忍道:“那你真得叫我姐姐。” 岑江一脸惨淡:“我不信……” “别理他,他被徐行之打压太久,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幻想胜人一筹,即便是年龄这种最没有意义的地方。”古丽似乎习惯了这种事情,耻笑岑江,“不用挣扎了,你还是垫底的那个,乖乖当个好弟弟吧~” 徐行之事了拂衣去,看着他们吵闹欢笑。 苏星回觉得古丽像一种粘合剂,自然地填补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见她伸长手臂,从靠近徐行之的那盘沙拉里夹菜叶子,苏星回把盘子向她面前挪了挪,方便她动作。 “谢谢,”古丽冲她笑,“对了,星回,我一直很喜欢摄影师这个职业,你当初为什么想当摄影师呢?” 苏星回被问得猝不及防,慢慢捏紧了手里的叉子,一瞬间的紧绷,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很浅淡地笑道,“可能,是因为想要留住一些转瞬即逝的东西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苏星回的记忆忽地被拉到最初。 曾经有一个晴朗的夏夜,那时苏星回还是个七八岁的懵懂孩童,苏惠文和陈明生感情正好,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星回你看,那是北斗七星,这样,这样,”陈明生把她抱在怀里,指着天空向她笔划,“连起来像不像个勺子?” 小小的苏星回满目星光,看这几颗像勺子,那几颗也可以像勺子,哪里辨得清北斗七星。但她依旧兴奋地点头,“我看到了!像我们吃饭的勺子!” 苏惠文刮她的鼻子,“没看到。” 如果那时苏星回真的找到了北斗七星,一定会发现,它们更像阿太拿来舀水的勺子。 “星回,看那里!快!”陈明生忽然急切地拍她的肩膀,指向东边天空,“是流星!” 苏星回猛地抬头,看见天边一颗星子急速坠落,倏然而逝,她屏住呼吸也没将它留存得更久一些…… 那晚,她第一次看见流星。 尽管流星划过天际只有短暂的一瞬,那时心里的热切却保留了很久很久,她在每一个夏夜都会不自觉地抬头仰望星空。 她想留住流星。 照片为易逝的流星与同样易逝的人留下了短暂的相对“永恒”。 他们四人围坐于此,在一去不返的时间里。明明刚刚认识,却让人忍不住想到离别。 苏星回略收起心里的芥蒂,与他们分享这个故事。不论如何,美好的东西曾经确实存在过,并带给她最初的勇气。 “忽然觉得有点浪漫。”古丽听完,拿出手机,“所以,我们现在的时光也是值得被记录的,对吗?” “我们合张影吧。”她打开前置摄像头,伸长手臂,努力把每个人都收入取景框…… 调整许久,生气点名,“徐行之,抬头!” “岑江,你别动,出框了!” “是你技术不行!” “你、太、壮、了。” 如果熄灭灯光,就可以发现他们头顶漆黑的夜空,星子如水洗过般明亮。 “说起来,今天第一次听到星回的名字,却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古丽一边用手机P刚才的图,一边说,“这是不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本身就有一种感知力,就像是……一见如故?” “也许你曾经确实在哪里看到过。”徐行之漫不经心地插话,“易联品牌电脑默认的星空桌面,是她的作品。” 苏星回惊讶,“你怎么知道?”一张默认桌面壁纸,再好看也不会有人特意去搜索作者吧? “怎么知道的……”徐行之重复她的问题,理所当然道,“你不说自己是专业摄影师吗?可对于自己的设备能否入境这样重要的问题,好像一点都不注意,所以我怀疑你是不是骗我……” 他扫一眼另外两人,迅速拉他们下水,“……们的感情。” 随即收回目光,淡淡道:“结果有点出乎意料。” 8. 星陨·姐姐 “哇!星回居然那么厉害!”岑江惊讶赞叹,“那我认识的摄影师还说你拍不出好的作品,只能……” 他猛地刹住话头,“那个,我就是道听途说……那天你说自己是当事人,我就有点好奇,正好也认识一位摄影师,就向她深入打听了一下……” 岑江吞吞吐吐,忽然瞄了一眼徐行之,重新措辞,“她可能也是听人说,说你好几年都没有去户外了,这次陷入纠纷是因为盗取了徒弟的……那个,拍摄创意,对外称你们是合作者……”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昨天围着甜点嗡嗡低鸣的蜜蜂,“当然相处下来,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苏星回手里拿着餐后解腻的柠檬水,轻抿一口,解释道:“是合作摄影作品的著作权纠纷,暂时还没有解决,但我没有盗取任何人的创意。” “所以你才是被侵权的一方喽?”岑江长长松了口气。 古丽听得一脸肃然:“星回,我支持你维权!” 岑江也说:“是呀,需要帮忙吗?我有认识的律师,或许可以帮你。” 徐行之则问:“具体是什么情况?” “我前几年因为家里的原因暂停了户外拍摄,去年年底才重新从事户外摄影,”苏星回把一个方形印花枕抱在怀里,“算是去完成一个……被我搁置了三年的计划。” 古丽和岑江静静地听她往下说,没人留意徐行之垂下了眼眸。 “我重新捡起三年前的计划,和……另一位摄影师一起去了拍摄地,因为我和他非常熟悉,当时并没有多想。后来他拿走所有底片,以个人名义参加一个圈内很有含金量的国际摄影大赛。” 岑江听完顿时蹙眉:“这个很难办啊,有计划书什么的文件留存吗?” 苏星回摇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现在想起来,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故意在消除我参与拍摄的证据。当时我们一起讨论,我查各项坐标和数据,口述给他记录,所以计划书的原文件是他敲下的。” 古丽震惊:“天呐!他既然一开始就有预谋,必定会留意不留下证据,而口头的沟通你也不会平白无故录音,这就很棘手了!” 徐行之却忽然问:“你们去了哪里拍摄?” 苏星回收紧手臂,把抱枕勒得微微变形,轻声说:“冷湖,俄博梁。” 岑江不明所以,忿忿道:“去哪里不重要,那你还有其他可以证明你参与拍摄计划的东西吗?机票、车票,这些可以算证据吗?” 古丽反驳:“不,对方完全可以说她只是跟着一起去旅行的,毕竟星回说她已经三年没有进行过户外拍摄……” “但也不代表不会了呀……” “会也不代表参与拍摄了呀……” 论证陷入了死循环。 …… 古丽和岑江热烈地讨论,而当事人和徐行之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因为,俄博梁。 少年时的徐行之沉默而孤独,他在一个规矩严格的家族长大,他是他们这辈第一个孩子,从小就接受严苛的教育,作为家族未来继承人培养。 但正如花盆禁锢不住大树蓬勃生长的根系,规矩也束缚不了少年的心,他游离于循规蹈矩和自我探索之间,阳奉阴违。 直到有一天,在静谧的图书馆里,他翻开天文杂志的一页,一幅巨大的双子座流星雨照片呈现在眼前: 雪域高原,星光漫天,几十颗流星同时划破长空,他的世界从这一刻诞生。 照片下标:《星陨》苏星回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苏星回的名字。 古时纪岁,天上二十八星宿运行终了,回到最初的位置,谓之“星回”。 少年猜测她生于冬月。 《星陨》瞬间击中了他的心,徐行之的人生轨迹随之改变。他终于击穿束缚一株大树生长的花盆,选择了自己心仪的专业。 后来,很偶然地,在一个小众天文论坛上,他看到了苏星回的帖子,是她拍摄的漫天繁星。 他以“Bennu”的账号名关注了她,并向她私信自己的经历。 没想到,一见如故。 那时恰好临近北半球双子座流星雨的观测时间,徐行之没问她想不想去,而是问她想去哪里,带着明显的暗示意味。 苏星回说,俄博梁。 俄博梁位于青海海西,那里是大片的雅丹地貌群,风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粗犷而又野性十足的土林,大片大片的赤红,如被抛离人间的异境。 广袤的无人区,是极佳的星空观测地。 不久后,苏星回给他发来一份计划书。 徐行之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笃定道:“我会遇见您。” 但最后,即使他打开了计划书,也没能在苍苍莽莽的俄博梁,遇见她。 徐行之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古丽和岑江依旧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 他缓声试探,“那三年前的文件,你还保存着吗?” 苏星回对这件事似乎不欲多言,只说:“删了。” 心中不可避免地一刺,徐行之却仍不死心,“那有没有和……什么人聊过这个计划?” 他们聊过,甚至因为论坛有信箱功能,当时传过的邮件都留有记录。 苏星回依旧避而不答,“我想先向主办方发一封情况说明的邮件,他们会要求参赛摄影师提供证据,如果他能弃权的话……” “星回,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不要手软给他机会啊!”岑江忍不住打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苏星回摇头:“不是我在给他机会,只有他自己才能给自己机会。如果他不弃权,并提交了证明,也许能如他所愿……” 最后的话很轻,但很笃定,“但站得越高,摔下去的时候,也会越痛……” 徐行之在这瞬间忽然察觉,苏星回并不是忘记了她在邮箱里留存的文件,而是在逃避。不是逃避检举自己的徒弟,是逃避三年前的事情。 逃避打开论坛,或许也逃避面对“Bennu”。 所以,她首选的方法是不通过那些证据解决这件事。 徐行之心里有了底,不再为侵权的事忧心。 反而一个危险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闪现—— 他期待她的徒弟坚持不弃权,期待她不得不重新打开论坛,期待她的反应…… 见三人神情严肃,苏星回松开抱枕,“不聊这个了吧,总之不是现在要紧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也是,”岑江赞同,“不值得为这些事情难受,我们带你去拍更漂亮的星空!” 古丽举杯,“那为我们旅途顺利,干杯!” 桌上没有酒,柠檬水、薄荷茶、果汁、汽水,四个装着不同饮料的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个约定仪式,是出发的号角。 晚上回旅店,苏星回刚洗完澡出来,就听见有人敲门,外面传来古丽的声音:“星回,是我。” 苏星回开了门,看见换了度假风连衣裙的古丽,手上拿着一个旅行包,在她面前扬了扬:“给你准备了护具。” “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苏星回让她进来,有些意外,“我还想着明天去逛逛。” 打开旅行包,里面有宽沿渔夫帽、防风沙面罩、鞋套等等,十分齐全,古丽说:“徐行之让我准备的,他替你想得很周到啊。”眼里有促狭的意味。 苏星回一脸茫然:“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下午才答应带我一起……” 古丽从苏星回的反应中品出了徐行之电话里那句“麻烦”的评价,竟全是他的主观论断,不免意味深长,说:“也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情……”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问:“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很少这样纠结,上午你把他怎么了?” “我……”苏星回愣愣地回想上午的事情,最后以她被关在门外告终,难道徐行之没有生气吗?她吞吞吐吐,试探着问古丽,“我喊他哥……?” 她在别人面前还要点脸,吞掉了第二个字。 古丽听完,忽地笑出声,“是这样吗?他这是连喜好都一并改了吗?” 苏星回不明所以,古丽解释道:“吃晚饭的时候,岑江说的那个摄影师你还记得吗?” 古丽告诉她,去年他们在罗布泊,遇见了一个女孩,专门跑到无人区拍星星,徐行之难得良心发现,帮人家解决一些困难,小姑娘就喜欢上了他。 “他回绝别人的理由很果断,他说他喜欢姐姐。”古丽笑道:“当时我觉得他太坚定了,好像真的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人,不过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骗人的话术吧。” 苏星回却忽然正色:“也许是真的,我喊完他哥,就被拍在门外了!” 古丽一愣,随即笑倒在沙发上,好半晌才止住,大胆怂恿:“哈哈哈哈那下次想和他拉进关系的时候,记得自称姐姐!” 又说,“不过,他年纪确实可能比你想象中年轻许多,也只比岑江大一岁。” 苏星回微怔——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徐行之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沉稳持重、冷静可靠,完全没有表现出二十啷当的冲动和热烈。至于外貌上那么年轻,她揣测这也是一个吃防腐剂的天选之人。 没料到,徐行之居然比她还小一岁。 9. 邮件·启程 接下来的两天,徐行之特意叮嘱苏星回好好休息,连采购物资都没带上她。 于是苏星回只能百无聊赖地蜷在旅店的沙发里玩手机。微信除了群聊,她没有收到任何人的信息,那么多天过去了,王明宇也依旧没有来找她。 关掉手机,苏星回放松身体,仰面靠着沙发陷入思考。不一会儿直起身,伸手拿过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摊开在膝盖上。 打开邮箱,开始写一封邮件:“Dear sir or Madan,……” 她斟酌着措辞,将整件事如实陈述,直到太阳渐渐西沉,才修修改改敲定最后一个单词。 苏星回轻轻舒了口气,更像叹息。 事情发生以来,她先是气愤地直接找到王明宇,王明宇吞吞吐吐像是愧疚万分,苏星回就当他一时鬼迷心窍,等着他把事情处理好。没想到等来的不是道歉,而是一盆脏水。 现在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气愤多一点,还是慢慢累积的失望更多一点。 但不论如何,都到了解决的最后期限。 苏星回打开摄影大赛官网,官网上数字显示,距离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还剩最后三天。 她将比赛公告中给出的主办方邮箱地址复制到“收件人”栏,没太多犹豫就点下“发送”按钮。 然后松开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发件进度条缓缓爬行,23%、57%、74%……直到最后顺滑地消失,像一粒石子落入湖心。 楼下传来熟悉的汽车发动机声,苏星回已经能通过耳朵准确辨认徐行之和古丽的车。 她从沙发上起来,打开窗户,支着脑袋向下望。不一会儿就看见古丽从车上下来,她努力向她挥手。 古丽很快被二楼的动静吸引,抬起头来,看见苏星回眉眼飞扬,像是非常愉快。 徐行之稍后从另一辆车里下来,顺着古丽的目光向上看,苏星回收回手,托腮笑得灿烂。 不知为什么,明明和才认识一两天,甚至连稍微具体一点的个人信息都不知道,苏星回却觉得他们一群人好像已经是老友。 她相信人与人之间本身存在互相吸引或者互相排斥的气场。 出发那天,古丽将两辆车里里外外检查一番,苏星回蹲在边上,给她递工具。 她手法熟练,动作干净利落,引得苏星回好奇询问:“姐姐,除了找陨石,你还做什么工作?” 因为陈明生,苏星回知道猎陨人并不能算一份正式职业,更确切来说它是一个行业。他们的队伍非常复杂,来自于各行各业,猎陨只能算他们的副业。 “我啊,”古丽打开车前盖,检查发动机,“我是个半职业赛车手,不过不是很厉害,只是个人爱好。” 苏星回微愣。 “很惊讶?”古丽直起腰,一甩头发,笑问她,“因为女生喜欢竞速比赛比较奇怪?” “有点出乎意料,”苏星回荡开一抹笑容,眼里十分真诚,“但是一点也不奇怪,特别酷!我觉得每个人敢于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时,都特别酷!” 古丽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忘记了手里的动作,片刻失笑,故意拖长了调子问:“是吗?那你也是在夸自己喽?” “啊,我……”苏星回赧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还有热爱吗? 岑江和徐行之带着行李下楼,办完退房手续出来,恰好古丽将两辆车都检查完毕。 徐行之打开黑色越野车的后备箱,苏星回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好几箱饮用水,以及一些简易炊具。 他向苏星回伸手,见她好奇张望,故意说:“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苏星回心一横,把自己的行李箱递到他手上,“我又没想跑!” 徐行之接过,行李箱里有很多沉重的摄影器材,他却只需稍一用力,便将它安置妥当。 苏星回见他嘴角浮现不明显的笑意,合上后备箱,一手顺势支在车厢盖上,微微侧过脸,看着她说:“这次最好是。” 苏星回不明所以,什么叫“这次”?还有哪次吗?还待问,却见他已直起身,招呼大家,“东西都带齐了的话,我们出发。” “好嘞!没问题!”岑江向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缓缓驶离小城。 苏星回靠坐在副驾驶上,扭头望着窗外不停后退的城市,拿出手机给喻园发了条信息:“我去一趟沙漠,可能没有信号。” 徐行之平稳地驾驶着车辆,问她:“和家里说一声吗?” 苏星回抿唇:“嗯。” 过了片刻,徐行之又问:“需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嗯?”苏星回趁还有信号,抓紧时间刷手机,头也不抬。 “给你家里人留一个我的联系方式,不然万一你被我们卖了,他们找谁要去?”他虽这样说,其实是在提醒前途的风险。 苏星回放下手机,望着眼前无穷无尽的沙漠道路,忽然说:“我没有家人了。” 车轮碾过碎石,猛地一颤,徐行之握紧了方向盘,“对不起,我……” “没事,不用道歉,已经过去很久了。”苏星回缓和道,“我把你的电话留给朋友吧。” “好。”徐行之报了一串数字,苏星回一一听写。 他直视前方,“你自己也存一下。” “哦。”苏星回已经在联系人一栏输完“徐行之”三个字。 这一趟要开六七个小时,沿途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景色单调,很容易产生疲倦。 他们的车子最开始行驶在公路上,那会儿沿途还能看到其他车辆或者骆驼队。越往前开,人烟越稀少,公路也越不显眼,逐渐与沙漠颜色融为一体,其中好几处被流沙侵蚀。 苏星回昏昏欲睡,但怕徐行之一个人开车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 徐行之瞧着她脑袋一点一点低下,失笑问:“昨天晚上又没睡好?” 说起这个,苏星回叹了口气:“旅店隔音太差了,带耳塞都阻挡不了隔壁房间和外面的声音。” “那你这会儿倒是能睡着了?”外面天光大亮,车子噪音明显。 苏星回迷迷糊糊:“不知道,你在车上下了迷魂香……” 她挣扎着清醒,却像在说梦话:“不能睡,我得看着你,等一会儿你也睡着了……” 徐行之安慰,“不会的,你睡吧,我无聊了再把你叫醒。” 苏星回:“……” 好一会儿,不见有动静传来,徐行之侧头去看副驾驶,苏星回果然睡着了。他腾出右手,轻轻帮她拉低帽檐,挡住照过来的阳光。 苏星回再次醒来,是因为察觉到车停了。她迷迷糊糊发现徐行之不在驾驶座,心里忽地一惊,顿时清醒,迅速伸手扶好歪歪扭扭的帽子,惴惴不安地四下张望。 她很快发现车子停靠在一座斑驳的建筑旁边,白色墙皮被风沙侵蚀,露出灰黄的内里。 车后有人说话,苏星回按下门把准备下车,却发现自己这一侧车门上了锁,于是只能贴在车窗上向后望。 她看见徐行之正在和一个当地打扮的中年男人说话,像是达成了什么交易,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几张纸币给他。 不像是冲突,苏星回暗暗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驾驶座车门打开,徐行之钻进车内,见她醒来,边系安全带边问:“吵到你了吗?” 苏星回摇头:“怎么停下了?” 徐行之发动车子,向她解释:“这里是我们路上经过的最后一个加油站,得把油箱加满,又多买了两桶汽油以防万一。” 等车稍开远些,苏星回才看清这座建筑的全貌——四四方方的主体建筑延伸出宽大的屋檐,由两根细柱支撑,屋檐下并排两个漆成蓝色的加油箱,中间坐着刚才的中年男人。 路边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牌子,上面写了一行阿拉伯语,她不认得,估计是“加油站”之类的指示标志。 徐行之目视前方,问她:“还睡吗?” 10. 对讲·雷区 苏星回很久没有这样踏实地,带着舒适的困意睡着,醒来后神清气爽。 “我睡好了。”她浅浅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目视车前平沙莽莽,赤色的沙海尽头与天际相接。 路上有浅淡的车辙,这些痕迹不知何时被留下,在这个凝滞一般的世界里,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磨灭。 徐行之提醒她:“过会儿手机信号就会消失,有什么要和你朋友说的,趁现在尽快说完。” 苏星回忙不迭拿起手机,果然信号开始迟滞,微信顶端的加载圈一圈圈转动,一会儿磕磕巴巴跳出“(未连接)”,一会儿又重新投入加载。 好半天,苏星回才看见喻园发来的三个字:“知道了。” 上面是苏星回向她服软的再三保证,又据理力争,说有专业人士陪同,请她不要担心。看着对话框里吝啬的三个字,苏星回叹了口气,有点头大。 她和喻园从小关系就特别好,从小学起形影不离,直到大学分开,几乎没有吵过架。 喻园第一次向她动怒是三年前,苏星回执意要去找陈明生,第二次就是现在。上次以苏星回向她和苏惠文妥协告终,这次却不知该如何了结。 她点开一个兔子乖巧的表情包,表情尚未发送成功,信号彻底断开。 算了,她心想,网上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还是回去亲自认个错。 “喂喂~滋啦,喂~”汽车扶手箱里一个手掌大的对讲机忽然发出声响,苏星回被吓了一跳。 嘈杂片刻,里面传来岑江清晰的声音,“喂喂,听得到吗?101955?” 苏星回:“?”他在说什么东西? “能换个名吗徐行之?”岑江连名带姓地抱怨,“万一我发生危险,喊完这串数字命早没了!” 徐行之不顾对方聒噪,问苏星回:“会用对讲机吗?” 苏星回摇头。 “拿起来。”徐行之淡淡指挥,“最顶上的旋钮是开关,你转一下试试。” 苏星回听从指挥,把小巧的黑色对讲机握在手心,指间触到旋钮。 “喂,有人听……”岑江偏在这关头说话,旋钮“哒”一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星回听到徐行之轻笑,愕然抬头:“这不太好吧……” 徐行之依旧带着那副冷茶色墨镜,从苏星回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眼尾上挑的弧度,“没事,你再打开。” 苏星回连忙重新开启,徐行之说:“按住左侧按钮,靠近对讲机讲话,讲完松开就可以。” “这样吗?”苏星回按下按钮,“喂,岑江?可以听到我说话?” 徐行之轻轻“嗯”了一声,“不错。” 苏星回松开手。 那头好半天没有回复,苏星回又向他确认:“这样就可以了?” 徐行之肯定:“可以了。” “那他怎么不回复。” 徐行之淡定目视前方道路,“可能,被你挂了通讯,他需要重新心理建设吧……” 岑江确实需要重新心理建设,却不是因为被挂了通讯,而是…… “卧槽……”岑江听完对讲机里的内容,目瞪口呆地看向古丽,“你听到没?” 古丽悠然跟随面前的黑色越野,头也不回敷衍道:“听到了听到了。” 岑江继续忿忿不平:“他对星回态度怎么那么好,平时对我们可不是这样,我不平衡了!” 古丽震惊:“你在意的是这个?” “啊?”岑江不明所以,“他对你也这样吗?” 古丽:“……” “喂,星回,”岑江自从知道苏星回比自己大以后,不再叫妹妹,却也坚决不喊姐姐,“记住我的频道是二,你给自己取个代号吧!” “好,记住了,你二。” 岑江:…… 苏星回又问:“代号是必要的吗?” “不是,”岑江说,“你不觉得有代号特别酷吗?你看那些特工,都有代号的!” “那你的代号是什么?”苏星回问。 “我叫大黄蜂!”岑江迫不及待报上名号,苏星回想起他的尊荣和甜点摊前的蜜蜂,不得不说有种诡异的合拍。 徐行之扶着方向盘,时不时看过来一眼,“上下箭头的按键可以切换频道,你手上的是一号,岑江是二号,古丽是五号。” 苏星回脱口问:“为什么没有三号和四号。”话音刚落,便觉过界,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探听那么多。” “你每次都……”徐行之无奈,“你真不怕我们对你别有所图吗?” 苏星回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徐行之忍不住旧事重提:“认识我的第一天晚上,你就敢给我开门;现在对我们仍然没有知根知底,就敢跟着去无人区,还从来不打探我们的事情。” 片刻,又向她解答:“没有三号是因为三号离开了,没有四号是因为封建迷信。” 苏星回琢磨了一会儿他刚才的问题,才说:“可能是因为觉得不会更糟了吧……那天晚上,我不给你开门的话,就只能昏死在床上。” 徐行之点头表示认同,又问:“那现在呢?现在有什么糟糕的事情?” 苏星回张了张嘴,答不上来。这时候再说拍不到星空就太假了,这算什么“糟糕的事”。她意识到,谎言总有不能自圆其说的那天。 对讲机里,许久听不到动静的岑江再次问她:“想好叫什么了吗?” 苏星回没有按按钮,回答说:“没想好。” 徐行之便不再问了。 岑江聒噪地提了一长串代号,古丽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抢过对讲机:“别浪费电,星回你不要理他。等会儿差不多让徐行之停车,你来我车上。” 苏星回心里一惊,转头问驾驶座上的人:“快到雷区了?” 徐行之稍一点头,依旧端着四平八稳的态度:“还有大概二十分钟车程。” 苏星回关掉对讲机,沉默眺望前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片沙漠格外死寂,如果不是徐行之坐在身边,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还在真实的世界。 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两辆车。 他们离无人区越来越近,也意味着离危险越来越近…… 自然给了人类得天独厚的生存环境,也迫使人承受无法战胜的毁灭力量,浩瀚的沙漠危机四伏。 而地雷,则象征着人类的自我毁灭。 苏星回忽然说:“我不想换车,我想和你一起。” 徐行之忽地一滞,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句“和你一起”带着极强的蛊惑,他动了动嘴唇,下意识想说“好”。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不过片刻,放松下来,理智在最后一刻终于战胜情感,他断然拒绝:“不行。” 声音和缓却坚定。 苏星回拿出他之前说过的话,“你说不会有太大危险。” “那也不行。”徐行之不留丝毫回旋余地,“而且那天你答应我,说都听我的。” 苏星回:“……” 她稍退一步,“那我们讲道理,好不好?” 徐行之:“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讲道理?” 苏星回不管他,继续说:“我觉得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在车上,你会更小心谨慎一点。” “不管有没有人和我在一起,我都会一样小心谨慎。”他完全是软硬不吃。 苏星回采用激将法:“那为什么不带我一起,你对自己没信心吗?” 不料徐行之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是。” 苏星回不知为何心里猛地一沉,倏然看向他,“所以,特别危险对吧……” 徐行之没说话,过了会儿,缓和了语气:“不算特别危险,只是我不想你承担风险。” 车子转过一座沙丘,苏星回注视着定位导航系统不断变化的经纬度坐标,他们离标注的雷区越来越近。 她抬头,远远可以看见突兀出现在沙漠里的车辆,正疑惑这里为什么那么多车,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那些车……横七竖八地散落在那片区域,随着他们车子靠近,苏星回看见每一辆车上都有被炸的痕迹,要么没了一个角,要么整车侧翻或翻转,要么被炸断,要么干脆烧得只剩一个骨架——火药在沙子上留下一片片焦黑斑驳的痕迹…… 黑色越野车停靠在雷区提示牌前,后视镜里,迷彩吉普姗姗来迟,跟着停下。 “我……”苏星回看着车窗外的景象,眉心紧蹙,“你真的能保证安全吗?” 徐行之见她面色凝重,忽地笑了,“有没有听过强化动机理论?” 11. 车坟·营地 “强化动机理论?”苏星回摇头,等他往下说。 徐行之解释道:“奖励和惩罚是教育学里激发学生学习动机的手段,而且老师的期望和奖励对学生的影响更大。” “现在我就像一个学生,如果得不到好成绩,即将面对的惩罚是地雷爆炸……”徐行之摘了墨镜,用漂亮的眼睛看着她,蛊惑似的,“现在惩罚已经很大了,但还没有相当的奖励。希望好心的苏老师不要给我添更大的惩罚,如果真想做什么的话,要不要考虑给我点奖励?” 苏星回看着他的眼睛,被这套理论说服,顺着他的话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苏老师想给我什么奖励?”徐行之得逞,微微翘起唇角,“没想好的话就先欠着,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说着打开车锁,示意她去后面那辆车。 苏星回坐上古丽的车,看着眼前车辆重新启动,才后知后觉自己被骗。 明明一开始是她出于好意,三言两语间就成了徐行之对她妥协。 明明奖励是什么应该由她决定,三言两语间就变成了她欠他一个,他还没决定好要什么,的奖励。 他不能带着墨镜好好说话吗?为什么偏要摘了墨镜? 苏星回下车后,徐行之顿时收敛神色,面色深沉地看着面前的区域。 这片雷区大概有五十米,地面车辙凌乱,它们几乎都从同一地点出发,痕迹很深,足见开车的人有多么小心翼翼。 在一个车身距离的地方,辙痕开始各自分道扬镳,几条痕迹的尽头是报废车辆,因为沙漠地带拖车成本高,且可能遇到再次爆炸,这些车就被遗留在这里。 整片雷区像个巨大的汽车坟场。 徐行之一一检视过每条痕迹,发现这片区域中间因不断有车被炸,已经排掉不少地雷,危险系数大大降低,中间一道比其他痕迹都要深上许多的车轮印完整地绵延到尽头。 他将车头对准印痕,启动车辆。 1米,5米,10米…… 苏星回早在他启动前,就从古丽的车上下来。她站在车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缓慢爬行的黑色越野,抓在门把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骨节泛白。 15米,25米…… 车子行进过半,猛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苏星回额头淌下大滴大滴汗水。 岑江也从车上下来,叉腰站在地雷警示牌下,脸上难得露出凝重的神情。 35米,45米…… 终于,苏星回看见越野车的后车灯亮起,高高悬起的心重重落下。 尔后,压力又重新聚拢到他们这一头。 古丽降下车窗,拿着对讲机,既对徐行之,也对车外两人说:“要不要调整计划,让星回和岑江沿着车辙步行过去?这样更安全。” 苏星回和岑江对视一眼,听见对讲机里传来徐行之的声音:“可以,你自己注意,尽量压在我的轮胎印上,区域中间车辆痕迹很少,这条道路应该是某个幸运儿开辟出来的,辙痕以外不知道有没有残留地雷。” 古丽回复:“好的,我没问题。” 确定改变方案,苏星回和岑江准备步行穿越,抬头却意外发现徐行之正向他们走来。 对讲机“嘶啦”两声,徐行之说:“你们先原地等我。” 烈日之下的沙漠没有一丝一毫风动,他身材高挑挺拔,穿一身浅色防风外套,踽踽穿行在一辆辆报废汽车之间。 随着距离拉近,苏星回可以看到他的长发随行走飘起,又随低头垂落。 最终一步跨过起点,站到她面前。 她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木香,和那晚一样,缠绕过鼻间。 徐行之依旧没有多余的话,转过身对她说:“踩我的脚印。” 苏星回和岑江一人沿一条车辙,谨慎前行。 面前,徐行之的黑色马丁靴留下一个个明显的脚印,为了照顾她,步子跨得很收敛。 苏星回踩在他的脚印上,她发现自己的脚比他小很多,占不满整个印痕,被妥帖地包含在内。 走过一半,苏星回缓了口气,直起腰,她离一辆报废车只有几步远—— 那是一辆红色福特,前轮被炸飞,车身整个反转过来,撞在地上挤压变形。四周还有爆炸后的地雷残片,都已被风沙埋过浅浅一层。 越往后走,正如徐行之说的那样,痕迹越来越少,苏星回眼尖,看见不远处一个圆盘状的东西裸露在沙子外,不像汽车零件,她问走在前面的徐行之:“那是什么?” “看路。”徐行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淡淡道:“地雷。” 苏星回:“!” 岑江也被吸引目光:“我看看我看看,在哪里?” 苏星回伸手一指,就听他惊叫一声:“我去!那么大一个!” 他们走得愈发谨慎,终于有惊无险穿过整片雷区。回望远处,古丽驾驶着迷彩吉普,精准压上徐行之留下的的车辙。 苏星回再次坐上徐行之的车,仿佛经历生死一场。 而他们正在向更危险、更无法掌握的沙漠无人区前行。 她眺望远处天空,一架喷气式飞机拖着一个短得看不见的尾巴从头顶掠过——这表明空气湿度极低,万里无云,今晚他们可以看到晴朗而璀璨的夜空。 穿过雷区,沙漠更加荒凉,便真是人迹罕至了。车轮底下的人为道路已完全消失,只剩绵延起伏的沙丘,如果不是头顶的太阳挂,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苏星回把纸质路线图瘫在腿上,对照导航仪显示的经纬度坐标判断自己的位置,她们越来越靠近那片被标成红色的水滴状区域。 不多时,面前变得开阔起来,偶尔可以看见一株或两株棕榈树孤零零矗立在天地间。还有大块未被完全风化的岩石,它们表面被磨去棱角,呈现出古怪的形状,像耄耋老人沟壑纵横的脸。 太阳西斜,沙丘、孤木与岩石投下越来越长的阴影,形同恐怖传说中神秘的瘦长鬼影。 徐行之在一片平坦的岩石阴影里停车,拉下手刹,向四周眺望,对苏星回说:“我们下去看看,这个位置适不适合作为营地。” 苏星回在车上坐了六个多小时,腰酸腿疼,拉开车门,热浪扑面而来,很快剥夺了车内的舒适温度,但伸直双腿那一刻的解脱之感,仍让她不禁长长舒了口气。 脚踩到柔软的沙子,即便站在阴影里,热气还是顺着鞋底蔓延而上。 古丽和岑江也从车上下来,四人很快商定搭建庇护所的位置,配合默契地分工行动。 岑江和徐行之合力从车顶卸下帐篷,多层帐篷隔热防寒,草绿色与天蓝色,在赤红的沙漠里非常显眼。 他们搭好三顶帐篷,两顶用于休息,一顶用于存放物资。地上还散落着三个小的,苏星回扯过其中一个,正要打开,就听岑江笑嘻嘻地问:“星回,要和我一起开荒吗?” 他从车上取了把趁手的小铁锹,在她跟前晃,苏星回问:“去干什么?” 岑江不说话,维持着一脸神秘莫测。 苏星回还待问时,一旁徐行之从她手里接过帐篷,打开,递给她其中一角,无视岑江:“你帮我扯着这边。” 苏星回低头看被塞在手上的一角牛津布,听他淡淡道:“他去挖厕所,你要跟去?” 12. 摘月·喂食 不料苏星回听罢,眼睛亮起来,“我要去!以前我和……” 神色忽地一凛,她吞了接下去的话,转而意识到见徐行之和岑江正在看自己,她下意识地搓磨手里的牛津布,勉强笑了笑,“我和别人出去野营的时候,就,就很喜欢挖……土。” “我早说我们有缘!”岑江脸上倏然绽开一个比太阳还热切的笑容,他一拍苏星回的肩膀,高兴极了,“我也特爱挖土,帐篷有什么好搭的,我们走!” 徐行之眼看着苏星回松开手,三言两语间,已经跑到车上和岑江一起挑拣工具。他站着没动,用手卷着那一角帐篷,思索她刚才忽然刹住的话头——到底有什么被遮掩了过去? 他早就隐隐察觉苏星回的目的并不是想来无人区拍摄星空,至于是什么,他猜不到。所以按理来说,不论出于责任,还是出于前车之鉴,他都不该带她来沙漠。 可是早在那天傍晚,他看见站在假陨石前的女孩,就知道,他的原则会再次脱缰。 他任由自己莫名其妙在一家店铺前停下,精心挑选一块灰蓝色印花纱巾,仅仅因为看见几束带着不明意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岑江问时,他随意编了个谎言。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条纱巾,不知道她是否需要,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交给她。 街头匆匆一瞥,苏星回不曾认得他,说来也只有他单方面记挂到如今。 徐行之捏紧手里的牛津布,目光随着苏星回和岑江一路打闹走远。 “也要挖三十厘米左右吗?沙子流动性那么好,真能挖那么深?” “我们找个硬一点的地方,我和你说,我这次要挖一个豪华双人厕!” “你有病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古丽一步跨过地上狼藉,插腰站到徐行之边上,顺着他的目光眺望不远处两人,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意味深长:“喜欢那个姐姐?” 徐行之不理她,转身继续搭帐篷。 古丽露出了然神色,笑着朝那边高喊:“跑那么远干什么!岑江你晚上憋得住吗?!” 岑江一铲子挖进沙子,意意思思刨出一个坑,要说深度肯定没有,形式主义得很。 苏星回蹲在旁边,画蛇添足地划了几道“防滑”纹路。正起劲时,徐行之拿着一顶撑开的厕所帐篷走过来,低头面无表情地欣赏她的杰作,评价道:“你要不干脆造个抽水马桶?” 苏星回蹲在沙丘阴影里,摘了帽子,抬头看他时脸颊红扑扑的,“你想的话,我无论如何都要为你挖一个。” 这话说得感天动地,用那种要为你摘下天上月的语调,说在沙漠里为你挖一个厕所。 徐行之把窄长的帐篷竖在他们的“大作”上,不知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比较恰当,最终气闷道:“不必。” “你生气啦?”苏星回拍拍手上的沙子,站起来,觑着他的脸色,“你怎么那么容易生气?” 岑江停下加固帐篷,从另一侧探出脑袋:“什么生气?你能从他那张脸上看到表情?” 苏星回一手扶着帐篷,听了这话,下意识地认真打量徐行之,他在她的目光里垂下眼眸,橘色的晚霞如果汁般从岩石缝隙中泼洒出来,落在他脸上,染了一层薄红。 长睫末端沾上那未尽的红,铺下一道浅淡阴影。脸颊微微绷着,薄唇轻抿,分明面无表情。那点“生气”似乎是苏星回无中生有、强加于他的杜撰。 徐行之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帽子,抖落沙尘,扣到她脑袋上,帽沿轻轻向下一拉,盖过那双漆黑如洗的眼睛。 日落后,沙漠迅速起了凉意。 他们在营地生起篝火,火上用支架架起一口锅,焖上蔬菜和鸡肉,“咕嘟咕嘟”冒着沸腾的热气。岑江从车上拿出一个折叠型烤架,撑在另一端,变魔术似的变出一把穿好肉串,还带着尚未消融的冰块碎屑。 苏星回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你们那么奢侈的吗?这里是无人区诶……” 岑江兴致盎然地坐在烤架前,手法熟练地在火上翻转肉串,肉块随着火焰舞蹈,发出“滋滋”声响,炙烤的肉香立即充斥每个人的鼻腔。 “吃完这顿没下顿了,新鲜肉类不好储存。”岑江手上不停,“抓紧机会多吃一点。” “唉岑江,看这里~” 岑江抬头,相机镜头对准他,“咔嚓”一声,手底的火苗窜了窜,他连忙去拯救他的烤串,笑骂:“胆子很肥啊,居然偷袭!你串没了!” 苏星回饶有兴致地回翻相册,不住啧啧赞叹:“弟弟,没看出来,你很上镜啊……” “是吗!”岑江眼睛一亮,伸长脖子凑过来,“快让我看看,拍得好看的话我的串全部归你。” 徐行之端一盘水果走到两人中间,瞥一眼他手里的肉串,好意提醒,“岑江,再看要糊了。” “哦哦哦!”岑江忙不迭从相机屏幕上收回目光,“不错,星回你肉有了,一看就是专业的,就那么随便一拍,那氛围,那火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米其林大厨!” 苏星回被逗得笑弯了腰,徐行之顺势在她旁边坐下,将果盘往她面前一递,“吃吗?” 果盘里除了常见的西瓜橘子,还有沙漠特色——仙人掌果,紫皮的、黄绿皮的,表面带着倒钩小刺。 苏星回在摩洛哥街头看到过好几回,却一直没有尝试,于是问他:“仙人掌果好吃吗?” “我很喜欢,味道比较清甜,像火龙果。”古丽走过来,蹲在他们身后,指了其中一个,让徐行之帮忙打开。 小刀划皮果皮,紫红色的汁水溢出,古丽捏着一点剩余的外皮,从徐行之手里接过,起身对苏星回说:“试试?” 苏星回点了点头,徐行之又从里面挑选了一个,这一个果实更加饱满,汁水也更充盈,从破口汩汩流下,直淌到他手上。 苏星回正打算去接,徐行之稍避了一下,问:“洗手了吗?” 她摇头,沙漠里水源宝贵,能节约一点是一点,她在篝火前添柴,又摸了很久相机,应当……也不算很脏。 徐行之的目光从她手上滑到脸上。 与他们几步之隔,岑江正全副心思热烈投入烤串大业,古丽站在他旁边和他说话,无人注意这边。 他捏着剖开的仙人掌果,汁水黏黏腻腻钻入指缝,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张嘴……”像在哄诱。 篝火噼啪作响,热浪烤红了他的耳朵,面前的人慢慢凑近,从他手里咬下暗红色的果肉。 清浅温热的鼻息像羽毛般扫过皮肤。 一滴果汁坠落在他掌心。 他的手瞬间僵住。 仿佛刹那间失去所有力道,手中小小的果实忽然有了千斤重,几乎要拿不住。 苏星回抬起头,唇色被果肉染上一片殷红,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唇角那道汁液流淌过的痕迹…… 对他说,“好甜~” 漆黑的眼里淬着篝火的光。 徐行之慢慢放下手里的果皮,忽然起身往外走。 苏星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果盘里剥落的紫红色果皮,轻轻舔了舔唇边残留的果汁。 古丽在她身边坐下,占据徐行之刚才的位置,拿起小刀,又开了一个仙人掌果,问苏星回:“还要吗?” 苏星回继续把玩她的相机,镜头对准那盘水果,说:“不用了,谢谢丽姐,我没洗手。” 古丽莫名其妙,“没洗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让你直接拿,沙漠里还那么讲究!” 苏星回一愣,刚才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却忽然被岑江的声音打断。 13. 掌心·他人 “来~两位美女快让一让,肉串好了~”岑江一手一把香气扑鼻的烤串,挤到他们中间,兴致勃勃地介绍,“左手是羊肉串,撒了孜然;右手是牛肉串,淋了黑胡椒汁,想要哪个自己拿,快,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要羊肉!”古丽立即丢下水果,迫不及待接过他手里的肉串,“哇,岑江,最近水平见涨啊~” 岑江打趣道:“可不是,星回把我拍成米其林厨师,我必须倾尽所学,才能配上那张照片嘛!” 他四下扫了一圈,不见徐行之,问:“他人呢?刚刚不还在这里?” “不知道,”古丽优雅地从签子上咬下一块肉,“可能需要大厨亲自去邀请才肯赏光吧。” “架子那么大?”岑江故作惊诧,他把手上肉串放到盘里,使坏道,“那我们一串都不给他留!” 苏星回合上镜头盖,起身说:“我去喊他。” 岑江“嘿嘿”两声,对古丽评价:“星回就是太会心软了。” 古丽无法与他交流,一言不发,专心吃肉。 徐行之坐在越野车驾驶座上,用一张湿纸巾仔细擦拭自己的手指。 仙人掌果实的染色能力十分强大,他摊开掌心,正中一片紫红。 耳边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瞥见后视镜里苏星回的身影,一手按住门边按钮,缓缓降下车窗,问站在车旁犹犹豫豫的人:“什么事?” 语气刻意疏离。 “哦,”苏星回似无所觉,“丽姐说你吃饭需要有人亲自邀请,我来看看能不能请动你品尝一下岑江的烤串。” 徐行之:“……” 徐行之:“他们在背后还和你说过我什么?” 苏星回面色为难,把胳膊搭在车窗上,笑道:“你会在意别人的评价吗?” 徐行之将红痕敛入掌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现在十分在意。” 曲折隐晦的试探,强调现在。 苏星回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慢慢浮现在空中的满天星斗,漫不经心道:“在意这个干什么,他人即地狱[1],自我的崩塌往往来自于他人的评价。” 徐行之的试探被不着痕迹地揭过,有意或是无意。 记忆与现实再次重合,“Bennu”曾对苏星回说,他从自己“叛逆”的选择中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只是可惜,他的家人们并没有为此感到骄傲。甚至在他们眼里,他异想天开,不务正业,成为家庭教育下一辈的典型反例。 人人为此伤仲永。 “你去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它们能使你生活得更好吗?” “从前那么听话的一个小孩,唉……” 苏星回告诉他,你永远无法使所有人满意。 徐行之得知苏星回被倒打一耙的事情后,原本想问她是否在意,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那么多年来,眼前这个女孩永远知行合一。 徐行之低头笑了,心道,他人即地狱,可你怎知我不入你的地狱。 “走吧,”他说,“再不走你要饿肚子了。” 两人并排往回走,星光越来越盛,徐行之垂眼瞥见苏星回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问她:“我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当然可以。”苏星回从脖子上取下相机背带,丝丝缕缕长发被勾起,徐行之伸手帮她,跌落的发梢穿过指尖,软软勾了他的手心。 他接过相机,手指分明已经触到开关,又移开,问苏星回:“要怎么看?” 却没有将屏幕转向她。 苏星回只好凑近,就着他的手调出相册。因为两人正在行进的原因,手臂和肩膀时不时碰撞在一起。 篝火前,古丽大剌剌地占据了徐行之刚才的位置,正在吃西瓜,苏星回在她旁边坐下,徐行之只能去篝火的另一端。 “星回,来一串牛肉,”岑江热情地递来盘子,“我和你说,两个字,绝了!我这次完全超水平发挥,你一定要尝尝这个肉!” “真的假的?”苏星回挑了一串,小心翼翼咬下最顶端的肉粒,居然出乎意料地鲜嫩,火候把控得恰到好处,黑胡椒汁与肉香默契相融,口感绝佳。 于是她不吝溢美之词,“太厉害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牛肉串!” 岑江心满意足地憨笑:“真的吗,哈哈哈哈!那再来点,再来点……” 徐行之拧眉翻看相机里的照片,似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照片拍的全部都是这几天以来苏星回的所见所闻,先是摩洛哥的街景,后来慢慢出现了他们这群人…… 只是,摄影师小姐的相机里永远不会出现她自己。 古丽就着清甜的西瓜,忽然问:“星回,万一你明天发现陨石了,知道要怎么做吗?” 苏星回见过陈明生收藏的陨石,每一块陨石的发现都有详细记载,发现时间、发现地的坐标,后来有了意识和条件,还会拍下当时的照片。 陈明生会把一部分陨石交给科研机构制成切片样本,这些资料也会复印一份一并上交。 但更具体的,她不知道。 苏惠文决不允许她跟随陈明生寻找陨石,去户外拍摄星空已经是她做的最大妥协。 自从陈明生失踪后,这点妥协也一并被收走。 面对古丽的询问,苏星回摇了摇头。古丽便朝徐行之的方向抬抬下巴:“让徐老师给你讲讲。” 徐行之猝不及防被点名,从相机屏幕上抬头,篝火映照半边侧脸,他不知从哪一处沉思中醒转,眼里难得一片恍惚之色,“她,明天跟我走就可以。” 古丽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手把手教学,单独开小灶。” 她对苏星回说:“你放心,徐老师是个很负责的人,而且在陨石研究领域,没有人比他更……” 正说着,岑江忽然放下盘子,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发现新大陆一般,献宝似的送到苏星回面前,“嘿,星回,快看这个!” 苏星回猝不及防与两只豆大的眼睛直直对上,一张微微张开的扁嘴露出粉色软肉…… 她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猛地从地垫上窜起,瞳孔骤缩,手臂上迅速浮起一阵鸡皮疙瘩,“什么啊!” ——那是一条沙漠蜥蜴! 她从小就害怕这些长满鳞片的条状爬行动物,岑江手上的小东西长着一个方形脑袋,头上两对上翘的角,全身覆满黄色细小鳞片…… 不敢细看,苏星回已经闪身站到几米开外。 “诶,你怕这个啊?”岑江的语气颇为失望,“它明明那么可爱,星回你看看它,这个鳞片……” 他朝着苏星回的方向跨了一步,一只手从蜥蜴头部一路摸到尾巴,“你看,它可乖了,刚刚看见它的时候一直趴在垫子旁边,没事的,不会咬你。” 苏星回干笑着连连后退,“不,不必了,它很漂亮,但你应该把它放走……” “可是……”他又不甘心地往前走一步,像个分享欲没被满足的小孩。 徐行之看不下去,“你别吓她,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觉得它可爱。” 有人撑腰,苏星回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躲到徐行之身后,膝盖跪在垫子一角,滑落之际,她顺势按住他的肩膀,同时被人反手搂了一把。 如同那天夜里,在昏暗的洗手间,他伸手捞住她。 只是这次,没有很快松开。 徐行之的目光落在那只手掌大的蜥蜴上,对岑江说:“那么喜欢的话,今晚你和它一起埋在沙子里睡觉吧。” 语气浅淡,听不出丝毫端倪。 岑江垂头丧气地蹲了下去,把蜥蜴放到沙子上,四脚蛇一触地,倏地不见了踪影。 古丽笑他,“看来倒是也没有多乖,是被你吓得不敢动了吧。” 徐行之松开扶着苏星回的手,关掉相机,拇指摩挲过按键盘,对她说:“晚上记得检查好帐篷,不然会有小动物爬进去。” 蜥蜴的插曲打断了古丽想说的话,之后也再没人提起。 干柴燃尽,点点火星徒劳地挽留余温,寒凉夜色笼罩天地,人间烟火散尽,唯留漫天星子。 14. 银河·安睡 夜里的沙漠极为安静,但苏星回怀揣着心事,没睡多久便睁开眼睛。外面的天光映射入帐篷,内里一切清晰可辨。古丽还在一旁熟睡,苏星回悄悄从睡袋里钻出来,携相机与一件外套,轻手轻脚走出帐篷。 三四月,北半球银河银心在日出前升起,这夜没有月亮,一条浅浅的乳白色光带横跨星空。 苏星回在营地附近挑选合适的前景位置,她从两块风化岩石的碎隙间倒退,直至那条光带浮现眼前。 她停下脚步,支起三脚架,从相机包里捡了一只20mm f/1.4的大光圈镜头,“咔哒”一声,换镜头的声响在这幽静的天地间极为清晰,苏星回忍不住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帐篷。 她设置好拍摄参数,再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连接快门线,从取景框里捕捉最佳角度,不断调整,直到形成满意的构图。 按下快门,她仰头,望向头顶星空,等待20秒左右的曝光时长。 一张清晰的银河照片出现在相机里,但苏星回似乎不太满意,再次调整ISO感光度,重新拍摄。 可一连拍了几张,仍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照片。 她沉默地低下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拿起相机,镜头对准天空,她心中便会浮现无数纷杂的思绪,关于陈明生,关于苏惠文,关于失踪和死亡,关于利益纠葛…… 纵然王明宇千般诋毁,苏星回不得不承认,有一点他没说错——她失去了那样纯粹的热爱,便再也找不回如从前那样极致的灵感。 苏星回知道,她解不开陈明生失踪的谜团,便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想更换取景地的时候,营地帐篷传来动静。 徐行之从另一顶帐篷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地上的苏星回。他似乎稍愣了一下,没怎么犹豫,向她走近。 他也同她一道蹲在相机前,低声询问:“是特意起来拍摄,还是没睡好?” 苏星回诚实道:“没睡好,顺便起来拍个照片。” 她习惯了睡不好,不以为意,指着天边浅淡的弧度,“看,银河升起来了。” 又自言自语似的,惋惜道:“可惜了,是在三月,如果再过两个月就好了……” 徐行之浅笑,“但也幸好是在三月,如果再早一点,你就看不到它了。” 又问,“怎么样?拍到满意的照片了吗?” 苏星回摇摇头,把相机递给他,徐行之熟练地翻开相册——屏幕上,肉眼看到的浅淡银河经过镜头处理,变得十分清晰,因为构图角度的关系,仿佛从岩石裂隙里喷薄而出。 恒久不动的,死寂的星,仿佛有了流动的生命。 徐行之来回翻看几张照片,一张比一张和谐,可以看出苏星回对画面做出了非常敏锐的调整。他停在最后一张,夸赞道:“特别漂亮。” 夜晚沙漠寒凉,苏星回拢了拢领口,笑道,“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 徐行之把玩着相机,漫不经心道:“你喜欢到处送别人照片吗?” “嗯?”苏星回不解,“没有啊,我说过我收费很贵的。” “那天找我强买强卖的那张,后来帮古丽拍的,昨晚给岑江的,还有现在这张……”他这一笔笔账算得实在清楚,苏星回说不出辩驳的话。 “那还继续吗?”徐行之不再追究,相机握在手里,“明天我们可能要在外面跑一天,很消耗体力,你要不要趁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他直起身,抬头眺望银河的方向,轻声说:“反正,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也是,夏夜才是星空绝妙的舞台,苏星回也跟着站起来,“那我们一起回去睡觉吧。” 徐行之:“……” 她好歹注意点自己措辞是否足够谨慎。 不料等他们踱回帐篷,却听到了岑江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声音穿透薄薄几层牛津布,轰鸣作响。苏星回呆立原地:“他这个,和闹钟一样准时吗?”那天在医院,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徐行之无奈揉了揉眉心,“要不,你去我车上睡?” 越野车后座非常宽敞,躺下一个苏星回绰绰有余,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正打算休息,忽然良心发现,问徐行之:“你为什么起来?” 徐行之站在车外,一手搭上车门,朝帐篷的方向望了一眼,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苏星回恍然大悟,“你原本是想来车上睡啊。”听到徐行之淡淡“嗯”了一声,她那颗难得的良心饱受折磨,愧疚道:“那你也……一起睡吧。” 车门外的徐行之猝不及防,撇开目光,僵硬道:“你觉得合适吗?” “怎么那么多讲究?把驾驶座或者副驾驶放下来躺一会儿,实在不行我和你换……”苏星回坐起来,“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徐行之的车上很整洁,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车载香薰,是温暖的柑橘与琥珀的气味,不论是与这辆车的气质还是与徐行之本人的气质都格格不入,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 苏星回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开眼睛,被放倒的的驾驶座悬在她腿边。徐行之躺在上面,双手交叠,放于腹部,他将脸转向车窗一侧,闭目养神。 从苏星回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下颌微抬,流畅的线条一路而下,勾勒出一截白皙脖颈,在暗淡的光下,恍若白瓷盏中泼出的牛奶。 她的腿只要稍稍一动,就能碰到他。 苏星回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徐行之已经不在车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竟没有将她吵醒。 苏星回下车,就见三人早已换好装备,围坐在昨天那片烤火的地方吃早餐。这顿饭不再大张旗鼓,只有简单的橄榄面包和果酱,以及袋装保存的奶制品。 “怎么不叫醒我……”苏星回捏了一片面包,就着甜奶咽下,问坐在边上摆弄一台橘黄色的小型仪器的徐行之。 徐行之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那台小小的机器上,头也不抬地回答:“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编外人员没有任务。” 古丽端着杯子,里面飘出一股速溶咖啡的香味,她喝了一口,打趣苏星回:“我说怎么今早起来人不见了,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被昨晚的蜥蜴叼走了。你们去车上睡了?” 不等苏星回回答,徐行之立刻道:“没有。” 古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也没有。”徐行之关掉仪器开关,站起身,“我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好吧,”古丽若有所指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岑江,“你昨天晚上很欢畅昂?看看把他们两个逼得……” 岑江正努力往嘴里塞一块干巴巴的面包,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面上当即羞愧万分,急忙向苏星回道歉,“对不起星回!是我打呼噜吵醒你了吗?” 说着喷了一口面包屑,他又慌乱地一把捂住嘴,好不狼狈。 苏星回笑道:“不是,我昨天醒的时候你还没开始。” 徐行之轻飘飘地瞟他一眼:“我受你荼毒那么多年,也没见你给我道过歉。” 垂头丧气的壮汉艰难咽下面包,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哥,我大错特错,今后我愿意为你脑干涂地!” “你有那东西吗?我怎么觉得你时常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古丽笑得直打颤,“你没有那玩意怎么拿来‘涂地’呢?” 岑江一脸茫然地看向苏星回,在他的认知里,她看起来最善良。苏星回忍不住掩嘴,好心解释:“你想说肝脑涂地吗?” “对啊!”岑江一拍大腿,“真不好意思我高考语文才80分……”说完才觉得自己形象过于惨烈,补了一句,“但我数学和理综满分。” 苏星回挑了挑眉:“那么厉害?”她真没看出来。 现在的陨石猎人已经开始卷成绩了吗? “行了,愧疚的话你去车上点一下装备。”岑江还想再吹捧一下自己,就被徐行之打断,“快去践行一下,那个什么‘脑干涂地’。” “哎,好嘞!”岑江迅速领命,跑去清点两辆车上的物资,把一部分不需要随身携带的厨具、工具以及水和食物留在营地储物帐篷,尽量减轻车子的重量。 太阳已经一点点攀上岩石,他们不再多言,草草吃过早餐,趁着沙漠气温还未上升,抓紧时间出发。 苏星回爬上徐行之的车,对方递过来刚才的橘黄色仪器,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解释,“这是手持经纬度定位仪,我们等一下如果发现陨石,首先要打个点位,标示发现陨石的经纬度坐标,然后拍摄现场照片。” 他侧过脸来,目光落在她手上,“这个交给你保管可以吗?” 苏星回仔细打量手上的仪器,手掌大小,橙黑两色,中间一块电子显示屏,屏幕上显示着他们现在的坐标——居然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 他们接近赤道,也就是说它有小于一米的精度,苏星回稍愣了愣,那么专业? 随后看见经纬度仪底部有一行蓝色小字:“M大天文研究所”。 国内与繁星宇宙打交道的人对M大天文系,不是耳熟能详至少也是有所耳闻,原因无他,M大天文研究所是国内天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头羊。苏星回忽然想起陈明生也有类似的装备,但他是从网上购物,这种带有研究所标志的仪器一般人很难买到。 难道徐行之他们,有特殊的人脉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苏星回盯着“M大天文研究所”几个字陷入沉思,忽然手边的扶手箱被轻轻敲了两下,她下意识地转头,猝不及防正对上稍稍凑近的徐行之,一尺的距离,可以看见他纤长的眼睫煽动了一下。 他没有后退,只垂下了眼睛,问:“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听到了,”苏星回握紧手里的定位仪,心砰砰直跳,她将之归咎于—— “你干嘛忽然凑那么近,很吓人的……” “吓人吗?”徐行之退回自己的位置,淡淡提醒,“安全带。” 15. 寻星·棕榈 两辆车分头行动,岑江跟随古丽朝地图标注的红色区域南部进发,苏星回跟随徐行之沿着北部行驶,阳光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照入车内,很快驱散夜了晚残留的寒意。 他们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四周都是同样的景色,好像永远也开不到尽头。如果不是导航仪上经纬度变化,苏星回都要怀疑汽车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徐行之开了好半天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苏星回调整了一下僵硬的坐姿,忍不住问:“我们要到哪里停车?” “不停车,”徐行之低头看一眼导航,“在那么大一片沙漠寻找陨石,差不多就是大海捞针。再过会儿,到了可能富集的区域,我们把车开慢一点找。” 当天外飞来的陨石划过大气层,产生剧烈摩擦,岩石表面汽化,会形成一个黑色熔壳。如果是新鲜落下的陨石,尚未遭受风沙侵蚀,在黑色熔壳表面还能看到它尚未凝固时丝丝缕缕气流的痕迹。 这一带沙漠呈现赤黄的颜色,拥有黑色熔壳的陨石落在上面很容易被发现,而即使熔壳被风化剥落,他们的颜色依旧与沙漠大相径庭,很容易用肉眼区分。 也正因如此,即使陨石落在地球表面各个地方的概率几乎相等,但大多数的陨石都是在沙漠戈壁或是在极地冰盖上发现的。 徐行之向苏星回介绍世界的几个陨石富集区,一是被冰川覆盖的南极,二是广袤的撒哈拉,而我国最大的陨石富集区则是在新疆,主要得益于塔克拉玛干沙漠。 车辆驶过一片布满沙波纹的区域,风力作用下,沉积层表面形成一道道均匀的痕迹,如湖面被风吹起的褶皱,苏星回从未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沙漠,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睛。 可盯着看了没一会儿,就被这些层层叠叠的波纹迷了眼——不像他们前行,而像沙浪朝他们奔涌而来。 她干脆闭目养神。 徐行之却不敢有半点松弛,他努力地在沙波纹迷阵中保持清醒,十分谨慎地绕过一座座沙丘。 即便是性能再好的越野车,也仍旧有陷入沙海的危险。一旦遇到这种危险,单靠他们很两个人的力气很难把车拉出来,更无法弃车,仅凭人力走出茫茫沙漠。 而在这种地方,救援也遥遥无期。 又过了一会儿,沙波纹消失殆尽,沙漠又逐渐变得平坦光滑,徐行之渐渐放慢车速,对苏星回说:“这一带就是我们推算出来可能找到陨石的地点。” 苏星回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望向窗外,在莽莽黄沙与碎石之间仔细分辨黑色石头的身影。 两人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仔细寻找坠落的星星。 在沙漠里捡星星——这件听起来非常浪漫的事情,实际上很枯燥,十分耗费耐心,并且常常徒劳不获。 徐行之和苏星回两人也不例外,他们并未得陨星眷顾,一连找了几个小时,都没有看见陨石,甚至连黑色的地球岩石都很少见。 日头逐渐攀至头顶,沙丘的影子越来越短,沙漠温度也越来越高。 仪表盘显示车外气温到达29摄氏度,徐行之眉心微蹙——夏季还未来临,气温已经直逼30摄氏度,撒哈拉这个季节少有这样的高温。 而现在还未到正午。 如果再这样下去,必然会极大增加油耗,燃油是他们现在的命脉。 徐行之敏锐地察觉到可能发生的危险,示意苏星回:“用对讲机联络一下岑江。” 苏星回熟练地按下按键:“喂喂,大黄蜂,听得到吗?” “滋滋……” “呼叫大黄蜂,这里是……”苏星回顿住,转头问徐行之,“你叫什么来着?89727?” 徐行之:“……” 怎么会有人,不仅一个数字都没记对,连数字的个数都没记对?她果然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气闷道,“你少和岑江瞎闹。” “哦,算了,太难记……”苏星回再次呼叫岑江,“喂喂,大黄蜂,这里是沙漠孤狼,收到请回复。” 徐行之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最终憋出一句:“名字很应景。” “喂喂,这里是大黄蜂!请问孤狼有什么指示!”岑江语气超级严肃,却因为严肃更显得滑稽。 苏星回没忍住,笑着捂住嘴,不知道怎么指示,干脆把对讲机递到徐行之唇边,按下按键。徐行之顺从地微微偏过头,就着她的手,说:“我们中午不回营地,气温太高了,你和古丽注意计算油量。” 稍顿了顿,他又问:“有什么发现吗?” 苏星回刚想问什么,那头岑江很快回应:“报告队长,我们中午也不回去,暂时没有任何发现。” 徐行之又示意苏星回打开对讲,说道:“好,控制不要超过对讲距离,注意安全。” 苏星回忙趁着空隙问出了刚才想问的问题:“我们不回去?” “嗯。”徐行之又绕过一座沙丘,苏星回忽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变了——茫茫沙漠上出现了三两株棕榈树,形成一小片罕见的绿洲。棕榈树叶像伞盖般撑起,几株树木交错,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但目之所及,只有这一块区域有树木,四周仍被黄沙围绕,如一座海上孤岛。 徐行之停车,打开车锁,示意她:“下去看看?” 苏星回把对讲机往旁边一放,兴致勃勃地推开车门,热浪再次席卷而来。她向棕榈树走了几步,站到树木的阴影里,阳光被扇状树叶遮蔽,立即减缓了太阳暴晒的炎热。 苏星回摘下墨镜,扫视这片区域,眼前似乎有菱形格纹的东西一闪而过,吸引了她的注意,待她细看,却陡然发现一株棕榈树树根下,粗麻绳般盘踞着一条蛇! ——仅仅与她一步之遥…… 苏星回顿时汗毛倒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退了回来,慌乱之下恰好撞上从另一侧绕过来的徐行之,没等两人反应,她已经整个人挂在了徐行之身上。 惊恐到了极点,她浑身发颤,连带着声音也在抖动,“蛇……树下有蛇……” 苏星回不敢看身后,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浮木一般,环住徐行之的脖子不肯松手,仿佛只要她掉落下去,瞬间就会被蛇捕获。 一想到这里,炎炎暑气之下,她竟狠狠打了个寒颤! 徐行之在她搂住自己的一瞬间僵在原地,脑海里“轰”地一声,野火燎原。 苏星回口中危险的关键字“蛇”,堪堪缀着他快要烧断了的思绪。 对,蛇,她说有蛇。 沙漠里的蛇,剧毒无比! 他迫使自己迅速清醒,只一眼就看见了棕榈树下的响尾蛇,几步之遥,它被苏星回撞到他时掉落的帽子惊动,迅速扭动身体,呈“之”字形蜿蜒爬行,很快消失在绿洲。 徐行之慢慢放松下来,看着响尾蛇匍匐过的沙坑,什么都没说。 他怕苏星回从他身上掉下来,便用一手横过她腰间,另一手缓缓覆上她的后背,安抚地拍着,低声在她耳边说:“嘘,只要你不动,它就不会攻击你。” 苏星回在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下,慢慢安静,下巴搁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地维持着紧搂他的姿势。 因为紧紧贴在一起的缘故,徐行之能感受到她因为恐惧而异常剧烈的心跳,以及自己同样异常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苏星回轻声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饱受惊吓的语气软绵绵撩过耳根,徐行之的脸颊染上一片炽热,轻轻搂紧怀里的八爪鱼,故意压低声音,哄她:“没事,它快走了……” 沙漠里干燥极了,他的唇都干燥得起皮。而挂在他身上的人因为出了汗,发根微微湿润,贴着他的鼻尖。 徐行之可以嗅到很浅的玫瑰味洗发水的味道。 恍若贫瘠荒野里绽开一朵鲜花。 惊恐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平息,苏星回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势——她整个人紧锁在徐行之身上,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双腿努力夹紧他的腰,在他身后交叉勾住…… 她清晰地察觉,有一滴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落下,滴在他后颈,一路向下没入领口。 心跳从看见蛇的那刻开始,就异常剧烈地跳动,直到现在缓过神来,依旧无法平息,且不知为何有越跳越快的趋势。 苏星回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祈祷那条蛇赶快离开。 直到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它走了。” 苏星回松了口气,放松手臂,双腿垂落,想要顺势从徐行之身上下来。双脚落地,却发现横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并没有松懈力道,反而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带了带,脸颊贴上胸膛。 她听见头顶的声音低问:“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苏星回被困在徐行之身前,看不见他的脸,心中纳闷——既然觉得不妥,为什么不赶紧放开她? 但他的声音沉稳而笃定,仿佛是苏星回自己逻辑论证错误,于是她犹犹豫豫地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嗯。”徐行之大度地饶恕了她,缓缓松开手臂。 心中的恐惧被潮水般上涨又落下的情绪冲淡,苏星回平息着剧烈的心跳,回头去看棕榈树的树根,那条蛇已经消失不见。 身旁之人侧身擦过她的肩膀,向前两步,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目光却在棕榈树四周逡巡。苏星回跟在他身后,紧张地询问:“刚刚那是什么蛇,有没有毒?它还躲在这里吗?” “响尾蛇。”徐行之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挡在身后,仔仔细细检查这片区域,确定没了蛇的踪迹,才说,“没事,已经走了,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 苏星回听见是剧毒的响尾蛇,心里不免又是一紧,随即又因为徐行之保护的姿态稍稍安定下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徐行之转过身,将手里的帽子戴到她头上,又帮她整好帽檐,目光落下来与她对视,片刻道:“我们走吧,这里不太安全。” 他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少了些什么,刹那而过,苏星回来不及辨别。 16. 身份·掩饰 他们重新回到车上,空调冷气带走皮肤上的一层薄汗,留下阵阵舒适凉意。徐行之从扶手箱里捡起一根黑色橡皮筋,撩起颊边垂落的头发,在后脑勺随意绑了个小巧的马尾。 动作之间,他微微低头,脖颈牵出修长的弧度,没入领口。 苏星回想起半夜车内他侧躺的姿势,想起自己的汗水滴落在他颈间…… 忽地,冷气再也压不过沙漠的燥热。 她瞥开目光,去看窗外,在一片赤金中,找不到任何焦点。 苏星回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他们继续向前,许久,再没见到第二片绿洲。而头顶的阳光更盛,热烈而执着,企图将地表的一切烤干,烤裂,然后分化成细碎的沙粒,融入无垠的荒漠。 人类太渺小,也太容易绝望。 仪表盘显示剩余油量急剧减少,徐行之生出了返回营地的想法。 这样可以确保他们绝对安全,甚至不需要动用车上备用油箱里的燃油,但同时也意味着探索计划无法顺利完成,他们将在重复的道路上消耗宝贵的天亮时间。 徐行之缓缓停下车,沉默半晌,将他们两难的境地告诉了苏星回。 他们找不到可以暂时躲避太阳暴晒的地方,只能继续坐在车里避暑,而这对于他们本就捉襟见肘的燃油储备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甚至会影响到接下来两天的行动。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沉默了半天的苏星回忽然开口,“去刚才的地方。” “那里不算太安全,”徐行之犹豫着看她,“而且你不怕吗?” 苏星回手指轻轻摩挲手里的帽子,语气平淡,“知道了就没那么恐惧了,最让人恐惧的是突如其来的,没办法掌握的危险,比如现下。而且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徐行之敛目,忽地勾起唇角。 是的,苏星回永远都会作出最正确的选择。 他在认识她以后才知道,一个人身上,极度理性与极度浪漫是可以并存的。 在他学业最迷茫的那段时期,现在坐在他身边的人曾说:“因为你探索的是一个未知的领域,所以才会恐惧。你应该这样想,不论如何你都是走在这个领域最前沿的人,你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就更应该有信心。你必须敬畏它,但不必害怕它。” “我知道了。”他和过去的自己一同回答她。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最后很轻的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叹息。 他们返回棕榈树绿洲,再次排查周边是否还有残留的有毒动物,直至确认安全,徐行之才将一张地垫铺在树荫下,邀请苏星回一起坐。 苏星回矜持地占据一角,虽然天气炎热,但在树荫下并不算难熬,甚至莫名给人一种夏日午后的惬意之感,她双手撑在身后,眺望远处,不禁眯起眼睛。 面前递过来水和面包,苏星回再次发现矿泉水瓶已经被拧开——徐行之递给别人的每一瓶水都是帮忙拧开的,不论是她,是古丽,亦或是岑江。 她察觉徐行之身上的矛盾,一方面他像犯了绅士病似的与别人保持距离,另一方面又体贴入微,尤其在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时常生出不该有的亲昵感。 事情的发展正逐步偏离苏星回最初的计划——她原本想从他们这里不着痕迹地打探有关陈明生的消息,可是徐行之和古丽太过敏锐,岑江又太过跳脱,于是那么多天过去了,一直没找到试探的机会。 异域风情的地垫,四周缀满细小流苏,质地柔软舒适。 苏星回仰躺到上面,惬意地用手臂枕着脑袋。一阵微风吹过,阳光透过棕榈树叶的间隙闪着钻石般的光芒,她干脆将帽子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思绪摇曳,朦胧之中,她忽然问坐在一旁的徐行之,“无人区那么危险,为什么想要找陨石?” 不知为什么,徐行之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这个问题,我要怎么回答你呢?” 苏星回移开脸上的帽子,“嗯?” “这次出来是为了找火星陨石,期望能够填补一些……研究上的空白。”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关键,诧异地望着徐行之:“研究?” “嗯。”徐行之转头回望,见她表情一瞬间茫然,笑问:“所以,你觉得我们是什么身份?” 苏星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先入为主。 陈明生在手记里这样写道: 摩洛哥这边有非常多的陨石交易市场,聚集了当地乃至世界各地的猎陨人。我没有在大市场淘到满意的陨石,就抱着游览的心态来到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城。 没想到在这里的露天集市偶遇了一块熔壳完整的石铁陨石,真是喜出望外! 不过当时另一个猎陨人也想要这块陨石,是个中国人。小伙子倒是很大度,看我喜欢,就让给了我…… 后面是一大段关于这块石铁陨石的介绍和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喜悦。 苏星回根据陈明生的手记,寻找这座小城市的露天市场,再到看见陨石,然后徐行之和岑江忽然出现打断交易。 她自动将他们归入陨石猎人的行列,因为陈明生说这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陨石猎人。 于是她没有设想过其他更合理可能。 徐行之也躺了下来,与她并排,隔着半人距离,问:“因为陨石猎人的名号特别响亮,所以你自然觉得去沙漠寻找陨石的都是猎陨人?” “所以你们……”苏星回心里千回百转,忽然想起昨夜古丽被打断的话,她说什么来着…… “在陨石研究领域,没有人比他更……”苏星回自动在脑海中补全她的话——“更专业。” 以及,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指尖触碰到徐行之交给她负责的经纬度测量仪,上面明明白白写着“M大天文研究所”。 蛛丝马迹在脑海里串联起来,最终形成一个新的猜测——而她在此之前怎么就没有留意呢? 徐行之枕着胳膊,闭目养神,“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确实不能透露太多。所以岑江一开始和你说来旅游,其实我也挺好奇……你什么时候能够发现。后来,我们一致觉得你一个人在摩洛哥太不安全,出于……” 他停顿了一下,又顺利接上话,“出于保护本国国民安全的责任感,我们决定带你一起。” 因为这样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被忽地拉远。那些亲近感不来自于私人,而来自于共同的家国。 他们对苏星回这样,也可以对别人这样。 苏星回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失落,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如梦幻泡影,竟完全是她错解了。 她喃喃问:“所以,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是特别的?她忽然住口,因为她也从一开始就骗了他们。 徐行之转过脸来,看着她,“骗你的,是我决定的。” 苏星回一愣,随即失笑:“不是说出于保护国民的责任感吗?” 身边人依旧声音淡淡:“或许因为不够无私,所以想找个足够高尚的借口。” 她仰望头顶密密遮遮的棕榈树叶,阳光时不时穿透缝隙,金光闪闪,“那可以告诉我吗,你是谁?” “M大天文研究所陨石学方向的在读博士,陨石研究员,现在是这支天文科考队的队长。” 所有的猜测像石头般,“咕咚”一声落入深井,苏星回的心里也跟着一跳,“原来是这样。” 那他们知道陈明生下落的可能性就减小了许多。 徐行之察觉她语气有异,不由问:“为什么听上去很失望?” 苏星回一笑,“没有,正在为祖国有这样的人才感到骄傲。” “这招我已经用过了,用高尚的理由掩盖失落。”他偏过头,目光一点点从她额头往下扫,停在不自然紧抿的唇上,“为什么要失落?” “徐行之。”苏星回忽然喊他的名字,“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太过刨根问底很不讨人喜欢?” 徐行之又一点点将目光收回,平躺回去,半晌才道:“没有,你是第一个。” 又说:“我平时也不太会刨根问底。” …… 在绿洲短暂休憩过后,他们重新坐回到车上,再次向远的沙漠进发。 在苏星回的记忆里,陈明生和M大没有什么交集,因为距离的关系,M大所在的申江与森州隔了大半个中国,而陈明生一般会将陨石就近交给森州天文台鉴定。 陈明生失踪后,苏星回为了给苏惠文治病,才搬到申江,并在这里开了个摄影工作室。 看来,要从徐行之他们这里找到关于陈明生的线索,几乎没有可能。况且苏星回知道,科研人员与民间陨石猎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复杂暧昧。 现在,她既不确定陈明生是否保持底线,也不确定徐行之他们对猎陨人的态度,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不敢轻举妄动。 失去了一开始寻找陨石的期待感和新鲜感,这项看不到结果的工作变得越来越枯燥。 正当苏星回被车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搅得头晕眼花,徐行之忽然停了车——— 苏星回将目光撤回,好奇地询问:“有发现吗?” 徐行之伸手解开安全带,朝车前一片沙漠碎石滩抬了抬下巴,示意:“先过去看看。” 苏星回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几块零星的黑色石头散落在那里,非常显眼。 她的心跳忽然有些快。 徐行之稍稍靠近碎石滩没几步,就停下了。 苏星回忙问:“怎么了?是陨石吗?” 砾岩·偏见 “不是陨石。”徐行之似乎习惯了一无所获,脸上波澜不惊。 为了给苏星回讲解,他继续往前走,弯腰从大堆岩石中捡起一块很像陨石的黑色石头,解释道:“这是一种砾岩,由大块的岩石风化形成。表面呈现这种黑色是因为被沙漠漆涂层了。” 他摊开掌心,将岩石递给苏星回:“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地下水,因为沙漠里的地下水矿化度比较高,水位退下后会在岩石表面留下氧化铁或者氧化锰的涂层,就会在岩石表面呈现红色,或者这种黑色,就像被涂了一层漆,让它们看上去很像陨石。” 苏星回仔细看手上的这块岩石,它的表面经过风沙研磨,已经变得非常细腻。矿物残留紧紧附着在它表面,赭黑颜色一直向内里深入。 凭心而论,是一块十分漂亮的石头。 徐行之又捡起另一块,苏星回凑过来,看见它表面也有薄薄一层没有涂抹均匀的黑色痕迹。 “你手上那块最好看,有收藏价值。虽然不是陨石,但可以留个纪念。” 苏星回带着这块沙漠漆砾岩回到车上。 陈明生说过,十次猎陨九次空,其中一次有收获已经是幸运。 她头一次这样切身体会。 不得不说,金钱诱惑是巨大的,它使无数陨石猎人用生命豪赌。 苏星回摩挲着手上的黑色石头,不由偏头看向徐行之,忽地从心底由衷敬佩他们这些科考队员。 在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中,太阳又渐渐西沉,直至敛去最后的光芒。 暮色四合,一个通红的圆球悬挂在沙丘之上,染红了大半天空。 沙子与石块的颜色一并暗淡,已经不能依靠肉眼将它们区分,徐行之终于停下了车。 整整一天,他们一无所获。 对讲机一直安静着,想必另一组人也是同样的情形。 黑色越野一路奔驰,回到营地,古丽的车已经停靠在帐篷边上。昨晚熄灭的篝火又被重新燃起,火舌跳跃起来,舔舐着高高架起的柴堆。 荒凉而广阔的无人区,火光是一种慰藉。 不由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他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取火种,送给人类,于是人类有了光明和温暖。 火光是对黑暗,对蒙昧的反抗,一如今天依旧上下求索的人。 篝火边,岑江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同苏星回讲话:“不会吧星回,你到现在才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我们的身份,才会跟着进沙漠呢。” 他总是十分高估别人的理解能力,就像高估自己的语文水平一样。 “所以你猜我们是什么人?” 苏星回刚想解释,忽听他语气一变,“不会把我们当陨石猎人吧?我们和这群亡命徒可不一样哈!” 最后一句话带着莫名的凉意,她不由一怔。 古丽正在切一块面包,听闻这话,提醒道:“你这样算是偏见。” “我就是有偏见怎么了?我们之前被坑得不够惨吗?和一群利益熏心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岑江气不过,转头瞪苏星回,俨然一副兄长教育妹妹的语气,“要我说你胆子也是大到没边,还好遇见的是我们,要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陨石猎人,回头你在他们眼皮底下找到个陨石,没准还有生命危险!” “岑江。”他越说越激动,徐行之忍不住出言制止。 岑江没理他,继续对苏星回说:“我真没夸张哈,之前我们和陨石猎人接触过,本来想着他们经验丰富嘛,可以互相合作规避风险。好家伙!到了约定时间忽然和我们说身体不舒服,要推迟出发。我们能怎么办,只能等他不是?可你猜怎么着?” 他没有真的要等苏星回猜的意思,迫不及待给出了答案,“他一个人背着我们偷偷出发,最后在塔中沙漠找到了一块陨石。我说既然找到了,送来研究所让我们制个样本也行吧,就一个切片而已,剩下的可以拿回去,可他把整块石头卖到了国外,狠狠大赚了一笔!一根毛都没给留下,好歹前期的测算都是我们做的啊!” 岑江狠狠地戳锅里的土豆,像敌人一样,锅铲敲到锅底“邦邦”作响,“所以当时听到你和你徒弟的事情,一开始我还……后来听说他拿了你的计划,我真的特别生气!星回我和你说,你一定不能放过这种人!以后也尽量远离。” 苏星回因他这一番发作愣在那里,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她没想到,岑江对陨石猎人有那么深的憎恶…… 原本在回来的路上她下了决心,几天时间相处下来,苏星回觉得他们可以信任。 既然要坦诚相待,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把陈明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可眼下却不敢轻易说了。 她不知道岑江他们和陨石猎人有什么过节,也不知道陈明生是否参与过这类事情。 苏惠文禁止陈明生“带坏”苏星回,他便从来不与家里说猎陨的细节。唯一留存线索的那份手记,是苏星回在苏惠文去世后,整理她遗物时才获得。 徐行之见苏星回脸色异样,以为她因岑江的话后怕。 于是轻轻拽过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身后,对还在生气的岑江说:“行了,你别吓她,事情过去那么久了。” 古丽过来帮腔:“对啊,当年各种制度规范比较乱嘛,现在不正是在慢慢变好吗?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能因噎废食。” 岑江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半天,气呼呼地顶了一句:“就你会说成语!” 苏星回晃了晃被徐行之握着的手腕,问:“是……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拉着她在篝火前坐下,盯着摇曳的火光,缓缓道:“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和岑江还在读本科……” 他们大学暑期实践跑到了新疆支教,在那里认识一位陨石猎人,名叫范琦,也就是对讲机里弃置的三号频道。徐行之和岑江因为专业原因,非常想亲自寻找陨石,但没有进沙漠的经验,于是那个叫范琦的年轻男人主动提出来说可以带他们一起。 那个暑假,范琦带着他们去了罗布泊无人区,后来又带他们去内蒙古等各个地方寻找陨石。一来二去,双方逐渐熟识信任,形成了一个比较固定的合作团队。 直到有一天,徐行之和岑江分析发现陨石的地点数据,推测塔中地区可能存在尚未被发现的陨石富集区,于是计划去塔中搜集陨石样本。保险起见,他们叫上了范琦。 岑江个性佻脱,口无遮拦,大肆渲染了一番他们的光明前途,没料到范琦因此起了私心。 之后的事情就如岑江所说的那样,范琦瞒过他们独自去了塔中沙漠。等徐行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沙漠回来,对他们说自己一无所获。而后很快,范琦与他们断了所有联系。 不久以后,一个来实验室送样品的陨石猎人无意间告诉他们,范琦不知从哪里得了几块陨石,神秘兮兮卖到国外,赚了一大笔钱。 大半年后,徐行之看到国外陨石学研究刊物上新发表的一篇论文,研究对象是塔中沙漠发现的陨石,发现时间和地点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而作者是外国人。 岑江最后说:“我们不是在意那几个钱,但他这种行为和卖国求荣有什么区别。确实,科学无国界,但是科学家、每一个人都是有祖国的!” 古丽说:“也是因为这件事,行之和他导师一起制定了行业规范。虽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发现陨石后必须送到研究机构,但是好在民间陨石猎人也需要官方的检定证书来为自己发现的陨石证明,就像宝石鉴定一样,现在这种事情就少了很多。” 苏星回听完整件事,非常能感同身受,与她现在所经历的事情如出一辙,而且性质更加恶劣。 岑江拨了拨面前的篝火,使它燃烧得更加旺盛,对她说:“所以星回,我生气,有偏见是应该的,我做不到他这么冷静大度。” 他朝徐行之的方向努了努嘴,“我觉得全世界只有他,被这样背叛还会选择相信别人吧。你知道那原本是他要申请的一个特别重要的课题,如果顺利的话对直博有很大帮助,虽然他后来还是顺利直博了,但是……哎,你应该明白。” 徐行之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只说:“我没有不放在心上,也不是毫无芥蒂。只是觉得,猎陨人这个群体的目的虽然大多是为了利益,但你不可否认现在越来越多陨石被发现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要做的不是断掉这一环关系,而是去想怎么共赢。” 岑江一边扒饭一边含含糊糊说:“所以我觉得你特别伟大,整个人都散发着……一圈光环,你知道吗?” 古丽在一旁闲闲地说:“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人,他要是真的把他们放心上了,你觉得他受得了?倒是你,看上去能对每一个人都掏心掏肺的。” 岑江忽地愣住,忘记咽下嘴里的饭,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苏星回连忙安慰他:“没事的,弟弟,我觉得你人特别坦率真诚,就特别好,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真……真的吗?星回,”岑江看着她真诚的双眼,眼泪汪汪,“我……我也很喜欢……” 话说到一半,被徐行之毫不留情地打断:“你是小孩子吗?” 来自队长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岑江赶忙为自己辩护,“不是,但是我需要一点夸奖……” 继而声音微弱:“你好严格。” 奖励·心事 篝火的光渐渐暗淡,细长火舌舔舐枯干的树皮,“哔剥”之声轻响于静谧夜晚。 苏星回双手环抱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静静听古丽和岑江讲述他们寻找陨石的往事。 从南极大陆到内蒙戈壁,再到神秘的罗布泊无人区。 漫无目的的谈天,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火上炖锅已换成一个老式铝制水壶,壶肚中的水“咕噜咕噜”沸腾,鹅颈般的长壶嘴里冒出丝丝缕缕白烟。 古丽稳重而又开朗,岑江大大咧咧却也足够自信。 而徐行之多数时候是不说话的,与苏星回坐在一处,仿佛和她一样是个过客。 只在对面两人忽然提问时,他才偶尔应和几声。 苏星回头一次那么清晰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他和别人交往。妥帖周到,却总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即便是对他如此亲近的队友。 古丽对旅途趣闻情有独钟,话题渐渐扯到楼兰古国,问苏星回:“星回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就是说靠近楼兰古国的人,晚上会梦见楼兰美女,非常玄乎。” 苏星回抬起头来,好奇道:“楼兰美女?” “对。”古丽将杯底最后一口水一饮而尽,神秘道,“特别奇怪的是,我们同行的一群人或多或少都梦到了,各种样子的,各种穿着的女性,我却什么都没梦到。” 徐行之站起身,用湿布巾裹住水壶把手,走到对面,往古丽的杯子里添水。 古丽道过谢,随口问他:“行之,你一直没说起过这件事,我挺好奇你梦见了什么?” 滚烫的水装满半个瓷杯,热气氤氲,徐行之淡淡道:“我从来不做梦。” 岑江把自己的杯子也送到徐行之面前,“是嘛,那太可惜了,我当时梦见了一个巨漂亮的美女姐姐。姐姐还邀请我一起跳舞,一起喝酒……嘿嘿。” 徐行之只顾倒水,并无它话。 他重新坐回到苏星回身边,拿起苏星回搁在一旁,已经凉透了的杯子,往里倒了适量开水,直到触手温热,却不至于滚烫。 “嗯,真是美妙的梦境,”古丽忍不住拆岑江的台,“然后第二天你就拉肚子——看来美女姐姐的酒不能轻易喝呀。” “你胡说!那是因为……”岑江涨红了脸,连忙辩解,“对,那天我们不是遇见眼镜蛇了吗?快给我吓死啦!你知道我不禁吓,一吓肠胃就会出问题。” 苏星回接过徐行之手里的水杯,手心感受着灼热的温度,忽然说:“我们今天也遇见毒蛇了……” 徐行之往自己杯子里倒水的手一停。 古丽关切地问苏星回:“那你还好吧,有没有被吓到?” 岑江却乐了,“她一定没问题,昨晚就跑得贼快,蛇根本追不上。”他意有所指,对蜥蜴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苏星回呆愣愣地,“没跑。” 彼时,徐行之在她耳边说,只要你不动,它就不会攻击你。 她听信了,一动也不敢动。 岑江以为她拉不下脸,宽慰道:“好啦,不打趣你,不跑干什么?难道和毒蛇玩一二三木头人吗?” 苏星回的脸倏地变红,不着痕迹地偷偷瞄了一眼徐行之。 徐行之垂眸,放下水壶。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树枝懒懒拨弄通红的木炭,卷起灼灼火焰。 也不知他有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又或者听见了,却不想有所表示。 半晌,他低声向她解释,“当时我们已经不在它的攻击范围,我想你更需要的是安慰。” 合理而正确,挑不出任何错处。 苏星回托腮不理他。 岑江和古丽继续着刚才罗布泊的话题,聊到那次途中遇到油箱漏油和卫星电话失灵的危险经历。 苏星回望着他们,隔着篝火,眼神逐渐失去焦点。 她又在想陈明生。 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危险的经历? 又或许,孤身一人的他,遇到过更大的危险。 多少次险象环生,多少次幸运地安然度过,可只有一次,便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失去了踪迹。 “无聊吗?”身旁熟悉的声音牵扯住苏星回越飘越远的神思,徐行之微微偏头,因为坐得近的缘故,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苏星回敛目一笑,“我觉得挺有趣的。” 徐行之略带怀疑地觑着她的神色,又忽然问:“你相机呢?” 苏星回不明所以:“嗯?” 就听他说:“我在想,可不可以请收费很贵的摄影师小姐,教会我拍照片。” 他们对面,岑江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了科研界八卦,忽然想起当下还坐着一个天文所“风暴中心”,于是对苏星回好一番控诉。 你知道吗?星回,这个人!”他一指徐行之,“有一次我们去给本科生开讲座,一下课,那些单纯的小姑娘呼啦一下全围到他身边问问题!我呢,我就站在那里,一个人都不来问我!” 苏星回被岑江夸张的语气逗笑了,附和道:“那一定是她们没眼光!”岑江连连称是。 她脸上仍挂着笑,压着声音问徐行之,“教学酬劳呢?” “酬劳啊……”徐行之一笑,慢条斯理地旧账新翻,声音被火焰烤得炙热,明明灭灭如浮动的蜃景,错耳便要消失,“我记得苏老师还欠着我一个奖励,我可以现在兑现吗……” 每一笔账都讨得出人意料,其中又仿佛曲曲折折、盘根错节,她不由无奈:“就只要这个吗?” 徐行之低着头,摩挲着手中的枯树枝,好一会儿没言语。 “那些本科小女生就是太年轻,喜欢这种不理人的调调,嗨!你越是高冷,越是求而不得,就越讨人喜欢!”岑江继续高谈阔论,“像我们这种贴心的,叫什么?叫舔狗,舔狗没有好下场,星回你说是不是?” 徐行之像是听不见岑江的话,偌大的营地,偌大的撒哈拉,除了他自己,仿佛只剩苏星回一人,他近乎耳语地问:“我想要,你就给吗?” 苏星回没不看他,对岑江笑道:“当然不是。” 看似回答了岑江,但徐行之知道,她也在回答他。 继而听岑江一口一个好人,絮絮叨叨。徐行之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早有所料一般。 苏星回站起身,朝帐篷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她拎着相机回来,重新在篝火旁坐下,把相机丢给徐行之:“你自己先玩吧,有不会的再问我。” 徐行之:“……” 苏老师的摆烂式教学方法狠狠震慑了这位别有用心的学生,他自食恶果,偏偏这时岑江还过来添乱。 他困惑地看着他手里的相机,“徐哥,你还需要别人教你怎么用相机吗?” “星回不一样嘛,”古丽站起来拍拍他肩膀,笑着为徐行之找补,“她那么专业,你徐哥的技术肯定突飞猛进,对吧小岑?走,我们再去拿点柴,聊那么久,火都快灭了……” “哎,那一个人去就够了,都去干什么?这马上要睡觉了,还要拿多少啊?”岑江黏在位置上不肯起来。 古丽用力一扯他胳膊,“少废话,走了!难道你要让我一个人去?” 岑江拗不过她,只能悻悻地跟在她身后。 苏星回托腮看着徐行之摆弄她的相机,他似乎真的不太会使用。她看他把参数按得一团乱,忍不住帮他拨回自动模式,建议道:“这样就简单多了。” 徐行之:“……” 他抗议:“不是说答应我的奖励吗?你就这样敷衍地教我把单反当傻瓜相机用?” 又忍不住追问一句:“你也这样教你徒弟?” “我又没教过别人……”苏星回抿唇,有些许愧疚,努力为自己辩解,“我徒弟也不需要我教基础。” “好吧,是我愚钝。”徐行之无奈极了,“那苏老师能不能教教我,每一个按钮的作用,以及各种参数怎么影响成像。” 苏星回乖乖凑过来,伸手演示,“那就从最主要的按键说起吧,这里是相机开关,这是快门……” 她耐心地一个个讲解过去,但可以听出来不太有客观的系统和条理,而是自有一套规则,说到哪里算哪里——确实不像是会教人的样子。 讲到光圈、快门速度和感光度时,苏星回忍不住又上手亲示范,“光圈、快门速度和感光度三者决定了你这张照片……” 动作间,指尖触到徐行之的手,猝不及防地停顿。 她缓缓收回手,“……决定这张照片的曝光。” 又将目光飘向别处,“我说完了,你自己试一试。” 徐行之调试了一会儿参数,正想问她些什么,抬头的刹那,只看见明晃晃的篝火映着她半侧脸颊,如暖橘色夕阳落下的光辉。 耳朵也是红的,被光焰照亮,近乎透明。 徐行之抬起镜头,对着毫无所觉的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镜头里的人倏地回神,茫然脸色一闪而过,随即露出鲜活的气恼和霸道,“不可以拍我!” 她跪坐起来,伸手便要抢。 徐行之也似乎在这里等了她很久,伸长手臂不让她够到,将她初次把镜头对准他时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还回去,“美好的东西不该被留住吗?” 他眼尾轻轻上挑,落于她下方,仰望她,眼神却似居高临下,“你留住了别人美好的瞬间,有谁来留住你的?” 苏星回蓦地一愣,一句话触动心事…… 扰蝶·刀尖 曾经也有人,无比珍重地记录苏星回生活的点点滴滴。 那时,苏惠文尚未被生活和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她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向来品学兼优,是所有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她也像现在的苏星回一样聪明漂亮,吸引了无数追求者。 陈明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英俊浪漫,自由不羁,像三月里翱翔天空的风筝,甘愿把牵住自己的细线交到她手上。 明知危险,苏惠文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动,冲动之下做了很多大胆甚至出格的事情。 包括大学刚毕业,就有了苏星回。 或许因为苏星回是他们反抗家庭阻挠,来之不易的硕果,苏惠文和陈明生对她格外疼惜。 当时他们两个人刚刚经济独立,没有家庭支持,在大城市里带着孩子漂泊,生活过得格外拮据。陈明生却忍心花好几个月的工资买下一台昂贵的胶卷相机。那时的Contax G2,刚生产不久,无论造型或是性能都十分出众,陈明生一眼就相中了它。 就是这台胶卷相机陪伴了苏星回大半童年时光,直到后来数码相机的时代来临。 用它拍摄的照片填满三大本相册,照片都被塑封保存,二十多年来,色彩依旧鲜明如初。每一张后面都有苏惠文亲笔。 苏星回还记得第一本相册的第一张照片,是在蓝白条纹的医院病床上——刚出生不久的她,被尚且虚弱的母亲抱在怀里,苏惠文脸上满是疲惫而温和的笑。 相片背面这样写道:“亲爱的宝贝,从今往后,爸爸妈妈陪你一起看世界。” 字体娟秀有力。 在后来的许多年间,苏星回无数次用相机暂停时间,为天地,为万物,为众生留影,却再也没有人为她留影。 再如今,约定好要陪她看世界的两人也早已离她而去,只留下苏星回孤零零一个人。 时尚走入轮回,复古风潮再次席卷,老式胶卷机又被众人从尘封的杂物箱中取出,成为年轻人炙手可热的单品。只不过,那时十几块钱一大把的胶卷涨到了三位数一卷。 上一年,苏星回接了个旅拍客单,她还记得九月的盐湖旅客云集,到处都是举着相机的人。 在一片快门声里,她瞬间就辨认出其中之一与众不同,它独特而熟悉。 清脆的“咔哒”声响在耳畔,恍惚之间,她看见陈明生举着相机,对她笑,“辰辰,小花猫,蛋糕好吃吗?” “那要谢谢妈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你才能吃好吃的蛋糕。” 刹那间,鼻子忽然一酸,纷杂的画面迅速暗淡、褪色,消失在脑海。 苏星回眼中已涌上阵阵热意。 岑江和古丽抱着一把干柴往这边过来,说话声越来越近。苏星回慌乱间只来得及对徐行之说了声抱歉,起身往就外走。 尾音残留着压抑不下的情绪,近乎失声。 她其实也无处可去,天地茫茫,没有一处独属于她的庇身之所。 琥珀与柑橘的暖香再次萦绕鼻尖,苏星回后知后觉自己下意识选择了徐行之的车,也许是因为此处难得可以让自己获得安全感。 可没一会儿,车窗就被轻轻敲了两下,外面的声音说:“苏老师,你怎么可以教到一半,就丢下学生走了。” 苏星回声音被闷闷地关在车里,像在和他较劲:“你青出于蓝,不需要我再教了。” 外面人语气带上了明显的失落:“可是,你都还没看过……” 僵持片刻,苏星回因为占着人家的车子,比较理亏,伸手拉开车门。 徐行之将手搭在车门上,低头打量后座上垂眸不语的人。 一弯腰,也坐进车里。 苏星回不料他如此直接,赶忙往旁边挪了挪,瞪他:“你干什么……” 眼眶红通通的,像一只被招惹了的幼兽,却没什么威慑力。 徐行之带上车门,隔绝外面的世界,车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身上还带着篝火的温度,以及木材燃烧后,在衣物上留下浅淡的烟火气。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轻声问,怕惊扰这只好不容易停在他面前的蝴蝶,“还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或者要求你做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让你为难?” 姿态放得很低,苏星回莫名从他的话里听出无助与让步,她摇摇头,“没有。” 两个字的回答比起一长串瞻前顾后的询问,显得苍白而敷衍,徐行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这样啊……” 不知怎的,苏星回心里忽地一空,心事泄了一道口子,“我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他的话,想起一些往事。 她从来不与别人过多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总觉得这样的怀念太过矫情,也太像个小孩子。尤其是在苏惠文和陈明生离婚以后,这些温柔记忆就化作一把刀,每每忆起,都不免刺破心尖。 现在,这些埋在她心底的思念与不安,终于被她宣之于口,说不清究竟是为了给徐行之一个诚恳的解释,还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失落已久的童年,原来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转瞬即逝,以至于她在长大以后不敢轻易触碰。 从来不曾拥有,便永远不会失去。 她犯了规避愉悦的病症。 苏星回勉强笑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不是你的原因。” 她的情绪来得并非突然,其实在她知道他们与陈明生一点关联也没有的时候,就开始酝酿发酵。在岑江痛斥陨石猎人时,这种无助不断攀升,直到被徐行之一句关怀的话直中心事。 找不回来的,苏星回,你无论多努力都找不回来了。 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看徐行之。 “为什么要那么压抑自己呢?”徐行之伸手从扶手箱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整齐地折叠在一起,“开心可以笑,不开心可以哭。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把纸巾握在手里,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苏星回的眼睛,“你知道吗?逝去的时光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达成永恒。” 他说给苏星回听,也在说给自己听,“当你铭记那一刻的感受,它就覆盖了物理时间的流逝,成为永恒。你永远忘不了它,也就永远拥有它,即使再也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了。” 苏星回垂眸,嘴角忽地牵起一抹柔和弧度,良久才说:“我也曾经从别人那里听过相似的话。” 似是怀恋般的,一滴滚烫的泪水坠落在手背,蜿蜒而下,没入深色的裤子,好像从未出现过。 徐行之递给她纸巾,淡声问:“是谁?” 心却不由地提了起来。 苏星回将纸巾攥在手心,“一个……很浪漫主义的小朋友。” 徐行之不解:“为什么是小朋友?” 苏星回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没了泪光,眸子却像被洗过一般漆黑,她浅浅地笑了笑,“因为他太纯粹了,像小孩子一样拥有纯粹的热爱。” “那,”徐行之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外,“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你喜欢这样的吗……” “喜欢”两个字砸在苏星回脑海里,心忽地一跳,随即很快平静下来,只说:“已经过去太久了,记不得了。” “嗯。”徐行之神色淡淡,“那真可惜,他没能在你心里打败物理时间。” 他好像真的为别人真情实感地惋惜。 片刻又问:“你也会同样忘记现在的时光吗?” 徐行之没想听回答,将相机放到苏星回手上,“但我帮你留下了……无论时间如何流逝,也不论从今往后会发生什么,希望你在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可以感到慰藉。” 苏星回接过相机,按下回放,一张篝火前的人像出现在屏幕上,曝光、色彩、构图都挑不出太大的错处,以徐行之的水平来讲几乎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 他说:“可以不要忘记吗?” 陨星·好运 猎陨的第二天,气温忽地降低,不再像前一天那样炎热。 岑江往吉普车上搬水,“今天气温终于正常一点,昨天热得我还以为夏天来了。” 古丽却没有好脸色。 她敲了敲徐行之的车窗,“这不是个好兆头,怕是会起风。” 徐行之望着天边冷冷清清的太阳,眉心微拧,“看下午怎么样吧,如果情况异常,我们尽快返程。” 坐在副驾驶的苏星回隐隐意识到,他说的“返程”不是返回营地,而是离开无人区。 降温意味着沙漠气压变化,促使气流从高压向低压流动,形成风。如果出现持续性的气温骤降,气压陡然变化,就会形成大风。 沙漠里的风暴危险异常,足以席卷他们这群渺小的人类,吞噬、埋葬,直至无影无踪。 徐行之带着苏星回,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沿路探索。 眼前依旧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连天空也是荒芜的,没有飞鸟的痕迹。 一连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们仍旧一无所获。 徐行之余光瞥见垂头丧气的苏星回,笑道:“怎么了?找不到陨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在难过吗?” 苏星回双目无神地游走在沙漠间,缓缓摇头,“在想,你们花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到头来什么都没找到,会不会很失落?” 越野车平稳地前行,徐行之语气泰然:“习惯了。很多事情都是不会有结果的,但去不去做是另一回事。” 他偏头看了一眼苏星回,“或者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但还是会期望有意料之外的奇遇……” “徐行之……”苏星回的目光忽然定在窗外,“那里有一块深色的石头。” 越野车缓缓停下,徐行之顺着苏星回的目光向外望去,不远处的金色沙粒间,隐隐约约可见黑漆漆一角。 苏星回转头,用手点了点车窗,怕是自己错认了,等待他下达命令。 满脸的期待,又满脸的迷茫。 沙丘上没有其他的岩石碎块,忽然出现在上面的石头并不像原本就该在那里的。 徐行之几乎一眼就大概断定,它极有可能是天外来物。 他看着女孩漆黑的眼眸,轻叹一口气,“也许真的是奇遇……” 不像在说陨石。 车门一开,苏星回就迫不及待向那块石头跑去,只见一块通体漆黑的石头孤零零躺在沙坑里,露出小小一角。 石头表面坑坑洼洼,边缘却像被打磨过一样圆润。 徐行之在她旁边蹲下,凭借他丰富的经验,心里立马有了判断,这确实是一块陨石。 他忍不住夸赞:“好厉害,第一次就找到了陨石,真的非常幸运。” “真的吗?!真的是陨石?”苏星回也跟着蹲下,几乎不敢相信。 她见过很多陈明生收藏的陨石,但这是第一次实地发现陨石。 徐行之见她一脸惊讶和喜悦,忍不住笑着再次肯定,“真的。” “我去拿定位仪!”她刚才下车匆忙,这时才记起徐行之交给她的任务,于是飞快跑回车上。 徐行之站起来,用对讲机呼叫岑江和古丽,“我们这边有发现,你们现在方便开车过来吗……” 目光随着苏星回跑去又跑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坐标仪放到陨石边上,抬头问:“这里可以吗?” 徐行之点点头,问:“坐标是多少?” 苏星回低头读出一个数,报给他。徐行之向对讲机转述两遍坐标位置,挂断了。 “帮忙拿一下这个。”徐行之把对讲机递给苏星回,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和一把刻度尺。 他把刻度尺也一并放到陨石边上,对着发现地四周开始录像。录完像,又从各个角度拍摄陨石的照片,一边拍照一边给苏星回讲解,“我们发现陨石后需要将发现地点的自然环境记录下来,以便后续对它做更进一步的研究。” “如果它不是在这种质地疏松的沙漠里发现,最好是把陨石坑周围的泥土一起保留下来……不过现在我们暂时不动它,等古丽他们过来一起看看要怎么处理。” 正说着,对讲机那头岑江回话:“收到收到,我们正在赶过来,大概十五分钟后可以到。” 片刻,他又追加一句感叹:“你们运气居然那么好?徐哥这种冰红茶再来一瓶都没中过的非酋居然翻身了,简直不可思议!” 徐行之:“……” 苏星回好奇:“你真的一瓶都没中过?” 徐行之:“我不喝饮料。” 苏星回:“哦,我基本每次都能中。然后喝腻了,就再也没喝过冰红茶……” 徐行之适时表示对欧皇的恭维:“今天多亏有你。” “不客气,如果你下次要喝冰红茶的话可以找我帮你挑。”苏星回真诚怜惜非酋先生,又问,“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徐行之一脸无奈,“真的非常感谢。所以现在想请运气特别好的欧皇小姐和我一起在附近找找有没有其他陨石。” 苏星回眼睛亮晶晶:“好!” 裸/露在表面的石头一眼就能看到,而有些陨石落地产生的冲击会将它们埋进沙土,随着时间流逝,表面被沙土层层覆盖,很难被发现。 徐行之从车上拿下一个探测器。 长柄探测仪顶部呈圆环状,靠近陨石时会发出急促的滴滴声响,苏星回第一次见到探测器,觉得十分新奇,眼巴巴看着徐行之操作。 徐行之问:“想试试看吗?” 苏星回犹豫:“我可以吗?” 徐行之点点头,把长柄递到她手里。 像昨天晚上她教他用相机那样,教她使用探测器。不同的是,徐老师的教学十分有条理。 苏星回很快上手,徐行之则举起手机开始录像。 “找陨石的过程也要录进去吗?”苏星回疑惑问他,“那我是不是最好别说话,万一以后你们要用这段录像,会干扰你们吗?” 徐行之避重就轻,“不会,真要用的话可以剪掉。” “哦……”苏星回琢磨片刻,“那拍那么多花絮干什么?既不一定能找到陨石……” 她左右移动手中探测器,它安安静静,“……到时候又要剪辑,多麻烦。” 未经过同意,徐行之细心地没让她的脸入镜,眼睛盯着屏幕中女孩拿着手柄细心勘探,说:“影像也是留住时间的一种方式。” 苏星回微愣,想起昨晚。 她告诉他,自从父母的感情出现裂痕,而她也慢慢长大,离开家。相册永远停在第三本,仿佛从那时起,她的生命开始空缺…… 他竟记在了心里。 “滴……滴……”探测器忽然响起低低的警报,苏星回收敛思绪,便觉徐行之握住了手柄下方,与她的手隔了一掌距离,沉稳的力道自掌心传来。 他稍弯下腰,引着她的手将探测器移动到声音更清晰的位置。 “滴滴滴……”探测仪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连带着苏星回的心砰砰直跳,“有发现吗?” “嗯,等一下再说话。”徐行之关掉先前的视频,重新打开一个新的,按下录像键。 这次镜头对准探测仪顶端的圆圈,又扫过周围环境,然后利落关掉。 徐行之没有动手挖掘沙土,而是在这片地方打了个标记,对苏星回说:“幸运的欧皇小姐,可能还需要麻烦您继续。” 既欣喜,又好似无可奈何。 这片区域陆陆续续有警报声,苏星回惊异于这连续不断的发现,回望身后四五个标记,她露出茫然神色:“这些沙子下面真的都是陨石吗?这也太多了吧……” “应该是一块大的陨石,坠落后碎裂开来,散落在这片区域。”徐行之问她,“手酸吗?我替你吧。” 苏星回长时间举着有些分量的探测器,腕子确实隐隐酸涩,却没有放手,“不是说我运气比较好吗?” 徐行之接过她握着的手柄,“你的运气用来发现它存在,剩下的可以交给手气差的人扫尾。” 这片区域被打上一个个标签,近看不觉,走远了就会发现似乎确实有一个中心——不是显露于地表的那一块,而是在它不远处。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终于由远及近而来,徐行之的工作也将尽尾声。 车一停,岑江就迫不及待跳下来,一眼看见满地标记,大喊一声:“我的妈呀!” 他二话没说,又飞快返回车内,搬下零零碎碎一堆工具。 古丽则携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直接在车头摊开。三人配合默契,仿佛经历过无数遍,不需要任何语言交流,就能迅速投入自己的工作。 一切井然有序:岑江动手,徐行之指挥和测量,古丽记录。 而苏星回像一颗多余的螺丝钉。 徐行之见她无所事事地蹲在旁边,百忙之中抽空给她派了个任务,让她帮忙拍陨石的照片。 岑江对苏星回的高昂的收费记忆犹新,顺嘴调侃徐行之:“徐老师,她这一套拍下来我们研究所不会倾家荡产吧?项目经费可以报销吗?” 古丽噼里啪啦敲下一堆数据,还能分出心思和他们交流:“这算徐老师个人支出吧?是他亲自邀请的摄影师,我们可没有同意这笔支出哦。” 苏星回刚想说费用全免,不料徐行之头也不抬道:“那苏老师找我结账就好了。” 苏星回:“啊?” 前奏·猜测 他们很是耗费一番功夫,才将这片陨石区域清理完毕,总共找到大大小小十来颗陨石。最大的一块超过成年男人的手掌,最小的不过拇指大小。 这天傍晚的夕阳虽然仍呈现出热烈的红,却如画上去一般孤寂而冷冽。 寒意早早地渗透衣衫。 徐行之带着一副白色手套,一一将陨石装入透明塑料袋,并贴好相应标签。 这一趟考察没有白费,古丽和岑江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神色,一唱一和地调侃幸亏有苏星回,不然如果只有徐行之一个人,他们这趟就属于自费旅行了。 徐行之并不在意他们的玩笑,也强调了陨石的发现者是苏星回。等他们研究所切下一部分陨石,制成切片后,她对剩下的部分拥有处置权。 “我不用,我是跟你们来的。”苏星回连连拒绝,“如果它有研究价值,就捐给实验室或者给博物馆展出。” 岑江还要客气一下:“真不用啊,星回,这可值好多钱呢!而且……”他看了一眼徐行之,见他没有阻拦,便说:“从严谨的科学角度来说,虽然还不能给它定性,但是凭前期工作和我们的经验来讲,万一是火星陨石呢?可值好大一笔钱呢,比你拍照都暴利!” 苏星回无奈道:“你怎么那么耿耿于怀……” 却又好奇他对火星陨石的吹捧,于是问:“那你们一般通过什么方式判断它是不是火星陨石?” 徐行之从拿着一个蓝色箱子从车上下来,听到问话,耐心地向她解释:“现在发现的陨石主要来源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小部分来自月球和火星。” “我们一般会对陨石进行放射性同位素测量,判定它的大致年龄。月球陨石基本都是在30-40亿年左右,正好那时月球也基本冷却。而且有月岩样本,所以比较容易对比……” 他把几块陨石妥帖地一一收入箱子,“但是火星在2亿年前仍比较活跃,会产生新的岩石,所以一般年龄较小的是火星陨石。再加上‘好奇号’火星车对火星岩石的数据分析,我们比对二者成分就基本可以判定。” 几句概括,凝聚了无数地球科学家默默无闻的贡献,苏星回知道每一句话背后都暗含艰辛,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万户陶成道手抓两只巨大的风筝,乘坐火箭腾空而起。 这人类对天空的第一次征程,最原始的,发自内心的渴望与冲动,浪漫而悲壮。此后,人类真的飞上了天空,真的上达九天揽月,触手延伸到火星,视野直达更遥远更神秘的宇宙深处…… 人类从未停止过探索,也无惧探索。 “怎么样,是不是挺好玩的?”岑江笑道,“火星陨石特别稀有,目前国际上被收录编号的陨石有7万多块,其中只有200多块是火星陨石。” 古丽合上电脑,几乎“循循善诱”:“你知道吗?火星陨石的单价可以达到黄金单价的十倍。” 苏星回早有耳闻,却没有对这样高昂的价格心动。 徐行之最后拍板,“那这样,先把这批陨石送回研究所做鉴定,之后怎么处理我们再作商议。” 他扣上箱子的搭扣,回首望向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太阳,催促众人,“现在抓紧时间回营地。” 两辆车一前一后,比起先前,倒不那么孤寂了。 大家因为今天的发现都很兴奋,而徐行之却一如既往脸色平淡,甚至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即将到达营地前,苏星回忍不住问:“怎么了,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徐行之微摇了头,许久才说,“我在想刚才那几块陨石,好像有点问题……等会儿可能需要古丽把数据调出来,我再确认一下。” 见他若有所思,苏星回也忍不住蹙眉,“会有什么问题……” 营地就在眼前,可以隐隐望见颜色突兀的帐篷。 “我感觉……”徐行之放慢了车速,“我们发现的这些石头,好像不太能拼起来,本来应该最前端应该是陨石主体,但是最大的那块角度偏离了降落轨迹。” 苏星回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我们找到的可能只是它裂开的部分?最大的已经被人捡走了?” 徐行之在营地停下车,拉上手刹,“嗯,是这样。” 这天晚饭本该是徐行之来做,但介于他发现的问题可能影响明天的行程,急需和队员商讨。不会做饭的苏星回便自告奋勇主动揽下一部分责任。 不会做饭,就负责切菜。 徐行之抱着电脑和古丽交谈。岑江在生火,不多时,锅已经架在火上。 徐行之听见“咚”地一声,他下意识回头,见不远处的苏星回正手忙脚乱地“杀”彩椒,分神看了片刻,忍不住出声提点,“你先……” 苏星回一刀腰斩了彩椒,扒掉里面的籽,抬头问:“什么?” “算了,没什么,小心切到自己的手。”徐行之收回目光,继续和古丽讨论刚才的话题,中途却又忍不住转头看了苏星回好几次。 古丽笑着调侃他:“你要不干脆过去帮忙?我看你一点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徐行之:“我认为我分析得很有道理。” “嗯,很有道理。”古丽点头赞同,“但你的心思不在这里。” 又敦促他:“去吧,别为难你自己,表达一下好感那么难吗?” “再说了,我们这趟行程结束,之后可能就是天各一方,很难再有交集了。你能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后悔吗?” 几句话戳中徐行之的心事,他心里蓦地一空,嘴上却说:“我不是……” 古丽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别否认,岑江可能神经粗得跟麻绳一样,但你觉得我看不出来吗?喜欢就主动一点。” 她眼里难得露出黯然之色,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你知道,很多事情,很多人错过了就可能真的不会再有了……” 徐行之垂眸片刻,最终把手里的电脑交还给古丽,“我知道了,谢谢丽姐。” 古丽颇为欣慰地看着他,“不客气,快去吧。” 徐行之起身,径直走到苏星回面前,看她精雕细琢地切一片彩椒。 她认真极了,头也不抬一下,“你过来干什么?讨论完了吗?” 徐行之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菜刀,轻叹一声:“算了,不差这点时间。” 苏星回被夺走工具,忿忿不平:“我切得挺好的……” 这倒确实,徐行之看着一旁码得整整齐齐的土豆块,每一块都好像拿尺子测量过一般。 他无奈道:“它们很漂亮,但是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要明天才能吃上今天的晚餐。” “好吧,”苏星回适时让步,“那我可以帮忙做些什么呢?” 又非常不死心地自荐:“我只是没做过饭,不太熟练,但我学习能力很强。” “嗯,好的我知道。”徐行之干脆利落地收拾剩余的食材,“但你没必要学这个。” 片刻,没听人言语,徐行之百忙之中抽空瞄了她一眼,就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下刀,神色及其专注,夸赞他:“这个频率很解压……” 徐行之停下刀,诚恳道:“谢谢。” “嗯。”苏星回干脆更凑近了一些,问他:“那陨石的事情怎么样了?” 徐行之把切好的彩椒装进盘子,说:“是有点问题,但找不到也没办法,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接着宽慰道:“真没事,我们今天收获巨大。” 苏星回没接话,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在徐行之时不时投来的问询目光中,好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试探道:“你今天……为什么给我感觉有点奇怪……” 徐行之手上一顿,继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顺畅地切下一片胡萝卜,淡淡问:“哪里奇怪?” “从我们标记完那片区域开始,我以为你因为陨石,但是,刚才好像不是。”她说得模糊,感受却很敏锐。 徐行之在做完所有标记后,看着那片区域,头一次觉得收获来得太快。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那么敏锐,那你猜得到为什么吗?” 摇头。 徐行之切完所有的菜,装入盆中,向篝火的方向走去,话语遗留在一片彩椒和胡萝卜味的空气里,“现在还不想说。” 饭后,他们经过复盘,基本可以判断陨石主体缺失,他们发现的陨石都是从一块更大的陨石上碎裂的。 无论如何,风沙都无法单独将那么大一块岩石吞噬、消灭殆尽,于是最大的嫌疑落在人类身上。 但奇怪的是,单单只有它被带走了,遗留下这一堆大大小小的碎块。照理来说,火星陨石出现在市面上一定会引起不小轰动,可至今从未有它的身影出现。 徐行之猜测了两种可能—— 一是对陨石没有概念的人,偶然发现了它,将它带走,之后或是丢弃,或是用到了别的地方,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它的价值。 二是,没什么经验的陨石猎人偶然发现了它,却忽略了周边有其他陨石散落的可能;又或者出于什么原因不方便将所有陨石都带上,只带走了最大的。 第二个猜测一出口,古丽和岑江都沉默了。 苏星回敏锐地察觉了言外之意,心被猛地揪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位缺少经验的陨石猎人,有极大的概率,没能走出沙漠…… 徐行之不再多言,最后按下行程:“不论如何,我们还是按照计划,把这片区域探索完。明天我们的工作可以轻松一点,毕竟现在已经有很大收获。” 撒哈拉无人区最后一晚的篝火终于燃尽。 晚上,苏星回睡得很不踏实,不知是因为徐行之隐瞒着不想说的心事,还是因为那块可能被猎陨人带走的陨石。 后半夜,岑江的鼾声一响,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小心翼翼钻出帐篷,轻手轻脚拉上拉链。 转身的刹那,忽然愣住—— 陨落·无风 苏星回看见徐行之背对营地,一人独坐在熄灭的篝火旁,面前荒漠寂寥,漫天繁星渺远,竟生出无端的孤独…… 她不禁放轻脚步,缓缓靠近,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生怕惊扰了他。 徐行之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一般,问道:“睡不着吗?” 不用回头,就能确认来人,仿佛不是偶遇,而是在此等候多时。 他的声音很低,又很柔和,像那晚充溢在口腔中的微甜果肉。 也许,夜晚会无限放大感官的敏锐度。 苏星回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的“张嘴”,终于后知后觉地局促不安,“嗯,嗯……是有一点……” 她敛去心神,在他近旁坐下,凌晨的寒意一点点侵蚀体温,苏星回忍不住缩起脖子,裹紧了外套。 徐行之淡淡看她一眼,“冷的话,要不要坐过来一点?” 苏星回犹豫着没有动,在这样的环境下,过近的距离使她感到不安。 ——即使先前他们有更近的接触,但今晚尤其不同,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见她不动,徐行之也没说什么,俯身拾起几根昨夜尚未燃尽的枯枝,在脚边架成一个三角锥形,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银色打火机在指尖翻转,齿状砂轮摩擦火石,“嚓”一声轻响,燃起一簇有力的橙黄色火苗,干柴生起袅袅白烟,很快被细小的火舌卷噬。 微弱的暖意阵阵传递,熨帖心中不安,教人怀疑刚才那是寒冷造成的错觉。 这样无声却自然的邀请之下,不坐过去,反而显得太刻意。 于是苏星回坦然地将自己身下的垫子挪到火堆旁边,与徐行之半臂之隔。 手掌贴近火苗,掌心被照得通红,阵阵暖迅速流涌遍四肢百骸,浑身一阵松弛。 她边烤着火边问身旁的人:“你也睡不着吗?” 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也伸手试探火焰。 “因为岑江吵到你了?”深夜寂静,苏星回不觉放低声音,“还是因为……其他不想说的事?” 这回徐行之沉默了更长时间,目光落在火堆上,眸光流转过火焰的橙黄。 良久,他才回答:“我先前一直在想,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想和我们一起进沙漠。” “给的借口漏洞百出,又讨好得那样刻意,如果不是……”他无奈地,“实在不像个好人,大概也只有岑江才会轻易相信。” 火舌侵吞干柴,直抵木心,逐渐炽热。苏星回掌心发烫,缩回了手,“我……” 在这瞬间,她心中一念而过,想把陈明生的事情与他和盘托出。可故事漫长而复杂,她一时之间竟无从说起。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徐行之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却似自嘲一般,“现在不是拍摄星空最好的时节,后来看你也并不想在沙漠里寻找什么。我想,你的目的应该是我们吧……我等着你什么时候说,但你又闭口不谈……” 这趟短暂的冒险已近尾声,今夜所燃,是最后一场篝火,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已回到城市,然后离开非洲,回到各自不相往来的过去。 他可以被她选择,也可以被她放弃。 面前的干柴细瘦,又是昨夜未燃尽的,本就只有很小的一堆。火焰很快微弱下去,热烈而短暂。 暖意渐消,苏星回再次感受到寒冷卷土重来,一点点将她蚕食,她抱起了胳膊,“我没有恶意,只是……” 只是一开始就用了错误的方式,而后难以心无芥蒂,何况她想找的还是一名猎陨人。 “嗯,我知道你不会……”徐行之对此却没有半点怀疑和责怪,神色温和至极,“所以后来,我就不想了。我想哪一天你愿意的话,会告诉我……告诉我们。” 苏星回倏地一愣,心中顿感愧疚。 至于为什么那么相信她,徐行之没再给出解释。 四周安静地,几乎能听见远处帐篷里传来的鼾声。 徐行之抬头仰望漫天星子,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邀请苏星回:“既然睡不着,那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 单薄的火焰已经熄灭。 蓝调的夜色,如梦似幻的剪影,他是寒凉中唯一可感的温度。 不用问句,不给人拒绝。 他连行动上也固执地,不让她犹豫——徐行之拉过苏星回的手腕,隔着外套的袖子,传达灼热的体温。 苏星回茫然回神,感到自己的脉搏在他手下有力地震颤。 最广阔的视野,在沙丘顶上。 沙丘虽然松软,但也不算难爬,尤其是徐行之还一手牵着她向上。他们在沙子上留下两串交叠的脚印,没过多久便已攀升至顶端。 苏星回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不料一脚没踩实,整个人忽地向下坠去。 没待她反应,自己已经反手抓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却不曾想这人走神走得太过厉害。 他被猛地向下一拽,慌忙转身拉住苏星回,力道却过重了,惯性作用下,整个人向后仰倒,被苏星回扑在沙丘上…… 苏星回半身险险贴在他身上,人还在跟着沙子往下淌,她刚想有所动作,腰上便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搂住,低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别动……” 她的身体霎时绷紧,一动也不敢动了,沙子在脚下快速流逝,整个人的支点全部落在徐行之身上,终于停止了下坠。 他们以这样一个姿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危险地,似乎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滚下沙丘…… 苏星回的鼻尖贴在他敞开的领口下,这回可以清晰地辨别衣服上雪松的香气,不是冷冽的,而是像篝火中燃烧的松木发出的温暖而安心的味道。 她不知道男性的体温是否普遍会偏高一些,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徐行之身上滚烫的温度不断侵蚀着她。 耳边汩汩涌动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带动的血液。 无法平息,愈演愈烈,渐有沸腾之势。 徐行之似乎有些难耐地,控制着自己快要破碎的呼吸,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沙丘又塌陷下去一块,两人迅速地向下坠落一大截,才堪堪维持住平衡。 细沙倾泻而下,簌簌落在他肩头。 苏星回手上也粘了一大片粗糙的沙粒,才发觉皮肤已被汗意浸润。 细小的沙粒磨蹭掌心,微痒。 因为坠落,他们忽然贴得极近,呼吸可闻,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即便在夜色之下,苏星回还是看清了徐行之半边侧脸染上的薄红,滚烫地,近在咫尺。 “你一直都这样吗?”似乎为了掩盖什么,又或许是怕吓到她,徐行之用的是极轻的气音,连声带都没有震颤。 语气听起来极为镇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尾。 苏星回却听明白了,在绿洲遇见响尾蛇时,他就问过类似的话。 她不觉也放低声音,却明知故问,“我一直怎样?” “随便让一个男人在晚上进你房间;因为害怕可以随便扑到别人身上,以及……”徐行之放在她腰上的胳膊用了些力气,“现在这样。” 苏星回矢口否认:“不是。” “嗯。”他似乎得到了称心的回答,喉结无声一滚。 灼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苏星回瑟缩了一下,适才耳边低语轻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那我可以多想一点吗?” 被手覆盖的后脊窜起一阵过电般的麻,她不自觉地曲起腿,膝盖擦过衣服下摆…… 窸窣声响落入空旷的夜里,落入耳中,像一场无限的折磨。 脑海中蛛丝般的细线“啪”地绷断。 徐行之忽一侧身,将她仰面放倒在斜坡上,动作之间,两人又迅速向下滑了一大截。 沙流再次倾泻的瞬间,他用手护住了她的脑袋。 漆黑眼眸居高临下地撞入苏星回的眼睛,平时那种浅淡的漫不经心消失了,他眸色深沉,如一眼望不见底的幽谷寒潭。 缱绻流连,直白而坦荡。 不过片刻,却仿佛凝滞了数千年,几乎要与这片沙漠一同老去。 徐行之终于放开她,缓缓起身,弯腰把人拉起来——这回握住的是手。 他一言不发地牵着她往上走,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那些没来得及拍干净的细小沙渗入手与手的缝隙,知觉碾过心尖。 他们坐在凌晨四时的沙丘上,浩瀚无垠的星空笼罩了整片无人区,此刻,银心渐近中天,乳白色的光带横亘眼前。 今夜无月,繁星闪烁似碎金四散,它们或微茫,或璀璨,以万年、亿年、百亿年为丈量…… 与之相比,人类生命不过倏忽而逝,却执着地,定义了“永恒”的概念。 苏星回心里忽然涌上无边的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类。 忽地回忆起那天,徐行之递给她相机,问她:“可以不要忘记吗?” 她想,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些时刻,比如此时,不需要用图像记录,便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 “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周,”苏星回望向远方,“为什么?” 徐行之侧过脸,夜色朦胧,星辰在女孩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从额头至鼻尖,显现出精巧的轮廓…… 天地之间,无月无风,偏关风月。 他将目光移向无尽长空,“太阳系里有很多孤独游荡的小行星,沿着自己的轨道日复一日地运行,仿佛永远没有终点。直到有一天,它遇见地球,再不想孤独漂泊……” 低缓的声音响在耳畔,“你知道一颗流浪小行星,能对地球做的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吗?”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她的影子盖过整片璀璨夜空。 他说:“向你陨落。” 落荒·惊变 清晨气温回升,太阳跃出地平线,金色光芒铺洒了一地。仿佛昨日温度骤降,不过是自然对人类开了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渺小的生物诚惶诚恐,以为灾祸降临。 苏星回踟蹰靠近古丽的吉普车,见她懒懒靠在驾驶座上,把玩一台老式掌上游戏机——对于无人区来说,拥有精神生活都显得过分奢侈。 古丽眼睛盯着屏幕,余光瞥见车外晃荡的人影,头也不抬,笑问:“怎么了?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苏星回把手臂搭在汽车窗框上,看着游戏机屏幕上层层叠叠的俄罗斯方块,几乎触顶,却每次都能被古丽力挽狂澜,她在等一个四个方块连成一线的长条。 “没,”苏星回抿唇,“我在想如果今天行程比较轻松的话,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 她垂下目光,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取闹,无人区危险重重,怎能率性而为。 于是很快轻叹:“算了,我不该这样……” 古丽手下迅速变换“Z”字形方块的方向,填入最后一个空隙。长条状方块终于姗姗来迟,直直坠落,转眼消除了四行方块,头也不抬地笑问:“他惹你不开心了?” “他”是谁,不言而喻。 苏星回撇开视线,错目看见反光镜里自己绷紧的脸,“没有……可能,是我惹他不开心了。” 古丽手上不停,很快将几乎填满的方块消得见了底,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真的吗?那也太厉害了吧……” 苏星回一脸惨不忍睹,用额头抵住交叠的手臂。 消除所有方块后,古丽兴致缺缺,随手关了游戏机,看见边上人圆滚滚的后脑勺,忍不住揉了一把,“他不会为难你的。如果他为难你的话,告诉我,我帮你凶他。” 苏星回有一种直觉,古丽像是知道她和徐行之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聪明地没有点破。头发被一只手温和地抚摸着,她本能地留恋这种爱抚,轻轻“嗯”了一声。 有脚步声往这边靠近,不多时,耳边传来岑江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啦,不舒服啊?” 苏星回仰起头,笑容有些尴尬,“没有……” 岑江狐疑地觑着她,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忍不住又问:“真没事吗?身体不舒服的话要尽快和徐哥说,在这种地方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星回可不就是因为不想和他徐哥说话,才不舒服…… 古丽从她脑袋上收回手,取笑岑江:“真没事,我们说悄悄话呢,女生之间的小秘密,你都想知道?” “不不不,”岑江连连摆手,停在门外不敢上车,讪笑,“你们说,你们说!要不我去外面避避?” “那倒不用,我们该出发了。”古丽把刚才的游戏机放到苏星回手里,安慰道,“等会儿如果你不想说话,可以玩游戏。” 苏星回向她道了谢,慢吞吞转身走向黑色越野。 “星回,”身后人忽然又喊她,她循声回头,看见古丽半探出车窗,胳膊肘大剌剌地支在窗框上,对她说,“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想,而是你自己怎么想。” 苏星回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微笑,向她挥手。 其实她从来都知道,也从来干脆利落,唯独这次。她不敢想未来,又留恋现在。 自从苏惠文去世后,苏星回便开始清点手上的工作,一个月前她已经将工作室转让出去,决定离开申江,决定将三年浑浑噩噩的痛苦时光永远埋葬在这里,去追寻一个新的开始。 M大和她的工作室虽都在申江,却一东一西,隔着大半座城市,原也难有交集。 此后,她离开申江,他们便更难有机会再见了吧。 撒哈拉的旅程就如一个海市蜃楼般的梦,镜花水月,不过一梦南柯。 苏星回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按下车门。 车门打开,徐行之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正在等她。 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升起,柑橘琥珀的香味流淌着紧张与不安,苏星回状似坦然地上了车,目不斜视。 前方吉普车一骑绝尘,屁股后面追着一层黄沙,烟雾似的凝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直到迷彩花纹消失在山丘尽头,也不见徐行之有要出发的动静。 苏星回疑惑转头,正瞧见他正垂眸出神。 她收回目光,仍不看他,“我们不走吗?” 徐行之没有作答,半侧过脸,目光落在她手上——苏星回手里紧紧攥着古丽的游戏机,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来回拨动十字按钮。 他意有所指,“我给你太大压力了吗?” 苏星回察觉他的视线,手指一顿,按在按钮上不动了,若无其事地否认,“没有。” “嗯。”徐行之不再言语,淡淡提醒她,“安全带。” 苏星回赶忙系好,锁扣“咔哒”一声,她扭头看向窗外,“好了。” 汽车如箭矢般奔行而去,最后一趟深入这片沙漠。苏星回没有玩古丽的游戏机,而是望着一座座连绵起伏的沙丘出神。 她想起昨晚沙丘顶上的夜空,想起那双倒映着她身影的眼睛。 仅仅想起,依旧心如擂鼓。 没有人能够不动声色。 苏星回承认,即便是向来冷静自持的她,也无法不动容。 她从小到大不缺向她表达好感的追求者。 单也许是受父母影响,她觉得那些鲜花礼物堆砌出来的好感总是浮浅而自私。 苏星回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还小学时,学校里流行收集干脆面附赠的水浒卡,小朋友个个为集齐108个英雄绞尽脑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交换自己抽不到的英雄,以卡换卡、请吃零食、帮忙写作业…… 稀有水浒卡成为硬通货。 苏星回也集卡,但是与别人不同。 每天放学,陈明生来接她,特别允许她在小卖部买一包干脆面——背着苏惠文,因为她每回见了,都要唠叨几句这些零食不健康。 因此,父女两人会在到家之前将所有证据销毁。 每次抽到一张新卡,陈明生都会给苏星回讲卡上水浒英雄的故事。 他们一路到家,干脆面刚好分食完,故事也刚好讲完。 苏星回最期待的就是每天放学,和陈明生一起在小卖部精挑细选一包干脆面,然后站在人来人往的店门前拆开。 陈明生总能很快融入她的年纪—— “运气真好啊苏星回小同学,已经连续七天都是不一样的卡了,你是来骗我讲故事的吧?” “我记得这个前几天已经讲过了哦,你不会要再听一遍吧?” “哎哎,怎么这样就生气了?爸爸给你讲一个其他的故事好不好?” 那时,苏星回的“欧皇体质”初露端倪,她用了不到一个学期时间就基本集齐了水浒英雄,包括很多稀有人物,但最难收集的“玉麒麟卢俊义”,和学校其他同学一样,无论如何都集不到。 有一天,苏星回早上刚到教室,就被同桌告知了一件惊动全校的大新闻——一年级一个小姑娘手里有一张“卢俊义”! 是她和家人一起去外省旅游时抽到的。 苏星回并不狂热,只是有点小小的羡慕,毕竟卢俊义的故事她还没听过。 但她没听过的故事有很多,整本《水浒传》也不单一百零八将。反正抽到重复的卡,陈明生会讲其他的故事作为补偿。 可她没想到当天放学,班里一个男同学把“卢俊义”递到了她面前。教室里一片起哄声,走廊外也有人纷纷驻足向里张望。 “听说你只缺这一张卡,我帮你找到了。” 耳边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的小胖子跟班爱学大人的样子,染了一股市侩习气:“王哥大手笔呀!” 苏星回没接受,她知道这张卡一定是从那位低年级女生那里来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但终归是夺人所爱。 她从不做这样的事情。 这时小胖子不乐意了:“苏星回,这可是我们花了很多零花钱换来的,好不容易才说动别人转卖,你别浪费王哥的心意!” 苏星回冷冰冰地站着,只问:“多少钱?我给你们。” 跟班没料到平时好声好气的人软硬不吃,脱口报了个数:“一百块!” 四周一阵抽气声,纷纷惊叹于那位阔绰少爷的大手笔。 这个数对于当时的小学生来说,可谓巨款。要知道,干脆面才五毛钱一包。 苏星回却没有被轻易震慑,她语气平稳,“可以,我们先去找那位同学,如果你们确实拿一百块买的,她不愿意退,就我来出。” 她连一分钱都没有,却底气十足地虚张声势。 ——底气来自于,只要错不在自己,她相信陈明生一定会帮她善后。 眼看着事情无法收场,当事男同学拉不下面子,板着脸硬邦邦道:“不要算了,我家又不差这点钱。”确实,他家不差钱,不过是一张一百块钱的水浒卡而已。 苏星回眼见他拿着那张卡,径直走到垃圾桶前,撕碎。 泄愤似的,纸片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半大的孩子,就觉得这种行为幼稚至极。 后来随着她长大,以差不多的方式收到过各种各样的礼物,他们千方百计地探听她的喜好,装□□她所爱,却总是在三言两语间蹩脚地露出破绽。 被拒绝时,他们像是一片深情被辜负,又千方百计想让她愧疚后悔;被点破后,他们恼羞成怒,甚至不惜以最肮脏的揣测诋毁她。 苏星回从来不在乎。 尤其是陈明生和苏惠文离婚后,她觉得所谓“灵魂伴侣”也不过虚妄一场。现实蹉跎过后,当初有多相爱,后来就有多难堪。 她习惯了不敢对现实抱有幻想,除却昨晚心中生出的那么一点儿越界的旖旎。 苏星回想,如果在那一刻,真有小行星忽然撞击地球,毁天灭地。 她一定奋不顾身地拥抱他。 可是没有。 这个世界依旧秩序井然。 人们各自怀揣着无法言说的心事,踽踽独行于人间。 于是她说:“小行星孤独游荡在宇宙的时候,起码它是自由的,不必受地心引力束缚。” 鼓动的心跳平息在寂静的夜里。 就在这时,忽地,苏星回感觉自己整个人猛然向前倾倒,尚且茫然的眼睛里,中控台刹那放大,在她堪堪撞上它的瞬间,肩颈被安全带死死勒住,惯性将她一把拍回座椅。 回忆顿时倾泻,平息的心跳更加猛烈地“砰砰”跳动。 她惊魂未定,来没来得及询问徐行之,就已经通过汽车前挡风玻璃看见了外面的景象—— 眼前的世界不知何时完全变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太阳收敛了热度,白惨惨地挂在天上。 远处升腾起云雾般的黄色巨浪,倒映在苏星回睁大的眼睛里,几息之间已窜升了数丈高,铺天盖地向他们压来。 徐行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迅速调转车头,几乎是以一个漂移的姿势,前轮抓地,后轮一百八十度旋转,迅速向来时的方向飞奔…… 刺骨·禁锢 苏星回整个人随着车子剧烈晃动,几乎要被甩离座位,半侧身体已经腾空。 “别怕。”徐行之百忙之中抽空安抚死死拉着扶手的人,“应该不是大沙暴,在沙漠里很常见。” 苏星回转头去看后车窗,那黄色的云雾碾压着他们,越铺越广,毁天灭地而来。 他们一路奔驰,越野车却最终没能快过沙尘的速度,事实上人力本就无法与自然匹敌。 几乎就在被追上的一瞬间,漫天沙尘顷刻吞噬了他们,目之所及一片赤黄——是此地沙漠的颜色。 能见度迅速拉低,徐行之停下车,迅速关掉发动机,转头文苏星回:“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苏星回还没从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感受到手里紧攥着一件硬物——是古丽给她的游戏机,被她捏在手里太久,冷硬的塑料外壳已经沾染上她手掌的温度。 “没事……”她稍稍回神,“丽姐和岑江怎么样,还能联系到他们吗?” 正说着,她低头看见对讲机上的灯正在闪烁,于是慌忙拿起来,听见岑江一如既往洪亮的嗓音从里面传出,才稍安下了心—— “我的天徐哥,老远看见你们那边的沙尘了,我们先跑了,你一定要苟住啊!” 一条刚放完,又是一条,声音收敛了很多,苏星回猜测他被古丽“教育”过——“没事啊星回,不要害怕,小事情,这玩意我估摸着最多一两个小时就结束了,等这阵风吹过就好……” 无法继续寻找陨石了,苏星回庆幸昨天的收获,不至于无功而返。 徐行之从她手里接过对讲机,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你们直接返程,放弃营地里无关紧要的东西,把有用的拿上,我们这边能见度高一点后直接回摩洛哥。” “哇靠你也太会压榨劳动力了吧……”嘶嘶电流声将岑江的话语染上几分沙哑的沧桑,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佳方案,于是叹息,“行吧,我们去抢救,你们注意安全。” 苏星回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看见地上细小的沙尘被风吹散,裹挟着腾空跃起,又缓缓落下。 森州和申江都是吹不到沙尘暴的地方,她到沙漠拍摄的次数不算多,这是第一次遇见沙暴,心中难免不安。 但或许因为徐行之和岑江从容不迫的调度,她并不感到无助。 天色晦暗不明,目之所及不过眼前数米,晦暗得不似人间。 然而就在这数米的距离,苏星回的目光被沙土中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吸引——它的颜色比沙土稍浅,随着风一吹一动,像一截布料,被什么东西压住。 “那是什么?”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东西,努力想要辨别清楚,伸手朝它指了指,示意徐行之看车前方靠右侧的地方。 那里正好是能见度的极限,视野模糊。 “等会儿,等风小一点。”徐行之微微拧起眉心,“现在风沙太大,启动车子会磨损发动机……”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苏星回心底掠过一丝不安。 无人区沙漠忽然出现人造布料,首先意味着有人曾来过这里。 可这布料是用来做什么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阵风沙没让苏星回等太久,仅仅过了一个多小时,风速明显减弱,沙尘慢慢平息,缓缓自半空沉积。 面前的视野逐渐开阔,那块布料的本色逐渐显现,是白的。只不过它在沙土里埋了太久,被侵蚀成脏兮兮一片。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将它从沙堆里挖出,平地上突兀地隆起一个鼓包。 徐行之启动车子靠近,却依旧小心地和它保持距离。 他戴上口罩,准备下车查看。苏星回跟着解开安全带,一按车门,却发现自己这边的门被上了锁,只好小声求他,“我也想下去看看……” 生怕徐行之不同意,赶忙又从副驾驶座的抽屉里翻出口罩戴好,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就看一下……” 徐行之注视她片刻,终于败下阵来,他总是很难拒绝她。 只能叮嘱:“不要乱跑。” 苏星回连连点头,就听“啪”一声,车锁打开。 她得逞似的冲徐行之笑了笑,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见眉眼弯弯。 徐行之撇开视线,先一步下车,大部分沙尘退却,空气里仍弥漫着浑浊的气息。 他走得很快,苏星回小跑了几步才追上。 她将视线移到那个隆起的鼓包上,瞳孔蓦地放大…… 徐行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他看清楚那是什么的瞬间,转身一把捂住苏星回的眼睛,然而她还是看见了—— 一块熟悉黑色陨石,或者说,被一只枯干的人手抓着的黑色陨石。 刹那间的画面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僵直、褶皱……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立起,如坠落万丈深潭! 刺骨的凉意瞬间没顶。 恐惧后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复加的慌乱,她不可避免地在这个时候想起失踪的陈明生…… 温暖而宽大的手掌覆盖着她大半张脸,口罩闷住她的口鼻,几乎将她窒息。 苏星回发不出声音,像被巨蟒死死缠绕的猎物,五脏六腑狠狠地挤压在一起,仿佛体内最后一寸空气都被逼出,她变成干瘪的她…… 她竭力地,用嘶哑的嗓音发出破碎不堪的声音:“让,让我……看一眼……” 一个自己在心里呐喊,不是他,不是他,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去?他不可能在这里! 另一个自己叫嚣着盖过,是他,一定是他,你不看一眼你的爸爸吗?你看一眼啊,看一眼…… 恶魔般的低语缭绕耳际,有个声音破开重重黑色迷雾,携暖光而来,“别怕,没事了,我们先去车上……没事,别看……” 苏星回固执地站在原地,毫无生气地,像沙漠里被吸干的树木,僵直地任人摆布…… 她被双手抱起,被放进一个温暖的地方,堵住口鼻的水忽地退去,她又能重新呼吸。第一口呼吸颤抖地不成样子,那双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那个声音不知为何也在颤抖,轻声在她耳侧喃喃,“我不该让你下车的,我没想到……是我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车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压抑不住的,剧烈起伏的呼吸。 车后座上,苏星回呆呆地坐着,徐行之单膝跪在她身侧,一手半环抱着她,另一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口罩在慌乱间被扯掉,乱七八糟掉在车里,一只在掉在副驾驶座椅下,另一只被徐行之的膝盖压着。 苏星回仿佛已经平静下来,却似去了灵魂一般。 眼里干枯一片,没有任何泪水,空洞洞注视着面前的虚空。 良久,沙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让我看一眼。” 徐行之不明白她的坚持,明明被吓成这样,却仍要固执地一探究竟。 他从不允许无法掌控的事情再次发生,断然拒绝:“不可以。” 苏星回听进去了,不再说话,而是挣脱了他的怀抱。 徐行之本就没有用什么力气,轻易被挣开。苏星回迅速伸手,摸到另一侧的门把,用力一拉,车门“咔哒”一声打开。 沙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可就在这瞬间,她又被人猛地拉扯回去!车门发出“砰”的巨响,整辆车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苏星回本能地和他反抗挣扎,徐行之无法,只能一手抓住她两只手腕举过头顶,按在头枕上,一条腿仍跪在她身则,另一条腿则紧锁住她的腿,轻易将她整个人禁锢在身前。 苏星回只有脖子可以动,却仍旧固执地不肯屈服,扭过头不看他,紧盯着窗外…… 声音忽然变得冰冷极了,若含霜雪:“让我出去。” 徐行之因为刚才的动作,错乱了呼吸,就着这样一个完全掌控的姿势,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控制欲,他总是在等待,总是在退让…… 另一只空闲的手缓缓抬起,指腹摩挲她的下巴,轻轻捏住了,将她的脑袋摆正。他们离得极近,呼出的气流纠缠作一团。 挣扎与反抗。 苏星回无力脱身,理智地不再尝试,而是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透着凶狠的意味。 徐行之与她对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出去干什么?你能让他起死回生,还是怎样?你知不知道很危险?他怎么死的?遇险、被害?万一是病毒呢?你什么都做不了,出去干什么!” 每一个字都狠狠刺激着苏星回的神经,仿佛他说的不是尸体,而完完全全是陈明生。 她被迫面对他,沉默不语。眼睛里却忽然涌上泪水,泪水越聚越多,簌簌滑落脸颊…… 徐行之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蓦地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下意识地去擦眼泪——他第一次这样触碰她,慌乱地,不知所措地,掌心一片泥泞…… “对不起,我……”他喉咙一片干涩,声音顿时喑哑,“别哭……我不凶你……” 苏星回的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流出,决绝地盯着他的眼睛:“徐行之,我一开始就是骗你的,我对陨石没有任何兴趣……” 贴着面颊的手陡然顿住,徐行之眼里闪过一片惊愕之色。 “我怎么能对陨石感兴趣呢?”苏星回脸上露出一个凄惨而又讽刺的笑容,最后几个字极轻,却如雷霆万钧,“我爸爸就是因为陨石死的啊,他可能……可能就是这样死掉的……” 失踪·放任 “我爸爸就是这样死掉的……”苏星回颤抖着声音,有些话一旦开了个头,就变得顺畅起来,瞻前顾后的犹豫顷刻消弭,“他是个陨石猎人,就是……你们讨厌的那种,不顾一切的人……” 她深深蹙眉,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虽然不是为了利益,但可能,热爱比利益更让他奋不顾身……” 车厢里安静下来,未散的沙土雾似的飘浮在空气里,在车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恍若多年旧物蒙尘。 徐行之完全松懈对她的钳制,缓缓坐到她身侧。 苏星回收敛了执拗的对峙,垂下头,瘦弱的肩膀支棱着,不见日光的沙漠里,寒意逼近,她冷极了,不由自主环住自己的胳膊…… 却被身边人忽然地,拉入温暖的怀抱。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主动。 第一次见他那夜的寒风吹入脑海,又似是回到了最初,重新认识一回。 徐行之与她描摹过一场盛大的爱意,此时拥她入怀,却无关情/欲。 良久,他问:“你想告诉我吗?” 怀里的人渐渐平复呼吸,缓缓道:“那是三年前……” 时间回到三年前深秋,苏星回即将启程去南极。飞往南极大陆前,她犹豫地给陈明生拨了个电话。 苏星回已经不太记得清,当时因为什么原因,和陈明生置气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气鼓鼓地想着,这次她输了,居然主动服软。 那天,电话忙音响了许久,一直无人接听。 同行的几位外国摄影师同伴催促道:“星回,快一点,来不及登机了!” 陈明生和苏惠文离婚后一人独居,行迹越发神出鬼没,苏星回心里虽不免担忧,但习惯了找不到人,便以为他又是出去寻找陨石。 她匆忙地边往前走边在微信留言:“爸爸,我去南极了,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你收到这条语音后,记得给我回个信息……哦,我会顺便帮你留意有没有陨石,是不是特别贴心?” 最后又忍不住在陈明生面前翘起尾巴炫耀:“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向国家天文提交了签约申请,一位老师说基本没问题,提前告诉你这个喜讯,你不要太为我骄傲!” “好了,我要上飞机了,拜拜!” “最后再强调一下,我给你发信息不代表我认输!” 说完,苏星回心满意足地跟随同行伙伴登上一架小型飞机,从南美洲直接降落南极冰盖。 她原以为等她从南极回来,就能看到陈明生给她的回复,顺从她心意的无脑吹捧,或者偏要违逆她的假意教训…… 只一想到,就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因为天气原因,他们这趟行程耽误了一些时日,再次回到南美,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苏星回刚被释放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迫不及待打开微信——却万万没料到,她与陈明生的微信对话框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竟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她拨打陈明生的电话,是关机状态。 陈明生从来不关手机。 异国的小型机场里,人流混杂,熙熙攘攘,只有她僵立原地。 行李箱被匆匆而过的旅客撞了一下,轻易从她手里脱离,也仿佛无知无觉。 滚轮辘辘向前,撞到同伴脚跟。 同伴回头,诧异问她:“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脸色怎么那么差?” 不安的情绪如野草般肆意蔓长。 “没事,我打个电话。”苏星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给苏惠文拨了电话,又是许久无人接听…… “到底怎么了,星回?”同伴又问她,“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苏星回茫然无措地,一遍又一遍拨打苏惠文的电话,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不知从哪一刻起,拨打电话成为机械性动作,脑海里被各种各样纷杂的猜想占据。 她求助似的看向同伴:“我爸到现在都没回我信息,我也打不通我妈妈的电话……” “你们中国人那么大了,到哪里都要和父母报告吗?”同伴似乎觉得她小题大做,宽慰道:“没事,可能是忘了,我爸爸就很少回我信息。” 苏星回只是摇头。 同伴又说:“别着急,我们先出去,这里人太多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了,会给你回电话。” 苏星回被人拉拽着走出机场,她又给喻园打电话,好在这次电话没过多久就被接起,她不等对面说话,连忙说:“喻园,我联系不上我爸了,我妈也不接电话,你能不能帮帮我……” 喻园沙哑的嗓音从电话里传出:“苏星回,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吗?” 苏星回一愣,才想起她们隔着12小时的时差。 “苏老师今晚有个手术,应该快结束了,她看到未接来电一定会回拨给你,”喻园清了清尚未从睡梦中恢复的嗓子,“如果不放心的话,你先给科室打个电话,让护士提醒她一下。” 苏星回稍稍安心,应了一声。 那头喻园又问:“联系不到你爸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最近又去无人区了?” 她的心又高高悬起,眉头深蹙,“我在一个多月前给他留了语音信息,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喻园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那你上次联系他是什么时候?” “喻园……”苏星回忽然喊她,声音染了哭腔,“我……我和他赌了很久的气,又因为签约的事情在世界各地跑了一段时间,再加上去南极,上一次联系他是三个,三个多月前……” 她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却越说越慌乱,越说越自责……她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他了。 “你先别急,你想,他会不会也刚好在没有信号的地方呆了一个多月?”喻园试图提出合理的解释,“或者,他就是还在生你的气,故意不回你……” 可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声音渐渐轻下,只能徒劳地安慰她,“别怕,没事的,不管怎样你先回来……” “喻园,我等会儿先联系我妈,让她给我爸朋友打电话。如果……”苏星回在绝望中奇异地镇静下来,“找不到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和我妈一起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如果他不在,就先报警。”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郑重答应她:“好,你放心,先别多想,保证自己平安回来。” 苏星回是个无神论者,却对一些事情存在着敏锐的感知,就像她当年站在干脆面货架前,直觉最中间的那包里面是一张新卡,然后果然得到了一张新卡。 这次,她对于厄运的感知更为强烈,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而事实,残忍地验证了她的直觉。 ——陈明生失去了所有踪迹,就在三个多月前。 警方调查了陈明生的出入境记录,记录显示他在八月底去了摩洛哥,五天后返回国内。 然而当时很多道路监控保存的时限最长是三个月,三个月后,监控被覆盖,尽管警方尽力恢复了部分监控,但仍找寻不到陈明生回国后的去向。 苏星回盯着警局电脑里的黑白监控,仅有的画面上,陈明生拎着简单的行李,从机场通道出来,排队等候出租车。 画面有点变形,将里面的人拉得长长的,他看上去似乎瘦了特别多…… 那是陈明生失踪前留下的最后影像。 警察找到搭载陈明生的出租车司机,司机回想了半日,面色十分为难:“警察同志,我是真的很想帮忙,可我光一天就要跑十几二十个单子。三个月前的事,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苏星回任由徐行之将她搂在怀里,断断续续地叙述,“后来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本手记,刚好记到最后一页,所以没被带走。” “上面写他在摩洛哥陨石市场的见闻,还说到遇见了很多陨石猎人,其中还有中国人……我当时想直接飞摩洛哥,可是我妈妈忽然告诉我她得了癌症……我……” 灾祸接踵而至,苏星回不敢想象自己已经失去父亲,又将失去母亲,她不敢回忆那段日子。就像有一把锋利的锉刀,刻削掉她的一层血肉,将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然后疫情接踵而至,她与陈明生之间这一线浅薄的联系愈发渺茫。 直到三年后,苏星回才踏上摩洛哥的土地,她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否真能依靠这条线索找到什么,还是仅仅为了完成自己的执念,就这样,她在这里遇见徐行之。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他无数次渴望知道三年前苏星回失约的原因,在这一刻恍然大悟,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她在失去音信前曾告诉他要去南极,临行前给他发消息:“我可能要走半个多月,无法回信,有事可以给我留言。” 最后说:“十二月俄博梁见。”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你们说,其实我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苏星回推着他的肩膀,坐起来,语气已经恢复平静,“一开始以为你们是陨石猎人,我太冲动了,以为会有……奇遇。” 那么多意思相近的词,她偏偏挑了这个。 徐行之曾暗示过她,遇见陨石和遇见她一样,是奇遇。 所有的事情说完,那么多天来压在苏星回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她注视着徐行之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论看过多少遍,都令人惊心动魄。 她像是卸下了一张伪装的面具,终于敢将冰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颊,划过尖削的下颌,她眼睛里明明还挂着可怜的泪水,神情却像高高在上的王:“我骗你的,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不是……你的奇遇。” 苏星回不是反应迟钝,察觉不到他的好感和试探,也不是不懂得回避,不过是放任,而已。 放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引诱。 她带着很自私的目的。 外面的沙尘散了,天色渐渐明朗,被薄尘覆盖的越野车寂静地,像埋葬着死掉的时间。 徐行之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蹙起,又努力松弛,却仍展不平失落神色,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心动过吗?” 父姓·谜团 苏星回适时收回手,坦然极了:“每个人都会为你心动。” 徐行之当然明白,这种赞美与恭维暗含刀剑,像玫瑰带着利刺。苏星回的话意味着,她没有想占有他。就好比,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热爱蓝天大海,热爱星空宇宙。 但爱情,从来都是自私、偏爱和独占的代名词。 徐行之垂眸不语,片刻无奈失笑,“那么高看我。” 他探身从扶手箱里拿过之前的经纬度坐标仪,并一台卫星电话。 此处仍然属于摩洛哥境内,他用卫星电话向摩洛哥警方报警。苏星回坐在边上,听他详尽讲述发现尸体的经过,当然略去了其中和她“打架”的过程。 摩洛哥曾为法属,除了官方的阿拉伯语外,法语是当地的通用语。苏星回在露天市场初次遇见徐行之,他用一口温和流利的法语与行骗的摊主交谈。 那时,她与徐行之隔了一人距离;如今,他的声音响在耳际,像细砂纸擦过耳廓。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坐标仪,微微垂眸,不紧不慢地向对方转述上面的数字。 苏星回想,自己并没有高看他。 徐行之挂掉电话,捕捉到苏星回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我们收拾一下,先回摩洛哥。” 他扯出座椅上被压得不成样子的口罩,整理好戴上,又从车门边拿了一块毛巾,“你别下车,坐在后面,我去擦一下车头和玻璃。” 沙暴过后,外面一片宁静,就如它从未来过一般。 车外的人忙忙碌碌,伸长手臂擦拭车窗玻璃,车内视野随着他身影的移动逐渐明亮起来。 徐行之擦完车,坐进驾驶座,锁好车门。 苏星回想从座椅的缝隙之间挤到副驾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坐后面。” 苏星回正跨到一半,僵在空中。 徐行之启动车子,直到发动机正常轰鸣,才说:“我在生气,不想一直看到你。” 他这气,委实生得有些滞后,又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 苏星回默默退回到驾驶座后面的位置,感受到后视镜中向她投来的目光,最终还是低头,又说了声:“对不起。” “别总是说对不起。”徐行之注视后视镜里低下头的人良久,才说,“我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在想,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或多或少接触过国内的一些陨石猎人。或许我可以试试帮你,但我不确定能找到和你爸爸相关的线索,怕给你希望后,又让你失望……”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苏星回慢慢前倾身体,凑近他,“你不用把照顾小女生的态度用在我身上。” “你是怎样,和我怎样对你是两回事。”徐行之从后视镜上移开目光,淡淡瞥了一眼凑在他身边的人,伸手换挡,“你先坐回去,我身上脏,刚刚沾了一身沙尘……” 苏星回一抿唇,听话地又坐了回去。 “我得先向你确认几件事情。”徐行之踩下油门,按照导航仪调整好的新路线,一路向西行驶,“你说你爸爸是个非常热衷于陨石的猎陨人,这个特征在圈内比较突出,按理来说我应该会有印象……但是,我所知道的几位,好像没有姓苏的。” “你问这个呀,”苏星回沉吟,“因为我爸说,我在妈妈肚子里住了十个月,和妈妈的牵连比他大,所以理应跟妈妈姓……” 她靠着后座,似乎觉得这样的回忆过于温馨,忙收敛了 ,“我爸姓陈,叫陈明生。” “陈明生?”徐行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看向后视镜,“你爸爸是陈明生?怎么可能……你是陈明生的女儿?” 苏星回见他那么大反应,也是一惊,目光与后视镜中徐行之愕然的眼神碰撞,“对,你认识他?” 她看着镜中人收回视线,沉默许久,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说,我和岑江大学在新疆做暑期社会实践,然后跟着范琦进罗布泊的事情?” 苏星回点点头。 徐行之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漠,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罗布泊,也是一望无际的荒凉,只不过那里的土地更加板结坚硬,到处都是碎石。 他心绪起伏,各种事情在脑海里千回百转地过了一遍,最后深深蹙眉,“你爸爸,在罗布泊救过我一次……” 当时他和岑江初出茅庐,胆子很大,两人租了一辆耐造的旧皮卡,跟在范琦的车子后面,出发前往罗布泊。 他们在最后一个加油站加满油,刚开了没一段路,徐行之就被跟在后面的一辆车按了喇叭。 后车也是一辆皮卡,看起来比他们的车更旧。他眼利,发现这辆车是几天前,他们在租车行租车时没看上的那辆,因为实在太旧,曾被他舍弃。 徐行之以为皮卡想要超车,于是大度地退避一旁。没想到身后喇叭声越来越急促,似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他透过后视镜,瞥见它加速追上来,隐隐可以看到后车厢里还载着一辆摩托。 喇叭声依旧不停,徐行之只能按下手边的按键。车窗缓缓降下,一股浓重的汽油味扑鼻而来,他不由地蹙眉,就见那辆车也降了一边车窗,里面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急促地冲他比手势,高声喊道:“快停车,油箱漏油了!” 徐行之猛地一惊,迅速靠边停车,刚一下车,就看见他们那辆车的油箱淅淅沥沥地渗漏出液体,在车子后面拖了一条长长的线。 那个中年男人也跟着靠边停下,帮忙检查油箱。 他娴熟地拨开塞子,又重新拧紧,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松下一口气:“你们这塞子别住了啊,拧上的时候没感觉的吗?汽油泄露多危险,一点火星,整个车子都要给你点着了!” 躲在徐行之身后的岑江额头上顷刻布满汗珠,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第一次弄这个,不知道怎样才算拧紧了,真是多亏了您啊!” 男人“哼”了一声,甩甩手上沾着的汽油,“你们两个小孩子跑那么危险的地方来做什么,还好是盖子没拧紧,要是油箱裂了,你们要怎么回去?” 正说着,范琦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车,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喊,“怎么回事?一个没注意,人就不见了,不是说跟紧我吗?” 他很快也闻到了汽油味,脸色一沉,“油箱泄露了?” “没,没……”岑江嗫嚅着,“对不起啊范哥,让您操心,我没把油箱盖拧紧。” “你们可吓死我了,”范琦走近油箱,又不放心地重新检查一遍,看着漏了一地的油,皱眉道:“在无人区,油和水是最宝贵的,就等于你们的命,小岑这么粗心大意可不行啊!” 他又连忙示意徐行之和岑江向那个中年男人道谢,“要不是这位大哥提醒,没准这箱油都漏光了你们都还没发现。” “没事,举手之劳。”中年男人随意地摆摆手,“听你们这话,是要去罗布泊?” 范琦点头,向他介绍:“这两位是M大天文系的学生,想去找陨石做研究,后生可畏啊!刚好我去过几次罗布泊,还算熟悉,就带他们一起了。” 中年男人似乎没什么兴趣,只略点了个头,倒是多看了两眼徐行之和岑江。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身踩上皮卡车轮,借力向上,伸手从车厢里拿了一壶汽油,递给徐行之,“留着备用吧。” 徐行之连连推辞,他却忽然很温和地笑了笑,“没事,拿着吧。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她在外面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也是希望有人能帮她一把的。” 手里被塞了满满一壶汽油,徐行之愣在那里,倒不是为他的大度,而是为那个慈爱的笑——他从未在自己父亲脸上看到过的笑。 范琦替他谢过,又说:“那我加您个联系方式吧,救命之恩,以后遇着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们帮忙。” 他倒也没有推辞,大方地加了范琦的微信,很快驱车离开。范琦望着那辆车逐渐远去的方向,忽然对徐行之和岑江说:“他就是陈明生。” 陈明生入行时间很长,但极其低调,也颇为与众不同。他不和别人同行,只一个人,一辆汽车,外加一辆用来以防万一的摩托,只身行走无人区。 后来,随着陨石价格飙升,越来越多人加入猎陨人的行列。陈明生最开始是这些新人试图一窥究竟的神秘大佬;后来经验不被吹捧,越来越多的人后来居上,依靠陨石暴富。陈明生的特立独行就逐渐成了陨石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经常和楼兰美女之类传闻一起出现。 再后来,就没多少人知道陈明生了。 范琦入行的时间早,他对两个第一次到罗布泊的学生说:“像他这样敢孤身闯无人区的,是真有两把刷子在。” 多年后的撒哈拉,徐行之目视前方沙海茫茫,告诉苏星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爸爸,当时我就觉得,他是个特别好的人,也一定特别爱自己的女儿。” 苏星回将目光转向窗外,轻声说:“我知道他非常好。”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徐行之问,“不相信他吗?觉得他会为了寻找陨石不择手段?” 苏星回缓缓摇头,“不是……与其说我不相信他,其实我不相信的应该是你们,不相信你们会相信他。” “原来是这样。”徐行之轻叹,“我后来因为陨石的事情,和他还有过一两次接触,但这些应该和他失踪无关紧要,比较奇怪的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在一年多以前……” “一年多前?”苏星回微微睁大了眼睛, “对。”徐行之努力回忆,“那会儿疫情,很多陨石猎人没办法出行,我们研究所很多项目也停滞了一段时间。有人就拉了一个群聊天,不知是谁把我也一起拉了进去,我看见群里有人问起你爸爸,说好久没有看到他,是不是不干这一行了?” 他深深蹙眉,“不知是谁说,他高价出售了一块陨石后,移民去国外了……” 苏星回越听越吃惊,手下真皮座椅被按压得微微变形,她喃喃道:“怎么可能……” 疑点·酒店 陈明生的失踪有太多疑点,如无法一眼窥尽的深渊。 他失踪后,警方也深入过陨石猎人的圈子调查,可因为陈明生一直以来都独来独往,无人知道他的踪迹,最终一无所获。 然而,在他失踪一年以后,案件成为悬案归档,陨石猎人的圈子里却忽然生出谣言,说他已经移民海外。 是谁传播的流言?又为什么而传播? 究竟是起于无意的揣测,越传越真实,还是有人故意扰乱视听? 苏星回思绪万千,手里似乎抓到什么了紧要的东西,却又像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流逝。低头思索半天,都无法将现有的线索整合成一条清晰的逻辑线。 她将脸埋进手掌里,疲惫地揉搓了一把,反倒宽慰频频朝后视镜里张望的徐行之,“没事,本来就是没什么希望的,我早就不抱希望了……或早或晚找到他,都一样。” 或早或晚都一样。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这个世界上了。 徐行之再说不出安慰的话,他在这时忽然意识到,自从苏星回向他袒露一切后,她连安慰她的机会都没再留给他。 也忽然明白—— 那晚营地的车上,她原本不会给他开门。 岑江拿蜥蜴吓她,她也不会躲到他身后。 甚至在更早的时候, 她本该拒绝他背自己下楼; 也本该拒绝他抱着自己走出洗手间…… 苏星回又变回了那颗他可以眺望,却遥不可及的星辰。 “我特别喜欢您拍摄的星空,它让我震撼” “因此下定决心报考了自己喜欢的专业” “非常感谢您,让我坚定自己的选择” …… 无人区,篝火,星空,以及触手可感的体温。 被远远甩在身后,真如梦一场。 越野车一路往北,逐渐可以看到人迹。 一队骆驼缓缓行走在不远处的沙丘上,夕阳落照,将它们的影子越拉越长,不知是谁唱起了古老的歌谣,浑厚苍老的长调伴随驼铃叮当,响彻橘海一样的黄昏…… 手机终于恢复信号,苏星回打开被迫沉默了三天的手机,各种消息铺天盖地而来。 微信显示“99+”,看起来十分令人糟心。 她选择先打开显示“2”的邮箱。 第一封是银行广告:“您已经被列入信用卡申请邀请名单中,本月福利已经发放(AD)” 她没理会,去看第二封。 第二封是摄影大赛给她的回函,很遗憾地告诉她举报未能成立,且作者针对她的举报向主办方提交了有效证据。 “经主办方决议,该作品可以继续参加评比,评比结果将在半个月后公布,如您仍有异议,请提供相关证据。” 邮件发送时间是两天前。 苏星回蹙眉看完,表情没见什么波澜,如在意料之中。她打开手机日历,在半个月后的一天新建日程提醒,标题“摄影大赛结果”。 最后打开爆炸了的微信。 她在去无人区前单独给喻园发了信息,此外只在朋友圈挂了一条:“失联三天,有事请留言。” 此时消息列表挤满了前来问询的人。 苏星回庆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早已将喻园置顶,不至于让她淹没于人海。 她打开喻园的回信,却是一愣—— 喻园发来三条消息,其中一条特别长。 第一条:“注意安全。” 跟在苏星回失去信号前最后看到的“知道了”后面。她能想象喻园气鼓鼓地敲下三个字,不想理她,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叮嘱。 只不过苏星回没来得及看到,此时心中才涌上一阵姗姗来迟的柔软。 第二条有点长,在同一天的夜里发送。 “星回,我不是有意要凶你。我明白自己和苏老师这样做很残忍,但你应该心里清楚有多危险。如果查这件事不会让你自己深入险境,我无论如何都支持,哪怕希望再渺茫。但是星回,就像你爱你爸爸一样,我们也爱你,不想失去你,所以很自私地阻止你。” 第三条紧接着第二条,“等你回来我们谈谈?” 苏星回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将头转向窗外,想把目光放到远处天边,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受到阻隔。 原来他们已经进入城市,钢筋水泥筑就的森林平地而起。太阳落入地平线,夜晚的灯光尚未点亮,是视野最模糊的时间。 苏星回不去看窗外快速移动的街景,收回视线,再次打开手机,给喻园回:“嗯,我已经离开无人区,回摩洛哥了。” 想了想,加了一句:“我会注意安全,你别担心。”点击发送前,又把“你别担心”四个字一个一个删掉,无声叹了口气。 徐行之没有在之前那座边陲小城停留,而是一路往北行驶。城市道路灯一盏盏亮起,苏星回恍惚回到了每天晚上下班的日子,艰难挤入拥堵的车流,过一盏路灯,又过一盏路灯,过了无数盏千篇一律的路灯,那条拥堵的路好像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疲惫感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她不由地闭上了眼睛,累得昏昏沉沉,却也没能完全睡着。 她迷迷糊糊之间听徐行之接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嗯,我们去马拉喀什。” “她没事,睡着了。” “明天要去一趟警局做个笔录,估计需要在这里留两天……” “你们明天再过来,具体事情到时候再说。” “好,你们也注意安全。”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星回缓缓睁开眼睛,车窗映出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光,斑斓流转过苏星回脸庞。 她被城市文明晃了眼。 越野车最终在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店前停下,酒店大堂干净明亮,甚至有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苏星回低头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自己,衣角还粘着从蛮荒之地带来的沙粒,与这种纸醉金迷的做派格格不入。 乍然回到城市,尚未完全适应,又被拉到这么一个看起来,有一点超出消费水平的地方,她难得局促不安。 她问正在办理入住的徐行之,“你们这种规格的都能报销?我没地方报销,能不能送我去……” 徐行之头也不抬地打断她,“你拍照收费不是很高吗?付个房费应该绰绰有余。” 苏星回不知道他忽然又在生哪门子的气,从无人区一出来就和她保持这种疏离的尊敬。 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一个被她遗漏的重点。 他们在讨论陈明生的事情之前,徐行之说过他在生气的,但当时有正事要说,所以“生气”的事情被安排到了说完正事之后。 他真是个计划型人才。 但他当时为什么生气来着?好像不是因为她的隐瞒。 不待苏星回琢磨出个所以然,徐行之冲她招手,“过来登记。” 苏星回犹犹豫豫走过去,“虽然我拍照收费很贵,但是很久没开张了,手头有些紧,刚刚银行都给我发信用卡广告了,我看要不还是……” “快过来,今天太晚了。”徐行之语气如常,却很强势,半点不体谅她的感情,“不是之前说了找我结账吗?正好算你房费。” 苏星回:“啊?” “嗯,你当时也说‘啊?’,不记得了?”徐行之觑着她一片茫然的神色,提醒道,“我们请你帮忙拍陨石的时候。” “哦……”苏星回总算想起来,又不敢置信,“真算啊?” 徐行之点头,示意她抓紧时间,她便也没再推让,只说:“那到时候账单发我,补给你差价。” 他再次领教苏星回拒绝人的本领,没留半点余地。 他们两人心知肚明这种不等价的交换,实际上是维持关系流动的托辞。 就好比,如果苏星回接受徐行之的超额支付,她便会在道德上产生一种“亏欠”,为了补偿这种“亏欠感”,就需要在其他地方对徐行之“补偿”,徐行之乐见其成。 但若是苏星回全额支付了房费,那“亏欠感”就转移到了徐行之身上,而他便可以以此为借口,堂而皇之对她表达好意,他也乐见其成。 于是,便会有一轮又一轮的不等价交换,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越缠越深。 这是徐行之想看到的,或者说是他设下的圈套。 但苏星回轻易找到了平衡的砝码,偏不留半点纠葛的余地。 徐行之站在一旁,静静注视她,看她双臂交叠,摆放在服务台上,看起来乖得像个好学生。工作人员问她要什么证件,她便从手里找出来递过去。 他无奈极了,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寂静的酒店走廊,地面铺着花纹繁复的羊毛地毯,行李箱的滚轮无声滚过,压陷下去一块,又恢复如初。 脚步停在两扇对开的房门前。 苏星回接过徐行之递来的行李箱,说了声“谢谢”。 徐行之站在房间门前,没有动,暖黄的壁灯从身后照过来,他的脸隐匿在一片深色阴影里,晦暗不明。 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向她道一声:“晚安。” “晚安。” 房间门在身后自动关上,苏星回眼前是一张宽敞的大床,铺着雪白而柔软的被子,引诱她扑上去。 他们直接回了摩洛哥,衣服和洗漱用品都放在营地,没有随身携带。苏星回行李箱里只有一套昂贵的摄影装备,只得在房间里四处搜寻酒店提供的用品。 打开衣柜,一眼瞧见正中放着一个深蓝色纸盒,四周缠绕香槟色缎带,最后在正面结成一个平整的蝴蝶结。 苏星回扯松带子,掀开盒盖,发现里面装着柔软的棉质睡袍,麦芽黄色,做工十分精致考究。她心里不免轻叹,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 就在她继续查看衣柜下层抽屉时,房间门铃忽然响了。 纽扣·唇齿 苏星回奇怪那么晚了还会有谁来按门铃,难道是徐行之有什么要紧的事?但他不能打电话吗?她心下疑惑,走到门边,隙开一条缝。 门外一位年轻女侍者,穿着整齐的制服,双手递过来两个方形纸袋,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向她解释:“刚才,与您同行的先生特意嘱咐我们,帮您买一套换洗衣物。这是我按照他的要求为您挑选的服装,适合日常出行,不知是否合您心意?” 侍者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我可以继续为您寻找其他款式。” 苏星回不是个挑三拣四的人,也不愿意麻烦人家再跑一趟,接过袋子,向侍者道了谢。 没想到门外女孩因为她这个动作大大松了口气,卸下职业式假笑,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那位先生看起来非常喜欢您,他向我提了很多要求。所以刚才……我误以为您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自知失言,连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对不起,今天是我第一天工作,我有点兴奋……” 却又忍不住隙开掌缝,再次失言:“但他实在太漂亮了,您也非常美丽。” 苏星回大度接受她失言的夸赞,笑道:“谢谢,您也非常可爱,我喜欢您的笑容。”小姑娘害羞地再次用手捂嘴,笑着朝她摆摆手,看着她关上房门。 苏星回将两个纸袋放在玄关吧台上,其中一个装着衣物,另一个装着纸盒,看上去是鞋子。 她拆开衣服包装袋,一条柔软的长袖连衣裙,轻盈的雾蓝色,复古的立领点缀精致的珍珠扣,裙摆上玫瑰与蓝风铃刺绣错落有致。 角落里另有一个不透明袋子,细心周到地装着新的内衣内裤和袜子。 黑色鞋盒里则是卡其色系带马丁靴,苏星回翻开标签,发现居然恰好是她的尺码……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新的消息通知,来自徐行之—— 徐行之:衣服收到了吗? 苏星回踮脚坐到吧台转椅上,抱着手机回复:收到了,谢谢。 抿唇思索片刻,又问他:你怎么知道鞋子尺码? 对话框顶部显示“正在输入……” “正在输入”了很久,都不见有消息发过来。 苏星回:? 好半天,徐行之才回复了两个字:目测。 这两个字需要打那么久吗?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行之: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有一个妹妹,所以比较了解女鞋尺码 徐行之: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 苏星回抿唇注视这两条消息,晃了晃悬着的腿。 需要解释得那么清楚吗?她才不会多想。 苏星回: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徐行之:怕你拒绝。 徐行之:虽然知道可能不会,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苏星回: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她思考了一会儿,似乎确实没有拒绝过吧…… 很冤枉。 徐行之:你是怎么理直气壮打下这几个字的? 徐行之:快去洗澡休息,晚安。 苏星回:晚安。 浴室热气氤氲,玻璃模糊成一片,苏星回靠坐在瓷白色浴缸里,任由温热的水浸没身体。水流像绸缎般包裹着她,似乎要将这些天来楔在骨缝里的沙尘一并冲刷干净,连同卷走一身疲惫。 她仰躺着,漫不经心地用目光捕捉蒸腾的水汽,想陈明生,想徐行之。 当时警方在陨石猎人圈子中调查的时候,查问过是否有人在摩洛哥遇见过陈明生。这是例行调查,只为确定陈明生的行踪。 可是,没有人承认。 是因为他不在调查范围内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她脑海中闪过美剧《lie to me》中的一句话:“只有清白的人才敢承认和死者发生过争执,罪犯是不会承认任何事的。” 那个人如果与陈明生失踪毫无干系,为什么不站出来证明?真的只是怕惹上麻烦吗? 这是苏星回当初决定来摩洛哥的重要原因。 然而,似乎也毫不意外,一无所获。 但她却在这里偶遇了徐行之,徐行之为她带来一个重要线索——陈明生失踪一年多以后,有流言说他移民海外。 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漏洞百出。 三年前,警方查问过不少陨石猎人,他们应该知道陈明生失踪。但因为和案件关联性小,并不完全知道内情,那么这则谣言可以说类似于为陈明生的失踪作了一个解释——他没有失踪,而是移民了。 再加上这两年陨石猎人群体源源不断进入新人,这个谣言刚好制止了新的好事者再去猜疑陈明生失踪。本身为人津津乐道的悬案,被添上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结果,人们便会失去谈论的兴致。 她闭着眼睛想,谣言可以如何被传递—— “你们还记得一个人闯无人区那个陈明生吗?” “好像说失踪了,我还被警察问过话,但也没什么人接触过他。” “听说是移民了,他找了那么多年陨石,不知攒了多少钱,啧啧……” “陈明生不是失踪了吗?” “失踪什么呀,他移民了,估计是因为得罪了人。” “陈明生还没找回来?” “找着了啊,因为得罪人移民了,前妻和孩子不知道,所以报了警。” 不论流言因何而起,但总有一个出处。 苏星回想,或许她可以试着寻找那个源头,看看它是不是别有用心的编造…… 从温暖的浴缸到柔软的床垫,苏星回几乎一沾到枕头就要昏睡过去——她实在太累了,在无人区的几个晚上,几乎没怎么合眼。 半梦半醒之间,她迷迷糊糊地想到,还有徐行之……这个麻烦。 隐约的木香萦绕鼻间,她闭着眼睛蹭了蹭贴在脸上的柔软布料,为自己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温暖的手掌抚上她脸颊、耳侧…… 微痒。 苏星回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比撒哈拉的无人区荒凉百倍,仿佛这个世界的人类完全消失。 只剩下她和手的主人,互相依偎,着坐在寂静高丘之上。 宇宙吹来的风拂过脸颊,他垂下头,贴着她的耳朵,说:“你看,天地都毁灭了,你要不要爱我?”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手掌攀附他的肩膀,鼻尖划过颈侧,听见这世间唯一象征生命的鼓动,蜿蜒而上,干燥的唇贴着他的耳廓,轻声呢喃:“为什么是我……” “你想要什么答案呢?”他无奈地笑,闷闷的声音从胸腔中传出,“你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答案……” 苏星回感到衣领上小巧的珍珠扣紧紧束缚住她的呼吸,她轻推着他起来,看见那张大理石雕像般静穆的脸上透出欲滴的红,如圣洁神殿之上悄然盛放的玫瑰。 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立于心野千百年风霜不侵的坚石轰然塌陷,他漂亮的眼睛轻合,像一个引诱的信号,诱她自然地用自己的唇贴上他的唇。 潮湿,微冷…… 像打碎的瓷。 攫取不到半点温度。 苏星回无措地亲吻着他,“不是说喜欢我吗?你的喜欢是这样的吗……你们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吗?” 气息拂过脸颊,拂过鼻尖,拂过眼尾,他失去了最后一丝可感的温度,忽地脱离她的怀抱向后坠落。 苏星回看见幽深谷底,被一片赤红的沙土填埋,死寂的红海,沉浮一只枯干的手,修长的食指关节处有一粒暗色小痣,手中死死抓握着一块通体漆黑的陨石…… 脚下岩石忽然迸裂,宇宙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呜咽着,呼啸着灌入耳朵,她的身体直直朝着那片沙海坠落!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苏星回还没来得及发出的一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她就瞬间清醒了,梦里的声音尚且残留在她耳边,四周却是一片寂静。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床脚落下一条金色缎带,照见尘埃,照见椅背上的雾蓝色长裙。 此间世界一点点在她意识里回笼,隔音效果很好的酒店依旧可以听见走廊上偶尔飘来的低语,可以听见街道上汽车鸣笛,也可以听见鸟类扑扇着翅膀在窗台停留。 苏星回缓缓松了口气,额头冷汗密布,连这些噪音也成了慰藉。 手机屏幕显示时间已近中午,列表躺着两条被她遗漏的消息,和一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徐行之。 徐行之:明天可能要去警局,记得设闹钟。 时间在她洗澡时。 徐行之:打不通电话,我敲门了。 一分钟以前。 苏星回这才想起今天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连忙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她迅速洗漱完,站在穿衣镜前前,一粒一粒扣上裙子衣领的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粒…… 忽然想起梦里的窒息。 以及那个吻。 唇上似乎仍旧残留冰冷触感,她伸手抚上唇沿…… “砰、砰、砰” 房门被敲响,心跳顿时失了节奏,乱作一团。 苏星回匆忙别开衣领最上面的纽扣,胡乱整理好自己凌乱的头发,正要跑过去开门,又忽然发觉自己赤脚踩在地毯上,于是赶忙四处寻找拖鞋。 拖鞋昨晚被不小心踢到了床下,她费力地够到它们,套在脚上。 房门隙开一条缝,门外静静站着徐行之。 苏星回洗去满身风沙,如一株被刚刚灌溉的白色芍药花,饱满地盛放。可脸上却泛着可疑的红,目光如蒙了雾一般茫然失措。 徐行之瞥了眼走廊的监控摄像头,稍稍挪动一步,蹙起眉:“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好像发烧了,有没有难受?” “没,”苏星回矢口否认,匆忙避开他的眼睛,“可能没睡好……” 没等她辩解完,额头猝不及防贴上手背,温暖的触感迅速在她身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苏星回忽然变得敏感极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慌乱躲开他的手,“我没事……” 连带声音都带着哑意。 徐行之的手停顿在空气中,“那么烫,你一点都没感觉吗?” 苏星回不想见他,伸手推门,要将他关到门外,却被一手按住。 门里门外对峙。 徐行之的声音很轻,却像昨夜梦里的唇齿,渐渐失去温度,“所以现在,我在你心里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想和我保持距离,想泾渭分明,怕我纠缠你,是吗?” 没有人回答。 “对不起,我不该……”他缓缓按住门板的手松了力道,缓缓垂落…… 却忽然被门内伸出的手一把抓住手腕。 明谋·线索 苏星回伸手抓住他的时候,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似乎出于本能地不想看见他难过。 然而,手是抓住了,却不知道进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于是在门口静默。 走廊里又有旅客经过,穿着漂亮裙子的两个女孩手挽着手,好奇朝这边张望,她们的目光落在徐行之身上,低头窃窃私语。 苏星回抬眼与她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慌忙一把将人拉进门内,房门在身后合上,锁扣“咔嗒”一声清响。 徐行之后背抵在门板上,视线找不到合适的落点,低头看脚边地毯上的花纹。 局促不安。 房间里满是她的气息,他的喉结无声一滚,“我还是出去……” “我做噩梦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徐行之怔住。 苏星回没有理会他,脸上的红痕渐渐消退,退不尽的地方仍旧滚烫,“我没有发烧,只是做噩梦了。” 徐行之不敢再碰她,缓声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苏星回仍旧握着他的手腕,垂头站在他身前,“梦见你让我喜欢你……” 他的心倏地高高悬起。 “然后你就和我爸爸一样,和撒哈拉无人区里的那个人一样,我怎么也找不回你。” 心又急速坠落,沉到谷底。 “我发现我错了。”苏星回是一只纸老虎,也是一只藏起所有心思,表面栩栩如生的纸老虎,她掩盖住所有的绮念,略过那个吻,“我没那么坦然,而且这件事在我心里放了太久,在我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成了心结……” 房间里静默许久。 徐行之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因为害怕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你觉得自己没办法阻止坏的结果,就想避免所有开始?” 苏星回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受过伤害的心会结痂,硬硬的痂壳附着在表面,仿佛岩石一般无坚不摧。 可是,无论怎样,内里却依旧是柔软的。 徐行之看着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从这样一个细微的破绽里,看出一点心软的端倪。 他自忖,有些时候,自己实在算不得是个好人。 眼神暗了下来。 “你真是,第一个让我感到特别挫败的人。”他像一只猛兽,被猫咪挠破了皮,偏要在罪魁祸首面前展露那道细小的伤口,仿佛在说“第一次有人在我身上留下伤口”,说得严重极了。 小猫咪没见过他威风凛凛打架的样子,顿时心软,“我……” “但我也是第一次,”他语近赤诚,“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 坚硬的外壳塌陷了一块,柔软的那部分内心被硬物碾过,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表达过自己的好感,但“喜欢”两个字这样直白地说出口,苏星回再没办法同他迂回。 徐行之看见她颊边再次爬上浅淡的红,“如果我说,我觉得结果不重要,都骗不过我自己。但是相比我想得到的结果,你的感受更重要。如果你不喜欢,仍旧可以像之前那样拒绝……” “看着我。”他轻晃她的手,如愿以偿地捕捉到她仰头的目光,“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从我这里获得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不需要负责,不需要等价交换,我心甘情愿,甚至乐意至极。” “所以不要有心里负担,好吗?”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真挚,也太过炽烈,正如他所比喻的行星坠落,毫无保留地拥抱将它束缚的地心引力,永远不得自由,也是心之所愿。 苏星回避开他滚烫的目光,松了手,“这样听上去我太恶劣。” 徐行之嘴角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他没有回答,而是问:“做噩梦的时候害怕吗?” 苏星回原本下意识地想回答不害怕,但在刚才那样真诚的剖白之下,再作掩饰就显得虚伪,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 头顶传来很轻的声音,害怕惊扰她一般,“那需要我的安抚吗?没有任何其他含义的拥抱。” 她仰起脸,对上他安静柔和的目光,鲜活的,不是那座大理石雕像,忽觉心安。 他小心翼翼,微抬双臂,“想不想要?” 心尖的硬痂脱落一块,她放大了胆子,她拥住他腰间。自然地贴在他心口,如愿以偿听见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跳动。 然后,她整个人都被包裹进温暖的怀抱,徐行之身上依旧有那种浅淡的木香,可更清晰的,是同她身上一样的酒店沐浴露的香味,同样的味道将他们亲昵地缠在一起,无关绮念,却暗生绮念。 耳边心跳一声重比一声,苏星回贴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骗子,分明是你想抱我。” 明晃晃行骗的人说:“对啊,我很想抱你,所以引诱你。我不是没有目的,但你的目的优先。不过也不是不能双赢对吧?” 苏星回唾弃:“冠冕堂皇,花言巧语,实际上还是目的导向。” “嗯,好聪明,被你看破了本质。”他坦然地笑,却又逐渐收敛起笑意,“但我真的很自责,让你看到不好的东西;可恨自己没有超人的能力,一下子帮你解决所有烦恼,只能用这样聊胜于无的方式,企图安慰你……” 少年时的他,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似乎也的确无所不能,轻轻松松站上同龄人的金字塔尖。 可当有一天,他察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他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 他和苏星回站在网线两端,隔着可以忽略不计,但无法抹消的年龄差——那个阶段,所有人都在飞速长大,一岁一个样子。 二十一二岁的徐行之还是个学生,甚至刚刚摸到专业的门径,何谈有所建树;而二十四五岁的苏星回几乎拿遍摄影奖,已有不小的名气。这是他拼命追逐都追不上的距离,她笑称他为“小朋友”,哄他喊“姐姐”,然后轻易消失不见。 徐行之总是想起那时,苏星回偶像包袱很重,体面得要命,很有在他面前维持良好形象的自觉,从来不谈半点生活上的琐事。 她自信、强大,充满理性,甚至让徐行之觉得,自己心底滋长对她的爱恋近乎亵渎。 后来,他在摩洛哥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本以为的大梦一场,又变得真实可感,而苏星回本人也更加真实可感。 她会撒娇耍赖,会赌气又很霸道,明明呈现截然相反的两面,又明明带着利用他的目的,他却再次轻易地沦陷。 天崩地裂之时,他微末的挣扎和反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徐行之微垂下头,情不自禁地用脸颊贴着她的脑袋,鼻间嗅到酒店里玫瑰洗发水的味道,然后被人一把推开。 苏星回理直气壮地嫌弃,“太热了。” 他们下午去警局做了笔录。徐行之原本是第二天凌晨的飞机,和古丽他们同行回国,因为突发事件临时改签到了和苏星回一起,在摩洛哥多停留两日。 于是,马拉喀什的晚餐成了临时告别会。 警局的笔录做得并不十分顺畅,语言和文化隔阂,让苏星回不得不万分慎重,唯恐生出误会,陷入命案。 从警局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他们直接打车去了约定的餐馆。 一日不见,地点已从无人区变作城市,当真如隔三秋。古丽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玩手机,岑江则站在一旁,不知为何整个人蔫头搭脑,像被狂风吹折的树,全没了往日的活泼。 见苏星回下车,他踟蹰地走上前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站在一步之远的地方,嗫嚅着喊了她一声:“星回……” 苏星回也正犹豫如何像他们道歉,却忽然被这一声喊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岑江双手无措地摩挲着裤缝,“我不知道你父亲是陈明生,我对陨石猎人有偏见,但绝不是对你父亲有偏见,他是个好人……” 苏星回茫然望向静立一旁的徐行之,他昨天一定是和岑江他们说了些什么,完全揭过了她别有用心的罪名。 此刻,他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苏星回却无法名正言顺地接受偏袒,她真诚地向古丽和岑江道歉:“应该是我的不对,没有一开始就表明缘由,我不够坦诚。” 古丽原本淡淡地看着他们几人,直到这时终于笑了,“昨天有人在群里洗脑了大半天,岑江愧疚得一夜没睡好,没想到别人根本不领他情哦。” 岑江疑惑:“洗脑?” 古丽拍拍他的肩膀,“小孩子别多问,今天徐行之请我们吃饭,谁让他带星回住那么好的酒店不叫上我们呢,你说对吧?” “对……对吧。”岑江还是老实,“可是他们不是要做笔录,才来马拉喀什的吗?” “做笔录啊,做笔录他们两个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古丽架着他的肩膀往里面走,“他就是要甩掉我们,你懂不懂啊岑江?和你聊天怎么那么费劲呢?” “丽姐,你们说话总是和猜谜似的……比程序代码都复杂。” 落后的两个人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你昨天……”苏星回想问的话太多,关于他怎么向他们解释,关于酒店…… 不料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丽姐不是说了吗?” 全部承认。 脚步已至餐桌近前,她便也不再说话。 “星回肯定吓得不轻,你想吃什么,好好补补。”岑江一落座,就把菜单推到苏星回面前,“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你瞒着我们,毕竟那么大一件事。” 他拨了拨盘里的刀叉,再次抬眼看苏星回,“不过,如果你愿意和我们具体谈谈的话,兴许能发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苏星回不看菜单,顺手把它递给徐行之,“那我们边吃饭边说吧……” 马拉喀什的饭店菜色比那座不知名小城丰富得多,是苏星回来摩洛哥之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餐,可随着她的讲述,岑江的脸色却越来越奇怪。 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打算,“星回,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就是有时候我脑子可能过于简单,怕说出来你们觉得我又有偏见,但是……” 徐行之放下勺子,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吧,你是觉得哪里奇怪吗?” 岑江把眉头皱成了“川”字型,两条眉毛几乎要难解难分,他再次向苏星回确认,“你爸爸确实是在三年前,大概八九月份失踪的对吗?” 苏星回点点头,“对,查了他手机的信息记录和定位,八月底就失联了,定位消失在从机场出来后不久。” 确认完,岑江看向徐行之,忽然说:“范琦加过陈明生联系方式。” 分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徐行之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 破绽·拿捏 手上的不锈钢叉半抵在一片沙拉菜叶上,徐行之低头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餐桌上安静极了,苏星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把脸转向岑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说的那个人,也是在那个时候背叛你们去找陨石的吗?我爸爸会和他一起去?” “不不不,”岑江连连摆手,“我不确定,就是在时间上很接近……” 他看徐行之沉默,心里也不确定起来,一想到前一天晚上被“耳提面命”,以为自己又犯了忌讳,连忙道歉,“可能是我太耿耿于怀这件事,所以……而且范琦他一个人怎么能……他虽然去沙漠的经验很丰富,但他对陨石的了解不深……” 岑江的声音越来越小,正当他想揭过这个话题时,徐行之却忽然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桌上众人皆是一愣,这个猜测太大胆了,没有任何证据。 古丽忍不住皱眉,“当你陷入困境,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忽然发现一个可能的答案,然后那些之前被忽视的蛛丝马迹都会成为这个答案的解释。” 岑江不明所以,“丽姐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说得有道理?” 古丽摇头,“我是说,这样的结论很危险。因为找不到其他解释了,所以你会对它越来越深信不疑,然后把发现的所有可以的证据都用来解释这个结论。” “但……”徐行之放下手中餐具,十指交叠放于桌面,“根据现在的证据来看,这是唯一一种可能。当然不排除之后获得更明确的证据,指向更有力的答案,我觉得现在或许可以尝试。” 他看向苏星回,问:“能接受一无所获的结果吗?” “能。”苏星回捏着长柄勺,冷硬的质地压过柔软细腻的手指,她目光坚定,“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徐行之向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目光,“嗯,那我们梳理一下思路。” 苏星回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目光直勾勾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徐行之受不了她这样直白的眼神,他拿起公共餐具,从焗龙虾里剔了一大块肉,放到苏星回面前的盘子里。 苏星回不明所以,就听他淡淡道:“先好好吃饭。” “哦,”苏星回看着盘里的食物,迅速偷瞄一眼岑江和古丽,岑江一脸茫然,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要吃饭,古丽则冲她浅浅一笑。 苏星回扒拉了一下那块龙虾肉,小心翼翼咬下一口,才听徐行之继续刚才的话题。 “虽然我一直说岑江对那件事太过耿耿于怀,但现在觉得也不是坏事。我之前有怀疑过范琦不是一个人去的沙漠,但没有把他和……叔叔的事关联起来。” 陨石猎人中极少有人独来独往,范琦不像陈明生,他特别惜命,从一开始就叮嘱徐行之和岑江:如果要去无人区,一定要有同伴,多一个人就可能少一分危险。 徐行之当时也颇为费解,一片两个学生测算出来的,还不一定能寻找到陨石的区域,凭什么能让他敢一个人豁出去冒险?但如果有另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同行的话,就能解释得通。 范琦身上的另一个破绽,正如岑江所说,他对陨石本身的认识并不深入,他发现的那块石陨石外貌与地球岩石无异,如果不是有丰富的经验,单靠肉眼很难会疑心它是一块陨石。 最后,是徐行之偶然在群里瞥见的消息,说他移民海外。 徐行之问岑江:“一年多前,申江疫情爆发,我们被困在家里的那几个月,你有没有被拉进一个陨石猎人的微信群聊?” “记得,”岑江点头,“我一早就退出了!不知道哪个没长眼睛的人拉的群,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天天拿个路边捡的破石头让人看是不是陨石,这不纯纯有病吗?” 他气道:“聊这个干什么,你指望在那个群里找范琦?不可能的,他贼精,王八脑袋往壳里一缩,能耗你个好几百年。” 苏星回:“……” 这口才和比喻不都挺好的吗?敢情之前没用对地方,骂人骂得可栩栩如生。 徐行之按了按眉心,“不是,想问你有没有看到过群里说叔叔移民的事情……” “哦,这样……”岑江思索片刻,摇头,“我没留意,第二天我就退了。” 徐行之也一早退了群,他原本还会看一下群里有没有人发疑似陨石的图。后来不知哪个人@他,向大家说这是一位陨石研究员,之后三天两头有人来加他,给他发石头图片。 徐行之受不了这种骚扰,果断退了。 线索断了,他们需要从其他途径调查第一个传播流言的人。 而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一直静静坐在位置上,听他们谈论的古丽忽然说:“如果你们说的是那个马鑫创建的微信群的话,我还没退,只是屏蔽了消息。” 岑江一脸惊喜:“丽姐!你怎么被拉进去的?真是大救星!” “不知道,群太多了,忘记什么时候加的。之前疫情在家太无聊,我当笑话看,打发时间。”古丽说着打开手机,翻出群聊,在聊天记录查找一栏输入“陈明生”三个字。 很快检索结果出来—— 胡风:你们最近有听到陈明生的消息吗? 马鑫:上次不是说失踪了吗,警察还找过我。 吴国新:陈明生是谁 胡风:一个怪人 胡风:我还以为他不干这行了 胡风:原来是失踪了 胡风:前两年老婆生孩子,我消息不灵了 …… 苏星回凑过去看屏幕,一长串的消息都是在聊陈明生,有赞叹的,有不屑的,有看热闹的,甚至有跳预言家—— 朱培胜:我早就说这个人迟早要出事 朱培胜:之前我看他挺厉害,找他一起去罗布泊 朱培胜:他半点面子都不给,人品不行 古丽手指迅速划过屏幕,苏星回像是没看见一样,直到一条消息出现—— 贾三:陈明生不是移民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风:什么时候的事情? 朱培胜:这家伙没死啊,真命大,还跑到国外 朱培胜:他捡了那么多年石头,肯定发了大财 贾三:好像是说得罪了人,不声不响就走了 贾三:他老婆孩子都不知道 朱培胜:他老婆不是和他离了吗 朱培胜:撇了老女人,找洋妞去了,真舒坦啊 贾三:我也不知道,听说的@胡风 …… 古丽疑惑:“贾三?没听说过这号人。” 苏星回反应很快:“搜索一下他的聊天记录。” 结果出来,他居然只说过没几句话,除了上面三条发言记录,还有几条集中在前两个星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苏星回问徐行之:“贾三是谁,他和范琦认识吗?” “贾三……我也没什么印象。”徐行之将目光投向岑江,岑江也摇头,他思忖片刻道,“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没发现过什么陨石,在陨石猎人圈子外围,可能不经意听到过流言,发到群里;第二,他是故意来群里浑水摸鱼的。” 岑江挠挠头:“太复杂了,怎么办,直接找他问?” “不能轻易找他。”苏星回说,“按照你们说,范琦很警觉,现在我们手上一点证据都没有,全凭猜测,那想要找到他的破绽就不能打草惊蛇。” 徐行之也说:“对,如果我们的假设成立,他是范琦的帮手,那范琦那里肯定立刻就知道我们为了叔叔的事情要找他。” 苏星回:“如果他有所防备的话,一定会避免见我们。因为只要我们问,不管他说还是不说都代表一种态度。” 古丽:“对,我们要让他猝不及防,所以不能让他察觉。” 徐行之一抿唇,“这样,我觉得丽姐,或许你可以用你的身份去试探一下。” 苏星回顺着他的话语看向古丽,古丽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以天文馆的名义?” 徐行之向苏星回解释:“丽姐是申江天文馆陨石馆的负责人。” 又问她:“你觉得,丽姐以叔叔送展的陨石到期这个原因,去向那个叫贾三的人打探消息,怎么样?” 苏星回低头想了一会儿,“他说话的时间过去太久了,这是我们特意翻出来聊天记录,会不会显得别有用心?”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问古丽,“胡风,你们熟吗?就是那个问我爸爸消息的人。” 这时,岑江忽然举手,“我和胡风……还挺熟的。” 他轻咳一声,“他是新疆的支教老师,我们之前聊得挺投缘。他最近刚从那边调回申江,还说等我回去请吃饭。” 苏星回的眼睛亮了,“那你可以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无意间说起陨石展的事情,然后引导他去回想之前谁说过我爸爸去了国外,拜托他去问那个贾三,这样我们就不用出面了。” 岑江嗫嚅:“我真的可以吗……我怕搞砸,我最不会骗人了……” 古丽安慰他:“没事的,让星回教你,她可会骗人了。” “丽姐……”苏星回膝盖中箭,“我错了,但我没主动骗过你,我只骗了他们……” 古丽伸手摸摸她脑袋,夸奖道:“嗯,脑子挺好使的。我先前看你那副样子,还怕他把你拿捏得死死的,现在却有点摸不清谁拿捏谁。” 苏星回笑得一脸乖巧无辜。 寥寥无几的几条线索串联起来,似乎能构成一个事件的大致轮廓。 但正如古丽最开始就提醒,他们是先有了一个结果,再去寻找的过程,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其中任意一种可能的真实性。 范琦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出发,但也有可能就是一个人出发;他也许对陨石没有那么深入的研究,但也许他就是能认出那一块陨石。 无从证实,无从证伪。 他们需要谋划,或者契机。 苏星回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她知道,追随流言的线索最多只能得出与范琦有关或者无关两种可能。 并不能带着他们找到范琦,更不能找到范琦与陈明生失踪相关的直接证据。 她心不在焉地吃饭,心里逐渐盘算出一套自己的计划。 餐馆与酒店并不远,徐行之和苏星回目送古丽和岑江上车,慢慢踱步往回走。 苏星回一路走一路神游,面前忽然晃过一个黑影,她差点一头撞上,幸好被人一把牵住手。 温暖干燥的触感传来,她不由自主地蜷缩指尖,徐行之却没有一触即放,而是将她整只手都包裹进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苏星回任由他牵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她抬头,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扬起嘴角,“你知道该怎么追我吗?” 避雨·热度 苏星回任由他牵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一滴水砸在手背上,接着是两滴、三滴……逐渐连成一片。大雨来得毫无征兆,路上行人慌乱地跑动,像冷水倒入热锅,顷刻四散。 苏星回尚未来得及回神,就被拉着往前跑,冰凉雨点扑了一脸,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们跑向最近的建筑物,后背仓促抵上坚硬的陶土色红墙,徐行之整个人遮在她身前,窄窄一檐容不下两人身型。 雨水不停地从天空中坠落,也从檐角坠落,飞溅进来,苏星回被冷雨砸得一缩脖子,随即一只手挡在她眼前。 她似是终于醒转,看着徐行之衣服上挂满雨水,伸手扶上他手臂,将他往自己这边带,“进来点,淋湿了……” 半臂的距离被抹尽,黑色风衣压上雾蓝连衣裙。 雨声簌簌响在耳侧,压抑着奔跑过后的急喘。 “没事,”徐行之微垂着头,目光落向苏星回额前湿润的发梢,声音很低,“我们,暂时回不去了。” 雨水在她发梢纠集成一团,正摇摇欲坠。 画面像慢放的镜头,女孩仰起脸,动作之间,水珠受力缓慢坠落,落在她脸上,她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雨水蜿蜒而下,停滞在颊边。 徐行之心中一动,下意识抬手按上那滴水珠。 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水在指腹化开,触感柔软细腻。他眸色渐深,眼睫低垂,于近在咫尺的薄唇间流连——低头就能吻到她。 呼吸被极力克制着。 风吹起衣摆,像鼓涨的船帆,他仿佛在狂风暴雨中掌控一叶飘摇的小舟。 蓦地,别开视线。 雨依旧在下,飘进屋檐。 片刻,徐行之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在苏星回身后展开。 苏星回还没来得及阻止,整个人就被兜头罩住,风衣外套隔绝一切风雨,唯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充溢鼻间。 徐行之身上只剩下一件内搭的白衬衫,此时几乎被雨浇透,隐隐约约露出皮肤与肌肉的轮廓,苏星回想帮他擦一下身上的水,袖子刚沾上,就有声音从头顶落下:“别动……” 屋檐实在太窄,他们也实在离得太近,徐行之聊胜于无地解释:“等下弄湿了着凉。” “可你……”苏星回手足无措,磕绊道,“你衣服都湿透了……” “我没事。”徐行之说,“如果你生病,我会比较难受。”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如沉醉的春风带给人间的游戏。 徐行之整个后背都湿透了,而苏星回被护得很好,身上没半点雨水的痕迹。 一到酒店,苏星回就立刻推他进房间,叮嘱道:“快去把湿衣服换了,洗个澡。” 她回到自己房间,想给喻园医生发信息问淋雨以后该怎么办,才想起来北京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于是作罢。 古丽和岑江已经帮忙把行李箱从营地拿了回来,苏星回看着桌旁的行李箱,忽然想起什么,打开箱子翻找起来。 终于,她在行李箱的夹缝里找到了两包红糖姜茶。 临行前,同事怕她遇上生理期,在国外买不到红糖,所以塞给她两包。 虽然苏星回从来不喝这种东西,都是简单粗暴地用止疼药解决问题。 她这个人挑剔得要命,绝不会碰不喜欢的东西,辛辣的姜茶就是一例。 然而此刻,她却寄希望于这两包姜茶可以驱寒。 她坐在地毯上,给徐行之发了一条微信信息:“洗好澡和我说一声,我有东西给你。” 发完信息,苏星回又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带的便携电水壶,烧一壶水。 她坐在吧台前,支着脑袋,时不时瞄一眼手机。电水壶升腾起白色水雾,壶里的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很久以后,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徐行之:要给我什么?我过去拿。 苏星回立刻直起身,回复:“不用,我过去。” 她从高脚椅上跳下来,从一旁的橱柜里拿了个干净的马克杯,用开水冲洗过,才将红糖姜茶粉倒入杯中。 眼前又一闪而过徐行之湿透的衬衫,她把另一包姜茶粉也倒入杯子,冲满滚烫的开水。 呛人的姜味扑面而来,苏星回皱了皱鼻子。她来不及收拾桌上狼藉,端着杯子去敲徐行之的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徐行之穿戴整齐站在门内,目光狐疑地落在她手中——一杯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 “这是……什么?” 开水的温度自杯壁传达到把手,苏星回握着杯子的手一阵滚烫,“先让我进去,有点烫。” 徐行之连忙侧身让她进门,伸手要去接,却被苏星回避开。这间房间的布置和她的房间相同,只是方向相反,她飞快把杯子搁到吧台上,甩了甩手。 徐行之没再去管杯子里的东西,径直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仔细查看。 握着杯子的手指烫红了一片,他把苏星回带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握着她的手放在水下冲洗。 水很凉,苏星回刚一触及,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徐行之把她圈在身前,轻道:“别动……” 酒店的洗手间没有干湿分离,徐行之刚刚在这里洗过澡,空气里潮湿闷热,洗手台前的镜子正在往下淌水,斑驳地映照着他们的身影。 徐行之捏着她的手指反复冲洗,低声询问:“你给我倒的是什么?” 苏星回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上,“红糖姜茶,驱寒。” 水流依旧不停,他又问:“你自己喝过了吗?” 沉默半晌,苏星回如实回答:“我不要,太难喝。” “难喝就给我喝?”徐行之淡笑一声。 苏星回连忙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淋雨。” 面前的水龙头被关上,她悬着手,从镜中看见他弯腰拉开一旁的抽屉,从里面抽了几张纸巾,一点点帮她擦干手。 从洗手间出来,徐行之用目光品鉴了一番杯中红糖姜茶,抬眼问苏星回:“它的颜色为什么那么深?” “红糖的颜色。” 徐行之一脸怀疑:“你先喝一口我看看好不好?” 苏星回直摇头:“不要。” “万一你给我下毒……” 她生气了,“爱喝喝,不喝拉倒。” 徐行之拿起杯子,轻轻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姜味。 他们方才在洗手间耗了很长时间,这会儿杯子已经不不烫手了,但茶水仍然无法入口,他与她商量:“先放着,我等会儿喝。” 苏星回狐疑地打量他,以己度人:“你该不会等我走了,就把它倒掉吧?” “你好像很有经验?” “没有。”她大言不惭地否认,“我只找到这两包姜茶,之后再要就没了。” 徐行之把杯子端在手里,晃了晃褐色的茶水:“放了两包?” “嗯,”苏星回点头,“低甜度的,有效成分应该是姜,不是红糖,我多倒了点水,应该不会太甜。” 徐行之把杯子举到她面前,“那你先喝一口。” 苏星回侧头,避开姜的味道:“为什么?” 徐行之理所当然,“先留个证据,以免等会儿说我诬陷你。” 苏星回看一眼深褐色液体,“只有一个杯子,你这里……” 徐行之见她话里有松动的意思,乘胜追击地往她唇边一递,“我又不介意,还是说你比较介意?” 苏星回没再躲避,就着他的手浅浅抿了一口。顿时,整张脸皱成一团,徐行之也不由自主跟着她皱起脸,有点好笑地问:“那么难喝啊?” 苏星回苦着脸舔舔嘴唇,仍不忘坚持自己的判断:“不是很甜,姜太辣了。” “是吗?”徐行之收回手,也浅浅尝了一口姜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我觉得……很甜。” 苏星回立时明白他在这里弯弯绕绕半天,变着法子逗她,批判道:“油嘴滑舌!” 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徐行之连忙叫住她,见她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脸来,他的笑容忽地柔和万分,“谢谢。” “很少有人这样关心我,所以,特别感动。” 苏星回移开视线,不敢看这样的眼神,囫囵道:“嗯,那你喝完,我……我先回去了。” 她离开的背影很沉稳,直到回了自己房间,看到桌上两个红糖姜茶的包装,才显出一丝仓皇。 然而,徐行之嘴上说“没事”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床头脑昏沉。 他站在洗手台前,镜中人脸色苍白,隐隐透着不健康的红。 徐行之用凉水洗了把脸,轻叹,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即便是去年年底,周围人接二连三地感染病毒发烧,他也一点事都没有。不料异国一场雨,轻易将他击败。 他出于一半的私心更改了行程,原本想带苏星回在摩洛哥玩两天,岂料现在“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擦干净脸上的水,走出洗手间,颓然仰倒在床上。 床头手机屏幕亮了亮,是苏星回给他发了信息。 星回(大骗子):你还在房间吗,还是已经出去了…… 星回(大骗子):我们今天去哪里吃饭呀? 他回复:“饿吗?” “现在去?” 星回(大骗子):[好] 徐行之看着屏幕上竖起一只耳朵的兔子表情,忍不住勾起唇角。 苏星回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徐行之戴着口罩站在门口等。 她打量他片刻,似是看出一些端倪:“你怎么了?” “有点,咳,”徐行之刚一开口,就感觉自己喉咙沙哑,忍不住偏头清了清嗓子,“可能有点发烧。” 苏星回立刻蹙了眉,伸手去摸他额头,他配合地微微弯腰,用额头贴上她手背。 手下皮肤微微发热,她不太能判断,又用另一手摸自己额头,仔细比对辨别,察觉出细微的温度差异。 徐行之安慰她:“没有很难受,有点低烧,我下午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苏星回却强硬地推着他到房门口,“不行,你先休息。” 见他不动,催促道:“快点,房卡。” 徐行之只能重新打开房门,大概因为生病,他的反应有些迟钝,索性任由苏星回摆布。 他很快被按回床上躺好,看着苏星回去洗手间拿了一块湿毛巾,贴在他额头上,又给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做完这些,转身就要往外走,徐行之连忙起身叫住她,“你一个人别出门,外面不太安全,我担心……” “你先躺下,”苏星回制止他起床,“我去房间里拿药。” 徐行之这才没从床上下来,却仍放不下心,毕竟眼前这位前科累累,他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五分,三分钟之内你没回来的话……” “好了好了,我不出门,”苏星回败阵下来,“我就去拿个药,然后在酒店订餐,让他们送到房间可以吗?” 徐行之终于点头,示意她快去快回。 苏星回果然很快回来,手里拿着药,正用手机和人打电话,“嗯,应该是昨天淋雨着凉了,这边没有流感疫情。” “好,我带了退烧药,也有体温计,等下测完和你说……” “嗯我知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后天的飞机,到时候会和你说的,真不骗你。” 听起来,苏星回在和她打电话的那位眼里,也同样罪行累累…… 她挂了电话,把手里的一堆东西放到床头柜上,首先拆开一把额温枪的塑料壳,对着他额头“滴”了一声。 徐行之好奇询问:“刚才和谁打电话?” 额温枪屏幕显示37.9度。 “我朋友,一位医生。”苏星回简单回答,又重新测了一次温度,确认无误,又问他,“有没有药物过敏?我只带了一盒泰诺。” 徐行之摇头,于是她再次拿起手机和喻园沟通,好一会儿,才对徐行之说:“吃完饭后吃一粒退烧药。” 他点头,安静地看着她放下手机,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大概觉得光线太过明亮,她走到窗边拉起纱帘,关了灯。外面天色阴暗,连带着房间的光线也暗下来。 苏星回搬了把沙发椅放到他床边,坐下,示意他闭眼睡觉。 徐行之轻声道:“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平日里灵动漂亮的眼睛似蒙着一层薄雾,眼眶因热度微微泛着不正常的红。 苏星回撇开视线,低头看手机,“我不看你,睡不着就躺一会儿,吃饭喊你。” 徐行之顺从地闭上眼睛,发烧带来的疲惫困意顷刻间席卷而来,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苏星回放下手机,于昏茫光线中沉默地打量他。 良久,低低的敲门声响起。 苏星回起身正要去开门,床上忽然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 待她听清他说的内容,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克制·轻吻 苏星回心不在焉,所以等酒店服务人员送餐进房间时,没留意到徐行之紧蹙的眉。 午餐摆放在靠窗的桌子,一份丰盛,一份尽可能寡淡,苏星回没有半点要陪他将就的意思。 徐行之在对面坐下,没有动作,而是看她。 问:“怎么了?” 过于敏锐的人有时候很烦。 但苏星回很会掩藏,“刚刚在想我爸的事情。” 徐行之终于拿起桌上的勺子,搅了搅面前的汤,“不论他去了哪里,只要你想找,我会陪你。”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苏星回的心猛地一沉,她猝不及防自己遮掩的借口换来的是这样的承诺。甚至不是她眼前所面临的困境,而是最后。 也暗含着,他没想过他们会分别。 “徐行之,”苏星回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食物,喊他,却不看他,“旅途很像乌托邦,可以丢掉很多复杂的关系。在这里,你看到的,仅仅是你能看到的我。” 她抬眼,“你看不到的那一半我,失意、颓唐,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规划,活得一团糟……” 徐行之的烧没有退,脑子却是清醒的,他没有顺着她的话题针锋相对,避开目光,问:“你这样问,到底是怕我喜欢你,还是怕你自己喜欢我啊?” 苏星回的心狠狠一跳,她搜肠刮肚地想要反驳,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幸而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响解救了她。 她稳重地接起,贴在耳边,“喂。” 不料喻园的声音立刻迫不及待从扬声器里冲出来—— “喂什么,宝贝,我打的是视频,你人呢?” 她竟一时忘记,这位视频狂魔。 苏星回没把手机放下来,和她打商量:“语音可以吗?我现在不太方便,或者你等会儿……” 喻园没理会她:“谁管你方不方便,病人呢?怎么样了?我看一眼。” 苏星回:“……” 完全,作茧自缚。 喻园喋喋不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快点,不是说有一个和你同行的人发烧了吗?实在不行你把人送去医院……” 苏星回心虚地看了一眼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发现对方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 似乎很期待她会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 她在喻园和徐行之间挑了个好拿捏的,谁让他说喜欢她,喜欢就是软肋,不管之后怎样,得先把喻园糊弄过去。 毕竟,徐行之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和她清清白白同行的人,如果被发现两个人单独在一间房间里吃饭,她免不了喻园刨根问底的灵魂拷问。 苏星回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徐行之。 见他了然点头,她稍松一口气,对喻园说:“那我……去找他,先挂了。” 一秒都没多停留。 徐行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第一次见她那么怕别人,问:“是那位医生朋友要和我视频?” 苏星回点头,“那个,她脾气比较暴躁,我不想挨骂,所以你慎重发言。” 徐行之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苏星回猝不及防:“啊?” “不需要串通一下口供吗?” “哦,就是我在撒哈拉偶遇的天文科考队员,好心带我去沙漠,昨天在外面淋雨感冒了……”苏星回大致描绘了一下他们的关系,“也没骗人她对吧。” 确实没骗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徐行之无奈:“好吧。” 稍过一会儿,苏星回给喻园回拨过去,首先向她介绍:“这是M大天文系的徐……徐老师。” 她把手机交给徐行之,礼貌道:“徐老师,这位是我朋友,喻园,喻医生。” 喻园刚说了她一句磨磨叽叽,在手机屏幕调转后霎时闭嘴,徐行之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喻医生好,麻烦您特意打视频电话过来。” 喻园收敛了语气,“哦,没事,不麻烦。” 徐行之等待她询问,不料喻园问:“您真的是科考队员吗?” “就是,比较抱歉,我怕她在外面遇到坏人,想亲自确认一下。”喻园很快恢复平静语气,“刚才见到您,我稍微有些诧异。” 徐行之语气诚恳:“M大天文研究所,徐行之,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学校官网查我的名字,不用抱歉,应该的。” 喻园听见这样的回答,才稍安了心,例行询问了他的一些症状,再次道歉:“我承认我的本意只是想确认苏星回的安全,如果您吃完药没能退烧,还请及时去当地医院就诊。” 徐行之表示理解,并向她道谢,喻园没再说多余的话,挂了视频。 苏星回有点抱歉,小声:“我不知道她是为这个……” “不用道歉,我为你有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徐行之没在意,仰头看着站在身前的人,邀功似的笑问:“那我的表现怎么样?” 大概因为发烧,声音有点哑,看过来的眼神湿漉漉的。 苏星回伸手从他手里拿自己的手机,别开视线,吝啬道:“还行吧……” 徐行之没有松开,两个人各执手机一端。 “那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 他怎么还旧事重提? 苏星回没有半点体谅病人的意思,用力从他手里抽走手机,“快吃你的午饭。” 手里一空,徐行之不语而笑,笑意牵动嗓子,忍不住偏头轻咳一声。 他没能及时作妖,立刻被苏星回呛回来,“总是抓别人话语漏洞的人不会讨人喜欢,生病怎么话还那么多。” 徐行之了闭嘴,乖顺地吃饭。 吃完饭安静地坐着任苏星回摆布。 他猜想,苏星回应该是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的那种孩子。非常有自我,不迁就别人,因为从小就能获得巨大的满足感,所以不会贪心,反而挑剔。 那晚,她对徐行之说起“bennu”,说他的热爱太纯粹,其实她不知道,这种纯粹的热爱自她而来。 即使后来,父亲的失踪和母亲病逝带给过她巨大的创伤,可灵魂的底色是无法抹灭的。有些人要用一辈子去治愈童年,而有些人可以依靠童年支撑往后人生所有的苦难。 徐行之看着苏星回忙碌地给他兑温水,又不太熟练地摸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核对时间,然后拆了药盒包装,把一粒药递给他,“现在吃完饭半个小时了,把药吃了吧。” 徐行之心里忽然软得不行,从她掌心接过药,又接过她的水。 其实这种头疼脑热,换作平时,他甚至不会吃药,多喝几杯水就对付过去了。 徐行之吃完药,被要求继续休息,但他躺了没一会儿就睁开眼睛。 忙碌惯了的人,似乎无福消受这样的闲暇。 房间里静悄悄的,外面天色依然阴沉。 他看了一眼边上的椅子,空的。 明明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心里却也不免一空。 发烧过后喉咙干涩,徐行之起身想给自己倒一杯水,没走两步,忽然顿足。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另一侧的布艺沙发上,上面蜷着一个人影。 已经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苏星回侧躺在沙发上,脑袋枕着胳膊,大概是睡着之后有点冷,微微蜷缩成一团。 徐行之从一旁的衣柜里拿了一件干净的长外套,轻手轻脚盖到她身上。男士外套对于她来说特别大,能将整个人完全笼罩住。 似乎盖衣服的动静打扰了她,苏星回在睡梦中微微皱眉,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很快又不动了。 徐行之单膝跪在她身侧,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睡着的模样——微微拧起的眉,纤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以及花瓣一样的薄唇,唇上一粒小小的唇珠。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在咫尺之遥的距离忽然停住,缓缓后撤。 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下头,隔着头发,在她鬓角落下干燥的一吻。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干涸的心里落了一场雨。 他长在一个古板的家庭,所有人都遵守礼貌周到的规矩。 爱,类似于禁令一般存在。不能宣之于口,更不会用肢体表达。 至于性,更被视如洪水猛兽。 徐行之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也是被规矩驯化的流水线产品。 十几岁的青春期,宿舍里,一群男生聚在一部手机前看小视频,急躁、狂热,动作根本不避讳旁人,甚至于故意展露。 他们互相开着下/流的玩笑,讨论最喜欢今天女主角的哪个部分,明明穿戴整齐以后都彬彬有礼,无一不是家长的好孩子,老师的好学生。 衣服是动物性的束缚。 他们热衷的视频展露的是泄/欲,施/暴。 徐行之对这种活动一点欲望也没有。 他并不觉得性是不能触犯的禁令,而是讨厌触碰,更无法想象与别人裸裎相见。 哪怕是青春期无法避免的生理反应,他打发自己都打发得极其随意。 冷淡,寡欲,唯一一丁点热情交给科研。 直到遇见苏星回。 他才发现原来,爱,让人本能地渴望接触。 渴望用唇舌攫取,想将她拆食入腹,如同填满口腹之欲。 同时也渴望,被她吞噬。 小城旅店昏暗的洗手间里,他搂过她,小臂残留温热触感;晴朗的早晨,她上楼来假惺惺地和他谈条件,撑着下巴,笑得像只狐狸,最后磕磕巴巴地喊他一声“哥哥”;沙漠绿洲前,她害怕得手脚并用,整个人悬挂在他身上;以及星光漫天那夜,她绷紧身体,攀附上来。 她笑时的眼睛;哭时的泪水;汗水浸润的鬓角;沾湿的唇…… 每一帧画面都融化在他辗转难眠的夜里。 “我爱你,非常爱你。” “所以努力地,想让你更爱我一点。” 他愈发渴望拥有;也愈发清醒地克制。 房间里寂静无声。 * 一天后,他们从马拉喀什乘车前往北部的卡萨布兰卡机场,直飞申江。 撒哈拉沙漠深处发现的尸体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讨论,徐行之已经听到过好几个不同版本的流言。 有人说他惨遭贪婪的陨石猎人同伴杀害;也有人说他触怒了神灵,神将他永远困于沙漠。 警方还没给出明确的调查结果,徐行之猜测他是一个人出行遭遇了意外,或是遇到危险被伙伴丢下,最终没能活着走出无人区。 但他没和苏星回讨论这件事。 卡萨布兰卡机场,人流密集。 苏星回通过机场安检,差点与一位急匆匆横穿人群的旅客撞在一起,被徐行之一把拉住。 她连忙道歉。 那是一位五六十岁,东亚长相的中年女性。 她原本一脸焦急,却在看见苏星回的脸后露出欣喜神色,试探着用中文问她:“姑娘你是中国人吗?” 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见苏星回点头,立刻迫不及待道:“我方向感不好,刚刚出来买东西,找不到回登机口的路了。” 苏星回看过她的机票信息,发现与他们同一航班,便说:“我们也是这班飞机,带您一起过去吧。” 阿姨如得救星一般连连向他们道谢,“太谢谢你了,真是多亏你们,这里语言不通的,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问路……” 她终于在候机厅见到自己的姐妹团,好一番诉说自己的遭遇,说完又很自来熟地坐到苏星回和徐行之边上,和他们讲话。 徐行之态度礼貌,却很冷淡,一脸生人勿近。阿姨笑着问苏星回,“你男朋友生的好俊,不说话的样子也蛮酷,是混血?” 似乎只要一男一女同行,就会被默认为男女朋友关系,苏星回笑着回答:“是弟弟,中国人。” 徐行之瞟了她一眼,总算明白这位惯用的骗人把戏。她就是利用语言歧义,也不撒谎,事实如此,但放到语境中,别人就会自动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果然,阿姨恍然大悟,“哦,是表姐弟吧?乍一瞧着不太像,再细看,鼻子嘴巴是有点像的。” 她眉开眼笑,“姑娘啊,我刚刚就一直在看你,觉得面善,听你弟弟说下飞机后送你回家,所以也是住在申江的吧?” 苏星回不喜欢陌生人这样深入的打探,出于礼貌她没有否认,阿姨便又絮絮叨叨地和她聊天。渐渐说到自己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在某头部互联网公司工作,二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女朋友…… 徐行之警觉地坐直了身体,果然就听阿姨图穷匕见:“要不介绍你们认识?哎哟,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喜欢,刚刚还怕你有男朋友,不好意思问……” “我姐姐,她有……”徐行之不等苏星回说话,赶着回答,却被苏星回阻拦。 她说:“阿姨,我是个不婚主义者,而且以后也不打算生孩子的。” 剩下两人一齐顿住。 半晌,阿姨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赶时髦,将来老了怎么办啊?要后悔的……你父母也不管你吗?” “我父母都去世了。”苏星回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抱歉啊,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不是真要上厕所,只在洗手间慢吞吞洗了个手。 果然,一出门就看见徐行之在外面等。 看见她,首先兴师问罪:“姐姐?” 苏星回没想到他问这个,一垂眸:“你自己喊的。” 徐行之一脸愕然:“什么时候?” “那天你发烧,睡得迷迷糊糊,门铃响了我要去开门……”苏星回目光也有些不自然,“你叫住我,说……说‘姐姐别走’,你喊的是谁?” 徐行之的脸顿时红透。 “我比你大诶,到时候你叫我姐姐。” “要叫姐姐,想听。” …… 心硬的反PUA大师 “你……刚刚在那位阿姨面前不是叫得挺顺口的吗?”苏星回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怎么?那天喊的是其他的姐姐,是我误解,唔……” 温暖的掌心忽然捂上她的嘴,余下的话迫不得已,悉数咽下。 “没有,”熙熙攘攘的旅客嘈杂而喧嚣,徐行之不轻不重的话语清晰传入耳朵,“只叫你。” 手掌能导热,苏星回脸上沾了他偏高的体温,一路蔓延至耳根。 他没松开手,与她继续翻账:“刚才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怕我想都不想就冲动接受?” 苏星回后撤一步,离开他的手掌,空气又开始流通,她撇开视线,“想多了,我就是对她说的。你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女性的最大价值就是结婚生育,我没有这种价值,她自然不会再找我。” 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走吧,快要登机了,我们总不能一直站在厕所门口吧,弟弟?” 徐行之却站着没动,注视着她与他擦肩而过,忽然开口:“星回。” 苏星回停住脚步。 在过去的那么多天时间里,他们互相交锋,来回推拉,总是刻意连名带姓地保持距离,或揶揄地使用尊称。 “苏小姐”、“徐老师”…… 像一场游戏。 徐行之率先打破了。 不带姓两个字咬在他口中,带着莫名的亲昵。 他刚才还叫她姐姐。 行色匆匆的旅客从他们身边穿流而过,所有人都在动,唯有他们驻足静立。 他说:“我眼中,你的价值永远都是做你自己。” 候机厅响起嘈杂的播报音,苏星回抬头去看墙上的电子显示屏,他们的航班开始登机。 “Good afternoon ladies and gentlemen, TK Flight 618 for Istanbul is now boarding at gate G7……”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前往伊斯坦布尔的TK618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从卡萨布兰卡到伊斯坦布尔大约需要六七个小时,到达时应当已经深夜。苏星回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动不动地看着飞机慢慢升空。 她其实很恐高,站在高层不敢往下看,头晕目眩。但莫名享受飞机升空的刺激感,房屋、建筑、街道越来越小,被他们踩在脚下…… 苏星回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心脏比平时跳得快,此刻她坐在机舱里,想到命运完全不受自己掌控,有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 徐行之在航班播报声中说:“不为别的,我只为你,你是我的最终目的。” 终于,飞机穿入云层,在一片辨不清方向幻海中航行,又一跃而出,大片大片的云海展现在眼前,阳光盛放于云层之上。 苏星回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进入平流层后不久,空姐开始分发晚餐。 牛肉饭。 徐行之挡了她的手,没让碰,帮忙接过餐盒放到她面前的桌板上。苏星回碰了碰锡纸包裹的饭,有点烫手。 “谢谢。”她坦然享受这样的照顾,递给他一张湿纸巾。 白色湿纸巾擦过修长手指,从指缝到指尖,最后被揉捏成一团。动作间,手背薄薄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清晰可见。 他的手指轻轻一攥,关节上的黑色小痣再次跃入眼帘。 苏星回转开视线,在面前的电子屏上划了几下,试图寻找下饭的电子榨菜,却心不在焉,误触了屏幕下方的广告。 PINA国际摄影大赛的官方宣传视频。 苏星回手指轻颤了一下,无声注视着视频画面中广阔无垠的星海。 她拥有,又失落的群星。 苏星回恍惚想起冬日阳光照过窗台,她恹恹伏趴在桌上,憋不出论文。陈明生端来一杯牛奶在她身旁坐下,看了她好一会儿,问:“想不想看今年的双子座流星雨?爸爸带你去高原雪山。” 那次,她拍摄下一张震撼人心的流星雨照片,命名为《星陨》。 回家后,杯盘第一次在她面前碎了一地,苏惠文恐惧极了,也怒极了,和他们说话的语气却冷得可怕—— “陈明生!你一个人不要命就算了,你就纵容她也和你一样冒险?” “你们让我怎么办,啊?你知道我看到雪崩的新闻时,有多害怕吗?” 再后来,陈明生彻底失踪,她想要去摩洛哥寻找。 苏惠文倚靠在门边,用很轻,很疲惫的声音说:“星回,你别走了,陪陪我吧,最多两三年。” 乳腺癌晚期的病例报告单,是彻底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是王明宇…… 思维进入怪圈,她热爱的星空仿佛永远都在为她招致灾祸。 让她失去父亲,失去母亲,承受背叛和诽谤。 一只手挡在她眼前,遮蔽了整片星空。 徐行之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好好吃饭。” 苏星回便不再看,预制的牛肉饭加热后口感不加,聊以果腹,她机械地进食,听徐行之问:“你在心软吗?” 苏星回不明所以,茫然看向他:“心软?” “有证据,为什么不给?”徐行之垂眸拨了拨米饭,“因为是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舍不得?” “没有吧……”苏星回挑出牛肉饭里的胡萝卜。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 听到这样问话,苏星回笑了笑,笑容有些惨淡:“是吧,起码在这件事之前,是的。” 她又拨开被汤汁沾染的米饭,“我妈妈生病后,我带她到申江,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安定下来。于是开了个摄影工作室,就是那个时候遇到了王明宇。” “他当时刚刚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帮我打理工作室。刚起步那段时间还算顺利,靠我自己积攒的名气吃老本,加上宣传,慢慢做了起来。但很快就遇到疫情……” 那是苏星回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她一边苦苦支撑着工作室,一边把心悬在苏惠文身上。 她原本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会精致漂亮到老,哪怕白发苍苍,还会穿着衬衫洋裙,优雅地走在街头。可是因为化疗和药物,她大把大把掉头发,整个人浮肿不堪…… 即便如此,苏惠文的病也没有任何起色,只是依靠外力吊着一口气。 苏星回只能无望地陪她倒数生命的最后期限。 她不敢垮掉,只有在傍晚开车回家的路上,才敢一个人流泪。申江总是堵车,也刚好给她足够的时间。哭到路灯亮起,就不能再哭了,她把眼泪擦干,以免被看出端倪。 现在的苏星回已经能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了。 徐行之抚上她放在桌边的手,轻轻柔柔地按捏,表示安慰。 苏星回说:“那时,只有王明宇常常陪我聊天,鼓励我,安慰我,帮我来回跑医院,介绍护工……连我妈妈都觉得,他是个特别可靠的人。” “我知道,他做这些是有目的的。”苏星回放下勺子,喝了一口果汁润嗓,“他和我说,要不跟他,等以后,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知道他不满足于这个小小的工作室,也知道他的野心。我妈妈去世后不久,他就和我说带我去散心,重新找找灵感……” 苏星回把冰冷的果汁杯握在手心,“我没想好,要继续开我的工作室还是放弃它,重新从事星空摄影。我总觉得,无论怎么做,我要么愧对大家的期待和信任,要么愧对我妈妈,她拼命把我拉到一条平稳的道路上……” “王明宇清楚我的犹豫。他这样做,是因为他不想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他在逼迫我放弃,以及在向我索要回报,回报他这些年花在我身上的心思……” 苏星回再次抬眸,捕捉到徐行之的视线,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会心软的人吗?” 她的眼睛总是清亮极了,仿佛能看穿人心里。 温柔体贴,软刀架在脖子上的要挟,总是让人失去判断能力,也会让旁观者失去判断能力。 他们说: “王明宇对你多好啊,你要知道珍惜。” “这是雪中送炭,你在低谷时最能考量一个人究竟对你怎样。” “不会吧,他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你这样吊着他,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啊。” 最后,有人气势汹汹地质问: “苏星回,难道你想毁了他吗?!盗用别人作品这个罪名扣在他身上,他的名声就臭了!那么多年,我们一个个都看在眼里,只有你心硬得像块石头!” 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脑海里,她挣扎着维持一线清明,才不致于卷入洪流。 这次,终于有人告诉她:“他这算什么?道德绑架,PUA,你又不求着他对你好。盗用也是他他私自盗用,违法法律。” 徐行之难得面有愠色:“苏星回,你心软的话,我会很失望。” 她终于释然地笑,低头继续吃她的晚餐。 始终没有抽手。 徐行之直起身,不耐追问,甚至露出几分心切,“所以呢,你想怎么做?” 苏星回轻叹了口气,“可能有些我想逃避的事情,最终还是要面对的吧。” 她的话说得不明不白,没想要徐行之理解。 她还不知道,身边坐着的人,一直在等待她的面对。 修长的手指绕过她的手,逐渐变成两手交握的姿势。 苏星回发现他似乎很会粘人,第一天见到他时,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冷着脸,看似目空一切的人,私底下是这般模样。 他保持着分寸,一点点试探界限,领悟能力极强。苏星回丝毫不怀疑,如果她说不可以,他一定会抽手离开。 她后知后觉,自己依旧在纵容。明明现在她已经不需要逢场作戏赖着他。 苏星回将它归咎于——可怕的习惯。 徐行之的注意力全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试探着,展开她的手,想要十指相扣。 空姐正在一排排回收餐食垃圾,推车经过他们这一排,苏星回断然抽手离开。 徐行之收回手,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空姐将他们面前的东西收走,走向前排。 徐行之问:“你逃避过什么,还是说逃避过谁……” “我之前和你说过,有人和我探讨过‘永恒’的话题,”苏星回轻轻靠在椅背上,“他是我在一个小众天文论坛上认识的,朋友。” 徐行之缓缓收紧掌心,“为什么要逃避他?” “那时候,我很要面子,”苏星回笑了笑,为自己曾经的心高气傲,“他说特别喜欢我的作品,我带给了他做出选择的勇气。我怕破坏他心里的美好想象,所以努力维持特别正面的形象。” “是骗他的吗?” “不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在向他展示我比较积极的一个侧面。”苏星回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我们约定去俄博梁看那年冬天的双子座流星雨,做了一份拍摄计划,然后我失约了。” 为什么失约,他们心照不宣。 徐行之喉咙一滚,艰难地问出他想问了很久的问题:“那后来,没向他解释吗?” 苏星回摇了摇头,“一开始是没顾上,等我想起来的时候不敢面对他,也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你……”徐行之猜想过这样的答案,最终亲耳听到时,仍不免难过,“也许他并不在意这些,更在意的是你呢?” 苏星回低头,“我知道,但我更自私,只想逃避,逃避到现在。甚至,我还在期待王明宇能够撤回申请,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打开论坛。” “徐行之,”她最后轻声喊他,“我说过,你会渐渐发现我的另一面,我不怀疑你会被我美好的那一面吸引,但另一面呢?我不是自卑,而是相信人性本就如此。” 徐行之沉默,当苏星回以为他被自己的话戳中,心一点点下沉时,就听他说:“你很麻烦,特别让人讨厌……” 她倏然扭头,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骗我,也许想利用我,但还是破例带你走了。”他抱臂靠在座椅上,侧过头来,“我还觉得你特别霸道,比如现在,即使我说我接受全部的你,你也不会答应和我在一起,对吧?你就是想一遍遍验证别人是不是真心,有恃无恐,但不负责。” 苏星回:“……” 徐行之:“让我看看另一面的你,到时候,会负责吗?” 反PUA大师苏星回硬气回答:“不会,你自己承担风险。” “我就知道。”徐行之忍俊不禁,“姜太公钓鱼也就罢了,你连鱼钩都不放,还让鱼求你给个钩子……” 流光摄影 伊斯坦布尔的转机时间只有不到两小时,苏星回和徐行之没有停留,跟着“transfer”的指示牌一路往前走,一刻也不敢耽误。 苏星回累得不想动脑子,彻底当起甩手掌柜,任由徐行之全权负责。 值机队伍挺长,她累得拿手提行李箱当座骑,又不敢把全身重量压上去,有限地享受片刻休息。 徐行之一手撑住行李箱的拉杆,看她这副模样,既心疼又好笑:“等会儿我把你卖了,是不是都发现不了?” 苏星回有气无力,脖子酸痛,干脆把脑袋抵到他手上,“你卖吧,我想被卖到能躺着的地方……” 于是,真的被卖了。 徐行之干脆地办理了升舱。 “好弟弟,你真能花钱,”苏星回更累了,“你们天文研究院工资那么高的吗?豪华酒店,商务舱……都不能报销吧……” “嗯,还行。”徐行之囫囵应付,收好机票和证件,“你不用想着给我钱,算我自作主张。” 苏星回跟在他身后连连摇头:“不,这点钱我还是有的,只是之前抠门习惯了……” 原本她要拼命攒钱给妈妈看病,后来妈妈走了,就不需要了,她没再多说,轻巧揭过话题,“别让我觉得自己亏欠你,好不好?” “不好,也没有亏欠。”徐行之在安检口前停下脚步,“我在追你,希望你享受追求……或者,勉为其难承受一下这种追求?” 苏星回差点撞到他身上,被一把捞住,四目相接,她忍不住好奇:“你以前也这样追女孩子吗?” 徐行之放开她,继续往前走,商务舱的安检通道人很少,他将手上的证件和机票递给工作人员,嘴角勾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你这样问,我会以为你在旁敲侧击我的恋爱史。” 苏星回也将证件递给工作人员,趴在窗口等待核对信息,歪着头看他将电子产品从随身背包里拿出来,放到塑料筐里。 安检人员要求解皮带。 徐行之的长风衣里面是一身笔挺的西裤衬衫,他稍稍垂下头,按下卡扣,“咔哒”一声轻响,皮带松开,被慢条斯理地抽出。 苏星回移开视线,从窗口接过证件,迈步跟上,小声说:“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隐私。” “没有,苏星回,”他重新收拾好物品,连名带姓喊她,语气像是无奈极了。 刚才抽出的黑色皮带攥在他手里,简洁的银边卡扣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话语却柔软,“我没追过别人,没谈过恋爱,也没有过性伴侣;你不用觉得抱歉,这些是我应该告诉你的。” 凌晨机场旅客寥落,但响在各处的播报声依旧嘈杂……各种不同的语言同时灌入耳朵,化作耳际茫茫的背景音。 坦诚的人永远占据上风。 航站楼外有飞机起飞,引擎轰鸣作响,整栋航站楼、所有候机厅的人都为之颤动。 飞机再次起飞,已是夜晚。 他们盘旋城市之上,低头可见灯火璀璨,如倒置的星空。而当他们逐渐高悬万米高空,避过人间灯火,终于也能看见城市繁星漫天。 商务舱的座椅很宽敞,够苏星回伸直腿放松,她累极了,不再看窗外,眼罩耳塞一戴,竟也昏昏沉沉睡去。 他们追逐太阳升起的方向,白天应当更加漫长。 * 到达申江,又一次夜深。飞机降落跑道,速度减慢,苏星回看见舷窗玻璃上划过丝丝缕缕水痕,轻声道:“下雨了。” 他们身后坐着一对去土耳其探望女儿的老夫妻,听老奶奶喃喃叹息:“我们回家喽,不知囡囡那里有没有下雨……” “我们下飞机给她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申江这座机场,苏星回来过不知道多少回,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方向,而此时,熟悉的地方变得稍许陌生,身边本该陌生的人却变得熟悉无比。 徐行之接过苏星回手上的行李箱,她两手空空跟在他身后,去转盘等待托运的大件行李。 “你住在哪里?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苏星回不忍心再劳累他,推拒道:“在江北区,离机场太远了,我打车吧,你去学校也不顺路。” “江北,”他抿唇,“我顺路,会一趟家。” 他家在与江北区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他的顺路大约是想顺着绕地球一周。 但脸上没有丝毫破绽,笃定极了。 苏星回便也不再推辞,他们在偌大的地下车库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徐行之的车。 “方向感不佳?”她似乎抓到他的缺点,把行李递给他,“你在一条路线上绕了两次都没发现。” 徐行之只轻轻一用力,便将几个沉重的行李箱放入后备箱,“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相信你?” “考验我?” 苏星回忧心忡忡:“要不我来开?我怕你迷路。” 徐行之合上后备箱,手支在车箱盖上,稍稍弯腰凑近:“迷路多好,迷路的话,我就可以和你多在一起一段时间。” 看到苏星回脸上凝固的表情,他好像心满意足,勾唇笑了笑:“上车吧,骗你的,车是岑江停在这里的,他没和我说清楚方位。” 车是比较私人的空间,很能透露车主的性格品味。徐行之的车上非常整洁干净,即便是在摩洛哥租的那辆黑色越野,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不会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而随意糟蹋。 这辆车同样如此,甚至更加整洁,几乎看不到一丝灰尘。苏星回从车上的味道判断,这应该是徐行之自己的车,不是温暖柔软的柑橘琥珀,而是与他身上味道比较接近的浅淡木香。离了他的体温,木香便显出清冷疏离的气质。 徐行之检查完四周,坐进车内,脱了外套。 衬衫袖子被松松卷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半截小臂,进入自己的领地,他整个人的姿态极为放松。 他扣好安全带,发动汽车,却不走。 地下车库静悄悄的,偶尔有车子发动离开,或者驶入的声音,徐行之枕着椅背,侧过头,看着从上车起就在手机上忙碌不停的苏星回,问:“可以约你吃饭吗?” 苏星回头也不抬:“想吃什么?等一会儿我请你。” “不是今天,是今后。” 苏星回手指一顿,“从学校里跑那么远来和我吃饭?” 旅途可以使原本相距很远的人凑到一起,近到变成楼上楼下,近到共度一日三餐。但它就像一场梦,梦从现实中醒来,距离坦坦荡荡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不止是眼前,苏星回正计划离开申江。 她是个永远未雨绸缪的人,从一段关系开始之前就会设想无数的结局。思考让她理智清醒,同时也让她渐渐失去勇气。 如果,苏星回还是三年前的苏星回,也许她当真会不顾一切。她尝到过不顾一切带来的灾祸,不敢重蹈覆辙,于是矫枉过正,举步维艰。 车后灯打在白墙上,大片的红色从反光镜中映射过来,笼罩在车里,她的局促难安无所遁形。 “徐行之,我已经转让了工作室……之前就打算离开申江。我真的特别,特别不喜欢这里……”手机屏幕熄灭,照着她晦暗不明的脸色,“我计划回森州,去找喻园,打算开一间新的摄影工作室,房子已经在谈。喻园也没有家人,坚定一个人过一辈子,我想或许我可以陪她,也不错……” 汽车发动机逐渐变热,气氛却有些冷,徐行之垂下眼眸,手按上方向盘。他沉默着踩下油门,车子七拐八弯地绕出停车场。 苏星回在高德导航中输入一个地址。 志玲姐姐甜美的声音打破了车里的安静:“准备出发,全程53公里,大约需要1小时15分钟,预计晚上20:36到达……前方保持直行。” 苏星回握着手机,将头转向窗,看着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你送我到工作室吧,离这里更近一点。我还有点东西要拿,车也停在那里……” 听到一声低低的:“好。” 她闭上了眼睛。 苏星回总是失眠,却总在遇上自己无能为力,或者不想面对抉择的时候,变得很困,睡到醒不过来。 也许“困”的意义相通。 在打不通陈明生电话那天的国际航班上,在苏惠文的病例报告单放在面前那一夜,在忽然想起“bennu”的那些时间…… 她想就此长眠不醒,在沉睡中坠落万丈深渊。 艰难醒来时,车在“留光摄影”门口,不知停了多久。熟悉的白色墙面,她亲自设计的logo,跃入眼帘。 苏星回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熟悉的外套,她转过头,徐行之隐没在一片昏暗里,面前的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不笑的时候,庄严而静谧,像高原雪山终年积雪,也像山巅巍峨耸立的神殿,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睡醒了?”徐行之仍旧低头回消息,语气平淡,“你先下去拿东西吧,行李我帮你拿下车。” 苏星回心里塌陷一块,好像,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暧昧是旅途短暂的欢愉,与空中划过的流星一样易逝。 原来,即便是浅尝辄止,失去时也会难过。 她拿下身上的衣服,解开安全带,努力地维持最后体面的告别,“谢谢你这些天的关照,也谢谢你送我,行李放门口就好,或者我等会出来自己拿……” 她开门下车,外面雨停了,空气里却还是湿漉漉的,扶着车门的手在犹豫,他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说要追她时热烈的话犹在耳边,当断则断也是干净利落。 苏星回站在门外,和他道别。 徐行之终于抬起头,却仍旧是平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车门关上,彻底隔绝两人。 苏星回不敢看他如何离去,匆匆进了工作室。 对着前台玩手机的小姑娘喊:“阿妍。” “苏苏!你回来啦?”前台光明正大摸鱼的小姑娘一见是她,赶忙丢了手机,兴奋地站起来,“怎么看上去又瘦了很多?” 听到门口动静,里面一个高大的男生迎了出来,“苏老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不在的这些天都闹翻了!” 苏星回很快调整好情绪,笑道:“小梧,我来拿点东西,马上就走了。” 小梧立即皱起眉:“多留一会儿吧,等下我们去吃夜宵怎么样?老李家烧烤,他们下个月就搬了,以后就吃不到了,好不好嘛苏老师……” 苏星回重重拍了他一下,“你怎么就知道吃?以后我不在,小心新老板扣你工资。” “哎哟,好疼!苏老师你下手真狠……”小梧揉着手臂,跟在他身后一路嚷嚷,“那个,宇哥……王明宇离职了,听说想自己搭伙,挖了好几个工作室的人跟他一起走,他也问过我……” 苏星回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整理好的箱子,放在桌上,按着桌沿看他,“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希望你还是留在这里,王明宇……” 她垂眸,轻声说:“他应该走不太远。” “苏老师,你放心。”小梧眼睛清澈明亮,“我们都是支持你的,阿妍,我,淼淼……” 正说着,一个卷发女孩从门内匆匆跑了出来,满脸慌张神色,看见苏星回,一愣,随机扑上来抱住她,颤颤喊了一声:“苏苏……” 语气竟染着哭腔。 难缠·夜雨 “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淼淼抱着她,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心存放情绪的地方,哭得惊天动地,“苏苏,我姐姐刚才打电话来告诉,告诉我呜呜,妈妈住院了,我现在想马上赶回去,我好担心……” 苏星回连忙接住她,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没事没事,不怕,现在马上可以订机票,明天就到了……” “怎么回事?忽然就……”小梧在一旁手足无措,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跑到工位上摸了车钥匙,“我的车就在楼下,可以马上送你去机场,你别怕……” “怎么了怎么了?”阿妍也从外面跑进来,听淼淼语无伦次地说自己母亲一周前头疼,今天傍晚忽然晕倒,刚才被家里人送去了医院。 苏星回安慰她:“别担心,既然已经在医院了,医生肯定会给你妈妈治病,我们相信医生好不好?” “对,听苏老师的,我们赶紧看一下机票,”小梧说着,拿出手机,“我送你去机场。” 几人一边看航班信息,一边匆匆往门口走,最前面的阿妍忽然停下。 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身黑色风衣——如果不是那张脸太过出挑,他几乎要融入夜色。 男人的视线与她对上,礼貌地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转向门内其他几人。 阿妍以为他是哪位摄影师约的模特,这么晚了还过来,赶忙帮他开了门,小心翼翼询问:“先生您好,请问您找谁?” 男人语气淡淡,“苏星回。” 苏星回恍惚听到自己的名字,循声向外看,忽然怔住。 “啊?苏……”阿妍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转头看见呆愣愣站着的苏星回,一脸莫名,“苏苏?” 工作室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齐齐望向门外,正在哭的淼淼也擦了擦眼泪。 “嗯。”男人率先打破沉默,礼貌询问,“我是否方便进去?” “哦哦,方便方便。”阿妍回过神来,迅速给他让路。 “谢谢。” 苏星回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卷土重来,告别都是一鼓作气的,徐行之偏要再次出现在这里。 她略一垂眸,又迎上他的目光,问:“还有什么事吗?” 徐行之只说:“我送你回去。” 工作室里的几人通过三两句话,立刻脑补了一场情感大戏。苏星回不想被围观,对小梧说:“你先送淼淼去机场。” “好,那……那我们先走了。”小梧看了徐行之一眼,拉着淼淼往外走。 阿妍眼观鼻鼻观心,“你们聊,我去里面收拾一下那个,那个……里面的桌子。”话音刚落,迅速闪身,不见了人影。 苏星回用舌尖抵了抵牙床,移开视线,“我说了可以自己回去。” 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荧光绿在玻璃门上一闪而过,徐行之侧头看了一眼,又转向苏星回,声音很淡。 “你们停车位上只有一辆车,现在开走了。” 苏星回想起小梧骚包的荧光绿色汽车,完全失策。她闭了闭眼,垂死挣扎:“我也可以打车回去。” 阿妍在里面听了半天墙角,几乎认定这男人又是个难缠的追求者。 虽然长得好看,但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呢?她们家苏苏明明在推拒他。 不行,她得帮忙把他打发走。 于是阿妍一撩袖子,鼓足勇气走到外间,一把环住苏星回的手臂,“苏苏,我喊你男朋友送你回去?” “我的衣服还在你行李箱里……”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阿妍震惊:“哈?衣服?” 徐行之更震惊:“男朋友?” 苏星回被两面夹击,彻底失去思考能力,在原地僵成了一块石头,一点点裂开…… 徐行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交织着复杂的情绪,难过,失落,或者也有气愤。苏星回在他的目光下脱口而出:“不是的……” 眼睫迅速颤动两下,她垂眸,对阿妍说:“阿妍,他不是……” 说到一半,卡壳。 不是什么? 不是缠人的追求者? 可他明明就是,而且是有史以来最缠人的那个。 阿妍听了她的话,迅速联系上下文,以为这是苏星回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他们小情侣吵架,自己火上添油,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在追苏苏,纠缠她,所以……那,那你们是……” 徐行之:“我在追她。” 阿妍:“哈?” 徐行之:“也在纠缠她。” 阿妍愣愣地将目光转向苏星回,“苏苏?” 苏星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妥协:“我先去拿一下东西,跟你回去。” 她安抚地拍拍阿妍的手臂,勉强笑道:“谢谢,我没事。那么晚了,你不要一个人留在工作室,早点回家。” 说着松开她的手,去里间拿刚才被放在桌子上的小箱子。 阿妍局促地站在徐行之面前,徐行之敛目,“抱歉,刚才不是针对您。” “没事没事,”阿妍没想到他会向自己道歉,连忙摆手,“是我太冲动了,以为你……您,您是……” “没关系。”他极浅淡地笑了笑,眼尾弯起一抹柔和的弧度,转瞬即逝,却让人移不开眼睛,想再一探究竟。 阿妍忧心忡忡地想,苏星回那只视觉动物,不会单因为这副皮囊吧?不行,得把这件事告诉喻园,她自己肯定不会主动和人说,没准还遮遮掩掩。 瞧她今天这副样子,人家没说两句话就心软成这样,以前可没见过她对谁这样,哪次不是当机立断? 没人听见她的腹诽,苏星回很快拿了东西出来,向阿妍告别。 阿妍忽然想起一事,拉住她,“大家准备给你办个送别会,橙子她们马上也要从青海回来,反正你最近比较空,时间地点就按我们来,怎么样?” 苏星回没有推拒,点头答应,“好,你们决定,那我先走了。” 她清醒妥帖,却心不在焉,坐进徐行之车里,才想起来问:“你的衣服怎么会在我行李箱里?” 徐行之按照新的行驶路线,平稳地开车,语气也没有波澜,“你在我房间里睡着,我抱你回去那天,盖着我的衣服。” 苏星回:“……” 生气的时候翻这些暧昧的旧账合宜吗?而且说得语焉不详,很容易让人添油加醋地脑补…… 苏星回兀自心烦意乱,没有发现静音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徐行之提醒她,“有电话。” 电话是淼淼打来的,她接起来,稳着语气问:“喂,淼淼,怎么了?” 淼淼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带着点儿鼻音,有些可怜,“苏苏,我明天有个单子,是两个女孩,她们排了一个多月才等到,其中一个马上就要出国……我想能不能麻烦你,她们想要女摄,然后橙子还在青海,其他人的风格又不太一样,所以……” “没事,我最近挺空的。”苏星回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那你把资料什么的都发我一下,客人那边沟通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苏苏你如果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的,不要因为是我拜托你,你勉强自己……” “不会,一点也不勉强,别多想。”苏星回笑道,“是你拜托我,我才接单,不是说明你在我心里更重要吗?” “苏苏,我好喜欢你,你在我心里也特别重要……”淼淼哭唧唧,“她们肯定答应,因为是你粉丝,你不拍了所以才找到我的,差价的话我给你补好不好?毕竟是我……” “好了,我正好闲着,你回来请我吃上次那家松饼好不好?”苏星回知道她手头很紧,工作的钱一大半都打回了老家,没要她的钱,“自己的钱留着,你妈妈生病需要医药费,也需要人照顾,听话。” 电话那头的女孩又哭了起来,苏星回哄了好半天,才挂断。 夜色更浓了,雨又下起来。 雨夜总是静默。 “原来你是会哄人的。”驾驶座上的人语气带着点酸味,“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也好声好气,就对我……” “没有。”苏星回的目光落在车窗,倒映着他模模糊糊的轮廓,“你的衣服真的在我行李箱里吗?” “不在。”徐行之在红灯路口停下车,细雨淅淅沥沥落在车窗上,被雨刷轻轻刮走,顺着挡风玻璃边缘流淌,“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编一个很烂的理由。” 他侧过头,“你明明可以一下子识破的。” “我……”苏星回依旧看着车窗,替自己解释,“当时关系错综复杂,没反应过来。” 徐行之没再继续追问。 汽车灯光再次流动起来。 在这条走过无数遍的回家路上,明亮的路灯仿佛依旧在提醒苏星回,你不能倒下,你要撑住,理智一点…… 车辆在小区门口停下,苏星回稍降下车窗,朝保安亭的中年大叔挥了挥手。雨丝被风吹在脸上,值班大叔的声音浑厚透过薄薄一层雨幕,“好几天没看到你啦,怎么那么晚回来?” 升降杆缓缓抬起。 “谢谢叔叔,”苏星回笑道,“最近出去旅游了。” “男朋友送你回来啊?”大叔向她比了个大拇指,“小心淋湿喽,赶快进去吧。” 苏星回想解释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朝大叔挥了挥手。 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斤斤计较,否认或者沉默,从来不代表什么,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处小区有点老旧,千禧年前后的建筑风格,是苏星回三年前仓促寻找的住所,设施老旧、拥挤,隔音很差,只有一个好处——离医院特别近。 徐行之帮她把行李进电梯,站在门口,等待她告别或者挽留。 邀请,也没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苏星回往里侧让了让,“想上楼坐一会儿吗?我半个月没回过家,可能有点乱。” 徐行之毫不犹豫,抬腿跟上。 房间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尘埃,他垂手立在门口,玄关暖黄色的壁灯照见苏星回蹲下的身影,小小的一团,正在为他寻找拖鞋。 “我记得,好像去年超市抽奖,抽到过一双,当时还想换来着……怎么不见了?” 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一双男士拖鞋。站起来叉着腰,低头思索,“你等我一下。” 说着便朝里间走。 苏星回的家并不乱,甚至异常干净。这种干净却并非来自勤于打扫,而是空旷,空旷得不像个家。目光所及,除了必须的家具和家电,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摆件、相片、挂画……什么都没有。 她像个寄居在这里的旅客,可以毫无留恋地随时离开。 徐行之此时才深切地感受到,苏星回所说的“不喜欢”是怎样一种感情,他妄图填平的是怎样一座沟壑。 他总是以为,三年前的自己追不上她的脚步,再过几年或许就可以。不曾想过三年后,他依旧无能为力。 苏星回是他解过最难解的题。 难解,却还是不想放弃。 收卷的铃声随时会响起。 深蓝色的夏季拖鞋放在脚边,他换上,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阳台窗户隙开一条缝,潮湿的风卷着雨夜簌簌声响,钻进屋里。 “我家什么都没有,只能请你喝白水。”苏星回转身进了厨房,清洗了许久没用的水壶。 “嗯。”徐行之倚在厨房门外,一遍遍描摹她的动作,他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以后,不知道第一次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次。 他无法央求她,“为我留下”,那样太自私;也无法给予她承诺,谁都知道,承诺总是虚无缥缈,打破却太容易,无异于饮鸩止渴。 水壶的加热键亮起红灯,苏星回靠在流理台边,与他沉默对视。 窗外雨打风吹,树影疯狂地舞动,如乱成一团的心跳。 他在她安静的目光中缓缓靠近。 距离·失焦 他在她面前停下,垂眸而立,老旧居民楼挡不住窗外的风声雨声,“可不可以拥抱你,一壶水开的时间。” 苏星回缓慢地将身体前倾,贴上他心口,没有拥抱,只是一个倚靠的姿势。 被拥入怀中。 雨敲打窗棂,楼上的人家的婴儿又在啼哭,隔壁房间的小情侣嬉笑吵闹…… 电水壶的温度渐渐上升,发出细碎声响。 良久,他问:“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早的话这周,或者下周,再迟不过一个月。” “那边工作室的房子谈得怎么样了?” “基本谈好了,等我回去签协议。” “想取什么名字?还叫‘留光’吗?” 苏星回很轻地摇头,“想叫‘未来’。” “以后,还会去拍星星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将来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苏星回沉默片刻,说:“偶尔可以。” 她很清楚,森州没有像M大那样适合他的平台,没必要做这样的牺牲。 一声无奈的轻笑落入耳中,“你怎么知道我想过去森州?对付我的心思好缜密。” “反正……”苏星回勉强勾了勾唇角,“我慕强,你看着办。” 壶中热水逐渐沸腾,徐行之收紧手臂,徒劳挽留这个短暂的拥抱,仿佛收得更紧一些,记忆便会更深一些…… 脸颊紧贴着她的发顶,热水“咕嘟咕嘟”冒泡,几乎要顶穿壶盖,预示着不详的灯灭。 “我真的很喜欢你,”徐行之闭上眼睛,冲动地将吻落在她头顶,“很喜欢,所以不会勉强你做决定……” 苏星回终于将手环上他的腰,微微侧过脸,亲吻擦过鬓角,呼吸相闻。 漂亮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交缠,又轻轻闭上。 默许。 她能听见他明显加重的喘息,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点点低头靠近…… 电热水壶发出“滴——”一声长响,像是禁止的信号,沉沦的人霎时清醒,停止动作,睁开了眼睛。 暧昧的氛围顷刻散去,双唇相距咫尺,徐行之看见苏星回始终睁着的眼睛,干涩道:“是可怜我,还是施舍我?” 苏星回垂眸离开他的怀抱,往两个马克杯里到了矿泉水,又冲上一半开水,兑水的姿势一如从前。 她将其中一杯递到他面前,不看他,“不论可怜或者施舍,现在都没有了。” 适度的温水浸润喉间。 年少时遇见爱情,是纯粹的欢喜,仿佛拥有彼此就是拥有整个世界;那时明明一无所有,却富裕极了。成年后遇见爱情,却不敢轻易靠近,在得到与失去中权衡利弊,绝望挣扎…… 厨房窗口可以看见徐行之的车,静静停在楼下,许久都没有离开。 苏星回按灭了房间里的灯,周身陷入昏暗之中。 她伫立在窗口,终于看见车辆启动,直到离开视线范围。拿起水杯,缓缓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水顺着喉咙一路冷到心口。 天文学中有一个概念,叫“洛希极限”。天体与天体之间相互吸引,洛希极限是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如果当他们之间的距离小于洛希极限,第二个天体就会倾向碎散,成为第一个天体的行星环[1]。 他们可以在安全的距离交往,却永远不能相拥。 越过洛希极限就是毁灭。 吵闹的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苏星回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喻园。 她把马克杯轻轻搁在台面上,接起,“喂。” 刚一开口,才觉自己喉咙发紧,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喻园没有一点拐弯抹角,上来就问:“徐老师送你回家的?” 苏星回笑了笑,猜到是阿妍告密,“嗯。” “到家了?” 苏星回看着窗外空空荡荡的停车位,又有新的车子驶入,车灯在雨幕中格外刺眼,“早就到了。” 喻园语气一顿,“我只见过他一次,表面上看起来挺谦逊,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了?” 她转身走出厨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随意拿了个抱枕抱在怀中,玩笑道:“你一眼看不出来吗?” “苏星回,正经一点好吧?我们在谈正事。”喻园轻斥,“你现在怎么想的?” “不知道,他好漂亮,也很厉害,再这样下去我会上当受骗……”苏星回扑倒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我不知道,算了吧,也许他明天就喜欢别人,也许他也会对别人说一样的话,园园我好想你……” “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每次做不了决定你就给我耍赖,属乌龟的吗?”喻园气道,“要不赶紧滚回来,要不为了他继续留在申江。” 苏星回翻了个身,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我和他说我要回森州了……” 喻园听她语气没精打采,沉默片刻,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人家?你还没和我说在撒哈拉发生了什么。” “有点吧,也没那么喜欢,喜欢有什么用……”苏星回用手臂盖住自己额头,闭上了眼睛,“园园,我好困……” “别撒娇,你困个屁!老娘今天一天三台手术还没喊累,你和人家拉来扯去累着你了是吧?”电话里吼她的声音精神气十足,一点也不像做完三台手术,“他知道你这副德性吗?你要不给人家展露展露,没准被吓跑了,你也没烦恼,一劳永逸多轻松!” 苏星回:“你好凶……” 挂断电话,苏星回闭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墙上挂钟“哒、哒”走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悄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晃了晃脑袋,甩掉脑海中纷繁负责的思绪,路过还摆放在门口的行李箱,径直走向最里侧的书房。 书房门背后有一个保险柜,苏星回插了钥匙,按下六位密码。 里面摆放着一个正方形的锦盒。 苏星回将它拿出来,放到书桌上。 盒盖打开,里面放着一块手掌大小的陨石——通体漆黑,石头表面有明显的汽印流纹,属于很好辨认的陨石类型,只要对陨石稍有涉猎,就不难认定。 然而,它并不是完整的,底部被切走了一块,露出蜂巢状的截面。银白色得镍铁材质包裹着半透明的黄绿色晶体,美得不可名状。 这是一块稀有的橄榄石陨石,对于陈明生,对于苏星回,都有着深刻的意义,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整个家庭都因它发生改变。 二十多年前,陈明生被单位派往新疆工作半年。在那里他结识了许多当地的朋友,工作之余在新疆四处游玩,也常常跑到荒漠隔壁。他在一片隔壁乱石滩发现了这块奇怪的石头,当地的朋友告诉他,应该是陨石。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对陨石的关注较少,除非是个人爱好,几乎没有人会去特意捡这种石头。没有市场需求,也不好看,和地上随便一捡的鹅卵石没有什么区别。 但陈明生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他想,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吗? 从那以后,他便会特意留心地上的石头,并且买了很多陨石相关的专业书籍来学习。 陈明生从新疆回来,正值苏星回四岁生日,就把他发现的第一块陨石作为礼物送给苏星回。 陈明生把苏星回小朋友抱在怀里,告诉她:“宝贝辰辰,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小朋友拿着陨石眼泪汪汪:“它好丑……” 陈明生笑着哄她:“因为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它没有放弃,直到落在你手里。” 他握着她的小手,贴到陨石表面,“这个丑丑的外壳,就是它努力遇见你的证明,是它的功勋。” 小朋友很好哄,于是将它当成专属于自己的宝贝。那时候,她刚上幼儿园,整天烦恼于幼儿园的老师同学只喊她大名,没人喊她小名,于是陈明生又骗她说:“宝宝长大了,在外面就要用大名,以后就把小名给它好不好?” 她一冲动,就点了头。 于是这块陨石有一个私人名字。 不过此后没人再提起,苏星回从小就是个有非常高情感需求的小孩,陈明生怕她对一块陨石心生嫉妒,哪天反悔了,干脆不再提。 苏星回翻出这块陨石倒不是为了怀念过往,她深知依靠那两条扑朔迷离的线索,希望太过渺茫。不过,通过现有的线索倒是迷迷糊糊可以感受到事情背后可能有始作俑者,她可以试试看钓鱼。 于是,苏星回把这块陨石拿出来,放到一块软垫上,调整拍摄角度,避开切面痕迹,拍下一张看似随意,实际精心摆拍的照片。 照片上透露出她想要透露的信息: 一是这块陨石比较容易直接通过照片辨认,不需要做进一步的研究,吸引真正的陨石猎人。 二是避开切痕,说明它暂时没有被研究机构采样,苏星回可以借此伪装对陨石本身毫不知情,从而打消对方的防备心理,便于之后获取更多信息。 三是放在一块软垫上,但垫子本身并不刻意,既表明主人对它的价值有一定的认识,又不确定它真正的价值,同样会吸引一些好为人师的人透露信息。 她拍好照片,没有急着发布,慢慢从各个平台搜索和陨石相关的帖子,她要找一个既要看似大众,又对陨石有讨论度的平台。 苏星回翻了半天,终于选中了合适的平台,发布出一条提问贴—— “和朋友去戈壁玩的时候,捡到一块奇怪的石头,不知道是不是陨石,有人知道吗?” 她随意邀请了一通人来回答,做完这些,把手机一扔,才去整理房间。 等躺到床上,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苏星回再次打开自己的帖子,有了两个回复。 【扶我起来我还能学】 邀请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 但话说这块石头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我就想问这玩意有辐射吗? 【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就好奇陨石有什么用吗?石头不都是一样的成分? 没什么价值,说话味道冲得很,大概是当地特色吧。苏星回没理,关了手机躺下睡觉。 不知是因为旅途太累还是思虑深重,她一晚上做了许多纷繁复杂的梦,醒来后想不起来梦见些什么,只觉得特别累。 闹铃一阵接着一阵响,苏星回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被子一半掉到了床下——怪不得她好像梦见一只八爪鱼裹着她往水里拽…… 今天要帮淼淼接待一个拍摄,苏星回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迅速洗漱,背上摄影器材下了楼。 她的车停在地下车库,半个多月没开,极了一层薄薄的灰,不知被哪个熊孩子在上面画了个歪七扭八的爱心,写着“我爱你i lvoe you”,“love”还拼错! 苏星回脑袋嗡嗡作响,整天没正事干吗?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来爱去,一定是作业太少!她来不及去洗车,从车里拿了块抹布,擦了碍眼的爱心和那行更碍眼的字。 她不习惯让人等,永远都是提前半小时到一小时到达拍摄场地。 正值四月,梅湾公园一片花海,苏星回嘴里咬着从楼下早餐店买的萝卜丝包,行云流水般熟练地背起器材,又拿上被遗忘在车里的豆浆,悠闲地晃进公园。 公园里满是植物,空气清新,柔和的阳光透过树木投下斑驳的阴影,苏星回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走到一半,远远听见有人喊她:“苏老师!” 淼淼的小助理在对岸手舞足蹈,身边已经站了两个女孩——居然比她来得还早。 她连忙咽下嘴里的包子,又一口气喝完豆浆,把包装纸扔进垃圾箱,脚步向对岸走去。 还没走得特别近,三人就迎了上来,苏星回微笑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其中一位女孩开朗活泼,十分热络:“苏老师好,我叫荆灿,从你只有一百多个粉丝开始就关注你了!我超喜欢你去年发的那组雪景,让我想起了《情书》,可惜我当时在国外啊啊啊好可恨!” “然后我今年好不容易回国一趟,就听说你要离开‘留光’,真的太可惜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啊啊,太幸运了吧!”荆灿高兴得简直要冒泡泡,表达完喜悦的心情,又一把拉过腼腆一点的朋友,“她叫徐蘅,我最好的闺蜜,是F大的学霸,和我这种花钱砸学历的不一样,是实打实考进去的,可牛了!” “你少说两句!”那个叫徐蘅的女孩赶紧制止,苏星回笑道:“没事,我们就随意聊聊天,增进摄影师和模特之间的距离,能拍出更好的照片。” 做完拍摄前的沟通,苏星回引导着两人摆姿势,徐蘅在镜头前不太放得开,总是不经意地垂眸避开。 苏星回很能抓住模特最美的视角,她将取景框对准小姑娘的脸,温温柔柔地喊了一声,“看这里~” 徐蘅听见声音自然抬眸,快门瞬间按下。 苏星回却忽然有些怔愣,刚才取景框中女孩目光直视过来的瞬间,心没来由地砰砰直跳…… 她低头回放刚才那张照片,试图寻找心跳的来源——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手似乎没稳住,失焦了。 相机屏幕上只留下女孩模糊的面容。 相亲·偷听 阳光灿烂的少女有用不完的精力,像飞舞在绿茵中的白色蝴蝶。 “苏老师,苏苏姐!”荆灿拉着徐蘅,飞奔而来,“这样,这样可以吗?” 镜头定格了女孩们的笑容,苏星回跟着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千篇一律的重复劳动,偶尔也会有意外之喜,她喜欢女孩子们纯真的笑,心情也豁然开朗。 荆灿凑过来看刚才的照片,嘴里不住发出惊叹:“哇,我好喜欢这张!把我拍得太好看了吧!” 小助理收起反光板,骄傲地吹捧:“那是当然,苏老师特别会抓人物和光影!” 苏星回谦虚道:“是你们的表现力特别棒,很鲜活,很明朗,一看就让人喜欢。” “真的吗?”荆灿的眼睛亮了亮,“我一定要发朋友圈,发好几遍!” “为什么发好几遍啊?”苏星回收起相机,领着她们往糖水铺的方向走。 女孩忽然不说话了,脸上浮着一片红,不知是因为在太阳下奔跑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犹豫和忸怩不像她的作风,荆灿憋着一口气,“想让不喜欢我的人后悔!” 小女生的意气用事,可怜又可爱,苏星回分别帮她们点了饮料,冰蓝的薄荷汽水推到荆灿面前,“那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要为不喜欢你的人困扰呢?” 荆灿咬着塑料吸管,期期艾艾:“苏苏姐,你有暗恋过别人吗?” 苏星回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不然你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荆灿叹了一口气,眉心微拧,“暗恋会让一个人变得很卑微,甚至变得不像自己,尤其当你知道对方不会喜欢你之后。” 一旁的徐蘅默默嘬柠檬水,吸管发出“噗”一声,她抬起头来,“他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别人,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并不会,这样我就更没有机会啦!”荆灿反驳,“不过我习惯了,他就是把我当妹妹,和你一样。” “我喜欢她哥,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支着下巴,对苏星回说,“以前觉得他对我好,可能也对我有好感,我想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告诉他。而且我们两家世交,门当户对,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做他的新娘。” “可是啊,我慢慢发现,他并不看重这些,甚至都不想管家里的企业,他对我的好,完全是因为我是阿蘅最好的闺蜜。” 苏星回看着笑容从女孩脸上消失不见,宽慰道:“也许是你从太小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喜欢他,所以对其他优秀的人视而不见呢?” 见荆灿一愣,她继续说:“就像所谓的‘白月光’,你觉得不会有更好的了,但其实更好的有很多,只是你选择视而不见。得不到,成为执念,所以觉得所以他最好。” “不,不,没有更好的了。”荆灿喃喃,怕自己心生动摇。 徐蘅低头搅动杯中汽水,小声说,“灿灿,你想着嫁到我家,但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个很好的选择,你会被很多条条框框束缚,迫不得已作出这样那样的选择……” “你站在远处看,可能觉得我爸妈都对你很好,但是当你成为这个家庭其中一员,他们就觉得有资格对你有所要求。”她停下动作,将目光望向远处,“整个家庭的利益是高于你个人选择的,你会心软,做不到像我哥那样舍弃一切。” 荆灿愣愣地看着她,“阿蘅……你以前很支持我……” “因为,我最近才意识到。”徐蘅很淡地笑了笑,嘴角带了嘲讽,“以前他们糖衣炮弹,告诉我我是全家最受宠的人……现在我才知道,我和家里的宠物没什么区别,受宠的前提是听话……” 荆灿皱眉,“阿蘅?” “苏老师说得很对,你遇见过很多更优秀的人,但你执着于一个人,所以都忽视了,你不是不能喜欢他们,而是连尝试的心思都没有。”徐蘅面向荆灿,“或许,试试呢?你就不会像我一样任人摆布,今天是被迫和一个纨绔相亲,明天就是被迫结婚生子,你的想法在他们眼里就是幼稚可笑不懂事,灿灿,没必要趟这潭浑水。” 苏星回诧异:“相亲?你才几岁,大学都还没毕业……” “是啊,过两天我要去见一个门当户对,某家的儿子,为什么呢?”徐蘅自言自语,“因为我爸试图通过婚姻促成商业合作,我就是他祭旗的牺牲品啊……那位少爷他爸想找一个‘规矩听话’的儿媳,有了家庭以后希望他收心,是不是听起来就很可笑?” 苏星回皱起了眉:“你打算去吗?” 徐蘅点点头:“我和我爸妈大吵一架,他们终于原形毕露。以前我还觉得我哥叛逆,现在才发现是我太天真。我爸威胁我说我不去的话就停掉我所有生活费,之前规划好毕业以后出国的事情想也不要想……” 荆灿握住她的手问:“或许找你哥帮忙呢?” “我哥……”徐蘅托腮,“我哥一个人在外面,没有家里支持,压力也很大,况且我以前还帮着爸妈劝他,他一定很烦我。” “试试呢?”苏星回说,“最多是不成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了。” 风吹起遮阳伞边,追赶着向远处奔去,徐蘅点点头,忽地一笑,“好像确实,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苏星回看着她弯起的眉眼,心想,果然发自内心的笑容最动人。 一上午的拍摄完毕,已经有司机在公园外等两个女孩,徐蘅上车后降下车窗,向苏星回挥手,“苏老师,谢谢你,我也可以叫你姐姐吗?” 苏星回也向她们挥手,“可以啊。” “姐姐再见!”徐蘅从糖水铺出来以后,变得活泼了不少,或者说她原本也该是可爱任性的。 “再见。” 苏星回目送她们离开,当时她还以为这两个女孩与她众多的客人一样,不会再见,没想到很快再次见面。 工作室的欢送会订在一家比较有名的粤菜馆,店面临湖,二楼包间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眺望湖景,尤其落日西沉,别有一番风致。 苏星回站在窗口和同事们聊天,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居然是徐行之。 自从上次分别以后,他们没再见过,徐行之似乎非常忙碌,偶尔给她发消息,大部分在说他们在撒哈拉发现的陨石。似乎苏星回作为发现者之一,有权利知道关于这块陨石的一切。 他也和她分享过实验室的趣事,会和她说自己又忙了通宵,好累……他们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朋友那样。 徐行之没有和她说会来江北。 ——太正常不过,普通朋友没有必要向对方汇报行程,哪怕是到对方所在的区域。 苏星回盯着楼下的身影,他似乎在等人。 不一会儿,一个穿连衣裙的长发女生出现在他身后,步伐犹豫,似乎喊了一声,他转过头来,对女孩笑了笑,神色居然非常温和。 “苏苏,喂,你在看什么呢?和我聊天心不在焉的。”同事顺着她的目光向楼下张望,“看小情侣谈恋爱?” “小情侣?” “喏,你不是在看楼下那对吗?这男的还挺帅。”同事笑着往楼下努努嘴,示意她看徐行之,“看起来像是刚认识,啧啧啧,女孩子太腼腆了,如果是我早扑上去了。” “颜狗。”苏星回笑斥,说着便看见女孩转过身,跟在徐行之后面往她所在的粤菜馆走,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是她那天见到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那天说什么,家里逼她去相亲? 女孩家应该很有钱,拍摄地偏僻,她家专门派了司机接送,来接她的是一辆宾利。 苏星回又想起在摩洛哥时徐行之订上千欧一晚的酒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就是女孩说的门当户对? “苏苏?”同事晃了晃她的胳膊,一脸困惑,“你在想什么?听没听见我说话?” 苏星回茫然回神:“啊?” 同事深深叹气:“我问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苏星回再次看向刚才的方位,楼下的人已不见了踪影,她说:“回森州。” “心不在焉的,问你做什么?回森州。你………” 以后不会再见了吧,这样也好,每个人都在向前走,没有人要为谁停留。 一楼包间。 徐行之坐在徐蘅正对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孩紧绷的神色,笑问:“为什么想到要找我?犯了什么连爸妈都不能原谅的错误,需要我帮你善后?” “不是,哥……”女孩嗫嚅。 “嗯,说吧。”徐行之听得这一声“哥”,放松神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什么想要我帮忙的?” 徐蘅也跟着拿起茶杯,垂着脑袋,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爸让我去见李昊名,和他,和他谈,谈恋爱……” 徐行之脑海里闪现一个拽得要死,满头红毛,品味堪忧的机车侠,蹙眉问:“什么时候?” “上周说的,这周李昊名度假回来,后天……他们约了后天两家人见面。” “你不想去?” 这次徐蘅抬起了头,态度坚决,“不想!” 徐行之点点头,“想让我怎么帮你?” “他在我出国留学的事情上阻挠我,”徐蘅说,“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不想放弃,所以……哥,你能不能帮我和他谈谈?” 徐行之抬眸,“就只是希望我和他谈谈?” 徐蘅讷讷,“那,那还能怎么办?” “你的经济命脉掌握在他手里,他就可以随意拿捏你。”徐行之目光温和,“阿蘅,你想过以后自己要做什么吗,毕业后给家里打工,还是……” 徐蘅摇头,“还没想好……” 徐行之见她不说话,问:“只是想念完书吗?如果是这样,哥哥虽然没多少钱,学费还是能帮你付的。” “我……”徐蘅刚想说什么,就被推门而入的服务员打算,打断后似乎再没勇气开口了。 徐行之放下茶杯,看着服务员陆续上菜,等人走后,继续说,“我知道你有天赋,也很努力,我觉得你比两个叔叔的儿子强很多。 他抬眸看她,平淡地开口:“——想不想我帮你坐上那个位置?” 徐蘅倏然对上他的目光,就听他又说,“我猜你想过的,不然早就和我一样随心所欲了,也不必累死累活学习。阿蘅,你想要得到什么,最好的方法不是让别人施舍给你,而是让他们不得不给你,求着给你。” 徐蘅拿起筷子给他哥夹了个虾饺,算是默认,“可是,太难了,况且我是女孩子。不是我妄自菲薄,是他们固执的标准摆在我面前。” 徐行之戳了戳盘子里的虾饺,“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解决,你成为他认可的继承人,就不用去相亲了。” “有什么办法吗?” “有啊,堂哥前段时间不是买了辆跑车送小明星吗?这事爸和二叔还不知道吧,你去查查他的钱哪来的。”他咬了一口虾饺,含糊道,“找个人,该举报就举报。” 徐蘅吓了一跳,“这件事不会连累家里吧?”刚一出口,她就察觉自己说了傻话,“我明白了。” 徐行之说:“不要有太大压力,犯了错误还要包庇他,那才是把他,甚至把我们家都往深渊里推。你要让他们看到你的能力,就要展现出来,而不是当一个顶着F大高材生称号的吉祥物。” “明天我回一趟家,会帮你一把,其他的你自己来。”他把徐蘅爱吃的几个菜往她面前一推,“往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阿蘅,我还是那句话,自己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争取,即使你争取的姿态是隐秘的。” “谢谢哥,我明白了。”徐蘅几乎一点就通,她本就聪明沉稳,不过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 徐行之没再多说,“快吃饭吧。” 饭后,徐行之去了一趟洗手间,正站在洗手池前洗手,忽然有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进来。他刚想避开,忽听一人说:“王明宇找过你了吧?” 离开水龙头的手忽然一顿,徐行之不动声色地从镜子里瞥了一眼背过身去的两个人。 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正是刚才说话的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高的那个身上没几两肉,像刚出学校的大学生。 “没想去,我觉得对不起苏……苏老师。” 他们旁若无人地自顾自说话,徐行之将目光移向水池边的蓝月亮洗手液,瓶子空了一半,上面有脏兮兮的水渍,他拧起眉心。 身后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你看上人家了吧,我看你刚才一直围着苏星回转来转去。” 徐行之心里猛地一跳,苏星回也在这里?那么巧…… 他伸手按下洗手液阀门,勉强沾了一点在手上,假装认真地搓手,竖起了耳朵。 “嗐,喜欢有什么用,漂亮女人谁都喜欢。宇哥围着她转了三年,也没见捞着什么便宜。” 中年男人上完厕所,走到洗手池边洗手,“可能你不同呢,我看她对你和对别人挺不一样的,上次住院还去探望你。” 徐行之感受到打量过来的视线,装作视而不见,继续慢条斯理地洗手。 “嘿嘿,刘哥你这么一说好像是不太一样,她之前还关心我家里情况来着。” 胖男人从徐行之身上收回视线,“没准是想探探你家底,你没敢说实话吧?” “没,男人总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吧……”瘦高个走到两人中间的洗手池,瞄了一眼徐行之,又自顾自洗手。 另一人又说:“你想更进一步的话,今天不是个好机会吗?她第一次喝那么多酒,等会儿你送她回家……” 瘦高个又瞥了一眼徐行之,笑道:“这不好吧。” “有什么,没准她真喜欢你,只是拉不下脸来追你,给你很多暗示你一个愣头青看不见。”胖子洗完手,甩了甩,“走吧,都闹得差不多了,没有人比你更顺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洗手间,徐行之关掉水龙头,看了眼自己泛红的双手,抬起眼,镜中人脸色阴沉。 陷阱·醉酒 淼淼的助理胡子杰跟着刘杨上完厕所回来,聚会差不多散场,大家正在讨论去KTV。 他一眼看见迷迷怔怔坐在沙发上的苏星回——她今天很反常。以往聚会,苏星回从来滴酒不沾,一开始大家体谅她家有病人要照顾。久而久之,苏星回不喝酒就成了惯例,即使她妈妈去世后,也没有人来劝酒。 今晚她忽然说,也想要来一杯。 滴酒不沾的人不可能是酒神,她刚喝了一小杯就有些醉意。 胡子杰想,苏星回今天那么难过,大概确实不想离开申江吧。王明宇的事情在圈内传开,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众人纷纷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有人说,苏星回被自己养的小白脸啄了眼睛。 甚至还有人揣测,她以前的那些作品,说不定就是王明宇拍的。 女孩子都很脆弱,唯恐惹上流言,避之不及。 脆弱的时候可以趁虚而入。 “她对你不一样。”耳边又响起刘杨的话,胡子杰脸上荡漾起笑容,脚步坚定地走向沙发。 阿妍坐到苏星回旁边,把一杯水递到她唇边,问:“苏苏,你是不是有点醉,要不要喝一口水?”苏星回撇过脸拒绝,像被按了静音键,一句话也不说。 “要不,我先送苏老师回去吧。”胡子杰站在两人面前,对阿妍说。 阿妍把水杯放到茶几上,面露忧色,“她喝酒前就说了,晚上让我送她回去。” “没事,我更顺路。”胡子杰腼腆地一笑,面面俱到不似作假,“而且阿妍姐你知道,我不太会唱歌,去KTV挺尴尬的,你是KTV主力啊,怎么能不去呢?还是让我送苏老师回去吧,保证安全送到。” “可是这样……”阿妍还想说什么,又被一个声音打断。 “喝点牛奶,解酒。”刘杨把一杯牛奶递给阿妍,“让小胡送回去吧,苏老师没喝太多,只是喝酒上头,估计过一会儿车上就醒了,别太担心。” 阿妍看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人,轻声问:“苏苏,可以走吗?” 苏星回依旧不理睬。 胡子杰刚想大胆提议“我背她下去”,就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包间门被人打开,来的不是服务员,而是一个男人——他刚刚在厕所见过他! 胡子杰心里忽地一跳,他们在厕所的讨论被他听了去,不会是要来多管闲事吧? 之前在厕所,他以为都是男性同胞,懂得都懂,就没有避讳,谁想这人还找上门了! 门口的同事猝不及防撞见冷着脸的美人,语气小心翼翼,“请问您找谁?” 男人没有说话,进门后四下扫视了一圈,很快将目光锁定在苏星回身上,“我找她。” 说着径直走了过去。 阿妍看着几步走到面前的人,微愣:“你是……” 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在和苏星回闹别扭;这一次见他,他的脸色阴沉得愈发彻底,她有点不敢和他讲话。 “嗯。”徐行之点了点头,又看向身边站着的两人,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有本事把刚才在厕所里说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次吗?” 胡子杰和刘杨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撕破脸皮,措手不及,胡子杰心里有鬼,连忙否认,“你你你说什么?别血口喷人!” 这语气一看就心虚得厉害,徐行之淡淡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紧张什么?” 刘杨迅速冷静下来,想他口说无凭,于是从容端着一副好脸色,礼貌周到:“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这里是我们私人聚餐的场所,您这样闯进来是不是不太礼貌?” 徐行之没有被牵着鼻子走,他很温和地笑了笑,笑容却像淬着冰雪,“这样吧,如果你们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呢,我可以帮你们好好想想,我记性还不错。”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刚才在厕所里听到的话,整个房间越来越安静,直到落针可闻。徐行之平静地看着胡子杰和刘杨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最后淡淡问:“想起来了吗?” 被当着同事的面揭露,刘杨的脸色不是难堪,而是气愤。他本来打算离职,想给王明宇送个投名状,以表明自己的立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坏了好事。 他笑道:“我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没准人家就是两情相悦呢?我没有硬逼着他做点什么吧!他想做点什么是他的事情,管我什么事?警察都找不到我头上,你有什么资格管?!” 听见刘杨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胡子杰心中慌乱,受了他最后两句话的挑唆,上涌的气血找到了出口,对徐行之大声呵斥:“管你屁事!要你多管!他妈的你别血口喷人!” 说着竟要动手。 一旁的小梧眼疾手快地拦下:“子杰!他,他好像是苏老师男朋友!” “男朋友了不起啊!男……啊?” 房间里寂静一片,阿妍本想解释一下“他还不是”,却最终没说出口。不知为什么,尽管只见过一次,连名字都不知道,她却下意识袒护他……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或者是因为那天苏星回的态度。 徐行之扫了一眼被拦住的胡子杰,又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刘杨,“不论我是什么身份,我都有管这件事的立场。” 他垂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显示正在录音,“在场的多数都是女性,希望大家品鉴一下,身边看似成熟稳重的人,看似单纯老实的人,到底是什么货色。” “把别人出于善意的关心脑补成别有所图,多看你一眼就是暗示?”徐行之脸上闪过讽刺的笑,“你有什么值得她看上的?” 胡子杰拉不下脸,挣脱小梧的手,摔门而去。徐行之眼睛都不眨一下,对还站着的刘杨说:“你和你新上司,是惯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吗?有机会的话,请务必帮我转告他,这个世上只要有所图谋,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无凭无据的揣测也要加在我头上吗?” 徐行之:“没有最好。” 刘杨还想说什么,忽然瞥见他拿在手上的车钥匙,神色微妙地一变,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徐行之淡定按下录音停止键,收起钥匙——有些人眼里,财富暗示权利,胜过是非。他说了半天抵不过一把车钥匙。 不过他本意就是威慑对方,让他以后不敢对苏星回轻举妄动,正好借阿蘅的车钥匙狐假虎威。 没想到……胜过千言万语。 看热闹的众人识趣地纷纷离开,阿妍站在门口犹犹豫豫:“要不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其实苏苏喝酒前就拜托我送她回去,是我没有……” “不麻烦了,我送她回去就好,你们出去玩注意安全。”徐行之谢绝了她的好意,看着房门关上,在苏星回面前缓缓蹲下。 她喝多了酒,脸色很红。安静地坐着,好像被抽走了灵魂,刚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徐行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问:“难受吗,怎么喝成这样?” 苏星回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渐渐有了焦距,目光落在他脸上,好一会儿,似乎终于认出他,评价了两个字:“骗子。” “我哪里骗你?”徐行之好声好气,想要拉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一把甩开。 徐蘅推门进来,看见她哥蹲在一个女孩面前,愣在原地,试探喊了一声:“哥?” 当她走近,发现坐在沙发上看女孩正是前几天给她和荆灿拍照的摄影师,更为惊讶,“苏老师?你们认识?” 自从徐蘅进来,苏星回的目光就始终跟随着她,喃喃道:“相亲……” 虽然很戳人痛点,但徐蘅不和醉鬼计较,点头承认:“是的,苏老师认出我来了?” 苏星回垂下眼睫,再次甩掉徐行之试图拉她起来的手,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说喜欢我,骗子。” 徐蘅刚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听到这话,差点坐了个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哥。 徐行之仿佛没看到自己妹妹的震惊,好像从苏星回没头没尾的两句话里明白了什么,问:“你看到我们了?” 他一点也不着急解释,“因为这个才喝了那么多酒吗?” 苏星回否认:“没喝。” 徐行之:“那你才是骗子。” 徐蘅在旁边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他哥今天是有什么毛病,在那里掰扯了半天不好好解释。 她坐立难安,索性不坐了,向苏星回解释:“苏老师,我是他妹妹,亲生的,同父同母那种。” 苏星回茫然看看徐行之,又看看站在旁边的徐蘅。徐行之趁她艰难思考,终于握住她的手,漫不经心地问:“我们要相信她吗?” 徐蘅忍不住问:“哥,你上个厕所把脑子一起冲掉了吗?” 徐行之伸手摸出车钥匙,把它抛给徐蘅,“你去车里等我。” 徐蘅一把接住飞过来的钥匙,瞪大了眼睛,“哥,你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不行,我不允许!” 徐行之:“那我明天不回家了。” 徐蘅心道好双标!之前信誓旦旦一定会帮她,这会儿为了……为了追女孩子,弃自己亲妹妹于不顾!可恨她有求于人,只能识时务地退让。 徐蘅退让地很彻底,顺便帮他们带上了门。徐行之无奈,捏了捏苏星回的手,“没骗你,阿蘅真的是我妹妹。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苏星回摇头,“我不能跟你回家。” “为什么不能跟我回家?”徐行之拂起她垂落的头发,“那你在等谁?” “等……”苏星回忽然仰起脸,望向眼前的虚空,目光找不到落点。她沉默半晌,轻声道:“爸爸妈妈……” 她恍恍惚惚记起出门前苏惠文的叮嘱:“今天我们会晚一点到学校接你,不要跟陌生人走哦,不然你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徐行之太会心软,早忘了那天说分别时她怎样坚决,早忘了她如何软硬不吃,连冷她几天都做不到,借口和她聊陨石,眼巴巴等着她回复。 有时会忍不住和她说熬了通宵,很累,期待她的安慰——他对苏星回有成瘾性,无法戒断。 “辰辰,宝贝,跟我回家好不好?” 苏星回被一个遥远而亲昵的称谓唤回,迷迷糊糊地被人抱起来,意识陷入混沌…… 记仇·断线 徐蘅没有回车上,而是站在楼道口,正好可以眺望被她关上的那扇门。 自从徐行之“叛变”——瞒过父亲徐霖更改高考志愿后,徐蘅很少在家里见到她哥。但徐行之一如既往关心她,常常到学校找她,带她改善高中贫瘠的伙食。 三年前,徐蘅高中毕业,因为高考志愿的事,家里再次爆发争吵。那个时候二叔家堂哥毕业进了公司,隐隐约约有未来继承人的架势。她不喜欢这个从小仗势欺人的堂哥,隐隐约约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促使她把高考志愿改成了经管类专业——当初徐霖对徐行之的期望。她想以此暗示父亲,她想要。徐霖夸了她一句:“要是你哥有你那么省心就好了。” 徐蘅当时年纪太小,听不出这句话的深意,以为是肯定。后来才知道在父亲眼里,她只是“省心”,“省心”也就意味着不必花心思培养。 徐蘅的决定看在徐行之眼里,无异于“表态”,表明自己支持父亲。他在提交志愿的截止时间前找过徐蘅好多次,希望她慎重考虑,希望她选择自己想学的专业。 徐蘅抱着自己的小心思,谁也没告诉。自那时起,她和徐行之的关系就有些疏离。 也好像从那时起,徐行之越来越少回家,回来的几次都是因为探望母亲,或者节假。他越来越无所顾忌,从气质到形象,完全不像刻板的徐家人,甚至留了一头齐耳的长发。 在徐蘅眼里,她哥从小就不太爱笑,早熟得像个大人。和人相处时礼貌妥帖而又疏离,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温柔地哄过谁,也很少见他那样发自心底的笑容。 他支走她,还会说怎样的话? 徐蘅特别好奇,苏星回在她哥心里是怎样的存在。 不远处的门忽然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徐蘅站直了,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她哥抱人的姿势吓了一跳。 单手,正面的抱。 用另一手推门。 徐蘅生怕他吃力,赶紧跑过去想要帮他拉门,可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徐行之就已经轻松抱着人出来了,他一眼看见外面等着的徐蘅,神色有些微妙,却什么也没说。 徐蘅吞吞吐吐地解释:“我不太放心所以,哥你这样……能行吗?” 徐行之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她,“嘱咐你买单买过了吗?” 徐蘅点头,心里腹诽:就不能先把门打开再把人送出来吗? 徐行之没空体谅她的小心思,“那我们往后面的升降电梯走,直接去停车场。” 徐蘅没有异议,稍稍松了口气,后面人比较少,可以避免围观。 她跟在徐行之身后,注视着苏星回,似乎这个姿势比较舒服,她搂着哥哥的脖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徐蘅仍觉得不可思议,按下电梯按钮,小声问:“哥,你是怎么认识苏老师的?在,在追她吗?” 金属门电梯映照出徐行之清俊的脸,他没有回答徐蘅第一个问题,只轻轻弯起唇角,“我现在应该算是……被甩了吧?” 徐蘅满腹狐疑地打量他:“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还有点高兴的样子?不是我的错觉吧……” “不知道,”徐行之抬腿走进电梯,“你‘叛变’的时候我也没生气。” 徐蘅怔愣原地,眼见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徐行之伸手挡了一下,“怎么,太感动了吗?阿蘅,我一直都没有责怪你,反而是你在疏离我……因为愧疚。” “我……”徐蘅下意识想要否认,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低头进了电梯。电梯厅里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 “一层到了。”机械播报音很快打破沉寂,苏星回被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扰,难受地动了动。 徐行之今天在F大有个学术会议,结束后刚好和徐蘅一起吃饭。这边离F大很近,他过来的时候没开车,徐蘅住在校外,倒是开了车过来。 徐行之抱着苏星回站在车前,问徐蘅:“还愧疚吗?” 一路沉默的徐蘅茫然抬头:“啊?” 徐行之很不客气地使唤自己妹妹:“如果还愧疚的话,帮我把她送回家。” “你家?”徐蘅也不沉思了,立即警惕道,“不可能,虽然你是我哥,但我不能把喝醉的女孩子随便送到一个男人家里!” 徐行之无奈吐出两个字:“她家。” 徐蘅:“哦,那行吧。”她帮忙拉开后座车门。 徐行之屈着腿,轻轻把苏星回放到后座。喝醉的人似乎迷迷糊糊察觉温暖的怀抱要离开她,立刻不乐意了,哼哼唧唧抓着他不放。 徐行之倒也十分乐意看到她不放手,只是碍于徐蘅探照灯似的看着,狠狠心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按在椅子上,系好安全带。 再抬头看的时候,发现苏星回已经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有点凶狠。 徐行之没忍住,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问:“难受不难受?” 苏星回偏头躲开他的手,嘴里咕哝一句:“骗子。” 很记仇。 徐行之无奈笑了笑,关上这一侧车门,又从另一侧上来。 苏星回过去的视线里又出现熟悉身影,她再次转到另一边,面向窗外。 徐行之没哄她,在手机导航中输入地址,倾身凑到前排递给徐蘅。 徐蘅接过手机,忍不住嘀咕一句:“你坐在后面,把我当司机,良心不会痛的吗?” 自从徐行之点破了他们之间疏离的根源,徐蘅忽然放松了很多。 徐行之笑问:“怎么,要不要付你车费?还是要零花钱?” 他坐回后座,又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苏星回,她直勾勾的眼神撞上他,立刻扭过头去,佯装什么都没发生。 徐行之觉得特别好玩,她喝醉后放大了性格的另一面,像个别扭的小孩,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一下。 他故意说:“我看见了。” 苏星回闷闷不乐地否认:“没有看见。” 徐蘅不忍直视,好意提醒:“哥,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明天苏老师酒醒了,她还记得的话,你可能会完蛋。” “不会的,她记得也会说不记得。”徐行之毫不在意,问旁边的人,“对吧?什么都不记得的鸵鸟小姐。” 苏星回根本不理他。 “城市花园”小区离聚餐的地方只有十分钟车程,眨眼就到了。 徐蘅在单元楼门口停车。 徐行之打开苏星回一侧的车门,向她伸手,却被坚定地推开。他只能作罢,用手挡着车门顶,防止她撞到头。 苏星回钻出车子,头在他手心撞了一下,强调:“我可以自己走。” 徐行之为她让开一点路:“嗯,你自己走。” 徐蘅本想跟着他们一起上楼,却在半路接到了卷王导师的电话,不得不赶回学校。 车灯晃了一下,不一会儿,门口只剩下两个人的身影。 苏星回迷迷糊糊往楼道走,楼道口有一扇玻璃门,她不要徐行之背,徐行之只能跟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一头撞了上去…… “小心!”他赶在苏星回额头接触玻璃之前伸手垫在门上,“咚”的一声。 醉鬼转过头来,泪眼汪汪地瞪她:“撞到了。” 好像觉得是他故意撞她。 徐行之揉了揉她额头,“不疼,我背你好不好,背你就不会撞到了。” 苏星回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被说服了,乖乖趴到他背上。 徐行之背着她走上三楼,打开房门,轻声问背上的人:“难受吗,要不要吐?” 苏星回把脑袋埋进他脖子里,不说话。 徐行之慢慢蹲下来,试图把人放在玄关的凳子上,忽然感觉头发被扯了一下,随之苏星回轻哼一声:“疼……” 头发缠住了她一边耳朵上戴的耳环。 苏星回往后缩。 “别动,马上就好。”徐行之握着自己被扯住的头发,生怕弄疼她,很轻地把它们从她耳环上摘下来。 他半跪在苏星回身前,仔细察看她的耳朵。 珍珠耳环是耳夹的款式,他很快破解构造,把它从耳朵上取下。 柔软的耳垂上没有耳洞,因为拉扯,红了一片。 徐行之用指腹轻轻揉捏,“疼吗?” 指腹有些粗糙,苏星回躲了一下,又似乎觉得很舒服,任由他动作。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徐行之,脑海里一片混沌,那天说相亲的女孩紧跟在他身后进入餐厅,他眉开眼笑的模样和平时大不相同,以往这样的神情只在她面前展现。 他明天就喜欢别人。 他也会对别人说一样的话。 骗子。 耳朵被轻柔地按捏,窜起阵阵电流般的感觉,涌向大脑,涌向四肢。 苏星回看着近在咫尺的唇,笑起来时很好看,可现在紧抿着。 喝完酒后,心口很难受,特别难受……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好? 玄关橘黄色的暖灯笼罩着他们,照得人异常炽热,苏星回的呼吸渐渐急促,求助似的喊了一声,“徐行之……” 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徐行之的手蓦地一松。 面前的人脸颊酡红,头发有些凌乱,漆黑的眼睛如被山雾笼罩,一片迷蒙。 他听见自己声音渐沉,近乎耳语一般低问:“怎么了?” “你……”苏星回伸手胡乱摸上他脸侧,没什么力道,像软绵绵的猫爪,眼睛固执地盯着他的薄唇,“你,笑一下……” 徐行之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注视着她,顺从地弯了弯唇角——一个极为柔和,极为纵容的笑。 下一刻,苏星回忽然凑近,贴上了他的唇。 柔软的,温热的,带着酒气。 就这样贴着,大脑断了线,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动作。 玄关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不远处的玻璃门映出他们模模糊糊的身影,徐行之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接住她的亲吻,一动不敢动。 良久,苏星回微微侧头,含住他的唇。 恍惚间她又想起摩洛哥酒店里那个冰凉坚硬的梦,这次,触到一片柔软与温暖。 她闭上眼睛,安心地深入。 谈判·领口 清晨,一辆蓝色租车缓缓停靠于西郊别墅区外围。 司机扭头看了一眼后排神色冷淡的男人,陪笑道:“不好意思,里面出租车不让进,您看停在这里行吗?” 男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直到司机的话音落下才缓缓回神,他没多说什么,只礼貌地道了声谢。 司机没有立刻离开,他隔着车窗向外望,这里是申江较早建成的别墅区,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一排排看似低调的建筑,里面住着的都是这座城市有权有势的人。 出租车极少会来这里,毕竟住在这里的即便没有有私人司机,也有自己的车。 他看着那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人和门口保安交谈,心里啧啧感叹—— 现在这个社会,尤其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大都市,很多年轻的男孩不肯踏踏实实努力,只想着靠脸和身体走捷径,世风日下。 于是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里多了探究,徐行之的心不在焉看在他眼里就有了“害怕被抛弃”的不安。 不得不说,司机的眼神老辣独到,只不过假设错了背景。 徐行之步行在别墅区平坦宽敞的路上,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沿途景物几乎都能刻印在脑海。但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路旁新载种了绣球花,粉的、蓝的,早已一片生机勃勃。 迎面跑来一个穿运动装晨跑的中年男人,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就不住打量他,有点不敢认。 徐行之先向他打了招呼:“荆叔,您跑步呢?” “哎哟行之!这不巧了!”中年男人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顿时眉开眼笑,他走近两步拍了拍徐行之的肩膀,感叹道:“我都不敢认呢!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认不出你们了。你这打扮,当明星呢?” “该我们主动向长辈打招呼。”徐行之陪笑,“刚好有空,过来看看。” “唉,年轻人都忙。”荆叔插起腰,“灿灿过两天也要回英国咯,你看,我都习惯用‘回’字了。” 他笑,“太远了啊,我现在都后悔让她出去。唉……” 徐行之安慰他:“灿灿性格好,人也机灵,在外肯定能独当一面。” “走,我也跑得差不多了,一起回去。”荆叔和他并排往里面走,接着说道:“灿灿毕竟是个小姑娘,我还常常后悔,要是她和阿蘅一样留在国内多好。” 徐行之不便发表意见,只默默听着。 就听荆叔又笑了笑,“当时灿灿出生的时候,你爸还特高兴,说要结个亲家哈哈,没想到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徐行之,“小子,有志向是好事,不过一个真正成功的人,要把事业和家庭处理好啊。你和你爸的关系都僵了那么多年了,以后你还真打算这样过下去啊?” 徐行之垂眸,“可能他性格里执拗的部分都遗传给我了,两个人刚好碰上,都不想妥协。不过再怎么说,他是我爸,该负的责任我还是会负的。” “唉,你们徐家人啊,性子都冷,你看看这笑,和画在脸上似的。”荆叔直摇头,“也不知道我家丫头怎么就看上你。” 徐行之脸上依旧没什么波动,“灿灿值得更好的。” “我当然知道她值得更好的!”荆叔笑骂,“那你呢?你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娶你妈过门了,我看你上学的时候也没交过女朋友,阿铮、峰峰他们那是一个个的换呐……” 说笑间,两个人的脚步在沿湖一幢房子前停下,“女朋友”三个字在徐行之脑海里一闪而过,霎时浮现昨夜无数画面。他垂眸而立,神情有些不自在,“看缘分吧……” “就你最会敷衍,还缘分呢!挑着挑着,好姑娘可都跟别人跑了。”荆叔又重重拍了他一下,徐行之心不在焉,差点被拍了个趔趄,就听他催促道:“好了,多陪陪你爸,他前段时间身体不好都没和你说吧?” 徐行之一愣,荆叔没再多说什么,向他摆了摆手,“去吧。” 他目送荆灿的父亲往北面走,恍然发现他后脑勺生出许多白发。 他父亲徐霖平时很注重形象气质,不像荆叔那样随意,总会把头发仔细染黑,梳得一丝不苟。所以徐行之偶尔见他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已经衰老。实际上,他比荆叔大了足足有七八岁。 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多少呢? “行之?哎哟,今天怎么想起来回家了?”徐行之刚跨进家门,正在客厅打扫卫生的保姆立刻迎了上来,“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这会儿早饭都吃完了,你吃过没?” “张妈,您不用忙,我吃完才过来的。”徐行之问,“我爸在家吗?” “在楼上书房呢。”张妈将徐行之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皱眉,“你脸色不大好看,最近累着了?这衣服怎么也那么皱呢?脱下来我帮你熨一下吧。” “还好,研究所有点忙。”徐行之顺着她的话说,一边把身上那件特别不抗皱的外套脱下来,“那麻烦张妈帮我熨一下。” “好,我这就去。”张妈从他手里接过外套,又不放心地悄悄叮嘱,“你爸爸前段时间胃不太好,他不让我们和你说,你等会儿好好和他说话,别气他……” 徐行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衬衫,白色衬衫衣领、腰侧、背上也有好几道明显的皱痕,他在张妈打量的眼神里不动声色地问:“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老毛病了,严重倒是不严重,在家休息了好几天。”张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啊,又睡在实验室没回家?” “嗯,没来得及去。”徐行之胡乱敷衍,“那我先上楼找我爸。” 张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徐家人的性格普遍沉稳内敛,唯独这两父子吵得最凶。都说徐行之叛逆,一点也不像徐霖。但其实她看得出来,父子两个对自己想做的事都很上心,说是工作狂也不为过。只是两人上心的不是同一件事罢了。 她看着徐行之步伐沉稳地走上楼梯,轻轻叹了口气。 书房门被敲了两下,徐霖正在浏览今天的早间新闻,以为是张妈来倒茶,头也不抬道:“进来。” 门打开后,却没人来换茶,他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见杵在门口的徐行之,大好心情登时毁了一半。 又见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立即嫌弃地皱眉,“找我有什么事?” 徐行之本想说几句关心他身体的话,被他硬邦邦的语气噎了回去,他还是不习惯和徐霖亲昵。 于是干脆径自走到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直接表明来意:“我昨天和阿蘅一起吃饭了。” 徐霖“哼”了一声,“她倒是会搬救兵。” “不是搬救兵的事,”徐行之靠着椅背,把手搭在身前,“商业联姻?你有没有问过阿蘅喜不喜欢?把她当成你壮大家业的牺牲品吗?” 他的语气很平和,话里却带刺,徐霖“啪”地一声合上电脑,“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用?等你老了,你会发现,喜欢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火药味在书房里蹭蹭往上冒。 “李昊名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不会没有耳闻吧……”徐行之直视他父亲的眼睛,随即一笑,“哦,这样说会显得我太浅薄。是李叔叔要找个人管他儿子,想到了阿蘅。您不是不知道,分明与他一拍即合,我没说错吧?” 徐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公司现在遇到了一些发展上的困难,我承认我抱着和李家联姻的目的。但是徐行之,我并不是牺牲阿蘅。” “不是牺牲是什么?”徐行之依旧看着他,“她嫁过去,成为替李昊名打点一切的奴隶吗?他在外面吃喝嫖赌死性不改,你让阿蘅怎么想?” 徐霖坐惯了上位者的位置,很少有人忤逆他的决定,当即不爽,“你现在想起来还有这个家了?当初让你来公司你不愿意,你知不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公司现在发展遇到困难,我一个决定就可能导致大批裁员,这会影响无数家庭!” “那您真是大公无私。”徐行之不为所动,“那下次遇到困难,再找个女儿去和亲,哦不是,联姻。在你眼里,阿蘅是不是就只有这点用处?” “徐行之!”徐霖“腾”地起身,终于动怒,“你现在经济独立我是管不了你,但你别忘了,你从小享受的优越条件,才让你超越很多同龄人!正是你看不上的这个份家业,才让你有了选择的权利!” “爸,”徐行之稍稍抬起头,“所以你觉得我和阿蘅应该感恩戴德,为它牺牲吗?我没有不感激我享受过的生活,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肆意挥霍,才没有随便选择我的人生。阿蘅也一样,你有真正关心过她想干什么吗?你就把她当宠物一样养着。” 徐霖感觉胃部隐隐不适,用手捂了一下。房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徐行之和徐蘅的母亲,何菁。 端着一杯热水进来。 书房里紧张的气氛稍稍一滞,因为何菁走进来,松懈了大半,徐行之站起来给她让座,“妈……” 何菁女士瞅了他儿子一眼,皱眉扯了扯他的衬衫,刚要说什么,才想起她过来的目的,松开手,款款走到徐霖面前,放下茶杯。 她劝了一句:“医生说了让你少动气。” 徐霖刚憋了一口气,这会儿刚好就坡下驴,坐回椅子上,气道:“谁让我生气,就他一天天不让我省心,专门赶来气我!”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热水润嗓子。 “儿子,”何菁站在徐霖身边,伸手整理了一下桌上堆叠的几份文件,“阿蘅的事情你可能有点错怪爸爸……” 徐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发表意见。 何菁一向温柔贤惠,脾气温顺。在内在外都给足了徐霖面子,是所有太太里面广受好评的“贤内助”。即便徐霖专断,对她总多几分宽容,两个人从来没吵过架。 所以这会儿,徐霖以为她是来帮他撑腰的。 何菁看他没有意见,继续道:“我们怎么会把阿蘅往火坑里推呢?你爸爸也犹豫了很久,觉得对不起阿蘅。我们的意思呢,就是两家人先见个面。结婚毕竟是一件大事,到时候两个人万一不合,也会影响公司的合作,外面肯定会慎重考虑……” 何菁这番话春风化雨,看似站在徐霖的立场,实则把这件事从情到理的风险都挑明了,明里暗里提醒徐霖“慎重考虑”,实则是委婉的规劝。 徐霖与徐行之针锋相对,何菁推门进来的时间很微妙,刚好让他们的谈话断在徐行之占尽上风的时刻,再早一刻无法让徐霖哑口无言,再晚一刻便会触怒他,无法再和他讲理。 徐霖在这番温言软语中喝茶,徐行之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没再言语。何菁又说:“行之,你要多体谅爸爸,公司很多事情他要亲自负责,叔叔家几个儿子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添了很多乱……”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徐行之适时接话:“还有阿蘅呢,她比她堂哥堂弟有能力多了。” 徐霖抬眼瞪他:“胡闹!阿蘅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服人?” 何菁再次拦下话头,“阿蘅还小,可以先帮着公司做点事,考虑这些还有点远。” 这是在提醒徐行之,这件事要循序渐进,又在徐霖心里种了一粒种子。 “行了,”徐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搁,稍松了口,“阿蘅和昊名的事情明天和李家过吃饭再说。” 他又打开了面前的电脑,这就是赶客的意思了。 何菁拉着徐行之往外走,“好了,别打扰你爸工作,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在书房门关上之前,徐霖没忍住再次叫住他:“徐行之你脾气给我好好改改,今天你这穿的是什么?忙得连换一件整齐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他上下审视他一番,又一次对他的发型发表意见,“还有你这头发,几岁了?叛逆有个度好吧,你还上瘾了?” 一说起头发,徐行之立刻想起自己昨天勾住了苏星回的耳环,他忽然垂眸,鬼使神差地问:“如果我把头发剪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 徐霖不想听他多言,只说了两个字:“滚蛋。” 书房门再次关上,何菁叹了口气,她习惯了以柔克刚,只是每次周旋都让人感觉身心疲惫。 没有徐霖在,他们之间的氛围立刻变得轻松,她笑问徐行之,“怎么舍得剪掉头发了?” 徐行之跟着她往走廊另一侧走,含糊地回答:“不太方便……” 何菁笑了笑,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她?” 徐行之猝不及防,“啊?” 他们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那是何菁的画室。她关上房门,问:“女朋友?” “还不是……”徐行之跟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妈,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何菁说着,伸手扯了扯他的衣领,脖子旁边的领口有一小块粉底印,因为颜色比较浅,印在白衬衫上并不显眼。 徐行之的脸一点一点红了…… 踟蹰·汹涌 何菁看着自己儿子越来越不自在的神色,松开了捏着他衣领的手。 这间画室是她亲自设计装修,十分雅致,面前的檀木方桌上摆放着一套简约古朴的茶具。 何菁微微欠身,习惯性地打开装着金骏眉的茶叶罐,开至一半,又合上。她起身走到存储茶叶的冰吧,问:“我看你心火旺盛,还是喝绿茶吧。龙井还是碧螺春……我看看,好像还有一罐你荆叔送的黄金芽,要哪个?” 徐行之垂眸看着电水壶里冒着热气的水,电子屏显示水温78摄氏度,他按下加热键,“我喝已经拆了的就可以。” “行,”何菁拿出一个瓷罐,“刚好让你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再晚两天过来可就没有了。” 扁平光润的茶叶被檀木茶匙舀起,落入紫砂壶,何菁淡声询问:“没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水温显示80摄氏度,水雾潮湿上涌。 徐行之专注地看着她摆弄茶具,习惯性去摸手腕,却摸了个空——腕表不见了。 昨晚,温水冲湿手腕,他将它摘下,放在洗手池边…… 徐行之再次压下回忆,“还没……” 何菁瞟了他一眼,她总是觉得,若不是从小受了太多管束,徐行之不该是这样的性格,他应当和自己年轻时一样,阳光开朗,洒脱不羁。 徐家就像一个镶着金边的牢笼,人在笼子里关久了,连灵魂都不敢生出自由的想法。 她想说的话不能直说,要讲究方式,要让人听了舒服,才可能达到目的。 弯弯绕绕耗去人太多心神,不如她儿子红了的脸来得实在。 何菁实在好奇,那是个怎样的女孩,在她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儿子衣领上留下这样一个痕迹,“真不是女朋友?” 徐行之面上永远不动声色,却唯独无法掩盖最本能的反应。但即便被窥出端倪,他仍可以端出一副平稳的姿态,浅浅一笑,“很难追啊。” 何菁一直默认自己儿子放不下架子,只有被追的份,头一次讶异:“那么主动?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她手下动作变得轻快,眼尾弯起柔和的弧度。徐行之的五官更像母亲,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几乎如出一辙。 85摄氏度的水滚入紫砂壶,冲起袅袅白烟,伴着浅淡的茶香,何菁又问:“能不能和我说说,是个怎样的女孩?” 茶水轻晃,碧叶舒展沉浮。 苏星回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徐行之脑海里闪过无数美好的形容词,可他却觉得每一个都不是他心里的她。 何菁拿起桌上的茶壶,清亮的茶水落入瓷杯,被推至他面前。徐行之用手指轻轻转动白瓷杯,终于放弃琢磨那些形容词,“非常有主见,有点任性,特别麻烦……” 他就着茶盏,抿了一口茶,入口微涩,但余回甘。 漂亮、优秀、率真、活泼、可爱,徐行之相信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词都能与她适配,但他只愿意纵容她的任性,主动自找麻烦。 何菁沉默片刻,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所以,如果没追到的话,会很遗憾吧……” 窗外阳光挂上枝头,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透过薄薄的纱帘,照进室内。落地灯的影子从西侧墙壁移至地面,转了半圈。 苏星回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束缚了手脚,努力伸展四肢,翻转身体,试图摆脱束缚。然而束缚尚未摆脱,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瞬间将她唤醒,额头撞到粗糙的地毯,钝痛席卷而来。 “唔……”她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熟悉的米色地毯花纹映入眼帘——她从床上滚了下来,身上卷着一半被子,幸好床不高,不至于脑震荡。 她翻身坐起,揉着阵阵发疼的额头,恍然想起昨晚她好像喝了一杯酒,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身上穿着昨天的毛衣,被子下面露出一截牛仔裤,苏星回长长叹了一口气——阿妍就这样把她丢床上不管吗? 她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进洗手间。 目光被突兀出现在洗手台边的男士腕表吸引,就像陨石落入沙漠——不速之客。 不是阿妍。 苏星回盯着表盘上的马尔它十字标志发呆,倏然抬眼,看见镜中徐行之缓慢地搓洗毛巾,水流淅淅沥沥,在狭窄的洗手间荡起阵阵回音。 眼前总是朦胧,温暖的毛巾敷盖在脸上,轻柔按压,然后撤去,脸上薄薄的水痕迅速降温。他伸手解了她的发圈,过肩长发如瀑布般散开…… 后来她坐在床边,外套从肩头滑落,她迷迷瞪瞪地想,该怎么做…… 酒精作用下,情绪被无限放大,种子萌发新芽,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她被放倒在床上,顺手勾住他的脖子…… 低语回响在耳边,他的声音也不似平日里清明,喑哑滚烫厮磨耳鬓,“你明天还会记得吗……是不是又要忘记?” 记得什么?又忘记什么? 苏星回又看见镜中的自己抬手触摸额头,那里似曾有一个潮湿的吻降落。 还好,还好什么都没发生,还好一切照旧…… 她机械地收拾完自己,却压不下心间的惶惑与焦躁,想去厨房为自己倒一杯水。 游荡过玄关,苏星回的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落在内嵌在柜子里的换鞋凳上,皮质坐垫一角悬在外面。 突兀、显眼,却没有人记得将它摆正。 她弯下腰,想把它推回原位,手指触及软垫,忽然如过电般迅速收回…… 暖橘色的落地灯仿佛又一次映照在脸上,像融化的太阳,炙烤得人睁不开眼,眼皮染了薄红,亲吻,舔吮,轻咬……杂乱无章的片段闪过脑海,潮湿炽热的气息交缠入耳,她被迫仰起头,夺走呼吸,喘不过气。 只是回想,脊骨便又窜起阵阵酥麻,热意顷刻漫上脸颊。苏星回仓促退后一步,肩膀抵上冰凉的墙壁。 这次又是梦,还是现实…… 餐桌上放了一盒牛奶,压住一张淡蓝色便签,上面有一行秀气的行楷,笔触很轻:“冰箱里有燕麦粥,想喝的话用微波炉加热三分钟,可以加一点牛奶。还有一份鲜虾云吞,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床,所以买了生的,自己开火煮一下。” 没有落款。 他的字也漂亮,很像他。 昨夜的照顾,今天的牛奶,燕麦粥,云吞,还有遗落的手表,她应该主动联系他,应该向他道谢。 微波炉亮起橘色的灯,机器运行的声音嗡鸣不止,苏星回靠在流理台边,咬着唇,反复打开微信对话框。 “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明知故问,删掉。 “我昨天喝醉了,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欲盖弥彰,删掉。 “你是不是把手表落在我家了?” 没头没尾,删掉。 很烦,他为什么面面俱到,还有一份云吞,她才不想煮云吞。 苏星回看着对话框沉默,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忽然看见对话框顶端显示:“正在输入……” 微波炉“叮”地一声,苏星回手指一抖,碰到了发送键。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见一条“我不想煮云吞”出现在对话框里。 顶端的“正在输入”立刻不见了,苏星回飞速撤回信息,关掉对话框,把手机屏幕朝下盖到桌上,动作一气呵成。 这两天申江降温,窗外清冷的落日逐渐西沉,徐行之从实验楼出来,坐进车里,习惯性地抬手看时间,手腕上空空如也。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唯独没有苏星回。 她一整天都没有给他回复,关于昨晚,关于手表,或者关于其他…… 她如果全部记得,会生气吗? 或许再也不想见他。 昨天,虽然不是他主动,却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在苏星回贴上来的时候,他极力地克制自己,只松开牙关,任由她动作。但本能驱使下,很快忍不住反客为主,他按着她的后脑勺,更深地贴向自己。 他第一次,毫无技巧,出于本能地攫取她的唇舌,她的呼吸,听她在耳边破碎的喘息。 心原燎起一片火海,狂风卷席着蔓草,几乎要将他燃成灰烬,想求她将他熄灭,也想让她哭泣求饶,想看她为他沦陷于难填的欲壑…… 舔吮逐渐变为细碎的噬咬,喉结上下滚动。偶尔溢出唇齿的声响撩拨寂静的夜,星星颤抖着落下。 最后,他拥她在怀,在狭小的玄关一隅,却仿佛置身无垠宇宙,孤独地,只剩他们两人。 他贴着她的脸,在她清醒时万万不敢叫的称谓滚在嘴边:“宝贝,你明天醒来还会记得吗?” “是你先亲我的,到时候不要耍赖,我真应该拍下来,当成证据。” “明天是不是又要假装忘记,对吧?我都猜到了,你又要忘记……”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灯光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他笑着,眉心却始终无法舒展,“你怎么那么讨厌啊……”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很久很久……” 天文研究院门口的晚樱阵阵随风飘落,淡粉色的花瓣滚落车窗,唤不醒沉沦的人。 车厢里的寂静忽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徐行之倏然睁开眼睛,仓促地去看手机屏幕—— 手机来电显示的却不是苏星回,而是他导师周永林。 他从万千思绪中收敛心神,接起电话,语气沉稳:“喂,周老师。” “行之,刚才有火流星坠落西双版纳。” 徐行之缓缓坐直了身体…… 流星·雨林 “麻烦你和小岑跑一趟,”周老师顿了顿,叮嘱道:“那边在下雨,我估摸着民间那些猎陨人也不太敢贸然进雨林,你们今晚先计算好落点范围,明天一早就出发。” 徐行之应下任务,立刻打开手机搜索火流星坠落的实时消息。半小时前,微博最早出现一条网友消息:“刚刚看到一个天上有个火球掉下来,天呐,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看到?”博主ip地址显示云南。 底下有一条评论:“我也看到了,可惜太快了,没来得及拿出手机,许愿许愿!” 随后很快出现了第一支视频,视频画面中天空阴沉,一道强光划破天际,最前端的球形光焰猝然盛放,一瞬间照亮整个天空,又忽然暗淡,坠落碧波万顷之中。 这条视频的热度不断上涨,下面有很多同ip的网友纷纷表示自己也看见了,有更多的网友对着视频许各种各样的愿望。 徐行之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私信问了发视频的博主拍摄地点及方位。他退出微博后又联系了岑江以及云南天文台,落点分析需要足够的数据,现在事情刚刚开始发酵,他要做的是等待,等待更多的视频或者监控画面,等待各个渠道的信息。 他再次打开微博时,那支视频已经上了热搜,位置不断前移,并且又出现了另一个方位的视频,只不过这位博主太过激动,画面抖动不堪,还伴随着他碎碎念:“保佑我今年发大财,保佑家人平安健康……” 这位博主的微博底下标了定位,在景洪市,徐行之也私信问了他拍摄方位。刷新消息列表,没有回复。 他退出微博,打开有五条新消息的微信。 唯一的置顶静悄悄躺在列表,那五条消息与她无关,徐行之失落了一瞬。 其中三条新信息是岑江发来的,在他刚要点开的一瞬间,一个群聊忽然出现在列表,“古丽邀请你进入全国陨石爱好者群”。 里面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刷新,都在讨论火流星坠落。 于是徐行之先点开了古丽的消息。 古丽:你是不是要去西双版纳?我刚好在昆明,可以提前去西双版纳看看情况。 古丽:上次那个陨石猎人的群很热闹,很多人也要去,我把你拉进来 徐行之回复:“是的,辛苦丽姐跑一趟,注意安全。” 他再看岑江的信息。 岑江:有拍到视频的人回我了,景洪市东南方向 岑江:(视频) 岑江:我去,不会掉到老挝境内吧! 徐行之:留意一下外网,看距离应该不至于。 陨石猎人群的消息很快刷到99+ 徐行之点开对话框,迅速瞄了一眼,有人在衡量这颗陨石的价值,有人在猜测会被谁捡到,有人准备出发,也有人说下雨太危险自己放弃…… 但毫无意外,没有人分享情报。 也许说放弃的正计划出行,说准备的正在路上,估价的浑水摸鱼…… 徐行之刷着刷着,忽然看到一条消息,心重重一跳—— “我看老范这次势在必得啊,他就在云南旅游,这运气啧啧啧” 一个名字自然出现在他脑海里:范琦。 果然,下面就有人说:“他妈的老范运气每次都那么好” “服气了,塔克拉玛干发现的那块陨石可把我馋死” 徐行之蹙眉返回列表,手指轻触置顶聊天,信息还停留在好几天前。 刚想打字,就看见顶部出现“正在输入……”四个字,他缓缓抬起手指,安静地等待。 出现,消失,再次出现,又再次消失。 她想说什么,又删去了什么? 徐行之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天,房子周围的树上有很多刚出生的小麻雀,它们不知道危险,胆子很大。仗着没人伤害它们,有时候甚至从窗户里飞进家里,以试探人心为乐。 阿蘅最喜欢的裙子很快遭殃,一坨鸟屎粘在裙摆上,她扬言要绑架罪魁祸首,或者一只替罪羊,最好能够杀鸡儆猴。 他们在院子里用树杈支起箩筐,拴一根细细长长的鱼线,箩筐下撒了几颗米粒。 徐行之还记得他们一起躲在花盆后面的心情,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着小鸟一点点靠近,等它试探纠结,放下戒心。 小鸟彻底进入陷阱的阴影,阿蘅用力拉下鱼线,精准罩住目标。他在倒覆的箩筐前蹲下,轻轻将手伸入缝隙,触到了小鸟柔软的羽毛。 他耐心地等待着时隐时现的“正在输入”,就像等待那只试探的小鸟。 对话框里忽然出现一条信息:“我不想煮云吞”。 徐行之一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错眼,消息就被撤回,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正在输入”彻底消失。 那年春天的小鸟在他手心装死,可怜兮兮地闭紧眼睛,蜷着爪子,一动也不动。他幼小的良心饱受折磨,缓缓摊开手掌,小鸟倏地张开翅膀,消失在蓝天…… 徐行之拨通苏星回的电话,微微发热的手机贴在耳边,从里面传来漫长的忙音。 一下又一下,丢了虚伪的耐心,他迫不及待。 在提示音响起前,电话接通。 却没有声音。 他试探地“喂”了一声,钓到一句虚张声势,“嗯,什么事?” 徐行之松弛下来,脸上不自觉浮起浅淡的笑意,“刚刚,你微信撤回了什么?” 沉默片刻,苏星回说:“没看见就算了。”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他没揭穿她,又说:“我的手表找不到了,是不是在你家?” “嗯。”苏星回极力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展开,“要怎么给你?” 徐行之不接话,偏偏要展开回忆,“下次不要喝那么多酒,”他正人君子一般叮嘱她,“别有用心的人会乘人之危。” 说的是胡子杰,也是他自己。 苏星回这次没像从前一样反驳他,于是他接着道:“昨天,阿蘅和你解释过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想我有必要亲自澄清一下,阿蘅是我亲妹妹,我没有……” 苏星回飞快打断他:“挂了。” “昨天你……” 苏星回:“真挂了。” “别挂,有正事。”徐行之终于收起心思,“看新闻或者微博热搜了吗?刚才有一颗火流星坠落在西双版纳。我刚刚在群里看到消息,可能有机会在那里遇见范琦,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 “目击陨石?”苏星回一愣,“我们立刻就要走?” 她知道目击陨石很难得,陨石的价格会随讨论的热度和知名度水涨船高,很多陨石猎人得到目击陨石的信息会立刻动身前往坠落地,为了赶在别人前找到陨石,分秒必争。 “不急,”徐行之说,“漫无目的的寻找效率很低,我们前期尽量精确落点范围。而且这颗陨石掉到了雨林深处,西双版纳现在正在下雨,特别危险,在雨林外观望的人比较多。我们明天一早走,去吗?” “想去。”苏星回没怎么犹豫,范琦这个人太关键了,她逐渐放下别扭与不安,问:“我要准备什么?” “你不用和我们进雨林,太危险。”徐行之到底不放心,“我们预计在那边住两三天,今晚整好行李就可以,机票我来买,明天五点去接你。” 苏星回搅动碗里的燕麦牛奶粥,香甜的味道弥漫在清冷的厨房,毫无留恋的城市忽然生出陌生的温暖。她很清楚寻找陨石是徐行之的工作,他本可以不用操心这些多余的事。 苏星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终于轻声问:“我是不是,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徐行之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很快解释:“没有,你没有添麻烦。我相信你即使跟我们进去也不会拖后腿。只是觉得我们行程匆忙,基本在埋头赶路,不能真正体验雨林。如果你想……” 苏星回打断他,“不是……” 电话那头一顿,又说:“其他的,也不麻烦。” 苏星回搅燕麦粥的勺子一顿,又以更杂乱无章的频率动作,“那明天见。” 没听到徐行之同样的道别,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她没有挂电话,安静地等待。 许久听见他叫她的名字,“星回。” 声音淡淡的,尾音有些沉,带着低哑的磁性,在她心口轻轻挠了一下。 “嗯?”她心慌意乱,竟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这次没有反应过来,没有逼迫他喊姐姐。 四月的晚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寂静的屋子,拂过脸颊,沾上浅淡的热度。 “不想煮云吞的话,”他说,“明天早上我给你煮。” 失控·周旋 苏星回什么话都没说,立刻挂掉了电话。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明明想要逃离,却与他越来越靠近。 她极为难得体验这种失控感,捏着不锈钢勺的手心被汗水沾湿,她搁了勺子,压不下心乱如麻。 这种失控感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她从床上醒来,浑身上下只盖了一条蚕丝被,却燥热难捱。外面天色漆黑,空寂之中偶尔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 压抑着稍显急促的喘息,薄汗沾湿鬓角,苏星回翻了个身,双目失神地仰望天花板,梦境如电影般在她脑海里回放。 梦,是放大的需求。她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另一具身体的渴望,昨夜的吻如同饮鸩止渴,触碰过后更无法停止进一步的想象。 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在梦境里连缀、强化,她分明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也分明讨厌入体式的小玩具,却懂得怎样迎合他,将自己填满。梦里的感受持续不到梦醒,她屈起膝盖,柔软的被子蹭过肌肤,前所未有的空虚弥漫。 眼前的天花板也是一片虚无的白。 苏星回从来正视自己的需求,没怎么犹豫,伸手摸上了床头柜的抽屉…… 闹铃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 昏暗的房间里,最终只传出一声叹息,攀上抽屉的手直直坠落,实木面板上徒留下她潮湿的指印。 身心无一处得到排解,苏星回踢开被子,难受地在床上翻滚一圈,气鼓鼓地坐了起来。 很烦。 尤其门铃很快响起,某些人来得过分准时。 苏星回憋着不小的起床气,趿拉着拖鞋打开沉重的防盗门,却忽地一愣。 门外,徐行之照旧一身衬衫西裤,携着清晨的冷意,不染纤尘。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剪掉了长发,成熟的三七侧分露出整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长发时总给人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先见,如玫瑰带刺般危险;换成短发后,这种感觉便神奇地消失了,严整衣装构筑起的距离感伸手就能打破。 “你。”苏星回瞥见他衬衣领口松开一粒纽扣,颈线蜿蜒而下,愈发地不自在,她按在门把上的手紧了紧,撤回目光,“怎么剪头发了?” 徐行之没有立刻进来,一步之隔,他按住外侧的金属门把,轻轻一压,隐约的力量感通过相连的轴承传导至苏星回手心,他问:“不好看?” 苏星回猝然松手,“没,挺好看的……” “长发有时候不太方便,所以剪掉了。”徐行之目光扫过她的耳垂,耳夹刮蹭过的痕迹已经消失,低声问:“还让我进去吗?” 他分明一字不提昨晚的事,却仿佛字字都在暗示。 苏星回别扭归别扭,但总不能真把人晾在门外,于是侧身让他进来。 这间房子玄关的灯光最初是冷调的,苏惠文说太过冷清,于是换成了暖橘色。可是苏星回现在愈发觉得,暖橘色的灯光太过炽热,又萌生想要把它换掉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反正要走了,换不换都无所谓…… 对啊,她要走了,她与同事好友告了别,如果不是火流星忽然坠落…… 她看着徐行之在鞋柜前缓缓蹲下,轻车熟路地拿出之前那双男士拖鞋。那双拖鞋只有他一个人穿过,往后也不会有另一个人穿,已经完全专属于他。 如果不是火流星坠落,她真的可以毫不犹豫离开申江吗?苏星回不得不承认,当她听说范琦可能出现在西双版纳时,压在心上的巨石稍稍松动。 徐行之缓缓起身,见她呆呆地杵在旁边看他换鞋,脸上神情变幻莫测,觉得有趣,笑问:“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苏星回移开目光,垂眸道,“我不太记得清楚昨天晚上的事情,阿妍说幸好你在洗手间听到他们讲话,否则……” 徐行之的视线越过摆放整齐的鞋子,看见柜子底下有一粒莹白,他弯腰拾起那夜的珍珠耳夹。指腹摩挲光滑圆润的珍珠,伸手递给她,“这件事和王明宇有关吗,他有没有参与?” 苏星回接过他掌心的珍珠,模模糊糊想起他帮她摘下耳夹,红晕一点点攀上耳朵,“恐怕很难查证。” “下次在外面不要喝那么多酒。”徐行之的目光不受控制似的落在她耳朵上。 “我就喝了一杯红酒。”苏星回仰起头为自己辩解,“没有喝很多,而且喝酒之前和阿妍说好了送我回去,就是她对熟悉的同事没什么防备,所以……” “就只有一杯红酒?”徐行之接住她的视线,忽然蹙眉,“你对自己的酒量有数吗?” 苏星回捕捉到了他话语里隐含的深意,“你怀疑是酒有问题?” 她思忖片刻,道:“虽然酒是刘杨准备的,但我和他们吃饭从来没喝过酒,这次本来也没打算喝……”忽然卡壳,她想起在落地窗前看见徐行之和徐蘅走在一起,囫囵略过缘由,“就,只是想试试……” “原来只是想试试。”徐行之微微弯起嘴角,意味不明,“不过,到底是酒有问题,还是你一杯倒,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再试试……” 苏星回在他有意无意加重的两个“试试”里逐渐炸毛,转身就要去拿行李,“好了你可以闭嘴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哎,不急。”徐行之伸手拦住她,“说了过来给你煮云吞的。” 听他又提起云吞,苏星回终于恼羞成怒,瞪他一眼,兴师问罪:“你明明看见了,还要假装没看见,装模作样地问我撤回了什么,简直太恶劣!” “我不是和你学的吗?”徐行之笑着反问,“你明明都记得,却装作不记得,到底谁更恶劣一些?” 他越过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问:“云吞呢?” 苏星回抱臂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凶狠:“扔了。” 徐行之不理她,打开冰箱,看见那盒云吞好端端放在里面,一挪都没挪过,他拿在手里,朝苏星回晃了晃,“罪加一等。” 厨房开了火,一个个饱满的云吞落入沸水,在锅中翻滚,食物的香味伴随蒸汽弥漫,熨帖饥肠辘辘的灵魂。 苏星回忽地想起多年以前,陈明生也是这样在厨房忙碌,他煮过面,煮过粥,也煮过云吞。她和妈妈坐在桌边,或等在门口,有几句没一句地闲聊。 十万个为什么好奇询问:“爸爸,你怎么知道面条什么时候熟?” 狗头军师胡乱指挥:“好了没有呀?再煮下去云吞要破皮啦!”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要最大的碗!” 久违的烟火气渐渐抚平不安的心绪,苏星回看着徐行之用长勺缓慢搅动云吞,问:“你会把云吞煮破吗?需不需要我提醒你。” “嗯?”徐行之不明所以,“提醒我什么?” 苏星回转移了话题:“没什么,谢谢你送我回来。” “谢我做什么?”徐行之抽出长勺,盖上锅盖,掌心按在流理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起来,本质上我和他抱有相同的目的,你怎么知道我中途截胡,没有一点得意之情?” 苏星回不语,只看锅里的云吞。锅盖上水汽密布,她忧心,“等会儿煮过头了。” “你谢我,是因为觉得我和他不一样,即使我后来做了更过分的事情,你也不觉得我过分对不对?” 她焦急地:“什么时候好?” “所以,你躲什么呢?明明一点也不排斥我……” 瞪视,“我饿了!” 她最要紧,徐行之妥协了。 填饱肚子下楼,外面天色依然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兢兢业业。徐行之的车就停在楼下,单元楼门口有一株巨大的樱花树,擎起伞盖般的树枝。黑色轿车上积了薄薄一层花瓣,昨夜下雨了…… 苏星回捻起一片湿润的花瓣,问:“你在这里停了多久?” “两三个小时?”徐行之关上后备箱,搓掉手上沾着的花瓣,“我在学校里整理完这颗火流星的数据资料,就过来了。” “你在车里休息吗?”苏星回心一软,“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休息。”徐行之走过来替她拉开拉开副驾驶的门,“琢磨了一晚上怎么和你周旋。” 暗度·延误 苏星回一路假装熟睡,徐行之贴心地没有揭穿。到达机场时,天色已经大亮。 航站楼里还没多少旅客,唯有他们所在的值机柜台前排起长龙。 苏星回隔着老远就看见岑江朝他们挥手,表情雀跃:“星回,好久不见!” 他的出现让苏星回松了口气,笑着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岑江。” “哟,怎么改发型了?”岑江走近,饶有兴趣地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徐行之,挑了挑眉,“我们昨天晚上忙得要命,你居然还有空剪头发?” “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不像你效率那么低,一个数据算半天没算明白。”徐行之目不斜视,走到自助值机的机器前,朝苏星回伸手,语气放缓,“身份证给我。” 岑江一噎,转头就告状:“星回,你看看这人的真面目,他不仅讽刺我,还区别对待!” 苏星回摸出自己的身份证,深表赞同:“确实非常恶劣。” “就是!我和你说,他还不允许别人说他……”岑江凑近,同她低声耳语,“前天也不知哪里鬼混去了,估计一晚上没回家,到学校的时候,连衣服都还是头天晚上那套;昨晚又溜得贼快,我觉得他最近真不太对劲……” 苏星回当他又要说什么研究院八卦,听着听着却发现桩桩件件都和自己有关,后背不由地一凉,却佯装不知情:“这样啊……是挺、挺奇怪的……” “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岑江还欲再说,徐行之把打印好的登机牌递到苏星回手里,问他:“你行李托运完啦?” “早就弄好了,谁像你一样磨磨唧唧,八点半的飞机七点多了才到!”岑江很容易被激起胜负欲,他放弃八卦,指指自己的手表,“我六点半就到了。” “来得挺早。”徐行之把自己的身份证放到机器上,也抬起手腕,扫了一眼,说:“我这不是没有手表吗?没有时间概念很正常。” 苏星回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心不在焉,竟忘记把手表还给他。她伸手摸进上衣口袋,指腹触到里面带着体温的金属硬物,又默默移开。 “是不是?星回。”徐行之微微垂眸,修长手指划过电子屏,“我去接你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嫌你磨唧。” 苏星回不想参与幼稚的争执,默默退后。 “放屁,我说的是你!”岑江立刻反驳,反驳完又莫名觉得他刚才的话,好像哪里有点奇怪,却一时半会儿品不出来,只能用无辜的眼神看向苏星回,“他乱说的,完全是诽谤!” 苏星回连连安慰:“我知道,我知道。” 打印完登机牌,走到自助托运柜台,岑江看着徐行之把印出来的贴条粘到苏星回行李箱上,才反应过来刚才哪里不对劲。 徐行之刚才叫的是“星回”。 他之前似乎从不这样叫她。 但又转念一想,自己也这样叫,好像没毛病,到底哪里奇怪了呢?他实在有点摸不着头脑…… 进入安检,苏星回终于把口袋里的烫手山芋摸了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塑料筐里。徐行之在前面整理过完安检的随身物品,苏星回站在安检站台上接受检查,她看着传送带将塑料筐缓缓推至他手边,他会意拿起还带着体温的手表,扣到了自己手腕上。 尽管岑江六点半就到了机场,他们的航班还是不幸地延误了——西双版纳又开始下雨。 岑江给前线的古丽拨打视频电话时,已经忿忿不平地坐在麦当劳里吃完了两个猪柳蛋麦满分。刚拆开第三个,视频猝不及防被接起,古丽看见一盘包装纸,首先赞叹道:“好家伙,差点饿死你。” 岑江咽下嘴里的食物,气道:“我昨天三点睡觉,四点半起床,紧赶慢赶到了机场,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还得等他们两个,这会儿航班都延误了,多吃点怎么了?” 他把视频画面转向徐行之,“你看看这种人,不知哪里来的南半球时间剪头发,你还是说说他吧。” “挺好的,”古丽评价,“今年你们所的八卦一定能更新。” 徐行之:“……” “行了,有正事。”古丽转换了后置摄像头,她站在一间竹楼的屋檐下,面前就是大片雨林。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通过视频,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雨林入口站着好几个人,有的身穿塑料雨衣,有的打着伞,正在交谈。 隔得太远,听不到说话声。 古丽告诉他们:“有两个人刚冒雨进去,现在雨下大了,这些人还在观望。” “太危险了,”徐行之皱眉,“能联系当地管理局吗?到时候出了事,救援也很危险。” “我联系了,只是有些人是挡不住的,我们能做多少做多少……”古丽沉吟片刻,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在租车行碰到了范琦。” 坐在麦当劳里的三人同时停下动作,徐行之看了一眼苏星回,问:“怎么说?” “我应该没认错,反正好在他不认识我,我就光明正大偷听了他和他同伴说话。”古丽顿了顿,“嗯……这边有一家叫‘枫林晚’的KTV,他们聊得挺热闹,听上去有要去那里消遣的打算。” 古丽说得委婉,在坐几人却立刻就听明白了。 范琦这人表面君子做派,沉稳持重,徐行之和岑江刚认识他的时候轻易把他当老师看待。他也很少与人成群结队,看似低调谦逊,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贪财好色,怕被人发现。 他靠着在塔克拉玛干找到的那块陨石赚了一大笔钱后,手头宽裕,就索性撕掉了那张虚伪的皮,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陨石商人,每年通过转手陨石获得不菲的收入。 徐行之相信,如果不是这次的目击陨石太过难得,他是不会冒险亲自来寻找陨石的。 “对了,”岑江喝了一口可乐,“前几天我和胡风老师一起吃了顿饭,说起微信群那个‘贾三’,我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让他帮忙联系,可是到现在都没有那个人的消息,加不上他。” 徐行之点头,“不管背后是范琦还是另有其人,我觉得‘贾三’都很关键,但我们现在比较被动,一旦公开询问关于‘贾三’或者陈叔的消息,一定会引起对方警觉。我们可以想想怎么利用范琦在西双版纳这个机会,找找突破口,至少能够排除或者确定和他有关。” 一直沉默的苏星回忽然问:“范琦本就很提防你们,是不是要让他猝不及防,才可能出现破绽?” “是的,”徐行之说,“而且我们不一定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只要是做过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即使把痕迹遮盖好,心里是不会忘记的,他对某件事的第一反应会出卖他。” 苏星回说:“那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否可行。” 麦当劳里坐了很多人,她扫视一圈周围,压低了声音和他们讨论。 不一会儿,岑江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犹豫道:“这……这也太缺德了吧,能、能行吗?” 徐行之低头揉捏手上的吸管纸,好半晌,才说:“也不是不行……甚至,这个办法还可能挺……有效的……” 古丽很努力地憋住笑,整个视频画面都在抖动,“我看就这样吧,这办法挺好。我们好好计划一下,即便失败,恶心一下这种人也是好的。” 徐行之比较谨慎,说具体要再商议一下,最后又叮嘱了古丽几句,挂掉视频,对余下两人道:“顺利的话,我们到云南大概是下午或者晚上,今天没有必要冒险去雨林,刚好可以准备一下。” 苏星回问:“不顺利的话呢?” “不顺利的话……”徐行之放下扭成一团的吸管纸,“当然是航班取消。” “不过,”他宽慰,“航班取消意味着西双版纳天气很差,范琦现在有钱了,比以前更保守,不会冒生命危险进雨林,肯定会逗留一段时间观望,我们还有机会。” 他们继续坐了一会儿,岑江又解决一份薯条和一杯可乐。服务员过来收拾桌子,徐行之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多了。 岑江一脸古怪地盯着忽然出现在他手腕上的手表,问:“你刚才不还没手表吗?” 徐行之说:“找回来了。” 岑江咕哝一声:“哪里找的,这么快。” 苏星回仿若未闻,只顾低着头刷航班信息。 他们在机场滞留了三个多小时,飞机终于顺利起飞。到达嘎洒机场,金色的阳光跃出乌云,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直晃人眼睛。 古丽开车来接,告诉他们管理部门专门派了人劝离试图进雨林的陨石猎人,但是刚才雨停,又有几个人进去了。 非专业人士能搜集到的资料十分有限,他们基本上只能依靠网上的几个视频确定陨石落下的大致方位,然而雨林太大了,进去只能碰运气。 搜索范围越大,找到陨石的可能性越大,对于他们来说,分秒必争。 没有人能够强行阻止他们进入雨林。 古丽说:“搜救队那边压力应该也不小,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增派了值班人手,搜救队员也随时待命。” 徐行之望着又一架飞机降落,“天晴了,应该还会有不少人正在往这边赶来。” 车里一阵沉默。 “还有一个算是好消息吧,”古丽说,“范琦和我们不住在同一家宾馆,省去很多麻烦。” 徐行之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消息会很混乱,趁他还没有闲心消遣,我们抓紧时间去一趟‘枫林晚’。” 苏星回的目光分别扫过岑江和徐行之,“那你们……谁去?”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暗度·延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策反·表演 夜晚降临,大雨过后的的路面上,积水倒映出霓虹灯影,平静的水泊被一双黑色皮鞋踩散,“枫林晚”三个字裂成无数碎片。 好好的古诗被用作低俗的暗示,街上行人稀少,内里寻欢客倒是络绎不绝。 苏星回忍不住再次打量徐行之,神色犹疑不定,“你确定要这样子进去吗?”她指指刚进去的一位秃顶大叔,又指指他笔挺的衬衫。 徐行之沉吟,“变成那样恐怕要花费几十年的努力……” “要不换岑江?”苏星回犹豫道,“但他太会露怯。” “没关系吧,你瞧,”徐行之双手插兜,朝不远处娱乐会所侧门抬了抬下巴,几个人从一辆车上下来,面上一派正经,“尽管很多人表面衣冠楚楚,也掩盖不了低劣的本质。” “虽说事实如此,但好歹人家来这种地方的时候比较懂得掩人耳目,”苏星回无奈地告诉身边这位“衣冠楚楚”的人,“您这样精彩亮相,不像是嫖客,倒像要去商务谈判,甚至让人感觉你想端了这个窝点。” “好吧。”徐行之听罢,伸手开始解纽扣,一连解了两颗,露出一片清晰的锁骨。正要去解第三颗时,苏星回移开了视线。 他瞟她一眼,停下动作。又将袖子卷起,露出一截手臂,整个人顿时变得懒散不羁。 苏星回端详他片刻,说:“头发剪早了……” “是吗?”徐行之低头打乱整齐的发型,气质愈发松弛,有点儿不太正经的意思了。 可苏星回还是不满意,目光落在被西裤和皮带束扎的衬衣下摆,“把衣服拿出来是不是更好一些?” 徐行之闻言,扯出衣摆,腰线展露一瞬,又被垂落的衬衫遮盖。苏星回想起他刚才解纽扣的假动作,现在慢了几拍放下衣摆的手,慢慢回过味来,“你故意的。” “发现你好像感兴趣,我不介意出卖色相。”徐行之拿出一副蓝牙耳机,捏着其中一只,塞进她的耳朵——那天他揉过的柔软耳垂,贴着他指尖,微凉。 “手机连一下蓝牙,和我保持通话。”徐行之叮嘱她,“记得录音。” “哦,”苏星回耳朵通红,慌忙打开手机接通电话,“是以防万一,需要我帮你叫外援吗?” 徐行之也为自己带上一副耳机,“不是的,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在里面做了什么,毕竟在这种地方,我希望你可以……监控我。” 天又下起小雨,他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走进那扇隐蔽的门。苏星回一个人坐在隐蔽的车里,静静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声响。 “206包房,您这边请……”里面传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声,“我们这边有……”她说了一堆苏星回听不懂的东西,养生足疗?k歌按摩?什么玩意? 苏星回从后座的塑料袋里翻出几袋薯片,这是古丽怕她一个人无聊,在他们出发前特意带给她的零食。 绿油油的黄瓜味,很不错,口味清新。她听软绵绵的女声接着问,“您需要哪种呢……” 片刻后,是徐行之散漫的声音,“钱不是问题,人……有经验一点。” 这是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说的,他们需要尝试“买通”一个提供服务的人。这种低端消费场所,都是在为钱奔忙的底层,鱼龙混杂,却也给了他们机会,只要肯花点钱,没有不能办成的事。 古丽觉得年轻的小孩沉不住气,也害怕担风险,不要牢靠,让徐行之尽量找经验丰富的……谈判。 他确实是去商务谈判的。 很快,苏星回就听见耳机里换了一道声音,说出来的话倒是令人出乎意料。 “小帅哥,你不是来消费的吧?”声线妩媚。 咬薯片的声音“咔嚓”一声,苏星回的心脏停了半拍——那么快就被发现了! 可徐行之似乎仍旧没有半点慌乱,笑问:“怎么会?” “很好猜啊,你一个人过来的,”那个声音稍近了,“说实话,你看着不像是能看上这里这些服务的人。” “没办法,我来旅游,你们这儿也没有其他出去,我只能将就。” “好吧,我不多问。”声音又远了,似乎在对面坐了下来,“不管你怎么想的,长相太合我胃口,如果不是来找我服务,我还挺失望。” 徐行之沉默半晌,忽然问:“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吗?” 耳机里安静了,有半分钟时间没人说话。许久以后,苏星回才听见一声嗤笑,“怎么非得是老板娘呢?是老板亲自来接待你。” “抱歉,是我有成见。”徐行之淡淡道歉。 “那说吧,你来这里是想干什么?”稍稍冷硬的声音一顿,变得柔软妩媚,“当然,如果想要享受我的亲自服务也可以。” “想请您帮忙找个人。”徐行之终于亮明来意。 “嗐,果然我猜得不错。”老板轻叹一口气,“我这个人呢,从来不喜欢节外生枝,不过看在你长得合我胃口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听听。” “他欠了我钱,躲着我不见。”徐行之说,“您应该听说昨天有一颗火流星坠落在雨林,他要来这边碰碰运气。有熟人刚好遇见他,听说他会来这边消费。” 老板“嗐”了一声,“我这儿可最害怕闹事,警察盯得紧呢。” “不闹事,我就要一份录音,最好让他措手不及,承认借钱的事情,我好有个证据去报案。”徐行之的语气完全好商好量,客气又讲理,“也不白请您帮这个忙,今天账单五倍的价格,可以考虑帮忙吗?” 又是沉默。 苏星回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成败就此一举。 “确实很让人心动呢~”老板的声音闲散,“但如果我假意答应你,然后向他卖这个消息呢?会不会赚得更多?” “不会,他欠我钱很多钱,自然是一毛不拔。” “哈哈哈哈,也挺有道理。”苏星回听见高跟鞋磕在地板上的声音,“风险太大了,我可以选择不帮。” “可能……”徐行之说,“不能不帮了。” 老板一愣,“什么意思?” “我们说的话我录音了,从进门开始到现在,我不是在听歌,是在和别人通话。”他没有点破,却在暗示他可以把这些录音交给警方,也暗示里面的人无法强行动他。 “这就太不可爱了吧,小帅哥。”老板话语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愠怒,“哪有上来端人饭碗的?你举报了,就更见不到欠你钱的人了。” “我相见他的办法日后总归还有……”徐行之放松了语气,“所以,喜欢钱还是丢饭碗,您怎么选择呢?” 威逼利诱,一把好手。 “行吧,我真不爱这些手段,我都和你说了,你这张脸很合我胃口,”老板娘的声音靠近了,笑道,“赚钱……倒也不是难事,要不,你和我睡一晚,哪怕让我帮你把人绑起来,我也是愿意的,怎么样?” 苏星回听罢,“腾”地坐直了身体。 徐行之听到自己耳机里,某人吃薯片的声音停下了,里里外外,一片寂静。 “那不如这样,”老板又是一笑,“我呢,原本为了助兴,特意带来了一副有趣的牌,你别说,我们这儿的顾客还挺喜欢这种抽牌的刺激,要不来玩一把吧,这单全免了。” 耳机那一头,是车门被打开的声音。 苏星回听懂她说的不是今天,甚至有要倾力相助的意思,只要和她玩这副牌——牌里有什么? 他千万不要冒险。 徐行之听见苏星回的动静,笑了笑,“有意思。” “和扑克差不多的牌面,抽到大王小王随你乐意,我白帮你。其他牌嘛,点数越高,玩法越新鲜有趣,你完成了呢,我照样帮你。”老板闲闲地洗牌,“你肯定也不信我在和你聊天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做吧,毕竟我真的很讨厌被人拿捏的感觉啊……只要抽一张,我向来说话算数。” “哎!您要去哪里?”耳机里声音混乱,夹杂着苏星回清晰的喘气声。 “慢一点。”徐行之笑道,“让我考虑考虑。” 耳机被人摘下,没有了她的声音。 他正等待着,206包间的门被一把推开,苏星回喘着气,怒气冲冲,不等门里门外的人反应,大声嚷嚷:“好哇!你骗我说和朋友一起去做足疗,还不乐意带上我!我说好好的来旅游,做什么足疗!果然是来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要不是我偷偷跟着你,你是不是又想耍赖!” 她几步跨到徐行之和女老板之间,惟妙惟肖地瞪了她一眼,“你就非要来找这种吗?是我不能满足你还是怎样!!你说啊!你倒是说!你腻了是不是?!” 即便知道她是来解围的,徐行之脸上也不免闪过一丝裂纹,好在他依然能稳住,在苏星回作势扑向老板时,立马从沙发上坐起来,一把捞住她,“你听我解释,别胡闹。” 老板向外面几人使了个眼色,房门关上,苏星回假装不知,依然吵闹不休:“解释什么?这些不是证据?!” 她一指老板和桌上的牌,“当我不知道,难不成你是专门来玩牌的?”她气冲冲地翻出一张牌,猝不及防一张热辣接吻图出现在红桃二的牌面上。 苏星回一滞,正要组织新一轮语言,被徐行之一把捂住嘴,他适时摆出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您看,我今天真是来和您谈买卖的,真没料到我女朋友会跟来,按照之前的价格怎么样?” “什么价格!我和你说,你别想瞒我!”苏星回努力挣脱他的手嚷嚷道。 “乖,别闹,我回去和你解释好不好?”徐行之仿佛真的在安抚她。 老板好整以暇地坐在按摩床边,从徐行之打量到苏星回,被狠狠瞪了一眼,愤怒神色不似作假。 她没了兴致,却也不想轻易放过,目光落到被翻开的牌面上,忽地笑道:“她真是你女朋友,不是外面的同伴吧……” 苏星回全然进入角色,“什么?还有谁!” “这样吧,”老板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在翻开的卡牌上写了一串数字,拿在手里把玩,“我们这里翻开的牌,从来没有不完成的,愿赌服输,你们完成了呢,我把手机号给你们,我可以考虑这笔买卖……” 苏星回怒道:“我的人,我想怎样就怎样!凭什么在这种地方,还表演给你看吗?” “也不是,”老板娘笑道,“这是规矩嘛,完事了,你们就可以走了,既然是男女朋友,这有什么不敢的……” 她的笑容滞在脸上。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策反·表演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诱饵·罗网 不过一瞬,苏星回就在脑海里就权衡完了利弊,行动前不忘朝老板嗤笑一声,然后干脆利落地拉下徐行之的衣领,熟练地贴上他的唇。 迅即而深入的一吻很快结束。 脑海里的画面却仿佛将时间无限放缓,各种微末的细节纷至沓来——徐行之微妙的停顿,随后配合她弯下腰;唇部皮肤柔软温热的触感,有些偏干;以及他的睫毛轻轻一颤,像扑扇的蝴蝶翅膀。 “这样行了吧?东西给我。”苏星回松开他的衣领,朝老板霸气伸手,脸色依然不忘维持愠色,“我倒要看看你们搞什么勾当!” 如果不是徐行之看见她藏在发间通红的耳朵,几乎要以为自己真成了她合理合法的男朋友。 ——那么理直气壮,不像表演,简直浑然天成。 印有露骨图像以及“三分钟法式热吻”的牌面上,写了一行电话号码。 徐行之配合地搂过苏星回的肩膀,温声解释:“虽然我说带你来旅游,但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找欠我钱的人,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所以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有照片的话把照片发给我吧,我帮你们留意,支付宝账号就是手机号,照之前说的,先付五成。”老板听苏星回吵吵闹闹,脑壳直发疼,终于还是觉得做生意来得实在。 这辣眼睛的恋爱,狗都不谈。 赚钱多好,她每次一想沾上点男人就倒霉。 老板谈完交易,迅速离开,临走前还贴心地告诉他们这件包房已经付过钱,他是买了全套服务的,可以住到明天早上。内里物品一应俱全,避孕套、润滑油随取随用,而且保准没有摄像机。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苏星回仔细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发现这件包房墙壁上、屋顶上都贴了镜子,不论从哪个方向看,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 空气里混杂着一股淡而奇怪的味道,怎么看怎么恶趣味。 徐行之的手臂从她肩膀往下落,松松地揽着她,顺势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只沾了小半边,正好视线与她齐平。苏星回刚要说话,他就将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她说没有摄像头,你就相信啊。”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唇角还沾着湿漉漉的痕迹,“一分钟法式热吻”的纸牌被苏星回捏在手里,微微变了形。 她撇开视线,问:“我们什么时候走?”镜子里有好几个她,她从四面八方看见焦躁不安的自己。 徐行之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好像还没完成。” 苏星回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用只有两个人能见的声音说:“她放过你了。” 刚才,远没有牌面上所谓的“三分钟”。 “怎么办?”徐行之声音低低的,“我不想放过你。” 他微仰起脸,眸光倒映着暧昧灯影。 手臂收紧,将她拉向自己,苏星回重心一个不稳,差点扑到他身上,幸好及时伸手,在旁边的桌子上撑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 然而,慌乱间却不小心按到了桌上的遥控器,不知触发了什么模式,房间里的灯光瞬间变成了昏暗的粉紫色…… 奇怪气氛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知该如何调回正常的灯光,生怕再生事端,手忙脚乱地按掉红色开关。 灯,一下子全灭了。 黑暗与寂静笼罩,他们离得极近,呼吸可闻。 嘴唇被试探着碰了一下,扶在他肩上的手指攥紧衬衣,她偏过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走了。” 徐行之虽然很不想放过这次机会,可环境太不对,他看得出来苏星回很讨厌这个地方。 “好吧,那我们回去了。”他松开手,没有为难她。 苏星回跟在他身后,在房门被推开之前,拉住了他的手,美其名曰:“出去的时候会被看见,万一被识破了不太好。” 徐行之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牵紧那只手。 他发现苏星回总是在拒绝他之后又作出让步:马拉喀什酒店里,她想把他关在门外,之后又接受了他的拥抱;送她回家的雨夜,她坚定与他告别,又转过脸来让他亲吻;现在,她拒绝他讨要亲吻,又牵起他的手。 这种妥协也不像最初那样,她以为他们是陨石猎人,对他们别有所图,因此纵容他靠近。排除外在的动机,很容易得出结论:苏星回的确在对他心软,不是没有心动。 徐行之心安理得地接纳她的让步,忽然想明白,也许自己太过执着于一种明确的“关系”,他们一旦像这世上众多男男女女一样走入一段明确的关系,好像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要求对方妥协或者牺牲。 “为我留在申江”或者“我想和你在一起”都会成为对苏星回的束缚。苏星回不想放弃自己已有的规划,他不该和她的规划比谁重要,让她二选一。 他想让她,可以同时拥有。 外面又下起小雨,他们回到车里,吃了一半的乐事黄瓜味薯片还摆在档位杆旁边。苏星回心不在焉,攥着纸牌,还在想关于“三分钟”的事情。 徐行之把薯片递给她,她顺手接了,默默拿在手里。他懂得张弛有度,不想把人逼急了,但见她这副态度,又觉得可爱,忍不住想逗她。 于是忽然倾身凑近。 安全距离瞬间突破,苏星回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炸毛:“你又干什么!” 徐行之不动,等待她逐渐焦躁不安,伸手来推,“坐回去……” 推人的力道很轻,反抗得并不彻底,其实他完全可以顺势而为,却硬生生忍住了——拿着鱼竿钓鱼的变成了他。 他不是姜太公,所以努力放了诱饵,诱饵是他自己。 良久,他缓缓坐回驾驶座,将目光转向窗外,脸上似乎带着点儿失落,只轻声提醒她一句:“安全带。” 所谓“任务”,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揭过,苏星回松了口气,系好安全带,侧过脸盯着车窗上密集的雨珠,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酒店,苏星回与徐行之在房间门口告别,她把捏了一路的纸牌递给他,没说多余的话。 被安排去探查搜寻陨石进展的古丽已经回来,正躺在床上玩手机,见她进来,掀了掀眼皮,“怎么样,还顺利吗?” “还算,挺顺利的……吧……”苏星回一进门,就脱力般扑倒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 古丽收起手机,忍俊不禁,“挺顺利怎么是这副样子?” 趴在床上略感窒息,苏星回翻了个身,“对于事情来说很顺利,对于我来说不太顺利。” “说说?” “苏星回转移话题,“你们怎么样,那么早回来了?” 她不愿意说,古丽也不刨根问底,又刷起手机,“不怎么样,天黑了,最早进雨林的那批人空手而归,后面进去的好像做了准备,可能打算在里面过夜。后来又下雨了,管理局派人来劝阻,一支搜救队进去找人了,哎……” 苏星回忍不住蹙眉,“太危险了……” “是啊,”古丽的目光空洞地盯着手机出神,连屏幕熄灭了,她也没发现,喃喃道,“那么危险,却明知故犯……” 苏星回没看见她的神色,翻身下床洗澡。 等她洗去一身焦躁,从浴室里出来,听见手机在响。 却不是电话,而是事件提醒——星空摄影大赛将在一天后发布结果。 苏星回关掉提醒,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在椅子上坐下,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输入一行网址。 然后,把手机盖在了桌上。 古丽听见动静,看过来一眼,问:“电话吗?刚才也响过一遍,是有什么急事?” “没……是事件提醒。”苏星回插好吹风机,吹起头发,吹至不再往下滴水,又关上,再次拿起手机。 她心中不安,在看到手机浏览器一片空白时,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上面显示:“Safari浏览器打不开网页,因为服务器已停止响应。” 无论如何刷新,就是无法显示。 苏星回之前没有用手机登过那个天文论坛,一直用的是电脑,于是问古丽:“丽姐,你带电脑了吗?” 古丽朝她摇了摇头:“没,你现在需要电脑的话,可以去找徐行之,他带了笔记本。” “我……”苏星回犹豫,但她必须确定这个网站是否已经关停,“那我,我去找他一下……” 她甚至没来得及把头发彻底吹干,就换好衣服,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隔着门传来一声问询:“谁?” 苏星回张了张嘴,假装若无其事,“是我,我想借一下电脑……” 门打开了。 苏星回当即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先在手机上提前告知他一声,不然就不会这样…… 徐行之站在门里,刚洗完澡,换上了一套短袖短裤。苏星回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暴露过那么大片皮肤——白皙有力的胳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修长笔直的腿……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门口直挺挺僵成一根柱子。 徐行之淡淡道:“不要用电脑了吗?” 对,电脑,她是来借电脑的。 “哦,”苏星回不自然地撇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平心静气,从容地走进房间。 身后房门“咔哒”一声关上,她的后背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诱饵·罗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激将·隐燃 一时冲动,进了门才觉是羊入虎口。 浴室的门开着,灯还没关,洗完澡以后空气里还带着潮湿的暖意。苏星回移开目光,又见地上放着打开的行李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再次移开目光,换下的衬衫长裤挂在椅背上…… 然后是床。 视线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落点,如芒在背。 徐行之从她身旁经过,将椅背上的衣服顺手丢到另一侧的沙发,拉开椅子,示意她:“过来坐。” 苏星回便目不斜视地坐了过去。 他拿来电脑,帮她开机。没问要电脑做什么,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倾身输入屏锁密码。 苏星回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道德感让她再次避开视线。他离得好近,稍一动就能触碰。 白色T恤的纹理,动作间牵扯出柔软的弧度。 “你用吧。”身旁温热撤去,徐行之将她一个人留在电脑前,又去了洗手间。 不一会儿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苏星回的耳朵变得灵敏极了,接水,漱口……酒店牙膏是薄荷味的,她刚刚试过,清凉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思绪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飞,恍然回神时,天文论坛的界面已经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原本网站背景是她的摄影作品,现在已经完全改版,换成了深空望远镜传输回来的星云照片——蛇夫座美丽的行星状星云,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张开对称翅膀,美得不可名状。 她注视着那只蝴蝶,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让她有些无从下手。 身后又传来动静,徐行之从洗手间出来,拿了一个吹风机,将插头插在旁边的插座上。 苏星回疑惑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酒店老旧的吹风机发出“嗡嗡”声响,徐行之用手试了热度,动作自然地开始帮她吹头发。 苏星回躲闪了一下,心思全不在电脑上了。她不是小孩子,除了去理发店,从没有人这样…… “不要乱动,酒店的吹风机不太好用,会绞到头发。”徐行之把风速开得很小,温度适宜,手上力道很轻,生怕弄疼她似的。 这样的动作实在太过亲昵,他的小心翼翼,更像一种漫长的折磨,指间穿过发丝,轻触肌肤,苏星回终于受不了,按下他的手,“我自己来……”声音竟带上了不明显的颤抖。 晨间被压下的渴望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她的确不讨厌这种触碰,甚至想要更贴近一些。 “快好了。”徐行之不让步,轻易拂落了没用什么力气推拒的手。 “可以了,你继续吧。”不多时,他收起吹风机,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再次走进洗手间。 他似只是单纯地帮她吹头发,心怀不轨的似乎只有苏星回。 干燥的头发带着融融暖意,她暗暗压下心绪,努力将注意集中到电脑上,手指触上键盘,在网页上输入账号密码。 三年时间,天文论坛改版了很多次,右上角信封图标亮着“99+”的消息提醒,全部是她这三年来收到的私信。 人总说近乡情怯,苏星回再次登上论坛,就怀着这样的心情。 好友列表里还躺着她不敢面对的人。 然而置顶对话框一眼就能看见,上面昵称显示“Bennu”,头像是一颗手绘的简笔画小行星,消息留言“5”,时间静止在三年前的冬季。 总要面对的,即便如今她已沦落如此,被变故击溃一身傲骨,再也无法做好他的榜样和知己。 Bennu小同学知道她放弃了星空摄影……一定很失望吧。 苏星回点开对话框,却猝不及防看到了最后两条消息—— “请原谅我的过界” “但是我想,我爱上您了” 从未料想…… 脑海里“轰”一声巨响,她按在鼠标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心慌意乱之际,没有察觉徐行之悄然出现在身后。 苏星回说不清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慌乱地合上电脑。 身后的人说:“我看见了。” 他逆光,隐没在灯影里,看不清脸色。 “你偷看!”她出言指责,装腔作势地瞪他。 “嗯,我偷看。”徐行之坦坦荡荡承认,然后语气酸酸道,“我不知道,我竟还有那么多隐藏的竞争对手……” 他站着,苏星回坐着,说话的时候凭空矮了半截气焰,于是她也站起来,出言反驳:“不是!” “不是什么?”徐行之垂眸,神色黯淡,“王明宇、上次工作室的男生、机场阿姨的儿子,甚至如果不是岑江自己迟钝……还有,这个又是谁?是你上次在沙漠里说的‘小朋友’?” 苏星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些什么?越说越离谱,王明宇也就罢了,机场阿姨的儿子,还有岑江是怎么回事? 他哪里来那么多假想敌? 趁她怔愣的功夫,徐行之继续道:“你明明可以尽早提交证据,偏要拖到最后一刻,给足了王明宇机会……你对他好大度,对我却那么苛刻……”甚至声音都带上了委屈。 饶是苏星回从小拈酸吃醋,也对此番言论颇为震惊。真的很冤枉,她从没想过再给王明宇机会,收到主办方的回信之后,她就确信王明宇不会悔改,只是…… “我没有,”苏星回解释,“我没有给足他机会,我只是不想面对……” 徐行之很勉强地笑了笑,他似乎头一次在苏星回面前露出这样失落而无力的神色,“所以你很在意的人,你的‘小朋友’和你表白了,对吗?你是不是要答应他?” 他目色深沉地看着她,灯影流转间,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苏星回想起自己来申江时,喻园同她告别,想起苏惠文临别之际的流连。 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如果她再不挽留,将会永远失去他…… 苏星回几乎下意识地回答:“我不可能答应他,我怎么可能答应他?” 徐行之的神色却没有因此缓和,“那我呢?苏星回。”他轻声问,“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他们看起来都那么重要……那我呢?” 苏星回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早就心软,他逼她承认,可她给不了回答,“我真的没有要答应任何人,你别这样……” “别怎样……”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将她困自己与桌子之间,仰起脸等她回答。 “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森州,你要我怎样答应你。”苏星回问,“我们冲动建立一段关系,然后在长久的异地中消磨感情,既然知道不太会有结果,为什么要尝试呢?” “回森州又有什么关系呢?森州又不远,”徐行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本来拍摄就到处跑,我有空就去森州找你,你愿意就到申江找我,有什么不可兼得的?” “不要答应别人好不好?”他几乎是在乞求,“我们试试,等哪一天你不喜欢我了,就把我扔在申江,可以吗?” 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软声求她,苏星回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在半空停滞一瞬,终于还是妥协。 刚剪完的头发很轻易地从她指缝溜走。 “可不可以?”他再次询问,“相信我一次,我会努力做得很好,我……” “嗯。” 很轻的一声鼻音,被捕捉到的瞬间,苏星回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坐在他腿上。她连忙想要站起来,却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他的下巴蹭上她肩膀,温热气息扑在她耳边,“我听见你答应了,不许再反悔……” 徐行之像得了糖果的小孩,不肯撒手。 苏星回慌乱之际,没有留意那个“再”是什么意思,缓缓松弛紧绷的身体,他也松开她,却没有远离,微微垂下眼帘,是想要亲吻的姿态。 只要退让过一次,所有的退让都会变得极为轻易。 她品尝到了同样的的薄荷味,那夜酒后混沌不清的记忆,又变得清晰。 起初带着试探,温柔而缠绵,而后渐渐加重力道,失了呼吸。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吻,不是酒醉的冲动,也不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徐行之千方百计撬开那颗严丝合缝的心,露出窄窄的一隙。 尽管她那样不坚定,可并没有阻挠他越来越深入,越来越过分的亲吻……直到意乱情迷之际,苏星回微微偏过了头。 滚烫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他压不下明显急促的喘息,音色深沉而恍惚,“怎么了?” 苏星回坐在他腿上,明明骨骼与肌肉坚硬,她却仿佛乘坐在一团云雾之上,险险拉回片刻清醒的神思,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丽姐……会发现……” 徐行之意犹未尽地追着她又亲了一下,“你谈恋爱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先……发个邮件。”苏星回不习惯这样别扭的姿势,想从他身上下去,又被一把拉回来坐着。 徐行之将她圈在身前,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伸长手臂打开电脑,“你先告诉那位‘小朋友’,就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激将·隐燃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罪责·句点 显示屏亮起,等待输入密码,徐行之却撤回了手,告诉她:“0709。” 苏星回心绪不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耳畔响起轻声提醒,“开机密码。” “哦……”她讷讷应了一声,低垂眼帘,“你不必,不必告诉我这些。”手指触上键盘,却迟迟没有按下。 徐行之察觉她的犹豫,闭上了眼睛,“我不看。”下巴却仍然恋恋不舍抵在她肩上,虚虚的,没用什么力道。 苏星回背上伏着巨大的危险,沉重的心跳缓不过来。这种危险感并非来源于被窥探的可能,而是来源于身后之人紧绷的身体,像伺机而动的猎食者。 0、7、0、9 键盘数字按钮接连按下,心下不免猜测这串数字的含义——是谁的生日吗? 人类本能的窥探欲,总是难以自抑。 然而靠在肩头的人依旧安静地闭着眼睛,苏星回意识到自己越界,按耐下继续深究的心思,将注意力放到对话框上。 Bennu总共发来五条信息,除却最后两条表白,还有三条。 第一条是十一月底,“你从南极回来了吗?” 那是她本该回国的日子,却因为天气原因耽误了一周多时间,返回后发现陈明生失踪。 第二条和第三条是十二月初。 “我特别期待今年的双子座流星雨,不过更期待见到你。” “你答应过,不许反悔” 接下来是那两句表白,在同一天的夜晚—— “请原谅我的过界” “但是我想,我爱上您了” 苏星回从不在网络上回信,Bennu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印象里,她和Bennu聊天的次数并不算多,但总是很投契。 认识Bennu的那段时间,也是苏星回人生中最顺风顺水的一段时间。大学毕业后,她满世界跑,从喜马拉雅到阿尔卑斯山脉,从新西兰的特卡波到库克山,从美利坚的死亡谷到落基山脉,又到冰岛、北极,最后赶往南极大陆…… 她还记得那时,自己和同伴们每人扛着几十公斤的摄影装备,看着暮色四合,在荒无人烟的野外,静静等待群星闪烁,然后投入整夜整夜的拍摄。 危险,却不觉得害怕;辛苦,却也并不感到劳累。 如果说《星陨》让苏星回展露头角,那段时间的拍摄成果则使她炙手可热,仅仅两三年时间,苏星回几乎拿遍了所有可以拿的摄影奖项,声名远扬。 Bennu同学发来第一条私信时,她刚好给自己放了一段时间假。炎炎夏日,她不用面对拍摄时的艰苦环境,躺在空调房里吃冰镇西瓜,惬意得骨头都酥了。 这位“小粉丝”说,《星陨》让他震撼,让他从此坚定目标,追寻自己的理想,所以特别感谢她创造了那么美丽的照片。 也许是他语气里的真诚打动了她,苏星回心里一热,在对话框里删删改改,最终矜持地回了一句:“谢谢喜欢《星陨》,加油。”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Bennu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常常与她分享天文学里有趣的发现,天文望远镜、深空望远镜拍摄的美丽宇宙。 有一次妥协,就很容易有第二次,接着会有无数次…… 但毕竟隔着网络,苏星回又有点“偶像包袱”,他们的聊天基本不涉个人隐私,苏星回只知道他是个大学生,读的是天文专业。 而苏星回的个人信息在网络上满天飞,Bennu也从未好奇或者有意窥探,和他相处起来很舒心。 直到后来聊起那年即将来临的双子座流星雨,Bennu问她想去哪里。 想见她的意味十分明显,苏星回本该拒绝,而且十二月底她还要出国,北半球的双子座流星雨年年都有,无所谓错过这一次。 可她却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想去俄博梁。” 说过的话不能撤回,她一面犹豫不决,一面却做了详尽的拍摄计划,矛盾至极。 她该怎样和线下的Bennu相处?见面意味着以后会有更多的接触吗?如果他看到的,不是他想象中的“苏星回”,会失望吗?她该怎么办…… 然而意料之外,坏事接踵而至,苏星回一夜之间跌落谷底,狼狈不堪。她父亲失踪的事情焦头烂额,等回过神来,已经错过约定的日期。苏星回没来得及喘息,又被告知母亲癌症噩耗。 她第一次想要逃避,不敢面对Bennu,害怕他询问,更害怕他关心。 苏星回觉得父亲失踪,她难逃罪责,如果她没有因为一点小事和陈明生置那么久的气,也许就能找到线索,甚至他都不会失踪。 母亲的乳腺癌,她也难逃罪责。苏惠文先为丈夫的冒险担惊受怕,决定离婚以后没安生多久,女儿又开始从事更危险的职业。 断崖峭壁,苏星回曾一脚踏空,如果不是同伴及时拉住,她差点丧命。她从来不会把这些事告诉苏惠文,苏惠文也从来不说。可她后来才知道,母亲默默搜集各种关于她的访谈,她同事的一篇访谈泄露端倪…… 直到查出乳腺癌晚期,苏惠文才求她,想要安心过完最后的时光。多则两三年,少则几个月。 苏星回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她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真的值得吗?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苏星回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取消了接下来所有拍摄计划,拿着刚收到的世界天文杂志签约offer长久地发呆…… 她的社交越来越少,越来越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可是不能,苏惠文肉眼可见一天天衰弱下去,她不得不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带着母亲去了医疗条件更好的申江。 在申江的日子,苏星回就像被抽走了灵魂,日复一日地工作。她拍的照片非常迎合市场,颇受欢迎,很快,似乎再次获得了追捧。 可是,只有苏星回自己知道,这些照片对于她来说就只是单纯的体力劳动,她像个流水线工人,每天每天重复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她偶尔还会想起Bennu,却没有勇气打开论坛。只惨淡地想,他知道的话,一定特别失望吧。希望自己不会成为他梦想的污点,希望他不要因为喜欢过这样的所谓“偶像”感到耻辱。 对话框的滚动条走到最底端,Bennu的表白之后再没了新的信息。 他,是不是知道了,所以特别失望? 苏星回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用鼠标点击小行星头像,进入Bennu的主页。 他的主页干干净净,删除了所有动态,唯独留下一张雅丹地貌图,大片赤色岩石拔地而起,狰狞劈裂苍穹。 是俄博梁。 配字只有一个句号。 苏星回的情绪也随这个句号跌至谷底,陌生而又熟悉的低落与愧疚再次卷土重来,扼住了她的咽喉。 心理医生的叮嘱犹在耳边回响:“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不要总是想着自己不对。你可以不完美,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 “星回,药物的作用是有限的,你要好起来,最终还是要自己想通,走出来。” 她在心里一遍遍绝望回答:“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可是……我做不到……” 她不想哭,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滴落。 安静无声,一动不动。 怀里的人忽然僵直身体,徐行之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他看不见她的眼泪,柔声问,“有没有后悔过……” 他想听她一句后悔,只想听一句她不是故意的,就告诉她,“Bennu”很早之前就原谅她了。 然而等了很久,苏星回说:“没有。” “没有后悔的话,哭什么……”徐行之听出她话语里的哭腔,搂紧了她,“没关系,后悔也没关系,我不会吃醋的。” 然而苏星回说:“没有,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会这样选择……”声音哑哑的,却很坚定。 还是会选择,不让他看见狼狈的自己。 徐行之知道,她不会说谎。 抱她良久,他侧过头,亲吻了她的脸颊,才说:“那和他告个别吧。” “很抱歉,直到今天我才敢重新打开这个论坛,而且是因为迫不得已。我很自私,很怯懦,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勇敢坚定。当初你告诉我,是我给了你勇气,现在的我惭愧至极。当我面临和你同样的选择时,我轻易地放弃了梦想。更可耻的是困难过后,我没有了重新振作的信心。” “最后,再次向你郑重道歉,为我的失约,为我的逃避,也为你的错爱。” “希望你一生顺遂,在你热爱的领域一往无前。” 徐行之没有看她如何回复,去洗手间搓了一块毛巾,汩汩流水淌过手背,沾了细碎的泡泡。安静的房间里,敲击键盘的声音时断时续,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他拧干毛巾,走出洗手间。 苏星回抱着膝盖,下巴抵在上面,静静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是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徐行之递给她毛巾。 她仰起头,眼神湿漉漉地看过来。 徐行之避开视线,“这样看我做什么?” 苏星回不答,问:“为什么喜欢我?”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罪责·句点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答案·尝试 古丽出门时,苏星回迷迷糊糊醒过一次,脑海里塞满了混乱的梦,醒来却一点也记不起梦的内容。 她把脸埋进枕头,躲避刺眼的灯光,声音沙哑地叫了声:“丽姐……” 古丽起床的动作很轻,只打开一盏床头灯,听见她醒来,立刻把那盏灯也熄灭了,“吵到你了吗?你继续睡吧,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我听你翻来覆去一整夜。” “嗯……”苏星回声音软绵绵,“没有吵到……你们要去雨林了吗?” 古丽将衣服系到裤子里,拉上冲锋衣外套拉链,“对啊,你安心留在酒店,到傍晚我们就回来了。” 苏星回转过脸来,缓缓睁开眼睛,注视虚空,思绪不知飘向哪里。 听见道别,她才回过神来,说:“注意安全。” 古丽没觉出异样,只当她晚上没睡好。任务在身,匆匆出了门。 苏星回再次睡着了,但这次睡意汹涌,几乎要将她拉入无尽深渊,长眠不醒。梦一个套着一个,她在梦里醒来,醒来却仍旧是梦,仿佛被困入永永远远走不出的迷宫。 空中忽然落了一个惊雷,耳畔回荡高亢的声响,苏星回倏然惊醒,脑袋像被压上千斤巨石,沉重得抬不起来。 梦里的声音一直响到现实,变作悠久绵长的声调,她逐渐听清,是手机来电提醒。 苏星回恍惚想起从前三口之家,只要有人没回来,在家的人睡觉是不关手机的,以免有紧急情况联系不到家人。 后来只剩下苏星回一个人,没了牵挂,又不喜欢别人打扰,回家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静音,有时候不想见人,就干脆关机。 她很久没听到过来电铃声,以至于手机响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要接电话。 屏幕上亮着“许老师”。 苏星回的心轻轻一跳,接了起来。 “喂……” “星回。”手机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带着明显的笑意,心情再糟糕的人听见这样的声音,似乎也会晴朗起来。 她扬起嘴角,“好久不见,许老师。” “最近怎么样啊?”许知言问,“去了撒哈拉,回来也没见你来找我,也太过分了吧?” 许知言是苏星回的心理医生。 苏惠文还在世的时候,她尚且还有努力的目标,不允许自己轻易垮掉。然而等到办完葬礼那天,所有亲朋好友离去,苏星回一个人孤零零回到家里,忽然就失去了方向。 不用再赚高昂的医药费了,开摄影工作室还有什么意义呢?苏星回想,要不重新去拍摄星空吧,可当她的手触摸到相机,站在广袤无垠的星空之下,却没能感受到久违的热切与奔涌的灵感。 旷野死寂,源流干涸,眼前一切尽失色彩。 她仿佛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踏上天台吹晚风,高楼巨大的落差感令人目眩。苏星回一直很恐高,那天却第一次没有感到害怕。甚至从那以后,她日复一日地迷恋这种晕眩,几度想要拥抱它。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去医院做了SDS量表,医生为她开了一堆药物。身体情况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她完全吃不下东西,吃完药就开始呕吐,身体迅速消瘦,睡觉时都会被骨头硌醒。 后来,辗转遇见许知言。 许知言听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微笑注视着她,专注地听她诉说。 那时,所有人都反对她去找陈明生,只有许知言对她说,“你还没找到爸爸在哪里,怎么可以轻易离开呢?” 苏星回的眼泪忽然涌上来,“我去找他,是正确的选择吗?”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正确或者不正确呢?”许知言轻松地笑道,“你想去就去。生命是可贵的,但为了活着而活着,岂不是糟糕透了?” 她在许知言那里赖了两个月多,终于不用吃药了,许知言说苏星回是她见过内心最强大的人。后来,苏星回很快不需要定时找她做心理咨询了,她们就成了朋友。 苏星回决定去撒哈拉之前,只告诉了许知言一个人,连喻园都没说。 “我现在在云南,等我回去再找你。”苏星回摸了摸做梦时额头沁出的冷汗,“许老师……” “说了多少次,叫知言就好啦,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许知言敏锐察觉她语气里的情绪,笑道,“怎么,又遇到让你犹豫的事了?” 苏星回举着手机从床上坐了起来,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里照进来,她眯着眼睛,看到外面是个晴天。 “知言,”她说,“我遇到一个很好的男生,我答应他试试,但是我没有信心……” 许知言先是一愣,紧接着打趣道:“不好,让你没信心的人都不好,宝贝你考虑一下别找男人了,跟我一起吧,我给你满满的信心!” 苏星回终于笑了,“那不能,我都答应了!” “那你没信心个屁,分明就是喜欢的,看来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又要往后移一位,真伤心啊……”许知言永远都很放松,哪怕下一刻天塌下来,她也会欣然接受,并感叹“原来天塌下来是这个样子”。 她八卦道:“怎么样,长得好看吗?厉不厉害啊?” “特别……好看。”苏星回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雨后湿暖的阳光照耀着天边大片大片的深绿色雨林。 “那你犹豫什么呢?”许知言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打字声,“说来听听?” “之前你和我说,不喜欢申江就离开这个城市,我觉得很有道理,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压抑。”苏星回垂眸看着脚上的一次性拖鞋,踢了踢翘起来的一块地毯,“前段时间我和你说,我要回森州,新工作室的房子都找好了,但他在申江……” “嗯,是个问题呢,他怎么说?”许知言停下敲键盘的手。 “他说,我喜欢在哪里就在哪里,距离不是问题。” “星回,我之前告诉你,如果不想面对,可以选择逃避,可以逃避过去的一切,可以逃离申江。”许知言顿了顿,“但如果你在这里有了牵挂,就永远都逃避不了。无法逃避的东西,现在有了契机,试试面对怎么样?” “知言,远远不止这些。”苏星回望着白茫茫的天空,“他会天南海北地跑,或许未来我也会重新拍摄星空。对于我爸这样的人来说,家人的牵挂是一道枷锁;对于我妈这样的人来说,家人的冒险是时刻悬在头顶的剑,我不知道将来,我们会不会变成我爸妈那样,那么相爱的两个人,说散就散了。” “是啊,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呢?”许知言似乎也同样怅然,“可你已经答应他了呀……” …… 和许知言聊了许久,苏星回才依依不舍地挂掉电话,肚子里空空如也,早已发出抗议的警告。她穿上衣服准备下楼吃饭,鼻尖嗅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淡香,不是酒店劣质的沐浴露味…… 昨天晚上去借电脑,她穿的就是这身连衣裙——那是从徐行之身上沾来的味道。 昨夜电脑屏幕上,邮箱发件的进度条卡了一半,她仰头问他:“为什么喜欢我?” 他缓缓半蹲下来。 苏星回发现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习惯于把视线放到与她齐平,甚至更低一点的位置。 “不知道,”徐行之握着她的手腕,用温热的毛巾擦她脸上挂着的泪痕,“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就身不由己地爱上你。也许是你聪明有趣,拍的照片特别漂亮?但我细想,又觉得,即使你没有这些品质,我也会喜欢你,你骗我也好,任性也好,犹豫不决也好……” 他擦得专注极了,像在修复一幅古画般全神贯注,“我都觉得……独一无二。” 许知言说,别人最多三思后行,苏星回得考虑千百回才能作出决定,所以她的决定充分说明,她喜欢徐行之胜过对申江的排斥。 “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许知言问。 苏星回想,许知言一定不知道,没人能在这样的表白之下清醒着逃离。 她随意地踩着一双凉鞋下楼吃饭,白天留在酒店里的人很少,电梯从楼上下来,里面站着一男一女两人正在吵闹,见她进来,停顿片刻,又旁若无人地继续说话。 年轻女孩说:“那错过了就错过了呀,雨林那么危险,不值得你这样冒险,我哪里说错了?” 男人大概三十来岁,阴沉着一张脸:“这趟机票花了好几千,我不去,就纯属白丢钱,我还真当你身体不舒服,没想到你骗我!” “我哪里骗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万一你进去,陨石没找见,人被困在里面了,你要我怎么办?” 原来,他们也是来找陨石的。也是,这个镇子比较偏僻,周围没有热门景点,这几天忽然有那么多外乡人,多数是冲着陨石来的。苏星回甚至在人群中看到过几张外国面孔。 情侣走在苏星回前面,一路争吵着走进楼下一家饭馆,她也跟了进去,原因无他,此地荒僻,放眼望去,周围开着门的饭店只有这一家。 她挑了半天,最终点了一碗米线,等米线上桌,前排的情侣还没想好吃什么。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点个菜那么磨磨唧唧,问你吃什么,随便?我哪里给你去找随便?” “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别烦我行吗?” “呵,当初追我的时候恨不得掏心掏肺,现在追到了就嫌我烦?” “你有病是不是?我!”男人话说了一半,电话响了。他瞟了一眼来电提醒,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喂,范哥,我在酒店呢,这不是玲玲水土不服吗……我也没办法……哎哎,您说……” 苏星回耳朵一动,“范哥”? 不会是范琦吧,她微微蹙眉…… 男人听那边说了些什么,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什么,真出事了?人伤得重吗?” 苏星回停下筷子,不详的预感在心里升腾,后脊忽然窜起一阵凉意…… 就听男人缓缓吐出几个字,“研究所的人?”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答案·尝试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塌陷·救援 苏星回以为自己听差了,刚才和许知言谈论陈明生的冒险和苏惠文整日提心吊胆,自己便自然而然心生不安。 可细想,研究所多了去了,研究所的人也多了去了…… 她安慰自己,怎么会恰好是他? 然而男人接下来的话无情地打断了苏星回的自我宽慰,如果话语有型,它就是割断悬崖绳索的利刃。 “申江那边的?就是你上次说和他们有过节……那不正好!抓紧时间,我马上就过去……” “玲玲?哦,玲玲已经没事了……” 苏星回握着筷子的手发出细微的颤抖,白胖细滑的米线掉下来,在桌面上溅了几滴清亮的汤水,反射出油腻腻的光,她再没了吃饭的心思。 男人撂下电话,又与女友掰扯理论,声音越来越高,大有就地打起来的架势,店主过来劝架,苏星回脑袋一阵阵发疼,干脆结账离开。 她离开饭馆,却没有回酒店,站在街头一遍又一遍拨打徐行之的电话,却只听到一片忙音……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您好,您……” 飞机自南极洲着陆南美那天,苏星回也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陈明生的电话。 她已经忘记自己第几次按下通话键,腿一软,在路旁蹲了下来,刚入口的食物在胃里阵阵翻涌…… 或许是,信号不好呢…… 或许是,没有听到呢…… 阳光下,额头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 人在被恐惧支配的时候,大脑容易转不过来,后来苏星回反思自己,徐行之的电话打不通,完全可以打给古丽,或者岑江。 可她那时却像完全失去理智一般,一遍遍听电话的忙音,固执地重复着当时给陈明生打电话的动作,企盼这一次,祈求这一次能听到回声…… 可现实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她茫然无措地静止在街头,像一座雕像一般寂静,路上偶尔经过行人,向她投来探寻的目光,又事不关己般匆匆离去。 她该向谁求助,现在该怎么办? 最本能想法浮现在脑海里——上午给她打电话的许知言,但就在翻出通讯录的下一秒,看着“许知言”三个字,苏星回努力地压下了这种依赖,忽地意识到危险。 许知言总在强调她们是朋友,却时常逾越界限,故作轻松又满含试探。 苏星回不是没有想过,无论何种亲密关系,都如同一场狩猎,得到猎物的信任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 她只是下意识规避这种思考,轻易沦陷于体贴入微编织的罗网,寻求依靠与庇护,却不愿意承认庇护所终有坍塌的风险。 那徐行之呢?她的心口依旧平复不下凌乱的跳动,宠爱、依赖、关心则乱……都是可怕的,意味着失去自我的词汇…… 她深呼吸,逐渐平复了心跳。 还没有确定是谁在雨林受伤,更不知道伤势如何。 不将他人视为自己的依靠,她的世界就不会天塌地陷。 小镇人烟稀少,即便这是最靠近雨林的住处,距离雨林路口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苏星回在街头等了半日,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对于本城的消息总是最灵通,听完目的地后,将车头调转180度,告诉她,刚刚有一位乘客也在那里下车。 “我看到新闻啦,有一颗火流星掉到雨林了,这几天镇上全是从外地赶来的人,据说还来了专家。” 苏星回没说话,礼貌地点了个头。 自来熟司机又问:“你一个小姑娘,也要去雨林找石头吗?我和你说,刚下过雨,里面可是真危险,刚听说都出人命了!” 苏星回心里一紧,忙问:“真的有人遇难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刚才路上好几辆警车往那里开。”司机从后视镜中看见她紧绷的神色,变得犹疑不定,“不过……我也不是何很清楚……” 苏星回收回目光,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收紧成拳。 司机小心翼翼试探道:“你是去找朋友吗?” 没等到回答,他又说:“救援队和医生都过去了,应该也不会有大事,雨林里这些年都没出过大事……” 苏星回听得安慰,无声点了点头,垂眸说了声“谢谢”。 司机目视前方,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慢吞吞地问:“听他们说火流星很值钱,不光你们专门从外地来的,我们这边很多本地人听说了,胆子大的也进去找,……一块石头,真那么值钱啊?” 苏星回心里压着事,没心思与他攀谈,也不想讨论陨石,只说:“我也不太清楚,是跟朋友过来的。” 司机便也没再说话,一路疾驰。 茂密的雨林越来越近,翻起的绿浪仿佛能够吞没一切,一只白色的鸟从坠落长空,迅速不见了踪影。 司机将车子缓缓靠边停下,苏星回收回目光,看见面前一条不甚宽阔的马路修到尽头,路边停放着各式各样的车子,最外侧一辆救护车和几辆警车、救援车尤为明显,通往密林深处的小道拉起警戒线,外面围着不少人。 司机蹙眉道:“就是这里了,前面拦着不让开过去,我把你放这边路口吧。” 苏星回付完钱,向司机道过谢,便迫不及待往里面走,一路走一路听人议论纷纷。 “现在里面的人能联系到吗?” “有几个本来就要出来的已经联系上了,太里面的还是联系不到。” “老金呢?他今天第一个就进去了,到现在还没联系上?” “这天看着又要下雨。” 苏星回这才发现,不一会儿的功夫,阳光又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她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回酒店换上长袖长裤,此时有风吹起,撩过她路在外面的腿上,胳膊上,带起阵阵冷意。 苏星回却顾不得这些,赶忙向警戒线外的人打听情况。她的穿着与众人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外来者,迅速遭受了几道审视的目光。 一位中年大叔问:“小姑娘,你是来等人的?” 苏星回点点头,“我男朋友说和他朋友一起进雨林找流星,让我在酒店等他,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所以过来看看,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佯装自己一无所知,目光四下一扫,好在没见到范琦的身影。不过她根本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她只见过照片,生怕自己一个疏忽,他们之前的准备前功尽弃。 中年大叔活了那么多年见识多了各种各样的奇葩,再加上苏星回一身穿着,像极了对雨林或者陨石都一无所知的人,于是他便大方展示自己的八面玲珑。 “你男朋友可能走到很里面了,雨林里面没有信号,电话当然打不通。”大叔说,“没事的,天快黑了,里面的人应该都在往外面走,你过会儿再打一个试试,没准就联系上了。” 苏星回蹙眉,“可是我听说有人出事了,我怕他……” “没事,听说是哪个研究所的研究员打的卫星电话,哎……”他伸手招呼一位匆匆走过去的年轻人,“小赵,你刚听搜救队员说的吧?” 苏星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人,一颗心高高悬起。四周的风忽然静了,耳边的讨论声似乎也在一瞬间消弭,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像不详降临的征兆。 被叫做小赵的年轻人应声回答:“是,当时搜救队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徐行之叫的救援……” 听到徐行之的名字,苏星回心里“轰”地塌陷了一块,几乎听不见小赵后来还说了什么。 “姑娘你别担心,救援队进去找人了,说是过会儿又要下雨,得让里面的人赶紧离开。估计一会儿就能见到你男朋友出来了。”中年大叔见她听完小赵的话后,脸色难看,以为她担心自己男朋友也遭遇同样的不测,又说:“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兴许认识,我找人帮你留意一下?” “没事……”苏星回谢绝了他的好意,垂下眼皮敛去神色,“我,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就好……” 太阳隐没之后,天很快暗下去,风雨欲来。 搜救队员全部进了雨林,苏星回不敢去打扰指挥车上的人,走到救护车边问了医护人员,他们却并不知道具体情况,求救电话只说雨林里有人重伤,然后莫名断了线。 苏星回恍惚地与众人一道站在外围等待,每次有人从里面出来都会掀起一阵喧哗,但都不是她要等的人。 夜幕降临,雨林越发漆黑昏沉,有风来时,像蛰伏的巨兽将要苏醒,鼻间充斥着潮湿的气息。苏星回找到了古丽租的车,没有走近。 裸露的肌肤被植物的茎叶划过,有或是有虫子留恋不去,她敷衍地抓挠着,眼睛仍旧一眨不眨看着不断有人出来的小路,生怕错过了他。 医生说,重伤,意思是不是没有生命危险…… 苏星回的手不由自主摸向胸口,却摸了个空,心跳忽地又漏了半拍。 那里原本挂着一个玉坠,从她出生后就开始佩戴。陈明生和苏惠文疼她,望她一生平平安安,那么多年来,穿玉的线换了一次又一次,它从未被摘下过。 后来,母亲去世,苏星回站在天台上那一晚,亲手摘下了玉佩,再也没有戴回去。这会儿,她才忽然觉得,颈项上缺了什么。 围在外面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开走,从雨林出来的人与站在外面等候的人勾肩搭背,小路越发昏黑,依旧不见搜救队员,也不见徐行之。 苏星回腿上被虫子叮咬的包快要连成一片,她不停地用手拍打,终于又有躁动传来,树影中映出几道红色制服身影,苏星回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拍打虫子的手。 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抬着担架跑过去,指挥车上也有人下来,她看见一个人被好几个人架着,浅色外套上大片大片的阴影,在昏暗的夜色里,如墨汁低落…… 她六神无主地随着人群急走几步,想要上前又不敢,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向救护车,她被阻挡在人墙之外,努力想要看清躺在担架上的人。 蓦地,被身后出现的一只手牵住。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塌陷·救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降温·指控 手被握住的那刻,林间的风停了,树影静止,嘈杂的人声消失于耳际…… 苏星回缓缓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徐行之。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副被抬起的担架上,以为他真的出了事,没料想他忽然好端端出现在身后。 三年前,她一遍遍地祈求,陈明生会在某一天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带着笑意说:“对不起,爸爸和你开玩笑呢。”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苏星回再也不敢有所期待。 从此,她不敢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 如今她认定的事实忽然颠倒,带给她的不是庆幸,却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一瞬间,几乎热泪盈眶。 徐行之站在夜色里,头发被水打得半湿,发梢纠结在一起,有些凌乱。看见苏星回,脸色有些凝重,“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手也是湿润的,好像刚洗过,却比苏星回站在风里吹了半日更暖和一些。 “才穿这么点衣服,就跑出来了?” 连续的两个问句,苏星回不知从何说起。 “我……”她刚吐出一个字,便觉自己喉咙沙哑,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听说雨林里有人……受伤,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过来了。” 遮掩过去“申江”、“研究所”以及“徐行之”这些关键词。 徐行之闻言一摸自己口袋,发现手机早已不见踪影,浅浅地蹙了眉,“我手机好像在救人的时候弄丢了,对不起……” 他看着苏星回的这一身穿着,忽然意识到,她可能一听到消息,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出来了……心里生出万分愧疚。 天色愈发漆黑,四周被笼罩在一片昏暗里,唯有不远处人声嘈杂,救护车呼啸着驶离,余下的车灯交织成一片,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苏星回从始至终安静站立着,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可以说冷静得有些过头。 “对不起……”徐行之缓缓俯身,落下一个略带安抚意味的吻,苏星回抬起头,顺势伸手抱他,却被握住手腕,轻轻推远一段距离。 她的动作被打断,茫然站在原地。 “我也很想拥抱你,但我身上太脏,还没来得及处理,就看见你站在这这儿,先回去好不好?” 他们坐进车里,车内灯光开启,苏星回看见他外套上血迹斑斑,忙问:“你受伤了?” “没有,是别人的。”徐行之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纯白T恤,没有沾上血污。他一边小心翼翼将脱下来的外套收拾进塑料袋,一边向她解释,“我们在雨林里遇见一个摔下河沟的陨石猎人,他不小心绊到榕树的气根,被石头磕破了脑袋,身上好几处骨折,还好丽姐眼尖,及时发现……” 后面的话他咽了下去,接着告诉她那人可能有生命危险吗?也没必要,不过徒增烦恼。 苏星回暗暗抽了一口气:“丽姐和岑江没事吧?” “没事,岑江救人的时候受了点皮外伤,丽姐跟救护车去医院了,他们等会儿还要去派出所做个笔录,说明一下当时情况。”徐行之收拾完,又从另一个干净的袋子里拿出一件黑色夹克外套,递给苏副驾驶,“晚上降温,太冷了,快穿上。” 目光随动作,瞥见苏星回及膝的裙子下,露出一片红色的痕迹,被虫子叮过的地方鼓起红色的包,衬着白皙肤色,尤为明显。 “腿上……”徐行之移开视线,“我房间里有药膏,等会儿跟我过去处理一下。” 十几分钟的车程,苏星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的话。 “昨天的邮件有回复吗?” “没有,他可能也不登论坛了。” 徐行之一顿,“我是说主办方。” “哦,”苏星回控制不住去抓腿上的痕迹,“说是会调查,谁知道……” “比赛结果出了吗?” “今晚。” 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看着窗外心不在焉。徐行之察觉她比以往更沉默,想她或许是因为听到雨林有人出事,惊魂未定;又或是触景生情,又想起她的父亲。 他没再多问,很快把车开回酒店。 - 苏星回又跟着徐行之进了他房间。 这次,地上的行李箱已经合上,换洗的衣服也都收了起来,房间里干净整洁。 没等苏星回问药膏在哪里,徐行之直接把她拉进了淋浴间。她心里一紧,磕磕巴巴道:“干、干什么?” “吓你。”徐行之嘴上唬她,嘴角却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他从浴室的墙壁上摘下手持淋浴喷头,打开水阀试探温度,将目光转向在门口踟蹰的苏星回,“过来一点……” 苏星回明白他想帮自己冲洗腿上虫子叮咬过的伤口,脱了鞋子踩进浴室,沾水的地面湿滑,她抓住了他的手臂。 “刚才路上在想什么?”从喷头里出来的水仍旧有些凉,徐行之在滴滴答答的水声里揣测她的心思,“是在想和我一起太危险,说不定哪天我在外面遇到危险,所以干脆不要我?” 苏星回面露无辜,立刻反驳:“我才没有!我只是等得太!”腿上忽然一凉,“累……” 水流冲刷过腿上红肿的斑痕,冲掉草叶上沾来的泥点,一路往上。苏星回眼疾手快地撩住差点被打湿的裙摆,佯怒:“你故意……的。” 徐行之原本不想多问,拿别人的难过做文章,以此验证她是否在意他,是一种很无耻的行为。但苏星回一路上表现得太不在乎,以至于他忍不住刨根究底:“之前是在担心我吗?” 问完,又后悔。 苏星回站着,任人摆布,却居高临下,“一点也不,如果你离开,我就去喜欢别人。” “嗯,喜欢别人说得那么容易,却从来没说过喜欢我。”徐行之关掉水阀,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帮她把腿上的水渍擦干,“好吧,那为了你不要喜欢别人,我一定格外小心。” 苏星回被转移到干净的床上。 酒店的灯光有些暗,有种朦胧的暧昧,她盯着徐行之从包里翻找药膏的背影,挑了不那么尴尬的的话题,试图缓解气氛:“陨石还没找到吗?” “还没有,坠落地点的地形太复杂,我们半路救了人,耽误很多时间,天黑以后会更危险,所以只能先撤离。”徐行之拧开一管药膏,在床边坐下,在指腹上沾了一点,仔细抹到她腿上,轻轻推开。 苏星回盯着他的手指,感受着指腹轻柔的按压……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触觉神经末梢,都集中在与手指接触的那一片肌肤。 她头皮有些发麻,不自在地缩了缩腿,“我自己来吧,你……先去洗澡。” 徐行之大度地松开她,“好好涂,这里的虫子狠毒,不然会留疤。” 苏星回接过药膏继续涂抹,“哦,那要是留疤,你就不喜欢了?” “好会冤枉我,”徐行之拿了换洗衣服,杵在浴室门口,“我是怕你哭鼻子,才好意提醒。” 然后眼疾手快地将她瞪视过来的目光关在门外。 酒店总是喜欢在浴室的设计上大做文章,基本不能维持正常样貌,越便宜的酒店越是恶趣味。苏星回见过那种全透明的,外侧用薄薄一片帘子或遮挡,也见过干脆用磨砂玻璃,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 他们为了方便,住在这家廉价酒店里,用来隔挡淋浴间的是老旧的百叶窗,拉绳断掉过,又重新被接上,打了个死结。房间很窄,浴室和床紧贴着,她伸手就能够到那根拉绳。 百叶窗的缝隙透着光,苏星回躺在床上,目不斜视。腿上涂抹过药膏的地方微微发热,她干脆闭起眼睛。 或许是环境光线昏暗,又或许是浴室水声太过催眠,苏星回躺得几乎都要睡着了。 她是被忽然塌陷下去一块的床垫惊醒的,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带着比她裙子上更清晰的沐浴露味道。 苏星回没有睁眼,摸到徐行之略带潮湿的肌肤,手臂在她颈下穿过,脸颊触上柔软的睡衣,她整个人完完全全被搂进怀里,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迟来的拥抱中,先前被苏星回压抑的恐惧,像被揉作一团的纸巾,此刻在水中缓慢舒展…… “我下午到楼下吃米线,米线好难吃,上面浮着一层油,你见过海洋石油泄漏吗?后来油溅到桌子上,都能看见彩色的反光……”她的声音闷在怀里,絮絮叨叨地指控,最后说:“我再也不想吃米线了。” 徐行之对米线店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隐隐察觉她似乎话里有话,可这些又是极为寻常的吐槽,他不想显得太过一惊一乍,顺着她的话问:“那你后来吃了什么,没吃东西吗?” “没有了,什么都没吃,饿肚子。”蓄意强调,“一直到现在。” “那我现在帮你点夜宵,想吃什么?”徐行之说着松开了手,想拿放在床头的手机,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抓住手臂。 昏暗灯光下,雪白的床单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他忽然明白了苏星回的意思——她想要点别的。 为您提供大神 执柔 的《当你向我陨落》最快更新 降温·指控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