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栽养一只鸢尾》 1. 第一章 傅宗延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亮得惊人。 像是有道光箭,穿透浓雾朝他射来。 眼底一阵刺痛。 很快,这束光就消失不见。 颅脑一侧传来阵阵钝痛。 前一秒射进瞳孔的白光在闭上眼后呈现大片大片的雪白光晕,弥散膨胀,仿若遮掩住了什么,意识陷入混沌。 不知道过去多久—— 说话声传来。 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中间挡着几块磨砂玻璃,断断续续的。 大段的阐述,不长的间隙里,一道十分好听的嗓音传来。 积雪折枝般干净清凌。 “……这两天就能醒吗……” 傅宗延眼珠微动,下意识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 可待要去想的时候,怎么都想不起来,心口微微发着烫。 迟钝记忆深处,有那么一瞬,静谧的鸢尾香气紧紧缠绕着他。 沉稳克制的橡木迫不及待想要与之贴近——太急迫了,以至于原本生冷硬质的气息都变得温暖干燥,生出些许强势的锋芒。 傅宗延感觉自己闯进一处格外茂盛潮湿的鸢尾地。四处水汽充盈,天鹅绒般柔软馥郁。他将鸢尾抱进怀里,未等低头仔细嗅闻,这段关于香气的记忆忽然间稀薄不少,好像被稀释了一样,滴水入海,直至消失不见。 “——对,就这两天。” “上校已经有意识了。” 金属器皿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夹杂其中。 “去休息吧……刚一个月……你情况太特殊,昨天的意外不能再出现了,不然……” 欲言又止的话语声。 那道好听的声音却没再响起。 温楚低头看着小腹,没有说话。 在得知自己怀孕之前,他是没什么特别感觉的。这会,却忽然觉得肚子弧度明显,似乎真的有个小生命在里面安静待着、一点点长着。 他伸手覆上,掌心轻轻碰了碰。 主治医生也是一位Omega,叫周相屿。身形颀长,长相清隽。 离开病房的时候,他扭头看了眼傅宗延病床前低眸不作声的Omega。 和第一眼看到时一样,近乎失语的美。 此刻,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微蹙,微垂的眼睫凝霜笼烟般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鼻端线条莹润动人。因为怀孕,休息不是很够,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嘴唇颜色淡淡的,透着薄粉,好像干枯缺水的玫瑰。只是弧度实在精致,笑起来应该更好看。 可从他来到这,周相屿就没见他笑过。 军方交接的资料上显示,这位叫温楚的Omega年纪其实很小,只是因为性格太安静,人前就不大瞧得出来。 病房外照例戒备森严。 巡逻的军士真枪实弹地来回走动。 不远处,另一间被临时充作会议室的门口,几位联邦高级秘书站在门边,小声交谈着。他们衣冠笔挺,神情严肃。 相比前几日的兵荒马乱,眼下倒显得有些风平浪静。 西线战区第一指挥官——傅宗延,转移到联邦中心医院的消息一周前不胫而走。 随即,联邦各大媒体二十四小时蹲守在楼下。 ——一只苍蝇的进出都会被大肆报道。 而这几日,病房进出的,不是联邦政要,就是各大战区指挥官。 尽管在作战方案上,双方各据立场,长久以来多有龃龉。但在傅宗延的病房,他们“偶尔”的会晤,好像临时性地、有了可供商榷的第三方立场。 言语间都和洽不少。 半年前,联邦西区战线全面溃败。 为首的指挥官傅宗延尸骨无寻——不过眼下看来,只是人失踪了。 九天前,东部第五交战区巡逻的兵士在一条废弃的沟壑发现昏迷的傅宗延。 那会刚下过连夜的暴雨。 傅宗延躺在积水坑里,满身血污。 巡逻的兵士级别太低,没认出西线战役赫赫有名的傅上校。 于是,他们把人提到审讯室,待人醒来,预备审讯。 可半小时后,一位叫温楚的Omega找来了。 他那会还谎称傅宗延只是误入交战区。 审讯室森冷青郁的光线落在Omega娇妍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眸子强自镇静,嘴唇却毫无血色。 围观的都是身躯高大、军装严整的Alpha。 他们饶有兴致。 Omega出现在战区,好比猫咪进入狮笼。 “我来赎他。” 只是眼前的这位Omega不仅十分美丽、嗓音好听,还有着超出年龄的冷静。 为首的Alpha军官勾唇一笑。 他是不会为难他的。 Alpha眼里,Omega不仅构不成威胁,还都是易碎品。 “怎么赎?” Alpha的语气称得上温和。 温楚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交易凭证。 微皱的纸页,页角印有一半的蓝色印章,只是盖得比较仓促,墨痕边缘模糊不清。 军官跟他闹着玩似的轻轻接过,待注意到凭证上的说明和页角的半枚印章,眉目随即一凛。 他即刻变了语气:“你们是谁?” 一旁,仔细查证了蓝章的真伪,围观的Alpha们渐渐变了脸色。 凭证上,是一百颗足以供应东部五大战区同时作战的能量石。 整整一百颗。 半年前西区沦陷的时候,敌军才用了不到二十颗。 温楚深吸口气,握了握冰凉的手心。 “我们是谁不重要。” “放了人,我就把交易密码告诉你们。” 说这话的时候,他把手悄悄握拳背到身后。 手抖得太厉害,他不能让他们看到。 闻言,几位军阶瞧着比较高的,彼此交换了意味不明的眼神,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人群散开的空隙里,温楚看到歪倒在角落、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傅宗延。 他的身躯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即使负伤,瞧着也好像一座山。侧容轮廓坚毅,鼻梁高挺。 温楚定定望了会。 心想,幸亏他现在昏着,没听见,要是听见了,知道自己偷了他的凭证拿来交换—— 可温楚想不出傅宗延对他生气的样子。 印象里,他就没见过傅宗延对他发脾气。 他总是一副沉稳淡定的模样,有时候一个劲瞧他,眼底笑意温和,有时候又十分严肃,但不会说什么,目光沉沉盯他几秒,转身就给他收拾烂摊子去了。 不过这次,傅宗延肯定要气死了。 那就让他咬一口好了…… 温楚默默伸手摸了摸后脖颈。 那里还残留一个很浅的咬痕。看样子还要过几日才会完全消退。不过当时的情况,温楚想起来还是会心底发憷。 他第一次知道Alpha进入潮热期会是这样。 人类进入新纪年,无论是对人工智能,还是对自身的掌控,都已经达到顶尖水准,但在最基本的问题上,还是只能遵从本能。 近年,随着自然灾害频繁,战争污染严重,Omega的生育率已经低到不能再低。相应的,Omega的潮热期渐渐缩短、间隔也拉长。Alpha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相反,因为Omega在潮热期的低迷,Alpha在潮热期来临时,会完完全全地丧失理智。 近乎兽性的掠夺。 好在傅宗延本人自控力可以,不然温楚脖子会被咬出两个窟窿也说不定。但他还是疼得昏了一整天。生殖腔第一次被打开那会,他就疼晕了过去。醒来还没完。傅宗延压根就没清理过他,他把他纳在怀里,上瘾一般嗅闻他的鸢尾香气,然后,在他的生殖腔里,待了整整一天,整个过程也断断续续着,直到温楚腹部鼓胀,再次晕过去。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好歹身体是清理过的。但他还是没法脱离傅宗延的怀抱。就这样,傅宗延一周的潮热期,温楚被橡木的气息灌透了。 前去汇报的军士很快带来一位面色严整的军官。 东部第五交战区的临时指挥官,陆昂川。 他个子和傅宗延差不多高,站在人群里,格外瞩目。 好巧不巧,陆昂川是和傅宗延同所军校毕业的同期。 认出傅宗延的时候,他脸色极其凝重,余光瞥了眼温楚,敌意明显。 即刻,他就吩咐手下的人把傅宗延连夜送往联邦首都赫尔辛。 事情的发展超出原本的打算。 虽然温楚知道这一百颗能量石对联邦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不清楚这背后一连串的政治运作。 他只想做笔交易,然后带傅宗延离开,给他找最好的医院,处理好伤口,陪伴在他身边。 温楚上前拦下,他握着傅宗延坚实的手腕,抬头,目光灼灼:“我说了,你们拿走那一百颗石头,把他还给我。” Omega嗓音泠泠,透着股冷意,面色也镇静,只是在发抖罢了。 陆昂川这才将目光投向温楚。 “不然——”温楚咬牙。 “不然什么?” 陆昂川冷笑,低眸俯视。 Omega的发狠,好比小猫竖爪。 “不然你们别想拿——” 陆昂川不想同他废话,直接打断:“你知道你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如果交代不清那一百颗石头的来历,他会以叛国罪执行死刑。” 话音落下,温楚脸色煞白。 陆昂川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虽然在战区悄无声息地处决掉一个Omega,轻而易举,但他不知道这个Omega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线索,谨慎起见,陆昂川换了个问法。 他问温楚:“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 温楚握紧傅宗延手腕,语气笃定:“他叫傅宗延,西线志愿兵——但是西线沦陷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平民。” 说完,温楚低头去看傅宗延,轻声:“我救他回来的。” 瞧着还有点含情脉脉。 啧。 陆昂川看了眼担架上许久不见的傅宗延,莫名好笑。 这家伙天生桃花绝缘,军校那会跟个石头似的,又硬又闷,古板、还一根死脑筋……西线闹了那么大阵仗,他倒好,居然钓了个Omega回来,还是个长得—— 陆昂川收回思绪,扬眉,好笑重复:“平民?西线志愿兵?” “他要是志愿兵就好了——凭你们手上来路不明的那一百颗石头,我现在就可以就地枪毙你们。” 陆昂川语气平静。 温楚猝然抬头。 “可他不是。” “他是西线第一指挥官,傅宗延上校。” “他的命,比那一百颗石头,值钱多了。” “你最好给我闭紧嘴巴。” “不然,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2. 第二章 门关上发出轻微的磕哒声。 温楚抬起目光,看向病床上的傅宗延。 周医生说他失血过多,后脑遭受严重袭击,可能会对记忆产生影响。 他想不出记忆方面的影响会是什么,倒是诊断出来的时候,那些等待在一旁的各大战区指挥官,神情霎时变得凝重。他们担心傅宗延的政治立场会随着这次创伤被一起“抛之脑后”。 而另一边,一群衣冠整肃的联邦政要,则偏头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颔首低语间,吩咐手下的人密切关注傅宗延清醒时间。 温楚不知道这些。 他只是一个Omega。 傅宗延即使躺着,身躯也十分宽阔。眉目英朗深邃,肩颈到手臂的肌肉线条坚实流畅。手很大,五指关节微屈,覆在床单上,手背青色的脉络好像时刻蕴蓄着力量。这是一副精悍的战训体格,负伤昏迷的时候,也给人带来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只是他性格寡言少语,又是实干派的精英代表,气质上,就比那些咄咄逼人的政客内敛温隽许多。 坐了会,温楚拎起他的手腕,和自己的手比了比。 以前也比过。 在秋天的厄尔西峡谷。 那会他腹部的贯穿伤刚好,能起来走动了。 温楚站在那辆偷来的军用越野车前,对着遍布枪孔、摇摇欲坠的门贴胶带。 傅宗延慢慢走到他身后,看了一分多钟温楚费劲扯胶带、小心往铁门上粘,想了想,选择一言不发、继续回去躺着。 躺着的时候,他也在看。 有几秒,他绞尽脑汁回想以前在军校学的一些关于Omega的知识。 发现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学习成绩不是很好。比不了陆昂川那个优等生。不过他实战练习每次都能拿第一…… 温楚大汗淋漓地用完了一大卷生物胶带。 这种胶带很值钱,交易场上价值三分之一的能量石。关键就在它的仿生性,使用起来,异常牢固。除非遭遇长时间的火烤和利刃的猛烈戳刺。 温楚走到距离帐篷不远的小溪边洗手。 扯了太久,手上全是活性的仿生粘液,手指和手背不知道是过敏还是之前太用力,红了一大片。 粘液很难洗干净。 温楚蹲着搓,腿都麻了。 Omega一屁股坐在溪水边。 傅宗延起身,从一旁背包拿出罐盐,往手心倒了点。 来到温楚身边的时候,温楚已经放弃洗手了,腕骨那里被搓破了点皮,火辣辣的。 傅宗延一掌就将他的两只手腕包裹,盐分刺激仿生粘液,粘液仿若有感觉似的,迅速固化、呈细小的、晶莹粉末状,从温楚手上滑落。 温楚低头看着,像是想起什么,解释道:“我忘了……” 傅宗延没说什么,低头给他吹了吹通红的腕骨。 相比Alpha惊人的力气和体格,Omega过于娇小了。温楚的一只手在傅宗延手里,蜷缩起来,恰好占据掌心。 温楚张开手,和他比了比。 比的时候没留心,五指忽然嵌入,柔软细腻的肌肤触碰Alpha粗糙硬质的指骨,傅宗延垂眼看着,忽然说:“太小了。” 他好像在学习课本上有关Omega的知识点,语气认真。 温楚握拳,往他手心怼了两下,不满这个评价,但也无从反驳,只能看着他说:“干嘛。” ——和第一次在战区废墟被满身是血的傅宗延吓到时一样。 只是那会他更凶,明明怕得要死,贴着墙根挪,还朝一脸血、忽然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傅宗延大喊:“干嘛!” 厄尔西峡谷只有秋天一个季节。 湖水倒映着两岸的树影。 风里有果实成熟的气息,也有野兽身上的血腥味,还有战争残留的金属硝烟,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 傅宗延望着温楚小猫一样灵动碧澄的双眼,没说什么,手掌很轻地包裹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 …… …… 联邦政治中心赫尔辛位于整片大陆最富饶的区域。 这里四季也更分明。 窗外已经结起了初夏的石榴花。 火红的一团,好像焰火。 陆昂川敲门进来的时候,温楚还握着傅宗延的手。 “……周医生说你怀孕了。” 温楚抬头。 他长得实在好看,专注瞧人的时候,眸光泉水般清澈。 陆昂川皱眉:“是他的?”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 但怪就怪在,周相屿昨天给疲劳过度晕倒的温楚检查,发现温楚居然还没被标记。 某种意义上,这属于“未婚先孕”。 难怪陆昂川会这么问。 渐渐地,他露出一副自作聪明的了然神情。 他就知道,傅宗延哪里有这个心思,他这人看着就不大会讨Omega欢心,保不齐还是别人的Omega—— “嗯。”温楚点头。 陆昂川:“……” 好家伙。 “那为什么……”陆昂川缺根筋地问。 温楚也有点缺根筋,回想了下,说:“太疼了。” 那会确实非常非常疼。他年纪太小,傅宗延咬他的时候,下意识会先舔一舔,以示安抚。但还是疼得他大哭特哭。那个时候还能克制Alpha标记的本能,大概也只有傅宗延能做到。这也导致后来因为信息素融合不彻底,傅宗延一周的潮热期,就没撒开过手。 闻言,处男Alpha陆昂川:“…………” 陆昂川第一次八卦儿女情长,完全不知作何反应,险些忘了正事。 “咳——对了。” “蓝章的交易密码是什么?” 他指的是温楚带来赎傅宗延的那一百颗能量石的交易凭证。 温楚眨了眨眼,停顿几秒,说:“我不知道。” 陆昂川盯着Omega,惊怒:“不知道?!” “你不是说——” 他声音太大,惊动了病床上安养的“病人”。 病人十分不满,手掌微动。 温楚拍了拍傅宗延手背,抬头对陆昂川说:“你吓到他了。” 陆昂川:“……” “我那天只想把他救出来。” 温楚指尖慢慢摩挲傅宗延手背,沿着青色的脉络,一点点触碰。 “到时候就说密码藏在一个地方,你们去拿。等你们到了那,发现了,我们也早就跑掉了。” 温楚收回手,站起来走到窗边。 楼下,密密麻麻的记者,还有荷枪实弹的联邦军队。 他在这里待了一周,精神就已经很疲惫了。现在,他只希望傅宗延快点醒来,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可当陆昂川告诉他傅宗延的身份,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天真。 闻言,陆昂川冷笑:“真不知道说你聪明,还是蠢得可以。” 温楚不理他。 “你以为我们吃素的?” “你拿着那一百颗石头找来,就不可能跑得掉。” 温楚:“哦。” 跑得掉、跑不掉,反正现在都在这了。 陆昂川:“……” 只是眼下,问题变得更加棘手。 联邦的那群政客,暂时应该还不知道傅宗延手上这一百颗能量石。 只有军区的各大指挥官内部通着气。但是陆昂川也不能保证,军区里是不是会有人…… 中央政府一直等着傅宗延醒来,等着他的表态。 如果傅宗延坚持作战立场,继续引发众怒,那么,等他们知道这一百颗能量石…… 西线战役全面溃败,身为主将的他消失半年之久,身上还带着一百颗足以覆灭整个联邦的能量石——叛国罪的嫌疑都是轻的。 “听着。” 陆昂川当机立断:“从现在开始,你就当从来都不知道能量石这回事。” “知道吗?” 温楚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为什么?” “因为这可能会成为傅宗延的把柄。”陆昂川凛声。 温楚垂眸不作声。 过了会,他点了点头。 突然,楼下传来阵阵骚动。 人群拥攒,话语嘈杂。 几辆黑色轿车依序停在医院门口。 每辆的车前都竖着联邦议会的红蓝旗标。 陆昂川走到窗前往下看。 “糟了。” 他转过身,对不明状况的Omega说:“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能量石了。” “待会他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陆昂川口中的他,是联邦议会首席议员代表:薄淮。 “听到了吗——” 话音未落,病床旁的医疗器械陡地发出急速声响。 门外脚步声纷沓。 温楚和陆昂川同时转头。 病床上,昏迷一周的傅宗延正缓缓睁开眼。 陆昂川惊喜至极:“宗延!” “总算醒了!你不知道,我们东区五大部都——” 周相屿一把推开门,神色焦急:“我那边看到显示——傅上校!” 很快,人群重重隔开。 温楚站在窗边,偶尔能看到傅宗延沉毅面容的一角。 没一会,楼下那群人也上来了。 为首的议员代表,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周身严谨,目光高据。 他在站门边,环视一圈,目光在窗边的Omega身上停留一秒,随即对着满屋子慌乱的情形,缓声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陆昂川十分警惕:“你想问——” 薄淮右手微抬,唇角微掀:“陆少校,不急。” 不同于温楚毫无杀伤力的美貌,薄淮那张高高在上面容,美得让人窒息。五官棱角精致到仿佛照着比例模子精准复刻出来的,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惊心动魄。 他好像天然地就应该踩着Alpha的脸说话。 于是,他对陆昂川说话的时候,语气近乎轻佻:“我们就在隔壁。等……”他眼角余光冷艳,再度环视,落回陆昂川身上的时候,语气变得高深:“等你们商量好了。” “我们再和傅上校谈也不迟。” 薄淮转身离开。 陆昂川气得差点掏枪。 温楚瞧得一愣一愣的。 他自小边区的教堂长大,从没见过联邦中心的Omega——果然路易斯先生说的没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转头,瞧见还紧握着枪的陆昂川,温楚又想,Alpha倒是哪哪都差不多。 人群渐渐散开。 周相屿还在检查仪器上的各项身体指标。 陆昂川叫了声温楚。 “喂。” 转头,他对傅宗延说:“你可以啊。” 说着,他抬手指向几步外站着的小美人。 “哪找的?”陆昂川打趣。 温楚走上前,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 他对上傅宗延沉默不语的面容,抿了抿嘴唇,在一旁坐下。 不长的沉默里,温楚能感觉到傅宗延在打量他。 不是以前的那种打量,也不是在厄尔西峡谷的那种注视,好像怎么都很舍不得他似的。 而是一种极致冷静的漠然凝视。 慢慢地,温楚感觉到一点累。 肚子也不是很舒服,他伸手碰了碰。 傅宗延身躯高大,即使半坐着,也能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漆黑不见底的瞳仁深处,映出温楚美丽的模样。 “你是谁?” 他听见自己说。 话音落下,周遭一寂。 温楚看着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小腹忽然传来一记尖锐刺痛。 3. 第三章 ——“你是谁?” 半年前,在梅尔教堂的一片废墟里,醒来的傅宗延开口说的第一句也是这个。 只是那时候,温楚也在想他是谁。 联邦在西区的防线全面崩溃,大撤退的命令三天前自赫尔辛下达,最后一批军队的撤离据点就在卡纳利高地的梅尔教堂。 只是没人预料得到,敌军会比他们先一步达到。 据说激战持续了整整一天。 没有人活着走出梅尔教堂。 作为西线第一指挥官的傅宗延上校,很可能当场阵亡。 这个消息一小时后传遍整个大陆。 路易斯先生在边区的法兰比奇教堂举办了隆重肃穆的阵亡将士哀悼礼。 温楚也在其中。 典礼结束,路易斯先生安排他们几个已经成年的Omega去往战区,寻找阵亡将士的遗物。 这件事只有他们可以做。 他们是毫无威慑力的Omega,又是中立的教堂成员,出入战区有豁免权。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次的西线战役,远比想象的还要惨烈。 阵亡将士的遗物多到一趟根本带不走。 于是,领队的温楚驻守原地。 其余伙伴先行护送遗物回去。 双方约定三天后在卡纳利高地的梅尔教堂碰面——做最后的“哀悼”。 温楚乘坐风隼到达卡纳利高地的时候,同行伙伴离开的航线刚从头顶划过。 梅尔教堂已看不出原本巍峨庄严的样貌。 断壁残垣,千疮百孔。 隔夜浑浊的雨水从壮阔耸立的圆形穹顶淅淅沥沥滴落。 浓墨重彩的壁画满目疮痍——一个世纪前的人类弧光,在这场新纪年的战役里,一败涂地。 风隼着陆带起狂风。 飞沙走石里,日出的光辉也好像日落的余照。 原本以为中心战区的情况足够残酷,在这里,温楚发现事情远超人类想象。 这次埋伏突袭,不知为何,流亡军团的能量石供给比联邦政府来得多得多。 他们的武器装置,不是以往的那种简便易发式,而是重发式,扣下扳机的一瞬就能以三分之一能量石的威力直接肢解敌方躯体。 温楚进入教堂一分钟,跑出来吐了半小时。 拼凑残躯根本无法做到。 温楚学习路易斯先生的办法,给每一个可供辨认的头颅盖上白布,然后小心寻找阵亡将士的身份证明。 一天的时间,他总共才找到三块还算完整的军队钢印。 光线渐渐隐没在教堂穹顶深处。 说不害怕是假的。 在日照彻底离开、温度急剧下降之前,温楚迅速收拾了手上的东西,背上挎包,准备去风隼上囫囵一夜。 可就在起身之时,二楼楼梯处忽然传来一声撞击。 伴随石块掉落的窸窣动静。 温楚吓得原地跳了起来。 他才十九岁。 虽然比起教堂其他伙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但这种情况——尸骸遍布、又是独自一人,他简直怕得要死。 贴着墙根往外挪动的时候,二楼的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石块掉落声也越来越密集。 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站了起来,正四处走动…… 温楚快要吓哭。 在他努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时候,楼梯拐角忽然就出现了那个人。 一个浑身浴血的人。 温楚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高得出奇——他又站在楼梯上,身上的军装铠甲破碎不堪、鲜血淋漓,在温楚眼里,简直和怪物差不多。 温楚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掉眼泪。 极度恐惧下,信息素开始不受控制。 鸢尾的甜蜜香气迅速弥散。 一片血污里,诡异又热烈地绽放。 很快,怪物注意到了他。 他朝温楚摇摇晃晃走来。 因为身负重伤,每一步都滞重不堪,呼吸里带着浑浊的血腥气。 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温楚听到他嗓子口发出的“咳哧、咳哧”的气泡声,大概是五脏六腑遭受了极具破坏力的侵袭。 其实从他烂成颗粒状、不断往下掉屑的的银章铠甲就可以看出,就是能量石的正面攻击。 足以把人焊进墙体的力量。 ——他应该刚从墙里出来。 十几步的距离,怪物走得跌跌撞撞。 来到温楚面前的时候,他甚至不能控制距离,迎面就撞上了温楚。 温楚闭眼大喊:“干嘛!” 喊完就哇哇大哭。 他觉得自己快被压扁了,崩溃之下,哭得差点抽过去。 忽然,有滴鲜血落在了他眼角。 粘稠的一滴。 强烈的血腥气里,还有股淡淡的、干燥的橡木气息。 只是太淡了,很快就被崩溃的鸢尾冲散。 温楚睁开眼,正好对上怪物垂眸、一双漆黑深重的眼瞳。 “呜——” 哭声瞬间被吓矮。 怪物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脸庞出现在自己面前。 暮色笼罩,不远处,碎了一地的教堂玻璃折射出斑斓繁复的光纹。 Omega失控的香气近乎馥郁。 雪白的脸颊和玫瑰色的嘴唇,蓄着泪水的眼眶,猫一样警觉惊颤的眸子,眼角的鲜红被晶莹的泪水稀释,映着远处的光影斑驳,呈现出令人迷醉的秾艳,活色生香。 傅宗延注视着,仿佛在注视最后的一线生机。 意识彻底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对他说:“别哭……别哭……” 温楚看着他闭上眼。 力竭之下,橡木坚实厚重的气息在最后一刻将他细致包裹。 温楚都忘了抽噎。 受到四围风力的影响,卡纳利高地一天里气候多变。 不过入夜异常寒冷。 洞穴般幽暗的教堂却在这晚出现荧光的火影。 傅宗延醒来的时候,眼前就是音符般闪烁的暖黄。 他身上很温暖。 和之前血液迅速流失的冰冷相比,此刻的暖意好似梦境。 他不知道自己醒来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下秒,眼前出现一张分外美丽的脸。 尤其一双猫眼,专注看人的时候,狡黠灵动,带着点勾人的媚意,转眼又是一副浑然不自知的天真神情。 温楚俯身盯着傅宗延仔细瞧,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自言自语:“不怎么热了。” Alpha不仅体格高大,抗损能力也远超一般人。 傅宗延这会发着烧,意识却比几个小时前清醒不少。 加上他没有太多外伤,全是能量石重击的内伤。虽然银章铠甲帮他抵御了一部分,但内里的创伤,如果没有及时的特效药,辐射感染的病菌会很快从内而外腐蚀掉他的身体。 巧就巧在,温楚这趟带的药里,就数抗感染的药最多。 和流亡军团对抗的这些年,战争污染已经严重损害了整个生物体的繁育能力。 抗辐射感染的特效药,就是这几年加紧研发出来的。 三簇智慧火把在一旁燃烧着。 所谓智慧火把,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火把。 和生物胶带一样,功能上都比一个世纪前的人类工具高端不少。 智慧火把没有火,小巧灵便、随关随开。火焰温度也可以随时调节。 更重要的是,温差带来小范围的风圈,风圈自带空气净化,能有效抗辐射。 说完那句,温楚没管傅宗延微睁的双眼,转过身就去煮丸子了。 他饿了太长时间,营养丸子香气扑鼻,口水咽了不知道几回。 傅宗延慢慢发现这是一个Omega。 Omega其实很好辨认。 以前在军队,他们就转运过一批战地被俘的Omega。 太娇小了,一拳就可以锤晕吐血的程度。 那会和流亡政府的战争进入白热,关于Omega的联合声明还没颁布,所以Omega经常被用作间谍。 说是间谍,其实就是自杀式武器。 他们和Alpha之间差别太大,就胜在灵活和……某种意义上的蛊惑性。 于是,那几年战争失序,暴力无法控制,经常发生极端恶劣的屠戮Omega事件。 后来,为了整个生物群的发展,联邦高层和流亡政府取得共识,颁布了《Omega中立保护宣言》——Omega被收拢进各区教堂,得到了组织化的保护和培养。 只要在战区见到Omega,双方都得万分谨慎。 一旦伤害罪成立,Alpha会被处以极刑。 这则宣言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因为自此之后,联邦政府和流亡政府就没在什么事上再度形成共识。 不过,随着这两年联邦政府占据上风,对于一些来路不明的Omega,处理方式上也变得有些讳莫如深。 以前军校读书的时候,有专门一堂关于Omega的课程。 那会,那门课程还叫《反间谍课》。 宣言颁布后,才改为类似于Omega的生理课。 傅宗延入校的时候,正好是改生理课的第一年。 于是,书中对于Omega的描写,少了很多敌对意识,多了很多……只要是不开窍的Alpha都无法明白的形容。 比如:“娇小”。 小就小,身体小、四肢小、脑袋小——为什么前面一定要加个“娇”字呢。 课堂讨论的时候,傅宗延和陆昂川凑一起,都对此难以理解。 老师的话意味深长:“等你们进入潮热期就知道了。” 一教室的处男Alpha,全都红了脸。 眼下,隔着一团朦胧火光,傅宗延注视蹲在小锅前耐心等丸子熟的Omega。 很小的影子倒在狼藉的地面。 侧脸温润美丽,搅拌勺子的手腕,又细又白。 实战精英派的代表、在校期间成绩不佳的傅上校,第一次觉得,书本上的东西,也不是全然的废话。 4. 第四章 丸子汤很快冒出腾腾雾气。 Omega动作娴熟地关闭小锅。 下方晶亮的横杠显示屏上,剩余能量显示百分之七十。 “一次就用三十……” “后天要饿一顿了。” Omega小声抱怨。 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经验比不上教堂里其他年长的Omega。 不过等他知道拿锅水煮丸子是特别浪费的行为的时候,他在傅宗延的纵容下,也已经煮了无数次。 这会,Omega语气沮丧,听得傅宗延也不免替他担忧后天饿肚子的事。 抱怨归抱怨。五颗丸子依次下肚,忽然,Omega捧着小锅低头不作声,看样子像是噎着了…… 不知为何,傅宗延有些紧张地盯着Omega稍僵的背影。 半晌,Omega缓过劲,长出口气,小声说了句“好撑”。 傅宗延:“……” 说震惊都不为过。 他知道那是什么丸子。 最开始,是联邦军区特供的速食丸子。以前遇上紧急任务,行军途中他们用以补充体力。丸子的好处在于体积小、便携,保证营养的同时,还会提供不同的口感,短时间不至于吃厌。而现在在市面上普遍流通的,已经是商家改良版,听说味道丰富了更多——但从没见过一颗加大了分量。 以前Alpha们吃一顿,每人都是五十颗起步。 傅宗延盯着温楚背影,久久无言。 教堂外风声渐剧。 弗里雪原的寒冷气流跋涉千里而来,卡纳利高地入夜气温极低。 智慧火把及时调整了风圈里的温度。 温楚收拾好,从包裹里抽出睡袋,转过身就看到那双不知盯了自己多久的漆黑眼瞳。 还是被吓了一跳。 整个人后仰,手掌没留意,猛地撑在碎石遍布的地面,细微的刺痛一下传来。 “嘶……” 温楚赶紧抬手,然后视线飞快看向一旁的半空。 那里,仔细留意的话,有一个微微闪着晶光的斑点。 “你是谁?” Alpha的声音低沉冷静,目光审视。 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方又是个毫无危险的Omega,只是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傅宗延,不能掉以轻心。 流亡军团此次的突袭就是他掉以轻心、过分相信联邦那群口舌非凡的政客的结果。 而且,前前后后太多疑点…… 思及此,Alpha的神情已看不出前一刻打量的寻常好奇。 傅宗延注视温楚的目光,渐渐变得冷锐。 他的五官十分坚毅,气质沉稳。加上军队常年磨练,统领过联邦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次,言行举止早就不是刚出军校那会的少年意气——真正想做什么的时候,单单一个眼神都仿若浸透了冰霜与硝烟,令人不寒而栗。 Alpha对Omega的压制是天生的。 虽然面前这个Alpha身负重伤,都不能站起来。 温楚和他对视一秒,不由往后退了退,语气尽量平稳:“我救你的。” 傅宗延沉默。 温楚重复:“我救你的。” “听到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点害怕,温楚忍不住握紧手心,却被擦破皮的地方弄得又是一痛。 出了军校,没了教官,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话了。 傅宗延试着揣摩Omega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可好一会,不知怎的,他居然想到,这话有点类似军队里那些养狗的军士经常对自己的狗说的…… 温楚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不作声注视,后背开始发冷。 良久,傅宗延说:“听到了。” 温楚觉得这句像是个信号。 温楚就问:“你是谁?” 傅宗延看着他,不说话。 温楚继续问:“联邦的?” 傅宗延垂眸,视线落在Omega破皮的手心。 跟随傅宗延的视线,温楚低头也瞧向手心。 然后,他从身后背包里掏出一管药膏。 这种药膏涂抹上伤口,就会立即形成纤薄牢固的仿生皮,丝毫不影响行动。等伤口完全愈合它还会自动脱落。 和一个世纪前的人类创口贴有共通之处,只是在耐用性和痊愈力方面,远超一个世纪前。 当然,效用只针对皮外伤。严重的类似贯穿伤,一管药膏简直杯水车薪。不过携带在Omega身上正好。毕竟Omega经常磕磕碰碰,而一旦遭受贯穿伤,致死率百分之百,用什么都来不及。 傅宗延注意到胶带上的教堂标识,便问:“你是哪个教堂的?” 温楚不意外他敏锐的观察力,“法兰比奇。” 相比傅宗延对自己身份的讳莫如深,温楚回答得干脆利落。 时代不同了。联合宣言发布的这些年,Omega的地位有了显著提升。尤其是他们这些来自中立教堂、有着明确归属身份的Omega。 法兰比奇。 法兰比奇位于联邦最东端。 这么远的距离,都已经得到消息过来了…… 说明撤离失败早已被联邦知晓。 现在中央政府是什么反应? 赫尔辛的那群议会政要又是什么反应? 傅宗延暗自忖度。 西线沦陷,最大原因就是流亡军团的能量石供给一夜之间远超此前所有战役。 他们是从哪里获得数量如此之巨的能量石? 又是从哪里得知联邦撤离军队的最后一支是由他领导——且据点在卡纳利高地的梅尔教堂? “喂。” Omega不知何时已经躺下。 睡袋也很小,距离傅宗延不远,瞧着跟蚕蛹没什么两样。 Omega猫瞳一样的眼眸映着火把盈盈的暖光。 长而弯的乌黑眼睫也被映出根根清晰的模样。面容姣好,吃饱了的嘴唇泛着潋滟的光泽,柔嫩粉润。 “你叫什么名字?” 傅宗延看着他不说话。 温楚想了想,也明白在这个战事频发的时期,无论他是联邦的,还是效忠流亡政府的,身份都很敏感。 “等你好了,要我送你回家吗?” 他们是中立的教堂组织,可以给各方提供一定程度的帮助。尤其在战后。 “我有风隼。” 说到最后,Omega语气还有些得意。 风隼。 这是目前研发的飞行器里,驾驶最为轻便的一款。 往往用作居家旅行。 如果不是自己选择留下来驻守,温楚还摸不到风隼。 教堂给需要战地临时驻扎的Omega都会提供庇护,以防万一。风隼就是其中使用最多的一款。 闻言,傅宗延:“……” 风隼在军中确实见不到。因为压根用不着。 这句话就好比—— 小猫对狮子说,我送你回家吧,我也有爪子。喵喵喵。厉害不? 狮子会点头吗? 狮子估计都懒得看。 不过,狮子会盯着小猫的脸看。 见傅宗延听到风隼也没什么特别反应,温楚就不想和他说话了,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睡前,他又朝自己上方瞥了眼。 安静下来的时候,外面的风声就格外清晰。 残破不堪的教堂偶尔发出石块掉落的声音。 温楚睁着眼看着距离自己不远的半个尸体。 战事已经持续很多很多年。 现在已经没人关心联邦和流亡军的战争从何而起。 好像习以为常。 战争补给品这几年也大量流向市场,大家都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毕竟资源越来越短缺,污染也越来越严重。辐射导致Omega生育率急剧下降,听说联邦的科研所已经着手研发高智能战争机器…… 他们最终会不会都消亡呢。 就像一个世纪前的人类课本上说的那种“物种灭绝”。 想了会,温楚感觉到什么。 身后的视线好像有实质。 他干嘛一直盯着自己。 温楚转过身,不意外又对上傅宗延专注的目光。 “你可以闭上眼睛吗?” 听到温楚的不满,傅宗延便移开目光,看向教堂炸开的穹顶。 星空被狂风席卷,静谧又汹涌。 “你们来多久了?” 忽然,傅宗延问他。 他的声音比起前一刻更显冷静。 温楚从睡袋伸出手,朝空中某处微微晶亮的地方轻轻戳了下。 傅宗延这才注意到他随身携带的全息防护。 难怪他能一直毫无防备地在自己身边吃东西、语气自然地同自己说话。 因为一旦自己做出危险举动,Omega的全息防护会即刻发出警告和一定程度的身体威胁——这是每一个归属中立教堂的Omega身上最有利的装置。 “刚好二十小时。” 说着,温楚意识到自己时隔二十小时才吃了一顿饭。 话音落下,身旁忽然传来闷哼。 温楚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Alpha慢慢坐了起来。 坐起来的时候,内里创伤牵动,身躯高大的Alpha又吐了几口血。 但是Alpha毫不在意,随意抹了把嘴角,单手撑着墙壁又一点点站了起来。 温楚这才感到害怕。 他前十九年的人生一直被教堂保护着。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接触过Alpha。这次纯属意外。原本以为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爬都爬不动——但是他现在才明白路易斯先生说的体质差异是什么。 确实,Omega受这样的伤,肯定当场死亡。Alpha却能在二十小时后,仅仅用过一次药、简单处理过伤口,就能站起来行动。 说不定还能一拳抡死他。 温楚呆了。 恐惧一点点加深,信息素不受控制。 鸢尾细腻柔和的香气很快吸引了准备出去侦查的Alpha的目光。 傅宗延转头,面容沉静,鹰隼一样的双眼将他牢牢攫住。 他看着即使在全息防护下脸色也逐渐苍白的小鸢尾。 “别怕。” “我叫傅宗延。” “这里不安全。我先出去看看。” “待会送你回去。” 温楚:“…………” 5. 第五章 话音落下、静默的两秒内,对视的两人突然察觉一阵不同寻常。 像是蚊虫在耳边嗡嗡轻震。 屏息的时候,能感觉到一丝气流羽毛般攒动。 “嘘。” “别动。” 傅宗延低声。 他凝神盯着温楚鬓边。 那里,是一支极细的蜂鸟探测针。 高频震动下,蜂鸟的尖喙仿若淬着剧毒,暗夜里荧荧闪烁。 温楚望着傅宗延,一动也不敢动。 站在面前的Alpha,完完全全罩住了他。他俯身贴近的阴影,让温楚僵立在原地。 风声呼啸。 坍塌了的教堂四壁露出巨大的狰狞豁口。 粘稠的夜色包拢住他们。 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的蜂鸟,此刻直接对准了傅宗延的面目。 远程操控的人似乎极为震惊,好一会没反应。 蜂鸟停顿在半空。 银章铠甲碎裂后,傅宗延身上的黑色作战服遭受冲击,早就不成样子。 左手腕部类似护腕的银质环圈也焦黑了一大片。 那是每位将士最重要的身份证明,上面嵌着一枚钢印,里面是能量石的碎屑,交战中能一定程度地保存下来。 但也是一定程度。 如果整个人都被几十倍的能量石震碎了,那也无济于事。 傅宗延垂下左手,悄悄掰出钢印。 他做这些的时候,温楚一双眼跟着他动。 极轻的一声“磕哒”。 先前温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三位阵亡将士身上敲下的钢印,此刻,傅宗延仅凭一指就掰下。 温楚垂头盯着:“……” 他是真的想回家了。不用傅宗延送。他现在就要回—— 脑子里恍惚的半秒,电光火石间,他整个人被傅宗延扣进怀里猛地往前倒下! 霎时,耳边响起“砰”的一声爆破! 傅宗延用那枚掰下的钢印徒手削了蜂鸟探测针! 他手速太快,极速碰撞下,能量石碎屑爆发出巨大的威力,落地的两截还在各自颤动,横截面反光,发出电流般的滋滋声。 温楚躺在傅宗延身上,鼻子撞得酸疼,生理性泪水几乎立刻掉了下来。 “五分钟后他们就会来。” “立刻去风隼上。” 傅宗延冷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语气像是同手底下的士兵说话,简洁明了、有条不紊。 虽然不知道“他们”指谁,但温楚明白眼下情况紧迫。 他慌慌张张从傅宗延身上下来。 即使眼泪控制不住,鼻子疼得流鼻涕,他还是迅速奔向自己带来的行李,把东西一股脑往里塞。 睡袋收拾起来太麻烦,索性不要了。 他的头顶,全息防护忽然闪了下,发出“滴”的一声危险警报——全息防护收到刚才傅宗延的举动影像,经过“不长的时间”的智能审核和风险评估,这会向Omega汇报一级警示。 温楚没理。 眼泪蓄满眼眶,啪嗒啪嗒掉下来,他抹了把眼睛,然后两手用力扣紧背包带子。 “你……” 身后传来傅宗延迟疑的语调。 温楚吓得一颤,扭头望向他。 脸色惨白,一双大而圆的湿润眼眸仿佛受惊的猫瞳,瞳仁微缩,两颊残留眼泪透明的痕迹,望着傅宗延的时候,鼻涕使劲往回吸了吸。 也许是傅宗延的表情太严肃,让温楚以为自己没有执行他嘴里的“立刻”——温楚反应过来,顿时吓得行李都不拿了,扔下东西扭身就往外跑。 鸢尾香气一路泛滥。 Omega的背影唰地一下消失在眼前。 傅宗延:“……” 失去智慧火把的恒温防风,风隼的驾驶舱冷得好像冰窟。 午夜将尽,弗里雪原的寒冷气流被卡纳利高地的强风劲挟着四处猛扑,空气干燥得扬起浮尘。 视野尽头,能看到陷落的西线指挥中心。 最边上,高高伫立的探照灯能量不足,雪白光线长长短短地照射在周围,忽明忽暗。 白光骤亮的一瞬,战后废墟过度曝光,断壁残垣裹上死气沉沉的雪幕,如同在恶魔眼里看到地狱。 温楚缩在驾驶舱,四处张皇。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五分钟短得好像只有一秒,可眼下,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很快,视野中心,风声紧俏处,身影高大的Alpha穿透漆黑夜幕朝他走来。 傅宗延一手提着他鼓鼓囊囊的背包,一手拎着他的睡袋。 Alpha走得不是很快。 内里的创伤尚不足以彻底击垮他,但也让他步伐吃力。 傅宗延把背包和睡袋塞进风隼驾驶舱的座位后面。 转身,他看着发愣的Omega。 有几秒,温楚敏锐察觉他是要说什么的。 温楚很知趣,知道情况危急,便挺直了身板,随时服从命令。 Alpha注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通红的眼眶,停顿一秒,谨慎道:“我可不可以……” 说了一半,他似乎不是很适应这样的说话方式。 一直以来,他都以发号施令为主。“可不可以”的句式代表选择。而在他这里,是不允许下属选择的。 温楚认真听着。 傅宗延看着他:“我可以进来吗?” 温楚忙不迭点头。 一边点,他一边把自己缩到了最边上。 只是为了配合Omega娇小的身形,座椅调整过,前方空隙太小,所以无论温楚空出多大的座位,Alpha进来都成问题。 傅宗延站着没动。 他仔细看了看座位边缘正襟危坐的Omega,然后,两手一伸,直接把Omega抱了出来。 温楚双脚着地的时候,还有点愣。 虽然眼前这个Alpha不像会过河拆桥,但万一呢…… “这是我的风隼……”温楚小心翼翼提醒。 傅宗延一脚跨进去,然后,动作迅速地调整了下座椅。 座椅直接被拉到最大空间,后面的睡袋受到前所未有的挤压,发出一连串噪音。 就在温楚以为他会一脚油门直接飞走,整个人又是一阵悬空落地。 他一屁股坐在了……驾驶位最里侧。 把他塞进去的时候,傅宗延唯恐他坐不牢,还稍稍使劲摁了下。 温楚:“……” 安顿好Omega,Alpha利落打开驾驶仪,看了遍这架风隼的各项参数,又重新设置了几个俯冲和悬停的秒数。 温楚缩里面,两手紧紧放腿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设置完毕,时间迫在眉睫,傅宗延倾身从温楚那抽出安全带,一下就把他们两个人牢牢绑在了驾驶座。 不知为何,傅宗延靠近他、在他那抽安全带的时候,温楚似乎闻到了一阵很淡的橡木气息。 太淡了,顷刻就消散在了风里。 “坐好。”傅宗延低声嘱咐。 温楚回神,赶紧点头,目视前方,搁膝上的手攥得更紧。 傅宗延:“……” 风隼蓄力,缓缓上升。 高地的狂风裹挟着沙尘,一刻不停地撞击在玻璃罩顶,发出密集的蚕食声。 升到半空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急剧轰鸣。 由远及近。 数十架战机同时奔袭。 “他们来了。” 傅宗延的声音冷静到像是在观摩。 话音落下,温楚还没反应,身体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失重。 手动控制下,升入半空的风隼陡然间泄力,以最高速从高地俯冲直下! 隔着一段距离,流亡军团眼睁睁看着风隼“坠落”,眨眼消失不见。 嶙峋陡峭的山石不断逼近,似乎顷刻就会刺入双眼。 温楚感觉耳朵在尖叫。 鸢尾四溢的香气已经不是馥郁可以形容的了。 整个机舱都是他失控的信息素,仿佛盛开了一片鸢尾海。 傅宗延感觉四肢百骸都被身边这只小鸢尾绑架了。 蓦地,眼前忽然一黑。 一只宽阔手掌覆在了眼前。 温楚呼吸一窒。 掌心温热,带着一点橡木气息。 就在温楚晕晕乎乎的时候,“轰”的一声巨响,整个风隼呈四十五度直接侧翻! 流亡军几秒就追了上来。 风隼尾部发出“咔啦”、“咔啦”的脱落声。 他们似乎并不想就地击落风隼,三分之一的能量石攻击仅落在了尾部。 驾驶舱一片混乱。 要不是安全带扣着、傅宗延眼疾手快摁住,这会侧翻,温楚头就狠狠撞上了玻璃罩。 “坐好。” 傅宗延又说了这句。 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这架风隼即将报废。 其实温楚已经十分努力地坐好了。只是风隼歪着,他压根就坐不牢。 过了那么几秒,耳边风驰电掣,视野里什么都是模糊的。 在第二波袭击迫近时,温楚忽然埋下身子,紧紧抱住了傅宗延的腰,乖乖趴在了傅宗延大腿上,一动不动。 他贴得太紧,直接嗅闻到了Alpha信息素最浓烈的部位。 这下,温楚是真的有点晕了。 但是他年纪太小,成年后的潮热期还没经历过,不大明白,单纯以为自己晕机。 傅宗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军区统领。即使鸢尾肆无忌惮地顶着他,脑袋一晃一晃的,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 风隼很快坠入距离西区防线十五公里的船湾。 冰凉的海水淹没风隼。 流亡军盘旋在上空。 一刻钟后,几十顶降落伞朝船湾依次落下。 只是当日出的金光浮现在海平面,除了一架风隼的残骸,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6. 第六章 温楚清醒的时候,还有点不明白状况。 嗓子口疼得难受,呛了太多水,鼻子也不怎么通气,坐起来脑袋一晕,险些栽倒。 紧挨着他的智慧火把温度偏高,暖融融的一团,每个火焰音符都跳得兴高采烈。 光线照射在周围,小范围的一圈,视野边缘却空荡荡、乌漆嘛黑。 他在一个无比宽敞的地方。 行李就在身旁。 能量小锅和剩下几包真空丸子被小心拿了出来,安置在一边。其余一些药物、两个水果罐头、一盒压缩饼干,还有教堂提供的证件,以及三枚军队钢印也被取了出来。 背包还渗着水,地面蜿蜒出一片水渍。 慢慢回神,温楚便感到一阵后怕。 风隼坠海的时候,舱内巨大的冲击力,他抱都抱不住,脑袋撞上玻璃罩顶,痛得他眼泪直流。后来他被傅宗延抓到身边,虽然减轻了许多压力,但脑袋还是嗡嗡疼。 海水冰冷,落水的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傅宗延是怎么提着他、附带大包小包一起救上来的。 想起什么,温楚低头戳了戳左手手背,很快,那里出现一个微微亮的晶片装置。 和教堂伙伴约定的时间在三天后,他得尽快赶回去。 风隼报废了,也不知道这个傅宗延到时候能不能给自己录一个视频说明,证明他们是真的遭遇了流亡军突袭,不是自己搞坏的。 晶片朝上方投射,好像水晶砂砾汇聚又散开。 时间显示已经过去五小时。 贴心的天气预报告诉他外面晴空朗朗,气温维持在比较低的度数,预计入夜会更低。今晚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下雪,注意穿衣,不要感冒。 温楚:“……” 他看着装作无事发生、刚从睡眠模式中冒头的全息,抬手朝半空狠狠挥了两拳! 落水后,全息防护辨别到这次意外已经超出Omega的承受范围,索性也跟着装死。 亮晶晶的砂砾被拳头带来的气流冲散,一秒功夫,又很快凝聚成一个很小的晶斑,定格在温楚脑袋上。 “醒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哑。 温楚扭头。 傅宗延靠在山壁上,浑身湿透,正望着温楚。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脸色暗淡,眼底血丝遍布,看了温楚一会,视线支撑不住似的,慢慢落回地面。 温楚这才发现,相比傅宗延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自己身上居然是有些干的。 身下,防水的睡袋朝他敞开,隔绝了坚硬潮湿的洞穴地面。 袖口的衣料甚至是干燥的。 傅宗延将他救回来后,温楚随身带着的全息防护就紧急提示生命体征处于比较危险的状态。 战争肆虐的这些年,积年累月的辐射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们。 最明显的就是Omega和Alpha之间体质的差别越来越大。 溺水得不到及时、稳妥的照护,脆弱的Omega会有死亡风险,而对Alpha来说,大概率只是痊愈得慢点,其间经历几场感冒、几次来势汹汹的高烧罢了。 傅宗延从温楚背包里找出智慧火把。 那个时候,温楚身体已经被泡凉了。 要不是咳出水后还有那么一点急急的喘息,傅宗延会以为他就快死了。 他用火把将人前前后后、头头脚脚烘了个遍。 最后,温楚趴他臂弯里好像睡着——举着火把的傅宗延凝神瞧了片刻,确信是睡着了,因为Omega呼吸声都重了许多,估计再睡深点,还会打呼。 洞穴潮湿,火把时刻挨着娇小的Omega。 此刻,温楚见状,赶紧爬起来,朝傅宗延跑去。 “你怎么样——” 刚碰到傅宗延肩膀,手心一阵黏腻,温楚这才发现黑色作战服渗出的不是海水,而是殷红的血水。 只是地面岩石漆黑,一点都看不出来。 傅宗延垂着头不说话,嘴唇惨白干裂。 他嗓子口再次发出“咳哧”、“咳哧”的阻隔声,相较在梅尔教堂,气息明显弱了许多。 温楚不知道傅宗延身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原先在教堂,没有这么重的外伤。应该是坠海后为了挣脱风隼受的。 他上手扒拉几下,发现这身衣服实在难脱。 Omega使了点劲,傅宗延感受到,抬眼,黑沉沉的眼瞳注视他:“做什么?” Omega气色稍显恢复的脸庞精致美丽,失控后残留的鸢尾气息似有若无。 “你让我看看。”温楚扒着他领口。 傅宗延慢慢闭上眼,停顿好一会才回:“处理过了……” 他似乎反应有些慢。 失血过多带来大脑缺氧,傅宗延还没意识到自己淌了很多血。 温楚凑他耳边,细致、耐心地提醒:“可是——你——还在——流血!” 鸢尾一下气势非凡。 傅宗延:“……” 最后,Alpha上身被扒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副极其凶悍遒劲的体格。 劲腰宽背,双臂肌肉线条坚实流畅,胸腹肌肉更是块垒分明,两肩平直,一道狰狞的割伤深可见骨,横贯在肩头和后背。 温楚直接看呆了。 不过傅宗延说的确实没错,他处理过——用温楚之前处理手腕擦伤的药膏。 肩头,药膏形成的薄薄一层仿生皮不知何时被血水冲掉了。后背的伤口更是处理得马马虎虎。 温楚拖来自己的睡袋,搬来智慧火把。 火光映照在傅宗延身上,Alpha山一样的影子落在一侧石壁,好像沉睡的猛兽。 石壁上接了点水,温楚喂傅宗延喝的时候,傅宗延还有那么依稀一点意识。 他朝温楚淡淡道了声谢,英朗眉宇微松,似乎想做一个比较温和的表情。 温楚一眨不眨瞧着他,给他喂水。 所幸这次来带的药最多。 喂完水,给傅宗延第二次注射抗感染的针剂后,温楚握着一管药膏,一下挤了三分之一——量实在大,抹在傅宗延肩头,温楚手指都裹上了一层仿生皮。 等妥善处理好后背伤口,一管药膏正好用完。 那会,傅宗延趴睡袋上早已昏睡过去。 温楚简单收拾了下这个地方。 不知道傅宗延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是一处极深的洞穴。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往外看,都要走上那么几十步。所以外部光线根本进不来。加上洞穴潮湿,估计和紧邻船湾有关,四壁上总有水滴落。 智慧火把被温楚走到哪里举到哪里。 但也只限在以傅宗延为圆心的十来步的范围,再远,他就不大敢了。 清点了药物和食物,温楚又去接了岩壁上滴落的水,给自己煮了五颗丸子。 小锅实在耗能,早知道不带了。 不得已,温楚拆了智慧火把的一节能量石。 火把上的能量石一共有三节。 这是外出供应能量最充足的物件。其实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能量石哪哪都管用。 拆了一节,虽然火把温度低了些,小锅的能量供给是没什么问题了——他想怎么煮就怎么煮。 吃丸子的时候,温楚想着傅宗延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吃,就也给他煮了五颗,然后放在一边,等傅宗延醒来就给他吃。 全息防护上的定位显示他们还在卡纳利高地。 只是距离梅尔教堂有点远。 船湾就在他们脚下,不知道流亡军还会不会来找他们…… 距离他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还剩两天,他就要和伙伴们汇合,一起回法兰比奇。 坐了两小时,瞌睡了三小时,温楚起来检查傅宗延伤口的时候,发现他发起了高烧。 高烧很快导致信息素不受控制。 温楚坐在原地,被浓郁的橡木气息一点点裹住,脑子慢慢晕起来。 对于Omega来说,过度吸收Alpha信息素会诱发潮热期。 温楚之前闻到过。 只是那会没等他体内有所反应,整个人就泡进了冰冷的海水。 不知道过去多久,温楚定定瞧着昏睡的傅宗延,整个人稀里糊涂起来。 他没经历过潮热期,只觉得身体软绵绵。橡木好闻极了,没有了第一次感受到的那种冷峭坚硬,这会被傅宗延的体温熏染,温暖又沉郁。 居然比丸子的香味还好闻。 温楚扭头看了看不远处已经凉掉了的五颗丸子。 犹豫片刻,他选择傅宗延。 拆了一节能量石的智慧火把摇摇曳曳。音符不像之前那么雀跃了,变得有些朦胧。它们左摇右摆,轻巧灵动。 潮湿石壁上,岩缝里,水意潺潺。 外面天光微亮的时候,傅宗延睁开双眼。 第二剂药打得见效,体力回来了一些。那种五脏六腑都被震碎的痛苦感稍稍减轻。后背的伤口似乎也不是那么—— 傅宗延猛地低头。 人生头一次,他低着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 温楚蜷缩在他怀里。 一件衣服都没穿。 7. 第七章 怀里的鸢尾睡得分外宁和。 他紧贴着傅宗延赤.裸的胸膛,鸢尾气息和他的呼吸一样静谧柔软。 岩洞潮湿,橡木和鸢尾沾染了充沛的水汽,氤氲芬芳。 在傅宗延昏迷、温楚初次面对潮热期的那十几个小时,他们的信息素凭着本能纠缠在一起,鸢尾被揉碎又攥紧,汁液淋漓。 温楚确实出了很多汗。 傅宗延注意到他额头未干的汗水,大脑空白的几秒,他下意识伸手给他轻轻抹了抹。 鸢尾感受到Alpha的触碰,鼻腔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好像煮熟的丸子又送到了面前,温楚张了张嘴,鲜红的唇瓣饱满又馥郁。 傅宗延牢牢盯着他的嘴唇,眼底眸色幽深。 根本不受控制。他的喉结紧紧压着,额头出的汗几乎和高烧时一样,呼吸也变得困难。 视野边缘,大片莹润的雪白。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往下看。 可等他真正收回视线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几乎都印在了脑子里。 军队对于Alpha潮热期的管理十分严格。他本人也是坚决执行者之一。 一旦Alpha在潮热期违反规定,比如偷偷外出之类的,不用查明,一律枪决。 因为背后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加上宣言已经颁布,对Omega的保护早就有了系统的规章。其中就有针对潮热期不受控的Alpha的行为界定——因为无论如何,受到伤害的只会是Omega。 傅宗延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本能的觉醒。 他的视线已经完全离不开怀里的Omega。 欲望如同巨大的饥饿感,令他口干舌燥、血液翻涌,理智几近崩盘——他负伤这么久,饥饿感都没有击垮他。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生吞眼前这只雪白纤弱的鸢尾。 他会咬住他的后颈不松口,吮吸香气四溢的鲜血。将他锁在怀里,让他无从动弹。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他根本就没经历过,但本能告诉他,就应该这么做。 还应该怎么做…… 滚烫的额汗刺入眼底,傅宗延闭了闭眼。 手上,沾了Omega汗水的手指被他握紧,体内的心跳已经超出一个Alpha在体训时经历的最强力度。 傅宗延压下耸动的喉结,往后靠了靠。 他不是十八九岁刚从军校毕业的Alpha了。 那会,他对抑制剂还会有本能的排斥,就像任何生物体面对天性的压制。 他现在三十岁,十多年的战争状态早就让他对抑制剂产生了近乎服从的意识,就像服从军令一样。 这种严格的服从性经年累月,眼下,即使没有抑制剂,也能让他尽可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 不知哪里滴落的水珠。 水声轻盈。 鼻腔里已经分辨不出别的什么气味了。 一旁,智慧火把对着傅宗延摇头晃脑。 Omega的衣服凌乱在身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给人脱下来的。但傅宗延也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他怕再多想一秒,自己就可以枪毙自己。 当然,如果傅宗延知道,身负重伤、陷入高烧昏迷到不能动弹的是自己,而眼前的一切都是被信息素弄得稀里糊涂的鸢尾自己做的,他估计会彻底失控。 衣服是在他身下蛄蛹蛄蛹的时候自己脱掉的,怀里也是千方百计、努力蛄蛹了大半夜才进去的——这么大的体格差异,鸢尾拱进山一样的Alpha怀里,还是多亏了先前下肚的五只丸子,不然力气肯定不够。 傅宗延小心翼翼地给Omega穿衣服。 每一次肌肤的触碰,傅宗延都觉得后背的伤口在裂开。 弥漫的血腥气覆盖了一部分信息素。 香气在一片腥稠里萦绕。有点不知死活的天真感。 穿好衣服的Omega翻了个身,睡得香甜。 后脑头发翘起,傅宗延又凑过去伸手小心压了压,没压下去,看起来是个倔强的鸢尾。 盯着瞧的一会功夫里,傅宗延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Omega的名字。 ——在此之前,他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知道。 来自教堂的Omega都有详细的出生和身份证明。 他们成年后的两年内,会和联邦每一位提交申请、且资质优异的Alpha配对。 而这些Alpha,不包括傅宗延在内的一众联邦战争机器。 他们是联邦严格培养的军事精英,一出生就会按照体质投入军事系统进行培养——这也意味着,某种意义上,他们不需要担负“其他”职责。 于是,傅宗延又想,他有配对的Alpha了吗。 应该没有。 傅宗延盯着Omega圆圆的脑袋,太小了,即使成年了、能出来做战后工作了,但也实在是太小了……他注视了会温楚后脑勺,伸手比了比,这脑袋才多大?接着,他又去想那些可能会和温楚配对的Alpha。也不知道联邦是按照什么标准选的……说的好听,什么优秀……傅宗延回忆自己以前打过交道的议会政要,想着想着,脸色顿沉,漆黑眼瞳一下阴森异常。 温楚睡饱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好像游了泳、精疲力尽之后大睡了一场。 先前那些惊心动魄、死里逃生让他神经时刻紧绷,这会轻松不少。 扭过头,就见傅宗延和一开始一样,靠着岩壁一个劲盯自己。 温楚真的搞不懂:“你干嘛?” 干嘛老是盯他。 他又不是流亡军。 他是中立的Omega。 “你叫什么名字?”傅宗延问他。 问的时候,他视线没动,眼神专注。 温楚坐起来,似乎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便低头摸了摸手臂,一边说:“温楚。” 傅宗延看着他动作,神情有片刻不自然。 “温楚。”傅宗延低声重复。 “嗯。”温楚抬头看他,表情认真。 好像经历了风隼逃亡、坠海被救,眼前这位Alpha身上不由分说的领导力让他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信服感和……等待命令的责任感。 Omega涉世未深,天真又好骗。 傅宗延:“……” 见Omega神情奕奕,跟以前刚到手底下的兵一样,傅宗延心下好笑。 这么一想,他的唇角就十分罕见地弯了弯。 原本坚毅严肃、让人天然畏惧的面庞,忽然间温和许多。 温楚一眨不眨,打量起Alpha来。 打量着,打量着,他发现不对。 温楚指了指身下的睡袋:“你之前明明睡这里。” “怎么又是我睡……” 周围光线暗淡,拆了一节能量石的火把没有清晰地照出傅宗延脸上的迟疑。 其实,如果温楚脑子再清醒点,或者醒来后去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再进来,就会发现这里面的气息到底有多暧昧了。 橡木一直在与他亲近,克制又谨慎。 他的鸢尾继续不知死活,醒来带着几分慵懒,继续去触碰离得远远的橡木。 “你……” 傅宗延试图委婉措辞,但他不知道怎么描述才恰当。 他脑子里甚至努力回忆起了以前在军校学的相关课程、里面关于Omega的潮热期描述…… “有没有不舒服?”傅宗延仔细问道。 温楚微愣,摇了摇头:“还蛮舒服的。” 面对一身是伤、又给他让位睡觉的Alpha,Omega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温楚说完,低下头又顾左右,努力缓解自己行为的尴尬。 慢慢地,耳朵都不好意思红了。 傅宗延:“……” 书上怎么说的? 傅宗延努力回忆。 印象里,关于Omega潮热期的描述都是痛苦的。 因为这纯粹是一场兽性的掠夺和占有。 Alpha会用尽一切办法,在Omega体内成结、体外标记。 最后,傅宗延将这些归结到自己目前身体的情况。 他神色复杂,看着兀自不好意思的温楚,一时间都不知怎么说。 左顾右盼的温楚看到了那五只给傅宗延留的、早就凉透的丸子。 这下,他可以不用不好意思了。 他殷勤至极地给傅宗延又煮了遍丸子。 傅宗延以为他是自己吃,便没再说什么,打算闭目养一会神。 可等一小锅丸子端到自己面前,傅宗延看着温楚,又去看五颗冒着热气的丸子,第一万次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 温楚笑眯眯:“给你的。” “很好吃。” “五个都是不同馅的。” 傅宗延:“……” 简直万众瞩目——傅宗延当着温楚的面把五颗丸子吃了。 温楚问他:“饱了吗?” “还有好几包。” “要不要再给你煮五颗?” 傅宗延:“…………” 良久—— 傅宗延问Omega:“你们在教堂。” “吃饭的时候,一顿只能吃五个是吗?” 8. 第八章 所幸还有两罐水果罐头和一盒压缩饼干。 虽然是第一次执行战后任务,不过在食物准备方面,温楚还是很有脑筋的。 他吃得不多,但会吃。 “你要吃吗?” 眼睁睁看着傅宗延吃光了自己的丸子,温楚拿着两罐水果罐头,转头问他。 傅宗延觉得Omega眼神都紧巴巴了。 他有些好笑,摇了摇头。 温楚低头看了看两种不同口味的罐头,还是给他另外拆了罐:“多吃点吧。” “你流了好多血。” “黄桃还是草莓?”Omega礼貌又贴心。 傅宗延:“……” 他们在这里待了快一天一夜。 醒来的Omega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 他好像真的只是精疲力尽后在他怀里美美睡了一觉。 此刻,潮湿昏暗的洞穴里,鸢尾和橡木的信息素还在纠缠着。 不是那么浓郁了,但也十分亲密。 只是Omega并无所觉。 傅宗延观察半晌,找到了唯一可能的答案:这只Omega还没经历过真正的潮热期。 等他知道这样随意地在Alpha面前舒展信息素是多么危险的事—— 傅宗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没有再想下去。 光线朦胧,Omega的脸庞柔和而美丽。 低垂的眼睫乌黑弯翘,眸底水光滟滟,因为睡饱了,脸颊都透着健康的粉润。 “黄桃吧。” 傅宗延接过罐头。 和他巴掌一样大的罐头。 Omega吃一罐能顶饱,对Alpha来说,不过是餐后甜点。 吃完罐头,温楚给傅宗延检查了下他肩头和后背的伤口。 “裂开了……” 蜿蜒的血迹干涸不少,仿生皮撕扯得七七八八。 傅宗延:“……嗯。” “你睡觉的时候还在使劲吗?” Omega不解,拿过新的一管药膏,给Alpha重新涂抹。 傅宗延:我也不想。 他说:“不清楚。” Alpha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态度也诚恳,好像真的不清楚伤口为何再次裂开。 于是,Omega怀疑到了无辜的药膏身上。 “是不是快过期了?” 他在Alpha身后,对着一管药膏认真。 光线一直很昏暗。 傅宗延转头,看着凝神的温楚。 真的是好笑又无语。 “你今年几岁?” 除了名字,傅宗延又有了想要询问的想法。 温楚仔细瞧着上面关于“生物活性”的大段描述,闻言,头也不抬:“十九了。” 语气还有点骄傲。 毕竟,他已经可以单独出来执行任务了。 傅宗延却想,果然,太小了。 处理完傅宗延的伤口,打了第三剂抗感染的药,温楚点开头顶的全息防护。 和教堂伙伴约定的时间还剩最后的一天一夜。 船湾距离梅尔教堂有段距离,温楚计划提前出发,不然就赶不上了。 就是路线规划起来十分麻烦。 全息防护被他点了又点。 地图上,脚下的船湾呈现一片蔚蓝的景象。 卡纳利高地的梅尔教堂仿若矗立的旗帜,可望不可即。 “现在出发的话,可以先去西区指挥中心。” 忽然,傅宗延看着他说。 “下去后,小心一点——会游泳吗?” 温楚朝他点点头。 “往后面游,看到瞭望塔的时候潜一会。然后从塔下面爬上去。” “十五公里。跑得动吗?” 刚问完,傅宗延就觉得这个路线对Omega来说还是很吃力。 “算了——”傅宗延叹气。 “跑得动。” 无论如何,家还是要回的。 温楚望着他,坚定道。 “到了指挥中心你就知道了——那里应该还有几架可以用的军机,挑一架自己会开的。” 温楚眼睛一亮。 这样意味着,他可以带一架军机回去! 风隼的事说不定就能蒙混过关! 傅宗延看出他的想法,也笑:“好好挑。” 规划好路线,温楚简单收拾了下。 他要游泳,还要潜游,上岸后,还有十五公里的拉练—— “这些都不要了。” 他甚至把智慧火把也留给了傅宗延。 傅宗延不是很赞同:“指挥中心不是很好进。带着看准点。” “我有全息。” 头顶,一直开着的全息似乎闪了闪。 虽然亮度不够,但如果有危险,全息也能第一时间提供警示。 最后,温楚只把教堂提供的证明和三枚军队钢印带在了身上。 睡袋他按照傅宗延的指示,充气后扎紧。这样,在船湾游的那一个多小时,他还能借一点力。 剩下的一盒压缩饼干,他拿四分之一,剩下四分之三装在能量小锅里,一起给了傅宗延。 傅宗延:“……” “这个锅其实很管用。什么都能煮,还可以炖。就是耗能。” 温楚推销了会,想起傅宗延一顿吃好几锅的量,忽然就卡壳了。 “我还是带走吧。” 默默地,他背过身,把小锅重新装进背包。 傅宗延瞧着温楚背影,弯了弯唇角。 临行似乎应该说些什么。 Alpha和一开始一样,身躯高大,靠在岩壁,不作声望着忙完的Omega。 Omega两手抱着充满气的睡袋,背好背包,小锅在里面叮铃哐啷。 “注意安全。” “等你——” 两人同时开口。 傅宗延笑容温和:“什么?” 温楚想了想,说:“幸好你还活着。” 算起来,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过四十多小时。 尸横遍布的末日教堂、寒风呼啸的夜晚、九死一生的追击,还有船湾里昏暗不清的一切——温楚想,某种程度上,自己的任务也算圆满。 他可是救了一位西线志愿兵! 傅宗延注视温楚,没立即说什么。 Omega往外走了几步,智慧火把的光圈将他的背影笼罩起来,好像一个随进随出的梦影。 外面已近黄昏。 落日的余晖延伸到洞穴口,金光灿灿。 温楚转过头,安慰沉默的Alpha:“等你好了,回到联邦,他们肯定会犒劳你的。” 不知为何,傅宗延听着“犒劳”二字,想起的,居然是那几十个丸子。 “会有好多好吃的丸子!”Omega语气憧憬。 傅宗延:“……” 果然。 “——使劲游。” “一定要在太阳彻底落下前上岸。” 傅宗延最后说。 温楚下水的时候,才知道这句话十分关键。 因为水里太冷了。 不过他还算争气。 在四肢快要冰冻的时候,温楚终于够上了瞭望塔的底部。 只是他几乎被冻僵,忘记了傅宗延最后叮嘱的—— 靠近之后,一定要沉下睡袋、潜水进入。 于是,当他上岸,很快,这四十多小时一直在附近盯梢的流亡军立即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了卡纳利高地后的船湾附近。 温楚哆哆嗦嗦,刚从水里探头,就被驻扎的流亡军敲晕在了甲板上。 另一边—— 温楚离开后的三小时,傅宗延已经想到了万一Omega忘记潜水怎么办。 只剩自己一人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不过就是三件事。 一:导致西线全面溃败的能量石从何而来。 二:撤退地点到底是怎么泄露的。 三:他才十九岁,可以吗? 前两个问题没有线索,在脑子里兜兜转转,只能暂时搁置。 慢慢地,围绕第三个问题就演变成:要是没游过去怎么办? ——这个问题后来傅宗延强制自己不去想了。 于是,他又想,水里肯定很冷,万一冻僵了,忘记潜水怎么办? 想了没几秒,傅宗延起身快速穿好上衣,给自己扎了第四剂抗感染药后,准备动身前往瞭望塔。 关了火把的漆黑洞穴里,愈渐消散的鸢尾香气似有若无。 压缩饼干他一口就吃完了。 仰头接了几口岩壁的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嗡鸣。 像极了在梅尔教堂遇到的蜂鸟。 傅宗延心下顿沉。 糟了。 被抓了。 9. 第九章 “……这么漂亮还下这么重的手……” “嗤。” “法兰比奇?知道在哪吗?” 纸页翻动的声响。 隐隐的,还有几下钢印在手心接连碰撞的清脆声。 能闻到清晰的血腥气,能量石在枪管爆开、浓郁的硝烟味道也扑鼻而来。 脑袋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脸颊似乎贴着什么湿漉漉的、坚硬冰冷的东西…… “……有点耳熟——是不是最东边的教堂?” “东边?那边五大战区是谁管着?” “……好像姓陆。” “——嗤。” 忽远忽近的交谈声。 Alpha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戏谑。 他们甚至懒得绑一绑地上浑身湿透的Omega。 温楚感觉到彻骨寒意的时候,睁开眼,眼前出现好几双黑色军靴。 军靴溅着泥水印子,还有鲜红的血迹。 温楚想抬起头看看,头顶被袭击的钝痛骤然传来。 他不知道自己哼唧出声了。 “醒了。” 上空不知是谁说了句。 先前那些漫不经心的语调忽地饶有兴致起来。 “在动呢……真可爱。” “看着好小。” “成年了吗?” “成年了,教堂给的证明上说刚满十九……” “——闻到了吗?” “什么?” “Omega都这么香吗?” “等会看老大心情,你去弄——” 话语交错间,一众军靴最后面的一双朝温楚走来。 脚步声冷峭。 下秒,温楚就被人用力抓着后脑头发仰起了脸。 审讯室里雪白的灯光落在Omega姣好的面庞。 突如其来的疼痛,Omega细致的眉间紧紧蹙起,眼瞳仿若浸在清澈泉水里,晶莹剔透。 Alpha们垂眼瞧着,都愣了一秒。 “啧,赫尔辛那群天天只知道开会的,真会给自己养。” “又香又漂亮。” 半晌,不知是谁说了句,话音落下,围观的Alpha们都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温楚睁大眼,望着距离自己最近的Alpha。 这是一张和傅宗延完全不一样的脸。 左眉断开,墨绿色的瞳孔,阴鸷可怖,好像一匹随时会咬断人脖颈的恶狼。 “问他啊!” “你也走神了?闻峥?” 其余的Alpha根本没把Omega放在眼里,关注点都在审讯的Alpha上,语气更是随意轻浮。 “嗤。” 闻峥眼神一暗,抓着温楚,开口刚要说什么,Omega头顶忽然响起两声警示。 “滴滴——” 这回,温楚随身携带的全息防护及时响了起来。 二级警示—— 下秒,未等所有人反应,一直在温楚头顶悬浮的晶斑朝他面前的Alpha笔直射出尖锐的一道亮光! 晶斑里不止有人工智能的整套风险评价,还有一粒能量石。 闻峥松手闪避,猝不及防,肩头被烧出一大块焦黑。 周遭一静。 他身后,几位Alpha眼神霎时变得冷酷。 “我就说先把他手背上的挖出来。” “难不成动他一下,就等那东西叫一声?” “现在挖?” 已经有Alpha转身去找匕首。 温楚脸色煞白。 他仰头看着面前一个个身躯高大的Alpha,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恐惧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他想尖叫,但嗓子口好像被人死死掐住了,温楚连发音都感到万分困难。 “闭嘴!” 闻峥扭头怒道。 Alpha们渐渐没了声。 “我说你们是不是蠢!?” 闻峥站起来,怒不可遏:“挖出来,关于的他信息和定位马上就会传遍所有教堂。” “我们也暴露了!” “现在人还没抓到,联邦那边还不知道什么反应。万一在谈判前被他们知道傅——” 说到一半,闻峥停了声。 他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火速缩到墙角瑟瑟发抖的Omega,眸色阴狠。 身后,Alpha们各自交换了眼神。 联邦在西线吃了这么大的亏,是他们在谈判上最大的砝码。 借此,他们就可以要回厄尔西峡谷以北整个海布拉鲁平原的自治权。 可一旦联邦知道傅宗延没死——别说谈判了,海布拉鲁势必会被联邦借以泄愤屠戮。 接触到闻峥视线,温楚将两手用力背到身后,右手紧紧握着左手手背。 知道什么? 谈判? 什么谈判? 他紧靠在墙角,惊恐地看着那名叫闻峥的Alpha再度朝自己走来。 “听着。” 距离温楚几步远的时候,闻峥蹲下,面色稍缓:“现在不对你做什么。” “但是,你要告诉我,那个和你一起的Alpha现在在哪里。” 傅宗延? 温楚不吭声,他又使劲往后缩了缩。 看出Omega的动作,闻峥忽然一笑,墨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那架风隼是你的吧?” 温楚怔住。 他凑近温楚,换了个语调,语气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 “《Omega中立保护宣言》知道吗?” “你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不动你吗?” “一是没必要,二是,中立——但是你用风隼协助了联邦,我们可以提请军事法庭,以违反中立宣言逮捕你。” 温楚一下睁大眼。 闻峥有意思地瞧着Omega的反应,继续道:“到时候,你还会有教堂的保护吗?不会了,你会被丢进监狱,你觉得一个Omega——” “那是在战后。” Omega抖着声音反驳。 闻峥猛地皱眉:“你说什么?” 他身后,一众Alpha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气氛躁动。 温楚缩得更紧:“我说战后,战后是可以的……救人、救人是可以——” “闻峥!跟他废什么话!” 突然,闻峥身后一位手上转着匕首的Alpha怒道:“干脆把他卖给蓝章交易所的那些贩子!” “反正他们有的是办法挖掉他手上的东西!” “小美人,你知道蓝章交易所吗?” Alpha脾气冲动,信息素也跟着泄露,他站在闻峥身后,语气轻佻:“被剥去了身份,你觉得你身上还能有一块完整的皮?” “联邦每年失踪那么多Omega,那些来路不明的Omega,你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吗?” 审讯室的灯光在头顶被Alpha遮着,忽明忽暗。 匕首在Alpha手里划出一道道冰冷锋利的白光。 温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四肢百骸像是被一种毛骨悚然的东西附着着,他动弹不得,眼泪直接就下来了。 极端惊骇之下,Omega的脸色已经不是惨白可以形容。 大而美丽的眼眸呆呆的,一瞬间好像失去生命,变得行尸走肉。 鸢尾香气也一点点微弱下来。 似乎他整个人都被吓得失去了反应。 “傻了?” Alpha们依旧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一切。 闻峥站起来,瞪了眼刚才说话的Alpha:“吓得香味都没了。” “我说呢……” “真可惜,没闻够。” 他们交谈着,茶余饭后的闲谈一样。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 “找到了。” 闻峥神色顿凛,抬手:“走。” 转着匕首的Alpha似乎想留下来:“你们去就好——” 闻峥一个眼锋劈过去:“滚过来!” “Omega而已。” “别犯蠢。” 审讯室很快只剩下温楚一人。 Alpha残忍至极的话还在耳边。 他们会把自己卖了吗? 肯定会的。 温楚缩在墙角,呆呆地想,要是他们把自己卖了,或者挖了自己的全息,他就—— 眼泪已经不受控制。 温楚握紧左手,握到手指泛白。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他害怕得一点风吹草动都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墙里。 窗口和门缝刮进簌簌冷风。 似乎已经是深夜了。 气温一点点跌至零下。 湿透的衣服好像结了冰,但是温楚感觉不到,他莫名觉得身上热得发烫。 门从外悄悄打开的时候,温楚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恐惧和高烧让他不停流眼泪,视野里,来人身躯高大,像一座山,他一点点走近,气息里带着长途奔袭的喘声。 “温楚?” 鸢尾不作声,望着他,似乎没认出来,害怕得继续往墙里缩。 “呜呜……” 嗓子口呜咽着,Omega一双湿透的猫瞳,瑟缩着瞪大眼。 “嘘。” 傅宗延捂住温楚嘴唇,触手滚烫的感觉让他心下一惊。 “你发烧了。” “来。” 他轻而易举抱起了小鸢尾。 温楚昏昏沉沉,一边哭一边伸手推他。 傅宗延拍了拍温楚后背,“嘘——是我。” “是我。” 温楚搞不清楚,一下哭猛了,直接撅了过去。 傅宗延看着怀里又软又烫、香得要命的Omega:“……” 算了。 他解下身上的护盾,给靠在身上的温楚小心翼翼穿好。 这是进入这里时偷袭看守的流亡军拿到的——没人比他更熟悉西线战区的指挥中心。 他手上,还有一把明显改装过的能量石发射器。 偷袭到手的时候,傅宗延还有些疑惑。 一般而言,联邦政府供应的能量石发射器,十秒一发,一次供应六分之一的能量石威力。而手上这把,不仅十秒双发,一次供应的能量石直接翻了倍。 流亡军到底从哪里得到了这些改良版武器。 不仅如此,这款发射器还安装了光点瞄准镜。 这个就有点类似梅尔教堂撤退时将他一击焊进墙里的重型发射器装置了…… 配合Alpha体型的护盾太大太重,套在Omega身上,Omega都被沉醒了。 傅宗延好不容易把鸢尾软绵绵的身子从坚硬如磐石的护盾里摆正,抬头就见一双湿漉漉的猫眼瞪着自己。 温楚认出他了。 下秒,眼泪大爆发。 “呜——” 傅宗延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瞬间,带着鸢尾香气的泪水沿着他的指缝哗哗淌下。 他真是无奈了,单手将重了不少的温楚抱起来,空着的手本能去摸发射器的时候,中途还是选择先绕道拍了拍Omega哭到抽搐的背。 10. 第十章 此地不宜久留。 尽管脑袋烧得晕乎乎,温楚还是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Alpha身上时刻警惕的敏锐。 臂弯肌肉蓄力贲张,但傅宗延没说话。等哭得一抽一抽、直喘气的Omega缓了些许,他便伸手朝睁着双雾蒙蒙的眼、一个劲盯住自己的温楚再次轻轻拍了两下。 温楚就不作声了。 过了会,小鸢尾趴上他肩头,伸手将Alpha抱牢。 傅宗延拿起能量石发射器——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温楚一个激灵,像骤然应激的猫,猛地从傅宗延肩上竖起脑袋。 他烧得一脑门汗,猫瞳一样的眼眸一阵紧缩,整个人惊慌失措到极点。 鸢尾香气更是铺天盖地地炸开。 傅宗延短暂屏息。 握着发射器的另一只手将人环住,坚硬冷峭的武器贴上鸢尾温热柔软的后背,坚实稳固得好像一道城墙。 “我说去那么多人干什么……” 来的不止一人。 “就是。” “人会乖乖站原地等我们去抓?” “派出去的探测仪又被劈成两半……” “这下肯定是往赫尔辛跑了……” “难不成会回来找这个Omega?” 闻言,温楚竖起的脑袋又瞄准了傅宗延,表情跟着困惑起来。 他发着烧,脑子不清楚,但也觉得门外的敌人说得有几分道理。 傅宗延:“……” 傅宗延把他潮乎乎的脑袋摁回了肩头。 鸢尾香气扑鼻,不像前一刻那么浓郁,但也十分让人招架不住。 Omega信息素大量摄入,傅宗延能感觉到体内的躁动,环住温楚后背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往后退了退,漆黑眼瞳仍旧盯紧了门,脸上纹丝不动的,只是眼底眸色微闪,下颌渐渐紧绷。 就像警戒森严、凶猛威武的狮子临阵突然甩了记尾巴——姿态瞧着有些随意,所以怀里的小猫并没有察觉。 小猫目光炯炯,比狮子还努力。 门外的两人没立即进来。 他们倚在门边。 随即,玻璃针管的叩击声传来。 “闻到了吗?” “这也太……不会进入潮热期了?” “先打一针吧。我可不想被他搞得也进入潮热期。” “哈哈哈!” “待会怎么弄?” “先吓一吓。” “别吓晕了,刚才就晕了。” 傅宗延垂眼看了看下巴搁自己肩头,不作声、一脑门汗的温楚。 Omega模样认真,昂首挺胸,好像马上预备作战的是他自己。 “——晕了就扒光。” 话音落下,Omega瑟缩了下,肩膀很快颤抖起来。 圆圆的眼睛使劲瞪着门,又害怕又凶狠。 傅宗延不说话,抬眼望向门的眸色忽然间变得十分平静。 他稍稍垂下环着温楚后背的手,单手拨弄了下改装过的发射器。 发射器上十秒的间发数,始终在“10”和“9”之间预备又暂停。 “啧。不过真的好漂亮。” “你好了吗——给我。确实漂亮,交易所都买不到这么漂亮的……” 门外的人似乎等不及抑制剂注射完毕,随即,门把转动,发出“吱呀”的动静。 温楚被傅宗延抱着,慢慢把脑袋往回缩。 他是想看又不敢看。 ——但他来不及看。 根本不知道傅宗延是怎么扣动扳机的。 十秒双发的发射器,电光火石间,一前一后的两人正中眉心。 身躯魁梧的Alpha后仰着地,发出沉闷短促的声响。 审讯室外,片刻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能量石金属气息,还有一丝丝鸢尾的浮动。 温楚呆呆瞧着,半晌,转头又去看面无表情的傅宗延。 傅宗延的神情举止好像只是打了两个苍蝇那么简单。 他甚至放下了发射器,抱着温楚在死去的两人前蹲下。 Alpha松开托着Omega的手,把人安置在自己腿上坐好。 然后,就着一臂环着的姿势,傅宗延快速搜了搜两个Alpha。 对每一个前线备战的Alpha来说,抑制剂都是必须随身携带的。 傅宗延快速拿走他们身上剩下的两管抑制剂,一手重新托住温楚准备起身的时候,脚后跟忽然踢到一把尖锐匕首。 温楚跟着警觉低头,瞳孔又是一缩。 他身体反应更快,两手立刻牢牢抱住傅宗延。 傅宗延看了眼他的反应,轻声:“怎么了?” 温楚和他对视上,烧得红通通的一张脸,张嘴莫名口齿清晰:“我在这里的时候,他们说要挖了我手上的全息。” “还说要把我卖了。” 傅宗延视线落在地上,语气很淡:“哪一个。” 温楚伸手指了指躺最前面的。 “就是他。” 傅宗延蹲下,握起匕首,反手准备凿下的时候,动作微顿,他对凑过来聚精会神瞧的Omega说:“转过去。” 温楚看着傅宗延,不是很想转,但接触到傅宗延眼角冷锐的余光,还是乖乖转了。 匕首力道千钧,直接凿进Alpha手背,将这只手牢牢钉在了地上。 死去的Alpha神经反射,身躯猛震,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呕声。 傅宗延处理完,起身抬脚,随手拿起一旁的发射器,踢开两人,就朝门外走去。 其间,温楚两次想抬起脑袋,都被傅宗延摁住了。 后来他就没什么气力了。 高烧让他神志不清,他搂着傅宗延脖颈,一会晕一会觉得渴。 这间审讯室位于整个西区指挥中心最犄角旮旯的地方。 但却是离瞭望塔最近的地方。 在Alpha眼里,Omega不堪一击——他们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像样的看守。 一整晚的时间已经过去。 天光微亮。 卡纳利高地在层层霭霭的云端后现身。 瞭望塔下的船湾水雾蒙蒙。 他们身后,沦陷的西线指挥中心露出斑驳骇人的一面。 铁丝网随处可见的断裂,军械区敞开一扇扇黑洞洞的门。不远处,原本庞然大物一样遮天蔽日的主站坦克被从天而至的数发能量石瞬间夯扁在地表——巨人陨落的短短几天,杂草丛生。 能量石带来密集而强烈的辐射。基地中心的树呈现触目惊心的形状,如同手掌不断朝天抓取着什么,诡异而恐怖。 距离温楚和教堂伙伴集合的时间还剩最后十二小时。 傅宗延抱着他往卡纳利高地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在原地。 温楚滚烫的额头贴着他颈侧,整个人陷入短暂的昏迷。 时间其实是来得及的,如果他长途奔袭、不停歇、十个小时的功夫肯定能到卡纳利高地。 只是这期间没有药、没有水、更没有抗辐射感染的针剂,虽然他是没问题,抗一抗就好,但温楚肯定是熬不下来的。 他势必会因为高烧、缺水、感染,死在半路。 这个时代,Omega太脆弱了。 他们适合教堂的环境,干净、平和、温馨,偶尔出来搞搞战后工作,刷刷存在感,毫无威慑。 “温楚。” 傅宗延叫了叫Omega。 微熹的地平线上,鸥鸟朝着船湾俯冲直下,血红的眼瞳停留在他们身上一瞬。 温楚好像听到了傅宗延叫他,又好像没听到。 “你可能回不了家了。”傅宗延叹息。 这会,温楚似乎是听到了,但没说话,搂着傅宗延的手臂微微一颤。 “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去。” 原地站立的Alpha望着卡纳利高地的方向,低声承诺。 Omega还是没说话,但很快传来一声呜咽,泪水一下浸湿Alpha的颈窝。 傅宗延抱着他慢慢往回走。 他们的身影逐渐隐没在晨起的浓雾中。 11. 第十一章 他们这个时代,战争污染带来的辐射已经习以为常。 这不是一个世纪前的人类社会。 联邦中心的科研所很早就发现了常年身处前线的Alpha体质和Omega之间的区别——除非遭遇攻击,Alpha抗辐射感染的能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对Omega而言,如果没有及时有效的抗感染药,长时间待在战区,病亡率百分之百。 当第一批战后因辐射死在前线的Omega被大肆报道,抗感染的一些药物才在这几年加紧研发了出来。 现在,每一个去往前线的Omega身上都会携带抗感染针剂。 而温楚这次带来的,全用在了傅宗延身上。 他被能量石直接焊进墙体,内里创伤引发高烧,不过仅用了四针,身体的愈合力已经远超Omega。 后背伤口在仿生皮作用下也缓慢结痂。至少不会再因一时激动裂开。 只是此刻,他怀里的小鸢尾烫得像个火球,干枯缺水、气息奄奄。 温楚的背包早在上岸敲晕那会就被流亡军拿了去。 他的身份证明、军队钢印,连同药一起,不知所踪。 傅宗延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先前炸开的盛大芬芳的鸢尾香气也有了消褪的迹象。 进入指挥中心,辐射增强,Omega难受得都没力气继续伸手搂住Alpha。 傅宗延几乎单手把人牢牢箍怀里。 有气无力的小鸢尾耷拉着脑袋,贴着傅宗延宽阔胸膛,垂着两臂,跟着Alpha紧促的步伐一晃一晃。 偶尔,他也会发出几个无意义的语调。 比如:“丸子。” 傅宗延估摸他是饿了。 逆行的一路没遇到几个流亡军。 一来这片刚沦陷,辐射严重,流亡军的药物补给没有联邦来得那么阔绰。二来他们刚得知傅宗延还活着,大范围搜查极易被联邦察觉,所以派出来探测的主要依靠蜂鸟。不过这一点有利有弊,利处在于快而精准,弊端也十分明显—— 就像现在,蜂鸟将船湾定位发送的几个小时,没人会想到,傅宗延不去赫尔辛述职,反而掉头回来了。 这是蜂鸟无法提供的。 不过他还是得尽快。 一旦有人发现死在审讯室的Alpha,猜也能猜到怎么回事。 上校办公室的门被外力撞开,废了大半。 从外面就能看见办公桌一角狼藉的纸片和撕毁的西线地图。 有人来过这里。 不止一人。 他们在找什么? 傅宗延抱着温楚环视几秒,忽然,眉目微凛,视线朝随意扔地上的几个牛皮纸袋看去。 纸袋遍布脚印。 似乎来人在里面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索性丢弃在地,继续迫切寻找。 心底慢慢有个方向。 傅宗延走近纸袋,蹲下身看了眼脚印。 那不是军靴才有的脚印。 脚底花纹规整讲究——他不觉得流亡军里有人会有如此闲情逸致去穿一双皮鞋在前线溜达。 这是联邦的人。 而且,职位不低。 更重要的是,牛皮纸袋应该是第一个被拿来寻找的。 来人目标明确,显然—— “……丸子。” 温楚声音带着几分意犹未尽,只是他实在口渴,嗓子沙哑不少。 傅宗延:“……” 高烧让Omega脑子失灵,不能怪他。 里间休息室也被搜查过。 傅宗延把温楚小心安置在床上。 接触到平整宽阔的床,Omega身体瞬间舒展,只是辐射带来气闷,很快,Omega在床上难受得蜷缩了起来。 按照傅宗延在船湾洞穴养伤时候的打算,他确实是想回指挥中心找找线索的。 温楚被抓是意外。 不过他答应温楚等他好了送他回家。 傅宗延凭着记忆,在一旁柜子里找到半盒感染药剂。 他的办公室有人来过,但来人显然不是为了搜刮物资,所以这半盒药幸存了下来。 一共三支。 Omega的手臂雪白柔滑,不像他们,青筋蜿蜒突起。 傅宗延握着温楚手,十分认真地找了会。 傅上校目前为止的生涯里,大概也只有战时瞄准敌人的认真程度可以与之相比。 门窗紧闭的休息室说大不大,最里间还有一个盥洗室。 静谧空间里,微弱了不少的鸢尾香气丝丝缕缕蔓延开。 傅宗延找到一根清晰的、连接到温楚手背的、细细的血管脉络。 只是这根脉络太纤细了。 纤细到傅宗延凝神许久都不是很确定。 温楚本就烧得脸通红,这会呼吸愈加不顺,他的脸开始有些青白。 如果再不及时注射抗辐射感染的针剂,温楚不会死于高烧,很有可能死于缺氧。 傅宗延看着温楚用力汲取氧气、急促起伏的胸膛。 他想到以前在前线也有类似情况…… 犹豫半秒,他把人翻了个身,然后,解开温楚裤子。 温楚趴在床单上“呼哧”“呼哧”,更加用力地呼吸。 突然,他感觉到屁股一阵微凉又刺痛。 昏迷的意识也好像被短暂扎醒。 小鸢尾睁开湿漉漉一双眼,圆圆的眼瞳和小猫一样,碧澄温润,他望着面前干净的墙壁,脑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又无措。 傅宗延没察觉温楚醒了。 他满头大汗。 眼前白得晃眼,弧度可爱,指腹触及的一瞬,心下条件反射的一阵焦躁。 早知道拿到那两管抑制剂的时候,他就应该全数给自己打了。 暗香浮动的鸢尾气息里,橡木的信息素陡然浓郁异常。 温楚皱了皱鼻子,发现是后面传来的,扭头瞧见傅宗延,嗓音哑哑:“干嘛?” 傅宗延没说话,他收起扎完的针,给温楚拎上裤子。 做这些的时候,除了额角紧绷,汗水开始淌下,Alpha面色看不出任何。 温楚感觉呼吸顺畅了些,便歪头凑过去。 傅宗延瞥他一眼,“躺好。” 语气短促。 只是他眼底晦暗,被诱发的潮热期让Alpha本能濒临失控。 温楚没什么力气,不用他说也趴了回去。 Omega转回头的一瞬,傅宗延掏出那两管抑制剂,动作迅速地同时朝自己手臂狠狠扎下。 12. 第十二章 只是Omega还在发高烧。 比较吊诡的是,在前线,这类对Alpha来说无关紧要的病症,其实用不上什么特效药。 他们的身体足够强悍,雨夜奔袭百公里都仅是脚腿略有疲乏。 他们是联邦专门培养、用来对抗流亡政府的军事精英,和赫尔辛那些西装革履的Alpha政客略有区别。 好一会,乱糟糟的休息室里只剩Alpha压抑克制的粗喘声。 傅宗延坐在床边垂下头深呼吸。 汗水大片浸湿他的黑色作战服,紧贴着他宽阔坚实的胸肌和背肌,勾勒出十分凶悍的体格轮廓。 刚注入体内的抑制剂不知道是因为流亡军政府供应的质量太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见效缓慢。 这次诱发的潮热期比之前在船湾经历的还要来势汹汹。 那会他身负重伤,即使这只小鸢尾脱光了钻自己身下,他也动不了任何。他甚至都没意识。现在不一样,他恢复到了一个正常Alpha的体能水准,Omega的信息素天然地吸引Alpha。 呼吸顺畅后,鸢尾睡得很熟。 香气也变得温顺。 似有若无地撩拨着Alpha,密闭空间里,天真得近乎罪恶。 忽然,傅宗延站了起来,朝里间盥洗室大步走去。 水还在供应,只是辐射感染程度比较重。 傅宗延给自己扎了记抗辐射感染的针剂,然后衣服没脱,就这么站到淋浴下。 能量石辐射过的水弥漫着金属气息,带着苦腥味,冰冷刺骨。 兜头淋下的时候,全身肌肉的紧绷、战栗。 渐渐地,轻微的辐射感染让他头脑缺氧,冰凉的水持续不断地浇在身上,加上终于起效的抑制剂,傅宗延总算感觉潮热期膨胀的欲望消了不少。 再出去,傅宗延发现原本横平竖直躺床正中央的温楚,不知何时换了个头脚。 傅宗延:“……” Omega睡觉会转圈吗。 他用力抹了把脸上的冰水,走过去两手把人抱起、摆正。 后背和膝弯传来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 对高烧的Omega来说,舒服极了。 傅宗延看着扭身直接抱住自己手臂、脸颊跟着贴上的Omega,胸腔里又是一阵急剧鼓噪。 好在抑制剂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他的神情平静下来,面容也变得温和。 温楚贴进傅宗延怀里,滚烫的脸颊紧紧蹭着他坚实冰冷的胸膛,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喟叹。 傅宗延没动,他低头看了看,脑子里开始想一些别的事。 ——他知道那个一开始就被目标明确地拿来翻找的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此次西线撤退路线的最终决议名单。 人不多,军方三人,联邦三人。 除了傅宗延,军方其余两人都已成功撤离,此刻应该正在赫尔辛某座阳光明媚的别墅花园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韩东原和宋逢,傅宗延想—— Omega的手摸上他的后腰。那里更凉,手感也更好。 傅宗延快速抓住温楚没什么骨头的手,摁回了自己胸口。 ……韩东原和宋逢。 他们不算坚定的主战派,但也不是轻易就倒戈的军方代表。 韩东原的父亲战死在西线,曾一度是流亡军在蓝章交易所悬赏五十颗能量石的通缉对象。毕竟,十多年前的海布拉鲁平原大屠杀,就出自韩东原父亲之手。 那之后,联邦对流亡政府的策略就由主和转向主战。也是那个时候,傅宗延得到提拔,派往西线,协助韩东原的父亲,此后,一路晋升。 只是韩东原本人对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并不赞同。人前当他面提起,他是会摆脸子的。 宋逢这个人傅宗延也比较了解。年纪比他和韩东原都大。宋逢有一个相好的Omega,一直藏在身边。本人不是很在意联邦的一些政治站位。他是希望早早退休的。作为联邦花大力气培养的军事人才,他们退休后的生活堪称优渥。 草草分析了韩宋两人,待要仔细回想那次撤离联邦一方派来的代表时,怀里烧糊涂的鸢尾不干了。 傅宗延“正面”烘热乎了,温楚想方设法往他背后伸手。 捉了两回手、挡了几下腿,最后,不得已,傅宗延自己翻了个身,背朝温楚。 温楚老老实实贴上,瞬间消停。 傅宗延:“……” Alpha低头看了看紧扒在自己腰上的手背,嘴角微弯。 他自己都没察觉,只心下觉得好笑。 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每一下呼吸,嗓子口都能尝到鲜血的味道。 几十倍的能量石辐射就像一桶金属液体,将他整个浸入其中。即使Alpha体质超群,在这样强烈的辐射里——温楚再晚一些给他注射抗感染针剂,他是救不回来的,他的四肢骨骼会率先病变、脱落。 那个时候,手脚渐渐感觉不到痛楚。 残破荒凉的梅尔教堂在他眼里,好像末日来临前的光景。 一个世纪前的人类是否也曾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容貌美丽的Omega站在楼下,惊慌失措。 他无法控制地朝他走去。 静谧芬芳的鸢尾香气仿佛是将他和这个世间连接起来的最后一缕气息。 等他醒来,那只背朝他、一顿五只丸子就吃撑的小鸢尾,莫名带来一种生命的奇妙感。 傅宗延第一次哑然失笑。 这是他此前人生里从未有过的。 但他也不是很需要。 他会将温楚平安无恙地送回法兰比奇,就当是报答。 温楚也需要回到教堂,然后,和联邦的某位Alpha组建家庭。 他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没有Alpha会不喜欢他。 傅宗延想。 想到这里,后背贴着的力道忽然一松。 傅宗延转头,就看Omega彻彻底底躺平睡了过去。 他轻轻碰了碰温楚额头,温温的,不是那么烫了。 视线落在温楚的面庞上,嘴唇的颜色还是很淡,也很干燥。气息不是那么急促了,呼吸跟着胸膛起伏。面颊透着粉润的色泽,也不像之前那么红通通。细密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朦胧翅影,安静又美好。 他真的很漂亮。 以后如果有了孩子,应该也是这样。 就是不知道联邦那群Alpha会不会有时间陪伴在他身边,他看上去其实有些粘人—— 思绪不受控制,思及此,傅宗延愣了下。 他维持着单手撑在温楚上方仔细端详的姿势,有几秒,脑子里像是凭空生了个迷宫。 他在想什么? ——联邦的Alpha。 对。 那次撤退,联邦也派来了三个议会政要,傅宗延坐起来,背朝温楚坐在床边,开始认真思考。 13. 第十三章 背朝温楚干巴巴坐了十来分钟,傅宗延还是没什么头绪。 联邦派来的三人:赵钧、谭斯、林鸿昇——虽然都有前线作战的经验,但这么多年浸淫政治中心,谈判功夫了得,说起话来更是滴水不漏。 和他们相比,傅宗延就显得有些谨慎讷言。 他虽然记得当时种种安排,但怎么看,赵、谭、林三人都不具备泄露军事机密的动机。 他们没必要这么做。傅宗延想。 但也可能因为他们是从中央直接派出的军官,傅宗延说不上多了解,结合军事履历,也只能是表面一观。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骚动。 脚步纷沓,伴随简短、模糊的应答声。 傅宗延站起来,慢慢走到休息室窗边。 估摸时间,应该是审讯室那两个死掉的Alpha被发现了。 这幢办公楼紧邻军械所,窗外望出去,能看到零星进出的流亡军身负重型发射器。 他们收到消息,准备大范围搜寻——方向对准瞭望塔那里的船湾出口。 远处,日光被云层遮蔽,诡异伸展的树杈投下稀薄灰黯的光影。 沦陷的西区,白日里的氛围也十分惨淡。 傅宗延转头看了眼床上睡得无知无觉的Omega。 缓慢退烧的小鸢尾面色不再发红,只是缺水让他嘴唇泛白、起皮,肚子也悄悄咕哝了几下。 这幢办公大楼的地下一层就是物资储备室,平时供一些级别较高的军官及时之用。不过比起紧邻军械所的几处物资大区,这里的储备并不算丰裕。更何况,沦陷的几日,傅宗延也不确定地下一层还剩多少。但总要试试。 直接把温楚抱过去不现实,他的信息素会很快暴露吸引外面巡逻的流亡军,但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宗延盯着床上睡得手脚都敞开的Omega,想了想,上前伸手拍了拍温楚肩膀。 Omega难得有一个宽敞平整的觉,傅宗延这么轻拍是不可能叫醒的。 “温楚。” 于是,傅宗延叫了他一声。 声音比较管用。 温楚闭着眼张嘴:“啊?” 傅宗延:“……” Omega在梦里回到了教堂的宿舍。 他最好的朋友蓝识恩正在耳边唤他,和他说早餐有很好吃的脆皮面包和奶油丸子汤,还有布丁甜点,又香又甜,赶紧起来、赶紧起来…… 显然饿得不轻,这么一梦,肚子叫声都大了些。 傅宗延无语,干脆把人竖起来。 这是军中最有效的叫醒方式。 温楚一下坐起睁开眼,望着面前的傅宗延,不明所以。 傅宗延不和他说有的没的,直接嘱咐道:“我要离开三十分钟。” “注意外面动静。要是有万一,找到机会就跑,往地下一层跑。” 温楚睁眼又闭眼,愣愣瞧着傅宗延。 他是一点没清醒。 脑子还陷在奶油丸子汤带来的巨大幸福感里。 梦境中,位于东部的法兰比奇阳光明媚,空气里洋溢着蓬勃的草木气息。 傅宗延面色严肃,屈指叩了记Omega额头:“保持清醒。” 命令式的语句,语调也干脆利落,总之不是和人商量的语气。 接收到命令,脑子条件反射。没有耽搁,温楚立即睁大眼点头:“嗯嗯。” 他这副样子是很听话的。 即使已经困得哈欠连天,眼眶蓄满泪水。 傅宗延起身离开,临走几步,忽然又转回来。 他把握手上的能量石发射器塞温楚手里:“保护好自己。” 温楚赶紧两手抱牢:“嗯嗯。” 傅宗延看着他抱小动物似的动作,叹了口气,握住温楚一只手,将他拇指扣进扳机:“来人直接对着按。” “知道吗?” 温楚继续点头。 手里一下沉甸甸,金属质感的发射器还残留傅宗延掌心的温度。 温楚彻底清醒,望着傅宗延离开,没作声,悄悄往床里挪了挪。 另一边,随着事态完全超出预期,流亡军内部一阵骚乱。 他们根本没想到傅宗延不去赫尔辛,居然回来救走了那个Omega,而且,不仅救走了——从他处决那两个Alpha的手法看,还替Omega出了好大一口气。 傅宗延去往地下一层的时候,闻峥站在死气沉沉的审讯室里,望着被瞬间击毙的两个手下,墨绿色眼瞳阴沉无比。 他的目光在凿向地面的匕首上停留一瞬,抬眼冷声吩咐:“给驻扎在东部的贺凛传信。” “告诉他,法兰比奇有一名叫温楚的Omega违反中立宣言,致两名同胞死亡。” “即刻通缉。” “就地绞杀。” 身后,一名军士领命离开。 另一名正在现场勘察的军士抬头,小心问了句:“他会回去吗?” 闻峥转身:“他总会回去。” 就在流亡军沿着瞭望塔和船湾的方向、朝着法兰比奇一路搜寻,指挥中心办公大楼的地下一层,傅宗延正给温楚挑选一套合身的前线作战服。 Omega身上的衣服经历过梅尔教堂的灰尘漫天、船湾的起起落落,还有眼下高烧一阵出汗,早就不成样子。 只是Alpha的作战服对一名Omega来说,最小码都嫌大。 傅宗延凭着记忆比了比袖长,起码要再翻折一下。 他拿了两套。 这间不大的储备室居然没有被洗劫。 物资堪称豪华。 傅宗延感觉自己被小鸢尾附了身,居然第一眼就是找丸子。 军队供应的真空丸子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一百颗起步——Alpha两顿的量,对温楚来说,大概是梦幻天堂的量。 傅宗延拿了五大包。 他不需要吃很多,一天一顿就行。剩下的,足够温楚嘴巴不停吃一路了。 这里,居然还有一些高烧、腹泻、头疼脑热的特效药。 大概因为这栋楼里经常出入联邦派遣的高级军官,所以药物种类上也更细致些。 傅宗延每样都拿了一盒。 此外,还有必备的抗辐射感染药和一些外伤的绑带、药膏。 温楚带在身上的智慧火把在军队供应里设计得更加灵便。 它做成了臂环的样式,控温和防辐射的范围缩小不少,但就个人携带的简便性而言,完全是长途跋涉的必备。 只是臂环尺寸也是根据Alpha平均体型设计。 即便扣到最小号,傅宗延认为温楚戴着也是会滑下来。 后来他想了想,觉得可以扣在温楚大腿上。 心里默算着时间,预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傅宗延忽然在门边架子上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纸盒子。 打开是五颗果糖。 糖纸晶莹剔透,不同口味不同颜色,窗外灰蒙蒙的,这会瞧着这些糖,傅宗延觉得它们和鸢尾一样漂亮。 他一把抓起塞进了口袋。 整栋大楼还是静悄悄的。 外面,巡逻的军士悄无声息。 傅宗延快速上楼,只是—— 刚转过二楼,迎面就是一位手握能量发射器的流亡军。 两人视线对上,流亡军立即抬手瞄准大包小包的傅宗延。 傅宗延举起手。 心跳一瞬慢了下来。 脑子里快速想到楼上的温楚,想到自己死了他被抓—— 隔着几步,远远的,流亡军打量他几下,走近,待瞧清傅宗延身上背着的,语气忽然带笑:“这下面还有物资?” 闻言,傅宗延一愣。 他没想到眼前这位看着十分年轻的Alpha居然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他的语气,不像是真的要他命,倒是带着几分戏耍。 “谁的部下?不知道现在全区警戒?” 傅宗延尝试回道:“不知道。一直在下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和前一刻被瞄准时一样,波澜不惊的。 说完,傅宗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刚换的作战服,其实和眼前这位流亡军身上穿的差不多。 西区沦陷的这几日,流亡军的物资也大多来自这里。 傅宗延尝试回避的第一个问题在流亡军眼里就是一个十分正常反应。 他一手松下枪口,抬手拍了拍傅宗延肩膀:“我不说——” 松懈的一瞬,傅宗延快速缴下他的发射器。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迅雷不及的一秒,流亡军的话音都还在耳边,傅宗延反手就是一个扼颈! 手段彻底利落,冷酷至极,没给流亡军丝毫反应。 濒死的人完全没想到一刻钟前全区通报的围剿目标,此刻—— 还在他们眼皮底子下。 很快,他失去了呼吸。 傅宗延看了眼楼下。 不知道一会会不会有人来交接,他拖着流亡军的尸体飞快闪进一旁的办公室。 然后拿着缴来的发射器,飞速奔向楼上。 不知道温楚有没有碰到。 他胆子那么小。 扳机要是不会扣怎么办…… 短短几层,Alpha居然跑出了气喘。 大力推开门的时候,傅宗延明显感觉里面有人一哆嗦。 转过身,温楚还维持着半小时前他走时的样子——牢牢抱着发射器。 像抱着一只小羊。 傅宗延看了眼早就被Omega忘记的拇指摆放位置,心下叹气又好笑。 看清是他,温楚立马松懈,往旁就是一栽。 沉甸甸的发射器压他身上,小鸢尾精疲力尽得动都不想动。 傅宗延走过去。 这么紧张的时刻,手里刚解决掉一名流亡军,他的神情里竟然有几分笑意和轻松。 他拎起Omega身上的发射器,握起Omega潮湿的手。 手心全是汗。 冰冷的金属发射器上都沾染了淡淡的鸢尾香气。 傅宗延捏住Omega的大拇指,把它放进扳机的位置,严肃道:“应该放这里。” “知道吗?” 温楚有气无力,他还发着烧,但还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傅宗延没为难他。 而且,因为温楚态度端正,傅宗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剥了糖纸,将果绿色的水果糖塞进了Omega柔软的、微张的嘴唇。 14. 第十四章 也许是生病之后嘴里一直发苦,又或许这样的甜味对于惊惧至今的Omega来说太过特别,总之,温楚尝到后的几秒,表情并不是欣喜的。 傅宗延明显感觉他的情绪在一点点低落。 身形高大的Alpha站在床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窗外不甚明亮的光线,他的手臂还残留前一刻将敌人瞬间扼颈窒息的肌肉记忆,然而这一秒,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他怀疑是糖的问题。 这个地方辐射严重,糖的味道或许会被改变也说不定。 Alpha蹲下身,注视眼睫低垂神情难过的Omega,轻声询问:“不好吃吗?” 即使已经蹲下,傅宗延的身影还是大半覆盖在温楚身上。 生病出了那么多汗,Omega的脸瞧着都小了一圈。 他含着嘴里的糖,色泽淡粉的唇瓣慢慢抿起来,渐渐地,眉间也蹙起,无精打采的眼瞳很快湿润。 温楚没说话,他怕说话就哽咽,他摇了摇头,表示糖是好吃的。 他的表情可一点都没好吃的意思。 傅宗延不说话了。 他蹲在床边,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沉默地注视温楚。 傅宗延询问的话明显让温楚情绪愈渐失控。 不是糖不好吃。 糖肯定是好吃的。 但这个时候吃糖,怎么都不会好吃。 Omega很快憋不住哭了出来。 他的哭声好像小猫啜泣,声音不大,嘴里又含着东西,听起来就一阵一阵呜呜咽咽的。 鸢尾的信息素也变得哀伤、潮湿、微弱。 算算时间,如果一切顺利,这个时候他应该坐上回法兰比奇的风隼了。 傍晚到达,远远就能看到教堂庄园里淡粉的樱草和蔷薇。 吃晚饭的时候,比他小一岁的蓝识恩肯定会让他讲许多西线的事,然后许诺明早的早餐让他一份奶油丸子汤。洗完澡,他会躺在宿舍自己的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没看完,是讲一个世纪前的人类社会。他看书的时候,蓝识恩多半还会来找他说话。如果时间有点晚了,他就专拣西线一些吓人的和他说…… 温楚维持栽倒在床上的姿势,两手捂住脸,哭得肩膀颤抖。 那架发射器还压在他腰上,傅宗延伸手小心拿开。 他甚至都不敢碰他。 一种类似歉疚心情也慢慢攫住Alpha。 傅宗延蹲在床边,心想,他肯定很害怕。 为什么自己要留他一个人待着。 他那么小,刚被流亡军威吓过,又生病,一个人待在危险随时可能闯入的房间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的。 傅宗延的心情变得沉重。 屋子里静悄悄的。 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对不起。”过了会,傅宗延对温楚说。 道歉的含义有很多种。 后来抱着Omega离开这里的时候,路上,傅宗延又想,他最对不起的,不是留弱小的Omega一个人待在房间等他回来。 他最对不起的,是在梅尔教堂让他遇到他。 先前死在楼里的Alpha尚未发现,所以他们下楼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况且,傅宗延对这里熟悉至极。 再加上流亡军本就不敢大肆搜捕,所以他们的逃离十分顺利。 只是吃了高烧特效药、再度陷入昏迷的Omega断断续续总在掉眼泪。 沿着西线指挥中心一路往东走,途径他们之前待过的船湾和卡纳利高地——这是回法兰比奇最便捷的路线。 这当然也是流亡军追捕的路线。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线。 除了冷点、远点,其实都还好。 天色完全暗下的时候,傅宗延站在罗曼夫军事要塞的岔路口,看了眼靠在自己身上睡熟的Omega,想了想,转身往一旁的塔楼走去。 随着西线战区扩大,罗曼夫在联邦的地图上已是一处废弃快半个世纪的军事要塞。 这些年途径的军队都不会选择驻扎在这,倒是来往的旅人常常在塔楼点起灯。 只是现在,随着西区沦陷,面前并排的四座塔楼都是黑漆漆的。 进入塔里,能看到先前歇脚的旅客留下的痕迹。 报废的智慧火把、拆开的速食包装袋,从墙上凿下的砖砾…… 楼梯上到顶部,是一间类似瞭望台的大露台,往里,是一个十分逼仄的小工作间。 站在露台上,头顶的夜幕好像触手可及。 只是风实在大。 这里比起卡纳利高地,距离弗里雪原也更近。风里带来呼啸的寒意,更深露重些,还会落点雪。 塔里的供水系统还是半个世纪前的机制,采用储水-凝水-净水的单一体系。当昼夜温差达到二十摄氏度左右,储水系统就会提前做好工作。只是这套系统过时很久了。因为它既不能防辐射感染,又不稳定,水量时大时小。 傅宗延把温楚安置在小工作间里,走到一旁检查了下水龙头。 也许是这些日子战事频繁,根本没人来,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辐射感染的问题——一般人可没有军队那么阔绰的抗辐射感染针剂供应。 龙头刚打开,水声哗哗。 水很脏,且金属气息令人窒息。 过了好一阵,老迈的凝水和净水系统开始一点点发挥作用,出来的水好了不少。 温楚靠着背包坐在地上,醒来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几步外的傅宗延背对着他捣鼓什么。 Alpha面前火光荧荧。 这间屋子实在狭小,一小簇火光映出Alpha的影子,庞然大物一般,撑满整个房顶。 空气里有焦香的气味。 温楚饿了好久好久的肚子,这会怎么都得站起来、瞧一瞧。 好在军队的特效药很管用,Omega的身体不像之前那么虚弱。 他已经退了高烧。 “你在干嘛?” Omega凑近,盯着Alpha手里一串金黄滴油的炸丸子,咽了咽口水,好奇、又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他的声音十分轻,幽灵似的飘过来,吓得沉浸式烤丸子的傅宗延手一抖。 温楚:? 随即,他反应迅速地探头往傅宗延身后看了看,警惕的猫瞳再转回傅宗延脸上,表情就有点疑惑。 似乎小猫认定狮子肯定不是被自己吓到,一定是旁边有什么…… 只是除了眼前这簇火焰,周围漆黑一片。 门外,风声呜呜。 温楚往傅宗延身边挪了挪。 暖融融的灯光里,他一双碧澄的眼睛看向傅宗延,又大又圆,认真又专注。 但是很快,他的视线又紧巴巴到那串丸子上。 一二三四五……五只丸子。 温楚知道傅宗延一顿不止五只。 所以……他很快又抬起眼望向傅宗延,目光隐含惊喜。 Omega脸上其实还能看到过度哭泣的痕迹。微微泛红的眼睑,有点肿的眼眶,还有,像是被过度“洗脸”后白皙透粉的双颊。 见Alpha一直盯着他,温楚两手摸了摸脸,又问:“怎么了?” 他似乎不大记得一口糖吃哭了,然后在自己身上哭了一路的事。 傅宗延没说什么,拿起一旁的水壶递给温楚。 温楚早就渴得嘴唇起皮,这会仰头直吨。 喝了几口,发现味道不对,涩涩的,温楚便放下水壶又拿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朝傅宗延看。 傅宗延回他:“水里感染比较重,我加了一点针剂。” 温楚点点头,重新拿起水壶仰头灌。 傅宗延:“……” 喝了不到半壶,水壶刚放下,手心就被塞进一串烤丸子。 简直欣喜若狂。 温楚吃得眼泪都出来了。 傅宗延真是拿他没办法。 吃糖哭,吃丸子也冒眼泪——这个Omega看着乖巧,其实脾气很大,傅宗延忽然顿悟。 吃饱喝足,温楚重新挪到墙角靠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包开始眯眼。 傅宗延吃东西没那么多讲究。 剩余水喝完,一大包高蛋白压缩饼干全数吃掉,他其实可以抗下两天的饥饿。 等傅宗延来到温楚身边准备让他再吃一粒药的时候,小鸢尾靠着背包已经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大舒服。歪歪扭扭的。 傅宗延拿出包里给他找的一套作战服盖上,然后又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离开时拿的军用地图,开始研究回法兰比奇的路线。 其实只有要飞行工具,这些都不必麻烦。 离开西区指挥中心的时候,傅宗延甚至想偷一辆军机。但此举太冒险。全区都是搜捕,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半途被打下的可能性百分之百。 他见识过流亡军此次作战的能量石供应——打落一只军机,根本不在话下。 几步外生的一小簇火不知道还能烧多久。 随着外面飘起零星雪碎,这间屋子里的气温也逐渐降低。 傅宗延调整了下臂环的控温强度,看向睡在一旁的温楚。 他靠着不舒服,这会直接睡在了地上,身体有些蜷缩。估计是冷到了。 傅宗延放下地图往包里找了找。 温楚被他抱到身边的时候,有点意识,但不多,也许是傅宗延身上升级版的智慧火把升温明显,傅宗延松手后,他还往他身旁蹭了蹭。 手臂果然嫌大。 傅宗延便往他大腿上看,目测合适没多想,握着臂环俯身往他大腿上戴。 于是,感觉到有人握他腿,温楚睁开眼,往下就看到俯身贴着他双腿的傅宗延。 虽然两人之间已经触发过两次潮热期,但对温楚来说,其实都没印象。 有印象的只是傅宗延。 当傅宗延给他大腿偏上的部位戴好控温防辐射的臂环,抬头对上满脸通红的温楚,他的表情、声音都和平常无异,他甚至都没解释,只说让他继续睡。 温楚第一次感受到一种类似暧昧的强烈氛围。 太强烈了。 傅宗延没看他。他动作迅速地一把抓起地上的地图。 温楚也不敢看傅宗延。一双眼滴溜溜乱瞟。 也许是前一刻俯在他身下的Alpha身躯太过宽阔健壮——毕竟,那一刻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里,他们之间暧昧到近乎色情。 十九岁的温楚想东想西,想着想着,脑袋都不困了。 见他一个人直挺挺坐着,傅宗延便拿起一旁睡前就要让他吃的特效药。 他递过去的时候也没说话。 温楚讷讷接过,就着水壶里的水咽下。 水壶放下,地图翻折一声。 温楚转头,小声:“你在看什么?” 傅宗延抬眼。 Alpha眼底似乎是有什么的,但几步外的火光愈渐微弱,温楚看不清、也看不懂,只觉得无比幽深。 “你要看吗?”傅宗延问他。 温楚点点头,犹豫着凑过去。 鸢尾香气温柔细腻。 当即,傅宗延就后悔了。 不知道是不是跋涉了一天,即使那次两管抑制剂,他感觉此刻胸口还是鼓噪难当。 好一会,两个人都没说话。 地图密密麻麻,温楚看了眼就不想看了,但又不好意思,剩下的时间只得硬着头皮撑起眼皮。 Omega的脑袋就在自己面前。 后颈纤细雪白,傅宗延紧紧盯着,随着温楚脑袋慢慢点下去,他一下就看到了Omega最具性吸引力的后颈标记的位置。 只是—— 温楚困意上头,一脑袋点在了地图上。 傅宗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