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纨绔(重生)》 1、001 含恨死 黑云压得极低,大网似的笼在人心头。 寒风裹着冷雨袭过望春台,尚未干涸的鲜血汇作了道道小川,淅淅沥沥滴落在地面。 雨势渐疾,热闹看够,人群三五散开。 京州外的老林深山里有间矮小的寺院,名唤若禅,久无人居,常年藏在青嶂翠峰之中,隐在无人知晓之地。 数月前,奚静观被囚|禁于此。 夜色渐浓,绵绵春雨无止无休。 一道闷雷砸下来,奚静观陡然惊醒,骇然大喊:“阿兄——” 恰逢老尼姑撑伞叩门,在外催促:“女施主,开开门。” 奚静观暗忖:“这是斩草除根来了。” 她喘息半晌,方才定下心神,拂去额上冷汗,趿拉着两只草鞋秉烛上前,将透风的木门拉开一线。 “了无师太,请进罢。” 肥胖的老尼姑挤进门来,瞧了瞧奚静观淡然的眉眼,不甚自在地笑道:“叨扰了。” 奚静观没应声,将手中烛台搁在桌上,转身取了一件外衣披上。 昏黄的烛光为逼仄的室内平添几分暖意,老尼姑将纸伞收拢,双手合十拜了拜供桌上的断臂菩萨。 “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飘进奚静观耳中,她不由动作一顿,唇边漫上一丝嘲讽,未及开口说话,夜雨骤然携来几缕凉风,吹得人打了个哆嗦。 奚静观忙喘了口气,握拳抵唇按耐住咳意,微抬下巴示意老尼姑落座。 老尼姑稍一错步,打她身后跳出个干瘦的小太监。 奚静观不曾想了无身后还藏着个人,心下有些讶然,再将她稍一打量,又想明了其中关窍。 这老尼姑为点玉侯官仪效命,如今官仪圣前得宠,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不过一月未见,身上便贴了十斤肥膘。 小太监冬瓜似的,不过半人高,躲在她宽大的僧袍后,不细细去看,着实难以察觉。 小太监怯生生抬了下眼,冷不丁与奚静观探究的视线对上,登时红了耳垂,双腿一抖,跪地道:“奴婢元宝,参见侯夫人。” 若只听这声音,还道他有五十高龄。 这古怪的小太监一开口,奚静观倒不觉稀奇了。 官仪收了不少江湖术士,这个元宝,只怕不是个孩童,更不是个太监。 她暗自思索须臾,脸上波澜不惊,也不让元宝起身,先看了眼对面的老尼,才向地上一瞥,转脸笑道:“官仪好大的威风,连皇帝赐的宦官都敢赶出府来。” 奚静观明知故问,将老尼姑打了个措手不及。 老尼姑眼皮一跳,思及白日里望春台上的惨状,扬起个干巴巴的笑,道:“施主说笑了,元宝乃侯爷私养的家奴,并非天子所赐。” “你这老尼只管胡言乱语,也不怕闪了舌头。” 了无不言。 奚静观静默须臾,幸灾乐祸道:“宦臣生来只服侍皇室血脉,非御赐不可得。私养宦臣不是奚氏的百罪之一吗?点玉侯一向端庄高洁,乃昂昂之鹤,这小太监,怎么会出自点玉侯府?” 她单手支着脑袋滔滔道毕,又轻声问:“师太竟敢诬陷王侯,不怕被就地正法吗?” 老尼姑悚然一惊,脸色白了一片。 奚静观看着面前这条咬钩的蠢鱼,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 奚静观生来体弱,杏林妙手都道她活不过百天,好在奚氏底子足,硬是将这条命自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凭药罐子吊命吊出个病美人,好生放在锦绣丛中给养大了。虽是瞧着柔弱,气势却能压人一头。 如今她在若禅寺被囚三月,久病无医,倾城的容貌染了三分病气,唇色不点自红,笑容甫一绽开,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出来。 老尼姑顿时如坐针毡,背后汗毛倒竖,摇摇头宽慰自己:准是看岔了,“艳”之一字,向来是不与这位病秧子搭边的。 老尼自欺欺人,元宝倒是瞧得分明,耳垂上的热意才褪去一点儿,脸上又热腾腾的烧了起来。 奚静观歪头看看伏在地上的元宝,漆黑的双眸透出一点哀伤,里头盛的,分不清是波光,还是盈盈泪光。 “就地正法,像我阿兄那样。” 室内瞬间寂寂无声,莲座上的菩萨一动不动,含笑低眉。 老尼姑忽觉喘不上气,见奚静观还不作罢,急忙抿起干瘪的唇,心虚道: “奚氏一族遭百官弹劾,奚将军罪状最多,点玉侯明明是按律捉拿,怪只怪将军胆大包天,竟敢身负祖先灵牌,天子脚下口出狂言。情急之下,点玉侯爷不得已才当场射杀了他。这一切,都是他……” “罪有应得?”奚静观抢过话头,“了无大师不妨扪心自问,这番说辞你可相信?” 了无讷讷半晌,再难稳坐木凳之上,急切道:“贫尼、贫尼自然是信的。” 奚静观哼笑一声,无视她的丑态,神态自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官仪让你二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依照官仪往日的做派,准是让她挑个喜欢的死法。 这三日里接连送走诸位宗亲,奚静观憾事已了,眼下正是赴死之机,她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捉弄老尼姑,径自将话头引回了正题。 老尼姑心道她还算识趣,紧绷的面颊陡然一松,抬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元宝。 “元宝,你来说。” 元宝抬手狠搓了把脸,缓步走上前来,声音发着颤说: “夫人,望春台三日行刑已过,奚氏一族未留活口。侯、侯爷说,他能保下你的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奚静观一言不发,片刻后才反问道: “仁至义尽?如此说来,我还要感恩戴德,三跪拜九叩首拜谢他的大恩大德了?” 元宝不知如何作答,觑了眼了无。 了无摇头叹息,端的一派慈眉善目,规劝道:“奚施主,祸从口出。” 奚静观侧了侧身,烛光无人遮掩,一径落在了莲座上方。 元宝不明所以,奚静观道:“说来可笑。真慈悲的菩萨无人供奉,毁面断臂,假慈悲的尼姑虚情假意,横行天地。” 了无笑意一僵,半扬起来的唇角险些挂不住。 她暗暗瞪了奚静观一眼,再开口时,语气便冷上许多。 “元宝,将东西呈上来。” 元宝依言,自怀中掏出个破包袱,将之双手呈到了奚静观面前。 “夫人请过目。” “此乃何物?”奚静观微微侧目,猜想里头是三尺白绫还是穿肠毒药。 元宝挠挠脑袋,意味不明道:“夫人若要归府,当改头换面。” 奚静观秀眉微蹙,“怎么?奚氏一族竟然如此罪大恶极,我连去往阴曹地府,都不能姓奚了?” 元宝讪笑,了无大步一迈,将包袱打开,里头赫然是一个描山绘水的檀木盒。 了无冷哼一声,捏了个奇怪的腔调:“夫人多虑了。侯爷说,罪臣之女难堪大任,做不得嫡妻。夫人若想风光归府,当改个相貌,不做锦汀溪奚氏,改做绛山祁氏。” 奚静观无心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盯着眼前之物恍然失神,许久才道: “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点玉侯当真有勇有谋。罪臣之女苟活于世,还能与他举案齐眉,的确是天大的恩赐。” 了无眼底一喜,不想这位侯夫人也只是个嘴硬的。 说来也是,荣华富贵在前,血海深仇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亦是喜不自胜,“夫人不钻牛角尖就好,侯爷心中还是有您的。不瞒您说,改头换面是奴婢的拿手绝活,过了七日,将线一拆,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看不出您原先的样貌。” 他如是说着,打开木盒取出针线,跃跃欲试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眉眼?” 奚静观盯着银针彩线,勾唇道:“点玉侯真是煞费苦心。” “这份恩赐,我不要了。” 元宝怔愣在原地,大惑不解:“夫人何出此言?” 了无摇头叹息:“时运在前,施主何必百般固执,不识时务?奚氏已然绝嗣,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抛却一个无用的身份,换来享不尽的尊宠与富贵,有何不可?” “放肆。”奚静观倏然沉下声,“鸡毛不是令箭,师太的话,未免太多了。” 了无被她言语所激,惊怒之下扬起一只手来,元宝慌忙去拦,不知与她附耳说了什么,了无无言半晌,终是作罢。 元宝将针线放回木盒,涨红了面皮,对奚静观细声道:“三日后,侯爷亲自迎夫人回府。” 了无也插|进话来,在菩萨前道了声祝福:“届时尘埃落定,点玉侯夫妇二人,必将琴瑟和鸣,荣华加身。” 虔诚与否,倒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奚静观抚了抚鬓角,悠悠道:“了无,给你家主子捎句话。” “施主请讲。” “春末了,那场花事,也该了了。” 了无困惑,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强颜欢笑,吸了口气道:“阿弥陀佛,贫尼一定带到。” 元宝骑虎难下,站得双脚发麻,木盒放下也不是,带走也不是。 了无圆滑惯了,见奚静观再无开口的打算,自是懂得其意,冲元宝摆摆手,二人起身告辞。 奚静观并未相送,木门再度紧闭,几缕微光钻出门缝,溜进了夜色里。 元宝拽着老尼姑的广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无尽的夜雨中。 奚静观独坐了会儿,强撑的精气神悉数泄了个干净,她迈着虚荣的步子移开榻上的枕头,取出一叠自己剪就的纸钱,放在炭盆里烧了。 袅袅升腾的白烟模糊了她一张病容,待到星火灭尽,奚静观才颓然掩面,泣不成声道: “静观识人不清,九泉之下再给列位宗亲磕头谢罪。” 京州风云乍起,连着落了几日的雨。 奚氏五代为官,姻亲广结,权力在京州盘根错节,通敌叛国、买爵鬻官大小罪名虽已落实,奈何牵连人数众多,望春台问斩足足斩了三日才了结此案。 行刑三日,三场春雨。 不知润物喜雨,还是天公不平。 唯有奚静观心知肚明,是一尘不染的点玉侯机关算尽,将奚氏满门推向了密不透风的罗网。 奚氏之祸,是官仪扶摇而上的东风。 奚暄被当街射杀后,奚氏根基动摇,气数殆尽,再无逆风翻盘之力。 故而,射箭的官仪在此案中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点玉侯府一脉接连加官进爵,可谓诸喜临门,风光无量。 泪痕半干未干,奚静观对着炭盆发呆。 可怜那忠君报国的兄长,一箭穿心,死在了众目睽睽中。 恍惚间,有人策马而来,停在山道旁,梨花下。 又有人佩剑执弓,无情无义又冷心冷情,将百般恩爱都弃如敝履。 奚静观思绪纷飞,两道人影渐渐叠在一起。 “官仪。” 一树梨花花开早。 今年,怕是没有梨花可看了。 无端的,奚静观心里一阵发苦。原来她的一切,都死在了梨花绽放的春天。 盎然的春。 送葬的春。 寺外的野草肆意生长多年,早已高过人膝,连绵阴雨初霁,细碎的金光宛若铜钱,落在山林里,给遍野带来了些微生机。 若禅寺寺门早已腐朽,南墙外有块黄土坡,一株不知是死还是活的老树极力向外伸展枝桠。 老树的努力不过都是徒劳,春风吹了不知几遭,一片嫩叶也不见生长。 寺内石阶上生满青苔,奚静观坐在老藤椅里,脸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 灰扑扑的雀儿立在南墙外的老树枝头,觉得檐下的人比它还要老态龙钟。 奚静观似有所感,转脸回望过来,雀儿大发慈悲地挥了下脱毛的翅膀。 “傻鸟。”奚静观勉强笑着,朝它丢了一枚野果。 阳光明媚,寺里又难得清静,她慢吞吞地移动步伐,自床底摸来炭盆,将剩余的纸钱都丢在了火光里。 白烟一缕续着一缕,不知飘往何处去。 石阶上的那张藤椅老得快要散架,奚静观瘦瘦小小,躺在上头也咯吱咯吱直响。 那只雀儿怎么赶也赶不走,两眼望着缩在藤椅里的奚静观,约莫是把她当作了濒死的雏鸟。 日头渐渐西移,奚静观一动不动,泼墨般晕染开的盛霞为她镀了层柔和的光,脸上亮晶晶的两道,流的泪不知是在呓语前,还是在呓语后。 西边红艳艳一片,远处的山峦隐在了渐起的层层雾气中。 奚静观缓缓睁开了眼,眼睛向虚空望。 梦里的虚影渐行渐远,没头没尾的许诺也消散在了温柔的春风中。 ——“带你去看若禅寺见不了的百花,开到漫山遍野。” 沉思良久,奚静观转头盯着雀儿,忽然笑道: “此处鸟杰地灵,是个好归处。” 看什么百花,赏什么春景,死得其所,才是毕生所求。 雀儿不知听没听懂,“啾啾”两声,权作回应。 奚静观抱臂在胸前,将老藤椅摇得乱响。 “雀兄你才是真逍遥。” 雀儿不语,它不是真逍遥,它是漫无目的,它是无处可去。 东边翻了鱼肚白,马儿四蹄飞扬,在野草丛中荡开一线。 点金缀玉的马车停在寺外,寂静的若禅寺里难得热闹起来,老树枝头的雀儿却只觉遍体生寒。 蛛网遍结的大钟被人撞倒,一道尖叫划破长空。 老尼姑跌跌撞撞而出,凄厉哭号:“侯爷,夫人殁了——” 2、002 懵懂生 锦汀溪。 花蹊阁内,一只灰羽的燕儿当空掠过,在晴湛湛的天上划了道转瞬即逝的痕。 它稳稳落在雕花窗前的枝头,胖胖的羽翅一抖,望着卷云婉转啼声。 惊闻鸟啼,沉眠多日的奚静观凄惶地睁开了眼。 唇齿间弥漫着血腥气,她试着出声,却仿佛被一双大掌扼住了喉。 “福官……” 含混不清吐出二字来,奚静观再没了喊人的气力。 她这副嗓子犹如被人拿锯子揦了数月,破锣似的,眼下再无用武之地。 花蹊阁内静悄悄的,石棺一样。 奚静观虽是多病之身,这般疼痛却是头一遭。 她猜想自己定是害了什么罕见的疾病,心口钝痛愈演愈烈,顷刻间浸透四肢百骸,久久不能平复。 脸上一片粘湿,奚静观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擦拭,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随之而来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铺天盖地的酸楚。 至于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为何酸楚,她只觉茫然。 奚静观想,她许是做了什么梦,破碎的梦里有间荒寺,寺里有只老鸟,与之一同浮现心头的,还有一块歪歪斜斜金漆脱落的匾。 很快,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荒寺与老鸟,她也记不清了。 眼下正是春日时节,奚府却并不太平。 “我就不信,折枝梨花还能将人给折死——” 奚世琼怒气冲冲,大掌用力掼在桌上。 黄花梨木桌应声而裂,成了城门被殃及的池鱼。 瓷盏带着温热的茶私奔,殉情般滚下桌去,砸在一双长靿靴上。 靴子的主人拉着一张长脸,未及而立,背着个药囊,约莫是个郎中。 “那梨花难不成是神佛降世,我奚家的女儿还折不得了?简直一派胡言!” 奚世琼负起双手,说罢尤不解气,又道:“老夫就是烧了那片梨花林,谁又能奈我何?” 路郎中将脖子一缩,额头上的汗珠又结着伴儿滚落下来。 他来不及抬袖拭净,只不停拱手道:“折得,折得,奚小娘子千金之躯,自然折得。” 年纪不大的郎中急得嘴里冒火,不禁暗暗叫苦。 近来春江水暖,和风一吹,锦汀溪内百花都鼓了苞。 五日前,奚静观到白梨林内赏花折枝。 美人游春,本是一番乐事,谁料她竟倒在了梨花枝下,自此一睡不醒,宛若离魂之尸。 奚氏乃锦汀溪内滔天权贵之一,奚世琼膝下有二子一女,独女体弱,是位病美人。 奚世琼向来将奚静观视若掌上明珠。 奚静观一出事,奚府上下全乱了套,随行的童儿婢子不知挨了多少鞭、受了多少训。 贺州府1金口一开,道:“若有杏林好手能救得静观,当赏银百两。” 告示一贴,有那贪图钱财的,要来撞个气运,挎着药箱得意洋洋迈进奚府,无不垂头丧气而出。 路郎中偏不信邪,东方既白时领着小童登门,入那花蹊阁内不过二刻,脸上也白了几分,心内悄悄下了定论: 奚静观,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又是懊恼又是心焦,如此几番思量,路郎中难免有些神游。 奚世琼见此情状,胸口一阵阵发闷,脸上的络腮胡一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道: “今日小女若是不醒,老夫定要请令尊入府吃茶。” 这便是威逼了。 路郎中又惊又怕,思及家中老父,肠子又悔得青了些。 病急乱投医,路郎中心知,今日平安走出奚府才是要紧。 他心下一横,只得咬牙道:“奚公2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疾病,奚小娘子万不会药石无医,她之所以长睡不醒,皆因……” “皆因什么?” 奚世琼拧紧了眉头。 诳语有些说不出口,路郎中提了提药囊,才道:“失魂之症。” “失魂之症?”奚世琼闻所未闻,催道:“你且详尽说来。” 路郎中素来信奉君子之道,不常扯谎,被奚世琼如此一问,难掩心虚。 他微微移开视线,盯住地上碎裂的茶盏,“失魂之因有二:一为遇仙,二为撞鬼。” 奚世琼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后,问他:“依你之言,我家小女是遇了仙还是撞了鬼?” 这话不如不问。 路郎中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奚世琼的掌上明珠撞了鬼。 他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方才望闻问切,见奚小娘子面红如花,乃是遇仙之兆。白梨林中梨花正盛,令爱又有沉鱼落雁之姿,若无意外,她应是遇了花仙。” “邪仙!”奚世琼脱口便骂。 路郎中做贼心虚,被惊得打了个冷颤。 他心中后怕,不敢接话。 奚世琼却无暇顾及他,只转身唤来个童儿,吩咐道:“去清天观里请须弥道长来。” 童儿应“是”,转身便要出得门去。 道长须弥,清天观观长首徒。 路郎中舌桥不下,心道奚氏果真权势滔天,不请则已,一请便要请来一尊大佛。 他对须弥早有耳闻,自忖道:“若让须弥小儿来此一观,当场戳穿我的伎俩,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路郎中暗道不妙,急得面红耳赤,快行三步,将童儿给拦了下来。 “奚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遇仙乃人生喜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素来只听闻有人烧香拜佛跪求仙缘,哪有人会将仙缘往外赶?再者言之,道士能驱鬼辟邪不假,赶神撵仙,怕是不成。” 奚世琼略一沉吟,陷入两难境地。 “此言不无道理。” 他向童儿抬了抬眼,童儿会意,退至门外。 路郎中一口气还没松完,奚世琼便捋了把胡子问道: “路郎中有何高见?” 他换了个称呼,笑得像只大猫。 脸上写着:笑里藏刀。 路郎中有气无处撒,肚子里的坏水儿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他故作高深,两只手袖在了一起。 “何须高见,办法早就摆在眼前了。春日遇春仙,美人撞花面,乃是喜上加喜。” 嘴皮一碰,话便落地。 路郎中自知没管住舌头,生怕触了逆鳞,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奚世琼。 见他并无不喜,路郎中才又接着说: “奚小娘子生来体弱,最忌大喜大悲。春日遇神这等双喜之事,怕是冲了她的命数,多病之人一时承受不住,故而陷入长眠。不过遇仙不比撞鬼,万不可强行驱赶,应以以毒攻毒之法,送走花仙。” 谎话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外冒,冠冕堂皇的歪理一堆,路郎中说着说着,自己都要对凭空捏造的“花仙”深信不疑。 奚世琼大马金刀坐在正堂之上,直截了当道:“何必说得如此隐晦,不如开门见山,将法子告知于我。” 路郎中吸了口气,二字掷地: “冲喜。” “不行。” 奚世琼当即打断,转好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室内落针可闻,路郎中胆气泄了半数,又冷不丁被奚世琼拿眼刀一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他能想到的万全之策,既能解了自己的围,又能不伤及奚静观。 嫁人与吃锅底灰、泼狗血之类的手段相比,实在是温和太多。 奚氏既然爱女,姻缘大事自然不会|草|草|了事,风光大办难免要耗费不少时日,他抓紧时间多翻几本医书古籍,死马当活马医,将奚静观给医治醒来,自然而然就万事大吉了。 她若是婚后不醒,也能推脱给夫家的风水与八字。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奚小娘子已过二八,到了待嫁之龄,遇仙之劫又急需冲喜,奚公何不一石二鸟,借机为令爱择位良婿?” 路郎中自认有理有据,殷殷相劝。 奚世琼沉默以对。 路郎中动了动舌头,终是不敢再问,手心出了一层汗,背后寒毛直竖。 惹了这位煞星,他心想:完了。 “午间喜鹊喳喳,我道有何喜事,原来是小苑儿的姻缘有了着落。” 门外妇人之声宛若天籁,路郎中心弦一松,拱手行礼。 “奚夫人。” 萧巽摇着绣花小团扇,笑吟吟道:“路郎中,不必多礼。” 她扫了眼裂开的黄花梨木桌,朱唇轻勾,走过去拍拍奚世琼的右肩,道: “前些时日,花婆婆提篮造访,指了个儿郎给小苑儿。” 奚世琼心不甘情不愿,暗暗在心里记了花婆婆一笔账,却不敢将夫人给晾着,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问:“姓甚名谁?” 萧巽眼波一动,瞧了眼路郎中。 她身后的童儿走至路郎中跟前,“请郎中去仪经堂喝茶。” 路郎中心中大喜,慌忙告辞。 周遭静了下来,萧巽踢踢地上的碎瓷,道出个人名: “元侨。” “不可。” 奚世琼回得斩钉截铁。 萧巽早有所料,叹气道:“元侨一表人才,年初又拜了冉遗老为师,前途可谓不可估量,究竟有什么不好?” “元氏经年行商,不同于官宦世家,小苑儿与他结亲,是自降身份。” 奚世琼说完,又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她。” 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奚世琼只觉胸中郁气消散不少,吐气都畅快许多。 萧巽点点头,面不改色问:“小苑儿若是醒不来了呢?” 这句话在半空中化作利刃,直接扎进了奚世琼的心窝。 这一刻,他不再是不可一世的武将,而是街边被人肆意乱抽的木雕陀螺。 即便如此,奚世琼仍旧嘴硬道: “我自有办法。” 一门之隔,奚静观站在和煦的春风里,生出些微怯意来。 恍惚间,她又记起了那场光怪陆离的梦。 阿耶与阿娘被囚在狱中,最是爱美的萧娘子发簪脱落,狼狈不堪,英豪一世的奚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涌上心头,仿佛在为梦中的遗憾送行。 门内二人争执不下,彼此间半步也不肯相让。 奚静观怔怔听了许久,待奚世琼又拍桌而起时,她轻轻推开了门。 “阿耶,我嫁。” 几道曲折深巷在锦汀溪旁连成了一片,自南往北数,第三条巷子口生了株槐树。 无人知晓它历经了多少年月,只知它如亭如盖,长得枝繁叶茂。 春夏之时,老槐总在青石板上投下大片凉荫。 凉荫里有块天然的大石,被人当成了桌儿来使。 久而久之,石头中间裂了一道细缝,两只蚂蚁在缝隙间路过。 大石前围了三五位公子哥儿,热热闹闹的,正头抵着头逗鸟玩儿。 “三郎,你这只雀儿生得好生俊俏,我瞧着就心生欢喜。” 这话听听尚可,作不得真。 燕唐头也不抬,心不在焉道:“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岂料那人得寸进尺,收了折扇近前,道: “我要将透云儿借来两天,你给还是不给?” 燕唐微微侧目,“把你卖了给它做笼儿还差不多。” 惹来一通哄笑。 “卖豆腐咧——豆腐——” 吆喝声此起彼伏,豆腐婆顶着满头霜也似的银发,将肩上荷的扁担卸下,在巷口支起了摊。 两位妇人在摊前挑花了眼,扯着嗓门闲谈。 “听说了吗?奚静观死了!” “闹得沸沸扬扬,想不听说也难。我还听说,奚静观之死,离奇得很。” “是了,药罐子吊|命,也没吊住,白花了恁多银钱。” “三郎,瞧什么呢?” 提着鸟笼的人兴头正起,余光见燕唐望着巷口敛尽笑意,好奇发问。 “没什么。”燕唐将手里的石子向地上一丢,“几只乱叫的鸟罢了。” 3、003 嫁错郎 奚氏与元氏问完了名,纳完了吉,要喜结姻亲。 良辰吉日定在四月十四。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像是空穴来风,不知从何而来。 斋藤馆中的说书先生借此编了回书,看台下人兴致缺缺,便知这话没几个人当真。 人无完人,路郎中虽然医术高明,乃杏林新起之秀,却贪图钱财,唯利是图。 他从奚府出来,也没去领贺州府的百两赏银,可见奚静观准是没醒。 结亲?怎么结? 不能让人躺着进花轿吧? 奚静观卧床数日油米未尽,不过是拖着一条命罢了,早晚也要香消玉殒。 台下人长吁短叹,倾国倾城貌又如何?元氏再没骨气,也不会娶一个半死之人过门。 这话有理有据,引来诸多附和。 过了两日,说书先生又说回了武将上山、文臣烧船的故事。 有人哼着小曲儿打窗前走过。 靠窗的人探头去望,见花婆婆臂弯里挂着个竹篮,各类春花怒放,好似盛了个春天。 她鬓簪海棠,浑身上下喜气洋洋,扭|扭腰|身拐进了奚府。 ——花婆婆提篮入府,意味着好事将近,大喜临门。 这倒奇了。 斋藤馆内的人书也无心听、茶也无心吃,纷纷伸长了颈儿往南边望。 众人千盼万盼,午后才见花婆婆折转走来。 竹篮里的花,却是无影无踪了。 有人按耐不住,大着胆子问:“婆婆,奚氏与元氏,当真要结亲家?” 花婆婆红光满面,脸上皱纹都笑开了花。 她甩甩帕子,丢下一句“金玉良缘”,挎着花篮扭着腰,踩一双戴花的草鞋远去了。 斋藤馆却炸开了锅。 乱糟糟的,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将透云儿清亮的啼声都给淹没了。 贺蔷看了半晌热闹,缓缓与对面的人碰了杯,问道:“三郎,你怎么看?” “……” 燕唐滴酒未沾,放下了手中银杯。 他今日换了身朱砂圆领袍,同色的束带与鸦发一同垂落至胸前,两边末端各缀着的颗精巧的玉石,给人添了几分温润。 燕唐素来喜佩美玉,只因他生了张“见人三分笑”的脸,太过欢脱,太多招摇。 燕府荣华,他含金长大,玉器正能压制住他。 可惜这点难得可贵的温润,只存了一息,下一瞬就不见影踪了—— “四月十四,不宜嫁娶。” 燕唐这话说得不太中听,贺蔷听得一愣神。 幸而他与燕唐自小相熟,只咂摸一会儿,便直言不讳道:“你说这话,真是不给奚、元两家留情面。” “此事怎能赖到我头上?” 燕唐受了不白之冤,难得一本正经,辩解道:“我看了黄历,上头就是这么写的。” “燕三啊燕三,”贺蔷捧腹笑过,待回过神来,“嘶”了一声,转脸问:“你个遛鸟斗鸡的闲人,又不是善男信女,没事儿看什么黄历?” 眉眼染上笑意,燕唐说: “我新得了一只蛐蛐儿,很是喜欢,想在四月十四与柳仕新那家伙的‘威武大将军’斗上一斗,就去翻了翻黄历,看看是不是天时地利。” 贺蔷眼珠一亮,他早看柳仕新的威武大将军不顺眼了,只盼着天降良帅来它的挫挫锐气。 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他酒也顾不得喝了,忙追问道:“黄历上写的什么?你有几成胜算?” “已成定局,毫无胜算。”燕唐屈指弹了弹银杯,长叹口气,遗憾道:“四月十四,咱们还是去溪上听曲儿为好。” 杯中泛起一圈涟漪。 贺蔷大失所望。 奚静观难得捡回一条命,奚世琼处处小心,唯恐惊动花仙,几次三番交代奚氏上下管住舌头,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除却几位故交世家与媒人花婆婆,没几个人知道奚家小娘子“死”而复生了。 四月初,奚静观精神大好,由两位童儿陪着在花藤架下赏春光。 眼看婚期将近,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仍然没有外出的打算。 许是药罐子泡得久了,奚静观无病之时也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病气。 偏她眼尾上挑,凝脂肤上又有一点朱红,宛如梅落白雪,当是别有韵味。 风吹花落,美色比春色动人。 鸟雀栖枝,奚静观素手执丹青,寥寥几笔后,一个金玉项圈儿跃然纸上。 金玉项圈倒不十分稀罕,可它上头却串着颗绘花的佛珠,看起来倒并非凡物了。 这等罕见物什,奚静观还真有。 她戴了十年有余,乃儿时外祖亲自拜佛所求。 画作栩栩如生,福官张眼瞧见,人还未至,几句夸赞先溜到了奚静观跟前。 奚静观被她哄得开心,又向她身后看了看,疑道。 “怎么不见喜官?” 福官将茶水端来,说:“余掌事去燕府送贺礼,喜官瞧着新鲜,也跟着去了。” 奚静观掐指算了算日子,疑窦又生:“又不是逢年过节,咱们给燕府送什么贺礼?” 福官抿唇笑,脸上飘来两抹红霞。 “燕家三郎与许家的二娘子也要成亲了。” 她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难免对婚事有所憧憬。 奚静观颔首,视线又落在了画上。 “怎么先前不曾听闻半点风声?” 随行侍奉的童儿消息灵通,摇着脑袋惋惜道:“可怜许二娘子,嫁了个纨绔。” 纨绔? 奚静观搁下了未成的画作,“是燕唐要娶妻?” “燕三郎君本无意娶妻,近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张罗起婚事来了。” 福官也是生奇,“他一松口,燕老太君生怕夜长梦多,可不就加紧来办了?” 福官言罢,低声轻斥童儿不守规矩,童儿瘪瘪嘴,很是委屈。 奚静观摸了摸童儿头上的两个小辫儿,递了块糕点给他。 好一会儿,奚静观忽然道: “我与燕唐也算年少相识,他要成婚,我应当送礼庆贺。” 福官哼了声,说: “小娘子最是有心,燕家三郎就没有这么周到。奚氏大喜的消息在锦汀溪传了个遍,也没见他送贺礼到府上来,许是早就将咱们给忘了。” “他送不送是他的事,我送不送是我的事。” 奚静观将画的金玉项圈儿描了一遍,勾唇道:“他不要的好名声,我要。” 福官自知说错了话,垂下头绞起了帕子。 “是奴婢愚笨了。” 奚静观问她:“燕老太君择了那个好日子?” “也是四月十四。” 讶然过后,奚静观轻轻道: “四月十四也好,锦汀溪好事成双。” 锦汀溪众人翘首以盼的日子,在一声响亮的鸡鸣中迎来。 巷口的馄饨摊才支起来,一只大公鸡便扑腾着双翅,打桌前飞过。 少年郎在后穷追不舍,手里举着一支细长竹竿,怒火烧上了头。 他撵鸡撵了一路,沾了满身的鸡毛。 月白衣裳上的鸡毛掉了几根,他转过脸来,额带下的一点黑痣,正在眉上半寸。 ——是奚家二郎,奚昭。 巷外的人挠挠头,“嘿,这小霸王。” 锦汀溪多花多水,此地不比别处,迎亲之类的大礼常在溪边举行,意在祈求水神庇佑。 每位新嫁娘的花轿前都没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儿,只有一只昂首挺胸的戴花公鸡。 公鸡一跑,奚静观就上不了花轿。 花婆婆急得两手直拍大腿。 奚府乱成一锅粥,萧巽按下跳个不停的眼皮,当机立断吩咐童儿道:“去鸡笼里逮,挑只相貌最好的来。” 冥冥之中,那只临阵逃脱的大公鸡,也昭示了四月十四日的荒唐无比。 吉时一到,满城飘红,铜锣敲得震天作响。 奚家大郎远在京州赶不回来,奚昭摘完一身鸡毛,马不停蹄原路返回,去背奚静观上花轿。 好巧不巧,他迈出门槛时,春风一吹,红盖头轻飘飘掀起一角。 锣鼓声都停了一瞬。 新嫁娘的盖头,自然要新郎来揭。 这下可好,倒被一场春风拔得头筹。 萧巽:“……” 她脸上挂着笑,心中却在骂道:四月十四,是个屁的黄道吉日。 好在奚世琼威名在外,众人只当无事发生,争先恐后说着吉祥话,将奚静观送上了花轿。 花轿稳稳当当,奚静观却有些目眩头晕。 她前日里停了药,昨儿分明无事,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心中小鼓敲个没完没了。 左右无所事事,奚静观垂下眼,将手里的喜果颠来倒去、来回把|玩。 奚氏散金不少,请来了两列的“喜事娘娘”,“红花圣果”更是不要钱般,沿途洒了一路。 垂髫稚子兴高采烈,拍手唱着童谣,一路跟着捡果儿往布袋里塞。 眼见就要到了锦汀溪边,不知谁喊了一声“好大的狗胆”,人群忽然骚乱起来。 奚静观隔着盖头与花轿,微微侧耳听了许久,才依稀分辨出一句“是个行乞的”。 那厢闹事的乞儿才被人拖走,这厢又不安生了。 ——奚氏与许氏的花轿,撞到了一起。 花婆婆白眼一翻,只道冤家路窄。 她瞪了眼对面抱着公鸡的媒婆叶氏,叶婆婆腰杆一挺起,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花婆婆抚了下鬓边的海棠,讥讽的眼神,扫过叶婆婆干瘪的胸|脯。 “呸,”叶婆婆啐道:“年过二廿了,还描个眉扭个腰,脸皮也不臊得慌。” 花婆婆将腰|身用力一扭,两手叉腰道:“呸。自己不美还不许别人美,瘦竹竿说话不嫌牙酸。” 花、叶二人不和多年,每每碰面,总要拌上几句嘴才肯善罢甘休。 你争我吵间日头一偏,迎亲的吉时将至,势如水火的二人才慌忙住了嘴。 花轿晃动不止,奚静观险些作呕。 她握紧喜果,强忍不适,只盼着礼成之后可以好生歇息。 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被人搀着走过几道帘门,奚静观仿佛历经千难万险,整个人蜕了一层皮。 铜锣一敲,礼官高唱:“礼成——” 月上柳梢,红烛轻曳。 脚步声起,由远及近停在面前。 大抵是烛光太过温柔,奚静观微微红了脸。 一杆喜秤揭开盖头,眼前的人一袭红衣,俊秀出尘。 样貌绝佳,却不太对。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奚静观倏然起身,燕唐后退半步,二人异口同声,大惊失色。 方才的羞涩与憧憬顷刻间烟消云散,奚静观手中的喜果咕噜噜滚落在地,她无暇去捡,绞尽脑汁,一心思索应对之策。 怎么能是燕氏? 随意嫁个乡野村夫也好,万不能是燕氏。 燕唐向门外看了一眼,又紧蹙眉头,脸上也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二人面面相觑,隔了足足一刻,一起开口道: “按辈分,你要唤我一声表叔。” “我要和离。” 两句毫不相干的话儿撞在了一处,气氛有些诡异。 4、004 老糊涂 夜风吹动檐下的红绸,燕唐将房门落了闩。 春凳上有碟红枣桂子,燕唐将枣桂移到小桌上,落座后与奚静观泰然对视。 奚静观扫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彼时心神难定,心里的滔天巨浪一刻也不能平息。 燕唐看她愁思难掩,忖度片刻,意味不明道: “不想今日这堂一拜,辈分却乱了。” “什么辈分,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奚静观不以为然。 燕唐但笑不语。 奚静观又紧接着道:“你十九,我十七。燕三郎君不过比我多吃了两年米饭,老太君面前摆摆谱就算了,私下里还是收收你的神通罢。” “远亲也是亲。”燕唐强词夺理。 他斟了两杯酒,一杯递到奚静观眼前,“且不管什么远亲近亲的,饮下这杯酒,燕奚两姓就是亲上加亲了。” 他放轻了声音,言语间带着几分深藏不露的蛊惑。 奚静观无心细究他是何居心,只垂眼盯着那杯近在咫尺的酒。 合卺而醑,结发夫妻。 两相僵持,奚静观并不接过。 燕唐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迟迟不肯动作,才将手收了回来。 “是我思虑不周,你身子骨弱,这酒还是不饮为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奚静观心下纠结片刻,才狠心直言道: “燕雀安,这门亲事出了差错,算不得数。” 冷不丁被唤了声表字,燕唐错愕抬眸。 他拈了颗枣儿丢进嘴里,将胳膊架在檀木桌上,单手支着脑袋问她: “你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拜了天地,岂有反悔之理?” 奚静观攒了一肚子的话,就这么被他轻飘飘的堵了回去。 她搜肠刮肚,寻了个借口: “我的嫁妆不在燕府,与你成婚,于礼不合。” 燕唐听了,眼中盛满了笑意: “怎么没有?” 他说着,弯腰自地上捡了个玩意儿,曲指勾着在奚静观眼前晃了两晃,认真道: “它就是嫁妆。” 奚静观定睛一看,气得两眼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那红艳艳的圆疙瘩,正是她亲手带来的喜果。 喜果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满是讽意。 奚静观瞧得胸闷,断定了自己与燕唐天生相克,八字不合。 燕唐怕晃晕了她,将喜果收了。 “燕奚两氏既是故交,我就与你行个方便。这枚喜果,就当你的嫁妆好了。” 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奚静观将这话当作了耳旁风。 此路不通,她只得另寻僻径。 奚静观装出几分善解人意,抬眼问道: “明日奉茶,燕府上下见到我这个假娘子,各房兄姊不会笑话你吗?” 凤冠下的小脸儿尤胜脂玉,杏眸如水,她这话任谁听了都要耳根一软。 “是我娶妻,又不是他们娶妻,何必管他们说什么?我既与你拜了天地,自然要担起夫郎之责。” 燕唐不吃这一套,顿了一顿,模仿起街上无赖的语气,“奚小娘子如花似玉,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出言诋毁?” 奚静观碰了个硬钉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人言可畏,燕三郎君不怕笑话,我怕。” 燕唐不信。 前些时日锦汀溪的人都说奚静观死了,骂奚氏蛮横无理,要塞个死人给元侨做嫡妻,也没见她露个面来反驳。 燕唐淡然地将喜果抛了抛,换只手稳稳接住。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明知故问。 奚静观不接话。 “我是做了什么坏事,惹到你了吗?” 燕唐假装看不懂她的脸色,刨根问底。 奚静观摇摇头,回道:“你也知晓水满则溢的道理,如今京州并不安稳,燕奚两氏树大招风,族中结姻亲,还是避开官场为好。我与你成婚,乃下下之策。”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燕唐恍然大悟,绽开个笑。 他的笑容比喜果还要晃眼,奚静观瞧了眼他束发的玉冠,觉得上头都要开出花来。 何必如此兴高采烈,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家伙。 “我与你成婚虽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可对奚氏来说,却是百害而无一益。对燕氏一族,也是同理。” 奚静观语重心长,道出了心中顾虑。 燕唐点头,不答反问道:“所以你是为燕奚两氏着想,才非要与我和离?” 他既已懂得其中利害,奚静观也不与他多费口舌。 “是。” 燕唐没回应,捏了颗桂圆,在桌子上转着玩儿。 他如此恬然,不知是真愚笨,还是假天真。 奚静观转念一想,又犯起了愁。 “不知元府现下是个什么景况。” “元侨也是八抬大轿将许襄娶回家的,怕是不太好办。” 燕唐优哉游哉转着桂圆,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奚静观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其实除了和离,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燕唐倒了杯茶,正撇着茶沫儿,闻言两手一抖,“什么路?” “换|妻。” 茶盏猛地一晃,洒出几滴落在燕唐的红袍上,洇开几团暗色的水花儿。 奚静观却没瞧见:“我在天亮之前赶回元府,将许襄换回来。” “奚小娘子冰雪聪明,真是奇思妙想,妙计一条。” 燕唐拍了拍手。 此法确实不妙,奚静观却不死心,向他说出因由: “和离一事可大可小,但锦汀溪人多口杂,若是闹出风雨来,恐生事端。我与许襄调换回来,既能让这件事返璞归真,又能免去蜚语流言,岂不美哉?” 燕唐会意,搁下茶盏,拍了拍身上的红袍。 “你……先好生歇息。” 他不应允。 奚静观毫不意外,毕竟夜半出逃风险太大,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谓错上加错,覆水难收。 两相权衡,还是和离较为妥当。 奚静观两肩一塌,认了命:“明早我就不去敬茶了,你与我一起去府衙找礼官画押。” 燕唐皱眉与她对视:“非要明日不可?” 奚静观疑惑:“难得你明日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燕唐沉思片刻,“斗蛐蛐儿算不算?” “……” 奚静观极力压下怒火,沉下声道: “非要明日不可。” 燕唐“嗯”了声,老老实实道: “听你的。” 应对之策拍了板,奚静观便觉一阵倦意涌来,她揉了揉眼皮,想与燕唐商议夜里如何歇息。 余光瞥见眼熟之物,让奚静观讶然不已,脱口便道: “这是何物?” 燕唐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扬眉道:“奚府的小丫头送来的贺礼,你怎么会不认得?” 他的话勾来一段记忆,奚静观想起那日花藤架下作画,她确实是吩咐福官去备好贺礼送去燕府。 千算万算,没算到福官竟然挑了这把折扇。 奚静观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柄折扇扇面上的春雀栖枝,还是她亲手画的。 她不由微恼,语气不善道: “一柄破折扇,放在洞房做什么?” “我睹物思人不行吗?” 燕唐走过去,面对着她将折扇拿在手里扇了扇风。 心头那把火烧得又旺了些,奚静观却没与他争吵。 她慢慢回过味来,燕府姓燕,东西摆在何处都与她无关,方才的质问并不占理。 可她到底被人从小捧到大,着实咽不下这口恶气。 见燕唐笑意盈盈,奚静观淡淡道出两字评判: “轻浮。” “那你去报官吧。” 奚静观飞过去一记眼刀。 被她瞪了一眼,燕唐仍不知悔改,胆大包天道: “洞房花烛夜,哪个新郎官儿不轻浮?” 洞房花烛夜? 奚静观怒火攻心攻到一半,就来不及不生气了。 她蓦地起身,神色慌乱道:“许襄。” 燕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襄身在元府,听不到你说话。” 奚静观自言自语:“若是元侨强迫许襄与他洞房……” 许襄与元侨不比她与燕唐,二人从前并无交集。 若是许襄被情势所迫屈服于人,岂非平白坑害了她? 燕唐将她的仓惶看在眼里,“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你却还能想到元侨,” 他边说边摇头,“当真是情深义重。” 奚静观火速拆了头上的凤冠,对他道:“我要出府。” “不行。”燕唐难得正色,一口回绝。 “不行也要行。” 奚静观迎上他的目光,固执己见。 “……” 燕唐转身出了房门。 奚静观心下一急,追了两步: “燕唐!你要到那里去?” “为你取顶帷帽去。” 身为新妇,怎能夜半出门?将脸遮上一遮,总是稳妥些。 奚静观差点冤枉了他,羞愧得脸上一红。 府外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道梆子声,更夫粗哑的声音穿过院墙,飘进燕府。 “夜半子时,平安无事——” 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更天了。 燕唐不知对在外守着的童儿嬷嬷说了什么,兰芳榭中早早就没了人。 婚服太过招摇,他再入门时,已换上了常服。 奚静观卸下钗冠,接过他手里的赭色衣裙,也匆匆在屏风后换了。 月光温柔倾泻在地,两道人影鬼鬼祟祟溜出了院门。 奚静观有心无力,她对燕府不熟,纵是心急,也只能由燕唐在前带路。 “吱呀——” 一扇木门开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数倍。 燕唐脚下一顿,情急之下拽住奚静观的手,拐个弯躲进了墙根。 不远处的角门里一前一后出来了两个仆役,燕唐悄悄瞧了一眼,见他二人一高一低抬着张卷起来的草席。 这两个仆役步履匆匆,脚步过快过急,草席不停颠动,掉出一条惨白的胳膊。 死人。 燕唐神情微僵,抬头瞧了瞧弦月。 奚静观点点他的胳膊,小声催促:“怎么还不走?”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两团黑影猫着腰踏出了府门。 燕唐常常走街串巷,领着奚静观抄了条近路。 他们走了不足百余步,猝不及防在转弯处撞到了两个熟面孔。 “花婆婆?” 奚静观将帷帽摘下,又惊又喜。 花婆婆绕着奚静观看了一圈儿后,又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燕唐对另一人道:“叶婆婆好雅兴,夜里出来赏月?” 这个时辰寻常人家早便歇下了,两位媒婆就算是有火烧眉毛的急事要办,也万不会放着大道不走,改走这条小径。 除非,这急事儿就与小径尽头的燕氏有关。 果不其然,花婆婆羞愧难当道: “是我老糊涂,害苦了小娘子。” 她保了几十年的媒,从来不曾出过嫁错门府,错拜天地这样的大事,更遑论此事还事关燕奚元许四家。 花婆婆急得嘴唇发白,鬓边的海棠都蔫了下来。 奚静观拍拍她皱巴巴的双手,宽慰道:“婆婆切勿自责。咱们既然遇见了,不妨一起想个万全的法子,尽快解决了这桩荒唐事。” 花婆婆看看奚静观,又望望燕唐,叹声长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状,燕唐道:“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一旁的叶婆婆却急急忙忙|插|进|话来: “有法子的,有法子的。” 奚静观喜形于色,黑眸里亮起了微光:“什么法子?” 叶婆婆望着她的眉眼,忽然没了方才的气势,支吾了一会儿,讷讷道: “将错就错之法。” 5、005 锦绣缘 将错就错? 奚静观强颜欢笑,“紧要关头,叶婆婆莫要同我玩笑。” 叶婆婆摸了摸耳垂,燕唐的视线逡巡一圈儿,看到一向爱笑的花婆婆脸色也渐渐发白。 花婆婆依旧攥着奚静观的手,心虚道:“好娘子,不是玩笑,实在是只、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叶婆婆嫌她啰嗦不顶用,干瘦的身板硬是挤到两人中间,撅起屁|股将花婆婆挤得向后一退。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喜丧嫁娶,最该顺应天命。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能压了锦汀溪的水神去。你与燕三郎君既已祭过水神,上达天命,已成定局,此番情况别无他法,只能将错就错,来个颠倒乾坤。” 她一张嘴喋喋不休,奚静观听来听去,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本就身心俱疲,加上接连不断的打击,一不留神便没稳住脚跟,身形猛地摇晃一下就要踉跄倒地。 幸而燕唐眼明手快,曲着胳膊肘儿在她背后一抵。 他下手没轻没重,奚静观忽然遭此一击,背后的疼席卷而上,直向天灵盖冲去。 钻心的疼痛使她忘记了头晕,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燕唐见人站稳了,迅速将胳膊收了回去。 毫不拖泥带水,动作之快,甚为罕见。 奚静观:“……” 叶婆婆苦口婆心说了好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 缓了口气,她询问道:“小娘子意下如何?” 奚静观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花婆婆拽住了叶婆婆的衣裳,将干瘦的人扯得往外一栽。 “呸,什么馊主意。还颠倒乾坤?你怎么不将自个儿的脑子颠倒过来?” “你个老不死的。”叶婆婆气性上头,利索地卷起袖管,大步一迈就要上前同她打架,“你脑子好,那你说,眼下还有什么办法?” 花婆婆满脸慈祥,对奚静观道: “好娘子,婆婆带你回元府,将许二娘子换回来。你二人只当今夜是睡迷糊发了癔症,明早该见礼见礼,该奉茶奉茶,什么都不要管。” 叶婆婆冷冷哼笑,啐道:“愚不可及。” 她赶在花婆婆发火前,拍拍胸|脯,扬起下巴语出惊人: “实不相瞒,老婆子我方才就是打元府出来的。” 奚静观心尖一跳,口中急道:“元侨与许襄怎么说?” 看她如此期许,叶婆婆迟疑了下,目光躲闪着将卷起来的袖管放了下来,掉开脸说: “元公子说,换|妻|一举,有违天地,有违君子之道。” 燕唐漫不经心,靠着墙打了个哈欠。 花婆婆瞪圆了眼睛,又惊又疑地问:“元郎君当真这么说的?” 叶婆婆点头:“骗你做什么?” 奚静观听罢,面色一片灰白,她强撑着一口气,问: “许二娘子说了什么?” “夫唱妇随,无外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叶婆婆两手一摊,缓和了神色。 花婆婆哑口半晌,又牵过奚静观垂落的双手,舌头仿佛打了结: “既是如此,小娘子……” 奚静观抿唇无言,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花婆婆与叶婆婆二人,摆明了是在此守株待兔,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仿佛被宿命圈在了囹圄之地,想方设法也逃不出去。 她走在回程途中,依旧浑浑噩噩,心绪间像裹了一团云。 燕唐与奚静观不同,如信步闲庭般悠闲,不急不躁道: “奚小娘子足智多谋,还想了什么办法,不妨一并说来给我听听。” 奚静观颓然摇头,道:“没有办法了,只能和离。” 燕唐停下脚步,回眸看她,劝说道: “若你我和离,势必闹得满城风雨,对元许两氏也多有不利。” 小径旁生着一簇簇的野草,脚下的路好像长得没有尽头。 阴云挡住了月光,天地四合间,一片黑灯瞎火。 哀景哀情,奚静观不由黯然神伤。 她越过燕唐,走在了前头。 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奚静观冷静下来,忖思道: “有果必有因。平白无故,万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燕唐不急不徐跟上去,听她这样说,不由笑道: “此事的确古怪荒诞,但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处心积虑让你嫁给我,或是让许襄嫁给元侨。这事儿怎么看,都无人受益才对。” 他落了话音,又眯眯眼,笑逐颜开打趣奚静观: “我素来与人为善,没有什么仇家,该不会是奚小娘子惹到何方神圣,殃及我等凡夫俗子了吧?” 奚静观没好气道:“燕三,你如果不会说话,可以装哑巴。” 燕唐被她一骂,并不生气,又将话头带了回来,正色道: “在奚公眼中,将你配给元氏唯一的嫡子已是下嫁,阴差阳错之下你又被迫和离,可谓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日|后再为你挑选夫婿,他的眼光只会更高。奚氏几代为官,你想避开官宦世家,又怎么可能呢?” 奚静观想要出言反驳,燕唐未卜先知,截下了她的话,道: “若你从此以后不再嫁人,流言只会更多。若被锦汀溪的‘听音’听了去,将消息带到京州,随口在圣人殿前提上一嘴,有心之人必会借机生事,于你奚氏,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奚静观问道。 “不妨免去诸多麻烦,你我听叶婆婆一言,将错就错,有何不可?” 奚静观静静听完,沉思许久,轻轻柔柔道:“那好,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寻个合适的措辞,再去和离。” 燕唐顿时有点恹恹的,低头将一颗石子踢出好远。 “能有什么合适的措辞?” 奚静观转过头,不假思索道: “妻无所出。” “……” 燕唐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奚静观不再自撞南墙,郁气消散些许,不禁慨然道:“细细想来,也是天意使然。” 转过了两个弯,小径就要走到尽头。 泥土小径变成了青石板街,街道旁住着不少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只红灯笼,以贺燕三郎君新婚之喜。 夜色正浓,星子漫天,地上落着红纸碎屑。 燕唐迈了两步,与奚静观肩并着肩。 “这是天定良缘。” 两道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在不远处悄悄重叠,弯弯的弦月被抛在了陋巷里。 青街豁然,好似也在庆贺这场锦绣缘。 如此一来一回,时辰也不早了。 燕唐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枣儿,塞到奚静观手里。 “就是天仙下凡,愁眉苦脸也不会好看。” 红枣在奚静观的手心里翻了个跟头,燕唐又压低嗓音道: “大喜的日子,还请奚小娘子笑上一笑。” 奚静观莞尔,夸赞道:“你倒惯会讨人欢喜。” 燕唐负着手,自然而然道:“我揭了你的盖头,是你的夫君,不讨你欢喜,还要去讨谁欢喜?” 奚静观暗暗腹诽:蹬鼻子上脸。 阴云早就移开了,月色又变得似水温柔。 燕唐忍不住问她:“你现在欢喜吗?” 奚静观并不欢喜,只想给他一锤。 燕唐苦思良久,大言不惭问道: “像我这般俊秀的人,你不爱我,还会爱谁呢?” 奚静观步伐加快,只想将这越来越没规矩的纨绔子弟甩在身后。 燕唐在一边自顾自地猜:“难不成……是花间提影的连如一?” 奚静观乜他顷刻,毫不迟疑道:“连如一有什么好?我才不爱。” “如一君都入不了你的眼?” 燕唐佯装惊讶。 眼看他要没完没了,奚静观随口敷衍道:“连如一虽好,却不及清源仙才高。你与其说我爱连如一,不如说我爱清源仙。” 燕唐沉默了下,才问:“清源仙不过是江上一介歌女,听说她浑身上下都掏不出两个铜板。这样的贫苦的人,你也爱?” “爱。” 奚静观上下眼皮打起了架,此时此刻,只想上|床歇息。 燕唐心悦诚服:“奚小娘子果真特立独行,不爱怀真抱素如一君,却爱一贫如洗的清源仙。” 天方大白,晨雾散去,热闹过后陷入沉眠的燕府,也缓缓苏醒过来。 兰芳榭,两个扫地的童儿搁下扫帚,迎了一位老仆妇进来。 “宝珍婆婆。” 宝珍婆婆打燕老太君房里出来,是燕府的老人。 在燕府的仆从眼中,她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老太君疼爱燕唐,加之燕府多年难得添个人丁,昨儿特意交代了宝珍婆婆,让她今早过来接人。 宝珍穿了身新做的衣裳,又是喜悦又是紧张。 她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俱是面容秀丽,且低眉顺眼。 走到房门前,宝珍婆婆拍拍胸|口,扶了扶衣领端正仪容,这才在外道: “三郎君,三娘子,卯时到了。” 奚静观正坐在菱花镜前,忙不迭应了一声。 宝珍婆婆听了,立刻眉开眼笑。 昨夜折腾恁久,最后还竹篮打水一场空,铜镜中的人满是倦色。 奚静观轻轻拍了拍脸,唤道:“燕雀安。” 罗帐后的绣榻上还铺着一床锦被,中间鼓出一道长条。 燕唐两条长腿露在外面,闻声冒出个头,两只眼睛向帐子外瞟了眼。 ——他还没睡醒。 奚静观冲他使了个眼色,燕唐不敢耽搁,忙将被褥收拾停当。 两人又相互看了看,见并无不妥,才将房门开了一扇。 宝珍婆婆欠身朝燕唐行了个礼,歪着头朝内室张望。 昨夜兰芳榭一回水也没叫,神神秘秘,探不出半点消息。 老太君急着抱太孙,她也难免心生好奇。 宝珍婆婆试探道:“三娘子安好。” 跟进来伺候的丫头也跟着行礼问安: “夫人安好。” 滚着金线的纱帐被纤纤玉指挑开,奚静观另一只手微抬: “诸位不必多礼。” 老仆妇抬眼去瞧,见她笑意盈盈,明眸皓齿,不由脸上薄红,心道:不想许家也能生出个神仙似的人物。 她又多看了两眼,笑意渐浓时,也多了些疑惑来。 “咦,三娘子好生面熟。” 燕唐倚着门框,悠悠道: “婆婆从前总爱抱她,自然眼熟。” “啪——” 铜盆倾落,水流了一地。 6、006 不相识 燕府,松意堂外。 早有垂髫童儿在廊外的石亭边候着,童儿见到人来,提着盏红灯笼笑脸相迎。 半人高的童子眉心点了鲜艳的朱砂,红灯笼里不见烛光,并未燃灯,天色早已亮堂堂的了,不知他还挑盏灯笼有何作用。 奚静观心下生奇,朝那盏红灯笼瞥了几眼。 燕唐就走在她身边,见她困惑不解,开口道:“祖母他们老一辈的规矩罢了,无需留心。” 老太君喜静,松意堂格局与别处大有不同。 一行人先穿过几进月洞门,又过了花厅,兜兜转转,才见到了“松意堂”一匾。 奚静观打眼一望,就见房里坐着不少人,尤以女眷居多,彼此间正有说有笑,一团和气,颇为热闹。 燕府的老太君出身于古塘州陶氏,单字为珺。 时至今日,她已年至花甲,银丝满头,仍旧精神矍砾,福禄安康。 她嚼着软糯的糕点,不时看眼叽叽喳喳的小辈们,笑得很是慈祥。 老太君下首,是位仪容端庄的妇人,目含盈波,风姿尤存。 她唇角轻勾,噙着笑意,倒也随和。 细看起来,这妇人与燕唐倒有三分相似。 燕唐爱笑,不是随那有笑面虎之称的父亲,许是随了她。 奚静观了然,这妇人名唤元婵,是燕唐的生母,元侨的亲姑。 奚府与燕府常年没有走动,奚静观只认出来了这两位,旁的夫人纵是月貌花容,她也一概不识得。 几位小郎君与娘子聚在一处分枣,奚静观略略一扫,无一不面生。 二人走至门前,燕唐牵起了她的手,她呆愣一瞬并未收回。 既是做戏,还是做全套为妙。 郎才女貌甫一进门,十几道视线便一径落了过来。 奚静观从容提裙,与燕唐一同行礼:“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元婵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房内的笑语欢声也寂静下来,同辈之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燕唐。 诡异的静默中,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三婶真好看。” 新人见罢礼,宝珍婆婆这才提步进内。 她神采奕奕,附耳与燕老太君轻声说了几句话。 老太君笑得更是开怀,向奚静观招招手,道:“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奚静观甚为乖觉,轻移莲步来到她跟前,柔声道:“祖母。” 老太君两眼一眯,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诧道:“小苑儿?” 奚静观接过点砂童儿送上的茶盏,往老太君面前一递,垂下了眼睫: “祖母请用茶。” 燕老太君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面色也已苍白如纸。 燕唐慌忙上前,“祖母。” 他用袖子遮着手,挡住元婵的视线,指了指屏风后。 老太君满脸无奈,燕唐从前犯了错,总是不敢让父亲母亲知晓,他搬出祖母,为免责罚时,就会露出这般神情。 老太君心说: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松意堂今日来了不少小辈,旁支嫡系的混杂在一起,依他们的年纪,十有八九,都认得许襄与奚静观。 元婵神色如常,却暗暗捏了把汗。 屏风后,祖孙二人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燕唐搀着老太君出来时,挨了一记元婵的眼刀。 燕唐心虚,目光倏然避开,不敢造次。 燕老太君落了座,笑眯眯接过奚静观奉上来的茶,叹气道: “你与唐儿虽是差了辈分,但木已成舟,也只好如此。” 奚静观心头大石落地。 宝珍婆婆蓦然想起一件事来,碍于房内人多,低低问起燕老太君来。 燕老太君听了,连忙道: “既然如此,还愣着做什么?找两个能说会道的人,快去奚府催请。”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一个旁支的小郎君年岁不大,挠了挠头,心直口快道: “太君,三嫂她、她……” 他话至中途,又堪堪止住,唯恐触怒了人惹来无妄之灾,便改口问燕唐:“阿兄,你是不是领错人了?” “胡闹。” 元婵向他看了眼,二字掷地有声。 燕庑霎时没了底气,悻悻闭上了嘴。 老太君宽和地笑道:“庑儿瞎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老得看不见了,还能不认得自己的孙媳?” 见罢礼、奉罢茶,奚静观自觉无事了,便站在燕唐一侧装起花瓶,偷偷走了会儿神。 奈何天不遂人愿,老太君又堆起了满脸的笑,展颜道: “好孩子,来,祖母有东西送你。” 她扬了下手,身旁的嬷嬷会意,双手送上个雕花的木盒。 老太君打开小巧精致的铜锁,拿出个小小的玉葫芦。 “母亲。” 元婵心头一震,大惊失色。 燕老太君充耳不闻,只说: “这是我陶氏传下来的宝贝,母亲偏爱我,没给嫂嫂,留给了我。两年前我不慎给弄丢了,多亏唐儿机灵,给我寻了回来。” 她如是说着,不由地追忆往昔,脸上露出几分顽气。 “我记得你儿时戴着个顶好看的金玉项圈儿,将这玉葫芦挂在上头,定然相配。” 奚静观拿捏不准燕老太君的意思,转眸盯了眼燕唐,燕唐微扬了扬下巴。 奚静观乖巧接过,燕老太君又道: “金衬唐儿,玉衬你。这宝贝,与你有缘。” 奚静观在女眷面前开了脸儿,又有老太君为其撑腰,头一日便在燕府站稳了脚跟。 众人又说了会儿吉祥话,向奚静观递了见面贺礼,老太君借口体乏,一干小辈便三三两两退了。 如此顺利,倒是出人意料。 奚静观还沉浸在方才的热闹里没有缓过神来,袖子忽然被人轻轻往下拽了拽。 “三嫂。” 奚静观低头去看,一个胖乎乎的女童穿着大红的衣裙,头上挽着两朵宛似莲花的发团,红绳系在上头,簪了两个如意结。 好一个添福娃娃。 燕唐俯腰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儿,说:“文姬是二叔父的小孙女儿,不久前才随父归溪,你没见过她,定然不认得。” 奚静观了悟,“原来如此。” 奚氏几代单传,称呼怎么顺口怎么来,燕氏与之不同,子孙一向众多,对排行次序之类,很是讲究。 老太爷燕虚静出了家,膝下共育有子女六人,只有二郎燕修之与四娘燕元英为老太君所出,其余皆为庶出。 燕唐有两位叔父,燕倾之排行老三,早早病故,只留下了一位独子,名唤燕席。 燕文姬玉雪可爱,小脸儿红扑扑的,笑起来一双眼睛都弯作了月牙。 奚静观勾了勾她肉肉的下巴,话锋一转,问燕唐: “方才堂内多为女眷,怎么不见几位阿兄?” “与你阿兄一样,都在京州回不来,就连平日里最为清闲的二哥,也丢下这么个磨人的小团子,速速回京了。” 燕唐停了一停,续道:“或许当真如你所言,京州并不太平。” 奚静观没说什么,又问: “方才老太君说要催请,催请何人?” 燕唐瞧她一眼,道:“自然你那身边那几个丫头。若她们走错了门,清早赶往元府去了,岂非让人笑话?” 松意堂。 耳边彻底冷清下来,燕老太君对宝珍婆婆道: “燕奚有缘,是件好事。小苑儿唐儿,倒也般配。” 她老人家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宝珍装糊涂,回道: “是,从前我还抱过奚小娘子呢。” 老太君歇了一会儿,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 “你差个口风紧的人到元府打听打听,切记切记,万勿让婵夫人知晓。” 宝珍婆婆依言:“老太君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巳时,燕唐引着奚静观在燕府认完了路,在回兰芳榭的半途中遇着了元婵。 燕唐还惦记着昨夜草席子里的死尸,便问道:“母亲,昨日府中可有哪个仆役亡故?” “没有。” 到底母子连心,元蝉一眼看透燕唐心中所想,又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儿,今早管事已经向我打过招呼了。” 说着,她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奚静观。 燕唐读懂其意,不由轻咳一声,自己一时嘴快,差点忘了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 常理来说,新婚燕尔,新郎官可跑不了这么远。 燕唐面不改色,将一口黑锅甩给了兰芳榭的童儿。 “说来也巧,昨儿元宵去找团圆说话,正好碰见了弃|尸的仆役,心觉事关人命,非同小可,就给记下了,今早才跑来问我。” 元婵收回目光,不知信没信这诳语,道:“死得是个乞丐,倒在松风园的井边,将打水的小丫头吓得不轻,管事闻讯来时,人已经全僵了。” 乞丐? 立在一旁装模做样的奚静观动了动心弦,迎亲途中惊扰花轿的,也是个乞丐。 “松风园?” 燕唐皱眉,那儿距松意堂可不远。 元婵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所谓道:“许是知晓府里大喜,怕过了晦气给新人,管事才不敢上报。” 她又叮嘱燕唐:“这事儿万莫传进老太君耳里,她若听了,怕是会多胡思乱想。” “我自晓得。”燕唐道毕,又说:“人命关天,管事昨儿个问谁拿的注意?” 元婵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人半道截了去。 “问的我。” 奚静观转脸看向来人,只见他细长眉眼,面容俊雅,手里摇着把小羽扇,头上簪了两朵小小的艳红花。 元婵笑着对奚静观道:“这是老太君的亲侄孙,姓陶名融,表字璞贤,你该唤声表哥的。” 奚静观低眉福身,“融表哥。” 陶融赞道:“三弟妹与传言一般无二,柔弱又文静。” 燕唐忍俊不禁,抖了抖肩膀,奚静观暗暗给了他一脚。 折回兰芳榭,燕唐换身衣裳,将奚静观送的贺礼折扇别在腰间,大摇大摆就要出门。 “你如此慌张,要做什么去?” 那柄折扇闯进奚静观视野,她蹙了蹙眉头。 燕唐没个正形:“捉蛐蛐儿,你去不去?” 奚静观心头一松,她正愁没话将燕唐支开,如今他倒自己出笼了。 松意堂的两位嬷嬷不负所托,将喜官与福官接了回来。 马夫招来几个仆役,自车厢中抬下来几只沉甸甸的大木箱。 燕府上下看似云淡风轻,风平浪静,背地里却已经议论了一通又一通,乱猜了一回又一回。 燕三郎的嫡妻莫名其妙变成了个病秧子,无常守在了奚府门口,主母与老太君几位主子却不声不响,毫无动静。 这是阖府中了邪,还是着了魔? 有些好赌的家伙提前下了注,纷纷断言奚静观何年何月驾鹤西归。 福官打开木箱,将奚静观的衣裙折了折,口里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上门的婆婆真是好巧的一张嘴。奚公知晓你受了委屈,勃然大怒,提了刀欲登燕府要人,被她们劝说一阵,竟一反常态,让我与喜官跟着来了。” 奚静观睐睐眼睛,毫不意外。 燕老太君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精,自然本领非凡,不容小觑。 奚静观问:“阿娘有没有什么嘱托?” 喜官接过话:“夫人说,过两日让昭郎君来看你。” 福官收好一只木箱,又说: “京州昨儿也来了封信,大郎受昭要往兖州一趟,恰好途径锦汀溪,要娘子务必二十六日归府,他要见你。” 提及兄长,奚静观来了点精神,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催问道: “信上还说了什么?” 福官晃了晃脑袋:“旁的倒没什么了。” 奚静观有些失望,又听她道: “不过我与喜官临走前,老爷道了个人名,问你识不识得。” 奚静观毫无兴致,怏怏不乐道: “谁?” “官仪。” 奚静观思索一会儿,摇了摇头,如实道:“并不相识。” 7、007 归宁日 兰芳榭的婢子还在洒扫,管事的嬷嬷赔着笑领来了几个奚府的童儿。 奚世琼爱女心切,生怕奚静观在燕府受气,万不会只让两个大婢女到燕府来。 主母元蝉不恼不怒,含笑将人都给留了下来。 福官与喜官来得早,说着闲话儿,便将几只木箱中的物什收拾停当了。 嬷嬷给新来的人妥善安排了住处,又对兰芳榭里的元宵1道:“素日里属你最为机灵,记得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奚氏送的童儿,万莫因些琐碎小事,间隙了燕奚两姓的交情。” 元宵应道:“嬷嬷只管放心,三郎早就交代过了。” 喜官搁下妆奁,取出金玉项圈,与福官一同将燕老太君送的玉葫芦串了上去。 “这葫芦可真是个宝贝。” 她将白玉葫芦看来看去,接上方才的话头,道:“这个官仪,我倒是有所耳闻。南角门边的婆婆爱讲些奇事,提起过他,说他出了娘胎便受封为侯,一无丰功二无伟绩,名不见经传,怪道小娘子不识得。” “一出生就受了封赏?”福官转过脸,猜测说:“点玉侯的生母,可是端阳大长公主?” 喜官颔首道:“是,端阳驸马是姓官。” 福官当即笑了,嘴里说:“那我也知道一点儿。听说驸马出身寒门,却博学多才连中三元。他游街那日,恰逢端阳公主打马出游,二人惊鸿一遇,就定下了终身。此事虽不合礼数,好在先皇心知驸马绝非池中之物,就顺水推舟降旨赐婚,成全了这对鸳鸯。” 喜官最爱听些奇闻异事,正听得兴起,福官却止了声。 她不由催促,急急道:“后来呢?” 福官道:“后来官氏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谋逆造反,先皇养虎为患,自然怒不可遏,一纸罪昭便要接回端阳,株连官氏九族。端阳大长公主在绪华门自缢而亡,换回了官仪一命。” 如此大喜,却又大悲。 喜官哀声不断,嗟叹连连。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燕府到底不比奚府,奚静观在多宝阁上头取下一卷书,提醒道: “祸从口出。这等宫中密辛,还是少说为妙。” 喜官拿来一只箩筐,缠着手中线团,闻言两唇倏地闭作了一条缝儿,道:“小娘子说得是。” 喜官年岁比福官还要小些,性子也更为活泼,在花蹊阁中,是块人见人爱的活宝。 奚静观笑她顽皮,又问:“你们一路走来,可听到元府传来了什么消息?” 福官与喜官在箩筐边对望一眼,说:“没有。” 喜官思量片刻,咦声道:“倒是小娘子你,消息应该比我们灵通才对。” 奚静观垂下眼,摆弄着颈上的金玉项圈儿。 “我是忙前忙后,全无用处,元府的消息半点儿也打探不出来。” “小娘子没找府外那个瘸腿儿的……” 喜官不假思索将话说了一半,连忙止住了话头。 她向窗外小心张望了一眼,放下线团,移了两步凑近奚静观,轻轻说: “小娘子好生糊涂。燕家三郎的生母元婵夫人,不就是元侨郎君的姑母吗?” 福官噗嗤笑出了声,道了一声愚笨。 “元婵夫人与元氏,已有多年未有来往了。” 喜官有些惊诧,扭头看了奚静观一眼,向她求证。 奚静观缓缓点了点头。 喜官进府晚些,自然不晓得那些往事。 举目望了望外间,见并无外人,福官才谨慎开口:“十三年前,元蝉夫人已经被元氏族老逐出宗谱,恩断义绝了。” “元氏族老?”喜官两手一拍,兴奋道:“我听马大娘子说过,那是个顶倔强的老头儿,乡里乡亲都爱拿他吓娃娃。” 她说着,就学起抱孩子的小娘子来,两手轻摇,嘴里还道: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2 “不是这样说的。”福官打断她,“是‘小儿郎,快困觉,门外黑驴还在叫。黑驴叫,黑驴叫,元公骑着去买药’,你怎么还给能弄混了?” 喜官耸耸肩膀,由衷道:“他老人家的名头,比山狐狸还厉害。” “谁让他那只黑驴生得这么吓人?”福官又捂起嘴来笑,“府里的嬷嬷说,大郎儿时见了那黑驴也要哭。” 奚静观不由失笑,“阿兄被吓怕了,现如今都见不得黑驴尥蹶子。” 话又说回来,喜官疑惑:“可是元氏族老已经死了,人一蹬脚,生前恩怨一笔勾销。元婵夫人为何还不与元府往来?” 福官一本正经向她解释: “元氏后辈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都随了爱钻牛角尖的族老,元婵夫人性子也是傲的。你看元侨郎君,好端端的一个人,非要天天板着个脸,变成了个谁见谁怕的老古板儿。” 喜官听得肩膀抖来抖去,憋笑憋红了一张脸。 提到元侨,喜官与福官对望一眼,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她们自然晓得这场婚事出了差错,可奚世琼都不置可否,萧巽也没追究,身为两个婢子,心里的疑虑早冒出头来了,却也不敢多问。 燕府子孙众多,仆役成群,刻板的家规列在一卷书上。 兰芳榭的嬷嬷给奚静观找来了一本,奚静观皱眉读了半晌,将书一撂就没再掀开。 好在她嫁的是燕唐,较之燕府,兰芳榭里自在不少。 燕唐连着两日外出,待到第三日才忙里偷闲,与奚静观一同归宁。 萧巽爱美,元蝉投其所好,选了位相貌最端正的马夫,点了匹毛色最纯正的良驹,连马车上,也挂上了崭新的玉牌。 燕塘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往往招摇过市,恨不得满街满巷的人都出来看他。他生来又最忌束缚,只爱恣意潇洒,已有多年未坐过马车了。 奚静观也许久未与人同乘而坐,浑身都不舒坦。 今时不同往日,两人面对面,脸上都写满了一言难尽。 奚静观掉开脸,闭眼假寐,不去看他。 燕唐默默掀开车帘,见外头有个小贩,正挑着糖葫芦大声叫卖。 “喜欢吃甜的吗?”他问奚静观。 “不喜。” 为免夜长梦多,奚静观只想快回奚府。 燕唐满脸狐疑:“我分明记得你儿时又爱吃脆梨,又爱吃糖糕,应当爱吃甜食才对。” 他怎么总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奚静观无言以对。 燕唐放下车帘,转回头来道: “还是说自那时起,你就学会装模作样、卖乖讨巧了。” 奚静观轻轻哼了声,任他调侃,眼也没睁。 今日是奚元燕许成婚的第三日,有心人看似低头忙碌不停,眼神却早飘到了马车上。 待马车辘辘远去,踮着脚尖也望不见的时候,有人发觉不对,啧啧有声道:“这马车坠着燕氏的玉牌,怎么往奚府行去了?奚静观嫁的,不是元氏吗?” 斋藤馆里人声最为鼎沸,马车驶过,自然有人探头来看。 花婆婆来买花,有人拦了她的路。 “那日我问婆婆,燕、元二氏可有联姻,你回了句金玉良缘,感情是诓我们的?” 纸包不住火,这事儿瞒也瞒不住。 花婆婆绣帕一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燕三郎君属金,奚小娘子属玉。老身说金玉良缘,说得就是他们。” 之前的消息无一不是口口相传,确实无人亲眼见过奚氏与元氏有什么往来。 难道是……传岔了? 这话却也说得通,有人心思重,想得深了些,连道不妙。 “四月十四日我登奚府,吉祥话儿说了好一连串,颠来倒去的全是祝元侨郎君与奚小娘子百年好合,携手白头,这岂不是拍歪了马屁?” 马儿远远便打了个响鼻,奚府的管事听见动静,喜上眉梢道:“快去知会奚公与夫人,小娘子与三郎来了。” 奚世琼腰间佩着把弯刀,站在石阶之上脸黑如炭。 萧巽手里仍旧是那把绣花小团扇,眉间贴了梅花花钿,目光细细将燕唐瞧过,落在奚静观颈上的金玉项圈时,却闪了一闪。 燕唐头戴莲形玉冠,着一身檀色圆领袍,俊秀之中,更添英气。 奚静观绾了发髻,雪青衣裙将一张小脸儿衬得清丽出尘。 好个俊俏夫妇,好不般配。 燕唐自怀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向萧巽献宝道: “母亲,小婿自漠地归来时,途中获宝,得了一支四凤朝阳钗,还望母亲不要嫌弃。” 萧巽将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 她素来爱美,对这许多宝簪有十足的兴趣。 反观奚静观,看着燕唐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为何改口喊“母亲”都喊得这样自然。 奚世琼越看燕唐,越觉得不顺眼,将弯刀一抽,道: “燕唐小儿,过来与我打过。” 燕唐哭笑不得,却也并不胆怯,大步一迈,顺从上前。 奚世琼又对奚静观撂下一句: “倘若有人胆敢欺辱于你,定要告知阿耶,阿耶替你做主。” 萧巽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瞪了一双美目赶人。 奚静观见了几位宗亲,走了一圈儿,也不见奚昭人影。 “怎么不见昭儿?” 萧巽道:“昨儿个有同窗来找,结伴外出游学去了,我看他兴头颇高,也就随他去了。” 她说完,又看了眼奚静观项圈儿上的那只精巧的白玉葫芦,想了想,终是没多问。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贴心话,堂前又来了庆贺的宗亲,萧巽不好不迎,只得出了花蹊阁。 福官见奚静观百无聊赖,便提来一只竹篮。 奚静观取过药粉,双手捧出一只气息奄奄的雀儿来。 “这雀儿老得可怜,又断了翅,怕是命不久矣。” 奚静观专注而又投入,燕唐到了跟前也毫无所觉。 奚静观抬眸,“战况如何?” 燕唐深吸了口气,卖了个关子:“我输了,却也赢了。” 奚静观再问,他却不说了。 “这雀儿救不活的,你这是白费功夫。” 奚静观将无声的老雀放进竹篮里,道:“春光晴好,它能多看一日,便赚得一日。” 见燕唐脸上掠过诧异之色,她又道: “说来你或许不信,这只雀儿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燕唐兀自倒了杯茶润口:“这倒是奇事一桩,你且说来听听。” “我一睡不起,是它落在枝头,婉转而啼,将我唤醒。” 奚静观心怀感激,轻轻抚摸了下老雀的羽毛。 燕唐挑眉:“如此说来,不是路郎中救的你?” “我醒来时,路郎中已离开奚府了。” 奚静观摇摇头,又说:“我醒后探窗去寻,却寻不见这只雀儿,心中还叹息与它无缘。谁料有一日我在花藤架下作画,它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脚边。” 燕唐沉吟少顷,道:“你既然养了它,合该给它取个名。” “它有名字。” “叫什么?” “点心。” 燕唐笑得欢畅:“取自何意?” “无甚意义。”奚静观淡然一笑,“非要想一个的话,就许它来世吃得饱、饿不着吧。” “将它带回燕府吧。”燕唐说,“你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宴散时分,已至黄昏。 路途中,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马夫扬了扬手里的皮鞭儿,在半空中一甩。 “巧了,是元氏的马车。” 燕唐不由道:“还真是天大的缘分,归宁也能撞在一起。” “许二娘子出嫁后,许府就没有主子了,只留下了几位老仆。他们无处归宁。”马夫却道,“看这方向,应当是从忻祠来的。” 奚静观愣了下,猜道:“忻祠供着位花神,他们许是去烧香拜神了。” “元侨不是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燕唐抱臂在胸前,“那日他以祭过水神、上达天命为由,不肯配合换回新娘,已经足够令我大吃一惊了。” 他啧啧称奇:“小古板竟然肯陪许二娘子烧香拜佛,这是动了春心了?” 奚静观横他一眼,道:“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风流。” 燕唐巧言辩解:“我是风而不流,纨而不绔。” 奚静观冷冷一笑:“我看你是疯言疯语,怪而无度。” 彩楼飘香,繁花点窗。 马车经过锦汀溪第一青楼挹水庭时,脂粉香味儿溜进奚静观的鼻腔,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挹水庭的老鸨文金秀肥圆矮胖,山也似的,走起路来地都在震,可她手里却养出来了名妓文若雨。 衣衫不整的少年从墙头狼狈翻落,捂着|屁|股|哀嚎了一声。 车帘一掀,露出一张怒容。 奚静观咬牙切齿道:“奚昭!” 奚昭仓惶回头:“阿、阿姐?” 8、008 京州妾 马夫常年为燕氏赶车,人再不机敏,也锻炼出来了几分通透。 他自觉勒了马,待燕唐与奚静观下了车,立时驱着马儿隐没在了前头的巷子里。 黛瓦檐头下,那少年一身月白衣裳,额下眉上一点黑痣,颈儿上用红绳串着个护身符,就露在衣领外头,不是奚昭还能是谁? 燕唐摇头失笑,意味深长道:“萧夫人说你与同窗一起外出游学,学的什么稀罕书,怎么学到挹水庭来了?” 奚昭自知犯了大错无脸见人,抖着舌头讨饶:“阿姐,绕过我这一回罢。” 奚静观见他如此,心间怒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气得如玉的脸上飘起薄红。 “奚昭,你举止如此无状,真是枉为奚氏子孙。” “那么大火气做什么,气坏了身子怪不值当。” 燕唐将这话听在耳里,觑了眼奚静观的脸色,忙劝哄道:“他或许只是求学归来顺道到此处听个曲儿。” 燕唐说着,又向地上的人一瞥。 不看还好,一眼瞧仔细了,他也不禁有些微愣。 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在奚昭脸上分外显眼。 挹水庭中爱打人巴掌的,只有那老鸨文金秀。 这可解释不通了。 燕唐向侧目望望挹水庭,慨道:“光天化日的,昭郎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奚静观目光沉沉,斥责道:“不知礼数,欺瞒父母。夫子教的圣贤书,你都给读到哪里去了?” 奚昭心神还未定下,嘴里只有一句话儿颠来倒去地说: “阿姐,我万万不敢了。” 奚静观勾起唇角,目光扫过挹水庭外的彩旗。 “你倒说说,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学的?” 燕唐怔然片刻,暗道不妙,忙悄悄挪了挪脚跟,向旁边退了一点,生怕引火烧身,被祸事殃及。 他退到一边,却不肯走,两眼锁在奚静观身上,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 “丢人现眼的家伙。” 奚静观袖中的手腕动了一动,到底也没扬起来。 燕唐也道:“奚公若是知晓,定当提刀砍你。” 这话倒将奚昭给点醒了,他猛地一个激灵,从方才的混沌中陡然回神,脸上仓惶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骇然与惊惧。 他低头搓了把脸,眼中沁出点泪花出来,拽住奚静观的衣袖,连声道: “阿姐,你便饶了我这一回,我指天起誓,万没有下次了。” 奚昭慌不择言地说着,右手已经高举起来。 “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已年近束发,又不是懵懂无知的三岁孩童,既然胆敢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来,准是经过深思熟虑,毅然抛却了脸面,难道还怕被人知晓不成?” 奚静观敛眸,不为所动。 奚昭走投无路,别无他法,只好转而向燕唐道:“燕三,替我说声好话。” 燕唐煞费苦心,到底也没躲过。 他忐忑地偷瞄奚静观的脸色,实在拿捏不准她的用意,只得选了个稳妥的法子,道: “似我这般英俊潇洒的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在奚昭眼中,燕唐脑后忽然升起了个光圈儿,比庙里菩萨脑后的还要亮。 他不由大喜,拱手就道:“多谢……” 话儿还没递出去,燕唐又唉声叹气地说:“可若是碰上你阿姐,那就是鸡蛋遇到石头。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奚静观淡淡看了燕唐一眼,这场婚事名存实亡,他无权干涉奚氏的家事。 转过眼,奚静观又说: “奚昭,你进这挹水庭,是来找谁?” 奚昭眼圈儿生红,闪烁其词道:“文、文若雨。” 说罢,他又紧跟着补充: “阿姐,我是真心喜欢她。” 话一说出口,他无处安放的视线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紧张中带着坚定。 “真心喜欢?”奚静观语调一扬,轻飘飘道:“那你就不要花奚氏的银钱,想法子将她救出这水火之地。” 奚昭犹豫须臾,又羞又愧,慢慢低下了头。 “我没有钱。” 燕唐作壁上观,立在墙根揣摩一会儿,苦口婆心道: “心里再是喜欢,也要走正经门路,怎能翻墙出来?” 奚昭呆愣在地,像看傻子一般看了燕唐一眼,只说: “走正经门路,被阿耶知晓了,他定会打断我的双腿。” 过了今载,奚昭才算是十五年岁,身量却已与奚静观持平。 奚静观看着眼前垂眼盯脚尖的少年郎,想起在出嫁那日,也是他将自己背上了花轿。 她心一软,脸上的怒气消去大半,一开口,却还是失望道: “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等好色之徒。” 奚昭脸色一变,泪水满了眼眶。 “阿姐……” “也罢,若你自此以后改过自新,我可以装作今日没有碰到过你。” 奚静观自小就见不到他哭,转身朝外走去,声音落在身后,飘进奚昭耳朵。 “若你不知悔改,胆敢再犯,便搬出奚府,改姓为文罢。” 燕唐轻轻踢了踢奚昭的脚跟,“你阿姐慈悲心肠,法外开恩,还不快谢主隆恩?” “是。”奚昭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将两只眼睛揉得通红。 他哽咽了一会儿,道:“昭儿一定谨记在心。” 乱嚼舌根,易得灾殃。 马夫能在燕府办事多年,口风尚紧,不必刻意叮咛。 燕府,兰芳榭。 奚昭一事压在奚静观心口,惹得她眉间都笼了一层愁雾。 福官与喜官猜不出来,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问,这件事,奚静观竟只能与燕唐商量。 “倒是不巧,遇上这么个冤家。” 兰芳榭里没有童儿夜半守夜的规矩,门闩一落,燕唐就倒在了榻上悠闲吃枣儿。 奚静观正用檀木梳通着如墨般的青丝,听他先开了口,就接道; “他能悔改,我才不信。” 她说得笃定,燕唐笑说:“二郎孩子气性,你也孩子气性,可你们之间,倒是大不相同。” 奚静观不理他的揶揄,认真道: “他是庶出,生母去得早,阿娘将其抚养长大,嫡庶并不分明,更遑论京州又有阿兄挑起大梁,奚昭身上的担子可谓是轻若浮云。阿耶刀子嘴豆腐心,阿娘也疼他,故而才养出了他这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性子。说起来,他的纨绔之名只比你好上一点儿,做了多少年的孩子王,如今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燕唐听在耳中,总觉得她有指桑骂槐之意,登时坐直了身|子,与奚昭划清了界限。 “你可莫要冤枉好人,燕三郎君只会遛鸟斗宝,走鸡走狗,弹弹石子儿听听小曲儿,见到挹水庭的大门,都要远远避开,那是一步也没迈进去过。” 奚静观给他个无甚意义的眼神,燕唐又说: “我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做出那等瓜田李下之举?不信你去问贺蔷。” 奚静观愁思难解,将檀木梳放在小桌上,盯着菱花镜中的燕唐若有所思起来。 “奚昭向来记吃不记打,若不让他狠狠栽个跟头,他怕是记不住这个教训。” 燕唐无知无觉,“那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解决才好?” 奚静观朝他灿然一笑,招手道:“你且附耳过来。” 燕唐将枣儿往瓷碟里一丢,走过去,微低下了身。 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忽然一跳,犹犹豫豫说:“若是失了准头,怕是不好。” “这就要靠你了。”奚静观拍拍他的肩。 “要我做什么?”燕唐迷惑。 奚静观满目期许:“你去找狗。” “……” 一时间,燕唐竟然不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奚小娘子可真会抬举人。” “你不是锦汀溪走鸡斗狗、遛鸟斗宝的闲人吗?”奚静观将他白日里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嫣然道:“燕三郎君神通广大,定能找出合适的名犬来。” “倒是不常听你夸我。” 燕唐踱了两步,转过身去了,才敢露出些微自得之色。 鸟儿栖在枝头叽喳,斋藤馆里又闹腾起来。 这日,说书先生噙着诡异的笑容,带来了一个消息。 ——昭小霸王被狗咬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语调激昂。 众人听了半晌,原来昨儿天蒙蒙亮时,晨雾还未散去,老贩头推着架车出巷卖菜,在青石街口遇见了奚昭。 小霸王威风不再,一手捂着屁|股,趴在奚氏的几个仆役架来的木板儿上,一颠一颠的,将他给抬了回去。 台下人听得哈哈大笑,“嘿,这倒奇了,好端端的,怎么还被狗给咬了屁|股?” “不知是谁家养的恶犬,将人给咬成了这个样子。” 有人捂着屁|股,面露忧色。 也有与老贩头相熟的,在这斋藤馆里,比消息来得还早。 他说:“那条巷子,没有人家养狗。” 人人都忙着笑,这话无人往心里去,间或打趣道: “是哪条巷子?我日后避着点走。” 小霸王被狗咬的消息像是春天里的花香,被风吹着飘散在了锦汀溪的各个角落。 婵夫人早早备下了些名贵的药材与几个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药材给奚昭补补身|子,小玩意儿便是聊以解闷了。 奚静观还未打定主意何时回奚府,燕唐便神色凝重道: “这两日,你怕是回不去了。” “怎么?”奚静观愕然。 “京州来人了。” 松意堂里,宝珍婆婆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 “老太君,京州来人了——” 燕老太君先惊后喜,将调羹放进粥碗中,拄着扶老就要起身。 身旁童儿连忙去搀。 宝珍婆婆身后跟来一个门房的仆役,“老太君当心。” 仆役跪地问安,“老太君安好。” 燕老太君急不可待道:“来的是谁?有几个人?” 门房恭恭敬敬,一一作答道: “回老太君的话,赶车的是二郎身边的人,只来了一辆马车。” 燕氏二郎燕修之,燕唐的父亲,燕老太君所出的嫡子。 “修之……” 燕老太君喃喃轻语,浓浓的思念滚过心头,她的舌尖都在颤抖。 “快,快快扶我前去。” 算上童儿嬷嬷,燕府门前共站了三排仆役。 元婵端庄如旧,奚静观立在她身旁,心里吊起了一口气。 燕唐似有所觉,向她望了一眼。 燕老太君姗姗来迟,车帘缓缓掀开,下来位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 窄脸阔鼻,不是燕修之。 他伸出一只手,又牵出一个人来。 周遭一静,奚静观定睛去看,竟是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 燕唐面色不改,仿佛诸事都与他无关,奚静观心中却不免擂起鼓来。 宝珍婆婆及时搀扶住燕老太君,一干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那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这是……” 慈母心怀冷却大半,燕老太君动了动干瘪的嘴唇。 驾车的马夫忙不迭躬身作答,“回禀老太君、婵夫人,主人有事耽搁,约莫还要三五日,才能抵达锦汀溪。” 燕老太君又问:“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 “这是……”马夫顿了一下,不敢去看元婵的脸色,“念夫人。” 那小娘子扶着腰身,对老太君盈盈行了一礼。 “妾身詹念,拜见老太君。” 燕老太君面色阴沉,再不复往日里的慈祥可亲,盯着她的肚子,一言不发。 婵夫人敛了敛眼睑,詹念又对她微微福身:“妾身拜见夫人。” 她露出个笑,空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 奚静观身后的喜官见了,悄声对福官道:“好么,来了盏不省油的灯。” 白面书生也向老太君、元蝉夫人作揖行礼。 詹念掠过元婵,径自对燕老太君道:“这是我阿兄詹书帛,大郎对他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送了妹妹以身相许。 9、009 玉葫芦 区区妾室,却要当家主母亲自相迎,燕老太君默然而归。 燕修之是只笑面老虎,人生得犹如清风,素有端方正派之名,却也私纳美妾,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看似平静的燕府,暗暗起了波澜。 休管别院如何,兰芳榭倒是详和如昔。 童儿折来几束花枝,插|在了长颈儿花瓶里。 燕唐脸上一派悠闲,奚静观不由奇道:“祖母怎么说?” 燕唐坦言道:“那妾室带着亲孙耍威风,祖母纵是不喜,也不好多说什么,阿娘安排了他们兄妹去听月苑里住。” 奚静观想了想,才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平白就要多出个阿弟阿妹来了?” 听奚静观如此说,燕唐弯了弯眼睛,笑道:“你小瞧了谁,也万不能小瞧了我阿耶。” 这便是燕府的私事了,奚静观沉默片刻,不好接话。 燕唐转了个身,倒在摇椅上翘起了腿,手里摇着把鸟栖春枝的折扇,悠闲自得道: “京州诡谲,又起风云,怕是并不安生。我猜他老人家是自顾不暇,母子在京州,他保不住,这才早早给送回了锦汀溪。” 奚静观见那折扇眼熟,再去细瞧,岂不正是她送来的贺礼? 燕唐似叹似羡,悠悠说:“他在京州,美妾在怀,真是好不快活。” 奚静观眼波一动,道:“怎么看你一点也不生气?” 燕唐不答反问:“我开心还来不及,生气做什么?” 奚静观皱眉思忖,一脸不解。 燕唐笑道:“那老头在外是慈父,在内是严父,来个小家伙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也好过成日盯着我一个人挑刺。” 他说罢还不算完,又露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不过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詹念即使在这儿,腹中的孩子也未必能保得住,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罢。” 奚静观转眸看着他,“何出此言?” “你且看吧。” 燕唐眉眼弯弯,将手里扇儿摇来摇去,又卖起了关子。 奚静观看他如此怡然,又恐生了事端,提醒道:“切莫意气用事。” 燕唐抓来一碟干果,给她喂了一颗定心丸。 “我阿耶与阿娘,表面不和,心也不和,阿娘不稀罕插手他的事,我也不稀罕。看老头儿归溪之后急得脚不沾地,我才乐见其成。” 奚静观稍稍放下心来,又听他说: “三五日后,燕府可就热闹了。” 隅中之时,燕唐牵了匹雪白的马儿,兴致勃勃地与一干好友去山前跑马,待到夕食才缓缓归来。 他眉开眼笑,将手藏在身后。 奚静观屏息凝神,生怕他扔来一只抖着双翅的蛐蛐儿。 燕唐存心逗她,见她实在害怕,只好歇了心思,将背后的一串糖葫芦亮了出来。 “扛着草靶卖糖葫芦的是个小孩儿,吆喝半晌也无人来买,迟迟没有开张。我看他实在可怜,索性多买了两串,只当积德了。可我一个人吃多了实在发腻,便好心予了你罢。” 奚静观觉得他今日跑马,约莫是被马踢了脑袋。 童儿布了饭菜,燕唐坐下执起双箸,对她道:“日后一别两宽了,你也能念着点我的好处不是?” “应当的。” 糖葫芦上裹着晶亮的糖衣,一看就是东街外那老头儿的手艺。 这个燕唐,扯谎都能扯得漏洞百出。 转眼月上柳梢,燕唐与奚静观闲来无事,在凉亭里摆了棋局对弈。 燕唐沉浸其中,奚静观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奚小娘子已经连输两局,腔子里的玲珑心难不成都飞到月亮上去了?” 奚静观垂下眼眸,实在憋不住话了。 “你怎么也有个玉葫芦?” 燕唐将腰间佩戴的玉葫芦解下,挂在手上得意洋洋道:“自然是祖母所赠。” 奚静观将信将疑,将项圈儿上的白玉葫芦抬起来。 “祖母不是说我这白玉葫芦是传家之宝?” “是传家宝贝不假,可又没有那条律法规定过,传家宝贝只能有一个。” 燕唐将白玉葫芦瞧来瞧去,道:“我这是大葫芦,你那是小葫芦。” “母与子?”奚静观转了转手里的黑棋子。 “非也非也。” 燕唐摇摇手指,“祖母说它们是一根葫芦藤上结出来的,一公一母,是一对儿。” “……” 奚静观眼皮一跳,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被人精心谋划的圈套之中。 她迟迟不肯落子,这局对弈只能到此为止。 福官端着托盘,送了碗药来。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汁,燕唐疑道: “你又病了?” 奚静观一饮而尽,拿了帕子抿抿唇,随口应道:“多年的病根了,总是不好。” 这药不知取了什么稀罕药材,苦味儿久久不能散去。 燕唐吸了吸鼻子,道:“这可怎么行?要不要换张方子试试?” “这是嫂嫂给寻的药方。” 喜官及时递上蜜饯,奚静观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她言下之意,便是不换。 燕唐也不再坚持,转了话头说: “不怪融表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奚小娘子人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都要被你诓了去。” 待喜官与福官一并去了,奚静观才意有所指道:“说起诓人,燕三郎君的本领也比我差不了多少。” 燕唐含了一抹笑:“那你说说,我诓谁了?” 奚静观莞尔,“你自诩纨绔之名,我怎么在你枕头下看到了一卷书?” 她有意停了一停,狐疑道: “你莫不是在偷偷用功读书吧?” 燕唐小声嘟囔着:“奚小娘子好不讲理,男女有别,你平白无故翻我的枕头做什么?” 不想他如此不要脸面,奚静观短叹一声,燕唐就势揭过此话,道: “我听那京州的马夫说,此次自京州归溪的官员不在少数,你阿兄也在其中。” “是么?” 奚静观脸上不见喜悦,淡言回应。 翌日清晨,窗棂外落了一只喜鹊,奚静观正低着头,为点心敷着草药。 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响起了乱糟糟的鸟鸣。 奚静观探窗一望,几个童儿忙忙碌碌,回廊里果真挂了几只鸟笼。 恰好燕唐肩上立着只白鹰,手里提着个精巧的金笼,正打廊前走过。 “你这些个宝贝不好生挂在惊云楼,拿来兰芳榭做什么?” 燕唐顿下脚步,“我好心给点心寻来几位好友,你不夸我就罢,怎的还怪起我来?” 他将金笼提高了一点,“瞧,透云儿。多少人想见它,还见不着呢。” 透云儿好似能听懂人言,两只眼睛黑豆似的,在笼子里头歪了歪脑袋。 奚静观冷哼,“它也就罢,你带只白鹰过来,是嫌点心死得还不够早吗?” 燕唐顺了顺白鹰的脖颈,怜惜道:“我忍痛割爱,这宝贝是要送人的。” 奚静观将那只凶狠的白鹰打量一瞬:“送谁?” 燕唐朝她露出个笑,“你阿兄啊。” 爱女归府,奚世琼自然开怀,武也不练了,将弯刀就地一撂出门去迎。 一见燕唐,他那张脸又变得阴沉不明,目光掠过燕唐肩上的白鹰,道: “你来做什么?” 燕唐乖乖作揖,“来看看二郎。” 奚昭的屁|股如今还不大好,不小心碰到就要哀嚎一声,只能可怜巴巴地趴在床上喝粥,可谓下场凄惨。 燕府的仆从上前一步,将婵夫人备下的珍药呈到了奚世琼面前。 奚世琼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却还是干巴巴的:“过来与我练武。” 萧巽倒将那白鹰看了好几眼,神神秘秘向奚静观道:“小苑儿怎么知晓大郎归溪了?” 奚静观心头陡然一喜,“阿兄当真回来了?” 福官与喜官亦是喜不自胜,几人行了一程,拐进一处曲折幽廊,走至尽头,便见一座石亭建在草木中央。 石亭中的人一袭蓝衣,正低头沏茶,可不正是奚暄。 奚静观脸上止不住笑,“阿兄怎么来的这样早?” 奚暄对她笑道:“京州出了些事,我怕是去不了兖州了,只能向圣人请命,归溪来看看你。” 他将奚静观上看下看,满脸欣慰:“几月不见,小妹愈发出尘了。” 奚静观佯装要恼,奚暄又问:“那副药,你可还按时吃着?” “有劳阿兄挂怀,我自打醒来,就没敢断过。” 奚静观怕他担忧,没敢实说。 这药她只断了一回,就是成亲那日,偏生还出了个大岔子。 兄妹叙旧,萧巽拿绣花团扇挡住半张脸,并没戳穿奚静观无伤大雅的谎话。 福官与喜官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敢多言。 奚静观环顾一周,“怎么不见嫂嫂?” “宋氏近来也乱着,她来不了。” 奚暄掠过此话,道:“宋梵说要一齐过来,都被耽搁在了京州。” “他还是不来为好,免得惹我生气。” 奚静观面上不露分毫,却暗自紧了紧心弦,总觉山雨欲来,京州怕是生了大乱。 “小妹嫁人,你嫂嫂托我带了贺礼给你。” 奚暄话音一落,身旁的仆从便递上来个雕花木锦盒。 盒中是支镀银嵌金的珍珠玉簪,奚静观让福官好生收下。 奚暄沉吟须臾,看了眼萧巽,又开口说:“这回我等能顺利归溪,多亏了点玉侯妙计相协。” 福官与喜官对视一眼,萧巽手中的绣花小团扇向下移了一移,脸上再无丁点笑意。 “点玉侯?” 奚暄点头,闷闷地说:“他知晓我家中有个妹妹,向我提起过你。” 奚静观百思不得其解,“我与他素未谋面,并无干系。” “小苑儿久在锦汀溪,除却随你去过几回京州外,再没去过别的地方。点玉侯说见过她,难不成……是在梦中?” 萧巽勾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奚暄看出她的不悦,敛眸说:“小妹清白,我自然知晓。” “阿兄难得归来,这回要呆几天?” 无声须臾,奚静观问。 奚暄脸上的笑意散去些许,涩然道:“三日后,我就要启程回京。” 奚静观终是按耐不住,满目忧色,将心中疑虑道出: “京州,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10、010 小赌局 萧巽将绣花团扇搁在腿上,也向奚暄看去。 奚暄斟了盏茶,递予奚静观,一笑置之,道: “官场总不安稳,能有什么事儿?阿兄还能应付得了,你莫要担心。” 奚静观接过,却并不往唇边递送。 奚暄又宽慰道:“眼下之急,还是要将你的病养好。” 奚静观点了点头,想要开口接言,鼻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竟是无端想哭。 这感觉似曾相识,她长睡之后转醒时,见到阿耶与阿娘,也是这般委屈与自责。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委屈自责什么。 奚静观微微喘了口气,才勉强镇定道: “阿兄,京州路远,阿耶想助你也有心无力,你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 奚暄应下,又问她:“你在燕府,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 奚暄这才宽心,“也罢。燕唐虽没什么出息,好在燕修之与燕庭都能撑起家业,你嫁给他,不必担心操劳,倒也安稳。” 他话锋一转,又道: “只是我途中听闻,燕修之私自纳了一房小妾,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詹念入府一事,早晚要不胫而走,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萧巽抬眼看了下喜官,喜官会意开口道:“那小妾还挺着个肚子。” 她比划了一下,“看样子,那胎儿该有四个月大了。” 萧巽嗤了一声,道:“燕修之个老没羞,原来一直是个假正经。” “我还道大房清闲无事,原是看走了眼。”奚暄立时蹙起了浓眉,“燕氏对她,可有安排?” 奚静观据实相告:“祖母与婵夫人给她安排了住处,每日里她也老实奉茶,只是……” 斟酌片刻,她道:“只是人不大规矩。” 喜官藏不住话,心里念头一起,话就跑出了喉咙眼儿。 “恃宠而骄罢了。奚公这还未归溪呢,她就敢对婵夫人摆这么大的谱,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她这话并未夸大其词,奚静观便由她去了。 萧巽沉默一会儿,扯过奚静观的手说:“说到底,这是他们父辈间的纠葛与恩怨。你且不必多管,若她胆敢在你面前造次,再遣童儿来报。” 不多时,管事躬身前来唤人,说是堂前摆宴,一为奚暄接风洗尘,二为庆贺奚世琼又赢了燕唐。 喜官轻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又输了?” 她今日属实话多,福官踩了她一脚,找补道:“燕三郎君不常习武,哪里能赢得了奚公?” 奚暄道:“燕唐那些花架子,不过虚有其表。” 奚静观听了,倒不觉脸上无光,左右他与燕唐,不过是虚情夫妻。 萧巽看得开明,笑说:“燕唐来一回,你阿耶便要与他比试一回。我看不出一年半载,他也要被训出几分真功夫来了。” 奚暄一入前堂,目光便挺在了燕唐肩上。 见那白鹰目光锐利,威武非凡,他脸上不由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是你自漠地抓的那只?”奚暄率先开口。 燕唐笑答:“正是。这鹰机警过人,可费了我不少功夫。” 奚暄摸了下白鹰的羽毛,夸道:“是个宝贝。” 燕唐看他爱不释手,适时问:“阿兄可还喜欢?” 听他冷不丁换了个称呼,奚暄不由地瞟了眼奚静观。 “自是喜欢。” “那我便借花献佛,将这宝贝交予阿兄了。” 燕唐投其所好,将白鹰照前一递。 “我武艺不精,不比阿兄,阿兄也道这鹰是个宝贝,它落在我手里也是无用,只能整日被关在惊云楼里,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燕唐既如此说了,奚暄便不多加推辞,只道:“你比小苑儿还会笼络人心。” 燕唐将鹰递去,敛眼轻笑。 “我哪比得上她?” 燕唐不能饮酒,奚暄斟了盏茶,朝他敬了一杯。 奚世琼将他们的其乐融融瞧在眼里,脸色又黑了三分。 湛湛晴空无云,阳光照得万物都暖融融的。 燕府,兰芳榭。 长廊之下,燕唐正在耐心低头,向奚静观传授看鸟之道。 福官与元宵分别拿了纸笔来记,喜官不知跑出去找谁玩乐去了。 忽有童儿一路小跑而来,急急跨进院门,拭去额上的汗珠儿,拱手道: “三郎,几位郎君娘子,一同自京归来了。” 燕唐回转过身,扬起颈儿望望天,对奚静观道:“你瞧,燕府的热闹,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燕府门前聚了宝马香车,华盖掩映,车前的童儿个顶个的机灵。 偶有稚子途径此地,探头探脑道:“燕家来了贵人?” “什么贵人?”妇人将他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道:“燕府的人就是贵人。” 松意堂外,风尘仆仆的“贵人们”来不及歇息,一齐前来拜见老太君。 最前头的男子峨冠博带,笑面令人如沐春风,正是燕唐之父燕修之。 燕修之南侧的男子青衫长立,是燕唐的长兄燕庭,并肩而立的是其发妻,姓宣名玟。 燕庭身后便是燕文姬的双亲,燕席与邢媛。 燕佟之与戚颖携手而来,二人身后跟着个小郎君,红衣金冠,背上负着把长弓,名唤燕序,与奚昭年岁相仿,还未取表字。 燕老太君身旁立了位小娘子,头簪一对蝶簪,面若桃腮,乃燕虚静最小的女儿燕元晨。 她今年廿岁又四,还未出阁,是燕唐的小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挂佛珠,头有木钗,目含悲悯。 奚静观辨认许久,却不认得此人。 燕唐站在她身侧,向堂前看了眼,压下嗓音道: “石夙引。” 奚静观恍然大悟,原来是燕老太君的外孙。 燕老太君是六个儿女的嫡母,除去故去的长女燕元贞与老三燕倾之,只有石夙引之母燕元英没来。 一行人按照长幼之序一一拜过燕老太君,将老人家哄得满脸堆笑。 儿孙绕膝,燕老太君的精神顿时大好。 她招招手,将燕序唤到跟前。 燕序生来便讨人欢喜,跪地道:“祖母。” “序儿都长这么大了。” 燕老太君慨然而叹,不禁热泪盈眶。 宝珍婆婆慌忙帮她拭去泪花,说: “还差一个四娘子,便都到齐了。” 燕老太君将脸一板,“大好的日子,莫要提这不孝之女。” 宝珍叹口气,心道这又是何苦。 陶融站在燕老太君身侧,手里的小羽毛扇很是惹眼,正与燕元晨说着话,目光向石夙引一瞥,走过去关切道:“夙引近来可好?” 石夙引淡笑:“一切安好。” 喜官悄悄撞了撞福官的肩,小声说:“这石郎君背后,好像有佛光。” 福官没忍住,笑出了声。 乳母将燕文姬放到邢媛怀里,孰料她却将腰一扭,指了指奚静观,不满着:“要三婶儿抱。” “这孩子,怎么如此不听话?” 乳母听了,忙低下头来,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邢媛只是随口轻斥,倒也不是真恼。 奚静观温柔文静,她一见到,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何况是这么个孩子。 燕席看着面露难色的妻子,笑得下巴上的青胡茬抖来抖去,对她道: “如此也好,你借着文姬,多与兰芳榭走动走动。” 邢媛为燕文姬理了理衣领,斜他一眼,道:“还用你说。” 许是站得久了,奚静观有些头晕。 喜官为她拿来一盘切开的果干,又搀着人寻了个位置坐下。奚静观还未将干果送入口中,眼前便投下一道黑影。 燕序弯腰拱手,“三嫂嫂安好。” 看着眼前英俊的小郎君,奚静观忙站起身,去拦他的小臂: “四弟不必多礼。” 燕唐听见这边的动静,过来点点燕序的脑袋。 “你要看鸟,不如直接告知于我,来烦你三嫂做什么?” 燕序抬头,睁着两只大眼睛。 “祖母说,三嫂说话比你管用。” 燕唐:“……” 花间莺啼晓,燕唐与奚静观才从松意堂回来,童儿就入门来报,说几位郎君入府往荷风小榭去了。 “几位郎君”,指的是燕唐的那些好友。 不比兰芳榭空有虚名,荷风小榭却是真的建在莲湖之上。 燕府的花匠好手艺,眼下还不到花开时节,湖面莲叶朵朵之上,已有红莲亭亭玉立了。 燕唐与奚静观登阶而来,贺蔷抬眼瞥见,最先起身,拱手行礼:“小娘子安好。” 奚静观回以一礼:“贺郎君同安。” 贺蔷是贺州府的侄儿,贺州府又与奚世琼交好,故而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 奚静观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一道白影在猝不及防间就向她直扑而来。 贺蔷胆小,“啊”了一声便向后连退数步,躲得比谁都快。 福官与喜官还在愣神,谁都不曾想到小榭上也能横生变故。 燕唐离得远了些,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得低头抓了一枚果儿向奚静观南侧丢去。 那白影一闪,竟是转而寻那果儿去了。 无端受了一惊,奚静观定神之后去看,脚边抬着前爪扒拉鲜果的,原来是只蓝眸的白猫。 帘后出来一位白衣郎君,腰间佩着块宝玉,端的是英气逼人。 那只猫儿见了他,舔了舔前爪,果子也不要了,变得甚为乖巧。 “这是城郭柳氏的养子,名唤柳仕新。” 贺蔷自诩聪明,却被一只猫给吓出得丑态百出,不由有些愧然,摸摸鼻头向奚静观道:“他是万花丛中过,花花都沾身。” 柳仕新向奚静观作揖致歉后,总觉得有人瞪他。 他环顾四周,茫然看了一圈儿,却找不出是谁,只得悻悻作罢。 小榭中与一干人见了礼,奚静观倒是认了几张新面孔。 元宵与童儿提来几只鸟笼,临水挂在了檐下。 此处迎风傍水,眼前尽是好风景。 奚静观却不想多待,由福官陪着往松意堂去了。 她一没了身影,柳仕新便调侃道: “燕三好大的手笔,今儿到底是起了什么风,让你将这些鸟儿都给拿了出来?” 燕唐看了眼他怀里的白猫,“你都能将它带来,我作何不能将我的鸟儿拿出来放风?” 贺蔷摸摸下巴,绕着燕唐转来转去,道:“好大的火药味儿。” 他撞了下阮伯卿,“你闻见了吗?” 阮伯卿弯腰笑过,又故作伤心道: “几只鸟儿算什么,燕三在惊云楼里藏的宝贝可多着呢。只是可惜,谁也见不得。” 他打趣完,目光一顿,又嘶声道: “燕三,你这扇儿从何处得来的?从前可没见你用过。” 燕唐将雀栖春枝的折扇举到他面前展开,见他两眼放光,又倏然一收,将扇子摇出几道虚影。 “我家娘子送的。” 贺蔷搓搓胳膊,一脸恶寒: “鬼才信你。” 柳仕新逗着怀里的白猫,喟叹道:“燕三艳福不浅。” 燕唐只接了贺蔷的话:“她爱我爱得死去活来,送我把扇子又有何不可?” 莲湖上传来一阵笑语,燕府的几个童儿泛舟湖上,正挎着竹篮采花。 柳仕新盯了一会儿,摸摸怀里的白猫,出了个馊主意。 “我们不妨打个赌,只赌输赢,不赌银钱,就赌这些个童儿谁能先过了湖心。” 贺蔷与他隔空一望,顿时狼狈为奸,肚子里的坏水儿也兜不住了。 “若无赌注岂不扫兴?这样,赢者发问,败者必答。” 燕唐兴头正起,岂会惧他? 他拿扇儿一指莲湖之上,道:“我赌团圆胜。” 荀殷手搭在栏杆上张目一望,便见团圆哼哧哼哧荡着桨,眼看就要落在最后头。 他见燕唐一脸怡然,不由捧腹道: “燕三啊燕三,你是睡傻了不成?” 柳仕新将手里的点心掰下一块,低头喂着猫儿。 “我赌除夕胜。” 赌局已成,反悔不能。 莲湖湖心那朵莲花绽得又大又艳,随微风摇曳身姿,满湖之中,数它最为傲然。 除夕却不懂怜香惜玉,一只手伸来就将之采进了竹篮里。 贺蔷乐见其成,郎笑道:“除夕,有赏,有赏。” 除夕听了,只将脸一扭,瞪他道:“去!我才不稀罕。” 阮伯卿迫不及待,问燕唐:“燕三,你告诉我,惊云楼里都藏了什么?” 燕唐收了扇,拿扇骨抵住下巴,勾唇笑道: “藏了宝贝。” 11、011 红豆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修之难得归溪,亦是喜不自胜,看向燕唐的目光,也带上了点慈爱与柔和。 他在松意堂拜过老母,又受了奚静观敬上来的茶,在袖中摸索半日,拿出一枚玉石。 “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这块玉,你且拿去打副耳饰。” 奚静观心道燕修之果真与之不同,连块石头都要放在袖中自己揣着。 她暗自腹诽不止,笑盈盈双手接过。 燕修之转身看了看与殷玟交谈的元婵,衣摆一扫去了听月苑。 元婵身旁的嬷嬷愤愤难平,元婵却恰恰与之相反,端庄典雅的笑在燕修之走后,变得愈发明媚起来。 燕修之不再惺惺作态,她反倒自在开怀。 除却燕修之一人,燕氏上下无人将听月苑的詹念当回事儿——即使她肚子里揣着个姓燕的孩子。 一个不识时务的女人非蠢即笨,蠢笨之人,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燕府一团和气,元婵主持大局忙碌半日,午宴过后,才得空回了连蘅苑。 她歇了晌,睡眼正惺忪,门外的童儿扬声通报:“夫人,五夫人来了。” 童儿口中的五夫人,是燕佟之的妻子,戚颖。 戚颖出身将门,为人爽朗耿直,不遵守的规矩多了去。 她如今破天荒地托请童儿传唤一声,已经是给足了元婵脸面。 戚颖脸上带着急色,人未到,声先至。 “没打扰到嫂嫂吧?” 她话音还未落地,元婵便已起身相迎,见了她回以一笑,道:“我早就醒来了,只是疲懒,倒让弟妹你看了笑话。” 连蘅苑的童儿一向伶俐,将戚颖请进门后,忙去备上了茶水。 戚颖掐算着时辰来找人,甫一落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嫂嫂说,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童儿前来奉茶,将第一杯让给了她。 戚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随后笑容又加深不少,将周身的锐气卸去大半,奉承了元婵一句: “嫂嫂倒会教养。” 元婵将眼睫一垂,童儿就自发退下。 “什么教养不教养?”她谦虚将话接过,“若我当真教养有方,唐儿怎么会胡闹成那个样子?” 戚颖自然晓得燕唐做过什么荒唐事,连不久前的那场婚事都略有耳闻,但此情此景,她也不好多问。 垂头用手在袖里勾出张绣帕,戚颖在洁净的衣衫上弹了弹不存在的灰尘。 “若序儿能长成唐儿这般,我也心满意足了。” 元婵向她瞥去一眼,不想这人说话也会给人戴顶高帽。 阿谀之言听多了也腻歪,元婵将远去的话茬引了回来,却将燕唐从话头里摘了去,四两拨千斤道: “你我一家之亲,弟妹要求何事,但说无妨。” 戚颖的眉眼间顿时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佯装微恼道:“序儿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在京州,日后有劳大搜照拂。” 元婵在心里捻指一算,“一年年的,飞也似的。序儿都有十四了。” “可不是?” 戚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坦些的坐姿,又开口说: “嫂嫂也知晓京州自有京州的规矩,官宦仕子不得携子女入京。序儿常年养在将军府已是破例而为,若再呆下去,怕是会惹‘听音’生疑。待到那时,对燕、戚两氏,都不太妙。” 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元婵身为燕氏主母,自然有义务照看好燕氏子孙。 她欣然应道:“序儿大了,总要归家来的。” 戚颖见她如此轻易就将担子揽下,趁热打铁,紧跟着又说: “还有一件事,怕是只有嫂嫂能办。” “什么事儿?” 元婵不由坐直了,好整以暇问。 戚颖向门外的童儿看了一眼,笑说:“劳烦嫂嫂你,为序儿找个书童。” “书童?” 元婵紧绷的心弦忽的一松,这事儿如此好办,哪里像是需要戚颖亲自登门求人? 戚颖将面前冷了好一会儿的茶盏双手奉起,递到了元婵跟前。 “序儿在京州读了几年书,可身边的书童总是呆不长久。他被佟郎惯坏了,这个瞧不上眼,那个又嫌太笨,挑剔过来,挑剔过去,如今身边也没个玩伴。” 元婵笑着挡下她的手,没将这盏茶接过来。 有些东西只是撑个场面,或是用来表表决心,别人能给,她却不能要。 “这事好办,冉遗老名下的学堂里有不少学童,改明儿我亲自去一趟,总会有合适序儿的。” 戚颖将茶盏搁下,长吁道:“嫂嫂有所不知,若只是这样简单,何须劳您大驾?” 元婵听了,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这样才对,太过简单,倒像是做局了。 她稳住心神,话音微微扬了起来。 “你且说说,序儿想要个什么样的?” 戚颖绞绞手帕,低头斟酌好一会儿,才道:“序儿这孩子极好拉弓射箭,若那书童的箭术也……” 她点到为止,一个眼神过去,未尽之言皆在不言中。 元婵又岂能不懂? 她听在耳里,心中不由道:一个书童,又要会读书认字,又要会骑马拉弓,将庙里的文曲星、武曲星一并搬来给你成不成? 这个戚颖,还真会刁难人。 甭管心头思绪饶了几圈儿,元婵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不显分毫。 她一口应下,“弟妹放心,此乃我分内之事,自当尽心而为。” 将戚颖这尊菩萨请走,饶是元婵,也犯起了难。 “嬷嬷,挑几个理学堂里的学童,将其身世、年龄一并列个册子给我。” 理学堂是冉遗老名下最大的学堂,这两年出了不少童生。 嬷嬷点头记下,又见元婵神色凝重,想了一会儿,为她出谋划策道:“夫人若拿不了主意,不如找来奚娘子一同商议。” 元婵锤了锤肩膀,面露迟疑,“静观是个秀中慧外的,只是……” 嬷嬷看出她心中顾虑,劝导道:“夫人怕什么?这燕府,早晚要归她来管不是?” 元婵细细思索须臾,点头依了她的话。 “也罢。你遣人到兰芳榭里请静观来罢。” 嬷嬷要走,她又将人喊了回来,再三嘱托:“若是遇着了唐儿,先随便寻个由头,切莫将此事透露出去。” 嬷嬷连连点头,才迈出房门一步,外头守着筐儿剥莲子的小童子就道: “嬷嬷,奚娘子如今不在兰芳榭,我方才与端午一齐到莲湖采莲,见奚娘子先去了荷风小榭,又到松意堂去了。” 嬷嬷脚下一顿,元婵在屋内听罢,冷冷哼了一声,意味不明道: “看来老太君是当真喜欢她。” 嬷嬷只笑,“毕竟连那白玉葫芦都给送出去了不是?” 晚霞绛皓驳色,铺了满天,圆溜溜的红日,也滚下了山头。 喜官在前挑着灯笼,奚静观由福官搀着,三人回兰芳榭的途中,俱是一脸的心事重重。 无巧不成书,燕唐手里挑着个小布袋迎面走过来。 一见奚静观,他加快了脚步跟上去,道:“你不是去了松意堂?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奚静观的脸色有些发白:“与祖母小姑说了会儿话,被母亲寻去了。” 燕唐锁了眉头,“日后她有事找你,你就推脱说我禁了你的足,罚你面壁思过,不要再往连蘅苑去了。” “禁足?”奚静观呛他,“你真当自己是万岁爷?” 她被燕唐一气,气色倒给气得红润起来。 二人入了房门,喜官与元宵去后厨招呼饭菜,福官跑去为奚静观煎药,屋里又空了起来。 燕唐将手里的布袋向桌上随意一丢,在袖中掏出来长长一条红珠。 “这是什么?” 这两日的燕唐都不大对劲,神神秘秘不知在暗育什么鬼胎。 他总是有些常人难以想到的奇思,奚静观不知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顿觉旧愁上更添新愁。 门外有童儿端着饭菜进来,闻言也张眼去望,可惜离得远,只能看见燕唐手里红艳艳的一串。 燕唐将红线末端捻起,熟练地打了个结。 “为你赢来的小宝贝。” 他走过来,在奚静观手腕上比划了一下,说:“做个手串戴着罢。” 奚静观拿过来一看,竟是一串红豆磨作的珠儿。 小小的红豆上头,还刻了不同形状的花。 虽不至于繁琐难为,可这豆子个个小巧玲珑,真要刻起花来,不知要多熬人的眼珠子。 奚静观抬眼,正好撞上了燕唐飘忽不定的眼神。 “你明明是与一众好友在荷风小榭相会,这珠子又是打哪儿赢来的?” “讹来的。” 燕唐转过身,猛灌了一口茶水,趾高气扬道。 “讹的谁?” 奚静观勾起唇角,盯着他的背影不放。 “柳仕新。” 燕唐顺了顺胸|前点|珠的发带,垂眼扣着那颗明珠玩儿。 奚静观看了眼红豆串上的绳结,“可我今日见他,并未见他身上戴有红豆。还有,你打个姻缘结做什么?” 燕唐略过奚静观后头那句,径自道:“柳仕新在衣裳里头藏着,你自然看不到。” “是吗?” 燕唐漫红了耳尖,“我说是赢来的就是赢来的,诓你做什么?” 奚静观还未说他什么,燕唐就将自己说得恼羞成怒。 他用脚勾来一张春凳,挨着桌边坐了,低头扒着饭菜,含糊不清道: “反正不值几个钱,你若要,就留着,不要就还回来,我丢到惊风楼里喂鸟去。” 奚静观将红豆串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儿,用小指弹了弹末端的姻缘结,道: “给你个面子。” 12、012 皮影戏 燕唐蓦然抬眸,不期然与奚静观的视线撞在一处,又飞速低下了头。 他情难自已地要翘起唇角,慌忙拿调羹舀了一碗莲子汤来掩耳盗铃。 虽是挡住了嘴,眼里的笑意却悄悄溜了出来。 燕唐不敢看奚静观,只敢偷偷斜着眼瞄元宵。 元宵正扭过脸憋笑,肩膀儿颤来颤去。 他只顾乐呵,还不知自己将刀递到了燕霸王跟前。 燕唐将脸一摆,道:“臭元宵,团圆好不容易采来的莲子,经过你的手,都变得难吃起来了。” 元宵呆若木鸡,好不无辜。 奚静观本想作壁上观,岂料燕唐又将脸给转了回来,两眼看着她,也说了句: “臭元宵。” 奚静观笑不出来了。 她的表字,叫宵行。 如此闹过一通,奚静观的脸色早已大好。 童儿将饭菜撤去,燕唐与奚静观去檐下对了会儿弈。 夜里风凉,奚静观多呆不得,彼时府内已经点了好一会儿灯笼,二人也起身入房歇息。 燕唐落了门闩,在拨步床上抱了一床锦被,向绣榻上一撂,开口问道: “看你从连蘅苑归来就一脸愁容,阿娘给你派什么差事了?” “倒也算不得是差事。”奚静观坐在菱花镜前向唇上涂着透明的脂膏,“阿娘让我过去,为给序儿挑个书童。” “序儿?” 燕唐褪去外衣,将锦被随意往身上一裹,趴在榻上支着脸问奚静观: “你与他不过才见了一面,这么亲近做什么?我们从前见面,怎么不见你唤我唐儿?” 奚静观头也不转,数落他道: “吃了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燕唐看奚静观露出倦怠之色,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还是不要劳累为好,书童让我来找。” 奚静观闷声问他:“你能找到?” “怎么找不到?” 燕唐又找到了机会自吹自擂,恨不得将自己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地清点,边点边道: “俊俏的有,博学的有,既俊俏又博学的也能寻来,只是要费些功夫。” 奚静观淡定听罢,微微摇头,将他的话一一否决: “都不行。” “那……”燕唐收了手,眯眼笑着想了个法子,“去冉遗老名下的几所学堂里看看呢?” 奚静观欲言又止,看他一脸期许,只好将话挑明道:“我今日点了几个人给母亲看,母亲却说,五婶娘通通都看不上眼。” “怎么如此难伺候?”燕唐也拧了眉,“明日让元宵将燕序找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寻个什么样儿的书童?” 他才说完气话,心念一转,也多少明白了些。 戚颖与燕佟之二人,怕是不放心独子留在燕府,在试探元婵的能力与手段。 “五婶儿也真是的,头上顶着金子的要不要?” 燕唐最烦这些弯弯绕绕,将身|子一翻,嘴上开始损起人来。 奚静观坐在床头,将手腕儿上的红豆珠摘了下来,也不禁有些头疼。 “五婶娘要的人,既要会拉弓射箭,又要会读书念字,非要两不耽误、文武双全不可。” 燕唐笑转过头,单手拢了拢被子。 “嚯,虎父无犬子,五婶儿果真不同寻常。” 东方才迸射出一道金光,兰芳榭那几道回廊檐下的鸟儿就争相鸣起早来。 喜官端着一碗药,神色匆匆,入得房中。 这药与上回奚静观服用的那碗还不一样,喜官一路走过去,半空中都好似有道黑烟在飘。 燕唐的鼻子灵得很,抬手在脸前扇了扇,将萦绕的苦味挥散一些,才坐在榻上问: “这又是什么药?” 喜官看他一眼,却不应答。 她越是遮遮掩掩,燕唐越想一探究竟。 燕唐一脸异色起身,正要自己去看,躺在被子里的奚静观就道: “我来了葵水。” 这声音,说句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燕唐顿时凝重起来,见她那张小脸儿煞白,难得打起来的几分精气神又遁得不见踪影了。 “竟是这般遭罪?” 奚静观将汤药一饮而尽,福官过来将一只捧炉塞到奚静观怀里,解了燕唐的疑惑: “我家小娘子身|子骨弱,又吃了恁些年的药,这几天难免比常人难熬些。” 如今的奚静观别说与燕唐吵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眉间都蹙成了个“川”字。 燕唐放轻了声音:“那你还下床做什么?好好躺着才是要紧。” 福官与喜官都是自小跟着奚静观的,自然比燕唐懂得多,他手足无措站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根本插不上手。 “我给你去买包糖糕,你吃也不吃?” 福官叹口气,壮着胆子道:“姑爷,让我家小娘子静静罢。” 燕唐脸上闪过一瞬的迟疑,心头燃起了无名之火。 可生气归生气,糖糕还是要买的。 他不让府里的童儿去买,非要自己亲自跑一趟不可。 燕唐出了兰芳榭,还没走多远,迎面走来个白衣郎君。 “柳兄怎么又来了?昨儿个还没输够?” 柳仕新将怀里的白猫向燕唐面前一举,“我的猫丢了,来寻猫。” 燕唐也探手去碰毛茸茸的小家伙,可这一惯温顺的猫儿眼下许是不大高兴,险些挠了他一爪。 “你这猫,近来脾气好大。” 柳仕新拍了拍猫头,以作嘉奖,见燕唐不甚高兴,说道:“你别说它,自己不也与往常大不相同?昨日赢了我的‘锦囊袋’,作何还要愁眉苦脸?” 燕唐愁上眉头,开口想要倒苦水,忽然计上心来,将他上下望了一圈儿,眉开眼笑道:“柳兄来得正好。” 柳仕新腹中疑窦又生,“你这个眼神,好像贺蔷见了美人。” 燕唐一改往常的态度,任他打趣也不反驳,只问他:“柳兄广交好友,识不识得一位文武双全的小郎君?” 柳仕新睨他一眼,讶异道:“找小郎君做什么?你要拜师学艺?” “给燕序找个书童。” “原来如此。”柳仕新与怀里的猫儿对视一眼,抬眸道:“文武双全的小郎君也不是没有,我识得一人,可以举荐一二。” 燕唐一喜:“谁?” “栾淳。” 燕府的人消息再不灵通,也该知晓,奚静观的命是拿钱从阎罗殿里抢来的。 她今日一面也没露,兰芳榭院门紧闭,元宵都没外出。 渐渐的,风声就有些不对头了。 各房里的嬷嬷都来了一回,得知奚静观无恙,才纷纷松了口气。 兰芳榭的厨娘守了一天的灶台,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伺候不好,弄丢了饭碗。 如此乱中有序,夜幕四合时分,奚静观反倒好了许多。 她闷头睡了一大觉,醒来发现书童的事有了着落,差事已了,肩上的担子陡然轻松不少。 飧食时,奚静观卧在床上慢吞吞喝了一碗肉粥,忽然说要去檐下走走。 福官与喜官相顾一望,一左一右连忙上前将人给搀住了。 奚静观失笑道:“我哪有那么金贵。” 童儿取来一件大氅,奚静观只觉夸张,让童儿给收下去。 福官将童儿拦住,劝说道:“晚间风凉,小娘子万一着了寒气,兰芳榭里就又是一场乱子。不妨先披着它,若觉闷热,再解下来也无妨。” 她的话句句在理,奚静观颔首依言。 檐下石盏里燃了灯,奚静观兴头一起,想去逗鸟儿。 行至透云儿笼前,她又见长廊尽头亮起了一团光。 喜官也看见了,觑一眼奚静观,提议道: “咱们去看看罢,说不准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缓缓行了百余步,眼前就见一段八尺八寸长的白绸,白绸缎后燃了两排烛火。 白绸旁的元宵见了奚静观,猛地一跳,不知往身后藏了什么。 喜官指着白绸,满脸喜色:“皮影。” 这时候,便有童儿自暗处走来,将奚静观给引到了白绸前的座位上。 那阔椅前头一条梨花木长桌,桌上摆了月牙形的点心,中间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蒸蛋羹。 奚静观才落座,院内石盏中的烛火倏然灭了个干净。 只那白绸后头,却蓦地亮堂了起来。 忽的,白绸上便显出一道人影。 再定睛细细来瞧,原是个羊皮雕饰的皮影人儿。 这个小小的皮影不是眉眼平平的忠臣良将,也不是长着三花脸的奸臣凶相,只是一个圆眼细翘鼻的美娇娘。 单看她眉头深锁,红唇不翘。 喜官认了出来,轻声说: “是小娘子你。” 奚静观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藏起了半张脸,微嗔道:“胡闹,说什么笑话?” 她正看得聚精会神,白绸上的剪影忽而一动也不动了。 奚静观歪了歪头,见元宵撅着屁|股,露出一截衣裳,笨拙地去捡掉在地上的皮影灯。 元宵怕奚静观看出破绽,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尖。 奚静观半敛下眼,唇角勾出了几分笑意。 天灯燃明,随风而起。 白绸上的小娘子将身形一转,立时变得眉眼弯弯,转哀为喜。 “她”抬头看着天灯,白绸边便钻出个人来,走路歪歪扭扭,十足的吊儿郎当。 奚静观看着眼熟,只因“他”手里拿着串糖葫芦。 这皮影郎君将糖葫芦行至皮影小娘子面前,不慎栽了个跟头。 白绸后的人捏着个奇怪的腔调,道:“随我归家去吧。” 奚静观认出了这道声音,也早已认出了这两只皮影。 “燕唐……” 后头的戏无外乎郎情妾意,归家结亲,奚静观在那张阔椅上坐了许久。 等到眼前的鸡蛋羹也凉透了,院内石盏中的烛火才又点了起来。 白绸被撤去,燕唐蹲得腿脚发酸,甫一起身,脚下便是一软。 他勉强撑着,强忍住要捶腿的冲动,在奚静观眼前控制着那两只皮影动了动。 “我从前听一个老头儿演过几出戏,可惜他走街串巷,早跑往天涯海角去了。所以,这门手艺我想学也没地儿学,只能扯了个‘皮影’的名头,厚颜上场哄你开心了。” 燕唐有些羞赧,控着那皮影郎君冲奚静观打了个躬,又说: “近来我准备这些,想也瞒不过你,戏是排不了多好,只能逗些小乐子,给你解闷儿。” 自始至终,奚静观都未应一言,皮影郎君的影子却在她眼里转。 灯火将尽,燕唐轻声问: “喜欢吗?” 奚静观笑弯了眉眼,“喜欢。” 他与阑珊灯,惊乱了一场春。 13、013 没规矩 云遮月掩,兰芳榭渐渐归于平静。 燕唐的双腿还在发麻,他借着坐下的姿势,悄悄握拳锤了一锤。 脸上的热散去些许,燕唐红着耳尖,将锦被铺在了绣榻上。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瞟了眼奚静观,一翻身就钻进了被子里。 奚静观剪了灯花,看着绣榻上鼓鼓囊囊的一团,实在忍不住笑,索性将跳跃着的火焰给吹灭了。 黑暗中,她抬手揉了下微红的脸。 日出东方,春光又是大好。 元宵眼底吊着两片乌青,眸子里却浑然一片傲然。 他昂着头,扶着腰,一步一瘸地在廊下喂鸟。 ——周身上下,都写着古怪。 喜官端着药路过他身边,控制不住眼神,盯着元宵看了一会儿,单手捂着肚子笑道: “元宵你个呆子,是夜里睡觉不老实,摔下床了不成?” “你懂什么。” 元宵扫了她一眼,又转过脸来喂透云儿。 他自觉协助燕唐做成了一件大事,连夜里做的梦都荣耀了起来,如今看谁,都是要比自己矮上三分的。 喜官笑得愈发大声,元宵只当众人皆醉我独醒,也在心里说她笨。 燕唐早早就跑没了影儿,一句话也不留,飞也似的,逃出了兰芳榭。 奚静观昨儿歇了一日,又吃了药,今日小腹倒不觉疼痛了。 她穿了身淡色的衣裳,又换了支素些的簪子,带上福官、喜官往松意堂去。 燕老太君守着许多老规矩,此次一行,还是由眉间点砂的童儿在前引路。 一行人才转了两个弯,猝不及防的,在月洞门前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点砂的童儿率先反应过来,将手高举过头顶,躬身行礼:“夙引郎君安好。” 旋即,奚静观扬起个温婉的笑容来,也道:“夙引表弟。” 若论及年龄,石夙引今年也是十七,与奚静观同岁。 她这声表弟,倒是借了燕唐的光。 石夙引胸|前的佛珠微晃两下,单手竖掌在胸前,向奚静观微微颔首。 “表嫂。” 他神情祥和,开口如磬音在耳,真是好个佛根。 燕老太君这个外孙,自小便异于常人,随着年岁渐长,倒是愈发超然物外了。 难怪燕虚敬落发出家前,如此偏爱于他。 奚静观无意与他攀谈,可见他脚下不动,也不好冒然先走,心念动了一动,主动开口问道:“表弟也来向老太君问安?” 石夙引轻轻开口:“不是。” 奚静观倒是愣了下,“我看这个方向,表弟应是自松意堂而来。” “我来寻陶融。” 石夙引脸上的笑容颇为古怪,像是被人手执丹青细细描绘而成,唇角的弧度一变不变。 无论眼前是谁,他总是这个样子。 哪怕是看块石头,看片叶子,也是如此佛光普照,善目慈眉。 奚静观的话止在了舌尖,这个奇人,不唤陶融表哥就罢,怎么还直呼其名? 她不动声色地将人打量一回,道:“原是如此。” 石夙引却不再接话,转身翩然而去。 奚静观满脸莫名,福官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也道:“真是个怪人。” 奚敬观将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瞬垂眼立在一侧的点砂童儿,到底是止住了跟上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好好的一回请安,任凭奚静观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松意堂里会如此热闹。 她立在门前骑虎难下,走也不成,进去也不妙。 倒是一时不慎,搅进浑水中了。 燕老太君高坐堂上,下头右侧的首座上便是眉眼带笑的燕修之。 他垂眼轻啜温茶,身后站着的两个人像两根柱子,一动也不动。 奚静观打眼一瞧,竟是詹氏兄妹。 奚静观转身要走,宝珍婆婆却已远远看见了她,低头向燕老太君道:“奚小娘子来了。” 燕老太君半垂着眼皮,听到此言,浑浊的眼里立时露出几分愉悦来。 “好孩子,快过来。”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奚静观一入房门,眼珠儿半点也没往詹念身上转,径直走到燕老太君面前,福身道:“祖母。” 燕老太君的一双眼角笑出了花一般的皱纹,牵过奚静观的双手,连声说:“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她的一双手枯燥温热,奚静观道:“劳祖母记挂,已经无碍了。” “来,坐祖母身边来。” 奚静观笑盈盈道:“诶。” 燕修之对她也颇为关切,道:“府上有位专为女眷治病的郎中,下回若再有不适,可以遣人将他请过来看看。” 奚静观点点头,“是,父亲。” 詹念脸上敷了劣质的胭脂,转来转去的眼珠看向了奚静观平坦的腹部。 “静观这样体弱,怕是不易得子。” 詹书帛还算聪明,扯了詹念一把,低斥道:“蠢货。” 一个连妾室身份都没有的人,竟敢当面妄议嫡系唯一的正妻,燕氏未来的当家主母,真是没规没矩。 燕老太君眼皮都不带动弹,“老二,瞧你养的好人。” 燕修之的脸色说不上阴沉,却也着实不算好看。 奚静观只当耳畔吹了一阵风,她与燕唐至今都未同房,确实不易得子。 燕修之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母亲,夫子一事……” 燕老太君冷哼一声,道:“这件事,你无需再提,我不会应允。” 詹念满脸焦急,抢过话头道:“老太君好糊涂,序儿有了书童,怎能没有夫子?” 奚静观这才了然,绕来绕去,还是燕序的事。 可戚颖为燕序找书童一事并未走露风声,不知詹念又是如何知晓的。 她心下计较着,不露声色地瞥了眼燕修之。 燕修之看了看詹念的脸色,沉默须臾,与之沆瀣一气道:“詹氏言之有理,让徐题进府教书本就两全其美,母亲为何不允?” 他们嘴唇一碰,一唱一和,却不管燕老太君作何感想。 燕老太君握着奚静观微凉的手,不作言语。 詹书帛观望一阵,以为有机可乘,也说:“徐题博古通今,只是壮志难酬,才会如此落魄。还请老太君给个机会,让他入府教习一月,若是不行,再换不迟。” 燕老太君斜他一眼,又向燕修之看去,声音饱含沧桑却又沉稳无比,道:“若你也想学你那不孝的妹妹,我也会成全你。只是自此往后,你也就没我这个母亲了。” “母亲。” 燕修之心头一惊,站起身来。 奚静观被迫听了半晌,疑惑问道:“徐题?这是哪个学堂的夫子?” 壮志难酬的人,她倒是识得几位,姓徐名题的,却是没有。 “詹氏兄妹的表哥。”宝珍婆婆接过了话茬,瞧了一眼詹念,续道:“一个流离失所的癞头秀才。” 奚静观心念一动:“他进府来了?” 宝珍婆婆点点头,“是。” “如今他身在何处?” 奚静观回想片刻,今日松意堂外并无外人。 宝珍婆婆向南边一指:“在探棠小筑里。” 探棠小筑,陶融住的院子。 徐题自然当不了燕序的夫子,只是眼看詹书帛与詹念就要撒泼打滚,燕老太君无法,不想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只能让人暂且住在府上。 先将詹氏兄妹稳住,日后寻个由头,再将徐题打发走就是了。 奚静观觉得此人的名字耳熟,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回到兰芳榭时,让福官备了纸墨来。 她不能一直惦念着毫不相干的人,得找个法子,看看这个徐题,究竟是何底细? 兰芳榭的院门被人大力撞开,将抱着扫帚打盹儿的童儿吓了一个踉跄。 长廊下悬挂的鸟笼抖来抖去,里头的鸟儿上蹿下跳,啼叫个不停。 素日里最乖巧听话的透云儿也惊落了几片羽毛,拉长了一副好嗓子,将屋里的人引得纷纷探头。 一点浓墨滴在纸上,晕染开一团墨花。 奚静观皱了皱眉,将笔搁在了砚台上。 “出什么事儿了?” 福官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道:“好像是来了个人。” 燕唐倚着门框,看见来人,眉头霎时打起了结。 “你来做什么?也是来找猫?” 贺蔷一阵风般向燕唐撞来,将人撞得连退三步、眼冒金星。 他脸上一道鞭痕,半边脸肿得老高。 燕唐还没开始取笑贺蔷,他就捂着脸,含糊不清道:“找什么猫儿?我是来找你救命的。” 那道鞭痕实在惹眼,燕唐的目光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救什么命?你都快将我的透云儿给吓死了,还想让我救你的命?” 贺蔷被打伤的半边脸又热又涨,他想碰,却又不敢碰。 这人一改往日威风,话儿也说不清楚,说上半句,就要缓一会儿。 “昨夜我到锦溪上听曲儿,一不留神喝多了酒,夜里没回府,在小舟上头歇了一夜。” 奚静观将纸墨收了,自次间出来,见贺蔷如此狼狈,惊疑道:“贺郎君这是在躲谁?” 燕唐笑答:“还能是谁?自然是在躲他叔父。” 贺蔷将脸上的鞭痕捂得严严实实,辩驳道: “什么叔父?你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叔父温和纯良,哪里会拿鞭子抽我?” 燕唐与奚静观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问:“那是何人追你?” 贺蔷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个来回,燕唐轻轻给了他一脚:“快说。” 贺蔷哀嚎着拉了个长音,道:“贺悦回来了。” “贺悦?”燕唐瞪圆了眼睛,“贺兄,来年我去你坟头看你。” 奚静观一乐,也跟着幸灾乐祸:“贺郎君还不快去山后砍几条荆棘,赶快负荆请罪去?” 贺蔷一脸委屈:“我倒是想啊,可、可……” 他话说一半,兰芳榭才掩上的院门就又被人在外一脚踹开。 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小娘子两手叉腰,手里握着个牛皮鞭儿。 纵是貌美,却是煞星。 扫地的童儿将扫帚握在手里,转头躲到了就近的廊柱下。 贺悦捋起双袖,一眼透过折回的长廊,直直瞪着贺蔷:“贺蔷,给姑奶奶纳命来——” 贺蔷当即打了个哆嗦,向燕唐身后躲,哀戚道: “燕三,救我。” 14、014 望山花 贺悦来势汹汹,脚下生风,直冲贺蔷而来,大有神挡杀神之威。 燕唐长眼一望,觉得她脚下都踩了俩火轮儿,不将贺蔷烧得皮开肉绽,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贺蔷无父无母,不怕贵为州府的叔父,反而怕极了这看起来小巧玲珑的妹妹。 他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燕唐将折扇打开,掩住下巴,明为劝和,实为拱火道:“贺悦,有话好好说,拿着鞭子来,怪吓人的。” 意料之中的,贺悦并不给他面子。 “你让开,我来找贺蔷。” 贺蔷被吓得一哆嗦,抬起双泪眼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像被遗弃了的小狗。 ——如果半边脸没有高高肿起的话。 他如今这个样子,街边的孩子见了都要吓哭。 燕唐拿扇盖住了双眼,显然被恶心坏了。 可是恶心归恶心,这等紧要关头,难保贺蔷回家就要跳河了,燕唐哪里敢让? 他只得对贺悦赔着笑脸,好声好气道:“来都来了,可要喝口我府上的好茶?” 燕唐说完,也不管贺悦答应不答应,只将脸一转,扬了声:“元宵,备茶来。” 元宵还扶着后腰,兢兢业业得小命儿都不想要了,立马回道:“这便来。” 贺悦又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廊前冷冷一笑,将头歪了歪,却不巧正好迎上了奚静观柔和的视线。 她登时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缩来缩去,无处安放。 “小、小娘子安好。” 奚静观不禁莞尔,绽开个笑颜:“你也安好。” 福官与喜官躲在次间,听着外头的动静,捂嘴来笑。 贺悦抬手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发丝,面上掠过一瞬薄红。 她敛下双眼看看自己的衣裳,自相形秽之感油然而生。 旋即,这点害羞与无措便转化为了满腔的怒火,一起算到了贺蔷的头上。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瞬间变为利剑,将贺蔷刺得心肝儿乱颤。 贺蔷双手合十,闭眼念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贺蔷,你怎么不跑了?” 贺蔷将眼睁开,他不知道佛祖为何没有显灵,只知道自己将要往西天去了。 眼见燕唐也救不了自己,贺蔷便将身|子一扭,躲到了奚静观身后。 “奚小娘子救命。” 燕唐本来挡在门前,见他这般情状,移了一步,将身板儿给挪开了。 转头望向贺悦,脸上写着:要打就打,轻便。 贺悦听贺蔷喊“奚小娘子”,贺悦脸上又露出一点不可置信来。 “你不是病死了吗?” 落井下石的燕唐,脸色倏然一寒。 贺悦才说罢,立时抬起一只手挡住了嘴。 她拍拍嘴巴,摸着廊下的木头连道三声“呸”,低着头,方才的气势隐去大半。 奚静观倒不将此话搁在心上,温柔地笑道:“兴许是我命大,阎王都不肯收。” 贺悦当即放松下来,贺蔷好死不死,偏生在这会儿悄悄露出个脑袋来看她。 “……” 贺悦吸口气向左挪了两步,一脚踩上廊前雕琢成一朵莲花的石头。 顷刻间,她身如飞燕,在半空中扬起了手里的牛皮鞭儿。 只见那皮鞭好似活物,宛若腾云之龙,在贺悦手里化线劈下,牢牢缠绕上了贺蔷的脚腕。 贺蔷脸上的惊骇还未褪去,身体便蓦地被一股大力向外猛拽。 这一刻,他只觉耳畔测测有风,心道:“吾命休矣!” 若是如此休了小命倒也好,多少能落得个一了百了。 下一息,贺蔷心尖上的那阵惶然就变成了钻心刻骨的疼痛。 贺悦拧着他的耳朵转了一圈儿,贺蔷的脖子瞬间红了一半,只好低着头凄凄惨惨陪她转圈儿。 可怜无比,像只拉磨的驴。 “小妹,小妹,莫转了,莫转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贺蔷双手合十,不再求虚无缥缈的神佛,改求面前的贺悦。 贺悦冲他一笑,道:“好说,好说。” 她停下脚步,不转圈儿了,只那手上又多使了几分力,直拧得贺蔷惨叫连连。 “你要吃清蒸人耳吗?” 贺蔷急得乱跳,口不择言。 “吃你的耳朵?”贺悦将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你可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奚静观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这对兄妹,倒是奇人。” “奇人?”燕唐摇了摇扇儿,“气人还差不多。” 贺悦将贺蔷的耳朵向上提了提,“我还嫌你的耳朵脏了我的饭碗呢?” “姑奶奶,我错了。” 贺悦软硬不吃,贺蔷只好低声下气,无奈服软。 万事开头难,这话一开口,后头再说就顺溜许多。 贺蔷越说越顺,脸面也不要了。 “阿兄错了还不行?” 贺悦看了看他脸上的鞭痕,见已经消了些肿,才松开了手。 “你就是记吃不记打,活该挨鞭子。” “是,我活该。” 贺蔷两只手按住耳朵,只觉它在手心中愈发灼热。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贺蔷的额心,道:“贺蔷,下次还敢不敢做缩头乌龟?” “不敢了,不敢了。” 贺蔷吃了个大教训,拱手作揖,不住讨饶。 “饶你一回。” 贺悦高扬着小脸儿,破天荒的大发了慈悲。 危情既解,悬在脑袋上的一把铡刀也不会落了,贺蔷猛地松了一口气,只觉阳光明媚,万物可爱。 他一手捂住脸上的鞭痕,一手捂住鲜红的耳朵,对奚静观道:“让奚小娘子见笑了,这是我家小妹。” 趁贺悦没看自己,贺蔷又动了动唇,无声说:“家门不幸。” 奚静观虽不常见过贺蔷的这个“妹妹”,早些年间却略有耳闻。 贺悦不学女红,不读诗书,自小便爱甩鞭子玩儿。 “别叫我小妹。” 贺蔷不知那个字又触了贺悦的逆鳞,她满脸不悦,握着皮鞭儿的手紧了又紧。 贺蔷是当真怕了她,哄道:“好好,你是我阿姐。放下鞭子,放下鞭子。” 贺悦气得满脸通红,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贺蔷只得又哄:“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 贺悦瞪他一眼,不平道:“我千里迢迢自漠地归来,你可倒好,不迎我就罢了,还敢夜不归宿,跑去狎妓?” 她气性一向不小,如是说着,又将自己给说生气了,横眉道:“我看你是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好了伤疤忘了痛,连家也不想回了。” 贺蔷道了声苦,“没有没有,我万万不敢。阿悦,你且饶过阿兄这一回,阿兄保管不敢再犯。” 燕唐凑近奚静观,倚靠着门框,“唰”的一声,极其自然地将折扇打开,为她遮着日光。 “这话倒是耳熟。” 他低头看着奚静观,话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奚昭的屁|股,如今还没大好呢。 贺氏兄妹来去匆匆,童儿进房来启开雕花窗儿通风,奚静观与燕唐对坐着,一个垂眼看书,一个抱着果盘儿啃枣。 奚静观翻了个页,嘴里道:“贺家这对兄妹,倒是有趣。” 燕唐盯她一眼,也是无限感慨:“一个太争气,一个没出息。” 燕唐这条鱼可算上了钩,奚静观将两眼弯成了月牙儿。 “那你呢?燕三郎君是太争气,还是没出息?” “你看燕氏这个时局,我可不敢争气。”燕唐停也不停,自然而然作答:“像我这般天纵奇才,可不好太过聪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奚静观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卷,出声试探。 “我一旦好学起来,岂不是要艳惊朝野?” 燕唐自夸完,还不作罢,晃着脑袋道:“若我不再藏拙,莫说探花状元了,那一品的位置,也得由我来坐。” 奚静观乐不可支,“你是靠才艳惊朝野呢?还是靠这张脸?” 她托着脸,拐弯抹角的说燕唐脸皮厚。 燕唐顺着杆子向上爬,装作听不懂好赖话。 “燕三郎君形似鹤立,貌如琢玉。你说我靠什么,我就靠什么。” 奚静观知道他惯爱耍宝,接道:“我看你不靠才气,也不靠名气,而是靠你这张嘴里出来的好大的口气。” 燕唐学冉遗老摇头晃脑,说:“你比我少吃了两年的菜窝窝,还是太年轻。” 他拈了颗青翠的枣儿,高深莫测道: “留得糊涂三分在,纵是糊涂也聪明。” 奚静观换了只手拿书,“歪理一堆。” 燕唐老神在在,颇为自得。 奚静观见他如此从容,冷不丁道:“燕唐,我又在你枕下翻出来一卷书。” 燕唐登时将枣一撂,脸上的神秘也装不下去了。 “你做什么又翻我的枕头?” 奚静观拿他的话堵他,“你做什么夜半偷偷看书?” 燕唐大手拍在桌上,道:“准是元宵,他嫁祸于我。” “……” 奚静观沉吟片刻,心疼起可怜的元宵来:“元宵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跟了你?” 燕唐脸皮再厚,此时也呆不下去了。 他将折扇向颈后的衣领一|插,问道:“我待会儿要去跑马,你还要不要糖葫芦吃?” 奚静观又将书翻了一页,“不要。” 燕唐被她气得肝疼:“那就给你买糖糕吃。” 他大步走到门口,生生止住脚步,又踅转回来。 “昨儿暖风一吹,涿仙山的花都开了,我看他们都去游春了。” 奚静观点头,“你若想看,去看便是。” 燕唐走过来,两只手搭在雕花木椅的椅背上。 “漫山遍野都是花,你不心动?” 奚静观反问他:“那你呢?你心动吗?” “我自然是心动的。”燕唐装模做样叹口气,“长这么大,还无人愿意陪我赏花。” 奚静观面露疑色:“贺蔷他们也没有吗?” 燕唐又是长长哀了一声,“他们说这些都是俗物,不如江上飘舟来得逍遥。” “我看你做什么都与他们一起,原来还是有相悖之处的。” 奚静观将书一合,目光扫了眼燕唐腰间的白玉葫芦。 “倒也不尽然。”燕唐将椅子前后摇了摇,“从前这些山花于我来说,也是俗不可耐。” 他看一眼奚静观,轻咳两声,接着说:“俗与不俗只在一念,只看因何而去,为谁而去了。” 燕唐一鼓作气,不给奚静观开口的机会,自说道: “若是奚小娘子肯赏脸同我一起游春,就是看块石头,我也觉得好看。哪怕要我当场作一首《颂石赋》,我也能作得出来。” “是吗?” 奚静观将桌上的纸笔拿在手里,示意燕唐接过。 “那你现在作一首,念给我听。” 燕唐呆在原地,失笑道:“你就饶了我罢。” 15、015 花满头 未时,童儿去马厩里挑了马。 元宵的腰伤还没好,福官与喜官又带着童儿到莲湖采莲去了,奚静观与燕唐打定主意,不必再带旁人,说走便走。 辘辘车辙由远及近,骢马足踏着芬芳落英驶进涿仙山。 山前绯色嵯峨秀郁,浮云似误入花海的白墨,万物欣欣,潋滟着绽开了喁喁的暖。 车停之处,只见一块大石耸然而立,上书二字“涿仙”。 奚静观戴了顶帷帽,透过薄纱,目望杂花生树,繁花枝下层层雪,春红头上点点黄。 人打花下走过,拂了一回,又落满身。 骨浸上了香,山风都变得柔和。 山花林下游人多,燕唐与奚静观乘兴而来,却不是要仰着颈儿看花的。 燕唐轻车熟路,引着奚静观穿过几条小径,又过了一处山穴,再行一程,眼前便豁然开朗,一片辽阔。 春风压低了青草,繁花的波涛向人滚滚袭来。 这花高不过膝,搔着奚静观的小腿,激起一片带着春意的痒。 奚静观摘了帷帽,漫山遍野的花已开。 她看着身侧的燕唐,又觉自己正遇上花开。 涿仙山大得望不到边,二人站在春里,拥抱风,在生机盎然中并肩。 燕唐侧目看了好一会儿奚静观,忽然开口道:“寻个好日子,我带你来跑马。” 奚静观垂眼看花海中的影子,一时乱了心神,“好啊。” 山前山后勃勃生机,她的心里仿佛也有落了一颗种子,欣欣地开始向荣了。 奚静观压下这股莫名的悸动,指了指南边,道:“哪儿的花真好看,我自己去看,你莫来扰我。” 说完,她也不管燕唐什么表情,跟着风转身便走。 花儿啄吻着奚静观的手心,她漫无目的地走。 心乱了,花也看不下去了。 奚静观正神游天外,眼前陡然出现一团东西来。 她向后仰了一仰,不料却撞进了燕唐的胸膛。 燕唐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奚静观这才看清,他拿的是一只手编的花环。 “燕三郎君好巧的一双手。” 她笑着去接,燕唐却将手撤了回去,逗得奚静观回眸。 她才转过脸,却一时愣住了。 燕唐恣意惯了,无心费神去为自己编繁杂的花环,只仗着自己俊秀,随意插|了满头的无名山花。 彼时风吹过,他正眉眼含笑,少年风流,纵是百花也动容。 奚静观没来由地想:或许,忻祠里供着的花神,是燕唐。 燕唐凑过来扬了扬手,将花环戴在了奚静观头上。 他手里还拈着一朵野花,两指转着花茎,将花摇得来回转圈儿,左右晃脑。 “奚小娘子生得这样好看,快快如实道来,你可是花神下凡?” 心有灵犀,莫过如此。 奚静观久久不能回神,之后隔了许多年,她每每梦回今朝,总是怡然又怅惘。 风依旧,春花开满头。 可怜只有风依旧。 二人溜了半晌,奚静观终是累了。 燕唐没走来时的路,转到了山道上,指着前头说:“前头有座石亭,到亭中歇息一会儿。” 奚静观落在他后面,小声埋怨着:“这儿的山路怎么这样陡?” 燕唐立刻转身,向她伸过去一只手,殷勤道:“我牵着你走。” 奚静观觉得他像极了一只摇尾巴的狐狸,没安什么好心,狐疑地盯他一瞬,却还是将手搭在了燕唐手心。 坐在石亭中,奚静观见周遭无人,又摘下了帷帽。 燕唐轻摇着折扇,忽然伸长了脖子,“咦”了一声,说:“那二人是谁?我瞧着十分眼熟。” 奚静循着他的视线去望,见那郎君腰间系着个小书袋,怀里抱了满簇的花枝,道:“是元侨与许二娘子。” 燕唐将折扇在手心一拍,分不清是恼是叹:“我们还当真有缘,去哪儿都躲不过他。” 即使是恼,却也来不及了。 元侨与许襄也见到了他们,在山道上拐了个弯儿,迎面走来。 燕唐起身,笑眯眯道:“不想元郎君竟也陪娘子至此游春来了。” 元侨与许襄停在石阶前止了步,不再向上走。 元侨先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襄儿想来,我又空闲,左右无事可做,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燕唐看着这老古板,觉得他还不如不笑。 许襄身穿湘色小衫,一双大眼睛直往奚静观脸上瞟。 奚静观也与她见礼,问道:“你们这就下山去了?” 许襄额上有些细汗,她抬袖拭,笑答:“是,一会儿要去忻祠里拜花神。” 燕唐听了,看向元侨怀里花枝,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叫借花献佛。” 许襄与元侨耳语片刻,提裙沿阶走了过来。 她暗自提了一口气,红着脸对奚静观道:“我与奚小娘子一见如故。” 燕唐感同身受:“好巧,我也与奚小娘子一见如故。” 燕唐很不着调,奚静观早习惯了他这样东一棍、西一棍的性子,许襄却很是愕然,着实惊了一惊。 奚静观将干净的绣帕放在了许襄手中,随和道:“既是如此,日后也可多来往些。” 元襄将绣帕接了过来,难掩喜色:“如此甚好。” 元侨催了一句,元襄临走前又问:“奚小娘子可有什么心愿?” 奚静观会意,“你要将我的心愿带往忻祠去吗?” “是。”许襄脸上飞来两朵红霞。 奚静观见状,有意同她玩笑:“花神当真如此灵验?” 许襄重重点了下头,一本正经道:“心若虔诚,自然灵验。” “既然如此,你悄声说与你听。” 奚静观与许襄交头接耳小声交谈,燕唐空有贼心,却没贼胆,只能干巴巴站在原地,抓心挠肝等她们说完。 归府时,燕唐软磨硬泡了一路,也没在奚静观嘴里套出只言片语来。 夜里落了场雨,辰时了天还阴沉沉的,像卷了一团厚重的棉花,要闷死人。 燕唐举把纸伞正绕过一片水洼,见有人匆匆自角门穿过,又匆匆离开。 他将伞面抬得高了些,疑惑道: “元氏的人来做什么?” 元宵踮脚看了一眼,低声说: “许二娘子不见了。” 16、016 引鸟儿 燕唐握了一下伞柄,“不见了?” 元宵微微弯了弯腰,伞面当即滑下几道雨帘。 他道:“我听团圆说,昨儿元侨郎君与许二娘子自仙山游春后,就一径赶往忻祠祭拜花神去了。” “既然有元侨陪着,她怎么还能不见了?” 昨日燕唐与奚静观可是亲眼所见,元侨是与许襄一同往忻祠去了。 “怪就怪在这儿,”元宵转眼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音道:“忻祠处地偏远,许二娘子半路下了马车,让元侨郎君在茶摊子前等她。” “然后呢?”燕唐无心再往前走,转身往兰芳榭折回。 元宵亦步亦趋,跟在燕唐后头,答道:“元侨郎君左等右等,没等来人。日暮时分跑去看了看,里头外头找了一圈儿,也没寻到许二娘子的下落。” 燕唐放缓了步子,“万一许二娘子压根儿就没往忻祠去呢?” 元宵长长叹了口气,“是有这个可能,但好巧不巧,偏偏就有路过的村妇见着了许二娘子,说她亲眼见人进了忻祠,没再出来。” “此言有几分可信?” 燕唐收敛了心神,巧合多了,可不就是有鬼? 元宵没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自顾自道:“巷子口的老人家说,许二娘子这是冲撞了水神。” “水神?”燕唐笑了一声,“忻祠中供奉的,不是花神吗?” “是花神没错,这传言就要从斋藤馆说起了。” 元宵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 斋藤馆好似一只笼儿,只是它敞着门,鸟儿不往外出,反往里进。 台下人声纷杂,最高的一道声音道:“忻祠不远处就是水神庙,许二娘子一次也没进去祭拜过。这岂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窗边有间单独隔开的阁子,里头坐着两个人。 二人之中,一醉一醒。 那位醉醺醺的青衣郎君摇头晃脑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同座的好友仍是惊疑难定,分明是不大相信。 “说书的那老头说了,锦汀溪三字,有二字带水,说是水神独尊也不为过。许二娘子也是个傻的,悄悄信奉花神也就罢了,怎么还敢堂而皇之地当着水神的面去烧香叩拜?” 青衣郎君停了一下,又说:“三天一去,还不止一回。你说,这不是摆明了打水神他老人家的脸吗?” “怎么?你也信了那些不着边际的鬼话?” 好友只夹菜,不吃酒,闻言抬头问道。 青衣郎君打了个酒嗝儿,说:“也不是我诸事都非要往鬼神身上扯,可这事实在离奇。” 好友不言,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青衣郎君在斋藤馆坐了好半日,那些说辞早就已经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了。 他故作神秘,装模做样道:“还有一种说法,与之不尽相同。说这祸端,不是冲许二娘子,是那元侨郎君招惹来的。” “什么说法?” “四月十四那日,分明就是燕许、元奚联姻,只是中途出了岔子罢了。” “如此说来,花婆婆的话,倒是信不得了?” “她的嘴里,可有半句真话?”青衣郎君哼笑道:“后来燕奚两家要将新娘换回来,元侨还不应允,搬出水神来压人,花、叶两个媒婆狼狈为奸,将人又哄又骗,奚小娘子与燕三郎君就是不想同意,也不得不依了。” 好友似懂非懂,琢磨一会儿,道: “你的意思是说,元许夫妇二人借了水神的光,事了却不去还愿,甚至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水神的面去跪拜花神,这才触怒了水神,招来了天罚?” 青衣郎君不置可否,只反问了一句:“若你是水神,你生不生气?” 好友认真忖度片刻,道:“都是神仙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儿?” 青衣郎君滔滔不绝,止不住话头:“这神仙,也知道拿软柿子捏。” “这话又是怎么说?” “那你说,丢了的人为何是许二娘子,而不是元侨呢?”青衣郎君又为自个儿倒了满满一杯酒,“还不是因为许家将散未散,早就名存实亡了吗?” 他那好友越听越怜悯许襄,哀叹不断道: “许二娘子一出嫁,许氏就剩下个老仆看家,房屋田地能变卖的,都给变卖了,库中的银钱,怕是还没斋藤馆里多。若当真如你所说,连神仙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许二娘子当真是可怜可叹。” 青衣郎君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开口说道:“四月十四那日,我还以为许氏当真攀上了燕氏,能起死回生呢?” “回什么生?五大世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唯一转死为生的,十几年来,不就只有一个贺氏吗?” 好友念及往昔,眼中露出一丝讽意。 青衣郎君语气中满是钦羡:“那是贺州府的机缘,竟能摊上那等好事,也不知前世积了多少德。” 好友接上他的话儿,道:“而今也就燕氏与奚氏能在锦汀溪撑撑场面,其他的,哪里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青衣郎君举起杯,“英雄所见略同。” 好友杯中的酒还没斟满,帘外就有一道人声传来。 ——“二位兄台的话,我却是不敢苟同。” 青衣郎君睁着两只醉眼,只当是有人走错了隔间,本没放在心上,却又听那人口出狂言: “要我来说,奚氏是苟延残喘,燕氏是日薄西山。两大世家穷途末路,颓败之势早已肉眼可见了。” “放你娘的屁。” 青衣郎君登时清醒许多,摇摇晃晃站起身,将帘子一掀,外头却是空空如也。 他暗唾一声:“哪来的疯子?真是晦气。” 燕奚倾颓?真是笑话 奚暄是举朝上下最年轻的将军,娶了京州望族宋氏的长女做妻。 奚世琼主动放弃袭爵,早早告老还乡,将权势实实在在握在了手里,莫说一品官员,就是皇亲国戚,也得让他三分。 燕虚敬在燕氏极盛之时急流勇退,落发出家,旁人只道他是老昏了头,却不知何为以退为进。 他以一人之失,将燕氏子孙扶上了青云。 若想名就功成,眼界与手段,二者缺一不可。 而这些,燕奚两氏恰恰都有。 而今二姓结亲,亲上加亲,强上加强。 整个锦汀溪,其实都已姓了燕奚。 若燕奚二氏都算得苟延残喘与日薄西山,旁人还要不要活了? 燕唐听了一路神神鬼鬼,回到兰芳榭时正见喜官欢天喜地跑进房。 元宵嘴快,纸伞还未收拢,就问道:“慌慌张张的,碰见什么喜事儿了?” 喜官只顾欢喜,并未听见他的问话。 燕唐才进门,就探眼去瞧奚静观。 见她并无忧色,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许襄的事儿,还没传进她耳里。 福官与喜官见燕唐进来,颇识眼色,与一众童儿退下了。 燕唐向绣榻上一靠,随口扯来了一句话暗戳戳试探。 “方才见喜官兴高采烈的,是又与团圆比试,赢了她?” 奚静观没往这边瞧,只盯着手里的那卷书看。 “不是赢了团圆,是今日兰芳榭里要来人。” “来什么人?” 燕唐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来者是元氏报信的,将许襄失踪的消息报给奚静观听。 奚静观忽然拿书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脸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目。 “一位故人。” “原来如此。” 燕唐一酸,表面装得毫不在意,心里却暗暗扎起了小人。 他兀自拈了酸,与贺蔷跑马都跑得不甚开心。 匆匆遛完了马,燕唐一入门槛,眼中就是一惊。 “这位是……” 他看着眼前与奚静观相对而坐的沧桑老者,目光扫过他身上褴褛的衣衫,结舌问道。 奚静观淡定回答:“引鸟儿。” 引鸟儿人如其名,长得也好似一只鸟,嘴唇中间向外鼓起,显得又尖又细,像极了鸟儿的喙。 他起身,上前一步,嘴里说道:“我与奚小娘子,是对师徒。” 燕唐当即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引鸟儿登时呆在了原地,“燕三郎君何必行如此大礼?” 燕唐有些拘谨,恭敬道:“师父在上,有失远迎。” 引鸟儿面上一慌,回礼道:“师公在上,你可莫要折煞了我。” 师公? 燕唐面上生疑,抬眼瞧着端坐上方的奚静观。 奚静观弯眼轻笑,“引鸟儿是我的徒儿。” 燕唐霎时哑了火,腹中的疑窦探头探脑,却还没愚笨到当面去问奚静观能教给引鸟儿什么,怔然之后,他只笑道:“长徒幼师,这倒稀奇。” 引鸟儿捋着胡子笑道:“普天之大,无奇不有。师公还是少见多怪了。” 燕唐被他噎了一下,问道:“你们师徒,是有要事相谈?” 奚静观指了指桌前的油纸包,说道:“没有要事,他只是来给我送点心。” 燕唐恍然着“哦”了声,又看向引鸟儿,向他道:“从前怎么不见你来?” 引鸟儿拍了拍右腿,笑说:“瘸了条腿,怕碍了师公的眼。” 燕唐一时无措,方才他来不及仔细将引鸟儿瞧上一瞧,不料竟揭了人的伤疤。 “你住在哪里?我着人送你回家。” 引鸟儿摆摆手,“不必劳烦。” 他说罢,一瘸一拐就要告辞。 燕唐看他行动艰难,又问了一遍:“当真不用人送吗?” 奚静观缓缓启唇,道:“引鸟儿以天为被,这两日就睡在蜀王河的桥洞里。” 燕唐:“……” 蜀王河距燕府,只隔了一条街。 燕唐不死心,又支招道:“如今虽已回暖,夜里却难免风寒,寻常人住在桥洞里可怎么受得了,何不让引鸟儿留在燕府?” 奚静观欣然答应,“好啊,如果你不怕他将燕府的宝贝给盗得一干二净,想让他留多久,就可以把他留多久。” 引鸟儿慢吞吞跨过了门槛儿,回头向燕唐笑道:“师父说得不错,我见了宝贝,总是忍不住要偷。” 他如此坦言,燕唐只好勉强扯起唇角。 “那、那徒儿,一路走好。” 17、017 于之闻 引鸟儿瘸着腿,临到廊前,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儿。 燕唐看看他,又转回脸看了看奚静观。 奚静观泰然处之,拿了卷书垂眼翻看。 福官在外头候了许久,才端着木托盘进来送点心。 元宵回房换掉了浸水的鞋,也紧随其后迈进了房。 他小心翼翼地觑向燕唐,燕唐看他一眼,合上折扇,用扇骨点了点唇。 元宵心领神会,犹豫半晌,“许二娘子”四个字都漫上了舌尖,到底也没敢说出口。 燕唐方才也在忖思,很是摇摆不定。 昨日涿仙山一游,奚静观行兴尽而归,回府时脸上犹带着几分笑意。 福官伺候奚静观更衣时,寻不见她的绣帕,一脸讶然地问绣帕哪里去了,她也是笑吟吟的,只说自己与许襄相见恨晚,将帕儿送出去作了信物。 她还托许襄向花神许了心愿,二人也算是有了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关系更显亲近非常。 说来,奚静观常年病痛缠身,一年到头都难得出门几回,更无结交闺中密友的机会。 如今见她得了位手帕之交,福官与喜官自然欢喜。 若在此时让奚静观知晓许襄不见了,岂不是泼了她一头冷水? 还是将此事给瞒住,她晚一天知晓,就能少一天伤悲。 思绪纷乱,不由地就越飞越远了。 燕唐对许襄失踪一事自然也是百般好奇,可说到底,她也与燕奚两氏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如是想着半晌,燕唐终于打定主意,向元宵悄悄招手,转身摇着折扇儿走出了次间。 奚静观见燕唐离开,将手里的书翻了两页,取出里头夹的一页薄纸,不动声色地放到了袖中。 燕唐颇为谨慎,隔着帘儿向次间探了探眼,见奚静观仍在看书,半垂着眼,很是专注。 燕唐这才放下心来,对元宵说悄声道:“你一会儿吩咐下去,让兰芳榭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许襄的事儿,在外头传传也就算了,别扰了三娘子的清净。” 元宵的眼神向次间里飘去,燕唐见他这副呆傻模样,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脑门儿。 “听到没有?” 元宵立时捂住脑袋躬下了腰,“三郎君尽管放心,我心里晓得轻重。” 不知是怎么了,今日的两场雨一场赶在清晨,一场赶在日暮。 地上的水泡儿越来越大,阴云压山,雨好似要落个没完。 门前的童儿与喜官坐在矮凳上翻着花绳玩儿,嬷嬷进来布施了饭菜。 奚静观净罢手,坐在了燕唐对面。 她执起双箸,夹了一块切开的花糕,抬眼看了一眼燕唐。 “你有心事。” 燕唐被奚静观冷不丁一说,又听她语气中满是笃定,脸上登时划过几分尚未逝去的愕然。 “没、没有。” 看他张口结舌,奚静观不由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燕三郎君何苦骗我?” 许襄的事被燕唐憋在了心里,他自觉掩饰得极好,殊不知早将“我有异样,快来问我”写在了脸上。 眼瞧着形势不对,福官与元宵纷纷告退,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燕唐左右权衡,将那便宜的老徒儿扯过来救急。 “我在想那个引鸟儿。” “他有什么好想的?” 奚静观轻笑了下,心不在焉道。 燕唐打了诳语,只好继续圆谎:“从前怎么不见你提起过他?” 福官不在,奚静观自食其力拌起了菜粥,口里说道:“他走南闯北惯了,天涯海角也去得,我与他不常来往。” 燕唐本是拿引鸟儿作幌子,可奚静观的话一落在耳里,倒真勾起来了他的奇心。 他将菜粥往奚静观面前挪了点,问道:“师徒之间不常来往,那岂不是平白消磨了两个人的情分?” “缘来便聚,缘去便散。” 奚静观将调羹放在青花瓷碗里,又拿干净的帕子抿了抿唇角,才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情分能长久呢?” 燕唐却是不依,满心的风月就要诉诸于口,奚静观却忽然拐了话锋,道:“他尊我一声师父是敬我,也是有求于我。至于师徒之间的情谊,有也似无。” 燕唐抓住了一点,古怪道:“如此说来,你没教他什么。” 奚静观冲他绽开笑靥,含糊说:“教了的。” “教了什么?” 燕唐一边追问,一边情不自禁向前靠了点。 奚静观笑着与他四两拨千斤,“若你我缘分未尽,到时你自会知晓。” 燕唐的神色中藏着点不为人知的失望,脸上却笑意不减,揶揄道:“奚小娘子学坏了,也会挂着葫芦卖药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奚静观勾了一段胸前的发丝,缠在葱指上绕了两圈儿。 燕唐默默的用余光盯着那根手指瞥了瞥,与奚静观耍嘴道:“那你跟我学了这些,岂不也应当唤我一声师父?” 奚静观思及不久前嬷嬷送来的燕氏家规,堵他道:“燕氏子弟,食不言。” 燕府的童儿将长颈瓶儿里的花枝修了一修,福官端着那碗一日一服用的黑乎乎的汤药入得门来。 燕唐虽是闻不得苦味儿,对这碗奇药却渐渐习以为常起来。 他一指小桌前,向奚静观道:“桌上有蜜饯,若你受不住,能压一压苦。” 这话倒被燕唐歪打正着说对了,奚静观吃了十余年的药,依旧最是吃不得苦。 一碗下肚,仿佛舌根都失了知觉。 奚静观皱了好一会儿眉,嚼了三两蜜饯也无甚用处。 燕唐搜肠刮肚,正要想个法子逗她开心,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福官撩起帘子张眼一望,自廊下匆匆跑来的人,可不正是喜官? 见喜官身后还跟着个童儿,福官定睛细瞧后,脸上也不禁笑开了花,回头对奚静观道:“小娘子,奚府来人了。” 奚静观的眉头倏然间便舒展开来,忘了那药的苦,兴高采烈道:“快请进来。” 这个时辰了,奚氏还派童儿冒雨前来,燕唐略吃了一惊,恐有要事,也跟着端正了神色。 喜官在门外为童儿掸了掸衣衫,快步进来行了一礼,那童儿跟着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向奚静观与燕唐一一问安。 福官忙去搀扶,见状,奚静观问道:“府上可是出了要紧的事,才让你这个时辰过来?” 童儿摇摇脑袋,自怀中掏出一纸书信来,恭恭敬敬应答:“府上一切安好,只是今日夫人发现大郎留了封信给娘子,怕大郎有要事相交,实在不敢耽搁,就命我前来送信了。” 奚静观微讶,没想到阿兄匆匆归京,竟还会留信。 童儿说完,歪着脑袋向燕唐看了一眼,打量过后,他又透过纱帐望了望拨步床。 燕唐本是一片从容,跟着他的视线一巡,虽不懂其中意味,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福官将童儿手里的信接过,双手呈给了奚静观。 奚静观启开封泥,将信上下一扫,翻了个面,也只见了一句话: “万莫入京,切记切记。” 不要入京? 奚静观一头雾水。 福官与喜官察言观色,俱是缄默不言。 童儿立在原地,垂着眼皮,也不多问。 燕唐离得近些,眼一瞥,就将那行小字看得分明。 他暗暗生疑,心思千回百转,也没找到一丝头绪。 奚静观懵愣过后,心头就浮现出了一个人名儿。 “官仪。” 燕唐没听清楚,温声说:“什么?” 奚静观摆了摆手,将信纸沿折痕折了起来,攥在手中,对喜官吩咐道:“喜官,将小童儿带到厢房里歇息吧,眼下更深雨急,夜路可不好走。” 喜官将人带走,福官也紧跟着告退。 奚静观默不作声,就近挑开个灯盏,将信纸送到火舌前,垂眼看它燃尽了。 燕唐走过来,迂回道:“你这两日总是锁着眉,是春愁做的泥娃娃吗?” 奚静观按了按眉心,“燕唐,我问你件事,你要如实作答。” “什么事?” 燕唐见她这副情状,也收敛了心神,没再插科打诨。 奚静观语速极缓慢,一字一句道:“你我儿时,可识得官仪?” “官仪?这是谁?” 燕唐蹙眉回想须臾,满眼疑色。 奚静观一脸凝重,昨儿个游春赏花后的愉悦之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记得见过他。” 燕唐不知她何出此问,心思电转间,也咂摸出来了些意味,只说道:“一个人的记忆兴许会出差错,两个人可不会。再说,我的记性也没这么差,这个官仪,我们儿时未曾见过。” 奚静观有些颓然,敷衍颔首着说:“没见过就好。” “官仪。”燕唐踱了两步,又将这人名儿放在舌尖,来回念叨了两回,说道:“这名字好生耳熟。” 奚静观眸中露出一点亮色,“你想起来了?” 燕唐摇摇头,说道:“没见过,可他不是端阳大长公主的儿子吗?” 犹如顺藤摸瓜,顺着“端阳大长公主”这根藤,燕唐又摸到了点讯息。 他接着问:“官仪可是京州的点玉侯?” 听燕唐说了这个封号,奚静观的胸口遽然一痛。 她稳住心神,点头道:“正是此人。” 燕唐张张嘴,还有未尽之言。 外头却忽然传来了元宵的声音:“三郎君,于不良来了。” 燕唐皱了下眉头,奚静观也听说过这个欺压良民的捕头,脸色随之变了变。 她心念微动,看了瞬炭盆中信纸的灰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奚静观头疼道:“他来做什么?” 燕唐也想不明白,乱猜道:“约莫是来催租税的。”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不速之客于之闻佩着一把宝刀,已行至门前。 元宵还在拦,急红了一张脸:“于不良,你擅闯燕府,可有贺州府的诏令?” 于之闻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元宵就被捂住了嘴。 他身侧的一只手动了动,轻轻握上了刀柄。 “还请三娘子随我去趟衙里。” 奚静观一脸茫然,燕唐却是拧紧了眉头,暗道大事不好。 许襄…… 见无人应声,于之闻唇角含了丝古怪的笑。 他扬了扬声调:“忻祠里,有三娘子的绣帕。” 18、018 宋庙祝 屋檐下明着两盏灯笼,院里石盏中烛火跳跃得正欢。 于之闻心里有些雀跃,脸上是藏不住的洋洋自得。 ——他师出有名,闯了燕府。 “绣帕?” 奚静观头上笼了一团疑云,她垂眼思索片刻,看向了燕唐。 燕唐缄默一瞬,许襄一事再也隐瞒不住,他敛下双眸,心虚地启开了门闩。 于之闻是衙门里有名的“鼠辈不良”,性子似鼠,长得更像一只鼠。 他尖脸尖眼睛,偏还生了三绺垂至胸前的黑胡子。 此人一见燕唐,鼠眼一眯,长胡子就抖了起来。 “燕三郎君。” 燕唐的目光径直掠过他,落在了元宵身上,片刻后又移转回来。 “于不良,你好大的胆子。” 燕唐生有一张笑脸,说这话时也是面带三分笑,于之闻见了,却莫名萌生了一丝退意。 他喉头一滚,微微抬起一只手,身后的衙役见此示意,才松开了捂着元宵口鼻的手。 这位于不良明明身上就揣着定心丸,却还如此胆怯。 他暗自唾弃自个儿不中用,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绣帕,向燕唐面前一伸,道:“敢问三郎君,这绣帕,你可识得?” 怎么可能不识得? 这绣帕下角上绣着个“奚”字,乃奚静观的贴身之物。 “不……” “我识得。” 燕唐话至中途,陡然被人截过。他不由错愕难当,转脸看向奚静观。 于之闻循声而望,见奚静观立在纱帐后,隐隐绰约。 话罢,她单手撩开纱帐,自次间走了出来。 于之闻木愣须臾,没想到传闻中的病秧子也生的如此玉骨冰肌。 奚静观一颗七窍玲珑心,不点也聪明,而今于之闻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许襄出事了?” 于之闻还站在门槛外,并起二指捻起一绺长胡,对着个美人不好冷脸相待,点头微笑道:“许二娘子不见了。” 这笑容,倒显得他愈发猥琐。 奚静观停在燕唐身侧,冲元宵使了个眼色,元宵依命告退。 她这才对于之闻道:“怎么回事?” 燕唐抱了双臂,交叠在胸前,看似漫不经心,余光却一直盯着奚静观,显得有些吊儿郎当。 于之闻见奚静观极好说话,也不愿与燕唐耗费时间掰扯恁些,索性直言道: “还请三娘子随我到衙门里走一遭。” “你怀疑我?”奚静观目光沉稳,丝毫慌乱也无,“凭什么?” 燕唐哼了一声,向奚静观凑近了一点。 “于不良仅凭一张绣帕就要上门抓人,风风火火势不可挡,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这笑脸人说得话也忒阴阳怪气,将于之闻气了个颠倒。 他微微白了脸,咬牙正要开口,又听奚静观说:“一张绣帕而已,我用腻烦了遂命童儿拿去丢掉也说得通。忻祠外里里外外都是木头砖石,于不良怎么不去问木匠瓦匠的罪,专来拿我?”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燕唐与奚静观一唱一和:“你要拿人,罪证何在?你敢在燕府拿人,召令又何在?” 他这时才有了几分官宦子弟该有的样子,两句话说出来,将于之闻心里的那点自得打击得溃不成军。 “昨夜元氏上下几乎全部出动,如此大的风声,我不信奚小娘子没有耳闻。” 于之闻又想起了那封神秘的信,慌乱的心神又稳定了下来。 “此案干系重大,不才身为锦汀溪不良,自有重当捉拿真凶归案,哪怕是半点蛛丝马迹,我也不能放过。” 于之闻说完,又觉自己占尽了上风,笑得像一只爬到油灯上偷油吃的老鼠。 燕唐见他这般,一点情面也不愿留了,折扇掩了半张脸,嗤笑道:“蠢笨无知。” 奚静观三言两语就从于之闻话里得出来自己想要的结论,他没有召令,也没有罪证。 她眉眼生笑,前行半步,站在了于之闻面前,抬眼问道:“恶官压良民,于不良今夜一行,是欺我燕府无人吗?” 好大一顶帽子被奚静观一句话扣到了于之闻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心里虽然确实打了这个主意,遭此一问,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谁说奚静观与燕唐是燕奚二氏中最软的柿子?这两个人分明是软刀子扎人,一个好相与的也没有。 过了这半天,于之闻才在恍惚间回过神来:他是被人当猴耍了。 他心下生恼,巴不得回去府衙撕碎了那张信,可眼下之境,他满腔的怒气却不知从何撒起。 于之闻唇边的胡子似乎都蔫了下来,垂在半空任夜风吹着。 他又看了眼手里的绣帕,换了个语气,声调却还是高扬,高高在上道:“那三娘子便说一说,贴身的绣帕缘何落在忻祠里吧?” 燕唐抢话道:“元氏既然报了官,元侨就没将昨日之事的来龙去脉,一并告知于你们吗?” 于之闻面露难色,“这……” 这话该怎么答,他其实还未往元府里去。 奚静观见他目光躲闪,吞吞吐吐不言,当即了然于心。 她道:“昨日我与雀安入涿仙山游春,与元、许二位在山间相遇,又与许二娘子一见如故,便赠了帕子以表相交之情。” 奚静观顿了一顿,又说:“此事,元侨可以为证。” 于之闻听她有理有据,纵使是有百般的不甘心,也寻不出刺来。 他颓然的将绣帕收了回来,正要放回窄袖之中。 燕唐出声制止,向于之闻伸出一只手,倨傲道:“将帕儿还我。” 奚静观看着那只手,想了想,没有多加阻拦。 “我还道是谁胆敢夜半入燕府造次,不想竟是于不良?” 这边还无声僵持着,兰芳榭的两道院门就再次开启,元婵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她身边有位嬷嬷亦步亦趋地随行,身后是一队挑着琉璃灯盏的童儿。 于之闻忙道不妙,那信上说有法子拦下门房,让他得以畅行无阻至兰芳榭,可没说会拦下燕氏主母。 一众人行至假山之侧,元婵悠悠开口道:“谁给你的狗胆,胆敢在此放肆?” 她抬手抚了下鬓发,眼里笑中带剑。 于之闻登时没了方才的气势,向元婵拱手道:“婵夫人。” 元婵半垂下眼,不去看他那张浑是奸相的鼠脸,“于不良这么大阵仗,是要拿谁?” 于之闻咽了咽口水,强颜欢笑道:“婵夫人哪里的话?就是借小人一百个狗胆,小人也不敢来燕氏拿人啊。小人今夜前来,是……” 他回头看了眼奚静观,计上心来:“是送回三娘子丢失的绣帕。” “错了错了。” 燕唐甫一开口,于之闻背后就竖起了寒毛。 “能屈能伸,大丈夫也。”燕唐过来拍了拍于之闻的肩膀,折扇儿缓缓地摇,“于不良可莫要妄自菲薄,自称小人了。” 于之闻吃了个闷亏,额头上沁出几点汗珠儿,只能跟着一昧点头,道:“是,是,燕三郎君此言极是。” 元婵眸中讽意渐深,“既是如此,何不请于不良进门吃茶?” 奚静观站在门前,闻言笑语盈盈道:“于不良,里面请。” 于之闻兀自镇定些许,摆了摆微微发颤的手:“不才还有公务要办,便不劳三娘子费神了。” 他话音一落,就弯下腰将手帕双手奉给燕唐。 “绣帕在此,不才就不多加叨扰了。” 燕唐将帕儿接过,笑说:“你就是想留,房内也无茶给你,院里倒有西北风,管你喝到饱。” “唐儿。” 元婵轻轻唤了一声,权作提醒。 于之闻悄悄拭去额上的汗珠,被燕唐好一通奚落,也只得打碎银牙和血吞,道:“不敢,不敢。” 他将身段儿放到了该有的位置,元婵也不屑与他计较,心间开始盘算起了更换门房与护院一事。 于之闻趁机告辞,奚静观却迈出门槛拦住了他的去路,口里道:“我也去。” 于之闻心头一跳,“咚咚咚”擂起大鼓来。 “三娘子去做什么?” 奚静观冲他眨了下眼,轻声说道:“与你一同,到忻祠去啊。” 于之闻闻言一愣,“三娘子,忻祠……” 燕唐一只手绕过于之闻的脖颈儿,将他拉到了怀里。 “三娘子要去,三郎君也要去。” 于之闻向元婵抛去两道目光,元婵却只道:“早些回来。” 她身旁的嬷嬷倒是一脸欲言又止,憋了一会儿说:“三娘子身子骨弱,披件厚实些的衣裳再去不迟。” 于之闻:“……” 忻祠于水神庙相错而建,一个鲜有人迹,一个香火鼎盛。 一眼望去,却有两处景致,一盛一衰,一荣一损。 忻祠门前挂了一盏别样的红灯笼,不知用的是什么纸,闷闷的红,闷闷的光,照得灯笼下的老头儿也闷闷的。 燕唐与奚静观低语:“这几日约莫是撞了什么邪,总是碰见怪老头儿。” 那老头头发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光溜溜一个大脑门,满脸皱纹,岁月的纹路将他的眼挤成了两条窄窄的缝隙,一张瘪嘴上是稀疏的白胡子。 他一身补丁衣裳,脚上趿拉两只草鞋,一只脚趾头露出一半在外面。 老头儿见着人来,躬身谦卑行礼:“于不良。” 他直起了身板儿,又努力睁开眼皮觑了觑奚静观与燕唐,却又辨认不得,只好没话找话道:“好一对儿富贵鸳鸯。” 于之闻抖了抖长胡子,向他一一说:“这位是燕氏的三郎君燕唐,旁边那位是三娘子奚氏。” 言罢,于之闻又向奚静观二人道:“这老头儿是水神庙的庙祝,姓宋。忻祠的庙祝亡故后,他也兼管忻祠。” 老庙祝单手将本就少得可怜的白胡子捋来捋去,笑出一口黄牙,说:“原来是燕府的贵人。说起来,小老儿我也与燕府有些联系。” 燕唐却是不认得此人,挑起眉头道:“老人家与燕府有什么联系?不防说说看。” 宋庙祝高深莫测道出个人名:“徐题,郎君识不识得?” 燕唐与奚静观交换了个眼神,意味不明道:“识得。” 奚静观默不作声,心头却浮现出了引鸟儿送来的那张纸。 宋庙祝乐呵呵道:“徐题是小老儿的徒儿,从前就住在水神庙里。” 19、019 代七嫂 “据我所知,徐题乃是一位秀才,怎么会是老人家你的徒弟?” 奚静观的脸藏在帷帽中,忍不住道。 宋庙祝将两眼挤得消失在皱纹里,他晃了晃枯老的双手,将之双手藏进袖管里,才说: “此事说来话长。徐题年少之时的确有几分灵气,有才不假,可他恃才傲物,不知进退与取舍,得罪了乡里的富绅,被人用计诓骗了去,丢了祖上留下来的房屋田地,被赶了出来,自此漂泊多年,流利至锦汀溪,是小老儿收留了他。” 奚静观颔首:“原来是这样。” 燕府莫名住进来一个癞头秀才,燕唐自然也知晓此事,听完这老庙祝的话,他默默与奚静观对视一眼,拿扇儿挡住嘴,轻声道:“我回去探探他的底细。” 奚静观转了转眸子,没说徐题的底细引鸟儿已经探过了。 “嗯。” 于之闻身后的衙役望了一圈儿,附上他的耳朵催了一句。 于之闻眼皮一掀,瞪了回去。 燕唐忽然起了试探的心思,对宋庙祝道:“如此说来,徐题若是没进燕府,在老人家仙去之后,他就会继承你的衣钵,看顾水神庙与忻祠?” “对。”宋庙祝舔了舔两颗黄板牙,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光,仿佛徐题入了燕府,他就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宋庙祝接着道:“可我这徒儿命里有福,不该如此屈才。这不,拜我为师不过数日,就被你们燕府请去做了夫子。” 话至于此,宋庙祝又自然而然的添上了一句奉承话:“燕氏是什么样的人家?他此次一去,往好了说,或许就能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哩。就是夫子做的不好,也能多得几个银钱,不必与这庙祠里的石头金身神像相伴,平白磋磨光阴。” “言之有理。” 奚静观绽颜轻笑,又在心里续道:若徐题当真入府做了夫子的话。 燕唐笑道:“你这老人家,果然是和读书人呆久了,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于之闻在旁竖着耳朵听,状似不经意般抬手将嘴上的三绺胡子顺了半晌,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他这个人,虽是个不甚清醒的贪官污吏,却极会为权贵办事,不然也不会在这个位子上呆上多年。 元氏虽不比燕奚,可到底也能压他一头,许襄一事迟迟不决,说白了就是一朵随时会阴雨连绵的乌云。 于之闻想早日了事,免得上头怪罪下来,小小的官帽也保全不了。 他壮着胆子,对燕唐与奚静观道:“眼下情况紧迫,这些琐碎之言,诸位在案后再叙不迟。” 恭恭敬敬道毕,于之闻在抬脸之时,恶狠狠瞪了宋庙祝一眼。 多嘴的老头子! 宋庙祝遭他一瞪,昏花的老眼登时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向忻祠暗暗瞧了一瞬,回身弯下老腰,道:“诸位请进。” 忻祠门里还守着两个衙役,在于之闻迈进门后,齐齐冲他抱了双拳。 “于不良。” 忻祠建立得长而高,花神像身高一丈有余,金粉脱落,面颊斑驳,只那头上的花冠与脚下的百花,却是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花神神像两侧是三层石阶,石阶上摆放着各族各宗的先祖牌位。 饶是如此,却还是断了香火。 于之闻将祠堂内环顾一周,招招手将老庙祝唤到跟前,皮笑肉不笑道:“这里的东西,你没动过吧?” 宋庙祝叫苦不迭:“于不良哪里的话?有门边的那两位官爷看着,小老儿怎么敢动弹?” “谅你也不敢。”于之闻冷冷哼声,“如此甚好,省去许多麻烦。” 他在燕府碰到了几根硬钉子,硬钉子还成了甩不掉的尾巴,心里正窝着一团无处发泄的火气,若宋庙祝当真不知规矩,倒是个送上门来的活靶子。 宋庙祝还不知自己躲过了一劫,指着面前的花神像,仰起脸道:“这便是许二娘子拜过的花神。” 奚静观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老人家,听闻忻祠香火不好,这桌上的贡品却如此齐全,皆是你以一人之力亲办亲为吗?” 宋庙祝点头,稀疏的胡子在昏黄的烛火下有些发焦。 他道:“三娘子猜的不错,这供桌上的贡品,都是小老儿一人所奉。” 话开了头,就如江水般滔滔不息。 宋庙祝脸上满是悲苦与心酸,将积攒了多年的苦水往外倒:“忻祠不比香火极旺的水神庙,长年累月下来,也无有多少善男信女来捐赠香火钱,可到底是锦汀溪二神之一,总不好就此荒废。” 燕唐觉得这老头儿说话古怪,敏锐道:“许二娘子不是常来吗?” “可二娘子她只送花,不送钱啊。” 宋庙祝想也不想,脱口就说。 奚静观笑出了声,目视前方的花神像,意味深长道:“花神爱花,又不爱钱。” “是,是小老儿说岔话了。”宋庙照着自己的嘴巴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手心中出了一点虚汗,“还望三娘子勿怪,花神勿怪。” 于之闻听到奚静观的笑,耳里好似被扎进了一根尖刺。 他面色不善道:“你这老头,州里拨下来的恁些善款,都给花哪里去了?” 宋庙祝讷讷不言,站在原地任他数落,像一株遭了虫蛀而枯死的老树。 奚静观可没功夫理会这些,她的一双眼尾微勾的杏眸将祠堂内细细描过一圈儿,指着地上道:“这是什么?” 于之闻瞟了眼宋庙祝,宋庙祝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说:“这是献给花神的供饭。” 供饭约莫是盛在一个瓷碗里,而今瓷碗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饭粒许是几日前的,已经凝固在了一起,堆作的小山上还插着一炷燃尽的香。 祠堂门未关,风早就灌了进来,将香灰吹了一地。 燕唐看着奚静观的脸色,听了一会儿,又扭脸问于之闻。 “于不良,那位村妇既然说只看到了许襄进忻祠,不见她出忻祠,必然是守在不远处盯紧了忻祠门口。你有没有问她,在这期间可还有外人出入忻祠?” 于之闻摇摇头,愁上眉心,唉声叹气道:“忻祠香火不多,除却许二娘子,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个人影。那村妇说了,昨日除了许二娘子,无人打忻祠前经过,更无人入门。” 奚静观思及昨日涿仙山一面,断言道:“供饭倒地,许襄不会不管。” “什么意思?” 于之闻拧紧了粗黑的眉头。 “笨啊。”燕唐用扇骨在手心轻轻一打,解惑道:“这供饭,要么是许二娘子打翻的,要么就是那凶手打翻的。” 于之闻心头一惊,奚静观又开口道:“于不良,我那张绣帕,你是在何处捡到的?” 于之闻忙道:“捡到那张绣帕的人,不是我,是元侨。” 奚静观转向他:“元侨?” 燕唐一脸若有所思。 于之闻接着说:“元侨郎君见许二娘子久久不归,先来了忻祠找人,没见到许二娘子,却捡到了这张绣帕。” “方才你还信誓旦旦,说无人来过。” 燕唐逮到了一处错。 于之闻脸上表情一空,疑惑道:“元侨郎君与许二娘子如此恩爱,他又是前俩找人,哪里会有嫌疑?” 燕唐靠在柱子上,用小指掏掏耳朵,心道此人忒不聪明,四肢不发达,头脑却简单,难怪拍了几十年的马屁,也还是个小小的不良。 于不良思索许久,指着地上,道:“那张绣帕,应当就在门前。” 奚静观动了一根手指,喃喃道:“门前……” 燕唐将目光移到门槛上,复道:“就落在地上吗?” 于之闻这回笃定许多,重重点头道:“就落在地上。” 宋庙祝缓缓退了几步,与一众衙役眼观鼻、鼻观心,一起装起了无嘴的木头。 奚静观心绪乱成一团,找不出个准头。 她又问:“于不良,你可遣派衙役查过那位村妇?” “查了。”于之闻松了一口气,对她道:“那村妇是东头桃源镇的,夫家姓代,丈夫排行第七,人称代七嫂。” 燕唐接过话:“代七嫂与许二娘子,有何关联?” “毫不相干。” 于之闻噎了一下,躲开奚静观的视线,才心虚道。 “这倒奇了。” 燕唐看他又出了糗,刻意放大了声音。 奚静观动了动心思,说道:“劳烦官爷将那村妇找来,我有话问她。” 她用了敬称,于之闻忙拱手后退两步,面色仓皇道:“三娘子折煞鄙人了,委实不敢当。” 他向站成一排的衙役打了个手势,两个衙役领命前去。 大抵过了多半时辰,忻祠外传来一道声音: “三娘子,代七嫂来了。” 夹在两个衙役中间的代七嫂生得枯瘦无比,蜡黄的脸上写满慌张。 一入忻祠,她就扑通跪地,叩头道:“官爷,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在等许二娘子出忻祠。” 奚静观截口便问:“你与她萍水相逢,为何要等她出忻祠?” 燕唐赶着她的话头,放缓了语气,也直视着代七嫂道:“据我所知,忻祠外并无小贩,更无菜摊,你到那儿不为烧香,也不为拜神,竟是专程为了看许二娘子而来的吗?” 桃源镇距离此地可算不得近,若无要事,何必赶来此地盯紧一人? 代七嫂急得险些落下泪来,两只手在身前来回摆动。 “真的不是我,我是……卖花。” “卖花?”奚静观微微弯了腰,“卖花给谁?” 代七嫂扯过粗布袖子挡住双眼,“卖花给许二娘子。” 那粗布做的衣袖很快洇湿一片,她竟当真泪洒忻祠,哭了出来。 “七嫂既是无辜,何苦遮遮掩掩,不在于不良面前据实相告?” 燕唐嗟叹一声,递给她一张干净的白帕子,他最见不得女人哭。 “许二娘子不让说,”代七嫂露出一对通红的眼圈儿,“她在防备人。” “防备何人?” 奚静观敛下眼睫,紧跟着接上了话。 祠堂内的人,无一不凝神来听。 代七嫂接过燕唐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去了滚落的泪珠。 再开口时,她依旧泣不成声:“防备元郎君。” 20、020 活菩萨 “元侨?” 奚静观倏然攥手作拳,深吸了一口气。 燕唐饶有兴味,转着扇儿抬眼瞥了下半阖着眼皮的花神神像。 于之闻径直走向代七嫂,咬碎了一口银牙:“你这村妇,休得出言放肆!” 代七嫂才镇定些许的心神登时又是大乱,她满眼惊惧道:“小妇人没有说谎!这话是许二娘子亲口所说!” 于之闻却不管她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头上悬起来了一把钢刀。 元氏,他可得罪不起。 今夜于之闻是被鬼迷了心窍,才错信谗言带人闯入了燕府。 如此一环扣一环,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代七嫂只当这只恶鼠发了威,她向后一撤身子,眼珠儿四处乱瞟,落在了奚静观脸上。 这村妇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膝行上前,两手抓住了奚静观的衣裙。 “小娘子,小妇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 奚静观俯身将她搀扶起来,“七嫂方才说,许二娘子在防备元侨郎君?” 代七嫂泪眼婆娑,点头道:“正是。” 她说完,带着泪花的短睫毛一眨,偏眼看向了于之闻。 奚静观移了一步,与代七嫂换了个方向,挡在了她与于之闻中间。 “为何要防备他?” 奚静观刻意放缓了语气,诱问道。 代七嫂果然放下几分戒备,气儿也顺了过来。 她张张两眼,隔着帷帽上的一层软纱,与奚静观道:“小娘子有所不知,与那富豪元氏相比,许二娘子的母家处于劣势,嫁入夫门后并无掌事的权利,更遑论钱财之说了。她买我的花,都是用的自己攒下来的嫁妆,不敢教元郎君知晓,怕惹得夫家面上无光。” 奚静观心间堵着的一口气猛然一松,高悬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燕唐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叹息着说:“所以,许襄才会于半途下车,让元侨在茶摊等她,自己独身一人来忻祠罢。” 于之闻诧异他为何知晓得如此详细,转念又想起此事早在斋藤馆传了一遍又一遍,燕氏的消息又惯来灵通,怕是想不知道也难。 宋庙祝对着面前的花神虔诚一拜,哀声连连道:“天意弄人。” 于之闻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此事干系重大,急需一个突破口,实在不好再懈怠下去。 他搓了一把脸,顺了顺自个儿独特的三绺胡须,行到了代七嫂身边。 “代七嫂。” 代七嫂攥住了奚静观的广袖。 于之闻语气中蕴足了威逼之意,向她道:“我今夜再问你一遍,请你务必如实相告,倘是有所隐瞒,莫怪衙里捉你归案。” 听他此话,代七嫂心肝猛颤,极为惊惧,脑子磕磕绊绊还未转过弯。 燕唐与奚静观倒是听了个明白。 燕唐皱了皱眉,转脸向宋庙祝笑道:“老人家,天色已晚,你可以回水神庙中歇息了。” 宋庙祝犹犹豫豫,又看向了花神神像。 “小老儿……” 于之闻随手点了个衙役:“你,将宋老头送回去。” 衙役依言,在背后推了宋庙祝一把。 “请吧。” 宋庙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人也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奚静观这才对代七嫂道:“七嫂,不妨将你与许二娘子如何相知相识,又有何关联,一同说与我们听,也好免去你莫须有的罪名。” 代七嫂垂下头,两只手在身前绞来绞去。 “不瞒娘子所说,许二娘子对小妇人而言,就是一尊活菩萨。” 燕唐靠着红漆剥落的红柱子,见她止住了话头,便道:“七嫂且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有人相劝,代七嫂这才又开了腔,鼻头一酸便落下泪来。 “我家夫君是个佃农,前年里不知生了种什么奇病,四肢使不上力气,干不得重活。乡里乡亲帮衬着请了许多大夫,也花钱买了不少药,却总也不见好。小妇人在家教子,闲暇之时能织上两匹布,可说到底,他才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倒,我们母子三人,实在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代七嫂言及此处,嗓子里像被风刮进了一粒沙,沙哑得不像话。 “小妇人背着幼子,想出门做工,可那些杂务之类的活计,需要出大力气,都不好让一个妇人来做。久而久之的抛头露面,乡里人也多有耻笑。” 于之闻打断她的诉苦,冷硬道:“你只管说与许二娘子之事,莫作他言。后来呢?” “后来,小妇人走投无路,人不助我,就只能去祈神。”代七嫂陷入了回忆里,“可我忘了,水神庙我是进不得的,那是富人家里的夫人娘子才能去的地方。” “小妇人本来存了一丝侥幸,心想庙祝或许见我可怜,就给放了进去。可庙祝说,水神庙里自有水神庙的规矩,要捐足了香火钱才能入庙祭拜。” 代七嫂噙着满眶的泪花,又续道:“小妇人只觉天都要塌了,人人笑我,不肯助我,神仙呢,却是连见也不配见的。” “小妇人守在水神庙前,听到有人说不远处的忻祠无人看守,就想:‘水神不留我,自有留我处。花神应是愿意收我做信徒的。’那日我在忻祠里痛哭,心里的委屈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就巧了,正赶上许二娘子来祭神。” 代七嫂又说:“许二娘子提着一篮子的花,人生得又水灵,我一见她就晓得,她就是花神送来助我度过劫难的。” 奚静观听得认真,燕唐也作聆听状不言不语。 唯有于之闻不同,听代七嫂越说越远,急不可待地催促道:“你这村妇好不会讲话,快些略过这些无用之言。” 代七嫂怕他,拍着胸口喘气道:“许二娘子在门外听见了小妇人的诉苦,见我可怜,就说要买我的花拜神。我自是求之不得,便给应了。我与她商议过后,约定三日一碰头,我采花,她付钱。说起来,许二娘子往日里是不常来忻祠的,只是为了我,才改成了三日一祭。” 她说着说着,脸色忽然一变。 “昨日小妇人守在忻祠不远处,专等着许二娘子来。” 燕唐缄默恁久,冷不丁开口说:“你看着许二娘子进了忻祠,说明你的花已经卖完了,怎么还站在远处不肯走?” 代七嫂骤然哭出了声,“小妇人是等着要告诉她,我家郎君怪病已好,往后我不会再卖花给她了。” 她泪流满面,两只手擦都来不及。 “可谁知,许二娘子竟然有去无回,再也不见了踪影。” “哭什么哭,真是晦气!”于之闻按住了眉心,“许二娘子又没死!” 代七嫂不去看他,又跪在了奚静观面前,哀求道:“小娘子,你们行行好,一定要帮忙找到她……” 奚静观去扶她的双臂,代七嫂又泣不成声道:“小妇人还、还来不及好好谢她。” 奚静观听得胸中发闷,看着眼前跪地哭号的人,眼前蓦然闪过了几道残影。 乌泱泱的人群里,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不多时,便飞来一道白光,直直射穿了一人的胸膛。 那是……一支箭。 见奚静观久无动作,于之闻大惑不解,燕唐忙凑上前挡住他的视线,将代七嫂搀了起来。 “七嫂且先起身,不必行此大礼。” 代七嫂起身的一霎那,燕唐就收回了双手,转而攥住了奚静观的手腕。 “静观。” 奚静观陡然回神,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恐慌。 “燕唐。” 燕唐透过帷帽上的薄纱望她一眼,顺势将手心下滑,扣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面不改色地动着手指拍了拍,以作安抚。 于之闻颇为识趣,转过了脸。 燕唐又问代七嫂:“你说你卖花给许二娘子,可有人为你作证?” “有的。”代七嫂想了好一会儿,说:“小妇人卖给许二娘子的花,都是在锦汀溪城南的百镜园中摘的,看园子的独眼老头可以为我作证。” 奚静观一言不发,燕唐放心不下,见忻祠内看守的衙役也露出了疲色,便道:“于不良,时辰已经不早了。” 于之闻忙笑着将话接过:“请燕三郎君与三娘子先回府歇息。” 燕唐将扇儿冲他摆了摆,“告辞。” 燕氏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马夫正靠着车厢打盹儿。 近前两步,燕唐曲指叩了两下辕座,“醒醒。” 马夫一个激灵,惺忪的两眼一将来人看清,慌忙擦了擦口水下车。 “三郎君。” 他的目光又是一转,见燕唐与奚静观两手相执,不禁愕然瞪大了眼睛。 燕唐耳尖一红,拿扇子向他的脑袋轻轻一敲:“看什么看。” 马儿跑得不快,二人相依坐在绣垫上,难以遏制的困意就蔓延遍了周身。 燕唐还是按捺不住奇心,轻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奚静观长睫微微一抖,“什么也没有发现。” 燕唐以为她不愿开口,也不再多言。 孰料过了良久,奚静观忽然道:“不过,我恍惚间看到了一个人,他被一支箭羽,射穿了胸膛。” 射穿了胸膛? “什么人?”燕唐疑虑深思。 奚静观怔忡片刻,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将落不落,杏眸里汪着一泉水光。 她被牵住了那只手,又开始不停颤抖。 奚静观抬起眼,喃喃说:“我阿兄……” 燕唐不由大惊,奚暄? 此情此景,奚静观已经听不进半句劝言。 燕唐将折扇搁在一边,抬手为她温柔拭去了泪痕。 “别怕。” 奚静观又想起了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我跪在地上,我……” 她“我”了好半天,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燕唐捧着她的脸,对上她的目光,循循善诱道:“好静观,你告诉我,谁射的箭?” 奚静观眸光一动,颓然地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她难得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燕唐喉头一滚,险些将人拥入怀中。 可惜不凑巧,马夫没挑对路,远远就传来了一阵悲惨的痛哭。 奚静观的心思全被勾了去,惊疑道:“何人在此啼哭?” 21、021 徐秀才 马夫闻声,自觉地扯住了缰绳。 “吁——” 奚静观觉得手心出汗,轻轻一挣,收回了手。 燕唐暗暗转开眼,复又拿起旁边的扇儿,胡乱扇了扇,将脸上的热气扇得散去些许。 “下去看看?”他问道。 奚静观将那只手又藏进了袖子里,撩开了车帘。 二人并肩前行十余步,循着哭声转进了一道漆黑的巷子中。 那哭声越来越近,燕唐又向前迈了两步,渐渐发觉不对劲起来。 “元侨?” 前头的墙角下有一道蜷缩在一起的人影。 奚静观眯眼细细去看,人影觉察出有人靠近,哭声止了一止,继而又宛如蒙在鼓里一般闷响起来。 “表兄……” 燕唐脚下停了一瞬,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元侨这样唤他了,一时间不禁有些恍如隔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元侨早不复昨日那般温文尔雅,那股子由内而外的自傲与孤高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狼狈与颓然。 燕唐近前两步,闻到了熏天的酒气,眉头一皱,将空空如也的酒坛子踢到一边,蹲在了元侨面前。 元侨是冉遗老亲点的弟子,可看他如今这幅模样,那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影子? “元侨,你不去找许襄,怎么反倒躲在墙角下哭了起来?” “表兄,襄儿她……”元侨泣不成声,一开口便打了个酒嗝,“是我害了她。” 燕唐叹口气,忍不住道:“你这小古板,真是一副倔驴脾气。” 奚静观立在不远处没向前走,又听燕唐小声说:“此事又赖不得你。” 元侨腰间还挂着那只小书袋,他固执地钻进了死胡同里不愿出来。 “如果我陪着襄儿进忻祠,她就不会……” “呆子。”燕唐听得心头火起,“眼下钻牛角尖,可不是良策。” 奚静观忖思一会儿,脚下没动,开口向抱头蹲在墙根下的元侨道:“元氏经商多年,可曾与哪家商户结过什么仇、什么怨?” “是啊。”燕唐陡然回过神,“若有那居心叵测之人,将许二娘子绑了去以作要挟,也不是不可能。” 元侨摇摇头:“我阿耶与阿娘素来与人为善,不曾和谁结怨。” 奚静观“嗯”了一声,喃喃轻道:“这倒是难办了。” 想来元氏已经乱成了一团,元侨或是为防乱上添乱,或是寻人寻到半道忽然崩溃,不然依着他的性子,万不会躲在这条小小的巷子里闷闷哭起来。 燕唐一肚子的宽慰之言到了嘴边,末了,还是只能说:“你莫要想得如此悲观,万一许二娘子就是被街头啰啰给掳了去,想借机在你元氏讹些银钱也说不准。”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也是惴惴的,难以安定下来。 元侨垂头半晌,忽然抬起了脸,声音像飘在虚空之外:“表兄,其实……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燕唐称奇,“什么梦能将你逼到这个田地?” “我梦见,襄儿被困在一口大水缸里。我在外头喊她,她听到后很是欢喜,用手拍着水缸让我救她,可我却听不见,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元侨说道一半,怆然过后,眼中涌现出了化不开的浓浓悲哀。 “她听到我走,就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我却听不见。” 绝境之中期盼落空,无疑是种铺天盖地的绝望。 奚静观紧了紧外衣,疑惑道:“水缸?” 这梦实在稀奇,燕唐沉默不语。 纵观忻祠内外,都不可能有能装下人的大水缸。 奚静观想起方才代七嫂的话,心念一动,道:“难不成……许二娘子是被关在了佃农家?” 燕唐也在苦思,他端详着元侨的神色,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生了出来。 倘使梦是真的,许襄岂不是凶多吉少? 他兄弟二人皆是无言,奚静观吸了口气,让语气恢复如常。 “元侨郎君切莫过多思虑,梦都要反过来看,此等征兆,或许恰恰证明了许二娘子平安无事。” 元侨眸中亮了一点微光,抓住救命稻草般道:“此话当真?” 奚静观舌根发涩,回答得却是干脆利落。 “当真。”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要让于不良将元侨寻过的地方再走一遭为妙。 这事奚静观与燕唐彼此间会意,却没向元侨挑明。 而今最要紧的,是将元侨送回元氏去。 马夫任劳任怨,挥着皮鞭儿拐了个大弯。 行至燕府时,已是寅时末了。 元婵雷厉风行,门房已经换了一拨人。 奚静观总觉喘不过气来,甫一入府,就将帷帽摘了下来。 她听了嬷嬷的话,披了一件厚实的外衣出门,额上渗了点薄汗,细碎的发丝沾着湿意。 忙活了整夜,奚静观眼尾带上了一点红,眸光转动间,艳色让人动容。 燕唐多瞧了一眼,伸手将奚静观手上的帷帽接过。 兰芳榭里有童儿早早晨起喂鸟,见奚静观与燕唐二人推门而入,忙不迭互相招呼着,一处院子不一会儿就“活”了起来。 奚氏夜里来送信的童儿还在呼呼大睡,喜官要去喊,被福官拦了下来。 福官要伺候奚静观宽衣,奚静观却过了那阵困意,又来了几分精神。 燕唐坐在绣塌上,单手支着脑袋,眼睛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奚静观净过面,接过巾子擦了擦手,没头没尾问道:“你二人可见过徐题?” 福官不爱出门,自然没见过此人,看向了爱在府内走动的喜官。 喜官将铜盆端在手里,转着眼珠儿冥思一阵,道:“是那个癞头秀才吗?” 奚静观坐在菱花镜前拆下发簪,“是他。” “只见过一面。”喜官说道,“他眼底乌青,头发没了大半,露着个反光的头顶。” “还有呢?”奚静观接着细问道:“府里的嬷嬷有没有和你讲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讲过的。”喜官答道:“嬷嬷们都说,徐题是个懒的。” “怎么个懒法?” 燕唐听了两句,也转过了眼。 喜官斟酌一瞬,才说:“徐题与常人不同,常常在夜里出府,青天白日里头反倒不爱动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宿在梦中,像只夜猫子。” 奚静观与镜中的燕唐目光交汇须臾,转瞬又移开来。 “近两日也是如此吗?” 喜官点头,“他统共来了也没几天,白天哪儿也不去,就去过两回松意堂,夜里没一日在府上的。就因为这个古怪的作息,詹念那个兄长詹书帛,还多次去提醒了他。” 燕唐沉吟须臾,缓缓道:“巧合多了,就会生鬼。” 奚静观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对福官吩咐道: “去蜀王河,将引鸟儿找来。” 喜官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只要那个瘸腿儿的老贼一来,准没好事儿就是了。 引鸟儿的声音又尖又细,远远传过来,刺得人耳朵疼。 燕唐被奚静观“请”出了房,正百无聊赖躺在长廊的吴王靠上晒太阳。 听到人声,他将盖在脸上的折扇向下移了些许,露出一只眯起来的眼。 “师公,徒儿这厢有礼了。” 引鸟儿躬身朝他行了一礼。 燕唐的目光被他背上背着的酒葫芦吸引了去,“好徒儿,这么大的葫芦,你打上一葫芦酒,要喝到何年何月去?” 引鸟儿在心底暗自取笑他少见多怪,“师公有所不知,春寒料峭,我睡在桥之下、水之上,全赖这酒水暖身/子呢。若酒水不够,今日福官见到的就是我的棺了。” 燕唐听得一乐,“原是如此。恕我眼拙了,没想到这大葫芦,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引鸟儿拍拍葫芦,“正是正是。” “快些进去罢,静观等你许久了。” 燕唐将折扇挪了回去,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引鸟儿无心气他,却总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捅燕唐一刀。 他看看敞开的房门,又转回来看看燕唐。 “师公不进去吗?” 燕唐:“……” 他刚被赶出来。 “春光明媚,我进屋做什么?”燕唐默然少顷,“我晒晒太阳,还能长个儿呢。” 引鸟儿吃吃地笑,“师公再长,怕要长到天上去。” 燕唐没睬他,只在心里扎起了小人儿。 讨人厌的糟老头。 福官与喜官察言观色,一早就退了出去。 奚静观端坐在正堂之上,面前有张薄纸,上头鬼画符般写着几行字,乃是徐题的籍贯所在。 ——上回引鸟儿入府,将这张纸送了过来。 “小师父急急忙忙命我前来,所为何事?” 引鸟儿也不向奚静观行那虚礼,自顾自挪了张春凳就落了座。 奚静观也无暇与他拐弯抹角,径直道:“徐题的事儿,你给我讲讲。” 引鸟儿有些困惑,一个穷酸秀才,有什么好讲的? 心里虽是这样想,可他还是老老实实挑拣了一番有用的信息,开口道:“他是个癞头秀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醉鬼。” “醉鬼?” 引鸟儿道:“不错。徐题此人祖上也是阔气过的,之所以流落至此,就是喝多了酒,稀里糊涂在房契上签字画了押,将自个儿搞得无家可归,才流落在外多年。” 引鸟儿说到此处就停了下来,压低了嗓音将话锋一转:“小师父不妨猜猜看,他如此蠢笨,是怎么当上秀才的?” 奚静观疑道:“买来的?” 引鸟儿高深莫测笑笑,“怎么可能?他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急的脚步打断。 燕唐衣袂当风,逆光而来,用扇骨敲了敲门。 奚静观眼皮一跳,“怎么了?” “于不良派人来说,许二娘子找到了。”燕唐吸了口气,道。 奚静观豁然起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在哪儿?” 燕唐权衡措辞,艰难开口:“她……死在了忻祠里。” 22、022 忻祠内 奚静观仿佛有瞬间的耳鸣,看着距她十余步远的燕唐,脚下一软,好似踩上了一盘细沙。 “谁死了?” 许襄失踪一事,自然瞒不过走街串巷的引鸟儿。 他闭上了嘴,自觉忽视了在门前探头探脑的童儿,也奇道:“真死了?” 衙役入府时,燕唐也想不到许襄竟当真丢了性命。 他沉吟须臾,向门外那个半人高的童儿道:“让那衙役过来。” 童儿应声前去,奚静观历经过茫然之后,扶着面前的桌子缓缓坐下。 燕唐快步行来,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奚静观。 引鸟儿将臀下的凳子向后一挪,低叹道:“红颜薄命。” 奚静观道:“引鸟儿,你先回去,他的事日后再说。” 引鸟儿求之不得,起身后思索一会儿,又道:“小师父有事尽快寻我,蠢徒儿旁的不行,就是消息灵通些。” 奚静观想冲他扬起个笑,唇角一牵,却空觉无力。 她只得作罢,堪堪说道:“你万事小心些。” 燕唐掺和不进这对师徒的话,只管想着心中的浩瀚波澜。 人命关天,若无因由,许襄怎么会平白被害了呢? 奚静观与燕唐相顾默然,时间宛若过了片刻,又宛若过了百年,她才轻轻道:“匆匆遇见,又匆匆别离。” 手帕之交,话却还没来得及说几句。 昙花惊鸿一现,转又凋零。 燕唐心思电转,自怀中掏出了奚静观赠与许襄的那张手帕。 “这手帕……” 而今事事如乱麻缠在一起,理也理不清,道也道不明。 奚静观用手背将那燕唐递帕子的手挡了回去,“去了忻祠再说。” 燕唐斟酌过后,将手帕放回了怀里。 负责传信的衙役又去了连蘅苑,给元婵递了个消息。 童儿还道人本来在长廊下站着,怎么不见了踪影,寻他花了不少功夫。 奚静观等得久了,心间难免生出一阵烦躁来。 燕唐见状,起身就要亲自去寻人。 童儿气喘吁吁跑到门前,用两只袖子拭着脸上的汗,“郎君,寻来了。” 紧跟着,一个腰佩短刃的衙役入得门来。 燕唐暗暗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那心惊胆战的童儿退下。 “三郎君,三夫人。” 衙役拱手弯腰,心里有些发慌。 他只是一个通风报信的,许襄一事,所知详情并不多。 奚静观抬眼将他略一打量,见他不是个熟面孔,就晓得此人不是于之闻之流。 “于不良让你来的?” 衙役望了一眼燕唐,见他没什么表示,又不敢撒谎,如实道:“是。于不良一接到消息,知道三娘子挂念着许二娘子的事,没多耽搁,当即就派小人过来传信了。” 燕唐“嘶”了一声,疑惑道:“接到消息?许二娘子不是于不良找到的?” “不是。”衙役挠了挠头,“找到许二娘子的,是元侨郎君。” 元侨? 奚静观与燕唐不约而同垂下眼睫,又是他。 “于不良现在去了哪里?” 奚静观微微偏开眼,开口问。 衙役道:“于不良领人去了忻祠。” 奚静观顺势转眸,对燕唐道:“我要去忻祠,三郎君去不去?” “何乐而不为?” 许襄之死的困惑一日不解,就一日不得安生。 燕元二氏又是姻亲,于情于理,燕唐都不会坐视不理。 忻祠里灯火通明,几载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途径水神庙时,里头反倒漆黑一片,只在门前站了两个衙役。 奚静观多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时,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惶然。 于之闻鬼精的人,专门在忻祠前留了个衙役等人。 衙役见到燕氏的马车远远过来,一闪身就入祠通禀去了。 许襄一死,于之闻也不好露出笑容,极力要装出一副悲切难捱的模样,在一张谄媚惯了的鼠脸上,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他清了清嗓子,将三绺胡须往外一拂,站在了门前迎人。 “三郎君与三郎君来得不凑巧,元侨郎君已经带许二娘子回府了。” 奚静观没说什么,燕唐冲他道:“带我入祠看看。” 他们来忻祠是想问什么,于之闻多少也能猜到七八分。 “忻祠长而高,上次修建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谁都没想到,它上头有个顶。” 于之闻没急着入门,两臂一伸,比划道。 他叹口长气,声音低了下来。 “许二娘子就被关在了上头。” 奚静观淡淡扫他一样,抬步就向忻祠里走去。 燕唐亦步亦趋,头也不回地问道:“仵作有没有来过?” 于之闻忙跟上去,道:“来过。” 奚静观面色如常地接过话,“那你知不知晓,许二娘子是因何而死?” 于之闻顿时没了声,燕唐侧目望去,见他面如菜色,心中好奇更甚,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说啊。” 于之闻舔了舔嘴唇,声音发干: “许二娘子是被捆了手脚,堵了口舌,毒发而亡。” 奚静观与面前巨大的花神像对视,“什么毒?” 于之闻道:“一种香。” “香?” 于之闻缓了片刻,才续上了方才的话头:“不知三娘子可还记得,忻祠那碗洒在地上的供饭?” 奚静观领会了他话中深意,顿觉头皮发麻,心霎时凉了半截。 “是那供饭上插|着的燃香?” “不错。”于之闻点头。 身为一个“不良”,凶器明晃晃摆在眼前,却丝毫不觉,他脸皮再厚,也不禁有些羞愧。 奚静观抿唇不语,燕唐站在她身边,示意于之闻继续说下去。 于之闻硬着头皮道:“许二娘子身上无伤,寻常的毒物不外乎两种,或是从口而入,或是被吸进体内,我们没有头绪,仵作便自忻祠开始验起,误打误撞将那香验过,这才发现了端倪。” 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于之闻唯恐燕唐戳破他的小心思,一刻也不敢停,又紧接着道:“那燃香粗制滥造,却是奇毒无比。若被人吸入,浑身软绵不说,意识还会渐渐模糊,最终气绝身亡。” 奚静观似笑非笑:“最终气绝身亡?” 燕唐也看向于之闻,“所以,许襄原先并没有死。” 于之闻艰难的点了下头,“是。” 奚静观望着面前高高在上的花神神像,声音轻得像在半空中飘荡。 “元侨来找她的时候,她是真的听到了。” 他们昨夜在忻祠呆了这么久,没想到许襄就死在咫尺眼前,死在众人头顶之上。 燕唐又问于之闻:“可那张绣帕,是怎么丢在门口的呢?” 于之闻未及作答,身后的小衙役露出歪头露出一双眼睛,“兴许是许二娘子在被人拖动时,无意间落下了帕子。” 燕唐不置可否,于之闻不敢断言,含糊道:“或许吧。” 他转眼又见奚静观一直盯着花神,提醒道:“三娘子,那房顶的机关,就在花神脚下的芙蓉上。” 奚静观应了一声,又说:“怪道这芙蓉精雕细琢,原来是暗藏玄机。” 她只言语,脚下却并不动弹,善睐的明眸望着高高的忻祠顶。 “这房顶,还真像一口大缸。” 燕唐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元侨的那个诡异的梦,竟然成了真。 眼睛梭巡一圈儿,燕唐问道:“那里面还发现了什么?” 于之闻缄默一瞬,说:“还有一堆铜钱。” “铜钱?” 燕唐拧起了眉,这桩横祸真是奇特而又古怪,总能牵扯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而这些事情,彼此间看似毫不相干,却又藏着蛛丝般的牵连。 于之闻提及“铜钱”之时,脸上倏然换了一副表情。 “忻祠与水神庙都归那个姓宋的老头管,此事他可逃脱不了干系。我早看他不像什么好人,果不其然,千防万防,防不胜防。” 奚静观睨他一眼,问他:“宋庙祝人呢?” 于之闻的手又不听使唤地搭上了三绺胡子,眯着尖细的眼睛道:“出门去了,我早派了人去水神庙前守着,他一露面,即刻来报。” 五月初,水神庙里香客少了许多。 宋庙祝在庙中坐了半晌,索性将庙门一关,背着双手晃悠悠去了长街上。 他停在一个摊子前,正言辞激烈地与小贩讨价还价,忽的就听路上行人说:“许二娘子找到了。” 宋庙祝以为自己听岔了,立在原地又仔细听了听,待终于明了“许二娘子”就是许襄时,他腔子里那颗苍老的心猛地一颤,连声道:“苍天有眼,上苍保佑。” 小贩见他神情古怪,竟然在摊子前双手合十拜起神来,伸手一抢,将宋庙祝手里的果子夺了过来。 小贩心里嫌他晦气,嘴里赶道:“去!到别处去,我不卖了。” 宋庙祝心里早不将几只果子放在心上了,脸上的皱纹互相挤压着,喃喃道:“定是水神您老人家佑我周全。” 他被喜色迷了眼睛,将腰上挂着的钱兜子上下掂量了一下,咬咬牙进香烛铺子里买了上好的香烛,急急地往水神庙里赶。 宋庙祝只顾得感恩戴德,见了水神庙前的两个衙役,还笑容满面地招呼道:“二位官爷。” 衙役对视一眼,向他露出个怪异的笑容,其中一个转身往忻祠中去了。 于之闻带人赶到,抬脚踹开了水神庙的大门。 众人只见水神像前燃着红烛一对,摆着金元宝一箩。 宋庙祝跪在蒲团上,手里举着三支好香,一脸虔诚,乃是酬神之态。 于之闻单手将宋庙祝提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这老头,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无疾终 宋庙祝手里的燃香“啪嗒”一声对半折断, 他哆哆嗦嗦道:“于不良这是作何?” 于之闻自鼻腔中哼出一口粗气,将宋庙祝大力掼在地上,横眉立目, 凶相毕露:“你还敢问?本官问你, 许二娘子是不是死于你手?” 宋庙祝实在太老了, 常年伴着金身佛像,脑子也木了起来。 可他别的虽没听出来,却晓得自己被扣上了一顶大锅。 那对浑浊的眼球在皱纹中艰难转动, 宋庙祝疲态的身躯奇异地露出一点精神来。 “死……死了?” 这话一说出口,宋庙祝便觉舌尖一抖, 心尖都发起颤来。 那点难得的精气神也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就此沉寂在了腐朽的躯壳中。 ——他又变回了那个自卑懦弱的老头。 “忻祠归你管了十余年, 里头的构造你再是清楚不过。” 于之闻却不信他,一边说着, 抬起脚来就要踹过去,身旁的衙役匆忙拉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指了指水神庙外。 奚静观与燕唐还在呢。 “除了你,谁能想到将尸体往忻祠顶上藏?” 于之闻将脚缓缓收回,居高临下, 语气危险。 他扬了下手,掷地有声道:“给我拿下!” 身后的两个衙役就上前两步,一左一右将宋庙祝按在了地上。 宋庙祝那张皱纹遍布的脸被一只粗糙的大掌压在地面上,他试图挣扎了一下, 却发现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他的视线正对着买来的那一箩筐金元宝, 再向上看去, 就是敛目低眉的水神像。 甫一与那尊不言不语的神像对视, 宋庙祝陡然间心念大动,起死回生了一样。 他大声喊:“不良!小老儿冤枉!” 眼下火烧眉毛,贺州府将要亲自往元氏去了,于之闻心头又急又躁,急于寻个替罪之羊,哪里还管得了宋庙祝是不是冤枉? 他恍若未闻,只大步向水神庙外走。 宋庙祝拉开了嗓子:“那是我藏钱的地方——” 这道声音又老又粗,这个老头儿极少有这么大嗓门的时候。 于之闻的步子迈到一半,停在了门前。 他微微侧转过脖颈,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那堆铜钱,是你藏的?” 于之闻说罢,又将这话在嘴边嚼了嚼,示意那两名衙役松开手。 宋庙祝头上的压力陡然消失,终于得以喘息。 可他依旧丝毫不敢懈怠,“咕噜”一下自地上爬起来,将买来酬神的燃香压在了膝盖下也浑然不觉。 宋庙祝以头抢地,不住磕头道:“青天可鉴,小老儿身为庙祝,万万不敢亵渎神灵,藏匿尸体于忻祠之内。” 于之闻慢慢踱将过来,在宋庙祝面前蹲下|身,拍了拍他松弛的脸,道:“去忻祠,慢慢说。” 他得找个能在贺州府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做个见证,很显然,看起来柔弱心软的奚静观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及此处,于之闻的步伐都不由轻快起来。 忻祠。 燕唐心里提着一口气,不远不近,始终与奚静观隔着一步远。 他思忖着话儿想要出言安抚,但细细琢磨过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有些心结,往往是旁人劝出来的。 于之闻走到忻祠的那道栅栏矮门前,低下头打了打衣衫,转过眼睛对宋庙祝道:“本官的前途,可就有赖你这老头儿了。” 宋庙祝什么也听不懂,审时度势后,却只能不懂装懂,连连点头道:“请不良放心,小儿老定当不辱使命。” 于之闻心道:活得久了,什么人都能变成人精。 他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仿佛颇为欣赏宋庙祝的识趣。 宋庙祝塌下来的肩膀被于之闻轻轻拍了怕:“进去吧。” 宋庙祝心里吊起来了一块大石,晃荡荡的,坠得胸口疼。 “三郎君安好,三娘子安好。” 他一进门就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稀疏的胡子被泛黄的烛光照得发白。 奚静观半垂下眼皮,“忻祠顶上的铜钱,是不是你藏的?” 宋庙祝登时骇然一惊,宛若被人看穿了皮肉,骨头被盯得发麻。 他将头低下来,“是。” 话一说完,宋庙祝背上便已冷汗涔涔。 他借着余光,悄悄拿眼来望于之闻,不知他还有何交代。 于之闻走上前来,就要来吹这场戏欠缺的东风,燕唐忽然拿扇儿挡住了他。 “于不良走这么近做什么?” 于之闻讪讪地扯出个笑:“自然是要审问这老头儿。” 宋庙祝的心弦闻言紧绷了起来,于之闻在外头可不是这样说的。 转念又想到于之闻对他的嘱咐之言,宋庙祝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奚静观眸光潋滟,轻笑开来,向于之闻道:“我来问。” 闻言,一众衙役面面相觑,俱是错愕万分。 于之闻已经设好了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等着用些话术引诱宋庙祝将罪名揽下,这桩案子就能了结了。 只要拿个替罪羔羊堵住了元氏的嘴,真正的凶手是谁,还有何人会在乎呢? 于之闻心有不甘,燕唐瞧在眼里,给他递了个眼神:“听我家娘子的。” 于之闻自然不愿,结结巴巴不死心道:“这、这于理不合。” “这就是于不良不知好歹了。”燕唐好似听了个笑话,将眉高高挑起,轻声说:“在锦汀溪,燕奚就是礼。” 宋庙祝起身后,奚静观将脸偏开,望了望高高的房顶。 “老人家是何时发觉这道机关的?” 宋庙祝斟酌着用词:“是我接管忻祠的第二年。” 接下来,他无须奚静观再问,自顾自就将话续了下去。 “那时,忻祠的香火也不好,一年四季也不见几个人来,小老儿就将心思都放在了水神庙里。可就算厚此薄彼,该敬重的神仙却是要敬重的,小老儿每隔三日,就会买了供饭与果品献给花神。” 奚静观想到了昨夜的那碗供饭,已经馊了的、硬邦邦的宛若一座小霉山的供饭。 燕唐唇角含笑,饶有兴味地盯了眼案桌上失了水分后萎缩的果品。 于之闻脸上挂不住,暗骂了声:“睁眼说瞎话的老不死。” 燕唐听的一清二楚,看他那三绺胡须气得都要卷了起来,目光又落回了宋庙祝脸上。 宋庙祝也瞥见了案桌上的“罪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再开口时,难免多了几分心虚。 “小老儿有时也会将神像擦上一擦,免得花神蒙了尘,不好看。有一日不知怎的,擦到了那一簇芙蓉花,这高高的神像旁,竟然露出一道窄门。小老儿秉烛入内,连着走了几道台阶,就走到了忻祠的顶上。一推开隔板,就见到了隐匿上方的矮隔间。” “那些铜钱呢?”奚静观颔首之后,又道:“据我所知,老人家你就是省吃俭用攒上三四十年,也凑不齐恁些铜钱。” 宋庙祝张口结舌,干瘪的嘴唇蠕动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燕唐替他作答:“那些铜钱,都是水神庙的信徒捐赠的香火钱吧?” 宋庙祝干巴巴笑笑,再次垂下了头:“小老儿独身一人,怕身死之后,连个送丧的都没有。” 奚静观道:“银钱的确是个好保障。” 宋庙祝以为她在为自己开脱,却又听她话锋急拐,道:“那些铜板中,可有许二娘子捐赠给忻祠的香火钱?” 这下,宋庙祝再也没脸说话了。 “我记得老人家说过,忻祠的供奉之物都是你亲力亲为,亲自上供的。那供饭中的燃香,也是老人家买来的吗?” 奚静观勾起唇角,又问道。 宋庙祝点头,“燃香是小老儿买来上供给花神的。” 于之闻一喜,当即跳出来大声道:“三娘子也听到了吧,这老东西亲口承认许二娘子是他所杀了。” 奚静观沉沉的目光望了过来,于之闻一愣神,立时闭紧了嘴。 宋庙祝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那香……那香有问题?” “没有问题。”奚静观想了须臾,撒谎道。 燕唐适时发问:“老人家,这忻祠中的秘密,除了你,还有谁知晓?” 宋庙祝反光的脑门儿上急得出了一层汗,“忻祠内久无人迹,除了小老儿与那个落魄的秀才徒儿来扫尘净灰,应当无人知晓了。” 毕竟,他藏了恁些年头的铜钱,也没被人偷走过。 宋庙祝左看右看,疑神疑鬼道:“不会是许二娘子自己钻进去的吧?” 奚静观脸色变了一变,“你是这样想的?” 于之闻再也忍不住怒火,走过去一脚踹在了宋庙祝背上。 “蠢货!” 奚静观与燕唐又各自问了几句,便将烂摊子丢给了于之闻,一齐乘车赶往了元府。 元侨的生身父母还在外经商,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回来。 府里冷冷清清,挂白布扯灵幡,一片凄凉景象。 仆役童儿一个个都低垂着脑袋,生怕在紧要时刻说错了话,平白惹来灾祸。 灵堂外灵幡飘摇,白烛点了一路,正中放着一口无盖的金丝楠木大棺。 许襄安安静静躺在其中,面红如昔,手腕上却有几道青紫的勒痕。 燕唐早已止步在石亭中,奚静观放轻了脚步,行至灵堂内,对着牌位上了三炷香。 元侨手扶棺木,像一株历经风霜的松树,披麻戴孝,脸上一片灰白。 可他周身,却有一种诡异的安宁。 奚静观不说话,元侨抬眼看了看她,声音里竟带着点怀念。 “成亲之日,我揭开盖头见到是她,愣了许久。” 奚静观默不作声,安静聆听。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襄儿,我没有不悦。” 元侨顿了许久,一只手细细描绘过许襄的眉眼,声音细如蚊呐。 他说完一句,一滴泪就落在了棺中。 “能娶到她,我很欢喜。” 春风乍起,白幡轻摇。 奚静观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轻轻离开了灵堂。 岂料她才行两步,风就送来一张宣纸。 奚静观弯腰捡起,上头两点泪痕已然半干,四个大字晕染开来。 ——“无疾而终。” 这是元侨的字。 悄然暗生的情愫,在故事的开头戛然而止。 阴差阳错下的春日之喜,到底无疾而终。 24-30 024 幻中梦 奚静观忽然回转身来, 正看到灵堂内元侨垂眼扶棺,白衣下的身板单薄得胜似纸人,仿佛春风倏然一吹, 他也要躺进棺中去了。 “元……” 奚静观的话还未出口, 胸口又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 元侨身旁的火盆中未燃尽的纸钱一晃儿转了个圈, 点点的火星喷溅出来,袅袅的烟雾升至半空,又瞬间消散。 奚静观没来由一阵心慌意乱, 手上的宣纸轻飘飘掉在了地上。 纸钱…… 燕唐靠在石亭的一根雕龙大柱上,打算空手套白狼。 “许二娘子有如此蹊跷的死因, 冉遗老有什么看法没有?” 石亭内一张天青石桌, 外围四只天青石凳。 北边那只石凳正对燕唐, 上头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头儿,两膝之上横放着一根扶老, 头戴孺巾,须发尽白。 冉遗老道:“老朽不敢妄议锦汀溪五族之事,不过,拙见倒有一些。” 燕唐两臂抱在胸前,“说来听听。” 冉遗老轻轻笑了声, 单手一捋白须,道:“五族同气连枝,如今许氏难以为继,元氏遭此横祸, 老朽那不成器的徒儿变成了走肉行尸,一氏元气大伤。” 尽管燕唐早已有所预料, 心波依旧微微泛起了涟漪。 他道:“冉遗老言下之意, 是燕、奚、元、许、贺, 通通入了一场局?” 冉遗老本该点到即止,却罕见地多说了一句:“据老朽所知,四月十四,锦汀溪生了一场大事。” 四月十四,元氏与燕氏迎错了新娘。 燕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唇角的笑意却是半分不减。 “这还真是,防不胜防。” 冉遗老年事已高,皱纹多说话少,今日所言之多已实属罕见,听了燕唐的话,只微笑,再没言语。 “燕唐。” 奚静观语气急促,遥遥喊道。 燕唐顷刻间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拾阶而下。 “怎么了?” 冉遗老面色不改,眼睛却远眺了过去。 奚静观容貌姣好,眉眼含春,鸦发作髻,点珠着玉,颈上戴着个金玉项圈儿,本是富贵荣华相,却带了一丝病气。 他不言不语,却兀然想起一句“红颜薄命”来。 奚静观不想这老头儿还没走,瞥见他一道人影,立时将周身的慌乱悉数敛尽。 她提裙轻移莲步,柔柔行礼道:“遗老。” 冉遗老微笑道:“三娘子多礼了。” 奚静观人前人后略有不同,聪明人自然晓得看破不说破,她也乐得与冉遗老打交道,冲人轻轻莞尔。 元府无主,燕唐与奚静观也不好多呆,元氏的童儿才将二人送到门前,一辆马车就停在了不远处。 童儿忙朝门房道:“燕公来了。” 燕唐避无可避,只得规规矩矩向燕修之见礼。 “父亲。” 燕修之地目光却径直忽视了他,落在了奚静观身上。 “静观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奚静观岔开话头,环顾四周,道:“阿耶,阿娘呢?” 她鲜少如此亲近地唤燕府的人,燕唐忍不住多瞟了几眼。 燕修之喜怒不形于色,只回道:“阿婵等在北门外。” 燕唐沉吟片刻,偏过脸对奚静观道:“去看看?” 燕修之探究的视线中夹杂着点疑惑,奚静观有所觉察,顺从道:“听夫君的。” 燕唐怔忡一会儿,展开折扇挡住半张脸,悄悄漫红了耳尖。 元府的北门开在一道小巷内,两道高低不一的矮墙夹道,繁花生树,沉甸甸地坠了满枝,又喜盈盈地伸展到了墙外。 二人脚下踩着长而瘦的影,身外是铺天盖地的沁人芬芳,窄窄的道,好似要延展到柔云铺满的天边去。 连蘅苑来了两个嬷嬷,袖着双手站在元婵身后。 元婵静静地盯着面前禁闭的北门,脸上少了几分往日里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黯然与神伤。 燕唐走过来,轻声劝道:“元侨自幼就与阿娘亲近,阿娘不进去看看?” 元婵目不斜视,瞳孔中还是那扇矮小的木门,摇摇头,说:“阿娘虽不是金殿圣人,却也该说话算话。” 缄默过后,奚静观挪了半步,悄悄踢了踢燕唐的脚。 燕唐换了一种语气,颇显得有些苦口婆心:“曾外祖父已经仙去多年,连那只黑驴都化作了一抔黄土,阿娘何不放过自己?” 元婵看也不看他,道:“我既说了死生不入元氏的大门,就绝不会踏进去半步。” 软言相劝行不通,燕唐便换了个法子,有意拿话激她。 “阿娘最是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 元婵哼声道:“我只有元侨这一个侄儿,他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长了个一根筋的木头脑袋,我岂能不来看看?” 燕唐与奚静观听了,一齐勾了勾唇角,二人还没说话,一旁的嬷嬷“诶”了声,指着巷口道:“贺州府来了。” 元婵果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定睛一看,却见贺州府身旁竟还有燕修之。 小妾詹念一事虽然于燕修之名声有害,却还撼动不了他这株参天巨树。 燕修之的身份摆在那儿,饶是贵为州府的贺知年见了他,也得好言好语,将人高高捧着。 元婵的视线与他在半道撞到一起,燕修之道:“阿婵。” 元婵的脸色往下一沉,当即转过身来,甩给那位嬷嬷一记眼刀。 “静观,回府后到连蘅苑来。” 说罢,她抬脚就走,将燕修之抛在了身后。 燕唐习以为常,奚静观应道:“是,母亲。” 贺知年装得一手好糊涂,假装看不见燕修之脸上一闪而过的无奈与落寞。 他生得儒雅,一径向奚静观道:“静观近来可好?” 奚静观含笑道:“劳贺叔父挂念,一切都好。” 燕唐常年与贺蔷一同游街串巷,正经事儿是一件也没办过,正应了老人那句“狐朋狗友”,猝不及防见了贺知年,不由生出些心虚来。 奚静观心里还藏着事儿,灵堂内飞溅的火星又勾起一段陌生又熟悉的回忆,那升空的白色烟雾,宛若就萦绕在鼻尖,呛得她喘不过气。 奚静观强压下不适,半垂下脸,轻声唤了句:“燕唐。” 燕唐将折扇换了只手来拿,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小指。 “回家去吗?” 微凉的指尖被他一触,一股无名的炽热顺势而上,一直燃烧到了心间。 所过之处,无不燎原。 奚静观莫名被安抚了下来,“嗯。” 他二人挤在一处窃窃私语,贺知年瞧在眼里,私心开始盘算起来了贺蔷的婚事。 待二人告辞远去,贺知年笑呵呵对燕修之道:“三郎君与三娘子情谊甚笃啊。” 四月十四日的阴差阳错,贺知年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燕修之笑起来才与燕唐像极了父子,他说:“可惜唐儿是个不争气的,白瞎了这大好的姻缘。” 贺知年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看三郎君是块璞玉,只需稍经雕琢,他日必能成才。” “成什么才?” 恍惚间,燕修之似是叹了口浊气,他道:“宦海难为,我倒希望唐儿能一直没心没肺下去,与静观就这么携手白头,离那些乱杂的纷争远些才好。” 贺知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煞有其事点点头,又说:“燕公这个想法,倒与奚公不谋而合。” 燕修之倒没顺水推舟将奚世琼夸上一夸,反而道:“那只老狐狸,当我看不穿他?他能想到的,我同样能想得到。” 贺知年浅笑不言。 知子莫如母,反过来也说得通。 奚静观与燕唐折回燕府后,才入兰芳榭,就要唤了福官往连蘅苑去。 燕唐出言相劝,道:“阿娘这会儿还没消气,你去了反倒不好。” “若我不去,只怕更加不好。”奚静观沉思须臾,回道。 “奚小娘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燕唐将折扇悠悠地摇,“你就没看出来,阿娘是拿你当了台阶下?” 奚静观岂会不懂?燕修之与元婵城门失火,她就是那被殃及的倒霉池鱼。 可她仍旧心存顾虑,微仰起脸看着燕唐,忖道:“府中诸事都瞒不过阿娘的眼睛,她定然晓得我与许襄在涿仙山游春相遇一事,若她有事相问,我不去反而不好。” 燕唐仍是不想她去,转口换了个说法:“你说得倒也在理,可阿娘眼下正在气头上,想也问不出什么来。等她歇过一晌,你再去不迟。” 奚静观蹙起了两道秀眉。 燕唐紧跟着道:“你我不妨先来谈谈元侨这根呆木头。” 他对奚静观一而再、再而三的异样避而不谈,仿佛毫无所觉。 奚静观狐疑地瞥燕唐一瞬,也不再执着,拂开他的手,坐在了绣榻上。 “成亲那夜叶婆婆去元府说要换回新娘,元侨却是不允,一个不信鬼神的书生竟然一反常态,搬出了水神来压人,想来也知……” 奚静观话及此处,慢慢没了声。 燕唐坐在她身边,替她接了下去:“他很喜欢许襄。” “你与元侨没打过什么交道,我现在乍然见了他,也辨认不出来。可人的相貌再如何改变,性子却不会轻易更改。儿时我阿娘还未与元府决裂,舅舅舅母外出经商,元侨无人看顾,常来燕府居住,我与几房兄弟都爱捉春鸟逮秋虫,独他与众不同,小小一个人,捧着一卷书,能在台阶上坐一下午。元侨打小就与常人格格不入,专与笔墨为伍,旁的那些趣事儿,他都瞧不起,只觉磋磨光阴,不值一提。” 燕唐温声回忆起少不更事的往昔,不禁也为元侨感到酸楚。 “他这样的人,却能陪许襄求佛拜神,陪许襄游春赏花。” 奚静观不忍细想,轻语道:“他那个梦……” 人有时可以所向披靡,有时又不堪一击。 元侨人虽无趣,却胜在聪慧,可太聪慧也不见得有多好,命运逮准了空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燕唐说:“元侨去忻祠内寻许襄的时候,她确实,没有死。” 忻祠实在太高,祠顶实在太远,除了身高数丈的花神像,许襄的求救,谁也听不见。 ——这是一场注定逃不脱的生离死别。 025 有蹊跷 奚静观与燕唐二人久久不言, 半晌才道:“我也没料到,元侨竟能如此神伤。” 燕唐难得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反而古怪道:“你哪是想不到元侨竟会如此神伤?你分明是想不到元侨会喜欢上许襄。” 奚静观敛下眼睑, “若他们从前并不相识, 这感情来得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旋即, 燕唐叹了口气,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奚小娘子就是不信这些情啊爱啊的。” 他一语中的, 奚静观也没否认,点头说:“儿女情长, 有时总会误事。” 燕唐闭上眼靠在软枕上, 屈指缓而轻地在绣榻上的矮桌上叩了两声。 “奚小娘子可还想着要与我和离?” “依旧有这个打算。”奚静观想也没想, 直接道:“京州时局动荡,燕奚联姻, 早晚会被人盯上。” 燕唐许久没作声,观他神情,大抵是在咂摸奚静观的话有几分可信。 奚静观盯他正盯得出神,谁道燕唐竟忽然睁开一双笑眼。 她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当即移开眼, 添了一句:“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燕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奚静观,凑过身来, 将一只胳膊架在两人间的矮桌上,掩住一边翘起的唇角, 道:“那依你的直觉来看, 许二娘子一案, 谁的嫌疑最大?” 奚静观想夺来折扇将人给扇到十万八千里外去,转开脸说:“我不知道谁的嫌疑最大,但你今夜不宜歇在兰芳榭。” 脸上笑意一顿,燕唐皱眉委屈道:“你我才成婚多久就分房而居,阿娘会起疑心的。” 奚静观迎上他的目光,郑重道:“你得去看着元侨。” 敛了装模作样的神情,燕唐正色问:“你担心他出事?” “许襄从未和谁结过怨,她只怕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突遭横祸,其实……”奚静观的声线一颤,“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因为她嫁给了元侨呢?” 燕唐不由沉思,奚静观的话中之意与冉遗老大同小异,许襄一案所针对的,从来都不是许襄与元侨,是整个元氏。 这场精心的圈套,于一根筋的元侨来说,无非是两种境况,一则置身事外无动于衷,二则陷入囹圄自我打压。 偏不凑巧,抑或是太过凑巧,元侨对许襄情有独钟。 奚静观与燕唐能悟出来的,想来元侨也早已明了,懊悔悲切定会将他逼出个好歹。 若元侨出事,本就显现颓势的元氏,定会就此消亡。 燕唐向奚静观道:“你是说,元侨会殉情?” 奚静观挪开身后的软枕,将枕头下藏着的一卷书拿出来。 “燕三郎君几次三番将这卷书藏在这里,也不晓得换个地方,是有意为之,引我来问吗?” 燕唐摸摸挺秀的鼻尖,先发制人道:“小苑儿,你那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怎么从来没向我使过?” 奚静观没去细究他嘴里亲昵的称呼,只说:“我不是问过两次了吗?你既不想作答,我何必自讨没趣儿?” 她三言两语反将一军,燕唐微笑道:“你对我,就没有好奇心吗?” 奚静观并起二指按住他的眉心,挡下燕唐那双蛊惑人心的笑眼,脸上神色莫名,红唇轻启,轻轻道:“有。可我的秘密三郎从不过问,我自当礼尚往来。” 燕唐静静听完,微烫的指尖按住她探过来的手腕,全无半点亵玩之意,只将它搁在了面前的矮桌上。 他向奚静观扯起一抹笑,彼此心照不宣,奚静观也回以莞尔。 二人脸上各生了个笑窝,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般配相貌,偏生心不相和。 绣榻之后便是一扇雕花木窗,两边纱幔被玉钩挑起,长廊下透云儿莺啼语声声。 许是自窗外溜进一色春意,奚静观心间渐渐泛起了涟漪。 这点涟漪的心波却在顷刻间化为了惊天骇浪,一股深深的无力从头蔓席到脚尖,奚静观恍惚一瞬,心道:或许四月十四当真不宜嫁娶。 ——喜官来报:元侨跳下了锦汀溪。 燕唐瞬间起身,“阿娘可知晓了?” 喜官一脸慌张与错愕,还在大惊之中没缓过神来。 她喘口气,才说:“还好有渔子渡舟经过,将元侨郎君给捞了上来,不然只怕……婵夫人已经过去了。” 奚静观心神一松,转而莫名有些丧气,暗自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元府内简直乱翻了天,若没老管事主持大局,不知多少童儿仆役就要卷了银子走人。 元侨的一对爹娘说是在外经商,却不知有多少年没露过面了,是死是活都说不准,如今唯一的盼头元侨也出了事,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元氏大势已去。 昔日庞大的世家搁在旁人眼里,无疑是一块香饽饽,单等着大厦倾颓的那一日来饮血啖肉,好分上一杯羹。 元婵在元氏门口站了片刻,眼前依稀还能看见那个黑脸的倔强老头儿。 她一咬牙,到底还是违背了当初掷地有声的誓言,迈过了那道门槛。 记忆中这道门槛修得极高,总能将人绊倒。如今一脚跨过来,回头再看时,它也不过是一截将朽的木头。 有些事,遥远得不似往昔,倒像前尘。 府中大大小小的路旁都燃着白烛,飞翘的檐角上是素白的灵幡,再没了随风轻摆的铃铛。 不过一夕之间,整座府邸都垂垂老矣了。 童儿为元侨换去了湿淋淋的衣裳,他整个人缩在锦被之下,只露出一点发尖儿。 元婵端过春凳上的姜汤,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身边的嬷嬷见状,连忙转身去了后厨。 元婵将姜汤放下,轻声唤道:“侨儿。” 元侨的呼吸轻轻浅浅,一言不发。 元婵脸色愈发凝重:“去将管事叫来。” 守在门前的童儿低低应是,迈着匆匆的步子去传唤人。 管事在元氏当差多年,双鬓霜白,步履有些蹒跚。 “二娘子。” 元婵眼眶一红,这老管事看着她兄妹二人长大,一开口,就让人又坠入了前尘往事之中。 她稳住心神,才开口道:“我走时侨儿还好端端的,怎么不过几个时辰,他就跑去锦汀溪了?” 老管事将头垂到胸前,如实道:“侨郎君说发觉了案件的蹊跷,老奴想差人去寻接手此案的于不良,却被郎君拦了下来,他信不过于不良的为人,要亲自去找贺州府。” “贺知年?”元婵面色生疑。 州府府衙与锦汀溪分别位于元氏的南北两侧,元侨找贺州府,怎么会找到锦汀溪去? 即使关心则乱,元侨也不至于糊涂成这个样子。 “他可透露过是什么蹊跷?” “没有。”老管事摇头。 停了一会儿,老管事又说:“二娘子,说句不好听的,老奴倒不怕侨郎君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引到了锦汀溪,怕只怕……他是信口乱说了个由头,一心求死。” 元婵脸上难得染上郁色,去后厨吩咐再煮一碗姜汤的嬷嬷恰好归来,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两圈儿,宽慰道:“凡事都要往好处想,老管家言重了。元侨郎君不吃不喝不应人,分明是发了癔症,好端端的一个人,哪里会轻易求死?” 这话漏洞百出,老管事思忖许多时,竟也跟着点点头,自欺欺人道:“新妻不明不白身死祠堂,乡想来是受了惊。” 元婵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锦被,良久后,她认命似地叹了口气,道:“嬷嬷,这癔症,该请哪位郎中来治?” 嬷嬷眉头一松,道:“素闻路郎中有死骨更肉之能,一双妙手甚至能将奚小娘子从鬼门关里拖回来,小小的癔症,定然不在话下。” 她提及奚静观,一侧的老管事微微一惊,还未出言制止,元婵就偏过脸睨了嬷嬷一眼,声调没有半点起伏,道:“便依你之言,快快着人去请。” 嬷嬷躬身退下,元婵沉默须臾,转眸向老管事示意,老管事低下头,也默默退出了房。 元侨的呼吸低不可闻,元婵耳畔一片寂静。 “侨儿。” 锦被下传来闷闷的一道回应:“姑母。” “告诉姑母,你发现了什么。” 路郎中自认气节甚高,不为五斗米折腰。 元氏的人一登门,他瞬时便将恁些门门道道抛之脑后,背起药箱领着童儿就出了门。 癔症而已,比奚静观的不醒之症好治多了。 斋藤馆的人对路郎中笑脸相迎,尊称他一句“路神医”,待人走远了,又纷纷嗤笑起来,说他“自入地狱,专找罪受”。 路郎中的人品人尽皆知,议论两句就失了趣味。 众人神采奕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谋而合,低声谈起了许襄一案。 “许襄已死,其兄许琅远在京州,且官位甚低,自然不成大器。原以为许氏搭上了元氏,谁道元氏也大难临头,气数将尽。” 说话的人醉眼一双,面色通红,眉目间尚能窥见一丝俊朗,细瞧之下,倒与挹水庭的头牌戏子文若雨有几分相似。 他对面之人形态不雅,亮堂堂一个大脑门儿,正是癞头秀才徐题。 酒到正酣处,徐题吐出一个浑是酒气的嗝,高深莫测道:“从嘉兄不妨猜上一猜,下一个大难临头的,是燕氏还是奚氏?” 025 山雨来 文从嘉将酒杯夹到面前轻摇, 闻言当即将脑袋四下转了转,见众人俱是抵头私言,无人在意这厢, 才放心道:“徐兄, 馆内人多眼杂的, 你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就不怕被拖出去杖责?” 听了他前半句,徐题还心里略微发怵, 待听文从嘉将未尽之言补齐,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向前挪了挪凳子, 轻声调侃道:“从嘉兄喝糊涂了。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而今又在燕府任夫子一职,哪里会走到从嘉兄那般的田地?” 他说罢, 笑眯眯地将文从嘉打量了一通。 文从嘉面色不善,酒也气醒了不少。 此事说来话长,文从嘉前些年喝多了酒与人豪赌,将自己的亲妹妹文若雨输给了挹水庭,此事被邻里知晓, 将他告到了府衙,害他吃了好一通板子。 几年前的挹水庭规模不可与今日同语,鸨母文金秀也不姓文,而是姓金单名一个秀。 她自文从嘉手里得了文若雨这株摇钱树, 下一瞬就乐颠颠的冠上了文若雨的姓以表诚心。 文金秀满身横肉,身有多重心眼就有几个, 她这一份“诚心”, 直接堵死了文从嘉的退路, 他想了诸多办法也没将胞妹在水火之中赎出来。 文从嘉这道难以启齿的伤疤在锦汀溪内人尽皆知,但被人当面揭开来撒盐,这还是头一回。 他与徐题臭味相投,可谓是物以类聚,可说到底,徐题也只是与他相识不过三五日的酒肉朋友。 文从嘉气不打一处来,当场撂下脸色,以牙还牙道:“徐兄切莫空口说大话,你说燕氏招了你为夫子,我怎么没听见消息?” 徐题被他揭了短处,不由噎声半晌,良久后,他拍了一下自个儿油光亮堂的大脑门儿,笑说:“嗐,扯远了扯远了。” 文从嘉脸色淡淡,并不睬他,低头自顾自斟了杯酒。 徐题心里打了个突。 坏了,真将人给惹着了。 他的目光将桌上的酒肉一一扫过,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暗道要糟。 徐题心念一动,脸上露出个油腻的笑,抿唇问:“从嘉兄想不想知道许二娘子的死因?” 文从嘉本想拂袖便走,还未起身,就被他一言钉在了原地。 他将信将疑,动作却慢了下来,“徐兄知晓个中因由?” 徐题上半身向后一撤,两只手臂搭在扶手上,自夸说:“我怎么不知?从嘉兄可莫要小瞧了我。” 许襄一事有些离奇,有种说法早就传遍了锦汀溪,文从嘉心知徐题不是什么好人,便留了个心眼儿,有意问他:“徐兄可莫要信口胡诌,说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是被水神降了罪。” 徐题冷冷嗤笑,摆摆手说:“恁些诳语,听在耳中都觉脏污。听不得,更信不得。” 见状,文从嘉似笑非笑,好整以暇道:“那你说说,许二娘子是怎么死的?” 徐题却不说话,将空出来的一张凳子拉到身边,一手在凳子上轻轻拍了拍,煞有介事道:“唯恐隔墙有耳,从嘉兄凑近来听。” 文从嘉有些不自在,可心里实在好奇,犹豫一瞬,起身挪了过去。 徐题沉吟一会儿,双眸中露出一点奇异的光芒,像征战沙场的将军在缅怀胜仗,又好似饥中饿鬼在回味一道美味的点心。 文从嘉眼也不敢眨,视线一转不转地盯着他,见他露出这副神情,不禁。打了个冷战。 徐题忽然将脸扭过来,说道:“于之闻是个草包,说许二娘子是先被人在忻祠毒晕,又拖进忻祠顶上不治身亡的。” 元氏将消息隐瞒得再好,也架不住口口相传,还是走露了一点风声。 文从嘉对此略有耳闻,皱眉疑道:“难道不是吗?” “他瞎猫撞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勉强算是猜对了一半。”徐题的话说到此处,拍了下大腿,自得道:“若是我来办,我就不会这么蠢。” 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文从嘉却听得披了一声冷汗。 文从嘉舔舔唇,干笑道:“徐兄,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莫要与我玩笑。” 徐题睨他一眼,嘲讽他胆小,说他是个窝囊废,难怪亲生妹子被人设计抢了去都不敢登门要人。 可这话他没胆子往外说,只在肚皮里来回滚了滚。 此时此刻,徐题仿佛被一片浓云捧上了天,他完全忘却了自己也胆小,也是个窝囊废,连祖上的房屋田地被人设计抢了去也不敢登门索要。 两个醉鬼,两个赌鬼,无一不是只敢在酒水中逞威耍横,酒醒之后,俱是泥猪瓦狗、渣滓浊沫。 “我与从嘉兄开什么玩笑?”徐题扯出个浅笑。 文从嘉没那么好糊弄,小心翼翼试探他:“这事与你有关?” 徐题答非所问,语气中满是欢欣:“若是让我来办,我就直接将许二娘子拉到忻祠顶上,捆了她的手脚,堵了她的口鼻,守在她身边,等她吸了足够的毒香时再退出来,将剩余的燃香插|进供饭里,指引着人去往祠顶寻。如果发现得早,许二娘子定有活路。” “可惜啊,”徐题拍着手哈哈大笑,“他们都不信奉花神,神像都无人在乎,又有谁会在乎地上那一碗馊了的供饭?竟然活脱脱的……” 徐题捂着肚子笑够了,用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声音陡然间低了下去:“让许二娘子死在了众目睽睽中。” 文从嘉犹如当头棒喝,从头凉到了脚。 “那帕子我都没捡,只要于之闻带人将忻祠好好搜上一搜,只要我那便宜师父还有一点良心,告诉他们忻祠顶上有个地方藏着他监守自盗的铜钱……” 越往下说,徐题的声音就越发低沉,“我明明留下了这么多线索,我明明不想杀人的。” 他滔滔不绝说完,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文从嘉动了动脚,却觉足底发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悄悄溜出了身|体。 他像是一只脱壳的金蝉,想往外走,不知为何又缩回了躯壳里。 文从嘉将一只手搁在徐题不住颤抖的肩上,“谁让你这么干的?” “是……” 耳边的泣音霎时间止住,徐题放声大笑,动了动胳膊,露出一张扭曲的脸。 “从嘉兄何出此言?我只是随口一说,从嘉兄怎么就听信了呢?”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却愈加神采奕奕,宛若一个孩童,在学堂里作出了好文章,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去,迫不及待向阿娘讨赏。 “这个法子,从嘉兄以为如何?” 大同小异,还能如何。 徐题一凑近,就带来了铺天盖地的酒气。 文从嘉紧紧皱起了眉头,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他还醉着。 徐题咂咂嘴,还想说什么,却只瞪圆了双眼,慢慢又趴回了酒桌上。 文从嘉抖着两片嘴唇伸指去探,原来他只是睡了过去。 文从嘉酒醒大半,恍惚间,自己身上就裂开了一道小口,成千上万的蚂蚁顺着伤口向血肉里爬,慢慢钻进血肉,蚁群在他心里就地安营扎寨,筑起了新巢。 他将徐题挪开,不敢多呆,扯下幔帐,踉踉跄跄向斋藤馆外走去。 元侨断断续续将一通话说完,将厨娘新呈上来的姜汤灌下一半,静静等待元婵作答。 元婵听罢,默不作声半晌。 “忻祠的那些细节,还有宋庙祝与徐题的关系,是贺知年说给你听的?” 元侨无意隐瞒,点头说:“是。” 元婵颔首,“这才叫防不胜防。” 元侨嘴角抿作一线,将盛着姜汤的空碗放到床头的春凳上。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袖管空荡荡的,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 他才十八岁,一夜间却老了许多。 元侨将脸埋了一半在锦被里,口里说着:“忻祠顶上藏起来的香火钱不在少数,宋庙祝不可能将之一次送进去,他应当是常常去藏。徐题既然与他有些师徒情分,二人又同居在水神庙,我不信他会毫无所觉。” “代七嫂说那段时间无人入忻祠,想来徐题是早早便躲了进去。” 元侨的双眸静得像是两汪寒潭,无波也无澜。 怒火积攒到头,元婵反倒发泄不出来了。 怪道徐题总是作息颠倒,在夜里外出,白日里睡觉。 当燕府众人都习以为常,自然不会有人闲来无事,去爬窗偷看一个癞头秀才睡觉。 久而久之,连詹书帛都觉得他屡教不改,再也不来相劝。 彼时,每一个人都放松了警惕,他就算偷溜出府,也无人察觉。 许襄一案,徐题显然谋划多时。 元婵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转而又问:“既然如此,你该是往府衙去找贺州府缉拿徐题才对,怎么去跳了锦汀溪?” 默然一会儿,元侨勉强勾起了唇。 “姑母,你已心知肚明,何须再问。” 元婵沉沉盯着他:“还没看到徐题人头落地,赴死又有何意义?” “徐题就算人头落地,我生而何意?”元侨的目光转向了帐顶,“小小一个徐题,能换回我的襄儿吗?” 元婵无言以对,元侨又说:“不过姑母放心,侄儿已经想通了。徐题害死了襄儿不假,可幕后真凶,不会是他。” 元婵眼中含笑,尾音轻飘飘的。 “这才有元氏子弟的风范,血债还未血偿,你怎么能一死了之呢?” 元侨闭上眼,一语不答。 静坐片刻,元婵启开了房门,款款而出。 细碎的金光铺泄满地,元婵眯起双眼,走出了满室的沉沉死气。 嬷嬷忙跟上来,她多少回过来了点味,点头哈腰道:“路郎中等候多时了。” 元婵目视前方,声音落在身后。 “你去找贺知年,命他即时下令,不惜一切代价缉拿徐题。” 嬷嬷不知所措,“徐题不是在燕府吗?” 元婵停下脚步,“嬷嬷,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嬷嬷讷讷不敢言语,身处融光之下,脚底却在发软。 她屏息凝神,活了几十年的老心肠再次敏锐起来。 嬷嬷不安地攥住了衣角,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027 栽跟头 斋藤馆外马蹄得得, 门口的童儿斜探出半边身子,正见于之闻翻身下马。 他脸上一惊,忙迎上去:“于不良?” 于之闻身后的衙役冷哼一声, 狠力将这半大的童儿推开, 将腰间佩刀亮出半截, 喝道:“滚一边儿去。” 童儿瑟瑟发抖,脚下向后一退,背部撞上了门板。 变故横生, 满座寂然。 于之闻阔步闯入,衙役却没跟着往里走, 而是将一只手臂半举, 向后道:“围起来。” 其余衙役纷纷勒马, 将整座斋藤馆围成了一个圈儿。 青石板街道对面的小贩凑过来,伸长了脖颈来看, 被就近的衙役一脚踹翻在地。 “不想死,就滚远点。” 这些“衙蛀”往日里虽也不是个东西,当街揍人却还是头一回。 众人讪讪收回了视线,小贩利落地收拾了摊子,将货物堆在木推车上, 鼠窜似的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巷子口榕树下有几张断裂的草席,上头总是摊着几个落魄的乞丐,如今见事情不对头,一众乞儿拿起了面前的破碗也跟着逃。 酒馆茶楼搬不走, 便将两门一关,木窗一合, 当起了缩回壳里的乌龟。 热热闹闹的长街上, 转瞬间就空无一人, 鸦雀无声。 斋藤馆内一向是被欢声笑语包裹着的,而于之闻一进门,就带来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 整座馆舍密不透风,像被人倒了一桶死水。 于之闻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地将满馆酒客打量一遭,不由分说迈步走向了红台。 红台上的说书先生何曾见过这等架势,霎时骇色满面,手里的止语木板儿“啪嗒”掉落在地。 他舌尖打了结:“于、于不良光临小馆,有……有何贵干?” 于之闻将这多嘴多舌的老头儿给揪了下来,目光若有实质,早就捅了他几百刀。 “徐题在哪儿?” 红台下还有个怀抱琵琶的女孩儿,吊着眼看向于之闻,颇有些可怜兮兮的。 说书先生搜肠刮肚,一双眼珠儿从来没转得这样快过。 他扫过于之闻腰间的佩刀,将头摇了一半,终于想起来了这号人物,向西北角里一指,颤巍巍道:“同文从嘉在一处吃酒呢。” 于之闻勾起一边唇角,手一松,把说书先生给扔在了原地。 台下众人鼻尖一动,嗅到一股子骚味儿。 再扭脸看向红台之上,说书先生的长衫湿了半截儿,一片水迹缓缓在他屁|股下面蔓延开来。 ——这自诩精明的老头儿,竟被当场吓尿了。 于之闻步履沉重,小小的一双鼠眼都睁大了几分,心间憋着一口不敢喘出来的气,甚至无暇去管他所珍爱的三绺小胡子。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跟着他向西北角行去,只见于之闻止步在低垂的帘幔前,稍提了一口气,才抬手将帘幔缓缓掀开。 没有人。 众人心下哗然,脸上的精气儿一松,侧目去看说书先生。 于之闻哼笑一声,折了回来。 一对上他的视线,说书先生顿时魂飞魄散,惊恐万状跪在红台上,膝行几步向前,拖了长长一道水痕,冲于之闻磕头道:“于不良,徐题他……他方才真的还在!” 于之闻不作他想,佩刀出鞘,寒芒初现,牢牢架在了说书先生脖子上。 “找不到徐题,你的命,我的命,诸位所有人的命,都不够陪葬用的。” 他说着,悠悠向虚空吐了一口气。 说书先生眉梢一抖,“于不良,他方才真的……” 于之闻手腕一翻,佩刀贴上了说书先生的侧脸。 说书先生全身一抖,霎时如坠冰窖,只觉四肢百骸俱是冰冰凉凉一片,眼睛一偏过去,就能看到自己惊恐的倒影。 “老东西,告诉本官,徐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跑来与人吃酒的?” 说书先生想了半晌,含糊不清道:“几天前。” 于之闻轻轻笑出了声,看他这幅模样,就知晓他定然没作留意。 说书先生缓过了劲儿,突然道:“文从嘉!定是文从嘉将徐题给藏起来了!” 于之闻心下嗤笑,面上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文从嘉前脚才去府衙报了案,紧跟着,元府的人就带来了元婵的死令。 这老东西方才还说徐题在吃酒,文从嘉一来不会□□之术,二来没有双翅去飞,怎么将人给藏起来? 于之闻叹口气,将刀一收,笑道:“罢了罢了,认命罢。” 他话音落地,两肩向下一耸,脸色一片死灰,坐在红台的台阶上发呆。 于之闻溜须拍马半生,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适才于之闻说“诸位所有人”,倒将台下看乐子的人吓了一跳。 距那红台稍近些的酒客彼此对望一阵,用广袖遮掩着你指我罢我指你,终于挑了个胆大的走上前来,谨慎问道:“于不良,那个陪葬之说……” 于之闻脑袋不动,只掀起眼皮,唯恐天下不乱,吓唬道:“许二娘子,死于徐题之手。” 顷刻间,一片哗然。 众人识趣地将心声埋进了心坑里,尽管心痒难耐,却没胆色掺和,于之闻这话倒成了妙药灵丹,催化种种心声破土而出。 原先他们还当于之闻是编了瞎话来诓说书先生,可事情一旦牵扯到锦汀溪五大氏,再将他的话琢磨一会儿,便知这话是正儿八经的——徐题消失在了斋藤馆,许氏怎肯善罢甘休? 寻不见徐题,于之闻的官帽定会不保,可贺知年也不是昏聩乱臣,万不会放任许氏将无辜之人拖进水中。 什么陪葬之说,不过是于之闻信口开河,能哄骗一个就哄骗一个。 有人将头颅四下转转,神游在外道:“徐题是谁?!” 没几个人知晓徐题是谁,无人在意一个癞头的穷酸秀才。 徐题初来乍到的那几日,还交不起饭钱,只敢躲在隔间外偷听人讲话,听得心痒痒了,便要时不时插进几句没头没尾的说教来。 若被人逮住了,自是免不了一通奚落。 可大多时候,他是懦弱的、谨微的,嘴上逞完威风,心里自在了,说完就要躲起来。 兰芳榭。 引鸟儿背着大葫芦又踱了进来,行至廊下时,抬头逗了逗透云儿。 约莫是引鸟儿长得像鸟类的缘故,他很得透云儿的欢喜。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石亭里点起了两盏红灯笼。 奚静观低着头,瞧不清面上表情,正在为点心涂药。 引鸟儿捶了捶瘸掉的右腿,边走边道:“小师父没去元府看看?” 他的声音一传过来,喜官便对在旁伺候的小童使了个眼色,小童低身退下。 赶巧儿奚静观也涂完了药,喜官忙小心翼翼地将点心放回篮子里,笑着说要去倒茶。 引鸟儿扯唇道:“小师父身旁都是会察言观色的妙人儿。” 奚静观抬手蹭了下颈上的金玉项圈儿,开口应了他方才的问话:“本来是要去的,可人一多,是非也多,后来想了想,还是过几日再去探望元侨为好。” 引鸟儿点头,“是这个道理。” 亭中只剩下了师徒对坐,奚静观用绣帕抿了下红艳的双唇,说道:“上次的话你还没说完,徐题的秀才是怎么来的?” 引鸟儿捋着胡子嘿然一笑,神神秘秘道:“这秀才之名,是他抢来的。” 奚静观敛了神色,心间生奇:“抢来的?” 引鸟儿偏不好好坐,两腿盘在一起,侧过半边身|子,接着说:“徐题自小就一事无成,什么事儿也办不成。莫说读书,字也是所习不多。考秀才,他拿什么考?” 奚静观没接上他的话茬,反而说:“你说他祖上有些银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秀才之名,也不是不能买来。” “小师父不必拿话来引我,想必你也知晓,徐题此人是万万不会拿钱来买一个名头的。”引鸟儿摆了下手掌,又说:“就算买来了,他也守不住。” 奚静观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引鸟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道:“徐题城府不深,可小聪明却不少。” “可不是。”奚静观淡然随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元婵的死令既能到达府衙,自然也传来了燕府。 那日奚静观问喜官徐题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细细想来,这人竟是在恁久之前就埋下线了。 引鸟儿定定地向她看,奚静观眸光一闪,道:“接着说。” 引鸟儿将眉毛挑得极高,续道:“徐题买不来秀才之名,却能借此与人攀交。” 话至于此,奚静观倒也明了了五六分。 “寒门多优秀子弟,想来才华出众者也不在少数。” “是。”引鸟儿跟上她的话头,“徐题仗着家中有几分银钱,表面待那寒门子弟极好,在考场上却调换了考卷,更换了署名。” 奚静观久久不作声,末了,才问:“他是怎么换的?” 引鸟儿摇头,“无从知晓。” 他说罢,停了许久,又牛头不对马嘴道:“徐题这种人,小师父怕是没见过,蠢徒儿倒是遇见过不少。” 奚静观看他一眼,引鸟儿便道: “连守了多少年的名头都不是自己的,又稀里糊涂丢掉了祖上的产业,徐题一生,可谓是一事无成。若他偶得机遇,定会忍不住炫耀于人,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夸他才好。” “性多招摇。”奚静观思索须臾,所想如是。 “他确实沉不住气。” 引鸟儿见她懂了,又向前探了探半边的身|子,压低嗓门儿道:“小师父,若他知晓了什么秘密,大抵也是如此。” 他尾音还没落,就倏然收了声。 奚静观心神微动,是了,这个徐题,怕是个两头的祸端。 025 点玉侯 引鸟儿见奚静观领略了个中意味, 隔了一个空挡儿,开口说:“还有一件事,蠢徒儿要比小师父知道得早些。” 奚静观敛下神思, 道:“我近来时运不齐, 你且先说, 是好事还是坏事。” “快摸木头呸呸呸,”一道声音打了个岔,“咱们小苑儿洪福齐天, 什么时运不齐?净是些谬论。” 原来是燕唐。 引鸟儿屏息不语,拿一双眼睛悄咪咪地瞥了眼奚静观。 奚燕唐绕过引鸟儿, 专挑了奚静观身旁的石凳落座, 两眼弯弯, 瞧完奚静观,又转向了引鸟儿。 “好徒儿, 与你的小师父在说什么私房话?” 奚静观移开话题,向他道:“你不是陪父亲去了元府?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燕唐侧目时脸上带了几分试探,说:“你也是晓得的,父亲与母亲一见面就要吵嘴, 我又不傻,还是躲远些为好。” 引鸟儿听得嗤笑不止,“好师公,躲着躲着就躲回家来了。” “这你就不明白了罢。”燕唐“诶”了一声, 手里的折扇倏然展开,道:“我不过信步一走, 抬眼就见到了燕府的大门, 心里也觉得万分稀奇, 不过现在想想,倒是想通了。” 燕唐故意卖了个关子,引鸟儿顺水推舟,问他:“徒儿愚笨,还请师公解惑。” 燕唐笑意加深,“我表字‘雀安’,前世约莫就是一只鸟,就如透云儿一般。鸟恋旧林,我也恋。这府中,是有人勾着我的心魂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奚静观看,一语作罢,又看着引鸟儿道:“你也是只鸟,待你成了家,自然就懂。” 引鸟儿将背上的大葫芦向上提了提,“家也,笼也。我不稀罕。” 燕唐指着他笑,怡然道:“我倒是欣赏你这份气节。” 奚静观只坐在一旁,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知燕唐专骗纯良的鬼,谁信了他的满口胡言,谁就是下一个冤大头。 引鸟儿也跟着燕唐笑,谁料笑着笑着,燕唐兀然间就收了声,手里折扇利落合上,支着下巴道:“你问完了,我也回答完了。依照礼数,是不是该我问你了?” 引鸟儿回不过劲头,半晌才摸摸后脑勺,暗自说:“这个燕三,看似不着边际,却总能一语中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他将各种话在舌尖滚了几遍,脸上不显分毫异样,笑言:“师公请问。” 燕唐反倒不作声了。 他扭脸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奚静观,沉吟道:“我刁难你的徒儿,你就不生气?” 奚静观抬起脸,从容道:“他是他,我是我,你刁难他,我生什么气?” 燕唐吸了一口气,将扇儿一摆,向引鸟儿道:“也罢,你先欠着我这个人情,日后我再讨要回来。” 他说得面不改色,很是理直气壮,奚静观微微挑了下眉,有些匪夷所思。 引鸟儿面如菜色,饶是他走南闯北恁多年,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他张张嘴,道:“师公,你也忒……” 说是问话,怎么还扯上人情了 奚静观盯了燕唐一会儿,唇角漫开一点微笑。 她抢过引鸟儿的话头,说:“引鸟儿,你又得了什么消息?” 这话是对着引鸟儿说的不假,可直到最后一个字出口,奚静观才将视线自燕唐脸上移走,转落到了引鸟儿这处。 引鸟儿不安地动了动脚,酝酿良久,才道:“锦汀溪要来一位大人物。” 奚静观垂着眼,一指却在石桌上画起了小圈儿,心间鼓声又起。 燕唐满不在意,笑吟吟道:“什么人物能大过奚公和燕公去?” 引鸟儿缄口,看向了奚静观。 燕唐向奚静观道:“莫说达官贵族,就是皇亲国戚来了,你也不必如此不安。” 引鸟儿专程等着他将这句话说出口,紧跟着就说:“若是一般的皇亲国戚倒也罢了,只这位,却是与众不同。” “来的是谁?”燕唐敛下眼睑,弹了弹扇面。 “官仪。” 官仪的名字听过多次了,可奚静观与他素不相识,引鸟儿此言一出,不知为何就勾乱了她的心神。 奚静观思绪纷乱,却并不意外。 有些因果,既然躲不开也避不掉,便只能迎难而上了。 燕唐哼笑一声,在引鸟儿面前装起了糊涂,“这是何人?恕我孤陋寡闻,倒是不曾听说。” 引鸟儿也不拆穿他,只说道:“是京州新贵。” 奚静观侧了侧脸,灯笼中氤氲出来的暖光将她衬得宛若画中之人。 “他既是端阳大长公主的儿子,怎么不好好留在封地,跑到京州去了?” 引鸟儿轻笑片刻,说:“小师父有所不知,圣人中年登基,如今早已体弱多病,他政绩虽不显著,却最是看重情义。许是老了的缘故,他老人家近些年不少念叨胞姐端阳大长公主,这风声不知怎么就传出京州了。官仪请人送了一件宝贝面圣,圣人一见那宝贝,大恸之下,又起怜爱之心,就将官仪给召进了京州。” 燕唐听得入神,称奇道:“究竟是什么宝贝,竟能让人平步青云?” 引鸟儿的面色变得无比古怪,他来回动了动身体,说: “端阳大长公主自缢的白绫。” 孤注一掷的一步险棋,却被官仪走对了。 燕唐勾起个由心的笑,“这个官仪,倒是有趣。” 引鸟儿赞同地点了下头。 有趣是有趣,可细细一品,又觉遍体生寒。 谁会把自家生母上吊的东西留存这么些年? 奚静观好似在神游九天,良久之后,依旧一言不发。 燕唐凑近一点,心下忖了一会儿,问道:“你想不想到望眉涧去?” “望眉涧?”奚静观脸上的愁思瞬间烟消云散,露出一点疑惑,“惊扰祖父清修,怕是不好。” “往年春日里总是要去拜拜他老人家的,或早或晚罢了,眼下春光正好,正是大好时节,谈何惊扰?” 燕唐说完,又将身|子向前移了移,用折扇挡住半边脸,悄声说:“你不想见他,我带你入山游春,好不好?” 这里的“他”,是指官仪。 燕唐最懂如何讨人欢心。 奚静观奇异地被安抚了下来,轻轻将燕唐往外推了推,又静想须臾,她说:“我约莫是病了。” 引鸟儿方才别过了脸,心里直念叨“非礼勿视”,而今一听这话,脸又扭了回来。 “小师父的病还没好利索,又生了什么病?” 奚静观一句话,就将话儿扯到了家长里短上,官仪一事仿佛无关紧要,只有亭子外的红灯笼还记得。 引鸟儿又闲聊了一阵,他难却燕唐盛情,将大葫芦打满了燕府珍藏的美酒,红光满面地被送到了门外。 送走了这个便宜徒弟,燕唐转身就打了个哈欠。 元宵在前引路,喜官与福官跟在燕唐与奚静观二人身后。 五人如此行了一程,遇上了自外归来的陶融。 元宵拱手,喜官、福官福身,齐声道:“融郎君安好。” 陶融头上依旧簪着两朵小小的红花,一柄羽扇儿插在了腰间,两只手里一左一右各拎着个油纸包。 奚静观有意向他身后瞄了几眼,陶融身后一个仆役也没带。 燕唐道:“融表兄这是到哪里去了?” 陶融脸上的一双细长眉眼弯作两线,整个人显得阴柔许多。 他温声回道:“老太君忽然嘴馋,想吃城西早棠铺子里的粘糕,我闲来无事,也想出走走,就揽下了这个活计。” 奚静观多看了陶融一眼,他恍若未觉,将油纸包递过来一份,道:“三弟妹要不要来一份?” 燕唐将那包粘糕扫了一眼,奚静观罕见地没有推辞,“多谢融表兄。” 喜官上前接过,陶融又温柔添道:“不过可惜,粘糕有点凉了。” 燕唐接上了他的话:“方才静观还说要吃些甜食,赶巧儿表兄就给送来了。”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粘糕送出去一份,陶融就空出来了一只手,将腰间的羽扇拿出来摇了一摇,又含笑将扇儿转了个方向。 奚静观神色一僵,这羽扇莹白一团,瞧起来是件宝贝,可那洁白如雪的羽毛间,竟然插了一根鸡毛。 羽扇,鸡毛。 喜官险些笑出声,挪了挪脚步,将身|子隐在了奚静观身后。 陶融与燕唐示意后,施施然远去。 月上柳梢,好梦正酣。 兰芳榭外,一道脚步声匆乱而来。 院门被接连拍响,门房在外喊:“三郎君,三娘子——” 情急之下,他倒是忘记了府里的规矩,竟是连看门的童儿唤作什么名儿都忘记了。 童儿睡眼惺忪,提着盏琉璃灯将门启开一线。 门房大汗淋漓,急急道:“徐题找到了。” 童儿不明所以,将他让了进来。 燕唐懒将绣榻上的锦被挪开,颀长的身|子一斜,挡在房门前,神色恹恹:“发生什么事了?” 门房一抹额上的汗珠,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三郎君,徐题找到了。” 燕唐慢慢站直了身体,两眼一眯,观门房这副表情,心里便有了底。 “死的?” 门房把脊背弯了下去,回言:“他吊死在了……” 他话音拖了一拖,两片松弛的眼皮下,眼珠来回滚动。 “白梨林里。” 三月初,奚静观在白梨林中折了花枝,晕倒在梨花树下,药石无医、长睡不起。 燕唐向房内看了一眼,幔帐一动不动,奚静观没露面。 他又回转眼神,见这门房迟迟不肯走,心里蓦然打了个突,问道:“他怎么死的?” 门房嗫嚅半晌,支支吾吾道:“这事说来古怪,那徐题被找到的时候,脸上涂着厚厚一层淤泥,唇角带着笑,就吊死在白梨林里的第一株梨花树上。仵作来验过尸体,说他才断气不久。” 他说完头也不抬,拿眼偷偷瞧燕唐,露出一大片眼白。 029 霜落园 燕唐淡淡睨他一眼, 不理会他的装神弄鬼。 门房缓了须臾,又开了口:“老太君的意思,是去清天观将须弥道长请来作回法, 好祛祛晦气。” 燕唐顿时了然, 怪道这门房如此神神叨叨, 原来是刚从松意堂出来,准是宝珍婆婆又杞人忧天,将此事往鬼神之说掰扯了。 他腹中琢磨片刻, 轻轻摆了下手,道:“退下罢。” 门房动了动两片嘴唇, 心里的话还没说完, 可主子发了话, 他叹口气,只得依言告退。 红木房门缓缓合上, 燕唐低眼扣了扣门闩。 次间的帷幔掀开一线,露出两段素白的指节。 “徐题死了?” 燕唐转身应道:“奚小娘子神机妙算,连人的生死也能算得这样准。” 奚静观斜他一瞬,转身入了次间,燕唐悄自愣了会儿神, 快步跟了上去。 他将绣榻上的锦被向里头挪了挪,拿过小桌上的甜枣儿,反手轻轻一推,碟子就停在了奚静观面前。 奚静观身上披着件薄绒的外衣, 低垂着双眼拨弄腕子上的红豆手串玩儿,整个人显得郁郁的。 燕唐的目光落在那串红豆上, 脸上盈盈的笑意就蔓了出来。 他眸光一转, 学着引鸟儿的语气, 道:“蠢徒儿愚笨,实在想不通徐题因何而死,还请小师父指点。” 奚静观抬了眼,心下知晓他是明知故问,却还是道: “引鸟儿说徐题一生一事无成,再从他这儿下手,已经来不及了。” 奚静观对那碟脆枣视若无睹,燕唐拈了颗枣儿递过去,慢悠悠地点点头,含笑接了下句:“因由呢?” 奚静观与他相视一笑,将青色的枣儿接过来,将它立在了桌上,曲起两指弹了弹。 “徐题这种人,就这么堕落下去倒也罢了,就怕忽然脑子开了窍,或者误打误撞之下,将一件事给做成了。许氏虽是日薄西山,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锦汀溪中毒杀许襄并非易事,偏生他就成功了。” 燕唐装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道:“你的意思,是说他……” “他没有盼头了。” 奚静观迎上了燕唐的目光,明明挨得极近,气氛却无半点旖旎。 “人活着,无非就是争一口气。徐题终其一生,不就是想风光一回吗?” 奚静观将那颗枣儿轻轻放回碟子中,“胆敢挑衅五大世家,纵观锦汀溪,他倒也算是第一人了。” 既是第一人,死也要死在第一树梨花枝头。 “徐题夙愿终成,就此心满意足,才选择上吊自杀?” 燕唐托着腮,点了点自个儿的额头,皱眉道:“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奚静观开口道:“你富贵荣华,万事喜乐,自然觉得生死是大事一桩,可徐题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没有宏图大志,续命的盼头都已了结,再活下去,有何意义?” “看风看雨,赏山赏水,人活一世,尽兴而归。” 燕唐将头向后一仰,抬手盖住了眼睛。 “如你所说,徐题这稀里糊涂的一生,似乎真的尽兴了。” 奚静观扯过他覆在眼上的手,又说:“徐题自我了结,没错。可他死在白梨林里,不对。” 燕唐悟出了她言下之意,没将那只手抽回来,两眼亮亮的,木愣愣道:“是不大对劲。白梨林距斋藤馆也太远了些,他既然死意已决,何必走恁久的路,干脆就地了结不是更好?” 死在市井巷子里向世人炫耀真相,比默默死在偏僻的白梨林中好多了。 “剪不断,理还乱。”奚静观意有所指。 燕唐难得与她心有灵犀,眉心成川,嗟叹道:“这个徐题,是詹氏兄妹力荐入府的。” 一晃儿后,他又道:“阿耶引狼入室,这下可好,终于祸起萧墙了。” 奚静观拢了拢衣领,起身走向拨步床,背对着燕唐又说:“喜官曾说,徐题常往松意堂去。” 燕唐神色一变,瞟了眼木施上挂着的白玉葫芦。 无人欢喜两家愁,此夜注定不得安生。 百密一疏,燕唐想不到松意堂也能掺和进来。 他在绣榻上睁着眼睛望了一夜的雕梁画栋,晨起时,眼底吊着两片乌青。 童儿入门呈来清茶,燕唐润过嗓子,脱口就向奚静观道:“三娘子害得三郎君好苦。”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奚静观身形微僵,喜官捂着嘴笑,再看那奉茶的童儿,果真通红着面颊,不知想什么去了。 她又气又恼,脸也腾得热了起来。 燕唐见好就收,敛了神色道:“序儿新学了套剑法,每日都在霜落园里舞剑,五婶娘说他是可造之材,将他夸到了天边儿,你要不要前去一观?” 奚静观想也没想,点头应下。 反观燕唐,倒是面露迟疑。 一行人怀兴而来,霜落园里种了一片海棠,彩蝶飞舞,入目便是一汪秾艳瑰丽的花海。 元宵与团圆转了几圈儿,却不见燕序人影。 燕唐停在繁花枝头下,鼓着两腮吹了吹枝上的蝴蝶,扭脸说:“这个燕序,昨儿我自元府归来时,他还兴高采烈地邀我带你前来。好么,原是诓骗我来取乐的。” 海棠花开簇簇,红艳艳团团如霞。 奚静观兴致大好,并不睬他。 燕唐使了个蔫坏的招数,平白丢给了燕序一口大锅,见奚静观未有所觉,才将心搁回了肚子里。 逗人欢喜是他的拿手绝活,燕唐向来能以假乱真,从不半途而废,燕序既然当了这个冤鬼,黑锅就要一叩到底。 燕唐长吁短叹,痛心疾首道:“这个小没良心的。元宵,改日序郎君若敢厚颜来看透云儿,不要让他进门。” 他嘴里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把元宵听得呆成了个木头。 燕唐两眼一瞪,团圆忙用胳膊肘捣了捣元宵,他才猛然回过了神。 “是,三郎君。” 春日里的暖阳惬意地挂在檐上,红花碧叶虽是历经了几场春雨的洗礼,却如没睡醒似的,春风拂来就伸个懒腰,万物皆是这般懒洋洋的。 懒春里还有懒人。 曲折的回廊外有一片芭蕉,燕唐扯过一片叶子盖住半张脸,倒在吴王靠上晒起了太阳。 奚静观与喜官、福官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余光却在打量燕唐。 这个人,似乎总是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欢喜而来,欢喜而去,不负“闲人”之名。 如一簇明火,比百花还要热烈。 “三嫂嫂——” 一团与人齐高的绿植后露出了两只挥舞的胳膊。 芭蕉叶子落地,燕唐像被这声“三嫂嫂”扎了屁|股,猛然坐了起来。 危矣,危矣,大事不妙。 “小冤家。”他低声道了句。 奚静观将心里的幸灾乐祸掩饰得不露分毫,转脸问他:“你说什么?” “小黑虫。”燕唐将芭蕉叶子拿起来抖了抖,“我说芭蕉叶上有小黑虫。” 元宵两肩抖来抖去,燕唐将手里的大叶子丢在他怀里,乱发脾气道:“这芭蕉如此不识眼色,元宵,改明儿命人将它砍了。” “……” 元宵:“好嘞。” 燕序左手拿弓,头上的小金冠一颤一颤,向回廊小跑而来。 奚静观笑脸相迎,侧目觑过燕唐的脸色,有意道:“三郎说你每日都来霜落园中舞剑,怎的今日就懈怠下来了?” 燕唐抬脸望天,他回过神来了。 奚静观睚眦必报,自己昨夜揣着聪明装糊涂,非要将徐题一事寻根问底,这下可好,可算是被她逮到了机会,等在这儿请君入瓮呢。 燕序转着黑亮的眼珠,歪头道:“舞剑?我只练过一次,练得不好,就没来过了。” 诳语不攻自破,燕唐默不作声,此刻只想乘风归去。 奚静观倒不曾想他还当真练过一次,好奇道:“府里没有耍剑的师傅,你向谁学的剑法?” 燕序在她身旁坐下,粲然一笑,道:“向栾淳学的。” 栾淳? 奚静观将信将疑:“就是你那个新书童?” “是他。”燕序重重一点头,又摸着后脑勺道:“说来还要谢谢阿兄,不然我可挑不到如此合我心意的人来。” 燕唐强颜欢笑:“谢我还不如去谢柳仕新。” 文武双全的栾淳,是柳仕新举荐来的。 这厢话正说着,栾淳便来了。 他背上背着箭匣,手里也拿着一张弓,面无表情,缓步行来。 栾淳今时不过二八年纪,瞧起来却比燕唐还要稳重些许。 喜官张目凝望一会儿,低声向福官道:“真是一品相貌,可惜带着点郁气。” 燕唐与栾淳有过几面之缘,今日再见,却咂摸出一点别样的意味来。 这个栾淳,未免太“锋利”了些。 栾淳拱手行礼,却不开口说话。 ——他是个哑巴。 030 双蝶簪 栾淳一来, 定是戚颖催了。 燕序在此歇过了一程儿,像只活泼的小马,金冠颤着颤着, 一抹身影就跑远了。 二人一走, 燕唐想来奚静观要将令箭就地一撂, 自知之明下,准备引颈就戮。 岂料奚静观对他的谎话闭口不谈,反而与他话起了舊shígG獨伽家常。 “许久不见文姬了。” 燕唐暗舒一口气, “小丫头粘人,长兄与长嫂又才归溪不久, 三人还沉浸在阖家欢乐里出不来呢。” 元宵拍拍胸口, 万幸, 芭蕉保下了。 奚静观坐得体乏,福官算了算时辰, 道:“小娘子,药应当煎好了。” 奚静观将脸一皱,燕唐替她道出心声:“这个破病,总是不见好。天天吃药,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喜官搀着奚静观向前走, “快了快了。” 话虽这么说,可这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到底几时才能痊愈,几人都是心知肚明。 这药实在是折磨人,奚静观将之饮罢, 眉眼间都隐隐带上了苦气。 燕唐守在一旁往她手里递蜜饯,待奚静观脸色缓和许多, 道:“我要出门一趟。” 奚静观:“嗯。” 燕唐拉过一张凳子, “不问我去干什么?” 奚静观伸出一只手, 将三根手指挨个点了点,说:“走鸡遛鸟斗蛐蛐儿。” 燕唐点上她第四指,笑吟吟道:“山下跑马。” 奚静观抬眼嗔了他一下,点到第五指,话还没说出口,燕唐的手指就覆了上来。 视线交汇,两人异口同声:“听小曲儿。” 奚静观的手久久没有撤回来,许是春日太燥了,她指尖一热,一把火就窜到了心口。 燕唐心里直乐,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他憋着笑,挺起了腰板,负手走到次间的幔帐外,隔着纱帐停下了脚步,偷偷回眸望了一眼。 他垂眼摩挲着指尖,心情大好,神采飞扬出了兰芳榭。 不过奚静观今日倒是漏算了,燕唐不是来走鸡遛鸟斗蛐蛐儿,也不是山下跑马听小曲儿。 他是来听贺蔷倒苦水的。 二人一碰面,贺蔷就皱紧了眉头。 “燕三,我被关在房中面壁思过,你近来过得倒是很滋润啊。” 燕唐几欲压下飞扬的唇角,最后却无奈作罢,过去用力拍了拍贺蔷的肩膀,笑着叹息道:“哪里哪里,你我兄弟一场,自当同甘苦、共患难,我一直记挂着你呢。” 贺蔷半信半疑,狐疑地盯住他完起来的眉眼,道:“是吗?” 燕唐干脆地点头:“像我这般行得正坐得端的人,从不说谎。” 贺蔷白眼翻上了天,“你早晚要将自己诓了去。” 燕唐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任他奚落,也不反驳。 贺蔷才逃脱出牢笼,攒着浑身的劲儿,拉着燕唐就要往锦汀溪去。 燕唐颇为无奈,“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还想让贺悦再逮你一回?” 他一提及贺悦,贺蔷就想起那日的悲惨遭遇,耳朵顿觉疼痛难当,情不自禁挠了挠耳朵,转过脸说:“阿悦不理我了。” “怎么就不理你了?”燕唐啧啧称奇,“她不是消气了吗?” 贺蔷一脸苦恼,想了半晌,才道:“消气是消气了,可我与她才回到府上,锦汀溪舟子上的那个歌女就上门来了。” “来干什么?” 燕唐将唇抿作一线,“你不会真的……” 贺蔷将两手枕在脑后,悠悠着叹了声长气,惆怅道:“还不是阿悦来得猝不及防,不由分说就将我给拽下了舟子,我一时情急,忘了付钱。” 燕唐撇下唇角,说了声“笨”,又接着问道:“那你还要去锦汀溪,是打算以毒攻毒,再将贺悦给气回来?” “非也非也,”贺蔷作看破红尘之态,“我是彻底遵循本心,要放任自流了。” “这是你的本心?”燕唐肚里门儿清,冷嗤道:“你可莫要后悔。” 贺蔷瞬时没了声,良久才开口,轻轻道:“这样也挺好的。” “好你个燕三,我说你怎么答应得这样快,敢情是出来取笑我的。” 贺蔷将脑后的双手放了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神情。 燕唐用扇子给他扇了回风,“你说你,图什么。” “那你呢?你几经周折,又是图什么?”贺蔷将话抢了回去,“五十步笑百步,你我到底也算是同道中人。” 那柄“雀栖春枝”的折扇骤然一顿,燕唐转了个手腕,将话茬又绕了回去。 “我肯陪你出来,是还你的人情。你借的那只狗,挺好用的。” 贺蔷心领神会,掀过了方才的话儿,说:“狗是好狗,只是不知道你将它借去作了什么缺德事。” “我能作什么缺德事?”燕唐装无辜,“不过是让它替猫捉了一回耗子。” “休要骗我。捉耗子你不去借柳仕新的猫,跑来借我的狗作何?”贺蔷可不吃他这一套,截口说道:“元宵将那只狗儿还回来的时候,它牙上还挂着绸丝呢。” 说已到这儿,贺蔷干脆将话给挑明了。 “次日我就听说奚家二郎奚昭被狗咬了屁|股,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不敢说。”燕唐下巴一抬,向前走了几步。 贺蔷捶胸顿足,心疼道:“可怜我的狗儿,竟然被逼得去啃人屁|股。” 燕唐面作讶色,岔开话题:“你身上怎么这样香?” 贺蔷停了一停,将袖子抬起来一嗅,道:“我才从柳府出来。” “柳仕新又在制香了?”燕唐大惑不解,“他又瞧上了哪家的小美人,要去讨人欢心?” 贺蔷不甚在意地将手一摆,“谁知道。”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将话扯到天南海北去了。 贺蔷突地放慢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首饰摊子,喜道:“双蝶绕枝。” 燕唐呛了他一句:“隔这么远也能看见,看来贺州府关你几天也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你的眼神儿从前可没这么好。” 贺蔷低低咳嗽一声,嘀咕道:“那能一样吗?” 燕唐将心思转了转,想起来贺悦自幼就爱扑蝴蝶玩儿,应当是极喜欢这翩翩之物的。 贺蔷向摊前行去,燕唐若有所思,凝了瞬他的背影。 贺蔷没作挑拣,就止步在首饰摊前七八步远,眼睛牢牢黏在了那支双蝶绕枝簪上。 燕唐用折扇点了点他的肩头,轻问道:“贺悦正在气头上,你不买一件送她?” 贺蔷的话接得太快,听起来有些心虚。 “吃力不讨好,我送她作什么?” 燕唐翻转着手里的折扇,不再多言。 贺蔷犹如飞出笼的鸟儿,随手点了一叶锦汀溪上的舟儿,倒在上头一醉方休。 渔歌声渐远,夜幕低垂,溪水上波光粼粼,荡碎了落在溪间的月亮。 燕唐滴酒未沾,人依旧无比清醒,将舟儿引到溪畔要送贺蔷回去,他却死活不肯依。 待将燕唐赶走了,贺蔷这下一截树枝,低头搅动着溪水,独自坐在溪畔出了许久的神。 首饰摊的婆婆推来了木架车,将要回家去了。 街头却投下一道长长的人影,冲她遥遥招手:“阿婆,莫走——” 婆婆眯起了眼,才将来人看清。 那人一走近,婆婆先是捂住了鼻子,又好言相劝道:“小郎君,莫要多饮酒,酒大易伤身。” 摊前的人酒气熏天,一开口却是小心翼翼的。 “阿婆,我要买支簪子。” 婆婆问道:“郎君要买那支簪?” “双蝶绕枝。” 燕唐左脚才跨进燕府的门,不安就占满了心间。 他疾行至兰芳榭,童儿与仆妇果真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怎么了?” 鼻尖满是药香,燕唐敛尽笑意,随手抓了个童儿道。 被问话的童儿没见过他这般神色,向次间一指,小声说:“三娘子晕倒了。” “我出门前她还好好的……”燕唐瞬间被一簇怒火裹挟,好在他及时转了话音,抬手按按眉间,才放缓了声音道:“好生生的,怎么会晕倒了?” 童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明:“三郎君你前脚出了门,三娘子后脚就带着喜官去了蜀王河,可谁知蜀王河出了事,桥洞里死了一群乞丐。” 燕唐眸中一震,“引鸟儿呢?” 引鸟儿近来常常登门,童儿自然也识得他。 童儿摇摇头,说:“寻不见他。” 燕唐还未再问,童儿又说:“只捡到了个好大的葫芦,就是引鸟儿常背的那个。” 燕唐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这么说,三娘子已经昏睡半日了。” 童儿又将头摆了摆,“午时三娘子还不见异样,在次间睡了一觉,醒来吐了口血,嬷嬷忙去传府里的郎中,郎中还没进门,三娘子就昏过去了。” 燕唐让童儿退下,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房内走。 福官与喜官低声告退,周遭便安静许多,只能听见奚静观如游丝般的吸气声。 绣榻上的小桌上搁着好大一个葫芦,燕唐走过去将葫芦拿在手里,放在耳朵边晃了晃。 葫芦里头还装着过半的米酒,引鸟儿无缘无故不会将它丢在桥洞中。 燕唐用手顺了一顺葫芦头上挂着的一串红穗,若他没有认错,这是剑穗才对。 燕唐拧眉深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人推着向前走,兜兜转转,却无从下手。 他将大葫芦放下,放轻脚步坐在了拨步床前。 奚静观面色惨白,朱唇却愈发浓艳,及腰的青丝散在脑后,如墨般散在绣枕上。 燕唐从没尝过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之感,可如今看着眼前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莫名开始发苦。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似乎都没了声响,万物仿佛都识趣闭声。 燕唐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不可闻: “你与引鸟儿说自己气运不好,我其实很生气。” 奚静观眼睫微颤,睁开了眼。 她眸中含着一池水波,哑着嗓子说:“燕唐,你不必……” 燕唐半路拦下了她的话,自顾自道:“若你当真没有好运,就将我的好运通通拿去,让我来做你的好运。” “你要鸿喜云集,百福具臻,我才能得一二欢喜。” 余下的八、九分呢? 奚静观看着燕唐,忽而没了勇气,不敢去问。 30-40 031 梦坟茔 燕唐心中一慌, 就将在肚子里滚过无数次的剖白一口气道了出来。 他无声地用手指为奚静观顺着脸侧的发丝,并没有期许她作答。 两两相顾,却默然无言。 奚静观不想在此时伤了燕唐的心, 眼睛向床帐望, 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才好。 这种静谧堵得奚静观喘不过气, 她动了动手指,自觉额上渗出了细汗。 燕唐瞧了眼她的嘴唇,低声问:“渴不渴?” 奚静观当即点头, “想喝清水。” 自奚静观昏倒伊始,次间里就将该备下的物什都准备齐全了。 燕唐缓步走过去, 用手背碰了碰檀木圆桌上的紫砂壶试温。 他取过茶盏, 倒了一杯过来, 袅袅的水汽升起,将燕唐俊逸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 奚静观才坐起身, 喉头就涌来一股痒意,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燕唐将随身带的帕子递过去,奚静观冰凉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拂过,燕唐却皱起了眉头。 她又咳出了血。 绣帕洁白无暇,鲜红的血迹无论如何也挡不住, 血花晕开,如红梅覆雪。 奚静观先是有些无措,继而又露出几分无奈。 燕唐沉默着将茶盏递了过去,奚静观伸手接过, 忽然启唇道:“我做了个梦。” 燕唐不敢抬眼,清了清嗓子, 才道:“梦见什么了?” 奚静观回忆须臾, 仿佛觉得好玩儿, 展颜笑开,对他道: “我梦见深山老林里有间破庙,庙里有只老鸟。” 听她笑了,燕唐也勾起了唇角,眉间舒展开来,发冠上好似又生出了一朵花儿。 他侧倚在一边,插科打诨道:“燕三郎君天赋异禀,还会一招名为入梦的仙术呢。奚小娘子可要小心了,那只老鸟说不准就是我。” 停了一程,奚静观才又跟着说:“华花郎开了满山,风一吹,天地都是一片白。” 想想那副景致,美则美矣,却不大吉利。 燕唐的笑意隐去些许,“还有呢?” 果不其然,奚静观道:“庙外有座坟茔,有人抱着灵牌在墓碑前恸哭。” 燕唐着实笑不出来了,嗓子眼儿里发干。 “坟里埋的谁?” 奚静观唇边依旧噙着笑:“埋的我。” “那……”燕唐理了理思绪,才说:“是谁在为你哭呢?” “我没看清。”奚静观淡定道,“又或许是看清了,睁开眼睛,我就记不得了。” 这话让人辨别不出真假,燕唐忖度片刻,亲言不搭后语道: “引鸟儿的事,你切莫过虑,眼下养好身体,才是要紧。” 奚静观啜了口温水,红唇上晶莹一片。 “三郎不但会讨人欢心,还会识人心声。” 燕唐不知作何神色,末了,说:“想必兰芳榭的童儿已经将信捎到奚府了,明日奚公与萧夫人定会来府上看你。” 奚静观眸光微微添了点亮色,欢喜道:“我许久没有见过阿耶与阿娘了。” 想了想措辞,燕唐提醒道:“昭儿应当也会来。” 言及奚氏,奚静观就提起了精神。 “他与序儿年岁相当,应当能玩到一处去。” 燕唐脸上挂着笑,目光触及引鸟儿那只大葫芦时,心波却久久难平。 今日他与贺蔷会面时,贺蔷对许襄之死一字未提,想必是得了贺知年的令。 许襄的死虽然轰动一时,但在贺知年的雷霆手段下,应当不出十日,就会彻底销声匿迹,再也无人谈起。 许氏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几个无家的乞丐呢? 引鸟儿游走四方,摸爬滚打恁些年,为人早已无比圆滑,轻易不会得罪什么人。 他到底是死是活,犹未可知。 福官与喜官掐算着时辰进来伺候,奚静观远远听见脚步声,想将手里沾血的绣帕藏在枕头下,却被燕唐半道截走,藏回了他袖子里。 福官手里捧着点着金漆是的木托盘,托盘上稳稳搁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这药不知又用了什么奇方,气味儿苦得能杀蚊驱邪。 燕唐皱起了鼻子,转身就去为奚静观找来了一包蜜饯。 “我看这药实在太毒,只消一碗下肚,就是没病,也得吃出来病。” 喜官将紫砂壶里又添了些热水,闻言,头也不回道:“三郎君哪里的话,没听过良药苦口吗?” 燕唐腹诽:“什么良药?也没见有多大的用处。” 奚静观嚼了几颗蜜饯,才将嘴里呛得人脸发绿的苦味儿压了下去。 她缩回了锦被里,向福官说:“福官,今日为点心上药了吗?” 福官低下头,眼圈儿一红,声音细如蚊呐:“小娘子,点心它,晌午就没气儿了。” 燕唐有些微错愕,他嘴上说那只雀儿命不久矣,心里却还是希望它长命百岁的。 奚静观嘴里才甜了一点,心间就又泛起了苦涩的涟漪。 双眸放空了一瞬,她许久没说话,回过神才喃喃轻语道: “将它葬在花树下罢。这春还没过半呢,春愁来得倒快。” 千般万般的愁一重接着一重,比花开花谢还要快些。 翌日,晴光暖好。 一匹通体玉雪的马儿在燕府门外打了个响鼻儿,雕花的车前坠了一块玉牌,上头篆刻着“奚”字。 元婵与邢媛在府外相接,伶俐的童儿小跑过去,殷勤地将车帘掀开。 先下来的是个美妇,眉心一点花钿,将一双杏眸衬得波光流转。 她手执一柄绣花小团扇,冲元婵颔了下首,盈盈含笑。 元婵笑着招呼道:“萧夫人别来无恙。” 萧巽答道:“一切都好,只是昭儿若能听话些,我还能更好。” 正说到奚昭,马车上就跳下一个头戴紫金冠的小郎君。 元婵见奚昭活蹦乱跳,想必屁|股已经大好了。 奚昭生得俊俏,元婵脸上不由多出了几分慈爱,“昭儿都长这么大了。” 邢媛将奚昭上下一打量,道:“看这年岁,倒与序儿差不太多。” 萧巽用团扇挡住下颌,“可不是。他们两个是同年而生,都才十四。” 奚昭上前乖巧行礼:“婵夫人安好,邢夫人安好。” 邢媛立时笑弯了眼睛。 燕老太君为奚昭备了份见面礼,心知萧巽思女心切,并不多留人,一行女眷便陪着往兰芳榭去了。 燕唐昨日一直百感交集。 今晨卯时一刻未到,他就睁开了眼,认真挑起了衣裳来。 萧巽最是爱美,丑的东西一向入不了她的眼。 燕唐既要投其所好,自是半点也不敢懈怠。 赶巧儿,奚静观也醒的早。 她一转眼就见燕唐在外间转来转去,时不时还要唉声叹气,焦急之色活像一只丢了蛋的母鸡。 奚静观大惑不解,待燕唐道清因由,她实在抑制不住笑意,调侃道:“你不怕漠地的白鹰,却怕我阿娘,这是个什么理儿?” 燕唐顺着她的话,道:“漠地的白鹰又不嫁女儿给我。” 他焦头烂额,奚静观倒甚为开怀。 萧巽从前虽来过兰芳榭,但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她一路走来,看似由衷夸道:“燕府宛若贝阙珠宫,处处画栋雕梁,若让我一人来走,怕是要迷到明日也找不到兰芳榭的门。” 萧巽人生得美,话也说得漂亮,元婵听在耳中,却没往心里去。 “萧夫人过誉了。” 萧巽朝她望了一眼,翘起唇角,没再接话。 福官与喜官一左一右在门前候着,向诸位女眷福身行礼后,二人异口同声道:“怎么不见昭郎君?” 元婵道:“适才途径霜落园,恰好见序儿在打弓练箭,昭儿与他一见如故,就没跟来。” 福官噎了一声,松意堂与兰芳榭间,并不经过霜落园。 她悄悄与喜官对视一眼,萧巽便道:“小苑儿如何了?” 福官忙将人向门里迎,“精气神好多了。” 萧巽在心里冷哼一声,精气神好多了,那就是身|子骨还不大好。 燕唐挑挑拣拣,选了一件淡玉色的圆领袍,他一端正神色,便人如玉立,奚静观不由多看了一眼。 萧巽脚下不疾不徐,童儿上前挑开纱幔,她一迎上奚静观的视线,就道: “许二娘子明日出殡。” 032 同归去 萧巽头一个进入次间, 元婵紧随其后。 燕唐向二人作揖行礼,装得一派乖巧。 奚静观对萧巽的话恍若未闻,仿佛许襄与她并不相干, 只虚弱开口道:“阿娘, 母亲。” 萧巽将燕唐左看右看, 目光紧紧盯住了燕唐的脸。 燕唐心中一紧,心道不妙。 元婵与众女眷也不由心生好奇,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心思。 萧巽看够了, 才收回视线,向元婵道:“唐儿笑起来, 脸颊左侧有个笑窝儿, 小苑儿也有, 只是不如他的深,浅浅一个, 生在右侧。” 元婵眉眼一弯,“怪道说他们是天定的姻缘。” 燕唐耳尖一红,用余光悄悄去瞥奚静观。 其余女眷借此契机探望过奚静观,各说了些吉祥如意的好话,奉上礼品后便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跟来的一众童儿与仆从早在门边就止住了脚步, 邢媛一只脚才跨出门槛,檐下就来了位奶娘。 奶娘怀里抱着的,是小声啜泣的燕文姬。 邢媛有些不悦:“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奶娘将燕文姬向上颠了颠,目光躲闪着, 道:“回娘子的话,席郎君方才出门拿画, 文姬小娘子非要跟去不可, 哭闹个不停, 奴家哄也哄不住,只能寻您来了。” 邢媛心间生出一股恼意,这个燕序,多少年的毛病,却是死活不肯改。 燕席下巴上总是蓄着浅浅的青胡茬,一席青衫罩体,颇有文人风范。 他别的爱好没有,却自幼钟情于古人画作。 若能得幅真迹,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值当的。 转眼再看燕文姬,可不是眼圈儿通红,瘪着小嘴,委屈极了。 邢媛回眸探了一下幔帐后,向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上前将燕文姬接了过来。 奶娘唯恐坏了事,不安地搓了搓手,将细汗在衣襟上蹭蹭,又说:“娘子有所不知,文姬小娘子这个年岁,正是粘人的时候。” 邢媛的脸色顿时冷淡下来。 嬷嬷见这奶娘人虽老实,却实在不会说话,笑着打断她,向邢媛道:“夫人何必生气,文姬粘您,这可是好事。哪有孩子不爱跟着生母的?” 邢媛睐睐眼,“可……” 奚静观病得这样重,万一过了病气给燕文姬,岂不是得不偿失? 燕文姬见了阿娘,转眼就将方才的情绪抛诸脑后,指着檐下的透云儿,含糊道:“云儿,云儿。” 邢媛伸出两手,将燕文姬抱在怀里,抬手亲昵地捏了下她的小脸儿,将小丫头逗得咯咯直笑。 适才萧巽进门的那句话,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 邢媛含起一抹笑,进门道:“文姬想去看透云儿,我却是拿不准那等有灵气的鸟儿,唐儿与我一同前去吧。” 萧巽与奚静观久不相见,自是有话要说。 燕唐本欲寻个由头走开,邢媛这话倒是来得巧。 面上功夫已经作足,元婵顺水推舟,借故将一室静谧留给了母女二人。 萧巽抬手抚了下鬓角,意味深长道:“这燕府的水,还真是不浅。” 奚静观却无暇去探究恁些闲事,细细思想一阵,她仍旧不得其解。 “依着元侨对许襄的不舍,他应当不会让许襄提前下葬。” 萧巽杏眼眨也不眨,看着她不言不语。 奚静观换了一口气,向她问道:“阿娘,你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萧巽微微抬起下巴,自夸道:“阿娘可没你阿耶那么糊涂。” “可许襄停灵不久,还没过完七日呢。”奚静观掰着手指算了一遍,蹙额道。 “人都死了,谁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萧巽用小团扇拍拍她的手,道:“守规矩给阎王爷看吗?” 奚静观迟疑一晃儿,又道:“这消息阿娘是从何得知,莫不是元府给送了灵帖?” “那倒不是。” 萧巽将小团扇向下移了些许。 奚静观洗耳恭听,萧巽却一转话锋,“元侨让许襄早早入土为安,这不是好事吗?” “阿娘。” 萧巽见她不甚认同,无可奈何叹口气,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如实说: “奚府没有收到元氏的灵帖。不过,暄儿倒是往府中寄了一样东西,我想你应当有兴趣听上一听。” 奚静观心神一晃,“什么东西?” “一封信罢了。”萧巽正色,又轻声添道,“是许琅写给暄儿的。” 细算起来,许琅与奚暄也有些儿时情分,可惜许琅文不成、武不就,实在不堪大用,只能在京州做个小官。 “信上说什么了?”奚静观追问。 萧巽微微变了脸色,“他向暄儿借了十万银钱,说要风光大葬许襄。” “那……”奚静观略一斟酌,才接上了前言:“他没说要如何处置于之闻与宋庙祝吗?” “就是这儿,让人很是生疑。”萧巽耐心说,“阿娘也是看着许琅这孩子长大的,他虽不重情义,却也算不得是凉薄之人。将这信通篇读下来,你若说他无情,他却舍得借万两银钱,你若说他有情,他却是对此案漠不关心、只字不提。” 奚静观神色稍显落寞,又问: “许襄出殡,许琅会来吗?” “他不会来的。”萧巽回答得极快,“且不说京州如今风声鹤唳,进不去也出不来。就算圣人开恩,放了他来,他又不能令许襄起死回生,回来何意?” 她不忍心打碎奚静观天真的幻想,将话中深意多埋了一层。 “许氏已经不复往昔盛况了。” 高远的天际像一条死鱼,翻出了鱼肚白。 元府内素花替红绸,白烛长明,哀声远传。 元侨在灵堂亲自伴宿,待白烛明灭将熄,他才接过童儿递上来的新帚扫去了棺盖上的尘土。 四月十四那日,“喜事娘娘”打扮得欢天喜地,“红花圣果”抛了一路。 今朝亦是如此,两列梳着双髻的童儿排作两列,长得望不到尽头。 他们臂弯里挎着花篮儿,走一步,洒一路。 漫天的纸钱,散在春天里。 灵幡扬起,昨日今朝,被团团簇拥的那顶花轿,变成了一口灵柩。 灵柩由十八人高高抬起,长街上寂寂无声,竟无啼哭。 许琅借的银钱却不知用到何处去了,长街上攒动的人头都是元氏的人。 勉强算作是许氏人的,只有走在棺前的蹒跚老仆。 ——他为许府看了四十年的门,如今老得花了眼,本应安享晚年,竟又要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元侨披麻戴孝,一步一扶棺。 宽大的白帽遮住了脸,隐约间,他枯槁的形容似乎恢复了一点往日的灵气。 灵柩出城,守城卫兵面面相觑,无一人胆敢上前讨要殃书。 这场丧礼实在太过不同寻常,城门口的人探头探脑,眼看长长的队伍飘带似的行至青山之外。 观这方向,是要将许襄葬入许氏祖坟。 如雪般弥天的纸钱与山道上的繁花一同零落成泥,为棺中红颜奏响一曲最后的挽歌。 燕老太君做主接下了元氏那张古怪的灵帖,与几房人一同候在正堂,待元府的童儿来报,说送丧的人已在回程途中,才往元府赶去。 元府上下死气沉沉一片,不见半个宾客。 一行人还未步入正堂,伺候元侨的童儿就跌跌撞撞跑来,跪在元婵面前悲嚎道:“不好了,侨郎君他……” 众人骇然一惊,头顶之上,瞬间就笼罩了一层阴云。 元婵神色大变,抬脚将人踹开,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抬起一只手,道:“带我前去。” 嬷嬷立时将手搁在了元婵手下,脚下步伐有些发虚。 元侨送丧归来后,只说要一人去房内歇歇神。 他连着守了几夜的灵,童儿只当他是疲劳过甚,不敢多加打扰。 谁料他真是一只痴情鸳鸯,将门一关,就远赴了黄泉。 元婵停在房门前,两手都在发颤。 嬷嬷心下亦在惶然,却强自压下惊慌,为她推开房门,轻声唤了一句:“夫人。” 元婵眸光微动,仿佛才回过神。 床榻之上,一片刺目的红。 元侨褪去了粗白丧服,换上了四月十四日的那身喜装。 好似在下一瞬,他就要拿过喜秤,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惊愕难当地说:“怎么是你?” “侨儿。” 元婵喉头哽咽,霎时间泪眼模糊一片。 听到脚步声,燕修之倏然抬起眸来。 元婵脸上只是多了几分悲伤,端庄之色未损分毫。 燕修之神色一动,向她疾步行去。 “阿婵。” 见元婵并未避开,燕修之愣了愣,噙起了一点笑。 他有满腹安慰之言,“阿婵,你……” 元婵冷笑一声,忽然扬起了手,一个响亮的巴掌干脆地落在了燕修之脸上。 惊变之下,众人无不讶然难当。 元婵目光锐利,向燕修之道:“徐题是詹氏兄妹举荐入府的,若我查出此事与他二人有关,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燕修之心底发虚,元婵紧接着又在他心口上剜了一刀。 “燕修之,你也一样。” 奚静观与燕唐都能知晓徐题常常出入松意堂,此事自然也瞒不过元婵的耳朵。 她沉静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却在燕老太君脸上多停滞了一瞬。 燕老太君倒是不怒不恼,双眸中的清明渐渐消退,露出些怀念的意味来。 待元婵远去,燕老太君喃喃道: “宝珍,你看婵夫人,她像不像元英?” 宝珍婆婆短促地叹气,劝解道:“老太君,这么多年的心结,您也该放下了。” 燕老太君转过身,在宝珍婆婆的搀扶下,拄着长拐缓缓远去。 她的声音苍老而又无奈,“冤孽,都是冤孽。” 燕老太君矍铄的精气神眨眼间泄去许多,腰板儿被渐渐压垮。 远远望去,她倒也像是位濒死的老妪了。 石夙引裹着一袭长袍,佛珠静静垂落在胸前。 宝珍婆婆与燕老太君提及他的生母,他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旧丧添新丧,元氏实在令人唏嘘。 信儿口口相传,直到红日滚下了山头,才传到了兰芳榭。 奚静观醒来后,后知后觉发现,盛极一时的元氏,竟当真就这么倾覆了。 燕唐坐在绣榻上对着一叠枣儿发呆。 “他苦苦等到今日,是怕无人为许襄送葬吗?” 奚静观这话像在问燕唐,也像在问自己。 “用情至深,莫过于此。” 燕唐静默良久,长吁应道。 奚静观莫名又想起了元侨写的那句“无疾而终”,想是知晓许襄故去之时,他便死意已决。 大抵是哀肠难诉,旧情难捱,人间了无生趣,不如同归去。 033 栖春枝 连蘅苑里灯火长明, 五更天时,元婵才回了府。 一时间,燕府上下有些人人自危。 福官将药呈上来, 忧虑道:“喜官原还想着与团圆一同到连蘅苑里探探消息, 嬷嬷却在门口堵着, 燕公在门外站了约莫两刻钟,也蹭了一鼻子灰。” 奚静观手腕轻微一晃,无精打采道:“眼下这个景况, 还是让喜官谨慎些为妙。” 福官点头应下,见她神色凝重, 转而说起了闲话:“听说序郎君前天得了幅画, 躲在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宝贝得紧。” 奚静观将空碗递与她,笑道:“是前朝哪位大家所作?” 福官将托盘收了, 转交给立在一侧的童儿,嘴里说着:“不是真迹。” “不是真迹?”奚静观挑了下秀气的眉头,“一副仿作都能令他如此爱不释手,倒是奇了。” 二人一递一句地说着,喜官就踏进房间来。 奚静观的话正好入了她的耳, 喜官凑近过来,故作高深莫测道:“不是真迹,却胜似真迹。” 福官与喜官相视一笑,捂嘴道:“可不是。小娘子不妨猜上一猜, 那副画是何人所作?” 奚静观倒被勾起了兴趣,心下将锦汀溪内有名的才子一一盘算过后, 略显迟疑道:“难不成, 是清源仙?” 喜官两手一拍, 满脸堆笑道:“小娘子聪慧,就是清源仙。” 奚静观瞬时了然,忽地与燕席感同身受起来。 “既是如此,那画倒也值得珍之重之。” 喜官又扬起个笑脸,故技重施道:“小娘子再猜一猜,那画上画的是什么?” 她肚子里的坏水都写在了脸上,奚静观垂眼捻着腕子上的红豆珠,抿唇轻笑。 “这我可猜不出来。” “是‘雀栖春枝’。” 喜官一脸揶揄,冲奚静观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燕唐时刻拿在手里的那柄折扇,上头绘的就是雀栖春枝。 福官“噗嗤”笑弯了腰,嘴快道:“小娘子与清源仙有缘。” 说到“有缘”,奚静观的眼神陡然暗了下去,前几日她也以为自己与许襄有缘,转眼却已天人永隔,不复相见了。 喜官用手指点了点福官的肩,小声道:“怎么比我还不会说话。” 福官自知错言,绞了绞两指。 喜官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视线向窗外一探,指着廊下惊道:“咦,念娘子怎么来了。” 詹念无名无分,燕府里的仆役对她的称呼各种各样,“念娘子”、“念夫人”之类乱喊一通,听起来倒是岔了辈儿。 奚静观阖上了眼,实在不知与她有什么好说。 脚步声渐近,奚静观认命似的坐起了身,福官上前为她披上了外衣。 门外的童儿探头来报:“三娘子,念夫人来了。” 詹念眉眼间浑是媚色,唇色红得太过鲜艳,远远瞧去,好似糊了一层猪油。 她自顾自向次间径直走来,带来的小童儿两眼虽是圆溜溜,整个人却畏畏缩缩的。 童儿为詹念移来一张春凳,她却视若无睹,一屁|股坐在了绣榻上,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一直盯着那碟青枣儿。 “静观歇了这两日,身|子可大好了?” 喜官翻了个白眼,面露鄙夷,心里恨恨骂道:蠢女人,什么叫歇了两日? 奚静观莞尔,疏离应道:“有劳挂怀,尚可。” 詹念伸出一指,翘起指尖,轻笑道:“你都病得这样重了,府里就喂你吃枣儿?” 奚静观看着她涂得赛血浓的蔻丹,柔柔反问:“枣儿有什么不好?” 詹念轻蔑地挑高一边眉,一手放在微隆的腹上,意有所指道:“若我诞下麟儿,等他长大娶妻,妻子身在病重,却只有枣吃,我是万万不能依从的。” 奚静观敛下眉眼,不想再与她多言。 詹念却不懂察言观色,视线环顾一圈儿,没挑出来刺儿。 她拉了个长音,“呦”了一声,说:“怎么不见唐儿?” 奚静观抬手按了下眉心,可算明白了何为金玉其外、头脑空空,疑惑詹念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挑唆,非但不遮掩锋芒,反而胆敢跑来兰芳榭挑拨离间。 福官替奚静观作答:“三郎君到知舟堂去了。” “也是去看燕席新得的那幅画作?”詹念默不作声片刻,才道。 “嗯。”奚静观说罢,眼瞧着詹念的神色变了一变,在她开口之前,截住话头道:“我对那画很是好奇,才让燕唐替我前去一观。” “你们倒是恩爱,他还能作你的眼。” 詹念一语道毕,又撇了撇唇,说道:“到底是新婚,尚在燕尔中。” 好容易送走这尊大佛,奚静观心神瘁,感慨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 燕唐临走前将透云儿也捎了去,听得檐下鸟鸣婉啭,奚静观便知他回来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燕唐才走近两步,就被奚静观一句话砸愣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转过头看身后无人,才知这话确实是对他说的。 燕唐合上折扇在手心里拍了一下,悠悠道:“我去了趟惊云楼。” 惊云楼是燕唐的小天堂,连洒扫都不许外人入内。 奚静观侧过身来睨他一眼,憋了半晌,还是不好多问。 飧食之后,詹念在喜官心里,又多了个“哕哕”的名头。 ——燕席来送画了。 福官问喜官“哕哕”何意,她哼了一声,咬牙道:“还能是何意,专爱搬弄是非,惹人呕哕罢了。” 奚静观用“爱画”来堵詹念诋毁燕唐的嘴,她可倒好,人从头傻到脚,跨过门就给张扬了出去。 詹念如何添油加醋,兰芳榭的人是不得而知,左右燕席却信以为真,乐颠颠地就上门送画来了。 石亭下,燕唐哭笑不得。 他将画卷推回去,“长兄这是做什么?” 燕席又将画卷推回来,一叠声道:“既然弟妹喜欢,你尽管拿去便是,与阿兄作什么假?” 燕唐托着下巴,乐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长兄哪里的话,这画乃你心头之爱,我可不会夺人所好。” 燕席不知他在笑什么,想了一阵,指着他手里的折扇,道:“你虽然也有‘雀栖春枝’,与我这幅却大不相同。” 他展开画卷吗,用一根手指点着上头的落笔。 “这画可是清源仙所作。” “长兄午前不是给我指过了吗?”燕唐笑得见牙不见眼,“什么清源仙,我可不稀罕。” 他将折扇在燕席面前展开,又说:“人各有所好,你爱清源仙,我却只爱奚静观。” 刹那间,燕席如被人喂了一口糠咽菜。 他以为燕唐被哪路的妖魔给夺了舍,将上半身向后撤了些许,不知作何反应。 “你……” 燕席“你”了半晌,却“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这幅表情,燕唐心知目的达到,将清源仙的大作一卷,送到了燕席怀里。 “是宝是草,因人而异。长兄何必强求?” 燕席半信半疑,只道燕唐玩心太重,压根儿不知清源仙的名声之盛。 他腹诽不止:这宝贝就算给了他,只怕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燕席兀自在心底演了半天戏,终是说服了自己,将画卷收了起来。 可他不能白来,停了片刻,燕席向燕唐透露了一个消息。 “三日后,燕府有贵客临门。” 心神微漾,燕唐隐去笑意,问:“哪位贵客?” 燕席放低了声音:“点玉侯,官仪。” 035 初相逢 “他来做什么?” 燕唐垂眼拨弄扇面, 燕席瞧不分明他的表情。 “这我哪里知晓,”燕席将清源仙的画作搁在膝头,将唇角向下一撇, 道:“伯父早早有所准备, 定然晓得个中因由, 你若实在好奇,不妨去问问他。” “罢了,我可不去讨打。”燕唐叹口气, 歇了心思,嘀咕道:“找他还不如去找燕庭。” 燕修之豆腐嘴、刀子心, 与他相比, 庶兄燕庭可要好说话多了。 燕席闻言失笑, 打趣他道:“二弟一心扑在公务上,怕是没工夫搭理你。” 燕唐心里却在思索另一件事, 他愁思不语半晌,问燕席道:“今年望眉涧之行,祖母派了谁去?” 燕席骤然皱起了眉:“松意堂里没消息。” 他察言观色,接着道:“怎么,你想去?” 燕唐点头, 笑说:“祖父还没见过他的三孙媳呢。” “你可莫要诓我,弟妹年幼之时可没少往燕府跑。” 燕席话至中途,又说:“不过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应当也忘得差不多了。” 燕席说着说着, 恍然大悟,笑出一口白牙:“我还道你平白无故怎么问起祖父来了, 原来是情根深种。” 燕唐脸不红、心不跳, 眉眼含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燕席在心里“呸”了一声, 道:“不害臊。” 燕府中热闹如常,不过一二日,忙碌就掩盖住了连蘅苑中飘出的悲伤。 团圆在荷风莲湖中摘了一篮儿莲蓬,在檐下遥遥瞧见石亭下的奚静观,放大了声音说:“三娘子没去赏花?” 奚静观疑惑抬眼:“府中又开了什么花?” 团圆将竹篮递给一个梳着冲天辫儿的童儿,指着房檐下的一张凳子,说:“将这莲蓬剥了,给院后的厨娘送去。” 童儿连声应下。 她擦净双手,这才走到石亭里,扭脸向喜官道:“看来喜官今日没去找角门边的嬷嬷说话。” 喜官不知她言下何意,却还是说:“团圆姐姐猜对了,我看小娘子作画看痴了眼,忘了出门。” “你这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 团圆捂嘴笑了下,向奚静观道:“南角门边那几株枯死的梨花开了。” 奚静观在燕府中从未见过梨花,将信将疑道:“昨儿还没听到风声呢。一夜之间,这树还能死而复生?” “我可不敢欺瞒三娘子。”团圆弯着眼睛道:“一夜之间,满树皆白,实乃奇观。” 喜官灵机一动,看向了奚静观,嘴里道:“小娘子方才还画什么‘枯木逢春’,这不就应了景了?” 奚静观心头猛地一颤,茫然间不知恨意从何而来,只好岔开话儿,闷闷道:“许是万物有灵,知晓元侨一事使母亲万分悲伤,开花哄她开心罢。” 喜官看她脸上喜色全无,顿时接不上话了。 团圆见状,忙帮忙打着暖场,一迭声说:“宝珍婆婆说是府里来了小门神,松意堂的嬷嬷们正折了金元宝,要去树下烧香请愿呢。” 喜官心里想去,偷偷觑了觑奚静观的脸色,见她无意前去,便婉言相拒道:“这个时节,梨花开也无甚稀奇,小娘子的病还没好利索,还是不去为好。” 团圆还没接过话,燕唐就从连蘅苑里折回来了。 燕唐不知将她们的谈话听去了多少,手里拎着一串金箔折成的元宝,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拜一拜小门神,难保就心想事成了。” 团圆与喜官福身行礼,燕唐合扇落座。 “我说你是春愁做的泥娃娃,你还不依。” 燕唐将元宝随手丢在桌上,单手捧着半边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奚静观。 “稍一不留神就愁上眉头,打眼一瞧,还怪可怜的。” 他有意高扬了语调,说罢还将唇角向下一撇,满不正经道:“外人见了,还道我薄待你了。” 奚静观被他夸张的神色逗得忍俊不禁,前言不搭后语问他:“母亲怎么说?” 燕唐转过眼珠,向喜官与团圆使了个眼色。 二人告退后,他才放低了声音,可惜道:“我去晚了一步。” “祖母要派别人去?”奚静观始料不及,愣了片刻。 “那倒不是。”燕唐说,“望眉涧之行又不是什么美差,也不会有谁来抢。” 奚静观缓过了神,视线在桌上的金元宝上稍作停留,犹豫道:“与官仪有关?” “还真被你说对了。”燕唐用折扇将一串元宝挑起来,口中道:“母亲说要将望眉涧之行推迟两月,这几日,阖府上下的燕氏子孙一个也不许外出,凡事皆要在点玉侯走后再议。” 奚静观的神色淡了下去,哼道:“好大的官威。” “算不得什么官威,一个侯爷罢了,身份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燕唐说完,便给奚静观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奚静观略微一怔,了然于心。 圣宠。 官仪近来风头愈盛,实权握了不少,他不会无缘无故赶来锦汀溪,醉翁之意,想来还是在燕奚两氏。 “其实这样倒也好办,只把他当做圣人的一双眼睛,不把他当人就行了。” 燕唐神色悠闲,两手枕在脑后向后一靠,靠上了亭柱。 “城里的那些‘听音’呢?”奚静观脸上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字字砸在人心头,“四月十四日的那场荒唐闹剧,还是不要传出去为妙。” 言下之意,是让他们闭嘴。 燕唐兴味一笑,摇着扇儿揶揄道:“这种话,可不像你能说得出来的。” 奚静观勾起红唇,却不反驳。 “点玉侯千里迢迢而来,要住在何处歇息?” 燕唐与她心照不宣,“贺知年身为一方州府,这点礼数还是要懂的,点玉侯自然是要住在贺府。” “那还真是苦了贺蔷。”奚静观轻轻接道。 “蔷兄近来冲撞了煞星,日日都在渡劫,想来不久就要羽化登仙了。” 燕唐一脸幸灾乐祸。 奚静观对外称病,燕唐也窝在兰芳榭闭门不出。 两门一关,将贺蔷急得跳脚。 他一日里来了两趟,碰了一鼻子灰。 “你家三娘子,眨眼间就病得这样重?” 门房袖着双手,装模作样唉声叹气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如此憋了两日,兰芳榭俨然成了一所温柔乡。 燕唐将透云儿自笼里放了出来,看它在檐头环绕两圈儿又飞了回来。 院里摆了一张绣榻,奚静观侧卧在上头,专心翻看着手里的书。 一派静谧祥和中,两扇门却被人敲响了。 童儿架起木梯,趴在墙头探了一眼,讶然无比跑过来道: “三郎君,不好了,门外来了好些侍卫。” 燕唐心头盘旋了几日的雀跃一哄而散,化作了一股茫然的不安。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奚静观终于将目光自书上移了过来,“这个官仪,还真是不好糊弄。” 透云儿歪了歪脑袋。 燕唐拍拍它软软的头顶,“咱们这叫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奚静观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狠起心来连自己也要挖苦。 她放下书卷,整了整衣衫。 “既然如此,就去见一面吧。我倒真想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点玉侯,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燕府鲜有要事,安正堂从来只是摆设,如今官仪临门,总算派上了用处。 堂内不知谈论了何事,满座寂静,竟不闻半句人声。 燕唐与奚静观人还未至,老宦官就拉了道尖细的长音: “侯爷,燕三郎君与燕三娘子来了。” 这声音实在好听不到哪里去,好似有人在耳边拉大锯。 奚静观渐觉压抑,鼻尖萦绕上了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她脚下一顿,蓦然间竟然莫名萌生了一点退意。 燕唐侧过眼,牵起了她的手。 正堂之上的人紫袍玉冠,矜贵不可方物,安正堂虽不是蓬荜,却也因此生辉。 官仪半敛眼眸,微侧过去的脸宛如玉琢。 如是一见,便知晓他“点玉”一名,究竟从何而来了。 奚静观定下心神,与燕唐一齐行礼。 官仪不语,安正堂内诸人不由屏息凝神。 下一瞬,他就盯向了燕唐。 “燕三郎君好相貌。” 仅此一刻,燕唐只觉端坐上方的,是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官仪一抬眼,那副容貌上又生了睥睨之相。 这世间所有,仿佛都入不得他的眼。 ——人情味儿太薄。 他甫一开口,燕老太君紧握老拐的手就微微松开,元婵与燕修之也纷纷舒了一口气。 燕唐思路清奇,竟应下这声明褒暗贬的赞誉,不卑不亢道:“多谢。” 他与奚静观并肩而立,话罢便执起她的手,一同行至元婵身旁落座。 官仪转而看向燕修之,话里有话道:“燕公好福气。” 燕修之忙拱手道:“哪里哪里。” 官仪猝不及防转了话茬,又说:“经年之前,有位故人曾说‘梨花至洁,春中甚妙’。不知贵府可有梨花?” 燕府原是没有,可角门边才开了几株。 多巧必有鬼,燕修之张眼去看官仪,却见他始终半垂着眼,试了许久,也迎不上官仪的视线。 “不瞒侯爷所说,南角门确有枯木逢春之景,只是花开不盛,恐怕入不了侯爷的眼。” “奇景奇观,怎能不看?”官仪轻轻笑了下。 他身后的老宦官道:“燕公,带路罢,” 官仪起身走到燕修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左腕上一串手编的红绳,红绳上还有一颗透明的琥珀圆珠。 燕唐偷偷翻了无数个白眼,浑身上下都不大自在。 听这人说什么“此景此观”,只觉得他在说“奚静观”。 官仪有元婵与燕修之作陪,奚静观与燕唐落在了后头。 奚静观在燕唐身上蹭了蹭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抓得我一手都是汗。” 燕唐用折扇掩住半边脸,答非所问道:“他也太年轻了。” 奚静观亦在忖思,“阿兄对官仪颇为忌惮,我以为他至少也要廿岁五六,可他看起来,最多才弱冠之龄,比你大了还不到一岁。” “嘁。”燕唐有些不服气。 自安正堂至南角门,要路过许多房院。 官仪一边走,一边侧目看向了燕修之,忽然说: “燕府碧瓦朱檐,倒是衬你。” 燕修之暗自错愕,不解其意,唇边的笑却是半分未消,装聋作哑道:“侯爷过誉了。” 南角门的窄门半启,雪也似的梨花压过了墙头,像一团纱帘,如一座银山,沉甸甸覆在黛瓦之上。 不只蜂蝶,连地上的人影也繁花给被逮住了。 “一树梨花花开早。” 官仪行至花下,眉眼间多了几丝怅然, 燕氏几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接话。 燕修之也不知下言,腹中疑窦暗生,不知官仪何故诗兴大发。 官仪等了一会儿,好似忽然失了兴致,目光从梨花上收了回来。 “燕三娘子喜欢梨花吗?” 奚静观指尖一抖,避开他的视线,垂眼道:“梨花太素,我不喜欢。” 燕唐笑了一声,愉悦地踩了踩地上的影子。 官仪点点头,向燕修之道:“本侯此次登门,是来接一个人。” 燕修之不言不语,戚颖却忍不住问:“侯爷要接谁?” 官仪勾起唇,目光轻轻扫过奚静观,落在自己左手手腕。 “詹念。” 035 一步棋 燕老太君与元婵距官仪最近,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并不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打起了小鼓。 詹念? 戚颖没了声,两眼落在人群最后, 盯着詹念隆起的小腹若有所思。 燕唐用胳膊轻轻撞了撞奚静观的肩, 无声道:“装神弄鬼。” 奚静观莞尔, 也看向了詹念。 倒是冤枉燕修之了。 詹念手里捏着张绣帕儿,款款走过众人,跪地叩拜道:“侯爷, 念儿等您许久了。” 她说完,只作我见犹怜状, 抬起手拭了下并无泪痕的眼睫。 官仪侧过身去, 对燕修之说道:“有劳燕公照拂本侯这位家臣之妾, 这些时日,她没惹出什么乱子吧?” 元婵的面色倏然一沉, 瞪了眼仍旧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詹念,。 这个詹念,原来是根姓官的钉子。 如此一来,那些推断通通都算不得数了。 燕修之拱手作答:“念娘子向来知书达理,不曾惹乱。” 官仪轻轻勾起唇, 笑却未达眼底。 “可城内的‘听音’来报,说锦汀溪里近来生了一场大事。” 最近的大事,无外乎是许襄惨死,元侨殉情。 许氏一事, 与詹氏兄妹定然脱不了干系。 燕修之却不往坑里跳,与他四两拨千斤, 道:“既然侯爷是来接念娘子回京, 怎么不见史先生?” “嗯?”官仪好似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 不以为意道:“他啊,他死了。” 燕修之扯动唇角,却扯不出笑来了。 燕唐支着耳朵听了半晌,脑子却乱作了一团浆糊。 他从未听燕修之说过什么“史先生”。 奚静观脸色有些发白,低眉立在梨花枝下,瞧着安分极了,思绪却飘来飘去,理不出个巧儿来。 官仪打量着燕修之,身后的老宦官古怪笑道:“史先生在天有灵,定对燕公感激不尽。” 燕修之情不自禁吸了一口冷气,“这还真是……天妒英才。” 官仪睨他一眼,眼底划过一丝讥讽,道:“生死有命,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燕修之搭不上此话,只讪笑不语。 ——他从没见过官仪口中的“史先生”。 眼下回想起来,这人怕是从未存在过。 偶有风来,花枝轻摇,芬芳纷落。 官仪身后的老宦官眼神儿极好,躬着腰上前一步,为他将肩头落花拂去。 詹念还跪在地上,官仪扫视一瞬,身后的宦官会意,指了个小侍卫将人搀了起来。 官仪怡然道:“燕公帮了本侯一个大忙,想要什么谢礼?” 燕修之作诚惶诚恐状,道:“侯爷能请动圣旨,让燕氏子孙归溪,已是大恩,老臣哪里还敢奢求什么谢礼?” “本侯与燕公有缘,七日后本侯启程回京,燕公与诸位郎君,不如就与我随行罢。” 官仪轻飘飘一句话,将众人砸得好半天回不了魂。 京州如今时局不稳,燕氏子孙难得归溪,屁|股还没坐热,哪里肯走? 燕老太君见惯了风雨,“修之,还不谢侯爷大恩?” 燕修之忙连声答谢。 他嘴上如是说着,到了夜里,话却变了一番味道。 连蘅苑,燕修之与元婵难得共处一室。 “枉你自诩身居高位,到头来却被一介小辈给设了局。” 元婵手里的温茶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嘲讽之意十足。 燕修之竣色道:“彼时京州风云诡谲,多等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时局所迫,我别无选择。” “官仪小儿口中的‘史先生’,你可识得?” 元婵将茶盏搁在他面前,轻挑眉毛问道。 燕修之叹口长气,摇头道:“官仪甫一入京,便青云直上,他不知从哪儿搜刮来许多奇人异士,专为他一人卖命。我费尽心机,也只见过今日跟在他身后的老宦官,其余的人一面也不曾见过,更休提相识。” 他一语落地,不等元婵再问,就一股脑儿将事情和盘托出,说: “京州一拖再拖,总也不放人归行,我原想入宫请命,可四妹却来了信,说宫门易入,却难出。” 燕修之话到此处,有意停了一停 元婵沉吟不语,燕元英的话,向来不会出错。 “我正无计可施之时,官仪就登门来了。” 燕修之回忆起数月前的情形,慢慢也咂摸出了一股不对劲来。 “他说自己有位恩师,老来糊涂玷|污了良家女子,恩师注重颜面,眼下急于为这女子寻个安身之处,日|后再作打算。” 听到这儿,元婵已经心知肚明。 “什么‘史先生’、‘念娘子’的,他就是想在燕府搅搅浑水。” 燕修之踌躇一会儿,提醒道:“奚暄也回过锦汀溪,想来也是蒙了官仪的恩。” 元婵默然,官仪为人阴险狡诈,饶是宦海沉浮的多年的燕修之,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处,奚暄更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个官仪,在奚暄那里,又谋得了什么好处呢? 燕修之与官仪并无纠葛,远在京州的奚暄却不好说了。 有果必有因,这个因,莫不是奚氏? 她捻指算过日子后,讶然道:“那个时侯,还不到四月呢。” 燕修之颔首,“那时唐儿与静观,还未完婚。” 元婵愁眉紧锁,燕氏与奚氏既然还无甚关联,官仪这祸水,就不是奚氏引来的。 这就怪了。 “可他怎么就偏偏找上了你呢?”元婵疑惑道,“官仪若是忌惮权臣,往奚暄府上塞个小妾岂不是事半功倍?一来能使奚宋生隙,二来能败坏奚暄名声。找你这个老头子,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燕修之目光复杂,“我看不然。官仪的胃口大得很,詹念是一步好棋,他才走了一步,就毁了元许两氏。” 提及元许两氏,元婵便冷笑道:“詹氏兄妹若能安然走出锦汀溪,也算是他们的本事。” 詹念与詹书帛若在燕府出事,反而使燕氏落下话柄,如今官仪将其接走,正好衬了元婵的心意,免得投鼠忌器。 与此同时,兰芳榭也愁雾浓浓。 “一个家臣之妾,哪里用得着官仪躬亲来接?” 绣榻之上,燕唐半坐半躺,摇头晃脑道:“可疑,可疑。” 童儿端来一碟瓜果后,识趣退下。 奚静观顺着他的话向下说:“是很可疑,许襄与元侨的事,不知与他有无干系。” 燕唐坐起来拣了块梨干,递给了奚静观。 “我一见他就心生不喜。” “为什么?” 奚静观接过来,明知故问。 “你看不出来吗?”燕唐紧锁眉头,郑重其事道:“他一副奸人长相。” 奚静观有意气他,故作不知:“可府里的嬷嬷们都说,点玉侯是天下第一等长相。” 燕唐哀其不争:“肤浅。” 看燕唐气成了个包子,奚静观存心逗他。 “各花入各眼,我也觉得他好看。” “小苑儿,官仪此人眉若刀削,面如粉敷,你仔细想想,他像不像水神庙里的小鬼?” 奚静观还没开口,燕唐就说:“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鬼擅惑人,可他功夫修炼不到家,只能蛊惑常人之心。” 他肚子里的话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外冒。 “你看我,我就生了一双慧眼,一眼看穿了他。” 奚静观听他越说越离谱,拿颗青枣儿去堵他的嘴。 燕唐朝她粲然一笑,嚼得开心。 “近朱者赤,我分些仙力予你,你可莫要被他的皮相所惑。” 奚静观不知他是打何处得来的歪理,调侃道:“燕三郎君何时学会观人面相了?” 燕唐厚颜作答:“燕三郎君无所不能。” 035 还愿夜 奚静观笑他厚颜无耻, 燕唐耸耸肩,一转话锋,道:“宝珍婆婆将南角门边的梨花吹上了天, 说对它许愿极灵, 你真不想去看看?” “不去。” 奚静观看他兴致勃勃, 又笑着道:“你对它这样感兴趣,是要去许什愿?” “我可不信这些,求神不如求己, 像我这般要风得风的人,哪有去求神的道理?” 燕唐一趟儿说完, 又嘿然道:“我是要去还愿。” “还愿?” 他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奚静观奇道, “你曾经对它许过愿?” 燕唐道:“那是我少不更事,人活一世, 总有糊涂的时候。” 奚静观仔细端详他的神色,哼了一声,才说:“你还愿就还愿,撺掇我去做什么?” 燕唐直起身,“你不问我许的什么愿?” “你许的什么愿?”奚静观从善如流。 燕唐脸上浮现出洋洋得意来, 他将手里的折扇摇了摇,满面春风道: “礼尚往来,你若想知晓我许的什么愿,就要拿你的愿望来换。” “我年少时可没你这么傻, 从未对梨花许过心愿。” 奚静观甩他一记眼刀,不依。 “不是梨花。”燕唐嗫嚅半晌, 小声说:“你忘了, 那日在涿仙山, 你与许二娘子说了好些话,还许了心愿让她捎到忻祠了。” 奚静观睁圆了眼睛,“瞧你平时不声不响的,怎么还惦记着这桩事儿?” 燕唐托着脸,双眸里满是迫不及待,催促道:“快,你告诉我,你对花神许什么愿了?” 他目光灼灼,奚静观将手里的梨干放回了碟中,将脸扭了过去。 “我不说。” 燕唐凝她一会儿,赌气道:“那我也不说。” 福官引着两个童儿入内,将莲子羹搁在小桌上,眼看就要将瓜果碟子撤下去。 “别!”燕唐伸手将碟子扒到了自个儿面前。 福官瞧过他,又看向奚静观。 “二位又拌起嘴来,怎么像小孩儿打架似的?” 半人高的童儿捂着嘴偷笑。 奚静观脸上一红,抬眼嗔她:“瞎说什么。” 燕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喜官还没说什么,他就飞速接上话,问道: “那你说,你信不信鬼神?” 奚静观瞥瞥立在原地的两个童儿,道:“你我之间,可是花仙赐来的锦绣缘,我怎么不信?” 燕唐脸上挤出个笑涡儿,“好苑儿,那你就陪我往南角门走一遭罢。” 奚静观垂眼拨了拨项圈儿上的白玉葫芦,“燕三郎君都盛情相邀了,我焉有不去之理?” 燕唐喜形于色,像是了了一桩大事,缓缓躺回塌上,展开扇面盖住了脸。 福官望了他一眼,“燕三郎君脸红什么?” 燕唐:“……” 他若无其事起身拂了拂衣裳,“见鬼了,我浑身闷热,先透透气去。” 燕唐说完也不待人作答,摇着折扇就出了房。 福官指了指小桌上的莲子羹,犹疑道:“小娘子……” 奚静观将瓜果碟内的梨干又拿了回来,“随他去吧。” 入了夜,元宵手里提着个大簸箩,里头满满当当全是金箔元宝。 他一脸兴奋,在门外催道:“三郎君,三娘子,时辰不早了,走不走?” 燕唐出门来,用折扇打他的脑袋。 “你是来催魂儿的吗?” 他打量过元宵提的簸箩,在里头挑了两串元宝。 “行了,没你的事儿了,退下吧。” 元宵呆若木鸡,“不是要去许愿吗?” “是啊。”燕唐回过头,“我与三娘子许愿,你去做什么?当元宝让我烧吗?” 奚静观收拾停当,接过燕唐手里的一串元宝,在元宵面前晃了晃。 “元宵若是想去,可以与团圆一起。” 元宵瞬间面红耳赤。 南角门边原先攒了不少灰,万幸元婵遣了仆役前来打扫,入眼才茫茫一片梨花白。 眼下正值燕府飧食,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前来打搅。 燕唐自左往右数,点到第八株时,道:“就是它。” 奚静观目露疑惑:“八?这还有什么讲究?” “我对它许的愿,还愿自然也要找它。”燕唐认真道:“这可不兴出差错。” 奚静观看他将手中的金元宝挂在梨花枝头,“这东西,不是用来烧的吗?” “太俗。”燕唐将她手里的那串也挂了上去,“我挑的花仙,才没有这等铜臭味儿。” 奚静观状若了悟,“然后呢?” “没了。”燕唐反问道:“你还想要做什么?” 奚静观:“既是还愿,怎不跪拜?” 燕唐摆摆手,“免了吧。” “你倒好笑。” 奚静观注视着他,由衷笑道。 “你陪我站会儿就好了。” 燕唐一本正经道。 此情此景,自然无须多言。 花香四溢,奚静观仰起脸,看着触手可及的梨花,在花隙间偶然窥见了漫天的星子。 许是看得入神,连燕唐走近,她也无所觉察。 燕唐的眼神温柔缱绻,自他脚下生出的影子,轻轻亲了下奚静观的影。 燕唐心神微动,躲在花下笑得像只偷了鱼儿的狸猫。 约一个时辰后,有信神的嬷嬷提着亲手折的金元宝赶来角门边。 “这是哪个院儿的元宝,怎么给挂在树上了?” 旁边的人凑过来,惊奇道:“呦,还是红线串的。” 翌日,亥时。 喜官入门道:“小娘子,方才门房来报,说奚府来人了。” 她不说是哪个郎君、哪个夫人,来得定然是个童儿无疑。 奚静观放下书,“快请进来。” 喜官扭过头,对外招了招手,进来的果然是个布衫童儿。 “小娘子安好,三郎君安好。” 燕唐向外望了眼,见只来了他一个,好奇道:“又是来送信?” “不是。”童儿道:“两日前,点玉侯登门造访,夫人命我前来,与您互通一下消息。” 他小小一个人,装得倒是老成。 燕唐觉得他有趣,不禁笑出了声,奚静观也跟着勾了勾唇。 “你先说说看,奚氏都有什么消息?” 这童儿仿佛听不见燕唐的笑声,娓娓将前日情形说了一遍,又道:“点玉侯说奚公健朗如昔,还问了小娘子你。” 燕唐将脸一摆,“这个官仪,好没规矩。” 奚静观提起一口气,问:“他了问我什么?” 童儿瞅了下燕唐,说:“问小娘子可有婚配,所嫁何人?” 燕唐猛地一拍小桌,看向奚静观:“他明知故问,不是好人。” 奚静观按了按眉心,问那童儿:“阿耶之前见过他?” 童儿听她问准了话头,松口气道:“奚公说,自己从未见过点玉侯。” 这才是关键所在。 “这人怎么鬼也似的。” 奚静观沉吟一会儿,打心眼儿里发起了愁。 燕唐与奚静观又问了些话,童儿一一作答,连茶也不喝,自觉地退到了门外。 “官仪这家伙,约莫是被驴踢了脑袋。” 燕唐在心里估摸着何时与贺蔷商量商量,让他放狗咬官仪一口。 奚静观揣摩许久,道:“他行事毫不避讳,一言一行中,都像是认识我,也认识你。” 燕唐嗤了声,“他还真看得起自己。” “元宵说府里有位郎中能妙手回春,我寻个黄道吉日给官仪送去,治治他的脑子。” 燕唐在房内来回踱了一阵,两眼亮晶晶道。 奚静观沿着他的话说:“眼下锦汀溪中最负盛名的,是路郎中。” “那我可请不动他。”燕唐唉声道,“路郎中如今眼界高了,轻易不肯出山。” 他二人的嘴许是开过光,才说过路郎中,次日便有一道消息在锦汀溪轰然乍开,传了满城风雨: 路郎中不见了。 037 新听音 燕府上下没人愿意提早归京, 纷纷因官仪一句话而忙得焦头烂额。 兰芳榭素来与此类政要无关,此时却也悠闲不起来。 花藤架下粉蝶飞舞,童儿移来两张藤椅, 备下了点心与瓜果。 奚静观专注看书, 燕唐整个人都闷闷的, 一只脚撑着地,连人带椅来回晃荡。 他憋了半天,专等着卖弄一下自个儿的威风, 岂料奚静观却很能沉得住气,总也不问路郎中失踪一事。 在奚静观面前, 燕唐压根儿藏不住话。 他沉思一会儿, 就拨开脸上的扇子, 道:“怪哉怪哉,这锦汀溪内, 怪事真是越来越多了。” “路郎中的事,于之闻怎么说?” 奚静观被他晃得眼晕,掉过脸不再看他。 藤椅陡然一响,燕唐直起了腰,神神秘秘道:“于之闻什么也没说。我让元宵出门去打探消息, 他进府衙里逛了两圈儿,说那些个衙役个个没事儿人似的,都装起了聋子。” “贺州府呢?他一向勤政爱民,也没出来做个表率?” 奚静观半仰起头, 脸上覆了一层花枝投下的暗影。 “没有。”燕唐说完,也觉得不对劲。 “蜀王河的桥洞里死了几个乞丐, 他不管不顾倒也能勉强说得通, 毕竟那些人都是无家可归的, 也不怕谁来求公道。可路郎中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因妙手救醒了你而声名鹊起,他的死,怎么看都不能与乞丐相提并论。这个贺知年,到底在想什么呢?” 奚静观听罢,忖思片刻,微眯起了眼眸。 “无非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办了什么不该办的事。” 燕唐双手虚抱在胸前,满脸悠闲自得,晃来晃去。 “奚小娘子向来一猜即中,这回你也来说说,路郎中是得罪了谁?” “你想说谁?” 奚静观不吃他这一套,将话踢了回去。 冷不丁被她说破,燕唐握拳清咳了一声,才不甚自在道:“丑话先说在前头,不是我有意针对谁……” 奚静观截过他的话头,似笑非笑道:“官仪?” 燕唐被她一语猜中了心思,也不再藏着掖着,索性破罐子破摔,故作自若道: “他如鬼似魅,因何而来、为谁而来都无人知晓,千里迢迢师出无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古怪,就是很可疑啊。” 奚静观抬手挡了下垂下来的花枝,一脸凝重岔开话题,问他:“你看过引鸟儿的那只酒葫芦了?” 那时奚静观病得正重,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燕唐的确观察过那只硕大的酒葫芦。 恁大的物什搁在小桌上,想不看见也难。 燕唐虽不知奚静观为何将话儿转得如此生硬,却也未作隐瞒,“看过了,里头有酒,外头还挂着个剑穗。” “你不问我那剑穗是从何而来?” 奚静观饶有兴味,弯着眉眼问道。 燕唐沉默一阵,将两手交叠在脑后,专心晒起了太阳。 “我不问。” 是夜,贺府。 室内无灯,黑暗之中香雾缭绕。 老宦官脱了官帽托在双手中,露出花白的头发,他的声音不再是白日里的尖细高扬,反而变得低沉嘶哑。 听到脚步声,雕花窗前的人影动了一动,一缕似有若无的梨花熏香霎时间便朝人萦绕而来。 官仪微侧过那张如玉般泛白的脸,波澜不惊道:“那个徐题,是你安排的?” 对上他恹恹的目光,老宦官惊白了一张脸,脚下步子顿在原地,仓促回道:“不是。” 老宦官语音落地,不动声色地喘了一口气,这才敢迈步近前,拱手行礼。 鼻尖的梨花香更浓了。 老宦官抬头,这才发现官仪身旁有件宝贝——那是个青碧色的细长玉瓶儿,瓶口吐露着一簇怒放的梨花。 花香原来是打这儿来的。 官仪的薄唇似乎噙着一丝笑,曲起一根手指拨弄了下眼前的梨花瓣儿。 “无心插柳柳成荫。” 老宦官低弓着腰背,两手呈着官帽向前伸,整个人宛若被拦腰折断,掰作了两截。 远观过去,奇诡而又怪异。 老宦官停在官仪跟前,“往一堆聪明人里放一个蠢货,最是容易动摇军心。” 官仪冰冷的目光落在那顶官帽上,高高在上道:“尽好你的本分,演好他。” 老宦官嘴唇一抖,慌乱之间,又掐出了久违的尖细嗓音,奉承道:“多谢侯爷提点,是老奴糊涂了。” 官仪将脸转了过去。 老宦官忙不迭道:“侯爷算无遗策,燕氏再好的一锅粥,也怕粘上颗老鼠屎。” 见他迟迟不走,官仪乜他一眼:“你还有要事?” 老宦官目光一滞,没胆子直视他,将眼珠儿向上转了转,盯住了官仪的玉冠,这才开口道:“是詹念,她小产了。” 官仪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凉薄的笑,他垂眼看向手边的那朵梨花。 “看来这燕府中,还养着只披着人皮的鬼。” 他探手将花摘了下来,二指捏着花萼,将之放在了老宦官垂下的头顶上。 白发配白花。 官仪心情极好,缓声说:“温柔乡里,也不是那么太平。” 老宦官双腿轻颤,只觉头顶的梨花重达千斤,久久未敢动弹。 柔光倾泻在窗台,玉盘似的月亮将官仪衬得像一张剪影。 寂静之中,官仪又落下一言,为梨花与圆月两抹洁白添上了一丝危险。 “春已至,花期也要到了。” 元宵近日身负重任,攒了十几年的人缘在这两日里都给挥霍了个干净。 他左问一个“点玉侯”、右问一个“路郎中”,忙得脚不沾地。 “有了,有了。” 这日,元宵急急跑来,一手扶着门框,累得气喘如牛。 燕唐探出头,皱眉问:“谁有了?” 元宵转眼一瞧,见满院儿的人都捂嘴笑他,连忙“呸”过三声,拍了拍自己的嘴,道:“三郎君问的事,有消息了。” 燕唐倏然敛了神色,奚静观挑开纱幔,问他道:“找到路郎中了?” 元宵将脑袋摆了摆,气儿还没顺过来。 “不是路郎中,是点玉侯。” 奚静观心头一震,与燕唐互换了个眼色。 “他又做什么了?” 元宵抹了一把汗,才接口说: “他撤了赵听音的官,不知打哪儿寻来个半人高的小太监,蹦蹦哒哒,豆子似的,替下了锦汀溪的‘听音’之位。” 燕唐惊疑难定,追问道:“贺州府同意了?” “同意了。”元宵重重一点头,“那位新‘听音’,明儿就该上任了。” 奚静观稳住不安的心神,试探地问:“元宵,你可打听出来那人姓甚名谁了?” 元宵道:“回三娘子的话,打听出来了,那人无姓,只听人叫他元宝。” 元宝。 奚静观如梦初醒,瞬间白了脸色。 孤庙中,老枝头,有位道姑撑伞而来,身后藏了个小太监。 蹦蹦哒哒,矮冬瓜似的,不过半人高。 ——她梦到过此人。 038 没哄你 奚静观敛眉静思, 沉声询问:“这个元宝,年方几何?” 元宵拧眉,迟疑答道:“他这种人, 也瞧不出是多少年岁。” 奚静观缓缓点头, 启唇想说什么, 却又噤了声。 燕唐眸光一动,向元宵挥挥扇儿,“再探再报。” 待元宵远去了, 燕唐与奚静观两两无声须臾,彼此心照不宣, 转身步入次间。 燕唐斟酌措辞, 才问:“这位新听音, 是你的故人?” “不是。”奚静观不假思索,张口便应。 燕唐端详着她的神色, 放轻了声音。 “可方才你的脸色,不大对劲。” 奚静观脸上露出几分疲惫,坐在绣榻上拨着茶盖儿,心绪早飞往九天去了。 “我要见一见他,才能知晓他是不是故人。” 耳畔是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燕唐沉默地望着她,未表一言。 奚静观病后醒来,与他说了那个瑰丽古怪的梦后,他就悄悄地多留了个心眼儿。 燕唐心中慨叹, 开口时却带着诱哄,状似疑惑, 实为断言。 “你梦到过他?” 奚静观抬眼, 手上动作一顿, 见糊弄不过,只将那些梦挑挑拣拣说了一番,又道: “方才元宵说新听音才半人高,我就觉得此人颇为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来这样的人应当也有不少,至于元宝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小太监,暂且不好妄下定论。” “原来如此。” 燕唐若有所思一瞬,侧过脸又说:“近两日,你也总是做这样的梦吗?” 奚静观将玩够了的茶盏往旁边一推,心不在焉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自打我长睡醒来,这种梦就从未间断过。梦里又惊又惧,不过天一亮,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燕唐听后,欲言又止。 “你既然害怕,怎么不叫我?” 他如是说完,自顾自拿眼珠在绣榻与拨步床间丈量了下。 “你若实在害怕,不如直接将我喊醒,陪你说说话也好。” 奚静观只觉好笑,反问道:“夜里你好梦正酣,我叫你做什么?” 燕唐睐睐眼,为自己打抱不平:“莫说我只是在睡觉,我就是远在千里,你说害怕,我也会飞来你身边。” 他时常自卖自夸,满口空话。 奚静观笑着打趣他,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燕唐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是你,我披荆斩棘也在所不惜。”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脸上神色又天衣无缝,任谁听了,都不由心里一软。 奚静观瞬间笑逐颜开,“燕三郎君真会哄人开心。” 燕唐趴在小桌上,折扇碰了碰奚静观的手,眼中澄明一片,目如点漆,恍然若有光。 “我没哄你。” 奚静观移开视线,言归正传:“赵听音在锦汀溪内当了几十年的官儿,官仪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将他替下来,也算有几分本事。” 燕唐难免惆怅,换了个方向趴着,道:“他有没有本事尚且不论,这个元宝,怎么看都是个麻烦。” “听音”一职虽然位卑权轻,却直属京州,只听京州调遣,上达天命,是圣人安插|在各州各府的“耳朵”,稍不留神,轻则贬谪遭黜,重则人头落地,向来是各方世家与州府官员的死对头。 燕唐的担忧无不道理,奚静观计较一番,正色道:“赵听音人虽然难对付些,却极懂分寸,知晓深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都能拿捏得当。忽然换了个新人,这些时日怕是禁忌颇多。” 燕唐念头一转,猜测道:“赵听音能如此痛快卸任,想来也拿了不少好处。” “倒也不尽然。” 奚静观两手叠在一起支着下巴,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明:“官仪远在京州,却对锦汀溪时局却了如指掌,连燕府枯逢春的事都瞒不过他的耳。放眼锦汀溪,能如此事无巨细,且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上报点玉侯府的,除却赵听音,我想不出第二人选。” 燕唐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有样学样,也撑起一只手来搁在颌下,百思不得其解。 “赵听音如果是官仪的眼线,他如今又将人给撤换下来,是个什么理儿?” 挑衅吗?不大像。 奚静观也未想明其中关窍,微叹道:“我想不通。” 燕唐却忽然笑了,身后的春光霎时间都明媚起来。 “难得听你服一回软。” 奚静观眼尾轻挑,眉目间艳色更浓。 “引鸟儿说得不错,燕三郎君少见多怪。” 一股熟悉的药香飘进窗来,燕唐与奚静观相视一笑,起身为她去拿蜜饯。 “不过此事你无需忧心,自有阿娘前去打点。” 一日一碗的药还没入口,奚静观嘴里却好似已经泛起了苦。 心中乱绪如麻,她缓缓开口:“我知道。” 福官与喜官在奚府伺候许多年,早已习惯了这股难闻的药香,神态自若将药一摆。 “小娘子,药来了。” 奚静观皱着眉头,将药一口饮下,黑乎乎的汤药宛若沙场强兵悍将,在唇舌间横扫千军,以势不可挡之姿向天灵宝盖直冲而去。 燕唐与她感同身受,耸了耸两肩,及时将蜜饯递了过去。 “后厨的嬷嬷说,姜汤能压一压药的苦,可惜小娘子闻不得姜味儿,不然就给您端一碗来。” 喜官伸着脑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奚静观摆了下手,有气无力道:“喝一口姜汤,还不如多喝两碗药来得痛快。” 燕唐在一旁笑得开怀。 福官收了药碗,递给了一旁端着托盘的童儿,无奈道:“良药苦口,耐心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喜官撇嘴,心道:好个福官,就会哄小孩儿。 她腹诽不止,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又喜色跃然:“小娘子,听说卷云叟又写了新话本儿,我要不要去买一册来?” 燕唐两眼弯弯,兴致勃勃向奚静观道:“你也喜欢看卷云叟的话本儿?” 奚静观半遮半掩道:“闲来无聊,解闷儿罢了。” “那就去买一册来,我还没拜读过他的大作,心里也好奇得紧。” 燕唐一边说着,就要招呼童儿过来。 “算了。”奚静观出言制止,“他前些时日写的什么‘四探宝斋’,已有江郎才尽之感,这回写的,只怕更难看了。” “江郎才尽?” 燕唐一惊,露出一点委屈。 檐下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燕唐敛去神色,向窗外淡淡一瞥,用折扇轻轻敲了敲额心,苦恼道:“这个元宵,愈发不稳重了。” 元宵远远迎上燕唐的视线,在回廊下道:“来了,来了——” 奚静观掩唇轻笑,扫了燕唐一眼:“梅开二度。” 福官与喜官想起元宵方才的狼狈不堪,也跟着颤肩。 “似我这般聪慧的人,从小到大慧眼如炬,只在年少时看走了眼,选了元宵做我的童儿。” 燕唐假装听不懂她话中的揶揄,大言不惭,“依理来说,兰芳榭的风水可养不出来这样的人。” 兰芳榭的回廊弯弯折折,元宵转进门来,这回倒是没那么仓皇了。 燕唐打了个哈欠,“谁来了?” 元宵向次间看了一眼,道:“蔷郎君。” 奚静观一愣,奇道:“我正要说他,怎么就来了?” 喜官早就好奇嬷嬷嘴里的“第一等相貌”了,激动道:“点玉侯没来?” 元宵指了指身后,说:“门外只有蔷郎君自个儿,点玉侯应当还在府衙呢。” 官仪住在贺府,贺知年存了不少心思,耳提面命之下,让贺蔷与官仪如影随形。 二人年岁相仿,贺蔷又是个热络心肠,本来这事儿应当是份美差,可惜官仪是条冷冰冰的毒蛇,贺蔷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来兰芳榭,多半是要诉苦。 燕唐将手负在身后,拢起来的折扇上下点了点。 他转身向奚静观道:“贺蔷来得正好,我去打探打探,看看贺知年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兰芳榭外,燕唐沿着鹅卵小径行了几步,抬眼就见一方石亭。 贺蔷半躺半趴,两条胳膊吊在在亭子边儿,奄奄一息道:“燕三,你看我眼下如何?” 还能如何,贺蔷与之前相比,精气神儿堪称萎靡。 燕唐幸灾乐祸道:“蔷兄陪了几日京州的贵人,没沾上福气便罢,怎么还沾染上了几分晦气?” 他嘴里嘲笑着,打开折扇在鼻尖装模作样地扇了扇。 贺蔷也不装了,看燕唐在石桌对面落座,翘起一只腿道:“这几日的贺府,与棺材无异。” “嘘,”燕唐煞有介事,“你这话若被新上任的听音知晓,他定要向点玉侯府告状,说你将侯爷比作尸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贺蔷伸长了胳膊,拍拍燕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别笑话我,指不定哪天这种有家不敢回的倒霉日子就要轮到你了。” 燕唐没过多理会这些玩笑之言,用折扇打落他的手,道:“我问你,贺叔父怎么就同意撤了赵听音之位呢?” “我哪知道。”贺蔷一脸见鬼似地看了眼燕唐,“你问我,还不如去问贺悦。” 石亭旁的绿植并不繁茂,日头渐移,饶是暖光,也刺得人眼晕。 燕唐拿扇骨敲了敲石桌,起身道:“走,到荷风小榭去。” 贺蔷嘀咕:“就你瞎讲究。” 燕唐权当没听见,二人穿过月洞门,才转个弯,就见四个童儿簇拥着一位小娘子迎面走来。 那人头簪一对镂空牡丹赤色珊瑚珠花,身着一袭绛色长裙,襟口的金线牡丹暗纹时隐时现,腮红如桃,眉宇间却隐约可以窥见些俊朗英气。 ——这是燕唐的小姑姑,燕元晨。 贺蔷在她手里吃过哑巴亏,端正形态,老老实实行礼道: “小姑姑近来可好?” 燕元晨虽不是燕老太君所出,却极得宠,久而久之,就养出了个骄矜性子。 她傲然地睨了贺蔷一眼,哼道:“谁是你小姑姑?你倒会攀亲。” 燕唐与燕元晨说是姑侄,更像是姐弟,他也不偏袒着谁,只与燕元晨隔了三步远,作壁上观。 忽然,燕唐蹙紧眉头,吸了口气,道:“好香。” 贺蔷也跟着嗅了一嗅,心生好奇:“小姑姑用的什么熏香?这味道……有点儿熟悉。” 燕元晨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横他一眼:“要你管?” 贺蔷降不住她,向燕唐递了个眼色。 燕唐走近两步,脸上笑吟吟道:“小姑姑行色匆匆,这是要做什么去?” 换了个人来问,燕元晨果真缓和了神色。 她说:“城外庄子送来了供钱,还有几斛明珠,母亲让我出门迎一迎。” 燕唐对钱财等物兴致缺缺,燕元晨瞧在眼里,又侧目向贺蔷道: “一会儿我让嬷嬷送些宝珠去兰芳榭,你给悦儿带几颗回去。” 贺蔷举起双手,讨饶道:“我不要,小姑姑万莫逗我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燕元晨嗤笑一声,高昂着下巴,万分鄙夷。 回廊檐下横了道长凳,兰芳榭里三五个童儿围在一起,互相搓着红绳玩儿。 院门被自外推开一线,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 “小童儿,你家三郎君在不在?” 童儿互相扭了扭脸,对这个手挥牛皮鞭耍威风的小娘子仍旧心有余悸。 “你来找谁?” 贺悦全然没了上回的气势汹汹,进来后又将门虚掩上,腼腆道:“我来找贺蔷。” 团圆听到动静,探头道:“蔷郎君与三郎君出门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贺悦张目向房内看了一眼,“那,三娘子……” 团圆引着她走过长廊,向屋里一指:“哝,在里头看书呢。” 喜官挑开纱幔,奚静观端坐在绣榻之上,手边放着卷书,含笑向她招了招手:“来。” 抬眸对上她的视线,贺悦脸上蓦然一红,悄悄揉了揉脸蛋儿,才扬起个羞涩的笑跨进门来。 童儿跑去沏茶,福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贺悦腰间。 她腰上挂着个牛皮鞭儿,看着沉甸甸的一团,在贺悦手里却极为轻盈,一招一式,似能生风。 待脸上的红晕褪去,贺悦仍然盯着奚静观看。 奚静观被她看得生笑,福官在旁道:“蔷郎君与三郎君到荷风小榭去了,悦娘子还要再等一等。” 贺悦上回见奚静观,是猝不及防的惊鸿一面,而今心头无火,又没有欠收拾的贺蔷,她看了一眼犹嫌不够,想夸又怕舌拙,拐着弯儿说:“三娘子玉人儿一样,手上的红珠串儿也好看。” 奚静观笑弯了眼,喜官道:“那能不好看吗?我们三郎君与小娘子情深义重,熬了几夜才磨出这么一串儿。” “红豆?”贺悦眼中一亮,“我能看看吗?” “有什么不能?”奚静观摘下来,搁在她手里。 贺悦坐得久了,羞赧消散不少,喜意染上眉梢,问道: “这红豆串儿,真是燕三亲手做的?” 奚静观颔首不语。 贺悦对这红豆珠爱不释手,将它左看右看,才依依不舍递了过去。 “他待你真好。”贺悦神往之后,眼中的光亮缓缓黯淡了下来,“贺蔷就从未送过我什么。” 这话未免亲昵过甚,奚静观心波微漾,又听她道: “我的生辰,贺蔷也从来都不记得。” 039 吃个醋 官仪将归期定在两日后, 燕修之自松意堂内请安归来,愁容满面。 反观燕唐,却是一脸春风得意, 手里提着笼儿, 哼着小曲儿出门遛鸟。 透云儿闷在兰芳榭, 久久未飞出过燕府的大门,一见街头人来人往,仿佛又回到了自在逍遥的日子, 情不自禁啼了两声。 锦汀溪水沿山势而下,绕城蜿蜒。 水波粼粼, 岸边系了一叶随波轻摇的小舟, 燕唐径直走过, 登上了小舟旁的画舫。 贺蔷坐没坐样,一边用力捶着背, 一边埋怨道:“总算是送走了官仪这尊大佛,真是憋煞我也。” 荀殷弯腰笑过,指着燕唐道:“你是开怀了,燕三却被吊着半口气。” “吊什么气?”贺蔷还记恨着燕唐不久前的幸灾乐祸,有意拿话呛他, “看他神情如此荡漾,我还以为他要娶二房了呢。” 燕唐脸上波澜不惊,在桌下悄悄给了贺蔷一脚,被他险险避开。 将笼儿打开, 燕唐拍了拍透云儿的脑袋,道:“好鸟儿, 啄他一口, 让他见识一下你的厉害。” 荀殷目不转睛盯了会儿透云儿, 转眸又困惑道:“燕三,燕公都要走了,你的快活日子就要来了,怎么还吊着半口气不肯松?” 荀殷罩了件玄色的衣衫,一根白色的猫毛挂在肩头,不上不下,极为显眼。 燕唐对着他的右肩吹了口气,将那根白猫吹落了,脸上喜忧掺半道:“阿耶先行,几位叔姑与兄长却还要再停几天。” 贺蔷恍然大悟,嘴角上翘,笑话他:“燕庭没跟着走?” “没有。” 荀殷感同身受道:“就怕他这只爱告状的狐狸,瞧着不声不响的,就给你告到婵夫人跟前了。” 燕唐无可无不可地转了眼:“柳仕新呢?” 贺蔷用力揉着肩膀,“他那只猫又溜了,找猫去了。” 他的话音才落,荀殷将下巴一抬,道:“这不就来了?” 柳仕新眉目间一片温柔,低头为怀里的白猫顺着毛,从帘子后头走了出来。 “燕三,你又迟了。” 贺蔷站起身,两手叉在腰侧晃了晃腰身,脖颈向后一仰,便听骨头咔咔作响。 “待那煞星走了,我定要好好歇上几天。” 他自言自语在一旁大倒苦水,却没谁真的听进耳里去。 阮伯卿说话要比人慢上半拍,反应有时也差一截儿,这会儿才向燕唐道:“蔷兄近来可是吃了不少苦。” 透云儿在画舫内飞了一圈儿,约莫是觉得无趣,折回来落在了贺蔷肩头。 荀殷羡慕得眼红,捏了颗干果想将它给引到自个儿肩膀上来。 燕唐正要落座,耳边“喵——”的一声,眼帘前白影一闪,柳仕新怀里的猫就跳了过来。 万幸燕唐闪躲及时,才免受破相之苦。 他将猫两手一接,托在手里摇了一摇,道:“你这坏猫,上回还看我不惯,要挠破我的脸呢,怎么这会儿又如此黏我?” 柳仕新笑着弯腰,要将猫接过来,两手伸到一半儿时,神色忽的一顿。 燕唐见他迟疑,将猫直接塞了过去。 “怎么了?” 柳仕新将白猫举到面前,黑眸与它的蓝眸四目相对,扯出一点笑,说道:“闪到腰了。” 燕唐一噎声,贺蔷又抢过了话,问柳仕新:“柳兄,你藏着掖着的那段熏香,究竟是要送给哪个妹妹?” 柳仕新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你急个什么劲?左右不是要送给你。” 画舫在溪上静止不前,四人身躯虽然不动,心却在水上游荡漂浮。 荀殷支开了窗儿,拐弯抹角哀叹:“也没人来拉个二胡唱个曲儿,没滋没味儿的。” 贺蔷听他又在多愁善感,用胳膊肘儿捣了燕唐一下。 “燕三,你就当可怜可怜荀殷,把透云儿让给他半日吧。” 荀殷回过半边头,眼珠亮起了一点光芒。 柳仕新忽然截过话头,“我一觉醒来,锦汀溪的听音就换了人当,诸位就没什么想说的?” 荀殷被他牵动思绪,愁上眉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连我阿耶都说他不好相与。” 阮伯卿不知溜哪儿去了,贺蔷挪了一步,自顾自倒了杯茶来喝。 “燕三,你府上怎么说?” 三人的视线一齐移过来,燕唐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好说的,阿娘派了位嬷嬷上门,就将规矩在听音府里立下了。” 贺蔷与荀殷瞪圆了眼睛,又惊又奇道:“哪位嬷嬷有如此口才?燕三大慈大悲,将嬷嬷借我府上一用。” 燕唐觑他们一眼,折扇挡住下巴,故作高深开口说:“这事成与不成,不在嬷嬷,全在诚心。” 此时荀殷也顾不上透云儿了,催他道:“别打哑谜。” 燕唐停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笑,才透露了一点儿信:“嬷嬷带了见面礼给听音府。” 贺蔷关键时候最糊涂,此等景况,却仍旧觉察不出自己已经掉入了燕唐挖的深坑中。 他有些急不可待,“你快说说,是什么见面礼?” “一斛金珠。” 燕唐说完,看他贺蔷还真思忖起来,不由按着眉心笑出了声。 “蔷兄还是十余年如一日的蠢,”荀殷苦着脸摆摆手,“燕三又来寻我们开心了。” 燕唐将透云儿引到手上,往荀殷跟前送了送。 “礼多人不怪嘛。” 燕唐怡然归来,摇着折扇哼唱无名小曲儿。 他怎么走的,就怎么回来,手上依旧拎着那只精巧的笼儿,只是里头的透云儿,却不见了影踪。 奚静观向廊下张望一眼,见那处只悬了个空笼,讶异道:“你去见一场好友,怎么还将透云儿给弄丢了?” 燕唐轻啜了口清水润过嗓子,才道:“荀殷爱鸟如命,见了透云儿比见我还亲,我将透云儿让出去半日让他慰藉相思,明日再让他给送回来。” 奚静观笑他:“你倒舍得。” 燕唐看他心情不错,斟酌一会儿,才说:“我在半道上遇见了长兄,他虽不爱言语,消息却一向准确。” 燕庭? 奚静观听他话里有话,不安道:“又有了什么消息?” “他说沧州流民生乱,圣人降旨,给暄郎君封了个‘镇宁将军’的名号,请他做先锋,赶往沧州压制□□。” 燕唐尽量放缓了声音,谨慎的一字一句道。 奚静观却长舒一口气,“这对奚氏而言是好事,你何必这幅忧虑神情?” “你不担心他的安危?” 燕唐凑过来,端视着她的脸,生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又让奚静观将愁闷给憋在了心里。 奚静观倏然莞尔,向他解释道:“阿兄年幼时,阿耶就教导他要忠君报国,保家卫国是他心之所向,他能得偿所愿,必然心生开怀。阿兄开心,我怎会担心?” “如此便好。” 燕唐心头大石落地,顿觉周身气息都清新不少。 兰芳榭内灯笼高高挂起,守夜的童儿吹熄了烛火,合上房门,放轻脚步渐渐远去。 困意团团来袭,燕唐却睁着双眼,精神抖擞,兀自支起耳朵,半点异声都不敢放过。 子时前,室内一片安静祥和,拨步床上的声音轻轻浅浅。 奚静观仍在安睡。 更夫在外敲响梆子,三更才过,奚静观凄惶睁眼,面色惨白一片。 “阿兄——” 燕唐瞬间掀开锦被,三步并做两步移到床前,借着月色点燃了一盏灯。 “静观,别怕。” 深夜的情愫好似春天里生在墙角的杂草,无人看顾,肆意疯长。 燕唐吃了熊心豹子胆,摊手拍拍奚静观的肩头,嘴中只重复着一句话:“别怕,别怕。” 奚静观仿佛还在呓语,良久之后,才目复清明。 “燕唐……” 燕唐与她隔了一线之距,一开口便如春江化水,悄然间蛊惑了人心。 “你梦见什么了?” 奚静观藏在锦被之下的指尖顷刻间一颤,又过一息,她眼中露出一点疑惑与懊恼。 “我不记得了。” 燕唐将手里的灯盏搁在春凳上,低下身,二人额头相抵。 “既然记不得了,那就忘了它。” 转眼晨光熹微,奚静观面露憔色,一边净手,一边出神。 扫院子的童儿手中托着长长的扫帚把儿,在窗边探进来个圆圆的脑袋。 “小娘子,门房送来了这个。” 他脆生生说完,将另一只手一扬,甩起来一个长长的剑穗。 燕唐眼尖,见那剑穗眼熟,再一细看,这剑穗可不就与引鸟儿那酒葫芦上的一模一样? 喜官将剑穗看了看,也惊愕道:“引鸟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奚静观将帕子往铜盆中一撂。 “是他。” 燕唐逞了一回威风,而今哈欠连连,待周身上下那股倦怠消去一些,他才问:“引鸟儿没死?” 喜官回道:“三郎君也太小看他了。” 奚静观问窗外的童儿:“门房还说什么了没有?” 童儿将扫帚夹到腋下,两只手掰着,数一根手指,才说一句:“他说有人要您在早茶铺子前下车,往东行百余步,自左向右数到第五条巷子,再行百余步,找一株三人和抱的歪脖柳。” 奚静观揉揉他的脑袋,妇唱夫随,燕唐紧跟着送了一叠芙蓉糕。 童儿闹了一张大红脸,拖着扫帚一步三回头,才消失在了回廊口。 福官机灵,为奚静观取来帷帽,燕唐狸猫似的伸了个懒腰,就要踱出门去。 “你到哪里去?” 奚静观接过帷帽,还没来得及戴上,侧目问他。 燕唐笑眯眯回转过身:“你去会故人,我也去会故人。” 马车停在早茶铺子前,奚静观独自一人下车,在袖中拿出一张字条,低头仔细辨认一番,才犹豫着往东行去。 她一个人时,总是记不清路。以引鸟儿的个性,自然不喜人多,况且这种情形带上人也多有不便。 别无他法,福官与喜官只好一同为她画了张画,标好路该如何走。 看见那株三人合抱粗的歪脖柳,奚静观终于将高悬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柳枝依依,树下堆着几块大石,当桌当凳,都不为过。 “好些时日不见你人影,福官还道你凶多吉少,偷偷掉了不少金疙瘩。” 引鸟儿换了身衣裳,却依旧褴褛。 “小师父有所不知,这些时日风声正紧,我哪敢露面?” “你向来对什么都游刃有余,难得见你虽谁如此忌惮。” 奚静观勾起唇,目光在引鸟儿右手边猛的一滞。 兰芳榭中的酒葫芦大得离奇,身材干瘦的引鸟儿背起来,好似背了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酒葫芦却小得让人忍俊不禁,里头装的酒水,想来还不够润喉用的。 奚静观由衷地道:“你这新葫芦,比上一个还要别致。” 引鸟儿径自忽视了这句话,答了她的上一句。 “路郎中在锦汀溪中也算有几分威望,不还是就此销声匿迹,半朵水花也没激起来?这么个厉害人物,我虽谈不上怕,却也不愿与之发生纠葛,免得小命难保。” “可你走晚一步,蜀王河还是出了事。” 引鸟儿止不住叹息,奚静观将话接了下来。 她看着引鸟儿变幻莫测的神情,开门见山问道:“你说的那个厉害人物,究竟是谁?” 引鸟儿避而不答,低下头将脚边的一只破布袋打开,扒拉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蠢徒儿无能,只得请小师父赏画。” 纸上潦草画着几株花树,树下有群形态各异的小人儿,正聚在一处,舞剑练功。 引鸟儿将纸铺在与奚静观之间的石头上,指着画上奇形怪状的舞剑人,意味深长道: “小师父请看,这画稀不稀奇?” 纸上必有玄机,奚静观细细观看半晌,却没发觉出不对劲来。 引鸟儿指着画上的人,声音向下一沉:“这是官仪。” “官仪?” 奚静观心弦一紧。 引鸟儿话还未完,他指完一个,便张开五指,盖住花树下练功的一群人。 “不止是他,这些人,都是官仪。” 奚静观悚然一惊,“什么意思?” 引鸟儿肃然道:“这画最妙之处却不是人,小师父请细看。” 奚静观低下眼观察一瞬,瞳孔陡然间放大,广袖一摆,将那张皱起的画纸挥落在地。 “放肆——” 怒火霎时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绪,奚静观的气势陡然拔高,目如利刃:“我奚氏的剑法,他从哪儿学来的?” 引鸟儿委实不知,他点到即止,言尽于此。 见他不答,奚静观慢慢缓和了神思,压下了意乱与心慌。 离别在前,引鸟儿再三道:“小师父,还请保重。” 他常年浪迹天涯,从不在一地久住,能递个信儿来已是仁至义尽。 二人又轻声谈了许多,才分别向东、西远去。 歪脖柳树固执地站在风中,风又吹散了石上人痕。 不远处,矮墙上的春草丛里忽然冒出个人头。 燕唐腰间别着折扇,跳下木桩,将插在发冠上的翠草一一摘了下来,盯着奚静观行去的方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回到兰芳榭,奚静观就拿了纸笔,匆匆修书一封,让喜官亲自交予奚府。 霞光将天地映得一片红,红日才落了山,燕府中的嬷嬷纷纷道:“奇了,南角门边的梨花才开不久,竟然全落了。” 奚静观一夜无声,燕唐也维持了好半日的正经。 暖阳又跃然檐上,燕唐躺在花藤架下,藤椅慢悠悠晃着,像只漂流的船儿。 旁边的桌上压着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人名儿,勾勾线线画了一团。 他思虑过多,无从下手的心绪负在双肩,难免生出了一阵困意。 半睡半醒间,燕唐仿佛听到途径的童儿嬉笑着说:“点玉侯送来了一只纸鸢。” 藤椅“吱呀”一响,晃起来轻快了许多——燕唐不见了。 好巧不巧,奚静观才去了松意堂,这劳什子纸鸢,她是无缘得见了。 燕唐甫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那只彩绘纸鸢。 元宵跟在他后头,向屋内一望,赞道:“这纸鸢可真好看,不会是点玉侯亲自绘的吧?” 燕唐含起一抹笑,转过脸看着元宵,开口说:“撕了它。” “……”元宵一时间回不了魂儿。 燕唐好整以暇,用脚勾来一张春凳,悠闲道:“实在不行,烧了也行。” 元宵错愕难当,好半晌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三郎君,这于理不合。” 燕唐用折扇抵住他的胸口,威逼道:“那我可要喊团圆了。” “别。”元宵认命点头,咬牙道:“我撕。” 奚静观不过是去请了个安,回来时却觉得整个兰芳榭都不大对劲。 房内的童儿都低着脑袋,讷讷不敢高声言语,奚静观困惑难当。 “三郎君呢?” 童儿抬抬眼睛,小声说道:“三郎君跑西门边晒太阳去了。” 奚静观来了兴致:“西门?” 在门口繁花绳的童儿解释道:“西边的小院儿久无人居,前些年花农种了许多开花结果的绿植,是片歇息的好去处。” 因着引鸟儿一番话,奚静观正愁思难解,此言正中她的下怀。 她捏了两枚青枣儿,向福官与喜官道:“我去看看,你们先别跟着。” 奚静观抄了小径,听了元宵的话一路闷头前行,瞧见弯儿也装作看不见,不久之后,眼前蓦然漫开一团绿荫。 郁郁葱葱之下,举目尽是青光。 奚静观有些无所适从:“燕唐?” 无人应答。 生机勃勃中,唯有虫鸣声声。 奚静观来到西门的长廊下,才迈了两步,两眼就被一双手遮住了。 “燕唐?” 燕唐放下手,自身后绕到她右侧,道:“怎么不见福官与喜官?” 奚静观被他的目光一灼,微不可察地挪了挪脚。 “她们没来。” 燕唐左右望望,翠色之中,再无人言。 阔叶簌簌难休,反将周遭衬托得更静。 春虫躲在草丛里,鸣奏着独一无二的曲。 万物渐渐蓬勃,燕唐的胆子也蓬勃了起来。 他胆大包天,竟然低下头,亲了亲奚静观的眉梢,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要和我抢你?” 040 安乐坊 眉间猝不及防触到一片温热, 奚静观心神微颤,眼前弥漫的翠色一齐向后退去,重重虫鸣噤声, 晴空上飘过的团团柔云静在原地, 止步不前。 大抵是心乱如麻, 奚静观呼吸一窒,良久才找到话头,若无其事问燕唐:“谁?” 燕唐微低下头, 唇边含笑,看她这幅呆愣愣的模样, 知她约莫还不知晓纸鸢一事, 悄悄松了口气, 。 “官仪啊。” 奚静观倏然皱起秀眉,向前走了两步, 口里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燕唐长叹一口气,跟上她的脚步,故作哀伤道:“嬷嬷说他是‘天下第一等相貌’,喜官与福官也喜欢他, 连元宵也胳膊肘往外拐。不像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没有。” 奚静观如同被塞了一口糠咽菜,卡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缓了口气, 斟酌片刻,道:“可是你脸皮厚啊。” “……” 燕唐默默转过了身。 他想一出是一出, 方才不过是想博一句奚静观的夸耀, 岂料却被她反将一军。 燕唐眼珠一转, 又计上心来。 “燕府西门如此偏僻,奚小娘子怎么来了?” 他蓦然换了个称呼,奚静观好整以暇,等他讲话说完。 燕唐歪歪脑袋,挤出一个笑涡。 “你是不是看不见我,想我了?” 奚静观白他一眼,将手里的青枣儿塞进他手里。 “燕三郎君别美了,我是来喂鸟的。” 燕唐将青枣儿上下一抛,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她在廊下的吴王靠上坐下。 “你还不承认,我就是兰芳榭里最漂亮的鸟。” 他表字“雀安”,如此说,倒也不为过,可细细一想,却不大对劲。 奚静观赏起春景,用余光瞥他,道:“燕三郎君真是心大,什么名头都敢领。” 深翠之下,暖融融的阳光穿过叶隙洒下来。 燕唐伸手去接,看细细一道光束落在手心,又在指缝溜走。 他玩儿得不亦乐乎,转过脸又看了看奚静观。 奚静观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妙想奇思,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手。 “去哪儿都闲不住你。” 燕唐扯出个笑,握拳送到奚静观面前。 “做什么?” 奚静观猝不及防,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惊奇。 燕唐将手轻轻一晃,笑道:“送你的。” 他神采奕奕,漆黑的双眸也盛进了光。 奚静观呆愣,不知作何反应。 她想起燕唐说自己“无所不能”,情不自禁开始胡乱猜想,生怕他展开五指,跳出来一只蛐蛐儿。 她谨慎问道:“要送我什么?” 燕唐张开手,手心中却空空如也。 “春光啊。” 这话落在奚静观心湖里,漾开一串涟漪。 檐下盛春如夏,悸动悄然生根。 “燕唐,”奚静观抬手盖在他手心,启唇道:“你是浪漫第一名。” 燕唐笑得一脸招摇,将扇子挥得现出残影。 童儿见他与奚静观二人肩并肩入门,互相递了个眼神。 元宵在廊下悄声向团圆抱怨:“三郎君这么小心眼儿,我还以为他没命回来了。” “瞎说什么,”团圆搡了他一把,说:“三娘子这么温柔的人,哪会如此残暴?” 元宵有一肚子的话要反驳,踟躇片刻,还是作罢,只暗自嘀咕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日久见人心。” 团圆看他自顾自动着嘴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喜官与福官正在收纳奚静观作的画,瞧见二人人影,“咦”了一声,道:“小娘子怎么这就回来了?” 燕唐扯扯衣领,意味不明道:“太热了。” 他这话引人遐思,奚静观偷偷踩了他一脚。 喜官还穿着大厚衫子,低头开口自个儿的衣摆,半点也没觉得热。 转眼看燕唐耳尖漫红,她向福官道:“三郎君火气真大。” 福官手上动作一停,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你可歇歇嘴吧。” 奚静观将她二人的谈话抛在身后,停在菱花镜前,向燕唐问道:“阿耶明日就要归京,你要出城去送送吗?” “不送不送。”燕唐在镜中与她对望,连连摆手道:“有燕庭去送就好,我何必去自讨没趣儿?” 他满脸不耐,奚静观却翘了翘唇角,又道:“方才去给老太君请安,三嫂嫂说她要出城相送,明日将文姬送来兰芳榭一天。” 燕唐欣然道:“我也许久没见那小丫头了。” 他说完,习惯性地看了眼绣榻小桌上果碟。 这一看可不要紧,燕唐恍若见鬼,惊疑道:“我的枣儿呢?” 奚静观只拿了两个去西门,瞟了一眼,也跟着奇道:“我走时还有一整碟呢。” 次间外的童儿露出个小脑袋,脆声道:“元宵拿去喂鸟儿了。” 奚静观笑得花枝乱颤,两眼弯作了月牙。 “元宵与我,同思同想。” “臭元宵,”燕唐将空碟子一撂,怒火中烧,“这是他能动的东西吗?” 他看似怒不可遏,却没发过什么脾气,童儿说完也不怕他忽然发难,将纱幔放了下来,埋头翻起了花绳儿。 奚静观轻轻抚了抚眉心,道:“不过是几颗青枣儿,一会儿再让嬷嬷取来一碟就是。” 那个吻…… 燕唐的情绪来去匆匆,“这哪是枣不枣的事儿?” 归根结底,还是元宵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 他悠悠说着,就探向袖口,将珍而重之的宝贝——奚静观适才送他的两颗青枣儿,给掏了出来。 燕唐将青枣儿立在桌上,“奚小娘子难得送我礼物,我可要好好供起来。” “你再上两炷香,诚意更足。” 奚静观抿唇轻笑,开口调侃。 燕唐却挑眉道:“有何不可?” 他托起半边脸,认真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燕唐一敲桌子,拍板道:“就叫它‘灵吉青枣大菩萨’吧。” 奚静观迟疑片刻,打量他一眼,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折扇上。 “这折扇怎么不见你供起来?” 燕唐自有一番理由:“此乃至宝,于我而言意义非凡,是要时刻带在身边的。” 他显摆完,又用手指滚了滚那两颗青枣儿,接着说: “这枣儿我也喜欢,可我若与两颗枣形影不离,是不是有点太傻了?” 他问得一本正经,奚静观也答得一本正经。 她将燕唐所说的情形设想一番,道:“不傻。不过卷云叟下次写的话本儿里,或许可以一窥燕三郎君的风姿。” 燕唐抬眸:“你对卷云叟,倒是钟情得很。” 文从嘉拎着一壶酒,一步三颠,跌跌撞撞往前方的小院儿行去。 熏天的酒气扑在门板上,他晃了晃身形,推了两下,才将门给推开。 门在关上的一刹那,半掌之宽的门缝里却挤进来一只手。 “从嘉兄。” 文从嘉手劲一松,眯眼将门外的人瞧了好半天。 “来者何人?” 他不知喝了多上酒,说话的尾音都颤上了天。 竖起一根指头,连人也对不准,只向着门板,又问了一遍,“何人拦我关门?” 门外的人嗤笑一声,用力将门一推,大步迈了进来。 “从嘉兄贵人多忘事,连我都记不清了。” 这人身量比文从嘉高些,在他脸上覆了一层影。 文从嘉霎时酒醒,三魂惊飞了俩。 酒壶落地,碎裂开来,在他脚下洇湿一片。 文从嘉张张嘴,喉头却冻住了一般,挤不出半个字来。 过了一刻,那道人影才消失在了巷口。 文从嘉听不见脚步声了,则这才腿脚一软,背靠着木门缓缓跌坐在地。 他头晕目眩,指尖触到身旁的钱袋,才骤然醒过了神。 钱袋上绣着金线,文从嘉转动脖颈四下观望,飞速将钱袋拢在了怀里。 洒在地上的酒水拌着黄泥,沾了他一身。 文从嘉分明是在自家院中,却小心慎微,仿佛是在做贼。 挑水的两个老头儿卸下肩上的扁担,坐在巷口的大青石上歇脚,以手作扇扇了扇风,扯下腰间泛黄的粗布拭去脸上的汗。 年轻点儿的那个将眼一抬,额上的皱纹排作了一排。 他盯着远去的背影,问道:“那是谁?” 同伴辨认许久,才说:“瞧着脸熟。” 他才说完,脑中灵光忽然一现,两手在膝上一拍,断定道:“是燕修之那个小妾的兄长,詹书帛。” 巷口生有一株枯死的老树,圆滚滚的夕阳攀在光秃秃的枝丫间荡秋千,固执地不肯下山。 炊烟袅袅,文家的大门又起了门闩。 文从嘉在家中龟缩了半天,换了身体面的衣裳,红光满面,腰杆儿挺得板直,两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出了门。 远远看去,他好似一只头顶红冠的大公鸡,斗志昂扬,准备啼晓。 ——他又要去赌钱了。 锦汀溪西畔,一座高楼临水而建。 溪上渔火盏盏,安乐坊内灯火通明。 门前立着个孔武大汉,他自鼻腔里喷出一声粗气,唇上的粗硬胡须不动如山,却将文从嘉吓得打了个冷颤。 这人皮笑肉不笑,招呼道:“文郎君,许久未见了。” 文从嘉本不想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可现如今,他钱袋鼓了,心气儿也跟着高了起来。 他挑起一边眉毛,在钱袋里掏出一片金叶子,脸上露出个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赏你的,看门狗。” 这厢还没斗起来,坊内就跑出一个眼尖的荷官。 “文郎君来了,里头请。” 文从嘉怕他不识货,特意掂量了一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高昂着头,迈进了门。 安乐坊在外看起来只比别家热闹点,可只要一入门,就会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一楼里人头抵着人头,看起来只是一团团任人宰割的肉,倒不像是人了。 他们个个神情癫狂,眼里别的没有,专盯着桌上成堆的金银,目光灼灼,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饿死鬼。 文从嘉放眼巡视一圈儿,挑挑拣拣,看不上这个,也看不上那个,半晌才挑了个西南角的桌。 荷官早就以目为尺,估摸了一下他带来的银钱,笑着将文从嘉拦下,哄道:“文郎君,一楼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人,以您的身份,该往三楼去。” 文从嘉眉心一紧,抬起头透过壁上摇曳的烛火,望了望三层的隔间。 他心生怯意,在荷官面前却又不好开口,纠结须臾,硬着头皮才想起拒绝。 荷官似有所料,将话锋急急一转,道:“文金秀面黑心更黑,文郎君要想将若雨小娘子赎出来,非得花上万两白银不可。一楼都是小打小闹,您要赢到猴年马月,才能赢到银钱万两?倒不如去三楼碰碰运气,若是撞了大运,只用一局便能财进斗金,你们兄妹,明日就能团圆了。” 文从嘉被他说动,低眉思索一会儿,咬牙道:“带我去三楼第一间罢。” 他如意算盘打得精妙,忖度着三楼第一间的赌注,应当与二楼末间里差不了多少。 五年前,文从嘉就是在二楼末间里,把文若雨当赌注输给了挹水庭。 荷官笑意加深,将他引上了木梯。 文从嘉跟在他身后,不由地生出一种错觉来,他脚下踩的或许不是木头,而是直上九霄的青云。 转眼就到三楼第一隔间外,荷官停下了脚步,照例递给他一朵梅花,道:“梅开五福,恭祝文郎君财运亨通。” 文从嘉将梅花搁在袖子里,掀开垂帘,头也不回入了隔间。 隔间内的荷官与外头却是不同,相貌清秀不说,说话也细声细语。 一见文从嘉,荷官两眼骤然一亮,上前相应道:“呦,来了个新郎君。” “以新替旧”是安乐坊的死规矩,文从嘉一露面,上一场赌局便到此为止,输了的人,再无逆风翻盘之机。 那人面无人色,手中的骰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抓住荷官的一只胳膊,苦苦哀求道:“小郎君,我家中还有老母要养,再让我堵上一局……” 荷官见惯了此情此景,微抬起手弹了一指,那人便被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富贵总要险中求,多利之地,不会多情。 文从嘉清楚安乐坊的规矩,将目光收了回来。 待垂帘止了晃动,荷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郎君请坐。” 文从嘉无声上桌,万分憧憬与激动之下,掩藏的是浓浓的不安。 “钱滚钱,利滚利。”他默念数声,将钱袋往桌上一拍,向长桌对面的人道:“下注吧。” 荷官解开钱袋,密密一袋金叶子将他的脸照得生亮。 骰盅轻摇,文从嘉额上的汗珠儿雨点般的滚落,浸透了他崭新的衣领。 对面的荷官安静地凝望着文从嘉的眼,缓缓将骰盅揭开。 他垂眼一看,眉眼生笑,道:“三个六,文郎君又输了。” 心弦一断,文从嘉陡然卸去周身气力,化作了一个木人儿。 他满载而来,却空手而归。 这情形与五年前一模一样,文从嘉哑着嗓子,喃喃道:“有诈。” 这话像一点火星,落在他心田里,瞬息燎原。 “我是醉了。”文从嘉想。 他或许是真的还没酒醒,摇摇晃晃站起身,红着眼去抢自己还没捂热乎的钱袋,“有诈……你们使诈……” 荷官恍若未闻,无巧不成书,垂帘外又响起了动静。 荷官盈盈笑道:“文郎君,您该退场了。” 第一间内新人又来,他该走了。 文从嘉失魂落魄站在原地,抓住荷官的衣领,颠三倒四地说:“我不赌了,还我的钱来,我要接若雨回家。” 荷官拍落他的手,脸上波澜不惊。 “文郎君不知道吗?输了的东西,是赢不回来的。” 文从嘉哪里听得进去,已经癫狂如痴,不管不顾与他攀抢起来。 “我喝了酒,方才不算数,还我的钱来。” 垂帘一动,闯进来一道人影。 文从嘉脸上一痛,生生挨了一拳。 他还未恼,拳头就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挥拳的人目眦欲裂,“文从嘉!你个畜生!” 文从嘉跌倒在地,恍然间一错神,看清了那人,又惊又愣道:“奚……昭?” 挹水庭内花缎张结,熏香飘进了夜色,在月光下凝结又散开。 繁花簇簇间,搭有一座亭台,夜风吹起四面的薄纱,惊起一道哀乐。 文若雨怀抱琵琶,像一位由巧匠精心雕刻出来的石美人,枯坐在亭中央。 “奚昭,出来。” 石柱后露出一截月白衣裳,奚昭缓缓挪将出来,脑袋低垂,不敢近前。 他一手扶着石柱,将一罐茶搁在地上,轻轻说:“我来给你送茶。” 40-50 041 望春风 文若雨眼前摆着一面没有镶边的椭圆铜镜, 镜子不知是由什么奇材铸造而成,映出的如花面容有些扭曲。 奚昭的小心翼翼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并不回头, 垂眸拨了下琵琶弦。 “你年纪这样小, 怎么就生出如此执念?” 奚昭不作声, 一见文若雨,他就胆怯得不能自已,白日里威风的小霸王悄悄挪了两步, 将半边身|子藏在了亭柱的阴影里。 文若雨肌肤莹白赛雪,蛾眉皓齿, 媚骨天成。 她只披了一层薄纱, 香肩半露, 料峭春夜里,似是不畏寒冷。 两相无声中, 奚昭的一颗心渐渐膨胀起来,里头被灌满了欢欣怡然。 他红了脸,盯着脚尖,不敢看她。 奚昭噤声不语,文若雨却轻笑一声, 望着铜镜里同样身形扭曲的他。 她抬起手来,轻拭了下镜面。 “这镜子,总是把人照得这样胖。” 文若雨一开口,奚昭就噙起一点笑, 他心满意足,两眼却依旧不敢抬, 只压低了嗓音接道:“你不胖。” 文若雨约莫是在顾影自怜, 目光黏在铜镜里一转不转, 再启唇时,话里就带上了几分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眷恋。 “不过镜中的你,看起来倒是高了一点儿。” 许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奚昭瞬间变成了个小爆竹,不管不顾向前迈了一步,眼中满是急切。 “不是看起来高,我是真的长高了。” 他如是一抬头,竟忘了遮掩,文若雨的神情跟着一僵。 “你脸上的伤,是打哪儿来的?” 奚昭捂住高高肿起来的半边脸颊,才向亭台行了一步,此时又不得不退了回去,将自己复又藏进阴影里。 躲躲藏藏,仿佛永远见不得光。 他有满腔的心酸不知该向谁说, “我出府时在门槛儿上绊倒了,自己磕的。” 文若雨试了试弦,对乐音很不满意,敛眉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被你阿姐知晓,不仅你要吃不了兜着走,我也会跟着遭受牵连。” “我不怕她。”奚昭张口就说。 这话说得有多快,他心虚得就有多快。 文若雨轻轻瞟了他一眼,满眼不屑道:“你又去找文从嘉打架了?” 奚昭编出的谎言,在她面前却脆弱如蝉翼,只消一语,即可拆穿。 “他死性不改,总是去赌。” 提及文从嘉,奚昭霎时怒火中烧,两手捏作了拳。 “他活该被打,下次再被我瞧见,我依旧不会轻饶了他。” “你自己不也是死性不改?” 文若雨安静听罢,又将这话借了过来堵他。 “我喜欢你,又不伤天害理,为什么要改?” 奚昭自己说完,莫名有些委屈,“慢慢来,你早晚会懂的。” “我不懂。”文若雨像是不耐烦,截口打断他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日后不要来了。” 奚昭沉默须臾,固执道:“我偏要来。” 镜中的明艳女子勾唇笑了下,文若雨接着捅他的心窝儿: “文金秀既然敢打你一巴掌,就敢打你第二次。我不喜欢你,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奚昭身形一晃,“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文若雨并未正面应答,嘴上却毫不留情道:“你找面镜子照照,看自己像不像个撒泼的小孩儿。” 奚昭躲得远,脸色瞧不分明,声音却沉而缓地溜进了文若雨的耳中。 他软硬不吃、冥顽不灵,说:“我会带你走的。” 文若雨翘起玉指,胡乱奏响了琵琶。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总不会抛弃你。” 任她如何挖苦,奚昭都装作刀枪不入,异常坚定道,“你等我长大。” 琵琶声愈急愈乱,文若雨一字未明。 奚昭等了良久,转身慢慢消失在了夜色里。 过了许久,等到夜风也睡了,一段哀婉的乐音才飘出挹水庭。 空旷的亭台之上,文若雨与镜对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人独坐,花独眠,月下伊人独奏弦。 镜中人披着一身月华,凄凄低眉。她难得奏上一曲,到头来却只有自己听。 夜露沾湿了那罐茶,文若雨与又轻拭镜面,怀抱琵琶停在阶前。 她与茶罐彼此相顾,陷入了久久的僵持中,末了,将茶罐儿踢到了花丛里。 陶罐儿碎裂,文若雨转身走出亭台,远远的又响起了歌声: “悠悠几声,懒回顾春……” 燕序兴致大发,由栾淳陪着到山下空地跑了一天的马。 胯|下枣红宝马正悠闲走着,他却忽地勒住了缰绳。 栾淳回过身来,他一脸疑惑却说不了话,只好打着手势问燕序:怎么不走了? 燕序将背上的箭匣撂到他怀里,翻身下了马。 他驻足片刻,指着远处的碧瓦墙头,凝眉小声道:“那是奚昭吗?” 栾淳满腹狐疑,驱马挪了过来。 只瞅了一眼,他就点了点头。 是奚昭。 是他,却又不像他。 奚昭宛若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没精打采,不知魂儿都被谁勾去了。 燕序登时兴高采烈地挥起手,张口就要喊人。 可话还没漫出舌尖,栾淳就一把按下了他的手。 “怎么了?” 冷不丁被打了个岔,燕序大惑不解。 栾淳向他摇摇头,眼睛望了望挹水庭。 燕序大惊失色,这才想起来挹水庭是个什么地方。 “他爬挹水庭的墙头做什么?”奚昭落寞的背影渐渐远去,燕序短促地叹了一声,又添道:“若被三嫂嫂知晓了,准要放狗咬他。” 栾淳微微一笑,将他的箭匣背在了自己身上。 他无声地向燕序说:走吧。 燕序又是一叹,摇摇头后,策马跟上。 他还不知,自己不过随口一言,却一语成谶。 兰芳榭里,奚静观神色郁闷,怏怏不乐了好半天。 她生怕奚昭不知悔改,才在他身边安排了个童儿。 待那童儿退下,燕唐才抚掌而笑,道:“昭郎君倒是真性情。” 奚静观按了按眉心,“他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燕唐笑够了,又弯眼问她:“这一回,你想如何鞭策这个小霸王?” 奚静观愁上眉梢,认真想了想,道:“既然没什么出格的,索性就由他去吧。待真栽了跟头,他就晓得错了。” “如此放任自流,你就不怕他败坏了奚公的名声?” 燕唐顿了一会儿,才续上了她的话。 “不怕。”奚静观最清楚奚昭的性子,哼道:“奚昭若有这个胆子,我倒敬他三分了。” 燕唐一疑,正要问她为何这般笃定,门外元宵就扬声道:“三娘子,文姬小娘子来了。” “好个元宵,只知道唤三娘子,愈发不把三郎君放在眼里了。” 燕唐将折扇儿在桌上一横,“兰芳榭的这些人,都只认奚小娘子一个,哪日我若是惹了你,怕是会被扫地出门。” 他说话越来越没边儿,奚静观丢了颗枣去堵他的嘴。 邢媛与燕席一道儿出了门,燕文姬一睡醒,奶娘就将她给抱了来。 福官前去相迎,奶娘一进门就笑道:“文姬一睁眼,就吵着要见三娘子呢。” 燕文姬想是还没睡够,小手揉了揉眼睛,在次间里望了一圈儿,将燕唐直接略了过去,唤奚静观道:“三婶儿。” 她头上绑了两个团子,簪着小小的珠花,圆圆的小脸儿红扑扑的,显得玉雪可爱。 燕唐上前将小丫头抱在怀里,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 “怎么一醒来就要吵,又不乖了?” 燕文姬将小脸儿一扭,躲开他的手,向奚静观乖巧一笑,张开两臂说:“要三婶儿抱。” 燕唐嘶声,脸上笑意一收,直接将她放在了地上。 他拿着折扇在燕文姬脑门儿上轻轻一拍,训道:“小没羞,多大的年纪了还要人抱。” 燕文姬跑到奚静观面前,揪着她的衣袖,仰起脸道:“文姬才三岁,文姬还小呢。” 奚静观摸了摸燕文姬肉乎乎的脸,将她抱上了膝头。 奶娘见燕文姬玩儿得开心,不由心气儿一松,低声告退。 看次间没有外人了,燕唐拿了块果干递到燕文姬面前逗她。 “你这丫头,比我还会装可怜。” 燕文姬歪歪头,嬉笑着说:“三叔也是小没羞吗?” 燕唐:“……” 奚静观听得笑弯了腰,“你三叔是个老没羞。” 燕唐被她二人一呛,坐在摇椅上拉了个长音:“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日哺之时,邢媛才终于回城,领着院儿里的嬷嬷来了兰芳榭。 “静观没去城外相送,倒是可惜了。” 邢媛牵住燕文姬的小手,开口就说。 “可惜什么?”奚静观随口道。 她与燕文姬闹了燕唐一天,没空去想恁多烦心之事,难得过上一日安心日子,好不自在,想不通自己哪里需要邢媛来可惜。 燕唐在次间里装睡,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悄摸儿偏过头来,认真听着窗外的交谈。 邢媛道:“点玉侯归京,真是好大的排场。” 奚静观没忍住笑了一声,心不在焉道:“原来是他。” 邢媛只是提了一嘴,见她无意多说,又道:“燕老太君说两日后要去探园游春,让我顺道儿来问问你的病养得如何了,可要随行?” 奚静观还没答,燕唐就趴在镂花窗子边露出个脑袋。 “去,三郎君与三娘子都要去。” 邢媛被他吓了一跳,望了眼奚静观,才又说:“那园子里春意正浓,也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待邢媛走后,奚静观转过身,隔着窗儿向燕唐道:“燕三郎君耳聪目明。” 燕唐理直气壮回她:“‘笑春风’内望春风,有情有趣,不去才是可惜。” 他停了一下,又说:“那园子里的景致,可要比什么‘点玉侯归京’好看多了。” 燕唐话音一落地,奚静观立刻皱了下眉,他一敛神色,忙问道:“怎么了?” 奚静观虚掩住口鼻,眸中波光流转,盯着他说:“好大的酸味儿。” 燕唐被她一说,也没羞恼,只摇头晃脑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文姬那小丫头共处不过半日,就跟着她学坏了。” 奚静观与他笑过,才进房将心中顾虑道了出来:“望春风远在城西,我又断不得药,跟着去了,恐生麻烦。” “原来你是在忧心这个。”燕唐又躺回了摇椅,悠闲道,“那你可就是杞人忧天了。” 奚静观“嗯”了一声,示意他将话说清楚。 燕唐也不卖关子,一径道:“此行人多,远不止我们要去,与燕府相熟的几个氏族,也都会派子弟随行。与他们相比,你可省心多了。” 奚静观心头生出一点雀跃,转了下眼,问道:“贺悦也去?” 摇椅停了一停,燕唐扭过脸反道:“你与她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她去还是不去?” 奚静观绕过他的话,将脸一板。 “去,去。”燕唐见状,忙一迭声说,“贺悦与贺蔷,一个也不会落下。” 奚静观忖度一息,又斟酌道:“笑春风距燕府太远,一日怕是赶不回来。” 燕唐见她依旧面露犹豫,坐起身来,展开折扇扇面,道:“这扇上的画儿好看吗?” 奚静观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心思,这扇面乃她亲手所绘,问了也是白问。 在燕唐面前,奚静观并不谦虚,她倏然莞尔,自夸道:“好看。” “与清源仙那副‘雀栖春枝’相比呢?” 见她绽开笑颜,燕唐也弯了弯眼,紧跟着又相问道。 奚静观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发自内心道:“清源仙生有一双妙手,丹青甚妙。” 燕唐得意洋洋收拢了扇儿,道:“燕三郎君算出你与清源仙有缘,兴许会在笑春风内相逢。” 奚静观心念一动,“此话当真?” 燕唐开口,话里话外都是浓浓笑意。 “燕三郎君从不说谎。” 奚静观早就想见上一见传说中“一贫如洗清源仙”,燕唐既然如此说了,她不禁奇道:“我与她素不相识,能有什么缘?” 燕唐发冠上的玉石珠链搭落在胸前,他往后拨了一拨,装神弄鬼道:“你与清源仙缘分匪浅,我说你们有,你们就有。” 此次游园燕府子孙无一相拒,各房女眷中,只有元婵无心前来。 她说要留在府中主持大局,燕老太君也并未强求。 “望春风”美名在外,喜官咋咋呼呼兴奋了两日,这厢东边的天才翻出晨光,她就拢了衣箱,与福官一起去马厩里选起了马。 燕府门外,宝马香车列了一队,随行而去的童儿停在辕座前,个个喜上眉梢。 燕老太君难得装扮一回,在宝珍婆婆的搀扶下姗姗而来。 童儿与马夫向老太君行罢礼,待她上了头一辆马车,才陆续勒马上车。 奚静观本是颇为倦怠,被众人的喜悦一染,心下也憧憬起来。 燕唐专心品茶,转眼又说:“你年幼时赶不上趟儿,长大了又总缠绵病榻,游回春园,倒是比登天还难。” 奚静观透过木窗向外看了一眼,“也不知能不能在路上遇到贺悦。” “你且放心,”燕唐话说一半,有意一止,见奚静观眼中多了一点亮色,才将话一拐,道:“遇不上了。” 奚静观作势就要打他,燕唐也不躲,取过自己厚厚的绣垫,也垫在了奚静观身后。 “路还长,你先睡会儿,醒来再去见贺悦也不迟。” 燕唐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当真勾起了奚静观的困意。 她倦倦的,又想起一事来,向燕唐道:“清源仙的事,你最好没有骗我。” 燕唐端着茶盏的手一僵,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待奚静观梦会周公,燕唐小心掀开车帘,向驾车的马夫吩咐道:“不必如此匆忙,缓行即可。” 马夫不明所以,却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好扬起皮鞭儿,缓缓降低了行速。 望春风的管事姓曲,打起精神忙碌了一日,接了一拨又一拨人。 身后的小仆从跟着他晒了小半日,有些烦闷道:“还有贵人没来吗?” 管事拍了下他的头,“三郎君与三娘子还没到呢。” 小仆从缩缩脖颈,双腿立得笔直,望眼欲穿。 千盼万盼,兰芳榭的人才终于露了个影儿。 管事殷勤向前,弓背拱手道:“三郎君安好,三娘子安好。” 燕唐摆摆手,问他:“老太君可到了?” 曲管事回道:“老太君是两刻前入的门,眼下应当在还在赏景。” 奚静观戴着帷帽,轻轻扯了扯燕唐的袖子,低声提醒他:“贺悦。” 燕唐心尖一痒,清了清嗓音才又问道:“贺氏的人也到了?” 管事想也不想,立刻道:“三郎君的几位好友都来得早,隅中之时就赶来了。贺氏的郎君与娘子,去锁春台听戏去了。” 燕唐听了,向奚静观笑说:“看,他们倒是比我混得还熟。” 眼看兰芳榭的童儿也步入门内,曲管事身边的小仆从才敢开口问:“曲伯,三娘子瞧起来娇娇弱弱,怎会配给了三郎君?” 他以貌取人,料定这位三娘子降不住燕唐,想是在府里受了不少委屈。 管事捶了捶腰背,拿指点他:“问什么问,这是你该操心的吗?” 望春风内溪水潺潺,幽径蜿蜒,亭台楼阁在春日里也生出几分娇羞,遮遮掩掩藏在花深处。 福官与喜官去收拾居所,元宵与团圆正给头一回来游园的童儿指路。 奚静观将帷帽交给了方才的童儿,燕唐轻车熟路将她带往锁春台。 二人拐到一方游廊时,便听见戏语呀呀,小锣板鼓抑扬不止。 听了一会儿,奚静观略一沉吟,问道:“这是唱的哪出戏,我怎么没听过?” 燕唐也拧起了眉,心下生奇。 “我也分辨不出。” 又行一程,高高的戏台终于映入眼帘。 方才的讶色还没褪去,奚静观与燕唐又是一惊。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小姑姑?” 红台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台下却冷冷清清,只立着一人。 燕元晨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子舞枪弄棒、打滚翻身,燕唐正要招手,台上忽然又踱来一人。 他一露面,台上的武生与刀马旦便齐齐退下了台。只看这人一袭琼琚长袍,腰系长绦,英挺剑眉斜飞入鬓,胭脂点就双眸。 他也不敲不唱,不打鼓不拍锣,只缓缓走来,停在了燕元晨面前。 燕唐脸色一白,看那人将负在身后的一只手举到燕元晨面前,变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来。 “聊赠一枝春。” 这话清晰地飘进廊中,奚静观及时抓住了燕唐的手腕。 “冷静些。” 燕唐反握住她的手,“我没生气。” 他还要再说,肩上蓦然被人一拍。 贺蔷露出半颗脑袋,循着燕唐的视线一望,“咦”了一声,讷讷道:“那是……柳兄?” 他慢悠悠收回目光,心间兀自忖道:难怪那日一见燕元晨,就觉得她身上的香味儿熟悉,那味道,可不就是柳仕新亲手制的绕庭香? 贺蔷见了鬼似的,脱口就道:“燕三,柳兄看上的小娘子,原来就是咱们小姑姑啊?” 042 蓝眸猫 燕唐静了好一会儿没搭腔, 贺蔷又皱着眉,没好气道:“我说他怎么藏着掖着不肯说,原来是兔子要吃窝边草了。” 那厢, 柳仕新一袭戏装已然下了红台, 与燕元晨比肩挨着, 微垂着脑袋,不知在谈论什么。 燕唐压不下脸黑,往前挪了半步, 又猛然想起自家小姑姑的倔脾气,讪讪地收回了脚。 “我可管她不住。” 眉梢间的疑色还未褪去, 奚静观瞧了燕唐一眼, 道:“此事不宜闹大, 需得寻个恰当时机,以便从长计议。” “可柳兄惯会花言巧语, 骗死人不偿命的,三娘子不怕夜长梦多?” 贺蔷听罢她的话,不假思索开口,话语间颇不赞同。 奚静观不清楚柳仕新的为人,细细想来又觉他的话不无道理, 不由转眼向燕唐拿主意。 燕唐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柳仕新可没这么大的胆子。” 贺蔷紧跟着嗤笑一声,奚静观以为他又有要事要说,两眼探视过去, 便听贺蔷道: “柳仕新若没这么大胆子,怎么敢把手往小姑姑身上伸?燕三, 你可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可别让柳仕新这小子骑到我们头上去。” 燕唐抬手拨开檐头垂落下来的青藤, 向红台望了一息,就将视线收了回来。 “我自有道理。” 他如此一说,奚静观便定下了心神。 归根结底,这些都是燕氏的家事,燕唐既然将话撂在这儿了,贺蔷便也不好再多言。 他无奈地一摆脑袋,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耳边就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贺蔷——” 奚静观被这动静一惊,旋即转开视线,向红台张望。 他们脚下的长廊藏在花草石山与繁木流水之后,方才被浓浓暧昧裹挟着的红台前已经空无一人,柳仕新与燕元晨似是沉浸在浓情蜜意中,对周遭声响一无所觉。 他们素手相执,正往春深处去。 贺悦快步行来,踩了贺蔷一脚,“我一转眼你就没影了,竹箩豆子乱蹦跶,就你有能耐?” 贺蔷也不躲,单脚跳了两步,移到奚静观身旁,向贺悦撇撇嘴,道:“我又不是有意躲着你,只是随意走了两步,谁成想遇着了燕三与三娘子。” 贺悦才不信他的鬼话,抬了下手腕儿,一手搭在腰间的皮鞭儿上,目光不受控制一偏,撞上了奚静观的视线,顿时低下头来,悄悄羞红了脸。 她将两手藏在身后,手指绞来绞去,低声道:“三娘子安好。” 贺悦换了身杏黄衣裙,窄袖口边飘下两截丝带,盈盈一段细腰,娇俏又明媚。 奚静观眼前一亮,见她还是一副腼腆的别扭模样,不由自主轻笑起来。 “你也安好。” 贺蔷伸长了颈儿,向燕唐嘀咕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燕唐斜他一眼,两步向前,站在了奚静观身旁。 贺悦环视四周,问道:“你们也怪,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 “这可不敢乱说,燕三会杀了我灭口。” 贺蔷举起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作势一划。 奚静观睨他一眼,心道贺蔷比小时候还不着调。 燕唐唇边噙起一丝笑,“你再嚷嚷,我现在就杀你灭口。” 贺蔷背上一凉,“啪”地一拍脑门儿,道:“这都算是什么事儿?还不如到沂水小筑泛舟去。” “沂水小筑?”奚静观闻所未闻。 奚悦凑过来,为她往远处一指,嘴里道:“哝,在西南角。” “湖水是青的,石山也是青的。”燕唐眉梢一扬,声音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温柔,“要不要去看看?” 恍然间,奚静观就生出一种错觉,看见燕唐身后好像扬起来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贺蔷与贺悦在前头打打闹闹,奚静观看在眼里,微侧过脸,问燕唐道:“这事儿该怎么办?” 燕唐抽出腰间的折扇儿,一派气定神闲,回道:“小姑姑是长辈,要先请示祖母,再做定夺。” 奚静观思索片刻,垂眼回他:“今夜是个晴圆夜,最是赏月好时节,飧食后,我去邀老太君吃茶赏月。” 她嘴上不说,却暗自将贺蔷随口一提的“夜长梦多”给记在了心里。 燕唐回过头来,由心的雀跃漫上眉眼,定定看着奚静观,说:“那我也要去。” 奚静观失笑,“你去做什么?” “晚间的月亮又不是你一人的,我如何去不得了?我堂堂正人君子,可不是那等懦弱小人。”燕唐不待她说完,就扬着尾音接过话头,自顾自道:“明明是咱们两个一起撞破了小姑姑的秘密,哪能让你一人担着?” 有果必有因,如今有了果,再按果来寻因,便如顺藤摸瓜。 燕唐蜷指将扇骨一敲,哼了一声,道:“这个柳仕新,阿娘让你为燕序找书童那日,他忽然出现在府中,借口说什么来燕府找猫,尽在诓人了。” 原来这么早就有了苗头,奚静观留了个心眼儿,又问:“适才贺郎君说‘绕庭香’,那是个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柳仕新用来骗取芳心的宝贝?”燕唐答,“柳仕新有制香奇才,城郭柳氏夫妇苦学了半辈子的手艺,被他六、七年就学了去。” “香……” 奚静观灵光一闪,想起了忻祠里的那炷毒香。 燕唐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微微偏头道:“怎么了?” 奚静观的话漫到了舌尖儿,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 现下尚不好妄下定论,毕竟这口黑锅之重,柳仕新可背不动。 思绪万千胡乱纷飞,心尖一点念头须臾闪过,奚静观稍一错神,连它的尾巴也没抓住。 她正懊恼间,前方贺蔷与贺悦就一齐行礼道:“融郎君安好。” 燕唐将折扇展开,笑得满面春风。 “融表兄也来此地观景?” 陶融发冠上的娇花儿含苞待放,羽扇上的那根鸡毛依旧傲然,对燕唐回以一笑:“此地怡然,正衬春意。” 贺蔷与陶融也算相熟,指着一页无篷舟儿道:“融郎君可要同行?” 陶融历来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向他微微摆了下手,婉言相拒道:“不巧,我才与夙引约好了要去对弈。” 石夙引脑后总是亮着一团佛光,与他交谈两句,身上都好似萦绕上了檀香。 贺蔷与他并无往来,不动声色将话撂给了燕唐。 燕唐本就无意与谁同行,陶融的推脱正中下怀,他也并不多说,丢下一句“下次再会”,便弯腰解了舟儿,一只脚迈了上去,扭头来牵奚静观的手。 奚静观将手轻轻搭上去,回过眼时,陶融如一阵春风般悠悠远去。 贺悦上了船,小声道:“那根鸡毛,真是越看越不对劲。” 奚静观亦是不解,顺水推舟也跟着添上一句:“白羽扇儿上一根乌黑鸡毛,是很古怪。” 贺蔷摇着小桨,闻言道:“你们有所不知,那根鸡毛可是有几分来历的。” 奚静观脸上写着“愿闻其详”,瞥向了燕唐。 这事儿倒没什么好隐瞒的,燕唐道:“前些年祖母时有梦魇,宝珍婆婆又是个信鬼信神的,她天天唠叨,表兄许是听腻了,就逮了一只乌鸡来驱邪。狡兔死,走狗烹,后来祖母渐渐好转,乌鸡留着也了无用处,被厨娘捉去拔毛炖了汤。表兄他最念旧情,看似并无异议,却偷偷捡回一根鸡毛,留到了现在。” 奚静观听得浑身不自在,贺蔷随口笑道:“燕府上的人,怎么总是别别扭扭的?” 贺悦两手捧着脸,暗暗踢了踢他的鞋边。 贺蔷一抖,干笑着摸了摸鼻头:“乱语而已,乱语而已。” 舟儿悠悠,在水面上荡开圈圈涟漪。 奚静观别开脸去观景,水天相接处,却也是一抹新绿。 沂水小筑建在水中央,四人拾阶而上,便见南北二景,虽共处一帘间,却分有两处天。 水岸南面翠色掩映,青光仿佛修成了精魂,招摇着来勾人的心魄。 水岸北面却犹如尚在早春,新芽儿含羞带怯,水面的倒影都泛着稚嫩。 水上光洁如镜,宛若盛着一池碎金,望在眼中,也衬得眸光盈盈。 燕唐的视线细细描绘着奚静观的侧脸,盯着她目不转睛,耳畔忽而传来一阵悠扬琴音。 旖旎心思瞬时作罢,燕唐不悦道:“何人在此奏琴?” 奚静观暗忖:莫非又是一番奇遇? 贺蔷喃喃道:“这琴音……好耳熟。” 贺悦凝神听了一会儿,神色一变,说:“仙人鼓琴,驷马仰秣。” 贺蔷大惊:“一贫如洗的清源仙?” 奚静观非但并未喜形于色,反而忧心忡忡道:“怎么这样巧?” 琴音不绝于耳,一不委婉,二不低沉,清脆乐音好似风响,徐徐地敲击心田,渐渐的,连一湖沂水都要听痴了去。 贺蔷如痴如醉,半只手掌掩着嘴唇,向贺悦道:“比燕三那个半吊子琴音好听多了。” 燕唐没听到他又在嘟囔什么,折扇在胸前一停,万分笃定道:“她是假的。” 奚静观挑眉,“你又知道了?” “燕三郎君无所不知,”燕唐凑近些许,低头与她四目相对,两眼亮亮的,问道:“你信不信我?” 奚静观勾起一抹笑,不答反问道: “那真清源仙的在哪儿?” “也在望春风呢。不过她一见你,就害羞了,怕你嫌她,不肯出来。” 燕唐说的话没个正经,神色却难得认真。 额前发丝微动,奚静观伸出手,抓了下稍纵即逝的清风。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奚小娘子是玉雕的美人儿,她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也在情理之中。” 燕唐为她将乱了的发丝绾到耳后,轻轻揉了揉奚静观的耳垂,道,“你看,绕是春风见了你,也要害羞得躲起来。” 奚静观将他的手拍开,“油嘴滑舌。” 贺蔷皱了皱脸,对着一池清水无声道:“好个燕三,原是个二皮脸。” 沂水轻轻荡漾,卷来一尾鱼苗儿,冲他一甩尾巴,溅了贺蔷满脸水珠。 好容易捱到入了夜,奚静观与燕唐还没迈进燕老太君的房门,就被宝珍婆婆堵住了路。 宝珍婆婆将奚静观上下一打量,“哎呦”两声,道: “夜里风凉,三娘子不好生歇息,怎么转到这儿来了?” 奚静观裹裹衣裳,一指头顶的月亮,道:“我来邀老太君赏月。” “三娘子孝心难得。”宝珍婆婆眼角挤出几道皱纹,拍了拍她的手。 奚静观心神稍定,宝珍婆婆遽然将话拐了个弯儿,惋惜说:“可不巧了,方才老太君受了惊,现时才歇下不久,今夜怕是不能同往了。” 燕唐面色一凛,问道:“平白无故的,祖母怎么就受了惊?” 宝珍婆婆先是叹口气,才接口说:“不知打哪儿来了只孽畜,溜进了房里,老太君没个防备,这才被吓着了。” 望春风内花草茂盛,生灵杂物数不胜数,若是野兔儿之类的偷溜进来,倒也并不稀奇。 燕唐放宽了心,问道:“是哪个迷路的小家伙走错路了?” 宝珍婆婆纠结片刻,转眼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是只蓝眸的白猫。” 043 自请罪 “猫?” 燕唐一边复述着, 一边缓缓点了点头。 他暗道一句“引狼入室”,手里的折扇也不摇了,转眼迎上了奚静观的目光。 宝珍婆婆看他二人神情不大对劲, 狐疑地笑了下, 才开口问道:“怎么, 三郎君认识那擅闯的猫儿?” 宝珍婆婆云里雾里,奚静观却心思几转,将此事想了好几通。 柳仕新与贺蔷不同, 他虽与燕唐交情甚好,人却不常到燕府来。 他又极为宝贝自己的奇猫, 十有八九是不会带出门来的, 于燕府而言, 这猫就更是稀客了。 况且松意堂与兰芳榭相距较远,伺候燕老太简单的童儿与嬷嬷又常常闭门不出, 辨认不出柳仕新的猫,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话说回来,望春风内其余的人,对柳仕新却并不陌生。 明日燕老太君受惊的消息一经传出,那不请自来的蓝眸白猫打何处来, 压根儿都用不着猜,就给摆在明面儿上了。 燕唐阖了扇儿,回了宝珍婆婆的话。 “且不说我认不认得,小姑姑定当认得那猫。” 宝珍婆婆大惑不解:“三郎君又在说笑, 六娘子哪里认得什么猫?” 奚静观拢起衣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瞬, 又掉开视线, 看向了灯火通明的房内。 宝珍婆婆脸上闪过一丝犹疑, 问道:“不如我去里头通报一声?” 奚静观摇摇头,低低地说:“祖母既然已经歇息,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燕唐将折扇转了一面儿,也跟着道:“婆婆也快歇着罢。” 奚静观与燕唐摆明了是话里藏话,这会儿没头没尾将话撂下,徒留宝珍婆婆百思不得其解。 “又在打什么哑谜?” 她满腹疑窦丛生,心头笼罩了一团疑云,将燕唐的话颠来倒去地嘀咕半晌,依旧不知所谓。 “什么猫儿还能与六娘子有关?” 宝珍婆婆兀自思索良久,叹口气招呼着伺候在一旁的童儿,吩咐道:“将此院里里外外好生搜寻一番,把那些山野浑物都给赶出去,万别再惊到了老太君。” 童儿顺从应是,放下手里的绢花儿,挑起灯盏一同出得门去。 宝珍婆婆若有所思地望了下奚静观与燕唐离去的方向,这才虚掩上了房门。 她一时静不下心神,拿过小桌上的蒲扇,有意放轻了脚步来到次间,有一下、没一下地为燕老太君扇风。 燕老太君原在小憩,不一会儿就转醒过来,看她神色不同以往,猜测道:“小苑儿来过了?” “是,”宝珍婆婆见燕老太君无事,起身倒来一杯清水,笑着夸道,“三娘子与三郎君有孝心,来邀老太君您去赏月呢。” 燕老太君接过瓷杯,露出一点笑,眸子里多了点亮色。 “而今我又老又弱,也就他们不嫌弃我了。” 听了这话,宝珍婆婆忙道:“老太君说得哪里的话?放眼燕府,谁敢嫌您?” 燕老太君却不搭腔,想起那只白猫,问道:“对了,你们将那只猫儿赶到哪里去了?” “哪里还用得着我们来赶?它在老太君面前露了个面儿,就飞也似的跑不见了。童儿到处去寻,也寻不到它的踪影。” 宝珍婆婆又将雕花窗子支开一线通风,说:“我看那只猫儿通体雪白,又生有一双罕见的蓝眸,保不齐是哪位仙家幻化来的。” 燕老太君不置可否,只是打趣道:“哪怕是一片枯叶,放你眼里也是不得了的仙家宝贝。” “万物有灵,不光是我,就是须弥道长来了,也定会这样说。” 窗外无风,宝珍不得已又执起了蒲扇,为燕老太君扇起了风。 “不过……” 宝珍婆婆转念想起燕唐的话,欲言又止。 “我最受不得这个样子,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惹人不快?” 燕老太君肃起神色,有些不悦。 “三郎君说,六娘子识得那只白猫。” 宝珍婆婆心下称奇,“老太君您说怪不怪,我在府上恁些年,都没见过那只猫,六娘子才自京州归来,如何识得它?” 她一径儿说完,未及燕老太君说话,就又笑道:“莫不是六娘子在京州养了它,它偷偷跟了来。都道老马识途,万一也有‘老猫识途’呢?” 燕老太君比宝珍婆婆多想了一层,燕唐不会无缘无故逗人取乐,摆明了是要借宝珍之口,传话给燕老太君听。 她沉默片刻,将瓷杯“啪”地搁在床头的春凳上,疲惫道:“宝珍,去将六丫头唤来。” 宝珍婆婆后知后觉转过弯儿来,搁下蒲扇才起身,门外的童儿就道:“老太君,六娘子来了。” 这也忒巧了,宝珍婆婆脚下一顿,浓浓的不安油然而生。 燕老太君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她来了也好,倒是省去你的脚程了。” 这话落在宝珍婆婆耳朵里,她却不觉有什么好的,心头哐哐擂起了大鼓。 宝珍婆婆扶燕老太君坐起身,又为她披上一件挡风的厚实衣裳,才向门外扬声道:“六娘子快请进。” 虚掩上的房门应声打开,宝珍婆婆探出头,却见守门的童儿率先跨了进来。 燕元晨繁杂的衣裙外罩着层薄薄的青纱,发髻上的牡丹珠花熠熠生辉,只她那一张明艳面孔,却少了几分常有的倨傲,反而多了丝心虚的怯意。 燕元晨从小到大二十四年来,宝珍婆婆从没见她如此惴惴难安过。 心口提起来的巨石晃悠两下,瞬间炸开了石花,四分五裂的碎石屑扎在宝珍婆婆心窝里,让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燕元晨准是做了什么错事,却她却想不明白,什么错事能与那只蓝眸的白猫生出关联。 燕元晨提裙向前,先与宝珍打了个照面。 “宝珍婆婆。” 宝珍婆婆自思绪中回过神来,对她福了福身,面色如常道:“六娘子安好。” 她的喉头有些艰涩,暗叹今夜怎生热闹。 童儿颇识眼色,并不随行向里间来,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就跨出门槛紧闭上了房门。 雕花红木门合上的声音极轻,燕元晨却猛然一颤,半抬起眼皮看向面色不虞的燕老太君。 自她入门,燕老太君便一言不发。 燕元晨不敢向前,当场跪地,对坐在床头的老人重重磕了一头,嘴里道:“孩儿不孝,来给母亲赔罪。” 宝珍婆婆本来要拦她,听她说完,微惊之后,却又松了心弦。 且不论燕元晨是犯了什么错,她能亲自来请罪,燕老太君又不是个冷硬心肠的,只要不是什么天大的错处,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 燕老太君将燕元晨打量许久,也不说让她起身,淡淡话语间却多了些压迫:“你且说说,自己都干了什么?” 燕元晨看着面前老态龙钟的燕老太君,斟酌须臾,咬咬牙道:“孩儿与一人,私定了终身。” 立在一旁的宝珍婆婆身形骤然一晃,手劲一松,宽大的蒲扇掉落在地。 她睁大了双眼,回头去看燕老太君。 燕老太君的脸色青青白白,转眼又变得阴沉无比,再也寻不出半点昔日的慈祥来了。 宝珍婆婆慌忙半蹲在燕元晨的身旁,用手点了下她颤抖的肩膀,催促道:“六娘子快说清楚,是哪家的郎君?” 若是个如意郎君,此事还有转机。 “城郭柳氏,柳仕新。” 燕元晨将头埋在双臂里,声音如被闷在瓮中。 宝珍婆婆哑了声。 燕元晨满心惶恐等了半晌,却没等来燕老太君的话。 她惶然却坚定地抬起一点头来,眼前擦过一道黑影——床上的锦枕,被燕老太君砸了过来。 燕老太君怒不可遏,大骂道:“混账!” “母亲……” 燕元晨自知大错特错,可愧疚之后,却被一阵义无反顾的冲动席卷全身,筋骨皮肉里都被灌满了莫名的勇气,逼她将话说出了口:“孩儿与他两情相悦,绝不会重蹈四姐姐的覆辙。” 燕老太君抬起一只手来,剧烈颤抖的指尖指着燕元晨的脸,鼻腔里呼出的是粗重的喘息,语不成句,翻来覆去的只能听出一句“好大的胆子”。 宝珍婆婆三步并作两步,蒲扇也顾不得捡了,为燕老太君顺着气。 待燕老太君气息渐稳了,宝珍婆婆才回过头来,苦口婆心道:“有四娘子的前车之鉴,六娘子你怎么也这般糊涂?” 燕元晨抬起头来,急切道:“婆婆,柳郎绝对不是石喑那样的恶人,他待我极好……” 燕老太君闭上双眼,对宝珍婆婆吩咐道:“宝珍,将她赶出去。” 此等境况,燕老太君随时都能吐出一口鲜血来,宝珍婆婆哪里敢不依? 她将燕元晨送到门外,良多的劝告之词临到开口,却也悉数化作了叹息。 燕元晨高昂着头,才转过身便泪流满面,再也抑制不住酸意,低声哽咽起来。 宝珍婆婆为她擦去泪痕,“六娘子糊涂。” 室内静了下来,宝珍婆婆将锦枕捡起,燕老太君依旧闭着眼睛,口里来回重复道:“孽缘,都是孽缘。” “儿孙自有儿孙福,”宝珍婆婆嗟叹道,“他们小一辈儿的情情爱爱,老太君何须管那么多?” 望春风内的晨光也与别处有异,泛白的日头懒洋洋爬上树梢,金光未现,先投下了一层轻薄的青光。 清风过堂,将残留的倦意吹散不少。 燕元晨夜半请罪一事,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燕唐。 元宵作为知情人,一早就被他传唤过来。 燕唐开门见山,“打探得如何了?” 元宵皱着脸,小心地觑了眼镜前梳妆的奚静观。 “六娘子哭了一夜,怕是不大妙。” 燕唐将扇骨抵在下巴上,又问舊shígG獨伽他:“柳仕新呢?” 元宵气不打一处来,鄙夷道:“昨儿就回家了。” 奚静观动作一顿,递来个诧异的眼神。 燕唐也有些讶然,“这可不像他的作派。” “嘁,常日里我还敬他是个人物,谁知事到临头就变成了鹌鹑?”元宵很为燕元晨不值当,惋惜道:“六娘子哪里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差了些。” 奚静观目露哀愁,喜官见状,装模作样地向窗外看了看,岔开话道:“怎么还不见昭郎君?” 奚昭昨儿与奚世琼出了门,比奚静观来迟一天,福官一早便去望春风外相迎,算算时辰,他的确也该到了。 奚静观被勾去了心神,这厢才微皱了眉,月洞门外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阿姐——” 奚昭摘了额带与小玉冠儿,用一段束带将乌发高高束起,手里拎着个箭匣,欢天喜地向奚静观跑来。 奚静观含起一抹笑,冲他招了招手。 奚昭当即笑弯了眼,正衬一句“少年如风”。 044 赏流萤 燕唐站在门前, 目光落在奚昭手里的箭匣子上。 “你怎么也改练箭了?” “上次阿姐生病,我与燕序比了回箭法,输得好惨, 回府后被阿娘好一通笑话, 这些日子阿耶亲自指导过我, 我就不信还赢他不过。”奚昭将箭匣放在梨木桌上,拍了拍胸脯道,“一会儿我就去与他一较高下。” 燕唐看他如此自信, 便道:“你们在哪儿比?赶巧儿我与你阿姐也闲来无事,我们倒是可以前去一观。” 奚昭道:“燕序说海棠是他的福花, 要去海棠林里比。” 奚昭精力十足, 并不觉得累, 奚静观一起身,却瞥见了他额上的汗珠儿。 元宵向房内的童儿使了个眼色, 童儿忙递上一杯水。 福官自然不比小霸王,追着他跑了半路,眼看撵不上,索性歇了心思,待奚昭喝完了一杯水, 她才擦着汗姗姗来迟。 “下回我是不去了。”福官扶着腿哀道:“让喜官去,比比你们谁跑得过谁。” 喜官还没开口,奚昭就摇摇头说:“我才不要比,被旁人知晓, 该说我胜之不武了。” 奚静观点了点他的脑袋:“小孩儿心性。” 奚昭正与燕唐大谈“斗鸡”之道,门外童儿就来通报:“三娘子, 序郎君来了。” 燕唐翘起二郎腿, 脸也不抬:“请他进来。” 奚昭面露疑色, “这童儿好生奇怪,怎么只向阿姐通报?” 他疑惑完,又自己将话接上:“约莫是没看到你也在房里。” 奚静观勾出一抹笑,燕唐又不能当着他的面抱怨兰芳榭的童儿“势利眼”,只好敛眉不语。 燕序脚步轻快迈进房来,一进门就道:“三嫂嫂安好。” 奚静观笑意渐深,还没开口,燕唐就说:“你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 奚昭也道:“我刚坐下没一会儿,你怎么就寻来了?” 燕序自发坐在奚昭身边,一手揽上他的肩,答道:“我正想与栾淳一起到海棠林里寻个合适的场地,路过这儿,听着好生热闹,就想着八成是你来了,还没进门呢,就听到你说话了。” 奚昭向门外看了一眼,扭脸问道:“怎么不见栾淳?” 燕序笑说:“他先行一步,往海棠林里去了。” 他们一言一语的,旁人也插不进话。 燕唐侧过脸,向奚静观抱怨道:“他们才认识多久,何时就混得如此熟稔了?” 奚静观也无奈道:“上回我卧病在床,阿娘带奚昭来燕府,那时他们才见了第一面。大抵是他们两个话都不少,又是同龄,这才相熟了。” 燕序眼珠一转,看见了奚昭丢在桌上的箭匣,“诶”了一声,问道:“你这箭匣外怎么还绣了朵花儿?” 奚昭将箭匣翻了个面儿,含糊不清道:“阿娘给绣的。” 这个奚昭,诳语也不知拣好听的说。 燕唐瞥过眼,向奚静观轻轻咳了一声。 奚静观拿过一颗青枣儿,堵住了燕唐的嘴。 “吃你的枣儿。” 燕唐哼哼两声,展开折轻摇了一摇,翘起的一条腿左右来回晃。 一行人忖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起身赶往海棠林,栾淳在前引路,到了场地,奚静观却吃了一惊。 望春风内的海棠绝非燕府所植可比,遍野的翠与红叠在一起,无涯无际,望不到头。 林内亭台交错,彼此相接,几座亭内坐了不少人,笑语欢声不止。 放眼看去,昨日来到望春风的燕府众人与诸府姻亲,全都坐在这儿了。 看着亭子对面的靶儿,燕序一时有些惊恐,“这个栾淳,怎么搞的。” 奚昭有些紧张,嘀咕道:“这要是输了,可就丢大脸了。” 他二人抵着脑袋瓜说个不停,身量相像,年岁也相当。 若不是衣衫一红一白,远远瞧去,倒像是对双生子。 燕老太君看了,笑呵呵向戚颖道:“粗略一眼看过去,我还真以为燕氏又多出来个孙儿。” 戚颖对昨夜燕元晨的事亦是有所耳闻,可见燕老太君面无异色,便也无从开口,只将这话接过来,道:“若是奚公夫妇俩不介意,我倒乐意收了昭儿做干儿子。” 燕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又向邢媛道:“如此一来,怕是文姬先不乐意了,平白无故的,她又多出了一位叔叔。” 在座众人心知肚明,燕老太君所说不过是玩笑之言,邢媛也含笑道:“文姬惯会以貌取人,昭郎君生得这样俊俏,她哪里会不乐意?” 一群女眷笑完,奚静观与燕唐也走到了跟前。 “祖母安好。” 燕老太君指着远处的一座亭子,道:“蔷儿他们都等着你们呢,年轻人爱热闹,就没给你们留座。” 燕唐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贺蔷他们。 奚静观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眼燕元晨,见她愁上眉梢,脸上傲气烟消云散,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 奚昭与燕序的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好说歹说才将靶子向林内移了一点。 奚静观坐在亭中,只能看到他们一齐拉弓射箭,至于箭羽落在何处,却是瞧不分明。 荀殷肚子里的坏水又止不住地往外冒,戳戳燕唐的胳膊,道:“燕三,你猜谁胜?” 他摆明了事挖坑给燕唐跳,燕序苦练多年骑射,断然不会输给临时抱佛脚的奚昭,可他若是实话实说,就是瞧不起自己的小舅子,贬低奚静观了。 燕唐甩他一记眼刀,“你若上场,就是你胜。” 荀殷抚掌而笑,向奚静观道:“三娘子,我现在才知道,燕三原来是个惧内的。” 贺悦就坐在奚静身旁,看她盈盈一笑,道:“兰芳榭诸事,分明都是依他。” 喜官与福官坐在奚静观身后,听她这般颠倒黑白,没忍住笑出了声。 燕唐却是心情大好,拍了拍荀殷的肩,道:“你还是太年轻。” 不一会儿,远处就传来奚昭一声哀嚎。 他手里还握着弓,垂头丧气向奚静观来。 奚静观明知故问:“谁输了?” “还是我。”奚昭耸肩捂脸,顷刻间又变得神采奕奕的,“不过这回是我大意,下回定不让他了。” 贺蔷不由大笑,“下回我们还来。” 栾淳接过燕序手里的弓,燕序背着双手蹦跶着跑过来,一手又揽住了奚昭的肩。 “你哪回想赢,告诉我一声不就行了?” 奚昭坐在石凳上转了个圈儿,“那还有个什么趣儿?” 栾淳迈着缓慢的步伐近前,拱起手无声向亭下众人行了一礼,便木愣愣地站在了亭柱边。 燕唐指了下空着的石凳,“站着做什么?坐下罢。” 奚昭与燕序打打闹闹乱作一团,抬眼见几个仆役手执利斧走来,不由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贺悦循视过去,道:“海棠花开得太盛也不好,许是来砍花枝的。” 奚昭转过脸,向奚静观问道:“阿姐,阿娘昨儿还埋怨府上的花都不大开,怎么到了这儿,还要给砍了?” “盛极必衰。”奚静观轻轻开口。 燕唐手里折扇拐了个弯儿,对奚昭与燕序说:“我们给你们捧场,你们比完了,就将我们撂下不管了?” 燕序一脸狐疑,转眼低声道:“奚昭,可别听他说话,他准是没安好心。” 奚昭充耳不闻,一拍胸脯,就说:“那你说,想要什么?” 他一介毛头小子,却偏要装老成。 燕唐忍俊不禁,道:“那花枝砍了也是可惜,你们不如将花摘下来送予我们,也好沾沾春意不是?” 奚昭松了一口气,向燕序抬抬下巴,“你去不去?” 二人一拍即合,尾巴似的跟在砍花枝的仆役后头,脱了衣裳外头罩着的轻衫,兜了一衣的海棠花。 他们兴致高,玩儿什么都不亦乐乎,在亭台内送花也送得乐颠颠的。 奚静观与奚悦相谈甚欢,燕唐两指捻着红色的花茎儿,轻轻簪在了她鬓发间。 贺蔷与阮伯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动了动嘴唇,无声道:“燕三,你莫不是真被夺了舍吧?” 荀殷却不这么认为,捧着脸将燕唐方才的话送了出去:“你们不懂,还是太年轻了。” 燕唐满眼赞许,拿起一盏清茶,与他碰了个杯。 燕老太君被奚昭与燕序逗得笑开了花,满头银丝上簪了一圈儿海棠。 奚昭送花送到了燕元晨跟前,“小姑姑怎么不开心?” 燕元晨扬起个生硬的笑,奚昭在海棠花堆里挑来挑去,笑道:“最好看的这朵,就送给小姑姑了。” 被他灿烂的笑容一晃,燕元晨怔愣片刻,才将红艳艳的花接了过来。 燕序也凑过来,说:“愁眉苦脸的,可就不好看了。” 燕元晨绽开个笑,“哪有愁眉苦脸?” 懒洋洋的春日里,最难得是语笑喧阗。 奚静观坐了小半日,午后才歇了晌,惺忪着看向窗外,入眼便是燕唐兴冲冲的一张脸。 光有些刺眼,奚静观推开窗,道:“燕三郎君笑得这样开心,又要去做什么坏事儿了?” 燕唐将手里的东西举到她跟前,“奚小娘子冤枉,哄你开心罢了,怎么能是做坏事呢?” 奚静观眼前一亮:“纸鸢?” 困意顿消,奚静观提起裙摆出门,将燕唐手里的纸鸢接了过来。 “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她将纸鸢颠来倒去地看,抬起眼问。 燕唐见她这样欢喜,脸上喜色更浓,却又难掩疑色,问道:“这竹片上又没刻我的名儿,你怎么就猜出是我做的了?” 奚静观装作听不见,抿唇不答。 她手里的纸鸢大得出奇,各类色彩纷呈,只能勉强看出是只鹞子。 如此画工,除却燕唐,奚静观不作第二人想。 奚静观静默了好一阵,才问燕唐:“怎么想起来放纸鸢了?” 燕唐却不打算绕过此话,非要听一句夸奖不可。 他开口时有些拘谨,一指指着那鹞子的翅膀,道:“我亲手绘的,好看吗?” 眼看躲不过他,奚静观颔首道:“好看。” 燕唐笑得开怀,追问道:“是天下第一好看吗?” “……”奚静观扪心自问,她有点夸不出口。 燕唐注视着她,满眼期许。 奚静观认命似的点点头:“是天下第一好看,燕三郎君妙笔。” 燕唐长舒一口气,将奚静观一把搂在怀里。 “明日,我陪你一起去放纸鸢。” 他停了一停,脸上划过一丝羞赧,“只有我和你。” 奚静观一恍神,被春扑了满怀。 奚昭要与燕序同住,今夜是不会回来了。 童儿将桌上的餐食撤下去,燕唐捧着脸一动不动,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奚静观瞧。 奚静观脸上飞来两抹薄红,色厉内荏道:“你不要找打。” 燕唐用扇骨敲了敲桌面,“望春风内有片无人知晓的圣地,你要不要去?” “圣地?” 望春风本就是一片至圣之地,奚静观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兴致。 她本想一口应下,一转念头又迟疑道:“远吗?” 燕唐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不远。若你走累了,大不了我背你回来,总不会累着你。” 奚静观放宽了心,“我去换身衣裳。” 燕唐左手执盏红灯笼,右手牵着奚静观的手。 “前面就要到了。” 耳畔只有春日虫鸣与溪流淙淙,月华静静倾泻下来,透过繁花碧叶,铺了满地的银屑。 一道小溪蜿蜒而过,脚下的嫩草亲吻着裙摆,奚静观心头泛起一阵痒意。 燕唐将灯盏小心放在一旁的石头上,对奚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奚静观屏息,指了指清澈如许的溪流。 燕唐摆了摆手,又林间一指,低声道:“它们也害羞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燕唐说话时距奚静观极近,灼热的气息渐渐漫上她的侧颈,将她惊得愣在原地。 待神思回转,林间已经亮起了细微幽光。 心惊之下,方才的不自在又化为满腔欢喜。 奚静观不敢置信:“流萤?” “嘘,”燕唐扯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才道:“它们的胆子可小比你还小。” 石上的灯盏早已熄灭了,沉睡的林间却苏醒了孤光点点,眼看它们飘在半空,由一点点变作一簇簇,再化为一团团。 天地好似倒转,苍穹的星斗都散落下来,落在潺潺溪流里,落在冥冥野色中。 不知站了多久,奚静观才觉困意来袭。 燕唐将未明的灯盏提在手里,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背,道:“我背你回去。” 奚静观的确没有气力了,也不与他作假,两臂搭上他的肩,道:“辛苦燕三郎君。” 燕唐笑了一声,“燕三郎君不辛苦。” 奚静观用手腕蹭蹭他的脸,将头懒懒地埋在了燕唐肩头。 燕唐背着她走了几步,却停下脚步,将奚静观放了下来。 奚静观一脸迷糊,“怎么了?” 燕唐将灯盏又搁在草地上,盯着她,却不说话。 僵持了好一会儿,燕唐又凑过来,以扇挑起她的下巴,片刻后,他许是觉得此举太过轻佻,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燕唐慌手慌脚地收了扇儿,指腹抵住了奚静观的唇。 此时此刻,奚静观也顾不得流萤溪水了,她想落荒而逃,足下却宛若生了根,挪不动半点脚步。 燕唐悄悄深吸一口气,目光熠熠,凑过来蹭了蹭奚静观的侧脸。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奚静观脸颊发烫,绯色顷刻间漫上耳尖。 燕唐却不管不顾偏过头来,一手捧起她的脸。 “静观……” 唇上落下轻柔一吻,未散的流萤飞过来,天地间万物都止了一瞬。 花睡水眠,萤火点点。 他们躲在无灯的溪畔一角,这场春悠闲而又漫长。 045 烧纸钱 燕唐脚下踩着柔软的青草地, 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眉飞色舞,比自己养的蛐蛐儿赢了“威武大将军”还要得意洋洋。 他怕奚静观再给他一拳,堪堪憋住笑, 满心的欢喜却从弯弯的眼睛里冒了出来。 奚静观心里还别扭着, 余光瞥见燕唐飞翘的唇角, 一颗心又“砰砰”跳了起来。 她暗自嘀咕,怎么就栽在了他的手上? 想了也是白想,奚静观索性作罢, 饶了自己一马,两手环住燕唐, 趴在他背上闭眼装睡。 耳边是奚静观轻轻浅浅的呼吸, 燕唐心里好似被灌满了蜜, 丝丝缕缕的甜渐渐溢了出来,散入百骸里。 他有意放慢了脚步, 巴不得脚下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长长远远,永无尽头。 耳畔热闹起来,小院儿近在眼前, 燕唐蓦然停下了脚步。 他久久没有动作,奚静观假寐许久,装也装不下去了,眼睫一掀, 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我下来。” 奚静观这会儿正是脸皮薄的时候, 燕唐自然百依百顺。 见他站在原地, 脚下如同生了根, 奚静观眉心一蹙,不由问道:“怎么不走了?” 燕唐得寸进尺,侧过来一点脸,哀哀地说:“奚小娘子可怜可怜我,明儿醒个早吧。” 奚静观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若非逼不得已,她实在不想愿早起。 燕唐接着又说:“你可是亲口答应了的,要与我一起去放纸鸢,我掐指一算,料定明日春风正好,是个难得的时机。” 他有意装腔作调,“若是我们出门晚了,保不齐燕序贺蔷他们就要来了。” 奚静观被他逗笑,“依你了。” 不靠谱的主子不在,童儿也能闹翻天。 今日值夜的几个童儿百无聊赖,坐在树桩子上打叶子牌。 他们本来还知晓心虚,兴致高了,却也不见燕唐与奚静观回来,胆子便不由自主大了起来。 与胆子一起变大的,还有嗓门儿。 看他们打得开心,喜官最先围过来开始指点江山,团圆与福官在檐下说了会儿闲话,也搬着木凳凑了过去。 元宵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团圆,端个托盘去献殷勤,将瓜果悉数分完,也不说要走了。 嬷嬷们无心去管,坐在榆树下谈论着衣裳上的新花样。 燕唐推开门,入眼便是这番“其乐融融”之景。 奚静观难掩错愕,“你们……” 燕唐走向站得最高、神色最激动的童儿,屈指弹了弹他的脑袋瓜。 “好童儿好童儿,我与三娘子才出门多久,你们就称起大王来了。” 童儿慌手慌脚,将叶子牌藏在身后,缩起脖子去喊奚静观。 “三娘子。” 被拿捏住了软肋,燕唐一时无言。 奚静观走过来摸了摸童儿的头,温声问道:“时辰也不早了,怎么还不去睡?” 童儿抿紧嘴唇,扭扭捏捏不敢作答。 燕唐又弹他个脑嘣儿,折扇点了点他身后的叶子牌,板着脸道:“我与三娘子耳聪目明,你现在再藏,又有什么用?” 兰芳榭中规矩不严,元婵嘴上说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却也并不来管,久而久之,这些自小养在燕唐身旁的童儿也随了燕唐的性子,愈发胆大包天起来。 牌局到此为止,喜官一脸意犹未尽:“小娘子早回来一会儿就好了,上一局打得才叫精彩。” 燕唐就站在奚静观身旁,借以折扇遮挡,低声笑道:“这回脚长在三郎君身上呢,来得早还是来得晚,三郎君说得才算。” 奚静观横了他一眼。 燕唐歪头装无辜,大摇大摆进了房,满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燕唐蒙在锦被里辗转反侧,胸腔里的小鼓还在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这场独角的欢愉,一直持续到了次日清早。 乐极生悲,燕唐兴许是与透云儿相处久了,嘴也变成了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天方大白时,童儿才将菜粥端上来,贺蔷的声音就飘了进来。 燕唐败兴不已,将手里的汤勺往瓷碗里重重一搁。 “这个老鸹。” 奚静观用帕儿轻拭唇角,笑意盈盈道:“以往在燕府,你巴不得他来,现在人来了,你又觉他聒噪,好赖话全被你抢去了。” 燕唐无限惆怅道:“今时不同往日,那能一样吗?” 他臀不移凳,只将上半身往外偏了一偏,语气颇为不善:“你的童儿没给你饭吃么,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贺蔷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通,自顾自扯来一张长凳,回击道:“你是吃错了什么药,火气怎么这样大?” 福官正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过来,脱口道:“药?药来了。” 喜官笑得前仰后合。 贺蔷知晓奚静观断不了药,却还是被这怪异的苦味熏得皱紧了眉:“这药好生厉害。” 奚静观笑道:“吃得多了,也就与饮水无异了。” 燕唐还憋着股子气,瞪了贺蔷一眼,折扇挡在两人中间,将身子向后撤了撤,“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别坏了我的好事。” 贺蔷露出点不屑:“你都成过亲了,还能有什么好事?” 他说完就住了嘴,神情随之一僵,目光瞥向了奚静观的小腹:“燕三,你……” 燕唐当即给了他一扇,“去!收收你的混不吝!” 贺蔷险险躲过,放轻了声音问:“那你如此不待见我,是要偷偷摸摸做什么去?” 燕唐动了动下巴颏,难得掉了一回书袋,显摆道:“忙趁东风放纸鸢。” 贺蔷嗤了一声,才说:“就你肚子里的墨水儿多。” 看他蒙在鼓里,燕唐很是自得。 贺蔷径直将脸撇过去,视线在房中一扫,盯着桌上那只奇丑无比的纸鸢看了好一会儿,好一阵儿后,两唇才挤出来几个字:“这玩意儿不会是你做的吧?” 燕唐挺了挺腰板儿,“是又怎么样?” 贺蔷肆意嘲笑:“亏你是个二皮脸,这么丑的东西也拿得出手。” 贺蔷来串门,还算是情有可原,毕竟他是个好动的性子,一刻也坐不住。 可燕序与奚昭的到来,却彻底坐实了燕唐“乌鸦嘴”的名声,他肠子悔青,后悔晚矣。 燕唐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眼里,贺蔷是一只胆大且聒噪的老鸹,燕序与贺蔷,就是两只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的家雀儿。 太吵。 燕唐缩在椅子里用折扇敲着自己的前额,空着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心里默念道:“呸呸呸,摸木头。” 奚静观才嚼了几颗蜜饯,将奚昭与燕序上下看了一通,生笑道:“敢情你们俩昨夜是歇在泥巴窝里了?” 燕序拍拍衣衫上残存的灰尘,解释道:“三嫂嫂猜岔了,我与奚昭一觉醒来,看见了一只白猫,追着它撵了好久,这才碰了一身灰。” 奚静观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转动双眸问:“那猫呢?” 奚昭抢过话:“没追上。” 燕唐也正经了神色,截口问道:“你们可看清它长什么样子了?” 奚昭与燕序对望一瞬,一边比划一边说:“蓝眼睛,毛很长,好大一只。” 奚静观垂下眼睫,贺蔷一掌轻轻叩在桌上,面色有些凝重。 燕唐却笑眯眯的,说:“这个柳仕新,真是贼心不死。” 燕序与奚昭自然不懂其意,看他们打完了哑谜,燕序推了推奚昭,催了一声。 奚昭兴冲冲地问道:“阿姐,燕老太君说清源仙就在望春风里,我怎么没瞧见?” 奚静观忽然想起了燕唐说的话,转过脸说:“对啊,你也说清源仙就在望春风中,我也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燕唐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缘分之事,向来强求不得。” 奚静观有意激他:“你果然是在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她确实就在望春风里。” 燕唐说得诚恳,笑意却有些张扬。 奚静观转开眼,显然是没信他。 “老太君从不骗人,”见状,贺蔷忙跟着打了个岔,“我就遇见她了。” “此话当真?”燕序激动起来,“你是在何时何地与她相遇的?” 贺蔷一时间接不上话,良久后才神神秘秘道:“不可说,不可说。” 燕序顿时有些悻悻的,“马上就要回府了,怕是与清源仙难见一面了。” 奚昭宽解道:“放心,都在锦汀溪住着,早晚能见着的。” 他们本就是顺道拐进门来,手里还拎着各自的箭匣,显然是又约好了下一场比试。 见实在探寻不出半点消息,二人便风一般出门了。 看出燕唐正在气头上,贺蔷也不敢多呆,随口揪了个由头就要告辞。 他临走前,忽然回过头,戏谑地望了望燕唐。 人虽走了,时辰却耽搁了。 燕唐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奚静观走过来,轻声说:“既然觉得遗憾,不妨就将这鹞子留在此地,待到来年春日,你我再放不迟。” 听她许下“来年”,燕唐登时变了个神情,心里的一点郁气顷刻间便化去了。 他托着腮,笑着说:“也是。年年总有春来,怕什么?” 望春风内设了场春宴,众人在生机盎然中推杯换盏,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燕唐能与人谈笑风生,却不能饮酒,好在他提前在小院儿里泡了壶茶,找来个空的酒壶倒了一半,倒也不至太过扫兴。 余下的一半茶,他自然留给了奚静观。 按往年惯例,在望春风里游春两日就要回程,今年却不知为何多留了一天,此宴将至申时才散,各府的马车在门前陆续排开,放眼瞧去,很是壮观。 奚静观舟车劳顿,一回兰芳榭,早早便入房歇下了。 燕唐逗了会儿透云儿,转身去了惊云楼。 暮色四合,斋藤馆高高的檐角在霞光中若隐若现,青石板街上的小贩收了摊,互相招呼着将货物装进木推车里,迎着落日赶回了家。 荀府与阮府比邻而建,马夫才勒了马,荀殷就跳下了车。 他是个闲不住的,跑过去敲了敲阮伯卿的车壁,催道:“我要去锦汀溪听曲儿,你要不要去?” 阮伯卿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犹犹豫豫道:“天色已晚,你不怕荀伯父大发雷霆,我还怕我阿耶教训我呢。” 荀殷掏出钱袋,“我付账。” 阮伯卿一口应下,欣然随行。 溪上夜景如画,又有美人相陪,转眼就到了人定时分,狼狈为奸的荀殷与阮伯卿才尽兴而归。 他们掐算着时辰,挑了条近道折返。 阮伯卿抱怨道:“下回就不随你来了,被阿耶发现,定要将我一顿好打。” 荀殷满脸无所谓,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怕什么?大不了你就编个瞎话,说是燕三相邀,不敢不来。” 阮伯卿却没回话,反而以手作扇,在脸前扇了扇。 “谁这么坏心眼儿,竟在路上烧纸?” 小道一片黑灯瞎火,荀殷张望许久,也没看见前头有人。 “你……你别吓我。” 他话音还未落地,鼻尖也萦绕上了一股呛人白烟。 荀殷壮了壮胆子,厉声喊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阮伯卿一双眼珠四处乱瞟,猛然扯住了荀殷的袖子。 “荀殷,前头那座宅子,是不是……许府?” 荀殷打了个激灵,“瞎想什么,就算是许府又怎么样?” 这话中夹杂着不少怒气,却是外强中干,他心里也害怕得紧。 阮伯卿打了他一下,骂道:“你带的好路!” 荀殷却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嘘,你听没听到有人在说话?” 阮伯卿什么也没听见,满眼惊惧,吓得一动不敢动。 荀殷慢慢松开手,重重咳了两声,向前迈了两大步。 不一会儿,阮伯卿就听他道:“真晦气!” 阮伯卿心生好奇,探头探脑看过去,只见右方拐角有条长而窄的巷子,巷子深处蹲着个身穿素衣的青年,青年低垂着头,面前摆着一个炭盆。 借着一点火光,倒能看出那炭盆中烧着的是一叠纸钱。 星火在寂静的夜中劈啪作响,缕缕白烟越烧越浓。 “怎么听到我们说话也不吱一声,怪吓人的。”阮伯卿跟着他悄悄向右望了一眼,一脸惊魂未定,又转过头来胡乱猜测:“他不会是个哑巴吧?” 既然是个活人,荀殷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冷嗤道:“大抵是个疯子,我们又不拐弯儿,直行就好,莫去管他。” 阮伯卿点点头,与荀殷才向前行了三五步,一声缥缈的哭泣就在耳边炸了一道惊雷。 “阿妹,你死得好惨……” 阮伯卿当即停下脚步顿在原地,一开口,舌头却捋不直了。 “方才那人,是不是许琅?” 045 私相会 彼时彼刻, 打燕府南角门里溜出来一道人影,鬼祟至极,趁门房打盹儿的时候, 偷偷跑出了府。 恰逢夜风吹散遮月的一片乌云, 月华陡然间倾落下来, 那人撩开幂篱,露出一张绝色面容。 ——是燕元晨。 燕府门上的黑金大匾隐在暗处,石阶前两盏灯笼里的烛光泛起昏黄, 明灭摇曳,似要伸出双手来拦。 燕元晨头也不回, 背影被吞进了漆黑的夜里。灯笼在微凉的夜风中挣扎着摇晃了下, 又认命般的安静下来, 无声沉默着,连烛光也黯淡了下去。 自燕府往城西行, 是制香世家柳氏。 柳氏掌柜常年在外奔波,柳夫人久病多年,府里能做主的,只有柳仕新。 燕元晨蜷指轻叩外门,半晌却不见门房童儿来应。 她又耐心等了许久, 实在不耐烦了,才将怀里的包袱打开。 包袱上下一拱,打里头窜出一只蓝眼睛的白毛猫。 白猫跳到地上,伸出红|舌|舔|了舔前爪, 脚步轻盈地向前行了两步,轻轻挠了挠乌木门。 燕元晨屏息相待, 无人相迎。 她轻轻叹口气, 白猫另寻他径, 燕元晨眼前白光一闪,猫儿已然一跃上黛瓦墙头,回头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无声入了柳府之中。 燕元晨心神稍定,既见白猫,柳仕新定会知晓是她来了。 他将白猫留在望春风里,不就是要将这只极通人性的白猫留给她,以便她以“送猫”之名再来寻他吗? 燕元晨一念至此,顿觉神清气爽,站在石狮旁开始了满怀期许的等待。 夜风缓慢地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盯着明亮的弯弯月牙,神思开始恍惚,心头忽然漫上一点苦涩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期待与不安两相对峙,将她的心揪作了一团。 或是自己耐心不足。燕元晨这样说服自己。 往前数二十四年,燕元晨从未如此逾矩过。 她一个庶女胆敢顶撞嫡母,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直至脚底生僵,两腿发麻,眼前那两扇紧闭的乌木门才缓缓打开了一点。 “是燕府的六娘子吗?” 说话的是个垂髫童儿。 “是我。” 燕元晨眼中一亮,向前移了两步。 她的目光越过童儿向门内仔细瞧了瞧,颇觉失望。 柳仕新没来。 童儿将她上下一打量,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六娘子请进。” 童儿或许没学过什么规矩,身上披着一件红布衫子,麻布鞋踩在脚下,双脚抬不起来似的,拖地的声音实在磨人,听得燕元晨有些烦躁。 可她不能发脾气,她今夜还有要事要与柳仕新相商。 燕元晨忍了忍,放轻了声音,含笑问:“你家郎君呢?” 童儿脸上的笑意有些淡,“郎君好梦正酣,被一只不长眼的白猫给惊醒了,这会儿正在房中制香呢。” 不长眼的白猫? “那白猫……不是他的宝贝吗?” 燕元晨笑意微敛,乱了心绪。 “是呢。”童儿瞥她一眼,才缓缓将话接过:“可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燕元晨并不蠢笨,听出这童儿话中有话,也不再笑脸相迎,脸上又露出来了几分骄矜。 童儿拖沓的脚步在一处独院儿前停了,向燕元晨道:“我家郎君就在此处。” 说罢,他也不待燕元晨作答,转身便挑灯原路折返。 窗纸上投下一道剪影,心尖的欣喜已经盖过了愤懑,燕元晨摘下幂篱,轻手轻脚入了房。 她在房内转了转,方才瞧得真切,柳仕新分明就站在窗前,如今却寻不见了踪影。 “柳郎?” 燕元晨盯着厚厚的帷帐,试探地向前迈了两步。 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她还未及反应,一道尖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只蓝眼睛的白猫忽的窜了过来,躲在了燕元晨脚下,用嘴叼着她的裙摆,向外拽了拽。 燕元晨弯腰将猫抱在怀里,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柳仕新,你怎么不理我?” 她正抱怨着,手腕就被人扯了一把。 柳仕新轻轻啄了啄她的手,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慵懒。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燕元晨脸上飞来几抹霞光,欲拒还迎地一挣,将怀里的白猫向前一递,道:“你将这猫留给我,不就是盼着我来找你吗?” 看她一脸娇嗔,柳仕新不由愣了愣,视线移向了那只默不作声的白猫。 他弯了弯眼睛,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燕元晨横了他一眼,“这猫是你的宝贝,你还能不要它了?” 柳仕新牵着她来到桌案前,转言问道:“你深夜造访,不会只是来送猫吧?” 燕元晨默然须臾,才接上了他的话:“柳郎,母亲是恼咱们名不正言不顺,若你依着规矩来,寻个靠谱的媒人登门求娶,母亲她早晚会松口的。” 柳仕新放开她的手,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香盒,轻轻道了一句:“嗯。” “望春风内,你我实在太过大胆了,好巧不巧还被唐儿他们瞧了去。”燕元晨话及此处,不由的一脸懊悔,“有四姐姐的前车之鉴,母亲恼我们,也是应当的。” “你闻闻,香不香?” 柳仕新在众多精致的小盒中挑拣一番,拿出个雕刻金牡丹的,放在了燕元晨手中。 燕元晨胸口一闷,腔子里好似被人灌下了一桶冷水,冰得她久久回不过神。 满室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过了好一阵,燕元晨才找到了迷失在香气中的心魄。 她抬起头,双眸间露出一点悲伤,问道:“柳郎,你不想娶我吗?” 柳仕新笑着回她:“怎么又在多想,我像是言而无信之人吗?” 他偏着脸,视线倏然就收了回去,这话说得却没多涌用心。 燕元晨敛下眼睫,停了一会儿,又说:“唐儿与静观的婚事是由花婆婆保的媒,明儿你遣人去相问相问。” “行。”柳仕新看看她,答应得极快。 他既应了,燕元晨便松了一口气,怀里的猫在乱动,拱来拱去,总也不肯安分。 燕元晨将猫搁在案上,它动动前爪,却也不走,反而将桌案上的香料盒子扒来扒去,清脆一声响,一方月牙细金盒儿“啪”的掉落在地。 燕元晨定睛一看,却没将之捡起,扭头问柳仕新道:“什么味儿这么香?” 柳仕新循着她的视线去看,半蹲下|身,广袖将香盒一遮,唇角噙起了一点笑,漫不经心道:“为你调制的熏香。” 燕元晨转惊为喜,扯着柳仕新的衣袖,盈盈道:“你又要送我新的熏香了?” 柳仕新点了下她的鼻尖,亲昵道:“嗯。” 燕元晨正要抢过他手中的月牙细金盒儿一观,却被柳仕新横掌挡过。 燕元晨仰起脸大惑不解,柳仕新满脸柔情,开口说:“这是我调制出来的残次之物,配不上你。” 他说完,不待燕元晨启唇,便再度牵起她的手,向次间行去。 次间内有架多宝阁,入目即是琳琅满目的香料罐儿。 燕元晨拉过柳仕新的袖口遮掩口鼻,动了动鼻尖,却没闻到什么味道。 “这些香倒是奇特,怎么一点味道也没有?” 柳仕新挑眉,傲然道:“这些可都是宝贝,不似方才那些俗物。” 那只白猫偷偷跟了过来,凑到柳仕新脚边蹭了蹭,他淡淡扫了眼,抬脚踢了过去。 “真是不长眼。” 燕元晨别过脸,忍不住胆颤。 “你……” 她“你”了半晌,却不知从何开口。 “六娘子走好。” 童儿送行的声音被隔在沉重的乌木门里,燕元晨脚下虚浮,乌云遮住了月亮,她的心也跟着陷进了乌云里。 燕元晨手里捏着个小香盒,臂弯上挂着空空如也的包袱。 一根洁白胜雪的白猫毛掉落在地,她戴上幂篱,头一回生出无力之感。 燕府,松意堂。 纸包不住火,燕元晨再多费心机,也挡不住东窗事发。 今夜当值的几个门房吓破了胆,与侍候燕元晨的童儿一同跪在门外不住磕头。 “狂妄至极!” 屋里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垂头惶恐道:“老太君息怒。” 宝珍婆婆不停地劝:“到底是老太君亲自长大的女儿,自古女大留不住,六娘子嫁人是早晚的事,老太君何必如此动怒?” 燕老太君一把打落她奉上来的茶,怒意未消。 “六丫头愈发胆大妄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我的意思,摆明了是有意要效仿老四。” 听她又牵扯进来燕元英,宝珍婆婆慌忙连声道:“六娘子心思单纯,心里想的什么,都往脸上写,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去?老太君多虑了。” 燕老太君此时正在气头上,压根儿听不进半句,大手一挥便说:“既然她如此钦羡老四,索性便让她随老四去罢!自此以后,她燕元晨,也不再是我燕氏的子孙。” 宝珍婆婆面色焦急,奈何关键时刻总会笨嘴拙舌,只好出了里间,向在外头傻站着的陶融道:“融郎君快劝劝老太君,盛怒之时,说出的话哪里能作数呢?” 陶融手里握着那柄鸡毛白羽扇,闻言苦笑,小声说道:“婆婆说笑,此事因我而起,我哪里敢再火上浇油?” 宝珍婆婆听他一径儿将罪名给揽了,叹气说:“融郎君怎么又犯了老毛病?你一没未卜先知之才,二不会能掐会算之术,好心去哄六娘子开心,谁道她竟敢欺上瞒下,偷溜出府?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她本是求助于陶融,如今却还要分心来劝他,费神之下心念一转,想起了兰芳榭的燕唐与奚静观。 宝珍婆婆招招手,唤起一个跪在近处的童儿,童儿起身迈着小步子踱过来,将一边耳朵凑近了些。 宝珍婆婆简单吩咐两句,童儿似懂非懂点点头,转身出了房。 燕老太君单手扶额,闭目不语,也不知听没听见外头的的动静。 童儿才走两步,迎面就撞上了元婵。 他不由大喜,跪地问了安。 婵夫人一来,天大的事也该了了。 燕元晨踏月而归,心里空落之余,只剩不安。 大门虚掩着,耳房边连打盹儿的门房也不见了踪影,她凝神四下乱觑,依旧不见人影。 燕元晨不禁惴惴不安起来,将小香盒藏在袖中,脚下步伐愈发小心翼翼,才转了个弯,暗处便走来一个老仆妇。 老仆妇是连蘅苑里的人,开口就道:“六娘子,老太君有请。” 燕元晨骤然一顿,脸上血色褪尽,额角的一滴汗,还是落了下来。 燕府许久没有过安生的夜晚了,燕六娘子胆大包天,私会情郎,燕老太君怒火攻心,旧疾复发。 这样大的事本该惊起许多波澜,元婵却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儿,还真将此事草|草揭过去了。 当家主母下了令,自然没人再敢多嘴。 燕府上下的仆役童儿明着不说,暗地里的风言风语却少不了,都道燕元晨颇得燕老太君欢欣,纵使是触犯逆鳞,也只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 外头风波再多,兰芳榭却是一派祥和。 燕唐坐在石阶上,倚着廊柱把玩折扇,满脸玩世不恭。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燕唐将手一摆,“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凭什么?”荀殷不走,撩起衣摆就坐在了他身边,“我对透云儿之心天地可鉴,相思难解,与你以物换物也不行?” “不行不行。” 燕唐往旁边去了一点,给他腾出个位子,“雀栖春枝”的折扇一展,将脸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口否决。 透云儿近在咫尺,就在身后的回廊下叫得正欢,荀殷哪里能就此作罢? 他贼心不死,又问了一句:“只换一年怎么样?一年之后,我必定完璧归赵,你若不肯换,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燕唐将扇儿挪开几寸,露出半只眼睛,懒洋洋问他:“你要拿什么来换?” 他这便算是松口了,荀殷大喜过望,打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绣花布袋,道:“这袋明珠。” 金银财宝不外乎这些,燕唐兴致缺缺,扇面又盖住了脸。 “不换,不换。” 荀殷脸色一黑,追问道:“那你要什么?” 燕唐收了扇儿,假模假样清咳了两声,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道:“听说你还藏了本书?” 荀殷怔住片刻,大惊失色道:“好你个燕三,敢情是来打我这本书的主意。” 燕唐一拍他的肩,霸王神色尽显,“你且说,是换还是不换?” “换换换。”淫|威的迫使之下,荀殷一叠声应下。 他自认倒霉,在怀中摸出一本书,重重扔到了燕唐怀里,哼道:“便宜你了。” 燕唐将手里的书上下颠了颠,这书不比常物,又薄又窄,还有一层羊皮做的封皮。 他将书随手翻开一页,佯装惊讶道:“呀,卷云叟。” “装给谁看?”荀殷盯了一眼书,依依不舍道:“这可是卷云叟他老人家出的第一本书,天底下就没有第二份儿了,我几经辗转,才寻来一本仿本。” 燕唐得逞大笑,将书拍了两拍,说:“我将它藏在惊云楼去,你总该放心了吧?” 荀殷用鼻子哼了两声,“我才找来多久,天天金元宝似的揣着,怎么就被你给知晓了?” 燕唐向他扯出个笑,“我家娘子说我无所不能,只需捻指掐算一番,天下之事,莫敢瞒我。” 荀殷白了他一眼,心道此人真是愈发欠揍了。 他暗自骂完一通,就将透云儿连笼带鸟给摘了下来,喜滋滋逗起了鸟儿。 得趣间,荀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燕三,你猜昨儿我与伯卿遇见了谁?” 燕唐像只大猫,敷衍道:“伯卿兄的小相好?” “哪能啊,”荀殷摸了摸头透云儿的头,接着说:“我们遇见了许琅。” 燕唐弹书的动作蓦然一停,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怪了,官仪一走,他就来了。” 他兀自嘀嘀咕咕,荀殷没听清,也没空细问,乐颠颠拎着鸟笼出了燕府。 喜官与喜官摘了几朵荷花跟在奚静观身后,主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我以为燕府的花农有什么仙术,原来是引来了温泉,怪道荷风湖上的荷花开得比别处都要早。” 福官有意嗤笑道:“你不知晓的还多着呢。” 喜官作势就要打她。 二人玩笑罢,奚静观才道:“将它们搁在绣榻边的那只玉瓶儿里吧。” 喜官应了一声,转着眼珠儿揶揄道:“我晓得小娘子在想什么。” “你是我肚儿里的虫?” 奚静观笑着瞥了她一眼。 喜官晃了晃脑袋:“三郎君常卧在绣榻上小憩,小娘子这是要将花给三郎君看呢。” “就你多嘴。”奚静观别开脸,却没否认。 她还未及羞赧,就被福官点了点胳膊,福官话语间满是疑惑:“那不是宝珍婆婆吗?” 奚静观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想到前方不远就是兰芳榭,想来宝珍婆婆是为寻燕唐而来。 她忖思片刻,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想转到路旁的凉亭内去,绕过宝珍婆婆。 三人才交换了眼神,却被宝珍婆婆一口喊住。 奚静观只得停下脚步,含笑相迎。 “婆婆要去做什么去?” 宝珍婆婆行过礼,脸上挤出几道笑纹,回话道:“三娘子有所不知,老太君昨儿忽然病了。眼下药石无医,城里的郎中个个束手无策,别无他法,只能寻个孝子贤孙去求神拜佛,祈求佛神庇佑她老人家了。” 奚静观心念几经转换,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这份孝心,摆明是要让燕唐来尽了。 她心下有了底,面上却不显分毫,眉梢间却装出几分疑惑:“敢问婆婆,府上要去拜哪尊神?” 宝珍婆婆上半身向前移倾,神神秘秘说:“不是拜神,是请神。” 奚静观不动声色躲开些许,“请谁?” “清天观,道长须弥。” 047 融表兄 “须弥?”奚静观轻念一声, “看来祖母很是信任这位道长。” 喜官知晓许多须弥的诸多趣事儿,奚静观此言一出,她当即就要开口解惑, 临了又瞧了瞬奚静观的神情, 心下又忽现了然, 识趣地闭唇不再言语,两道视线微移,落在了宝珍婆婆一张和蔼的面容上。 宝珍婆婆似乎对此未有所觉, 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不减分毫,只对奚静观堆笑说道:“三娘子怕是忘了, 老太君办事, 向来只看重一个‘缘’字, 她老人家觉得须弥道长与燕氏有缘,那时候……” 她正说到紧要之处, 忽然止了舌头,将话音吞回了腹中,随意摆了摆手道:“也罢,也罢,说恁些也无甚用处。三娘子与三郎君到了清天观, 只消说上一声‘燕老太君请道长出山’,观中道童必定不会为难。” 旁的暂且不说,新婚敬茶那日,燕老太君满口“金玉良缘”, 又送予奚静观那只白玉葫芦,可见她的确十分看重“缘”之一字。 奚静观闻言莞尔, 福官顷刻会意, 上前将手一伸, 笑容满面道:“婆婆要不要到兰芳榭内坐坐?” 福官说得隐晦,可宝珍婆婆却吃了许多年的米,这话落在她一双耳朵里,便是奚静观将请神这事给应下了。 她虽心有所料,也不想奚静观竟然如此好说话,眉眼间的慈祥也不由跟着多了几分。 宝珍婆婆亲昵地牵起了奚静观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两唇一碰,又说道:“正如融郎君所说,三娘子最是可人心。” 她此举略显逾矩,奚静观却并未将手抽回,任她动作,但笑不语。 远观宝珍婆婆背影消失不见,喜官没忍住撞了下福官的胳膊,轻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婆婆是有意在这儿等我们呢?” 她力道轻,福官却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胳膊肘儿,假意埋怨道:“你既都看出来了,心里忖着点就是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怎么还给说出来?” 福官话说一半,悄悄瞧了一眼奚静观,才将话给补齐了。 “怪让人不好看的。” “嘁,”喜官两眼一瞪,将怀里的荷花转了个面,“就你好心。” 身后二人拌了一路嘴,奚静观都恍若未闻,心中始终惦记着宝珍婆婆说的最后一句话。 ——“正如融郎君所说,三娘子最是可人心。” 又是陶融。 怎么哪里都有他? 因是生疑,奚静观不思外物,种种念头颠来倒去,忽的就听一人哀怨道: “奚小娘子好狠的心,怎么将我一个人丢在房中这样久?” 奚静观脚下蓦然一止,欲言却又止,耳根一热,又听到了元宵忍俊不禁的憋笑声。 罪魁祸首不为所动,仿佛不知“害臊”为何物,手执一纸折扇,斜身倚上门框,在门槛前眉开眼笑。 奚静观心下生出几分窘迫,快行几步,走到他跟前,嗔道:“你又发什么疯?” 燕唐反将一军,目光中透露着无辜,只道:“我在想你,怎么能算发疯?” 奚静观不及燕唐生了三层脸皮,余光瞥见抖着双肩的喜官与福官,登时又羞又恼。 燕唐见势不妙,侧身将她让进了兰芳榭,寻个话头便岔开了话题。 “话说回来,回兰芳榭的路上你究竟遇见了何方神圣,才耽误了与我饮茶?” 元宵颇识眼色,立在门前没跟上来,福官与喜官小跑着将他二人抛在身后,一起到房中摆弄荷花去了。 奚静观双颊上的飞红慢慢淡了一点,她用手背碰了碰脸,吸了一口气才说:“遇见宝珍婆婆了。” 燕唐笑从脸生,“她又给你派什么活儿了?” 奚静观答道:“祖母的身|子似乎又不大好了,婆婆让你我一同入山去请个道士来。” “请哪个道士?”燕唐道完一句,没等奚静观开口,自顾自就接了下去,“须弥道长?” “是他。”奚静观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宝珍婆婆为人处世,常爱给人戴高帽。”燕唐将脸一转,两眼亮晶晶的,问道:“你给我说说,宝珍婆婆今日是怎么夸我们的?” 他坏心思地将“我们”二字咬的极重,眉眼一弯,迎上了奚静观的双眸。 奚静观抬手轻轻推了推他,又似乎被烫到了手,垂下眼睫,气不打一处来道:“婆婆只夸了我可人心,没夸你。” 燕唐目不转睛看着她,唇角的笑露出点摄人心魄的蛊惑,“可不就是可人心?她夸了你,比夸我还令我开心。” 奚静观欲盖弥彰地抬了抬下巴,犹豫一会儿,没将那句不甚好听的话说出来。 燕唐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调情”,浑身上下便生出一股神气来,腰杆儿挺得板直,手里的折扇摇出了残影。 他洋洋自得半晌,才压下了唇角,转而将话锋一拐,不沾边儿道:“上次阿娘来,说许琅狮子大开口,要向阿兄借银钱十万为许襄筹办丧事,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你的耳朵怎么伸这么长?”奚静观一惊,偏过眼斜了他一眼,“这也能听见?” 燕唐笑着卖了个乖,变了个口吻又说:“十万两白银,亏他说得出口。” 奚静观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燕唐紧接着追问:“既然阿兄与许琅的交情不错,那这些银钱,阿兄给还是没给?” “没有。”奚静观摇摇头,“阿兄拿不出来。” 燕唐意有所料,停了一息,才大惑不解道:“十万银钱少说也得是偏远州府许多年的赋税,许琅此人也不是个痴傻愚笨的,怎么敢腆着脸出口相借呢?” “所以此事尚有蹊跷,”奚静观似乎对此漠不关心,道:“阿娘无缘无故,不会与我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二人的步伐放得缓,途径长廊时,奚静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待到迈进次间,她又被青釉瓶儿里的荷花引走了心神,坐在绣榻上专心摆弄起了身旁的花,将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抛到了脑后。 福官与喜官带着几个童儿在门前翻五彩绳玩儿,眼下倒也无人前来扰二人清静。 燕唐在藤椅上摇来摇去,手里的青枣捻了半晌,不住颠倒画圈儿,也不见他往嘴里塞。 他沉思须臾,脑袋往窗外一够,向窗下打盹儿的童儿吩咐道:“去门前将元宵找来。” 童儿速去速回,将木凳向旁边移了一移,支着圆圆的脑袋又打起了盹儿。 元宵嘀咕了一声:“怎么天天跟没睡醒似的。” 燕唐给了他一扇,“你去将琅郎君请进府来,我有事要问。” 话音末了,他又低声嘱咐说:“管好舌头,切莫多言。” 元宵面露难色,苦着脸道:“糖葫芦在东,许家在西,小人又不会□□仙术,三郎君,你这不是有意难为我吗?” 燕唐一噎,回过头觑了一眼奚静观,又结结实实赏了他一扇。 “说你笨,还真没冤枉了你。” “那糖葫芦还要不要了?” 元宵捂着脑门,不知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燕唐险些被他气了个颠倒,没好气道:“去找个伶俐的童儿,带两串儿回来。” 元宵一走,奚静观便似笑非笑抬起头来,轻声问他:“你买糖葫芦做什么?” 燕唐少了几分精气神,一屁|股躺回藤椅上,吁声道:“给你吃。” 眼前荷叶青翠,粉荷亭亭,奚静观望了他一眼,哭笑不得。 “要买便买,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做这些?” 燕唐自有一番道理,在藤椅上侧了个身,一本正经说:“意料之外才为‘喜’,若事先被你知晓了,倒没什么趣儿了。” “你这又是打哪门子听来的歪理邪说?”奚静观颇觉好笑,“若你事事都要瞒我欺我,藏着揣着不肯说,我只会当你别有居心,何来‘喜’字一说?” 燕唐将这话咂摸了许久,眼中的欢喜都要漫溢出来。 “那是不是,只要我送你的东西,你都喜欢?” 不知燕唐的心眼儿是怎么长的,哪里就想到了这一层去? 奚静观原是没如此想过,可看他这副模样,她反倒不好说“不”了。 奚静观干脆笑着撒了个慌。 “是。” 燕唐这话说得不错。 成亲之夜,奚静观就说过:燕三郎君惯会讨人欢喜。 从前许多话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这一句,却是发自肺腑,会心之言。 “无一例外吗?” 燕唐得寸进尺,两手扒在藤椅背上,期许地问道。 奚静观看他就是一只开了屏的白孔雀,“无一例外。” 一瞬间,燕唐心神微漾,宛如被灌进了一缕风,四肢百骸都轻飘飘的,吹拂着他向奚静观而去。 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 奚静观警铃大作,在他起身的刹那间及时问: “许琅归溪了?” “呲”地一声,燕唐的心口就被这话戳出一个大洞,他痛心疾首地展开折扇,盖住脸回味方才的心痒,声音闷闷的,带着股委屈。 “我没瞧见,方才荀殷来了一趟,说昨儿见到他在许府门前烧纸钱夜哭许襄呢。” 奚静观短暂地回想起了涿仙山一遇,又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疑道:“荀殷?他何时来的?” 此话才出口,她猛然间就意识到长廊下少什么了。 奚静观转着颈儿向长廊里张望一番,廊中鸟鸣依旧,那只精雕细琢的金笼却不见了踪影。 “你将透云儿换出去了?” 奚静观如在梦中,不可置信道。 燕唐将折扇掀开,又“唰”地一下将之合拢,扇骨抵在下巴上,说:“透云儿认主,荀引早晚会还回来的。” “……” 奚静观紧了一点的心弦骤然一松,无言以对。 “遇见你,也算他倒霉。” 燕唐像个无赖,“吃一堑,长一智。赶巧儿今日我心情不错,好好教荀殷认个理儿,他在我这儿吃了亏,日后凡事也能多留个心眼儿。” 他说完,又添道:“我还真是用心良苦。” 奚静观轻扯一边唇角,想不明白燕唐究竟是什么做的。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二人闲聊一程儿,奚静观忽然说了一句不搭前言的话。 “听宝珍婆婆的言外之意,此次请神之行,是融表兄推荐你我前去。” 燕唐与奚静观心有灵犀,哪里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 他脸上的不正经收敛了一点,说:“融表兄心思细腻,难免想的多些。” 奚静观默不作声,燕唐又自接自话道:“他生母出身卑微,又死于疫病,生父并不喜他,祖母见他可怜,才将人接到了燕府来住。融表兄许是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故而有什么想法,都会闷在肚子里,久而久之,说话就带了点拐弯抹角。此事他应当是怕你我拒绝,才让宝珍婆婆代为传达。” 他一口气说了恁多,奚静观依旧沉思不语。 燕唐见她面笼疑云,正要启唇追问,窗外就传来了一阵匆乱的脚步声。 次间的纱幔被一对金钩勾了起来,远远瞧见元宵入门拱手,燕唐立时坐正了,向他身后一看,拧着眉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我让你带的人呢?” 元宵挂着好长一张脸,“三郎君有所不知,许府如今空无一人,莫说许琅郎君,为许府看门的那老头儿都归家去了,半个人瞎也寻不着,荀殷郎君兴许是看岔了吧?” 燕唐的扇骨在手心一拍,啧声道:“怪了。” 奚静观抬眼,又见他曲指点了点眉心。 “怎么跟进了棉花团似的,满身上下浑是乱絮,摘也摘不干净,梗得人难受。” 048 清天观 夜里淅淅沥沥落了场雨, 翌日雾散云开,太阳一出,天地都跟着暖了不少。 燕唐喜动, 一刻也不能老实呆住, 热得有点上火。 腰间那柄无时无刻不在的“雀栖春枝”的折扇, 燕唐是舍不得用的。 年年转燥的时候,燕唐总要来这么一出,兰芳榭的童儿早已习以为常, 取来一只薄薄的竹编的蒲扇,他接过来, 嘴里还嘟囔着:“这么热的天儿, 要将人晒化了, 可怎么出门?竖着走出去,横着抬回来。” 奚静观闻言, 掀起眼皮斜了他一眼。 “你这嘴里,怎么就没有一句吉祥话?” 元婵夜里已经亲自来交代过了,嬷嬷们依着她的吩咐打点好了行李,巳时一过,他们就该启程往大翁山请神去了。 喜官也随着指了一下燕唐跟前的梨花木桌儿, “快摸木头,呸呸呸。” 被奚静观不转目睛地一盯,燕唐瞬时觉得身上又燥热了几分,太阳都好似挂在了头顶上, 照得他有些心虚。 燕唐摸了两把木头,转而回头冲她扬起一张讨乖的笑脸。 奚静观问他:“你真这么热?” 燕唐忙说:“可不是?” 他转念一想, 将团圆招来, 问道:“我记得前几日布庄里送来了几匹流云锦, 你往连蘅苑去一趟,让阿娘签个字,找几个心灵手巧的人做几身衣裳。眼看天就热起来了,恁消暑的料子放着也是放着。” 团圆踌躇了一会儿,犹豫道:“如果料子不够呢?” 燕唐想也没想,脱口就道:“先给三娘子裁。” 奚静观翻书的指尖一顿,眼神淡淡朝二人扫了扫,看似波澜不惊,却悄自红了脸。 团圆应了声,转身就要往连蘅苑去,燕唐又出声道:“你若是半途遇见了元宵,记得让他往行李中多准备些金豆子。” “我们早去早回,耽搁不了几日的,清天观里又都是些清心寡欲的道长,哪里用得着这么些银钱?” 奚静观面露异样神色。 燕唐眨眨眼,“财多不压身嘛。” 奚静观露出个笑,“你平日里都读的什么书?字也能印错吗?” “你明知故问,”燕唐走过来,手里的竹编蒲扇轻摇,给奚静观扇了一阵风,“我是个纨绔,从不读书。” 奚静观哼笑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地移向了绣榻上的锦枕。 “是吗?” 他二人又在打哑谜,福官与喜官见气氛不对,彼此对了一眼,迈出次间找童儿玩闹去了,留给他们一处清净。 燕唐扯过一张太师椅在奚静观对面落座,颇为潇洒地翘起二郎腿,只不闪不躲地迎上她的视线,却是闭唇不再言语了。 请神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燕氏这样的世家中,对神佛总有敬畏之心,老太君又对神鬼之说深信不疑,作为身兼重任的孝子贤孙,燕唐与奚静观多少也要拿出几分诚意来。 这头一点,便是不能捎带奴仆。 大翁山超脱俗尘,清天观中的道士无一不恪守“清静无为”之训,名门世家里的规矩,在他们眼里名为“骄奢”。 将贪图享乐的逸性带入大翁山,就从请神,变成渎神了。 燕唐将乌发高高束了起来,浅色的发链搭在胸前,巳时才到,他就将清早穿的那件外衣给扔在了绣榻上,换了一件水玉色的薄纱衣。 腰间挂着的玉坠也不见了,只吊着一柄折扇,他将门前的童儿赶走,抢过了他的矮凳,摇着蒲扇坐在花藤架下等奚静观梳妆打扮。 ——他当真是热极了。 假寐两刻,燕唐心里打了个突,招手唤来元宵,问道:“我的枣儿带了吗?” “……” 元宵无话,无奈道:“带了带了。” 奚静观还存着些难以言喻的心思,将妆奁里的簪子一字排开,挨个在头上比划了一圈儿,每过一会儿,就要问一句:“好看吗?” 喜官总会笑着应道:“小娘子天姿国色,自然好看。” 待到好不容易挑出了几支素些的发簪,菱花镜中的人影又停了一停。 奚静观秀眉轻蹙,道:“换那身烟青色的吧,这件太艳了。” 喜官微微错愕道:“小娘子前两日还说那身衣裙颜色太淡,与金玉项圈儿不搭,怎么今日就改变主意了?” 福官轻轻推了她一下,压低了嗓音提醒道:“三郎君……” 她点到即止,喜官恍然大悟,烟青色的衣裙,颜色又淡,打眼一望,不就跟水玉色一模一样? 喜官偏过一点脸看向奚静观,又扭转回来,与福官道:“怎么忽然这么腻歪?怪不习惯的。” 奚静观连着两日没有吃药,身|子倒也没什么异常,她想先断几日,看看成效。 福官却放心不下,委实不敢冒险,将她的药包妥善搁在了一个木匣子里。 燕唐与奚静观拜别几位长辈,临别之时,喜官别过脸去,抹了两把泪。 奚静观笑着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泪花,“哭什么?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元婵就静静立在一旁,燕唐憋了一路的调皮话也不敢说出来,像个柱子一样杵在原地。 车夫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遮阳,他是个熟脸儿,奚静观归宁那日,也是他赶的车马。 这车夫,是元婵的人。 马车辘辘远去,出了府,燕唐倒没觉得有多热了。 他没将竹编的蒲扇带出门,手里便依旧摆弄那柄折扇。 与奚静观挨着坐在绣垫上,燕唐抬眼看看她,又垂眼瞧瞧自个儿,犹豫良久,忽的扯了扯自己别致的水玉色外衣,开口道:“你这衣裳,和我的好像啊。” 奚静观羞赧难当,当即就要踩他一脚,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她往外挪了挪,一边瞪燕唐,一边道:“像什么像,你看岔了吧?” 燕唐不知怎么惹到了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头。 火烧起来了就要灭,女人生气了就要哄。 哄人的法子数不胜数,燕唐信手拈来,也不跟着奚静观挪过去,只将合拢的折扇展开,道:“烟青色与金玉项圈极为相配。” 奚静观果然缓和了面色,燕唐盯着那个项圈上的小白玉葫芦,继续道:“我巴不得你处处与我一对才好,让外人一瞧便知,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我经天造地设,是金玉良缘。” 奚静观暗自道他油嘴滑舌,脸上却慢慢现出喜色。 “胡言乱语。” 三人昼行夜宿,于三日后抵达了大翁山。 山脚下有个小镇,被围在起埂的农田之中,山间几道清溪汇作一条不算宽的小河,几位头戴布巾的农夫在浣洗衣裳,偶有舟子打河上飘过,见了岸上的孩童,便会丢过去几个红彤彤的野果,可见民风之淳朴。 车夫找了人相问,才寻到一间客栈。 客栈挤在歪斜的道路中,掌柜见燕唐衣着光鲜、器宇不凡,虽没生了一双透视之眼,看奚静观亭亭玉立,想也知晓帷帽下的面容是何等倾国倾城。 燕唐将金豆子在掌柜面前一搁,“要两间上房。” 掌柜瞪直了眼,眼珠中隐隐可见金光。 他嗓子眼儿里发干,两手互相按着,才没火急火燎地将金豆子接过来。 掌柜虽是被钱财闪了眼,却还是老实道: “小郎君,鄙人这破店小户中,只有五间可供宿住,不分上等房与下等房的。” 燕唐回过脑袋,问奚静观拿主意。 奚静观将帷帽掀开一线,“陈伯,去拴马吧。” 掌柜大喜过望,亲自将二人往木梯上引。 “二位,楼上请。” 陈伯栓了马,摘了草帽回来禀报,恰逢燕唐出门,陈伯在木梯上一见他,脸色变得有点古怪。 燕唐见他有话要说,率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陈伯将头一低,才说:“那马厩里还有一匹马。” “这有什么稀奇?”燕唐不以为意。 陈伯道:“那马儿可不多见。” 燕唐笑了一声,眉梢轻挑,玩味十足道:“这山脚小镇还真是人杰地灵,地方不大,贵人倒不少。” 陈伯谨慎垂眼,并不接话。 燕唐收敛了笑意,又说:“井水不犯河水,你权且当做不知此事。” 陈伯颔首,“是。” 煦风入怀,山色迷蒙。 燕唐念叨着“择日不如撞日”,与奚静观拾级而上,沿着山道入了大翁山。 行至山门前,就见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小道士正在清扫落叶,燕唐先向他拱了下手,才问:“小道长,前头可是清天观?” 小道士的目光略过他,略带疑色地落在了奚静观身上。 奚静观没戴帷帽,坦然与他对视,小道士眼神清澈,半点狎意也无,盯着她却格外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唐清咳两声,小道士这才回神,问道:“再往前走,便是清天观的山门殿了。不知二位打哪儿来?” 宝珍婆婆教过这话,燕唐道:“我们打锦汀溪而来,是燕氏子孙,奉燕老太君之名,恭请须弥道长出山。” 小道士点点头,“哦,燕家的。” 他自小养在山里,对外界情形一概不知,却也记得师兄的嘱咐,往右迈了半步,眼睛又盯住了奚静观。 “二位随我来罢。” 山门殿内供着四尊元帅,小道士托着扫帚,引着二人自偏门而入。 他先蹦跶过去,又对奚静观与燕唐叮嘱道: “男客迈右脚,女客迈左脚,别踩门槛。” 燕唐与奚静观二人并非是为拜神而来,自然不必去跪拜奉香。 小道士蹦蹦跶跶绕过玉皇殿,脚步骤然一停,将拖了一路的扫帚搁在柱子旁,说:“二位且等我一等。” 道观中规矩多,燕唐低声问奚静观:“累不累?” 奚静观摆摆头,“不累。” 可她眉眼间分明蕴着愁色,燕唐心知奚静观是在疑虑方才之事,毕竟那小道士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大对劲。 燕唐沉吟片刻,又说:“你别多心,那小道士兴许是认错人了也未可知,待我寻个恰当时机,探他一探。” 奚静观还未来得及给出回应,小道士就领来个比他还矮一个头的小道童来。 小道士说:“我做错了事,被师兄罚去山门扫落叶,眼下尚在惩罚之期,只能送二位至此,师兄就在不远处的十方堂内,由我师侄代为引路。” 他丢下一句话,就麻利地捡起扫帚,麻利地原路返回了。 奚静观揶揄地递给燕唐一个眼神,分明是在问他接下来要如何去探? 燕唐不由腹诽,清天观果真名不虚传,个顶个的人精。 小道童胆子不大,眼神怯中带羞,向面前相貌顶好的二人行了一礼,迈着小步子走到了前头。 此时已近日暮,观中金瓦铺满霞光,夺目且璀璨。 小道童竖掌在胸前,“二位施主,再转个弯,便到十方堂了。” 他们现在不知途径的是什么地方,间间房门紧闭,里头不时传来几道人声。 小道童忽的斜了斜身,困惑道:“这门怎么没关?” 他红着脸又对着奚静观与燕唐行了一礼,胸前竖起来的手掌却忘了放下来。 小道童跑过去关门,他个子矮,要一扇扇来关。 木门轻轻一晃,“砰”的一声响,小道童颓然倒地,惶恐着说不出话来,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堵住的嗓子眼儿才算是打开了。 “死人了……” 变故就在一瞬间,奚静观大惊失色,燕唐疾步过去,一手将小道童搀扶起来,眼睛向房中一瞥,面色也惨白了几分。 奚静观心中的不安越放越大,牢牢占据了胸腔,这一刻,她脑海中不作他想,两脚不听使唤,缓缓迈了过去。 抬起眼,便见一双垂在半空中的脚,在往上,乌黑唇口,红舌半露,一条白绫绕梁而过,挂着一具女尸。 电光火石间,奚静观想起了一个人名。 了无。 “我认得她……” 049 不足惜 夕阳滚落了山, 蔚霞渐黯,烟岚缥缈,大翁山染上了点丧气, 变得灰蒙蒙的。 燕唐双眉倏然收紧, 见那小道童站定了, 大步走向奚静观,借着身量挡住了她的视线。 奚静观却好似恢复了常态,无声敛下了眼眸。 小道童背靠着木门, 急急喘息两声,脸上血色慢慢回笼, 有意掉开双眼, 不去看挂在半空中的老尼姑了无。 这方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 周遭细细的人声安静下来,可四周的厢房仍旧紧闭房门, 竟然没人出来凑热闹。 奚静观仍旧低垂着眼,方才瞬间的激动与彷徨与之前几次无异,转瞬即逝,只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 小道童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往十方堂去寻须弥道长去了。 燕唐与奚静观并肩立在檐下, 暗自斟酌许久,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抚,并未详尽追问。 奚静观却是千思百转,眸光闪烁, 总想将阖起的双门再次打开,再去看一看荡在半空中的双脚, 与了无那张毫无生气的死相。 小道童个子不高, 脚步却很利索。 不多时, 百余步开外的转折处就走来三五个脸生的道士。 打头的人面容清秀,肤色带些异常的白,他身穿一袭灰色道袍,发挽道髻,脚蹬云履,手执拂尘,身后还负了一把宝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颇有脱俗之姿。 燕唐与奚静观不约而同望过去,料定这人必然就是清天观如今的首徒须弥了。 反观跟在须弥身边的小道童,却是面色焦急,一边口喊“师叔”,不停说着什么,一边用手不停比划着。 须弥向他打了个手势,小道童蓦然捂住了嘴,两只眼珠咕噜噜转,望向了奚静观。 燕唐与须弥互相颔首致意,小道童跑得快,头上顶着的灰帽子稍有歪斜,他抬手扶正,想起来了一件事,壮起胆子问奚静观:“你怎么知道她是了无?你认识她吗?” 一众道士齐齐噤了声。 奚静观轻巧避开,回道:“在梦里见过。” 燕唐诧异须臾,放松了脸色。 这话搁在大翁山外,谁也不会相信。 可这是在清天观,观里三步一神,五步一仙,虚无缥缈的怪力乱神之说,在此处说出来,却让人无从辩驳。 须弥一双沉静双眸不见异色,向身后跟着的道士抬了下眼,道士上前,将房门重新推开。 燕唐留心观察他们的神色,自己的地盘上死了人,这些道士却并不惊讶,脸上波澜不惊,仿佛早有所料。 他不由困惑更深。 请神之行没请着身,却先遇见了鬼,奚静观却全然没了方才的胆怯与恐慌,站在燕唐身旁,看道士将了无抬出,坦然与死不瞑目的了无对视。 清天观里的道士处理起这些“晦物”,毫不拖泥带水。 了无的尸体不知被搬去了哪里,白绫也给收了,他们带着小道童退下,将须弥、燕唐与奚静观留在了原地。 小道童被牵走时,回头盯着奚静观瞧,嘀咕了一句: “见了鬼了。” 奚静观听得分明,迟迟地想:或许“请神”之行,她不该草率应下的。 小道童已经将燕唐的来意告知须弥,他先开了口:“老太君可是贵体有恙了?” “道长神机妙算,祖母这场病来得突然。”燕唐乐意卖他一个人情,先夸了一句,又继续道:“府里的郎中都瞧过了,却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阿娘才命我携妻斗胆来劳烦道长出山。” 奚静观乖觉地站在一旁,未发一言。 须弥极缓地点了下头,“既是救人,便是贫道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之说?” 他一语落地,又转眼向奚静观道:“想必这便是三娘子了?” 奚静观只笑不答。 须弥意味不明道:“燕许二氏,是段好姻缘。” 燕唐的笑意一凝,纠正道:“道长,家妻姓奚。” 须弥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奚家女?” 奚静观装不下去了,“是。” 所幸锦汀溪只有一户姓奚,奚氏只有一女,她倒省去一事,不必向须弥说自己的名讳。 须弥扯了扯唇角,却没挤出来笑。 “撞花仙的那个?” 奚静观想说那些只是路郎中的信口之言罢了,一启唇,却说:“正是。” 须弥若有所悟的应了一声。 燕唐环视一周,眯眼问道:“敢问道长,这是些什么房子?怎么关了人,不让他们往外出呢?” 须弥面不改色,坦言作答:“这是观中为居无定所的流民所备的厢房,供他们居住。” 须弥此言避重就轻,燕唐却咬紧了话,并不饶他。 “关上门不让出,岂不是与囚禁无异?” 须弥无可奈何地牵起一点笑,说道:“非是囚禁,而是每日日暮时分,都是观中弟子修习课业的时辰,他们怕惊扰观中弟子修习,便约定成俗,每到日暮之时,便闭门不出,以还观中安宁。” 若有若无瞥了一眼燕唐,须弥便又说:“再过三、四刻,他们就该出门了。” “原来如此。”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燕唐移开视线,心虚地接了一句。 奚静观看燕唐脸上挂不住,不解地对上须弥的目光,打了个岔问道:“道长,我与郎君自锦汀溪一路而来,并不曾听闻哪里有寺庙的,这个老尼姑的穿着打扮都与寻常尼姑别无二致,看不出来落魄,应当不是流民。既然不是流民,她一介尼姑,又怎么会住在道观里呢?” 奚静观问完,便提起了一口气,生怕须弥丢给她一句“与你何干,多管闲事”。 谁曾想竟然有意外之喜,须弥正正经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三娘子果真聪慧,了无确实不是我观中收纳的流民。” 须弥顿了片刻,才说:“她是点玉侯送来清天观的。” 奚静观笑意未达眼底,燕唐将折扇转来转去不说话,心里却悄悄骂了一万句。 狗皮做的膏药,又是他! 困惑既解,须弥将奚静观与燕唐请进了一间正堂,先依着清天观里的对供奉的灵官敬了三炷香,三人便围着一张矮桌商谈回锦汀溪事宜。 须弥沉思一瞬,道:“明日未时,贫道可出大翁山。” 归期定下了,燕唐又想起了无,客气相问:“了无既是横死,道长可要留出一段时间以便作法?” 须弥淡然摇首:“福祸因由,不足为惜。” 燕唐与奚静观是来请神的,不是来破案的,了无死因究竟如何,也该交由本地闻人来查,他们实在不好插手。 送他们出观的人不是方才的那个小道童,木木讷讷的,瞧着就不爱言语。 山林寂静,山道两旁却点了一路灯火。 未免陈伯生疑,住了一路店,燕唐都要了两间房,陈伯一间,他与奚静观共睡一间。 那些客栈不比兰芳榭,没有绣榻可供燕唐睡,幸好燕唐身强体健,睡个长凳也不在话下。 可今夜,他与奚静观却相顾无言半晌,纷纷犯起了难。 ——房中没有长凳。 木板床上只有一床棉被整整齐齐叠在床位,木桌小而矮,四条桌腿腿还不稳当,压根儿负担不起燕唐。 燕唐偷偷瞟了眼奚静观,轻轻唉了一声,猛地一捶胸口,说:“我睡地上就好。” 奚静观默不作声,燕唐便又说:“夜里冷,你要盖好棉被,免得着凉。” 奚静观心里门儿清,知晓他一惯的德行。可转念耐心想了一想,这房中又的确没有能睡人的地方了。 她沉默良久,才下定决心,含糊道:“睡地上做什么?你若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床上又不是装不下两个人。” 燕唐又开始装模作样,“我们同床而眠,会不会不太好?” 奚静观扭过脸来,见他的嘴角都要咧到了耳朵根,道:“燕三郎君,收收你的神通吧。” 燕唐双手捧着脸,冲奚静观摆了摆头,笑得像涿仙山上迎风招展的花。 “奚小娘子舍己为人,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奚静观微愣,“舍己为人是这么用的吗?” “我不管。”燕唐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带来宛如脆枣的清甜香,无赖道:“可怜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昏黄的油灯下,燕唐用扇子挡住半边脸,留给奚静观一个羞涩的笑。 得了便宜的是燕唐,如今看起来,倒好像是奚静观吃了他的豆腐。 这才是真流氓。 奚静观甩给燕唐一记眼刀,瞥见他手里的折扇,不知为何“腾”地便红透了脸,忍不住踢了踢燕唐的脚,没好气道:“铺床去。” 燕唐乐得眉飞色舞,起身拱手鞠了一个大礼,“遵命。” 双颊上的热气蔓延到了耳尖,奚静观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她转过身去,两手绞来绞去,过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偷偷向燕唐看去。 燕唐坐在床边,拍拍铺得平整的床褥,向奚静观弯了弯眼睛。 “想看就正大光明地看,何必偷偷摸摸的?” 话音还没落,燕唐的脑门儿上就挨了一击。 他捂着额头低头去看,一颗圆鼓鼓的青枣儿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了他的脚边。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烛火一灭,倾洒的月光柔和地溜进了房,奚静观躺在床上,盯着床帐追悔莫及。 两个人堪堪隔了二寸,燕唐将双手枕在脑后,一本正经道:“我睡觉老实,晚上胳膊腿放在哪儿,一觉醒来都不会变的。” 因为他太过正经,反而显得老不正经。 奚静观哼笑道:“你若是实在不想睡,大可去马厩里喂喂马。” 燕唐小心翼翼扯了扯被子,不敢吭声了。 “女施主——开开门。” 瓢泼大雨倾泻如注,惊雷炸在耳边,奚静观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披了一身疲惫,穿上被雨水浸湿的草鞋,将漏风的木门打开,看到位撑伞的老尼姑。 “了无师太,请进罢。” 老尼姑露出诡异的笑:“侯夫人,叨扰了。” 奚静观堵在门前,“师太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鲜红的油纸伞伞面一晃,老尼姑笑道:“贫尼来送个宝贝。” 奚静观不为所动,夜风忽的一吹,她唯恐灯灭,伸手挡了挡风。 “什么宝贝?” 老尼姑肥胖的身躯不自在地扭了一扭,在身后扯出一条白绫。 她一张脸变得扭曲,口唇渐渐泛黑,如蛇般的舌头吐了出来。 “侯夫人,上路罢。” 050 豆子精 风声如鼓, 油灯坠地,透着寒意的雨点落在脸上,奚静观惊恐后退, 一声呼喊还没出口, 她就大汗淋漓地惊醒了过来。 此番动静不大, 奚静观半掀开疲倦的双眼,凭借惨白的月光紧盯着帐子,无声地出神。 燕唐翻了个身, 肚皮里的疑问咕嘟咕嘟冒了出来,他实在憋不住话了, 索性睁开了眼, 将脸一偏, 哑着嗓子问道:“又做梦了?” “嗯。” 奚静观低低回答,声音细如蚊呐。 燕唐有千百疑问想要问她, 临开口时,却又发觉自个儿找不着话头。 奚静观仿佛神魂归位,微叹一口气,才放轻了声调与他说:“我不该在清天观中撒谎的,对那小道童胡言乱语说什么在梦里见过那上吊的老尼姑, 这下可好,她当真入我梦来了。” 燕唐忖度了一会儿,忍俊不禁说道:“看来宝珍婆婆说得不错,清天观内供奉的诸神百仙当真十分灵验。” 他嘴里话儿不停, 又仗着手长脚长,大臂一捞, 煤油灯上火光骤亮, 逼退了不请自来的缕缕月华。 燕唐静默片刻, 又披衣下床倒了一杯清水。 “只是……” 奚静观将冰凉的瓷杯接过来轻抿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惆怅地皱了皱眉。 燕唐坐在床头,打了个哈欠,才点了个不轻不重的关窍问道: “她在梦里做什么了?” 奚静观稍一斟酌,没将梦境如实相告,沉吟许久,才说道:“她在我梦里,胖极了。” 燕唐眉毛轻挑,几经思索后却将话锋一转,喃喃道:“这一次,你竟然能记得梦见了什么。” 他一语中的,奚静观这才发觉异样之处,无论是水神庙中的一箭穿胸过,还是元府灵堂中的火盆燃纸钱,抑或是兰芳榭大病之后的破庙哭坟,她总是在错综幻觉中的某个瞬间里身临其境,神思一凝后,却又如雾里看花,记也记不分明。 而了无这场梦境,她却半点没忘,记得明明白白。 奚静观指尖一颤,莫名感到一股烦躁。 燕唐覆上她的手掌,捏了捏奚静观的指节。 “你无须惊慌,管他是人是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何时,我总会陪在你身边的。” 他低声安抚,眸中若有情愫涌动,不知不觉间,二人间的气氛里就带上了一点暧昧。 奚静观脸皮薄,每每此刻总会恼羞成怒,怒气也是人情味儿,她竟因此定下神来,接着方才的话说道:“今日清天观中,吊死的那位道姑了无,与我梦中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只一副身躯大不相同,梦中那个要圆润不少,一柄油纸伞都装不下她,被雨淋湿了大半身|子。” 燕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顿了一瞬才将她的话接了过来,不解道: “清天观中的自缢而亡的那个道姑确实瘦骨嶙峋,并无富态。” 二人疑云重重,猜了半晌,却寻不出来半点思绪。 渐渐的,月牙向西偏移,惨淡的月光也自室内逃离。 手中的清水在杯中如镜摇晃,奚静观将瓷杯放回燕唐手里,掀开棉被轻拍褥子,难掩倦意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启程回锦汀溪,我们还是尽早歇息,养足精神才是要紧。” 燕唐的紧蹙的额心随着奚静观的一字一句缓缓松开,他挤出一点笑涡儿,心花怒放道:“原来春愁做的泥娃娃也是会心疼人的。” 奚静观无意与他争辩,并不理睬燕唐,只装起聋子,对此话充耳不闻。 燕唐的心田无时无刻不在逢春,后院儿的红冠公鸡昂首挺胸放声啼晓,他神清气爽打开房门,对着拨算盘的掌柜也能扯出一抹笑来。 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敢得罪了贵人,只好皱着皮松肉软的脸,干巴巴笑着向燕唐道了一声“早”。 燕唐笑盈盈颔首应道:“掌柜也早。” 他飘飘欲仙,站在木梯上向外一扫,只觉山也美水也清,云卷云舒,万物落在他眼里都多了不少趣味。 燕唐怡然自得地轻摇折扇,不由诗兴大发,正要吟诗作赋一首以寄情丝,熟料他竟然不期然遇见一个人,这点欢畅只在顷刻间便消失殆尽,无处追寻了。 “许久未见,燕三郎君可还安好?” 这声问候嘶哑低沉,像老锯剌朽木,燕唐循声望过去,入目的,是一个半人高的矮人。 他颤巍巍干瘦一条,却顶着个不小的脑袋,老头儿的身材年轻的脸,左瞧右瞧都令人觉得怪异非常。 燕唐又向客栈外转了转头,心道这山脚小镇被山野良田环绕,莫不是田里的豆子悄悄成了精? 他不住腹诽,并不认识此人,面色却仍旧温和,该有的礼数还要遵循,燕唐手里的折扇也不摇了,回以淡笑,道: “尚可。” 豆子模样的矮人点点头,他身后就又走来一位身着短衫的男子,男子规规矩矩向燕唐行了一礼。 “燕三郎君。” 燕唐打眼一观,只觉此人面熟,又凝眸注视少顷,折扇在手心“啪”的一拍,略惊道:“你不好好在听音府当值,怎么跑到大翁山来了?” 那人含起一点勉强的笑意,解释道:“我随听音到此办差。” 燕唐歪过头,复又去看面前的矮子,思及元宵说过新听音“元宝”长得像粒豆子,顿时茅塞顿开。 昨儿陈伯说的客栈马厩里的另一匹宝马,想来就是这位听音的了。 真是孽缘,小小一间客栈,怎么就与他聚了头? 燕唐的心思几经转换,眸中笑意缓慢隐去,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戒备与疏离。 元宝挑着眉梢,勾出个与外貌不相符合的高深莫测的诡笑,张口便说: “既然三郎君与三娘子也在客栈之中,想来是与鄙人有缘,不知可否邀二位一同吃顿便饭?” 燕唐细细思量过后,不以为意应了下来:“依你。” 元宝一双手牢牢背在身后,燕唐既然应了,二人便再也无话,他转身下了一阶木梯,燕唐却遽然出声疑问道: “听音说与我许久未见,可我实在记不起,究竟什么时候与你见过?” 元宝的脚步一停未停,身后的右手手指打了个响儿,回道:“三郎君虽未见过鄙人,鄙人却早就见过你。” “装神弄鬼。” 燕唐一时无言,冷冷嗤了一声,转身入了房。 他一腔欢喜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灭了个干净,心中难免窝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木门开合,奚静观抬眼见燕唐脸色不对,不由好笑道:“谁惹到你了?” 燕唐坐在桌前闷闷吃枣,“有个豆子精,大白天跑出来吓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镇的客栈今日闭门谢客,空出不算宽敞的外堂,摆上鸡鸭鱼鹅与几盘素菜,又送来两壶新酿的米酒,掌柜亲切地招呼了一会儿,便将空儿留给了一桌贵客。 奚静观打扮素净,却难掩眉眼风姿,元宝斟了半杯酒,不拘小节道:“三娘子果真如画中仙一般天香国色。” 燕唐用折扇挡下他递给奚静观的酒杯,“听音忒不会说话,我家娘子独一无二,莫说什么画中之仙,天上人间,谁也不会与她相像。” 奚静观笑颜如花,“听音不必费神,我不会饮酒。” 在锦汀溪,五姓嫡系对外极少以“妾身”、“奴家”自称,若真论起身份高低,元宝却反倒要向他们问安行礼。 他们如此夫唱妇随,元宝却脸色如常,一变未变,自若地将酒杯收了回来,只说道:“美酒才能配佳肴,可惜可惜。” 燕唐早看此人不顺眼,又听他说话明褒暗贬,眼神渐渐冷淡下来。 元宝看也不看他,手执双箸夹肉夹菜,奚静观看他咽下一口油乎乎的乌鸡汤,这才趁机询问道:“听音奔波至大翁山下,也是要去清天观中拜神的吗?” 元宝似是没想她会有此一问,夹菜的手在半空中止了一瞬,没有否认:“对,鄙人也是来拜神的。” 他一语出口,自己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奚静观视若无睹,又追问道:“听音说与我们有缘,我与夫君是昨日未时才至此地,不知听音是什么时辰赶到山脚的?” 元宝迎上她暗藏锋芒的视线,想是吃饱了,将双箸横着搁在了碗口上,才答道:“鄙人比二位来得早些,乃是日正之时赶到此地。” “可是我们只见了你的马,却未曾见你,听音莫不是昨儿就去清天观里拜神去了?”燕唐顺着他的话向下接,自说自话地“诶”了一句,故作恍然状,道:“如此算来,我与静观入清天观时,听音应当恰好出观下山才对。咱们既是有缘,怎么就没在山道上碰一面呢?” 元宝摆摆手,许是笑他蠢笨,扬着尾音道:“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儿?” “对啊,”燕唐单等他亲口说出这句话,目光陡然间犀利起来,直直向元宝刺去,折扇在桌面上打着无规的节拍,“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元宝勉强勾起唇角,奚静观却又道出一问:“清天观中死了人,听音可知晓?” “不知。”元宝此话脱口而出。 他说完,许是怕他二人不信,又续道: “鄙人入观只为拜神奉香,不视外物,未曾听闻。” 燕唐悠悠托起了腮,兴味道:“敢问听音拜的哪位神?” 元宝略沉下了脸,不情不愿道:“东路财神。” 奚静观笑得温婉和煦,“听音既然是有备而来,竟然只为东路财神奉了香吗?” “自然不是。”元宝抖起了右腿,对答如流,“鄙人还向财神献上了鲜花果点。” 燕唐胜券在握,手里的折扇都要转出花来,又向他道:“献的什么花?敬的什么果?” 元宝垂下眼皮,“李子。” “你撒谎。”燕唐不急不缓开口戳破了元宝的谎言,“太上老君姓李,李子乃是道观大忌,你若带着李子,怕是连寻常道观都进不去,更遑论是规矩森严的清天观。” 奚静观紧跟其言,说道:“我与夫君入清天观时,引路的小道士还特意交代过,男客与女客要迈不同的步子入观,足以见其谨慎。敬神一事,观中道童必然不会有所疏忽。” 她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新听音,打一巴掌赏了他个甜枣儿,明知故问道:“听音,你会不会是记错了?” 元宝一掌掼在桌上,新摆的菜碟子互相碰撞,发出刺耳声响。 他怒不可遏,“你们诈我。” 燕唐托着脑袋,对这个豆子精并不忌惮,懒洋洋道:“听音常听人间百事万物,你就没听说过‘兵不厌诈’吗?” 闹剧总由闹剧而止,元宝拂袖而去——诚然他的袖子并不多长,掌柜躬身赔笑将酒菜撤去,燕唐将折扇向颈后衣领一|插,叹道:“天热了,是打豆子的好时节。” 须弥昨日说他未时可出大翁山,可清天观中到底是死了个人,人命关天,需要由他坐镇观中,来主持大局,故而奚静观与燕唐留心等到午时七刻,才一同动身入山“请神”。 道童一早便在山门前等着他们了,待踏进清天观,燕唐与奚静观依照礼节叩拜完殿内诸神,又行罢请神之礼,须弥便背上一剑,随二人出观下山。 山中春深,层层绿藓漫上蹊磴,曲折的山道像被春色围绕的飘带。 燕唐低头一看,惊奇道:“这石阶上好多石眼儿。” 须弥走在前头,停下脚步道:“山中多雨水,观中子弟挑水时,也常会行经此路。水滴石穿,故此而成。” “道长——” 燕唐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山道旁的林子里就传来一道嘹亮的呼唤。 奚静观不想多言,一路走来并没接几句话,蓦然听见这道热情人声,却是第一个回过了头。 绿荫下走来个华发满头、怀抱布袋的老妇人。 须弥与她应是熟识,见人走进了,才道:“凤仙婆婆不留在观中,怎么下山来了?” 名为“凤仙”的老妇人将干净的布袋塞到了须弥手中,说道:“道长怎么走得这样急?你险些尝不到我的榆钱窝窝了。” 须弥不做虚礼,没将布袋送回给她,只微笑着说了一句:“多谢。” 他转了下眸,向一旁的奚静观与燕唐道:“这位老妇人是凤仙婆婆,她老人家是清天观中收纳的流民之一,母家姓姜。” “窝窝又值不了几个钱,道长与我作什么假?”姜凤仙笑完,便转着眼珠,将燕唐与奚静观一一打量几遭,扯住奚静观的手道:“小娘子可是锦汀溪人士?” 姜凤仙热情如火,奚静观有些招架不住她,怕交谈起来没完没了,只点了下头,权作应和。 姜凤仙笑得更加开怀,抓着她的手看来看去,忽然遗憾道:“忒不巧了,小娘子若是夏日来,我定要采了山里的凤仙花,拿盐拌了,给你做个漂亮指甲。红艳艳的好看极了,正衬小娘子的一双妙手。” 燕唐见状,用折扇遮住嘴,向须弥俏言道:“清天观果真是方宝地,人人都如此良善。” 他看似在夸赞,实为挖苦。 “小郎君这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姜凤仙虽是年迈,耳力却极佳,“哎呦”几声,对燕唐道:“清天观有诸位神官压着,哪里会出恶人呢?” 凤仙婆婆神出鬼没演了这么一出,三人未免耽搁了不少时辰。 燕唐半途中还打趣道:“请神之途,是该历劫。” 须弥不言,奚静观却领悟到了他话中的顽劣,忍不住扬起个小小的笑。 三人赶到山下,就见到了燕府的马车,陈伯已在路旁等候多时了。 “道长两袖清风,当真不要带些别的宝贝下山吗?” 往常见那些跳大神的巫神,总要挂一身铃铛,看须弥却连个包袱也没背,燕唐不禁迟疑提点。 须弥侧眸,话中一阵清冽,“不必,一剑一拂尘足矣。” 50-60 051 归燕府 归溪途中一路顺风, 来时住店要订的两间客房换作了三间,奚静观不说,燕唐养尊处优, 也不会委屈自己去睡瘦瘦一条的木凳子。 元婵算好了他们的归期, 宝珍婆婆当日领着几个眉间点砂的童儿, 一齐立在燕府外笑脸相迎。 奚静观看她手执一盏红灯笼,不免直泛嘀咕,青天白日的, 这是点的哪门子的灯? 奚静观环视一圈儿,却并不见燕氏其余的人。 她稍一思忖, 心下便对此了悟:点砂童子, 白日点灯, 只怕又是松意堂内老一辈的繁琐规矩。 宝珍婆婆先连声道“三郎君三娘子辛苦”,兀自又向须弥道:“可算是将道长给盼来了, 松意堂内午后要素筵为道长接风洗尘,老太君与诸位郎君夫人已在堂内等候多时了。” 须弥颔首,以作谢意。 马厩里的仆人将马儿牵走,燕唐向宝珍婆婆轻抬下巴,示意道:“婆婆, 烦请你代我转告阿娘一声,就说祖母与道长经年未见,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我们这些小辈在场也派不上什么用处, 且先回兰芳榭换身衣裳,待到开宴, 遣个童儿来传唤一声便是。” 眼下此景, 燕唐与奚静观确实帮衬不上什么忙, 宝珍婆婆心知燕唐是个坐不住的,让他在一旁等着须弥作法,不能乱动不可乱语,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念至于此,她通情达理道:“我方才打兰芳榭前路过,见里头的一众童儿个个探出个脑袋翘首以盼,约是想你们想得紧,兰芳榭几天没主儿,你们也该先去看看。” 话一说定,入了府门,两拨人背道而驰。 两肩上的担子卸下,奚静观顿觉一身轻松,脚下步子迈得极其悠闲。 在马车中憋屈了几日,燕唐此时便犹如龙回故渊,他转着脖颈儿活动骨节,如释重负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可得去好好歇个晌儿。” 奚静观应和一声,又行两步,忽而恍惚着向后望了一眼。 不知何故,这一眼,她却只看到了须弥身后的那柄剑。 燕唐察觉到奚静观的心不在焉,循着她的视线沿望过去,心生好奇道:“怎么了?” 奚静观收回视线,抬起两指按了按眼皮,神色凝重开口:“我也不知怎么了,总感觉意乱心慌的。” 燕唐复又回首望了望,眯眼将那柄剑看了半晌,若说须弥的剑有什么稀奇,也不过是剑柄上刻着的“清天”二字,清天观中的弟子,负一柄清天剑,也在情理之中。 “静观,你会不会是梦到过它?” 燕唐神思一动,道出心中猜想。 奚静观仔细回想一番,摇了摇头,万分笃定道:“没有。” 纷乱如麻的种种设想不住在心头翻滚,奚静观短短一叹,又说道:“也罢,虚无缥缈的 ,不去想了。” 燕唐微微弯了点腰,凝眸盯着她瞧,奚静观一怔,脸上蓦然一红,用手覆上他的双眼。 “看什么看?” 二人离得太近,燕唐被含香的热息一扑,唇角的笑就掩不住了。 “我没看够,当然要多看。”他回完一句,将奚静观的手轻轻握在手里,目复清明,便又厚颜说:“得此妙人,不能近观,乃一大憾。” 奚静观一见他摆出此般扭捏神态,旋即皱起了眉头,挣着就要抽出手来,轻声斥道:“没个正行。”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燕唐伏低做小,作可怜兮兮状,诱问道: “春三月的白梨林里,奚小娘子究竟有没有撞花仙?快和我说说罢。” 奚静观一眼看穿他的醉翁之意,横视燕唐一眼,毫不留情拆穿他:“惺惺作态。” 插科打诨一路,转眼就瞧见了久违的兰芳榭。 燕唐忽然生出一股“近乡情更怯”来,半吊起一口气,说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这些个猴子猢狲,会不会又在偷偷打叶儿牌?” 燕唐还没忘记望春风内的流萤夜,他可逮到了好几个胆大包天的小童儿。 奚静观听了此话,却说:“他们出了兰芳榭就要守诸般规矩,关门呆在兰芳榭内又没甚趣味儿,无非就是绣个花儿、翻个红绳儿罢了,哪里就会天天打叶儿牌?” 燕唐被这话一堵,“你倒惯会护短。” 他所思所想总与他人不同,不待奚静观开口,便又说:“那我以后出门斗蛐蛐儿,阿娘骂我的时候,你护不护我?” 奚静观踩了他一脚,答案尽在这不轻不重的一脚上了。 团圆与喜官赶了个早儿去折花,福官领着几个童儿将屋里屋外净扫一通,花红窗明,只待奚静观与燕唐回来添几分贵气了。 元宵眼尖,最先看到了门外的人,像只报喜的喜鹊,喜出望外对兰芳榭内喊道:“三郎君与三娘子回来了。” 喜官最先迈出门槛儿,小跑着出来迎接。 奚静观连着几日没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如今一见,也不由生出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来。 “跑这么快做什么?也不怕摔了。” 燕唐张望周遭,无限满意道:“我还以为这几日无人管教,你们早将兰芳榭当做温柔乡肆意玩乐起来了,不想竟还念着我与三娘子呢。” 团圆与福官相继而出,闻言连连喊屈:“好生冤枉。” 燕唐走在檐下,停步逗了逗笼子里上跳下窜的鸟儿。 “这回是我错了,改明儿让元宵去库房里取了银子,给你们买些小玩意儿。” 他心里只道日后谁胆敢在说兰芳榭的童儿不守规矩,就一扇子将人扇飞算了。 也只有他,才能教出这些个伶俐童儿。 兰芳榭笑语不绝,喜官悄悄点了点奚静观的胳膊,颇觉遗憾道:“与小娘子分别几日,我与福官原本想出府迎一迎小娘子,新衣裳都做好了,可昨夜宝珍婆婆忽然说,让我们一干人都老实在兰芳榭里等着,怕我们冲撞了仙人。” 奚静观拍拍她的手,宽慰道:“老太君旧疾复发,是燕府的头一等大事,凡事要先以她老人家为先。宝珍婆婆又极敬鬼神,须弥道长的身份摆在那里,她谨慎些,反倒是好事。” 被奚静观如是一哄,喜官满面的郁色便一扫而空。 福官笑她是孩子脾气,又凑向奚静观,道:“小娘子,今日份的药已请嬷嬷去煎了,昨日团圆姐姐也去买了一包蜜饯,正好配着吃。” “怎么我才回来,你就要喂我药吃?”奚静观笑容一僵,舌尖止不住开始泛起苦意,“让我多甜一会儿也不行?” 童儿去陈伯处取回了包袱,元宵在旁帮着清点,依稀间听见不远处的燕唐道: “已经够甜了。” 他万般错愕地抬起头来,挠着后脑勺呢喃道:“真是愈发不能入眼。” 立在他一侧的童儿捧着个小册子,只觉他忽然自说自话,好生奇怪。 暑期将近,次间层层纱帐都被玉钩勾了起来。新折的花枝尚在吐苞,绽开的几朵花儿飘着清香。 燕唐卧上藤椅,摇得心都飞了起来。 他转眼瞥间塌上依旧放着两张锦被,招呼过来一个童儿,吩咐道:“大热的天,哪里还用得着两床被褥,去撤下一床。” 奚静观才在绣榻落座,闻言意味不明看向了他。 眼中分明写着四个大字——“得寸进尺”。 童儿依言应诺,将外侧的那床被褥整整齐齐叠了起来,又扭着小脸儿问奚静观的意思:“三娘子,撤哪一床?” 藤椅的声响陡然静止,燕唐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瞄着端坐在绣榻上的人。 奚静观的余光将燕唐逮个正着,却低垂着眼睛假装翻看手里的书,状似随口道:“叠都叠了,就拿外侧的那一床吧。” 燕唐偷偷在心里吹了声哨,念了一句:“好童儿。” 藤椅又开始前后轻摇,他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 约莫过了三刻钟,松意堂内就来了个传唤的童儿。 算算时辰,想是须弥道长的作法已经结束了。 奚静观走在前头,燕唐随后迈出次间,路过外间的多宝阁时,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方才那童儿的肩,有意放轻声音说:“明儿领赏时,你记得找元宵领个双份儿。” 童儿不明所以,他只是放了个被子,怎么还莫名多得了赏? 他这样想,却不这样说。 “谢三郎君赏。” 燕唐之心甚悦,“孺子可教。” 这场接风宴,人来得很是齐全。除了明面儿上被禁足面壁思过的燕元晨,奚静观还见到了不常露面的燕庭。 燕唐这位庶兄对元婵极为敬重,胸有沟壑,是块当官的好料子,人又生得伟岸,唯一的缺憾,就是话实在少得可怜。 戚颖与燕佟之坐在一处,正和精神大好的燕老太君说着话,老太君被哄得笑容满面。 燕序并未跟着父母,反躲在另一桌逗燕文姬玩儿,箭匣子就放在不远处——他爱箭如痴,箭匣无论如何也要搁在目光所及之处。 燕文姬实在黏人,有燕序这位小叔叔引着,燕席与邢媛乐得清闲,与燕氏旁支的一位夫人相谈甚欢。 “术法高深”的须弥道长依旧是那般淡然模样,他身侧站着温文的陶融与慈眉善目的石夙引。 三人都如水般与人若即若离,站在一块儿,倒也有种古怪的和谐。 燕老太君身|体见好,大翁山一行就没白跑,宝珍婆婆眉眼生笑,对元婵将奚静观与燕唐夸了又夸。 宴席散后,兰芳榭的童儿已经展开屏风备好了热水,香料摆在屏风旁的木架子上,以供奚静观与燕唐沐浴而用。 奚静观坐在绣榻上捶了捶腰,忙碌半日,实在懒得动弹。 “都赖那童儿,竟然将我盖的被子撤了下去。”燕唐晃悠到床边,只觉一床红绸被实在空洞,要洒上几盘枣儿桂圆才正适宜,“承蒙奚小娘子怜惜,将被子分我一半儿。不然这深夜寒凉,可要冻煞人了。” 奚静观看他喜形于色,委实懒得接话,唯恐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她转身取了童儿搭在屏风上的衣衫,正要去洗洗浑身疲惫不堪,燕唐却猝不及防问他: “你看须弥道长,是不是与一人生得极其相像?” 奚静观动作一止,看燕唐好整以暇坐在床边单手托着半张脸,一派云淡风轻。 她没觉意外,只道:“石夙引。” “他们像,却也不像。”燕唐卖着关子说了一句无用的话,“若他二人不站在一处,旁人还真看不出来。” 奚静观将衣衫搭回了屏风上,“阿娘所言果真不假,你们燕氏的水,还真是深得很。” 燕唐也不反驳,换了个惬意点的姿势说道:“这可又要引出一段往事了。” 奚静观微挑黛眉,“洗耳恭听。” 燕唐的话儿才漫到舌尖,外间的童儿就露出个圆圆的脑袋瓜。 “三娘子,三郎君,媛娘子邀你们往荷风小榭一叙。” 奚静观顿觉扫兴,神情恹恹道:“可惜了这些水,又要重新烧一回了。” 燕唐耸耸肩,“二嫂嫂许是有话要说,咱们且先一去,回来灯下夜话也没什么不好。” 漫天星子碎在夜里,荷风湖上飘了一层花灯,粉荷莲叶依依亭立,水天之间灯星相映。 水色浩淼,两道身影沿岸走来。 奚静观看着水里的盏盏花灯,惊叹过后,问道:“如此大的阵仗,今夜是燕府的什么特殊日子吗?” 此等奇景,燕唐也不由目露欣然,他却无须去想,便一语断定道:“今日再是寻常不过,无甚特殊。” 他话音还没落地,便与奚静观相视一笑,两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道:“须弥入府。” 奚静观与燕唐并肩登上荷风小榭,只见小榭正中点着一盏硕大的红纸灯笼,纸上写着看不懂的符文,被内里明亮的火光一映,显得有些透明。 看这架势,果然是要点天灯。 既有须弥这等身份的道士到此,不让他写盏天灯祈福,岂不浪费? 邢媛见奚静观与燕唐来了,忙递过去一只笔,一指点着天灯说道:“瞧,特意给你们二位留着空呢。” 奚静观接过细细一竿毛笔,正要开口道谢,一动嘴唇,却遽然觉得干呕难止。 燕唐一惊,忙为她拍了怕背,眉间满是担忧。 奚静观缓了好一阵才好受些许,以为无事了,抬头想说两句话,那阵难以遏制的呕吐感却又蔓延而上,直冲喉头而来。 戚颖站在另一头听到动静,伸长了脖颈儿向此处望了望,见奚静观还在干呕,诧异道:“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吐得这样厉害?” 邢媛呆愣片刻,目光落在奚静观小腹之上,脸上慢慢泛起一点喜色。 “莫不是……有孕了?” 052 药间毒 这道消息如同春日惊雷, 荷风小榭中顿时寂静下来。 湖面上的河灯顺水聚拢过来,缓缓起伏,在小榭旁如众星拱月。 戚颖停了一息, 忙提裙走过来, 双手攀着奚静观的两肩, 目光上下一扫,停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 “这是好事儿啊,咱们府上终于要添新丁了。” 奚静观被盯得不甚自在, 情不自禁抬了下手,以广袖遮住戚颖探究的视线, 心虚地低下了头。 可这神情, 落在他人眼中, 便是羞赧之意了。 戚颖看她这般模样,话锋一变道:“看来须弥道长果真是燕氏的福星, 他一来,老太君的病也好了,兰芳榭也要添个小娃娃,真是什么好事儿都跟着来了。” 燕文姬难得有了伴儿,邢媛当即连天灯也顾不得了, 也跟着挤过来,牵过奚静观一只手,道:“你可是大功臣,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们的话如散落的珠玉般落在耳里, 纵使有千言万语蓄在喉头,燕唐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比谁都清楚, 奚静观的肚子里压根儿就不可能有娃娃。 他们还没行夫妻之实呢。 奚静观不敢抬眼, 邢媛一口咬定她是有了身孕, 戚颖也是热情难当,这般情形,可让她怎么开得了口? 眼看邢媛就要派童儿去唤府里的郎中了,燕唐终于找到了话头,将邢媛说了一半的话给拦了下来。 他灵机一动,摇着手腕儿晃晃手里的细毛笔,又指了指长明的天灯。 “放灯祈福时耽搁时辰乃是大忌讳,不妨先写天灯,放完天灯再寻郎中来也不迟。” 燕唐这话有理有据,递给了奚静观一个上好的台阶,她终于寻到了喘息之机,立马接道:“我方才就已想好要写什么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就要忘了。” 她说得娇俏,饶是戚颖听了,也不由露出一个笑来。 戚颖侧了侧身|子,给奚静观腾出空子来。 总算将这事儿暂且给糊弄了过去,燕唐心口的大石堪堪落地。 他弯腰凑近天灯,温暖的融光将双眸映衬得极亮,毛笔抵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儿,笑吟吟写下了一句话。 燕唐笔锋一收,对此次“大作”甚为满意。 一旁伺候的童儿躬身垂目,避讳着天灯上的字,将木托盘上的石砚高高举过头顶。 燕唐沾了墨水,将笔递给了奚静观。 奚静观才接在手里,戚颖就轻轻扯动她的衣袖,道:“你若写在唐儿旁边儿,他一会儿准要偷看,这天灯是给九重天上的神仙看的,给人看了可就不灵了。走,我带你换一面儿。” 戚颖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燕唐站在近前听了个明明白白,小心思被一语拆穿,邢媛又揶揄地望来,他不免移开了眼。 奚静观有意朝燕唐递了个炫耀的小眼神,燕唐一僵,旋即半是感慨、半是惋惜着叹了口气。 戚颖带奚静观来到东面,“紫气东来,也给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儿添添福气。” 奚静观没法搭茬,笑笑作罢。 她专注提笔,才落笔写下个“愿”字,胸腔骤然生痛,脸色惨白,在灯火掩映下却并不明显。 奚静观勉强忍着将一行字写完,再是支撑不住,十指绵绵,毛笔脱手落地。 眨眼间,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荷风小榭一场大乱,天灯还是悠悠飘上了天。 兰芳榭的热闹,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元婵高坐堂上,室内落针可闻。 童儿趔趄着进门,可算将府里的郎中给带来了。 燕唐垂首坐在床边的春凳上,望着近在眼前的奚静观,脸色晦暗不明。 明明白日里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却气若游丝,气息奄奄,唤也唤不醒了。 仿佛手里的纸鸢要脱了线,燕唐最是厌烦这种无力感。 郎中留着一撮山羊胡,战战兢兢行了个礼。 燕唐却没了往日里的笑脸,冷冷一瞥,开口就将郎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来这么迟,府里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郎中心里直喊屈,今夜荷风湖上放河灯,他也跟着去凑了个热闹,一不留神就在湖上的折廊里睡着了,待酒醒回房,已是大迟了。 好好的日子,他哪会想到三娘子竟会突然晕倒呢? 郎中急奔而来,连衫子穿反了也来不及换,可这会儿出言解释,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年龄大,吃的米多些,动脑子想了想,老老实实定在原地任燕唐数落。 可燕唐说了一句,却再也没了下文。 他站起身,将春凳让给了郎中。 “愣着做什么?过来号脉。” 郎中点了下脑袋,将肩上的医箱放了下来,捋着小胡子,凝神为奚静观把起了脉。 去寻郎中的童儿在路上将荷风小榭上的境况说了一通,郎中先入为主,也以为奚静观是身怀有孕,加之身体虚弱,这才晕倒。 过了片刻,他那张瘦长的面容却陡然大变。 燕唐瞧见这郎中反光的额头上开始沁出冷汗,心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郎中缓缓起身,向燕唐拱拱手,艰涩道:“三郎君,三娘子非但不是喜脉,我看她……倒像是中毒之状。” 次间与外间连纱幔都没垂下,郎中语出惊人,这下连元婵也坐不住了。 祸起萧墙,最为难当。 自她当家主食十余年来,燕府中还从未生过这样的事端。 燕唐静默须臾,问那郎中:“此毒可有化解之法?” 他看似自若,一颗心却揪了起来。 “有,”郎中答道,“此毒谈不上凶险,可以医治。” 燕唐阴沉的脸色这才缓和些许,“郎中可知,这毒是触者中招,还是误食所致?” “误食。” 郎中的回答斩钉截铁。 燕唐不语。 郎中觑望他一瞬,又道:“不过……三娘子体弱已久,要想余毒尽消,日后还需仔细调养。” 郎中只是个看病救人的,掺和不了燕府内务,问诊过后便写了个方子,领着个小童儿出门拿药去了。 燕唐的心情起起又伏伏,俯身在奚静观眉心印下一吻,才放轻脚步去了外间。 元婵面色不虞,“唐儿,这是你的疏忽。” 燕唐安静坐在她下首,不置可否。 福官与喜官倒是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福官将今日情形仔细回想一番,生怕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今日接风宴上的席面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小娘子向来忌口,哪里会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邢媛转了转眼,将脸转向元婵,开口说道:“静观所中之毒定然不在接风宴上,我与她相邻而坐,所食之物大同小异,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戚颖满眼担忧之色,心下几番忖度后,也忍不住试探着道:“会不会是清茶糕点之类的?这些个不起眼的,往往才最防不胜防。” 元婵眸光闪烁,神色沉了一沉,转而向燕唐道:“若问题出在兰芳榭中,你养的这些个童儿……” 元婵想说的,无非是要打骂责罚,燕唐不待她说完,忽然问远处的福官:“静观入府时就吃了药,那药渣,还留着没?” 福官呆了一呆,很快回过神来,揣摩出了他话中深意,将头一低,回道:“过了这半日,早就倒掉了。” 喜官听她话音发颤,料想福官准是又在自责,果不其然,下一瞬福官就抬起袖子擦起了眼。 喜官忙贴过去,小声对福官说了一句话。 福官犹疑难定地看看她,才又向燕唐说:“不过那药碗还没收拾。” 喜官便接上话,道:“那药忒苦,尤以底下的最甚,小娘子有时会留一口不肯喝。” 峰回路转,不外乎如是。 元婵点了个贴身的童儿,按照喜官的提点进了偏房将药碗端了上来。 童儿个头不高,经过喜官身旁时,喜官大惊失色,脱口便道:“这药不对劲!” 福官也“唰”地吓白了脸,“黑乎乎的汤药,怎么会泛绿呢?” 童儿脚步不停,将药碗呈至元婵面前,元婵淡淡一瞥,手里的茶盏就被重重砸在了桌上,溅出的几滴茶水湿了上好的红木桌。 “好个奴才,竟敢以下犯上,戕害主家。” 童儿又行两步,在燕唐身前停住了。 燕唐对奚静观的药素来就有百般怨言,这一眼看罢,怒气便被倏然点了起来。 他微敛眼眸,向童儿道:“去将今日煎药的嬷嬷找来。” 倒用不着童儿费力去找,煎药的嬷嬷早就在门外等着了。 嬷嬷眼尾处挤着几道皱纹,脸上是浓浓的惊恐与不安,一只脚跨进门槛时还险些崴到了脚,险险稳住身形,抬眼一看见元婵,又猝然跌了个踉跄。 嬷嬷跪地行礼:“婵夫人安好。” 她不敢直视元婵,深深埋头听元婵出声相问。 “你可知错?” 嬷嬷怯怯掀起一点眼皮,环视一圈儿,却没看见奚静观的身影,心尖儿带着手脚狠狠一抖,向地上磕了一头,一迭声道:“老奴知错。” 她说罢,打着颤的右手又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个药包。 嬷嬷抿唇,几近哀求道:“这个才是福官小娘子给的药包,婵夫人请听老奴细说。” 久病成医,福官跟在奚静观身边伺候许久,对那张药方子已了如指掌。 燕唐不动声色地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走近几步,将嬷嬷手里的药包接过来,用手指拨弄一会儿,才说:“不错,这确实是小娘子常吃的药。” 喜官沉不住气,恶气满满地瞪了嬷嬷一眼,呵斥道:“嬷嬷又不是第一回煎药了,怎么连药都能弄错?” 元婵雷厉风行,就算知晓嬷嬷有什么苦衷,想必也免不了一顿责罚,将她赶出燕府,不再留用。 喜官问这一句,反倒给了嬷嬷一个机会。 嬷嬷内心感激涕零,半点不敢耽误,一瞬不停道:“福官小娘子将药交给老奴后,老奴怕时候不巧,不敢让三娘子喝凉了的汤药,没即刻将药煎了。” 她的话已至于此,元婵也没打断。 嬷嬷这才觉得飘远的三魂都回来了,继续将当时景况一一道明。 “我算好时辰才拆开药包,火都没烧起来,门外就来了个小婢子,说是来给兰芳榭送糕点的。我看她细皮嫩肉,想着许是哪位夫人跟前得宠的丫头,也就没起疑心。说来也巧,那时烧汤的张婆子在窗外喊我,说自家侄儿成亲,有不懂的规矩来请我拿个主意,那小婢子说可以替我看着火候,我回来时,那药已经下了砂锅。” 嬷嬷惴惴说完恁些,在场人听得神情各异。 燕唐薄唇微启:“我没见过什么糕点。” 这回不需元婵说什么了,戚颖倒先嗤笑两声,骂道:“蠢货。” 嬷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悔青了肠子,睁着泪眼继续道:“我特意揭开了砂锅盖儿,闻着里头的苦味儿没差,忖着这么苦的药可不多见,又唯恐误了三娘子用药的时辰,童儿来时,就给送过去了。” 嬷嬷如是说着,悔及心处,老泪纵横。 元婵所思甚多,瞥向了一言不发的元宵。 元宵被看得心里发毛,木头般杵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 若这煎药的嬷嬷所言属实,兰芳榭内莫名多了个陌生的脸孔,燕唐却不知悉,此事就是元宵失职。 燕唐起身,缓步走向了跪在地上的嬷嬷。 “兰芳榭的童儿都爱聚在院里玩闹,若前门来人了,他们不会不来通报。南墙有扇专供厨娘进出的后门,那个小婢子,大抵是自后门偷溜进来的。” 元宵两肩向下一垮,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燕唐站定在嬷嬷面前,灯火一闪,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高大的黑影。 “那个婢子,可有说过自己是自何而来?” 嬷嬷被覆在阴影里,寒意自足底而起,脸也不敢抬,颤声答道:“说了,不然我也不敢让她插手煎药的事。” 燕唐言简意赅:“说。” 嬷嬷踌躇良久,吞吞吐吐道:“她说……自己是松意堂的人。” 053 探许宅 此言像是一道春日响雷, 邢媛在心中不住喊冤,她跟来兰芳榭,原是想讨个吉利, 哪知反倒触了霉头。 燕唐端详着煎药嬷嬷的神色, 勾起个轻笑, 淡淡应了一声,元婵凝了眸色,一锤定音:“此事切莫让老太君知晓。” 邢媛与戚颖眼观鼻、鼻观心, 拿手里的绣帕掩了下唇。 死一般的寂静中,元婵两道视线横过来, 煎药的嬷嬷当即缩了下脖子, 死死盯住地面, 紧紧抿住了两片干瘪的嘴唇。 燕唐沉吟许久,才面向元婵开口道:“阿娘, 此事……” 元婵岂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将燕唐那点苗头给狠心掐去,一语将话头截下,斩钉截铁道:“兰芳榭诸人,不得插|手此次事宜。” 此话掷地, 燕唐与元婵之间便燃起了一场无形的硝烟,邢媛与戚颖察言观色,纷纷起身告辞。 少不更事又派不上用场的童儿跟着元宵一齐告退,喜官与福官将煎药的嬷嬷搀扶而出, 正堂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之中。 元婵与燕唐母子二人一坐一立,无言对峙。不知过了多久, 元婵才倦色满面地叹了口气。 “唐儿, 元氏的事你碰不得, 松意堂的事,你更不能碰。” 元婵好似朝一汪幽潭中投了一颗石子,诡异的平衡被顷刻打破。 燕唐倏然蹙眉:“阿娘——” “好了。”元婵已然起身,手搭在嬷嬷的腕子上,缓步向门外行去。 “这件事交予连蘅苑来办,我定会给你、给静观、给奚氏一个交代。” 连蘅苑两位嬷嬷亦步亦趋,行经燕唐身边之时,冲他使了个眼色。 嬷嬷的好心,燕唐自是领会了,却并不想照做。 “你祖父临行前,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唐儿,你且再依阿娘一回。” 元婵言及于此,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元婵最擅晓之以情,燕唐知晓她是为燕氏大局着想,心里窝着一团无处发泄的火,却寻不到由头与她争辩。 他几经平复,才在元婵转身的刹那间道:“阿娘,小心那位新上任的听音。” 元婵脚步生生止在原地,闭眼长长喘息一瞬,才颔首说:“去守着静观罢,若醒来看不到你,难免会心寒。” 不一会儿,后厨的童儿便匆匆来报,说兰芳榭内的厨娘与一些个粗使婆子都被元婵身边的嬷嬷带往了连蘅苑。 燕唐静默片刻,觉得灯火照得他头晕目眩,灭了盏碍眼的灯。 “去找团圆来,我有事要她去办。” 团圆一迈进门,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次间内,见屏风后依旧无甚动静,不免一阵失望。 她又前行半步,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三郎君有何吩咐?” 燕唐也向次间望了一瞬,这才向她道:“你去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将松意堂的那个小婢子盯紧了,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切记,此事万莫张扬。” 团圆稍经思索,领略了其中深意,“三郎君放心。” 见燕唐点头,她才躬身退了下去。 今晚当值的童儿躲在门外等了许久,小手扒着门框,探头探脑,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陪郎中去拿药的童儿终于回来了,唯恐再生事端,福官不敢懈怠,将新配的药仔仔细细翻了又翻,又与喜官亲自将药煎了,才强打着精神将药送进了次间。 府外悠长的梆子响过三声,高高一句“平安无事”掠过红砖黛瓦,飘进了兰芳榭里。 守夜的两个童儿在外间睡得正是香甜,被打更一惊,无意识呓语两声,转瞬又没了声响。 血丝漫上了眼,燕唐换了条胳膊撑住脸,握住奚静观的手守在床边,仍在静静出神。 燕府的几位郎中个个德高望重,医术自是高明,那药入口不过一二时辰,便渐渐起了功效。 奚静观睁眼醒来,入目即是他这幅有点呆的忧虑模样。 纵使是浑身无力,她也忍不住道:“难得见你愁上眉头。” 燕唐一个激灵回过了神,眼中浑是不敢置信,转而又化为难言之喜,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奚静观的手背,托着下巴道:“你若再不醒,我可就要设法入你梦中了。” “你的仙法怎么总是如此不正经。” 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奚静观回想起当日情形,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点笑意。 燕唐裹着奚静观的手,蹭了蹭自己的侧脸。 “怎么就这样委屈?”奚静观任他去蹭,好笑道,“天灯放了吗?” “放了。”燕唐应罢,又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可捂住了眼,没去偷看你写的什么。” 奚静观嗤笑一声,拆穿道:“你莫胡扯,我一晕倒,你定是急得就往兰芳榭跑,放天灯哪里会有你的事?你又没生出一双千里眼,自然看不到我写了什么。” “我是没生出一双千里眼,奚小娘子却生了一张巧嘴。” 燕唐听奚静观喉间喑哑,走到桌边触了下青釉茶壶,撩开纱帘唤醒了守夜的两个童儿。 “去提壶热水来,莫要放茶。” 这端化悲为喜,却说适才出了兰芳榭的戚颖,倒是疑云遮满头。 戚颖与邢媛在岔道儿分别后,实在憋不住满腹疑惑,一径道: “嫂嫂这不让唐儿管,那也不让唐儿管,哪家不是望子成龙?她却偏不走寻常路,生怕别人知晓自家孩子多聪慧机敏似的。如此藏拙,真不知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戚颖身边的嬷嬷是她打京州挑来的忠仆,闻言答道:“哪有什么藏拙不藏拙?三郎君志不在此。不过庭郎君倒是个靠得住的,不过婵夫人放着嫡子不管不顾,反倒要扶持一个庶子上位,确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嬷嬷有千百个好,可惜嘴上总没个遮拦,戚颖无声瞪她一眼,不悦道:“庶子也是你能叫的?” 嬷嬷忙低了头,将话儿就此引开,明里暗里将元婵夸耀一番。 “婵夫人身边的几位嬷嬷,都是她亲自□□出来的,各有各的手段,任凭哪一个出马,都能将下毒一事给了结了。芝麻大小一件事,还难不倒婵夫人。” 戚颖在心里暗笑这嬷嬷蠢笨,哼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嫂嫂信得过的几位嬷嬷而今都被困在元府出不来呢,泥坑里走一遭,沾了两腿泥,怕是没有空闲处理这些个琐事。” 下人与戚颖说话,向来是一句一坑,明夸不是,暗讽也不是。 嬷嬷识趣的住了声。 她不说话了,戚颖却反问道:“元氏现下是个什么境况?” 嬷嬷恨不得咬烂舌头根儿装哑巴,揣摩了好一会儿她的意思,才斗着胆子说: “侨郎君一去,元氏那帮老狐狸贪心不足,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奚公在时还知道收敛,后来老太君带着诸位郎君、娘子到望春风游春,那三日里闹得最是不可开交,逼得婵夫人发了好一通脾气。幸而冉遗老还顾及几分与侨郎君的师徒情分,若不是有他老人家出面顶着,婵夫人怕是连元府的大门都踏不进去。” 遥想当年,元婵与元氏断绝关系一事闹得满城风风雨雨,“轰动一时”尚且不足以概。 戚颖短叹一声,眼里流露出几分光彩。 “我最佩服的,就是她这身傲骨。” “此等狠绝,是令人折服。” 嬷嬷讪笑,实在搞不明白戚颖究竟是何用意,只好顺着她的话道。 “元氏的事本就够令人焦头烂额了,偏偏还生出这些祸事。”戚颖走了两步,又慨然道,“这当家主母,当得还真是吃力不讨好。” 嬷嬷听她颜真意切,嘴巴又情不自禁敞开了大门儿。 “婵夫人近来殚精竭虑,憔悴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咱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元氏上下也就侨郎君一个有心人,余下的都是些吃人肉不带吐骨头的老顽固。元氏一脉外强中干,就算救回来了也是中看不中用,婵夫人又何必去蹚这一滩浑水?” 戚颖听了,难得没出言敲打她,反而一反常态道:“也是你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将军府出了事,我保管比嫂嫂还急。” 此言太过晦气,嬷嬷一时不敢搭茬。 戚颖美目一敛,又迆迆然迈开了步子。 “嗐,事不关己,眼看归京之日就要到了,我管这档子闲事做什么?” 嬷嬷:“……” 聪明与愚蠢,极为罕见地齐聚在了一人身上。 晨光熹微之时,燕府的几位郎中分作两拨,一前一后去兰芳榭为奚静观把了回脉。 奚静观转眼见好,兰芳榭上下直念“菩萨保佑”。 连蘅苑。 元婵的觉越来越少,精气神也越来越不好。 她只穿了件白色中衣,坐在铜镜前,心不在焉地问着身边人:“那婢子可有开口?” 在旁服侍的嬷嬷敛下眉,道:“她咬紧了嘴,什么也不肯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却只管啼啼哭哭,反反复复就是一句‘无人指使’,还说打骂无用,让夫人干脆将她卖出府去。” 元婵笑了一笑,又问:“她可有父母兄姊?” “没有。”嬷嬷摇头,“她年纪不大,父母却去得早,只有一个远房表哥,前些年在渡口替人背米糊口,早就没了消息,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元婵噙起来的一点笑没放下去,在簪匣子里挑出一支暖玉钗,说道:“这丫头既已为自己寻好了出路,便依了她,将她变卖出府罢。” 嬷嬷并不意外,将钗子接在手里,问她:“依夫人之见,这事儿该交予谁来办?” 元婵早已有了人选,说道:“古塘州不是才来了信,说让融儿回趟陶府吗?明日他启程时,将这丫头一并捎走,卖在半途就是。” “也是,若还在锦汀溪发卖,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嬷嬷将那支暖玉钗簪在元婵发间,才说:“她既然犯了错,总该吃点苦头、受点教训。” 说完,嬷嬷话锋一拐,踌躇不定道:“可眼下须弥道长与融郎君住在一处,这些繁杂之事,要不要避开道长再行交代?” “能避则避。”元婵漫不经心,“避不开也不打紧,他这等世外之人,心中都有一道尺,知晓分寸,不会随意搬弄是非。” 嬷嬷将此事给记在了心里,想到须弥,又感慨着说道:“老太君近来与须弥道长很是亲近。” “人之常情。”元婵想起一个人,转眼问:“夙引呢?” “还是那般老样子,与道长一条河水、一条井水,宛如素不相识一般。” 嬷嬷怔愣须臾,如是说着,紧跟着又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元婵不知她又触动了什么伤感情怀,一边顺着鬓间的碎发,一边道:“将松意堂内的丫鬟童儿一并换了,只留老太君近身伺候的就好。” 嬷嬷脸上闪过吃惊之色,想要出言相劝:“若老太君问起……” “无妨。”元婵眸中的狠辣稍纵即逝,“手伸太长,就莫怪我将之一刀砍了。” 既是一团乱麻,合该衬一柄快刀。 元婵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件事,轻飘飘将此言揭过。 “今日轮到府中的哪位郎中为老太君问诊了?” 嬷嬷支吾一阵,嗫嚅道:“夫人,自打须弥道长来后,府里的几位郎中就进不去松意堂了。” 元婵目光一闪,微微偏过一点侧脸:“进不去?” 提起此事,嬷嬷便觉力不从心,如实道:“松意堂的嬷嬷来苑里念叨过一回,说老太君认准了须弥道长,只让他一人近身。” 元婵沉默良久,转眸看向铜镜中虚虚实实的人影。 “嬷嬷,我的白发,怎么越来越多了。” 嬷嬷正要劝慰,外头就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童儿探出个头,通禀道:“夫人,萧夫人来了。” “真是片刻不得空闲。”元婵搁下手中的沉香木梳,似叹非叹道:“也是她们母子连心。” 嬷嬷万般无奈地摇摇头,嘀咕道:“奚氏的消息,也忒快了点。” 萧巽眉眼生笑,额间贴了红梅花钿,一柄绣金小团扇从没离过手,金线绣的裙摆将人衬得雍容华贵,双袖却不是寻常云锦,而是罩了几层云雾纱,如雪肌肤若隐若现。 元婵眼观萧巽脸色,只能瞧见晃眼的笑,好似是真欢喜她这个亲家,竟窥不见一丝一毫兴师问罪之意。 她稍稍放下心来,萧巽一开口,却打了元婵一个措手不及。 “听说给小苑儿下毒之人,是常在老太君身边伺候的?” 元婵脸上毫无破绽的微笑险些当场垮下来,手里茶盏细微一摇,含笑道: “是,名叫桃红,今年才十三岁。” “如今人在哪儿?”萧巽的目光四下探视,又转过来看向元婵,语出埋怨:“也不让我看看。” “打了几棍,明日就给变卖出府。” 元婵心里没底,维持着表面的端庄,挑了句妥善的话作答。 萧巽颔首,没抓着这点不放,又问元婵:“那个桃红,如此轻易就将这罪名认下了?” 元婵松一口气,“认了。” “没有主谋?” “没有。” 萧巽又说:“我在府中无事时,总爱看些话本儿,上面写的深宅大院实在骇人。” 元婵笑出了声,“尽作笑谈,胡编乱造之物,哪能作真?” 萧巽微微抬着脸,手里的团扇转了个圈儿。 “想是贵府宝地,风水太好,我家小女福薄,承不住福。” 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 元婵倒是想说她视奚静观如亲生女儿,可这话她能说得出口,萧巽却是半分不信。 既然如此,元婵又何须多费口舌。 萧巽见她笑而不答,又意味不明道:“昨儿世琼还念叨着说其余各州现时早已入夏了,锦汀溪的春日再长,暑日也临到眼前了。” 元婵听出了这话外之意,说道:“府上早已开了冰窖,萧夫人不必担心,送冰一事,定会以兰芳榭为先。” “不瞒婵夫人说,我此次前来,是要将静观接回奚府将养两日。”萧巽满目惆怅,“她嫁进燕府才两个多月,就一连卧床两回,着实令我放心不下。” 元婵将心比心,压下了心中不满。 “那就定个归期,届时我与唐儿亲自上门去接。” “哪有什么归期不归期的?规矩都是死物。” 萧巽盈盈说罢,却并不言明,只是模糊笑道:“静观什么时候好了,就什么时候回来。” 萧巽笑着扎人一刀,烦躁的气性才消去不少,在兰芳榭外,又将笑扬了上来。 “小苑儿。” 福官与喜官出来相迎,奚静观合衣卧在床头,将翻了一遍的书搁在枕边,闻声就要下床。 “阿娘。” 萧巽快步上前,爱怜道:“可怜我儿,自小到大,哪时遭过这等罪?” 她扯过奚静观的手,环视一周,没看见燕唐的身影,顿时没好气道:“怎么不见燕唐?” 听出她话语间的怒气,福官忙道:“夫人别气,三郎君与郎中一道儿拿药去了。” 萧巽这才冷哼两声,如今可夸不了他,一双眼儿将奚静观来回打量,哀叹道:“四月十四,真是个晦气日子,都怪阿娘不好,竟逼你来了这狼窝。” 她心中自责,看着奚静观巴掌大的小脸儿,鼻头一酸,眼眶就泛起了红。 “阿娘言重了,”奚静观生了一双与萧巽一般无二的眼,在萧巽垂脸前就用手轻轻抚过了她的眉眼,“不过,孩儿倒是想你与阿耶了。” 萧巽被她撒娇的语气逗笑,没滚出来的眼泪生生给憋了回去,又问她:“想你阿兄不想?” 奚静观却将心思放在了这话的另一层,忧心忡忡地问道:“阿兄还没回京吗?” “没有。”萧巽脸上却并无忧色,“你不必担心,沧州僻壤之地,不过是小小动乱,暄儿还能压制得了。若他连这么件小事都办不好,反是枉为燕氏子弟了。” 奚暄在奚静观心中的威望极高,听萧巽如此说,奚静观才放下心来,将头一点,继续说:“我自然是相信阿兄的。” “不过……”萧巽短吁后,眼睫半垂,“我与你阿耶往沧州送了不少书信,暄儿却一封也没回过,不知是因为什么给耽搁了。” 奚静观计上心头,道:“那就送信往京州去,问问嫂嫂阿兄的近况,她总不会与阿兄断了联系。” 萧巽看她一眼,顿了好一会儿,发间步摇轻晃。 “你阿耶早就写了几封信送去京州,别说你嫂嫂,宋氏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奚静观一噎声,宽慰道:“许是路上驿点出了事,阿娘切莫过虑。” 萧巽手里的团扇儿轻轻扇了一扇,对奚静观说道:“好苑儿,呆在燕氏这么个破地方也忒受苦,你可要跟阿娘回家去?” “孩儿想回,但不是现在。”奚静观停了一停,才低声问:“阿娘当真觉得此事没有蹊跷吗?” 萧巽摆摆手,看兰芳榭又是诸多不痛快。 “破绽太多,我实在懒得揣摩。” 奚静观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明:“桃红既然已经冒险下毒,放着剧毒的药物不用,偏偏选了个无甚用处的寻常毒药来谋害我,既不能伤我性命,又引不起太大的风波。如此看来,倒不像是在害我,反而是在提醒我了。” 萧巽哪里会想这许多,满心只惦记着她的安慰,心直口快道:“甭管是提点还是坑害,归根结底,摆明了是有人想要逼你走。燕府中,有人容不下你。” 奚静观长舒一口气,才说:“一味逃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她看向萧巽,换了个语气,又说:“阿兄在外忠君护国,我却遇难则退,实在是给奚氏丢脸。” 萧巽果然动容,见她坚决,便也歇了心思。 “也罢。你能如此想,阿娘甚是欣慰。” 萧巽来府一事没有惊动松意堂,众人聚在一处,一场句句阴阳怪气的饭吃到一半儿,燕序就躲过戚颖的视线,凑到了燕唐身旁。 “奚昭怎么没来?” 燕唐皱着眉头给了他一扇,“三嫂嫂生病不见你来问一句,倒是惦记着那混世魔王。” “我约了奚昭到雁寇坡跑马,他从没赴约过,我不得问个究竟吗?”燕序捂着脑门儿向后一撤,喊冤道:“三嫂嫂尚在病中,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前去叨扰,阿娘与阿耶知晓了,定会剥了我的皮。” 奚静观中毒一事被隐瞒得滴水不漏,燕序就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员,他还不知奚静观的药被有心之人动了手脚,只知道一觉醒来,兰芳榭又不能随意串门儿了。 燕序偷偷瞥了眼戚颖,见她没看过来,才问燕唐:“三嫂嫂怎么又病了?” 燕唐将扇子收拢,“什么叫‘又’?你也晓得三嫂嫂身|子弱,还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燕序怕再被打一回,忙遮住嘴,“我知错了。” 三言两语将燕序糊弄过去,燕唐送走萧巽,踏入次间就卧上了藤椅。 奚静观看他晃来晃去,一会儿侧身摇扇一会儿又仰卧回来,将书一撂,道:“谁惹你不痛快了?” “我惹我不痛快了。”燕唐用一根手指指着自个儿的额头。 过来修剪花枝的两个童儿笑得肩膀乱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奚静观与燕唐住在同一处无屋檐下,脸皮也厚了不少,可每每遇到这般情形,她总会浑身不自在。 若不是腿脚软绵绵的没力气,奚静观非得踢燕唐一脚。 燕唐还不知自己躲过了一劫,一只手扒住藤椅的边儿,道:“其实我倒想让你随阿娘回奚府住上两日,你又何必如此倔强,非要以身犯险。” 他浑身炸了毛似的,谁曾想竟是因为这件事,奚静观哑然失笑。 “有一就有二,我总不能躲到下辈子去。” 藤椅“咯吱”一声响,燕唐翻了个身,看着她笑。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奚静观赧然,仓皇躲开他的灼灼视线,将枕边的书卷又拿在手里,脑中乱做一团浆糊,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三娘子。”燕唐的话儿里都憋着笑。 冷不丁被叫了声这么个称呼,奚静观抬眼:“嗯?” “你的书,”燕唐在胸前一比划,“拿反了。” 奚静观手腕儿一抖,书险些脱离指中。 她破罐子破摔般将书往枕边一甩,看着被童儿修剪过的花枝,生硬地转开话题道: “这花儿怎么没上回的好看了?” 燕唐弯着眼睛,还是盯着她。 “春天过去了,花都落尽了。” 奚静观无端生出一股伤感,叹息道: “这春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只是一眨眼,就连它的尾巴也抓不住了。” 燕唐偏过眼,目光似水温柔。 他久久没接话,却将奚静观这随口一言记在了心里。 弯月高悬,许府外门可罗雀,久违的映出一道人影。 燕唐经过千锤百炼,极其精通“爬墙”之术,翻墙落地之姿,堪称潇洒。 许襄死后,那看门的老仆跟着一走,整座府宅瞬间就没了人气儿。 枯萎凋零的花瓣与毫无生气的树叶缠缠绵绵,杂草在砖缝间探出头,青藤绕上树干,鼓着老皮的枝丫向四面八方伸展爪牙,夜风一吹,月光都好似晃了晃。 鬼气横生,生出一股刺人凉意。 燕唐并不熟悉许府规格,放轻脚步沿着一条路走了许久,误打误撞来到了许氏正堂之前。 门上一块“天赐鸿德”的金字黑匾结了蛛网,明明三个多月前,草婆婆还替燕府来此下聘,空旷的一座老宅,也如垂垂老人般,全凭着心中一点念想吊着一口气,如今念想消散,连骨带肉也在一瞬间急速老去,肉眼可见地被埋进了黄土里。 正堂双门洞开,门内漆黑一团。 燕唐将折扇收了挂在腰间,向里跨了一步。 “许琅?” 回音传响,又窜回了燕唐耳里。 浓浓的灰尘扑面而来,燕唐挥了挥手,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面前的八张木椅分作两排摆在正堂两边,像在耐心等待远客到来。 正中央铺着一卷草席,歪歪斜斜,像是有人睡过。 房顶之上的瑞兽塌了一角,鱼鳞般的瓦片上站着几只通体乌黑的夜鸦。 伴随着夜鸦声声惊啼,燕唐寻遍正堂,也没找到许琅。 他出了门,却犹不死心,心头回想着荀殷说过的话,忖思间忽然灵光一闪,移步往东边行去。 许府久久无主,只有许襄一人主事,她的居所,十之八九建在东苑。 夜风卷着树叶去追燕唐,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不知是在悲恸送行,还是在欢喜相迎。 脚步声停在一扇门前,燕唐轻道一声“叨扰”,将心一横,推开了没上锁的院门。 他将行两步,忽而觉得有些失了方向,脚下却不慎踩上了一个硬物,“咔嚓”的碎裂声并不清脆,反而沉闷非常。 燕唐疑窦难解,将脚移开,原来是片生着一层绿藓的黛瓦。 他无声作笑,心道自己草木皆兵,正要继续前行,便听夜鸦忽的拉着嗓音一阵怪叫。 燕唐若有所思,又低下了头。 黛瓦下露出点白,看那模样,应当是张纸。 燕唐正了正心神,半蹲下身,将碎成两半的黛瓦拨开,扯出那张沾满泥点的纸,逐字轻轻念了出来: “银钱十万两,客死在他乡。” 054 燕元英 须弥为燕老太君做了几场法事, 都道其术法卓然,是临世之仙。 锦汀溪内亦有善男信女,以往没有机缘到大翁山清天观面见须弥, 而今时机在前, 如梭般在燕府门前悠晃, 满怀憧憬地盼望着能一睹仙姿。 几天前的夜空飘起几盏天灯,众人辨认出是燕氏的方向,纷纷拿毛笔沾了硫磺, 将心事写在纸糊的灯笼皮上,悬在门前虔诚叩拜。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还真让他们给等着了。 须弥常年身处大翁山, 一经露面, 道骨仙风自是不必多说,看人人翘首, 也只淡然轻笑,坦然处之。 如此风姿,如此品性,斋藤馆里却无人来夸,反倒你试我一句、我探你一声, 明里暗里将话儿往石夙引身上引。 先开口这人体胖心虚,说话也没底气,眼珠儿在眶中意转,将皮球踢给了与他坐在同意桌的瘦高个儿。 “仁兄可去拜过燕府请来的道长了?” 瘦高个儿上下扫视他一眼, 摆手道:“我不信恁些,谈什么拜不拜的?” 胖屠夫见他不上当, 仍不死心道:“那日在燕府门前的人堆里, 我分明看到你了。你敢说你没去看须弥?” “看了又能怎么着?”瘦高个儿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说车轱辘话, 斜着眼睛道:“须弥道长浑身上下都写着清心寡欲,白衣白剑白拂尘,一看就是打道观里养大的。” 他话音落地,在那胖屠夫开口之前,又拦下他的话头,说:“那些话你自己没胆子说,做什么来引我当冤大头?” 胖屠夫讪讪笑着,狡辩之言还没漫出嗓子眼儿,对面就坐下个大胡子老头。 “你这老儿,换个地方坐去,没看这儿有人吗?” “凳上无人,我为何不能坐?” 大胡子老头扬手点了壶茶。 斋藤馆的大堂里本就没有不变的座位,凳子在哪儿放着,人就能在哪儿坐着。 胖屠夫口笨嘴拙,吃了个闷亏,膀子上的横肉憋屈的抖了一抖。 大胡子老头悠闲地喝了杯茶,许是肚中暖了,话里也带了几分平易近人。 “我看那位须弥道长,倒有几分眼熟。” 胖屠夫与瘦高个儿蓦地抬起眼皮,“老人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这端的动静早就引来了不少视线,左邻一桌看热闹不嫌事大,向那大胡子老头道: “有话直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好怕的?” 大胡子老头不管好坏,有梯子就下。 “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须弥与燕元英的石夙引有四分相像。” 胖屠夫与瘦高个儿一愣,屁|股挪了挪,就要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儿划清界限。 可他们总归是迟了一步,斋藤馆里的人虽是都隔了一层肚皮,彼此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今日却难得例外,他们暗自惦记的,无外乎都是同一件事,见有人点破,不待人招呼,就陆陆续续围了过来。 人一多,耳根子就清净不了了。 七嘴八舌一团乱麻间,不知是谁推了那大胡子老头一把,催道:“老头儿有话快讲。话说一半,可是要烂舌头的。” 紧接着就有人笑说:“这般心直口快,也不怨有人拿吐沫星子淹你。”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大胡子老头悠哉悠哉地晃晃脑袋,向外瞥了一眼,向围聚过来的众人问道:“诸位晓不晓得燕氏的老四是谁?” 有人答:“燕元英。” 大胡子老头点头:“那元英娘子的往事,你们听过几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后,异口同声道:“从没听过,老先生快讲。” 大胡子老头清了清嗓子,才说: “燕元英生在冬月,一刻不晚,一刻不早,在子时落地。那年之景极其罕见,饶是四季如春的锦汀溪,巷子里的雪也埋了十寸深,锦汀溪溪水冰封三尺,漫山遍野一片死白。许是生的时辰不好,太阴。燕元英自小便冷心冷血,不似女辈。” 有人摇头道:“女流之辈也常有巾帼,你这老头,夸人也像骂人。” 另一人追问:“不似女辈?那似什么?” 大胡子老头竖起一根拇指,道:“是这个。” “比在座诸位,该当如何?” 大胡子老头笑得眯了眯眼:“四娘子比在座诸位加起来,还要强上十分。” “包括老头儿你?” “包括老头子我。” “那时燕老太爷燕虚敬位高权重,还没落发出家,他有三个女儿,个个宠在心尖儿,燕元贞端庄贤淑,燕元晨骄纵任性,唯独燕元英与众不同,她有勇有谋,好似没有脾气。燕虚敬对她寄予厚望,为其入京作官铺了不少路,要知道,我朝女官屈指可数,若燕元英能有建树,燕氏的地位,可就任谁也无法撼动了。” 众人深以为然,思索一通,又疑惑道:“可据我所知,京州并无女官。” 大胡子老头哀叹一声,不无惋惜道: “可惜燕元英无意入朝为官,还在择婿一事上看走了眼。” 这般世家秘闻,锦汀溪中难得听说,众人不由竖起了耳朵,生怕错漏了大胡子老头的只言片语。 “燕元英十七岁那年不顾父母之命,下嫁给了锦汀溪新贵石氏,那人单名一个喑。” “石氏?”瘦高个儿离得最近,疑问声也最高。 胖屠夫摇头:“闻所未闻。” 大胡子老头道:“你若听过,才是稀奇。” “这石喑,听说祖上也是荣华富贵过的,可惜举家南迁时不慎与父母庶弟失散了,才孤身流落至此。他虽落魄,可说到底也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念书通理,脑子灵光。此人懂得生财之道,又擅笼络人心,不知打哪儿发了一笔横财,在锦汀溪站稳了脚跟,又借机在燕元英面前露了脸,才做了燕虚敬的乘龙快婿。” 有心善的,将唇角的调笑一敛,道:“倒是个可怜人物。” 大胡子老头撇着嘴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燕元英嫁入石府后殚精竭虑,凭一己之力令石氏蒸蒸日上,又拼死为石喑诞下一子,取名夙引,聪慧玲珑,好不乖巧,连燕虚敬见了都乐得胡子乱抖。可这好日子过了没几年,石喑却宛若发了颠,开始流连烟花丛中,成日在勾栏瓦舍里泡着,乐不思蜀,对妻儿不管不顾,甚至曾在宿醉之后放出豪言,说要一纸休书将燕元英扫地出门,好迎新妇、纳美妾。” 适才怜惜石喑那人眉毛一横,脱口道:“燕虚敬没管?” 大胡子老头似笑非笑:“好巧不巧,那一年,燕虚敬出家了。” “好个石喑,原来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众人唾骂罢,又问:“后来呢?” 大胡子老头抬手顺了顺脸上毛毛躁躁的黑胡子,说道: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后来,石喑死了。” “怎么死的?” “血流不止,不治而亡。” 恶人恶报总能勾起人的兴趣来,心急之人忍不住开口: “老先生莫唬人,快快详尽说来。” “石喑得陇望蜀,彼时燕元英虽然与他早已没了情分,却依旧恪守本分,早出晚归,为家业日夜操劳。可那石喑,却将她当做软柿子捏,堂而皇之的带了几个妓子在家中风流快活。” 此言仿佛在众人心头放了一点火星,一把怒火“噌”的窜起三丈。 “呸!真是畜生不如!燕四娘子就没给他个教训?” “没有。”大胡子老头轻轻摇首,“石府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争吵之声。毕竟,燕四娘子从不与人打闹。” 桌旁的人失望砸拳:“可悲可惜。” “你急什么?若燕元英就这么生受着,她就不叫燕元英了。”大胡子老头欣赏着眼前众人的诸般神态,“风平浪静之后,才是狂风暴雨。” 听见此事还有转机,斋藤馆的人便又来了精神。 “那日天一擦黑,石府的嬷嬷一个接一个的鱼贯而出,说四娘子忽然犯了头痛,夜里睡不着,请郎中去瞧。” 大胡子老头一语作罢,稍停片刻,又续道:“燕元英这一病可不打紧,他们可将满城的郎中都给请进了府。” 有人目光一凛,大胆猜测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有蹊跷。” 大胡子老头没有反驳:“是有蹊跷。” 他顿了良久,才道:“是夜情形究竟如何,老头子我不得而知,有关于此的传言倒是有一条,却不知有几分可信。” 瘦高个儿连忙的道:“老先生快说,止在此处,真是要了人命。” “听说那时石喑就躺在血泊中,与燕元英仅有一墙之隔。他那宝贝似的命根子,不知被谁给割了。” 大胡子老头说完,就听见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石喑听见有郎中进门,宰猪似的叫唤,可那些个郎中,却好似聋子一般,对他的惨叫视若无睹,反而去了燕元英房中,为她诊脉开方,医治头痛。” 大胡子老头一口气说了半晌,忽觉口干舌燥,将桌上的茶壶一摇,里头却早已空了,周围人见状,唤来小二为他点了一壶新茶。 “那石喑,就这么丢了小命儿?” 大胡子老头见他好似蒙在云雾里,出言解释道:“医者仁心,当然也有人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提着医箱想去救他。可他们一入石府,就被府里的婆子给拦下了,说什么‘娘子头痛,请郎中医救’。” 聒噪的斋藤馆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人人神态各异,只说: “荒诞,荒诞。” 胖屠夫还是不信:“真死了?” 大胡子老头曲指碰了下桌上的茶壶,道:“宛如这壶中旧茶,已然入我腹中,死得不能再死。” “四娘子好手段。”有人醒过神来,又说:“可她杀了人,官兵却不追她么?” “杀人?”大胡子老头犹如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抚掌反问道:“你哪只眼睛见她杀了人?” 新茶一来,大胡子老头就又开了尊口。 “燕元英的手段,远不止于此,她的雄韬伟略,还在后头。” 这回没人与他一问一答了,其余人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听大胡子老头将那段神秘往事娓娓道来。 “石喑一死,石府上下就只认燕元英一个当家人,她将阖府金银悉数变卖,把这些钱财与石夙引,一并留给了燕老太君。” 大胡子老头看无人附和,看向了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识趣发问:“燕四娘子呢?” “她去了京州。” 出人意料之举激起一圈圈涟漪,众人不敢置信,议论纷纷道: “京州?” “圣人定下了铁律,官宦子女,无故不得入京。” “四娘子此举,不是找死吗?” “这就是诸位与燕四娘子的差距所在了。”大胡子老头乐呵呵道:“燕元英入京,借的可不是燕虚敬与燕修之的名。” 有个精通律法之人板着脸听了半晌,闻言冷嗤道: “胡说八道。没有官印,又没个像样的名头,燕四娘子压根儿就过不了城门。” “燕元英亮的是房维的腰牌。”大胡子报以冷笑,“我问你,谁敢拦她?” 众人只觉七转八转,脑子都转晕了。 “房维?” “那个自请致仕的右丞?” “致仕?” 大胡子老头仍旧在笑,“他那是在为房铭上位腾地方呢。” 有人灵光一闪,喃喃道:“怎么与燕虚敬用一模一样的法子?” 大胡子老头接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先生此言何意?” 那人略吃一惊,又道:“我倒是听说右丞有个续弦……” “不错,”大胡子老头证实了他的猜想,“房铭如今的继母,正是燕元英。” 语出惊人,满座哗然。 “房维的年纪,与燕老太君舊shígG獨伽不相上下,燕四娘子,竟然嫁了他?” “早就听闻房氏在京州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燕四娘子,原来也是趋炎附势之人。” 大胡子老头听来听去,沉声道:“肤浅。” 挤兑完人,他又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房铭能安然接过房维的右丞之位,头功一件,该算在燕元英头上。燕四娘子,不像是他的继母,倒像是他的恩人。” “老先生此意,是说……” 房氏的滔天权势,竟是燕元英之功。 言至中途,点到即止。 余音之意,在座诸人却是都听懂了。 大胡子老头含起一点笑意,对说话之人点了下脑袋。 众人还未来得及细问,大胡子老头就又开了口。 “再说回那石喑的一双父母,却是早就病故在了迁家途中。” 石喑从头至尾,也算是演了一出荒唐悲剧。 “石喑有个庶弟名为石澜,生父嫡母一死,他年幼失怙,辗转流落至于一座山脚小镇,被一位跛脚老道捡去做了小徒弟,又因深得法缘,十三岁就被破格尊为首徒。” 大胡子老头言及此处,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完,早就憋红了一张脸。 “石澜,就是如今的须弥。” 大胡子老头坦荡荡迎上数道视线,道: “须弥,是石夙引的亲叔叔。” 道完燕元英,大胡子老头的话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句紧赶着一句往外蹦。 须弥也好,石夙引也罢,他俱是面色平平,波澜不惊。 众人意料之外,却又咂摸出来了点名堂。 “难怪须弥道长与夙引郎君长得如此相像。” 有人脑瓜子不知转到了何处,颇有些惋惜地道:“如此说来,石氏倒与咱们俗世无缘。” “可不是,”不少人对此深以为然,慨然道:“每每一见那位夙引郎君,我都要被他身后的佛光晃得瞎了眼。” “个中牵连,燕氏定然比老先生知晓得多。” 人群里自然也有通透的,问大胡子老头:“须弥与燕元英有杀兄之仇,燕老太君怎么还肯敬他尊他?” “小郎君,你可曾见过须弥?” “见过。” “那你看,他像是会结怨记恨之人吗?” 那人便不说话了。 大胡子老头收回视线,又说道:“须弥此人早已超脱凡尘,什么杀兄死母,于他而言,皆是前尘往事,他断然不会被俗世侵扰。” “燕氏早些年也防备着他,可须弥一心向道,从未做出过半件有违道义之事。连燕老太君都为之钦佩,足以见得,‘淡泊清明’四字,只能用于须弥之身。” 话锋再次逆转,斋藤馆又热闹了起来。 “若燕四娘子是个男儿身,凭此韬略,到哪里不是栋梁之材?” “是个女儿身,也是脂粉豪杰,比你我强上千百倍。” “话说起来,这么些年,我怎么从未见过燕四娘子回燕氏来看一看?” “生母与亲子尚能割舍,是过于冷血了。” 新茶下肚,大胡子老头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走出了斋藤馆。 一壶茶换一段故事,事后众说纷纭,且随他人去。 燕元英一事讨过一程又一程,待到晚间,总算是消停了不少。 于之闻来斋藤馆捉拿徐题时,说书的先生出了个大糗。 可人总要讨口饭吃,为了生计,说书先生又登上了斋藤馆内那座令他难堪至极的红台。 难以言喻的窘迫仿佛只有他一人记得,于他人而言,这等笑料早已揭过。 旧事重提,不是君子所为。 任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拍得噼啪作响,台下某个角落,却一个眼神也没施舍过去,犹在自说自话。 两个人并排坐着,将燕四娘子的事又说了一回。 其中一人身着青衣,是斋藤馆内的常客。 青衣郎君道:“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清天观里,有个老尼姑上吊了。” 他那好友倏然皱起了脸,说道:“往前数三年,我听到的死人都没这两个月多。” 青衣郎君笑而不语。 好友再问:“蜀王河还封着呢?” 青衣郎君颔首:“嗯,封着呢。” “于之闻真是强撑着一张脸,封了河又有什么用?死的那些个乞丐,又没人在乎。”好友向旁边轻轻一瞟,又说:“府衙里的仵作验出他们的死因了?” 青衣郎君回想一阵,才答道:“验出来了,却没什么用处。说那些乞丐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一命呜呼了。别的不说,只说这几个乞丐,哪个不是街街流浪、巷巷乞讨,谁知道他们怎么就倒了血霉,偏就把小命儿讨没了?” 好友敛眸:“真是苦命。” 青衣郎君戒不了酒瘾,来时小酌几杯,身上带了丝酒气。 迷迷糊糊间,他那好友又问:“路郎中可找到了?” “没有。”青衣郎君换了个姿势坐,“奇就奇在这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郎中的命再不值钱,也比乞丐的命金贵些。可整个州府府衙,竟都对此闭口不谈,不去找路郎中,却为了几个老掉牙的乞丐,将蜀王河搅了个天翻地覆。” 好友道:“今年的稀罕事儿,真是一遭连着一遭。” 青衣郎君懒懒接话:“可不是?听说奚静观也出事了。” 好友满不在乎:“从前待字闺中,有奚氏拿钱为她续命,如今嫁了人,也有燕氏破财消灾呢。” 青衣郎君忽然住了声,向两边张望一瞬,压低声音说:“不是有人说过,燕氏已经日薄西山了吗?” “你可休要浑说,上回徐题那厮在外大放厥词,不就得了报应?”好友一眼瞪过来,“亏得你我借醉才躲过一劫,你也想被吊死在白梨林吗?” 青衣郎君与上回一样,约莫是又醉糊涂了。 他又要起身掀帘子,嘴里嘟囔道:“徐题?徐题在哪儿?” 红台旁支着一张小桌,不一会儿过来个怀抱琵琶的小女孩儿,她生了一双不喜庆的吊梢眼,胆子又小,那日被于之闻瞪了一眼,心里畏惧,说书先生索性给她换了个方向支桌唱曲儿。 今日吉星高照,她曲儿唱的不错,得了几个铜板,趁着空闲的档子,点了一盏茶坐在矮桌边,腾空的两条腿轻轻晃荡。 小丫头听了会儿书,好似记起什么,忙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道: “云雾之盛,顷刻而讫。” 说书老儿下台歇嗓子,途径她身边时鬼使神差低了低头,将老眼眯作一条缝,瞧清了桌上将干未干的字,浑浊的瞳孔骤然一缩,连忙扯起宽大的袖子将水迹胡乱擦了。 小丫头又惊又怕,说书先生脸上还有尚未消散的慌乱。 他压着一口老嗓子,问道:“晦气!晦气!谁教你写的?” 小丫头怔怔须臾,身|子发了个颤,抱起琵琶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说书先生佝偻着脊背,负着枯瘦的双手来回踱步,嘴中不时就要唾出一句: “晦气!晦气!” 055 燕元晨 燕唐醒了个早, 命元宵备好马,就往锦汀溪跑。 奚静观神情懒懒,倦倦地望着瓷瓶儿里的粉荷。 福官见她打不起精神, 眼神儿又没离开过不远处的凤耳双喜青花瓶儿, 便道:“天一热起来, 这花儿也蔫了,可要让童儿来洒点清水?” 奚静观认真想了想,又歇了心思, 道:“不必了。人闷花也闷,清水也没什么用。” 喜官瞧了眼花, 灵巧地移开话头, 含笑说道:“我看弄玉小筑的厨娘买了不少红枣, 赶巧儿咱们厨里也有,小娘子许久没吃过枣泥芙蓉糕了, 可要让厨里新来的厨娘做些出来?” 奚静观果然来了兴致,又说:“要多放些糖。” 燕府,弄玉小筑。 童儿扒着门框,小心翼翼朝里面的人问:“六娘子,厨娘送来了一碟枣泥芙蓉糕。” 燕元晨坐在窗前, 眼下吊着两片乌青,脸上憔悴之余,还多了几分不平,连衣裙上金线绣的牡丹也蔫了下去。 她满腔怨气到处撒, 口气又冲又急:“我不要。” 童儿缩了缩脖颈,对手里捧着的糕点惋惜不已, 正要将托盘送回后厨, 一个慈祥的嬷嬷便走了过来。 “宝珍婆婆。” 宝珍婆婆悄悄向门内一指, 以唇无声道:“怎么样了?” 童儿被燕元晨一瞪,颇觉委屈:“还是那般模样。” 宝珍婆婆卷起过长的袖口,“好好的母女,为个臭男人较什么劲?” 他拍拍童儿的肩,将托盘接在手中,示意他退下。 门里门外没隔多远,燕元晨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她一动不动,仍旧是那般姿态。 宝珍婆婆笑得和蔼,拿了一块糕递过去:“六娘子,好歹吃点儿吧。” 人一委屈起来,是不能哄的。 无人来哄,待气消了也就过去了,一有人来问,满腹的酸涩顷刻间就如开闸的洪水,止了止不住了。 燕元晨瞬间红了眼眶,却固执的将头一扭,说:“婆婆回去罢。” 燕元晨一开口,宝珍婆婆就看到了一缕曙光,将一碟枣泥芙蓉糕搁在桌上,她又放缓了声音,劝说道:“老太君这样宠您,就等您去服个软呢。” “婆婆。” 燕元晨忽然启唇,截了宝珍婆婆的话头。 宝珍婆婆看此等情状,知晓今日定然又劝服不成,只好说:“六娘子莫气,嬷嬷不说了。”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兀自忖道:“真是一个比一个倔。这样硬碰硬,又能得个什么好?” 燕元晨常在京州住着,弄玉小筑久无人居,草木不如兰芳榭多。 前院多是奇石假山,西南角倒是生有一片绕藤的花,花农巧思,折了竹竿搭起一方花架,而今花落得七七八八,绿叶儿却也能聚起一片凉荫。 弄玉小筑里人来人往,多是劝告之语,燕元晨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呵退童儿一人坐在花架下的石头凳子上发起了呆。 独坐一会儿,困意袭来,燕元晨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儿时的她在松树下小憩,燕虚敬与燕老太君在亭中对诗饮茶,时而又梦见燕老太君大发雷霆,大声斥责雨夜里跪在松意堂前的燕元英。 燕元晨还来不及细细怀念这些往事,画面陡然一转,紧接而来的却是柳仕新。 忽然间,整座燕府又化作飞灰,雕梁画栋转眼变成颓垣,大风一过,掀起一片尘土,盖住了门前的金匾。 燕元晨正在心惊,梦中的画面一转再转,变出一只粘人的蓝眸白猫。 甭管是睹物思人,还是爱屋及乌,燕元晨都极爱这只奇通人性的小家伙儿。 她欢快地走过去,将猫抱在怀里,逗了没两下,素来乖顺的猫儿竟然幻化为一个凶神恶煞的泥胎。 白猫亮出前爪,径直向燕元晨的脸扑了过来。 “柳郎——” 燕元晨骇然失色,惊出一身虚汗。 她睁开眼,看到竹竿架子上的绿叶儿,才觉两脚终于踩了地,一切都只是惊梦一场。 燕元晨平静片刻,慢慢定下了心神。 她一觉睡醒,又道花架子下也了无趣味,不悦起身,打算回屋歇着。 “啪嗒”,一枚石子儿正落在燕元晨脚边。 她抬首去望,墙头上竟然坐了个人。 只此一眼,燕元晨胸中积攒多日的郁气便悉数化作了飘渺烟云。 她喜不自胜前行两步,激动唤道:“柳郎。” 话中的绵蜜情义,将心灌满,又溢出来,滴在地上,青石板砖缝儿里的野草都欢喜地摇了摇脑袋。 燕元晨一时心动,声音不可自抑地高了点。 她忙捂住嘴,满目担忧地向四周看了看,小声嗔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柳仕新跃下墙头,走到燕元晨身边,执起她的手,举到唇边温柔地亲了一下,又说:“我还欠着你一样东西呢。” 燕元晨不求其它,能见到柳仕新便已是心满意足了,不想他还有心准备这些,意外之喜让她露出个羞涩十足的笑。 柳仕新拿出一枚篆刻牡丹的小香盒,燕元晨打开轻轻一嗅,大惑不解道:“绕庭?你不是给过我一盒吗?” 柳仕新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眼底的乌青,说:“那盒旧的不好,算不得数,你切莫再用,只管丢了便是。自此以后,‘绕庭’便是此香之名。” 燕元晨悦然道:“你定然费了不少心思。” 柳仕新点头:“宵衣旰食,心血之作。” 燕元晨感动之余,心里却又生出一股不自在。 柳仕新紧盯着眼前人,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它独属于你。” 他的目光柔情缱绻,蕴藏着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不舍与眷恋。 燕元晨却无端想起了方才发那场噩梦,向他身后看了看,问道: “柳郎,你的那只猫儿呢?” 柳仕新神思尽收,沉思一瞬,才道: “它不听话,不知跑到谁家偷果儿吃,被人给打死了。” 燕元晨看他伤感,一时自责难当,将什么猫儿梦境都抛之脑后,绞尽脑汁将话儿扯开,道: “你难得来一回,就只为送香吗?” 她心有所感,眼中含起透着亮光的期待。 柳仕新温润的双眸一转不转,只看着燕元晨,不无蛊惑道:“若我现在求你嫁我,燕六娘子肯不肯答应?” 燕元晨怔忪良久,几近喜极而泣。 柳仕新的神色中却不见分毫喜色,反而语气沉重道:“你要想好,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燕元晨只当他是在担忧燕老太君诸人的阻碍,含了点泣音道: “柳郎,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你我心意相通更令我欢喜了。” 香玉在怀,柳仕新却愣在原地。 不想她骄矜二十余年,最欢喜的事,竟然是盼得一句“两厢情愿”。 055 定姻缘 燕元晨经久不忘那个漆黑的夜, 瓢泼大雨,狂风不歇,松意堂内喧嚣不止, 灯亮如昼。 梦不会毫无预兆地来。 记忆冲破尘封的鼓, 她急于打破陈规的禁锢。 昨日今朝日月轮换, 跪在松意堂前的燕元英与石喑,变成了燕元晨与柳仕新。 他二人在灼热的烈日中跪到日暮,脸上不约而同的有着壮士慷慨赴死的毅然。 宝珍婆婆连着跑进跑出两回, 心急如焚:“老太君,六娘子与柳家郎君已经在门外跪三个时辰了。” 瑞兽香炉升起熏香袅袅, 燕老太君专心品茗, 分毫不为所动:“他们既如此爱跪, 便跪到来年好了。正好也能发发大愿,向祖宗祈福。” 松意堂内侍奉的婢子换了一拨, 燕老太君将一众人的战战兢兢尽收眼底,心知府中许是又生了什么大事,却已不想多问。 她早已不愿操心儿孙闲事,一心只求个安乐清闲。 可世事总是这样,越想逃避什么, 什么就会三天两头找上门来。 须弥总是淡然得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风远去的模样,在室内好似一团难以消融的积雪,美则美矣,却无端透着一丝冷气。 燕老太君朝他笑笑, 略含歉意道:“我这孩儿,个顶个的不争气。让道长见笑了。” 须弥停顿须臾, 才道:“是非因果, 贫道见之甚众, 谈何见笑?” 宝珍婆婆站在远处,屏息凝神间,又听见燕老太君问:“那依道长之见,他二人,有无姻缘?” “贫道不染凡俗之事。” 燕老太君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须弥却将话急急一转,继续道:“不过姻缘之事,从心最妙。” 燕老太君陷入了沉思。 有疑问,就能周旋。 眼见此事峰回路转,宝珍婆婆的心放下大半。 蔚霞消退,檐上悬着一轮瞧不真切的圆月,暗色入侵,在如玉的晶莹上染了点点斑驳。 彼时分明无风也无雨,夜色远不如燕元英跪地之时来得深沉,松意堂内外却无一不是压抑万分。 一个面生的点砂童儿气喘吁吁跑过来,途径燕元晨时,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径直往松意堂内赶去。 堪堪瞥见童儿手中之物,燕元晨的心跟着悬了起来,酝酿了半日的决绝矮去大半。 “柳郎……” 柳仕新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当即紧了紧心弦。 点砂童儿人未到、声先至,稚嫩的腔调中有着藏不住的欢喜。 “老太君,望眉涧来信了。” 须弥闻声,起身告退。 燕虚敬与他,一个问佛,一个向道,能避则避。 燕老太君看向那神色激动的点砂童儿,又向须弥道:“道长无须见外,燕虚敬这个老头儿不常写信,这一回,十有八九是怪唐儿没去望眉涧看他。” 须弥心知燕老太君这话能听,却不能信,对上座行了一礼,便轻步出了松意堂。 他停在门外,却不动了。 燕元晨与须弥素无交情,不期然对上他的视线,一时间错愕得回不过神。 那目光似怜悯,又似探究,片刻收回,淡得向被风吹皱的春水上的涟漪。 水溶在水中,令人捉摸不透。 许是点砂童儿笑得太过欢喜,这点喜色凭空又传给了松意堂内诸人。 燕老太君接过信封,年迈的心也随之舞动起来。 望眉涧的信也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只在右下角画了朵栩栩如生的红梅。 燕老太君将信翻来覆去好几遭,一双眼睛眯作一条细缝儿,复又睁开,如此反反复复好半晌,她才冲宝珍婆婆招招手,埋怨道: “我这些皱纹,十之八九是被燕虚静气出来的。” 宝珍婆婆看她连着皱了几日的眉头已经舒缓开来,脸上也随之露出一点欣慰。 “老太君何出此言?” 燕老太君将信上的红梅摸了又摸,昏花的双眸里染上了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连出了家,也要与我对着干。” 宝珍婆婆在心间暗自喊“阿弥陀佛”,连声道燕虚敬这封信来得及时。 一晃儿,她又嗟叹连连,燕虚敬最懂燕老太君之心,请他出言相劝,无疑是上上之策,若早早想明这一点,燕元晨与柳仕新也能免受半月相思之苦,早日修得正果。 燕老太君的视线将信上的每个字一一描绘过,忽然悲从中来,哀伤道:“想当年,元英也是这般求我的。” 忆起往昔,宝珍婆婆不免惋惜,平复心神后,她才道:“老太君还看不明白吗?这几个孩子,脾气都随了老太爷。” “也罢。”燕老太君将信恋恋不舍地折了起来,吩咐道:“宝珍,去唤晨儿来。” 宝珍婆婆三步并作两步,先给柳仕新道了声喜。 “恭贺柳郎君,终于得偿所愿。” 燕元晨喜形于色,瞬间站了起来,却忘记自己的一双膝盖在地上跪了好半日,寒气早已侵袭而入,钝痛猛然传来,将她激得跌了个踉跄,幸而柳仕新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没在门前出了糗。 稳住了身形,却稳不住心。 燕元晨见了嫡母,一颗义无反顾的心顿时纷乱如麻,心怀忐忑,满眼不安。 “母亲。” 燕老太君的手按在椅边,话音低闷迟缓,却没拐弯抹角。 “晨儿,你当真想好了?” 燕元晨的回答依旧坚决:“孩儿心意已决,望母亲成全。” 她的额头重重一点地,发出的闷响便如鼓点般,“咚”的一下砸在了燕老太君心尖。 最小的女儿跪在跟前,恍惚间,燕老太君却在她身上看到了燕元英的影子。 时间仿佛流逝许久,又似乎只过了顷刻。 燕老太君在席卷而来的记忆中脱身而出,旁敲侧击道:“父母之命不作数了,媒妁之言总该有。” 她在心里将锦汀溪内名号响亮的媒人过了一遍,点了一个人:“唐儿的婚事是草婆婆保的媒,你与柳家那小子,该换花婆婆来保了。” 意料之中的艰难险阻都不存在,逐爱之程竟然如此轻易而又简单,燕元晨懵懵懂懂如在梦中,良久后才喜极而泣道:“孩儿谢母亲成全。” 燕老太君看着她流下的两行泪,冷不丁说:“晨儿,过来。” 她拍拍腿,燕元晨会意,又似儿时般伏在她的膝头。 燕老太君温柔的为她拭去泪珠,情不自禁再度陷入了回忆的浪涛中,泪眼一时模糊。 “母亲此生,得你兄姊六人环膝,祸难之时鲜有灾殃,是一大幸。” 荷风小榭风静水平,依旧安宁。 “燕三,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别怪我们不尽心。我是牺牲钱财又牺牲色相,锦汀溪上上下下全打听过了,也没有别人见过许琅。” 荀殷一番添油加醋,将自己推得劳苦功高,手在桌上一拍,半真半假的话先说出了口。 阮伯卿与他一唱一和,紧跟其后道:“我先将话撂这儿了,许琅定然早已回京,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找不到便不找了。” 燕唐不想听他二人扯皮,折扇一挥,并不意外。 荀殷看他一眼,收了摆出的架势,心中困惑难解。 “咱们与许氏也无甚交情,你找他做什么?” 燕唐早将夜探许府找到的那张纸烧了个干净,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十个字却如鲠在喉,“十万两”与“客死他乡”太不吉利,又与奚暄息息相关,他几经思量,还是瞒了下来,没敢向奚静观透露分毫。 奚静观都被燕唐蒙在鼓里,更遑论是荀殷。 听荀殷如此问,燕唐面不改色胡言乱语道:“我有一日出府,在路上捡到个东西,瞧着像是许家的。阿耶自小就教导我拾金不昧,这东西,总该物归原主才是。” 荀殷记吃不记打,在燕唐这儿跌了千百个跟头也不疑有他,“那就等年末许琅自京归来,你再归还于他也不迟。” 燕唐隔着一层肚皮暗笑,将情绪掩藏得极好。 “也只好如此了。” 贺蔷翘起二郎腿将面前的酒杯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话里话外都有点兴师问罪之感。 “燕三,柳仕新那小子昨儿登门,说在望春风内惊到了我与悦儿,特意来送赔礼,打着道歉的名头,跑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了。” 柳仕新与燕元晨的亲事被抬到了明面儿上,几人今日来燕府,都往弄玉小筑送去了贺礼。 荀殷与阮伯卿笑得幸灾乐祸,贺州府催了贺蔷二三年的婚事,柳仕新登门造访,无疑是火上浇油。 贺蔷思及昨日柳仕新的张狂,将酒杯一按,以手作拳砸在桌上,愤愤道: “你们是没瞧见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真想揍他一顿,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几日不见,你的气性倒愈发大了。”提及柳仕新,燕唐倒没多大抵触,皱眉道:“我还没气,你气什么?” 贺蔷自有一番歪理,理直气壮道:“柳仕新与小姑姑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咱们与他差了一辈儿,日后岂不是要喊他一声小姑父么?我没你心大,咽不下这口气。” 燕唐“嘁”他一句,又一本正经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那你也找个意中人订亲成婚,跑柳仕新面前耀武扬威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美哉?” “瞎说什么?”贺蔷一时不慎被他扎到了痛脚,整个人宛若一只炸毛的兔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燕三啊燕三,你真是越大越没羞了。” 阮伯卿盯着他,嘿然一笑,问道:“你急什么?” 贺蔷瞪过去,死不承认:“谁急了?” 荀殷在硝烟弥漫的二人间打了个手势,将扯远了的话又拉了回来:“明里暗里斗着,临了临了,咱们怎么还是输给柳仕新一截儿?” 贺蔷嗤笑:“柳仕新长了一百个心眼儿,谁能有他会算计?” 贺蔷这话落在阮伯卿耳里,让他无端揣摩出来一点儿嫉妒之意。 瞟了眼燕唐,阮伯卿又看向贺蔷,由衷道:“小姑姑开心就好。” “燕三,你怎么看?” 此时此刻,贺蔷只叹天下无有知心人,脸一偏,将最后一点儿希望寄予到了燕唐身上。 贺蔷虽然素来想一出是一出,可如今日这般气急败坏,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仿佛有人往贺蔷心里点了一把妒火,以燎原之势势不可挡地燃遍他的四肢百骸,满腔的妒忌都要熏破了天。 一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实在不像贺蔷的作风。 “他还能怎么看?那可是他的亲姑姑,他还能大逆不道与之对着干吗?”荀殷也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来,望向贺蔷的眼神儿变了一变,续道:“自然是备着贺礼看。” 贺蔷噤声须臾,神情几经转换,烦躁地用胳膊肘儿碰了碰燕唐,粗声粗气道: “燕三,上回你看的什么黄历?给我一份儿瞧瞧。” 燕唐想也不想,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看过黄历?” 燕唐一言还没掷地,贺蔷就逮到了机会笑话他,“三月在斋藤馆里,有人说奚小娘子要与元侨定亲,你说‘四月十四,不宜嫁娶’。怎么,你又在这儿跟我装糊涂呢 ?” 荀殷却睁圆了眼睛,抬起一只手搭在贺蔷额头上,关切道:“蔷兄莫不是睡糊涂了?什么元侨?” 阮伯卿也啧啧称奇,指出他话中的错漏:“奚小娘子嫁的明明是燕三,怎么好端端的又牵扯到了元侨?你记岔了吧?” 燕唐的视线微不可察地扫过二人,向贺蔷意味不明道:“四月十四,良辰吉时,怎么会不宜嫁娶?” 贺蔷未及哀嚎六月飞雪,蒙受不白之冤,燕唐就一脸好奇地问道: “你要黄历做什么?” 贺蔷两肩一耷拉,瓮声瓮气回答:“我近来时运不济,以后要看了黄历才敢出门儿。” 荀殷一笑,抢言道:“我看你红光满面,好吃好喝,怎么时运不济了?” 贺蔷举起一只手来,一边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一边道:“柳仕新自此以后压我一头,此为一祸。京州莫名来了调令,要将叔父调往桐远乡去,此为二祸。” 听罢这话,莫说荀殷与阮伯卿,就连燕唐,脸上也划过了片刻讶异。 贺蔷很是颓然:“祸不单行,不是时运不济,还能是什么?” 阮伯卿问:“贺伯父一走,蔷兄也要跟着去桐远乡么?” “是。” 贺蔷忧思难解,长长叹出一口气。 阮伯卿与荀殷交换了个眼色,既是贺府突生变故,那贺蔷今日种种异状,便在情理之中了。 荀殷默然了许久,忽的拱起双手郑重道:“蔷兄,临别在即,此后各自珍重。” 贺蔷不禁恶寒,“少来这一套。” 燕唐沉吟过后,正色道:“没有解决之道?” 贺蔷凝眉半晌,才含糊其辞应答:“也不是没有回转之机,叔父正在上下打点,他老人家说过,自己是要老死在锦汀溪的。” 荀殷将脸上表情倏然一收,将没来得及饮下的一杯酒放回桌上。 “嗐,白伤感了。” 阮伯卿悠悠道:“话说一半儿,倒霉蛋儿。蔷兄倒霉,是罪有应得。” 既然贺知年已经开始有所动作,这份调令十之八九要变作废纸一张。 贺氏在京州虽不似燕氏一般根深蒂固,升迁贬谪一事,却还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 荀殷都能猜到这点,贺蔷应当也能想到,可他却没轻松半点,心中的不安反而更加汹涌,面色更加沉重。 “除了调令外,叔父还接到一份文书,上面不知写了什么,他藏着掖着不让我看。贺悦那丫头胆大,夜里将那文书偷出来看了一眼。这一看可不打紧,中邪了似的,躲在屋子里不见人了。” 荀殷听到一半就止不住笑了,“蔷兄总爱夸大其词,燕三你说,他这段话,又有几分可信?” 贺蔷大袖一摆,作势要走,“日后再去锦汀溪上听曲儿,咱们就各自结账罢。” 荀殷与阮伯卿一左一右拽住他两边袖子,“买卖不成仁义在,蔷兄此举,是连兄弟情分也不要了?” 燕唐素来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插科打诨,半垂两眼心不在焉,不知又揣着什么神游天外去了,任由贺蔷被气了个颠倒。 燕老太君松了口,不再固执己见棒打鸳鸯,柳燕结亲的事便如生了双翅,一夕间就飞遍了锦汀溪各个角落。 官女嫁商,乃是下嫁,于燕氏无甚益处,于柳氏而言却是一大契机,柳氏夫妇喜难自禁,对此乐见其成。 花婆婆穿红着绿,鬓发簪花,笑盈盈挎着竹编的花篮儿登了燕府的门,扭着腰来纳“采择之礼”。 童儿在前为她引路,才拐了几道弯,花婆婆见四下无人,才俯下|身碰碰那童儿的胳膊,小声问道:“小童儿,兰芳榭怎么走?” 童儿疑惑,心直口快将她的话堵了回去,道:“婆婆不是要到松意堂去吗?” 花婆婆笑出一脸细纹,塞给他一个红艳艳的果子,解释说:“我来得早,听说三娘子病了,想顺道儿看看她去。” 她递来的果子约莫是生长在深山里的,童儿没见过,心动之下又有些犹疑不决。 花婆婆见童儿面露踌躇,忙趁热打铁又塞给他一个,再三作保道:“放心,婆婆我心里忖着数呢,耽误不了吉时。” 童儿心尖上浮起来的顾虑被她三言两语打消了,脚下一转,拐向了通往兰芳榭的路。 花婆婆一见兰芳榭,脚步就轻快了不少。 还未走近,她就对那童儿道:“小童儿,你且先在此等我,不必跟我进去了。” 童儿低头看看自己手心里的山果儿,忽的就想起来一个新学的词——卸磨杀驴。 花婆婆停在门前,一忽儿弄弄衣摆,一忽儿又理理花篮,在外徘徊瞻顾,却不敢抬手叩门。 正巧团圆与喜官正要到荷风湖上采莲,将门一拉,冷不丁撞上一个熟面孔。 喜官还没开口,笑先扬了起来,向西边望了一望,道:“呦,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花婆婆稍显局促地搓了搓手。 她是稀客,团圆也道:“花婆婆?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团圆的话比喜官轻柔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花婆婆这才找到了舌头,将篮子里的花儿拨开,露出半篮透着鲜的红果子,说:“我来看看三娘子。” 喜官捂着嘴笑个不停,莲花也不采了,将花婆婆领进了门。 一入兰芳榭,花婆婆背上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虚汗。 她活了几十年,黄土埋到了下巴,见惯了风风雨雨,也不知自个儿在心虚什么,张口说话时不受控地提不起劲。 “三娘子的病可大好了?” 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喜官暗自嘀咕了两句,接言道:“劳您老怪怀,已经好多了。” 门前的童儿见了生人,手里的花绳儿也不翻了,纷纷抬头来看。 喜官先去房中请示奚静观,得她应允后,才折回来引花婆婆入内。 次间内,奚静观在一扇屏风后摆弄着散开的书籍,身影隐隐约约虚虚实实,花婆婆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一双眼睛四处乱瞟,不知该当落在何处,只得向一旁的福官没话找话道: “怎么不见三郎君?” 福官与喜官相视须臾,才说:“被蔷郎君他们邀去吃茶了。” 花婆婆胡乱点了下头,见奚静观自屏风后走出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未施粉黛却艳丽无双,病气难掩风华,心间一惊再惊,浑浑噩噩行了一礼,道:“三娘子安好。” 这般情形,引得室内伺候的几个童儿掉开脸笑。 奚静观轻轻勾唇,“祖母此时应当还在与须弥道长长谈,婆婆怎么来得这样早?” 花婆婆只觉她温柔可人,日消月磨后残余的愧疚越聚越浓,眉目间的笑意多了几分真诚,道:“我来给三娘子送些野果儿。” 花婆婆说着,就将篮子里的山果儿挑出来,搁在了身旁的梨花木圆桌上。 伶俐的童儿忙拿来一个金漆托盘,将果儿呈给奚静观看。 奚静观辨认不出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扭脸问道: “这是婆婆到山里摘的?” “是。我去山上摘花,碰巧看见了,想着有人说三娘子又病了,准是要吃药,配着这些果儿吃了,能祛祛苦味儿。”花婆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开出一朵纤细的花。 奚静观也不推辞,示意喜官将果儿收了,又说了一句好听的话: “还是婆婆想得周到。” 花婆婆将竹篮里大大小小的花儿拿出来,指了下底下的脆梨,双手将之一个个摆到桌上,道: “这是草婆婆送予三娘子的。” 奚静观想起那个干瘦的媒人,又转念记起二人水火不容的关系,会心一笑,说道:“二位婆婆有心。” 花婆婆不忘借机踩草婆婆一脚,拍着胸脯高傲地说:“三娘子有所不知,她这脆梨只是看着大,却没我的山果儿好吃。” 能在花婆婆这个行当混得风生水起的,都离不开一张会说漂亮话的嘴。 花婆婆在兰芳榭中呆了一刻钟,将奚静观说得眉开眼笑,眼见吉时将近,才起身告辞。 喜官与福官将鲜嫩多汁的脆梨与酸甜可口的山果儿摆在一起,看红红绿绿毫无间隙地挤挨着,说: “我还以为她二人终于放下恩怨握手言和了。” “恩易偿,怨难消。” 奚静观隔着镂花窗儿望向那道远去的背影,又道:“不过我看她们,倒是志趣相投、怨中有情,也算是一对知己。” 午后万物尽皆慵懒,燕府几位新来的门房也不例外。 他们三五人聚作一团,寻了一处凉荫,围坐在一处打了会儿叶儿牌,听着蛙鸣,就彼此相靠着打起了盹儿。 遽然听闻马蹄声响,一个觉浅的率先醒了过来,张眼一看,停在阶前的,竟是柳氏的马车。 柳燕二氏喜结良缘,柳仕新从爬墙的登徒子一跃成为燕氏贵婿,门房不敢怠慢,相迎着将人请进了府。 柳仕新一来,弄玉小筑的气氛肉眼可见的欢腾了起来。 燕元晨沉浸在如愿以偿的欣喜中不可自拔,见到朝思暮想的情郎,双眸都亮了几分。 柳仕新却没有满心的旖旎,甫一落座,便开门见山道:“三日后我要到城外祭祖,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前去?” 热意将一颗心翻来覆去地炙烤,燕元晨仿佛被撕作两半,一边为柳仕新带她祭祖而开怀不已,一边又疑虑道:“可我分明记着,柳氏的祭祖之日在冬月。” 柳仕新摇摇头,笑说:“不是柳氏,是我本家的亲祖。” 燕元晨恍然大悟,他是柳氏养子,的确还有本家之姓。 祭祖一事干系重大,足以见得柳仕新对她的重视,燕元晨自然不会推辞,旋即点了两名随行的童儿,吩咐嬷嬷去备车。 柳仕新打断她,急不可待道:“无须如此麻烦,你我同乘即可。” 燕元侨眼皮一跳,转眸迎上柳仕新的视线,又沉溺在了那股难言的温柔情意中,浮浮沉沉,心波驰荡,攒了满腹的疑惑,再也无从宣之于口。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又径直向西行二三里地,终于来到了一处无名山脚下。 山上野草丛丛,奇树横生,绿荫遮天蔽日,却听不到一丝虫鸣。 山风拂过,也吹不散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燕元晨从没见过这般杂乱隐匿的山,沿阶望去,山道陡峭,二人只得徒步而行。 柳仕新早已走惯了这条路,无比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迈上了第一层石阶。 深山老林,难知几时。 在无边无际的绿色之中,瞧不见卷云也瞧不见圆日,只有细碎的金子般的日光落在身上,燕元晨浑然不知在山道上走了多久。 恍惚间,似乎迷失了自己。 渐渐的,灌木越来越少,脚下细嫩的青草被黄土侵蚀,燕元晨目视前方,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生机勃勃的葱茏绿野中,还有一片寂静的荒原。 荒原上尽是坟茔,高低起伏,石碑歪斜。 生环绕死,死入侵生。 柳仕新沉默无声,领着燕元晨来到一座鼓鼓的坟包前。 一只蜘蛛飞快地爬过墓碑,在篆刻的模糊字迹上留下一串无形的足迹。 燕元晨仔细辨认半晌,奇道:“柳郎,这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懂?” 柳仕新的平静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墓碑,回答得简短而又迅速。 “章。” 燕元晨的眼皮复又猛地一颤,自欺欺人般忽略了他的异样,艰涩开口道:“我没听过这个姓。” 柳仕新恍若未闻,良久才对她道:“章氏远在桐远乡,你自然没听过。” 眼前人依旧柔情似水,燕元晨压下不安,露出个生硬的笑,才说:“既然是桐远乡,那这坟茔怎么建在锦汀溪?” 柳仕新眯了眯眼睛,话语间似乎意有所指:“而今章氏只余我一脉,坟茔自然是随我而行,天涯海角,走哪儿迁哪儿。” 燕元侨看不懂他,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柳仕新压抑的悲伤。 她拍拍柳仕新的手,粲然轻笑,眼中尽是对未来的期盼:“待到你我成婚,在锦汀溪安了家,就不必再如此劳累的迁来迁去了。” “并不劳累。”柳仕新垂眼,将那只比自己小了一截的手看来看去,声音中多了一丝轻快,“坟里没有尸骨,都是些衣冠冢罢了。” 山风在耳边呼啸。 燕元晨指尖一颤,将手收了回来。 057 灯花篮 燕唐近来愁思难展, 白日里,他为许琅留下的没头没尾的十个大字头疼不已,到了晚间, 又为燕氏子辈入京的调令发起了愁。 再加上桃红下毒一事如鲠在喉, 燕唐不由嘲弄地想:将纨绔做到这个份儿上的, 他还是天下第一人。 街外衙役撞了晨钟,回廊下的鸟儿争相亮嗓,一声赛过一声的嘹亮将燕唐从梦中薅了出来。 燕唐睡眼惺忪, 飞出的魂儿还没飞回来。 转眼瞧见安睡在身旁的奚静观,他的唇边便噙出一点温柔笑意, 无声落下一吻, 才一点点抽回胳膊, 轻手轻脚下了床。 燕唐揉了揉眼睛,他惯来不用童儿婢子伺候穿衣, 随手挑了件衣裳,穿戴整齐后,也不揽镜照上一照,就大步迈出了次间。 守夜的童儿正在席子上梦会周公,对次间的动静一无所知。 燕唐启了门闩, 靠在廊柱醒了会儿神,屈指敲敲鸟笼,逗得笼儿里的鸟上蹿下跳。 有早起的童儿见了他,忙奉上漱口的浓茶与漱盂来。燕唐将茶接过还没入口, 又有童儿捧上铜盆让他净面。 这是兰芳榭中无比寻常的一日,乱中有序, 在叮叮当当与啾啾鸟鸣中展开。 燕唐神思归位, 向迟迟醒来的元宵道:“我今日去锦汀溪上赴宴, 要到戌时才回来,你务必警醒些,若三娘子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围着元宵团团转的瞌睡虫登时飞了个无影无踪,他睁圆了眼睛,打起十二分精神担保道:“三郎君放心。” 燕唐哼笑,转过身,继续逗弄笼中的鸟儿。 不一会儿,他又将手里装着鸟食的瓷罐儿搁在吴王靠上,折扇一展,兴致缺缺道:“这些鸟儿奇则奇矣,却远不如透云儿可我心意。” 若是旁人,元宵早一锄头砸过去了,可面对燕唐,他只能陪着一笑,待到火气压不住了,才委婉道:“叫得再好听,不也被郎君送人了吗?” 燕唐先是眉头紧锁,紧接着短吁一声,认命般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到你这儿,就行不通了呢?” 元宵听得云里雾里,“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可这话元宵没敢说出口,这几日燕唐脾气见长,他不想当这只出头鸟。 元宵有意揭过此话,也知晓什么人才能压制住燕唐。 他犹犹豫豫向屋里望一眼,担忧地问道:“三郎君要去赴宴也不是不行,可您近来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怕三娘子心生埋怨吗?” 燕唐嘶了口气,忍无可忍地举起扇子拍了下元宵的脑袋,“好的不学坏的学,你这点儿小聪明若是搁在别处,高低也能闯出一片天来。” 元宵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正要缩着脑袋认错,燕唐却又给了他一扇,训斥说: “你以为燕三郎君像你一样不知变通吗?像我这般忠实可靠的人,早早就向三娘子报备过去向了。三娘子通情达理又知情知趣,怎么会心生埋怨?” 元宵被打得多了,皮也渐渐厚实起来,竟不觉疼痛了。 他撇撇嘴,腹诽不止。 燕唐说奚静观通情达理又知情知趣,元宵欣然认同,可他前两句自卖自夸的话,元宵实在不敢恭维。 说来说去,三郎君还是怕三娘子。 锦汀溪上烟波浩渺,悬着不灭灯火的画舫随波起伏交错,远处不时传来几道悠扬渔歌,伴着风响与水声,谱就一篇如诗乐宴。 燕唐哼着小曲儿才登上船,画舫上的小童儿就快步迎了过来。 “三郎君可算来了,几位郎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随船飘过的渔夫互相吆喝着:“收网了——” 燕唐听了,只觉万分应景,“网里少说也要有一条傻鱼。” 童儿装聋作哑,垂眼引路。 燕唐以扇撩开纱帘,乐不思蜀的三人正在作乐寻欢,竟对他的到来未有所觉。 燕唐并不进来,手里的折扇摇得快了一些。 “这么急着叫我来,是又要给我献宝?” 他的花话音堪堪落地,一阵清脆的鸟鸣便随之响起。 管弦丝竹之音戛然而止,荀殷怀里的胡姬抬起脸,手里的酒杯递了一半儿,就被荀殷挡了回来。 他暗意十足地拍拍胡姬的小手,胡姬犹疑一阵,心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鼻尖萦绕的脂粉味儿消散了,燕唐才抬步走了进来。 荀殷一见他,一张脸瞬间皱成越了冬的东瓜,开始大倒苦水。 “燕三,你可将我害惨了。” 他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咬着牙捶了两下小桌,贺蔷与阮伯卿见状,幸灾乐祸笑得好不开怀。 燕唐挑眉,在荀殷右侧落座,拿了个空的酒杯与他面前的碰了下,算作来迟的赔罪。 “乱说话可是会烂舌头的,空口无凭,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害你了?” 酒杯相撞,荀殷只听“咚”的一下,顿时酒也无心饮了,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金笼儿,控诉道: “自打将透云儿迎回家去,我是甘露清泉的供着,小心翼翼的哄着,为了逗它开心,还特意找东城的匠人打了枝镶金带玉的柳条儿。我扪心自问,自认待它不差。这位祖宗可倒好,不知好歹也就罢了,还恩将仇报,青天黑夜的叫唤个没完。知道的说我养了只尖叫鸟,不知道的,还以为荀府出了什么事儿,昼夜不分地拉号子呢。” 荀殷话中满是心酸,贺蔷听到一半儿就笑歪了嘴。 “荀兄,好福气。” 燕唐静静听完,反问道:“荀兄你喜欢的不是就透云儿的一副好嗓子吗?它日夜叫给你听,你开心还来不及,怎么还不乐意,反过来怪我呢?” “那能一样吗?燕三啊燕三,这鸟不亏是你养大的,你们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一个比一个鬼,专挑老实人祸害。” 荀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道:“透云儿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人前乖巧机灵,声如天籁,人后却刁蛮任性,叫得像在受刑,吵得阖府不得安生。” 燕唐目光一转,看向金笼,笼里的透云儿冲他歪了歪脑袋。 “这才是它的可爱之处。” “可爱?” 荀殷心道:放屁。 “我阿耶拿着棍棒将我好一通训,逼我将这祖宗还你。” 燕唐忍俊不禁,起身走到笼子前,展开折扇为透云儿扇了扇风,看它将胸一挺,憨态可掬,又眉开眼笑将笼儿拎在手里。 他难得露出柔情一面,“透云儿可不像我。荀兄不妨再好好想想,它究竟像谁?” 荀殷摆手,“我见到鸟毛就烦。” 贺蔷笑完,看燕唐心情大好,转眼又瞧了眼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的阮伯卿,疑道: “几日不见,荀兄闷闷不乐是情有可原,伯卿兄怎么也憔悴成这样?” 阮伯卿的眼皮打了半天架,窝在美人怀中才好受一点,如今美人一走,没有软玉温香在怀,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囊布袋,没骨头似的软在一旁。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打着哈欠拉着长音道:“透云儿鸟如其名,嗓子一扯,真是了不得。莫说荀府,就是我,也连着几日没睡过安稳觉了。” 贺蔷抚掌,笑得前仰后合,好心向荀殷道:“物肖其主,燕三这个德行,你指望透云儿好到哪里去?” 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局外人瞧得分明,荀殷却跌了个大跟头。 他亲手送出卷云叟孤本,却只换来了一个教训,不免悔恨万分。 荀殷唏嘘:“燕三,真奸。” 燕唐没脾气似的挤出个笑涡儿,往他伤口上狂撒盐粒,问道:“卷云叟那件抄本儿,荀兄尽可讨要回去。” 荀殷摇头,出尔反尔,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的声音闷闷的,摆明了是口是心非:“既是给了你,便是你的东西了,我哪有讨要之理?” 荀殷胸口作痛,不知暗地里咬碎多少银牙。 贺蔷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关切地拍拍荀殷的肩膀以示安慰,末了,又说:“荀兄,猜猜街上的糖人儿与你有何不同?” 荀殷没个提防:“什么不同?” “它们不嘴硬。” 荀殷的怒气瞬间冲天,又“哗”的平息下去。 阮伯卿眼看就要睡着,嘴里还不忘说:“荀兄,你只能自认倒霉。” 燕唐打开金笼上的小门儿,透云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燕唐肩头。 燕唐弹了弹它毛茸茸的脑门儿:“物归原主,算不得倒霉。” 荀殷被扎了一刀又一刀,赔了夫人又折兵,正在伤心地里不可自拔,贺蔷忙着落井下石,阮伯卿却忽然将头一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唐,问道:“燕三,你方才念叨什么?” 燕唐偏脸为透云儿顺毛,一本正经诓人:“我说透云儿是个难伺候的主,幸好燕氏的风水能得它青眼。” 这话不像在说一只鸟。 阮伯卿听得牙酸,一时却说不出燕唐话中有什么古怪之处,兀自琢磨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燕三,绕来绕去,敢情你是在拐弯儿抹角夸自己好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 燕唐不认。 一场问罪宴将散未散,荀殷与贺蔷面对面侃侃而谈,酒意上头,两张白净的俊俏面孔都变成了赛萝卜的大红脸。 燕唐心里估摸着时辰,一拢折扇,拎起金笼儿就要走人。 荀殷哪里肯如此轻易放过他,扯住袖子不让他走,追问道:“燕三,你要到哪里去?” 二人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怪异,燕唐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隐隐炫耀道:“寻春去。” 荀殷与贺蔷几杯薄酒下肚,脑子却还清醒着,闻言呆愣了半晌,一时想歪,彼此交换个眼神,不敢置信道:“燕三,光天化日的,你竟然敢跑去狎妓……不怕被逐出族谱吗?” 燕唐神情僵硬片刻,继而神秘一笑,学着学堂里的冉遗老,摇头又晃脑,将透云儿晃得险些站不住脚。 “此春非彼春,不足为外人道。” 他不说还好,此言一出,便将三人勾得心痒,酒也不饮了,胡姬也不要了,变作三条甩不开的尾巴,跟着燕唐下了画舫。 燕唐哼了一路小曲儿,透云儿与他一唱一和,听得荀殷眼红。 四人一鸟七拐八拐,越走越偏,来到一间花舍前,燕唐嘴里吹了声哨儿,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花舍藏在一条窄街中,在栉次鳞比的众多铺子中并不打眼,唯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门上挂着的两串花络子,花蕊清香,吸人目睛。 花络子旁也不见匾额,寻常人若不仔细查看,许是不知这座年头已久的矮楼有何用处。 透云儿绕着花飞了一圈儿,贺蔷才看见藏在木门边的木牌,上头写着“百意浓”。 燕唐叩响紧闭的两扇木门,荀殷三人也慢慢回过味儿来了。 什么寻春,原来是寻春中之花。 荀殷顿悟之余,又笑燕唐小题大做。 “想赏花哪里需要耗费恁些功夫,燕府的花农不够你用的么?” 燕唐睨他一眼,没有应答。 荀殷碰了一鼻子灰,阮伯卿又犯起了困,心道自个儿真是没事找事,还不如在锦汀溪上搂着胡姬吃酒呢。 奇香扑鼻而来,开门的是个六旬老头儿,背脊弯成了河虾,精气神儿却比没睡几日安稳觉的阮伯卿还要好上六七分。 百意浓里十分宽敞,却只稀疏的放着三五件多宝阁,架子上也没摆什么东西,放眼看去,实在看不出这里算什么花舍。 ——与花半点不相干。 这老头儿显然与燕唐打过照面,一声不吭地引着四人来到楼上。 燕唐道声“多谢”,老头儿含笑摇手,又蹒跚着退了下去。 楼上构造别出心裁,八根廊柱支出个穹顶,三面通风,花香袭人。 正对后院儿的一面无墙也无窗,百花争奇斗艳,团团簇簇占满眼帘,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有花藤顺着石柱攀爬上来,与养在青竹架子上的花打了个照面。 顺着花藤沿望过去,又是别有洞天,只见一道木梯盘旋而绕,楼上楼下两端连接,直通往后院儿的春色满园。 花下彩蝶飞舞,阮伯卿困意顿消,抬头看着楼上唯一一面建造得严严实实的墙壁,不解道:“此地宛如仙境,是块活招牌,怎么这百意浓的主人反倒生怕别人知晓?” 那面墙壁正对着街道,隔绝了花海浓香,在外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任谁也想不到一墙之隔竟是天上人间。 燕唐弯腰过了花藤,径直向前走去,一边找着什么东西,一边回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老人做什么事儿,都爱讲究一个‘缘’字。人多,闲事也多,这老掌柜只求一片世外桃源,声名钱财,不过外物,糊口足矣。” 荀殷每走一步,就要驻足惊叹一番。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燕唐似是笑了下,声音远远传来:“用心找的。” 阮伯卿将一只蝶儿揪住又放开,眼睛追着它飞舞许久,燕唐才拿了几只藤编的大花篮折转回来。 贺蔷闻声回头,目光在那些大得出奇的花篮上停了一停,又扫向他手里的铜丝,不由道:“你拿这些铜丝做什么?” 燕唐径直找了个空的石桌,头也不抬:“串花络子。” 阮伯卿接着问:“串花络子做什么?” 燕唐:“编灯花篮。” 荀殷抬头:“编灯花篮做什么?” “……” 燕唐手上动作一止,似笑非笑道:“活该你们讨不到……” 贺蔷看他这般春心荡漾的神情,抬手猛拍脑门儿,打断他的未尽之言:“原来你让我四处找寻花农,只是为博美人一笑?” 燕唐不甚用心地应了一声,独自霸占了个小桌儿,专心摆弄起了铜丝。 荀殷爱鸟如命,端的是死性不改,见燕唐分不了心,又腆着脸去贴透云儿的冷屁|股。 阮伯卿与贺蔷相顾无言,看燕唐又不知打哪儿端来几盏琉璃缸,扬声道:“燕三,你莫非是想将这琉璃小油缸也编进去?” “何止?”燕唐假装听不懂他们话中的揶揄,“我还要将小鱼缸也编进去。” 贺蔷不信邪,口快道:“我却不知你有这样好的手艺,待会儿编出来个四不像可该如何收场?” 燕唐淡淡斜他一眼,不予理会。 几盏茶后,阮伯卿忽的一奇,冲贺蔷示意一番,抬着下巴道: “那是什么花儿?” 贺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将喊的上名字的花儿搜刮一遍,也认不出来。 他正想随口胡诌个名儿糊弄过去,燕唐却如生了一对顺风耳,懒洋洋道:“含笑。” 阮伯卿无言以对,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搓着胳膊摇头哀叹。 “真的可怕。”贺蔷一惊再惊,“燕三,何至于斯?” 燕唐手里的铜丝一变再变,变出个金蟾来。 他假意无奈道:“那怎么办?谁让我家里有位春愁做的泥娃娃,只能盼她多笑一笑了。” 阮伯卿再也听不下去,扭头去寻荀殷了。 贺蔷思索须臾,看燕唐渐入佳境,编出来的花儿一个比一个好看,犹豫再三,凑过去低声道:“燕三,教我一教。” 燕唐顿了一顿,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他:“你那支簪子送出去了吗?” 贺蔷笑容微敛,沉默以对。 燕唐看他一会儿,怒其不争道:“小姑姑说得果真不错,蔷兄的确缺点勇气。” 贺蔷左耳朵听、右耳朵出,“不教算了。” 燕三郎君大发慈悲,看贺蔷实在可怜,手把手教了他一回。 荀殷与阮伯卿无意于此,围在一旁看个乐呵。 贺蔷艰难的弯折铜丝,手指勒出几道红痕,看起来多少有些触目惊心,他自己却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只专注在铜丝上。 几经翻折后,贺蔷脸上才终于浮现出点心满意足的意思来。 荀殷拍手捧场:“蔷兄真是生了一双巧手,这两只扑火的蛾子做得栩栩如生。” “去!”贺蔷拍开他的手:“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眼神儿天天犯瞟,还不如丢到湖里喂鱼。你仔细看看,这分明是一对蝶儿!” 红日缓缓沉寂下去,天地万物陷入朦胧。 因桃红下毒一事,如今奚静观每日都要多服用一碗祛毒的药。郎中是好郎中,药也是好药,颇有奇效,却独有一点不好——它太过助眠。 她吃了这药,总要昏昏沉沉睡上好半日。 奚静观不过歇了会儿晌,醒来时,室内却一片漆黑。 她正要开口唤童儿点灯,话在舌尖绕了绕,却又被咽了回去。 “燕唐?” 燕唐被人拆穿,当即笑开,“奚小娘子真是神机妙算。我躲的好好的,你怎么知晓我回来了?” “若是旁人,我怕是知晓不了。可若是你……” 奚静观没往下说。 燕唐却是听懂了,迈着轻飘飘的步伐取来火折子,点亮了床边的一盏灯。 适应了无光的黑暗,猝不及防的光亮让奚静观情不自禁眯了眯眼。 她才要问询燕唐为何灭了室内灯盏,待看清那灯时,忽而又惊又喜。 “这是什么宝贝?” 红木架子上原先放着盏油灯,如今灯盏被人换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载芬芳的花篮,一点灯火裹在花中肆意摇曳。 奚静观定睛细看,才发觉原来其间还搁着个琉璃小油缸。 这盏花灯,比上元节的兔子灯还要好看。 花络子在篮中垂落下来,漫在地上,织成一道芳香沁人的瀑布。 花篮沿边立着几只栩栩如生的瑞兽,嫩白的花瓣儿点在头顶,被烛火映出一片暖光。 琉璃小油缸里不知灌着什么油,豆大的火苗却照出满室的光。 室内亮堂起来,绣榻上的另一盏花篮也藏不住了。 一尾红鲤鱼嬉戏花间,清水微漾,圆润晶莹的水珠儿溅出来,落在嫩蕊间,鱼儿咕嘟嘟吐出一串水泡。 奚静观披衣下床,恰好目睹这等顽皮生动之景。 她才睡醒,眉目间尚余几分慵懒,花面相交映,姣姣之容更为动人。 奚静观才想起燕唐还没为她解惑,眸中波光一动,侧脸道:“这是……” 话至中途,唇上就被印下一吻。 奚静观只是微讶,却不似以往羞赧,两眼亮晶晶地盯着燕唐,又问了一遍: “这是什么?” 暧昧的气息中□□陡生,无孔不入又无处不在。 恍惚间,燕唐看见欲海波涛汹涌,冲他招起了手。 “这是……” 燕唐在鬼使神差之下偷了个香,脑子此时乱作一团,不想奚静观竟然如此坦然,一点薄红瞬间侵染上了双耳。 奚静观对他的亲近渐渐习以为常,见近在咫尺的燕唐说不出话来,忽然玩心大起,又凑过去亲了亲他。 “是什么?” 她只拉开半寸距离,目光真诚,却呵气如兰。 燕唐腾的一下烧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姑且算是……暂留春住。” 058 华胥台 奚静观没料到燕唐在这种时候也要拽文, 看着他莞尔一笑,轻笑声让方才的旖旎碎了一地。 “什么春不春的,我不过随口一说, 你怎么还当真了?” 燕唐听她话中带嗔, 两层厚的面皮还是热腾腾的, 愣了一愣,才说: “我文不成、武不就,若再不能让你开心些, 真怕哪天醒来,就被奚小娘子一纸休书给休了。我好可怜, 哭都没地方哭去。” 奚静观美目一敛, 旋即又冲他眨了下眼:“燕三郎君武功如何暂且不论, 文到底成不成,可要另当别论。” 她话音轻飘飘的挠着心尖, 燕唐却油然而生一阵心虚,脸上勉强装出云淡风轻,用手拨弄着身边的灯花篮,避开奚静观的眼神道:“阿娘与阿耶都道我难成大器,怎么你就这么抬举我?” 奚静观正要接话, 燕唐话音忽而一转,问道:“莫非,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懂装不懂,又在充傻卖愣, 奚静观却不见恼怒,只懒散地用一只手捧着脸, 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不想让我看出端倪, 就将枕头下的书藏好些。” 燕唐沉静片刻, 侧了侧身,有意露出腰间的白玉葫芦,坦然迎上了她的目光。 奚静观略一错愕,将那块温润的白玉打量一瞬,二人不约而同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 灯花篮燃了一夜,烛泪堆作一团赤色的小山,在清水中极为打眼。 熟悉的清亮鸟鸣与旭日一同升起,奚静观在透云儿欢喜的叫声中迷迷糊糊睁开眼,又细细听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用胳膊肘儿撞了下燕唐,含糊问道:“这声音,是透云儿?” “我也就养出它一只准点儿的报时鸟,檐下别的鸟可没这个胆量乱叫。” 燕唐睁开一只眼睛,将奚静观搂在怀里,情难自禁勾起唇角,满足地合上眼,道:“老鸟识途,它想你了,飞回来看看。” 他半睡半醒间说话不着边际,待奚静观梳洗时,才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 奚静观先是凝思静听,后又皱眉道:“你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原来只是为了找百意浓?” 燕唐哼了一声,躺在藤椅上,眼神儿瞟了一瞬在旁侍候的童儿,回道:“我游手好闲一纨绔,能有什么正事做呢?不外乎博美人一笑而已。” 奚静观听得多了,脸不红面不臊,心平气和地挑拣着发簪,燕唐脸皮厚似城墙,反是那童儿瞬间羞红了脸。 燕唐笑望向奚静观,奚静观透过铜镜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甩过去一记软软的眼刀,才要说话,窗外就传来福官的声音:“小娘子,奚府来人了。” 燕唐一听“奚府”,倏然收了扇,起身去迎。 藤椅“吱呀”一声响,满载斜进窗来的轻薄金光轻摇。 童儿躲在福官身后,先露出半张脸,燕唐心思电转,回想一瞬,便记起这童儿是常跟在萧巽身边的。 他笑脸相迎,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排斥。 果不其然,那童儿步入次间,向奚静观与燕唐一一行罢礼,开口便道: “小娘子,萧夫人说请您回府。” 童儿面色凝重,燕唐对奚府诸事投鼠忌器,转而瞧向了奚静观。 奚静观眼皮一跳,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问那童儿: “出什么事了?” 童儿低垂着头,悄悄拿眼珠儿瞥了瞥燕唐。 奚静观看他顾虑不已,轻笑道:“无妨。” 童儿的脑门梳得溜光,半点遮掩也没有,莫说燕唐,连守在奚静观左右的福官与喜官都看清了他的眼神。 喜官脱口便说:“拿三郎君当什么外人?” 她没大没小,惹来福官一个拐肘。 童儿抬起脸,这才详尽地将因由道明:“昭郎君读书不用功,学堂里的夫子告到了奚公跟前,奚公气上心头,关了他两日禁闭。谁曾想昨儿昭郎君竟然翻墙偷溜出府去了,回来的时候被奚公逮了个正着。” 话及此处,童儿的声调陡然矮下一半,嗫嚅道:“奚公发了大怒,夫人让我来请您过去劝劝。” 奚静观看他吞吞吐吐,不停拿一双眼儿睐她,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却不再开口说话,忽然福至心灵,料定奚昭准是去了挹水庭。 她深吸一口凉气,压下心火,这便要起身赶往奚府。 “这个奚昭,真是个豆子脾气。” 燕唐心不在焉地转着扇子,他在旁竖着耳朵听了两句,看奚静观起身,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奚静观沉吟片刻,突然回头说:“你不能去。” 折扇险些滑落在地,燕唐不依:“我怎么去不得了?” 余光瞧见那位半人高的童儿,燕唐这才明了方才的排斥是从何而来了。 原来他真有未卜先知之才。 福官与喜官绕到屏风后开始为奚静观打点衣物,燕唐的反问传进二人耳中,她们捂嘴无声地笑,不由抵着脑袋开始交头接耳。 “两日后是水神庙会,三郎君当然……” “他还蒙在鼓里呢。” 福官与喜官小心翼翼,却防备不住燕唐耳聪目明。 他不待福官说罢,蓦然转头望向奚静观,满脸不敢置信:“小苑儿,你这一去,不会要去两日吧?” 奚静观摇头。 燕唐大气一松,放下心来。 奚静观眼见他眉头舒缓,才盈盈笑着砸了燕唐一记重锤。 “我要去三日。” 时人在奚府做事,往往乐事有三:一为无故领赏,二为做工添钱,三为看奚小霸王吃瘪。 奚世琼大发雷霆,童儿又抬出一张四分五裂在他掌风下的梨花木桌。 如此惊险,稍有不慎就要变成被殃及的池鱼,他们也不会没眼色到凑在奚世琼跟前编排奚昭,便寻乐空闲,三五凑群躲在角门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理上一遍。 他们席地而坐,声音最大的是个粗使婆子,坐在阶前,沾着油星的双袖挽到臂弯,露出一对精壮黝黑的小臂。 “你们猜那小霸王偷偷跑哪里去了?” 她想是知晓不少内情,话音落了,笑声却还没落,攒着一句要紧话不说,专来吊人胃口。 周遭人看她卖弄,忍不住嗤了一句,粗声说:“能是哪儿?一准儿是又跑后山捉鸡去了。” “捉什么鸡!”粗使婆子将膝盖拍得“啪啪”作响,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腰板儿挺作一条直线,故弄玄虚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话很快便有人来接,话里听不出褒贬来,只说道:“英雄?你还真是抬举他。” 停了一程儿,这人又说:“奚昭不是跑勾栏院子里去了吧?” 他有意往没边儿了说,此话一经说罢,引得诸人哄堂大笑。 不为旁的,只为奚昭没这个胆儿。 粗使婆子却没笑,待此起彼伏的笑声悉数隐没了,她才说:“被你给说对了,小霸王去了挹水庭。” 这下无人应了,众人攒了一肚子的调笑派不上用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良久,才有人悄声叹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有人做了出头鸟,场子便很快又热络起来。 “可不是,可不是。” “他看上谁了?” “还能是谁?”粗使婆子甩了下粗糙如老树皮般的手,“文若雨。” 众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将粗使婆子砸得眼冒金星。 “文若雨被文金秀看得死紧,他怎么去见?” “小霸王空有名头,钱袋子却比我还瘪,他拿什么去见?” 粗使婆子不禁哑然,她一个专门为人洗衣裳的婆子,哪里晓得恁些? 她舔舔嘴唇,却做不来信口之事,索性老脸一豁,道:“我没听见。” “呀,”有人高高地扯了道长音,奚落道:“枉你躲在墙角这么久,怎么一句中用的都没听到。” 粗使婆子却不恼,只将卷起来的袖子放下来,说:“就你有胆子!下回你去听!” 旁边的人看她要走,忙拉住她的布巾,好声好气道:“你与他计较什么,毛头小子一个。不妨先和我们说说,那小霸王夜半去挹水庭,是去做什么了?” 粗使婆子心满意足坐下,她假意要走,旁人佯装一拦,谁都有了台阶可下。 这种体面的做法在锦汀溪时常有之。 她喜欢这样的体面。 有人善于察言观色,眼瞅着粗使婆子面色缓和不少,忙趁热打铁问道:“怎么?小霸王还要带人私奔去?” “私什么奔?”粗使婆子一口否认,“他若真敢动这种心思,奚公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想当年,婵夫人她不就是……” 她心气儿顺了,口气儿也跟着顺畅得不听使唤了,话音猛然止住,一手打在嘴上,自言自语道:“瞧我这张嘴,老来老来倒是难管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说它做什么?” 这话若是细究,又要引出一段往事,众人脸色骤变,也随着她应和,纷纷道:“是,不说了,不说了。”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粗使婆子心虚地望了望四周,见都是眼熟的面孔,才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来。 不知何方传来一句“奚小娘子回府了”,宛若小石入水,又让这略显沉闷的初夏活跃起来。 这些下人不比童儿婢子,不敢继续偷闲,怕落下个疲懒的名声,慌忙起身拍拍衣衫,赶往府中四处去,聚作一团的人霎时间四散。 前头的两位洗衣婆在商讨着水神庙会一事,粗使婆子听她们谈论到金箔元宝,快步上前正要搭话,才跨出角门,便听南门边的两个小童儿大叫道:“匾落了——匾落了——” 水神庙会顿时被抛到了脑后,粗使婆子踮起脚尖望了望,自顾自地嘟囔道:“好端端的,真邪门儿。” 这种念头一起,一时半会儿竟然挥之不去,她回过头来见两位洗衣婆已经走远,弯腰端起放在门边的木盆,又“呸”了一声,不住声地说: “啐,不祥之兆。” 兰芳榭,飧食已至。 透云儿立在燕唐肩上,他独自坐在桌前,手里的银箸拿起又放下,在碗碟上三过而不停,如是反复几遭,想来他也劳累不少。 燕唐不让布菜,团圆与元宵只好老实守在一边。 元宵在悄悄出神,团圆却打定主意待会儿要去寻须弥道长去,请他来给燕唐叫叫魂儿。 燕唐托着腮,不知第几回将双箸放下,嘴里直道: “不香,不香。” 团圆想起从前婵夫人训斥燕唐的话——饿他两日,见了石头也要抱着啃。 好说歹说,燕唐才屈尊纡贵地喝了口浓汤,转身慢悠悠入了房,远远瞧去,背影既落寞又惆怅。 元宵笑得见牙不见眼,幸灾乐祸道:“三娘子在奚府不回来,三郎君的魂儿也跟着去了。” 有道是相思成疾,燕唐害了相思病,兰芳榭也随之没了生机。 他的不痛快延续到了二日后的水神庙会,才终于迎来了回转之机。 “蔷郎君与阮郎君邀您到华胥台一聚。” 童儿的脚步声才响,燕唐便一骨碌坐直了身板儿。 “你再说一遍,是谁邀我一聚?” 童儿一板一眼道:“蔷郎君与阮郎君。” 听清是贺蔷与阮伯卿,燕唐又懒懒散散地窝回了藤椅中。 他闭上眼睛,漫不经心道:“华胥台?太远了,不去。” 童儿却不挪脚,“二位郎君的童儿说,他们在华胥台见到了连如一。” 燕唐缓缓睁开了眼,“怀真抱素的如一君?” 童儿点头,“是他。” 扇骨抵在下巴上斟酌半晌,燕唐无端生出一股傲然,眨眼功夫就摆弄好了发冠。 “那我可得去会会他。” 水神庙会一载一度,最忙碌的不是水神庙的老庙祝,而是新上任的听音,贺知年一句话,酬神祝福的重任便落在了他身上。 街道旁张灯结彩,蓝旗飘扬,白纹绣作的浪花汇作一个“水”字,悬在了家家户户门前。 孩童手里捏着形态各异的糖人儿,越往锦汀溪去,便越是热闹。 庙会不在破破烂烂的水神庙前,在锦绣繁华之地锦汀溪旁边。 燕唐年年都过,早没了新鲜劲儿。他挤过如海如潮的人群,为五个孩子捡起掉落在地的花绳儿,才艰难地登上了华胥台。 “呦,”贺蔷杯中酒水一晃,远远朝他招手,“清源仙来了。” 059 连如一 华胥台下的人比肩接踵, 争先恐后地去迎接水神,金漆银带的官船傍了岸,溪沿的花枝就急雨似的落了过来。 小舟翩翩地挤过去讨好彩头, 立在船头的摇浆的人眉开眼笑, 载回了满船的花。 华胥台无主, 雅间摆在那儿,谁来得早,谁就能占得一个好去处。 阮伯卿抢到了最高处, 燕唐登高,却不望远。 他儿时顽劣, 偷溜上迎水神的官船, 被燕修之撵了两条街, 被人嘲笑许久,现在瞧见那船, 就觉郁闷不堪。 四面的镂花窗敞开着,燕唐大步走来,径直往窗下的座位行去,他向下睥睨了瞬外头的人行川流,才悠悠转过头来, 向身边的人说道: “柳兄,好久不见。” 贺蔷与阮伯卿彼此间大眼瞪小眼,霎时悔青了肠子,想将喊了半日的“小姑父”收回来。 “都赖你。柳仕新与小姑姑的亲事一日没定, 他就与我们同辈一日,你瞧你, 瞎献什么殷勤, 叫什么小姑父?” 阮伯卿手举一杯酒, 却不往嘴里送,脸上瞧不出端倪,却借着酒杯遮挡嘴唇,悄摸声儿地对贺蔷说。 贺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两道眉毛立时横了起来,伸长了脖颈儿回他:“属你眼光长远行不行,那你跟着我瞎叫什么?这会儿晓得赖我了,早干什么去了?” 阮伯卿被他拿话一堵,暗自咬牙,深觉此人烂泥扶不上墙,燕唐与柳仕新的视线齐刷刷望过来,他索性也跟着破罐子破摔,蹙额道:“你那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贺蔷的声音七拐八拐着长吁一声,阴阳怪气到了极点,身|子往后一仰,没骨头似的靠在了椅背上,闷闷不乐道: “我最近可气着呢,都别招我。” 贺知年多年心结未解,一心想要老死在锦汀溪内,可京州的调令一来,他积攒多年的人脉竟然一个也没派上用场,眼见赴任桐远乡的日子临到跟前,贺府上下愈发愁云惨淡。 话茬转到此处,阮伯卿顿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也没了气,手指轻轻叩着桌沿,苦恼道:“可怜我荀兄,只怕是比你还愁,好端端的,一觉醒来就被安排了差事,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他们二人哀叹一声紧接一声,迟早要将万里晴空叹成阴雨连绵。 燕唐等阮伯卿叹完,在他又启唇前截口问道:“你们不是说见了连如一?他人在哪儿?” 贺蔷与阮伯卿左右错开脸,却不言语。 “你来得不巧,”柳仕新道,“错过了方才的惊鸿一瞥。” “燕三,我们是诓你的。”阮伯卿轻轻一笑,直言不讳道:“连如一是花间提影,又不是溪上提影。” 燕唐转眼问贺蔷:“真没瞧见?” 贺蔷犹豫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瞧见了。” 阮伯蔷听了,哼笑道:“弥天大的谎,也不怕砸了脚后跟儿。连如一那样倨傲之人,哪会出现在这儿?” 燕唐拧起眉,兴致顿时缺缺。 柳仕新扫他一眼,忽然道:“我们的确见了连如一,只是那人蒙着面,又与华胥台隔得远,瞧不真切。” 燕唐转眼,笑容露出一点兴味:“不知他的真假?” 柳仕新垂下眼:“无人知晓他的真假。” 折扇倏然收拢,燕唐手腕一转,扇尖儿点了下银盏,道:“我有一招,就可试他真假。” 贺蔷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燕唐冲阮伯卿抬了抬下巴,道: “伯卿,借你的帕儿一用。” 阮伯卿两手捂住对襟,暗骂荀殷这厮的嘴比米缸口还宽,什么话儿都往外蹦跶。 “做什么?这帕儿可是难得求来的,恬娘只给了我一人。” “我与柳兄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三个人里头又只有你带着女眷之物,清源仙身上可不会有男儿郎的东西。”燕唐有理有据,继续哄骗他道:“你这帕儿,正合适。” 阮伯卿狠了狠心,恋恋不舍地将绣着花的帕儿交了出去。 燕唐接在手里就要放在袖中,他紧紧地又瞟了几眼,问道:“燕三,你先给我个准话,这帕儿是有去有回,还是一去不回?” 燕唐看他颇不放心,笃定道:“伯卿兄放心,三日后,我必能将这手帕完璧归赵。” 他悠然落座,兀自倒了杯茶,一派胸有成竹,接着说:“以帕为引,借清源仙之名,邀连如一三日后来华胥台一聚,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柳仕新赞许,贺蔷点头,却不置可否,只是揶揄地望向阮伯卿。 “赠他一方锦帕,这算不算……手帕之交?” 阮伯卿被他的眼神一刺,脸有些发绿,“什么手帕之交,少来显摆,这叫以帕传‘情’。” “荀殷不在,你倒是将他的嘴给带来了。”贺蔷呲牙故意气他,嘴中还添油加醋地说着:“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柳仕新依旧白衣温润,眼睛直视着燕唐,开口道:“蔷兄说将连如一抬出来,你肯定会露面,起初我还不以为然,没想到如一君的面子当真这么大。” 燕唐淡然一笑,眉目间无端透出几丝锋利,回道:“我非要看看,那端是人是鬼。” 他双瞳黑亮,恍然间又锐利如鹰,柳仕新被他一盯,含笑收回视线,望向了窗外热闹的溪岸。 “世间并非所有都是非黑即白,若他非人,亦非鬼,你又该当何如?” “十功难抵一过。在我这儿,可没有功过相抵一说。”燕唐并未犹疑,“他不是人,就只能是鬼。” 燕唐如是说着,又忽而转过脸来,一字一句仿佛意有所指:“是人是鬼,他心如明镜,比我要清楚得多。” 柳仕新失神片刻,面上却不动声色,接道:“此言有理。” 水神庙会有喜事两桩:锦汀溪上迎水神诸事顺遂,水上水下相安无事,溪边连如一应邀清源仙的消息不胫而走,口口相传乱了斋藤馆。 有人上街买肉,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便兴致勃勃跨进门来,逮到一位相熟的人,兴冲冲问道:“你没看错?当真是连如一与清源仙?” 被他搭腔的人随手拈了个花生米儿,挣开他的大手,眼珠子向上看人,道:“那还有假?谁有能耐冒充他们俩?” 这人就坐在门边,美名其曰通风。他的右手旁就是一扇大木窗,窗外的空地长年累月都被一个卖豆腐的小贩占着。 豆腐小贩将洗得发白的粗布汗巾向肩上一搭,这话飘进他的耳朵里,不由扭脸反驳道:“此言差矣,清源仙与连如一谁也看不惯谁,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赌他们一方为真,一方为假,肯定有一个是被冒充的。” “打赌?” 小贩许是心燥,声音有些刺耳,馆内的人纷纷探出头来,笑看他大放厥词,拱火般问道:“赌什么?” 小贩始料不及,哑然一晃儿,粗大的手掌重重拍在悬于扁担两头的箱笼上,说:“若我输了,就给诸位一人一块白豆腐。” 馆内的人欣然应了,又问:“那你说,他们二位谁为真、谁为假?” 小贩哪敢截口直断?他稍显窘迫,将肩上的汗巾扯下来换了一边搭,期期艾艾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至于清源仙与连一君谁真谁假,我这等凡夫俗子,辨也辨不出来,诸位何苦为难我?” 小贩说着说着,也觉察到这些人只是拿他取笑,声音便愈发低了下去,腰也跟着弯了下来,将三指宽的扁担挑在肩上,荷起两箱豆腐“吱呀吱呀”着远去了。 斋藤馆第一扇窗下陡然间变得空旷,邻近的摊位渐渐挪移过来,吆喝声一道赛一道响亮,馆内的人却在揣摩豆腐小贩的话。 “清源仙与两位出世之士,已有许久未曾露面,若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假以代之,也不是没可能。” “那可就热闹了。” “怎么说?” “若连如一为真,给他送帕子的清源仙就是个假的,清源仙素来以清雅自居,能放任自己的名声被他人如此败坏吗?她必定不会轻饶了此等狂徒。” “若清源仙为真,应她邀约的连如一就是个假的,如一君卓然超尘,不是谁都能与之比拟的。三日后华胥台上,假的连如一必定会露出破绽,清源仙断不会轻饶了他。” “倒是热闹。” 红台上的醒木一敲,说书的老头儿呛得脸皮泛红,也拉不回馆内众人跑了十万八千里的心神。 大戏在前,他们油然而生一股急不可待的疯狂。 消息不论真与假,热闹就好。 燕唐自华胥台迟迟归来,元宵掐算着时辰,在燕府门前迎接。 他难得机灵一回,有意留了个心眼儿,细细打两个着燕唐的脸色,见他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只好战战兢兢赔着小心,一路亦步亦趋走到兰芳榭,后颈的汗微湿了衣衫。 燕唐停在廊下,忽然顿住了脚步,折扇吊在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透云儿,不经意问道: “我看府里多了几位面生的嬷嬷,她们手里捧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元宵回想了下,才解释说:“是各个庄子的账本儿。眼下六娘子忙着筹备与柳氏的婚事,元氏也乱着,婵夫人要主持大局,老太君做了主,要将府里的帐交给融郎君暂管。” 燕唐用手捏了下透云儿赤色的喙,对此并无异议。 “融表兄心细如发,让他来打算盘最是合适不过。” 透云儿乖巧地立在燕唐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燕唐不期然露出个会心的笑,指腹轻轻摩挲着透云儿蓬松的羽毛,低声问: “你来猜猜,她什么时候回来?” 元宵听在耳中,惊在心里。 燕奚二氏同在锦汀溪,若真思慕如潮,驾车赶去不过两个时辰,怎么到了燕三郎君这儿,他与奚静观就好似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天涯海角永不相会了呢? 情情爱爱犹如漩涡,燕唐甘之如饴,又愈陷愈深。 他自己并未所觉,却看得旁人心焦气急。 元宵张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暗道一声随缘,扬声问:“三郎君可要吃枣儿?” “吃。”燕唐比了个手势,“要两碟。” 日月轮换三两遭,一声嘹亮的鸡啼划破了长空。 奚府大门紧闭,如雷的暴喝声却如一道惊雷,将途径的两位妇人骇得一惊。 前头的人拍着胸|脯,在巷子里斜出一点身|子看了看奚府门前的几位带刀护院,后怕道:“奚府又在闹腾什么?” “还不是奚昭那个混世魔王?”同行的人猝不及防对上护院探究的目光,忙将她拉了回来,道:“他的禁闭还没关完呢,今儿又跑去后山捉了只山鸡来烤,被奚公逮了个正着。” 二人提着菜篮继续赶路,闲谈声却没落下来。 “奚小娘子也不管管?” “奚昭自作孽,奚小娘子才不会管他。前几日奚昭跑去挹水庭,奚公发了好大的火,他假借萧夫人之名请奚小娘子来相救,也没见奚小娘子为他求什么情。” “这两日奚小娘子也没个消息,她回燕府了?” “没有。她还在奚府,这会儿准是与奚公一同训诫小霸王呢。” 华胥台外一切如常,偶或有人途径于此,目不斜、眼不转,仿佛对清源仙与连如一齐聚一事未有耳闻。 燕唐起了个大早,精雕细琢的小玉冠又顶在了头上,玉坠折扇一个不忘,端方如厮的打扮,倒与“纨绔”二字沾不上边儿了。 他对连如一有万分好奇,以己度人,想必连如一亦是如此。一言以蔽之,二人绝非如坊间猜测那般相看两相厌。 燕唐心间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期许,冥冥之中,他便断定,连如一会是他的知心好友。 雅间内并无第二人,静得出奇。 燕唐等得久了,不自觉地把玩起了折扇。 贺蔷在府中困着出不来,柳仕新历经艰辛终于抱得美人归,也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华胥台上下只开了两间雅间,顶峰之处只有燕唐,与之相邻的那间房中,上下两颗脑袋在门缝儿里不停向外张望,一颗属于阮伯卿,一颗属于荀殷。 阮伯卿急出了汗,胳膊肘儿不停撞着荀殷,颠来倒去只问一句话:“来了吗?” 荀殷也只有一句话应答:“没来,猴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几道透明的光柱打在门前,脚步声终于缓缓传来。 荀殷望过去,神情忽然一肃,木头似的呆愣片刻,又不敢置信地将脸贴上门框,倒吸了一口冷气。 阮伯卿急切得快要跳脚,也跟着他探视一眼,眼前却迷迷糊糊朦胧一片,只能依稀瞥见个人影,要紧的东西半点儿也没瞧清。 待荀殷直起身板儿,阮伯卿忙追问道:“荀兄,你怎么这般神情?” 荀殷看他求知若渴,高深莫测地摇摇脑袋,坐回木凳上为自己倒了杯凉水压惊,清水下肚,他那两片发白的嘴唇才上下一碰,道:“燕三啊燕三,汝命休矣。” 阮伯卿挠破头皮也想不出因由,外头忽然传来清脆的敲门声,还未等他凑到门缝儿前偷看,耳边就传来了几道开门声,他神情一喜,紧跟着听到的,却是干脆利落的合门巨响。 燕唐的三魂七魄在九天游荡一圈儿,才定定地回了躯壳。 他背靠着门,念了两句《金刚经》,才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点。 “怎么是你?” 门外的人扬眉一笑,“是我。” 燕唐看着眼前人的如花笑颜,心头一阵恍惚。 梦回洞房花烛夜,良辰吉缘时。 050 白浪河 奚静观拆了发髻, 未施粉黛,换了一袭男装,三千鸦发束作马尾, 半指宽的赤色束带垂落下来, 被她用一指轻佻地勾起, 配上眉眼弯弯,笑道:“我满怀诚意赴约而来,清源仙不请我进去?” 燕唐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藏在身后的手心渗出了细汗,他不死心地向奚静观身后瞧了一眼, 后又瞥见她腰间的一把银鞘剑, 才将门拉开一点, 侧了侧半边身|子,将奚静观让了进来。 眼下此刻, 燕唐倒与隔间的荀殷互通了心意,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 “呜呼,吾命休矣。” 奚静观不比燕唐,她略施小技便纵观了全局,满面闲适, 怡然自得。 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珠儿时不时往燕唐脸上瞧去,言表之内,尽是揶揄。 燕唐无端生出一点被调戏的羞赧,千百思绪转了又转, 犹然身在梦中。 奚静观落座后喟叹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燕三郎君, 快来与我说说, 你明明是堂堂八尺男儿, 怎么摇身一变,却变作了弱柳扶风、惊才绝艳的清源仙?” 燕唐斟酌过来,推敲过去,舌头好似打了死结,平日里信手拈来的花言巧语都化了雾,消失得无影也无踪。 奚静观好整以暇,也不催他,静静待他回神,两只手将燕唐学得惟妙惟肖,撑在下巴上,显得玩味十足。 “这就要牵扯出一段往事了。” 燕唐端正坐姿,故作深沉,着实不想再忆此事,妄图将遮遮掩掩糊弄过去。 奚静观抬手,将一边的耳朵向前轻轻一推,笑涡儿露了出来,杏眸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燕唐见状连道要糟,悔恨出门前没看黄历,自知躲避不过,只得老老实实一字一句道:“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能平白变出女儿身?这件事,还要从几年前说起。” 他落了话音,犹不死心地看向了奚静观。 燕唐的握扇的手上下不住翻动,奚静观眼见那把折扇将要晃出残影,探出两根手指向他手腕上一搭,含笑说:“你只管说给我听就好,我又不会笑话你。你我既是夫妻,你这样藏着掖着,我要多想的。” 她秀眉微蹙,看上去颇为惹人怜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唐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故作云淡风轻道:“你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某日,我心血来潮,与贺蔷他们约在锦汀溪几里外的白浪河上,看烟波浩渺,赏好情好景。好巧不巧,船上就放着一把琴,我忖度着,空有美景,却没有弦音,不失为一大憾事。在下虽然不通音律,却也习得过些皮毛,安耐不住手痒,就去船头试了一把。” 奚静观微惊,她还道其中内情会如何跌宕起伏,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燕唐从不自提此事,贺蔷与荀殷几人也鲜少调侃,久而久之,连他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层身份。 奚静观定定地看向他,到底没忍住笑意,道:“燕三郎君好气运,不过小试牛刀,就美名远播了。” 燕唐喜欢看她笑,思绪一飞,话就偏了题:“你若喜欢,我也可以日夜奏琴给你听。” 奚静观唇边的笑意遽然蔓延开来,又问他:“后来呢?” “后来……”燕唐用折扇挡住下巴,嘴角向下一掉,原想作出个委屈的样子,脸边的笑涡却被挤了出来,“那日雾气渐浓,船与船间又隔得远,河上无人认出是我。” 燕唐看似随意,却又极为谨慎,更名改姓在奚静观意料之中,她颔首,示意燕唐继续。 燕唐又道:“白浪河上的歌姬久负盛名,听曲儿的人口口相传,不久后,连锦汀溪的人都认定我是白浪河上的一位歌姬了。” 奚静观却一语直中要害,似笑非笑地道:“燕三郎君又是个闲人,怕是没少去白浪河上奏琴,清源仙的名号才逐渐响亮了起来。” 燕唐脸上的神色却变了一变,宛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暗潮涌动,不知是惆怅还是感伤,道:“我无事时,是不往白浪河上去的。” 奚静观眸光一动,问他:“什么才算有事?什么又算无事?” 燕唐将笑开来,眼睛望向了华胥台的窗外,没头没尾道:“有事便是情深,无事便是缘浅。” 奚静观心头一颤,喉间情不自禁地干涩起来,种种念头辗转几遭,开口却说: “‘清源仙’这个名号,是你亲自起的?” 燕唐回过头,方才的神色已被收尽,出乎奚静观意料地摇了摇头,说:“白浪河虽与锦汀溪隔了不少路,但我阿耶是猫,我是被他逮的硕鼠,我怕被他知晓,只好胡乱起了个名儿遮掩身份,可我起的名字,却不是‘清源仙’。” 奚静观顿了顿,没来源的紧张起来,“那是什么?” 四目相对间,折扇掩住了燕唐的唇,他道:“姜故安。” 奚静观小声念了两遍,由心的悸动忽而汹涌而来,她像是无意中寻到了尘封数年的壁画,铅尘洗净,露出朵朵丹华,落进她的眼帘,却在心上扎了根,绽放出绚丽的花。 奚静观心中自有壮阔波澜,调整思绪后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燕唐,想透过华服锦衣,看一看他的心。 看看其中,是否深藏着无人知晓的爱意。 燕唐沉默好一阵,折扇在手心中拍来拍去,待到手心被敲得通红了,才半是犹疑半是心虚地指着奚静观腰间,问她: “这把好剑,怎么失了剑穗?” 连如一花间舞剑,潇潇一影名动满城,种种传言不一而足,却无一不将他腰间佩戴的那柄剑说得绘声绘色。 可奚静观腰间的这把剑,却没有鲜红似血的剑穗。 奚静观瞳孔中的讶异转瞬即逝,她抬起眼有些不解,许是没想到他不先问人,反倒先问起了剑。 她思索片刻,露出一点小白牙,回答道:“没丢,送人了。” “送谁了?”燕唐神色一凛,一话紧赶着一话,心头警铃大作,“我识不识得?” 奚静观仰了仰脸,眉目洒脱飞扬,如此随意的打扮却掩不住她的艳色,偏偏燕唐又生了一双慧眼,窥见的何止一隅? 他见过儿时天真无邪的奚静观,也见过清绝傲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奚静观,成亲之后,更是见过她哭,见过她笑,可此时此刻直率夺目的她,燕唐却是第一次见。 自认知之甚深,却是管中窥豹。 燕唐掉开视线,平静了瞬纷乱的心神。 奚静观接上了他的话:“剑穗我给了引鸟儿,就挂在他那个酒葫芦上,燕三郎君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可是亲眼见过那葫芦的,怎么就给忘了?” 燕唐讷讷,眉间却是一缓。 “你们的师徒情分,倒是比我想象得深厚不少。” 奚静观咂摸了一会儿他的话,品出一点酸味,轻笑一声,起身将敞开的木窗掩上一扇,亮堂堂的光束为她镀上一成柔和的光,燕唐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早就说过,我与引鸟儿是各取所需,师徒只是挂个名头,他不认真,我也不当真。” 燕唐沉思须臾,想问及引鸟儿的去处,想了一想,却是作罢。 奚静观就近落座,与燕唐仅隔了二三寸,偏过脸来,话里带着笑音,轻轻柔柔道: “不过看过剑穗的是燕三郎君,你是清源仙,见没见过,我就不得而知了。” 燕唐的面皮看似厚实,一遇上奚静观,却又薄如蝉翼,不堪一击。 他举起两手到耳边,想要就此掀过这一页。 “请奚小娘子高抬贵手,饶我一饶。遇上你,我只有当手下败将的份儿。” 奚静观拱手,接道:“承让。” 燕唐仿佛受了绵绵一掌,搜肠刮肚,终于灵机一动,问她道: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你我成亲那晚,在巷子里归来时,你说你不爱怀真抱素的如一君,独爱一贫如洗的清源仙,可是作伪?” “不是。” 奚静观想也不想,脱口便答。 “不是作伪。” 燕唐缓缓勾起唇角,凑到她跟前,点漆般的双目摄人心魂。 “静观,你该不会……偷偷仰慕我许久了吧?” 奚静观不躲不闪,神态自若应答道:“彼时的我可不知清源仙是男是女,你非要让我在清源仙与如一君二者之间择其一,若我选了如一君,岂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多少有损风雅。” 她这话前半句是发自内心之言,后半句却多少有些不着边际。 燕唐先是一愣,半晌才幡然醒悟,知晓她是在模仿自己。 折扇扇出一缕微风,恍然大悟后,燕唐仿佛被鬼迷了心窍,用收拢的折扇挑起了奚静观的下巴,薄唇一启,道:“怎么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奚静观不想他竟然如此大胆包天,呆滞一瞬,才把两道视线向窗外一转,道:“对过的高台上宾客满座,想是有不少人望眼欲穿,眼睛都黏在这个雅间里。” 燕唐循着她的话,透过半开的窗儿往对过的楼台一瞥,略有遗憾地连手带扇地收了回来,说:“可惜了,他们乘兴而来,却只能败兴而归,咱们好得很,可没有热闹演给他们看。” 他手中还握着那柄折扇,转念再一想,奚静观既是连如一,这折扇的价值也要跟着水涨船高,可它在燕唐心中本就是无价之宝,如今倒是愈发难以衡量了。 他一言落地,脸上又浮现出些许忧色,关切道:“众目睽睽之下,你是怎么进来的?” “用脚走进来的。”奚静观调皮地晃了晃脚尖,道:“我常年在病榻缠绵,见过我的人少之又少。况且,众人都知晓,奚家的小霸王今晨又挨了训斥,奚小娘子正为他说情呢。就算有人长了十八双眼睛,也不会看出来舞剑提影的连如一与病恹恹的奚静观是同一个人。” 燕唐正要夸赞几句,奚静观却又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一会儿你又该如何自处?” 燕唐的折扇在胸前晃出一道白影,他不急不躁,颇有运筹帷幄之姿,云淡风轻道:“我大摇大摆进来,大摇大摆出去。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是我假冒了清源仙,借她的名头邀如一君来此一叙。” “可你与连如一可素无交情,平白无故的,邀他作甚?” 奚静观不信,再次开口询问。 “我喜欢她,行不行?” 奚静观的眼刀还没飞过来,燕唐便笑着自圆其说,一根根掰着手指说:“我喜欢连如一的琨玉秋霜,喜欢连如一的渊清玉絜,喜欢连如一的芒寒色正……” “收收您的神通罢。”奚静观摆手,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燕唐双眸一低,手指扣着扇子,佯装屈意: “我难得记了几句词儿,可全用来夸你了。” 奚静观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却懒得说破,脑后的赤色束带晃了两晃,她另辟蹊径,两手拱作一拳,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燕三郎君,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燕唐脸色一变,忙改口将话题引了回来,犹豫一瞬,小声问道:“你借故出府,只是为了做一回连如一吗?” 奚静观被问得满心疑惑,反问他:“你怎么会如此认为?” 燕唐的眉头越皱越紧,卖起惨来愈发得心应手。 “我就让你如此信不过?” 奚静观觑了觑他,才说:“分明是奚昭捅了篓子,我出府出得光明正大,怎么能是借故出府?你可莫要冤枉我。” 燕唐瞬间又飞上了云端,奚静观瞧在眼里,不由又添了一句: “我只是顺水推舟,设下一计,引你上钩。” 燕唐变脸变得比孩子还快,摇着折扇倚在窗边,学她道:“不巧,我也是将计就计,钓你这条大鱼。” 奚静观歪头,并不戳穿他漏洞百出的话。 折扇忽而又被收拢,燕唐又疑惑道:“我却不知,自己是何时露出了马脚。”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奚静观轻飘飘地避开了话锋。 无论是燕席送画,还是雀栖春枝,抑或是望春风内的舟上琴音,燕唐的狐狸尾巴一个接一个地摇到了奚静观跟前,她又不是心盲眼盲,一经推敲,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奚静观也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说起来,我还不知,你既才高,又何故如此藏拙?” 燕唐噤声后,才短吁道:“祖父入望眉涧前夕,曾说过一句话” 奚静观皱起了眉:“什么话?” 燕唐不消细想,早已将那句话倒背如流:“若保燕氏长盛不衰,必要藏其锋,掩其芒。” 奚静观愕然不已:“说的是你?” 燕唐谦虚:“正是区区不才。” 奚静观缄默,“阿娘怎么说?” 天下英才豪聚京州,为人父母者,无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毕生所求,也不外乎子子孙孙史册流芳、有所作为。 “阿娘自是追根问底,可祖父却只是摇头,说……”燕唐话语轻快,并无不忿,宛若在闲谈家常,“天机之道,言尽于此。” “燕唐……于你而言,何其不公。” 奚静观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眼前浮现出一道小小的人影,在人群中何其夺目,迎上她的视线,笑中就藏着另一个春天。 “怎么会?”燕唐满不在意道,“我生在锦绣丛中,长在温柔乡里,金银玉器无一漏缺,安然闲适一散人,又得偿所愿,天赐金玉良缘。我倒是觉得,天公待我不薄。” 燕唐不知何时绕到了奚静观身后,一手落在她右肩之上,话中柔情蜜意,无一作假。 他自认常乐,所以知足。 奚静观侧了侧颈儿,羊脂般无暇的脸颊蹭了蹭燕唐的手背。 他既如此想,那个噩梦,便做不得真了。 奚静观不禁暗暗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梦不成真就好。 奚静观的声音有些哑:“燕唐,酉时二刻在兰芳榭等我,我想吃桂花糕了。” 燕唐略一垂眸,看到了奚静观耳垂上的一点粉色疤痕,他探指点了一点,眼中的柔情顷刻间就满溢而出。 二人说东道西,掐算着时辰作别。 奚静观前脚才跨出华胥台,荀殷与阮伯卿就一个凑着一个敲响了雅间的门。 “燕三!燕三!燕三!” “叫魂儿呢?” 燕唐一开门,果然迎来了四道视线火热的打量。 荀殷与阮伯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观察过来再观察过去,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燕唐脸上。 他们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凑近些许细细审视一番,什么也没找到,才大失所望道:“怎么不见巴掌印?” 燕唐当即给了他一扇,“你若想要,像我这般助人为乐的人,可以大发慈悲赏你两个。” 阮伯卿点头再摇头,似是痛心疾首,“我今儿才算知晓,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多有歧意,阮伯卿却不自觉。 燕唐此时可生不起气来,整了整衣衫,银子搁在圆桌上,大步迈出了门。 二人很快追了过来,“你做什么去?” “回府,等人。”燕唐遥遥答道。 “等谁?”阮伯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荀殷怼了他一胳膊肘,“自然是等奚小……” 他说到一半儿,看向下层木梯上马不停蹄的燕唐,临了又转口道:“自然是等咱们花间提影的如一君了。” 阮伯卿听不得他用这般语气说话,搓搓胳膊,才皱眉说:“你若羡慕,也应了花婆婆说的亲事得了。” “去去去。”荀殷顿感厌烦。 燕唐却忽的停住了脚,扬起声来向上回道: “如一君莅临,自当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扫榻以待?这都什么跟什么?”阮伯卿抚掌大笑,会错了燕唐的意,他笑过后,还不忘向荀殷道:“看来燕三读的书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荀殷与他狼狈为奸惯了,这会儿却咂摸出来一点不对劲,可他没在意,也不愿细想,嘴比脑子动得还快,一句话将两人都贬了一通,说:“乌鸦落在煤堆上,何苦笑煤黑。” 连日枯竭的兰芳榭迎来了源头活水,元宵将桂花糕的事交代下去,厨娘齐齐来了精神,将各式各样的桂花糕一碟碟送进了房。 燕唐见了,脸色错综复杂,笑道:“这是要将人吃成桂花么?” 元宵看他心情甚好,心也跟着放晴了,才敢如实说:“三郎君是当局者迷,我们是旁观者清,前日的您简直要吓死人,笑也笑着,却让人瘆得慌,连蘅苑的嬷嬷都不敢来搭话,门口的童儿连花绳儿都不敢翻了。” 折扇尖儿隔空点了下元宵的脑门儿,燕唐道:“莫嘴贫。” 月色溶溶,燕府的门房袖着双手守在府门前,没等来奚静观,却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人缩在巷子里,躲躲藏藏、畏首畏尾,打眼看去便晓得他不安好心。 几个门房对视片刻,入门寻了个孔武有力的护院。 护院性子急,走过去提着那人的衣裳领子就给揪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光亮刺激下,那人眯了眯眼,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护院踢了他一脚,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藏在此处?” 门房跟着凑过来,看那人身形眼熟,思忖许久,又上前几步,想要辨认清楚。 可门房还没走近,那人就将挡脸的袖子拉了下来,露出一张泛白的脸。 “我,文从嘉。” 护院依然横眉立目,瞧见他衣衫上的脚印,严峻的脸色却有所缓和。 一开口,他就换了个称呼:“文郎君来找谁?” 文从嘉露出怯态,“我找陶融郎君,烦请诸位代为通传一声。” 晨光喷薄而出,兰芳榭檐下的鸟儿却没啼鸣。 燕府的嬷嬷手上忙碌着,嘴巴也没闲下来:“奇了,怎么就给赎出来了?” 身边的人抬来一只木桶,碗大的瓢在水上飘着,“谁知道他是发了什么横财?” 锦汀溪好似一汪清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源仙与如一君相逢一聚的事很快被另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掩了过去。 ——文若雨被文从嘉赎出挹水庭了。 元宵与喜官一句接着一句说个没完,奚静观与燕唐听了半晌,才问: “文金秀怎么就肯放人?” 元宵不知如何作答,看向了喜官。 喜官听来的到底比他详细得多,撇撇嘴说道:“她的心眼儿比针尖儿还小,当然不肯……” 正说着,团圆就撩开了次间的纱帘,额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气喘吁吁道:“小娘子,不好了,文金秀带人闹上奚府了。” 燕唐的青枣还没递到嘴里,听到此话,不由正色道:“奚府?这事与奚府有何相干?” 团圆喘过几口粗气,才答道:“文金秀说,文从嘉赎人的钱是昭郎君给的,带着几个粗壮大汉,让奚府还人。” 奚静观还未言语,站在她身后的福官先愤愤不平道:“真是胆大包天。” 奚静观不置一词,忖度一会儿,才敛眉说:“喜官,福官,随我回府。” 马车辘辘,回奚氏的路越走越顺,奚静观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燕唐偏了偏脑袋,宽慰道:“奚昭还做不出这种事。” “我知道他做不出这种事,可……”奚静观眉间染上些许倦色,“可他……” 燕唐听了一半,却已经猜出她的未尽之言,想了想,却生出一点深以为然。 “情窦初开的年纪,想是受不得离别之苦。” 文金秀纵是豪横,却也不敢在奚氏撒野。 她来势汹汹,却色厉内荏,咋咋呼呼闹了一通后,将满腔的火气悉数发泄了,不待萧巽出面,便灰溜溜地带人返回了挹水庭。 可她人走了,不堪入耳的话却还在众人心头飘,久久不曾散去。 上回奚昭夜里翻墙偷会文若雨的事被人翻来覆去地说,此事一出,便如迎风点火,一下将锦汀溪燃得沸然不休。 奚静观甫一入奚府,迎面便撞上了萧巽。 “阿娘。” 萧巽难掩绝代风华,好似种种烦心事总是烦不到她。 她拍了拍奚静观的手,才转向一边,向燕唐道:“唐儿也来了?” 燕唐乖觉行礼,还没开口,就听萧巽道:“世琼方才还念叨着你,赶巧儿你就来了。” 燕唐了悟,向奚静观递了个眼色,转脚去了正堂。 燕唐一走,萧巽脸上的笑渐渐透出几分力不从心,她叹口气,对奚静观道:“小苑儿,去看看昭儿罢。” 奚静观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萧巽看出她的意图,却轻轻摆了一摆手,说:“昭儿自小就听你的话,你一出嫁,他性子又倔,我与你阿耶,着实管他不住。世琼方才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他送往漠北大地去,他的心结,或许此生难解。” 奚静观沉默许久,才屏退喜官与福官,迈开沉重的步伐去寻奚昭。 奚小霸王受了挫,任凭他往日如何意气风发,也变得失魂落魄。 他转眼看来,见是奚静观,鼻尖兀然一酸,哀求道:“阿姐,求求你,让我再去见她一面。” 奚静观垂下眼,复又迎上他祈求的目光,坦言道:“昭儿,若是孽缘一段,须得当断则断。” 奚昭眼中的光亮霎瞬间黯淡下去,两肩向下一垮,心神一慌,拐到了死角。 他赌气道:“那我就去告诉阿耶,说那山鸡是你给我抓的,只是想让我为你出府做掩护,我是冤枉的……” 奚静观满腔的哀伤顿时横扫一空,抬手拧住了奚昭的耳朵,“奚昭!你还不如不长这张嘴!” 奚昭被拧得歪了脖颈,双手却合十举到奚静观面前,嘴里还不忘趁机道:“阿姐,你就再帮我一回……就这一回,来世我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你。” 奚静观闻言微愣,倏然松了手,红唇轻启,不无慨然道:“昭儿,文氏兄妹已经出城了。” 她的话音还没落地,奚昭便化作一阵风,影子跟在身后跑出了门。 奚静观立在寂静的门前,望着他消失不见的背影出神。 伺候奚昭的童儿走过来,小心问道:“小娘子,昭郎君能追上她吗?” 奚静观认真想了一会儿,“追得上又能怎么样呢?” 世间易所得,不外乎一厢情愿,世间难所得,不外乎两相欢喜。 奚家的霸王约莫是发了疯,骑匹白马横穿街道,街边小贩的怒骂声不绝于耳。 锦汀溪外群山环绕,他狼狈追出三五里,却是无功而返。 奚昭一鼓作气的痴情被炙热的日光晒得化了一地,他牵着嘶鸣的白马,在山道上走走又停停。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黑影,影子瘦瘦长长,奚昭苦中作乐地想,影子长大了一点,他也长大了一点。 可长大了,却不知要去和谁说了。 奚昭从炽烈走到冷清,从白日走到晚间。 影子短了又长,明了又暗,一颗惴惴的心泡在水中,又浮到水面上来。 白马正当壮年,奚昭却像是识途的老马,不知不觉中,就又来到了挹水庭前。 文金秀发了阵疯,此刻却破罐子破摔,懒得管他,将人放了进来。 奚昭将白马留在墙外,行尸走肉般行至那方红台。 红台一切照旧,可惜物是人不在。 听过文若雨奏弦的镜子还在,照得人如从前一样,歪歪扭扭,谈不上好看。 奚昭这次没躲在柱子的阴影中,他径直来到那面薄薄的铜镜前,盯着镜中滑稽的自己出了会儿神。 “我的茶呢?” 奚昭问在红台外洒扫的童儿。 童儿摇头,“什么茶?不曾见过。” 奚昭点点头,一言不发。 他脚下难得没有踉跄,却觉欣然万物尽皆褪色。 白马没有久等,就等来了情窦初开又瞬间枯萎的失意人。 奚昭坐在马背上,眼睛望向远方,空空又荡荡。 他在心里偷偷画了个圈儿,圈儿里无富也无贵,无雨也无尘,透着酸涩的风。 风吹鼓了他的芳心,芳心中却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 一方囹圄中,只余一片落寞的空落。 奚昭想:他当真长大了。 只是遗憾翻涌成浪。 60-70 051 送嫁日 奚昭浑浑噩噩, 粗糙的缰绳磨得他手心渗出血丝。 马夫千盼万盼,终于将人给盼来了,忙唯唯诺诺过来牵马。才行半步, 他的余光忽然瞥见奚世琼的衣角, 又迅速缩回了脚。 奚世琼负起双手, 眉宇间浑是风刀霜剑一笔一笔镌刻出来的不怒自威。他在沙场兵戈中摸爬滚打多年,有的是雷霆手段来应对奚昭,可见他这般模样, 临到开口时,却也只是沉下语气, 呵问道:“舍得回家了?” 奚昭掉开脸, 蓄了一日的泪汹涌而出。 他觉得丢人, 用手狠狠搓了一把,只将眼眶面颊都搓得泛起浓艳的红, 才跳下马,将缰绳塞到马夫手里,转身跑远了。 萧巽与奚静观不知与奚世琼说了什么,燕唐又偷偷献了何种良策,奚昭竟然没被他追着打上两条街。 不过, 漠北大地,他非去不可。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 兰芳榭。 今晚没有童儿来守夜,房中静悄悄的。 床帐之内, 奚静观与燕唐睁着两双眼睛,看看彼此, 又飞速移开, 谁都没有困意。 惹人心痒的沉默后, 燕唐清了清嗓子,率先开了口:“漠北贫瘠,又多不羁之民,小霸王此去,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眼睛悄悄看向奚静观,想从她的神情中瞧出一点端倪来。 奚静观稍加思索,淡然道:“奚昭软硬不吃,性子又倔,到漠北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燕唐侧过身来,她又道:“他已经十四了,不出三五年,就要入京受封,若他一味如此,不知收敛,迟早要捅出天大的篓子。送他去漠北历练,也是双全之策。” 奚静观所说与燕唐所想大同小异,他若有若无地牵了牵唇角,说:“我还以为你会为他求求情。” 奚静观哼了一声,“求情?他种其因,就得受其果,我又不能管他一辈子。” “倘若奚昭受不了苦,又回了锦汀溪呢?” 燕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脑袋,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又问。 “我信他不会回来。”奚静观截口直断道,稍作停顿,又添了一句,说:“倘若真有万一,他在漠北都呆不住,便也只能碌碌余生了。” 燕唐动了动脑袋,一只手又探进锦被中,碰了碰了奚静观微凉的指尖,见她没躲,才斗着胆子握住了她的手。 “我也信他不会回来。” 奚昭与文若雨一事堪比话本儿,福官与喜官随奚静观在奚府呆了多半日,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果不其然,一夜无眠。 晨起喂鸟儿的时候,两张无精打采的小脸儿一碰面,彼此都是一顿,后又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 福官为鸟儿顺了顺羽毛,又拿起鸟食罐儿,问:“你是因为什么没好好歇着?” “除了昭郎君的事儿,还能因为什么?”喜官耸肩答,“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昨儿自奚府回来,心里就堵得慌。” 福官有些好奇,笑问道:“堵什么?” 喜官咬咬嘴唇,转转头向四周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小声地说:“人一散,我就不好受。” “你瞎说什么?”福官一惊,鸟食罐儿都来不及放下,忙去捂她的嘴,“什么人一散?怪不吉利的。” 待她的手移开,喜官却又接上了方才的话,眉心蹙出个“川”字,说:“就是不吉利,我才觉得堵得慌。” 福官约是被她说懵了神,搭不上喜官的话,喜官也没等她反应,低头揪了揪衣衫,自顾自道:“我总觉得,像是河水开了闸,这祸水啊,要一茬接一茬的过来了。” 福官骇然失色,什么鸟儿不鸟儿的也不管了,牵起她的手就往红漆的廊柱上按,“呸呸呸。” 喜官也不挣,任由她忙活,“我在角门儿边听的那些故事,都是这样演的。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得……” 福官恨不得堵上她的嘴,没忍住上前拍了她一下,急切道:“快别说了!” 喜官看她真恼了,立时住了嘴,接过福官手里的鸟食罐儿,“好好好,不说了。” 说罢,就转了脚步,替她去喂鸟,权作赔罪。 喜官与福官藏着心事,又不敢让奚静观知晓,两人头挨着头商议一番,自作主张唤来两个机灵些的半大童儿,让他们进次间代为伺候。 奚静观素来不爱管她们,只道二人起了玩心,今日只是偷闲。 燕唐将藏在绣榻枕头下的书拿了出来,卧在藤椅上光明正大地翻看。 奚静观还没忘了与他在华胥台别开生面的一叙,屏退了两个童儿,将她送予燕唐的折扇展开,轻轻道:“我看这幅雀栖春枝实在是陋浅之作,清源仙以为呢?” “各花入各眼,你不喜欢,我却是喜欢得紧。” 奚静观这两日总爱在无人之时唤他“清源仙”,燕唐任她打趣,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眼中去了。 兰芳榭内有新进府的童儿,年纪尚小,尤为顽劣,撅着屁|股相约在榕树下捉了两只蛐蛐儿,颇得燕唐真传,放在花坛上斗得正投入,院门外就来了个人。 童儿踮起脚看了一眼,手里的木棍还没放下,就小跑着进房通传。 “三郎君,蔷郎君请您过去。” 燕唐疑惑抬头,半边身|子还牢牢黏在藤椅上:“请我过去?过哪儿去?” 童儿伸出短胖的手指向门外一指,“他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贺蔷接连好几日闷在府中,谁喊也不应,荀殷还笑他是黄花大闺女,此时却无缘无故上门寻他,估摸着又是为倒苦水而来。 燕唐念头一定,脑中忽然又想起贺知年接到的那封调令,眉间一肃,向奚静观道:“这回他八成是有要事,我去看看。” 贺蔷不肯进房,无非是避着奚静观。 奚静观略一沉吟,通情达理地点了一点头。 贺蔷靠在院门外的墙边,双目中光华不再,遍是红丝。 燕唐打眼一望,展开的折扇就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敢情你藏在家里是修仙去了,这是几夜没睡了?” “燕三,陪我喝杯酒去罢。” 贺蔷却没如往常那般与他插科打诨,反而一本正经地挡开他的折扇,露出一双通红的核桃眼。 他的神情实在可怜,燕唐紧紧皱起眉,凝重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贺蔷垂下头,想要将唇边苦涩的笑藏上一藏。 “京州送来的那两册文书,一个是叔父的调令,一个……是圣人亲赐的婚书。” 婚书。 燕唐心头一震,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可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只能拍拍贺蔷的肩,放轻了声音道:“地方你选,酒钱我请。” 贺蔷挤出个疲惫的笑。 他没选名楼好酒,只是走了几步,停在一株三人合抱的老柳下,寻了个安静的酒摊,要了两碗家酿的米酒。 燕唐面前摆着一个缺口的小碗,碗里的茶水有些浑浊。 贺蔷一句话也不说,一手端起海大的酒碗,将不算好喝的酒水大口灌进腹中。 好似被从头到脚淋了一遭,贺蔷将空空如也的酒碗缓缓放回桌上。 不知是酒苦,还是他心里发苦。 燕唐看在眼里,沉默许久,才说:“贺蔷,她都十七了。” 贺蔷低着脑袋,“燕三,你说,怎么一转眼,她就到了应嫁时?” 他才说一句,已然泣不成声。 贺蔷抬手在眼上一拭,含含糊糊道:“真是奇怪,这酒,怎么从眼里跑出来了?” 他透过婆娑的视线,看着指尖的泪水,朦朦胧胧间,仿佛又回到了昨夜。 夜凉如水,搔着人的眉眼,夜鸦立于屋脊之上,滥竽充数在石雕的瑞兽之中。 房门大敞,室内却不见光亮。 贺蔷坐在阶前,身后托起一弯镰也似的月亮。 他背着光,面色沉静。 贺悦止步在三五步外,与他两相对望。 她想让语气平静一点,压抑着声音,强颜欢笑道:“贺蔷,那支双蝶簪,你是不是忘了送给我?” 贺蔷不语。 他的目光将贺悦描绘过千百遍,却不敢开口道一声恋或念。 贺悦的笑将要扬不起来,她笑得脸颊发酸,两脚僵硬在原地。 “哪怕是一个念想,你也不愿意留给我吗?” 贺蔷不应,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字: “贺悦,贺悦。” 贺悦等了又等,等到更声一响盖过一响。 “贺蔷,你怎么舍得?” 贺悦,我不舍得。 贺蔷如是想。 锦汀溪豪门五氏中,唯一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家之主,是贺知年。 无人知晓贺知年原本姓甚名谁,也无人知晓他从何而来,只知他为报贺氏夫妇知遇之恩,冠姓以“贺”,取名“知年”。 贺氏夫妇患有重疾,双双弥留之际,将贺蔷托孤给贺知年,想他一介寒门子弟,一夕之间扶摇直上,荣登青云。 贺蔷幼年失怙,久久走不出来,任凭贺知年待他再好,他也只肯喊贺知年一声“叔父”。 贺知年所思所想,总是力求完满,自那日起,也不许亲生的女儿喊他“阿耶”。 “叔父。” 是天意弄人,还是阳错阴差。 贺知年,贺悦。 贺知年殚精竭虑,似乎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自己,他是在为贺氏守家业。 他为贺氏操劳半生,一早便打定主意,要老死在锦汀溪。 可世事难料,贺蔷与贺悦朝夕相处,一不留神,少年思慕就生根发了芽。 贺悦自小到大,始终不愿唤贺蔷一声“阿兄”,久而久之,流言甚嚣尘上,贺知年不会不管不顾,他语重心长,一张温和的脸,却是贺蔷多年的梦魇。 他说: “这天下,除了你的儿女情长,还有礼义廉耻。” “廉耻”二字,震耳发聩。 贺蔷猛然发了个颤,一脚又踏回了人间。 燕唐也未曾料到抉择之日来得这样快,他暗自斟酌,又几经犹疑,才道:“情投意合本就是难得之事了,贺蔷,你……” “情投意合,”贺蔷笑了又哭,一手撑着额头,笑得两肩都在颤,“让她经受一生的蜚语流言,我哪里舍得?” 他攒了一股疯劲儿,声音却又低了下去。 “早知如此,倒不如从不识得,倒不如……从不意合。” 老柳树下三碗酒,却让贺蔷愁更愁。 他一进房,伺候的童儿就上前一步,拱手道:“蔷郎君,草婆婆来过了。” 贺蔷身形一晃,脚下险些站不稳,他按了按眉心,问:“应下了?” 童儿道:“应下了。” 贺蔷寻了张春凳来坐,袖中的双手在不受控地发抖,他良久才找到话头,向那童儿道:“婚期定在哪一日?” “……”童儿纠结一会儿,避开他的视线,道:“草婆婆说京州离得远,紧赶慢赶也要五六日的脚程,今年的好日子不多了,悦娘子出门的日子,定在两日后。” “好,好。” 贺蔷以为自己听错了,明了后,连说了两个“好”字,两眼合了起来,死人般的,再也不言不语了。 星子结在天上,又落在地面。 贺悦出嫁前夕,贺蔷等来了一个晴夜。 他翻箱倒柜,才寻出一件红衣。 贺蔷手里提着一只灯花篮,花络子快要垂到地面,铜丝挽出来的一双彩蝶在花篮上飞舞。 他珍而重之,将灯花篮当作聘礼。 漫天的星子为他敲锣打鼓,夜风是宾,夜露是客。 贺蔷于门前停步,手触到门板,却不敲不推,只将灯花篮轻轻放在地上,坐在了冷阶前。 灯火在门上透出一道单薄的身影,二人一门之隔,溶在夜色里。 四更的梆子“笃笃”传来,灯花篮中的烛光黯淡到几近熄灭。 贺蔷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没有落栓的房门才被一只净白的手打开。 清脆的声响落在脚边,贺悦垂眸。 那是一支双蝶簪。 贺府张灯结彩,绸花扯到了府外。 黑羽的公鸡乖巧得很,昂首挺胸,被抱来抱去,抱到了花轿前。 贺悦被龙凤呈祥的盖头遮住了眼,触目皆是鲜红一片。 她的双手环绕着贺蔷的脖颈,他稳健地走,走一步,就蚊呐般喊上一句: “贺悦。” 贺府的路太短,轿帘遮断望眼欲穿,草婆婆扬声,贺蔷却不肯停下,随着花轿一步步走。 “贺悦。” “贺悦。” 花轿之中,又是谁的泪流满面。 眼见到了城门口,草婆婆瘦削的身板儿摇晃到贺蔷跟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赔着笑脸说: “蔷郎君,别送了,您该回了。” 铜锣皮鼓声震天作响,贺蔷恍若未闻。 花轿向前,他也跟着向前。 “贺悦。” 声音隐匿在周遭的祝福中。 草婆婆加了几分力气,又说:“蔷郎君,这……于理不合。” “贺悦。” 贺蔷过了城门,停住了脚步。 送亲队伍像条红艳艳的小蛇,游走在山道,翻越过山岗。 贺蔷睁着无神的双眼,看那一抹红消失不见。 群山无声,锦汀溪内撒花童儿的笑语也慢慢远去了。 贺蔷回到热闹后又回归寂静的贺府,燕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蔷兄。” 多说无益,燕唐停在他身边,等他说话。 贺蔷转过身,蓦然红了眼。 他继续向前走,一个踉跄,强撑的气力终于殆尽。 拷上枷锁的步伐迟迟向前,步履蹒跚,又万分坚决。 燕唐没跟过去,却清晰地听到贺蔷说: “山长水远,遮断行人东望眼。” 看似没心没肺,却已情根深种。 贺氏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好似要就此尘封,尘埃暂时落地。 至于贺氏究竟出了什么事,奚静观没有多问,却也能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她与贺悦相识一场,贺悦出嫁,奚静观本该相送。 可既然不是真心欢喜,也不是良缘一桩,奚静观便只随燕唐一起,依照礼数送去了贺礼。 贺蔷再来兰芳榭寻燕唐时,奚静观一无所知般对他笑脸相迎。 他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半日闲谈下来,竟无一丝异样。 “燕三。”告辞前,贺蔷忽然冲燕唐眨了下眼,道:“你送送我罢。” 燕唐会意,依了他。 二人一左一右行了一段路,贺蔷才敛去佯装出来的神色,道: “终年平庸无为,向来力不从心。” 燕唐心道他总算是开了窍,还没夸上一句,贺蔷又说: “叔父已经打定主意,五日后启程到桐远乡赴任。桐远乡距锦汀溪十万八千里,自此往后,你我便是天涯之交了。” 燕唐面露疑色:“怎么忽然要走?” 贺蔷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京州软硬不吃,碰到了根硬钉子,叔父力挽不了狂澜,只能听从调遣了。” 明迁暗贬,不知触了京州中谁的逆鳞。 燕唐凝眉不展,想出了个主意。 “何不再等上一等,或许……” 贺蔷出声打断他,“大局已定,你又何必卷进来?” 他一语道罢,话锋又急急地转了个弯儿,道: “若我大字不识一个,不懂什么‘仁义礼智信’,也就闷头带她远走高飞了。” 燕唐做了一回听客,缓缓颔首,等他续说。 贺蔷抬首望向湛蓝的穹空,执念依旧难解。 “可我与她,偏偏有缘无分,只能送她一程,再送一程,看她一人远走,盼她得以高飞。” 燕唐莫名与贺蔷感同身受起来,与他一同抬头,望向同一片天。 “蔷兄,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贺蔷答非所问,说得驴头不对马嘴。 “无牵无挂,好不逍遥。” 燕唐偏眼看着他的侧脸,默然以对。 贺蔷笼罩在灿烂的晴光中,眯起了双眼。 无言之后,贺蔷才怅然道:“这锦汀溪,我闭着眼都能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一草一木,无不相熟,好好一处温柔乡,如今竟成了伤心地。” 无墙无障,蜚短流长,却让人负重累累,举步维艰。 虚无的枷锁,一生的牢笼。 有情莫长久,天涯各西东。 052 有福人 京州的白信鸽飞来了一回又一回, 燕修之几经修书来催,以燕席为首的燕氏字辈,终于齐齐来到了松意堂, 一同向燕老太君辞行。 邢媛与燕席一左一右牵住燕文姬的手, 若无其事地逗弄着她, 燕文姬尚在幼龄,彼时还不懂人情世故,笑得正开怀。 戚颖破天荒的流了几滴泪, 转头对燕序千叮咛、万嘱咐。 邢老将军劳苦功高,在金殿上颇有几分薄面, 因他老人家出面相求, 邢媛与燕序母子二人才免受多年的离别之苦。 可惜京州铁律如山, 如今燕序年岁渐长,将留他在锦汀溪, 才是上上之策。 午时设宴践行,未时四刻,车队便缓缓驶离了锦汀溪。 偌大的燕府,登时冷清不少。 燕唐与奚静观送行归来,脚才落地, 就被元宵告知兰芳榭里送来了位小祖宗。 元宵筋疲力尽,一边捶着弯了半日的腰,一边筋疲力尽道:“我们是使尽了法子,也哄不了文姬小娘子。” 燕唐乜他一眼, 折扇打在身前,道:“那是你笨。 ” 奚静观笑着转向元宵, 问道:“你都使了什么法子?” 元宵指了指自己经受磨难的腰, 道:“我扮牛当马, 没有用。” 奚静观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没忍住绽开了笑颜。 燕唐只觉得元宵孺子不可教,说:“能有用才怪。” 燕文姬正是磨人的年纪,隔着几十步远,都能遥遥听到她响亮的哭嚎。 燕唐诧异一瞬,偏眼对奚静观道:“好在松意堂离得远,若让祖母知晓,还不得心疼坏了。” 燕文姬一心二用,嚎啕大哭的同时,还不忘仔细听着脚步声,一听外头传来动静,嗓子一静,还以为是邢媛回来了,探出脑袋睁开挂着泪花的双眼一看,却只见到了燕唐与奚静观,左右寻不见生母,嘴唇向下一撇,手里的小木马也不要了,扯起嗓子又哭闹起来。 嬷嬷不知所措,上前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侧过身冲奚静观歉意地笑,惭愧道:“文姬小娘子哭闹不休,吵着要来兰芳榭……” 奚静观以己度人,也能猜出嬷嬷想说什么。 而今府中,燕老太君沉迷道法,元婵还在为元氏的事焦头烂额,燕文姬稍一哭闹,嬷嬷无主之时,可不就带着孩子往兰芳榭跑? 奚静观抬眼看了看燕唐。 燕唐心领神会,将折扇收了,走到嬷嬷跟前,伸出两只手轻轻拍出两声响,道:“多大了还哭鼻子,小没羞。来,三叔带你去编草人玩儿。” 燕文姬抹了一把泪,定定看他一瞬,一条胳膊还绕在嬷嬷的颈上,含糊不清地说:“要三婶儿抱。” 燕唐被燕文姬说得一怔,屈指弹了弹她发团上的小绸花,将她自嬷嬷怀里抱了出来。 “想得倒美,我才不惯着你。” 燕文姬正要向奚静观撒娇讨巧,再玩一回狐假虎威,燕唐忽然一弯腰,将她放在了地上。 她脸上的愕然还没消散下去,眼里的不敢置信就已经逗得燕唐扬眉一笑,他将燕文姬的胳膊板板正正捋直了,道:“站好。” 燕文姬呆在原地,燕唐又含笑反问道:“你不是不乐意我抱吗?好的不要偏要坏的,那就老老实实站着吧。” 燕文姬有苦说不出,憋红了脸看向奚静观,抬起眼哀哀道:“三婶儿……” 奚静观适时走过来,捏了捏燕文姬胖乎乎的小脸,却没替她说话。 燕唐笑得招摇,直起身来,垂眼看着燕文姬,缓缓道:“你三婶儿与我是一家的,胳膊肘可不会往外拐。” 燕文姬瞪他一眼,索性背过身去,将脸埋在手里,作势不再理他。 她攒了一肚子气,早就忘记哭了。 燕唐心里直乐,奚静观却心念忽然一转,问兰芳榭中的嬷嬷: “文姬在这里,怎么不见燕序?” 燕文姬等了许久,不见燕唐来哄自己,也不见奚静观来安慰她,顿觉无趣。 她暗暗打定主意往后再也不来兰芳榭,忽然听见奚静观问话,抢过嬷嬷的话头,扬起脸对回道: “小小叔与栾淳一道儿,到雁寇坡跑马去了。” 燕唐想问燕文姬一句:“消气了?” 话赶到舌尖,又怕真惹急了她,便没搭腔,将话又引到燕序头上,说:“三婶娘才走,他就脱了缰了。” 奚静观蓦然忆起年少往昔,偏过一点脸,笑问燕唐:“他跑场马就叫脱缰,燕三郎君十四五岁的时候,该叫什么?” 燕唐还没来得及作答,燕文姬就大声道:“小小叔若是野马脱缰,三叔就是飞马在世。” 好一番童言无忌,引奚静观笑得花枝乱颤。 “……”燕唐沉默好一阵,才戳了戳她的脸蛋儿,道:“什么飞马在世?少跟燕序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陶融在锦汀溪与古塘州间一来一回,用许多地契金银,换来了一封陶氏阖府写给燕老太君问安信。 陶氏江河日下,将失了生母的陶融留在锦汀溪,无非是想用他勾起燕老太君对母族的血脉之情,好让他留在燕老太君身边,攀附燕氏的裙带关系。 谁让陶珺心软,又最念情。 元氏暗潮汹涌的局势得到制衡,大局已定,当日蜂拥而上的旁支亲族再无扭转乾坤之力,元婵积攒月余的郁气,终于散了个干净。 燕老太君趁着这个劲头,将陶府的信拿给她看,脸上神情不无怀念:“近来几日,我时常梦见儿时,那时我与阿兄他们,常常偷溜到古塘边,府中的童儿寻不见我们,急得提着灯笼来寻。” 元婵看她神采奕奕,勾唇笑了笑,却一句话也不接。 燕老太君仿佛说到兴起,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灿烂的花,眼珠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她伸出手,被元婵躲开。 燕老太君道:“唐儿顽皮,许是随了隔代的我。” 宝珍婆婆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听在耳里,也道:“老太君就是应了那句隔辈儿亲。” 燕老太君犹然挂着笑容,接着对元婵温和地说:“修之儿时性子稳重,大事小事总没出过差错,像个古板的老先生。你呢,也最为温和……往上再数,也只有我性子顽劣些……” 她说到这儿,眸光里竟然多了几分亏欠。 元婵唇边的笑容依旧端庄得体,听燕老太君的话似乎止在中途,也不继续往下说,便半垂下眼帘,避开了燕老太君的视线。 “唐儿像母亲,证明他是有福之人。” 明眼人一见燕唐,便能看出他与谁相像。 像元婵,像燕修之,却瞧不出他哪里像燕老太君。 燕老太君许是没料到元婵会顺着她的话意往下说,略一错愕,才勉强笑笑,开口道:“是,唐儿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 元婵看过了那封无聊至极、无病呻吟的信,也听够了燕老太君啰啰嗦嗦的唠叨,好容易捱到燕老太君起了倦意,才如释重负起身,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次间。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嬷嬷一言不发,眉目间也多了几分肉眼可见的谨小慎微。 元婵似乎未有所觉,身后幔帘才垂落下来,她脸上的笑顷刻间便悉数隐退了。 “须弥道长呢?” 元婵又行几步,问门边的童儿。 桃红胆大包天,以毒偷换了奚静观的药后,松意堂便被清洗了一遍,除却几位老嬷嬷,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被赶出了燕府,而今在此侍奉的,是崭新的一拨人。 这些人,究竟是被安|插在松意堂内的钉子,还是松意堂内的老实的忠仆,全凭她一声调遣。 童儿先向她行了个礼,才敢回话:“回夫人的话,道长被融郎君喊去了。” “融儿?”元婵略一挑眉,“他找须弥道长作甚?” 童儿摆了一摆脑袋,认真回答道:“融郎君说自己与须弥道长志趣相投,言语投机,这几日里,二人来往很是频繁。” 元婵忖思片刻,便揭过了此事。 她前脚迈出松意堂,身后的嬷嬷后脚便说:“夫人莫生气,燕老太君她也是……” 元婵停下脚步,视线牢牢盯紧了前方。 “我生什么气?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是一个慈祥的母亲,一个慈祥的祖母,一个善心大发的……” 元婵的声音并无起伏,善心大发的什么,嬷嬷没听清。 另一个嬷嬷长长叹口气,也出言宽慰道:“如今奚公不在,燕氏大权尽在夫人之手,谁人不仰夫人鼻息过活?也算是大快人心。” “大权在手?大快人心?”元婵轻声重复了一遍,才平静道:“我要这些,又有什么用?” 悲伤稍纵即逝,元婵掩藏得很好,那些尘封的往事,一弹指,便匆匆而逝了。 仅此一瞬,元婵却站麻了脚,她还记挂着一件正事,吩咐道:“嬷嬷,你到库房中去将那件乌木沉香的手串取来,送予兰芳榭去。” 嬷嬷想了满腹安慰劝解的话,谁知元婵的话茬转得又急又快,让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另一位嬷嬷忙上前半步,疑惑地说:“那沉香手串儿虽不是价值连城,但贵在其形,也算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夫人怎么突然要送去兰芳榭?” 她几句问完,灵光一现,猜测道:“夫人是要为昭小郎君送行?” 元婵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就祝他……此去一行,得偿所愿罢。” 燕氏字辈甫一入京,奚昭的漠北之行,也该提上议程了。 连蘅苑的嬷嬷会说漂亮话,奚静观将盛在雕花金漆木盒中的手串儿收下,淡淡的古朴之香萦绕室内,经久未散。 燕唐在藤椅上假寐,一会儿后,他忽然道:“我竟不知,燕府中还有这么个宝贝。” 奚静观示意福官将木盒收好,才道:“你不知家中宝贝几何,却知晓后山上有几只蛐蛐儿,白浪河上有几艘画舫。” 燕唐睁开眼,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在心中自说自话:“我所知所晓,又岂止这些?” 他静静望着奚静观,“奚小娘子既然还记得十四五岁的我,不妨与我说说,那时的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 四五年前的光影又照拂在了奚静观身上,她坐在窗边,听外面的嬷嬷说燕家三郎又如何如何了,昨日犯了什么错,今朝又受了什么罚。 奚静观当真思量许久,才缓缓启唇说:“天下第一。” 燕唐仿佛被人喂了一勺花蜜,翻个身儿支起脑袋,“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怎么到了你眼里,就成了天下第一?” 奚静观专注地盯住燕唐,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团圆就急急跑过来,激动万分道: “三郎君大喜!三娘子大喜!” 奚静观与燕唐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团圆:“什么大喜?” 053 三四喜 团圆用手在身前比划着, 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说:“京州中传来消息——奚公封爵了!” 奚静观睁圆了眼,旋即又喜不自胜道:“的确是大喜之事。” 燕唐亦是喜形于色, 转瞬一思量, 又狐疑道:“阿耶近来又没建功,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被封了爵?” 团圆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听了他的话, 登时住了嘴,方才的激动一僵,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奚静观见状, 忙问团圆:“京州中派了谁来传信?” 以燕修之如今的身份, 无论官加几等,都非同小可, 绝不可能以来往书信草|草告知。 团圆立时又活了,回道:“来了个头戴高帽的宦官,胡子一大把,头发比雪还白。” 燕唐便紧跟道:“老宦官可还在府内?” 团圆摇头:“他宣罢旨意便走了,匆忙得很。” 奚静观微敛神色, 待团圆退下,才心事重重地对燕唐道:“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燕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附和道:“是,这天底下, 哪有不留下讨赏的宣旨人呢?” 奚静观看他面色从容,补充道:“圣旨一到, 先不论好坏, 你作为父亲的嫡亲之子, 总该在场听旨,可今日……这道圣旨,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燕唐坐在她身边,扇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边,道:“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前些时日阿耶来信催三叔阿兄他们回京,也对封爵一事只字未提。总而言之,这喜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奚静观盯着那把折扇,“你既然知晓我心中所想,怎么还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这若是有人存心作局,怕是不好对付。” 燕唐察觉到奚静观的目光,停了手,微乎其微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且看来日吧。” 奚静观抬眼,对上他含笑的视线,心里的忧虑依旧挥之不去,纠结片刻,才道:“你不去问问阿娘?” 燕唐面前摆着富有光泽的时令瓜果,他瞧了两眼,没找到青枣儿,有些失望。 “阿耶封爵,阿娘定然去宗祠里祈福去了,这会儿可找不到她。” 他怕奚静观不信,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窗前,喊来了在窗外偷懒的童儿,吩咐道:“你去问问团圆姐姐,婵夫人在不在府内?” 童儿仰起脸望望他,脚下没动,脆声答道:“不用去问团圆姐姐,婵夫人出府去宗祠了。” 燕唐转过身,扇面儿一展,冲奚静观得意洋洋地眨眨眼。 “看吧。” 烈日高悬,欣荣草木被炙烤得奄奄一息。 灼热的光影下,暑热说来就来。府里的仆役自冰窖中凿出封藏的寒冰,一担接着一担挑进了各房各院。 府中管事先遣了个能说会道的嬷嬷来兰芳榭,打听奚静观身|子如何,是经不得热,还是经不得寒。 福官一一给回了,冰块儿才被送进了房。 燕唐热得没精打采,倒在藤椅上,扇儿也没劲挥了。 奚静观见此情状,不由失笑道:“天一热,好歹能有东西制得住你了。” 燕唐轻轻抬起一只手,无骨似的挥了一挥。 “暑日出门,能晒化一张皮。” 冰被抬了进来,燕唐感觉到了一丝寒凉,才慢悠悠掀开一只眼。 “若再慢一点,府里就要少一位郎君了。” 领头的老仆听了此话,开怀大笑道:“三郎君真会说笑。” 燕唐也噙起一点笑以作回应,向侍奉的童儿扬了扬下巴,童儿拿起备好的瓜果,与众位仆役分了。 奚静观道:“诸位劳累,不妨在此歇上一歇。” 童儿搬来一张春凳,放在了老仆身边。老仆怀里还端着一盘水灵灵的蜜瓜,看看奚静观,又看看燕唐,他周身不自在,又不会说场面儿话,硬着头皮将心一横,指着候在外头同行的几位挑冰仆役,说:“谢过三郎君与三娘子,我去外头坐着就好。” 燕唐看出他的拘谨,给他递了个台阶,说道:“檐下生风,又有石木美景,比房中悠闲不少。” 老仆感激一笑,躬身退出了房。 寒冰消暑,顺带将燕唐的燥郁之气也带走不少。 他适然地踱步至宽大的镂花窗前,隔空逗了逗檐下被放出笼的鸟儿。 鸟儿乖顺地向他飞来,飞到一半,被喜官一声响亮的呼喊惊退了三步远。 燕唐闻声循望过去,见福官与喜官一前一后跑过来,箭矢一般飞进了房,拉住奚静观道:“小娘子!天大的好事!” 福官少见的不稳重起来,奚静观疑惑:“怎么回事?” 喜官率先抢过话头,手还搁在胸|前顺气,一句话停也不停,一径儿说: “恭贺小娘子,暄郎君得胜凯旋了。” 奚静观大喜过望,两眼惊现一抹亮色:“此话当真?” 福官再三道:“当真,当真,宋娘子已经应昭入宫,准备为将军接风洗尘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困扰奚静观已久的悬念至此告一段落,她恍恍惚惚地想: 既然阿兄都顺利凯旋,那些梦魇,总该做不得真了。 福官接着说:“圣人对将军极为看重,特意派了戚老将军出关相迎。” 戚老将军,是戚颖的生父,年事虽高,身|子骨却还康健。 燕唐站在窗边听得真切,一只喜鹊在檐角盘旋几匝,稳稳落在他的肩头。燕唐偏过眼,眼帘中映入一片灰色的羽毛。 “倒是双喜临门,赶到一起了。” 燕修之封官加爵,理应相告列祖列宗,元婵手捧圣旨而去,酉时四刻才归。 燕唐与奚静观得了信,等连蘅苑过了飧时,才意欲动身,向元婵问询燕修之封爵一事的种种详情、 岂料二人还没出门,连蘅苑的嬷嬷就满脸堆笑,登门送来了贺礼。 “暄郎君青年英豪,得以凯旋,合该恭贺。” 这嬷嬷是元婵身边的老人了,跟随元婵的年头比燕唐的年纪还大,元婵让她来送贺礼,言外之意,已是明显不过。 将嬷嬷迎进了房,燕唐屏退侍从,才问道: “嬷嬷,宣旨的老宦官都与阿娘说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嬷嬷伸出两根手指,说:“他统共就说了两件事。” 两件? 奚静观吃惊之余吗,心弦顿时收紧。 燕唐脸上含着笑,显山不露水,处变不惊地问道:“除了阿耶封爵,还有什么事?” 嬷嬷的视线在奚静观与燕唐之间转了两转,撂下惊人之言: “圣人还为庭郎君,赐了一桩婚。” 燕唐朗声问她:“这道圣旨来得莫名,阿娘就不觉得蹊跷?” 嬷嬷待他说完,才语重心长道:“蹊跷又如何?不蹊跷又如何?这世间,生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去了,圣旨到了家门口,夫人总得去接。” 燕唐身在局中,奚静观却瞧得分明,今夜这话若是绕着元婵来说,无异于原地绕圈儿。 她想了想,移开了话,问道:“嬷嬷,阿兄他们一行人,此时还在去京州的路上,圣人连他的面都没有见,怎么就如此急切赐下了婚?” 嬷嬷转向她,眼里多有赞许。 “三娘子,不瞒您说,这事儿说来说去,都是那句话,庭郎君到没到京州,这婚他都拒不了,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也得老老实实说一声‘谢主隆恩’。夫人命我前来,想要传达的,无非就是这个意思。” 燕唐向后一摊,道:“一天天的,净给人乱点鸳鸯谱了。” 他这番话,往小了说是愤愤不平,往大了说就是大逆不道。 奚静观想劝燕唐一句“祸从口出”,忽而想到被文书传婚的贺悦,又瞬间歇了心思。 嬷嬷也跟着燕唐说:“可不是?” 她应和完,却又道:“但庭郎君这桩婚事,是我们高攀。” 奚静观凝眸问:“不知新嫂嫂是哪家的小娘子?” 嬷嬷停了片刻,道:“是滁阳王的嫡亲孙女儿。” 燕唐登时坐直了身板儿,奚静观也难掩惊疑,她沉思一瞬,才道出疑虑:“素闻滁阳之女只嫁皇亲,圣人怎么将她点到燕氏了?” 嬷嬷没接话,良久才说:“夫人说,圣意难测,骑虎难下,而今时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送走了嬷嬷,奚静观与燕唐闲来无事,在石亭内布了几场棋局。 几场博弈下来,燕唐输得惨烈。 奚静观笑着将落下一枚棋子,“燕三郎君的心不静。” 燕唐道:“老头子到底是我亲阿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进火海。” 锦汀溪距京州千里之遥,官宦子弟无昭不得入京,燕唐的担忧与顾虑,看起来有些苍白无力。 多说无益,奚静观只能哄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燕唐捻指转着棋子,“也是。” 一局已定,奚静观垂眸看着棋盘上的棋局,半晌才道:“你与阿娘,倒是相像。” 一个说“且看来日”,一个说“走一步看一步”,奚静观头一次切身地体会到燕唐与元婵的母子连心。 燕唐笑道:“我是阿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与她自然相像。” 夜色渐浓,镰月微明,燥热的风踮起脚,轻柔地移步至烛光已灭的石亭。 棋盘上棋子遍布,可见战况之激烈。 风扫了一眼,却没止步。 那是场平局。 斋藤馆内的惊堂木“啪”的一拍,堂下又围了一拨人。 “听说了么?燕修之又加官了。” “我就说徐题那厮是信口雌黄,什么燕氏日薄西山?我看是风钻进鼓里——他净吹牛皮了。不长眼的都去燕府门前多转转,前来恭贺的宝马香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燕氏要更上一层楼了!” 燕氏坏事出门,好事也传了千里。 斋藤馆内或感慨或发酸,也热热闹闹议论了两天。 角落里的雅间并不打眼,那人桌上的饭菜一动未动,酒也不点,水也不喝,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他呆上二、三刻,便搁下一袋银钱,道:“结账。” 小二搭着布巾走来,人已走了,只依稀瞧见道半人高的背影。 元婵觉浅,连蘅苑中的童儿正在用竹竿粘蝉,看到门前垂手而立的人,忙丢下竹竿,入房道: “夫人,望春风内的管事来了。” 元婵有些不耐,嬷嬷见状,走出几步,向那童儿问道:“他不好好在庄子里呆着,跑来燕府做什么?” 童儿在心里喊冤,说:“他说庄子里遇到了事。” 嬷嬷“嘶”了一声,猜测道:“还那个新来的听音?” 童儿将头重重一点,开口道:“是。管事说,听音三天两头到望春风里去,问他来做什么,他也不说,每每都是看两眼就走,让人觉得心里膈应。” 连着好几日,许多管事都来提过这位新听音的不是,嬷嬷起先不以为意,随随便便就将人打发了。 没成想,他竟然胆大包天闹到了望春风去。 嬷嬷思量一阵,不敢怠慢,忙入内禀报于元婵。 简略说完,嬷嬷察言观色,又添道:“小小一个听音,量他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夫人不妨由着他去,不必管他。” 元婵听了,半掀开眼皮,不甚赞同道: “燕氏眼下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可不能让他坏了事。嬷嬷,你再置办两斛金珠,送到听音府去。” 嬷嬷应“是”,才要转身出去,又被元婵出声喊住,问她:“融儿可将前月的帐送来了?” 嬷嬷老实道:“送来了。” 元婵又问:“没出什么岔子吧?” 嬷嬷露出了一点会心的笑,“没有,账上的钱一笔不差,大大小小的地方,也没什么遗漏,几个账房先生看了,也没寻出不妥之处来。不得不说啊,这心细的人,就是不一样。” 元婵这才放宽了心,合上双眼继续小憩。 元婵办事妥帖,奚昭与奚暄各有所得,可惜那乌木沉香的手串儿还没送到奚府去,奚昭就自己摸到了兰芳榭。 奚静观看他背上背着把弓,了然道:“敢情你不是来看我,是来找序儿的。” 奚昭接过福官递来的清水,一口饮了,才说:“我若不是来看阿姐,就不往燕府拐了,直接将他约去雁寇坡跑马去,岂不省事?” 燕唐敲了下他的脑袋,“枉你阿姐昨儿还念叨着,要好好给你送别呢。” 奚昭连忙摇头摆手,连声道:“我才不要送别!” 他慌乱的视线不期然与奚静观在半空中交汇,忽然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去漠北……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奚静观哼了一声,只觉他的脸皮生得天底下独一份儿,该厚时薄,该薄时又厚了。 她托起一盏茶,撇了撇茶沫儿,问奚昭:“那你想什么怎么走?” 奚昭转了转眼珠,畅想道:“我想走时就走了,挑个夜里,牵上匹马,谁也别来送。” 燕唐与奚静观笑了笑,“被狼吃了你就不狂了。” 奚昭还没想出话来反驳,门边就探进来了一颗头。 “奚昭!” 二人会面,落在燕唐眼中,就是两只小麻雀聚首,叽叽喳喳,不知在为什么欢天喜地。 燕唐清咳一声,与奚静观对了个眼色,奚静观心领神会,与他一同进了次间,将外堂腾出来,任他们扑腾。 燕序进门就盯上了奚昭那把弓,他迟疑了一下,才斟酌地问:“你这弓,怎么与上回那把不一样了?” 奚昭骇然一惊,伸出一条手臂,环住了燕序的脖子。 他向次间悄然看了看,生怕燕序这张嘴再露出点什么,让奚静观出来。 奚昭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有钱,你还不许我换一把了吗?” “许,许。” 燕序挤着眉毛向他回答。 待奚昭放了手,燕序才遗憾道:“可惜我那把弓被栾淳拿去了,今日是与你比试不成了。等你回来,我们在望春风内一较高下。” 奚昭当即回答:“比就比,我还能怕你不成?来年望春风内,我定要光明正大赢你一回。” 燕序拍拍他的肩膀,神采奕奕道:“还要在雁寇坡比马,从南坡跑到北坡,你若得了第一,我就送你一把新弓。” 奚昭勾唇,“与你那把一样?” 燕序道:“比我那把更好。” 奚昭眉头一扬,燕序就握拳举到了他面前,“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奚昭鼻头一酸,嘟囔道:“好你个燕序,竟然也爱搞这些小情小调。” 他攥紧了拳头,重重与燕序一抵,郑重道:“小爷我当然能平安归来。” 奚静观按了按眉心,声音在次间内传来。 “奚昭。” 奚昭将头一缩,住了嘴。 他一转头,就碰上了燕序憋笑憋出来的弯弯眉眼。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荀殷犯了酒瘾,想以燕唐为幌子出门小酌几杯,几经邀约,却被他毫不留情给拒了。 荀殷问:“何故如此绝情?” 燕唐回:“火伞高张,小心晒化。” 荀殷别无他法,又另寻僻径,去请贺蔷,吃了个闭门羹。 他与阮伯卿隔墙密谋,第三次尝试翻墙时,终于躲过了众多家仆,揣着钱袋进了久违的酒楼。 酒过三巡,二人俱已面红耳赤。 阮伯卿眼前的荀殷长了两颗头,他指着其中一颗,道:“荀兄,你看蔷兄与悦丫头,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还不如干脆抛了这锦绣富贵,私奔算了。” “私奔?”荀殷的酒意上了脸,脑子却还清醒,上前打落阮伯卿的手指,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将阮伯卿的酒意打飞大半,“婵夫人的下场,你忘了?” 阮伯卿的冲冲怒气还未发作,听完他后半句,吓得一个激灵,讪笑着揉揉肩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 荀殷拂袖落座:“好在燕三不在,若他听到你这般口无遮拦,想是会一扇子将你挥出十万八千里。” 阮伯卿反驳道:“哪能啊。燕伯父封爵,燕庭赐婚,奚暄凯旋,燕氏好歹也算是三喜临门,燕三定会饶过我这回无心之失。” ` 荀殷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低声道:“谁和你说燕氏是三喜临门?” 阮伯卿仿佛见鬼,瞪了瞪眼睛,问:“不然呢?” 荀殷伸出一只手掌,又掰弯一根手指,纠正道:“是四喜。” 054 寿宴礼 阮伯卿不知荀殷是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看他一脸笃定,疑问的话在唇边绕了一绕,没敢问出口。 翌日, 燕氏第四喜接踵而至, 燕佟之官加一品, 做了二等国公。 喜事一桩连着一桩,燕老太君的银发又染上了一层乌黑。 宝珍婆婆得了信,领了燕老太君的命, 请奚静观到松意堂一叙。 奚静观与福官前脚才走,燕府门外就停了一匹枣红马。 次间内的藤椅边搁着碗冰镇酸梅汤, 燕唐卧在里头懒得动弹, 正在闭目养神。 元宵进屋, 将信递过来:“三郎君,信客送了封信来。” 燕唐眼也不睁, 问道:“哪儿来的?” “京州。”元宵微弯着腰,双手又向前举了一点,面色有些凝重。 燕唐倏然睁开双眼,懒散意味一扫而空,他将信接过, 展开信纸走马观花般扫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 “信客还说了什么?” 元宵回想片刻,才应答道:“旁的倒没什么了,他只说要三郎君亲启。” 奚静观陪着燕老太君闲话家常, 期间不见须弥,也许久未见陶融与石夙引, 便顺口问了一句。 燕老太君笑得慈祥, 说道:“你也知道, 夙引那孩子生有佛根,给他一本佛经,他能整日不出门。融儿以棋会友,与须弥道长较为亲近,这会儿约莫正在一较高下呢。” 奚静观昨夜也与燕唐亭中对弈了几局,对燕老太君口中的“以棋会友”起了好奇之心,遂开口问:“融表兄的棋艺如何?” 燕老太君竖起拇指,夸赞道:“出类拔萃,堪称一流。” 奚静观来了兴致,“哪日寻个空闲,我定要与融表兄切磋切磋。” 燕老太君又堆起几分笑意,道:“你不来时,融儿常常提及到你,你来相邀,他定会应允。” 奚静观目光一滞,翘起的唇角僵硬须臾,异样又转瞬即舊shígG獨伽逝。 燕老太君说了许久的话,想是有些疲惫了,奚静观看她倦容渐现,顺势告辞。 燕老太君果然没作挽留,只在她踏出房门前,道了一句:“小苑儿,那金项圈儿与白玉葫芦,许久不见你戴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奚静观回身道:“祖母放心,没出岔子,下回我就戴上它们来看您。” 燕老太君笑眯了眼,“好孩子。” 奚静观渐感不安,越往兰芳榭走,越觉心事重重。 她才落座,手里的茶盖都来不及揭,燕唐就将一封拆开的信推了过来。 奚静观垂眼,看向他指尖下压着的信件,稍作停顿,猜测道:“是三叔的信?” “是。”燕唐眼中透出几丝欣然。 奚静观将信草草看了一眼,眸光落在结尾一句话上,停了一下才移开。 “‘点玉侯府私宦众多,尤以一人,甚为可疑。’三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唐凑近道:“你还记不记得,官仪身边一直跟着个老宦官?” “竟然是在说他?”奚静观掩去讶然之色,思想一阵,像是喃喃自语般开口说:“如今想来,那宦官的确有异于人,他跟官仪,跟得太紧。” 燕唐若有所思,手里捏着个杯儿旋了一圈儿。 “三叔与阿兄一样,平日里对什么都若无其事一般,却总爱闷头办大事。” “你不也一样?” 奚静观听他将自个儿撇了个干净,不由跟着补了一句。 她看着燕唐,又接着问道:“既然三叔早就起了疑心,那他是否已经查出这老宦官的底细了?他姓甚名谁、故居何方?” 奚静观一连抛出几句话,燕唐却略表遗憾,只说:“三叔说点玉侯府铜墙铁壁,连飞出来的苍蝇都得断条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那宦官……似乎无名也无姓。” 奚静观敛眸,似乎意有所料,燕唐却又说:“可我却知晓他自何而来。” “说说看。”奚静观兴味地挑了下眉。 燕唐被她猝不及防一撩拨,手比脑子动得快,折扇一展挡住脸,万分笃定道:“京州内不许百官豢养私宦,老宦官乃圣人亲赐。” 奚静观点了点眉心,视线又被勾到信上。 “送信之人是谁?” 燕唐淡淡道:“京州来的信客。” “京州?”奚静观吃了一惊,“三叔他们已经赶到京州了?” 按理来说,燕佟之一行人应当还在途中才对。 燕唐看出她的疑虑,便道:“若有要紧之事,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三叔他们也不是不可能提早到达京州。” 奚静观的心又高高的悬了起来,“那……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他们如此心急呢?” 燕唐的下巴搁在支起来的手腕上,心间的疑窦与奚静观的未解之惑大同小异,彼时也犹困浓雾,寻不出个明路来。 奚静观将信从头到尾复又研读了一遍,意有所指地问道:“依你看,这信,有几分可信?” “一二分。”燕唐果断道。 奚静观长叹一口气,燕唐与她之间就隔着一张小红木桌,二人聚精会神凑在一块儿看信,额头都要抵在一处去了。 燕唐不知何时将折扇又收拢在手里,扇尖儿在虚虚地指了指信,道:“我看过了,这信上的字迹与三叔一般无二。” “可就算他们紧赶慢赶赶到了京州,想送一封信回来,也要花费不少时日,这信来得这样快,莫非……莫非京州当真生乱了。” 奚静观明则在问,说出的话却并没多少问询之意。 燕唐以为她是在忧心奚暄,便出言劝慰道:“将军既已凯旋,此事就算尘埃落定。即使生了什么乱子,也牵连不到燕奚二氏。” 奚静观无数次的想将破碎在地的梦境一片片捡起来,明晰梦中景况,而不是如雾里看花般束手无策。 被动之局,一着不慎便会一败涂地。 奚静观缄默少顷,问燕唐:“那信客可有蹊跷?” 燕唐不说有,也不说无,只是陈述道:“将信撂下后就匆匆走了,与昨儿来宣旨的宦官一模一样。” 奚静观将脑海中的千百种想法串在一处,怎么看都是一团乱麻,为本就不甚愉悦的心情泼上了一缸油,凭空而来的烦躁缓缓的填满了她的心。 燕唐看她愁眉不展,开口为这桩谜团遍布的事暂下了定论。 “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点玉侯府多加提防,总没坏处。” 阮伯卿与荀殷身后各自领着两个童儿,童儿手提贺礼,随二人往燕府拜寿。 阮伯卿一见荀殷,眼里便亮起了光。 上回荀殷醉酒,犹如未卜先知,说燕氏有四喜,看似八不沾边儿,却一语成谶。 阮伯卿走过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意,赞道:“伯父真是给你谋了一份好差事,事少闲多,消息还灵通,如今荀兄也能到外头挂个‘百事通’的名头了。” 荀殷的脸色却实在谈不上好看,避开了他热切的视线。 “少在这东扯西扯,祝寿的词儿背好了么?” 阮伯卿的笑意冻住了似的,“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大清早就来泼我冷水?” 荀殷扬起笑,转身入了燕府。 阮伯卿被晾在原地,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火烧眉头了,荀殷是他唯一能临时抱一抱的佛脚,阮伯卿可不能眼睁睁看他跑了。 燕府红灯高张,宾客鱼贯而入,童儿端来白里透红的寿桃,又将一众宾客迎至松意堂。 燕老太君六十一大寿,按照锦汀溪内的惯例,是不该大|操大办的。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定下来,就是等人来打破的。 在锦汀溪,燕氏就是规矩其一。 燕老太君钟爱淡色,今日却破天荒的换上了鲜艳的衣衫,在众人的簇拥下,单手拄拐,笑得宛若一朵牡丹花。 元婵早早便开始筹备此次寿宴,看远亲近邻来往如织,脸上的笑容端庄如昔,只在看到奚静观与燕唐时,眼里才又添了几分温和。 奚静观特意戴上了白玉葫芦与金项圈儿,与同样佩了白玉葫芦的燕唐站在一处,众人眼前一亮,连道“璧人一双”。 元婵听得分明,无暇去细究他们是奉承之言,还是会心之语,好话落在耳朵里,总能让人生出些微愉悦。 奚静观又是奚氏女,身份不知能压在场诸人多少头。传闻中的奚静观不过一副病体残躯,谁都不会把一个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人记在心里,可此时此刻的奚静观,既有皎皎之姿,又无病态之举,谁人见了称羡? 元婵思及于此,胸口堵了二十多年的气,好似终于寻到了破口,一点点的、缓慢的离她而去了。 贺蔷抽不开身,燕唐远道的好友却来了不少,他陪完这个问那个,奚静观不想跟着,便去找元婵寻清净。 可偏巧她漏算一点,燕氏的旁支远亲拜完燕老太君,说着滔滔不绝如流水般的吉祥话,又转而来拜元婵。 奚静观骑虎难下,眼看时走不得了,只能佯装乖巧,立在元婵身边,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扫,瞥见了一个面熟的人。 “三嫂嫂安好。” 那人走近几步,向奚静观拱手行礼。 奚静观这才认出此人,是她错嫁入燕府后,在松意堂中认出她的人。 ——唐庑。 唐庑察觉到奚静观望过来的目光,迟疑道:“三嫂嫂还记得我?” 奚静观笑将开来,“都是一家人,自是记得。” 唐庑登时欣喜若狂起来,燕氏旁支虽也姓燕不假,可却只有燕虚敬一脉大有出息,他们若想得享富贵荣华,离不开燕氏的帮衬。 燕氏的当家主母是元婵,元婵唯一的儿子是燕唐,白了,燕氏旁支日后要仰仗的人,就是奚静观。 让奚静观记得,总比让她遗忘好。 唐庑的心思在腹中几经翻转,脸上的笑容深了又深,道:“我原想着,久未踏足府中,三嫂嫂早已将我忘了。” 唐庑与燕序年岁相当,心性却大相径庭。 奚静观不置可否,让没完没了的话头止在了这儿。 阮伯卿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荀殷不堪其扰,承诺救他一命,在他半道儿背混祝寿词的时候,绞尽脑汁帮他圆了回来。 阮伯卿感激涕零:“荀兄,你的大恩大德,我已铭记在心。” 荀殷笑出声,向燕唐道:“伯卿兄的心,早被恬娘偷去了。” 祝寿词颠来倒去无非只有那么几句,再能说会道的人,也编不出个花来。众人攒着劲儿,将心思都放在了寿礼上,只盼着寿礼能得老寿星的青眼,好将渐渐生疏的亲戚拉近些许。 各类各样的寿礼琳琅满目,燕老太君对谁都慈祥又和蔼,若真要挑出一件来,当属燕序最是别出心裁。 他手里没有缠着绸花的精致木盒,只握着缰绳,牵来了一匹乌黑的宝驹。 众人窃窃私语,张颈来望,在不远处,有童儿展开一面长长的画卷。 画卷上空白一片。 奚静观与燕唐打眼一瞧,心下便已有了答案。 燕序利落上马,马儿黑影一闪,迅疾地掠过众人。 奚静观听到身后的福官倒吸了一口冷气,着实为燕序捏了一把汗。 燕序游刃有余,手里多了一支粗大的毛笔,地上滴了几滴浓浓的墨,很快又被马蹄卷走半数,彻底烙在了青石砖缝里。 不多时,一幅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海便在画卷上绽放开来。 燕序常在燕府海棠林中练习射箭之术,海棠花于他而言非比寻常,不知不觉间,他的驭马之术也如此令人惊叹了。 燕序擦了擦额上的汗,向端坐在高亭中的燕老太君拱手祝寿:“恭祝祖母,日月昌明。” 燕老太君抚掌大笑,向一旁的须弥道长道:“道长以为,此子如何?” 须弥的眼帘中还映着那幅画,“大有可为,前途无量。” 奇珍异宝看得眼花缭乱,燕老太君以为终于可以歇上一歇时,礼官却忽然上前,道:“老太君,还有一礼,尚未呈现。” 正说着,五六个孔武有力的粗汉便抬来了一只沉甸甸的木箱。 燕老太君想不出什么寿礼要用得上如此大的箱子,元婵见状,轻声吩咐道:“去,将它打开。” 侍候的童儿低低应了一声“是”,下了高高的亭台,走向了寂静无声的红木箱。 箱子没落锁,他急速地喘了一口气,用力一掀,小小的面孔便被金灿灿的光映得神情大变。 众人纷纷探头,吸气声此起彼伏。 ——箱子中,是一株金子雕刻的梅花树。 这金树足足有齐人腰高,朵朵梅花细琢精雕,花蕊纤毫毕现,堪称鬼斧神工。 燕老太君眼中的震惊久久未散,隐隐又暗含希冀,她回过头,问礼官:“这份寿礼,是何人所送?” 礼官翻开胳膊里夹着的羊皮卷宗,查找一番,抬眼道:“京州,房铭。” 055 数星星 奚静观离得近, 正在思忖礼官口中的“房铭”是何许人也,才将人对起来,便敏锐地察觉到, 燕老太君俩上的喜色已经消失殆尽, 青青白白几经转换。 四周窃窃私语半晌, 又纷纷静了下来,奚静观略一沉思,忽觉不妙, 哪有过寿之日老寿星动怒的道理,心思电转间, 想出来几句宽慰之言, 可话还没说出口, 燕老太君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将此事轻轻放下了。 “也罢, 劳他有心。” 这般语气,却听不出是悲是喜。 礼官点头,像是不解,却没言语。 元蝉的座位与燕老太君紧紧相邻,礼官得了如此回应, 转脸向元婵看了一眼,请示她的意思,元婵不动声色,身边的嬷嬷会意, 以眼神作答,望向了礼官。 礼官暗自唏嘘, 亭台内贵人云集, 实在压抑, 他不敢久待,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礼官虽是“功成身退”了,众人的疑云却没散去,视线如有实质,自四面八方直扑燕老太君而来。 彼时之景况,嘴皮子再利索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插科打诨之语来。 宝珍婆婆觑了觑燕老太君的脸色,在她脸上再也瞧不出一丝一毫欣喜,笑容也不由僵硬在了脸上。 她想了想,遂劝说道:“老太君,到底是四娘子一片孝心……” “一片孝心,”燕老太君开口打断她的话,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错综而又复杂,好似一念间就掠过了六十年的风风雨雨,她自顾自地说:“我都要记不清,元英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燕老太君话音一落地,燕唐再是波澜不惊,手里的扇儿也摇不动了。 “宝珍,开宴罢。” 宝珍应声,想再劝慰一番,却觉无从劝起。 后辈子女,里短家长,本就是无解之题。 寿宴本是喜事,金梅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却在湛湛晴日中笼出一片阴云。 好在寿礼已经打点完毕,想出风头的、想攀高枝儿的,元婵都给了露面之机,此举也算顺了人意。 如此一来,金梅一事,来往宾客只当未曾见过,倒也无人提及了。 无论是点头之交还是至交亲朋,燕唐都已一一招呼过了,席面还没摆上,他就懒散地靠在了廊柱上,冲奚静观眨了眨眼。 奚静观身边皆是与燕氏本家相熟的女眷,见了他,便招了招手,道:“唐儿又饮不得酒,与我们一同吃吃茶也好。” 很快便有人搭腔:“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是来蹭茶吃,却是为小美人儿来的。” 燕唐笑道:“婶婶错怪我了,阿娘有事要找静观,让我代为通传一声。我只是个报信儿的,可不是来蹭茶吃的。” 如此说笑两句,燕唐便将奚静观带了出来。 福官知晓他二人总爱咬耳朵,说些打哑谜的话,猜来猜去,听得人云里雾里,久而久之,她已经悟出来了些许“规矩”,若如眼前这般情形,福官就会放慢脚步,将距离拉开,任奚静观与燕唐言语。 福官慢慢消失在了燕唐的余光里,他深感欣慰,忍不住将她与元宵放在一处比较,顿觉孺子可教。 奚静观问道:“燕三郎君费了恁多心思,不会只是让我陪你信步闲庭吧?” “当然不是。”元婵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不会在此时寻找奚静观,燕唐搬出元婵,只是为了省去许多麻烦,“你与燕氏旁支又不相熟,在那儿呆着只会让人往坑里带,我不把你救出来,眼下你已不知被人绕进去多少回了。” 奚静观不以为然,“于我而言,应付这些婶娘伯母,尚且算不上困难。” 燕唐见她不上钩,便也停了说笑的心思,显出几分正经,疑惑道:“你不好奇那株金梅?” 不知不觉间,两道身影已经够走出了长廊,奚静观道:“好奇极了,正等着你来解惑。” 燕唐长话短说,将燕元英与房氏之事简单叙述一遍,微微侧了侧脸,垂眼盯着奚静观道:“现在明白了?” 奚静观神游片刻,才回以一笑,道:“明白了。” “明白就好,房氏到底不好相与,还是与他们划清界限为好。”燕唐轻抬下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们面前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小阁楼,门外坠花点烛,门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 这些声音,奚静观都很熟悉。 奚静观好奇:“他们怎么都跑出来了?” 燕唐推门作答:“无聊之所向来留不住人,他们能留到此时,已是稀罕事儿了。” 贺蔷与阮伯卿都跑来了小阁楼,被一众小辈围在中央的正是燕序,奚静观环视一周,阁楼里的人年纪大都相仿,此处不比外头,规矩不多,人也跟着松懈了,推杯换盏,打成了一片。 燕唐与奚静观单独占了一桌,与远处的热闹远远隔开,燕唐摆弄着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红玛瑙珠,一会儿,又若有所思起来。 “房铭……” 一经沉静,奚静观心中自有波澜,听他如是一说,疑窦就接连泛了出来。 “你这位便宜表兄,倒是财大气粗,出手不凡。” 她的声音小,语调又多有调侃之意,燕唐扯出一抹笑,循话开口接道:“京州十分天下,房氏少说要占三分,房铭富可敌国,区区一株金梅,不过九牛一毛尔。” 奚静观对房氏早已有所耳闻,晓得燕唐此话不假,她斟酌须臾,问道:“房氏与燕氏,近年来可有联络?” 燕唐利落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联络。” 他笃定说完,又一转话音,道:“只是我没去过京州,若是京州中的燕氏人与房氏暗中有了相干,也并非绝无可能。” 京州距此甚远,燕唐就算只手遮天,也管不了这么宽。 奚静观思索少顷,才不无顾虑地说:“父亲在京州为官多年,有他管教,这样的事应当不会发生。”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燕唐沉默好一会儿,才出声说道。 奚静观又说:“房铭送金梅祝寿,又是何意?” “我猜不透。”燕唐一本正经道,“若是一心祝寿,自然再好不过,若不是祝寿,那就是挑衅十足了。” 奚静观回想了一瞬燕老太君的神情,以笑掩忧,说:“祖母可不大喜欢这份寿礼。” 燕唐淡淡“嗯”了一声,又向她解释道:“祖父独爱梅花,祖母许是这金梅是他老人家的手笔,不期然冒出个无甚相干的人,自然开怀不起来。” 燕唐说到半途,又添道:“更何况,四姑母她……” 奚静观听得聚精会神,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招呼声:“小姑姑,你可来迟了。” 原来是燕元晨姗姗来迟。 再回首时,燕唐已经恢复了一脸笑意,神色如常地向柳仕新道: “柳兄这是又躲哪里偷闲去了?” 柳仕新牵着燕元晨的手,径直向这方行来,一边回应道:“去与融侄儿下了两盘棋。” 融侄儿? 奚静观听了,脸上依旧恬然,只在心中暗道:称呼换得可真快。 燕唐待他与燕元晨一同落座了,才揶揄道:“你倒是会找人。融表兄素爱广交好友,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总不会拂了你的颜面拒绝你。” 柳仕新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奚静观,借了燕唐的话反击道:“燕三郎君可比我会找人。” 他二人话里话外都在针锋相对,奚静观对外人向来知书达理、温婉可亲,温温和和出来打圆场,道:“怎么不见融表兄过来?” 燕元晨唤来个童儿温茶,闻言道:“须弥道长与夙引说与他有事相商,一时半会儿的,他怕是脱不开身。” “何等要事,竟然连饭也不吃了?” 燕唐心念一动,敛下了眼睑。 燕元晨还没开口,柳仕新便道:“还能是什么要事?无非是佛道相争,想找个冤大头来听罢了。他们一佛一道,也不怕打起来。” 燕唐不置可否,视线落在柳仕新身上,勾起一边唇角,冷不丁道:“柳兄如此爱猫,那只白毛猫儿没了,柳兄就没想再养一个?” 柳仕新应答如流:“我虽是爱猫,却绝非滥情之辈。它虽死了,却也没死,天下千千万万的猫聚在一起,也不敌它万分之一。我养了别的猫,反而会睹新猫思故猫,何必费这劳什子事,害自己白受相思之苦?” 燕唐若无其事地看了看燕元晨,又将视线倏然收回,哼笑道:“且信你这一回。” 柳仕新不甘示弱道:“我向来言而有信。” 燕元晨从没将这些言语交锋放在心上,见他俩安静下来,正要吩咐童儿去备几样小菜,门外就跑来一个半人高的童儿,童儿步履匆匆,身后还跟着一个手端托盘的瘦高个儿。 托盘上盖着一层红绒布,却平平盏盏,并无凸起。 燕唐目光一凛,来人正是那头戴高帽的礼官。 礼官向四人一一行罢礼,停在了奚静观跟前。 奚静观不解,看到他胳膊下还夹着那本羊皮卷宗,便猜想元婵雷厉风行,礼官约莫是犯了错,不敢直接前去请罪,才迂回来寻她,借机转圜。 思及此处,愈觉合情合理,奚静观暂下了定论,对礼官问道:“你匆忙至此,可是今日的寿礼出了什么纰漏?” 礼官张口结舌,手里的托盘抖如筛糠:“不是……是……” 燕元晨眉头紧皱,“什么话这么费你的舌头,竟连话都不会说了,吞吞吐吐像个什么样子?” 礼官忙低头道:“是小人疏忽,的确遗漏了一样东西。可是……那东西不是送给燕老太君的寿礼,而是送给……” 他睁着一双眼睛看来看去,却不敢直视燕唐,急得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燕唐似有所感,审视过去,一片冷淡之色。 “送给谁?” 礼官从没见过这等神态的燕唐,愕然之下,好歹讲话挤了出来:“是……送给三娘子的。” 奚静观又惊又惑:“送我?” 燕唐随手点了个在旁侍候的童儿,“你,去揭开。” 在座几人各有所思,童儿却没恁多心思,大步向前将绒布掀开了,只见托盘上一条细细的红绳,上头坠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 琥珀罕见,恍恍若人眼。 奚静观却在瞬间蹙起了秀眉,这东西……她在梦里见过。 燕唐瞧在眼里,转眼问旁边同样一脸讶异的礼官:“谁送的?” 礼官道:“京州,点玉侯。” 顷刻间,八道目光如芒在背,礼官险些站不住脚,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信客还为点玉侯带来了一句话。” 折扇点了点手心,燕唐噙起意味不明的笑:“说。” 礼官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 “春日梢头,惊鸿之喜,可待来时重逢日。” 燕唐处变不惊,奚静观却冷冷一笑,四字掷地有声: “狂妄至极。” “他在京州,我在锦汀溪,谈何重逢?一面之缘,又何来惊鸿?”她气不打一处来,又连声说:“简直放肆。” 寿宴欢喜而散,奚静观却是心事重重。 直至月明时分,宾客散尽,她眉间的忧愁,都未褪去半分,反而愈聚愈浓。 奚静观心乱如麻,一个念头却逐渐明晰:官仪,定然是个祸害。 整个白日,燕唐对此事都只字未提,奚静观坐在绣榻上,凝望向窗外,又觉索然无味,神思慢慢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燕唐遛完透云儿,轻手轻脚捞了一张春凳,无言半晌。 奚静观目不斜视,对他视若无睹。 燕唐心道:完了,躲不过去了。 他沉吟再三,又揣摩良久,才轻声道:“我比他先与你相遇相识,也比他先与你相惜相知,我怕你嫌我轻浮,都未敢说‘惊鸿’二字,他真是好大的胆子,都敢越我前头去了。” 说完,燕唐就掩耳盗铃般将脖子一拧,低头玩儿茶杯去了。 奚静观许久才回味过来,原来这是燕三郎君别别扭扭的道歉。 她看过来:“所以你气得出门遛鸟?” 燕唐不占理,又觉自己犯了孩子气,声音一低再低:“是。” 他自诩潇洒,遇上奚静观,却总会手足无措,乱了心,又乱了意。 燕唐又想冷静冷静,屈指弹了弹茶杯,眼睛黏在脚背上,道:“我得出门一趟。” 奚静观问:“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做什么去?” 燕唐看看夜色已深的窗外,睁眼说瞎话:“今夜晴空月圆,星子又大又亮,我热得睡不着,到屋顶上数星星去。” 奚静观静静看向他:“我看你是气得睡不着。” 燕唐被人说中了心思,脸上一时不知做何表情,空白一瞬,才垂头丧气道:“既然看出了,何不给我留一分颜面?” “你还真有脸说。” 奚静观送佛送到西,破罐儿一摔就摔到了底。 燕唐一噎:“像我这般风流倜傥……” 奚静观抬手制止:“这些空话不若不说,别累着了你的舌头。” 见燕唐挪不动脚了,奚静观又道:“他手段阴险又工用心计,我厌烦至极。” 燕唐扮猪吃老虎,小小计谋得逞,露出一点意外的欣喜,他伸出一只手,试探道:“既是如此,那红绳儿你就让我拿着吧。” 奚静观指了指妆奁,“你要将它放到哪里去?” 燕唐弯了弯眼,脚下动作却毫不含糊:“自会妥善安置。” 他要送这红绳儿到九泉之下,与官仪送来的那只纸鸢双宿双飞。 燕唐得了便宜,顺带卖了个乖:“什么小红绳,粗麻绳,哪里有我送的红豆串好看?” 奚静观忽而记起一事来,道:“我看你书房内有把文人剑,我跟随阿耶习得过些皮毛,你要与我切磋切磋吗?” 燕唐摇头:“不比如一君,我文不成武不就,我不打。” 稍作停顿,燕唐又说:“我那书房形同虚设,若没童儿净扫,想是早该蒙尘落灰,你怎么想起去那里了?” 奚静观道:“信步一走,就进去了。” 燕唐轻笑:“你若信步再一走,是不是要进惊云楼?” 惊云楼独属于燕唐一人,除了他,还没有第二个人踏入其中,奚静观却没否认:“你想我进去吗?” “有何不可?” 燕唐一展折扇,毫不迟疑道。 奚静观笑而不语,眼神略过他,移至镂花窗外。 “今夜晴空月圆,星子又大又亮,你想不想去看星星?” 燕唐神色动容,愣了愣才如自说自话道:“星月这样好看,焉有不去之理?” 他仿佛身在梦中,又在心间认真答了一回: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相邀,我自是喜不自胜,欣然而往。 兰芳榭的小木梯难得派上了用场,奚静观坐在青青黛瓦上,俯瞰着院中明亮的灯盏,数了数,是二十四盏。 不远处是巧匠雕刻的瑞兽,夜风温柔,头顶着一片无垠的星空苍穹。 星星密密闪耀在夜幕里,一弯弦月光辉如萤,它们肆意明亮,又落在奚静观双眸里。 燕唐从前不知偷偷看过多少回星星,对这屋顶熟悉得很,今夜却格外不同。 今夜的星星落在了她身边。 奚静观朝他靠了靠,燕唐僵硬一息,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默默地想,等他把星星都数完,天再亮起来吧。 天地倒悬,他们好像小了一点,又小了一点,渐渐微如蝼蚁,永远依偎在一起。 奚静观探出一指,点了点燕唐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燕唐启唇,却没说出只言片语——奚静观落下了一个柔软的吻。 燕唐几近要将手里的折扇丢了出去,紧了紧搂着她的手,声音不受控地发颤:“你这是在哄我吗?” 奚静观含笑道:“姑且算是。” 星光乍然褪却,一点又一点。 风月都黯淡。 渐感寒凉,二人才挥别了黛瓦瑞兽。 奚静观不经意问:“你数了没,星星有几颗?” 燕唐:“一颗。” 隔间支起了屏风,浴桶内热气蒸腾。 屏风一侧,奚静观回转过身,歪头问:“你不过来吗?” 燕唐动作一顿,血气上涌,如木头般愣在了原地。 他回过神,话还没想好,脚先迈了过去。 055 启明宴 水汽如云遮雾绕, 人却滚到了拨步床上。 燕唐指上绕了两圈儿乌发,他吻了吻奚静观的眉眼,声音又低又沉:“要不要叫水?” 奚静观动了动腿, 想给他一脚, 不慎扯到痛处, 又往心里添了一把旺火。 她张张嘴,说的话却几不可闻:“你还不累?” 燕唐福至心灵,听得清清楚楚, 自胸腔中憋出一声笑:“不累。” 他向上挪了挪,又想起什么, 微不可觉地拧了拧眉:“方才我约莫是被人夺舍了, 才说出那等粗鲁的话, 像我这般霁月光风的人,是万万不会如此……” 奚静观白了他一眼, 合上双眸,眼不见为净。 好事总是不期而遇,行完迟了几月的周公之礼,燕唐翌日笑得衣衫都能甩出一朵花。 他正与元宵说些狗屁不通的歪理邪说,将人从头到尾荼毒一遍, 说到兴起,童儿就来通报道:“老太君今日不慎跌了一脚,才好起来的精神,又不好了。” 燕唐蓦然住声, 霎时体会到了什么叫乍喜乍悲。 他在一瞬间就端正了神色:“郎中怎么说?” 童儿亦是百般焦急:“须弥道长正在作法,松意堂门户紧闭, 郎中进不去。” 简直胡闹。 燕唐面色尚算淡然, 他在惊怒之余, 还不忘问道:“谁下的令?” 童儿答得含含糊糊:“老太君……” 燕唐又问:“须弥可说了什么?” 童儿直道他料事如神,又接着道:“道长说,老太君病入骨髓,只有一计可解。” 燕唐气极反笑:“什么计这么灵?不妨说来听听。” 童儿讷讷一会儿,说:“冲喜。” 鬼神之道,于旁人来说或许是故弄玄虚,松意堂内却对此深信不疑。 元婵特意去问了燕老太君,燕老太君对冲喜一事竟然问也不问,直接应允。 日暮未至,锦汀溪内便传出一道消息,燕氏三日后将设下启明之宴,四海皆宾,八方皆客。 启明宴,此举无异于昭告全天下,锦汀溪内的启明之星,是燕氏。 太狂,太傲。 燕唐手里拿着条草须,逗弄着檐下的鸟儿。 “这个须弥,不知给祖母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奚静观一念之差,眼下还坐不安稳。 她悄悄地捶了捶腰,才接过话头,道:“寿宴才过,就要宴请八方,是不是有些太过招摇?” 燕唐停了动作,“可是,行事若不招摇,反倒不似燕氏的作风。” 奚静观细细回想一阵,事实的确如此。 她这才放了点心,“也是。” 是夜,风起微澜,燕府外发生了一件小事。 值夜的护院瞥见一道鬼祟身影,疾追过去,却不见其影踪,几人面面相觑,以为是看走了眼,那身影却又漂移过来了。 来无影、去无踪,诡异至极。 护院却不信邪,大呵道:“此地是燕氏府宅,谁人胆敢在此放肆?” 声如洪钟,却不见回音。 那道身影自此消失,夜里再没现身,护院却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元婵。 如此又过一日,元婵将两个年长的护院与管事唤来,看他面色忐忑不安,心下顿时了然。 “还没抓到?” 管事推了推护院,护院上前半步,愧然地承让道:“小人无能,没抓到那贼人。” 元婵一转话茬:“他昨夜可有现身?” “有。”护院道,“那人身手了得,武功远在我等之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练家子?那倒奇了,诸位入我燕府,不都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练家子吗?”元婵将茶轻轻一搁,管事的心跟着猛然一颤,“看来诸位都是夸大其词,没什么用处啊。” 另一个护院被她暗里羞辱,想是气急,脱口道: “会不会……还是文从……” 他语速太快,元婵没听真切,“什么?” 方才那上前半步的护院连忙道:“没什么,他看岔了。” 元婵淡声下了死令:“启明宴前把他找出来,燕氏不养饭桶。” 护院的脸色泛出了一点惨白,拱手应道:“是,婵夫人。” 元婵摆手,管事率先退出门外,两个护院一前一后走将出来,出了连蘅苑,便小声开始交谈。 “拿人手短,他给的银钱你都收了,怎么还管不住舌头?” “我这不是一时情急……” 夜间鬼影一事就生在燕府,想瞒也瞒不住,丫鬟童儿口口相传,却只当奇闻来看。 此事传入兰芳榭,喜官讲起来时,已经不知被人往里添了多少莫须有的东西,实在好一番跌宕起伏。 “来无影、去无踪,却不偷不盗,不争不抢。”燕唐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不会是引鸟儿吧?” 奚静观泼了他一盆冷水,道:“若是引鸟儿,他没道理连我也躲着,不会是他。” 喜官与福凑在一团笑,奚静观静默须臾,前言不搭后语道:“福官,你与喜官去看看,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福官与喜官虽是疑惑,却没多问,依言去了。 室内空了下来,奚静观也不再装模作样,看着燕唐问道: “你觉得,府外的不速之客是谁?” 燕唐一脸胸有成竹,开口却是谦虚地说:“我只是猜测,没有万分的把握。” 奚静观换了个问法:“那据你猜测,他是谁?” “许琅。” “他?怎么会……” 奚静观颇为震惊,又看燕唐笃定不已,不禁陷入了沉思。 燕唐将夜探许府一事原原本本交代一番,又说:“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 奚静观起了疑心:“若真是许琅所为,他图什么呢?” 燕唐一条手臂搭上椅背,身|子跟着向后稍稍一倾。 “不知。” 他闭上眼,又想起那张谈不上吉祥的白纸,还有纸上醒目的字:银钱十万两,客死在他乡。 如今奚暄已经在凯旋途中,除了他,还有谁与十万两银钱相干呢? 日换星移,元婵刀子嘴豆腐心,启明宴前,没见护院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并没问他们的罪。 毕竟,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启明宴,八方来贺。 燕氏门前白日点灯,檐上落花,一片奢靡之景,正趁辉煌之刻,极盛之时。 浑论是乞儿还是浪子,入门皆为宾,入座皆为客。 山珍海味供应不歇,行人如梭接踵而至,官轿车马纷至沓来。 少数人为果腹而来,只求慰藉五脏之庙,大多则如苍蝇见了蛋,无需文书 无需请帖,便能跨进燕氏的门槛,于他们来说,是个难得之机。 无论如何,此宴终得圆满。 晨光熹微,启明星落,启明宴散。 辰时一刻,一个身穿短打的童儿涕泗横流,跌跌撞撞跨进门来,泣不成声高喊道: “大事不好了——” 085 春好时 童儿泪也不擦, 直奔正堂而去。 元婵才模糊瞥见人影,右边眼皮就猝不及防一跳,童儿又近两步, 她便认出他是常跟在燕序身边伺候的, 心头顿时擂起大鼓, 震得她眼前发晕。 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元婵平息须臾,故作镇定道:“你说, 出什么事了?” 她一开口,着七八慌的童儿好似找到了主心骨,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抬起袖子抹泪, 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缓和一会儿, 他才嘶声道:“序郎君……摔下马了……” 这一瞬间,元婵听得几近耳鸣,启明宴上没什么乐子,天蒙蒙亮时,燕序就背上弓箭牵上马儿, 与栾淳一道去了僻静无人的雁寇坡。 嬷嬷见惯了大场面,在历经短暂的震惊后,不消元婵吩咐,便退下带人直奔雁寇坡而去。 元婵身上还罩着名贵的云缎, 上一刻还在启明宴的风光中游刃有余地应对诸人,这会儿却浑浑噩噩极了, 精明的头脑一片煞白。 她袖中的手攥了又攥, 紧了又紧, 却没大发雷霆,而是冲那童儿问道:“栾淳呢?” 童儿的眼泪止了止,不知她何故有此一问。 “他……他跟在序郎君身边……” 元婵将他的错愕瞧得分明,眼神不由冷了冷,道:“你将序郎君出府后与你回府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与我重复一遍,若有不实之处,决不轻饶。” 童儿仓皇抬头,这才知晓事关重大,方才关心则乱,竟未察觉到事有蹊跷,强自冷静些许,才事无巨细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他说得口干舌燥,脑中乱成一团,说完了还不忘喃喃自语:“其实并无异常,序郎君在坡前将箭给了我,让我在大石边的凉荫里等候,他与栾淳并肩驱马,绕了两圈儿,又绕两圈儿,马儿一向乖巧,不知怎的就出了意外……” 元婵垂眼看他战栗不止,没作言语,打他身边走过,径直出了正堂。 燕序被人抬回来时早已不省人事,几个白胡子的郎中来回奔忙,烈日在天上捅出一个洞,肆无忌惮,灼得人心如焚。 元婵守在门边,提着一口气,心中尚存一丝希冀,只盼事有回转之机。 紧闭的房门终于有了动静,老郎中一边用药童递上来的干净帕子擦着汗,一边小心翼翼向元婵拱了下手,道:“夫人,序郎君受了惊吓,如今已无大碍,只是……他的腿……” 元婵固执地盯住他,仿佛还不认命。 “说。” 老郎中一脸惋惜,叹口长气,才续道:“他的右腿,日后怕是不中用了。” 他的话无异于落下最后一把铡刀,老郎中在心中无限嗟叹,不知为何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郎,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废人一个。 元婵眼眶发酸,她睁着眼,沉默不语。 几个老郎中先后告辞,面色无不扼腕。 周遭落针可闻,上上下下都放缓了呼吸。 燕序仍在沉睡。 他对晴天霹雳一无所知,或许在梦中,他仍旧意气风发,手握缰绳,在雁寇坡上绕两圈儿,再背上箭匣,踩着晴光,到落霜园里射两支箭,虽不能穿云,却能正中红心。 元婵问:“栾淳呢?” 嬷嬷低头道:“还在院门外跪着呢,天可怜儿见的。” 元婵静默一瞬,才吩咐道:“老太君病重,此事万莫让她知晓,待到时机成熟时……” 她忽然哑了声,没再说下去,到底什么才算时机成熟? 回了连蘅苑,元婵独自坐在窗前,漫长的出神后,她取来了纸笔。 嬷嬷看不下去,在旁劝道:“夫人,意外之灾防不胜防,你又何苦自责?” “是我,辜负了他夫妇二人的重托,合该奉上请罪之书。序儿他正是大好年纪,我如何能不自责?” 元婵低垂着头,嬷嬷瞧不清她的神情。 元婵仿佛能洞察人心,明明眼珠儿都没抬一下,却截下了嬷嬷的话。 “嬷嬷不必说了,我可不信这是意外之灾。序儿极擅骑射,驭马有道,谁都能失手坠马,于他而言,却万无可能。” 元婵郑重落下一笔,又不厌其烦地说:“说到底,都是我管教无方。” 兰芳榭安静得出奇。 燕唐环肘在胸前,藤椅也安安静静的,好似没了胆,不敢发出星点声响。 飞来横祸之下,奚静观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栾淳被关起来了?” “嗯。”燕唐还在沉思。 奚静观有意避开了“燕序”二字,状似不经意道:“我记得,他是柳仕新引荐入府的。” 燕唐点头:“对,元宵已经去柳氏找他了。” 奚静观久久没作声,燕唐偏过脸,又接着说道: “阿娘说,序儿与我们亲近,我们空闲了,就多去与他说说话。” 奚静观神色恹恹,“应当的。” 燕序一事事关重大,元宵半点儿脚程也不敢耽搁,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就自城郭回来了。 “柳氏的夫人说,柳郎君游山去了,最早也要到明日才能返回。” 奚静观抬了抬眼,心里的异样又深了几分。 “游山?”燕唐笑了一声,眼里却不见笑意,“他还真是会挑日子。” 元宵却道:“此事应当作不得假,我去时正遇见六娘子的童儿,柳夫人也是这般回他的。” “小姑姑?”燕唐向后仰了仰脑袋,“这个柳仕新,真是把人耍得团团转。” 元宵接不上话,一拍脑门儿,又道:“对了,我在府前还遇见了须弥道长。” 燕唐扬眉:“怎么?他也去找柳仕新?” 元宵道:“他……他要回大翁山了。” 奚静观疑惑:“回大翁山?母亲可知晓了?” 元宵回道:“婵夫人已经应允了。” 燕唐蓦然了然:“他那鬼神之道救不了祖母的命,自是没有颜面继续留在燕府中了。” 作法、冲喜,该办的都办了,燕老太君却一日比一日迷糊,一日十二个时辰,她要睡十一个半。 奚静观与燕唐一坐一立,守在燕序床边。 “你若是醒了,就别闭着眼,小孩子装睡,夜里会被山狐狸拉走的。” 燕唐等了半天,拿扇子敲了敲床沿。 燕序装不下去了,这才睁开半只眼睛,装出才睡醒的糊涂样子,含糊道:“三嫂嫂来了。” 燕唐佯装要恼:“怎么只问三嫂,不问我?” 燕序扯出一点笑,却不说话。 奚静观看他眼眶红肿,不知背地里悄悄哭过几回,一对上人,却又是一副笑脸,鼻头忽而一酸,泪水差点就蓄了满眶。 她垂了垂眼,开口时已无异色:“昨儿文姬用红纸折了个小人儿,吵着要拿来给你看。” 燕序还是笑着,却掩盖不住脸上的虚弱:“那纸人儿,还是我教她折的呢。” 三人生了三副心肠,却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字字句句细细斟酌,避开那道岌岌可危的高墙。 燕序忽的收起了强撑的笑容,“真是可惜。” 燕唐动作一顿,奚静观强颜欢笑,问他:“可惜什么?” 燕序遗憾道:“奚昭归来时,我不能与他一较高下了。” 他伸出一只手,勾起小指,奚静观耳边又响起燕序与奚昭那句约定好的“一言为定”。 燕唐涩然开口:“来日方长……” 燕序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要失约了。” 奚静观顿觉喘不过气来,影子都不听使唤,想要落荒而逃。 燕序轻飘飘的转移了话茬,他总是热热闹闹的,总有许多话说。 奚静观与燕唐跨过门槛,被陡然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 燕唐展开折扇,在奚静观头顶挡下一片阴影,二人肩并肩,却没急着离去。 他们步履缓慢,像是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终于,自厢房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 燕唐溢出苦笑:“真是人小鬼大,我们还没哄他,他倒先来哄我们了。” 世事无常,逼人以笑装欢。 原来这就叫天地不仁。 元婵是被人吵醒的。 嬷嬷神色慌张,匆匆忙忙开口:“夫人,栾淳、栾淳不见了……” 元婵以手撑住额头,声音几不可闻:“封锁府门,给我搜。” 嬷嬷支吾道:“府中上上下下、边边角角,一处也没敢遗漏,都经人查看过了。如今……只剩松意堂没人敢去了。” 她的眼中映着明亮的烛火,元婵看过去:“去查。” 嬷嬷这才说:“宝珍婆婆拦在门前,说老太君需要静养,那些护院,哪里敢进去打扰?” 元婵忖度一息,冷静道:“若栾淳当真躲进了松意堂,那些童儿合该来报,既然堂内至今都相安无事,松意堂便不会是他的藏身之所。你去告知府中的几位管事,让他们打起精神,看好府门院墙,我就不信,他还能生出翅膀飞出去。” 嬷嬷应声“是”,见她疲乏不堪,放下帘帐,才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外。 今时不同往日,燕府中灯火通明,护院个个将眼珠瞪成铜铃,生怕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仆役直奔府门而来,护院将棍棒一立,道:“你,哪个院里来的?” “松意堂。” “回去回去,”护院一脸不耐烦,“婵夫人下了命令,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今夜也不能迈出府门半步。” 仆役唯唯诺诺,话音却很清亮。 他道:“老太君醒了,融郎君命我去西门寻郎中来瞧。” 说着,仆役便自怀中取出块玉佩,正是陶融常佩之物。 “老太君?”护院面露迟疑,又拧起粗黑的双眉,问:“这大热的天,你戴顶帽子做什么?” 旁边的护院看他大惊小怪,笑话道:“我看你是被栾淳吓魔怔了,怎么疑神疑鬼的?栾淳可是个哑巴,又不会说话,他能是栾淳吗?” 护院回瞪一眼,又将仆役上下打量一阵,不敢拿燕老太君玩笑,挥挥手,将人放了出去。 眨眼功夫,月光就黯淡了。 云层遮天蔽月,狂风大作,卷起飞沙走石,叩向沉重的红漆府门。 护院站在门边,向外略一张望,惊讶道: “呦,要变天了。” 燕氏祸起,贺知年断然不会坐视不理,锦汀溪一干衙役东寻西查,可栾淳这个人,竟真如人间蒸发,自此彻底不知所踪。 贺知年焦头烂额之际,城郭柳氏又来报官:柳仕新外出游山,再没回来。 栾淳由柳仕新举荐入府,如今二人双双失踪,前因后果稍一掰扯,也就不言而喻了。 燕元晨急火攻心,老太君突如其来的病还没见好,燕府的主子就又倒下一个。 不安与惶恐排山倒海般向元婵袭来,汹涌着、呼啸着,吞没了她的耐心。 她向燕佟之夫妇传书请罪,一封又一封,却都如秤锤落井,似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斋藤馆一日胜过一日喧哗,这一个月里,京州的老宦官来得比往常十年都勤快。 听说那豆子大的新听音又加了官,名头长长的好大一串,一传十十传百,如此口口相传传入燕府时,就只剩下“威武”二字了。 燕唐听了,奇道:“威武?与他八字不沾一边儿。” 彼时奚静观正在作画,喜官的话音还没落地,她就折断了笔。 墨点四溅,开出一朵朵细小的花,福官连忙过来擦,嘴上不断说着:“白日折笔,不祥,不祥。” 连日阴雨连绵,难得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贺蔷久违地找上了门。 他一落座,就问燕唐: “这两日,荀殷来过没有?” 燕唐未及往深处想,道:“没有。他新官上任,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来燕府?” 贺蔷又问:“阮伯卿呢?” 燕唐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说:“也没有。阮伯父不是也给他谋了个新差?他也走不开吧。” 贺蔷叹息:“我们几人,怕是聚不齐了。” 燕唐给了他一肘:“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也忒不中听了。” 贺蔷捂着挨了打的小臂,反而露出一点怀念意味,笑着说: “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们一群人,在锦汀溪边斗蛐蛐儿呢。” 锦汀溪旁有曲折深巷,东西南北连成一片,自南向北数,第三条巷子口生了株槐树,枝繁叶茂,如亭如盖。 大石与老槐相伴而生,不知年岁几何,正中有条细缝,蚂蚁常在缝中路过。 透云儿飞出金笼,立在梢头,唱出一整枝春天。 燕唐也跟着他笑:“那个时候,春光还正好呢。” 最是无忧春好时。 回首去望,竟然已经隔了这么多人与这么多事,悲也好,喜也罢,都化作一道天堑,横亘在春夏之间。 贺蔷吊儿郎当的,自顾自倒了半杯茶,举杯说:“我与叔父明日一早启程,你也别来送了。” 燕唐也斟茶半杯,在半空中与他碰了个响:“贺蔷,一路顺风。” 058 大厦倾 不知何时起, 燕氏已入瓮中。 走的走,散的散,待回转神来, 除却奚氏外, 昔日鼎盛的燕氏府门, 已是孤立无援了。 元婵纵是铁打的身子,经过恁多风雨摧残,也该生锈了。 偌大一个燕府, 竟不能寻出一个主持大局的人。 万幸奚静观与燕唐还在,内外兼顾, 好歹将局势稳了下来。 奚静观一手牵住燕文姬, 一边向福官嘱咐道:“荷风湖里的荷花又开了一茬, 你与喜官带上几个童儿,多采几朵, 送到连蘅苑去。” 福官连声应“是”。 “序儿那里也……”奚静观话至中途,想了想又收住声,“罢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燕文姬对这些世故人情尚且懵懂,她轻轻扯了扯奚静观的衣袖, 扬起脸天真地问:“三婶儿,曾祖母还在睡觉吗?” “对啊。”奚静观点了下她的鼻尖。 府内府外的郎中都来瞧过,望闻问切毫不含糊,可一旦问起燕老太君生的是什么病, 他们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寻不出病因, 没人敢胡乱开药。一来二去, 燕老太君的病竟耽搁到现在。 燕唐听闻远方有避世名医, 将府外庄子的管事都嘱托一遍,才骑马出城去请。 燕文姬的小手左右摇晃着,“三叔怎么还不回来?他还会给我带糖葫芦吗?” 奚静观道:“会的。” “可三叔买的糖葫芦,每次都会分给三婶儿两串,却只给我一串,他这次也能给我两串吗?” 燕文姬伸出两根手指,在奚静观身边摇了摇。 奚静观有些窘迫,福官见状,连忙出来解她的燃眉之急。 “那是三郎君买多了。” 燕文姬一扭脸,显然不信。 “明明我才是小孩子,三叔何不将买多了的那串给我?” 见福官被问住了,她又紧跟着说:“我知道了,三婶儿肚子里有娃娃了对不对?娃娃一串儿,三婶儿一串儿。” 燕文姬睁圆了眼睛,望向奚静观平坦的小腹。 奚静观不动声色侧了侧身,说:“三叔是怕你吃多了,怕你生了龋齿。” 燕文姬恍然大悟,捂嘴走了半晌,走到兰芳榭,又回过脸来,问奚静观:“那三婶儿怎么不怕生龋齿?” “……” 奚静观停顿须臾,才耐心地说:“因为我长大了,文姬还没有。” 趁燕文姬还没回过神来,奚静观及时另起话头,将话儿就此引开。 “你不是要折纸人儿送给小叔叔吗?” 燕文姬霎时便将糖葫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重重一点脑袋,道:“对。” 奚静观拍拍她头上的两只发团:“团圆可等你好久了。” 福官会意,走上前来,牵着燕文姬去寻团圆。 奚静观现出些许疲色,还没走到绣榻边歇上一歇,童儿就递来来黑乎乎的汤药。 苦味儿还没沾唇,喜官就惊慌失措地闯进门来。 “小娘子……” 奚静观心尖一抖,手也不稳了,药碗坠地,汤药混和碎瓷,浸得满室皆苦。 她却全然不顾,泪先夺眶而出。 “是不是燕唐、燕唐出事了?” 喜官面如死灰,死死咬住唇瓣,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向下滚落。 “不是。”喜官摇头。 奚静观眼睫一动,劫后余生似的,将心放下一半。 喜官像是不忍,满目悲戚。 “将军……将军没了。” 奚静观僵在原地,这一息间,仿佛只能看见喜官在说话,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叫没了?阿兄他……不是已经在凯旋途中了吗?邢老将军不是已经亲自去迎了吗?嫂嫂不是已经入宫听封了吗?” 她睁着眼,汤药染上裙摆也毫无所觉。 “喜官,莫要骗我。” 喜官颤抖着身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娘子,凯旋的只有死尸一具,将军早就死在归京途中了。官差说,邢、奚二军途中不和,起了争执,邢老将军一时失手,把将军给……而今邢老将军已在狱中,就等着三堂会审过后,择日问斩了……” “不可能,不可能。”沉痛之下,奚静观反倒恢复了几分冷静,“邢老将军下狱,五夫人怎么可能不传信告知?京州传来的家书中从未提及此事,一定是官差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邢老将军是邢媛的生父,她那样直率的人,是不会对邢氏不管不顾的。 燕佟之的信上,也只说让他们远离京州,远离点玉侯府。 燕修之对京州之变只字不提,连宋珂的家书中,都只有期盼奚暄凯旋的欣喜。 “小娘子,刑监督查与五夫人是不可能传出信来的。”喜官紧紧抓住奚静观的手,“他夫妇二人入京之后,就接到了南乡的调令,一行人才出京州,夜里在馆驿歇脚,谁知馆驿竟无端起了大火,十余人等,全都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奚静观固执己见:“你撒谎!庭郎君不久前才与滁阳王府联了姻,若你所言当真,宦官传旨时何以揭过此事不提?” 喜官的声音一低再低,却字字句句化作尖刀利刃,精准地扎进奚静观心里,把她自欺欺人的幻想扎得鲜血淋漓,连皮带肉拉扯出来,摊在奚静观面前,告诉她“这才是被尘封起来的事实”。 “滁阳王以下犯上,月余前,就已经满门抄斩了。”喜官百般不忍,千般不愿,话却赶着话,一句句冒了出来:“京州,早就生变了。” “胡说八道,那些家书明明……明明……” 家书。 奚静观灵光一闪,满地的蛛丝串串连连,那个巨大的阴谋,终于对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难怪奚暄从不回信,难怪邢媛久无回音,难怪传旨宦官神色匆匆。 原来家书都是迟来的家书,京州内早生哗变,锦汀溪内却还在欢天喜地,恭贺新封。 被人封锁耳目,截获往来消息,纵使书信千万封,也是付诸东流。 那个听音。 奚静观一经明晰,还没启唇,喉间就涌上一股腥甜。 真金淬火不化,梅花坚贞不屈,原来房铭送来的那株金梅,竟是安慰之意。 谁给燕氏编织了场太平繁华梦? “小娘子——” 奚静观晕倒前,只有一个念头:这药还没喝,怎么心里却这样苦? 长子与世长辞,奚世琼一夜间华发遍生。 而今奚氏自顾不暇,燕氏彻底成了独立无援的孤家寡人。 黄昏时的霞光慷慨解囊,一笔红一缸紫大片大片的艳色一股脑全泼在天上,万丈金光倾泻在地面的每个角落。 金光打在燕唐脸上,勾勒出一点模糊的轮廓,遮住窗外细微的光斑。 这样慷慨的天,夜里却落了一宿的雨,淅淅沥沥,永不停歇。 雷声不大,像哀婉的叹息,衬得雨水也像在哭。 拨步床的木架上放着两只灯花篮,烛火燃到了底,早就亮不起来了。 奚静观还是没有醒来。 燕唐憔悴了不少,像个木雕的假人。 元宵进门,轻声说:“门外有人在磕头。” 燕唐不很在乎:“谁?” 元宵抿唇,“许琅郎君。” 燕唐略一沉吟,“将他请进来。” 元宵又说:“他已经走了。” 燕唐摆摆手,许琅装神弄鬼写下的那句话,其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许琅与奚暄交情匪浅,恐怕早就知晓他不在人世了,这才来通风报信。许琅如此藏掖,不外乎投鼠忌器,忌惮那个豆子大点的听音。 燕唐握了握奚静观的手,意味难明道:“真是勇气可嘉啊。” “进去——” 窗外忽然火光冲天,盏盏火把映红了半边天。 燕唐冷下脸,站在门边,冲面前的人扬起个笑。 “于闻人,好久不见。” 于之闻唇边的两绺胡须垂在身前,一双鼠目冒出两道精光。 “三郎君,得罪了。” 燕唐漫不经心展开折扇,“一别多日,于闻人官威渐长啊。” 于之闻还如往日那般,合拢二指,将长长的胡须念在手中:“于某奉命到此,还望三郎君海涵。” 童儿仆役都被挡在厢房中,庭院内赫然一片带甲护卫。 燕唐大眼一扫,寸步不让:“奉谁的命?” 于之闻眼中似有怜悯浮现,“奚公殿前失仪,圣旨已至官衙,三郎君说,我是奉谁的命?” “好了,”庭中让出一条路来,半人高的身影缓缓走出来,“既是奉旨行事,于闻人又何必废话?” 燕唐俯视来人,“我道是谁不请自来,原来是听音。” “燕三郎君潇洒惯了,鲜少历经磨难,如今竟也如困兽之斗,尽显狼狈之态。”元宝不管他的冷嘲热讽,两手拍作几声响,道:“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可悲、可叹’。” 他畅快说完,又打怀中拿出厚厚一沓书信,挺着腰板儿向燕唐脸上一抛,纸笺霎时纷落。 那些字迹,那些官印,燕唐再是眼熟不过。 京州未传来的信落在了元宝手中,锦汀溪未传出的信也在他手中。 这场对弈,他大获全胜。 真是好大一盘棋。 燕唐握扇的手背暴起几根青筋,脸上却还算淡然。 元宝停在他面前,将那些散落的信纸踩在脚下。 “燕氏贪渎无为,僭越逾制,卖官鬻爵,贪污受贿。让我想想,还能再给你们扣个什么罪名……” 他左手握拳,猛地一打手心。 “啊,庄内私藏秽物,财账漏洞百出,三郎君以为如何?” 折扇扇出一道风,燕唐的的话语声依旧不大不小,生怕惊扰了奚静观。 “原来你前些时日在燕氏的庄子外晃悠,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事到如今,你还在嘴硬什么?” 元宝将他上下打量一眼,不置可否。 他向身后的官兵抬了下手,颇有肃杀之态。 “抄了吧。” 官兵如群蚁四散,奔袭在燕府各房各院。 真是世事难料,来抄燕氏的,竟然是于之闻。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似乎避开了兰芳榭。 元宝还杵在门前,回过头来,玩味地笑了起来。 “三郎君聪慧绝伦,不妨猜猜看,燕氏这些莫须有的罪状,是谁呈至京州的?” “除了你,还能是谁?”燕唐无心去猜,索性激他,“听音自卖自夸,真不怕人笑话。” 元宝却摆了摆干瘦的脸,“三郎君可太抬举鄙人了,鄙人无论如何,也不及那人万分之一心狠。” 燕唐哼声,只当回应。 元宝饶有兴致地扯出个笑容,转眼看向长廊下粗壮的廊柱,“你说是吧?融郎君。” 廊柱后的人轻飘飘的微声叹息,惊得檐下的鸟儿扑棱着向外飞。 他头戴红花,细长的眉眼,端的一派俊秀儒雅,手执一柄洁白羽扇,外覆两根乌黑鸡毛。 漏洞百出的帐…… 燕唐苦涩地想到,燕元晨要嫁柳仕新,主动放权后,燕氏的帐,都是交由陶融来管的。 “有些事,过去了就该让它过去,可偏偏天意弄人,我只能回头。”陶融开口道,“我再会掩耳盗铃、自我欺瞒,也是会生气的。” 他走到燕唐面前,将他的不敢置信尽收眼底。 “燕唐,四月十四日,是你最得意的时候。若是可以,我真想死在它的前一天。” 陶融几句话说得不清不楚,燕唐的眉心紧了又紧,本就不多的耐性即将消耗殆尽,他才说到了紧要之处。 “你还记得那日死在松风园井边的乞丐吗?” “记得。” 陶融颔首,又道:“他叫崔流儿,死在我手里。” 他的话一停也不停,自接自说道: “我与你一起长大,你该知晓,锦汀溪南边的那条街,从前是一片莲湖,湖上有一位渔女,她比我年长得多。” 燕唐回想一瞬,道:“我知道,她叫知锦。” “是,知锦。”陶融笑了,“老太君那时生了病,郎中说要炖乌鸡为她补补身|子,我毛遂自荐去鸡窝里逮,却不慎让那只狡猾的鸡跑了。我追它追到湖边,一眼就看见了知锦。那时她才新婚,江歌唱得比谁都好听。她在船头摇橹,我在岸上傻站着,她问我要不要乘舟,我说‘好’。” 陶融支起双臂,在身前环了个圈儿,“我这样抱着那只鸡,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乌鸡,燕唐的视线落在了他那把洁白的羽扇上。 一片莹莹的白中,那两根漆黑的羽毛,原来是这样的来头。 “她采了好多花,放在小船头,或许很香,或许没什么味道,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下船前,她也不问我要渡湖钱,只是递给我两朵花,那花小小的,却开得又红又艳,喜庆极了。” 陶融扯动唇角,“可惜我怀里抱着鸡,空不出手去接,她就为我簪在了发间。” 燕唐看陶融头上的两朵花迎风招展,小巧羞涩,花瓣虽小,却当真喜庆。 陶融怅然若失,却一转话锋,说:“若这一面之后,我从此就遇不着她了,该有多好。” 燕唐不语,等他续言。 陶融不知是在可惜还是在庆幸:“可是好巧不巧,我知道她在哪天送夫赶考,也知道她在哪条河道翻了船,尸体捞了几天,什么也没捞见。” 燕唐缄默不言,元宝倒是上赶着黄鼠狼给鸡拜年,问他:“水祸之患,又与燕氏何干?” 陶融垂眼看他一眼,说:“与燕氏何干?我从前也这般以为,天灾不是人祸,或许这些都是命数。知锦的命数,就是活不长久。我就这么骗了自己一年又一年,直到……我遇见了崔流儿。” 言及于此,陶融活似鬼上身,兀然发起了疯,死死揪住了元宝的衣领。 “她本来可以不死的,她不该死的!她不该死的!” 陶融松开手,渗着血丝的眼珠紧锁住燕唐。 “若不是燕虚敬要去望眉涧落发出家,河道官员也不会为了奉承他,让出一条官道。如果那条官道没有被封锁让出,知锦夫妇就不必中途换船,如果他们没有乘坐那条该死的船,他们就不会……” “多亏了崔流儿,才让知锦的死真相大白。”陶融疯疯癫癫地笑起来,“说起来,我还要好好谢谢奚静观呢。” 听到“奚静观”三个字,燕唐瞳孔骤缩,稍有缓和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四月十四那日,一场春风揭了她的红盖头,崔流儿色胆包天,尾随花轿走了一条又一条街。不巧的是,他在中途被许氏花轿边的小丫头看出了端倪,在当日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他许久没回锦汀溪,连路也记不清了,跟着花轿进了燕府,却出不去了。我看他鬼鬼祟祟,就让人把他关了起来。” 陶融陷入了回忆的漩涡,什么侵扰也不理会。 “可他却大惊小怪,以为我要将他送官,开口就说自己有燕氏的把柄在手,我顺水推舟一盘问,就解了多年的困惑。原来,知锦是被燕氏害死的。” 燕唐摇了摇折扇,周身气势分毫不减。 “如此说来,他有恩于你,你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还送他去见了阎王。看来,恩将仇报此道,融表兄已经登峰造极了。” 陶融不为所动,“燕唐,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挖苦我呢?是奚静观把崔流儿引进了燕府,是奚静观将他送到了我身边,都是奚静观……是她毁了燕氏……” 他亲眼看着燕唐的面色一沉再沉,及时止了话音,转而说:“我报此仇,是得天助。有一件事,你肯定想不明白,柳仕新为何肯为我效力呢?” 燕唐无声以对。 元宝深咳几声,已经回过劲来,他在旁笑出了声,说道:“知锦的夫君,名唤章若白。柳仕新的本姓,不就姓章吗?” 笑声很吵,燕唐向室内瞥了一眼,见内间无声无息,他才放下心来。 陶融已经与燕氏撕破了脸皮,没来由的善心大发,想让燕唐听听,他到底因何一败涂地,燕氏因何满盘皆输。 “柳仕新虽然聪明,可有他一个,却难以成事,我需要一个契机,也需要一个靠山。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需要找人开开刀。想要扳倒世家大族燕氏,我只能想方设法,让锦汀溪五氏之盟分崩离析。” 燕唐明白了:“许襄是你杀的!” 陶融摇摇头:“你猜错了,许襄死于徐题之手。不过,那炷能毒死人的香可不是区区徐题能调出来的。燕唐啊燕唐,你身边就有一位制香的高手,你说你聪明一世,怎么把柳仕新给忘了?” “那炷香的味道,小姑姑应当熟悉得紧。”陶融深吸了一口气,好似在嗅香,“小姑姑和姑祖母是很相像的,她们都很好骗。” “燕老太君在你们成亲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了元氏,而奚静观,又在山道上送给许襄一方绣帕,为免你们五氏再联系起来,我不能不先下手为强。好在许氏已经今非昔比,杀掉许襄,简直易如反掌。” 陶融说得兴起:“徐题是个大嘴巴,我当然不可能留下他这个祸害。所以,我买通了文从嘉。” 燕唐心道:看来文从嘉为文若雨赎身的钱,也是陶融给的。 “那日你说自己是去早棠铺子里为祖母买粘糕,其实……” 陶融应了:“其实是去白梨林里挂徐题。” “可笑的是元氏竟然出了一个痴情种元侨,不用我来设局,他就自赴黄泉了。”陶融不厌其烦地说,“见到官仪,我就知道,我的靠山来了。他就是我想睡觉时,老天爷给递来的枕头。” “詹念纵使不很聪明,却也是真心实意为官仪办事的,我费尽心机让詹念小产,无非是想借刀杀人,想让官仪迁怒燕氏。可他却顺藤摸瓜查到了我身上,堂堂点玉侯,非但没有怪罪我,反倒给了我一个更好的计策。”陶融笑出一口森森白牙,“燕唐,启明宴的喜庆还没散尽呢,从最高处摔落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你们的清天观之行,无异于引狼入室。这天底下,哪有放着血海深仇不管不顾,放任仇家逍遥法外的人呢?须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燕元英让他的兄长死得极不体面,他很乐意助我一臂之力。姑祖母一病不起,他功不可没。” 陶融说个没完,慢慢抱臂在胸前,虚心请教燕唐:“官仪心狠手辣,所求却甚为古怪,他提拔听音,是为断绝燕氏与京州的往来,往清天观塞道姑,我却百思不得其解。燕唐,你能为我解惑吗?” “他似乎很忌惮……不,是很喜欢你家那位三娘子。” 燕唐收了扇。 陶融笑得很开心,“看来他对三娘子,是真的心怀不轨。” 陶融将身旁的元宝当作一根石柱子,“官仪让我将奚静观逼出燕氏,此举正中我下怀,我可承担不起奚氏的怪罪。” 燕唐道:“所以,你让桃红换了我的药。” “对。”陶融没有否认,“实不相瞒,松意堂内,大多都是我的人。” 他说了这么好半天,口也干了舌也燥了,轻飘飘地丢下一道惊雷:“你猜,栾淳是不是哑巴?” 燕唐的波澜不惊裂开一点,问他:“燕序又有什么错?” 陶融恶劣道:“错就错在,他生错了地方,他不该姓燕的。须弥说他大有可为,前途无量,我就赏他一副废人之躯。毕竟,我要的就是你们再无翻身之地。”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很多次了,你们却无动于衷。”陶融似是说累了,转过身,又向漆黑的长廊走去,“不是我不仁不义,是你们,不识趣。” 燕唐的声音跟在他身后,凉薄似水。 “燕氏待你不薄,锦衣玉食二十年,却没想到你原是一只蠹虫。” 锦绣将散,悲凉满府。 升腾的朝霞一点点凿开乌云,盛大的赤红霞光瞬间烧遍整个苍穹。 热热烈烈的,烫皱了人心。 燕唐挺拔的身量仿佛矮了半截,在地上笼出一道厚重的阴影。 这阴影又被拉成细细长长一条,悄悄溜进奚静观的掌心。 奚静观睁开婆娑的泪眼,顷刻间泪如雨下:“燕唐,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 燕唐眼里的光黯了下去,又缓缓燃起一点,轻轻淡淡,薄如蝉翼。 燕唐露出个勉强的微笑,小心地抓住那点残存的希冀,低声问道: “小苑儿,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在惊云楼里藏了什么宝贝?” 059 年少(一) 锦汀溪旭日初升, 天光乍现。 奚氏历经产儿报喜、三朝洗儿、满月宴与百日宴,迎来了奚静观的抓周礼。 奚府门前宾客熙来,几位管事点头哈腰忙前忙后, 额上滚下大汗。 堂前设下精雕木案, 上摆儒、佛、道三教的经书, 并笔、墨、纸、砚、印章诸类,账册算盘自是万万不能遗漏,炊具与绣线却有意给略去了。 奚世琼自有满腹道理, 与萧巽争辩多日,萧巽才勉强点头, 让他将腰间佩剑摆在了案上。 奚世琼对习武怀有一种异样的执念, 奚暄的抓周礼就被他钻了空子, 哄得奚暄傻乐着将刀剑拥了满怀。 前车之鉴过了没多少年,萧巽吃一堑、长一智, 站在堂内亲眼看着奚氏琼只将一把剑放在了木案的右上角,才放心出门会客。 奚静观被嬷嬷抱在怀里,右边听一句国色天香,左边听一句齿白唇红,听得犯困, 趴在嬷嬷肩上,一心只想躺回小木床睡觉。 她一落地就害了一场大病,病后什么也不爱干,昼夜不分地睡, 安静惯了,就不爱热闹。 嬷嬷看奚静观不停揉眼, 轻轻拍了怕她的背, 悄声向萧巽示意。 萧巽脸上挂着体面的笑, 手里的绣金小团扇一摇,道:“吃了药再睡。” 周遭欢笑祝福声停了片刻,很快又热络起来。 人人言不由衷,嘴上说着福星高照,心里却在可惜奚氏的这个女儿怕是活不长久。 惺惺作态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又过一个时辰,抓周堂内便站满了人。 众人无不翘首以盼,猜过来猜过去,至少在这一刻,种种祝福皆是由心。 奚静观换了短衣红裙,项上的金项圈儿被衬得愈发吸人目睛,仔细一瞧,她眉间还有不知打哪儿得来的一点红印。 萧巽看来看去,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将目光转向了嬷嬷。 嬷嬷低下头,小声道:“我带小娘子来的路上,遇见了给宴上送喜蛋的厨娘,小娘子许是觉得点了红的鸡蛋稀奇,非要拿一个在怀里,厨娘好哄歹哄,也给小娘子点了一个,才哄得她将喜蛋放下了。” 萧巽听了只笑:“真是妙缘,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这点红对小苑儿来说是锦上添花,嬷嬷倒是歪打正着,成了一桩美事。” 奚静观歇了一轮,人也来了精神,两脚一沾地就晃晃悠悠走上了木案。 众人沿望过来,看清了她走的方向,纷纷笑道: “好静观,径直往印章去了,来日必定洪福齐天。” 萧巽松了一口气,奚世琼也不由地噙起了一点笑。 岂料奚静观却陡然停在半途,一双明眸东瞧西望,将木案上的物什扫了个遍,视线稳稳落在了笔墨上。 众人的一口气提起又放下,见状又转口说: “抓笔墨也好,博学多才,作几篇锦绣文章。奚公一双儿女,一武一文,皆是来日可期。” 奚静观愣了愣,对笔墨也失了兴致。 她不懂人情世故,堂内却有人颇觉下不来台。 “算盘……算盘也不差,成就一番陶朱事业,岂不美哉?” 奚静观走过算盘,走过账册,眼神一斜不斜,又行两步,弯腰抓起了一颗毫不起眼的青枣。 堂内一片哗然。 “怎么好的不要,偏往那青枣儿抓去了?” “枣也好,枣也好,衣食无忧,锦绣富贵命。” 萧巽手里的小团扇移到嘴边,转眼无声地问:“谁放的青枣?” 捧着红绸托盘的童儿相继摇头,奚世琼亦是满面错愕。 萧巽叹口气,以为此事已成定居,敛下眼眸让嬷嬷将奚静观抱回来,嬷嬷还未有所动作,奚静观就把青枣握在手里把玩须臾,旋即毫不留情地丢了回去。 她“哒哒”又向前走了两步,已经离了木案,脚下却还不停,直奔人群而去。 小红团子走路尚且不稳,目标却很明确,双臂展开,将身着锦缎的三岁孩童搂在了怀里。 燕唐僵在原地大惊失色,脱口喊道:“阿娘!” 突如其来的意外仿佛一把棒槌,赏了堂内诸人一闷棍。 元婵惊诧之余,不忘用余光瞥了眼萧巽。 燕氏的三个女儿中,次女燕元英胸怀韬略,小女燕元晨生来矜傲,长女燕元贞则端方自持,高洁守礼,三女三面,各有各的妙处。 奚静观落地时,燕元贞已经当了她许多年的舅祖母。虽然奚世琼对他那个可有可无的舅舅并不亲近,也不可否认燕奚二氏算是两家没甚血缘的远亲。 奚氏独女抓周,元婵作为燕氏的当家主母,理应前来道贺。 她与萧巽都是人精,两人彼此笑过,不约而同对奚静观打趣道:“小苑儿,怎么抓了你的小叔叔?” 有人以帕掩唇,笑呵呵接话:“约莫是给自己抓个小郎君。” 萧巽只当没听见,奚世琼却拉下了脸。 时人笑语万千:燕奚二氏门当户对,抓周宴上天赐良缘,若没个乱辈的亲缘攀扯,或可结秦晋之好。 可话都不经说,说得唇舌都厌倦,渐渐的,也就没人再提了。 他们忘了,燕唐却还记得。 是夜回府,他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着,三岁之龄,却少见地体会了一把世事的沧桑。 缘分讲究你来我往,有燕元贞作线,燕奚二氏总归会有牵连。 “阿娘——” 燕唐人未到,声先至。 他手里提着鸟笼,风似的跨过月洞门,抬眼一见萧巽,登时将笼子往身后一藏,神情一肃,掩耳盗铃似的装起乖来。 奚静观在萧巽身后探出个脑袋,朱唇粉面,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燕唐的视线撞上她那双点漆杏眸,又想起她周岁时的“投怀送抱”,面上显山不露水,一颗心却轰然烧了起来。 燕元贞近来多病,燕奚二氏走动愈发频繁。 燕唐树苗般的开始抽条,身量一寸寸地向上生长,奚静观的长势却很缓和,朝她来势汹汹的,仿佛只有病气。 “她那时向我扑来,我可真害怕,唯恐她咬我一口。” 燕唐装模作样地戴着小玉冠,坐在高腿的凳子上,两脚晃晃悠悠,还够不着地。 贺蔷掏了掏耳朵,“怎么我每次来燕府,你都要将这事提上一嘴?我都要听出茧子了,你就说不腻歪吗?” 燕唐摇头:“你没被人抱过,自然不懂。” 贺蔷撇撇嘴,道:“叔父说你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奚静观抓的那颗青枣儿,摆明了就是你偷偷放过去的。” 燕唐继续摇头,脸上的炫耀之色一闪而过:“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是回府后翻了翻袖子,才发觉我的青枣掉在奚府了,至于它是怎么跑到抓周木案上去的,我也不知。” “……”贺蔷沉默一瞬,显然不信,憋不住道:“你就装吧。”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若非元侨及时出现,兴许会两相沉默至夕阳西下。 元侨衣冠端正,对襟领子都极肖其主,板板正正,一丝不苟。 燕唐抬眼:“这个时辰,你该在念四书五经才对。” “昨日投石没分出胜负,今日索性较出个高下来,我也能心无旁骛,专心读书。” 元侨腰板挺直,说话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听那声音,果真是鹅卵石子。 燕唐与贺蔷对视一眼,在心中默默为元侨的奇思行径添了一笔。 他们寻了一片芳草空地,在地上摆了一排器具。 元侨将布袋搁在地面,一刻时辰也不愿浪费,“我们三人各选一样。” 地上有长弓有箭矢,有竹竿有树枝,最南端还躺着一截当中折断的扫帚。 燕修之曾举着这把扫帚追了燕唐两条街,如今寿命已尽,不知是天灾,还是燕唐祸。 贺蔷与元侨分别选了竹竿和箭矢,轮到燕唐时,他不知又中了什么邪,两眼一闭开始点兵点将。 贺蔷嗤之以鼻,元侨不置可否。 二人听燕唐念经似的开始念叨:“点点斗斗,奇米八斗,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小兵小将,大兵大将,萝卜头子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倏然睁开双眼,胳膊举在半空,手指指向正前方。 燕唐的萝卜头子将不是被他折断的扫帚,也不是那把长弓,而是面无表情的奚静观。 奚静观一声不吭,转身向院门行去。 萧巽与元婵在商议正事,燕氏的嬷嬷带着她来寻燕唐,哪成想一进门就被骂“萝卜头子”? 嬷嬷还没回过神,燕唐就冲了出去:“小苑儿——” 燕唐没追上奚静观,傍晚还挨了燕修之一扫帚。 “如此失礼之举,何来世家风范?浑小子,什么时候能收收你的神通?” 燕唐不说话,他的神通还多着呢。 燕唐掰着手指头算准了日子,趁燕修之不在,悄摸儿溜出了府。 他摸到花蹊阁,却不敢往里进。 “烦请嬷嬷通传一声,将这个带给小苑儿。” 燕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有了敲门砖,他如愿进门,心中直念“阿弥陀佛”。 奚静观坐在凳子上将临摹了一半的书帖推到旁边,听燕唐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明。 “我哪里是在骂你?我那是在……” 燕唐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话一句赶着一句,“城东边来了个耍皮影的老头,真是习得一番好本领,改天我带你去看。” 时值早春,春和景明。 奚静观瞧了瞧窗外的满树繁花,“等我的病好了……” 她这回又不知是招来了什么病魔,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休说出府看皮影,连花蹊阁也出不去了。 燕唐忙将话茬转开,道:“我方才途径斋藤馆,听说新科状元郎也来了锦汀溪。” 锦汀溪群英初绽,常引文人骚客前来弄墨,状元来此,亦非罕事。 奚静观道:“我读过他的文章,他的确是兼资文武,出类拔萃。” 燕唐问:“那我呢?” 奚静观皱了皱眉,心道:真是忒厚的颜面。 奚静观干巴巴地扯出一抹笑,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夸燕唐什么才好。 文不成、武不就,难不成要夸他生得好看、蛐蛐儿斗得好吗? 她绞尽脑汁,说了一句空话: “你是超古冠今,天下第一。” 至于燕唐哪里超古冠今,何处天下第一,她没说。 燕唐别过头,挡住了脸。 奚静观看着他通红的耳尖,只觉匪夷所思,静了静,也就随他去了。 燕唐喜忧参半,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小苑儿,你是不是有意来招惹我的?” 070 年少(二) 长街上的青石板铺得越来越长, 巷口小贩的叫卖声越来越响,墙头的杂草换了一茬又一茬,流年似水, 燕唐坐在长腿木凳上, 双脚终于挨了地。 燕唐毫无坐相地瘫在书桌前, 手中握着一支毛笔,笔上的墨慢慢干掉,桌上还是白纸一张—— 他宁愿托腮对着窗外的芭蕉发呆, 也不愿意纡尊降贵写一个字。 元侨见了燕唐就替元婵犯头疼,童儿会意, 将他的书桌搬离了窗边, 距燕唐足有三丈远。 燕唐神游九天游累了, 视线一收,回身轻声喊童儿。 童儿正斜靠多宝阁打着盹儿, 闻言一个激灵,忙踱过来,应道:“三郎君,有什么吩咐?” 燕唐警惕地环顾四周,才侧过身眨眨眼, 压低声音道:“带来了吗?” 童儿思忖片刻,才明了他在说什么,点头答:“带来了,团圆姐姐都准备好了。” 燕唐露出点笑, 自言自语:“她一定会喜欢的。” 童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躬身退了。 元婵与萧巽各自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自打前年燕唐偷溜出府, 回来被燕修之一顿好打后, 二位当家主母的笑容里便不约而同多了一点探究意味。 奚静观虚弱又恬静,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乖巧。 燕唐与她见罢礼,心中不断暗笑,直道她人前人后两种模样。 在嬷嬷眼中,奚静观与燕唐还是豆子大的小孩儿,嬷嬷一走,徒留二人相对无言。 奚静观垂下眼,偷偷算着时辰,等萧巽来接。 燕唐伸颈盼望,满怀期许,等团圆来送东西。 他有备而来,他蓄谋已久。 奚静观盯着面前的油纸包,半信半疑地问: “怎么没有甜味儿?” 燕唐煞有介事地一点头:“你放心,是甜的。” 他看奚静观面露迟疑,伸手将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小人儿形状的薄饼。 奚静观没见过这东西,眸光陡然一亮。 燕唐递过去一块儿,奚静观不好拒绝,有着实觉得稀奇,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 燕唐目光微亮,“怎么样?” 奚静观面色顿变:“这是……姜饼?” “嗯。” 元婵与萧巽维持着表面平和,字字句句话锋交战,燕府的嬷嬷忽然迈进房来,惊慌道: “夫人,三郎君把奚小娘子气哭了——” 又隔半月,贺蔷满脸幸灾乐祸地来了兰芳榭。 燕唐趴在床上还不老实,不慎碰到腰臀,时不时打嘴里蹦出两句哀嚎。 贺蔷难得见他如此狼狈,捧腹大笑道:“奚公下手可真狠。” 燕唐两臂一支,冷哼道:“祖母与祖父都拦不住,我看他是铁了心要打死我。” 贺蔷又笑一阵,才问他:“你那个小书童呢?” “哝,”燕唐抬手一指,“在墙角罚站呢。” 贺蔷震惊之后,突生劫后余生之感,“万幸我有先见之明,知道你肚子里准没揣什么好水儿,没跟着你去,不然现在在墙角罚站的就是我了。你说你也是,好死不死去爬树摘什么枣?燕府的枣不够你吃的吗?” “怎么就不是好水儿了?我的心意明明是好的。”燕唐一点就炸,“如今落得这个局面,只是我一时大意。” 贺蔷冷嗤:“好个大意,没把奚静观哄笑,还将自己赔了进去。” 见燕唐不说话了,他又问:“你总逗她做什么?把人惹哭了,还得屁颠屁颠去哄。” 燕唐拧起眉头,气不打一处来:“我哪里是逗她?我那是有意结交。结交懂不懂?” 他说罢,又嘟囔道:“谁知道她不吃姜呢?” 贺蔷觉得他可怜又好笑,道:“结交也要先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燕氏与奚氏又不是没有往来,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熟悉她?” 燕唐压麻了胳膊,小心换了个姿势,才说:“阿娘与萧夫人笑里藏刀,话里话外不知交锋多少回了,我哪有机会熟悉她?” 贺蔷搓搓胳膊,一阵恶寒:“得了,这么苦大仇深的,以为自个儿在演牛郎织女呢?” “哎,你不……” 燕唐话说一半,就被贺蔷截了去,“是,我不懂。话说回来,你摘的枣呢?” 燕唐道:“让团圆送到奚府去了,我又不能白挨一顿打。” 贺蔷满面不敢置信,将燕唐上看下看,想不通这历来聪慧的人,怎么一遇上奚静观就浑身上下直犯傻气。 “燕唐,你真就给人送几颗枣?” 燕唐少年装老成:“你懂什么?这叫礼轻情意重。” 贺蔷聪明了一回,点点头,没有接话。 奚静观的病愈发离奇,此后两三年间,奚氏的人再也没踏进燕府半步。 燕虚敬落发出家后,燕唐愈发不学无术,以往那点机灵全用在歪门邪道上,玩闹着玩闹着就闹到了舞勺之年,从街头霸王闹到了纨绔头头。 他大臂一挥,呼朋引伴,风风火火一群人从城东闹到城西。 “燕三,昨儿个你打马途径明月楼下,楼上的小娘子丢下个香囊,你瞧没瞧见?” 燕唐侧过眼:“什么香囊?” “我就知道你没瞧见,不然也不能被伯卿兄捡了漏。” 阮伯卿将脸一拉,“去!就你话多。” “他捡他的,”燕唐拈着杯儿,轻轻一挑眉,漫不经心道,“与我何干?” 贺蔷立在窗前向远处眺望,“燕三,你怎么挑了这个地方?没花没草的,没趣儿极了。” “因为今天……” 燕唐弯了弯眼,不知向窗外瞥见什么,神情一变,门也来不及走,翻过栏杆就冲了出去。 身形不过一闪,人就没了影。 座前的人被他一惊,“燕三,你去哪儿?” 贺蔷听身旁荀殷道:“真是墙翻多了,瞧这身手……” 他正要接话,抬眼就见远处的一座茶楼冒出了滚滚浓烟,一道狼狈身影窜出来大喊: “着火了——着火了——” 贺蔷只觉此人身形眼熟,定睛一看那衣衫,可不就是奚府的管事? 他脑子一懵,猛地反应过来,“坏了!” 满座又是一惊,“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那茶楼里有奚静观。” 贺蔷跑到栏杆边,衣摆一撩,潇洒是潇洒,却翻不过去,他静默一瞬,一拍脑门儿,对众人道:“傻愣着干什么?救火,救火,快救火!” 管事一句“着火了”宛若一阵响铃,惊得这条在锦汀溪中毫不起眼的街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 天干物燥,茶楼越烧越旺,火光冲天,烟雾熏得人拧眉皱脸。 一群养尊处优的矜贵子弟将衣衫扎进腰带里,一桶水接上一桶水来回递,还不忘伸长了脖子向楼内望。 要是燕唐有个好歹,天王老子下凡也兜不住了。 一道声音惊喜道:“出来了!燕三出来了!” 不枉街坊邻里一通奔忙,眼见茶楼火势渐小,贺蔷带头将木桶就地一撂,一众人就围向了燕唐。 他抱着已经人事不省的奚静观,面无表情走过了嘈杂与慌乱。 贺蔷只觉眼前之景怎么看怎么离奇,他思来想去,只是问燕唐:“她没事吧?” “没事。” 有人站得远看不清,只能依稀瞧见奚静观半边脸上黑乎乎一团,耳朵上却沾了刺目的鲜血,便道: “还好性命无虞,只是烧掉了一边耳朵!” “滚。”燕唐忽然开口,“胡说八道什么?” 贺蔷看向他的鲜血淋漓的右手,这才惊觉奚静观耳朵上的鲜血自何而来。 燕唐察觉到他探究的视线,神态自若地看回去,轻飘飘道:“不小心磕碰到了。” 无人知晓茶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奚静观的耳朵是怎么伤到的,更是无从得知。 萧巽与奚世琼找了上好的祛痕药膏,依旧无济于事,奚静观的耳垂上,永久地留下了一道浅疤。 元侨一走,燕唐更是读不进书,陶融倒是好学,却也怕他那一套歪理邪说,不肯与他共处一室写字温书。 燕唐老实了两日,在兰芳榭门前被元婵逮了个正着。 “你又想跑哪里去?” 燕唐举着包扎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右手,道:“给小苑儿送药。” 元婵皱眉,也并不拦他,只说道:“唐儿,你该知晓,大姑母已经病故了。” 燕唐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无言少顷,问:“那小苑儿以后还来吗?” 元婵看他的眼神顿了顿,“不来了。” 燕唐点头:“那我还能去奚府吗?” 元婵道:“一山不容二虎,燕奚两氏本该井水不犯河水。” 燕唐脸上总是挂着笑,心事一藏,骗得了别人,不知能不能骗过自己。 他心血来潮打马游山,忽遇一座陋庙。 庙祝坐在空寂的庙门前,右手握敲锤,左手执木挫,聚精会神刻着木雕,细碎的木屑落了一地。 燕唐勒马停行,在远处看了半日,待那庙祝歇息时,上前拱手行了一礼。 “老人家能解我的惑吗?” 庙祝眯起双眼将他略一打量,向庙内一指,呵呵笑道:“施主问人无用,何不问佛?” 这庙隐在深山,只有松涛相伴,要多破败有多破败。 燕唐向内一看,庙中供奉的大佛距门口不过几步远,弹丸小地,莫说香案,敬香的香炉都不知摆哪里去了。 “没有香炉,我如何敬香?” 庙祝忙中抬头:“你一步祈愿二不修佛,为何敬香?” 燕唐缄默片刻,行至庙中,跪在了佛前。 庙祝的声音意味深长:“静心凝神。” 燕唐闭上了眼。 过了一息,庙祝翻看着手中将成未成的木雕,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 燕唐不愿说。 庙祝笑了笑,“小郎君请起身,你过来看看,我这木雕如何?” 燕唐在山中磋磨了半日,怀里揣着个木雕出了山。 临别前,庙祝让他止步,指着燕唐亲手刻出的木雕,问道:“小郎君且慢,你这木雕,怎么无眼?” 燕唐看着眼前形态歪斜、略显笨拙的木雕,如实道:“我怕它看我。” 庙祝摆摆手,将人放了。 山路漫长,一人一马,走向斜阳。 燕修之多年的扫帚没有白挥,锻出燕唐一副钢筋铁骨,不怕雨淋,不怕风吹,别的好处没有,却是一等一的皮实。 可这回,燕唐却史无前例地害了一场大病。 他下了马,脚还没沾地,就发起了烧。 此病毫无征兆,气势汹汹,良药良医也束手无策,元婵与燕修之走投无路,听了宝珍婆婆的话,死马当活马医,将蜀王河桥洞里的江湖术士迎进了府中。 那人往好听了说叫江湖术士,其实不过是一个流离失所的疯乞丐,手脚健全,却全靠坑蒙拐骗度日。 燕修之怒气冲冲,“我早晚要被这逆子气死。” 嘴上刀子横飞,心却是软的,转身去寻能工,找巧匠,在府中开出一片新地,依那术士之言,老老实实为“逆子”建楼祈福。 燕唐躺在床上,三魂没了俩,七魄飞了仨。 他的嘴皮子却还利索:“灵台馄饨,是飞仙之昭。” 嬷嬷听了,在床边直喊“哎呦”,“我的小祖宗,病傻了不是?什么馄饨饺子?那叫混沌。” 嬷嬷左一句造孽右一句造孽,哀嚎得燕唐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有些管不住神思,想过馄饨饺子,还没还得及笑,思绪就又左右乱撞,飞到两三年前了。 那是在燕府,奚静观含笑专心描字,他展开一卷书坐在一旁,拿反了也不自知。 燕唐向奚静观瞟了一眼,她描的是—— “元宵灯火。月淡游人可。携手步长廊,又说道、倾心向我。”① 燕唐喃喃道:“倾心向我……” 燕唐看见自己开口:“前日里我与那演皮影的老头搭上了话,改日我就向他学艺去。你既然出不了府,不如我演给你看。你、你想看吗?” 奚静观冲他一笑,“想。” 话说出去的时候总觉得今日可、明日也可,燕唐次日去寻那老头时,已经人去街空了。 说好的手艺,现在也没有学成。 思绪回笼,燕唐问童儿:“你有没有名儿?” 童儿道:“有,奴才在家中排行老六,旁人都唤我……” 他不必说完,燕唐也能猜出是什么名,“从今往后,你就叫元宵罢。” 童儿脸上一喜,谢恩道:“谢三郎君赐名。” 燕唐问:“那楼建得如何了?” 元宵答:“将要完工了。” 燕唐若有所思一会儿,才又问他:“那楼的名字威不威风?” “名字是奚公起的,自然威风。” “叫什么?” “惊云楼。” 燕唐默念两声,露出点满意之色来。 “那楼是不是只有我能进?” 元宵说:“奚公与婵夫人是如此吩咐的。” 他蓦然一顿,想起一件事来:“嬷嬷先前来了一回,说那术士要三郎君找出个心爱之物,将它锁进楼中,才可避祸沐恩。” 燕唐犯起了难,“心爱之物……” 他的目光移到了锦枕上,他病倒前,用最后一分力气将木雕藏了进去。 “不交了,我自己去放。” 元宵点头应是。 好生将养两日,燕唐才拖着二分病骨,将木雕妥善锁进了惊云楼。 了结一桩心头大事,燕唐顿觉轻松。 元侨听到动静,投来淡淡一瞥,目光又落回手中的书卷上。 他读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① 燕唐忽然想接:“岁月悠悠,我心入梦。” 方才的轻松作鸟兽散,他死而复活的心又慢慢沉寂下去。 春日也戛然而止了。 春日之愁雨露均沾,落在燕唐身上,也没忘了光顾贺蔷。 贺蔷形容怪异,任谁见了都憋不住笑。 燕唐拍拍他:“蔷兄,几日不见,壮硕不少。” 贺蔷颊骨上鼓出个大包,话也说不利索。 “都赖街头那个破说书的,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什么梁祝,偏巧让贺悦听见了,吵着要我画两只蝴蝶,我哪里会画?” 阮伯卿道:“你好歹也该画上两笔,先逃过一顿打再说。哪能直接说‘不会’呢?本来没多少的心火,也被你撩拨大了。” 贺蔷满腹委屈,“我就是听了你的话,画给她看,她说是扑棱蛾子,才将我好一顿打。” 他说着说着就来了气,“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阮伯卿摸摸鼻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在所难免。” 贺蔷瞪他两眼,又扯上燕唐的袖子,道:“燕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帮我画一画吧。贺悦不开心,我看着也难受。” “我不会画画。”燕唐伸手一指外头,“你找元侨。” 贺蔷作罢,“得了吧,他太闷了,我与他说不到一处去。” 日月在欢声笑语中轮转,转眼又是逢春时。 晨光熹微,零星的春寒深藏在春泥中,迫得百花竞相开来。 燕唐清晨走马,白衣白马渐入无人之巷,左右繁花出墙,缤纷落英如雨般散落,在无限春光中招摇。 燕唐神色懒散,头上顶着片不知打哪儿摘来的荷叶,不经意间被地上的亮色晃到了眼,也不下马,探身将那饰物捡起。 原来是一串红缨路。 他将视线放远,繁花光影交错外,露出翩翩裙摆。 “姑娘,你丢了东西。” 白马似通人性,停在花前便不动了。 燕唐将细软花枝拨开一线,心中没来由一阵悸动。 “姑娘……” 奚静观撩开幂篱,侧身回眸。 “燕雀安?” 难以言喻的情感火一般烧过燕唐全身,他的心裂开道道细缝,碎裂又粘合。 是不期而遇,也是久别重逢。 一刹那,他听到了春天的余音。 奚静观见他怔愣不语,疑惑道:“燕雀安,你听见没?” 热烈的晨光降落在他身边,花瓣在枝头欢欣鼓舞。 燕唐说:“我听见了。” 我听见了心动,也听见了花开。 重逢来去匆匆,燕唐再没忘记那年的三月初三。 花朝时节,鱼龙灯火走街串巷,锦汀溪一片粼粼波光,船上桥下满是情人相会。 那点窃窃私语与思念,风听腻,月听倦,情丝缱绻缠绵,风月都无边。 燕唐一行人躲得远远的,望月把盏。 侧方飘来一页小船,船上书生的脸颈红得连成一片,扭扭捏捏着送出一串红豆串儿。 贺蔷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解道: “送一串红豆算怎么回事儿?拿回家熬粥吃吗?” 柳仕新抱着怀里的小白猫,道:“红豆有相思之意,那是定情信物。” 贺蔷似有所思一阵,“送出去就算定情了?” 柳仕新道:“她若不接,也是无用。” 燕唐问:“接了就是定情了吗?” “兴许吧。”柳仕新将猫塞他怀里,疑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贺蔷转着脑袋望望四周,起身喊了两声:“贺悦——贺悦——” “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他嘴里嘟囔着,转身就下了船。 荀殷视线一偏,扭头向着岸边招手,“侨郎君,上船来吃杯酒吧?” 元侨生得俊俏,长身鹤立,在人群里很是扎眼。 他一点儿颜面也不给,张口就道:“行止无规。” 荀殷一怔,“不来就不来,怎么还骂人呢?” 这点怒火还没冲上来,阮伯卿就撞了撞他的手肘。 “快看,那边船上坐的是谁?” 荀殷瞧了一眼,犹疑道:“许襄?” 他福至心灵,忽然开了窍,转身又往岸上看,元侨已经不见了踪影。 松意堂信道礼佛,燕老太君身边常有檀香袅袅。 宝珍婆婆与身边的嬷嬷说得正在兴头:“那梨花可灵着呢。” 燕唐跨进门来,略听到了只言片语,笑着插话问道:“有多灵?” 宝珍婆婆眼露喜色,“方才老太君还念叨三郎君呢,赶巧儿您就来了。” 燕唐笑容满面,“婆婆还没和我说,那梨花到底有多灵呢?” “数你不好糊弄,”宝珍婆婆说,“既是有灵之物,自然是求什么得什么。” 燕唐没被她的话绕进去,刨根问底: “求什么最灵?” 少见他如此求知好学,宝珍婆婆与嬷嬷相视一笑,嬷嬷打趣道:“什么都灵。” 燕唐问:“求姻缘灵不灵?” “灵啊。”宝珍婆婆笑出一脸细纹,落了话音还不忘提醒道:“事成之后,万莫忘了还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是夜,燕唐就挑灯溜出兰芳榭,来到了燕府角门边。 梨花如雪,他从左往右数,点到第八株。 “就是你了。” 他探身将手里的红布条系上枝头,布条上只有四个字—— “倾心向我。” 锦汀溪花盛风和,青天白日里,如洗晴空上总能瞧见几只纸鸢。 燕唐也随波逐流,将削好的竹片摆弄过来,摆弄过去。 元宵问:“这纸鸢要送到哪里去?” 燕唐脱口答:“奚府。” 元宵挠头,苦恼道:“奚府?我们进不去啊。” 燕唐回过神来,脸不红、心不跳改口:“我说的是惊云楼。” 元宵“哦”了两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我听错了。说起来,我都快忘了奚氏那个小娘子长什么模样了。” 燕唐:“……” 他停顿良久,才低头继续摆弄丑陋的纸鸢。 “你忘了,总有人记得。” 但凡燕唐能安生两日,元婵都能在心里烧上三柱高香。 他才老实半日,元宵就一语石破天惊: “三郎君吃醉了酒,将只□□锁起来了——” 元婵见怪不怪,连蘅苑的嬷嬷在旁道:“真是阿弥陀佛,□□怎么惹了他?” 知子莫若母,元婵道:“这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嬷嬷暗地里捶胸顿足:“作孽,作孽。” 燕唐醉酒醒来,只觉浑身酸疼,还没开口,几张熟悉的脸就怼到了跟前。 贺蔷嗤嗤笑道:“你的笑话都传到奚府去了。” 燕唐指尖微顿,仿佛瞬息之间堪破凡尘。 他又在装模作样,学着冉遗老摇头晃头:“酒,祸也。我立指起誓,日后再也不沾了。” 众人插科打诨,却无一人相信。 燕三郎君锁□□的笑话被人拎出来颠来倒去地说,一口口嚼烂,干巴巴的品不出味儿,渐渐的,谁也笑不出来了。 不过,此后经年,他当真再没碰过一滴酒。 奚静观林中这枝,冲撞花神昏睡多日,“四月十四,元奚结亲”的传言甚嚣尘上,在某个日短夜长的春日,那条粼粼江上,燕唐犯了戒。 日影横斜,疲倦的霞光渐渐隐没在西边。 江上鸟归山林,群山之前,江水也红透了。 画舫上嘈杂乱作一团,不知谁惊奇地大喊了一声:“燕三醉了!燕三醉了!” 有人左脚踩着右脚,迈着歪歪扭扭的脚步,凑到燕唐身边,笑道: “上回你抱只□□回家,这回该下河捞鱼了吧?” 燕唐紧盯江面,一言不发。 荀殷将醉未醉,脑子转得极快。 他悄悄问:“燕三,你有没有心上人?” 燕唐:“……” 荀殷换了个说法:“你有没有心上事?” 燕唐:“……” 阮伯卿将荀殷挤到一边,毛遂自荐道:“我来问!我来问!” 他开口:“燕三……” 燕唐轻轻启唇:“有。” 阮伯卿呆愣须臾,猜他是想说心上人,还是说心上事,便又近一点。 燕唐眸中光影斑驳,是波光,是霞光,又像极了泪光。 他说:“那年三月三,我勒住马,捡了一串红璎珞。” 70-80 上卷完 兰芳榭外叶片零落, 亭边石灯横倒在地,也不见仆人来扶。 绿意浓浓中,却有掩盖不住的萧条之意。 燕唐牵着奚静观的手绕过荷风小榭, 恍然间还生出一点错觉, 湖上仿佛还飘着两页小舟, 府中的童儿臂挽竹编的花篮,行经荷丛,采下几朵莲蓬。 小榭内有人挥扇笑谈、听弦奏乐, 历历在目犹如昨日,而今却是离的离、散的散, 浩大的繁华锦绣一夕间就哗然落尽了。 齐腰石碑立在惊云楼前, 朱笔鬼画符般写上几个大字, 八成出自那位蜀王河的江湖术士之手。 奚静观看了看石碑上拴着的红布条,奇道:“这么些年, 竟然也不褪色。” “那术士说这石碑镇的是我的祸,保的是我的福。”燕唐将自己也说笑了,“神神鬼鬼,总是离奇。” 惊云楼的两扇门不知多久未开了,与人生疏不少, 冷不丁被人一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于之闻不知是顾及谁的面子,衙役在楼内转了转,竟然什么也没带走。 ——也许燕唐所谓的“宝贝”, 在他们眼中与破铜烂铁无异,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奚静观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模样怪异的纸鸢, 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容。 “这是你做的?” 纸鸢挂得高, 在绘遍鲜艳壁画的墙上突兀极了, 燕唐抬手将它取下,递到了奚静观面前。 “我说过,惊云楼里藏的都是宝贝。” 皮影箱上毫无纤尘,旁边是大小不一的红豆串儿。 碎的、裂的红豆散落在木盒中,红豆上的纹路何其眼熟,燕唐挑挑拣拣,才为奚静观串出一串来。 空寂无声的惊云楼安静得宛若一座坟茔,梁柱与墙壁上的神佛形态各异又无一不是善目慈眉,他们被困暗无天日的岁岁年年中,倾听着燕唐深埋于此、无人知晓的心上事。 奚静观的心缓缓下沉,她记起前尘,也忆起了昨日。 十几年的点点滴滴,顷刻间化作浮沫,种种浮光掠影的光阴,她曾历经又消磨。 四季匆匆而过,到头来,却只记得一个“春”。 雨打风吹过,少年心动弹指烂柯。 奚静观问:“燕唐,你从哪里来?” 从前世,从往昔,从我死后,还是从我生前? 燕唐看着她敛下的眉眼,轻轻捧起她的脸。 “无论我从哪里来,我都会守在你身边。小苑儿,能娶到你,是我得偿所愿。” 众口之中的金玉良缘,于他而言,是上天施舍的可怜。 四月十四日,洞房花烛夜。 燕唐掀起红盖头的一瞬间,梨花树下的晚风就越过流年吹到了他身边。 他对梨花许愿,对陋庙叩问心结,心上事在白浪河上心血来潮拨弄的琴弦,在繁花遍开的春三月。 松意堂内,烟香缭绕。 燕老太君已经不再清醒,嘴里还在念叨着:“怎么近来都没见过融儿?” 宝珍婆婆转过脸悄悄抹了一把泪,才勉强道:“老太君又忘了,古塘州生了些杂事,融郎君回陶府去了。” 燕老太君愣了许久,才点点头,“是,我想起来了,你昨儿也说过一回。瞧瞧我,愈发不中用了……” 她不搭腔还好,如是一说,宝珍婆婆又忍不住在心里将陶融咒骂一通。 “老太君先将药吃了,方才三郎君与三娘子还来看您呢,早些将身子骨养好,也能让他们放心不是?” 燕老太君没应声,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对宝珍道:“宝珍,你去将我放好的那个木匣取来。” 宝珍婆婆叹口气,将药搁下,取来了木匣。 燕老太君试了试,依旧坐不起身,她顺了口气,才开口道:“宝珍,打开。” 木匣无锁,宝珍婆婆犹豫一瞬将它打开,里面却没什么稀世之宝,只有一封泛黄的家书。 宝珍婆婆一眼扫过,难掩讶然之色,这家书最后的落名,是燕元英。 燕元英…… 宝珍婆婆将燕老太君的心思猜透八成,转眼又抬袖拭泪: “老太君,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又是何苦?” 燕老太君又犯了困,那只苍老的手摆得幅度很小。 “将这家书,送去兰芳榭吧。” 家书九成写了嘘寒问暖,余下一成,却只说了一件事: 绝处求生,入京州城。 是夜,燕唐来连蘅苑,向元婵辞行。 元婵将那家书走马观花扫了扫,视线落在了燕唐身上。 “敛芒藏锋百无一用,既然避世不成,何不入仕去争一争呢?” 燕唐想似往日那般潇洒一点,唇角却重而又重,如何也扬不起来。 “阿娘,燕氏大势已去,京州暗潮涌动,我与静观此去,遥遥不知归期,你与祖母,要多保重。” 元婵听到“静观”二字,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静观体弱,你要让她随你入京受苦吗?” 燕唐摇头,将奚静观搬出的理由重复了一遍,道: “奚暄之死,定有隐情。” 奚暄与奚静观的兄妹之情的确深厚,亲兄惨死,依照奚静观外柔内刚的性情,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元婵恍然,好一会儿才慨然道:“她能对你不离不弃,是燕氏之幸。” 晴夜中挂一轮玉色银盘,月圆之下,人却残缺。 熹微雨散丝,元宵与团圆备下了纸伞,忽而又云海迟迟,晴光大绽。 这是一个艳阳天。 拜别两姓长辈,车夫笠帽一戴,缰绳一牵,马车就缓缓驶出了长街。 奚静观靠在燕唐肩上,眼前的画面不断翻涌,一忽儿是血亲惨死的痛,一忽儿又是对官仪的恨。 悲愤与悔恨交织,她却提不起半分气力。 白马止蹄,车厢被人轻轻扣响了。 “三郎君,三娘子……” 燕唐掀开车帘,眼帘中映出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花婆婆?” 花婆婆头上的花被威风拂得动了动花瓣,她臂弯中挂着竹编的花篮,小小的花篮中自有一片天地,各花争奇,百芳斗艳。 花婆婆向车厢内望了望,见奚静观醒着,笑着将竹篮递给了燕唐。 “京州那么远,带上几朵锦汀溪的花吧。”花婆婆一开口就红了眼眶,“天下的花都没锦汀溪的好看,来年春天,花还开呢,你们别忘了回来。” 燕唐接过花篮,还没说两句道谢的话,花婆婆就扭着腰|身,转身离去了。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锦汀溪也几十年如一日,花开又花落,也许被游子带到他乡,也许烂在泥里。 车帘来不及放下,一碧如洗的晴空上就飘来几只纸鸢。 孩童的笑声清脆似银铃,遮过了将至未至的夏日炎炎。 奚静观望着马车外,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往日的热闹景象。 “燕唐,我们曾经说好的,来年春天,要去望春风内放纸鸢。” 燕唐眸光渐亮,郑重其事道:“来年春天,我们一定回来。” 车夫盘起一条腿,晃荡两下缰绳,回头问燕唐: “三郎君,走不走?” “……走。” 马蹄又起,残留一道长影,渐近古道。 一往无前,才能战无不胜。 ——走,到天光去。 072 前世(一) 京州城三十里外有山峦连绵, 谷中有梨花遍野,山岚外有红霞遮天,花色胜雪, 霞光似血, 绛皓斑驳, 交相辉映,名称绛山。 花婆婆前脚才进奚府为奚静观议亲,奚静观后脚就拐了只包袱连夜逃离了锦汀溪, 辗转多日,眼见就要苦尽甘来抵达京州, 她却被绛山的奇景美色绊住了脚。 约莫是舟车劳顿, 奚静观被霞光迷了眼, 紧绷多日的心弦陡然一松,忽的便觉出一股疲惫来。 可惜此山少石, 她的视线绕了一圈儿,也没在绛山谷里寻出一块能供人歇脚的大石。 奚静观的病自冬月时就没再发作,这半年来养尊处优,身|子骨康健不少,奚世琼心血来潮时教她的几套剑法与武功招式, 她不会六分也会三分。 左右环顾的间隙,奚静观以手作扇,在颈侧轻轻扇了扇,目光触及至眼前一株花盛枝繁的梨花树上, 灵机一动,包袱一甩, 人就上了树。 这梨花树老得几近要成了精, 泥中树根不知延伸出几里, 轻盈的花瓣也落得静谧。 奚静观双臂环抱在胸前,一条腿悬在半空,只有间或飘落的花瓣为她遮下一道帘——她在锦汀溪中鲜少有如此行止无状之举,如今没了礼教束缚,她晃起脚来,有种猫儿偷腥般的愉悦。 圆日西斜,余晖大片大片的泼洒下来,为宛若覆雪的花海罩下金层。 奚静观眯眼赏了会儿远景,待倦意再度袭来时,便不再同自己较劲儿,合上双眸小憩起来。 纱裙好似烟云,袅袅的将奚静观裹作一团,巴掌大的脸被乌发隐约掩盖些许,花瓣挂在鬓角,也未有所觉。 灵光脱俗,是坠入凡尘的仙。 奚静观的好梦是被一阵马蹄惊醒的。 她睡得不安生,醒来时眉还是紧皱着的,垂眼向树下黑压压的一队人看去,心中的好奇顷刻间便盖过了怒气。 整支队伍都向外泛着冷气,奚静观冷不丁触上一个护卫的视线,杀气之重,让她不由自主地再度皱紧了眉。 她不动声色地将队伍打量片刻,见他们头上个个绑着小辫儿,穿衣打扮实在罕见,忖思须臾,料想这些人许是南邦入京上贡的。 他们个个孔武有力,衣衫甚至都裹不住精壮的胸膛,悍气十足,勒马在绛山谷中与奚静观沉默对望。 奚静观并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她稍加思度,开口道:“诸位……” “姑娘。” 梨花枝下方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奚静观不曾想枝头下方还有人,心中一惊,脸上却不露分毫。 那人与一众护卫截然不同,紫衣玉冠,周身矜贵,余下的半数青丝编作细细的辫儿垂在他胸前,黑眸尖脸,俊俏又雅致,生得分明与京州人一般无二,却又颇有异域风情。 他不过轻轻拽了下缰绳,身后的护卫便移开了视线。 年纪轻轻,威望倒是不小。 奚静观又看他一眼,在脑中不断搜刮着此人,奚世琼与萧巽与她讲过不少番邦的青年才俊,这号人物,却和谁都对不上号。 官仪任她打量,目光在奚静观颈上的金项圈儿停了一瞬,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问道:“姑娘要到哪里去?” 奚静观想不出他是谁,只得作罢,闻言眉梢轻挑,不答反问:“你要到哪里去?” “是在下唐突了。”官仪也不恼怒,反倒含歉道:“在下要到京州去,不知姑娘……” 奚静观故作恍然大悟状,“哦,京州啊。” 官仪对上她的目光:“姑娘与我顺路?” “不顺。”奚静观道。 官仪:“哦?” 他有些错愕,他身侧的护卫察言观色,语气不善地向奚静观道:“可这绛山只有一条山道,那路只通往京州。” 奚静观听他如此语调,方才被压下去的火气“腾”是一声又窜了起来:“谁说绛山只有山道可走?路都是人踩出来的,只要我想,这林中哪里不是路?” 那护卫高高在上惯了,几时被人落过面子,何况奚静观在他眼中还不过是个小姑娘,他横起双眉,还要再说,却被官仪冷冷瞥来的一个眼神打落了气性。 官仪抬眼:“姑娘还没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 奚静观坐在枝头,半眼是华郁浓洁的梨花,半眼是山岚缭绕中朦胧的绛色云霞,她察觉官仪在打量自己的行头,神态自若地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随手往山外一指,道:“我要拜佛去。” 官仪顺着她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却只望见了满眼的浩浩花海。 柔情分崩离析,蜜意作鸟兽散,情投意合不过是云烟过眼,再回首时,往事已经成了令人近乡情怯的旧桃源。 奚静观死后,官仪已经身居高位,即使名不正言不顺外,也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接手万里河山。 他坐拥天下,却时常会想起绛山。 那座葬身在烽火狼烟中的山。 曾经官仪时常与奚静观打马同游至此,看山看水,看赏不厌的梨花,看日复一日、又日日不同的红霞。 谁在山上哼了句歌,谁又在后头静静跟着,等到云彩都落了山,什么也没说。 他们那些害羞于心、难以诉诸于口的情愫,想必彼此都懂得。 眼神下的心照不宣,山能听懂,风能听透。 官仪终此一生,原来一生中最美的遇见,是在春夏交替时。 他们在春夏交替时相遇,在春夏交替时错峰,也一定会在春夏交替时重逢。 这场梦境逼真得令官仪惶恐,他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忍不住心悸将人一把揽在怀里,先是亲亲她的眼,继而又耳鬓厮磨道:“小苑儿,你别哭。” 夏天的袄子冬天的席,人死之后献殷勤。 待怀中的人不动了,官仪忽而又没了勇气去看,他颤抖着嘴唇,不厌其烦地想:“那年梨花树下的一眼惊鸿,就是上天在对我说——‘你只能是我的。’” 这些话,他只在梦中说过。 官仪独自跪在庭院中,怀中空无一物,他怔怔的,像一尊九寒天里的雪人。 “侯爷,侯爷……” 官仪被唤回来了一缕魂。 “侯爷,夫人殁了——” “噗通”一声,了无的声音像把长刀似的向官仪劈来,他终于从梦中惊醒。 “侯爷,侯爷……” 分不清真与假,更分不清虚与实,帘外的声音小心而又谨慎,官仪捏了捏眉心,面色阴沉,一手拂开垂帘,抬脚就踹了过去。 点玉侯府的小厮儿被他一脚踹翻在地,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才敢斗胆捂住胸口向前膝行两步,道: “侯爷,奚小娘子进城了。” 官仪沉默良久,起身道:“备马。” 073 京州城 京州城外, 明灯高悬,城楼之上火烛映天,恍恍若白日。 此时宵禁已过, 通天大道也瞧不见一人人影儿, 金卫手执银戬, 立在城门边。 白马劳累一路,打鼻腔儿里窜出几道粗气,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金卫抬起眼皮轻轻一扫, 揣测不出车中之人是何身份,便高呵一声, 道:“皇城脚下, 来者何人?” 车夫立时迎上一抹面官时的笑, 小心道:“官爷,我们自锦汀溪而来, 我家公子姓燕,是燕公燕修之的嫡子,我家小娘子姓奚,乃奚公奚世琼之女。” “罢,”金卫扬手制止, 冷脸道:“休论你家主子姓燕还是姓鸟,官宦之后,无昭不得入京。” 金卫说罢,转眼看向了车夫, 怕他又多作纠缠,将京州的条条令令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辞藻。 岂料车夫非但没有多作言语, 反而善解人意的点点头, 小跑两步,行至车边,曲起指节叩响了车厢。 “公子,今儿这城门,咱们怕是进不去了。” 金卫道:“贵人既是远道而来,应当先寻个住处歇脚,而不是违背京令,趁夜入京。” 燕唐淡淡“嗯”了声,车帘一掀,只隐约看见只骨节分明的手,眨眼的功夫,车帘就放了下来,像是里头藏了什么东西,谨慎万分,防东防西。 金卫低头,看向落在脚边的东西。 车夫方才错了错眼,没看清,也跟着瞧过去,脸上闪过几分诧异——燕唐竟然抛出一枚玉佩来。 金卫好似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见动作,车夫见状,走上前去将带着红穗的玉佩弯腰捡起,举在手中,摆到金卫面前看。 “官爷,识字吗?” 车夫没存什么坏心思,他不识字,是真诚发问,金卫却被他这句话噎得黑了黑脸。 “房。” 车夫听清了,挠挠脑袋,道:“……房?” 金卫却没有闲思管他是真傻还是作伪了,将银戬握在手里,“铛铛”两步,整了整衣盔,对着垂下的车帘道: “小人有眼无珠,不慎冲撞了二位,还望贵人恕罪。” 燕唐一句“你的眼力不错”漫上喉头,又生生止住,想起方才车夫说过车中坐着一燕一奚,也难为这金卫没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给听进了耳里。 马儿打了个响鼻,拖着沉重的影子踱进了城。 奚静观斜靠在燕唐肩头,静心听了会儿动静,用手挡开一点车帘,疑惑道:“京州本是繁华地,怎么街上一道人影也无?” 车夫闻言,挥鞭儿的手腕稍稍一僵,道:“启禀三娘子,小人在驿站中就已经打听过了,京州早在数月前,就免了宵禁。” 官道气派而又宽阔,灯座点点外,只有金卫夜鸦般列队巡逻。 奚静观端详一阵,疑思更深。 燕唐笑着点了点她不自觉蹙起的秀眉,问车夫道:“既是免了宵禁,合该灯火鱼龙,行人甚繁才对,怎么反倒冷清了下来?” 车夫轻轻扯了扯缰绳,拧弯了脖颈向四周瞧了瞧,颇为谨小慎微,见无异状,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三郎君有所不知,京州金卫早已归至点玉侯麾下,宵禁解是解了,可这城中四十八条大道并三百二十七条小道,早就是金卫的天下了。天色一晚,无人敢再出来了。” “哦?”燕唐悄悄调了个坐姿,好让奚静观枕得更自在些,似是匪夷所思:“背靠点玉侯府,就能在京州城中反了天不成?” 车夫面露难色,想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若是搁在一两年前,小人所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现如今……京州城内,怕是只有房相能与点玉侯府抗衡一二了。” 燕唐冷哼:“祸害遗千年。” 奚静观一言不发,心思却几番轮转。 前世此时,官仪还活得像狗一样在京州苟延残喘呢。 金卫……京州…… 奚静观心头忽而巨震,只想躲过命中冥冥。 她急切地吩咐道:“陈伯,绕过承天门!” 车夫一怔,自此地至相府,承天门是必经之地。 马车瞬间停了下来,燕唐眼见奚静观情绪不对,视线一瞬不瞬地锁紧了她。 “小苑儿。” 奚静观耳边仿佛掠过了转瞬即逝的前尘喧嚣,她紧紧抓住了燕唐的手,甚至自己都未有所觉。 “走……走德安门……不,不对。” 奚静观平复呼吸,慢慢闭上眼,任由前世模糊不堪的记忆如海浪般一朵朵袭来,她似乎化作了岸边的礁石,被浪花拍打又被浪花蚕食。 京州四十八条大道二十一幢镇城门楼,有条道路,官仪从来不走。 官仪的生母端阳大长公主自缢于绪华门,今帝念及手足情深,拆除绪华之门,东西各筑绪盛门、宣华门两幢。 前世的虚情假意中,官仪偶有真情流露,十之八九皆与宣华门有关。 生母以命换命,这是他的软肋,他不会自揭伤疤。 奚静观倏然睁眼,眸中已经平淡无波:“走宣华门。” 车夫迟疑道:“宣华门在京州城最南端,若弃近就远绕路而行,要耽搁不少时辰。” 燕唐垂眼盯着奚静观,口中却对陈伯道:“听三娘子的,走宣华门。” 眼下当务之急是避开官仪,以求顺利到达相府,否则多番筹谋都是空中楼阁,只会惹人笑谈。 车夫听命绕行,折回时又途径过城门口。 为首的金卫瞥了一眼又一眼,心中愈发惴惴不安,向身边的人道: “他既然是燕修之的儿子,怎么不去燕氏的官邸,却拿着房氏的玉佩?” 身旁那金卫睐睐眼皮,嘴唇撇作一条线,道:“你管恁些作甚,左右你我权小位卑,还碰不起房氏的铁钉头,放他们进城准没错儿。” 金卫站得笔直,声音却并不稳当:“那……要是出了事呢?” “那就让他们狗咬狗去,与咱们这些小民何干?”身旁传来一身嗤笑,“你关心这个,还不如关心关心明早的豆腐摊涨不涨价、米酒铺子的酒又兑了几瓢水来得实在。” 彼时星月缠绵,明河在天。 憋住的话像沾了水的面团娃娃,越是不管,越是膨胀,将燕唐扰得如坐针毡。 他侧眼觑了觑奚静观,小声试探道:“小苑儿?” 奚静观假寐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你想问什么?” “你方才那般……”燕唐开了个话头,又转了话锋,“我记得你从未来过京州,京州的镇城门会依照风水格局不断变换,你却对此如数家珍。” 奚静观暗暗在心间擂起了鼓,缄默不言,反复斟酌措辞,思忖如何才能将那些玄而又玄的前世今生向燕唐道明。 燕唐见她始终低垂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压下慌张,故作镇定道:“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梦魇了?” 奚静观被他说得愣了愣,待回过神来,不由哭笑不得道:“你以为,我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怪谈,都是梦魇所致吗?” 燕唐未置可否,扯出一点笑意,在奚静观额心落在一个温热的吻,复又将她揽入怀中。 奚静观听着耳畔的怦然心动声,燕唐又几不可闻地问她: “小苑儿,怕不怕?” “不怕。” 奚静观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燕唐停了一息,才凑到奚静观耳边,低沉道:“我不是问这个。” 缱绻的气息渐渐升腾,奚静观的耳尖蒸出一片红霞。 “不怕。” 燕唐轻笑一声,与她耳鬓厮磨:“我也不怕。” 燕氏繁华之后,悲凉满地,细数满腹慰藉之言,归根结底,也不过一句“好事多磨、世事多艰”。 人人都心知肚明,燕唐与奚静观此番跋山涉水背井离乡,不外乎两种下场。 成,封官拜侯;败,末路穷途。 阴雨连绵时,燕唐总能看到明日的太阳。燕修之说他是没心没肺、心无城府、难成大器,元婵却对此乐见其成。 福祸自古相依,若囚于逆境止步不前,与自陷囹圄何异? 燕唐道:“只是难免遗憾,京州的春天大抵不如锦汀溪的好看。” 奚静观也道:“这里总有一股腐朽的死气,哪比得上锦汀溪的勃勃生机?” “吁——” 陈伯摘掉草帽,瞧清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群金卫。 马车停了下来。 一道清冽人声响起,打碎了皎洁月夜的宁静。 “若无本侯应允,此地禁止通行。” 此音一落,便见宣华门下剑光齐闪,身披重甲的金卫赫然亮了腰间长剑。 这道人声于奚静观而言,恐惧之意比梦魇更甚,她瞬间攥紧了衣袖,呢喃道: “官仪……” 宣华门能拦住感念生母的人,却拦不住丧心病狂的鬼。 宣华门也拦不住他。 两世的愤恨冲破岌岌可危的牢笼,奚静观的眸光暗了又暗,交织复杂的仇意让她情不自禁咬牙切齿: “官仪。” 陈伯被金卫押下了车,官仪驱马径直掠过弯腰驼背的老车夫,停在了马车前。 紫衣白马,玉冠红缨,衬得他比月色还要白上三分。 “奚小娘子,别来无恙。” 官仪候了片刻,奚静观不应,他脸上笑意更甚,又道: “我早说过,你我有缘。你瞧,重逢之日这便来了。” 奚静观呆滞须臾,便反应过来,官仪口中的“重逢之日”从何而来。 燕老太君寿宴之时,礼官送来了官仪的琥珀红绳。 ——“惊鸿之喜,可待他日重逢日。” 奚静观深吸一口气,素指掀开车帘,露出一张波澜不惊的俏脸。 “不知点玉侯月夜拦车,有何贵干?” 再见故人,官仪的眼神遽然温柔下来,道:“我来带你走。” 这话珍而重之,生怕惊扰了什么。 过往行经的山穷水尽,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 白马驻足,官仪向奚静观伸出一只手。 “我来带你回侯府。” 此情此景在刹那间,总能给人一种错觉。 他们好似穿越了血海深仇与爱恨纠葛,又停留在绛山山谷中的梨花间。 ——“姑娘要到哪里去?”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官仪身上萦绕的梨花香令奚静观几近作呕。 074 宣华门 奚静观掉开脸, 寂静的夜色中渐渐弥漫起了肃杀之气。 月色,好像更深了。 宣华门下两相对峙,一方是重兵铁甲, 一方却只有一匹惊到喘息的苶然之马。 燕唐眉眼中尚存一丝散漫, 与奚静观并肩而立, 对着眼前好整以暇的官仪,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宣华门归于房氏辖内,点玉侯拦路挡车越俎代庖, 该当何罪?” 官仪静静盯了他一会儿,不咸不淡道:“丧家之犬, 谈何治罪?” 他微微抬起下巴, 又像是懒得与燕唐多费口舌, 目光转了转,敛尽高高在上之态, 望向奚静观。 “你该知晓,我自何处来。” 奚静观故作懵懂,“侯爷自侯府中来。” 官仪不自觉地按了按手腕,无声片刻,身后的金卫已经步步紧逼过来。 再开口时, 他就要凉薄许多:“我来迎你,日后你也自侯府中来。” 官仪一语甫经落地,宣华门后就抬来一顶宝辇。 那辇驾未饰悬挂之物,未绣金银之纹, 静悄悄在漫漫夜色中行来,竟无鬼魅之状, 只有威压之姿。 “宣华门下, 不得撒野。” 抬辇武夫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宝辇中飘来一道语声。 燕唐听闻此声,心头大石陡然落地。 在宣华门下撒野的官仪安然坐于马上,对此恍若未闻。 他身旁的金卫在心里高呼了声“倒霉”,仗着一点残存的侥幸,向那宝辇道: “皇城脚下,王侯面前,何人胆敢造次?” 武夫抬眼瞧了那金卫一眼,将他瞧得足底发颤,而后恭恭敬敬将辇帘揭开。 辇中人道:“我。” 待那人走出宝辇,奚静观才懂得了锦汀溪斋藤馆中所言“目光似鹰,不似女辈”是个什么模样。 燕元英发髻高挽,未见珠钗,却富贵雍容,两道视线在宣华门下一扫,金卫的气势便矮下七分。 方才还大喊燕元英“造次”的金卫恨不得缩进地洞里,察觉到燕元英审视的目光,心一颤,手也不稳了,佩剑“当啷”就掉在了地上。 “长者少眠,荣华夫人果真年岁见长,深更半夜跑到宣华门下指点江山来了。” 官仪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金卫统领以下犯上,被当庭杖毙时,圣人就开了金口,宣华门起,长隆门终,皆由房氏接辖。”燕元英道,“官仪,你要与京州昭令为敌吗?” “莫说宣华门、长隆门,放眼京州二十一门,本侯哪个围不得?”官仪目不斜视,并不看向燕元英,却对奚静观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道:“就是圣殿金门,也拦不住我。” 奚静观挪了挪脚步,避开他的炙热视线。 “点玉侯请自重。” 燕唐错开步,将奚静观掩在浓浓身影里。 如此一来,官仪瞧不真切奚静观了,却让燕元英看了个分明。 奚静观一身素白,俏丽面容未施粉黛,乌发如云,鬓间簪一朵小小的白花,显然是在为奚暄服丧。 思及官仪,燕元英若有所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官仪将这些卿卿我我看在眼里,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青影,“本侯以为,燕氏的败落能够让你清醒些。” 燕元英截过话头道:“点玉侯若执意为房氏看门,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这三人一马,我要带走。” 官仪拂了拂云纹袖口,说:“奚静观留下。” 燕元英寸步不让:“眼前的这三位,我都要带走。” “都?”官仪重复念了遍这个字眼,眼珠终于舍得转上一转了,可那表情分明与看死物无甚分别,“华容夫人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燕元英嘲讽道,“我看是你贪心不足才对。这人,我是非要带走不可。” 官仪满不在意,道:“华容夫人深居简出,想是对局势并不分明。” 燕元英说了恁些,许是说得有些厌烦了,眸中透出凌冽,带着一品夫人的十足威严: “区区小儿,安敢插手?” 正是针锋相对之时,一个低眉顺眼的老宦官忽然自远处踱了过来,一手扶着官帽,神色慌张道:“侯爷,宫中有急昭。” 他压着声调,官仪听得眉头一抬,微微侧目过来,仿佛大发慈悲般赏他开口:“说来听听。” 老宦官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拂尘,喉头滚了又滚,才小声与他说了句话。 官仪自若的神态上有些许诧异转瞬即逝,问道:“当真?” 老宦官重重点了下脑袋。 官仪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一遍,心中似在掂量老宦官话中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末了,他轻轻抬手。 “放行。” 金卫无不惊诧,大眼瞪小眼彼此相视一番,长剑才纷纷入鞘,方才的兵戈僵持登时散去不少。 月光如盐,铺陈在宣华门下,夜风都轻柔了许多。 奚静观转身的刹那间,官仪的声音又被风灌进耳里。 他说:“我们来日方长。” 目送马车被长夜吞没,待到宣华门下的街灯都暗了暗,官仪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马儿徐徐前行,官仪随口似的问:“陶融抓到了吗?” 老宦官卑躬屈膝:“还没有。” “狡兔三窟,他还真会藏。”官仪冷嘲热讽后,又道:“不要去富贵繁华地界寻他,多去……” 他停顿少顷,勾起个一闪而过却恶意满盈的笑。 “多去河边走走。” “老奴自然晓得,那水里,藏着他的魂呢!” 老宦官的步子迈得极快,堪堪能与白马上的官仪并行,他说完,又问:“只是,若他不肯乖乖就范呢?” 官仪半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握住缰绳,道:“若是不肯,那就送他一程。” 送哪儿去?归西去。 老宦官讷讷一阵,彻底没了声响。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浩浩荡荡而去。 老宦官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又走过来扰官仪的清净:“侯爷,老奴方才想起,隐卫在城外抓到个人。” 官仪斜乜过来,老宦官会意,立刻凑上前来,与他低声禀告。 咂摸了一会儿那个人名,官仪兴味一笑,心情好了不少。 “留她一条命,日后会有不小的用处。” 075 梵郎君 “姑母。” 燕唐状似冷静, 心弦却紧绷作了一条线。 较之燕元贞、燕元晨,燕唐与燕元英之间的血缘仿佛只是一条纽带,纽带两端互不相熟, 共处一室时, 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更遑论是在如此逼仄的车厢中。 房氏的宝辇紧随马车其后, 陈伯稍一转眼,便能觑见几个抬空辇的年轻武夫。 陈伯抬手将帽檐压下一点,还是捉摸不透, 燕元英放着宽敞的宝辇不乘,非要挤在马车中作甚。 燕元英没理睬燕唐, 却用一双明眸来回端详着奚静观。 奚静观不知她有何用意, 小脸一垂, 作出点温顺模样,便放飞了思绪, 任之神游天外。 燕唐有意制造了点声响,也没将燕元英的目睛吸引过来。 一路奔波,燕唐的额发洒落些许挡在额前,他道:“姑……” 燕元英没待他说出口,就截过话头, 向奚静观道: “其实远来此地,不必一身缟素。” 话音略作停顿,燕元英又说道:“细看起来,你与你阿兄, 真是十分相像。” 这话像是牵引风筝的一条丝线,将奚静观飞出去的神思悉数拉了回来。 “姑母也说我与阿兄生得相像, 如今阿兄没能不负众望荣归故里, 也没能马革裹尸报效家国, 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性命,我一身缟素入城吊唁,悲他天妒英才早逝,伤他壮志未酬而终,有何不妥?” “奚暄在九泉之下兴许都过了奈何桥了,做这些个繁文缛节、排场俗礼给活人看吗?” 燕元英点点头,又说。 奚静观从容道:“给我看,给阿嫂看,给天子看。” 燕元英默默一瞬,“你倒是伶牙俐齿。” 她看了看燕唐,又对奚静观道:“我很喜欢。” 星稀时,一行人抵达房氏府邸。 燕元英一袭姜黄褙子,内着杏红襦裙,两道黛眉并未细细描绘,额心的花钿赫然是金灿灿的明黄色。 金殿上的人也不是百则千事昏聩无能,至少“容华”二字封号,实在衬她。 挑灯童儿在前引路,燕唐问:“右丞尚在宫中?” 燕元英看过来,话中多了一点欣慰:“看来入京前,你做了不少准备。” 燕唐未有迟疑,道:“京州诡谲,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若我一人便罢,可我还有软肋,实在不敢冒险。” “软肋”侧脸瞥了燕唐一眼,看他面不改色,奚静观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有些定不下心神了。 燕元英拍了拍燕唐的肩膀,笑说: “你这是被鸟啄了眼,总算知道拿石子儿丢了。” 燕唐惯性地想要翘起唇角,唇角却僵硬得好似不会笑了。 “近来可有阿耶什么消息?” 他就这么望过来,或许还有些压抑许久的翘首以盼。 燕元英眼睑微垂,没有正面作答:“你该晓得,深宫之内必有变数,圣心向来难测。” 燕唐不语。 “有。”燕元英叹口气,才如累重负般开口说道:“殿前宦官悄悄给递了个信儿,说圣人病中怀旧,故此才集结一众护国文臣缅怀先皇。” “缅怀先皇?” 这个由头,朝野万民谁听了都会摇头失笑。 见状,燕元英道:“无端被幽禁宫中的文官可不是只有燕氏。” 奚静观心念一动,声音轻轻道:“文官祭宫,在此之前亦有先例。” 燕元英转过身,问她:“那些先例,下场如何?” 奚静观沉默片刻,喉中发干:“死生难测。” “这才是憋屈所在。”燕元英道,“当庭杖毙尚且算个明白结局,这种生亦死、死亦生般的糊涂下场,莫说青史在册,连个遗臭万年的机会都没有,试问天下士子谁甘心受得?” 燕唐整顿心情,又问:“兄长而今境况如何?” 他虽没指名道姓,燕元英却猜出他是在问燕席。 燕元英还是那般事不关己的语调,道: “昨日熹微,闻昭入宫。” 奚静观眉心骤紧,“那……邢媛嫂嫂……” 燕元英不知是忧愁还是欢欣:“依我看,燕氏上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情种。唐儿有软肋,你兄长自然也有,他本本分分为官这么些年,就欺上瞒下耍了一回心眼儿,全用来护邢媛周全了。” 见奚静观神色缓和,她不忘嘱咐道:“不过邢氏上下恐受牵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几日不是你们会见的好时机。” “叔父他们的……” 那两个字实在难以说出口,燕唐的话止了又止,才问道:“尸骨可曾入殓?” 彼时他们正行至一扇月洞门前,燕元英的半张侧脸隐在暗处,教人辨不出她究竟是何表情。 “他夫妇二人被烧得骨头灰都没留下,何来入殓一说?” 血淋淋的事实残酷如斯,戚颖的不拘小节在繁规陈列的燕府中弥足珍贵,只一言,浓到化不开的悲戚又围堵过来。 “此事,可曾告知序儿?” 燕元英沉吟道。 “没有,阖府上下都瞒着他呢。不过……” 奚静观的喉头犹如哽了一物,险些说不下去,“序儿历来聪颖,只怕早就猜到了婶娘与叔父凶多吉少,却不曾说。” 燕元英话锋骤转:“说到底,庭儿一事才是急如星火。滁阳王是否包藏祸心犹未可知,他虽蔑视王权、有错在身,却罪不至死。七日后于青雀道前问斩滁阳王余孽,庭儿便是百中之一。而今京狱司卿软硬不吃、咄咄相逼,若庭儿拿不出个像样的证据出来,定然难逃此劫。” 燕庭危在旦夕,燕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奚静观注视着燕元英:“姑母可有应对之策?” “有。”燕元英在心中称了一声“奇也怪哉”,不知奚静观怎么就看透了她的心事,道:“可此事成与不成,全要依仗静观了。” 燕唐率先反应过来,面色十分不虞。 “此话怎讲?还望姑母言明。” 他这语调在房府中实在是大逆不道,在前引路的童儿脚步顿滞,偷偷转头觑了几眼燕唐。 观他行止,哪里像需要燕元英言明的模样? 童儿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这位远道而来的燕三郎君下一刻就要上演大闹右丞府的话本儿了。 燕元英视若无睹,放低了声音,问奚静观:“你可知晓宣玟?” 奚静观点头:“她是二兄长的结发妻子。” 燕庭在锦汀溪早有婚配,四月时亦是携妻归溪,可是造化弄人,他夫妇二人再入京州时,燕庭莫名就成了滁阳王的嫡孙女婿。 燕庭素日忙于公务,奚静观鲜少与他交谈,至于宣玟,奚静观更是只有一面之缘。 赐婚的圣旨一至,燕唐还没去找元婵问个究竟,就被打发来的嬷嬷三言两语堵住了嘴。 元婵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此事多有蹊跷,她不想兰芳榭插手。 而那宣玟,似乎就此销声匿迹了。 思及此处,奚静观恍然大悟:“姑母是想用她……” 燕元英将计策和盘托出,燕唐听罢,不甚赞同道:“此乃一步险棋,稍有差池,便会大难临头。” “青雀街前的铡刀可不等人。” 燕元英自知此乃下下之策,可事到如今,想要盘活死局,唯有此招可用。 奚静观脸色发白,一言不发。 燕元英徐行道:“官仪与你,可有纠葛?” 奚静观没应声,燕唐却开口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姑母怎么也信了那些人云亦云的无稽之谈?” 燕元英回眸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急什么?” 燕唐:“……” “人云亦云。”燕元英好似来了兴致,视线又转到奚静观身上,问她:“你在锦汀溪内,可曾听说过我?” 奚静观避开了她的视线,声如蚊呐道:“有。” 燕元英兴趣大发,追问道:“那他们是骂我蛇蝎毒妇还是责我亲手弑夫?” 奚静观摇摇头:“都没有。” 燕元英轻笑一声,“是吗?” 奚静观不愿多言,燕唐适时将话引开:“夙引表弟去了望眉涧。” 燕元英恍惚少顷,略略怅然道:“我早就知晓,他志不在此。” 她的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就此无言。 鸿德大街,梵音楼。 乐妓在红栏间卖笑,丝竹管弦悠扬。 一扇檀木雕福禄寿折屏后,几名俊才对弈棋盘、鏖战正酣。 忽的有个小奴贴近过来,对其中一名白衣郎君悄声低语道:“公子,奚小娘子入城了。” 宋梵眉梢一动,目视棋盘,轻轻落下一枚白子。 这步棋落得恰到好处,有逆风翻盘之效。 旁人来梵音楼下棋是求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求棋艺精进些许,宋梵来此却是神态悠闲,慢悠悠落座,慢悠悠举棋,却总能杀人个出其不意。 对面的人与他相熟,玩笑道:“看来我还是学术不精,今日又要输给你了。” 宋梵将桌边的一管白玉长萧收了,嘴里道:“今日对弈到此为止,何谈输赢?” “嗯?”好友一惊,忙问:“你做什么去?” 折屏外的乐妓听了,纷纷探颈儿张望过来,七嘴八舌道:“梵郎君,怎么这便要走?可是奴家的曲子不合您的心意?” “非也,非也。” 宋梵把掌心中剩余的一枚白子抛了抛,慵懒着拖了个长音,道:“稀客将至,迎客去。” 075 糟糠妻 奚静观又做了个梦。 漫山遍野的华花郎一回回开, 浩浩荡荡的北境风一阵阵来,她被锁在棺中看人间一轮轮朱颜辞镜。 坟茔前总有絮絮人声,或早或晚, 不间断地响在无人荒野, 吵得她不得安宁。 画面一转, 奚静观死而复生,又来到了喧闹街市。 街道上人头攒动鼎沸不止,她站在人群之外, 只能窥见街心中一道熟悉身影。 耳边传来徐徐马蹄,那是一匹白马, 奚静观第一次见它, 是在京州城外的绛山内。 那年梨花花开悱恻, 官仪抬头看见了她的金项圈儿,料定她的奚世琼的女儿。 这一眼, 就此定了她注定潦草结局的死生。 “奚大将军,若无昭令,重甲游市,按律当斩。” 官仪驱马缓行而来,远远听那语气, 仿佛是在随口闲谈。 嘈杂人声中,奚静观所熟悉的那道背影终于回转过来,她识得那身盔甲,纵使奚暄已经蓬头垢面、荣光不再。 奚静观心念未动, 脚下先行,她穿过人群, 一步步走近。 奚暄做了许久困兽之斗, 心知已经够无力回天, 他环视一周,两道目光瞥见什么,停顿少顷,又不动声色移开,再面向官仪时,仿佛听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手腕一翻,将手中的剑立于地面,凌冽的眉目间威压尽现: “天子脚下,你一介窃政弄权的奸贼,有什么资格斩我?” 奚静观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凄凉又哀婉: “他到死都在护我周全,从未怪过我一星半点。” “你,”官仪淡淡扫眼,随手点了个小兵,命令道:“去脱了他的甲。” 小兵显然不敢招惹这佛挡杀佛的煞神,不敢不动,一点点挪着脚步靠近奚暄。 “奚将军……” 奚暄在尸山血海中走过不知多少遭,得失且先不论,这身御赐盔甲却是至高荣誉的象征,奚世琼曾带着手捧铁甲的他在列祖列宗面前磕过头,他走过沙场领过兵,这是他浴血奋战、为国厮杀博来的“功名”,里面藏着百万将士的忠烈鲜血。 奚暄没动。 官仪嗤笑: “罪臣之后,有何颜面再穿重甲?” “官仪!” 他一句“罪臣之后”彻底触及奚暄逆鳞,金卫看他目露凶光,顿时抖擞精神,纷纷张臂拉弓。 他们全副武装,却又对奚暄颇为忌惮,纵使他已经精疲力竭,依旧犹犹豫豫不敢近前分毫。 奚暄不顾满脸污垢,单手执剑立于风中,一语掷地有声:“你放肆——” “是你薄情寡恩构陷奚氏步入死局,是你戕害忠良,是你谗言祸国,是你……” “谋逆。” 官仪终于等来了他这句话,唇边漫出一点得逞的笑意,轻轻道: “蔑视皇权者,杀无赦。” 他紫衣高冠,拉满长弓,对准奚暄,毫不留情地射出了一箭。 “阿兄——” 奚静观原本只是沉默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却脱口而出,她恍若一只危在旦夕的蚍蜉,被人掐住了命门,还妄想去扳倒叶茂根深的大树。 她想:“真古怪,我明明应当在棺里。” 她的思绪又飘摇着纷飞了,像一纸失了线的纸鸢。 下一刻,奚静观又如梦初醒,慌不择路地抓住就近人的衣角,生怕自己也跟着飞走。 她木偶般地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官仪神色大变。 官仪脸上的冷静与运筹帷幄龟裂了一瞬,下一刻,他又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对身侧的金卫吩咐道: “拖下去。” 奚静观周围的人自觉为身披重甲的金卫让开一条路来,对倒在地上的她冷眼相看。 “卖国贼!” 不知谁带头啐了奚暄一口,他睁着两眼就此长眠,奚静观忽然在浓烈的悲伤中溢出一点庆幸。 还好他不再耳聪目明,听不见谩骂诋毁,也看不见丑恶嘴脸。 遥想当年,这些人也曾对凯旋而归的奚暄夹道相迎。 这分庆幸还没落到实处,奚暄的尸体就被人踢了一脚。 “拉去喂狗。” 震耳欲聋的钟声敲得奚静观心头震颤,她不知打哪儿借来了一股力气,推开了面前的两个金卫,奋不顾身向奚暄奔去。 可惜下一刻就被金卫按在了地上。 “阿兄——” 金卫挡住了悬日,将奚静观一把扣在地上,覆下灰暗的阴影,把她拖出了人群。 人群逐渐散去,凄厉的哭喊却传了很远,响彻在城南。 “阿兄——” 奚暄胸口的血染红了奚静观的眼,她披头散发,在牢笼中挣扎。 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死去。 一如绛山的梨花一点点凋零。 奚静观被关进侯府,这里比黄土下的薄棺更令人窒息。 她安安静静,也没再闹。 官仪再没出现过。 如是过了两日,奚静观被捆上了一辆马车。 去哪儿? 奚静观意识朦胧,猜想官仪是想将她埋在哪个荒郊野岭。 覆在双眼上的布条被撤去时,奚静观看到了那个腰身肥硕的老尼姑。 “师太。” 了无宽大的僧袍一尘不染,她睐睐眼皮将奚静观从头打量到脚,嘴皮动了动,道:“侯夫人,许久不见了。” 奚静观一路被金卫拖到点玉侯府,衣衫脏得不成样子,近日来彻夜难眠,面庞上只能觑见些病色的冷白。 了无走在奚静观的前头,抬手向她指了指藏在丛生杂草中的破败矮庙。 “这是若禅寺,七十多年前,香火也是鼎盛过的。” 若禅。 奚静观手里拎着个不知道是谁打点出来的包袱,对此不置一词。 了无藏不住脸上的鄙夷,轻视道:“日后,就由贫尼照料侯夫人的起居。” 前世不堪回首的种种碎了一地,奚静观跪在地上东拼西凑,也拼凑不出全貌。 梦中的她一忽儿生,一忽儿死。 奚静观四下望望,没有看见自己的坟茔。 亲族早已含冤九泉,那她坟前,又是谁在哭呢? “侯夫人?” 了无的脸陡然逼近,奚静观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瞳孔,心弦不由一动。 这张脸,与在大梵山清天观里吊死的尼姑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奚静观想开口,了无的脸又在她面前破碎。 她又躺回了棺中。 棺外哭声依旧。 不足一刻,奚静观又站在了京州喧闹街头。 这下,她终于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做梦。 方才帧帧轮番上演,奚静观冷静了不少。 等到有人驱马缓行而来,她却发现了不对。 白马紫衣小玉冠,向来风轻云淡的官仪,变成了眉头紧皱的燕庭。 奚静观心思急转,转身跑向了街边的卖茶铺子,店铺的屋檐下,有一口用来接水的大缸。 果不其然,倒映在水面上的脸,奚静观有些陌生。 那时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宣玟。 宣玟…… 奚静观深吸一口气,明白了过来。 燕庭如同官仪,宣玟如同奚静观,满腔情意被他在锦绣前程上弃如敝履。 ——你新生,如我赴死。 窗外没了熟悉的鸟鸣啁啾,奚静观在宁静的熹微中醒来。 她背沁薄汗,望着陌生的帐顶愣了会儿神,一侧的人忽然出了声: “如此专注,你看见了什么?” 奚静观翘起唇角,回他道:“云绡纱帐。” “你看我就从没这么出神过。” 燕唐的声音中带着些慵懒的暗哑,他琢磨了一下,又说:“这个时辰,房铭也要回府了,稍后向姑母辞别的时候,我们难免要与他打个照面。” “那就打吧,”奚静观笑着瞥他一眼,“看你一脸忧心忡忡,怎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燕唐清俊的眉眼弯了弯,轻叹口气,与她对视道: “你若是见了他,芳草堂就非去不可了。” 奚静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梦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奚静观被官仪囚在了若禅寺,宣玟被燕庭藏在了芳草堂。 “姑母以宣玟为饵,本就是一招险棋。”燕唐为奚静观抚平双眉,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犯险。” 奚静观道:“姑母也说,此计万事俱备,有九成胜算。” 燕唐贴近过来,热息扑在奚静观耳畔:“那余下的一成呢?” 他将奚静观抱在怀里,像行走荒漠的人拥住了他的绿洲。 “你若有个好歹,我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那兄长一事呢?” 燕庭一事迫在眉睫,耽误一日,就错过一分良机。 燕唐道:“阿兄一事我自有打算。” 奚静观垂下眼,不置可否。 燕唐见状,也不再卖关子了,直言道:“我要去侍郎府走一走。” 他语气轻松又笃定,显然已经想好了对策。 “躲过房铭,姑母那关也不好过。既然此计最为行之有效,姑母定然不会轻易舍近求远,放弃眼前之机。” 沉默了一会儿,奚静观缓缓道。 “此事在你我意料之中,当初在锦汀溪时,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燕唐说,“阿耶而今被困深宫之中,久无音信,京州的燕宅多日无主,确需你我主持大局。以此为由离开房府,姑母断然拒绝不了。” “……是。” 奚静观嘴上应承下来,对适才的梦境却有些念念不忘。 燕唐怕她心有顾虑,便道:“于公于私,我们都不宜久留房府。昨夜宣华门下打草惊蛇,官仪若是狗急跳墙,恐对房氏不利。” 燕唐说罢,又想起来昨夜奚静观苍白的脸色。 “我看得出来,你也不想去的,对不对?” 燕唐一语中的,奚静观昨夜对燕元英提出的计谋万分排斥,自然是千百个不愿前往。 可历经过那一场梦,她又改变了主意。 奚静观轻声说:“燕唐,宣玟与我……处境是很相像的。” 燕唐不解:“什么?” 奚静观戳了戳燕唐裸露在外的胸膛,移开了话题:“燕唐。” “嗯?” “给我讲讲他们吧。”奚静观笑了笑,“宣玟与燕庭。” “他们的故事其实很短。”燕唐说。 “阿兄十四岁那年入京,临行前本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谁知半道上马车忽然出了岔子,车夫与随从都修理不好,十里八乡又没有像样的店家,阿兄别无选择,只能停在就近的一处村落歇整。” “他借宿在了阿嫂家?” 奚静观眨了眨眼睛。 “对,”燕唐点头,“村落中农户不少,许是他二人有缘,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偏生就这么遇见了。” 奚静观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很有缘。” 燕唐接上前言,道:“自此以后,阿兄每每入京、归溪,总会绕上一段远路,借故到那处村落中看看阿嫂。久而久之,阿耶岂能瞧不出端倪,问明二人的心意,又与阿娘商讨后,便应允了这门亲事。” “兄长此先并未表明心意吗?” 奚静观眸光潋滟,流露出些许好奇。 她话到此处,燕唐没忍住慨然了一句:“若阿耶不问,照阿兄那般性子,指定要憋到七老八十了,才肯主动求亲。” 奚静观对燕庭印象不深,有意将话往宣玟身上带,“我在燕府,只见过阿嫂一面。” 燕唐顿了一顿,看穿了她的意图,略作沉吟,才接言道:“那你见过兄几面?” 奚静观仔细想了想:“也不多。” 燕唐顺水推舟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兄与阿嫂二人,是闷到一块儿去了。” 奚静观问:“阿兄待她如何?” 燕唐凝眸,与她相望道:“很好。” “那他与滁阳王的嫡孙女儿……” 燕唐听到此处,忽而恍然大悟,终于将奚静观至此的异样揣摩清楚了,他心下思索片刻,说了句场面话:“皇命不可违。” 耗费多时也没能套出他的话,奚静观不由心生遗憾。 她嘴上不说,心中却燕唐的说法嗤之以鼻,什么皇命不可违,不过是些冠冕堂皇之言。 “小苑儿,如果你想,你可以亲自去见一见阿嫂。”燕唐目不转睛地看着奚静观,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又添道:“去芳草堂。” 芳草堂,若禅寺。 奚静观想去芳草堂,看看堂内有没有一株春日枯死的老树,有没有灰羽稀疏的老鸟。 奚静观踌躇片刻,心头郁结松开了一点。 “你说得没错,我是该去一次芳草堂。” 077 将军府 京州此行, 燕唐与奚静只想安然入城,逢人能避则避,繁饰佩物能摘则摘。 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 只带了赶车的陈伯而来。 燕唐拗不过奚静观, 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折扇也收了起来。 燕唐换了身月白圆领袍, 长身玉立,手里却比昨日多了一样东西。 他将那柄“雀气春枝”的折扇挥来挥去,无限感慨道:“老朋友就是不能离身, 一没了它,我浑身都不自在。” 他一语说完还不作罢, 非跟着又说:“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啊。” “少鬼扯。”奚静观美目一横, “没送你扇子前,也没见你何处不自在。” 燕唐不敢与她争辩, 折扇一拢,张扬的舊shígG獨伽神色也收敛了许多。 “娘子所言极是。” 奚静观不常听他如此唤人,乍一听见,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手指一僵,暗自羞恼一刹那, 才将一支素白的花簪戴在了发间。 ——这是她能找到的最不会惹人注目的白花。 毕竟在法规森严的京州中,穿白服丧是为大不敬之举。 燕唐与奚静观才一一向燕元英行过早礼,房铭后脚就踏进了门。 他身上还穿着朝服,紧随其后的侍卫接过他的官帽, 在门前止步,恭恭敬敬向燕元英行了一礼。 奚静观看向来人, 她前世远远见过房铭一眼, 却不真切, 如今细细一看,此人不过而立年纪,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却已经在仕途上登峰造极,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 房铭面容刚毅,周身却有种温和气质。 奚静观不由暗道:真是长了张能迷惑人心的脸。 能把京州权贵玩弄于股掌之人,怎会与温和相干? 奚静观放缓呼吸,随燕唐一起,向房铭行礼。 房铭颔首,探究的视线在燕唐脸上扫过,看向了奚静观。 “这便是燕三娘子了?” 奚静观距房铭十余步远,却听见了他将如一算盘打得“噼啪”响。 燕唐道:“正是家妻。” 燕元英向身边梳着双髻的半大童儿使了个眼色,童儿低眉为房铭奉上一盏茶,及时止了方才诡异的氛围。 房铭在燕元英身边落座,听她道:“唐儿,你府中的仆从,何时才能抵达京州?” 燕唐答:“约莫三日。” “既如此,你与静观便在府中暂住三日,待可信之人到了,你们再走不迟。” 燕元英悄悄偏过一点视线看向那盏奉给房铭的茶,房铭大抵有所察觉,目视燕唐,手却揭开了茶盖。 燕唐与奚静观一唱一和,将在腹中准备多日的措辞一并说了。 燕元英变了变脸色,她何其聪明,哪里会想不到这些话是何用意,不禁道:“你这孩子,怎么与我这般生疏?” 她只觉头顶冒了火,却发泄不得,手里的茶稳稳当当地撂在了桌上。 房铭瞥了一眼。 燕氏一脉在京州与燕元英从未有过交集,本是同根生,却形同陌路。 诚然,燕唐与奚静观能顺利入京,燕元英无疑是关键所在,燕唐对燕元英自然心存感恩,可若单单因此,就让他对这个并不相熟的姑母产生亲近与信赖,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更遑论燕元英为达目的,甚至可以置奚静观的生死于不顾。 她的雷厉风行与行事果断,令燕唐敬佩也令燕唐咂舌。 房铭抿了口茶,才向奚静观与燕唐道:“你们思虑周全是好事,不过燕宅无主多日,你夫妇二人冒然入府,恐怕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不妨在房府中多住两日,待我择人到燕宅探查一二,你们再走也不迟。” “至于官仪……”房铭不甚在意,“何足为惧?” 燕唐寸步不让:“可静观不日就要前往芳草堂去,她自房府启程,与自燕宅启程,意义可全然不同。” 听到“芳草堂”三字,燕元英神情稍缓,开始权衡起了燕唐的话。 眼见曙光将现,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房铭兀然笑了起来。 他看向奚静观,道: “芳草堂?你不必去了。” 奚静观震惊过后,对房铭的话生出几分好奇。 燕唐:“……” 绕来绕去,竟然白白兜了一个大圈子。 燕元英目露疑思,问房铭: “静观不去芳草堂,如何救得庭儿?” 房铭道:“夜里子时二刻,滁阳王的八儿子私自越了狱,燕庭斩首之日,囚车经过何处,此子就会在何处扰乱皇城,届时燕庭只需将其击毙于闹市街头,将功折罪,可解此祸。” “刑狱森严,他怎么逃出来的?” 燕唐疑问。 奚静观猜测:“莫非是斩草未除根,刑狱外有滁阳王府的人?” 燕元英却一脸了然。 房铭轻描淡写道:“我放出来的。” 燕唐稍加忖度,将因由忖出个七七八八,又问:“他跑到哪里去了?” 房铭道:“被关在房府里了。” 话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燕庭的脱罪之招已经浮于水面了。 燕元英眉心紧皱,“胡闹。” 房铭又看向奚静观,试探之意溢于言表: “芳草堂是个变数,你就不怕一去不回?” 奚静观岂会不怕,可话到跟前,她却说:“那就一去不回。” 房铭赞许道:“果然是奚暄的妹妹。” 奚静观面色落寞。 “你阿兄他——”房铭想了想,“确有大丈夫风范。” 燕元英缄口良久,又劝燕唐道: “既然静观已经不用以身犯险去芳草堂了,你又何必急匆匆离开房府?” 奚静观截口道:“我要去看看阿嫂。” 她此言一出,莫说燕元英,房铭在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奚暄之死是京州中人最不愿提及的话题,此事轻则罢了,若是稍有不慎,揣摩错了圣意,难保不会株连己身,招来杀身之祸。 个中利益干系,奚静观无须言明。 燕元英只道:“唐儿也要去?” 燕唐被问得一怔,旋即道:“姑母说笑了,夫妻同心,静观之意,一如我之意。” “也好。”燕元英低了低声音,“宋珂应当想你想得紧了。” 陈伯没忘记燕唐入京前的吩咐,特意赶了个早,头上扣着他的大草帽,坐在车辕上在房府门外等候多时。 燕元英在上金丝楠木圈椅上坐了许久,才不无惆怅道:“这临了,临了,一个人也留不住。” 她猝不及防就想起了石夙引,她下落不明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却比她冷心更甚。 房铭将手边的茶盏放在燕元英手中,“良玉需细雕是没错,可依我看,这块良玉似乎不大瞧得上利禄功名。” 燕唐自小便对入仕兴趣缺缺,燕元英自是知晓,她垂眸看着茶在茶盏中泛起的一点涟漪,道: “这是他命中该有的,想不想要,都得受着。” “凡事不是都以成败来衡量的,这些啊……”燕元英撇开眼,“都是他的造化。” 房铭一笑置之,他挥了挥衣袖,满室的童仆会意,低头鱼贯而出。 燕元英只当他有要事与她相商,正色道:“怎么了?” 房铭从袖中掏出个细细长长的木匣。 燕元英放下茶盏,将木匣打开,见是一支宝蓝点翠朱钗,双眉一抬,问道: “好端端的,送这个做什么?” 她将东西收了,又猜:“莫非近日有宫宴要赴?” “没有。” 房铭摇头。 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东西衬你。” 那厢,陈伯避开了京州大道,专拣了条毫不起眼的小道来行。 奚静观靠在燕唐肩头,闭眼将此事推敲了一阵儿,道:“右丞对姑母倒是十分敬重。” 燕唐冷哼,意味不明道:“他年满三十,还未娶妻。” 奚静观倏然睁开了眼,心念微震,仿佛知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燕唐在房府中一番话搪塞得漂亮,可马车行驶的方向,却不是燕氏宅邸。 陈伯勒马,向车内道: “三郎君,三娘子,将军府到了。” 将军府门庭冷清,此前威风凛凛的守门侍卫早就遣散干净了,只余灵幡迎风招摇。 奚静观叩门,思亲心切,一时情急,脱口就像向探出头来的门童自报家门道:“我是奚静观。” 门童看着面前的两个谪仙般的人物,脑袋瓜转得飞快,回想着谁是奚静观。 奚静观看他浑身戒备,对年迈的陈伯都提防有加,心中莫名感到一股欣慰。 奚静观对此早有所料,递过去一个雕花木锦盒,这里头的镀银嵌金珍珠玉簪,是宋珂给她备下的新婚贺礼。 “烦请小兄弟代为通传一声,就说……” 门童看了看那雕花木锦盒,猛地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将军家的小娘子!” 他说着就笑着要出来迎人,“我们夫人可盼您许久了……” 门童冒冒失失,脚下被门槛一绊,险些栽到燕唐身上。 燕唐伸出手将他扶住,还没说什么,那童儿就“啪”的一声又拍了下脑门儿,道:“将军说小娘子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想必这位郎君就是那坨牛粪了。” 奚静观没笑,陈伯也没笑。 远处拉车的马却突兀地打了个响鼻儿。 燕唐:“多谢。” 门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你这郎君比梵郎君还要奇怪,明明是你扶住了我,免我受伤,怎么反倒与我道谢?” 奚静观惊奇道:“宋梵竟然没被绑回宋府?” 门童左顾右盼了一圈儿,回过头来笑道:“绑了,这不……又逃回来了。” 燕唐竖起耳朵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咕嘟咕嘟的酸水在肚里翻江倒海。 “宋梵这小子……” 奚静观掰着手指给他算了算,“你属兔,他属牛,你十九,他二十一,比你还要大上两岁,你怎么喊他‘小子’?” 一入将军府,奚静观的话就多了起来,因她声音极轻,是以并不显得聒噪。 这里的每一条路奚暄都带她走过,只要停下思绪,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奚静观从天南说到地北,说一句,燕唐便能接一句。 在她身边,他永远游刃有余。 一股药香扑面而来。 仆从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夫人。” 078 桂水巷 宋珂一身缟素, 昔日温婉的面容已被诸多变故凿进了几丝风霜。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不算苦,却弥漫在四面八方。 这药的味道有些熟悉, 燕唐不消分辨, 便知这味道与奚静观常吃的药味一模一样。 不过一个苦得发涩, 一个却像是苦尽甘来,在百般苦味中艰难地熬出来了一点点甜。 宋珂扬了扬唇角,却挤不出笑来, 只好牵过奚静观的手,温柔唤她道: “小妹。” 奚静观霎时红了眼。 奚暄身死前望过来的那一眼锥心又刺骨, 她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到死都在护我周全, 从未怪过我一星半点。” “阿兄他……” “宫中多变。” 宋珂轻轻掩住了奚静观的唇, 看向了方才的引路童仆,意有所指道。 奚静观心中一惊, 宋珂又凑近她,低声道: “事到如今,我连暄郎的尸首也没瞧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珂方才所言,无非是想告诉她, 将军府中被安插了眼线。 可如果奚暄连具尸首都寻不见,此事就绝非蹊跷可言了。 奚静观问:“阿嫂切莫过多心伤,若让阿兄知晓,他势必要心疼了。” 这种场面儿话, 她刻意放大了声音,却惹得宋珂泪眼汪汪。 奚静观一时手忙脚乱, 燕唐在旁看着, 手里的帕子是递也不是, 不递也不是。 纠结过后,他长臂一伸,把干净的白帕子递到了奚静观面前。 奚静观接过来为宋珂拭去了泪珠,宋珂哭哭笑笑,任由她动作。 “我原本已是哭够了的,可一见到你,我就……” 她说着说着,便又哽咽了。 如此这般,三人许久才到了正堂。 奚静观挨着宋珂坐下,燕唐独自坐在下守,平白无故的,就体会到了一点孤家寡人的意味。 宋珂除却双眼略红,脸上已经恢复了和婉: “父亲母亲可还安好?” “嫂嫂放心,阿耶与阿娘都好。” 此情此景,奚静观只得将奚世琼一夜白头的事隐瞒下来。 宋珂眉间的愁绪淡了些许,便又问:“那昭儿呢?他书念得好不好?” 奚昭早就去了漠北大地饮风醉沙去了,书念得好还是不好,奚静观当真不知晓。 奚静观摇摇头:“劳嫂嫂挂念,昭儿读书并不十分好。不过他倒是醉心武学,日后若能刻苦些,想必也能有一二造诣。” 亲耳听了这话,宋梵才彻底放下心来。 “说来好笑,梵儿他前些时日还总是念叨着你呢,如今你来了,他又变成鹌鹑,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燕唐听久了,认真思索起来要不要剪个纸人回去扎扎。 早些年间,燕元贞病逝后,燕氏与奚氏就断了往来,燕唐见了奚静观,也不敢表露真心,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都被宋梵抢了去。 偏这宋梵能说会道,妇孺老幼,谁见了都要道他一声好,在“蛊惑人心”此处,燕唐自认难以望其项背。 宋珂正与奚静观讲述着宋梵的趣事儿,打门外就走来个人。 “我怎么听到,有人偷偷说我坏话?” 他白衣白衫,气定神闲,行经之处都飘着一股药香,腰间别了一管白玉箫,径直走到奚静观身边,道:“我听闻你入城了,人还在梵音楼与人下棋呢,心就飞回将军府来看你了。” 燕唐按捺住冷笑,暗道:“油嘴滑舌。” 若宋梵再如此胡侃下去,燕唐约是管控不住表情了,他久违地展开折扇,低下头,对着扇面上已经看了千百遍的雀儿佯装出神。 好在奚静观是与他连心的,她四两拨千斤,将宋梵的话挡了回去。 “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变未变。” 宋珂只在旁边掩唇笑,宋梵围着奚静观绕了一圈儿,看着她的脸,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你按时吃药了吗?” 奚静观微愣,随即皱眉,有些不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宋梵道:“我给你配的药你还不吃,我还能害你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探手拉了张长背椅过来,在奚静观面前落座了。 “我给你把把脉。” 宋梵此话才一落地,身后的童儿就解开了斜背在身上的布包,掏出个脉枕与一方干净的手帕,双手呈了上来。 燕唐冷眼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主仆二人,目光没忍住落在童儿身上的那个小布包,以目作尺比了比脉枕的大小,不由的奇怪他是怎么装进去的。 奚静观看了看宋梵,见他拢起双眉,心里霎时也没了定数: “我在锦汀溪时,也是日日请脉的,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宋梵指尖微凉,隔着薄薄的手帕盖上了奚静观的手腕,不屑道:“那些个老匹夫能有什么用处?把脉还得请我去。” 安静一会儿,宋梵问: “你这脉象……嘶,好啊你,你私自把药给换了?” 燕唐闻言,虽是不喜他的语气,却也心知,宋梵的医术绝对不容小觑。 宋珂瞪了宋梵一眼,又问奚静观:“小苑儿,是不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没有。”奚静观抽回手,道:“只是此前出了一场意外,那药被人做了手脚。我连着几日没吃,后来身|子好些了,再煎药时,会佐以一副配药。” 宋梵若有若无地瞧了眼燕唐,将椅子又拉近了一点,炫耀他与奚静观有多亲近似的。 “主药你都没吃明白,还敢自作聪明弄出配药来吃。” 他这般明目张胆,燕唐反倒不惧什么了。 对这好似儿戏的挑衅,燕唐视若无睹。 宋梵一计不成,只得又对奚静观道:“你这小脑袋瓜,怎么一日比一日不灵光?” 奚静观看着宋梵的童儿将脉枕塞回小布包里,才回答说:“是府中的郎中想的法子,我虽久病,却还没成医,岂能不听?” “唉——”宋梵长叹,颇有些恃才傲物:“都是庸才。” 宋珂清咳了一声,对燕唐笑了笑,才对宋梵道:“你的性子,真是愈发张狂了。” 从前有奚暄压着他,宋梵多少还知晓收敛,如今奚暄不在,他可不就是无法无天了? 奚静观也道:“总有外亲夸你为人谦和,真该让他们来看上一看,你与这二字中的哪一个都毫不相干。” 宋梵摊手:“若他们不服,不妨与我来比上一比,若我输了,这京州第一圣手的名号给了他们就是。” 他年少成名,性子一年比一年傲,可这话也是不假,放眼京州,的确找不出第二人能与他在杏林匹敌了。 宋梵道罢,将一只金缕雕古钱纹花镯子摆在了桌上。 奚静观抬眼,一脸疑惑。 宋梵将镯子向奚静观推了推,道: “你的新婚贺礼。” 奚静观失笑:“还真是出其不意。” 宋梵摆弄着那一管玉箫,说:“我说要随将军去锦汀溪看你,也因着宋氏的乱子耽搁了下来,一时忙过了头,连这东西也没让将军捎去,好代我送给你。” 宋梵对奚暄向来敬重,饶是宋珂已经嫁入将军府多年,宋梵还没改过口来,总是唤他一声“将军”。 奚静观道:“我四月成婚,如今已经七月了,你补它做什么?我又不记恨你。” 宋梵却答:“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补不补是我的事。” 他看着桌上纹花镯子,又说:“反正此物我是交给你了,你若不要,只管拿去丢了。” 燕唐看他语出咄咄,不禁思及京州宋氏一族。 宋氏名医辈出,虽没有起死回生之才,却有妙手回春之能。如是多少年,未有能出其右者,久而久之,他们的确有了许多古怪脾气。 宋氏从不入仕,有道是“无官一身轻”,他们在京州威望颇高,名利俱全,万不会想不开去蹚官场这滩浑水。 可到了宋梵这一代,景况却发生了变化。 宋父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说宋梵身有大劫,唯有出仕一计可解。他爱子心切,以死相逼宋梵入朝为官,宋梵不堪其扰,带着童儿逃出了府。 可惜一物降一物,他逃一回,就要被绑一回。 父子相斗,谁也不肯低头。 燕唐想到此处,忽然一阵胆寒。 若他上头没个燕庭顶着,难保燕修之会不会也将他绑在燕府,逼他读书用功,以备将来承袭官爵所用。 燕唐再看向宋梵时,眼中便大发慈悲般的多了不少同情意味。 燕唐正沉浸在思绪之中,一道白影风一般地掠过身前,在他头顶盘旋一圈儿,稳稳落在了他的肩头。 燕唐偏头,对上一双锐利鸟眼。 这是他送予奚暄的白鹰。 宋柯见那鹰在燕唐肩上甚是乖巧,由心道: “这鹰还念旧主。” 燕唐抚了抚鹰的羽毛,道:“我宝贝似的养了它许多时日,它若当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可要伤心了。” 灵堂内白烛齐曳,满目灵绸。 奚静观拜过空空如也的棺椁后,与燕唐出了将军府。 桂水巷,燕宅。 锦汀溪中的巷子弯弯绕绕,不能与京州同比而语。 桂水巷内酒旗纷扬,两侧的桂枝探墙而出,沉甸甸地砸下来,这繁茂的绿与酒坊前的红抱作一团,猝不及防闯入人的眼帘。 奚静观睁圆了杏眼,问燕唐:“这些都是桂树吗?” 燕唐也循着她的视线张望出去,“是桂树。可惜眼下不是桂花花开的好时节,待到八月,金桂初开,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儿能传出十里远。” 马蹄渐缓,奚静观看见遥遥有座大宅,远观层楼叠榭,近看朱门拱梁,心知这便是燕宅了。 “我记得从前燕宅不在桂水巷,何时移到此处了?” 燕唐率先下车,递进来一只手接她:“阿耶上任时。” 他见奚静观似乎听明白,复又小声说道:“阿娘喜欢桂花。” 房铭许是派人过来递了个信儿,一位老管事带着两个童儿正下了石阶来迎接二人。 “三郎君,三娘子。” 奚静观疑窦未解:“这巷中怎么不见其余人家,只有酒坊茶摊?” 那名老管事忙接言道:“九月九,桂花酒。八月花开,九月酿酒,三娘子说的这些酒坊茶摊,在九月里都会摆满桂花酒,醉不醉人倒在其次,当真置身在桂水巷中时,纵使酒不醉人,花也能把人灌醉了。” 燕唐点头:“桂水巷就是因此得名。” “只有酒?”奚静观一双黑眸直望过来,“没有糖葫芦吗?” 燕唐轻笑,捏了捏她的手掌心,道:“有的。你想要的,此处都有。” 二人迈进高高的门槛,奚静观还没瞧清宅中陈设,一道尖细的腔调就在外高喊: “圣旨到——” 079 薛仰止 奚静观挑眉, 她还是头回见这种前脚粘着后脚的架势。 “这倒是奇了。” 宦官趾高气扬入宅,明黄色的圣旨捧在胸前,身后还跟着十余个带刀金卫, 瞧这姿态, 知晓内情的说他是来传旨, 不知晓内情的,还道他是抄家来了。 这圣旨比奚静观与燕唐想象得要快,朱砂所批的内容却与他们所想的相差无几。 燕虚敬虽已告老, 在天高皇帝远的望眉涧当了多年的和尚,可先皇所赐虚衔尚在。如今燕修之生死不明, 燕庭又被滁阳王谋逆一事所累, 这说来好听却没实权的职称, 不偏不倚就落在了燕唐头上。 奚静观对金殿上的圣人虽然无缘得见,桩桩件件古怪事件数上一数, 大抵也能知晓他是个什么性情。 无非是善忌多疑,又爱坐山观虎斗,池子里的水清了,他都要扬把土洒进去,以图地位稳固。 他坐了几十年的江山, 这毛病依旧没改,金科玉律都能朝令夕改,京州有官仪、房铭两方势力分庭抗礼,他犹觉不足, 迫不及待地屈尊纡贵来添上一把柴。 燕唐,就是那把柴。 燕唐领旨谢恩, 一旁的管事极识时务, 掏出银钱就往宦官手里塞。 燕唐侧目, 心道这管事倒有未卜先知之才,竟比他想得还要周全。 宦官略作推辞,客气一番后将钱袋在手里掂量掂量,转手就塞进了怀里。 燕唐旁敲侧击道:“天子脚下,果真风水宝地,连圣旨都能听声辨人了。我才入府,它就到了。” 宦官笑得一脸灿烂:“祈安君真会取笑奴婢。” 燕唐得封“祈安”二字,算上清源仙、拂云叟两重身份,他那名字后已经跟了一串别称。 奚静观在心中偷偷笑了笑,见那宦官还赖着不走,趁机问道:“祈安二字,是否有其深意?” 宦官拿人手短,脑袋一摇,两片嘴唇上下一碰,说道:“不知。” 奚静观索性换了个问法:“我家夫君的封号不像是礼部所拟,不知是由谁拟定的?” 宦官还是遥头:“奴婢不知。” 奚静观正要作罢,他却又说:“不过此先,点玉侯才入了回宫。” 宦官点到即止,临走前,看着奚静观缎子般的青丝与秋水般的眼,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她道: “三娘子生了一副好容貌,像画上的菩萨似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实在微妙,奚静观琢磨半晌,联想到他口中的“点玉侯”,顿时竖起一身寒毛。 奚静观整顿心情,向燕唐道: “官仪如此大费周章,你我之前所料,恐是空穴来风。” 燕唐看她双唇都抿在了一处,可想而知此事之利害,但眼下时机尚不成熟,他们只得再作图谋。 “他乐意打哑谜就让他打吧,我们入京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燕唐将圣旨撂进管事手中,“先立足,再翻身。” 奚静观望向那道圣旨,一段绢帛是烫手的山芋也是救命的稻草,是羊入虎口还是绝地反击,只看他们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事已至此,也只好这么办了。” 燕唐肩上的担子轻快了一点,他道:“如今圣旨在手,我们的双脚也算是沾到了地,可要想站稳,还得靠……” 奚静观搭上话茬:“清谈会。” 奚静观初入燕宅,管教下人就要耗费不少功夫。 轻不得、重不得,不能越俎代庖,又要恩威并施,个中分寸稍有偏差,就容易被人在整个燕氏的紧要关口钻了空子,引起萧墙之祸。 走过几处亭台,有不少童仆向奚静观、燕唐行礼问安,奚静观粗略记了一下他们的年纪与相貌,偌大一座燕宅,除了燕唐身边的老管事,竟然一个嬷嬷都瞧不见,尽是些年岁较小的丫鬟、童儿。 燕唐还未行几步,管事忽然与他说了句什么,燕唐微一沉吟,向奚静观道: “未时我要出门一趟。” 奚静观揶揄他:“燕三郎君新官上任,就迫不及待要去逞威风了?” “与阿耶共事多年的左侍郎病了,我去看看他,顺便……”燕唐折扇一展,冲奚静观眨眨眼,“探探虚实。” 夜深人静时,一顶官轿停在了房府门前。 房府管事前去相迎,轿中出来的人,正是邢媛。 燕席进宫后,邢媛就被邢父派人接回了家,朝局动荡,燕氏肉眼可见其颓势,年迈的邢父大手一挥写了一封折子,眼见就要辞官保女,燕元英的邀约就及时雨般到了府中。 燕席没有任何消息,邢媛忧心忡忡,几日下来,精神难免染上些许颓意。 她与燕元英站在一处,若不是邢媛口唤“姑母”,瞧起来倒更像姐妹。 燕元英抬手招来个童儿,吩咐道:“你到燕宅走一遭,将三娘子请来。若三郎君也在,且将他支开。” 童儿应“是”,转身出了府。 邢媛大惑,“唐儿既然也在,何不一道请来?” 燕元英见鬼一般看她一眼,狐疑道:“咱们说话,请个臭男人来做什么?” 邢媛凝噎一会儿,答不出话了。 看来传闻果真不假,天底下的男人,没几个能入得了燕元英的眼。 燕元英察觉到邢媛的视线,勾唇笑了一下,语出惊人道: “若舍了我与燕氏的血亲之故,我还要反问你一句,好端端的,对男人动什么真情?” 燕修之与燕庭出事以来,燕宅能够有条不紊,全仰仗于燕修之培养出来的好管事。 管事见了房府来的童儿,热情又疏离地将人迎进门,待奚静观应邀后,他又隐晦曲折地与奚静观分析了两姓牵连,以免奚静观身在局中,瞧不分明。 奚静观清楚他是顾及燕修之不与燕元英往来之故,细细权衡利弊后,有意来迟些许。 奚静观一只脚才踏进门,邢媛就起身走来,亲切地拉住了她的手。 “文姬在家可还乖巧?” 她如此热情,一来,是为实在招架不住燕元英惊世骇俗的一番道理,二来,也是发自内心挂念女儿。 奚静观看向燕元英,见她垂眸饮茶,便回道:“嫂嫂请放心,文姬向来听话。” 邢媛顿时放下心来,又问过燕老太君与元婵等人,待奚静观向燕元英问安过后,才拉着她落了座。 自童儿通传奚静观入府起,燕元英就在悄悄观察着邢媛,见她们妯娌间相处十分融洽,脸上划过一瞬匪夷所思。 可她对此并不大感兴趣,一开口,又接上了方才的话头: “方才你说的鸳鸯下嫁,是在暗指石喑?” 倘若邢媛的定力稍稍不足些,怕是要流一脑门子虚汗。 燕元英的目的向来明确,又隐约可见其不问到底死不休的难缠性子,被她看着,又被她这样轻飘飘地问着,邢媛今夜第十八次后悔,或许她不该在冲动之下到房府来。 “是。” 燕元英神色淡淡,不见她多欢喜,也不见她生厌: “我求着嫁他,也未必是爱他。” 奚静观还没听懂,她揣了满腹的计策经纶,怎么到了房府,却是在谈儿女情长? 邢媛不敢实话实说,只能偷偷在脑子里接:“非一般人所想,非一般人所思。在父母堂前跪了整个雨夜以求下嫁,最后却说,‘所嫁之人,非我所爱’,这全天下,估计也难找到第二个。” 燕元英蓦地笑了起来,又说: “我眼睁睁看他死去,也未必是恨他。” 邢媛惊愕,心中警铃大作,转着眼珠看了瞬奚静观,仿佛在问:“我们再听下去,会不会被灭口?” 燕元英却坦坦荡荡,道:“石喑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换作别人,我也会跪在松意堂前,求母亲应允我下嫁。” 她扫了扫邢媛,见她还没回过神来,好心解释道: “阿耶早就为我铺好了青云之路,可惜那条路劳神要费时,所以,我另想了个法子。” 室内有童儿来来往往,燕元英却从不怕这些颠倒伦常的话传出去: “我要让他成为我手里的砖,去砸开更高的门。” 这句话,直接将邢媛钉在了椅子上。 燕元英难得翻出这笔烂账,嗟叹道: “锦汀溪里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不过是些鼠目寸光之辈。他们自然不会懂得,石喑……我根本不屑于杀他。” 奚静观稀里糊涂过了京州十六条大道,自燕宅赶到房府,只是去当回廊柱,听燕元英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她浑浑不知所觉半晌,在车中对车夫道:“洪福,附近可有糕点铺子?” 自锦汀溪到京州,陈伯赶了一路的车,这会儿还在燕宅歇息,此时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是常年随燕修之走南闯北奔波的仆从。 奚静观白日里问过他的名字,可这仆从这是摸摸脑袋,腼腆地说:“小人原是没有名字的,连个姓氏也不曾有,被卖到谁家,就跟哪家主人的姓,直到跟了燕公,他才给我赐了一个‘洪’姓。” 他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奚静观随即明白过来,燕修之给他起了个姓,究其用意就是让这仆从自己起个名字,可他实在憨厚,主人说一就是一,自己是不敢做二的。 奚静观身边的童儿道:“三娘子,我们都常唤他作‘洪福’的。” 燕唐那时还没出发去侍郎府中,听见此话,笑道:“那府中有没有一个叫‘齐天’的?” “有!”童儿重重一点头,道:“我就叫齐天。” “你这名字,倒是十分的威武霸气。” 燕唐没想到,他放个空线也能引出鱼来,没忍住笑了起来。 洪福道:“前方不远就是景记糕点铺子了,他们家的芙蓉糕不错,三娘子要不要去瞧瞧?” 景记? 奚静观失了兴致,“算了。” 她原想着顺道为燕唐带份糕点回去,眼下夜渐渐深了,也不知他自侍郎府中回来没有。 可这景记,奚静观是万万去不得的。 “请三娘子的安。” 洪福突兀地勒住了马,奚静观透过半开的车帘向外探看,入目是一顶熟悉的高高官帽。 那人抬起头,可不就是官仪身边的那个老宦官。 奚静观似笑非笑:“好巧。” 老宦官向身后一众侍卫使了个眼色,待侍卫悄无声息隐匿在如水夜色里,他才捏着古怪的腔调道:“能遇到三娘子,是奴才的荣幸。” 奚静观截口问道:“敢问公公贵姓?” 老宦官呆滞片刻,笑道:“奴才福薄姓贱,唯恐脏了三娘子的耳。” 奚静观微微笑后,并不吭声。 诡异的沉默后,老宦官道:“奴才姓薛,皇恩浩荡,赐名仰止。” 奚静观不动声色坐正了身|体,试探道:“宫中宦官惯以‘奴婢’自称,薛公公是圣人赐给点玉侯的官宦,却脱口自称‘奴才’,想必是随点玉侯在关外时日长了些,规矩称呼一时也改不过来了。” 薛仰止不置可否。 奚静观美眸一转,勾唇道:“薛公公在这巷口等了多久了?” 薛仰止“哎呦”一声,佯装疯傻道:“三娘子说的话,奴才一句也听不懂。” 奚静观道:“既然不是在等,那薛公公就是一路在跟了。” 薛仰止卑躬屈膝,抬脸冲奚静观笑。 奚静观暗骂了一句装神弄鬼,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东西上,猜测道:“薛公公去了康记?” 薛仰止点头,将手里的东西扬了一扬:“三娘子聪慧,奴才正是为小侯爷买蟹粉糕而来。” 康记蟹粉糕。 奚静观动了动心弦。 官仪的口味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官仪的口味没变,奚静观的记忆也没有问题。 可这个薛仰止…… 记忆破碎又模糊不堪,奚静观或许记不太清旁物,可她却能断定,官仪身边从前可没有薛仰止这号人物。 看来此生,与前世大有不同。 080 仙客坊 “三娘子, 从前我为燕公驾车时,也遇见过这个老太监。” 洪福驱车驶离了巷子,待四遭无人了, 才犹犹豫豫开口道。 奚静观被他一句“老太监”逗得忍俊不禁, 问道:“老太监与父亲说了什么?” “并没说什么。”洪福答。 薛仰止虽是生得不甚好看, 却也不至于让人一见就心生厌烦。 奚静观疑惑道:“那你为何对他如此不喜?” 洪福叹了一声,才说:“这太监老奸巨猾,虽是没与燕公说什么, 可自打见了他,燕公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 奚静观听他义愤填膺, 心中好奇更甚:“父亲都遇到了什么坏事儿?” 车轮碾过一块石子, 轻微地晃了一晃。 洪福一时自责难当, 慌忙认真看了看前路,好在京州街街道道上皆有明灯, 赶起夜路,也并不多耗心神。 他道:“遇见老太监的第二日,燕公就被点玉侯找上了门。” 奚静观脸上瞬间失了笑意:“他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洪福拽了句文,又长吁短叹道:“又过一日,燕公就领会一位娘子, 说要带回锦汀溪去。” 奚静观神思一凛,詹念? 燕修之能为元婵择宅而栖,可见他也并非如传闻那般对元婵毫无情思,他将不管不顾将詹念带回燕府, 流言蜚语暂且不论,惹元婵不快却是显而易见的。 詹念引出徐题, 徐题受陶融怂恿毒杀许襄, 如是一环扣一环, 陶融自以为掌控全局,殊不知,他在官仪眼里,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刀。 奚静观不无讽刺道:“点玉侯真是好算计。” 她的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说自话。 洪福许是没听清奚静观说了什么,自顾自往下说:“点玉侯说那小娘子是他恩师史先生的外室,燕公信以为真,才帮了这个忙。可小人前几日分明在仙客坊里见了她,她那里是什么外室,分明是个逢场作戏、卖笑为生的风尘女子!” 奚静观灵机一动,道:“仙客坊距此处有多远?” 洪福想了一会儿,扭头说道:“此时怕是去不得了,三娘子若是想去,要等到明日才行。” 奚静观望着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道,问:“京州城中已无宵禁,为何去不得?” 洪福解释道:“仙客坊不远处就是孔府,孔洽是点玉侯一手提拔上来的金卫指挥使,性情古怪得紧,若是半途遇上了他,不好脱身。” 孔洽? 奚静观对此人闻所未闻。 洪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道:“孔洽原是名不见经传的卖艺武生,点玉侯广纳奇才,对他有知遇之恩。” “原来是这样。” 官仪前世便招拢了许多奇人异士,听音元宝便是其一,想来这位孔指挥使,也不会好相与到哪里去。 燕宅。 奚静观梳洗之后,正在对镜出神,薛仰止一疑未解,又跑出来个孔洽,她思索半晌,只觉思绪乱作一团,逐渐蹙起了愁眉。 燕唐拨开垂幔,见了此情此景,拎着手中的细麻绳儿就走了过去。 奚静观只见眼前虚影一晃,定睛一瞧,鼻尖紧接着就嗅到一股香味儿,抬起头问道: “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燕唐将东西搁在桌上,随手倒了杯茶润喉,说道: “绕路给你买的藕粉桂花糖糕,锦汀溪里可买不到这么正宗的。” 燕唐半日未归,厨娘特意备好了飧食等着,他一入府门,鱼羹就热腾腾出了锅。 齐天正在垂幔外头将调羹摆上桌,洪福才与他说完三郎君和三娘子有多恩爱,说得他心中的泡泡还没散去,听见燕唐此话,没忍住在外扬声道: “三娘子方才还惦念着三郎君,要给您买糕点来呢。” 燕唐曲指勾了勾奚静观的下巴,笑道:“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奚静观受不住香味儿引诱,拈了一块糖糕来尝。 燕唐道:“锦汀溪的那家伙计手上总是没个准头,糖不是放少了就是放多了。” 奚静观目露赞许:“这种甜食,甜而不腻才好。” 燕唐从容接话:“待到八月,桂花开了,我们到巷子里折了桂花,也来做做看。” 奚静观与他笑着出了次间,见燕唐为她盛了一小碗鱼羹,摆了摆手,调侃道: “我早就吃过了。只是没想到你如此不讨左侍郎的喜,他竟然连顿便饭也不留你。” 燕唐笑弯了眼,也自我打趣道:“我倒是觉得他不是不喜我,他与侍郎夫人在我面前夫唱妇随演了一天的戏,称得上是诚意十足。” 奚静观将话茬引至正轨:“可探出左侍郎是虚是实了?” 燕唐装模作样长长一叹:“管他是真生病还是假抱恙,但从他口中打探虚实的路,怕是走不通了。” 奚静观稍显错愕:“何出此言?” “左侍郎他是个‘一问三不知’。”燕唐道,“我问他‘侍郎在任几年’,他都要抱着脑袋说‘我头痛,什么也不知晓’。” 他一手拿着细细的调羹,捏着嗓子学左侍郎学得惟妙惟肖。 奚静观乐不可□□你岂不是虚度了这半日?” 燕唐故弄玄虚道:“倒也不算虚度。” “怎么?” 燕唐正色道:“我哄着他应下了清谈会之行。” 奚静观松了一口气:“那还真是不虚此行。” 皓月当空,待值夜的童儿熄灭了烛火,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窃窃私语。 奚静观将詹念与仙客坊一事同燕唐说了,又说:“不妨寻人到仙客坊中打探打探,若詹念还在坊中,也好早做打算。既然詹念的事牵扯到了官仪,若能将她收为己用,或许可以在紧要时刻,助我们一臂之力。” “仙客坊?”燕唐忖度须臾,道:“明日我亲自去一趟。” 奚静观略加思索后,谨慎道:“你要小心,切莫莽撞行事。官仪做事,向来是狡兔死、走狗烹,他能留詹念一命,或许……她身上还有些别的秘密。” 燕唐看出她心有顾虑,宽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奚静观又怅然道:“算算日子,喜官他们也该入京了,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没什么消息?” 元宵与团圆乘坐宝马雕车与奚静观、燕唐二人在同一日驶离了锦汀溪,随行还有喜官、福官、兰芳榭中的几个童儿,浩浩荡荡一队人,只差将“燕三郎君在此”写在车厢上昭告天下了,生怕别人不知晓行踪。 这兵分两路、声东击西之法好用是好用,就是忒耗费时间,真怕那些个童儿耽于游山玩水,忘了约定好的入京时日。 常言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燕唐犹豫再三,也不敢断言,只好说:“他们走的官路,又专拣远路绕行,慢些也在情理之中。” 仙客坊彩带飘扬,红楼上美人凭窗摇扇,媚眼一抛,不知酥了多少人的心肠。 燕唐丰神俊朗,摇扇前来,仔细一瞧,他手中的扇子却不是奚静观所赠的“雀栖春枝”了,只有白白的一张扇面,扇面一转,露出燕唐途径字画摊前时请老先生随手写的四个大字——天香国色。 鸨母眼前一亮,“哎呦”笑着就凑了过来,一边向旁边露出雪白胳臂的小娘子使眼色,一边招呼道:“这是哪家的郎君,生得这般好看。” 她又瞥见燕唐手中是折扇,容色夸张道:“郎君不仅生得好,这字儿也写得漂亮!真是才貌双全,难得,难得。” 鸨母夸出的话多半用来形容女子,燕唐听在耳中,佯装受用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避开贴上前来花娘,向鸨母扬了个笑,道:“您也漂亮。” 鸨母被他笑得心尖儿一颤,恨不得年轻二十岁,自己提裙上场,短暂的遗憾过后,她又心花怒放道:“一般人写字可写不出郎君这般风骨,不说别的,就说坊前那个碍眼的字画摊子,那老头写出的字与郎君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燕唐:“……” 这字就是托老头写的。 他心知风月场所中没有真话,大多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可今日跑来见识了,才清楚了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 “婆婆认得这字?” 鸨母被他一句“婆婆”堵得面色铁青,讪笑着道:“认得,认得。” 燕唐含笑道:“婆婆念来听听。” 鸨母眼皮一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结结巴巴念叨:“天、天……天……” 方才接了她眼色的花娘抬起衣袖,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指了指仙客坊的顶楼。 燕唐侧目,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鸨母两手一拍,故作思考须臾,断定道:“天字上房。” 燕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婆婆聪颖。” 鸨母惊出一身虚汗,生怕再陪一会儿,就将自个儿绕了进去,便开门见山问道:“郎君来我坊中,是看上哪位小娘子了?” 燕唐掏出一锭金,“烦请婆婆将坊中得闲的娘子都请过来,我要一一挑选。” 鸨母见钱眼开,将金子握在手中再三掂量,谄媚地笑道:“郎君稍等片刻。” 燕唐从没闻过如此重的脂粉气,他仿佛被丢进了胭脂堆里,头上还被人盖了一桶钿粉。 80-90 081 铜雀门 燕唐无言自带三分笑, 如今盈盈笑着将诸位花娘一一看过,拨弄了几颗芳心,他却事了拂衣去, 片叶不沾身。 燕唐瞧得头晕眼花, 也没认出詹念在哪儿, 退堂鼓才在心里架了起来,挥着鼓槌还没来得及敲出声响,他就引来了一点曙光。 燕唐在一位穿红戴绿的花娘面前止步了脚步, 一脸真诚地信口胡夸道: “娘子冰肌雪肤,耳上这对玉坠很适合你。” 鸨母见状, 心下感叹完燕唐的眼光实在差得很, 便将其余花娘带出了雅间。 花娘被燕唐夸红了脸, 羞赧道:“郎君好甜的嘴。这耳坠,是我与人打赌赢来的。” 燕唐压了压声音, “詹念?” “詹念?”花娘摇头,“不识得。” 是了,官仪能挑选詹念入燕府,她必然有些随机应变的小聪明,“詹念”二字, 必然是个假名儿了。 燕唐想明关窍,神态自若道:“怎么不见娘子的那位友人?” 花娘为燕唐斟酒:“她死了。” “死了?” 燕唐接过酒盏,转手又放回了桌上。 花娘不消回想,张口就道:“她夜里醉酒, 冲撞了贵人。” 燕唐便顺着她的话向下问:“哪位贵人竟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花娘恨恨道:“还能是谁?金卫指挥使,孔洽。” 燕唐暗自斟酌后, 随口揪了个说法脱身, 可话还没漫上舌尖儿, 雅间外就传来拍手称快声: “那个杀千刀的找到了!” 燕唐镇定地瞥了眼花娘,看她也是一脸欢喜,便问:“哪个杀千刀的?” “还能是哪个?”花娘甩了甩绣花帕子,道:“京驿纵火案的真凶!” 京驿的一场大火闹得满城风雨,燕唐只知戚颖与燕佟之双双葬身在京驿火海,至于其中细节,根本无从知晓,猛地一听,神色不由露出一点动容。 可心思一转,他又发觉了不妥之处。 真凶落网,这花娘既然一脸痛快,自然是对纵火一案深恶痛绝,可她眉眼间并无焦急之色,对所谓的“真凶”也无半分好奇。 而今大狱无声,宫闱无信,燕佟之与戚颖的案子却忽逢转机,燕唐稍作沉吟,一个念头就被敲定了下来。 “看娘子如此悠闲,想必是知晓在京驿纵的恶贼姓甚名谁了?” 花娘游走风月,见惯了四面八方的人,消息灵通也在情理之中。 她道:“是个流民,无名无姓的,圣人口谕要株他九族,可这人啊,连个父母都没有,何来九族?” 燕唐胸中忽生一股郁气:“如此说来,府君只是寻了个替罪羔羊,就草率结案了。” 花娘哀叹:“可不是。” “既然娘子也晓得他不是‘杀千刀’的凶手,何故叫好?” 花娘凝噎良久,轻飘飘避开了话题:“郎君说笑了,奴家方才并未说话。” 燕唐目不转睛:“我听见你的心声了。” 这话难免旖旎,纵他说得又轻又淡,神色又平常悠闲,花娘还是赶到一阵热腾腾的蒸汽,汹涌着扑红了她的脸。 好一阵后,花娘才找回了丢失的神魂: “郎君不去看热闹?” 燕唐只觉她这话拐得生硬又突兀,“哪里有热闹可看?” 花娘以帕遮唇,微微笑道:“今日午时,铜雀门行刑。” 燕唐眉梢轻挑,生出几分兴致:“斩谁?” “斩这个流民。” 燕唐低头把玩折扇:“他既是无辜的,我何必去看。” 花娘变了变脸色,先是悲愤又是落寞。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斩他虽不能告慰在天亡灵,却总有些用处。” “比如呢?”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燕唐合了扇,横摆在桌上。 “这扇上写‘天香国色’,我看倒与娘子相衬,便赠予你罢。” 话音未落,他便出了雅间。 回燕宅途中,燕唐有些神思不属。 仙客坊花娘的一句无心之言,倒是提点了他。 杀鸡儆猴本就是做给猴看的,铜雀门午时行刑…… 这猴,或许就在行刑台下的人群中。 此次热闹,燕唐是非看不可了。 当今时局,圣旨像纸钱一般向外抛洒,宫中宦官传旨传得累死了几匹宝马,圣人今日下旨建西墙,明日就要下旨拆东墙,古有洛阳纸贵,再如此胡闹下去,京州的黄绢价格早晚也得提上一提。 圣人不关心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不在乎市井小民的柴米油盐。 燕唐坐在铜雀门行刑台边的酒楼里,望着乌泱泱人群里挤在长街上的官轿,没好气道: “——他只想搅水。” 他与奚静观猜因由、辨人心,把有纵火之嫌的京官想了一遍,却独独忘了铜雀街乃京官入宫必经之路,京官下了朝,路却被搭起来的行刑台拦腰一截,任你官居几品,都要老老实实待那替罪流民人头落地,才能返回家去。 奚静观道了声“圣心难测”,又为他开脱道:“许是大智若愚。” 眼看午时将至,燕唐借地势之便,看行刑台上的刽子手已经仰脸猛灌了一口好酒,摩拳擦掌,开始嚯嚯磨刀。 因熹微时那道圣旨,此案免去了提刑、宣判、游街,在刑狱中蹲了不足半日,就被押赴刑场。 流民被验明正身后,被金卫一左一右押上行刑台,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既是流民,一路行至京州给,途中势必多遭苦难。 奚静观的面色愈发凝重。 金卫解开流民松散的头发,将之反系在木桩上,取来铁钉,钉死了他的手脚。 “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台下众人忽然骚动起来。 流民木然的双眼涌出滚烫的热泪,竟然生生挣开铁钉,背着跌在行刑台上连连喊冤: “冤枉——冤枉——” 他的声音嘶哑不堪,临到此时,除了“冤枉”二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奚静观看到他脸上沾满污腥,被绝望与残存的希冀牢牢占据。 他看向监斩官,监斩官不语。他看向台下小民,台下小民不语。 他看向官袍加身的京官,京官嫌恶地后退半步,回以一个冰冷残忍的笑容。 残存的希冀灰飞烟灭,流民手脚上的钉孔流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行刑台,像雪地里落了朵梅花。 刽子手生得五大三粗,将他一把扯了过来,捡起地上沾血的铁钉,毫不留情地将流民的后脑勺与木桩钉在了一起。 监斩官冷眼旁观,轻轻抬手,人头落地。 血柱喷涌而出时,天地间寂寥了一瞬。 奚静观几欲控制不住呕吐之感,燕唐见她神色异样,及时递上了一杯清水。 京州非富即贵的人全聚在铜雀门下了,燕唐盘算的计策随之落空,他又隔窗望了望,道: “这人山人海已经要散了,再过半刻,路腾出来了,便能回府。” 奚静观不置可否,虚弱地点了点头。 燕唐一出仙客坊,就重又把“雀栖春枝”折扇拿在了手里。 一如他所说,他对此物爱不释手,这是他的“此心安处”。 方才的一切,都让奚静观想起一个地方——望春台。 那个雨落三日不止,让奚氏血流成河的地方。 奚静观借由梦境所窥见的前世无异于管中窥豹,只能见其一斑,而这种映入眼帘、挥之不去的场景,才是她迫切需要的。 洪福在铜雀门下等了许久,耳朵里灌满了方圆十里的家长里短,如山如嶂的人群才终于散去。 他一见奚静观与燕唐,忙搁下马鞭儿,迎道:“三郎君,三娘子。” 燕唐上了车,将软垫放在奚静观背后让她靠着,向洪福道:“洪福,不回府中。” 洪福紧了紧马缰,心中几个想法来回跳跃着,最后问:“三娘子要到哪里去?” 明明是燕唐与他说话,他却张口就问三娘子到哪里去。 不成想这人虽是看着老实笨拙,心思却是剔透的。 燕唐不得不道燕修之慧眼识珠,笑道: “三娘子想去芳草堂。” 洪福有些为难,愣了一愣,才说:“此事倒也不难办,让三郎君向府君知会一声便可。” 燕唐看了眼奚静观,如愿挨了一脚,顿时心满意足道: “三娘子不想让外人知晓。” 洪福对一帘之隔内的情形一无所知,在外认真道: “那可巧了,今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 奚静观起了疑思:“这话从何说起?去芳草堂还触犯律法吗?” 洪福没料到她想这么远,连忙说:“那倒也不至于,不过芳草堂建在望苇坡上,那望苇坡偏僻又邪性,往年除了善男信女,也没人敢往坡上去。” 奚静观品出一点不对劲来:“芳草堂竟然是座庙吗?” 洪福又被她呛了一呛:“也不算是。从前里头供着一尊石佛,几个云游尼姑在堂内住了下来,久而久之,也就引来了香火。” 奚静观还在沉思,未及没接话,洪福总算一口气把话说顺畅了: “明日望苇坡下有十日一度的集会,堂内的尼姑会下坡采办,只要捐了香火钱,守门的童儿就会放人进去了。不过……现在芳草堂内的那尊石佛已经被人搬走了,堂内空空荡荡,拜无可拜,心再虔诚,也无用处了。” 奚静观听出他是误会了,可惜解释稍显苍白: “我不是去拜佛。” “那是去……” 洪福猛地拉住了缰绳,一脸不可置信道:“求子?” 082 燕雀安 望苇坡下小摊随街摆了长长一道, 坡上却寂寂凄凉。 芳草堂外芳草萋萋,若不是门前蹲着个打盹儿的门童,一眼扫去, 还道此处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废弃旧院。 燕庭好计策, 若非燕元英透露, 宣玟一事还真要被她瞒得滴水不漏。 打盹儿的童儿见有人来,不耐烦的皱着一张脸,坐在门槛上仰起头, 向燕唐伸出一只手,拇指在其余四指上搓了搓。 “想进此门就拿钱来。” 他年岁不大, 却一副财迷模样, 无论见了谁, 都摆出一张臭脸,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若倒霉了遇上个脾气差的,少说也要挨上一拳。 燕唐每每碰见这种人,总是感到心神微妙。 他似乎越过了轮轮光阴,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奚静观独自迈进了门槛,童儿踌躇一霎, 又大咧咧坐回了原处,半边身子堵着门,生怕燕唐反悔。 “你既然交了三人份的钱,就该随你家娘子进去。现在好了, 你若还想再进,就得另交银钱了。” 腰间的银钱分量十足, 童儿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 他避开了燕唐的视线, 道: “反悔也是不能够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衣着不凡,出身肯定不差,想必也读过圣贤书,就没听过一句话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燕唐盘腿坐在车辕上,展开折扇遮挡散落下来的阳光,闻言失笑道: “你懂得倒不少。” 童儿被他这般拿话一堵,藏得好好的自卑便哗啦啦冒了出来,没好气道:“就你们读书多!就你们金贵!” 燕唐怔住片刻,收了扇儿道:“我说你为人处世之道非一般人所能为,是在夸你,你怎么反过来怪我?” 童儿撇嘴,他孤独惯了,难得有人上坡来“供他消遣”,总是忍不住用话怼一怼人。 眼看这关乎出身地位的话题就要没完没了下去,童儿急中生智,嘲弄一笑,道:“你家娘子入堂时不等你,准是你惹她生气了。” 洪福与马儿眼观鼻、鼻观心,悄悄背过身去,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燕唐自认他与奚静观情比金坚,如今倒被一个小毛孩子骑上头来撒野,他不怒反笑,徐徐走过来坐在童儿身边,张开一臂,将手搭在了童儿的肩膀上。 “家中诸事,我都听我娘子的,她让我往东,我就往东,回来时还会给她捎串糖葫芦。我们可谓是天造一双,恩爱非常,你说说,我怎么会惹她生气?” 童儿看他皮笑肉不笑,只觉四面八方都竖起了软刀子,顿时心生退意,嘴却比鸭子还硬,爆竹似的将人往死里呛。 “你这是当局者迷。兴许是你不小心惹了她,她一个人生闷气,你还若无其事以为天下太平呢,她见你这般,原先一毫的怒气也要燎原十八里了。” 鬼使神差的,燕唐竟然觉得他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他思来想去,只能猜出一个地方——仙客坊。 “你……” 燕唐拍了拍童儿的肩膀。 童儿寒毛直竖,僵了背脊。 “很好。” 燕唐向芳草堂内张望一眼,心中开始盘算该如何解释送给花娘的那把“天香国色”折扇。 童儿神色一松,只觉刹那间就早早领悟到了乍死乍生之感。 芳草堂内冷冷清清,檐角载着一截日光,模糊了堂前轮廓。 屋檐下摆着几只绣墩,一位身穿襦裙的小娘子端庄秀婉,正聚精会神地扯出绣花针儿,听到奚静观细微的脚步声,她才抬起脸来。 此人正是宣玟。 “是你。” 宣玟还记得奚静观,姿容出众又生来乖巧,她虽不常走出院落,无缘与奚静观见上一见,却时常向燕庭提起。 奚静观也温和地笑,声调稀松平常:“此处僻静,是青灯礼佛的好地方。可如今,连佛都没有了。” 宣玟听不出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将手中绣了八成的花放在了膝上,道了句:“可不是。此处最是宁静的,像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是僻壤穷乡中绽放的一朵花,被风卷起,风停在何处,她就在何处生根发芽。 燕庭就是宣玟的风。 燕庭在京州步步高升,宣玟也许久没有回家看看了。 宣玟恬静又淡然,奚静观疑惑:“我只是不明白,他为功名利禄弃你于不顾,你心中当真没有半分恼恨吗?” 闻言,宣玟向奚静观看去,细声细语却郑重其事道:“庭郎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奚静观的记忆像原野上一只待敲的鼓,宣玟显然握不住心鼓的鼓槌——奚静观与她并无共鸣。 一时间,奚静观由衷地为她感到庆幸。 奚静观歉然道:“我以为,于你而言,这座空荡荡的旧宅院,是画地而成牢。” 宣玟的笑容如和煦的春风,“此地偏远,却也远离是非,不是吗?牢妹妹记挂,我过得很好。” 她喊了一声“妹妹”,见奚静观并无不悦,便又生出几分亲近:“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在那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中,我反倒像被束缚住的鸟,总也不自在。” 奚静观与她闲谈了一会儿家常,看二人从前无甚往来,话茬渐渐冷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宣玟问道:“庭郎还好吗?” 奚静观牵动嘴角:“好。” 宣玟点点头,又亮着眼珠问:“滁阳王的孙女儿生得美不美?” 奚静观凝视着宣玟,一时竟答不出来。 不知是心远地偏,还是地偏心远,宣玟竟然对京州城中的滔天风波一无所知。 如是想着,奚静观悄悄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门童。 这门童与芳草堂内的几个尼姑,约莫都是被燕庭打点过的。 连堂内被搬走的石佛,大概也是出自燕庭的手笔。 而今再细细回想,若非燕元英向奚静观透露宣玟的行踪,她怕是翻遍京州,也找不到芳草堂来。 奚静观神色如常地回避过几个话题,又与宣玟在言语上打了会儿太极,见天色不早,才起身告辞。 宣玟含笑与她道别,又捻起绣花针儿开始绣花,花团锦簇边,游着两只水色鸳鸯。 她专注的背影守在空荡荡的佛堂前,温柔的余晖落在她的脸上。 芳草堂一行所获了了,奚静观回到燕宅,有些心不在焉。 燕唐警铃大作,屏退童仆,折扇在手心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敲打打,焦急与不安溢于言表,仿佛外面有无常来勾他的魂了,如此异状,终于引来奚静观侧目。 “你走来走去没个消停,是在为地面镀金吗?” 燕唐语塞片刻,心弦反倒松了下来。 他一不做二不休,潇洒地一甩衣摆,慨然赴死般对奚静观道: “怪我思虑不周,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奚静观眼皮一掀,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嗤笑道:“无所不能的燕三郎君也被夺舍了?” 燕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想什么神神鬼鬼的?我只是……” 奚静观猜不透他在纠结何物:“只是什么?” 燕唐将心一横,抿唇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奚静观如实道:“没有。” “我不信。” 燕唐看奚静观秀眉一蹙,以为她要恼,双手揪住耳垂,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不争气道:“我所作所为皆是事出有因,但求奚小娘子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 奚静观见他这般讨乖卖巧,被燕唐口中的“所作所为”勾起了点好奇心,便摆正坐姿,将计就计兴师问罪道:“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因?” 燕唐清了清嗓子,道:“这把‘雀栖春枝’是我的宝贝,我虽也不曾瞧不起风水场所,但也不愿它沾染了旁人的脂粉香气,所以……在入仙客坊前,我将它藏起来了。恰好坊外有位老先生摆摊卖字,我就买了一把白折扇,请他写了个‘天香国色’。” 奚静观装模作样地颔首,见燕唐定定地望着自己,心虚一瞬,又继续诈道:“还有呢?” 燕唐越说,心里越没底:“我在仙客坊中遇见了与詹念相识的花娘,我……” 奚静观一语道破:“你把新折扇送给这位花娘了?” 燕唐一板一眼,像年幼时对着夫子念书:“一来,詹念的消息是打她那儿打探出来的,折扇以作谢礼。二来……她对京驿纵火、流民抵罪一事心生感慨,我亦有所触动,折扇以作赠礼。” 他的声音愈发的小,最后一个字蹦跶出口,燕唐就用余光扫了扫地面。 此地甚好,板正又整洁,可以一睡矣。 奚静观将笑憋在心里,锁紧双眉望向桌上那把折扇。 “这扇子在你心中……就这么重要?” 这个问题燕唐会答,心坎上小人儿激动地来回跳跃:“它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奚静观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不就成了我先定的你?” “不,是我先定的你。”燕唐从善如流转口,“在你周岁那天,咱俩的红线就绑在一块儿了。” 奚静观的指尖在扇骨上滑过,她道:“我若因此生气,心眼儿也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燕唐心有飘飘然:“那今晚……不睡地板?” 奚静观将折扇展开,假意欣赏着扇面上再熟悉不过的那只春雀。 “你若想睡,也不是不行。我向来有求必应,宽宏大量。” 燕唐装作没听到,他指着那只春雀,笑着问奚静观: “你说,这只春雀,是不是我?” 奚静观:“……” “燕雀安,你今晚就睡地上。”奚静观放下折扇,拍拍他的肩膀,“强身健体,多多益善。” 083 清谈会 京州总算落了场雨, 重重宫阙蒙了层薄薄湿意。 房铭难得闲在府中,望着檐下连成线的雨珠,遗憾道: “时间总是不巧, 听雨煎茶总是不能得兼。” 燕元英侧视过来:“你若真想煎茶, 不妨让童儿将红泥炉抬上来。” 房铭沉默下来, 目光瞥向她发间,状似随意般问道: “那支朱钗,你不喜欢?” 燕元英反应良久, 才想起那支宝蓝点翠朱钗来。 “这些东西,我都不喜欢。” 没待房铭问其中因由, 她便自接道:“招摇, 难看, 又麻烦。” 房铭做贼心虚,不知不觉就被燕元英剜了一刀, 看着她的侧脸,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也是。” 周遭只有雨水啪嗒声,落在地面,漾开一个个小圈儿。 忽的,一个童儿就撑伞穿堂而来, 足尖踢开雨水,它顺势翻腾着,变成一朵小小的浪花。 “滁阳王余孽,已毙命闹市街前。” 燕元英不作声, 房铭肃整神色,问童儿: “刑狱什么反应?燕庭的结党之罪, 还算不算数?” 童儿卑躬道:“庭郎君已被放了。” 燕元英眼中多了一点神采, 也问道: “庭郎君现到何处去了?” 童儿低着眉, 小心道:“望苇坡,芳草堂。” 燕元英果真脸色一变,道:“不成器的东西。大局当前,竟还有心思顾及儿女情长。” 房铭对燕庭此举亦是颇有微词,但那点不悦转瞬即逝,他另引起了个话头,问: “祈安二字,可有线索?” 童儿重重地点了下头,道:“北陲有座小城,新上任的州府说先前的城名不合风水,请来一位高僧,更城名为‘祈安’。” 房铭眼中精光一现,意味深长道: “如此说来,官仪倒有未卜先知之能。” 童儿不敢接话。 房铭吩咐道:“找人盯着祈安城,如有异样,即可来报。” 童儿领命退下。 燕元英观雨观久了,竟生出一番愁绪心肠。 “六亲不认,骨肉分离。上一次是阿耶,如今是我,下一次,又该轮到谁呢?” 房铭宽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有时终须有?”燕元英哼笑一声,鄙夷道:“可我看他们,一个更比一个痴情,都是扶不上墙的阿斗罢了。” 房铭顿了顿,道:“可这人,总得在燕氏中选。” 燕元英眼皮一跳,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百官清谈定在何处?” “京州城外,绛山。” “又是绛山?”燕元英冷冷一笑,道:“绛山有什么好?官仪是不是死了也要埋在绛山?” 房铭沉默良久,才自说自话道:“有什么气,朝他撒,倒也没错。” 绛山的梨花一树花落一树花又开,遥遥望去,送葬似的白茫茫一片。 宋梵仗着一双回春妙手在京州横行多年,处处行医,总能挣得几分薄面,故而他虽不在百官之列,却接到了邀约。 奚静观冲他招招手,憋了许久的话终于破口而出:“宋梵,你和我说句实话,你这管白玉箫,是不是吹不响?” 只见宋梵倏然呆愣在原地,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解了萧就向奚静观皱了皱脸。 他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向奚静观道:“有些事情,摆在台面上是会伤了彼此的情分的。” 奚静观粲然一笑:“我与你哪有什么情分不情分的?” 燕唐正随左侍郎刘宴与百官互打照面,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就往奚静观的方向偏,看宋梵赖着不走,心中暗暗记了他一账。 宋梵敏锐回头,冲燕唐回看过去,察觉到他渐冷的目光,存心侧了侧身|子,好让燕唐瞧仔细些。 接着,宋梵用手里的白玉箫点了点奚静观,笑道: “我为你调了新药,随我去看看?” “走。” 奚静观苦病魔已久矣,求药心切,毫不犹豫就应承了下来。 燕唐气在心中,偏还不好发作。 刘宴见他迈不动脚了,满心疑问凑上前来,问:“祈安君丢了魂了?” “没什么。” 燕唐的目光收得并不及时,刘宴跟着望过去,恍然大悟地“哦”了下,下巴上蓄着一缕山羊胡,笑起来一抖一抖的。 “看来宋家小子与三娘子的交情不错。” “他们能有什么交情不交情的?” 大抵是心有灵犀,燕唐与奚静观说出的话一般无二。 见刘宴笑得更加揶揄,燕唐又说:“非要牵扯一番的话,他们也是没有血缘的亲戚,这算不算交情?” 刘宴思虑须臾,认真考量道:“既然关系相近,又无血缘,我看他二人年岁又相仿,何故没有订下一门亲事,来个亲上加亲?” 燕唐:“……” 他今日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刘宴,就是跑来为他添堵来了。 燕唐斟酌一番言辞,才道:“刘叔父,您是不是,从未与奚氏有所往来?” 刘宴含笑应下:“不瞒祈安君所说,的确从未有过往来。” “宋梵是静观嫂嫂的亲弟弟,他们怎么亲上加亲?” 刘宴微惊,喃喃道:“原来如此,那不行。他们的关系忒近了些,若成了婚,容易乱了辈分。” 他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两手搭在背后,老成道:“这结亲嘛,要是远亲才好。” 燕唐露出点笑:“这话在理。” 他与奚静观,可不就是远亲? 远处金卫集结中,换了身常服的孔洽正在与人对饮。 他亲眼见奚静观前脚刚走,燕唐脸上的笑意瞬间便冷了下来,眼神中不带半分情感,细究起来,还有些淡淡的疏离。 这点生分,连对刘宴也毫不例外。 副指挥使上了年纪,爱子与燕唐年纪相仿,两只眼珠子粘了燕唐一路,杯酒入喉,为他伤怀道: “突逢变故,实难不变。” 孔洽才二十四五,跟官仪跟久了,人情味儿也跟着淡了。 他听到副指挥使伤春悲秋,心下只觉好笑,嘲讽道:“不过是只荣华富贵的丧家之犬。” 清谈会伤的目光如有实质,早将燕唐捅了个对穿,真慈悲假友善他都一笑置之,打孔洽身边走过时还笑问刘宴:“刘叔父与阿耶共事多年,阿耶有没有提起过我?” 刘宴想了想,道:“有。” 燕唐作洗耳恭听状。 刘宴便道:“不过燕公每每提及你后,总会将话扯到燕夫人身上。” “阿娘?”元婵与燕修之在锦汀溪中并不亲密,反而早些年间便有相看两相厌之感,燕唐被刘宴这句话勾起了兴趣,问道:“他都说阿娘什么?” 刘宴捋着山羊胡道:“说燕夫人劳心劳力,你总是惹她生气,待寻个合适时机,燕公就要将燕夫人接到京州来。” 燕唐断言:“阿娘定是不会随他来的。” 刘宴也说:“可不是,燕公念叨了多少年,桂水巷子里的桂花都老了,也不见他将燕夫人接过来。” 燕唐轻轻地笑了笑。 刘宴见周遭无人了,向燕唐使了个眼色,道: “陶氏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燕唐猜他又要说教,道:“此事轩然,自然逃不过您的耳朵。” 刘宴却只是叹了口气,“小恩养亲,大恩养仇。这话搁在燕氏身上,倒是极为贴切。” 他一腔慨然发泄完,又向燕唐打听道: “老太君身|子骨还好?” 燕唐露出愁色:“不大好。陶融一事本是瞒着她的,可我看,祖母早就知晓了此事。” 刘宴也不知说什么了,拍拍燕唐的肩,道:“总要向前看。” 燕唐还没说话,不远处就来了个身穿常服的京官。 “燕三公子。” 微横起手来,折扇在侧脸前一晃而过,燕唐脸上露出个微妙的笑来。 刘宴见此情状,伸出两指来虚空点了点燕唐:“你倒是会为自己作打算。” “不比刘叔父足智多谋。” 燕唐谦虚道。 这厢燕唐步步为营,那厢奚静观却碰到了霉头。 金卫柱子般杵在一旁,宋氏的马车不知停在哪里了,宋梵取药还没归来,奚静观既入虎穴,逃是不可能逃了,只能漫不经心立在一株梨花树前,纵然树上有人说话,她也懒得抬头看一眼。 那年梨花树下一相逢,如今倒是彼此倒置,坐在树上的人,变成了官仪。 唯一不同大概就在于,奚静观是不期而遇,官仪却守株待兔已久。 “绛山四季如一,山下春过了,山上的梨花还没落呢。”官仪捻了一朵花,垂眼看着奚静观,问:“你说,这花事,了还是没了?” 他话中句句试探,字字藏锋,奚静观道:“我不比侯爷雅兴,听不懂侯爷的话。” 官仪将那朵梨花看了又看,“我却觉得这天底下,无人比你更懂得我在说什么。” 奚静观并不上钩。 官仪唇边漫出的笑容又柔和几分,他足尖一点,轻飘飘落了地。 “你让了无带的话,她都与我说了,只是这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年年春生,次次花开。这花事是你想了便能了的吗?” 他像是蛊惑般扬了扬尾音,抬起手,将那朵梨花簪在了奚静观鬓间。 指尖暧昧地擦过脸颊,奚静观没躲,任官仪靠近,目光紧紧锁住了他的左手腕。 那根红绳她曾见过,官仪用它串了一颗琥珀,在燕老太君的寿宴上送进了燕府。 官仪心上如被羽毛搔过,他话中含了些许微不足道的笑意:“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戴?” 奚静观与他两两相视,不发一言。 官仪自知不可操之过急,负起双手,与奚静观拉开一点距离,才道:“梨花很适合你,像是为你而生。” 奚静观看他转身离去,转念一想,既然她入了虎穴,就该得到虎子,便开口问: “侯爷如此神通广大,那敢问……陶融在哪儿?” 官仪止住脚步,目光回转,勾唇道: “七日前,他去祭拜过亡母。” 他也不待奚静观称谢作答,继续向前行去,金卫亦步亦趋跟上,宛若众星簇拥明月。 奚静观将鬓间的梨花摘下来,面无表情丢在地上,官仪的声音却又传来: “需往水上寻。” 084 詹书帛 百官清谈名为清谈, 却大大利于结党之私。 奚静观与京中的夫人并不相熟,好在有刘夫人作伴,宋梵也跟着混在女人堆里, 哄得众夫人眉开眼笑。 清谈会结束之时, 正值夕阳西下, 余晖泼洒之际。 奚静观上了马车,搓了搓面颊,道: “笑这一整日, 脸都要酸了。” 燕唐没忍住,手指戳了戳她莹白的侧脸。 “宋梵又调了新药?” “是。”奚静观将软垫旁的药包递给他, “这方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燕唐才接过, 奚静观歪头靠在他肩上, 无意识地蹭了蹭,笑道: “你怎么一直在偷看我?” 燕唐脸上一热, “我哪里偷看你了?” 奚静观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笑意更浓:“那你怎么晓得宋梵给我送了新药?” 燕唐故作镇定:“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奚静观道:“我看你是背后长了只眼睛。” “是长了只眼睛,”燕唐微微偏头,一双眼睛盛满了不正经, “晚上让你看。” 奚静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肩也不枕了,开始若无其事地盯着药方看。 洪福听到车厢内没了动静,才出声道:“三郎君, 方才我在文人楼下碰上个卖书画的,遥遥一见, 就觉得眼熟, 凑近一看, 那人正是没了音讯的詹书帛。” 奚静观抬了抬眼:“你还记得他的样子?” 洪福言真意切地咬牙道:“詹氏兄妹让燕公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他们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燕唐将奚静观垂落在脸侧的发丝拨到耳后,沉静道:“去文人楼。” 文人楼下摆摊摆画的多是落榜考生,他们背负期许而来,难免气傲心高,一朝落第,又没了盘缠,自觉无颜归乡,只能贩字卖画聊以维持生计。 詹书帛无疑是滥竽充数的那个。 燕唐打眼一观,就看见了瑟缩在角落里的詹书帛。 人影落了下来,詹书帛没有抬头,藏在袖管中的一只手露出半截,拿起一支脱了半数毛的笔,在石砚上草草一沾,道:“郎君要买什么画?” “詹书帛?” 笔尖当即顿在半空,劣质的彩墨落在薄纸上,詹书帛慌忙用衣袖去擦。 “三郎君?” 他偷眼瞧了下燕唐身边的洪福,嘴唇翕动,似是想问什么。 燕唐看着他的左脸上的一块红胎,眸中掠过一瞬疑色。 詹书帛讪笑着将脸上贴的红胎记撕了下来,又指着自己的脸,说: “是我!詹书帛!” 他神色激动,恨不得双手握住燕唐的手,殊不知脸上红胎虽已撕去,捂出的红痕却一时难以消却,他这般模样,瞧在人眼里,实在滑稽不堪,紧临的摊位传来了吃吃窃笑声。 笑声虽小,可落在詹书帛耳朵里,却臊红了他的脸皮。 燕唐问:“怎么不见令妹?” 提及詹念,詹书帛一念之间也涌出一丝伤感,旋即就被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掩盖了过去。 “她早就死了。” 他犹不解恨,道: “枉我诸事都依着她,她倒好,屁|股一拍就去见阎王了。” 詹书帛愈发气急败坏,燕唐蹲下|身,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怎么死的?” 詹书帛粗喘了口气,将手中的笔向简陋的桌面用力摔了过去,彩墨喷洒也不管不顾了,恨道:“狗娘养的孔洽卸磨杀驴!” 孔洽? 这岂不是才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来了? 燕唐好脾气地将毛笔摆正,眼睛看向詹书帛,循循善诱道: “要不要跟我回府?” 詹书帛毫不犹豫,欣喜若狂道:“三郎君此言……当真吗?” 燕唐看着被他抓住的衣袖,眼角一动,到底没露出破绽将詹书帛的爪子拍开。 “我与你到底相识一场,见你落魄至此,焉有不顾之理?” 詹书帛便也不再追问了,立时将桌面上的器具一裹,燕唐看他如此迅疾就将小包袱收拾了出来,一边感慨着他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一边问道:“那些画轴你不带走?” 詹书帛想也不想,开口便道:“不带不带,都是我偷来的,带它们作甚?” 洪福悄悄翻了个白眼。 残存的一点自知之明让詹书帛选择坐在了辕座上,他怀里还抱着零散的包袱,混沌的眼珠中带着颓靡的血丝,直直地盯着洪福赶车。 洪福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你看我做什么?” 詹书帛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当即接道:“这京州城中,哪有你这样赶车的?” 洪福为燕修之赶了多年的马车,虽谈不上登峰造极,也可以称得上一句熟能生巧,他知道詹书帛的话是给他设了个套,没安什么好心,还是忍不住一头钻了进去。 洪福将手里的缰绳递了过去,“你说,该怎么赶?” 詹书帛目的达成,包袱也不要了,随手往身边一搁,挪着身躯就凑了过去。 洪福心下不齿,观察他一会儿,脑子慢慢转了过来。 “你该不会是怕三郎君嫌你吃白饭,将你赶出府,才急于自揽活计吧?” 詹书帛被他说中了心思,脸上青白交错,又变得黑如锅底。 他恼羞成怒,一时口不择言,道:“我好歹是三郎君亲自请进府中的,多少算是半个客人,你个为仆为奴的,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洪福本来还不恼他,蓦的被他一训,和气也不装了,上手将缰绳抢回来。 “那是三郎君善心大发,你跟我拿什么乔?” 詹书帛旁的本事没有,欺软怕硬倒是能冲在头一个。 他火冒三丈,还没发作出来,陡然碰到洪福的眼神,也只能自己在心里拿水泼灭了火气,缩在一边,重又将包袱抱在了怀中。 桂水巷,童儿站在府门前张望着脑袋,见马车由远及近了,便上前来迎。 目光略过詹书帛,童儿只依稀觉得此人面熟,却没多问,踮起脚撩开了车帘。 燕唐下了马车,又伸手去牵奚静观,看童儿的个头实在不高,方才掀个车帘都要探个脖子,便笑问道:“怎么是你来了?齐天呢?” 奚静观摸了把童儿软软的脸,童儿有些不好意思,仰头道: “齐天在府中招呼人呢,锦汀溪中的几位姐姐到了。” “姐姐?” 燕唐揉了揉童儿的脑袋:“准是团圆她们到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府内就传来了一声呼喊:“福官,小娘子来了——” 冲这股咋咋呼呼的劲,准是喜官无疑。 死气沉沉的燕宅飞来几只叽叽喳喳的燕雀,扑面而来的热闹让人如置身于兰芳榭。 团圆与元宵才收拾停当,在正堂向奚静观与燕唐行了礼,几人都憋了一肚子的所见所闻,话头还没起来,詹书帛就跑到元宵身前,指着他的脸,道: “就是你!” 他与热闹格格不入,一句话甚至显得聒噪。 好好的氛围陡然僵持住,元宵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番,不知他发的什么疯,下巴一扬,问:“我怎么了?” 詹书帛哈哈笑着,生生地笑出两滴眼泪:“我见三郎君身边的人换了一个,还以为是你犯了什么错,被赶出燕府了,原来只是你晚来了两天。” 兰芳榭的人与詹书帛并不熟稔,喜官看他像只下了山的毛猴一般抓着元宵上蹿下跳地套近乎,按捺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嘀咕道: “很好笑吗?” 满室的欢喜戛然而止,几道视线齐刷刷向詹书帛望了过来。 元宵避开了詹书帛抓过来的手,好心提醒道: “这种时候,你可以装一装哑巴。” 翌日,将军府送来了一个消息——“将军出宫了。” 时隔多日,奚暄的尸首终于送出了深宫,他命丧归京途中,本该举城大恸,可偏偏京州严令不许大行丧白诸事,金殿至将军府一路,除了抬棺的人相伴,他走得冷冷清清。 “何日扶棺将阿兄送回锦汀溪?” 待回过神来,奚静观手里的动作都放轻了些。 福官道:“……就定在今日。” 奚静观转过头去,“谁去送?” “除了护送的两队金卫,圣人只点了宋娘子一人。” “也好。”奚静观眼中起了一层水雾,因她低着头,并不明显,“阿兄若见了我,一准儿要生气的。” 福官见她难受,便也跟着难受起来,张嘴要哄,忽的看燕唐冲她摇了摇头,思量片刻,默默出了房中。 “律令所束,你虽不能去送暄将军一程,可律法上没说你不能去见他最后一面。” 燕唐坐在奚静观身边,轻声道。 “都这个时辰了,阿兄早就出了城门,我到哪里见他最后一面去?” 奚静观抬起湿漉漉的眼,话音都在微微发颤。 燕唐收了扇子,道:“我带你去。方才我掐指算过了,暄将军也在等你呢。” 京州城门,奚暄凯旋没等来夹道相迎,死去却有万人相送。 皇城一如既往繁华,绸灯虹色、纸醉金迷,人影幢幢中,只有宋珂穿了满身的白。 她低眉又顺眼,毫无血色的脸藏在孝帽之中。 在她身前,是一口徐徐前行的大棺。 奚静观藏在人群中,亲眼所见扶棺送尸,模糊的记忆再次清明。 “我应当,是藏了什么东西……” 燕唐侧目,迟疑了一下,道:“在你那天地通达的梦境里?” 奚静观闷闷地说:“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回到燕宅,奚静观却被桌上慢慢一袋金锭晃了晃眼。 燕唐将金锭翻了个面,认出这是燕氏之物,问房中的童儿: “这是谁送来的银钱?” 齐天道:“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 奚静观虽没明说,可话中语气满是不信。 “它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齐天见他二人都不相信,急得两手在身前比划,道:“我一开门儿,‘啪嗒’一声,就落在我脚边。” 奚静观看他动作夸张地开了个虚门,便换了个语气问: “谁让你放到次间来的?” “团圆姐姐。” 齐天将茶水沏好,一溜烟儿就跑了个没影。 燕唐看着他消失不见的背影,赞道:“他还真是机灵。” 奚静观仔细瞧了瞧装钱的钱袋,问道:“这钱出自燕氏?” “对。” 奚静观几经思忖,箭头指向了心中的一人。 “是文从嘉送来的?” “为何觉得是他?” 燕唐不答反问。 奚静观从容道:“他既然能为文若雨赎身,可见陶融给他的钱不在少数。但文从嘉嗜赌成性,大抵不会良心发现,这些钱……他怎么就给送回来了?” 燕唐看她皱眉苦思,茶盖碰上瓷盏,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道:“其实也未必是他,但这金锭必与文氏兄妹相关。” “怎么?” 燕唐正色道:“文若雨入京了。” 奚静观目露诧异,瓷盏中的浓茶升腾起水烟袅袅。 085 曹士卿 詹书帛想化作一滴雨, 早早融入到燕氏这一滩水中。 可往事如训,他在燕府中的所作所为难免惹人生厌,又油腔滑调词不达意, 相继惹了福官喜官不快, 又成功得到了团圆的白眼。 元宵总是围着团圆转, 詹书帛彻底堵死了自己的路,只能随便寻些由头,就往主院寻燕唐来。 他半只脚都要跨进门口了, 肚子里备好的话一筐挨着一筐,岂料半路杀出个洪福, 胳膊一伸, 撂了一只木桶在詹书帛脚边。 “你不是喜欢赶车?去马厩里挑一匹马亲自喂养吧, 待马儿养熟了,它只认你一人, 旁人也赶不动它拉的车了,那辕座就成了你的专驾,也省的你费心去抢别人的车。” 詹书帛听出他话中讥诮,一口闷气堵在心间,生生将自个儿气了个颠倒。 “来者是客, 我是……” 洪福随燕修之走南闯北,一眼便知詹书帛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他断不会放任此等小人往燕唐跟前凑。 新仇加旧恨,洪福斜睨着詹书帛, 冷嘲热讽道: “是是是,你是客, 可车是你自己要赶的, 我技不如人, 自己的饭碗都不要了,白白让给你还不行?你得了便宜,怎么还责备起我来了?” 詹书帛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气喘来喘去,又想到自己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洪福是他唯一的突破口了,只能咽下这口气,弯腰提起了木桶。 “马厩怎么走?” 燕唐手里拿了一碟青枣,正与奚静观侃侃而谈,浑然不知院外如何风起云涌。 “他今日封这个,明日封那个,从来不肯让自己闲下来。士卿阁内有位曹士卿,入宫请他降旨赐婚,他也应允下来。” 奚静观的想法与燕唐不谋而合,可她嘴上还是给足了皇家颜面,道:“兴许别有深意。” 喜官在旁听了许久,露齿一笑道:“听三郎君这样说,天家倒是没什么威仪了,像个老小孩儿。” 燕唐向她看了一眼,说:“老小孩儿?可不是,他活似在与谁对着干,自己不痛快,便拉着全天下人与他一起不痛快。” 从前皇威浩浩,寻常百姓从不私论朝纲,可真到了京州城,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也没几个人在守了。 “老小孩”三字自有滑稽之感,饶是福官,也忍不住频频发笑。 “其实圣人此举,对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奚静观略一思量,道:“他见谁封谁,才没让你成了京州的活靶子。” “此言极是。” 燕唐点点头,对此深以为然:“在这祸水之地,最忌树大招风,如今朝野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圣旨,由我袭爵的圣旨草率至极,连个登门道贺的人都不会有,更休提多加留意于我。如此说来,他倒也在无意中成全了我们。” 奚静观却没接上他的话,而是沉吟了一阵,才意味难明地说道:“未必就是无意。” 燕唐嚼了半天青枣,嘴里始终没点甜味儿,他索性将手中并不地道的青枣随手搁在桌上,两条胳膊叠放在卓沿,下巴向上一搁,又神神秘秘道:“我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奚静观看他神情古怪,疑惑抬眸:“什么事?” 燕唐心情似乎不错,问道:“你还记得死在清天观中的那个老尼姑吗?” 奚静观轻轻颔首:“记得。” 她非但记得了无,还在梦中与她搭过话了。 燕唐说:“她是普渡寺的弟子,本是下山云游去了,许久没有归来。可今日,不知谁将她的死讯带来了京州,普渡寺的住持正在府君衙门前报官呢。” 奚静观状若不经意道:“府君怎么说?” 见燕唐的语气肃然,福官与喜官自发扮起木头人儿,互相推着出了次间。 燕唐道:“此事由京衙接手了。” 奚静观顿时明白了他方才的悦然从何而来,不由在心间慨叹无心插柳柳成荫,道: “那个尼姑的死,与官仪有关。” 燕唐懒懒地托着腮:“京衙与金卫向来势如水火,此事孔洽插不了手。” 几经思索,奚静观道:“你有几成胜算?” 燕唐伸出两根手指,道:“两成。” “官仪老谋深算,对此事应当早有准备,一个尼姑的性命不足以扳倒他,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能让他栽个跟头,也是好的。” 燕唐将变数一一道明,说得头头是道,又近距离望着奚静观,道:“若瞎猫遇上死耗子,我们当真胜了,就能早早回锦汀溪了。” 他视线轻移,瞥向桌子上的青枣,又说:“这里风水不好,结的青枣也比锦汀溪的难吃。” “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若挑三拣四,被管事听到了,他又要以为自己办事不力了。” 奚静观笑着将盛着青枣的瓷碟往燕唐的方向推。 她看燕唐的眉头皱得要打起结,忍俊不禁与他玩笑几句,才将话儿引了回来。 “将了无死讯带回京州的人,会是她吗?” 奚静观并不指名道姓,可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燕唐摇头,道: “不像。文若雨应当并不知晓清天观中的事。” 近些时日的消息,或多或少都与燕奚二氏在锦汀溪中的故人有关,偏生不早不晚的,文若雨才入了京,一前一后,实在太巧,奚静观一时间只能想到她。 可燕唐一语点醒梦中人,奚静观忘了文若雨常年被文金秀关在挹水庭中,怕是连方圆之内的人都认不齐全,何以了解大翁山? 奚静观轻语:“那文若雨为何入京呢?” 燕唐道:“无巧不成书,也许她只是凑巧撞上了时间。” 奚静观苦思无果,只好话锋一转,问燕唐:“她入京后去了何处?” “在勾栏院子里弹琴。”燕唐道,“文若雨相貌上乘,琴艺又好,名声也渐渐响亮起来了。” 奚静观眉心一紧,兀自琢磨着:“文从嘉把她赎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燕唐听着她的嘀咕,半是揣测半是玩笑道:“都说血浓于水,可兄长是个赌鬼,这血再浓,搁久了也要淡了。” 曹士卿的婚期定在两日后,大婚前的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如瀑,好在鸡鸣之时骤歇,才没误了好时辰。 晨光迷蒙的时候,燕唐就已经穿戴整齐,与刘宴一同道贺去了。 曹士卿瘦条条一副身板儿,轻盈盈的红绸花坠在他胸前,都使他看起来不堪重负。 刘宴看着他眼底吊着的两片乌青,道:“曹士卿怎的如此疲惫?夜里偷偷摸摸忙什么去了?” 曹士卿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霎然褪尽,好半天才寻到舌头,支吾道:“太、太过欢喜,难以安睡。” 燕唐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怪异。 他将头抬起一点,又埋回去,两手冲刘宴作揖道:“刘侍郎快别为难小官了。” 刘宴大笑一声,转过头来向燕唐道:“你们小一辈儿的,总是没个定性,遇上件大事就心神慌乱,遥想老夫当年娶妻,浑然没有半点多余之感。” 燕唐忽然被扯到了言语中,颇为无奈道:“刘叔父莫要一杆子打死所有人,成婚前日我吃好喝好,并无异样。” 刘宴两眼一瞪,他方才信口扯了个弥天大谎,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说神思心念一如往常自然信不得,他成婚前夜对着个红烛罩就乐呵了一个时辰。 刘宴眼皮一掀一低,将燕唐打量一遍,道:“你若无异样,只有一个缘由。” “什么缘由?” 燕唐以为刘宴要夸他,不自觉挺了挺背脊。 “所娶之人,非心上人也。” 刘宴笑眯眯抬手,将胡须一捋,开始为奚静观鸣不平:“并无异样就是欣喜与悲伤一个都没有,若没个真心实意,往后的日子还这么长,燕奚之间的亲事,恐是难以为继。” 燕唐仿佛卡了一根鱼刺在喉,一朝不慎,怎么就掉进刘宴的圈儿里了。 可他所言句句属实,燕氏本是与许氏结亲,许襄在燕唐心中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并无交集,何来欣喜? 燕唐心中奇冤,却无从开口。 他受了许久刘宴明里暗里的“点拨”,终于盼来了喜娘高高的一声“喜时将至”。 唢呐声响震天,身边的京官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这门亲事,所谈无非是听说新娘子貌若天仙,性子和静,曹士卿是撞了大运,才抱得美人归。 燕唐距他们不远,被迫听了一会儿,耳朵里灌的酸味儿都直冲九霄去了。 他与刘宴挪了个地儿,来到曹府门外。 刘宴也压低了声音,道:“曹士卿的确艳福不浅。” 大红喜轿缓缓而来,燕唐看着花轿边披盔戴甲的金卫,目光陡然一寒: “曹士卿怎么寻金卫来护轿?” 铜锣唢呐声太响,刘宴没听清。 花轿落地,曹士卿红光满面来到轿前,眼中满是喜悦。 喜娘挥着红艳艳的帕子打趣了他一声,才对轿中人道: “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下轿。” 花轿一动不动。 喜娘清清嗓门儿,又喊一遍,声音比方才大了不少。 “吉时已至,请新娘子下轿。” 没有动静。 曹士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管事见状,向轿后敲锣打鼓的人打了个手势。 四周都静了下来。 喜娘应对这种场面倒是得心应手,她特意在轿前转了两圈儿,说了十几句吉祥话,让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吉时已至,请新娘子下轿。” 众人屏息凝神,花轿中却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曹士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大步一迈,无视喜娘的阻拦,一把掀开了轿帘—— 花轿中,滚落一颗人头。 085 普渡寺 曹士卿坏了规矩去掀轿帘, 喜娘口中不断念叨着“不吉利、不吉利”,人头滚落在脚边时,喜娘呆愣一瞬, 心中不知作何反应, 脚却先踢了过去, 将沾血人头踢到了曹士卿身前,旋即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新娘的无头尸体端坐轿中,红轿折光, 淋漓的鲜血将红色嫁衣染成一片暗红。 如此惨状,却没什么血腥味儿。 猝不及防见了两眼圆瞪的人头, 轿旁的众人轰然一惊, 哗然色变, 仓皇倒地遮不在少数。 燕唐仗着身量高,目光在花轿中瞧了一圈儿。 曹士卿一只手还打着薄薄的轿帘, 离了魂儿似的,喜娘的哀嚎也没让他动弹。 不知谁喊了一句曹士卿,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手指颤抖着,嘴唇动了动, 泪却比话先出来。 护轿的金卫迅速聚拢,一脸严阵以待地守在花轿两旁,除却曹士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燕唐看喜娘被拖了下去, 目不斜视地轻声问刘宴:“有人去报官了吗?” 刘宴一脸凝重,摇头说:“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京衙接不了手。” 如刘宴所料, 他话音尚未掷地, 一匹枣红马就踱到了花轿前。 孔洽身着常服,居高临下地瞧着大喜大悲的曹士卿,见他脸上有泪,神情中有讽刺一闪而过,沉着道: “曹士卿,有金卫在侧,迎亲之途不可能生出变故。除非……” 曹士卿听到他说话,才抬起一张惨白的脸。 孔洽对上他无神的双眼,幽幽道:“这新娘子,上轿前就已死了。” 刘宴看向了燕唐。 燕唐道:“他说得没错,血腥味儿都淡了,新娘子嫁衣上的鲜血颜色也不鲜艳,人头落在地上,地面都没什么血。” “这倒怪了,那她是怎么上的花轿?” 刘宴问道。 燕唐不答,看了看缩在人群中的喜娘。 曹士卿身形一晃,及时扶住轿沿,才没狼狈跌倒在地上。 他胸前的红绸花松松垮垮,面色如霜,一红一白,别有凄切。 孔洽嗤笑一声,眼中似有轻视: “你昨日,去了何处?” 曹士卿竟没回想,张口道:“白日里,我在府中打点各类陈设,夜里……去了香火旺盛的普渡寺祈福。” 孔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梢高高挑起。 “迎亲队伍可曾经过普渡寺?” 曹士卿一拳砸在了轿厢上,表现得悔恨交加,愤愤道: “岳父岳母家距普渡寺不过十里路,普渡寺是必经之地。” 孔洽像是笑了下:“如此说来,此事与普渡寺脱不了干系。” 曹士卿默不作声。 这是一种默认。 孔洽的眼神轻轻掠过地上的人头,向下属道: “去,带人将普渡寺围起来。” 在场不乏德高望重的京官,闻言面露不悦,直言道:“人命关天,此事理当交予京衙来办,孔指挥使为何屡屡越俎代庖?” 孔洽循声看了他一眼,记住了此人相貌,对此话应对自如: “金卫护送花轿护送了一路,新娘遭遇不测,是金卫办事不周,若此案交由旁人来管,岂不是往金卫脸上抹黑?” 他的话乍听之下不无道理,仔细推敲却漏洞百出,京官不依:“可普渡寺牵连甚广,与清天观一案息息相关……” 孔洽淡定道:“既然如此,清天观的案子,便由金卫接管了。” 他如此狂妄自大,行事作风惹得在场许多人不快,京官间的窃窃私语愈演愈烈,地上的人头徒然睁着两眼,倒没什么人关心了。 曹士卿的脚像是黏在了原地,眼神空洞,不知在对着什么地方发呆,对周遭的异声恍若未闻。 孔洽道:“曹士卿放心便是,本官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好。” 曹士卿答得有气无力。 日暮时分阴云密布,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燕唐心中的疑窦越聚越多,奚静观看他神思不属,便问道: “还在怀疑他?” 燕唐双臂交叠,枕在脑后,回道:“曹士卿今日实在古怪,从我见到他起,他就满脸惴惴,浑身紧绷。那些浮于表面的欣喜,也演得太过拙劣。” 奚静观从未见过曹士卿,想象不出什么是浮于表面的欣喜。 “就凭这些?” 燕唐坐起身,又说:“一来,普渡寺老尼的事一被揭露,曹士卿就入宫请旨赐婚,成婚日期还定得匆匆忙忙,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反常。” 曹士卿请旨赐婚一事本就突然,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奚静观终于点了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唐放缓了话,接着道:“二来,他有圣旨在手,却放着京衙不用,自讨麻烦找来金卫护轿,新娘一死,孔洽就出现在了曹府门前……” “是有古怪。”孔洽是官仪身边最得力的走狗,为人又穷凶极恶,奚静观不敢小觑他,“孔洽还接手了清天观一案,如此一来,了无的死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燕唐沉默一阵,又开口道:“还有一点。” 奚静观好奇道:“什么?” “曹士卿掀开轿帘,新娘子的人头滚落在地,他的脸上却只有慌乱与惧怕,并无震惊之色。仿佛……”燕唐停了停,才续说:“此事在他意料之中。” “金卫,孔洽,普渡寺。”奚静观吸了一口气,“所以,那位曹士卿,是在卖妻贿爵?” 燕唐笃定道:“不是卖妻。” 奚静观脸色一变,又听燕唐道: “是杀妻。” 奚静观心弦微动,勉强压下心惊,由衷感叹道:“若真如你所说,这个曹士卿还真是铁石心肠、不择手段。” 燕唐回想须臾,又说道:“今日是曹士卿大喜的日子,他瞧起来却疲惫不堪,刘叔父问他昨夜做了什么,他说是没有睡好觉。孔洽问他昨日干了什么,他又三句不离普渡寺。” “你怎么看?” 奚静观知道他心有猜测,洗耳恭听道。 既然要猜,燕唐自然要大胆一些,他微微眯眼,轻轻道:“我猜,他是夜里去了普渡寺,以祈福之名,行杀机之事。” 奚静观一阵胆寒,“如果真是曹士卿做的,以他的冷心冷血,此人必定后患无穷。” 燕唐两眼一弯,唇边漫出笑意:“是会后患无穷,不过用不着我们出手。你还记不记得詹书帛说孔洽卸磨杀驴?” 奚静观对曹士卿并无怜悯之心,只是说道:“那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燕唐又躺了回去,悠闲道:“想要知晓我的猜想是否属实,就看曹士卿能不能活下来了。” 天际兜了一夜的雨水,待天光乍泄,乌云才慢吞吞地裂开一道口,冷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齐天跑得快,进了次间通风报信道: “昨儿夜里,普渡寺起火了。” 奚静观讶异片刻,问道:“可有何人伤亡?” 齐天道:“有。” 与燕唐对视一眼,奚静观又问:“出了事的人中,有没有普渡寺的住持?” 齐天却摇了摇脑袋,说:“没有。死的人都是孔指挥使手下的金卫,他们冲进火海救人,折了七条性命在普渡寺中。” 燕唐稍作思忖,问齐天:“这案子谁接了?” 齐天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道:“府君领着京衙去了,此案归了京衙。” 奚静观拧眉沉思:“真是蹊跷。” 燕唐顿了片刻,向齐天道:“金卫才围了普渡寺,寺中就起火了,府君没过问此事?” 齐天犹犹豫豫道;“府君问了的。可死的人,都是孔指挥使的手下……而且普渡寺的住持受了惊,也没个人站出来说金卫的不是……” 燕唐冷笑道:“住持受惊?自古民不告、官不究,普渡寺起火,住持自然要以大局为重,怕是无暇去管了无的死因了。清天观那件事,竟然就这么被官仪给避过去了。” 本以为环环相扣算无遗策,没想到官仪竟如此草菅人命,计划落空,奚静观不免失望道: “这一步接一步,果真好算计。” 普渡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半日就飞遍了京州。 稍知内情的,无一不是对此事心知肚明,侍郎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巳时候,侍郎府的童儿登门相邀,请邀奚静观入府赏花。 奚静观知她好心,欣然应允。 洪福与詹书帛在燕宅中暗暗针锋相对,实在不愿意看他那张小人嘴脸,便再度自告奋勇,为奚静观赶车。 自侍郎府回程途中,奚静观特意交代洪福绕一绕道,打果园春门前路过时,去买一份青枣。 青枣作为五果之一,各肆各铺中都有贩卖,可燕宅的管事寻了许久,也只寻到果园春一家的青枣与锦汀溪中口味相似。 洪福来去极快,勒住马缰才将车身调了个头,正要驱车前行,奚静观的双瞳却骤然一缩,一手揭开扯帘,道: “停车!” 洪福头一回见她如此神色,诚惶诚恐不敢说话,看奚静观死死盯着前方,他不由的也跟着望了过去。 只这一眼,浑是心惊。 洪福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道: “那是……许家的琅郎君?” 奚静观道:“是他。” 许琅在锦汀溪中装神弄鬼,又早早知晓奚暄会有不测,他必然晓得奚暄身死的隐情。 如今奚暄已经长眠在锦汀溪中,想要清楚个中原委,就只有许琅一条路可走了。 洪福收回视线,十分不解道: “京中律令不让披丧,琅郎君怎么还明知故犯在身上缝了白布条?是嫌自个儿命长吗?” 果园春的生意忒好,街道又热闹,奚静观左右权衡后,发觉眼下并不是相问的好时机,便将此事压在了心头,对洪福道:“回府。” 087 无所依 詹书帛没了洪福阻拦, 趁元宵团圆不在燕宅的空档,绞尽脑汁骗过齐天后,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燕唐。 奚静观自侍郎府归来, 心事重重地思索着许琅一事, 半只脚还没挨到院门儿, 远远便听见詹书帛没话找话,刻意端正嗓音道: “老太君可还安好?” 燕唐啜了一口清茶,点头回道:“都好。” 詹书帛讪讪一笑, 无缘得见燕唐时总在笃定燕唐是助他扶摇直上的贵人,而眼下真与燕唐面对面坐下了, 又苦于没有话头, 他怒自己不争, 暗自苦恼,却不愿失此良机。 憋了半天, 詹书帛又窘迫地问:“蝉夫人可还安好?” 燕唐看着茶盏中徐徐升起的水汽,笑着看了詹书帛一眼,道:“阿娘也安好。” 奚静观听得真切,不禁摇头失笑。 詹书帛就像春江水暖鸭先知边的三尺寒冰,横看竖看都与燕宅格格不入, 他腹墨空空偏还心高气傲,自认与登云之际仅有一步之遥,可事实所见,他平庸至极, 除却一点用不到正途的小聪明,他只能泯然众人矣。 哪怕让詹书帛与燕唐说个三天三夜, 他大概也只会从老太君问候到采莲童儿。 齐天在外听见了内里动静, 没忍住道:“逢年过节时, 我去看望三姑奶奶,与她共处一室时,也是这般尴尬。” 洪福瞪了他一眼。 齐天忽然挨了一瞪,脖颈一缩,自知有错,低下头绞着手指,不敢吭声了。 燕唐怕詹书帛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将燕府从上到下问候一遍,便兀自为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说:“劳你挂念,锦汀溪一切安好。” 詹书帛局促地将茶詹捧在两手间,干巴巴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彻底不作声了。 燕唐低头忙碌着,视詹书帛于无物,只待经过长久的静默之后,等他稍显狼狈的搭话,燕唐才含笑轻飘飘的回他一句。 奚静观有意等了一会儿,听得久了,时间也好似变慢了。 詹书帛的难成大器已经被他亲自摆到了明面上来,奚静观提起裙摆正要进门,身后却跑来了一个童儿,神色匆匆道:“三娘子,门外来了位听音。” 听音? 奚静观凛然了神色,问道:“那位听音的身量有多高?” 童儿踟躇片刻,抬起手举过头顶,又放矮了一点,如是比了一比,迟疑道:“与我一般身高,但是瞧起来……他年龄要比我大得多。” 燕唐不知何时抛下了无趣的詹书帛,无声地靠在了门口,他微低了低头,向那童儿问道:“是从锦汀溪来的?” 童儿道:“不知道。他没有明说,只说自己是三郎君与三娘子的故人。” 那人必是元宝无疑,奚静观又道:“那他可说明了来意?” 童儿点头:“说了,他说与三郎君、三娘子许久未见,心有挂念,特来拜访。” 元宝身上的青色衣衫并不合身,宽大的腰身将他衬得骨瘦嶙峋。 他倒还不如以往威风。 燕唐开门见山道:“听音远道而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元宝斜斜地看他一眼,“鄙人官小位卑,实在不敢惊动三郎君与三娘子。” 正堂中服侍的童儿一一退了下去,燕唐才神色闲闲道:“我们也算是旧相识,听音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元宝嗤嗤笑了两声,说:“做好这些,才不会落人口舌。” 眼看他二人就要车轱辘无止无休下去,一脸端和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听音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元宝探视过来的目光像一只饿鼠在打量食粟,两片嘴唇咧开,露出一排白齿,向奚静观拱手道: “承蒙三郎君与三娘子的言语以示警醒,鄙人每每入睡,总是能想起大翁山下一遇,二位舌灿如莲,鄙人甘拜下风。” 他所说所言甚为不知所谓,燕唐淡然了笑意,道:“这些面子里子话还是少说为好,听音难得入京一趟,却没去点玉侯府孝敬用心提拔栽培你的点玉侯,反倒先来燕宅问候我们,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元宝摆手,“孝敬二字,真是折煞鄙人。” 燕唐笑盈盈地给他下了个套:“受人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他对你有提携之恩,你孝敬他,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元宝叹口气,慨然道:“点玉侯大恩大德,鄙人无以为报,只能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力求事事做到尽善尽美了。” 奚静观悠悠道:“奉为圭臬?依听音之言,看来点玉侯假以听音之手,在锦汀溪办了不少事。” 燕唐也抚掌道:“你们的故事,倒是感人。” 元宝看着他的笑脸,蓦然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讽刺道:“鄙人以为经过连连打击,三郎君会有所收敛,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燕唐将这话生受了下来:“实在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元宝一时气息不顺,又看向了奚静观: “三娘子也一样,依旧不让须眉。” 奚静观莞尔道:“多谢谬赞。” “鄙人说了那么多话,有些口渴,怎么偌大的燕宅里竟然连个奉茶的童儿都没有?”元宝假意向四周张望,回过头来向燕唐道:“还是说,此宅与人一般,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是徒有虚表罢了?” 燕唐屈指将身边的绘花瓷壶敲出个响儿,眉挑起眉梢道:“没有茶,只有水,听音喝不喝?” 元宝道:“能润喉就好。” 燕唐纡尊降贵地为他倒了满满一杯凉透的清水,元宝接过,只喝了一口。 他终于打开了卖药的葫芦,一径说道:“为了感谢三郎君的杯水之恩,鄙人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燕唐换了个坐姿,两眼平淡无波,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感兴趣。 元宝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鄙人是怕燕氏再出了什么乱子递不出信来,是以特来相告,您家老太君,怕是要不好了。” 燕老太君的病一拖再拖,燕唐对此早有所料,闻言道: “听音千里而来,只为传个消息,着实是让人动容。” 元宝极力盯着他,想在他脸上瞧出点伤感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燕唐饮下一口清水,装出一片诚心诚意:“敬你。” 元宝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见燕唐修得一招好伪装,只好作罢,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缓缓道:“鄙人不是报喜鸟,只报忧不报喜。” 燕唐眯起双眼,很是惊讶般:“看来听音很有自知之明。” 元宝搭着燕唐的话,视线却飘到了奚静观身上:“点玉侯教我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人贵有自知之明。该要的东西,要:不该要的东西,即便机缘巧合之下到手了,也要拱手让人。” 燕唐由衷赞叹:“士别多日,听音指桑骂槐的功力长进不少。” 元宝谦虚道:“是三郎君与三娘子给的教训太多,吃一堑长一智,鄙人不想长进也难。” 燕唐元宝两相对峙,话里话外暗藏玄机,处处争锋相对。 二人只差撸起袖子比试两招了。 元宝一口一个“鄙人”,神态却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听得人心头窝火。 可燕唐从前在锦汀溪别的本事没有,嘴皮子功夫却是一流,元宝有备而来,却没占得什么便宜,从锦汀溪满载了可怜上路,到了燕唐面前,却也没送出去。 他仰着脸出了燕宅,约莫是马不停蹄要赶去点玉侯府孝敬。 燕唐瞬间泄了气,沉默着没出声,将面前的瓷盏颠来倒去地摆,来回变换着位置。 奚静观静悄悄地坐在了他身边。 燕唐玩累了,才闷声道:“我们入京之前,阿娘就说祖母熬不过这个冬日。” 奚静观轻轻道:“祖母吉人自有天相,她素来最疼爱你,怎么会不见你一面就走呢?” 燕唐趴在奚静观肩头,他难得露出脆弱神情,以往多半掺假,眼下却是实打实的悲从中来。 “每年大雪纷落的时候,祖父总会剪下一枝寒梅送来,今年祖母与寒梅,还能不能再相见呢?” 生老病死本不可逆,奚静观与燕唐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可真等它来了,便又心存侥幸了。 “一定能再相见。” 祈求之花结出来的果,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诳语。 可人临到生死阵前,总是茕茕无所依,只能选择相信。 这种血亲将逝的隐秘的落魄不足为外人道,燕唐今日的话少了许多,连果园春的青枣嚼在嘴里,也觉食之无味。 齐天瞧在眼里,心道:“詹书帛真是一尊瘟神,他一问,老太君就不好了。” 夜色如幕,元宵踩在木梯上,在摘院前被风吹破的红皮灯笼。 团圆与福官左右扶着,喜官眼尖,一眼便看到了远处鬼鬼祟祟的詹书帛。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老鸹转世来的?” 詹书帛脚步一顿,委屈之意油然而生。 “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何以让诸位如此生厌?” 齐天被他的厚颜惊得目瞪口呆:“你还有脸说?” 詹书帛被他此话一激,梗着脖子就大声驳斥道:“我有什么错?我什么错都没有!是詹念为点玉侯办事,是她带我进燕府的!徐、徐题……徐题也是认出了她,才赖在燕府不走!都是她的错!她才是祸水!” 他扬声推卸着是非,恨不得将他的无辜昭告天下,这些话约莫在肚子中藏了许久,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都是詹念的错!我何其无辜?我好好读着书,她就被赶出了燕府,又做回了自己的皮肉生意……她还拿我的钱!对,她还拿我的钱,不要脸,真是不要脸……” 詹书帛疯疯癫癫说个不停,福官冷静道:“你身无分文,你的钱从哪里来?” 詹书帛呆了一瞬,声音又扬了起来:“我身无分文又怎么样?那些钱她既给了我,就合该是我的,都是我的,她休想沾染分毫!” 他诉说着逻辑不通的清白,也只引来几句嫌弃十足的定论。 “疯子。” 詹书帛恶狠狠道:“我没疯!” 燕唐冷眼看着门外动静,长身立在檐下。 院门大开,他一句话让詹书帛如坠冰窖。 “詹书帛,詹念是不是死于你手?” 088 细如发 顷刻间, 詹书帛脑海中几乎转过一片海,他色厉内荏狡辩道: “不是我!” 他喃喃着陈述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却一声矮过一声。 詹书帛眼睁睁看着燕唐走近, 两只眼睛中涌出绝望的仓皇, 嘴皮一掀, 口不择言道:“不是我杀的詹念!仙客坊的花娘不是说了吗?是孔洽仗势欺人,是孔洽杀的她!” “仅凭她一面之词,并不可信。” 燕唐负一只手在身后, 冷眼看着詹书帛。 詹书帛眉毛眼睛各自往两边转,视线在围观之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胸口顿时空了, 觉得自己像流浪在街头被质疑戏法的卖艺人, 衣裳一掀露出肚皮要来场胸口碎大石以证清白,可没有人理睬他, 甚至懒得帮他将石头抬上来。 他十分无助,又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为什么都不相信我?我就算是丧心病狂,也不会杀害自己的亲妹妹……” 四周鄙夷的目光接二连三地围着詹书帛打转,险些让他故作镇定的表情溃不成军。 燕唐若有所思片刻,随即向詹书帛道:“那我问你, 自你与詹念入京伊始,她重回仙客坊后,你与她,还有什么一丝一毫的关联?” “没有!”詹书帛毫不犹豫道, “詹念……詹念她贪心不足,想要我的钱……我躲她还来不及, 怎、怎么会再和她牵扯到一起?” 燕唐微微仰起下巴, 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没有吗?” 詹书帛顿住须臾, 将一颗脑袋摇出了残影。 燕唐睐睐眼,道:“看来你对你这个妹妹,也没有多么深的情分。” 元宵接言道:“亏你的妹妹事事都想着你。” 詹书帛握紧双拳,忍耐许久才没暴怒,反驳道:“人不为己,在这个世道可活不下去,我不为自己着想,难不成还要为她着想吗?” 燕唐赞许地望了元宵一眼,看詹书帛正处于盛怒边缘,冷不丁问道:“你说你入京后便与詹念无甚相干,是不是没见过她?” 詹书帛双目猩红,再后知后觉也该知晓他如今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 因而,他想也不想,便道:“对,我没有见过她。” “怪哉怪哉。” 燕唐眉眼间的霾色散去一点,晴快分明,却让詹书帛心底生寒。 “那你从何知晓了詹念的死因?” 詹书帛偷偷捏了自己一把,勉强平静了下来,道:“孔洽他为非作歹、作恶多端、狗仗人势……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接着说。” “后来……我去仙客坊找詹念,就再也找不到她了,花娘告诉我,说他死在了孔洽手里。” 詹书帛话音落了下去,喜官便毫不客气道:“我呸!你说的话前后相悖不说,还毫无人情可言。你快快从实招来,入京后究竟与詹念还有没有纠葛?” “没有。” 詹书帛咬了咬牙。 燕唐悠悠闲闲,作壁上观。 福官思路明了,与喜官一唱一和: “既然并无纠葛,你又怕詹念抢你的钱疙瘩,对她恨不得敬而远之,又何苦自己再送上门去,到仙客坊打听她的下落?” 团圆也温温柔柔搭上了话茬: “还有一点,我们初见你时,你虽没到蓬头垢面的地步,却也落魄难当,仙客坊……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 詹书帛被一句接一句的问话砸了个头懵,张口结舌道:“我、我……” “是我杀的……可是……” 燕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摆摆手让这场算不得精心谋划的局散了。 詹书帛看着元宵等人离去的背影,蓦然惊觉,原来他是入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燕唐垂眸看着他灰败的脸,道: “孔洽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愿有头债有主,你的黑锅不该由他来背。” “我……” 詹书帛忽然迈开大步,向燕唐走来。 燕唐还没作出反应,詹书帛身后就高高抬起了一根粗壮的木棍,精准无误向他的脑袋挥来。 燕唐急忙制止: “洪福!” 可这一击来得实在出人意料,燕唐的话已经为时晚矣,詹书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洪福双手握紧棍棒,还扎着半个马步,在原地呆愣愣道: “三、三郎君……” 他看了看地上鲜红的血迹,“小人在前院儿听见这方的动静,怕这个疯子伤了三娘子与您,这才着七八慌赶来……” 燕唐按了按眉心,不想听他解释,轻声吩咐道:“把他关起来,请个郎中给他瞧瞧。” 洪福立式收了棍棒,将詹书帛拉到半肩上,一步步不见了踪影。 燕唐沉沉凝向洪福远去的背影,面色晦暗不明。 次间内抬进来了冒着寒气的冰块儿,帘子一掀,与门外简直冰火两重天。 奚静观面前摆着一碗冰酪,燕唐道:“药吃过了吗?” 福官隐住了燕唐的视线,她一侧身,露出一张红木小桌,奚静观指了指桌上空了的药碗,小声抱怨道:“这药可比先前那副厉害多了,苦味儿加倍不说,还隐隐泛着酸。” 喜官将药碗端了下去,福官也跟着退出次间。 燕唐坐在奚静观身边,接上断了许久的话题,道:“侍郎夫人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刑狱掌权的那些官吏,是享乐中的豪杰,奢靡中的好手。” “享乐?”燕唐独自琢磨着,“享乐……” 他忽而灵光一现,问道:“他们饮不饮酒?” 奚静观不知他怎么将话拐到酒上去了,略一思忖后,眸光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饮。” 燕唐不敢耽搁,当即道:“我去一趟侍郎府,此事需要他助我一臂之力。” 奚静观深思熟虑道:“刘侍郎已经帮了我们许多,此事还要烦劳他吗?” 燕唐却道:“旁的不说,此事于刘侍郎而言也是百利一害,我且将此事告知于他,他若应允,自然是好的,若是不应允,我也有别的打算。” 奚静观看他胸有成竹,也不好再说什么。 燕唐来去匆匆,奚静观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的冰酪,垂帘蓦的轻轻动了动,燕唐去而复返,扇骨打开厚厚的帘子,冲奚静观笑了笑,问道:“藕粉桂花糖糕,还是糖蒸酥酪?” 奚静观忍不住莞尔:“要如意糕。” “好,”燕唐道,“等我回来。” 不出意料,燕唐此次出行,又是洪福赶车。 “府中没有别的车夫了吗?”燕唐随意道,“陈伯呢?” “别的车夫有是有,可我总担心他们毛手毛脚,冲撞了三郎君。”洪福牵住了马缰,朗声道,“陈伯年纪大了,还是让他老人家多歇息歇息吧。” “……”燕唐无言一瞬,才道:“也好。” 洪福便笑着背过身去,抬手为健硕的马儿抚了抚毛,突兀地问燕唐:“三娘子才从侍郎府回来,怎么三郎君又要去?” 燕唐含笑道:“诚邀几位大人,来赴一场酒局。” 洪福的声音传入车厢中来:“酒局?” 燕唐闭眼假寐:“嗯。” 洪福道:“三郎君你……不是不会喝酒吗?” 燕唐慢慢睁开双眼,目光一片森然冷意: “你怎么知道?” 洪福对答如流:“燕公时常念叨着三郎君,久而久之,小人想不知道也难。” 燕唐成功将洪福的问话揭了过去,敷衍着夸他:“你心细如发。” 洪福谦卑道:“三郎君抬举小人了。” 半路无话,燕唐正在思索着计划的下一步,马车便骤然停在了原地。 洪福惊讶道:“三郎君快看,那是不是许家的琅郎君?” 燕唐瞧过去,平静道:“是他。” 洪福揉了揉眼睛,难以相信般看了又看,诧异道:“许琅怎么跟在孔洽身后?” 燕唐淡淡扫了一眼,对此并不称奇。 “他现在是点玉侯府的客卿。” 洪福一拳重重砸在了车辕上,马车跟着一震,燕唐面不改色听他愤恨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燕唐估摸着他的怒气散得七七八八了,才出声问道:“何必如此义愤填膺?” 洪福怒气再次上涨:“着实看不惯他这等作派。” 燕唐道:“鸟择良木而栖,人亦有趋利避害之本能,许琅如此选择,无可厚非。” 蝉鸣愈噪,杏子已熟。 燕唐自那日在侍郎府归来,与奚静观晴时纳凉,阴时饮茶,暮色作画,月下对弈,端的一对神仙眷侣,好一派与世无争。 窗外云层密卷,隐隐有雷霆暗藏其中,燕唐衣衫齐整,向奚静观道: “兄长虽然已经复了官,对付那些奸贼不在话下,但今日,我得去他府上走一遭。” 宋梵左一脚、又一脚摇摇晃晃打梵音楼归来,云层笼起天地,将京州闷作一团。 “怎么连阵风也没有。” 宋梵抬头看了看天,嘟嘟囔囔指责道。 他白衣不染纤尘,宛若一味草药误入酒缸,药香混着酒香,悠悠飘入了窄巷。 不一会儿,窄巷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暴喝: “何方凶徒,竟然如此大胆!” 宋梵双耳一震,酒醒了一点。 他强自睁开两只眼睛,一步外正立着一个双手叉腰的小丫头。 小丫头一身翠衫,高不过宋梵的胸膛,此时却昂首挺胸,对宋梵怒目而视。 她身后是位头戴幂篱的小娘子,身材纤瘦,腰肢盈盈可握。 宋梵慌忙收回视线,小丫头见他不答,又道: “你这个人,怎么走路还歪歪扭扭的?撞到了我家娘子,也不知道赔个不是。” 宋梵乱飞的思绪这才慢悠悠地飘了回来,他后退半步,与面前的二人拉开距离,双手作揖,诚恳道:“在下无心之举,向小娘子赔个不是,望小娘子海涵。” 小丫头哼哼道:“这还差不多。” “你是不是宋梵?” 那个罩着幂篱,让人瞧不清楚面容的小娘子上前一步,如是问道。 天边轰隆隆落下几道闷雷,泼墨般的黑云向窄巷袭来。 宋梵彻底酒醒,双目恢复了清明:“你是何人?” 那小娘子支吾一瞬,道:“我叫……文若雨。” “耳熟。”宋梵漫不经心道,“但不认识。” 文若雨似有十万火急,对他道:“你能带我去桂水巷吗?” 桂水巷? 宋梵首先想到了桂水巷有名的桂花酒:“你要去桂水巷买酒吗?” 文若雨摇了摇头,低声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宋梵心思急转,桂水巷只有燕宅是用来给人住的,他迟疑道:“怎么?你是燕唐在外的风流债?” 文若雨火急火燎道:“我找三娘子。” 089 走偏锋 燕庭听到门房传“三郎君到”时, 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庭郎君虽有几分燕公当年风范,可惜庶子到底是庶子……” 燕庭下首坐了不少朝服都未换下的京官,他们的眼色传来传去, 脸上写满了“来者不善”。 燕庭自小就听惯了这些挑拨离间的话, 此时如风过耳, 眼皮也懒得掀一下。 见他毫不松口,联想方才门房的通传,有人便满心以为他是狐假虎威, 要借一阵燕唐的东风,忍不住笑道: “嫡出之子的眼界岂是庶子可比?庭郎君怕是有所不知, 早在前些时日, 祈安君已备下薄酒, 邀我等浅酌了几杯。” 燕庭道:“老三广交好友,主动请邀, 想必是看重了诸位的才能。” 燕庭是打哑谜的好手,笑眯眯背后捅人一刀的事干了不少,在座京官急急登门,自是有燃眉之急要解。 眼见威逼不成,利诱也无用, 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句接一句质问起来。 “你这小儿也忒不识时务,老夫只问你一句,燕佟之的案子, 到底要不要翻?” 燕庭对此毫不领情,坚持己见道:“要。” 须髯结霜的京官脸皮一黑, 气得吹胡子瞪眼。 “无可救药!” 燕庭身边的童儿踩着小步子为京官送上一杯茶, 意为压惊。 燕庭见他面色缓和一点了, 想是不会气死过去,才口出狂言:“枉死的人不是诸位的叔父与婶娘,诸位自然不能与我感同身受,可我胆小,怕叔父婶娘托梦给我,这才想将事了了,也省的他们远道而来跑一趟。” “你这小儿,好大的胆子!” 今日能大摇大摆入燕庭府中的京官,无一不是京州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腹便便却自恃清高,虽不是举足轻重,却也身居要职,两日前他们被燕庭设局摆了一道,此时燕庭却犹不知悔改,气焰如此嚣张,不由的一把怒火冲上头顶,将他们脑门儿上的皱纹都烧平整了。 燕佟之一案分明已了,铜雀门前斩杀流民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而今燕庭竟斗胆说要翻案,岂不是将一群老头儿架上火堆? 仁义礼信说了一堆,燕庭却软硬不吃,京官们彼此相视几眼,黄鼠狼般的眼睛中精光一闪,便放软了语气,向燕庭道:“庭郎君年轻气盛,难免意气用事,不过老夫曾心血来潮去芳草堂拜石佛,遇见了堂内守门的童儿,看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实在可怜,便带回了府中……” 他话及此处骤然一止,因苍老而耸拉下来的眼皮盖住了一半眼睛,窄窄的缝隙中透出的目光意味深长。 燕庭的视线蓦然一寒,“他一个半大的孩子……” 可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门外就川来一道高昂声线。 “老先生莫要欺人太甚。” 燕唐在外听了半晌,终于等到这老匹夫将底细亮了出来,他敢堂而皇之地来燕庭面前耀武扬威,手中的把柄十之八九是与宣玟相关。 果不其然,这些京官别的本事没有,也只会用些下作手段。 燕唐含笑入座,折扇一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摞宣纸来。 他将白纸黑字在挥了挥,刻意在身边目瞪口呆的京官脸前绕过一圈儿,道:“各位老先生还记得这个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面面相觑,面面相觑中,也有二三人大惊失色。 燕唐笑得亲切又和善,揭开最上头一页,作势要贴上京官的脸,又在二寸外堪堪止住。 “哝,您老人家的画押。” 以暴制暴,以牙还牙,要想对付下作的手段,只能更出其右。 他这么一说,多少能人的唤起一点迷惘心智。 那京官两眼一瞪,牢牢盯着纸张上自己亲手画的押,精神一抖擞,问燕唐:“这是什么字据?” “也没什么,”燕唐将纸张收了回来,“一些生平而已,要不要我念给您听?” 此言非同小可,京官做贼,贼作京官,他们身无长技,平庸又贪婪,能爬到这个位置,除了祖坟冒青烟,只剩买官一条路可走。 可走狗鼠辈焉能在锦绣大道上安于现状?他们贪心不足又爱作威作福,身上顶的罪名哪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得清的? “你……”京官细想之下,哪能觉察不出燕唐此前一反常态的设宴,事出反常必有妖,情难自禁恨恨将两手捏成了拳,“是刘宴吃里扒外?” 燕唐有些不解:“怎么什么帽子都只往刘侍郎头上扣?” 京官头脑一转,只觉峰回路转,一口气又喘了上来。 “看来没了燕公,你们兄弟的确失了根骨。一个两个的,竟然冒失至此。本官问你,你一无要职,二无重权,‘祈安’二字不过空有名头,这些证据即使被你握在手里了,你又待如何?” 燕唐看向上座的燕庭,未及开口,一旁京官便冷笑连连:“你兄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才免去带罪之身,可没有这等滔天权势,胆敢染指刑狱中的案子。” 燕唐稍作停顿后,转口说:“看来各位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身负累罪之人,不得染指森严刑狱。” 京官猛地一顿,他们的职务或多或少都与刑狱有所相干,若燕唐将他们的罪名落实,他们苦心多年的经营,势必付诸东流,方才一言,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燕唐垂眼看了看将手中的罪状,“这些东西,放在我与兄长手中都无甚用处,可我想……” 他云淡风轻道: “二姑母应当会让它们有用武之地的。” 京官脸色铁青,他口中的滔天权势,燕唐没有,燕庭没有,于燕元英而言,却是手到擒来,他方才的信誓旦旦,都化作了巴掌重重掴在了自己脸上。 另一侧的京官努力压下胸膛起伏,满是不甘地问: “你想要什么?” 燕唐侧目而视:“京驿纵火案。” 京官似笑非笑: “你在为燕佟之和戚颖鸣不平?” 燕唐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这是其一。” 京官自然接道:“还为了什么?” 燕唐动了动手腕:“为那个身首异处的流民讨回公道。” 京官势在必得而来,蹭了一鼻子灰、装了一肚子气回去。 燕庭送客归来,恰到好处的笑意倏然一收,也疑惑道:“这些罪状极难整理,你是使了什么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只搜集起来的?” “什么本事?”燕唐将最上头的一张画押罪状摆到燕庭面前,“弄虚作假的本事。” 燕庭初时不解,可看燕唐的神色又不像在作弄他,便又耐心细观一二,旋即恍然大悟。 “你还真是剑走偏锋,官印也敢造假。” 燕唐道:“那日我邀这些老匹夫饮酒,得机瞧了一眼他的官印,若不是他粗心大意毫不设防,也不能让我与静观钻了空子。” 燕庭眉梢一动:“只看了他的?” “对。只看了他的。” 燕唐将剩余的宣纸一并推过来,燕庭随意翻看两页,见宣纸上的黑字通篇胡编乱造,官印更是破绽百出草草了事,不禁道:“倘若他们再与你多说一句,你这饺子皮,就要露了馅了。” 燕唐点头,深以为然道:“所以我进来的时机尤为重要。” 燕庭笑他:“从小到大,你总能博得好运。” 燕唐道:“因为我信它,它就总是跟着我。” 洪福目送官轿离去,朝门口殷殷望着,终于盼来了燕唐的身影。 许是在外头太阳晒对了,肚子里的话都发了芽,一茬接着一茬,洪福今日的话尤其多。 他说来说去,又将话绕了回去。 “三郎君不是不饮酒?” 燕唐不成想他还念着这一茬,随口胡诌道:“那是我骗三娘子的。” 推辞酒宴的法子数不胜数,赴宴避酒的法子更是多了去,若几杯酒水都躲不过去,他也没脸入京来了。 桂水巷,燕宅。 福官与喜官认得宋梵身边的童儿,远远见了,便跑进门向奚静观道: “小娘子,梵郎君来了。” 齐天与元宵正在正堂外头打灯笼,眼瞧着福官与喜官兔子似的没影儿了,也好奇地探头探脑,不一会儿就见远处来了三五个人,年迈的管事闲不住,在前头亲自带路。 齐天挠了挠脑袋,迷糊着嘟囔: “奇了,怎么是位娘子?” 元宵闻言一愣,他方才听得分明,喜官与福官说的明明是个“凡郎君”、“房郎君”的。 他两道视线还没落到实处,就认出来了文若雨,顿时头脑一懵,不知这会儿是个什么情景。 奚静观还没走到正堂,元宵就火急火燎地通风报信来了。 福官心头一跳,看了看喜官,轻轻扯了扯奚静观的衣袖,小声道:“我与喜官不会认错宋氏的童儿。” 文若雨怎么又与宋梵生了牵连? 忽的又想起几日前从天而降的钱袋,奚静观眉间一蹙,不知这对让人难以捉摸的兄妹又在卖什么关子。 她收整心神,扬起一抹温婉的笑,来到了正堂。 文若雨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人,奚静观看她站在堂中,神态焦急,便道:“文娘子……” 文若雨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咬了咬泛白的下唇,道:“我知道普渡寺怎么起的火。” 奚静观扯动唇角,“文娘子莫要说笑,什么普渡寺,与我有何相干?” 文若雨攥紧了她的手,牢牢盯着奚静观: “我亲眼所见。” 奚静观默然须臾,福官心领神会,屏退了正堂侍从。 奚静观垂眸看着文若雨仍不松动的手,微一转腕,使了个巧劲儿,看她吃痛之下终于解了禁锢,这才将手缓缓收回,好整以暇道: “你说。” 090 拆新招 文若雨落座后, 神情有些恍惚。 “曹士卿大婚那日,我随班子一同,应邀在曹府摆了红台, 以供宴中作乐。” 奚静观听她回想一阵, 才软言说上一句, 似在后怕,不由启唇:“你究竟看见了什么,怎么如此害怕?” 文若雨却陡然一个激灵, 道:“没有,不是害怕, 是心惊。” 奚静观心道: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她心中这样想,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接着说, 后面发生了什么。” 文若雨也不看奚静观,只是低垂着脑袋, 面色很是颓然:“我与几个姐妹在红台上试琵琶弦,听府外喜娘含着‘吉时已至’,又听闻曹士卿的新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便想出去看看热闹。” 奚静观顿了顿, “你们偷偷出去了?” 文若雨失魂落魄地颔首,缓缓说:“是,我们偷偷出去了,就挤在曹府外的人群里。” 奚静观忽然生出一股恶趣, 勾唇问她:“热闹好看吗?” 文若雨极轻地摇了摇头,“那颗人头, 实在是……实在是……若非亲眼所见, 我定当以为这是骇人听闻。” “曹府门前的那些事儿传得沸沸扬扬, 我或多或少都曾听闻。”奚静观盯着她,“曹府内,你又看见了什么?” 文若雨似怨似叹道:“我与班子里的人见了那人头,个个骇得不轻,互相推搡这就回府中去了,要知道这等富贵人家总是相像的,若是府中生了什么落面子的祸事,他们不能拿别人撒气,就只能将火气朝我们撒了,这种是非,我们本不该招惹的。” 奚静观不置可否:“曹士卿士怎么做的?” “他没做什么。”文若雨的回答倒是出人意料,“在宾客散尽后,金卫也陆陆续续退下了。曹士卿将新娘的尸首抱进府中,两门一阖,谁也不知道他在黑漆漆的屋里头做什么。” “可奇就奇在一个地方,我们班子本该就此撤场的,曹士卿身边的人却将我们给拦下了,说什么‘收了我们的钱,应承下来的事就该尽心而为’。” 文若雨喃喃说着,话音一停,转眼看向了奚静观,“你说可笑不可笑,新娘都死了,我们奏那些喜乐,给谁听呢?” 奚静观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一点什么,应和道:“是很反常。” 文若雨这才将视线收了回来,满意道:“是,我就是如此认为,所以我跑了。” 奚静观接上话头:“你跑何处去了?” “普渡寺。” “文娘子很聪明。” 奚静观的话听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文若雨不管她作何想,只自顾自往下说: “从京州那个什么孔指挥使来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气氛诡异,又听说他们扬言围寺,我就悄悄跟了过去。小道总比大道快些,可惜我对此地不熟,走得并不快,临到寺前,天色已经很暗了。” “文娘子的步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慢。” 奚静观思忖之后,才没让这句话脱口而出,话音一转,道:“小道曲折,自然难走。” 文若雨柔柔弱弱道:“我也这样想。” 奚静观不知文若雨这种话术是打哪儿学来的,配上她这我见犹怜的姿态,任凭谁见了,心头都要先信三分。 两人俱不坦诚相待,各自心怀鬼胎,离奇的是,气氛竟还过得去。 文若雨的神色又一转换,依依道:“我躲在寺外,所幸山中草木众多,能遮蔽一二,我本想入寺艰难,转头就走的,可守在寺门外的金卫忽然动了起来,我一害怕,就打消了回程的念头……” 奚静观:“……” 文若雨这话,便是去骗三岁孩童,也能让人寻出破绽来。 “普渡寺本是一片昏暗,连盏灯也不敢点,突然就起了火,火光冲天,热浪扑在我的脸上,烫得我发慌。我知道这是又误入是非之地了,探头一看,便见……孔洽将几个五花大绑的金卫,推入了火海……” 文若雨所言与燕唐的推测不谋而合,奚静观收敛心神,道:“仅凭这些,用处并不大。” 文若雨却又说:“普渡寺大乱,我趁机回了曹府。” 奚静观失笑:“好吧。在曹府,你又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曹府华贵,我不认识路,误打误撞跑到了曹士卿门前。”文若雨被她一看,便也不装了,脸上的担惊受怕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清高,“我听见他与仆人说话。” “他说了什么?” 文若雨轻吸了一口气,道:“他说,人头上少了一支凤钗,让仆从去找。” 奚静观顺势而为:“这倒稀奇,人头好端端的摆在那儿,怎么会平白丢了一支凤钗?新娘活过来了?” 文若雨听罢,却将心中的猜想和盘托出:“我猜,那凤钗在喜娘手里。” 奚静观波澜不惊:“你说说看。” 文若雨道:“看新娘嫁衣上的血色,喜娘迎新娘上轿的时候,不可能瞧不出端倪来。” 奚静观眸光微动,转念一想,“如此说来,新娘子的娘家怕是也……” “迎亲途中稍有不慎,曹士卿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文若雨神情恹恹,“众目睽睽中,曹士卿不会冒险,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喜娘是他的人。” 奚静观没有反驳:“此言在理。” 文若雨接着道:“可喜娘在曹府门前见了那颗人头,反应是不是太大了点?” 奚静观也道:“而且,她跑得最快。” 她说完,心弦一动,一个想法就冒了出来。 “你是想说,新娘头上的凤钗在她手里?” 文若雨噙了一丝笑:“去看看吧。她若是为财,也能佐证新娘早就死在了家中,与普渡寺毫不相干,她若是良心未泯,有意留下罪证,就想法子撬撬她的嘴。曹士卿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文若雨说着便起了身,杯茶未动,好似她远道而来,只为了捎过来两句话。 奚静观送她出了府门,情真意切道: “多谢。” 文若雨的脚步却生生顿住,低低回道:“我又不是在帮你。” “其实曹士卿也没做错。”文若雨心生慨然,“他大张旗鼓入宫请旨,不就是为了寻众人做个见证吗?这天下,再没有比皇权更至高无上的了。” 奚静观沉静片刻,“以他的立场,此事确实是必须为之。” 文若雨笑道:“连我都能觉察出京州中的山雨欲来,朝野上下无非分作两派,不入房氏,就只能做点玉侯的走狗了。也有明哲保身的,他们的下场,三娘子也知道了。燕公生死未卜,戚将军病死狱中。” 奚静观诧异于她竟然看得如此透彻,又听文若雨道: “庭郎君能自滁阳王一案中全身以退,不也是房氏一手操办吗?一方在明,一方在暗罢了。不过是乌鸦笑煤黑,谁又有资格看不起谁呢?” 文若雨仿佛打开了话匣:“你呢,若在京州立足,是随波逐流,还是坚守己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唐在侍郎府中,听刘宴唠叨半晌,耳朵里都要起了茧子,他才终于止住了话头。 童儿端来一个红木托盘,奚静观看着上面烧成炭的木牌,奇道: “烧成这个样子,谁能看出来这是什么?” 刘宴往嘴里塞了个干果,笑眯眯捋起了胡子:“这是点玉侯府的腰牌。” 燕唐端正了神色,细细打量起了那块木牌:“在京驿发现的 ?” 刘宴道:“是,也不是。它是在京驿烧成这幅模样的,却早就被邢狱的人带了回去,锁在一个锦盒里。” 官官相护在官场中并不是罕见事儿,燕唐将木牌子放回托盘上,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说道:“既是物证,就呈上去吧。” 刑狱吃了个闷亏,这会儿正将燕唐将煞星看,他们不敢扰了官仪安宁,便起了个鬼点子,放权给了刘宴。 可怜刘侍郎往常五年得罪的人都没有这一月得罪的人多,一张嘴反倒失了用武之地,横跨上马,因疏于骑射,牵了马缰,身形犹不稳当。 他小心翼翼坐在马背上,还不忘数落燕唐: “我这把老骨头自打遇见了你,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儿。” 燕唐策马凑近,踢了踢刘侍郎座下的马肚子,“刘叔父莫要过谦,马儿通人性,它还能摔了你不成?” 路上,燕唐向身后望了望,低声问刘宴:“在刑狱当值的官差都生得这般模样吗?一个赛一个的凶神恶煞,人犯还没抓到,就先给吓死了。” 刘宴瞥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摆明了是刑狱特意派来恶心你的。” 燕唐皱眉,嗤道:“小肚鸡肠。” 点玉侯府门前自有重兵把守,刘宴与燕唐还未下马,便见府门大开,紫衣玉冠的官仪在簇拥中徐徐前来。 金卫齐阵上前,尖戟横在了刘宴马前。 “刘侍郎请自重。” 马儿止步不前,燕唐心道不妙,刘宴也一反常态,面色实在称不上友善。 官仪立于高高的石阶上,居高临下道: “实不相瞒,本侯管教不严,府中出了个罪人。” 刘宴不想他竟先发制人,可事到临头,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罪人?” 官仪不答,他身边的孔洽上前半步,沉声回道: “京驿那场灾祸的纵火犯。” 刘宴压下心头火气,朗声道: “敢问小侯爷,人犯何在?” 官仪侧目道:“抬上来。” 府中应声而出四个仆从,手中各自抬着一人的腿脚,停在了官仪面前。 官仪未置一词,孔洽却动了动眼色。 四人会意,将那人自阶上扔了下来。 刘宴一惊,向地上看去,只见那人遍体鳞伤,血染红的衣裳,重重摔在地上也无所觉,静静躺着,已无生息。 “死人?” 官仪谑然,淡然道:“是啊,畏罪自缢。” 90-100 091 入若禅 畏罪自缢? 刘宴被官仪荒唐且不知悔改的语气气得不怒反笑, 再次向地上已经气绝身亡的人看去,方才并非是他老眼昏花,那人的确浑身鞭痕, 可见其生前所受□□颇多。 官仪对他视若无睹, 任刘晏如何吹胡子瞪眼, 他依旧目不斜视,缓步踏下石阶,向燕唐走来。 官仪停在五步外, 日头正烈,他不禁眯了眯眼。 “是静观给你出的主意?” 刘晏转头, 见燕唐插科打诨似的笑道: “点玉侯真是一点心肝尽是异想天开, 静观并不常提及你。” 他头一回觉得嘴皮子逞强竟如此解气, 也跟着倚老卖老道:“祈安君所言非虚,点玉侯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 官仪不免可惜, 孔洽将地上的死尸踢开,为官仪腾出干净场地,官仪负手而立,对面前冲他而来的官差如视蝼蚁。 他道:“环环相扣,甚至不给本侯喘息之机, 如此精准拿捏七寸,不像是你的脑子能想出来的东西。” 燕唐出言相讥:“听闻点玉侯觉浅,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可要警醒着点儿, 不要让什么邪魔外道蛊惑了心神,伸着脖子够别人家的天鹅了。” 刘宴看二人笑里藏刀, 没准儿再说下去就会打将起来, 借着广袖遮掩, 他冲身边的官差比了个手势,让他把佩刀从左边换到了右边,以免燕唐气恼起来,劈手将之夺过去行凶杀人。 刘宴心思急转,双腿夹紧马腹,向前行了一点。 “不知点玉侯是如何发现此人……”刘宴斟酌片刻,接着说:“所犯罪孽的?” 官仪斜睨过来:“无可奉告。” 刘宴被他说得一噎声,好在活了四五十年的脸皮够无坚不摧,他将话绕了个弯,又道:“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官仪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刘侍郎还是收收你的心思吧。” 刘宴的视线掠过孔洽,盯紧了他身后的尸体,一计不成,只得先将这替罪羊带回去。 他指使了个邢狱的官差,心道:怪道邢狱那帮孙子不敢前来,敢情是早早来点玉侯府通风报信了。 眼见官差将惨死的仆役抬了起来,刘宴终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恨不平,道:“侯爷就丢个不会说话的尸体,这让我等如何交差?” 官仪目中无人道:“一个不够,本侯还能再给你一个。” 孔洽不知又从这话里面听出了什么意思,推了一把藏在仆从身后的人,吩咐道:“去为刘侍郎搭把手。” 那人不妨被他一推,没个准备,脚下站不稳当,险些跌了个趔趄。 “是……” 燕唐看那人唯唯诺诺,身形却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许琅? 原来官仪还有这一招呢。 刘宴见了许琅,也是又惊又诧,燕唐对官仪鄙夷的态度不以为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点玉侯总有机会将事情交代清楚的,待到那时,愿闻其详。” 这些夸夸其谈的话,官仪听多了。 “不送。” 刘宴与燕唐回来得颇为灰头土脸,他紧紧夹着马腹,一颗历经几十年风吹雨打的心分作两半,一半担心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明日散朝被同僚借机取笑,一半偷偷乜着燕唐。 燕唐偶有察觉,仰着头快马越过了刘宴,刘宴一梗,喉头的老血欲吐不吐,憋得他面色发青。 刘宴心里是有点责怪燕唐鲁莽的,借了邢狱的人来点玉侯府耀武扬威,本就并非明智之举。 “我这会儿才回过神,倒觉得今日这事不似你的举动。” 燕唐应声:“嗯?” 刘宴喘口气,生怕自己气出个好歹:“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我还以为刘叔父想出什么真知灼见来了。”燕唐闻言只笑道,“我就是不打草,那蛇也已经惊了。” 刘宴咂摸出来一点似是而非的道理,可他在燕唐身上吃了不少哑巴亏,谨慎起见,他仔细想了想,才问燕唐:“今日之见,你又作何感想?” 燕唐道:“咱们今日就是不来,那块烧成炭的木牌也派不上别的用场,邢狱那些人,敢问官仪的罪吗?” 刘宴面露忧色:“可那木牌好歹算是个罪证,就这么被你挥霍出来了,官仪日后只会更加防范。” 燕唐却道:“我看不然。清天观一事也好,木牌的事也罢,都被官仪不轻不重地避过去了,以他的个性,正该洋洋自得呢,哪里能分得出心神来多加防范。退一万步,就是他防范了,又能如何?一河水与两河水,并无多大区别。” 刘宴听了一会儿,贼贼地笑了起来,“你小子,原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燕唐不愿承认,却也无从反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刘宴戏谑着想打趣两句,燕唐忙将话茬拉了回来:“而且我们也不算是毫无所获,那尸体,不是已经抬出来了吗?” 刘宴回头看了看死状凄惨的仆役,“抬出来又如何?他又不会说话。” 燕唐反问:“谁说他不会说话?” 刘宴悚然,空出一只手来为自己顺了顺气。 两匹马并驾齐驱时,燕唐拍了拍他的肩,问道:“我只看见了孔洽,官仪身边常跟着的那个老宦官怎么不见了?” 刘宴略一回想,的确许久未见薛仰止了,便猜到:“许是在忙。” 燕唐沉思不语。 刘宴见状,低声道:“你如果真想知道,或许可以去房府问上一问。” 燕唐挑眉:“房铭还在点玉侯府安插了眼线?” 刘宴摆手道:“正邪也摸不清楚,称不上是眼线。” 说完房府,刘宴又另起了个话头:“官仪虽刚愎自用,权势却是实打实地握在手里的,百官之中,还真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燕唐悠悠道:“您老也看出他刚愎自用了,而今情形,旁人不好拿他如何,最好的计策就是没有计策,且看他如何自取灭亡吧。” 刘宴笑了一声,出言揶揄:“你扪心自问,你果真是这么想的?” “自然不是。”燕唐心口如一,“若按我心中所想,我早拿了刀子潜入侯府捅他几百刀了。” 燕唐没刻意避着谁,刘宴听他大逆不道口出狂言,急得就要上手来捂他的嘴,官仪闪身躲开,又不要命地说:“不过嘛,我的命比他金贵些,一命抵一命算下来,我太吃亏。” 燕唐嘴上的话十句有八句信不得,刘宴也无意分辨其中真假,只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嘱咐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法子的,可如今受时局所困,你万莫逼急了他,小心狗急跳墙。” 燕唐不知听进去多少,微侧半边身子,向刘宴道:“我兄长近来空闲,明日要到府上去拜访叔父,普渡寺的案子,他要寻个由头交给你。” 兔子急了会咬人,刘宴素日里再装作与世无争,听闻普渡寺一案后也想争上一争了。 他为官多年,自有一番处世之道,人脉虽谈不上多,能用者还是有一二的,不过刘宴想插手京衙的案子,还需要费些功夫,经不少周折。 刘宴想睡觉,燕庭就送来了枕头,他哪有不接的道理? 一改方才的神色,刘宴脸上渐渐露出些许凝重:“天下又不姓官,哪能让官仪只手遮天?” 燕唐在旁献计:“要马跑,不给马吃草就算了,官仪一转头还将马给害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理儿。要我说,刘叔父就从金卫下手,定会事半功倍。” 马蹄声渐微,人言远去。 燥热的风打过枝叶,一只金蝉抖动双翼,声声嘶鸣,聒噪不堪。 月色穿帘风入竹,似幻的人与事如约降临奚静观的梦中。 良久的寂静之后,奚静观蓦然睁开双眼,心头犹在震颤。 “燕唐。” 奚静观轻轻拍打了下横在腰间的手臂。 看燕唐醒来,奚静观又道: “我要去若禅寺。” “若禅寺?”燕唐看了眼如华似练的月色,拧眉道:“夜半三更,去那荒郊野岭太不妥当,待天亮了,我再陪你前去?” 奚静观已经披上了小衣,“就现在。” 再多等一刻,她都会忘了方才梦见的是什么。 燕唐看她执意要去,料到十之八九又是梦境作祟,便也不再阻拦, 转身拿了一件厚实些的莲蓬衣,搭在了手上。 奚静观乱中偷眼瞧了他一眼,“你拿这个,是要捂崽儿吗?” 燕唐的思绪飘到十万八千里外,忽然联想到了些帐中秘事,两耳红了个透彻,舌头都有些管不住了。 “拿着又不费事。” 绕过青嶂翠峰,车轮被拦在了及膝野草丛前。 马车前的风灯聚起一团火光,引来了许多山野飞蚊,燕唐将奚静观围得严严实实,又将灯摘下挑在手里,走在前头拨开一片草丛,冲奚静观招了招手。 四周虽荒无人烟,不必担心踩到猎户的铁夹,可山林总能养出些邪物,这片随风荡漾的碧海下,保不齐藏着什么毒物。 燕唐走一步,拿灯仔细照了,才敢让奚静观跟上,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许久,奚静观只觉透不过气来,将莲蓬衣向下拨弄拨弄,露出半张脸来。 “涿仙山也是花开遍野,你在涿仙山时都不怕,怎么到了这儿,就变得如此小心了?” 燕唐眼疾手快伸手一抓,在奚静观面前捏死一只飞蚊。 “此地久无人迹,一点人气都没有,怎么能不怕?更遑论还带这个你,细皮嫩肉的,这蚊子还当是天上掉馅饼儿,有人千里迢迢送饭来了。” 他说着,手里的灯换了只手提,用干净的那只手又将奚静观裹严实了。 燕唐隔着薄薄的衣物牵着奚静观的手,走了还没两步,眼前一花,手里的风灯就被奚静观抢了去。 她在前头冲燕唐招手,“我比你识路,你得跟我走。” 燕唐看她笑靥如花,无奈道:“你就是不识路,我不也得老老实实跟你走吗?” 走了一程,燕唐也不再费力为奚静观拉扯莲蓬衣了。 奚静观与燕唐倒了个个儿,她在前迈着沉稳的步伐,哪里有路、哪里没路,就是心中不记得,腿脚却还记得。 她一边走,一边说:“我早和你说了,蚊虫不爱叮我。你偏不信,这衣裳这样厚,没被飞蚊咬死,倒先被热死了。” 燕唐任她说教,极适应奚静观心血来潮的放肆,“作什么总将生死挂在嘴边,我哪里舍得?” 说来奇怪,舊shígG獨伽越是逼近若禅寺,飞蚊细虫便越发少了。 安安静静的,连声虫鸣也不见了。 燕唐远远瞧见若禅寺的破败屋顶,心中便油然而生一种古怪心情。 寺中空无一物,神佛香案一概不见,奚静观向内行去,燕唐借着月色,留在寺前看门儿。 他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聚精会神间,余光瞥见了一只老雀。 若禅寺里有道墙已经坍塌,墙外有块黄土坡,一株老树张牙舞爪,树影倒在地上,隐隐有颓然之势。 那只老雀就落在树上,灰扑扑的羽毛几乎落了个精光,干瘦的身躯不难支撑,可它的影子却摇摇又晃晃。 燕唐天性便喜鸟雀之物,他对这只奇怪的老雀生出亲近之感,起身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老雀别着脑袋,不知看向寺中何方。 燕唐走近了,它也没把歪歪的脖子拧过来。 老雀视燕唐如无物,燕唐折了一片草叶逗弄它,它也毫无反应。 燕唐惋惜道:“原来已经看不见了么?” 他才说完,老雀陡然如枯木逢春,精神矍铄起来,脖颈灵巧扭了过来,一双圆眼泛起微光,转瞬又变黯淡。 燕唐转身,原来是奚静观提灯归来了。 奚静观一脸失望:“你怎么转过头来了,我有意压着脚步,就是想吓你一吓。” 燕唐接过她手中多出来的包袱,并未多问,反手指了指枯树上的鸟,“刚结识了一位鸟兄。” 奚静观看了看这只鸟,熟悉感转瞬即逝,她越看,就越觉得陌生。 走了一路,奚静观又累又倦,她想了半晌犹想不出这老雀在不在她的前世,便对燕唐道:“左右你爱养鸟,不如将它带回府中去。” 燕唐转身,对老雀曲起一根手指。 “鸟兄,随我回家去罢。” 老雀又侧过了脖颈,一动不动。 燕唐试了两次,悻悻地说:“想来是与我们无缘。” 奚静观也不强求,“想来府中也不比此方天地自由。” 他二人低语着转身,才踏出了腐朽的寺门,身后便传来“啪嗒”一声,霎时间,奚静观的心顿时空了大半。 奚静观与燕唐一同回头,是枯树上的老雀落了下来。 燕唐自小就在与鸟打交道,他跑过去蹲下身,看了一眼,抬头道:“它死了。” 奚静观顿觉苦涩,这下若禅寺里,是真的了无生机了。 她恍然着愣在原地,身前是空空如也的若禅寺,身后是一片浩荡的野草化海。 燕唐或许在说话,或许没说。 奚静观连风声也听不见了。 在她的目光中,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枯坐在断臂的佛前,他的容貌徐徐变化,鹤发一点点褪却,转眼又变成了青丝。 “燕唐……” 佛前的燕唐好似在苦海中经过了千锤百炼,他总是弯弯的眉眼没了光彩,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却没独独掠过了奚静观。 燕唐每走一步,便老一点,他在奚静观面前站定,苍老的手扶着门框,细密的皱纹宛若刀刻在脸上。 “小苑儿……” 奚静观站在他面前,他却看着远方的华花郎。 燕唐又要向前走,奚静观伸手拦他,那道薄薄的身影便如风一般轻轻地吹过去了。 奚静观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燕唐手足无措地守在一旁,“小苑儿……” 奚静观脚下踩了个空,“燕唐,我……” 我遇见了前世的你。 苍苍暮年,又至耄耋,穿过我怀中,站在我面前。 奚静观趴在燕唐背上,晃了晃悬空的双脚: “燕唐,若让你在佛前求六十年,你会求什么?” 燕唐认真想了一晃儿,问:“阴天下雨也去求吗?” 奚静观的脸贴在他的颈侧,感受着那点温热:“春深草绿,夏来水皱,秋浓枫红,冬时雪盛,一天也不间断。” “六十年,一生都要过了,我还能求什么?”燕唐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求来世了。” 奚静观一恸,抬手擦了擦泪珠,久久没有应声。 燕唐强迫自己忽视了奚静观落在他手背上的滴滴眼泪,轻柔地问: “我在你的梦中吗?” 奚静观极轻地点了下头,郑重道:“在的。” 燕唐想要细问,却又怕迫紧了她,他注视着手里的风灯,埋头继续向前走。 奚静观的声音散在风中,“我梦见了你的六十年。” 守在佛前,孤苦无依的六十年。 092 粉翠镯 自打燕唐到点玉侯府门前溜了一圈儿, 房府的童儿就愈发勤快地往燕宅来。 奚静观不知道燕元英又起了个什么心思,抑或是又要以她为饵,引谁入局, 只能一心两用, 一边思忖着燕元英是何用意, 一边摆好了语气不动声色敷衍。 奚静观出府时正是艳阳高悬,自房府归来,已是暮色四合天。 她掀开车帘, “停车,我出去走走。” 赶车的人是个眼生面孔, 冷不防听见奚静观说话, 面色倏然拘谨起来, 支吾道:“三娘子要去果园春为三郎君买青枣儿?” “嗯。”奚静观下了车,见那车夫也停了马要跟上来, 便又说道:“你在此地等候,我一会儿就来。” 街边树影婆娑,生着不少枝繁叶茂的老树,以供沿街小贩在白日里歇脚。 果园春还没打烊,里头正热闹着, 奚静观却没往里拐,只继续向前行了。 四遭愈发冷清,夜鸦擦过弯月,威武地立在树影间, 看奚静观行经眼前,又目送她离开。 “布谷——布谷——” 奚静观顿住了脚步。 漆黑的巷子里窜出个人影, 干瘪的身躯, 弓起的背脊, 像只将死的恶鬼向人扑来。 “小师父。” 奚静观看他背上又背了个新葫芦,打趣道:“你是把这葫芦当壳背了。” 那恶鬼赫然是引鸟儿。 引鸟儿将背上的葫芦上下颠了颠,才奉承道: “新葫芦好是好,只是没了小师父送的剑穗,感觉没了魂儿,怎么也用不惯。” “你不在果园春等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奚静观没睬他的奉承之言,转眼向四周瞧了瞧,只觉那巷子出奇得窄,连月亮也照不进去,伸手不见五指。 引鸟儿拍了下脑门儿,说:“我在果园春等小师父多时,还是不见小师父来,特意看看,你是不是被什么腌臜事儿绊住了脚,可我有些吃多了酒,一出门儿,就拐错了弯儿,跑到这犄角旮旯里来了。” 奚静观果真嗅到一阵酒气,引鸟儿靠在就近的墙根儿上,听奚静观道: “得亏我往前走了两步,不然你今日可见不着我了。” 引鸟儿倒从不担心这个,拍拍胸膛说:“咱们师徒两个,这点默契总该是有的。” 奚静观看他下手没个准头,力气大得直要将自个儿拍散架,倒是信了他说的醉酒。 “阿嫂到锦汀溪了?” 引鸟儿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拔开葫芦塞,扬起脖子往嘴里倒了倒,将最后一口饮尽了,又眯起一只眼睛,向里头瞅了瞅。 “到了。” 他回完话,又掂起了腰间的小包,拿出一只锦盒,递到了奚静观面前:“青枣。” 奚静观笑吟吟接过来,没料到引鸟儿连这一茬都想到了。 “你醉酒除了认不得方向外,倒是从不耽误事儿。” 引鸟儿手在脸前一摆,“别让人看出破绽。” 奚静观似叹非叹,想起当年她将引鸟儿忽悠得团团转。 “我欠你的人情,还真掰扯不清楚了。” 引鸟儿一门心思只在正事儿上,“小师父,可见了许琅了?” 奚静观道:“远远见了一眼。” 引鸟儿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如此便好,也不枉我费了恁大功夫与他周旋,不过我也不好在京中逗留,寻个合适的日子就该走了。” “福官与喜官还没见你一面呢,怎么就急着走?”奚静观道,“当初蜀王河的事,把她们两个吓得不轻,下次见了你,保管要打你一顿。” 引鸟儿也跟着玩笑两句,又抿唇说道:“我等小师父的时候,遇见一个老头儿。” 奚静观忽然惴惴不安起来:“生得什么模样?” 引鸟儿摸着下巴想了想,捡能说的说: “戴着个大帽,身量约莫比三郎君矮一个脑袋,说起话来……” 奚静观心底一寒:“薛仰止。” “什么纸?” 引鸟儿的思绪戛然而止。 奚静观问:“你听到他说话了吗?” “听到了,”引鸟儿答,“声音浑厚有力,喊起来能震死人。” 奚静观心中权衡再三,谨慎道:“这几日你莫出来了。” 引鸟儿看她面色忽然沉重起来,只觉得天上的月亮都往下沉了沉。 “怎么,那老头是官仪的人?” 奚静观点头又摇头,“总之不是个好相与的。” 引鸟儿脸色一变,老老实实将酒葫芦背在了背上,“既然如此,小师父还是快些回燕宅去,果园春日后也莫来了。” 奚静观还没点头,他又“啪”地一掌将脑袋拍得响亮,回转身拉,向奚静观道:“小师父,代我向师公问安。” 奚静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暗定下一个主意。 燕唐三进三出侍郎府,被太阳晒得褪去了三层皮,这会儿正卧在竹席上转扇子,听见外头声响,才出门去迎,就见奚静观一脸心事重重,眼中的忧愁都要满溢出来。 “二姑母又想法子磨你了?” 福官亦步亦趋跟在奚静观身后,摇着手腕儿为她打扇,嘴里道:“三郎君快别说了,我家小娘子不将荣华夫人气出个好歹来已是好的了,荣华夫人哪里能降得住她?” 喜官也笑,接过奚静观手中装着青枣的锦盒,又见她愁思难解,笑意才慢慢隐了,问道:“小娘子是遇到了谁,惹您生气了?” 奚静观便将引鸟儿一事详尽说了,她并未屏退喜官与福官,引鸟儿入京一事,二官早就知晓,待听明了个中隐情,纷纷惊道:“点玉侯府怎么连个乞丐也不放过?” 奚静观忧虑道:“怕只怕,他们就是在找老乞丐。” 燕唐又将蜀王河一事从头捋了一捋,到底也想不通他这便宜徒弟究竟犯了什么错,才惹得官仪如此不快。 “按理来说,引鸟儿与官仪素不相干,官仪为何丧心病狂般对他穷追不舍呢?” 奚静观忧心忡忡:“要保住引鸟儿,我还得去一趟房府。” 燕唐出了个主意:“不如将引鸟儿接到燕宅,暂且避一避风头。二姑母的刀,可不是这么好借的。” 奚静观道:“他那性子,怎么能在府中待得长久?我想着先将他送出京州去,毕竟,他到京州来,多半也是为了帮我……” 引鸟儿走南闯北,关进笼子里自是不好过,燕唐沉思过后,索性道: “那我明日与你同去,也好过你说不过二姑母,吃了她的亏。” 福官与喜官听了,也出言相劝道:“小娘子这个时候万莫逞强。” 燕唐原已打定主意,奚静观却说:“你若去了,这事儿反倒不好办了。二姑母近日本就天天来邀我,明日房府的童儿定会再来,我与二姑母说这些也是有情理的,你还是先将普渡寺的事儿了了再说。” 树梢的蝉鸣还没停,房府就不知打哪儿弄来几盆墨菊。 奚静观的笑容比往日情真意切多了,身旁还跟着个相貌端正的丫头,燕元英与她对坐在凉亭内,二人赏了会儿花,东谈西讲说了好一阵话,燕元英才起了个疑声,指着奚静观胸前,问: “许久不见你那金项圈儿了。” 奚静观抬手盖在了胸前,柔和笑道:“我身|子骨儿不好,总是病着,累月的不出门,也就不好打扮了。” 福官立在她身后,也跟着道:“荣华夫人有所不知,宋氏才为我家小娘子调了新药,眼下还不见效呢。” 她抬出“宋氏”,又口称奚静观“小娘子”,燕元英便听明白了福官是奚氏的丫头。 将奚静观打量一番,燕元英才道:“你在京州,总是拘谨。” 奚静观将袖子掩了掩:“在何处住得长久了,何处就成了故乡,何来拘谨一说?” 燕元英自接自话:“我还当你是因你阿兄一事,犹在伤怀。” 奚静观的笑意收了收,“阿兄已经荣归故里,我并不伤怀。” 燕元英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是提醒她道:“京州可没有守丧一说,莫要坏了皇城气运。” 奚静观才不管什么气运不气运,见燕元英神态悠闲,心思一动,便意有所指道:“若丧白一事回坏了龙脉气运,那放眼京州,能□□我朝的人,就只能生在点玉侯府了。” 燕元英的眼神变了一变,竟将这生硬的话头接了下来: “官仪行事招摇,妥妥一个活靶子,说他□□我朝,倒也无不可。” 奚静观松了一口气,既然试探之下,燕元英并未戳穿她的意图,便也不再兜圈子,开口便问: “我听夫君说,他身边那片影子已经许久不见行迹了,姑母可有防范?” 燕元英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笑,“我道你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官仪来,原来是有事相求于我。” 窗户纸破得突然,福官一惊,低眼看了看奚静观。 奚静观心下微愕,神色倒还稳妥:“夫君常说,姑母为人响快,从不粘捏,看来他当真没有哄我。” 燕元英勾起红唇,涂了蔻丹的指甲红得鲜艳,她盯着奚静观右边被袖子掩住的手腕,道:“你手上那只粉翠镯子很好看。” 过午,中觉时辰还没到,奚静观与福官就回到了燕宅。 燕唐打眼一看,见奚静观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才放下心,就听喜官疑问道:“小娘子手上那只粉翠镯子呢?” 镯子是喜官晨间亲手为奚静观戴上的,她分明记得是在右手。 奚静观坐在镜前,片刻后的沉默后,才低声说:“二姑母说喜欢,我就给她留下了。” 燕唐拨弄着青枣的手指一僵,福官向喜官挤了挤眼,喜官讷讷住了声,低下头为奚静观整理起了衣裳。 一只粉翠镯子换来薛仰止不得空闲,怎么看都是奚静观占了便宜。 可越是这样,奚静观与燕唐越是不安。 燕元英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两日后,燕唐在去侍郎府的途中被拦了马。 薛仰止坐在马上,拂尘搁在两膝上,唯恐天下不乱道:“三娘子的眼光极好,饰物也不俗,说来还要荣华夫人送到眼前儿的恩德,让我等不能不收着。” 燕唐见了这老东西就来气,不愠不火吭了一声以作回应。 “哦。” 薛仰止撇下唇角,像在嘲讽燕唐死鸭子嘴硬,掏出那只粉翠镯子,笑出了八颗银牙: “这东西侯爷见了,想必也是心生欢喜的。” 燕唐瞥了眼他的马:“瞧你一把年纪,还是小心说话吧,话说快了容易气急,气不顺了骑马容易……” 他一时口快,话音还没完,身边的一户人家“吱呀”敞开了门,一个裹着宝蓝色巾帼的老妇跨出了门槛,手一掀,竹筐一倒,门边就碎了一地的臭鸡蛋。 燕唐:“……” 薛仰止面色铁青,死死盯着眼前重又紧闭的两扇门。 燕唐再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寻常人家又不似点玉侯府绣户朱门,阿婆出门倒个臭鸡蛋罢了,不犯京法吧?” 093 德午门 比起嘴上跑马的功夫, 燕唐横行锦汀溪多年,还没怕过谁,薛仰止被他三两句撅得腿根儿一紧, 丢下两声冷笑就走了。 燕唐不痛不痒, 只是走了半路, 又踅折回来,停在那丢鸡蛋的人家门口,向门缝儿里塞了两片金叶子。 他看起来不痛不痒, 甚至心情极佳。 官仪随便丢出来个仆役来搪塞刘宴,刘宴也不负众望地查出来了一点苗头。 他问燕唐:“我寻了仵作来看, 点玉侯府那个仆役身上的伤痕不似作伪。” 燕唐应声道:“官仪不让我们入侯府, 自然也找不到这仆役上吊的梁头, 没法儿辨认梁上可有他死前挣扎的痕迹,但那日我见他颈部伤痕颜色极深, 确像自缢所致。” 他最后一句说得刘宴蹙额,刘宴将一脸慈爱倏然收敛,哼道:“你也觉得他是畏罪自缢?” “怎么会?”燕唐一五一十道,“他身上的伤准是官仪派人打的,这不是摆明了把人往死路上逼吗?逼得他上吊, 逼得他顶罪。” 刘宴义愤填膺:“如今死无对证,倒是有全了那狗贼意。” 燕唐老神在在地宽慰道:“纵是千里之堤,还能溃于蚁穴呢,你急什么?” 刘宴竟被一个小辈教训了, 看燕唐活像个没得规矩的祖宗,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你是不急, 反正我阿耶有没被关在宫里。” 燕唐见他上钩儿, 便开始妆模作样长吁短叹:“事有轻重缓急, 阿耶的事需要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另一把火将要烧到我的眉毛了,我自然要先灭了它。” 刘宴如他所愿,奇道:“什么火?” 燕唐迟疑了下,“姑且算是……枕边火。” 刘宴一双精明的眼眯作一条缝儿,不知怎的就看出他的魂不守舍来了,话还没蹦出一个字来呢,感同身受的叹息就先发了出来。 “我都懂。” 燕唐不解。 你懂什么? 刘宴只当他年轻,脸皮儿薄,憋着不肯说。 “你是白活了那么些年头,女人就该好生哄着,平白无故的,你说你惹她做什么?” 燕唐摸不着头脑。 “不是……” “好了,好了。” 刘宴将他推出了门外,“侍郎府右拐,向前行上一程儿,瞧见一块塌了一半的门楼,往西走走,那儿多的是胭脂铺子、贩花童子,你去挑拣挑拣,买几个最好看的,先将人哄好再说罢。” 刘宴表现得深受其害,见燕唐脚下不动弹,“啧”了一声,瞪眼道:“怎么?信不过我?” 燕唐不说话。 刘宴悄摸声儿地道:“自打成亲后,这几十年,我都是这么过的。也不丢人!” 燕唐扮出一派茅塞顿开,欢喜道:“那我得去瞧瞧,估摸着街上得留了叔父您的一串脚印。” 刘宴笑骂道:“你小子!少挤兑我!” 燕唐像吃了十步一笑散,将刘宴诓得眉开眼笑,可等他出府,身后侍郎府门儿一关,脸上的笑又落潮似的隐去了。 因他骑着马,侍郎府又走惯了的,身边便没跟个童儿。 缰绳一牵,马蹄哒哒跑了起来,燕唐却没去找什么胭脂铺子、贩花童子,转道儿往房府去了。 好巧不巧,正赶上房铭出门,宦官列作一排,宫卫也严阵以待,端的是好大的排场。 房铭见了燕唐,身边的童儿利落上前,为燕唐牵马。 “你倒是稀客。” 燕唐在胸前拱了拱手,算是与他行了个虚礼,在外人跟前给了房铭颜面,传出去也不会落人口舌。 房铭端详着燕唐的神色,蓦的对打前儿的宦官招了下手,道:“再等二刻。” 宦官连忙应“是”,回身吩咐了众随从,双手拘在面前,开始老实等着了。 此前在房府,燕唐将下人也认了个迷糊,这会儿见周围没有眼生面孔,话锋也不再藏着了。 “贵妃游街,也没右丞这么大的排场。” 房铭看他一张笑面,说出的话却让人好生牙疼。 房铭只是稍惊,不知谁喂燕唐吃了呛药了,却赖着长辈的架子,不好作恼,便说:“你姑母中觉未醒,你若是找她,须得让童儿催请了来。” 他嘴上还说着,身后侧随行的童儿就要去传唤人了,燕唐道:“找你也是一样的。” 房铭露出一点淡淡的笑,“你说,遇到什么难处了?” 燕唐仔细观察着房铭的神情:“昨儿静观来与姑母叙话,不慎将手上戴的粉翠镯子落下了,我赶巧儿经过此地,便想着取了回去。” 房铭将还没绽开的笑一点点收了回去,“既是给人的东西,何来收回的道理?” 燕唐断定此事兴许又离不开房铭的手笔,半句好话也不想说了。 “你们转手将我的宝贝丢到腌臜堆里去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房铭料定他掀不出多大的风浪,不甚走心道:“不过是用那镯子做一场局,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燕唐并不焦急:“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右丞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怕将柴攥得太紧,青山长脚挪了地儿吗?” 房铭反倒笑了:“你既已入瓮,这京州,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的吗?” 燕唐的气势却没矮去分毫,地位悬殊反倒让他多了一股疯劲儿。 “那就放手一搏,看看什么叫玉石俱焚。” 看他满是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房铭沉下一口气。 “不识好歹。” 燕唐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的,长腿一蹬翻身上马,得得马蹄声飘远了,等候多时的宦官才自语道:“举止无状,这是谁家的儿郎?” 身后的小宦官八成是他的徒儿,跟着张望一眼,道: “他啊,不就是燕修之的儿子——燕唐吗?” 宦官捻起一缕胡须:“那个祈安君?” “是他不假。” 房铭不会无缘无故动用这等依仗,燕唐回了燕宅,才晓得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元宵说:“戚老将军已经入殓了。” 戚老将军英武一世,却落得个病死刑狱的下场,不过戚颖死得蹊跷,邢狱又不想担祸,此事并未在刑狱中引起多大风波,所以老将军死前,并不知晓爱女已经先他一步离了世。 戚氏骁勇征战的生平都被埋葬在了暗无天日的狱中,短暂的唏嘘过后,奚静观油然而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燕唐道:“第二件事呢?” 元宵低下头,偷偷拿眼瞧团圆,团圆一震,又去看福官。 “庭郎君传来消息,说、说……暄将军的死……有眉目了。” 福官捏紧了帕子,声音一声低过一声。 奚静观眼中聚起了一点光芒。 福官硬着头皮继续说:“此前将军凯旋,戚老将军出关相迎,有个杂碎混了进去,出言挑唆引起两军相争,将军出面维护,夜里又不设防……故而……” 怎么偏偏,英雄死得草率? 奚静观稳定心神,“那人是谁?” 福官摇了摇头。 她咬紧下唇,又慌忙补充道:“不过圣人已经拟了旨,今日就要传来了。” 奚静观的心情起起伏伏,“圣旨要传到何处?” 福官一股脑儿说:“燕宅。庭郎君说,将军府如今没人,宋氏又不在朝中为官,将旨意传给小娘子再合适不过了。” 这不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奚静观抚了抚额,不说好也没说不好,燕唐转身吩咐元宵道:“元宵,出门探探。” 元宵领命去了,喜官见奚静观一只手还搭在额上,赶忙走上前来为她按了按。 福官与团圆不好久待,彼此交换个眼神儿,也先后退下了。 元宵立在一只石狮子前,一双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前来传旨的宦官。 街外除了横占满目的桂花树,就只走来了几个前来打酒的醉汉,元宵看得久了,双眼发干,抬手用力揉了揉,又合上眼皮转了两圈儿,这才觉得好受些了。 他回过头,看向另一只石狮子边的齐天。 “人来了吗?” 齐天半边身子都靠在晒得火热的石狮子上,无精打采地说:“没呢。” 老管事儿早早得了消息,这回儿也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在檐头下走过来、走过去,望一会儿太阳、擦一把汗。 “圣旨怎么还不来?” 元宵病恹恹似的,“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呸呸呸,你别乌鸦嘴。”齐天跟喜官福官玩热闹了,也学得了不少稀罕规矩,他跑过来扒着元宵的手往木头上按,“摸木头,呸呸呸。” 元宵道:“你个小鬼头,怎么专挑这些学?” 二人一递一句正争吵得不可开交,街外头就传来了阵阵马蹄。 燕宅外的人纷纷抖擞精神:“圣旨到了?” 奚静观与燕唐换好了衣裳,在正堂中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人来,正要遣人出门看看,月洞门子里就跌撞来了一道身影。 齐天像是被吓到了,“三郎君,方才宫里来人,说……” 焦躁与不安侵占了四肢百骸,奚静观甚至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 “说什么?” 齐天抹了一把眼泪:“传旨的宦官死在德午门前了。” 奚静观勉强找回一点心神:“怎么死的?” 齐天看她不像生气,正想舒口气,燕唐却站在一旁没个声响,让他的心弦又紧绷起来。 他结结巴巴道:“宦官途径德午门时,街边一匹枣红马受惊,害他摔下马来,坠马而亡……” 齐天埋头绞着手指,不敢直视奚静观的眼。 他这会儿才晓得,为何元宵不敢进来通传了,齐天恨不得找个地洞,直接钻到南境去,一了百了,再不回来。 奚静观平息怒火,心中一簇微弱的火光还没熄灭。 “圣旨呢?” 燕唐敛了敛眉,神情莫测。 “不、不见了。” 094 寺外雨 光天化日的, 圣旨竟在人的眼皮子底下丢了。 奚静观只消一想,心思便活络起来。 她脸上分辨不出喜怒,依稀间似有一点欣喜若狂:“真是丧心病狂。” 齐天听不懂她是在骂谁, 总之不是在骂自己就是了, 旋即又说道:“如此还不算完, 京衙得信儿来的时候,宦官的尸首也不见了。” 折扇一甩,燕唐也不禁匪夷所思起来:“他这是要反了天了。” 他前两日才说要看官仪自取灭亡, 谁知一语成谶,好端端的, 官仪当真送命来了。 齐天睁圆了眼睛, 求知若渴道:“三郎君晓得是谁做的?” 燕唐觑了觑奚静观, 打发他道:“我与三娘子有要事相商,你且先去找元宵团圆他们去玩儿。” 齐天依言, 小跑着离开了。 燕唐随意拣了张凳子来坐,琢磨着桌上的茶该凉了,便也没碰。 不必整装领旨了,他与奚静观二人本该松快些,可官仪的行径愈发张狂, 张狂中,多少透着点不怕死的古怪。 燕唐忖度须臾,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官仪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咬准了圣人不敢动他?” 奚静观定下心神, 也在揣摩:“他做下这样无法无天的事,莫非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燕唐趁机落井下石:“许是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堆起来, 让他狗急跳墙了。” 东猜西测的, 燕唐见奚静观两条黛眉又有变着法子拧麻花的苗头, 忙道:“也罢,甭管是好是坏,明日朝上总能见分晓。刘叔父只要听了一耳朵,总能顺藤摸瓜再抖落点底细出来,明儿赶早,我到侍郎府瞧瞧,回来与你说说真章。” 东边亮堂起来,元宵就赶去马厩里牵了马。 这马被燕唐驯得乖觉,这会儿一见了他,就歪着脖子贴了过来。 奚静观醒得早,隔着窗子远远见了院儿门外的马,侃道:“知道的是说你有要紧事办,不知道的,还道你又与谁约好了的,要跑哪个半坡上跑马去。” 燕唐将马推开了一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外,手里的折扇徐徐地摇,燕唐趴在窗边儿,与奚静观作恼道:“我往日里与蔷兄他们跑马、赴宴,总不忘给你买上一串儿糖葫芦,你没来由的一提,莫不是在提醒我?” 奚静观躲开他扇儿扇出来的风,转脸向福官告状:“你听他胡吣。” “京州的东西只是看着鲜妍,嚼起来却没什么味儿,彼此又不知根知底的,还不知道那贩子是拿什么熬出来的糖浆,我可不敢给你吃。” 燕唐絮絮说罢,忽的就牵扯出一段乡愁来,“往北叫糖墩儿,往南叫糖球。拢共这些,却都比不上锦汀溪东街边的矮老头儿,挑着靶子卖了几十年,怎么也算的上是个老字号了。” 奚静观端起一点架子,假意嗔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想吃了。” 燕唐向左向右看了看,“咦?” 奚静观神色一收:“怎么了?” 燕唐的折扇在她鼻尖点了点,“你听,哪儿躲着只馋猫?” 过了小半日,元宵的声音才遥遥地传了过来。 “三郎君回来了。” 次间裹着一股荷香,燕唐见奚静观身边放着个广口的釉花儿瓶儿,清香阵阵,倒也宜人。 “这周遭又没挖莲湖,打何处折来的?” 奚静观笑着看了下团圆,道:“有个卖花儿的经过府前,人不多大,叫卖的声音倒响亮,团圆打巧儿正在前院与刘伯说话呢,就去买了两朵。” “自己送上门儿来的?”粉荷亭亭可爱,燕唐道:“看来这花合该归你。” 奚静观的心思却没被两支花给引走,她好生等了半日,好奇心正盛。 “今儿朝上怎么了?你快与我说说。” 燕唐学着刘宴的语气,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道:“刘侍郎说,昨日之事,明眼儿人都晓得是谁作的孽,那些不可一世的京官儿却都像个鹌鹑似的,吭声的都没一个。” 奚静观扭脸儿向喜官道:“你瞧,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喜官与团圆笑作一团。 燕唐也不逗乐了,“官仪以下犯上,圣人也发了雷霆之怒,你猜他老人家点了谁去点玉侯府拿人?” 奚静观狐疑道:“刘侍郎?” “不是。”燕唐的折扇代他摇头,“再猜。” 奚静观又道:“不会是兄长吧?” 燕唐说:“房铭。” 奚静观喜出望外:“这二人势均力敌,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圣人这是要动真格了?” 燕唐却没多欢喜,“官仪既然这么目中无人,总要受点儿教训不是?” 奚静观催促道:“后来呢?” 燕唐向后一靠,哀怨道:“后来就不尽人意了。” 燕唐斟酌用辞,一脸可惜:“房铭领旨带了五十宫卫,正要往点玉侯府去呢,昨儿传旨宦官的尸体忽然倒悬在了宣华门上。” 奚静观:“……” 她颇为失落:“我说怎么大好时机近在眼前,房铭却没顺风扬帆,敢情官仪是在玩儿釜底抽薪。” 团圆走了会儿神,却听不懂了,悄悄地问喜官:“这话儿又是怎么说?” “你忘了,我明明说过的。”喜官道,“点玉侯的生母,那个端阳大长公主,不也是吊死在宣华门前么?” 燕唐展颜道:“官仪是端阳大长公主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圣人又与公主一母同胞,他就是铁做的心,也没法问官仪的罪了。” 奚静观也觉情有可原,“他于心不忍,朝野万民也不依。” 话虽这么说,可心中的不忿却久久未能消散。 燕唐头疼不已:“这个官仪,总能玩儿出一招出其不意。” 元宵与马在马厩斗斗智斗勇斗至此时,回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透了。 “去!哪里来的野猫?” “黑猫?忒不吉利。”喜官探出个脑袋,“快快赶了去。” 燕唐瞥了一眼,“百物有灵,猫逢八难而不死,其中命格,尤以黑猫更甚。” 奚静观有些不快:“逢八难而不死,倒是应了时景。” 燕唐灵机一动,登时坐直了:“你是说官仪?” 奚静观难解忧思:“他的命门,究竟在何处呢?” 燕唐低落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你倒点通了我,猫虽有九条命,却也不是不死的,大不了我们一条条与他清算就是。” 经过恁多事端,奚静观也算是千锤百炼出了一颗铁石顽心。 所谓一往无前,说白了就是不能倒着走路,人的眼睛又没长在后脑勺,哪能只往后看呢? 燕宅来了几位花农,正在前院倒腾着一株枯死的槐树。 老管事说:“槐乃木中之鬼,如今老鬼死了,是好兆头。” 燕唐问:“既然晓得他是鬼,怎么还留在府中任其施为呢?” 老管事说起这些时令作物相关,拙舌也能灵巧许多。 “三郎君有所不知,这老树根深蒂固,却早就失了气数,春时叶子生了就落,倒给旁个翠植红花添了不少养料。” 燕唐听了,似是来了兴致,他停顿片刻,道:“点洪福跟着。” “诶。”老管事应下。 奚静观正要出去走走,她还没见过老槐起根,见老管事要退下了,紧跟其后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奚静观闲庭信步,也不急着前去,喜官与团圆正商量着下回卖花的童儿来了该买些什么花儿,转角就飞也似的跑出两个人来。 团圆将人喊住,斥道:“怎么冒冒失失的?若撞了三娘子可怎么好?” 奚静观的视线却黏在其中一人手上:“怎么还拎回来一壶酒?” “嘿,”拎酒的那个先施了一礼,才道:“三娘子有所不知,这酒本是装在一个破烂葫芦里的,就落在府门前儿,没准儿是哪家的酒鬼夜里来桂水巷里打酒,马虎眼儿将葫芦落下了。” 身边的人也连声附和道:“我们见那葫芦不堪用了,就管厨上里的赵嬷嬷要了只空酒壶,将酒重新装好了,正要送回府门前的。” 拎酒的人跟着道:“若再晚了,丢葫芦的人该心急了。” 他们一唱一和,奚静观却问:“那葫芦在哪儿?” 两个仆人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踌躇一瞬,答道:“丢了。” 他们说完,又找补道:“不过那葫芦大得出奇,咱们也是第一回见。” 团圆一拍手,反应过来:“糟了!这是引鸟儿洒的酒?” 团圆只见过引鸟儿几面,与他并不相熟,看奚静观脸上的轻快一点儿也没影儿了,忙对两个仆人道:“带我去府门前瞧瞧。” 没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就回来了。 团圆捏着个小物什,走上前说:“三娘子,方才门房在府门前捡到了这个。” “琥珀?”喜官诧异道,“怎么这样眼熟?” 奚静观面上无甚表情,“备车,我要去一个地方。” 团圆与喜官不解:“小娘子要去哪儿?” “若禅寺。” 若禅寺外葱蔚洇润,被富贵酸气逼退的夏意都藏在了此方天地。 喜官与团圆原要跟着,不知奚静观与她们说了什么,二人都如霜打了似的,蔫巴巴地停在原地了。 可山野间蚊虫肆虐,团圆将手都拍红了,才把心一横,道:“咱们还是躲车里去吧。” 喜官固执地盯着奚静观的背影:“我不躲!” 团圆也不管她,挠着胳膊就进了马车:“那你被咬死了,可怪不得我。” 半刻不到,车帘一动,喜官也气鼓鼓的躲了进来。 “改明儿我拿一把火,将这鬼地方烧了,也算是积我的阳德!” 团圆打心眼儿里笑她,表面却哄着:“是是是,你想烧就烧吧。” 若禅寺寂静如旧,四面八方一片勃勃生机,这里却遗春败夏,泛着浓浓死气。 奚静观停在了南墙边,看着那株迎风傲立的枯树。 石头缝隙间生出杂草,指甲盖儿那么大,叶子耷拉在地,拖着残躯病体,若能说话,一准儿是在“哎呦,哎呦”。 如落叶般零落在地的老雀已经不见了, 奚静观脸上一凉,抬起头,才知竟是落雨了。 “在看什么?” 雨帘被隔绝在身外,奚静观头上多了一把纸伞。 “官仪?” 官仪比常人要冷得多,言语神色间总端着皇家的矜贵,若不是前世她与官仪打过几年交道,还真当他是雪人做的,无情无义,又冷血冷心。 他半边身子还在伞外,紫衣有些湿了。 官仪垂眼看奚静观:“我以前有为你撑过伞吗?” 奚静观眼前是细密的雨,她前世躲在漏雨的檐下,窝在快要散架的藤椅里,见过数不胜数的这样的雨。 “这里的雨,比别处酸多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官仪总是这样运筹帷幄,所思所想总能如愿以偿,“我就知道,今生的你也好,前世的你也罢,那个死乞丐的分量,都轻不到哪里去。” 官仪的心情很好,奚静观看向他举伞的手腕,那根红绳很惹眼。 “不过他那贱命一条,还有些许用处。” “我与引鸟儿相知有素,你无朋无友,自不懂得。” 奚静观将晶莹剔透的琥珀递到官仪眼前,“你丢了东西,还你。” 官仪将琥珀接过来,“你瞧,我失去的东西,总会失而复得。” 雨珠愈落愈急,打湿了奚静观的裙摆。 黑云将举目所及之处都压弯了腰,无佛的堂前空空荡荡,奚静观想:西南角的瓦片碎了不知多少年,堂外大雨如瀑,堂内小雨连绵,多半已经打湿了堂内的干草。 她触景生情,心有戚戚然:“草菅人命,能得几时好?” “草菅人命?”官仪灼热的目光在奚静观眉眼间梭巡,“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伞面轻轻晃了晃,官仪轻轻笑道:“我早该知道,你也回来了。” 他如是说着,语气缱绻:“我时常梦到你。” 应声落下一道闷雷,奚静观这才正眼瞧向官仪。 雪人融化之时最动人,层层白后还是层层白,直想叫人用铲子剖出它的心来看看,可一铲子下去,除雪之外,总还是雪。 官仪心有一隅,藏着两生都不敢说的话。 可他越是压抑,越是藏掩不住。 他始终不懂,雪人总想看看春天。 “相欠才会相见,是我亏欠了你。” 是我亏欠了你。 前世种种本该滚滚如烟,过后即散,可官仪梦中时常点着一盏鱼灯,亮在灯火盛会间。 梦中的奚静观身后鱼龙灯舞,眸中盈盈若满星,“它想送给我?” 火树银花里,官仪总在梦中答:“是我想送给你。” “亏欠?”奚静观道,“你亏欠的从来都不是我。” 官仪抬手,想要触一触她的脸。 “可我记得,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奚静观的话却让他的手生生顿在半空,若禅寺上的阴云,更远更深了。 “两处茫茫,何来相欠?” 冬日一点点酿出来的温柔细雪,还是冰封在了雪人的胸膛。 雪人化在春天前。 095 杀了他 “啪——” 琉璃盏四分五裂, 小童儿扑通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哀求道:“侯爷,饶奴才一回吧……” 薛仰止无声地立在垂帘后, 露出半只眼睛觑着高台上的人。 梨花吐芳, 檀香正缭绕。 官仪的面容隐在层层香雾之后, 对台下一切恍若未觉。 薛仰止眼睛一闭,摆手唤来两个童儿,道:“卖出去罢。” 那童儿宛若当头棒喝, 膝盖压着托盘了也不觉痛,膝行向前, 拽住了一点薛仰止的衣衫。 “薛公公, 为我求求情罢。要是把我卖出去了, 可让我怎么活啊?” 她一哭嚎,薛仰止方才一瞬间的心软登时烟消云散, 抬脚将人蹬开半步远,冲一旁木愣愣的两个童儿道:“还在等什么?愈发不会伺候了,你们也想和她作伴儿?” 哭声渐渐远去了,薛仰止才觉得耳根子边清净不少,见官仪还是不发一言, 心中砰砰的又响起了大鼓。 “侯爷,方才那毛丫头不常在堂前伺候……” 官仪不待他说完,便冷言道:“我看你也想吃顿板子了。” 薛仰止忙卑躬屈膝向前来了,“奴才不敢。” 官仪看着香案上的一张纸, 牢牢锁住上面的三个字。 “姜故安,故安……” “观。” “姜故安, 奚静观。” 薛仰止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愣愣地听着, 两只耳朵直竖起来,生怕错过了什么吩咐,惹来一身灾火。 官仪每每说上一字,脸色便阴沉一分,眼中杀意毫不遮掩,横袖扫过檀木桌面,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玩弄字眼!” 薛仰止忙跪倒在地,伏首道:“侯爷息怒。” 官仪动了动脚,忽的一顿,薛仰止偷转着眼珠,向他脚底下看了看。 这不看还好,一眼如刀劈下来,薛仰止心中一紧,只觉颈上的脑袋已经挥别了身子,也跟着这串红绳琥珀咕噜落了地。 官仪踢开满地诗卷,将脚下那红绳琥珀捡了起来。 薛仰止战战兢兢跪了半刻钟,满室的梨花落了霜似的,官仪才开了金口:“让他闭嘴。” 薛仰止一怔,默默为燕唐上了炷香,“是。” 蝉鸣愈噪,奚静观被闹得睡不好中觉。 福官与喜官正拿着竹竿儿在院子里粘蝉,几个童儿围着,手腕上各自挎着个铁皮做的圆口罐儿,正等着接了金蝉,给厨上的赵嬷嬷在油锅里滚上一滚,摆盘子里当点心吃了。 元宵与团圆在檐头下面坐着躲日头,正挤在一边笑闹着,洪福与齐天也在躲清闲,转眼就见了燕唐。 “三公子又要去侍郎府了?” 燕唐没说去哪儿,“是要出门。” 洪福这便起身,要去马厩里备马,赶着为燕唐驾车。 走了还没两步,洪福就被燕唐唤住了。 “无须备车备马,我今日独行。” 齐天来扯洪福的衣裳,“既用不着你,你就别跟着了,方才那故事讲到哪里了?快接着讲。喜官借姐姐说了,话说一半要烂舌头的。” 洪福一时半会儿没留神,与齐天虎头蛇尾地将故事讲完了,再一定睛,元宵就不见了。 他问团圆:“元宵做什么去了?” 团圆作出一副羞赧模样,喜官在树下闻声转过头来,笑着道: “他能去哪儿?给团圆买绣帕去了!” “买绣帕?”洪福眼角一抽,苦笑道:“我怎么总觉得,三郎君与元宵总在躲着我,元宵是被三郎君带出府了吧?三郎君不让我跟着,怎么偏让元宵跟着?” “这是个什么理儿?” 团圆啼笑皆非。 “好笑!好笑!”喜官拿着竹竿跑了过来,抬起一只手,煞有介事地用手背贴了贴洪福的额头,有理有据道:“你个洪福,想这么多,是不是昨儿睡多了?” 洪福将她的手甩开,视线从上到下将喜官打量一遍。 “都是做奴才的,你就比人高上一等了?” 这一甩,树上的蝉都吓得噤了声。 齐天睁着圆眼睛问:“洪福,你今儿怎么了?” 洪福冷哼一声,转身便出了院子,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福官用竹竿敲了敲树干,“我们玩儿我们的,莫去管他。” 童儿玩心正烈呢,轰的一下就将洪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燕唐在街边东游西逛,遇见个什么摊儿都要驻足问上两声。 字画摊子旁,摆着一辆木驾车。 年过六旬的老头儿叼着个大烟斗,“这个不好,烧的火不旺。” 燕唐又指着了车上的另一个老树疙瘩,“这个呢?这个烧火旺不旺?” 燕唐身边的人拍拍他的肩,小声地说:“奇怪,怎么我们向西,他也向西?” “我说你不懂吧?净来给我添乱来了。”燕唐不悦道,“你指的树根能有我指的好?” 元宵:“……” 他有些跟不上燕唐的思路。 燕唐将那带泥的树根上看下看,似乎满意的不得了。 “老人家,这树根怎么卖?” 老头儿将烟斗在麻布鞋沿儿上重重一磕,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儿。 “你这小郎君,不让厨上的杂役来买柴,怎么自己忙活起来?” 燕唐指了指元宵,笑说: “这不,府上管教无方,童儿杂役个顶个的不中用,只能我亲自上阵了。” 元宵不情不愿地交了钱,说定明日遣人来取木头疙瘩。 主仆二人又溜了一阵儿,看燕唐约莫也累了,元宵才开始大倒苦水,说: “三郎君,你买香囊胭脂就罢了,买个树疙瘩,这像哪回事儿啊?三娘子若晓得了,准该说我的不是。” “你再背后议论三娘子,小心我将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燕唐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我做的事,若是被你看明白了,我也就活不这么大了。” 元宵自觉闭嘴,两指空捏着,佯装拿线拿针,将嘴给缝上了。 他面上乖觉,心中早在腹诽:这又是唱的哪门子戏? 二人越走越偏,待周遭无人了,燕唐才交给元宵一只粉翠镯子。 “你去,将三娘子这只镯子送去房府,不要露脸。” 元宵不解其意:“这是要做什么?” 燕唐展开折扇,绽开一笑,道:“给咱们劳苦功高的听音,送上一份大礼。” 元宵犹犹豫豫道:“我若一走,郎君就一个人了。” “我就是要一个人。”燕唐毫不留情将他丢下,自顾自向前走了,“你有些碍手碍脚。” 恶语伤人六月寒,元宵听见自己的心粉碎了一地,又熟练地粘合起来,摸摸鼻子,也往房府去了。 燕唐踱到清净小巷,见前方一堵矮墙挡在眼前,显然是无路可走了。 他叹口气,怡然地回转过身,折扇不轻不缓地打在胸前。 “几位壮士跟了我一路,想必也累了吧?” 草丛里蹦跶出一只蛐蛐儿,燕唐看它气势非比寻常,若在锦汀溪,早拿罐子捉了他,跑场子里亮相去了。 “你这夜鸣虫,真是沉不住气。” 蛐蛐儿都蹦走了,巷口还无人来。 燕唐等得无聊,折扇也不摇了,出言相激道:“莫不是形貌丑陋,见了我便自惭形秽,不肯露面?” 风止巷前,四周涌来一团杀意。 童儿来报时,燕元英正翻看着手里的兵法。 “夫人,外头有人送了好东西来。” 身边的嬷嬷先瞪起了眼,挥手就要随意打发了那童儿。 “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当夫人亲自去看?” 童儿刻意大声回道:“嬷嬷,是燕家三娘子的那只粉翠镯子。” 燕元英将书撂下,兴味道:“谁送来的?” 嬷嬷让开了路,童儿进来行了礼,才道: “还不知晓呢,没看见人。” 燕元英轻轻拍了下桌面,又将书拿在了手里。 “你去问问门房,他们的眼睛用不着,就不必留着了。” 房府的下人眼高于顶,自觉比旁的府上地位尊崇些,接外物时从不拿正眼看人,这会儿要细想,却是连个模糊印象也没有。 童儿道:“你们还是快些想想,哪有接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知人家是谁的道理?” 这一想就想到了月上柳梢头,几人一脑门子汗,只捂着双眼,觉得要留不住了。 心一焦躁,心眼儿就填实了。 门房中没有急中生智的,一个下等仆役袖着两手,却趁黑混了进来,好心提醒说:“身量不高,声音倒是粗糙。” 几个门房交换了眼神,半信半疑道:“你瞧见了?” “哪还能有假?” 仆役又凑近了些,一张脸见了光,将人骇了一跳。 他不知做了什么活计,脸上生了不少烂疮,仔细看看,仆役又将袖着的双手露了出来,手背上流着粘稠的脓水,像是存心恶心人似的,滴了一滴在鞋面上。 几个门房嫌恶的移开视线,有人谨慎道:“你是个生面孔,以前没见过你。” 仆役道:“我是在后院儿砍柴的,前日里不当心,被只毒虫咬了,这才微落了些伤痕。” 还无人敢在房府中造假,门房已经信了大半,却还是问道:“你是打哪条路过来的?” 仆役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嘿嘿笑着,没心没肺道:“西院门前,绕了个远路,还差点被月洞门的藤蔓绊住了脚。” 西院外的确有个月洞门,此前燕元英接燕唐与奚静观,就是打那个门儿过的。 门房不疑有他,将仆役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又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是,我记得身量不高,像个孩子。” “记不清声音哑不哑了,只知道是不清脆的。” “越说越像,我记得也是这样。” “就是他没错儿了。” 三更前,门房终于来了信儿。 燕元英还在月下观花,身边围着四五个童儿,闲情逸致半点不减。 “那只镯子是谁送的?” “回夫人的话,”打头的那个说,“锦汀溪上任听音,元宝。” “元宝?”燕元英问,“官仪身边那个?” 童儿应道:“是他。” 燕元英折了一朵花,轻轻簪在了童儿鬓角,温言细语却泛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冷意。 “杀了他。” 095 花献佛 元宵清早就跨进门来, 朝食还没布上,就听他难掩欣喜道: “元宝死了。” 奚静观接过嬷嬷递来的调羹,眼睛看着燕唐:“多亏了三郎君借刀杀人。” 燕唐让嬷嬷退下了, 才狡辩道:“我明明是借花献佛。” 喜官昨儿粘蝉粘得忘我, 不小心扭到了腰, 在房中躺了小半日并一夜,这会儿听了燕唐的话,迷糊道:“什么花?什么佛?你们怎么只瞒着我?” “什么只瞒着你?”福官与团圆异口同声道, “我们也是昨儿夜里,听三郎君与三娘子说了, 才知晓这件事的, 回房时你已经睡下了, 总不好专为这事儿叫你起来,再说给你听吧?” 喜官有些臊, 轻轻推了福官一把,“你也拿我取笑。” 提起元宝,燕唐便问元宵: “我让你去房府送镯子,你怎么躲过的门房?” 元宵脸一扬,觉得自己的脑袋瓜也不是总缠着浆糊。 “哪里用得着躲呢, 我在街头买了几块儿糖,哄来了几个孩子,挑了一个去送的。” 燕唐为奚静观盛了小碗儿早粥,“你倒会投机取巧。” 元宵以为这是在夸他, 难得扭捏道:“还是三郎君教得好。” 奚静观掩唇轻笑,元宵知道准是方才的话又闹了笑话了, 忙道: “我专挑的与元宝身量相近, 声音又粗的。” 燕唐一手撑着下巴, 这回是真夸了:“你可是立下大功一件。” 元宵却仗义地摇了摇头,直言说:“大功要归引鸟儿找来的那个乞丐,扮起仆役来也好像真的,空口白话说起来不慌不忙的,连我都要听信了。” 福官站在奚静观身后,笑了一声,才说: “元宵说话的功夫也长进不少。” 引鸟儿是奚静观的人,夸了他,也是在变着法儿的夸奚静观。 “三郎君也有功呢。”喜官一点就通,眼珠一转就接下了话,“若三郎君不将房府的布局给引鸟儿看,他哪知道什么月洞门?” 燕唐也不拘在夸谁:“天时地利人和,这花,想不献佛也难。” 喜官捏着帕子,笑得前仰后合。 团圆不知她怎么就笑起来了,问了两回,喜官的笑声才止住了一点。 她捂着肚子,说:“我原先在燕府上,早上每每听廊下的鸟叫,总觉得无比吵闹,可如今咱们聚在一处,竟比它们还热闹了。” 福官紧张地瞟了瞟燕唐,过来打了喜官一下,低斥道:“愈发没大没小了。” 喜官被她一说,这才顿时觉悟,忙用帕子掩了嘴,福礼道:“奴婢一时最快了,还请三郎君、小娘子饶了我这一回吧。” 奚静观见她耷头耸肩,像是真吓住了。 燕唐在兰芳榭也常与童儿闹在一起,元婵提点一回,他只能记一天,第二天照旧胡闹,连个模儿也不改。 燕唐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奚静观身边坐了,他对这些规矩浑不在意: “我若真怪罪了你,三娘子就不准我在里间儿睡了,这燥热的天,我可舍不得里头的冰。” 朝食应付过了,门外等候多时的几个仆从才进来拾掇碗筷。 厨上的人来催了两遭儿,他们被催得着七八慌,不留神的,动作就大了点。 旁的倒还好,只一个,拉碗挪筷的时候不慎压到了燕唐的胳膊。 嬷嬷见了,忙连声唤着“小祖宗”,见燕唐无碍,才点了下仆役的脑门儿。 “三郎君胳膊上有伤,你还不仔细点儿?冒失无规的,成个什么样儿?” “不就是出门买个木头疙瘩,怎么还有伤了?”喜官方才犯了错,逮到个机会忙献殷勤,她素日里总是紧着奚静观,是不大留心燕唐的,“那木头疙瘩会咬人不成?” 福官将福官端来的药喝了,闻言道: “三郎君神通广大,想是福泽深厚,碰了那木头一下,木头就得了仙缘。” 燕唐站在奚静观身边,手中放着碟如意糕,递过去一块儿帮她压苦,才说:“怪只怪我心直口快,又生得好相貌,招人妒又招人恨。” 奚静观嘴里甜苦交加,滋味儿不大好受。 “你再浑说,这伤是再也好不了了。” 燕唐胳膊一顿,失笑道:“昨儿我不过回来晚了些,你就勾魂儿似的念我,今儿我不走了,你反倒嫌了。” 奚静观别开脸,“谁念你了?不害臊。” 燕唐倒向福官她们告起状来:“原来我是失宠了。” 笑闹过后,奚静观又问道:“你就这么让元宵将镯子送去了,二姑母若不信呢?” “她不会不信。”燕唐成竹在胸,“房铭无所顾忌,二姑母却投鼠忌器,她就算心有疑虑,也不会看我鱼死网破,我们若真与她撕破脸了,那她费尽心机请君入瓮,将你我自锦汀溪请来,不就白请了吗?” 背地里是不能念叨人的,燕唐才说完房铭,房氏的童儿就下帖子来了。 燕唐将手里的帖子看来看去,苦恼道:“他莫非生了一双顺风耳?” 奚静观伸手向窗外探了探,回眸说:“不能,眼下刮的是南风,房府在西边儿呢。” 燕唐早早认了降:“我是说不过你。” 奚静观动了动他的衣袖,让福官将装着药膏的主编盒子寻来了。 “我给你再上一回药,好好儿的缠缠伤口,别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燕唐见那竹编盒子有些许眼熟,回想片刻,想起那只死去的“点心”了。 奚静观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取了药。 “我以前只给鸟儿上过药,人嘛,你是头一个。” 燕唐:“我好大的福气。” 房府一切照旧,只是换了新的门房。 燕唐笑得招摇又不失礼节,房铭见状,还未言语,心中先升起了三分怒火。 “不想你竟没心没肺,连自家人也要摆一道。” 燕唐向他拱手,谦虚一笑:“与你的手段比起来,都是些登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罢了。” 房铭冷眼看着,“瞧见外头的门房了吗?” “瞧见了。”燕唐见招拆招,“要我说啊,早该换了,这回的门房比前几个生得好看多了,放在外头也给房府长脸不是?” 房铭一语拿他不成,又换施一计。 “今晨窗外有鸟,鸣叫起来着实令人生厌。” 燕唐看他一脸高高在上的姿态,胆大包天道:“物以类聚。” 房铭僵了僵,没成想他接话接得这么理所应当。 他略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捉到一只鸟儿。” 看着他的眼神,燕唐忽的没了声,“什么鸟儿?” 房铭道:“眼下正关在笼子里,想必你识得它。” 他身边童儿闻声便出了门,传唤鸟儿去了。 房铭的话匣子还没关,“这只老鸟没什么大的用处,可它能画出奚氏的剑法。” 燕唐不笑了,房铭却笑了起来。 “那舞剑的人,竟是名动天下的点玉侯官仪。你说稀奇不稀奇?” 燕唐开门见山地问:“你将引鸟儿抓了?” 他既问出了口,房铭索性也不惺惺作态了。 “我早知你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你们燕氏,最大的本领就是作戏。” 这只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燕唐心中百般算计着对策,脸上却还算淡然。 “难得你看得起我们。” 房铭长辈似的笑着说:“你们心口不一,瞧起来再无害的人,心肠都有一千九百道。” 燕唐面露鄙夷,嘲弄道:“一千九百是个什么数?你怎么不说我们心眼子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呢?说出来不仅吉利,还好听些。” 房铭欣然应下,继续将未完的话接了下去。 “你们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心眼儿,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会咬人的狗不叫。” “我很看重你。”房铭仿佛看不见燕唐压抑的怒气,“官仪刚愎自用,单凭这一点,他就赢不过你。” 燕唐纵是怒不可遏,这句话却是爱听的。 “他拿什么比我?” 房铭听了此话,不由更加满意了。 “你姑母说得对,引你入京,是对的。” 燕唐换了个坐姿,沉默不语。 “你不关心你那个便宜徒弟?他可是喊你‘师公’的。”房铭又看看他,疑惑问罢,见燕唐面不改色,依旧稳如泰山,又说:“无碍,有人会关心他的。” 燕唐不断揣摩着房铭的用意,仿佛对此漠不关心。 “你的算盘打得还真响亮。” “奚静观关心引鸟儿,官仪关心她。这步棋,我不会走错。”房铭看起来还是个好人模样,沉稳道:“你与奚静观,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而这个秘密,一定关乎官仪。” 燕唐作洗耳恭听状,“还有呢?” 房铭对燕唐目露欣赏,话却没停:“官仪一直不敢动你,无非是怕殃及奚静观。他的心软,就是他的软肋——虽然他看起来并非心软之辈。”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过不了美人关。” 燕唐总算找到了他的错漏,心里顷刻间有了底。 “你说他过不了美人关,自己不也一样?” 房铭的面色乍寒,却一瞬即逝,燕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唇边又慢慢溢出笑来。 房铭捅破了窗户纸,直截了当道:“只要你懂得取舍,不插手此事,乖乖在房府喝完这杯茶,不出三日,我就能让官仪消失在京州。” 燕唐未置可否,起身拂了衣衫。 “若静观出事,房氏的客卿,就是她的第一批陪葬。” 房铭不想他竟是这般架势,眉头皱得几近要拧出花儿来。 燕唐比房铭的身量要高,更遑论二人一立一坐,两相一比,房铭的气焰竟被压了下去。 “房铭,我从不介意拉你下水。” 燕唐全须全尾地出了房府,这晦气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任凭房铭如何跳脚,燕唐牵了马就往北街行去。 专管看马的人正躲在墙根儿底下偷懒,不想他出来的得这样快,瞎话还没编好,燕唐骑上马就风也似的跑了。 门房探长脖子,“燕宅在东,祈安君怎么向北行去了?” 旁边的人将他的头重重一拍,训道:“你管恁些!” 在房铭跟前伺候的人却没这么好的运气,燕唐一走,他们连吸气也放轻了。 房铭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寻到个错处就将人拉下去杖责,这才过了半午,就有两个犯了霉运的人屁|股遭殃。 房府平日里常有孤居在外的客卿登门议事,房铭等到未时,堂中还差一人迟迟未至。 童儿领命去瞧了,回来时连帘子也不敢掀,跪在外头说:“徐客卿的马在北街惊了,恐是来不了了。” 多宝阁上的册卷冲童儿兜头砸了过来,房铭怒火冲天:“反了天了!” 080 前世(二) 京州, 将军府。 奚静观手边搁着一张药方,宋珂将老药头送走,见她神色恹恹, 又爱又怜。 “你也是胡闹, 躲在绛山里睡觉就罢, 还这么不小心,被毒虫给叮了都不知道,在京州外头打圈儿转也不进府来, 难道将军府还装不下你?” “我那是走累了,才在绛山歇上一歇。”奚静观轻轻扯着宋珂的衣袖, 撒娇道:“嫂嫂莫气了, 被阿兄知晓了, 他又要训我了。” 宋柯看着她手腕上鼓起的疙瘩,“你也知道你阿兄要训你, 下次可不兴这么胡闹了。” 奚静观闭上眼,卖乖道:“我闭着眼都能走到将军府来,以后万不敢在外头睡觉了。” 宋柯被她逗笑,伸指点了点奚静观挺翘的鼻尖。 “耍嘴。” 奚静观腕子的上疙瘩越发红艳,却并不生痒。 “其实要我说, 今儿这老药头也不必请来,嫂嫂随便给开个方子就成了,我去府外的药房里将药抓了,也省去这些麻烦。” 宋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你真当嫂嫂是世外高人, 无所不通了?你这是伤,不是病, 我可不会治。” 奚静观靠在她怀里, 专拣好听的话说。 “嫂嫂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宋柯笑着推了推她的脑袋:“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若不慎让你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落了疤,你阿兄还不恼我?” “快别提了,什么出阁不出阁的?”奚静观面颊上蓦的飘来两抹酡红,“羞也羞死人了。” 宋柯直想逗她,放轻了声音,问:“那你和嫂嫂说说,元氏的儿郎究竟有什么不好,你跑什么跑?” 奚静观小声道:“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大喜欢……” 宋柯双眼一亮:“哪里不喜欢?” 奚静观别开脸,轻声地说:“他木头似的,也不爱说话,闷也要闷死了。” “哦——”宋柯笑得花枝乱颤,“原来你喜欢话多的。” 奚静观想也没想,就反驳道:“我才不呢。” 宋柯不信,脸上的笑愈发明艳。 “你莫想诓我,嫂嫂可是过来人,你这个娇羞模样,是有心仪的人了?” 奚静观声如蚊呐:“没有就是没有。” 宋柯便想起一件事来,“阿娘说,你从前常到奚府边的巷子里去,每回还都是那一个时辰,你是在等谁?” 奚静观急急道:“我能等谁?我那是璎珞丢了,忙着去找呢。” “胡说,谁家丢璎珞还要提前看看路?”宋柯却没被搪塞过去,“我猜,你是……” 奚静观忙掩住宋柯的唇,双颊红透了,隐隐约约间,还蕴藏着一点气恼。 “嫂嫂快别说了!” 宋柯还没反应过来,奚静观就一溜烟儿跑出了房。 “药还没备好呢,你做什么去?” “找宋梵。”奚静观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保准儿又被宋伯父关起来了,我菩萨心肠,去救救他。” 宋柯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就说:“宋伯父也就听你的,换个人去,定是连门儿也不让进。” 门外突然露出一只脑袋瓜,奚静观扒着门框,脸上笑意盈盈。 “谁让他疼我呢。” 她说得倒是事实,宋柯道:“宋梵定要谢你了。” 奚静观还没走出府,就听将军府外传来一道声音。 “我家侯爷前来拜访,还请小哥儿代为通传一声。” 门房道:“你家侯爷是谁?” 那声音停了停,才又响起:“就说‘点玉侯前来拜访’。” “什么侯?”门房又说,“没听过。” 点玉侯? 奚静观也不知京州何时有这么个王侯了,正想出面打发了,忽的想起昨儿在绛山,她遇见了一个人。 “我听过。” 奚静观走到了府外,果真见了那匹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白马。 她在打量官仪,官仪也在打量她。 既是在将军府,奚静观总是自在些,颈子上的金项圈不见了,换上了一串红缨路。 明眸皓齿本是用来形容女儿家的,可奚静观见了官仪,头一个想起来的词,却是这个。 她只当自己是被迷晕了眼,站在府门前,却不说话。 官仪下马,过来对她道:“我来拜访暄将军。” 奚静观思及昨日在绛山谷中,她还扯谎说要拜佛,眼神便闪躲了下,道:“阿兄不在。” “既是如此,便不叨扰了。” 奚静观端详一阵儿,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可惜来。 春光明媚,晕得奚静观脸红。 明明说不叨扰的是官仪,可这会儿他脚下倒是一动不动,发乎情止乎礼,奚静观脑子乱作一团,随手点了个童儿就往宋府去了。 她走了三五步远,偷偷回眸偷看,官仪还站在原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回以一个清淡的笑。 奚静观一愣,倒不糊涂了,一个猜想逐渐成型,她转过身,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官仪垂了垂眼睫,紧接着又抬起,如玉的脸上也悄悄红了一点儿。 “是。” 有奚静观牵线搭桥,奚暄也乐得成全一桩美事,便抽出许多空闲见了这位远道而来的点玉侯。 官仪心怀大志,相貌又好,奚暄面上不说,却悄悄往锦汀溪递了封书信,将官仪的品貌身世一一列举,得了奚世琼的应允,也就默许了奚静观与官仪的往来。 七月七,乞巧节。 宋柯的几个童儿忙着晒书,丫头们各自端了盆水,正在争论何处迎风,该将水放在何处暴晒。 夜里起了风,弦月也挂上了头顶。 园子里的丫头三五成群聚在一处乞巧,银针多浮于水面之上,也有不得巧的,试了几回便失了耐心,将银针往水里一扔,摘了花就去祭神了。 月与花相映成趣,一众伶俐的丫头挤在一处,不时就能听见几声夸赞。 “你这个是怎么弄的,水里怎么还有花影儿?” 听见是花影,引来几人争相去看,霎时间纷纷羡慕道:“她‘得巧’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也能放出来。”不服气的丫头早撸了袖子,将银针在水面摆了摆,不一会儿就恼怒道:“我怎么是个锤子?”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笨死算了。” 她们比完针犹不尽兴,香案上摆的几只盒子还空着,她们各自取了一个,就跑墙角边抓蜘蛛去了。 “我还能输给你?明儿你来看看吧,我的蛛网定然最大最密。” “快歇歇你的舌头吧,若是连根丝儿都没有,你该如何自处?” 奚静观面前摆了张香案,香案上除了瓜果,还有一碟凤仙花,奚静观却提不起兴致,正托着脸对着漫天星子发呆。 宋柯忙完府中杂事,正见到这般情形。“这花不和你的意?” 奚静观摇头:“花很好。” 宋柯将凤仙花仔细看了看,是她备下的那份,没什么错处,才不解道:“那你怎么自个儿在这儿坐着,不找嬷嬷用花给你涂指甲?” “我星也祭了,巧也看几位姐姐乞了,只是懒得动弹。” 奚静观拿了个果子在手里抛了抛,说完,又给放下了。 这厢宋柯疑惑未解,走过门的小厮儿就喜吟吟来说:“小娘子,侯爷来了,说要带你去看河灯。” 奚静观登时来了精神,宋柯了然,出言打趣道:“我说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原是在等他呢。” 街边花灯如火,映得河上辉光熠熠,宛若盛了两重星。 官仪在奚静观身后含笑跟着,看她东瞧西看,被卖花灯的吸引住了目睛。 侯府的童儿会意,悄自退了下去。 官仪循着奚静观的视线望去,在一盏俏皮可爱的兔子灯前停住了。 “你喜欢这兔子灯?” 奚静观双眼弯作了月牙,又向上指了指,道:“那盏鱼灯比兔子灯好看。” 卖花灯的听了,忙不迭地笑说:“小娘子想是没在京州过过七月七,鱼灯又叫太平灯、吉祥灯,可见小娘子好福气呢。” 奚静观倒是不晓得这鱼灯还有别名儿,“我只以为它的寓意是年年有余,怎么还有这么些别称。” “除夕和十五的时候,它才叫年年有余,这会儿嘛……”买花灯的哑了会儿舌,才蹦出一句:“鱼水之欢,岁岁年年。” “鱼水之欢?” 奚静观顿觉愕然。 官仪不语,一手交了钱,对卖花灯的道:“拿下来吧。” 奚静观掏出钱袋:“我也拿了钱。” 官仪睬也没睬。 卖花灯的忙取了竹竿来挑,又对奚静观说:“小娘子再往前走走,前头还有鱼灯舞,一字长蛇阵摆的鱼跃龙门也精彩,热闹又好看。” 官仪将鱼灯往奚静观眼前一送,“哝,我送你的吉祥。” 奚静观难得欢欣至此,挑着花灯拉上官仪就要沿河去看鱼灯舞。 谁知行至半途,鱼灯舞也没个影儿。 官仪却遽然停住了脚步,指着奚静观手里的鱼灯,说道:“这鱼儿不学乖,嘴里怎么偷偷含着东西?” 奚静观将灯转了个面儿,低头去看:“什么东西?” 鱼嘴里有个小小的石头,奚静观又惊又奇,将它拿出来,垂眸看了看。 水面的河灯随风飘来,盈盈月光一晃。 奚静观心中微动,“琥珀?” 官仪负手而立,“它想送给你。” 奚静观莞尔,将手里的鱼灯摇了摇,凑近道:“谁想送给我?” 官仪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垂眼承认:“我。” 夏去秋来,转眼又到清谈会。 官仪捻起一颗白子,让了奚静观一步。 “听说此次清谈会定在绛山,将军会去吗?” 奚静观将棋盅抱在怀里,分心应答:“去的。” 她找到了白子的命门,生怕官仪后悔,忙落下一子,“我赢了!” 官仪由着她胡闹:“那你也会去吗?” 奚静观胜了一局,正满心欢喜。 “去,我与阿嫂同去。” 官仪将黑白棋子分好,又道:“可惜我不能陪你了。” 奚静观抬起眼,问道:“你既已封侯,理应前去,绛山美景如胜,不去岂不可惜?” 官仪将棋盅递给她:“无人相邀,如何前去?” 奚静观摇了摇棋盅,大大方方道: “我邀你啊。” 绛山前雕车宝马如织如梭,大小京官俱携家眷亲赴清谈盛会。 绛山谷中花开甚奇,梨花落过半山,一夜之间又竞相鼓包吐艳。 官仪认过诸多老臣,便借故醉酒偷溜过来找奚静观。 谷中一株梨花香枝正郁,官仪曾打马行经花下,奚静观也曾在树上驻足一眠。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日情形,抬头又见红霞遮满了天。 官仪走了几步,与奚静观面对着面。 奚静观心口一颤,支吾道:“你……做什么?” 官仪低头将梨花簪在奚静观发间,无辜道:“它落在我手上。” 奚静观面若红霞,低头看着脚尖。 “那是它流氓。” 官仪笑起来,说:“梨花很衬你。” 098 前世(三) 大雪停停落落, 捉迷藏似的与人玩闹,偶有村妇踩在岸边,在锦汀溪冰上掏出个大洞, 舀出冰水洗涤衣裳。 灰蒙蒙的天连个太阳也不见, 枝上的雪花零星飘下两朵, 卖货郎挑着两担胭脂,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绵延到远方。 奚世琼入京嫁女,偌大的奚府登时空了一半, 檐前的积雪都无人清扫,门庭有些冷落。 人人都缩颈低头只顾赶路, 间或啐上两句刺骨的寒风, 匆匆慢慢往家赶。 “哎呦——什么东西硌我的脚?” 在西边铺子卖肉的葛东大停下脚步, 低头拨弄了两下积雪,捡起一只红丝缠起来的白玉葫芦。 “燕三的宝贝葫芦怎么丢在这儿?” 葛东大奇道, 忙把葫芦藏在袖子里,要转道往燕府,将这宝贝送还回去。 他才转了个弯儿,走到奚府角门边,就见门前的雪里埋着个人, 这样冷的天真真儿能将人冻死,他连忙将人翻了个面儿。 “燕三?!” 葛东大拍了拍燕唐的脸,燕唐却依旧不醒,死了似的让人发慌。 他伸出二指在燕唐鼻下试了试鼻息, 这才将跳出嗓子眼儿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葛东大宰了几年的猪,心里都没这么七上八下过。 雪下漏出一点酒坛子, 葛东大将燕唐背在身上, 嘴里犹在嘟囔着:“这大冷的天儿, 怎么醉在这里?” 葛东大走上七八步,就要停下来搓搓手,背着燕唐走了半路,才起了疑思。 燕唐不是不饮酒吗? 不知不觉间,又落起了鹅毛大雪,滴在人脸上,顷刻间就化了,像泪。 他们走到燕府,雪也没停。 除夕,点玉侯府。 奚静观捶着后腰,才交代府里的嬷嬷清点好庄子里的月供,官仪就披着一身雪回来了。 童儿忙上前为他扫雪,嬷嬷一边说着雪大,一边为官仪抖净了衣衫。 奚静观将账本儿撂下,吩咐童儿倒上热茶,才说:“你两个时辰前就该回来,又跑哪儿偷腥去了?” 官仪的指骨冻得发红,“我忙得陀螺似的,哪有这些空闲?” 他身边的童儿又向外招手,唤来一个腼腆的儿郎。 官仪道:“你不是想等开春雪化了放纸鸢?他做的风筝模样最俊,飞禽走兽惟妙惟肖,就让他跟着吧。” 奚静观实在欢喜不起来,愣愣道:“你不去?” 官仪默然,童儿领那人下去了,他才说:“抽不开身。” “你说句实话,是不是又去‘舌战群儒’去了?” 奚静观给官仪取来了一件鹤氅,话锋蓦的一转。 官仪不屑一顾道:“那些老东西,还不值得我与之争辩。”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眼下韬光养晦才是要紧。但是……”奚静观看着官仪的脸色,小心道:“你怎么还与几位阁老起了争执?” 官仪反问道:“阿兄告诉你的?” 他既面露不悦,奚静观也不再自讨没趣儿。 “兄长说你近来行事多有不规,几位京官都上了折子参你,让我劝劝。” 官仪将热茶推了回去,“朝堂纷争,你又哪里懂得?” 暖阁静得人心发寒,嬷嬷忙出来打圆场:“侯爷,今日可是除夕,难得的好日子,何故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寻气?” 奚静观眼睫低垂,静悄悄的,不说话。 官仪问:“你一直在等我?” “嗯。”奚静观强颜欢笑道:“祠堂还没去呢,祭祖哪能缺了人?” 官仪起身,童儿上前为他拢了拢氅衣,“我去祠堂,你睡吧。” 帘子掀起又落下,脚步声消失在了热闹又压抑的雪夜。 侯府各处爆竹声声,半大的童儿也出来讨口彩。 奚静观神色落寞,那盏茶早失了温度,热气散在半空,凉凉浸浸的,冷到人心里去了。 她勉强打起一点精神:“嬷嬷,我的那盏鱼灯呢?” 嬷嬷吩咐童儿将冷茶换了,才道:“夫人贵人多忘事,那灯冬月里就坏了。” 奚静观失了魂般,觉得侯府竟这样冷,将她丢在火堆里,四肢百骸也暖不过来。 她喃喃自语:“我竟给忘了。” 鱼灯坏了,官仪送的吉祥也就算不得数了。 奚静观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锦绣房中,昏昏又沉沉,迷迷糊糊中也不得安生,她走过漆黑一团的迷雾,无论向哪个方向走,最后总是来到人头攒动的街边。 官仪在她的梦里,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奚氏家破人亡,奚静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这才懂得了,骑白马的未必就是如意郎君。 她还会梦见那年七月初七,手里的鱼灯落在了水里,她伸手去够,水面的河灯全翻了,火融在水中。 再回头看,买花灯的也变成了披着人皮的骨头架子,诡笑着向她招手:“小娘子,来买盏吉祥灯吧。” 奚静观声嘶力竭地尖叫,街上成双成对的人慢慢转过脸,手挽着手向她走来。 人头比身子滚得快,一弹一跳地来到奚静观脚边,一张嘴却是奚世琼与萧巽的声音,数不清的人头都长着熟悉的脸——他们在喊冤。 奚静观在梦中忏悔,日子久了,她渐渐沉醉其中。 她想,她活该,她罪有应得。 若有来世,她还是要做梦的。 侯府堂前,鸦雀无声。 官仪丢下弓箭,童儿双手呈上干净的帕子,他漫不经心地擦干净了手。 “谁给夫人报的信?” 一个老仆站出来,忐忑道:“引、引鸟儿……” “他?” 官仪并不意外。 金卫会意,行礼上前。 官仪将帕子随手一扔,轻描淡写道: “河里的鱼虾饿了许久,把引鸟儿丢河里喂鱼吧。” 若禅寺一惯很祥和又安宁,只是贫瘠寂寥了些。 日头暖烘烘地洒下光来,奚静观断了半月的药,缩在藤椅中将睡未睡。 马蹄声又近,了无三人宽的身躯挤进朽了一半的寺门,口中唤着:“女施主。” 奚静观懒懒应声。 了无身边的小沙弥没来,换了个小尼姑。 “女施主,这是你的药。” 奚静观照例将药包打开,里头裹着的还是些药材根儿,这若能治病,倒也稀奇了。 “师太的药真如及时雨一般,若明日再来,我就直接病死了。” 了无慌忙“哎呦”一声,拉着嗓子道:“女施主哪里的话?前日里下了雨,路不好走,赖那拉车的马,懒煞人了,鞭子挥着也迟迟不往前走。” 奚静观将药包放在地上,又闭上了眼。 “师太只有一匹马吗?” 了无答不上来,只能装作没听见。 她厚着脸面进屋,为奚静观理了理铺褥,这一动可不得了,了无像是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弯一下腰|身就直抱怨。 小尼姑以为是多大的活计,跑过来在旁边帮衬,两手不用力就将被褥抱了起来,不由吃了一惊。 奚静观的铺褥是了无一手置办,两块粗麻布四面一缝,填上一团干草,看起来鼓鼓囊囊,却不顶什么用。 小尼姑咬着嘴唇,偷偷看了一眼奚静观。 了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有意放大了声音,说:“可怜将军夫人身怀六甲,哪能挺过那些酷刑?” 小尼姑不想往下说,了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接下话,一脸恶毒地瞪起了两眼, 小尼姑面色一白,才按路上了无教的说:“将军夫人现在如何?” 了无弹了弹铺褥,走到门口,看着奚静观,扬声道:“一尸两命,丢到后山乱葬岗了。” 小尼姑眼圈儿一红,话却接着说了下去。 “京官满朝,竟无人求情吗?” “求情?谁来求情?”了无假装震惊道:“宋氏都灭了满门,谁还敢为奚家的求情?” 小尼姑接着两扇门的遮掩,在里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宋氏行医济世,怎么也……” 了无眼角一吊,端的一副小人得志姿态。 “是啊!可怜宋氏一脉救人无数,到头来,一个救他们的都没有,下场竟然如此凄惨。他们招谁惹谁了?” 她走到藤椅边,心知奚静观在假寐,便问:“夫人晓不晓得梵郎君的下场?” 奚静观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了无。 了无拍着手笑道:“宋老爷子行医多年,也积攒下了一点人脉,祸前要托人送梵郎君走,可梵郎君心里念着阿姐,非要跑到将军府去,想把将军夫人也带走。这不,在城门儿口就被抓了,被个不知名的小卒一刀剁了头,那场面,真是可怜。” 了无的话像一把刀,“夫人说,将军夫人眼睁睁看着亲弟弟死在眼前,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明里暗里全是姐弟,奚静观为宋氏沉默良久,又想起受尽折磨、死在狱中的奚昭。 奚昭年轻又气盛,心直口快,在京州得罪了不少人,哪怕去了狱中,他也这个不服、那个不服,喊冤喊得比谁都大声,活脱脱一个出头鸟。 这只出头鸟死在了什么地方还未可知,总之没留个全尸就是了。 亲族含冤九泉,独活才是炼狱。 了无近来功力见长,还学会了一石二鸟。 小尼姑跨过门槛,想将话岔开,可她见识不多,年纪又轻,一时半会儿什么也想不出来。 “侯爷下的令,就是想救,也难救。” 话一出口,小尼姑心中不免警铃大作,妄议朝政,命也要丢半条了。 了无挺了挺胸脯,颇为自得,狐假虎威而不自知,她一心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明知现在说的话官仪一个字也听不见,马屁却还是照拍不误。 “王子皇孙不堪大用,而今侯爷摄政,他说一,就是一,谁敢忤逆他的意思?” 奚静观动了一动:“师太,你挡道我的光了。” 099 前世(四) 点玉侯府似乎被冻在了雪天, 阖府上下提心吊胆,无一不是紧绷着心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侍奉人。 “奚静观”三字成了心照不宣的忌讳, “夫人”也只有近前的嬷嬷能面不改色说出口, 旁人若哪日提及, 也不过是遮遮掩掩称她“那位”。 了无是普渡寺中长大的老尼姑,对上比不过住持,对下也没有新入寺的小尼姑有慧根, 在寺中不尴不尬呆了几年,年前才借着下山游历的由头出了寺门。 因缘际会, 她遇见了官仪。 官仪只让了无每月月初来点玉侯府, 取过奚静观的药与成箱的金银。 可了无粗心大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往心里记了半句, 隔三差五就要到侯府来打一场秋风,贴了一身的肥膘犹不知足,揩些油水,才肯罢了。 嬷嬷抓了一把干果,特意往她身后瞧了眼。 “见过那位了?” 了无将拘谨的小沙弥往外推了推, 谄媚道:“见过了,一切都好。” “你若尽心而为,日后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嬷嬷冲小沙弥招了招手,将干果塞在了他手里。 小沙弥掀起衣裳来接, 了无觉得他此举太过丢脸,小恩小惠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小家子作派, 害得她脸上也没光, 偷偷掐了把他的手背。 小沙弥转身就红了眼。 “贫尼才给夫人添了一床新褥子,听说是蜀地送的棉花,又找的云绣缎子。”了无瞧嬷嬷没什么表情,话也不敢说太死板,又跟着添一句:“夫人住着舒适些,贫尼心里也安心。” 嬷嬷向窗外看了几眼,才卸下一身防备,哀叹道:“夫人自小娇生惯养,又总是有个病啊灾的,天生就是金贵命,自是要小心些。” 了无连连点头:“是。” 嬷嬷看她脸上的肥肉渗出一层反光的油,难免一阵嫌恶。 “我们王爷是个锯嘴葫芦,往往口是心非,话说的是一和二,心里想的就是七并八,这些分寸,你要好好拿捏。” 嬷嬷这番话称得上是语重心长,了无却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是不断颔首,却不应话。 点玉侯府中的一草一木,如何都躲不过官仪的眼,他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侯府亦是手眼通天,嬷嬷才出了小院儿,他身前伺候的童儿就拦住了嬷嬷的去路。 看这行姿作派,想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官仪案前摞着层层折子,朱笔握在手中,宦官低头研墨,山玉盘龙方砚泛着冷光。 嬷嬷跪地叩首,心中却在无可奈何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官仪半个眼神也没施予,话中威严更甚以往。 “告诉了无,下个月不必再去若禅寺送药了。” 嬷嬷一颗心冷到了谷底,却没求情,伏首再拜下去:“是……” 官仪按了按眉心,“她是罪臣之女,本该死在望春台上,若被人发现踪迹,岂不是前功尽弃?” 嬷嬷不知此言何意,宦官意扬了拂尘,声音细而闷,宛若丧钟。 “退——” 嬷嬷递了书信,月末时,了无再入点玉侯府。 了无一拜三叩,不知她是打哪儿学来的规矩。 “侯爷有心,这种紧要关头,竟还记挂着夫人的安危。” 她在官仪眼中,不过一只粗鄙蝼蚁。 “她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我不记挂她,难不成还要记挂你?” 了无分不出他是喜是怒,仓皇地又拜倒在地。 “既如此……下一月,当真不去了吗?” “大胆!” 宦官冷眼,翘起一根手指,一针见血将了无的话封印回了肚子里。 官仪被这蠢货一扰,折子也无心看了,在西北长吏上奏的蝗灾之祸上批下个“准”字,朱笔就砸在了了无脸上。 “嬷嬷没吩咐你?” 了无脸上划下一道鲜红的墨痕,自额角落至下颌,血淋淋的,像是真掺着血。 府中只有跳跃的灯火活泼如昨,宦官也不知官仪何故变卦,若禅寺走风漏雨,何其艰苦,若连个接济都没有,保不齐奚静观就要玉殒香消在野岭荒郊。 宦官心思一转:“侯爷若真想以绝后患,还须尽快斩草除根。” 官仪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逼宫铤而走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本侯不能拿她的命来赌。你备下银钱交给了无,让她两月后到若禅寺时,带上元宝。” “元宝?”宦官记起了这个人,他领会错了官仪的意思,自作聪明道:“侯爷若是放心不下了无,不若换了她,再寻个……” 官仪截了他的话头:“就是这样的刁民,才让人放心。真心待她好的人都是京州的熟脸孔,其他人,本侯岂敢托付?” 宦官惊觉失言,忙闭嘴不言。 “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如何?”夜渐微凉,官仪才处理完了杂政,“京州外可有与夫人身量、年岁均为相近的女子?” 宦官纠结一瞬,才说:“绛山有一祈氏……” “绛山?”官仪不知想到什么,“就她了。” 官仪站起身,一列童儿鱼贯而入,为他整装换衣。 “将人绑了,给元宝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宦官悚然:“看完之后呢?” “埋了。” 了无挑了一个雨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奚静观冷嘲热讽后,与元宝悻悻而归。 她自觉委屈:“夫人不依。” 嬷嬷对此早有预料,哪家的小娘子能比相貌端正,天底下就没有弃明投暗、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此事急不得,当徐徐图之。” 嬷嬷去回时,官仪只回以一句“知道了”,听得嬷嬷满腹忧思。 官仪蛰伏多年,秣马厉兵,只欠一场东风。 他所图所谋,从不是区区“摄政”二字。 东风渐起,万物平常。 孔洽在点玉侯府滔滔不绝陈述京州布局,一心只想大展宏图,客卿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官仪却没留在府中主持大局,一驾点金缀玉的马车停在若禅寺外,他没来由一阵紧张,看着四方野草连天,有些头晕目眩。 闷钟落地,哀丧顿鸣。 了无跌跌撞撞而出,凄厉哭嚎:“侯爷,夫人殁了——” 官仪立在若禅寺门外,手中红绳串的琥珀还没送出去。 东风渐止,草木也不再欣荣。 官仪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死”之一字他早已见怪不怪,他早登高位,睥睨众生,无时无刻不掌控着别人的生死。 “回府。” 普渡寺少了一个老尼姑,死生不知,下落不明。 此后数日,官仪并无异样,某日,孔洽与他途径宣华门前,不知是触景伤了什么情,那白马忽然不走了。 孔洽勒马停步,下一瞬,官仪就摔下马来。 “侯爷——” 官仪没迎回奚静观的尸骨,甚至见也未见,一道令下来,将她草草葬在了若禅寺外。 春来时,遍野满是华花郎开,白茫茫一片,万物齐哀。 无人知晓,绛山谷内少了一株梨花,点玉侯府里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官仪庭园中多了一抹春日的霜白。 有才入府的童儿奇心正浓,虽被嬷嬷耳提面命过了,却还是忍不住去看那株四季常盛的白梨花树。 管事儿的拍着大腿来找他,见他没凑近才松了一口气,后怕连连道:“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死了也落个干净,累及了我们怎生是好?” 童儿被吼得缩了缩脖子,还不以为然,好奇地问:“这梨花树有什么稀奇?” 管事儿的怕他闯祸,才终于说:“那树下埋着东西。” 童儿便又来了兴趣,双眼见了宝贝似的亮了起来。 “梨花树下到底埋着什么?” 管事儿的将他拉远了些,才含糊地说:“你没发觉,侯爷手腕上的红绳琥珀不见了么?” 童儿对这害人的琥珀有所耳闻:“两日前厨子里挑柴火的随口提了一嘴,不知被谁听去了,告到了嬷嬷跟前,就吊了一天一夜,如今人倒还活着,就是再不肯说话了。” “莫说一天一夜,吊你两个时辰,你就该西归了。” 管事儿的吓唬他。 童儿搓了搓胳膊,又忙捂住了嘴,“我听说侯爷有两个琥珀,从前送出去了一个,剩下那个就被埋起来了吗?” 管事儿的伸出两根手指头,说:“送出去?他送给谁?那俩都在树下埋着呢,死也要成双成对死一块儿。” 童儿仿佛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这树又不保姻缘,埋树底下只会被泥裹了,又什么用呢?” 管事儿的给了他个脑袋瓜,慌慌张张制止道:“命不想要了就直说,这话也是你能背后议论的?” 童儿揉了揉后脑勺儿,“怎么你能说,我却不能说?” 点玉侯府对琥珀一事讳莫如深,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也个个儿守口如瓶。 奚静观的死,捂在了若禅寺里,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 整座奚府如花开花落,辉煌再久,于后人而言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零落成泥,被踩在脚下,遗忘于尘世中了。 可时间过得久了,总有人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不知打哪儿来了个大胡子老头,常在茶馆酒巷内讨酒讨茶。 一壶酒足以换一个故事,他的故事多,从天南喝到地北,兜兜转转,喝到了京州。 老头在京州留了两天,陈坛佳酿饮够了,拎起一壶酒就没了踪影。 他的故事真真假假,有喜有忧,讲得扑朔迷离却又动人心弦。 自此,坊间的热闹又多了一种,茶余饭后一经提起,总能引人相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是过了两载,才逐渐湮没在了柴米油盐中。 ——点玉侯再没去过若禅寺,坟前孤寂草深,清明无人,他是多情还是无情? 岁月磋磨一切,有人听了这话,也只是歪头问: “若禅寺是什么?” 100 前世(五) 春闱后杏花初开, 放榜又称“杏榜”,榜上有名者七十一位,磨勘、复试后, 余下了四十二。 四月初, 试子殿试于清和宫。 宫内如何且不知晓, 宫外却是闹翻了天。 桂水巷内桂花第一多,酒鬼第二多。 酒铺子里摆了几枝金桂,来打酒的人却觉碍事, 朝里头推了推。 “这场科举有后起之秀。” 近来春闱让不少人跌破了眼睛,传得沸沸扬扬, 酒家再是窝在酒铺里闭门不出, 对此也略有耳闻。 “谁?” 大打酒解下腰间的两只酒葫芦, 递过去才说:“燕唐。” 酒家熟能生巧,滴酒也未露, 将两只酒葫芦装满才侃到:“胡说八道,燕宅的下人都说燕三是撞了大运才过了会试,殿试岂是区区会试可比?” 打酒将五个铜板一字排开,接过酒葫芦就迫不及待闷了一口。 “你莫瞧不起这燕唐,他如今已是贡士, 殿试一过,就是天子门生,与过去的那个混账小子,可再无半点相干。” 酒家盖了酒坛, “依你说,这头一甲, 还能出在燕氏不成?” 打酒的嘿然一笑:“兴许是个状元郎呢。” 这人显然是醉了, 嘴里的话不管真假就漫天说, 酒家不想再与他争辩。 “殿试才子云集,还能比不过区区一个纨绔去?我看呐,燕唐至多是个三甲之末。” 这方还在说着,桂水巷外就传来了得得马蹄。 巷里巷外的人纷纷探头张望,指着那一闪而过的一队人马,道:“礼官到燕家去了。” 燕唐入京以来,燕修之总能被气得茶饭不思,这会儿心中倒不是为燕唐的殿试功名忧心,而是怕他不知礼数,肆意妄为,在殿试上冲撞了圣人,搞不好就被杀了头。 门房躬身拘礼道:“燕公,礼官来了。” 燕修之猛地一震:“快快有请!” 礼官额上拴着细细的红绳儿,身后的人端着绸花络的托盘,礼官含笑将红绸掀开,底下盖着的,正是一支金笔。 燕修之错愕片刻,以为自己眼花:“这……” 礼官双手呈上金笔,报喜道:“恭贺燕公,三郎君中了第一甲!” 殿试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少则也是个探花。 满屋的童儿嬷嬷个个喜形于色,燕修之倒还冷静。 “一甲第几名?” 礼官道:“第一名!燕公与婵夫人大德,为贵府添了个状元郎!” 燕修之点头,欣慰道:“也不算辱没祖宗。” 一袋银钱将礼官送走,燕修之的反应依旧稀松平常。 燕宅“轰”地一下炸开了锅,门前挑了爆竹噼啪作响,很快便有京官登门道贺。 随燕唐入京的嬷嬷转身擦泪,不住地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下人的头也仰了起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也觉得脸上有了光彩。 “三郎君瞧起来不声不响的,谁成想竟是个办大事儿的。” “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若搁以往,燕修之准要训斥仆从举止无状,可今日到底是三喜之一的大日子,他面上虽是不显,待回议堂时,却有些同手同脚。 他身边的人察言观色,心知不能漏下了元婵。 “到底是奚公与婵夫人教导有方。” 燕修之深以为然:“婵夫人最是辛苦。” 他卷起一只袖边,说:“拿纸笔来。” 燕修之洋洋洒洒写下一封家书,又问:“时辰也不早了,唐儿怎么还没回来?” 童儿将家书封好,才脆生生道:“燕公糊涂了,三郎君还在恩荣宴上呢,过会儿游街示喜后,还要到圣祖庙里,由礼学长吏立碑镌名,于龙门迎罢圣旨,才能归府。” 他耳濡目染小半日,东听西闻的,早将“状元及第”四个字看透了,这些繁琐规矩一一走完,脚底都要磨穿了。 童儿一口气说完,嘴皮子都要干了,不由心想:做状元真是累极了。 与此同时,恩荣宴。 乐师与舞女跪了一地,宴内众臣敛容屏息,连金台边的凤首箜篌也停住了。 玉帘遮掩的龙座上,天子的声音沉而缓:“爱卿可要想好。” 燕唐从容而立金殿之中,坚定道:“臣不要玉器金银,也不要官居一品,只求一块灵牌。” 天子静默无言,他下首的人玉冠博带,饶有兴味地开了口:“燕卿想求谁的灵牌?” 燕唐直视着官仪,不卑不亢道:“奚静观。” 殿内瞬间一窒,落针可闻。 官仪肃正神色,凛若寒霜。 礼学长吏爱才如命,把心一横,顶着杀头之罪劝说道:“此女乃有罪之身,状元郎冒天下之大不讳,金殿只求一灵位,岂不污了你的名讳?” 燕唐脱了状元帽,道:“那草民就没什么想要的了。” 他不再称“臣”,对上首作躬长揖。 光耀门楣不过是身外尔尔,燕唐所思所求,唯有一件。 高头大马在锣鼓喧闹中到了燕宅,燕唐绯罗圆领,红袍银带,他素来生有三分笑,今时却尤神采飞扬。 嬷嬷口唤“活祖宗”上来迎接,见燕唐这般打扮更是眼前一亮,笑说: “三郎君活像个新郎官儿。” 燕唐唇角一弯,道:“嬷嬷慧眼,我就是新郎官儿。” 嬷嬷只当他是玩笑话,顺着往下接道:“新娘子娶回来了?” 燕唐神神秘秘,轻声回:“嗯,娶回来了。” 燕氏宗祠内,檀香袅袅。 燕修之敬过三柱香,才殷殷嘱咐燕唐: “你既心在仕途,又做了天子门生,我也不好多说。可只有一点,为父望你谨记在心,朝野间的奢靡骄纵,不可沾染。” 燕唐点了头,才自香童手里接过三柱檀香,跪在蒲团上,道:“承蒙祖上荫蔽,不孝子燕唐得以红袍加身。” 燕修之瞧在眼里,难得没寻他的差错,立在一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子俩出了宗祠,月辉冷而淡,燕唐的影子拉得比燕修之还长。 燕修之这才惊觉,他拿扫帚打惯了的小娃娃,如今也已长大成人,要飞出他的羽翼之下了。 燕修之压下心间的怅惘,语重心长道:“唐儿,京州不比锦汀溪,你入了阁学,合该以身作则,从前胡闹便也罢了,日后……” 燕唐打断了他:“阿耶,我没入阁学。” “没入阁学?”燕修之微顿,又说:“博学司虽僻静些,却也很好。” 燕唐道:“我也没入博学司。” 燕修之忽然听不懂了,他将燕唐从头看到脚,“可你这一身……” 长痛不如短痛,燕唐毫不犹豫地斩下一刀。 “我要去邢狱。” 久违的舐犊之情瞬间烟消云散,父子俩的相处总是夹枪带棒。 燕修之勃然大怒:“胡闹!” 见燕唐一脸认真,神态语气不似作伪,燕修之绞尽脑汁,猜测着金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还留有一丝侥幸:“你在殿上求了什么?” 燕唐看了眼躲在远处的元宵,元宵打了个寒颤提心吊胆缓步向前, 燕修之向元宵看去,浑身上下的鲜血尽数冲上了头顶,只觉眼前发黑,天上地下两个颠倒。 元宵手里端的,赫然是一块灵牌。 燕修之的牢牢锁住那块粗糙的灵牌,恨不得盯出两个窟窿来。 “先室奚氏闺名静观之牌位。” 燕修之一脚踹在了元宵胸口,暴喝道: “来人!拿家法!拿家法!” 他为官多年,岂会不知奚氏已经一夕覆灭,又怎会不知奚静观与官仪连理早结? 燕唐跪在祠堂,他敬祖上的三炷香还没燃尽。 棍棒落在背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燕修之怒不可遏,下了死手,燕唐一时承受不住,弯了弯腰。 燕修之又是一棒挥了下去,将他打趴在了地上。 “作出这等夺妻的丑事来,孽障!” 血染了红袍,燕唐强撑着又直起身,燕修之捂着胸口,待气顺了,才问道: “你给我从实招来,奚氏女的牌位,是怎么夺来的?” 燕唐的意识混混沌沌,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放在火气正盛的燕修之眼里,这无异于做贼心虚。 “若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我就直接打死你这孽障,别活在这世上辱了先祖在天之灵。” “下作手段?我倒也想用。”燕唐宛若在梦中呢喃,“可这种事,只有光明正大才好。” 燕唐在昏迷前,看见燕修之满脸怒色,依稀是在逼问,约莫说了一句“灵牌从何而来”。 燕唐笑了笑,最后一刻却将话说清了。 他说:“我拿功名换的。” “逆子!逆子!” 燕修之再度扬起了手里的棍棒,元宵想挡,却被他踹翻在地,半晌没爬起来。 祠堂外的嬷嬷再也按捺不住了,忙冲进来阻拦。 “燕公再打,就要将三郎君打死了!” “我直接打死他,还能落个清净!” 好在燕唐命大,锦汀溪又有惊云楼镇着,他才没被燕修之打得魂归九天。 燕唐趴在床沿,就两条胳膊能动弹了,嘴却还不闲着。 “常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若就这么去了,是孝,还是不孝呢?” 嬷嬷简直想将他的嘴捆起来:“我的小祖宗,快别说了。” 燕唐转了转头,也没瞧见元宵。 “怎么不见元宵?” 嬷嬷只觉得元宵可怜,“被燕公踹心口上了,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燕唐还有几分良心未泯,闻言自责起来。 “真对不住他。” 嬷嬷紧跟着道:“你若就此改过,安心做官,也能保一保他,若再这般瞎折腾,保不齐哪天元宵就把命丢了。” 燕唐不置可否,分神片刻后,对嬷嬷道:“嬷嬷,把我的衣裳都扔了吧。” 嬷嬷皱眉:“这是做什么?” 燕唐叹口气,说:“我以后只穿白的。” 嬷嬷反应了好一会儿,瞧出燕唐是半点儿错也不肯认,才惆怅道:“敢情我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燕唐陷入了沉思,嬷嬷趁机又劝:“你就稍微服个软,灵牌还回去,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燕唐道:“还有,以后玉坠儿也莫佩了。” 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燕唐将冷了的汤药一口饮下,“嬷嬷放心,我打着灯笼呢。” 一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在舌尖绕了绕,嬷嬷终是没说出口。 燕唐逆万人行,京州不得披麻戴孝行丧白之礼,他便白袍白缎配一纸白扇,扇面一字未有,又素又白。 从前走鸡遛狗斗蛐蛐儿的纨绔,再也没了锦衣华裳。 燕唐常去京州皇寺,金佛低眉在莲花簇簇后,木鱼应和铜钟声响。 老僧记性不好,虽是见惯了他,却总要问上一句:“施主在求什么?” 燕唐也曾轻蔑鬼神,如今却在佛前跪得虔诚。 “求她来世安稳。” 【全文完】 101 前世(六) 锦汀溪, 四月酬花神。 贺知年作为一方父母官,携了一束春枝随礼官登船祭神,贺蔷终于得了空闲, 骑上马直奔征月台。 征月台临溪而建, 门童见了他, 向里道:“蔷郎君来了。” 席间好酒正酣,阮伯卿已然半醉,推脱说:“再不能喝了, 喝多了回府要跪搓板儿。” 人一长大,岁月就流沙般逝去了。 当年闹街闯巷的一众儿郎, 大半已经成家立业, 春来春过一轮又一轮, 燕唐已经穿白三年了。 荀殷举着杯酒,扫视一圈儿, 视线落在了燕唐身上。 “燕三,你可是没人管的,这杯酒,你喝不喝?” 燕唐还没想好措辞,半道儿就有人截了荀殷的酒。 “你也喝傻了。” 燕唐向外探了探, 见贺蔷都来了,便问:“怎么不见融表兄?” 柳仕新揉着怀里的蓝睛白猫,说:“兴许挤在路上了。” 这厢这说着,门外陶融便来了。 最外头的人打趣道:“我们还以为融郎君被溪上的花迷了眼, 不肯来了呢。” 陶融寻了空位坐下,才解释说:“半途碰到个乞丐, 耽误了些许时辰。” “乞丐?” 贺蔷拿过一个酒杯, 面露疑惑。 陶融想了想, 继续说:“他说他叫什么……江流儿。” 燕唐察觉出一点不安:“表兄怎么与他说上话了?” “他喊住我,说识得我。”陶融温和笑笑,“可我却对他,却并无印象。” 酬花神是锦汀溪的大日子,他们才吃过酒,花船便靠在了征月台边的溪沿。 一群人端着酒杯趴在了窗边,七嘴八舌向船上的人讨花枝、要吉祥。 燕唐坐着没动,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陶融,忽然道:“表兄有心事?” 陶融怔愣须臾,才道:“没什么。” 繁华如朝雾,燕氏倾颓朝夕之间,燕唐的地位一落千丈,昔日状元袍的鲜红渐渐褪去,在邢狱中沉淀出了浓浓郁色。 燕唐与燕庭宵衣旰食两方周旋,艰难喘息间,却没忘了为奚氏翻案。 “昔时奚氏,今我燕氏,皆覆于欲加之罪,此冤不平,枉为掌狱之官。” 阁学管尽天下之学,却不碰宗册冤案,博学司位重权卑,常避世不出,“平冤”二字,乃刑狱职责。 燕唐常坐在昏暗的刑狱中,与刑具为伍,同死犯为伴。 他本是执笔之才,礼官送到燕宅的那支金笔,早不知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第一场雪降临人世间,燕老太君撒手人寰。 燕唐一生所求忽然缺了一块儿,大悲大恸之下,加上积劳成疾,在宗祠前挨了燕修之百余棍尚且不屈的他,就这么倒在了燕老太君的灵堂前。 雪埋了二尺深,燕唐三日后悠悠转醒,府中才收了惊云楼前上贡的香案。 燕唐醒来后第一件事,是入望眉涧。 涧内溪流潺潺,四季含春,俨然一片世外桃源。 山水之外,有座小寺,燕虚敬在此地落发出家,晨时撞钟,暮时敲鼓。 望眉涧并无人家,这钟,这鼓,是撞给群山听。 燕唐注视着沉枝垂地的花树,“我自小便是求仁不得仁,时至今日,多少也该习惯。” 燕虚敬活脱脱一位老佛,慈眉善目道:“你若真习惯了,就该放下。” 燕唐略加沉吟,又问:“这就是我的命中注定吗?” 燕虚敬扫着树下落花,手中的佛珠一动,反问道:“何为命中?” 燕唐回答不出,燕虚敬将落花扫作一堆,又坐回蒲团上打坐,木鱼声声,倒点醒了燕唐。 “倘若天命难违,如何才能两全呢?” 燕虚敬手中的木鱼不响了,他沉默良久,才轻轻摇头,脸上写尽万般无奈。 “所愿所求,终难两全。” 三五年后,若禅寺外的车辙已经隐没在了草深春来间,寺外不再冷清,那座凄冷的孤坟迎来了它的守坟人。 此处一如昨日,只是寺中的残佛不知哪里去了,燕唐寻了两日无果,只当残佛是功德圆满,离了人间。 华花郎遍野的季节,燕唐在一片白茫茫中做了一个梦。 他鬼使神差地抽了一根枯树枝,拨开丛生的杂草,在若禅寺破败的南墙根下挖了一个深坑。 土里埋的,是奚静观送不出去的官仪罪证。 轰隆雷声震耳欲聋,暴雨无止无休,洗尽京州泥尘。 雨停后的半月,官仪带兵逼宫,因燕唐呈证警醒,宫卫早有防范,官仪一计不成,领兵撤至南阳境外。 官仪摄政多年,朝野分帮划派,已无可用之材,将者或枉死或告老还乡,军营内可领军者寥寥无几,改朝换代似是大势所趋,半数将士丧命于大小战役之中。 刑狱之外,百官献出一计:燕唐未卜先知,定有应对之策。 此去一行凶多吉少,燕庭入宫陈情,却被宦官一句话挡了回来。 “此等机密,官仪只会托于心腹肱骨,燕三郎君何以取得?” 燕唐若不受命,就成了与官仪之辈狼狈为奸的窃国同谋,他万不得已临危受命,一战之后,兵困祈安城。 祈安城曾坚清壁野,燕唐也以为,他会死在祈安城中。 祈安,祈安…… 当年新官上任的府君说此城城名不祥,因而寻了大师更名“祈安”,而今看来,风水一事,的确关乎天时地利与人和。 燕氏已经早早扯了白幡,元婵一夜间苍老数岁,只等驿报传来,为燕唐收棺敛骨。 谁也没想到,燕唐竟然绝地反击,破了祈安城。 官仪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亘古不变之理,他刚愎自用又驭下不严,吃了暗亏,最终兵败如山倒,被困绛山。 一场大火,将他埋葬在了梨花遍野中。 燕唐功高劳苦,燕氏之祸迎刃而解,东奔西走几多年,不如一场战功。 谁都知道他们冤枉,谁都没出面开脱。 豪门世家的瓦解冰消是他人眼中的热闹,是他人冷眼旁观的瓦上霜。 荣辱福祸周而复始,遥想当年奚氏,时至今日,早已没人记得那场雷厉风行的满门抄斩,也无人知晓望春台前多有冤魂。 荣华富贵,一梦黄粱。 燕唐本该青云直接上,却毅然卸甲,又心甘情愿做回了昭狱中的平平小官。 一如既往的,他仍在为奚氏奔波。 奚氏难免牵扯出官仪,宫中又因端阳大长公主之故对此讳莫如深,燕唐不识时务,以卵击石,为奚氏平反不成,反被一贬再贬,一文一武名动天下的“燕三郎君”,最终被赶去了南方的边陲小地。 “太平年间死将军。” 文人骚客留下两句酸诗,没过多久,人们就连燕唐也忘了。 边陲也有山川花鸟,不比京州的富贵,不比锦汀溪的清雅。 燕唐守着不知名的烂漫山花,任岁月匆逝,风霜落在他头上,刀削斧刻在他脸上。 他的背一点点变弯,眼一点点变花。 燕唐挥不动剑,也拿不动笔了。 他的好友纷纷故去,童儿已经逝去多年,童儿的孙子成家立业,才生了个女娃娃。 那孩子绑着冲天辫,穿着红肚兜,搂着燕唐的腿,唤他“修佛三太爷”。 这是好听的叫法,周边的稚童大多唤燕唐“修佛老不朽”。 缘由无他,只是因为他太能活了,总也不死。 河口边的老柳树活了多少年,燕唐就活了多少年。 燕唐连家门儿都摸不着了,却还记得佛像摆在哪儿。 那佛像除了他,早已无人供奉,荒废在一座小庙里,蛛网结了多年,老鼠都懒得光顾此地。 燕唐拜佛总是虔诚至极,不知道他在求什么。 这日,燕唐在柳树下歇脚。 路过的几个稚童伸着颈儿看了看他脚边的竹篮,见里面的瓜果已经空了,料定燕唐准又是自破庙归来。 “修佛老不朽,你在求什么?” 燕唐悠闲地展开空无一字的折扇,盖在头顶上遮挡泼洒而下的阳光。 “不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有年纪稍长一些的,听过婚姻嫁娶的浑话,就问他:“你是在求姻缘吗?” 燕唐只是轻笑,却不说话。 年岁太小的小丫头还不大会说话,喊不出“老不朽”三个字,就道:“老木头,你娶媳妇儿了吗?” 燕唐被逗得一笑:“娶了。” “长什么模样?是哪家的小娘子?” 燕唐笑呵呵起身,拍了拍白绸子做的衣衫,道:“天仙一样的模样。” “羞羞脸,哪个天仙会嫁个老头儿?” 燕唐没反驳,打着折扇在前头走,身后跟了一溜孩童,叽叽喳喳,比枝头的鸟雀还热闹。 到了家,燕唐拿出一幅画,将画轴卷开,指着上面的画像,隐隐炫耀道:“瞧瞧,是不是天仙?” 稚童机灵古怪:“你拿一幅天仙图来糊弄我们。” 燕唐从容道:“那你们说说,这是哪位菩萨座下的女仙?” 方才那孩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不说话了,看了一会儿画,又问:“她姓甚名谁?” “姓奚。”念过几次学堂的孩子也能识字,指着画上一角,念道:“名儿在这里呢,奚、静、观。” 小丫头们最是爱美,一个挨着一个托起小脸儿,嘀咕道:“这个娘子好陌生,名字也不曾听过的。” 闻言,燕唐像是失了魂,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旁说:“你们只是忘了。” “那你忘了吗?” 燕唐摇摇头,生怕惊扰了谁,轻轻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几个孩子捧腹大笑:“可是你连街巷都记不清了,怎么会没忘记她?” 他在佛前跪了六十年,怎么会忘呢? 看过画,这些孩子却还是不走,待玩儿够了,其中一个才红着脸扯了扯燕唐的衣裳。 “修佛老不朽,今日是我的生辰,阿耶打了米酒,阿娘才割了几斤肉,让我来请你过去。” 燕唐点了点他的脑门儿:“你都屈尊纡贵地来了,我当然得去。” 娃娃的脸更加红了,点着手指说:“我生辰时,能吃鸡鸭鱼肉,除了初一、十五,我最喜欢的日子,就是今天。” 他说完,又抬头看燕唐:“你最难忘的日子是哪一天?” 燕唐望着他澄澈的眼,思绪又回到了那年春天。 “三月三。” “三月三?”娃娃挠挠头,一脸茫然:“是你成亲的日子吗?” 燕唐沉浸在回忆中,不无怀念道:“三月三,我勒住马,捡了一串红璎珞。” 娃娃不知道什么是红缨路,眨了眨眼,就跑开了。 没过两日,太阳滚在西山边,燕唐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河边看柳。 无巧不成书,他又遇见了那个过生辰的娃娃。 他晃着燕唐的手:“修佛老不朽,你再与我说说三月三吧。” 燕唐的心湖泛起涟漪,“其实我没来得及告诉她,那天她走后,我只是打马转了个弯儿,就开始想她。” “骑马?”娃娃坐在石头边,捂着肚子咯咯笑道:“可你明明已经这样老了。” 原来他已经这样老了。 河边起风了,柳丝拂面,水面映着个垂垂老矣的倒影。 燕唐揉了一把面前圆滚滚的脑袋,温和道:“天凉了,快回家吧。” 宛如洪流的愁绪,拢住燕唐微小的一生。 他终身未娶,平生唯有一憾:奚氏犹未平冤。 雁字回时,燕唐抱着块灵牌,长眠在了与世隔绝的苍茫贫瘠中。 那灵牌是他在今生意气最盛之时,于金殿所求,粗制滥造显而易见,敷衍一物,却是他潇潇百年,最为珍之爱之。 燕唐的墓碑无名无姓,只刻道: 种种忧苦,皆因你去。 每字每句,半点不离奚静观。 暖风吹过天南海北的两座孤坟,春天已经到来。 风声呢喃,松涛依旧。 ——我被困在春天里。 102 破局(一) 桂水巷, 燕宅。 团圆买来几枝并蒂莲,正往次间去。 “那个劳什子点玉侯机关算尽,不还是错算了一步?” 喜官一手扶住后腰, 艰难地挪将过来。 “怎么了, 怎么了?快说给我听听。” 福官见她走路踉跄, 伸手搀了一把,才对喜官说道:“还不是清天观与普渡寺那两宗事,一夜之间便不胫而走, 传遍京州了。” 喜官顿时兴致缺缺,“不过是死了个不打紧的尼姑与几个没名没姓的金卫, 坊间又做不了什么, 刑狱也万不会因此小题大做, 无非是口头骂上两句罢了。” 福官与团圆相视一笑,转过脸来细声道:“可还有一件事, 你怕是想不到。” 听见这话,喜官黯淡的双眼登时又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事?” “我说给你,你莫让小娘子知晓。”福官小心道,“我怕她听了, 又要暗自伤心。” 喜官头往右肩一偏,把耳朵递了过去。 “晓得了,好姐姐,快别瞒我了。” 福官随手拨弄了下团圆怀里的莲花, 低落道:“暄将军的死因,也在外头闹起来了。” 喜官讶然不已, 拉过团圆与福官的手, 围成一个小圈儿, 才敢试探着说了一句:“三郎君?” 福官与团圆异口同声道:“不是他。” 燕宅上下想瞒住奚静观,可世上难有包住火的纸,这消息插了翅膀,自发的就往人耳朵里飞。 奚静观倒没多说什么,脸上也不见烦忧,只专心弄着瓶中的并蒂莲。 “这花还是在那个卖花童那儿买的?” 福官偏眼问团圆拿主意,团圆站在多宝阁旁,冲她点了点头。 福官便回道:“是。” 这花很合奚静观的意,她看向了团圆,弯弯眼睫,问道:“团圆,你可知晓她都是在哪儿采的花?” 团圆如是道:“不晓得,这里方圆几里的,也没有个生花的地方。除却这些莲花,那卖花童还提着个柳条编的花篮儿呢,里头放着各色的野花,也很好看。下回我买了,给三娘子挂屋里。” “花篮儿?”奚静观神情微动,调笑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喜官拍了拍手,脱口就道:“花婆婆!” 福官点她的肩,也跟着笑弯了腰;“你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花婆婆只要一提花篮,准是要到谁家点鸳鸯谱去了。 提起花婆婆,团圆自然想到了四月十四日,由心地说:“花婆婆她老人家可是保了一场好媒。” 燕唐与刘宴才叙过一回,知晓宫中出了事,忙赶回来,在门前理了理神情,才踏出次间,问奚静观: “清天观与普渡寺的事,你可听说了?” 奚静观将瓶中的并蒂莲指给他看:“听说了。” 燕唐提着的气总算放下,道:“这下你我只需作壁上观即可,看看点玉侯府如何尽失人心。” 奚静观听出他话中大有文章,思忖一瞬,便启唇道:“我不信你没在背后推波助澜。” 福官喜官与团圆敛了鼻息,待她们借辞退下,才支着下巴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与刘叔父前儿寻了个人多的茶馆,佯装无意说了些清天观与普渡寺的缘由,原是想给官仪使个绊子,没成想背后还有人煽风点火,将事儿闹得满城风雨。” 奚静观闻言,也琢磨出点异样来,此番种种,实在太过顺利了。 “你觉得是谁?” “连我与刘叔父,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燕唐竖起一根手指,眼神变得有些冷,“将军的死因,只有宫中知晓。” 奚静观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想起奚暄至死都仍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又情难自禁感到心寒。 她没让这种愁绪停留太久,就另起了个话头,道:“我近来总在想,文若雨与文从嘉入京的因由到底是什么。” 奚静观脸上并无疑色,摆明了是已经想明其中关窍。 燕唐凝神问:“怎么说?” 奚静观倒是提起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须弥。” 燕唐静静思想一番,朗声道:“清天观!” “是。”奚静观又接着说,“亲眼目睹燕氏之祸,而又参与其中的人,拢共只有这么些,如今下场不明的,只有三个。石夙引、须弥、陶融。一则,石夙引从没去过大翁山,更遑论清天观;二则,陶融断然不会自投罗网。” 燕唐一经思量后,才抬眼道:“须弥也来了京州?” “未必。”奚静观的语气凝重了一点,“他一张唇舌就能将人诓得找不着北,文从嘉坏也坏得单纯,没什么脑子,兄妹二人都是一把好用的刀,须弥何须亲赴险境?” 燕唐点头附和,又说:“须弥这人,倒是奇怪。可他找文氏兄妹做什么?” 奚静观轻叹口气,心道:福孽因果,总难逃脱。 “因为只有文氏兄妹,与燕奚两氏都有纠葛啊。文从嘉拿了燕氏的钱,文若雨又与昭儿……” 奚静观猜得七七八八,燕唐越想越觉合情合理,过一会儿,他又泛起愁来。 “文若雨倒是好找,文从嘉连个面也没露,却要费一番功夫。” 奚静观笃定道:“你不用找他,他兴许根本不在京州。” 燕唐迷惑须臾,才惊疑地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文若雨一人入京了?” 奚静观瞥了他一眼,“文从嘉视财如命,可不会这么大方还给你钱。” 燕唐欲言又止。 见此光景,奚静观蓦然而笑:“不过……略等一等,只要文若雨还在,文从嘉总会来的。” 燕唐微怔,旋即也笑道:“也是。毕竟他没有钱。” 文从嘉混迹赌坊,又无银钱,待到走投无路,只能来寻文若雨了。 并蒂莲亭亭而立,奚静观看得怅然。 “我想回锦汀溪看花了。” 德午门少见红墙黛瓦,多是巧夺天工的翘角飞檐,连成片的亭台楼阁绵延至宣华门前。 这是天子脚下,最为繁华地 茶馆儿也端的清雅,见了熟人,遥遥起身作揖,此间茶客多半是为对赋谈诗,若真想喝茶,须得往北行去。 刘宴手边放着一张宣纸,墨点滴了四五滴,每每提笔,又悻悻放下,最后只得置在一旁,索性作罢。 他骂了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又一转话锋,进入正题,道:“推涛作浪的人,何止宫中那位?” “哦?”燕唐一脸淡然:“还有谁?” 刘宴呵呵一笑,还没开始卖关子,燕唐就自顾自问:“是不是房铭?” “你能不能给我留句话?” 被他抢了话头,刘宴面露不快。 燕唐自有一番道理:“我们开门见山,别学那些不好的,一句话掰开四五段,听得人心焦气躁。” 他口口声声如是说着,葫芦里卖药却比谁卖得都勤。 刘宴两眼瞪过去,不愿与他争辩,弹了弹胡须,认真说:“点玉侯府中也有为房铭通风报信的,你我拿了木牌去点玉侯府那日,我曾说过的。” 燕唐神色一凛,将信将疑:“你查出那人是谁了?” “查出来了。”刘宴道。 他怕隔墙有耳,小心道:“是薛仰止。” 燕唐倏然蹙眉,“别是弄错了吧,怎么会是他?” 刘宴低下声音,说:“也不怪你不信,起初我也只觉惊措愕然。官仪年幼入京,薛仰止早早就跟在了他身边,这些年来,什么坏事儿没替官仪做过?说是忠心耿耿也不为过。” 燕唐心中直泛嘀咕,“若是薛仰止的话……” 刘宴续上了自己的话:“可偏偏,那个两面三刀的人,就是他。” 燕唐心念微动,还未开口,又听刘宴道:“我是老了,看不懂你们这些勾心斗角。什么好的坏的都挤在一个篱笆院儿里,臭的能变香,香的也变臭了。” 燕唐笑弯了眼:“叔父何必如此悲观,世事绝非非黑即白,我们也是误上贼船。有道是‘用人者,人恒用之’,有人引我们入局,礼尚往来,我们也得孝敬回去不是?” 刘宴冷笑连连,立场分明道:“我是不管你,别死侍郎府门口就行。” 燕唐含笑应下了,“我们跑远一点儿,自挂东南枝去。” 刘宴气青了脸,压下火气问他:“静观说的那些物证,可送到宫里去了?” 燕唐随意回道:“没送出去,被截下了。” “什么?!” 刘宴拍桌而起。 他负手在隔间内转来转去,嘴中不断说着:“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燕唐悠哉悠哉倒了杯茶,还没递到唇边,就被刘宴劈手夺了去。 “你还有闲心在此处喝茶!” 他将茶杯重重搁了回去,茶水四溅,打湿了燕唐的衣衫。 燕唐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一边低头擦拭着茶渍,一边理所当然道:“我不喝茶还能去干什么?又不能回府。” 刘宴双眼一瞪,气得脸红脖子粗:“怎么不能回府?” 燕唐抬起头,露出一笑:“府中正热闹呢。” 童儿倒在凉荫里打盹儿,燕宅中,热闹的好像只有蝉鸣。 奚静观来到一处厢房,元宵将门打开,与团圆、喜官一同站在外头,没往里进。 奚静观向内打眼一望,边走边道:“听齐天说,你的手伤了,我来看看你。” 洪福面白唇干,两只手上裹着层层白布,他躺在床上,艰难起身,行礼后才道:“劳三娘子惦念,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福官搬来一张春凳,奚静观坐在洪福床头,看了看他的双手,问:“这伤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怎么这样严重?” 洪福腼腆地说:“是我不留心,夜半起来喂马也不挑灯,不慎被马给踩了。” 福官歪了歪脑袋,“喂马?什么马竟有这样准的蹄子,不偏不倚就踩到了你的手心?” 洪福面色一紧,呐声说:“可不是,兴许是合该我倒霉。” 奚静观问:“找郎中瞧了吗?” 洪福将手往身后藏了藏,回道:“瞧了,郎中说没见过这伤,怕是难治。改明儿我再换个郎中,也许就有的治了。” “不必枉费功夫了,换千百个郎中也治不好。”奚静观一语惊人,脸上还柔和笑着:“你这是毒,又不是伤。” 洪福遽然失了血色,一张脸纸也似的白。 “三娘子何出此言?” 奚静观一如往常般似水温柔:“洪福,非礼勿动。那包袱不是给你的,你就别碰。” 洪福装出茫然之色,配上这张憨厚老实的脸,半分也不违和。 奚静观又说:“我让福官在包袱里放了些小玩意儿。” 福官端详着洪福不能动弹的双手,扮出一份天真,问:“梵郎君特意给抓来的,被那些东西咬一口,是不是很好玩儿。” “看你这手,日后怕是不中用了。”奚静观说罢,又道:“我很欣慰,看来它们极懂待客之道,有好好招待你。” 洪福垂着眼,万千思绪翻江倒海,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奚静观悠悠道:“本想用你钓只大鱼的,可惜你急功近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她步步紧逼,却也循循善诱:“你也不甘于此的,对吗?洪福。” 半晌,洪福终于找到了舌头,他自嘲道:“我是不甘于此,一千个不甘,一万个不甘,可那又怎样?我不还是自作聪明,在你们跟前做了一回玩物么?” “一回?” 奚静观饶有兴味。 洪福听出她话中深意,只觉背后寒毛直竖,梗着脖子问:“三娘子是何时发觉的?” 奚静观想了片刻,缓缓说:“那夜在康记铺子前,我第一次遇见薛仰止时。你的车,赶得不错。” 洪福惊恐难当,仓皇埋下了头:“是我错估了你。” 103 破局(二) 八月末, 月漏雕窗,夜风悄悄。 福官为奚静观取来斗篷,担忧道:“既是有计, 小娘子又何必亲自前去?” 奚静观低敛眼睫, 任她系上系带, 说:“风波因我起,合该因我落。” 福官忧心忡忡,又浑是心疼。 “小娘子何苦自责?准是被那乱七八糟的梦境给魇住了。” 燕唐斜倚拨步床, 两眼不知望着什么,心不在焉地转着折扇。 自飧食时, 奚静观将计策和盘托出, 他就一直这般模样, 宛若被人引去了魂。 秋还未至,京州城内弥漫一片肃杀之气。 德午门落了宫灯, 金卫黑压压一片,正往点玉侯府去。 官仪立上城楼,冷眼觑向戒备森严却如漏洞百出的深宫。 他稍一错眼,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酒旗下闪过一道人影。 那人披着斗篷,青丝在散在夜风中, 露出一段皓腕,好巧不巧,就露出了那只红绳琥珀穿起来的手串。 官仪脚下已是追了出去:“静观——” 见状,薛仰止忙上前阻拦, 此时千钧一发之际,官仪万万不可出错, 他又惊又忧, 脸上的皱纹似要打出个结来。 “侯爷!万万不可!” 奚静观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如官仪常年梦中那般,风雾水月一场,轻轻一碰,就碎了。 一颗心不能剖出两次,官仪将薛仰止踹下了石阶,见他还不死心,又要出言劝阻,抬脚就踩在了薛仰止的手指上,居高临下命令道:“滚!” 官仪换了常服,临行前又止步,对小卫道:“务必让孔指挥使严阵以待,不可松懈。” 小卫跪在地上,一叠声道:“是。” 白马如鬼似魅,穿过浓浓夜色,止蹄在一条诡异的小巷边。 官仪停马入巷子,见四遭无人,皱眉低换了句:“静观。” 巷口应声踱来一个人,身材纤纤瘦瘦,弱不禁风。 “静观?” 那人再向前走,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一边靠近,一边抬手解了披风,月光亮亮的照下来,观她贼眉鼠眼、塌鼻厚唇,竟不是奚静观。 官仪历经一瞬的惊愣后,只觉心头一空,两肩的担子,顿时消散干净了。 他看着面前不男不女的“奚静观”,又将视线移到他的腕子上,苦笑着说:“你又何苦作践我?” 官仪中了一计调虎离山,俨然大局已定,他周身的疲惫也霎时不见了,只是懒懒散散的,看起来长身玉立,却深知何为哀形骨销。 巷外又移来一个人,奚静观清声道:“并非是我有意作践你,怪只怪你养了一匹好马,跑得忒快,我身子弱,不必这位轻盈,他能跑得过你的马,我却是不能。若无亲自去找你,不出两步,就被人识破了,这计,还成不成了?” 官仪已经近两月未曾见过她,这会儿乍然一见,脸上就笑得满面春风。 “什么真假,只要是你,我总会出来见一见的。” 他早已将城外誓死相随的金卫抛之脑后,奚静观莞尔笑着,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 “你触手可得的天下,也不要了?” 披着斗篷的“奚静观”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夜色中,官仪笑道:“我要它做什么?若我期愿,天下何为?” “不过我平生所求只有一件,”官仪凑近,轻轻抚着奚静观的眉眼,“静观,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你只要说句愿意。” 奚静观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眸光分明潋滟,话却在说:“官仪,我问你,蜀王河枉死的那群乞丐,是不是你的手笔?” 官仪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话中的失落不掩分毫。 “是。” 奚静观又问:“你是奔着引鸟儿去的?” “是。” “为什么?” 官仪面露可惜,仿佛没杀得了引鸟儿是心头的一桩憾事。 “若不是他与你通风报信,你我未必会走到这一步。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他死不足惜。” 他看奚静观的眼中满是讥诮,不解道:“乞丐的命轻如草芥,难道我还要给他们谢罪吗?” 奚静观继续问道:“路郎中是不是死于你手?” 官仪答得爽快:“是。” “他与你素不相识,又是怎么冲撞了你?” 唯有路郎中之死,奚静观寻不出一点头绪。 官仪哼笑一声,将话问了回去;“你嫁人冲喜,是不是他的主意?” 奚静观哑然失笑,官仪所作所为,自有一番行经,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善恶之分总是不屑一顾,生杀予夺全凭喜好。 奚静观缓了缓心神,话语声才没发抖:“了无可是你杀的?” “是元宝。”官仪说完,又想起方才奚静观似是不满,便装出一点善心来,违心道:“不过他已死了,也是一命抵一命。” 他的话却只有前半句进了奚静观的耳朵,奚静观轻视道:“何必把说得这么冤枉,元宝不是听了你的命令吗?” 官仪沉默了一下:“倒也没错。” 他才口是心非地认罢错,就又添上一句:“了无口蜜腹剑、欺上瞒下,死有余辜。她曾经那样对你,我以为她死了,你会很开心。” 墙角落下一只野猫,它无声地踩上墙沿,走过湿滑青苔,两只眼睛在夜里冒出绿光。 奚静观的声音再度传来:“燕氏的事,也是你做的?” 野猫止了动作,官仪问:“你说的是哪一件?” 奚静观道:“燕佟之与戚颖。” 官仪摇头:“不是我。” 奚静观又问:“那燕修之被缩在深宫,背后可有你在煽风点火?” 官仪依旧摇头:“也不是我。” 奚静观默然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燕庭是怎么牵扯到了滁阳侯?” 官仪开口应:“我不知道。” 奚静观并不相信,官仪道:“我十分钦佩燕庭,怎么会设局陷害他?” 奚静观迷茫了下,不知此言何出。 时隔多年,官仪难得见她犯起迷糊,轻轻笑道:“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不是吗?” 奚静观思绪一转,晓得他是在说宣玟一事。 官仪怅然:“我想了很久,前世今生加起来要有四五十年,却还是想不明白。我明明将你藏起来了,藏得这样好,怎么到头来,还是没护住呢?” 奚静观不想在此听他伤春悲秋,揭过话,问道:“我阿兄的死……” 官仪深深地注视她一眼:“与我也不相干。” “真的吗?” “我怎么会骗你?”官仪吸了一口冷气,强颜欢笑道:“我骗过天子,骗过王侯,不忠不义不孝,却从来没有骗过你。” 奚静观不置可否。 野猫蛰伏在夜中,一瞬不瞬地盯牢了二人。 官仪道:“静观,你应该能想明白的,盼着你入京的,从来不只我一个。” 奚静观凝神细思,“如此说来,其他事,也与你并无干系了。” 官仪静静地瞥了一眼墙上的野猫,说:“当然。他皇位坐不稳当,儿子又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怕是没睡过一回安稳觉,只盼着房铭与我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话及于此,顿了好半晌,才沉沉道:“你和燕唐,是步妙棋。” 奚静观不想接他的话茬,与官仪近在咫尺时,她忽然扬起脸,笑靥如花:“金卫群龙无首,孔洽他们不堪一击,更遑论……薛仰止与房氏里应外合,想必房铭对此十分乐见其成。” 官仪陪着她笑,处之泰然。 在他的梦中,奚静观在河边提着那盏鱼灯,也曾这样笑过。 几十年实在太久,官仪都要记不清了。 “今夜这出调虎离山,从我收下琥珀手串那天起,就开始为你唱了。”奚静观转脸看向了那只野猫,只是须臾,又将目光收了回来,“你的债,就用你的情来偿吧。” 静默一会儿,官仪说:“我猜到了。” “驱羊攻虎,谁是羊谁是虎还犹未可知。不过……” 官仪话至中途,忽的叹了口气,“算了,没趣儿。” 奚静观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想费神去猜去想,官仪便又问道:“你想让谁胜?” 奚静观收敛神色:“谁胜都好,但败者之一,必须是你。” “喵——” 墙上的野猫不知抽了什么筋,蓦的凄厉惨叫起来。 凄惶的猫叫声在耳边一炸,像是孩苦,又像是婴啼。 官仪不动声色踢了一颗石子,下一瞬,野猫就收了声,倒在墙后,脑袋上流下鲜红的血,染透了草下砂砾。 非比寻常的夜,又描上一笔诡异。 奚静观转身离去,走到巷边,官仪隐藏央求的话音一点点传过来。 “静观,你能不能,再和我说句话?” 奚静观停住脚步,纤弱的背影映在官仪瞳中。 “昔年绛山谷中一遇,你白马玉冠,恍惚间,我以为是燕唐,可细细看来,你与他又并不相像,难免失望。” 官仪一僵,“到头来……” 剩下一句,奚静观没听清。 四野无人,风声躁躁。 官仪孤身站在寒凉的夜间,影子被月光越拉越长。 “竟是我恋恋不肯忘。” 那只野猫,又趔趄爬上墙来。 奚静观踏月而行,一月兵变早就让富贵宣华的京州彻底沉静下来,走了半程,连声犬吠也无。 桂水巷外,奚静观再也忍不住了,回头道:“我不是说了不要你来?你怎么不听话?” 燕唐从墙根儿的影子里跳出来,“我出来解闷儿,信步一走,就遇见你了。” 奚静观杏眸一横:“你既敢跟着我,怎么还不敢认?” 燕唐月下也不忘打扇,他低下头蹭了蹭奚静观的肩:“你这一去,我的心也跟着去了,没了心,人是不能活的。” 奚静观将他的脑袋推开一点,“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与你回去了。” 燕唐当即讨饶,免不了一阵笑笑闹闹。 夹道桂花正浓,香馥十里,两道影子融作一团,过了街,又入了府。 104 空茫茫 “请老伯代为通传一声, 就说我家侯爷给奚小娘子送了个人来。” 燕宅前的小童儿不住打躬行礼,老伯犹疑再三,指了指他肩上的落花, 道:“眼下这巷子里正落桂花呢, 怎么还不知打个伞来?” 小童儿将桂花拂去, 依旧说:“请老伯代为通传一声,就说我家侯爷给奚小娘子送了个人来。” 老伯面露难色,“也不是我有意为难, 不给你通传,可点玉侯他……” 话音还没落下, 团圆就款款走来了。 “怎么了?” 她每日的时辰都会出府, 荷包里装着几个铜板, 等那卖莲花的小女孩儿经过门前。 门房老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点玉侯的小童儿就“弃暗投明”, 转而向团圆行了一礼:“请姐姐代为通传一声,就说我家侯爷给奚小娘子送了个人来。” “奚小娘子?” 这称呼十分怪异,团圆将人来回一打量,见了他腰间的府牌,顿时了然于心, 想不到官仪如今被幽静府中,依旧贼心不死。 她敷衍道:“晓得了。” “我家侯爷说,在奚小娘子入京那日,府中的影卫抓到一个人。”小童儿生了一张圆圆的脸, “侯爷亲□□代了,要我务必将她送到奚小娘子面前。” 团圆全神贯注盯着巷子里, 随口应答道:“什么人?” 小童儿说:“桃红。” “桃红是……”团圆猛然一惊, 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荷包, “桃红?!” 小童儿含笑道:“是她。姐姐说,奚小娘子会不会见?” 什么花啊叶啊的,团圆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将荷包挂在腰间,拉起小童儿的手,道:“我带你入府。” 见了桃红,奚静观与燕唐纷纷陷入了沉思,点玉侯府那个小童儿倒是不卑不亢坐在太师椅里,晃荡着两条短腿,瞧起来颇为悠闲。 奚静观看了他一眼,才转脸向燕唐道:“陶融犯下的孽,自该有人为证。” 燕唐点头认可,“如今詹念已死,能寻到下落的,也就只有桃红了。” 奚静观言语里多了些微轻柔,问那小童儿:“你家侯爷有没有告诉你,桃红是怎么出府的?” 小童儿道:“说了。桃红换了有毒的药后,就被陶融送出了燕府。” 奚静观与燕唐交换了个眼神,又问他:“后来呢?陶融把桃红送给谁了?” 小童儿答:“桃红的表哥。” 燕唐回忆片刻,才说:“阿娘确实说过,桃红已经无父无母,只有一个下落不明的表哥。” 桃红事发不久,陶融恰好要回古塘州陶氏,元婵便将桃红交给了他,看来回古塘州是假,送桃红才是真。 奚静观也想明了原委,轻蹙黛眉:“陶融阴险狡诈,一时半会儿怕是揪不出来。” 燕唐心下暗自忖度,话锋却陡然一转,低声与奚静观耳语:“那证据如今在谁手里?” 他说的证据,是奚静观在若禅寺中挖出来的罪证。 奚静观正要回他,坐在椅子里的小童儿就出了声:“许琅。” 他既是官仪近前伺候的人,知晓些许机密也不足为奇,奚静观没放在心上,又对燕唐说:“我算准了日子,假意让洪福将东西偷了,替我们送去点玉侯府,那日在侯府当值的人,就是许琅。” 燕唐稍一权衡,又说:“许琅现在在什么地方?” 奚静观摇头。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眼前这个非比寻常的小童儿。 小童儿朝他们笑笑,道出了许琅的下落:“宫中。” 奚静观惊讶难当,燕唐正欲细问,元宵就跑了进来:“三郎君,三娘子,宫里才下了旨,传薛仰止面圣。” 奚静观起了疑思,困惑道:“薛仰止本来就是圣人跟前的宦官,有什么好传的?” 元宵双眼晶亮,像是知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话中是掩盖不住的兴奋。 “三娘子有所不知,此薛仰止,非彼薛仰止。” 奚静观望了一眼点玉侯府的小童儿。 他宛若一个木头雕出来的小童子,问一句,才答一句,无人与他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出神发呆。 元宵激动道:“三娘子可还记得那个听音元宝?” “唔,”奚静观顿了顿,“略有耳闻。” 元宵拍了下手,说:“那人极擅易容之术,圣人指派下来的宦官薛仰止,早就死在了官仪手里,如今这个薛仰止,常年吊着嗓子,以次充好许多年,终于在阴沟里翻船了。” 易容之术? 可不就是么,想当年,只要奚静观在若禅寺内一点头,她就能免去罪女之名,摇身一变,变成绛山祈氏。 看元宵如此慷慨激昂,燕唐绕到他身后,轻轻用扇骨敲了下元宵的脑门儿,生怕他一不留神,将舌头咬断了。 “薛仰止怎么翻的船?” 元宵冷不丁挨了一痛,犹如热火上登时被人兜头淋下一桶冰水,单手捂住额头,声音好歹低了许多:“许郎君在点玉侯府忍辱负重许多天,晨光熹微之时入宫呈过证,还顺带上报了一条侯府秘辛,薛仰止他……没净身。” “没净身?” 燕唐一阵好笑,“真是造化弄人。” 奚静观无言过后,视线又落在了小童儿身上,小童儿听了,却依旧面无表情。 元宵风风火火而来,领了个小尾巴而去。 他一手牵着木愣愣的小童儿,一边偷偷地冲他瞪眼。 “鸟。” 小童儿抬起手,指了指元宵前头。 元宵低头一看,若再晚一步,他就要将这只不识好歹的鸟给踩死了。 他收了脚,抱怨道:“好个不怕死的鸟,怎么还往人鞋底下钻?” 小童儿鄙夷地看看他,又垂眼看鸟:“喜鹊。” 元宵常年随燕唐混迹鸟禽堆里,焉能识不出一只喜鹊来? 他道:“哪有这么难看的喜鹊,劝你莫在关公面前舞大刀,撒谎不带……” 元宵的威信立了还没一半儿,喜官就小跑着冲了过来,嘴里喊着: “三郎君大喜!三娘子大喜!” 奚静观与燕唐在锦汀溪也听过这话,阖府上下信以为真,如今再听,早已物是人非。 奚静观不喜反忧:“喜官,何事吵闹?” 喜官气喘吁吁,跑得太急,脸上红酡酡两团,“燕公出宫了。” 燕唐与奚静观异口同声:“当真?” 元宵半蹲在地上,垂眼端详着地上这只奇形怪状的喜鹊,狐疑地掀了一掀眼皮,看着不动如山的小童儿,道:“看不出来,你年纪小小,竟还是个行家。” “呵。” 小童儿报以轻蔑一笑。 德午门历经一场兵变,繁华的废墟之上,有些萧条的颓然。 燕修之瘦了不少,见到燕唐,脸上闪过一瞬的讶异。 燕唐自发道:“阿兄尚有要事在身,实在抽不开身,只能由我这个闲散人士来接您回府了。” “原是如此。” 风吹动燕修之的广袖,燕唐余光一见,皱眉道:“阿耶如此憔悴,莫说我,连阿娘见了你,都要认不出来了。” 燕修之没接他的话,张口就道:“你阿娘可还安好?” 燕唐心中叹气,面上假意委屈:“是我来接你,又不是阿娘来接你,你怎么不先问我,反倒先来问阿娘?” “你阿娘她……” 燕唐不消再听下去,就明白他要问什么:“阿耶放心,阿娘还在锦汀溪,外祖父家的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当了。” 燕修之这才点点头,难得对燕唐露出一个能称得上是“和缓”的神色。 陈伯是燕府的老人,一见燕修之就要下跪行礼,往日喧哗的街道萧索又寂寥,待燕修之与燕唐先后上了马车,车厢中的尴尬瞬间就弥漫了起来。 燕唐倒是不怯,随口揪了个话儿,道:“你我父子间,难得面对面坐着,不如……阿耶给我讲讲外祖父吧。” 燕修之捋了捋胡须。 燕唐趁热打铁,又说道:“我对外祖父一无所知,只晓得他牵了一匹人见人怕的黑驴。阿耶若不想讲他,讲讲你与阿娘也是好的。” 燕修之不安地动了动,才将那段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娓娓道来。 “我与你阿娘……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阿娘与人私奔,在路上被我撞见,我早就有意于她,却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迟迟不敢表明心迹,见那贼人相貌下乘,又品行不端,便没忍住起了私心,跑去元府将此事告知了你外祖父。” 燕唐听得入神。 燕修之沉浸在往昔,压根儿未看他一眼。 “你外祖父勃然大怒,派人将你阿娘追回,你阿娘不依,在府中哭闹了几日,可那个不靠谱的混账早就跑了个没影儿,两相僵持的时候我去元府提了亲,又承诺会对外担下私奔一事,你外祖父顾及着你阿娘的名声,燕氏与元氏也算是故交,便将你阿娘托付给了我。” “久而久之,我与你阿娘也生情愫渐生,后来……还有了你。” 燕修之说完,话音蓦的一止,看向燕唐的眼神中满是怒其不争,毫无半分慈爱。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你降生那日府中童儿说漏了嘴,你阿娘知晓我是趁人之危,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高风亮节,后来的事,你便都懂得了。” 燕唐听罢,将每个字咂摸过来、咂摸过去,不知为何竟品出了一点哀怨,强忍住没笑出声,又问燕修之:“阿娘又因何故被赶出了元氏?” 燕修之目光一闪,“你阿娘与我闹了几次和离,于你外祖父而言,颜面之事高过于天,他一怒之下,便与你阿娘断了血缘。” 良久若有所思,燕唐恍然大悟:“我算是知道,我的倔性是跟了谁了。” 燕唐去迎燕修之回府,奚静观却也没得空闲。 福官等人才采了桂花来,花篮子还没离手,门房便又来了。 “三娘子,府外有位郎君求见。” 喜官一手将桂花捋了一小撮,低头嗅了嗅花香,说道:“今儿是撞了哪家的门神了,怎么刻刻不断人呢?” 福官问:“哪位郎君?” 门房回道:“不知道是谁家的,只说是姓文。” “莫不是文从嘉?”奚静观仰了仰下巴,“福官,你去看看。” 福官对文从嘉可没什么好气儿,不情不愿出门去迎,打眼一望,就见门外有个满脸黑青、衣衫褴褛的人,畏畏缩缩的,还真就是文从嘉。 她“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堵在心口的气也没有了。 “许久不见,文郎君怎么还添红挂彩起来了?” 文从嘉脸皮一红,梗着脖子不说话,两手握拳,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带我去见你家三娘子去!” 童儿奉的茶都凉了,文从嘉的气还没消下去。 奚静观笑吟吟地说:“文郎君既已来府上送还了钱,今日来此,又是何意?” 文从嘉啐了一声,恨恨道:“那钱又不是我执意要送的。” “哦?” 奚静观佯装不懂。 文从嘉毫不设防,趟趟着舌头就滔滔不绝道:“浑赖那个该死的臭道士须弥,跑到我妹妹面前说什么燕奚有难,我妹妹心善,听信他的谗言,卷了我的钱就一意孤行来了京州。” 奚静观也不瞒他:“我的确见过文娘子。” 文从嘉霎时间来了精神,茶叶不喝了,钱也不要了,一径地问:“我妹妹在不在贵府?” 奚静观可惜道:“不在。” 文从嘉显然不信,情急之下扯到了唇角的伤,捂着脸“哎呦”半晌,才毫无规矩地说:“怎么可能?你们家大业大的,何苦骗我一个……” 奚静观盈盈往北边指了指,说:“她往北去了。” 漠北之地,有奚昭。 文从嘉登时卸了力,两眼空茫茫的,不言语了。 105 正文完 燕修之官复原职, 燕庭也已免去戴罪之身,燕庭换了官袍入宫,要辞去“祈安君”一称。 君无戏言, 可这道旨经由官仪从中作梗, 细算起来, 倒也算不得“君言”。 官仪一入府中便换上了圆领袍,腰间的白玉葫芦一挂,折扇一摇, 好似下一瞬就要提起透云儿的金笼,到锦汀溪上斗蛐蛐儿去了。 奚静观觉得他着实晃眼, 掉开脸去看书, 隔了一会儿, 又想起了燕修之来。 “我看阿耶神色凝重,宫中又发生什么事儿了?” 燕唐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 就是薛仰止胆大包天,竟敢弑君。” 此言一出,隔间内顿时静了下来,奚静观愣神过后,见燕唐淡然从容, 想是此事未成,便问他:“谁护的驾?” 燕唐摇着折扇走过来,神神秘秘道:“许琅。” 奚静观一惊,旋即也明白过来此事疑点重重, “依薛仰止的性子,说他弑君, 也太牵强了一点。” 若他真想弑君, 何须等到此时? “许琅打得好算盘, ”燕唐竖起折扇,扇骨抵着下巴,缓缓道:“甭管薛仰止是有心还是无意,许琅已经功不可没了。” “没想到薛仰止机关算尽,竟然在这种事上满盘皆输,咱们还真是小看许琅了。” 奚静观忧心忡忡起来,若许琅当真临阵倒戈,她又引狼入室,为她人做了一回嫁衣。 燕唐翘起唇角,“可不是么,从他夜半哭许襄开始,想必你我就入了他的局了。” “是了。”奚静观后知后觉,“许琅能躲过你,还能骗过官仪,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她思及于此,不免一阵恼恨。 燕唐见此,忙收了扇,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元宵就鸟一般的自外头飞回来了。 元宵一边擦着额上细密的汗珠,一边禀报道:“三郎君,三娘子,方才我特意去德午门问了,薛仰止没被押赴铜雀门问斩,而是转道去了点玉侯府。” 点玉侯府? 奚静观想不出缘由,便道:“可知其中因由?” 元宵重重点了下头,才接着道:“薛仰止说,他弑君,是受了点玉侯的指使。” “这……” 奚静观与燕唐相视一眼,不由哑然。 桂水巷的风卷了缕桂花香,吹到了点玉侯府。 薛仰止披头散发,面上神情几经交错,无奈与痛惜渐渐定格,最后变为难言的愤恨。 他的声音不再是刻意伪装起来的尖细刺耳,沉重而嘶哑地响彻在众人耳畔,像一口破烂的钟。 “官仪,你凭什么不争!” 薛仰止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一众金卫牢牢拉着,他愤怒地嘶吼着:“我为你劳心劳苦多少年,声音不要了,相貌也不要了,我不再是我,我甚至不再是个人……” 这话不知在心里埋了多少年,本该尘封永久,却在瞬间破了坛,愤懑与不甘占据了薛仰止的四肢百骸。 薛仰止冲竹塌上的人叫喊,宛若被一匹垂死挣扎的恶狼夺了舍、附了身。 “你凭什么不争?你凭什么——” 官仪似在沉眠。 金卫将薛仰止拉开,薛仰止却奋力一挣,竟然挣脱了束缚,托着手镣脚铐就直冲竹榻而去。 “官仪,你不得好死!这天下你不坐,我来替你坐——” 金卫还未有所动作,眼前便见寒光一闪,薛仰止的话生生止在喉间,咕噜吐出一口血沫,颈上破开一道剑痕,霎时间,血花飞溅。 他大瞪双眼,头颅一歪,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官仪一剑封了薛仰止的喉,随手将滴血的剑丢在一旁,闭眼颓然卧于竹榻上。 “清净。” 新上任的指挥使露出个得逞的笑,一声令下,踢开了侯府的佛堂。 月下清晖,提灯小叙。 厨上的嬷嬷才送来了桂花饼,几人围了一张石桌,挤在花前月下,正在胡天侃地。 “你怎么不说了?佛堂里都有什么?”喜官急切地催促着元宵,“话说一半,小心掉舌头。” 元宵饮了一盅桂花酒,醉了五六分,道:“点玉侯府佛堂里的那尊佛像……与若禅寺中的一模一样。” “若禅寺?” 喜官与福官一齐觑了觑奚静观。 元宵自说自话:“官仪在侯府内,复刻了一座若禅。” 团圆听得绽开一个笑,说:“官仪如此凶神恶煞,平日里竟也吃斋念佛吗?” 喜官也大惑不解,问着元宵:“他在佛前求什么?” 元宵被问住了,嘟囔道:“我又不是那尊佛,我从何得知?” 他们挤在一处闹腾,行完酒令还要划拳,划了拳犹不知足,用桂花编了花环儿要往元宵头上戴,叽叽喳喳闹了大半夜,灯也昏了,月也暗了,才依依不舍的散去了。 燕唐手里端着一碟桂花糕,捻了一块递到奚静观唇边,道: “圣人梦见端阳大长公主在宣华门前自缢身亡,赦免了官仪。” 奚静观波澜不惊:“他将何去何从?” 燕唐沉沉道:“囚于京外,老死绛山。” 桂水巷的桂花还没落尽,天子驾崩,太子登基。 燕唐随奚静观至宋府探望宋父,正遇见宋梵。 燕唐看了看他身边的高头大马,好奇道:“梵兄这是做什么去?” 宋梵潇洒上马,道:“出京。” 奚静观不由怔了下,才道:“你也要走?” “游山玩水,乃乐中圣事。”宋梵解了腰间的白玉箫,微微笑道:“我得去找人治治我的箫,它什么都好,就是中看不中用,多年也没听见个响儿。” 奚静观见了那管箫,也跟着他笑了。 “也是。” 宋梵将箫拍了一拍,“愁煞我也,愁煞我也。” 他一拍快马,也不道别,只回身笑说:“放着好好儿的官不做,我要去做我的林下神仙了。” “林下神仙?”奚静观低低念了一句,又触景生情,叹道:“这京州,大有人去楼空之昭。” 燕唐却笑着劝道:“兴亡更迭,不值得你忧伤。一朝天子一朝臣,能在京州屹立百年不死的,又有几个呢?” 奚静观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房氏算不算一个?” 燕唐缄默须臾,说:“或许来日还可以再添一姓。” 奚静观疑惑:“哪家姓?” 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舊shígG獨伽可秋老虎却迟迟不挪窝,大有在京州安营扎寨之势。 天上的云团起又散开,金光泼洒下来,照得墙头草打了蔫。 燕唐一边打开折扇为奚静观遮挡阳光,一边回道:“许。新帝登基,前朝官员能贬则贬,能迁则迁,只有许琅一人,在加官进爵。” 桂水巷长长一道,内有酒旗招摇。 团圆常去府外等,桂水巷的卖花童儿却许久没来了。 见过芳桂初开,见过金桂闲落。 他们也要走了。 元宵化作了报喜鸟,两脚迈过门槛儿,道:“陶融被抓了。” 历经恁多,福官、喜官与团圆已经见怪不怪,语气平淡道:“怎么抓的?” 元宵逐一道来:“陶融混在乞丐堆里,沿街乞讨到了北境,头上簪了两朵枯萎的花,许是有人笑了两句,上来抢他的花,不料这陶融竟然护花如命,提刀当街砍起人来。如此疯癫,引来了衙役,这才将他拿下了。” 团圆评价:“也是个奇人。” 随即,就低头摆弄莲蓬去了。 官差骂骂咧咧,顶风沐沙走了十里,才见到了一座小城。 陶融被长长的锁链栓在最后,用一脸青紫伤痕换来了那把秃了毛的羽扇。 他脚上踩了一双草鞋,并不合脚,脚趾裸露在外,一路走来,磨得鲜血淋漓。 那把羽扇沾了泥,灰扑扑的。 不如以往那般好看了。 陶融装了许久疯子,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官差古怪地瞟他一眼,道:“沧水。” “有水?”陶融灰暗的脸色多了一点光彩,“可以沿岸走吗?” 两个官差将他扫视几遍,低头说了句什么。 “好,依你。沿岸走。” 沧水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波涛奔腾着,拍向岸边的礁石。 一行人又走了四、五里路,官差前去买酒,陶融脚上的那条铁链,拴在了一架弯弯的小桥边。 陶融正要坐下歇息,忽然一愣,泪水先他一步逃出了眼眶。 ——他听到了熟悉的江歌。 知锦。 陶融不敢置信地向桥下望去,这条沧水绵延出来的小河清澈见底,垂柳在河中濯发,青莲在此地安家。 这一次,陶融怀里没有那只公鸡,却比往日还要滑稽。 小舟停了下来,陶融看见知锦抬起头来,向他递来一枝花。 “小郎君,送你一枝花吧。” 陶融以为他要溺死在河水里了,虽然他还完好地站在桥上。 这场景似曾相识,可惜事到如今,人非,事也非。 陶融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知锦还似从前那般,采了很多花,放在小舟头。 小舟动了起来,双桨在水面荡出涟漪,一圈又一圈,困住了陶融映在水面的倒影。 这一次,陶融闻到了,花很香。 江歌渐渐远去。 官差站在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待知锦走了,才过来问道:“这是你的故人?” 陶融还沉醉在花里,“不是。” 官差就笑:“我看也是,她根本不认识你。” 另一个官差脾气好些,过来给陶融解了锁链。 “这人我识得,十几年前送夫进京赶考,谁知天意弄人,翻船落了水,被人救了起来,可惜她那丈夫却是寻不到踪迹,凶多吉少了。不过好在夫妇二人都无亲人,走到哪儿,哪儿便是家。她怕睹物思人,也不愿再回家乡,就在沧水旁落了家。” 陶融不知听没听见,站在桥边,一动不动。 他一不留神,羽扇就掉下了桥。 陶融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将头上那两朵枯萎的花摘下来,搁在一块生了青青小苔的石板上。 “走了——” 官差扬手催促。 凋零枯萎的红花有些颓然,羽扇上的鸡毛被风卷到岸边又飘回江面,随波逐流得稍显荒唐。 陶融一腔可笑的恩怨情仇就这样落幕了。 他死在押解途中,去独做一场醒不来的春秋大梦。 云淡天高,万里清光。 燕唐在马颈上挂了一只银铃,陈伯扬鞭赶车,清脆的铃声一直飘到京州城外。 陈伯递了出关令牌,冷不丁撇见一个人,唤了句:“琅郎君?” 燕唐掀开车帘,眼前温和含笑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许琅。 许琅只站在远处,说:“我来送送二位。” 奚静观的视线落在他的云纹广袖上,那快吊唁用的白布,他并没有拆。 许琅看着奚静观的目光很是温和,他道:“我妹妹与你很投缘。” 银铃声渐行渐远,马蹄下隐隐有桂花香,他们将争权夺利留在京州,来时两袖清风,走时只带了一壶桂花酒。 锦汀溪中桃溪柳陌,涿仙山百花齐开,望春风内还有纸鸢与红台,万事等春来。 和光共尘过,赴阳和启蛰。 朝朝暮暮,未有尽时。 (正文完) 2022.08.11 ◇ 105 侨襄 ◎来见你。◎ 1. 正月时节, 檐覆新雪。 元侨行礼:“夫子。” 冉遗老蓄起了垂至胸前的长须,手里拄了一支老拐,问他:“襄儿怎么样了?” 脚下将雪踩出细碎的声响, 元侨道:“尚可。” 冉遗老又问:“那孩子呢?” 元侨脸上还是看不出悲喜来,只说道:“以后还会有的。” 元侨打小就像个木头,所思所想都闷在心里,从他嘴里也听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冉遗老本想问问他身边的那个童儿,转眼瞧了一圈儿, 却没瞥见人,只能又将脸扭回来,沉声问道:“五日前我来时, 襄儿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出了事?是你薄待她了?” 元侨听出他话音中的责备之意,回答道:“前天才下了雪,夜黑路滑的, 随行的童儿没扶稳当,让襄儿在如意门前跌了一跤。” “怎么还浑赖起童儿来了?既是雪天,稍有不慎就会出了岔子, 小童儿能中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扶?”冉遗老中气十足地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你的书都白读了。” 元侨垂眼:“夫子教训的是。” 冉遗老两句话才落了地,心里就跟着悔了起来, 元侨对许襄的心思旁人不知, 他却是心知肚明。 “罢了。这孩子与元氏,有缘无分。” 元侨道:“我也这样说, 自打襄儿怀上这一胎, 每每头晕恶心难止, 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孩子摆明了是来折磨她的,还不如不要。可她总说自己身|子不好,好容易怀上一个,舍不得。” 他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却极少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她如今正在伤心处,你莫要过多提及此事,白白惹她难过。” 冉遗老在元府略坐一坐,知晓许襄并无大恙,便也放下了心。 元侨应道:“好。” 冬日负暄,折廊檐上的积雪徐徐化开,淋下一道雨帘。 进屋伺候的小童儿“哐当”摔了铜盆,出门高声喊道:“快去请郎中来,襄夫人落红了!” 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才暖过一阵,漫天彻骨的阴冷就兜头将人团团围困住了。 郎中背着个笨重的药箱马不停蹄赶来,搓了搓僵硬的手指,掀开帘子进了暖阁。 约莫一刻,他就摆手出来了。 “神仙来了也难救。” 这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元侨坐在许襄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且温热,却半晌也没将许襄的手暖热。 许襄一会儿昏睡,一会儿清明,眼下又悠悠转醒,看灯盏中的蜡烛都要燃尽了,元侨却还没走。 “你醒了?” “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许襄的声音微而轻,“你说,我听着呢。” 元侨为她掖了掖被角,“我说……那年花朝,锦汀溪一片鱼龙灯火,我在岸边,你看到了吗?” 许襄提不起气力回他,只能露出个似有若无的笑。 元侨却看懂了,常年板着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了一丝欢喜。 “荀殷邀我上船,我责他举止无状,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骗了夫子,称病逃学,偷偷去看你。” 许襄静静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唇角没动。 元侨愣了许久,温柔唤道:“襄儿?” 许襄听不到了。 元侨维持着同一个坐姿一动不动,良久后,他才放下了许襄冰凉的手。 “我们来生见。” 元府行丧,斋藤馆里热闹了一阵。 “襄夫人年纪轻轻的,不是已经见好了吗?怎么就病死了?” “要我说,她怀的那个孩子,保不齐与她是一命同魂,孩子没了,她也跟着去了。” 这话引来嗟叹连连:“许襄是个没福的。” 2. 元家缎庄的老掌柜老来得子,小郎君满月那日,宴了半城的人。 六七年转眼即过,旧事重提,依旧令人称羡。 “元家的缎子生意办得红红火火,老两口求了半辈子,才盼来一个孩子,能不金贵吗?” “话说回来,我已经许久没见过那位小郎君了。” “他眼下正在学堂里念书,日后要走科举路,轿送轿接的,你怎么见?” 一群人在巷口议论正欢,巷子里就走来个小丫头。 她背着个大大的竹编花篓,里头盛满了新采的莲花。 方才的话头便揭了过去,一人招手道:“襄儿,给我一枝莲花儿。” 许襄将背过身去,任她挑了一枝,接过两个铜板,才抬头问道:“我听你们说什么轿啊书啊的,那个爱坐轿子的小郎君叫什么名儿?” “元侨。” 元老掌柜望子成龙,得偿所愿,元侨在十岁那年,中了秀才。 元侨在簇拥中至宗祠祭祖,临走前,看到了人群中背着竹篓的卖花童。 庙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道:“那是许家卖莲花的小襄儿。” 许襄一吓,转身跑了。 元老掌柜大手一挥,又在府中设下了筵席。 元侨寻个由头跑了出去,来到了那所宗祠前。 许襄躲在石狮子后头,小小的身板儿遮挡得倒是严实,可那大竹篓却还露在外面,粉荷翠叶坠在外头,向在冲元侨招手。 许襄偷眼想看他走了没,一转身就差点撞上元侨的胸膛。 她慌忙垂下头,指了指宗祠对面破破烂烂的花神庙,说:“我是来拜花神的。” 元侨一时哽咽:“我是来……” 见你的。 ◎最新评论:- 完- ◇ 107 非昨 ◎雪满长天,举目团圆。◎ 1. 文若雨怀抱琵琶, 对着一面铜镜出了神。 铜镜里的她面若桃花,眉眼含春,可文若雨却无端地想念起了挹水庭里的那面铜镜。 只有那面把人照得身形扭曲的铜镜, 见过她和奚昭在一起的样子。 “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童儿在幔帘后回道:“好像是一个侯门贵族的小郎君启程归乡,路过此地。” 文若雨不悦:“什么小郎君,竟弄出这样大的排场。” 童儿认真想了想,道:“姓奚。” 奚? 文若雨压下心中的悸动, 细问道:“可是从北边来?” “是从北边来。怎么?小娘子认得……” 童儿的话还没说完,文若雨就奔向了帘外的红台。 红台临空建在阁外, 香粉扑鼻,彩绣纷飞。 这是文若雨歌舞卖笑的地方,她历经周折辗转, 总与“风月”二字逃脱不了相干。 奚昭该有十六了,他此去漠北,一去就是两年。 文若雨藏在彩绸后,向长街遥遥望了一眼。 那匹骏马颈戴绸花, 奚昭还如以往那般绑着红色的额带,他好像高了一点,模样没大变, 文若雨还没瞧清楚,他就风一般地吹过去了。 你打马街头,我作舞花楼。 这匆匆一眼, 文若雨甚至还未及怅然, 她不曾想,与奚昭再见一面竟是这般情形。 “悠悠几声, 懒回顾春……” 那夜心血来潮的唱段儿, 顶着朦胧的月光, 倒不知是唱的奚昭,还是唱的她。 童儿听文若雨的话,拿来一个鼓鼓囊囊、绣着鸳鸯的荷包。 一转身,童儿就看到文若雨伏在案上,凑近瞧了,竟是写了一纸的“歌如旧,人非昨”。 童儿不敢冒然问她,只将荷包解开,倒出一包茶,道:“这茶已经发霉了,小娘子还留着它做什么?” 文若雨将荷包接过,将里头腐烂结块的茶都倒了出来。 童儿好心劝道:“发霉了的茶是不能喝的,太苦了,我给小娘子换份儿新的来。” “苦。”文若雨用手指捻了捻茶块儿,听了童儿的话,连声地道:“苦得很。” 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对一面铜镜都能发半天呆,童儿没当回事儿,转身去忙了。 不一会儿,童儿掀开了幔帘,带来一股冷意,兴奋道:“小娘子!” 文若雨抬眸。 童儿手里掬了一点晶莹的雪,笑道:“你瞧,下雪了。” 2. 管事儿的嬷嬷天不亮就敲开了燕序的院门儿,童儿睡眼惺忪,拉开了门还没缓过神来。 嬷嬷搓了一把他的脸,道:“望春风送来了一株白海棠,淋了雪还开花呢,待序郎君醒了,记得领他去看。” 浴雪初开的白海棠可是奇物,童儿先跑霜落园里去看了一眼,园中的春海棠早就败了,团团如霞的红艳艳犹在昨日,而今却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干瘦枝丫。 那株白海棠孤零零地立在茫茫雪中,童儿不由想起燕序,不由自主心生唏嘘。 风光年少不再,海棠已至凋零。 他裹紧了衣裳,嘀咕道:“怎么冷浸浸的?” 冷风乍起。 棠花吹落北风中。 3. 八月八,昙花绽。 燕府南角门边儿搁了几个石墩,各院儿各房的童儿嬷嬷闲来无事时,总会聚在此处,唠上一段里短家长。 新入府的童儿蹦蹦跳跳走了过来,怀里抱着几件旧衣裳,将角门儿一启,要出府丢了去。 守在门边儿的嬷嬷看了几眼童儿怀里,道:“六娘子这些衣裳都没穿过几回,丢了多可惜,不若给我收了,送给我侄女儿去。” 一旁的人撞了一下她的胳膊,道:“你拿了便拿了,好歹给他留一件。这小童儿丢个衣裳都能欢天喜地的,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借此出府玩儿。” 童儿被戳破了心思,圆圆的脸“砰”地一下就红了个透,嬷嬷将衣裳收了,拍拍他的肩,笑着道:“你且去玩儿,万别误了时辰,我们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童儿点点头,闪身出了南角门儿。 他兴尽归来的时候,角门儿边多了一个精致的小香盒。 童儿一连几天都看见了这东西,都克制住了好奇心对此视而不见,今日却按捺不住,鬼使神差地将香盒打开了,低头嗅了嗅,味道好闻得紧。 将香盒来回翻看,见没有什么独门暗器,童儿伸长脖子左右看看,道:“哪儿来的卖香郎?” 声音在巷子中传过去,又送回来,童儿摸摸脑门儿,将香盒放回原地,带着疑惑回了府。 他夜里睡不着,问燕元晨旁边的嬷嬷:“嬷嬷,八月八是什么日子?” 嬷嬷忙捂了他的嘴,走到无人的地方,才说:“八月八,原是六娘子出阁的日子。” 童儿再问,她却不说了。 第二日,童儿留了个心眼儿。 他假装拐弯儿,却没走远,躲在墙根儿底下,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巷子里的动静。 果真有脚步声传来。 童儿一个闪身,叫道:“呔!何人胆敢在此鬼祟?” 入目是一个头戴大帽,弯腰驼背的卖香郎。 他挑了个宽宽的扁担,扁担两头各勾了一只竹筐。 卖香郎瞧起来瘦瘦弱弱,饱经风霜,实在不像坏人。 童儿有些窘迫,余光又瞥见了台阶上的香盒,道:“我家六娘子不用香。” 他是新入府的,从没见燕元晨燃过熏香。 卖香郎仿佛没听见,挑起扁担,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 4. 一片桑榆围就的凉荫,简陋的茶摊前摆了一层不算高的木头架子,一个说书先生躬着如虾的背脊,身穿青色长衫,手拿惊堂木,缓步迈上了台。 惊堂木猛地拍在木墩子做的桌面,他摇头晃脑,有模有样地念了一句刘过的词权作开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燕唐坐在树下,在心里接了一句:“故人今在否。” 说书先生说的书却与这句词毫不相干,燕唐正听得入神,身边陡然一暗,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个大胡子老头。 “听说郎君有故事呢。” 燕唐轻笑:“老人家何出此言,我能有什么故事?” 他招手唤来茶童,又要了一壶茶。 茶童将茶沏了,燕唐又问那老头儿:“老人家自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大胡子老头笑眯了眼,也不同他客气,将茶径直接了,道:“我走南过北,无处不来,无处不去,无处不可来,也无处不可去。” 闻此豁达之言,燕唐连连点头:“万般自由,身无负累,也令人称羡。” 老头儿含笑问他:“你羡我不羡?” 燕唐摇头:“我所愿所成,所求所得,自然不羡。” 老头儿抚掌大笑,又说:“我喝了你的茶,合该还你一个故事。” “我没有故事。” 燕唐装出一派恭谨温良。 老头儿并不放过他:“没有故事,可有过错?” 燕唐睐睐眼,满不在意道:“百般红尘千帆过,那些是非对错,是留予后人说的。” 老头儿笑得大胡子乱颤:“你这小郎君,果然通透。” 燕唐纠正他:“不是通透,是知足。” 二人东扯西拉,燕唐已经为面前的老头儿添了三壶茶。 燕唐也不再诓他,说道:“我还真有一段故事,劳烦老人家帮我说给芸芸众生。” 老头儿专心饮茶,眼也不抬地回道:“众生即我,我即众生,你说给我,便是说给众生。” 燕唐弯了弯眉眼,谈了三月三,又谈四月十四,讲过涿仙山,又讲霜落园,说完望春风,又说百意浓,道罢华胥台,又道启明宴。 好巧不巧,正说到盛宴将散,邻桌茶童忽然上茶来,口中喊着:“客官,茶凉了——” 燕唐倏然住了声,再没了兴致。 “起风了。” 5. 红烛迎春,除夕夜。 锦汀溪街上的傩戏才散,驱鬼娱神后,爆竹就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 贺蔷赴过宴吃过酒,半醉半醒出了燕府,沿着庭燎照亮的一条道,慢慢悠悠往贺府赶去。 “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一群群……”① 前面突兀地响起了拍手声,贺蔷定睛一看,两个矮矮的人,竟然生了个斗大的脑袋。 他心下一骇,险些就将燕唐、荀殷、阮伯卿乱喊一通,再细细一瞧,原来是两个傩戏中的护僮侲子。 贺蔷差点闹出笑话,不由皱眉道:“傩戏都散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去?” 那两个护僮侲子对视一眼,啪嗒啪嗒迈着脚步跑了。 贺蔷七拐八拐回了府,不想着尽早歇息,反而转道去了一间上锁的院落。 他在袖中找了找,不知怎么翻出来一支双蝶簪。 这簪子眼熟,却与从前那个不大相像。 石阶铺满凉意,贺蔷靠着墙坐在地上,头一垂,睡着了。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贺蔷遽然打了一个激灵,睁眼喊道: “贺悦——” 院落分明还上着锁,方才除了风,谁也没来过。 贺蔷喃喃道:“我醉了。” 一轮明月照两乡。 贺悦。 这面墙,比天还高。 5. 祭过祖拜过神,酒宴也撤了,燕府却还是亮堂堂的。 兰芳榭院中腾出一片空地,点了个大火堆,火堆边人影幢幢。 不远处摆着些削好的竹子,喜官与团圆往火堆里扔了几个,迸出一朵朵金红色的火花。 喜官与团圆闹过,环视一圈儿也不见福官的身影,便道:“福官做什么去了?” 奚昭坐在燕序身边,正与他讨论什么弓好使,听到喜官问,抬头说:“她去埋旧鞋子了。” 奚静观看向燕唐,小声问道:“埋鞋子做什么?” 喜官捧腹大笑,乐得气儿都喘不匀:“除夕埋鞋子,将来好让小郎君做大官儿!” 燕唐双眼含笑,轻轻咳了一声,与奚静观低声说:“听到了吗?” 奚静观登时红了脸,“这个福官,真是愈发胡闹了。” 燕元晨在不远处听见了,吩咐身边的童儿将燕文姬抱了过来。 燕文姬有些不情愿,“我还要说吉祥话,向三婶儿讨铜钱呢。” 邢媛点了点她的鼻尖儿,笑说:“眼下还没到时辰呢。” 元宵被门口的童儿喊了去,过了一会儿,门房进来说:“门上来了个说书的。” 燕唐道:“兰芳榭够热闹了,你去问问阿娘乐不乐意听。” 门房依言退下,元宵恰好回来,手里多了个鲤鱼飘。 燕唐时不时瞄一眼奚静观,见她脸上的红还没下去,心中一动,凑近与她耳语。 “你醉了?” 兰芳榭外又传来了笑语欢声,宝珍婆婆登门讨口彩: “酒酽春浓,吉祥止止。” 雪满长天,举目团圆。 (全文完) 2022.08.12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敦煌写本 我比较笨蛋,不会做大纲,也没看过几篇小说,什么都不懂,写一点忘一点,写得不好,但是我写完啦(有一点点骄傲)。 下本高考后见。 ◎最新评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