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平行番外))》 1. 第 1 章 徐莹月要出嫁了。 姊妹们都很同情她。 因为她这婚事里很有些不可说。 明面上,是她的嫡长姐徐望月在婚期在即之时,忽然得了重病,于是由父亲徐大老爷出面与亲家协商,取得了亲家同意后,将出嫁人选顺次更改成了庶次女,但事实上,这番话糊弄一下外面的人还行,自家府里的大小主子们,多半都是知道实情的。 徐望月康健无比,她那所谓的“病”起于她在一次出门做客时,见到了隆昌侯府的世子爷,世子爷对她一见钟情,当时就有求娶之意。 往前倒推十来年,徐家也不是一般人家,当年徐老太爷还在世,任着内阁次辅兼太子太傅,不但皇帝看重,太子也对这位老师深为敬重,若不是内阁一般是按着入阁次序的资历在排,徐老太爷首辅都做得的。 但虽然如此,朝廷上下也都默认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当时的郑首辅年事已高,致仕是迟早的事,徐次辅年富力强,正可以作为辅政重臣辅佐太子登基—— 人算不如天算,太子一场急病没了,变成了先太子。 皇帝暮年丧子,十分哀痛,不上两年,驭龙宾天,皇位遗诏传给了二皇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二皇子怎么肯用教导先太子多年、跟先太子一脉关系密切无比的徐老太爷。 不但不用,还要打压。 徐老太爷一口郁气梗着,眼看仕途无望,只得抽身退步,本想专心培养下一代,不料因他先前的精力都耗在了先太子身上,对自己的儿子疏于管教,此时再回头来照管,晚了。 徐家三子,一个赛一个地烂泥扶不上墙。 徐老太爷累死累活,只把长子拉扯到凭个恩荫入了仕,在工部做了个从六品的寺丞,而以徐大老爷的资质,闭眼前能做到四品就是顶天了。 徐老太爷因此郁郁而终。 他一去,徐家更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 赘叙前事,乃是为了说明在这种情况下,徐望月能被隆昌侯世子夫人这个头衔砸中,是多么弥足珍贵。 要说她原定的亲事也不是不好,乃是徐老太爷还任着次辅时亲自定的,选的是当时的刑部尚书方家的长孙,方家是世代书香,清贵之门,与徐家堪称门当户对。 就是吧,这门户太对称了些,不但风光的时候一齐风光,败落也一起败落了。 方家的问题倒不是子孙不肖,而是人丁稀少还短命。 十年前,方老太爷致仕还乡,膝下独子本已考中了进士,算是后继有人,但天命难测,方大爷连选官都没等到,当年就病逝在了京中。文官家没有现成的富贵等着,方老太爷再是一部尚书,子孙接续不上去,一断层,就大不如前了。 徐望月久已对这门亲事不满,但先前没有别的头绪,这婚约自幼定起,京中无人不知,便也只好委委屈屈地拖延了下来,眼看着婚期将近,方家那边都来了人知会商议过,她的嫁妆也备好了,黯淡低落的前程里,却忽然出现了一道闪闪的金光。 方家那长孙听说喜好玩乐,不成器得很,直到去年才只将将考中个秀才,她嫁过去,出门交际,人家再客气也只好称呼她一声“秀才娘子”,跟隆昌侯府世子夫人怎么比?! 徐望月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地就背弃了她看不上眼的旧婚约,徐大老爷和徐大太太得知后,对此深表赞同。 现在这桩美事里唯一不谐的就是她需要解决一下她的旧婚约。 直接退婚最简单,但方家那边洞房都布置好了,婚期就在五月里,这时候退寻什么理由都无法解释,重病?除非她能一直病下去,否则这头退了,不上两个月跟隆昌侯府定了新婚约,方家除非一家白痴,才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鬼。 人家但凡有一分气性,闹上门来,徐望月的美梦就得破灭——她能够到的最优选择是隆昌侯世子,隆昌侯世子的最优选择可不是她,世子爷可匹配的贵女多了,她出不起一点差错。 不能退,就只能想法糊弄解决。 徐大老爷夫妇殚精竭虑,最终想出了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 长女有好前程不能赔到败落的方家去,底下的妹妹们还有好几个嘛,随便挑一个就是了,徐莹月以其适合的排序与年龄及怂弱的性情光荣中选。 徐大太太为此长舒了一口气,把庶女叫过去,八百年罕见地和颜悦色,将这事通知了她。 徐莹月呆滞过后,低下头来,默默无语。是一贯的怯懦少言。 徐大太太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乖乖听话老实代嫁就成了,哪有她表达意见的余地。 所以现在还用“代嫁”这个词,是因为—— “二姐姐,你往后可怎么办哪,”跟徐莹月关系不错的徐家三姑娘怀月抹着眼泪来给她通风报信,“我听姨娘说了,老爷根本没派人去江北,方家不知道换人的事,你就这么过去,方家要是不肯认,你——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呜呜。” 这事说起来荒唐无比,然而确凿是徐大老爷的手笔,他自有他的算计:提前派人去告诉方家,万一方家不同意呢?文人都好讲究个无聊的风骨,如果方家就是要等徐望月病愈,那岂不是白白生事。 不如闷不吭声先把人弄过去,京城江北远隔千里,只要姑娘进了方家的门,就是方家的人了,退回来也是已经坏了清白,方家坏了徐家女儿的清白,还好意思闹?方家那哥儿可是要走科举的,这一闹,也是断他自己的前程。 这其中的逻辑很不严密,甚是愚蠢,但徐大老爷要不是这个脑回路,他也不能在老太爷去后,短短七八年就把家业败成如今这个样。总而言之,他就是要这么干了,并且觉得很有道理。 至于会把女儿坑到多惨,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徐莹月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哦。” 徐怀月急得要去晃她:“二姐姐,你快想想办法,不能再这么好性儿了,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 徐莹月沉默了一会,她的脸庞文秀而白嫩,透着一股无辜的软糯劲儿,好像谁都能欺负着掐她一把似的,她出口的话也很没出息:“我没有办法。” 徐怀月急得要坐不住,努力拧着眉头想替她想个主意,道:“二姐姐,要么,你去求求老太太。” 徐莹月只是摇头:“没有用,老太太不会理我的,现在没有什么比大姐姐的亲事更重要。” 徐怀月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连连叹气,又站起来绕圈。 徐莹月仰头看她,欲言又止,片刻后缓缓道:“三妹妹,我已经这样,你不必管我了。你今年十五了,婚事恐怕也将不远,你叫你姨娘多留些心,不要事到临头吃了亏。” 徐怀月眼圈又红了,她坐回去,道:“我知道,姨娘私下悄悄有跟我说——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我和你一样,终究还是握在老爷太太的手心里。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真把我嫁给什么浪荡子,我又能怎样呢。” 徐怀月又闷坐一刻,无计可施,只有告辞去了。 底下的四五两位姑娘,各自从不同的渠道知道了徐莹月这桩坑人的婚事内幕,陆续都来晃了一圈,安慰她两句。 徐家一共五个姑娘,都不同母,除大姑娘徐望月外,另四个都是庶出,平时没少为一些针头线脑的事拌嘴闹矛盾,但此时却是有志一同地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伤感。 今日是二姑娘,明日就可能是三姑娘四姑娘。 应当支撑门庭的男人们不争气,困于深宅的女人们就朝不保夕。 妹妹们都没空手来,或是钗环绣品,或是笔墨书画,算是送给徐莹月添妆的,只是气氛上实在没有一点喜气,每一个都是带着一片愁云来,又顶着一片惨雾去了。 婚期一日比一□□近。 徐大姑娘安安稳稳地病着,徐二姑娘处忙乱无比。 方家祖籍在南直隶下属江北淮安府,徐莹月就要去往那里完婚,一去这么远,怎么预备好像都不够,尤其时间本来又这么紧。 临行前一晚,徐大太太第二次把徐莹月叫了过去,嘱咐了她一些话。 中心思想是:务必听话,老实,好好到方家去,去了就不要回来,死缠烂打也要赖在那里,如果无论如何赖不下来,那就死在那里,以全清白。 徐莹月的生母是从外面买来的丫头,早早病逝,徐莹月无人护佑,在府里像个影子般长到了这么大,谁都能踩她一脚,养出了她兔子一般的胆子,听着徐大太太这样的话,她也只懂得说:“是,我——” 她埋下了头去,声音低低地道,“我是方家的媳妇了,我不会回来的。” 徐大太太满意极了,头一遭觉得庶女也有看着顺眼的时候,挥挥手,很大方地叫她早点回去休息,免得明早起不来赶路。 徐莹月站起来走了,很老实地回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丫头金铃迎上来,目光中含着窥视:“姑娘回来了,我叫人打水来,姑娘洗了就安歇吧?” 徐莹月点一点头,顺从地沐浴入睡。 金铃悄悄瞥了眼她,见她丝被掩到下巴,双目安稳闭着,就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出去,往正院去。 “……睡了,什么也没说,也没哭。”金铃躬着身,向徐大太太禀报着。 她原就是正院里的丫头,打从代嫁的信定下后,才以帮忙徐莹月收整嫁妆的名义拨了过去,这其中到底几分是帮忙,又几分是看管,就各人肚中有数了。 徐大太太放心又略觉怪异地点了点头,向立在一旁的陈嬷嬷道:“这丫头怎么像根棒槌似的?针戳上去都不知道叫一声痛。” 陈嬷嬷笑道:“二姑娘能叫什么?她打小就是这么个性子,五少爷那么点大的人,都能把她欺负哭了。只要她不坏了我们大姑娘的事,别的太太很不必为她费心。” 这一说,徐大太太就点了头:“不错,等那丫头走了,望月这里也要抓紧了。” 这对主仆因为太不把徐莹月放在眼里,都选择性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徐莹月被八岁大的弟弟都能欺负哭,现在她遇上的事更为严重,几乎没有活路,又怎会不哭? ** 徐莹月其实不是不想哭。 她实在哭不出来。 从知道要代嫁起,她每时每刻都忍不住想笑,又怎么哭得出来。 静夜里,她睁着眼,听着窗外春风拂过枝叶的轻微簌簌声,听了一阵,忽然翻身趴伏到枕头上。 不这样,她恐怕压服不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惊醒外间罗汉床上守夜的丫头。 明天,她就要出嫁了。 嫁去方家,嫁给——方寒霄。 单是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跳就又快了两拍,脸热,唇角还禁不住地要往上飞。 她把丝被裹过头顶,整个人都藏到了里面,只着中衣的身子蜷缩起来,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掌心按到心脏上,试图让心跳缓和一些。 但是没用。 她从来不敢同任何人吐口的隐秘念想,从前偷偷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很不要脸的越轨念想,居然,有成真的一天。 她曾无数次痛责自己,不应该对方寒霄有非分之想,不能那么不要脸,可是再怎么自责都没有用,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要想。 想那一面之缘,想他锋锐的剑眉,勾起的嘴角,微哑的声音,想那个不可能。 想的时候,她就自我安慰,她就想一想,什么也不做,她也没有本事做,就是想一想还不行么,谁也不会知道——然后想完了就后悔。 她想自己在做什么梦啊,成日惦记长姐的未婚夫,她简直是个毫无廉耻的姑娘。 她陷在这种煎熬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甜蜜是自己的,痛苦也是自己的,足足三年。 嫡母把她找去通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只是疑心自己陷在幻梦里,唯恐要醒过来。 徐大太太说什么她都没有意见,嫁妆什么的,她完全不多置语,只怕徐夫人嫌她不听话,不叫她去代嫁了。 ……这个想法也很不要脸。 所以她羞耻得连对着徐怀月都说不出来。 不过,她说了徐怀月也不会相信的,只会认为她在安慰她。 毕竟这么尴尬地代嫁过去,谁会认为是一桩好亲事呢,只有——只有她。 方家怎么对她她都不怕,她要嫁给方寒霄了呀,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从一颗怂胆里挣出了无穷勇气。 徐莹月咬着唇,在一片黑暗里打定了主意,无论方家怎么嫌弃她,她都不会回来的,她就是要赖在方家。 她想着捂了脸,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没廉耻了。 2. 第 2 章 从京城到淮安府,可以一直走水路。 负责送嫁的是徐家三房的一个爷们,他没个正经差事,成日闲着晃荡,这回他想跟着出京玩玩,就主动争取来了。 徐莹月一共带了四个陪嫁丫头和两个陪嫁嬷嬷并两房在外头伺候的家人,看上去徐大太太给的待遇挺不错,不过其中一大半都专为看管她,防着她路上有个想不开,夜半投个水什么的。 真正打小服侍徐莹月的只有石楠和玉簪两个丫头。 两丫头都很是气苦。 石楠性子爆些,如今离了徐家,顾虑也少了,冲口就抱怨:“这样坑姑娘,还把姑娘当贼防。” 她心中实在愤然,没压着音量,坐在舱内另一头,似乎在看风景其实一眼一眼地往这里扫着的金铃听见了,她是徐大太太钦点到徐莹月身边的人,并不把原来跟在徐莹月这个怂货姑娘身边的薄弱派系放在眼里,闻言皮笑肉不笑地道:“谁把姑娘当贼了?当着姑娘,你胡浸个什么。” “你——” 玉簪拉了一把石楠,劝道:“算了,别拌嘴了,你还嫌姑娘不够烦心么。” 坐在桌边,一直托着下巴发呆的徐莹月被丫头们的两句说话惊醒了,转过脸来,安抚地拉了一下石楠的手:“别生气了,没事。” 石楠鼓着脸:“我是替姑娘生气!” 船已行在半途,徐大太太总不能把她再拉回去换人,徐莹月也敢说两句实话了,就小声道:“真的没事,我觉得方家挺好的。” 石楠哪里相信,还悲从中来:“好什么,姑娘这么过去——呜!” 说到这个,徐莹月也有点发愁起来。 徐家使这种花招,真正被坑着的不是她,而是方家啊。 定好的媳妇不打招呼就给换了,谁家肯咽下这口气。 她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赖过去,可方家真不肯要她,她有什么办法呢。论出身容貌论能耐,她都没什么特别拿得出手能打动人的,更糟的是,最重要的一项德行她都不好,周身唯一有的,就是一腔不自量力的痴想。 舱外水波声不绝,逝水滔滔,每一声都意味着离方家更近一步。 徐莹月不觉又发起呆来了,她又期待又害怕,徐大太太就是不恐吓她,她也绝不想被退回徐家去,可是要留下来——怎么才能做到呢。 金铃在石楠厌恶的眼神中,警惕地往这边挪了两步过来,她觉得这个二姑娘一路上都不正常,动不动就痴痴出神,出神还罢了,偏偏面无表情,看上去总叫人心里毛毛的。 ——徐莹月是不敢有表情,一直强自压抑着,她怕叫别人窥破了她心底不可说的秘密,虽说是徐望月不要的婚事才轮到了她,但少女含春已是羞人,含的对象在道德上还是不应该的,这让她那股羞耻感至今无法消减,不敢露出一点端倪。 金铃不知道这一点,她只觉得徐莹月可能真的要想不开,等到进了方家门槛,徐莹月哪怕一头撞死在大门上也不关她的事,可这半途上不能出岔子,她必须得保证送去方家的是个活的二姑娘。 金铃让这一吓,晚上觉都不敢睡了,把徐大太太派来的己方派系排了班,日夜不错眼地守着徐莹月,只怕一个不慎就叫她投了水。 一阵子日夜颠倒地熬下来,个个熬得昏头涨脑,无精打采。 石楠见此倒趁了意,私下好一通嘲笑“活该”。 就在这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气氛中,淮安府,将要到了。 ** 淮安府城郊外,甘家田庄。 初夏暖阳下,十来个少年分了两队,在清理出来的一大片空地上进行着蹴鞠比赛,朱红鲜艳的鞠球在半空中飞舞着,少年们往复奔跑,互相争挤,尽情挥洒着充沛的精力。 一个肩宽腿长、蜂腰猿臂身形比例极好的穿玄青色劲服的少年高高跃起,返身飞起一脚,鞠球疾飞出去,以势不可挡的威势直射向高高架起的风流眼,中! “赢啦!” “方小爷,有你的!” “请客,请客,可不要赖账!” 五六个少年欢呼着,冲上去把玄青色少年抬起来,抛向半空中,又得意地向输掉的另一队放话。 另一队的少年们白眼相向:“谁要赖账了,不过一顿饭,小爷还能出不起不成!” “薛嘉言,你不要避重就轻,当谁没吃过饭不成?要红袖院的荷露姑娘来弹唱两曲,亲手喂我们方爷喝一杯酒,说好了的,一个条件也不能少!” “请就请,多大点事,明天我就下帖子,只怕啊,荷露姑娘敢喂,你们方小爷不敢喝!” “笑话,方爷有什么不敢——” “你家小爷我是不敢。” 被举着的少年手掌按在底下那个说话的少年的脑袋上,借力一个漂亮的扭身,翻转落地,不等站稳就势上去又踹了那少年一脚:“好你个甘子运,知道小爷后天就成亲,明天拉小爷去喝花酒,想小爷回家被爷爷抽死不成?” “就是要成亲,才要抓紧时间快活啊。”甘子运挤眉弄眼,嘿嘿笑着,“等家里多了头镇山虎,再想出来就没这么便宜了,哥哥可是一心替你着想。” “极是极是!” “是极是极!” 两队少年都异口同声地赞同起来。 “是你们个头!”少年方寒霄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边抹着满额头的汗一边往外走,“小爷是怕老婆的人?她要是镇山虎,小爷就是武松!我跟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可不一样,我想什么时候出来玩,就什么时候——嘶!” 他后腰窝被跟在他后面走着的甘子运不怀好意地戳了一下,修长的身形一歪,顿时一个趔趄。 “哈哈哈,我就觉着你今天状态不够神勇,果然又被你祖父揍了吧!”甘子运乐得捧着肚子大笑。 再后面的少年们跟着爆出一阵笑,说要请客的薛嘉言哈哈道:“我就服方爷这挨揍的本事,司寇老大人棍子都敲折了两根,也打不服我们方爷。” “司寇老大人也是责之切了,其实我们方爷多乖的小子,长乐巷的巷子口都没敢踏进去过——” 甘子运紧紧地接了一句:“你不懂,方爷怕那里面有老虎,要吃了他!” 少年们又爆出一阵大笑。 方寒霄霍然一个转身,伸出手指点着少年们,寒星般的眼睛眯起:“激将法没用啊,小爷我洁身自好!” “知道知道,”甘子运笑得要喘不上气来,“我们方爷守身如玉,就等着后日的洞房花烛夜,要上交给新娘子呢——” 少年们听得“守身如玉”四个字,登时笑得路都走不动了,挨挤成一团,叫方寒霄上去,闪电般连踹中了几个,变成了一边笑一边“哎呦”声不绝。 甘子运又哎呦又叹气:“跟着方爷才好耍,以后方爷叫新娘子缠住闭关去了,我们都没得意思了——” 正闹着,一个小厮模样的童子飞快跑来,喘着气道:“少爷,少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跑这玩来了,太太吩咐我找你回去,我到府学白跑一趟,问了一圈人才知道你跟甘少爷上这来了,这要是老太爷知道,又是一场气生。” 甘子运抢着道:“小猴崽子,能耐了你,教训上你们家爷了,你要不多嘴,你家老太爷怎么会知道?要是走了风声,爷不问别个,先把你拿来敲一顿!” 甘子运本籍是蜀中人,他爹现在淮安府做着知府,他一家跟过来,虽是学了官话,仍是时不时带出那边的腔来。 “甘少爷可别,小的又不是生了反骨,怎么会去告我们少爷的状。”小厮嬉笑着向他哈腰,又催促方寒霄,“少爷快走吧,再耽搁,可就瞒不过去了。” “知道了。”方寒霄随意应了一句,转头跟少年们告别。 少年们连连挥手:“去吧去吧。” “小心点,可别被你家老太爷逮着,旧伤没好,又添上新伤了。” “切,你这就不懂了吧,司寇老大人再怎么也不能捡这时候教训方小爷啊,这要是打伤了,后日的洞房可怎么办——” “哈哈,对对对对!” “方爷,说到洞房,你到底会不会啊,不会趁早说,我们这么多师傅呢,包教到你会,你要是要面子死撑,到时候这人可就丢到新娘子面前去了!” 少年们七嘴八舌,越说越热闹,东倒西歪着又笑成一片。 方寒霄脚步一顿,转身欲冲,少年们如被惊飞的鸟雀一般,捧着笑疼的肚子忙忙四散奔逃开来。 方寒霄冷哼一声,转身领着小厮昂头去了。 走远了点,四周安静下来,他方出声问道:“娘叫我回去做什么?” 小厮万全稀罕地道:“我的少爷,这还用问哪?你是要做新郎官的人了,肯定是说成亲的事呗。太太说了,叫你这两天府学都别去了,就安心呆在家里,等着徐家的喜船过来。” 方寒霄无聊地甩着手:“娘不是不喜欢这门婚事?爷爷也不喜欢。” “那是听说徐家那些爷们这几年闹得不成样子——不过定都定了,还定了这么多年,又不好退,总是少爷一辈子的事,太太当然要上心的。” 万全说着,双手合十念叨道,“保佑我们大少奶奶温柔贤惠,徐家爷们混账就混账些了,反正少爷不跟他们过日子。” 方寒霄嘲笑他:“你够操心的。” 万全像模像样地叹气:“少爷一点都不管事,可不得我替少爷多想想嘛。” 方寒霄反手敲他一个爆栗子:“你还真教训上小爷了,你们大少奶奶就是个母夜叉我也不怕,头一个,先叫她给你配个小母夜叉!” “哎呦。”万全捂着头叫痛,又求饶,“少爷,我错啦。少爷英雄好汉,天不怕地不怕,小的可害怕,必得个温温柔柔的小姐姐才好哩。” 方寒霄背着手踏步:“你想的可美,那得看少爷的心情了。” 他人高腿长,一步踏出去抵得上足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万全两步,万全小跑才能跟上来,微喘道:“那我就不怕了,少爷马上就要娶进大少奶奶了,这心情还能有个不好的?” “我没觉得好,也没觉得不好。”对着打小就跟他的小厮,方寒霄言行无忌,“非要说,我觉得挺麻烦的,家里多个人,我床得分她一半,被子也得非她一半,出门去哪,除了跟我娘说一声,还得告诉她一声,怎么那么多事啊。” “……” 方寒霄一撇眼:“你什么表情?” 万全一张愁苦脸:“我的少爷,您可都十八了,怎么还没开窍哪!说到娶妻,您就想到这些个?这女人的好处——你一些儿也不知道?甘少爷他们平时应该常同你说啊。” “是说,说起来眼斜嘴歪的,我就不知非找个姑娘灌酒有什么趣儿,听曲子就更无聊了,小甘有回喝多了说,其实他根本听不懂,还要搜肠刮肚夸人家弹得好,免得下回请不来人助兴。醒了他就不肯认了,切。” 万全真是噎了个倒仰,想笑,又不敢笑,把自己脸都憋歪了,才道:“哎,等到了后日,少爷就懂了。” 后日麻烦就进门了—— 方寒霄心里嘀咕了一句,惦记着方太太在家里等他,他没再和小厮啰嗦,此时已走到了庄子口栓马的地方,翻身上马,往回城的方向疾奔而去了。 3. 第 3 章 方家嫡系人丁少,分不出人远赴京城接嫁,但早已在离着码头不远处租了座上好的宅院,打扫收拾得干净整齐,码头上宅子里都安置了下人,预备着迎到喜船,把新娘子引到宅子里去休息一下,候到算好的吉时,新郎官就到此来迎娶,接新娘子去方家成礼。 这安排很妥帖了,转眼来到吉日这一天,方家下人顺利接到了喜船,方家大少爷方寒霄一身喜服,帽簪红花,在一路爆竹声及小孩子的围观起哄声中,热热闹闹地把新娘子迎入了家中,三拜成礼,送入洞房。 喜娘满面是笑,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说着吉祥话儿,方寒霄在一屋子伯娘婶母嫂子妹妹的围观下——方老尚书这一支子孙单薄,但方家本身在当地是个大家族,来贺喜的别支亲戚众多,拿起喜秤,稳稳地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徐莹月涂着雪一样白的脸,抖着鲜红的嘴唇,脑中一片空白—— 完了,她要露馅了,该怎么办?他要是喊出她不是徐望月,她是扑上去赖住他哭求,还是一头撞床柱上去把自己撞晕了算完? 他总不能就这么把她晕着丢出去吧——总得等她醒了,审一下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预想的情形并没有发生,方寒霄只是在她微抖的唇上扫了一眼,就转头笑着撵人:“好啦,伯娘婶子们,见也见到了,都请出去喝喜酒罢。” 声音清朗。 徐莹月吓得手脚冰冷之际,不知怎么,居然分神想了一下——他的声音不像当初哑了,是个成长后的男人嗓音了。 虽然三年前,她只听他说过一句话,可三年来这句话在她心上缠绵过不知几百几千回,她一定不会记错。 一个中年妇人出声打趣:“才一过门,大少爷就知道心疼媳妇了。” 方寒霄没搭这个腔,只是笑着,团团做了一个揖,他这一礼出来,毕竟是老尚书家办喜事,旁支亲眷们就不好怎么样了,又打趣两句,推挤着挨次出去了。 满眼喜庆大红的洞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你冷吗?” 徐莹月片刻后才意识到这一句是问的她,抖索着:“不、不冷。” 四月暮的时气了,她穿的嫁衣层层叠叠,哪里会冷,她抖纯是因为紧张又惊恐。 而在这两重快要淹没她的情绪之下,也有一丝细微但不容错辨并忽视的甜蜜。 三年了,她终于听到他对她说第二句话。 说不出来的激荡令她几乎要哭出来。 虽然才同他牵了红绸,拜了堂,但她心里清楚,那个像木偶一般由人摆弄的是“徐望月”,不是她。 只有这句话,是真真实实对她说的。 说的是什么都不要紧,她只是由这一句话就可以确定,她对他的妄想从未消减。 在喜船上的日子很无聊,她胡思乱想了许多,也有想过那一面之缘太短暂,不过是那日她被徐大太太罚跪时,他上门拜见时正好瞧见,嘀咕了一句—— “这么冷的天,小丫头能犯多大错啊”。 她就这样跌落进去,也许不过是一场失心疯,她一遍遍在心里惦念着他,将他描绘得越来越符合她的幻想,可如果有缘再见到他,她说不定当即就能清醒过来—— 微甜微酸的心脏告诉她,没有。 她怕成这样,可是也仍然觉得夙愿得偿。 “不冷你怎么还在抖?” 她心底柔肠百转,方寒霄只有一个纳闷,要说害羞也不像,这新娘子脸涂得刷白,这么一直抖着,更像是吓的,可他哪里可怕了。 徐莹月答不出来。 方寒霄就觉得怪没趣的,他也不问了,转头去桌上取了两杯备好的酒来,问她:“你能喝吗?不能我替你一起喝了。” 这个新娘子虽然呆呆的,但看她抖得可怜,那么厚的脂粉都掩不住她神色间的惶然,他倒也愿意顺手帮一帮她。 还立在屋里的喜娘急了,忙道:“少爷,这是合卺酒,哪有您一个人喝了的,您得和新娘子共饮才是。” “好吧。” 这一句过后,徐莹月只觉得身边的床铺微微一沉,是方寒霄挨着她坐了下来。 她脑中一晕。 “给你。” 方寒霄把其中一杯酒塞给她,双方已是成礼的夫妻了,他也没什么顾忌,动作间手指与她自然碰触了一下。 徐莹月险把酒洒了。 更要命的是,他还倾身过来,把自己的手臂绕过她的,这么近的距离里,双方难免又有接触,让他结实的臂膀勾着,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莹月的神思整个离家出走。 她连他的正脸都没敢看,由他带着,昏昏然把这一杯合卺酒喝了下去,唯一的好处是居然没出差错。 就是喝完以后,他抽身站起,她满腔的后悔涌上来——发什么呆呀她! 方寒霄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好啦,我出去敬酒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丫头说。”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出去了。 莹月失落之余也松了口气——他暂时离开也好,她还不能面对他很长时间,太紧张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她这好半天没松快过,眼下夫家亲眷包括新郎官都走了,石楠就过来小声道:“姑娘,我服侍你把这冠子取了吧?松散一下。” 莹月想一想点点头。 等到方寒霄再次回来,她就要跟他有一场很重要的谈话了,她穿成这样,负担太重。 当下玉簪也过来伸手帮忙,将她头上一圈钗环拆下,取下珠冠,喜娘是方家请来的人,出门去要了水来,帮着莹月把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洗去了,另外重上了一回妆容。这回的妆容清淡许多,不至于把她糊得表情都做不太出来。 玉簪关心地问道:“姑娘饿吗?” 莹月摇摇头。 她肚子里其实空空的,但心里塞的情绪太满了,什么都吃不下。 喜娘挺懂规矩,见他们主仆细声说话,就识趣地站到门边去了。 莹月见了,把石楠也招到面前,声音压得低低地对两个丫头道:“方公子再回来时,你们躲远一点。” 石楠还茫然着要笑:“姑娘,我们在跟前你也不好意思呀——” 玉簪从那个“躲”字里听出不对来,变了脸色,道:“姑娘,你——莫不成现在就打算说出来?” 莹月点点头。 三年前那一面太短暂了,方寒霄没有认出她来,但她不是徐望月这事,仍旧瞒不了多久的,无非是她自己主动招了跟被方家发现再来质问她这两个选择而已。 石楠一慌:“今晚上就说?”她拉住莹月的胳膊,焦急又恳切地道,“不能等到明早吗?明早、明早也不迟的。” 莹月叹了口气:“那不一样了啊。” 她决定已下,这口气叹出来,忽然也就坦然了。 这不是普通的一夜,这是洞房花烛夜啊,她不说,就要以徐望月的身份跟他同床共枕,完成大婚的最后一个步骤,这是徐家的希望,对她想留下来的愿望来说,也很有帮助。 但说她傻也好,执拗也罢,她不愿意。 哪怕说出来的下一刻就被扫地出门,她也不愿意。 玉簪眼圈红了:“姑娘……” 莹月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别怕,听说方家是有规矩的人家,想来还不至于拿你们这样不能做主的下人出气,也不至于打我,最坏,就是叫我们走罢了。” 虽然这么说,其实她的心底又打起颤来了,方家真的不肯留她,她可怎么办啊。 不想叫丫头担心,她勉强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对了,金铃她们呢?” “我们一直紧跟在姑娘身边,没注意她们。”石楠说着,走到门边去掀开大红撒花绣帘,小心地往外看了一圈,走回来道,“院子里也没有,我想起来,路上好像就没见着她们,可能留在那边宅子里就没过来吧。” 这宅子说的是方家特意租下给喜船上的徐家众人歇脚的地方。 石楠说着生起气来:“都是一起子小人!姑娘,我们就跟方少爷说都是这些小人害的——” “嘘!”玉簪忙竖起一根指头在唇中央,又偏着指指门边站着的喜娘。 石楠会意过来,忙闭了嘴。 好在外面喧闹得厉害,喜乐声笑闹声爆竹声处处鼎沸,石楠便不留神声音大了点,以从床榻到门边的距离喜娘也听不见。 玉簪转回头来,惴惴然地道:“姑娘,真的——今晚上就说呀?” 莹月咬一咬唇,点头。 她这么坚决,两个丫头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们本来也没什么主意,真是十分得用有能耐的好丫头,徐大太太也不会放到庶女身边。 两个没背景憨乎乎的丫头跟着个兔子胆姑娘在徐家后院里抱团取暖,凑凑合合地长了起来,此时面对无计回避即将要泼面淋下的这一场大风雨,除了老实接受命运的安排,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4. 第 4 章 方老尚书虽已致仕,但以他曾经的品级,在这淮安府里算得一尊大佛,方家办喜事,府城里有头有脸够得上来喝这一杯喜酒的人物全来了,当然也少不了跟方寒霄交好的府学里的一帮同窗少爷们。 这些少爷们大半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以镇守淮安总兵官、平江伯府的三少爷薛嘉言及甘知府长子甘子运为首,一桌二代们闹得把隔壁花厅的家长们都惊动来了,平江伯是武将,脾气直爽暴躁些,当场拎着小儿子照屁股上拍了两巴掌,把薛嘉言拍得羞愤大叫,方镇压住了一桌小子们。 待平江伯走后,薛嘉言当着众人的面受了这个羞辱,自称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揪着方寒霄不放,耍赖道:“不行,必须叫我看一眼新娘子,不然我今晚上不走了,我就在你新房外头哭!” 甘子运拍桌大笑:“哭,使劲哭!薛爷,这回我支持你!” 方寒霄让灌了酒,脸面晕红,眯着眼道:“休想。” “怎么就休想了?”薛嘉言跳起来问到他脸上去,“我们这样的交情,难道还做不得个通家之好?还是不是兄弟了!” “就是!”另一个跟着起哄,“以后我娶媳妇,方爷想见,一句话!” 方寒霄不理他,只是抬手挺嫌弃地把薛嘉言推开:“闹什么,口水都喷我脸上了——就你这样的,恐怕能把我媳妇吓晕过去。” “呦,你媳妇!” 少年们嘎嘎嘎发出一阵怪笑。 薛嘉言不服气:“我怎么啦?爷这人才,府城里也是数得着的好么!” 方寒霄懒懒地道:“嗯,倒着数。” 少年们登时又是一阵笑,薛嘉言更不让步了,闹着就是要见新娘子。 方寒霄叫他吵到头疼,只好一摊手:“没骗你,真的,我媳妇胆子特别小,我看她一眼她都发抖。” 就他在新房里那一会儿工夫,都感觉她快要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了。 听他居然肯提一提新娘子,少年们的眼神俱是大放光芒,都觉得有意思得不得了,甘子运头一个道:“我不信,我们方爷这身段这脸面,新娘子欢喜得晕过去了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吓到!” 薛嘉言心念一动,忽地嘿嘿笑道:“方爷,你说实话,是不是你等不及,做出了点什么孟浪的举动,才吓着了新娘子呀?” 少年们大为赞赏他这思路,纷纷附和不已,又追着方寒霄问细节。 方寒霄总共在新房里就呆了约盏茶工夫,有什么细节可以说的,奈何少年们不肯放他走,只是围着他起哄,七嘴八舌地,又问新娘子长得美不美。 “挺秀气的。”方寒霄被纠缠不过,回想了一下,“别的我也没看清。” 少年们不满了,纷纷批评他:“方爷,这可是你媳妇,你要过一辈子的!居然不好生看一看!” 方寒霄不耐烦了,斜了众少年一眼:“有你们什么事,这么多话。” 薛嘉言摇头晃脑地一巴掌拍他肩膀上:“方爷,你嫌我们多事,我怎么觉得你对新娘子的兴趣还没我们大呢?这可不行——” 他话说到一半,快要赖到方寒霄身上的身子骨忽然一下挺得笔直,快飞出去的眉毛也一下子收了回来,像个十分正常有礼貌的少年那样往外招呼:“老太爷来了。” 他们这间小厅外,走来了一个穿赭色竹布道袍的老者,老者须发半白,眉目疏淡,气度如闲云野鹤般超脱,他笑得也很和蔼:“听到你们这边热闹,老夫来看一看。” 他看上去实在是个慈祥的老人家,衣饰也简朴,但一屋子的少年见了他,却尽皆收敛了言笑,规规矩矩地挨个向他问起安来,其态度比先前平江伯进来时,都恭谨得多了。 方寒霄的祖父方老尚书,致仕之前是国朝中枢的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这一屋少年乃是因着跟方寒霄交情好,才能如晚辈般称呼他一句“老太爷”,不然,得更恭谨地叫“老大人”。 方老尚书跟少年们说了两句,笑问道:“霄哥儿同你们都敬过酒了?” 薛嘉言忙道:“敬过了敬过了!” 少年们心知肚明是他们闹的时候太长,才把这尊大佛闹来了,心下都有些发虚,甘子运抢着道:“我们正劝着霄哥快去新房呢,这可是他的大事,不能耽误了!” 十分义正辞严,好似先前拍桌子闹腾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薛嘉言跟着一本正经地推一把方寒霄:“快去吧,我们有什么好陪的,真是。” 方寒霄不动,只是侧目斜睨,薛嘉言那股子气势顿时消减了,转为嘿嘿陪笑,一边手下加了把劲,一边拿眼神用力地求饶。 方寒霄勾了勾嘴角,方顺着他的力道出去了。 方家祖孙俩走了,薛嘉言“哎呦”了一声,冲甘子运道:“你见方小爷临走那做派没?我要是个女的,我都想嫁给他——!就是他也忒不解风情了,新婚夜都不知道着急,还跟我们闹到这时辰,把他们家老太爷都等不住找来了,吓得我。” 他说这话倒不算全然的倒打一耙,方寒霄真脱身要走,不是他们拦得住的,正因为方寒霄本人不甚着急,他们才能把他扣着闹腾。 甘子运点头赞同:“方小爷在这上面是有点瓜兮兮的——不过他要是不这样,也没趣了不是,哈哈!” 少年们顿时又笑成一团,各自落座重新抓紧这难得可以随意的时光喝起酒来,又约定好了,明日一早要来贺一贺方寒霄——嗯,顺道把他再大大地取笑一通。 ** 方寒霄酒量不错,虽被少年们揪住灌了不少时候,再度踏进新房的时候,神智还十分清醒。 已是亥初时分,不少客人们已告辞走了,新房位于后院,残存的喧嚣不大传得到这里来,隐隐地,只听见前院搭的戏台上的悠扬琵琶声,倒愈显出新房这处的幽静来。 方寒霄乍踏进来,还有些不太适应,脚步迟疑地顿了顿,方继续往里走。 此时喜娘们也都各自出去了,房里只有莹月和两个丫头,并方太太从自己身边派来的两个丫头,雪燕和灵鹊。 方寒霄一眼见到自家丫头,就问她:“有水没有?我洗把脸。” 雪燕忙道:“有,少爷稍等。” 她很快出去,从隔壁耳房端了半盆温水来。 灵鹊要给他递帕子,方寒霄没接,直接把脸闷到盆里,呼噜呼噜洗了一通,方抬起来甩甩头,接过帕子来糊脸上擦了一把。 灵鹊问道:“少爷,现在沐浴吗?热水也都是现成的。” 方寒霄点了头,正要说“好”,却听见从床铺那边传来一个蚊呐般的声音:“方公子,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方寒霄怔了下,幸亏他耳力好,不然都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他有点稀奇地转头去打量坐在床榻正中的少女,她头垂得低低的,他看不见她的脸,只从她两个怯怯并在一起的脚尖上看出来,她还是那副随时能吓得蹦起来的兔子模样,但居然有勇气主动开口跟他搭话。 依着甘子运的不靠谱评价,方寒霄也许的确在某些事上“瓜兮兮”了些,但他在一般事物上还是很敏锐的,就挑了眉,道:“要密谈?” 算吧?莹月不确定有没有瞒着别人的必要,这件事早晚都是要闹出来的,但她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 于是丫头们依次出去了,雪燕跟灵鹊是茫然,玉簪石楠满心忧虑恐惧,但也不知能怎么办,两个很担心地望了莹月一眼,只能离开。 方寒霄自己拖了张椅子到离着床铺四五步的距离,侧坐下,长腿铺伸出去,手臂放在椅背上垫着下巴,微微歪头——他神智是清醒,但闹到现在,多少有些头晕,道:“说吧。” 莹月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这其实是进方家以来,她看他的第一眼。 锋锐的剑眉,狭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是她的美梦。 可惜这梦很快就要醒了。 他现在的眼神随意又柔软,透着不设防,可是也只有现在了,很快,她痴想三年的面庞上将只剩下对她的厌恶,排斥,以及—— 不用“以及”了,单想到这里,她的心脏就好像被谁攥了一把似的,尖锐地痛起来。 方寒霄跟她对视片刻:“——你哭什么啊?” 他费解极了,他不觉得女人有意思,可少女们对他有意思的不少,还从来没有哪个叫他看一眼就看哭了的。 他皱起眉来:“你有心上人了?不想嫁给我?” 莹月呜呜摇头,她梦里都想嫁给他,可是,有这份福气的不是她。 方寒霄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有点心塞,他还没叫姑娘嫌弃过呢,要是偏偏娶进家门的妻子居然看不上他,这实在很难叫人想得开。 “那你哭什么?想家?”他换了个姿势,这一句就问得轻松多了,还着意打量了一下她眼泪汪汪又努力憋着的表情,嫩生生的小可怜模样,跟他娘想象里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差远了。 嗯,真可怜,脸都憋红了—— 莹月完全不知道他的想头,这是她生来的毛病,憋不住泪,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在这时候哭,但情绪一激动,泪珠儿就不听使唤。 她把自己憋得要倒过气去了,方憋出了一句绝望的整话来:“我……不是徐望月。” 她多希望这梦能久一点,可是她不敢拖,她怕一拖下去,她就舍不得醒过来了。 ——而她终究是要醒的。 5. 第 5 章 客人们都已离开,前堂、戏台、花厅等处的灯光一层层熄灭,几经扩建的方家宅院在喧闹了整日后,终于都陷入了夜的静谧里,独有方老尚书归乡后所居的静德院里,反而亮起了昏黄的烛火。 方家三代现存的主子们,此刻都在方老尚书作为书房使用的东次间里。 一共也就三个人。 坐在上首的方老尚书,坐在下首右侧第一张椅子上的方太太,以及站立着的方寒霄。 方太太与方寒霄的脸色都极为不好,方太太是惊怒,方寒霄过了起初震惊的那个时段,现在是完全的气怒。 他是方家两代单传下的一根独苗,日常便连望孙成器的方老尚书都不敢管狠了他,揍是揍过,但所谓“打断两根棍子”云云,就完全是甘子运等人的夸张言辞了。 眼见站在面前的孙儿胸膛剧烈起伏,几欲从鼻腔里喷出火来,方老尚书凝固般的表情终于动了动:“霄儿,天没有塌下来,不值当你这副样子。” 方寒霄不说话,他咬着牙关,僵立片刻,忽然掉头就走。 方太太急了,顾不得生气,忙站起来追了两步:“霄哥儿,你去哪里?” “透透气!” 这一声粗声回应已在门槛外。 “这个时辰了,你——” “他心里不痛快,憋着也不好,随他去吧。”方老尚书打断了她,“叫万全跟着就是。” 方太太无奈,不好违逆公公,只好忙忙叫个丫头出去告诉万全一声。 然后她支撑不住地向身后椅中一倒:“徐家——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他家是不要一点脸面了么!” 方太太想到才跑出去的还穿着大红喜服的儿子,十分气恼里又添上两分伤心,捎带着一点想不通:“不想与我家结亲,明说就是,做这样的勾当,究竟有谁能落着一点儿好处?” 方家不是那等没底蕴的寒门小户,不可能吃了这个哑巴亏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徐家上上下下难道全部失心疯了,不然怎么会想不通! 相比之下,方老尚书要镇定得多,他今年已届古稀,又曾任刑部尚书,笔下批过无数稀奇古怪的世情,对于亲家以妹代姊的这一出花招,他在过了起初的情绪起伏之后,很快平静下来,乃至为徐家感慨了一句:“如此累宦世家,徐次辅昔日何等才智,不过十来年,子孙竟至如此。” 然后才向方太太道:“不要着急,坏事未必会坏到底。徐家的爷们这些年很不成样子,我本已不想与他家结亲,只是这门婚事是在徐次辅手里定下来的,没个缘由,不好轻退。如今徐家这么做,是自己把把柄送上门来,正好将这门亲退了,为霄哥儿另择良配就是。” 方老尚书虽已致仕,在整个方氏族中都仍是定海针一般的存在,方太太听他轻描淡写间已将此事了结,给出了解决方案,心头那层惊怒就去了不少,只是仍为儿子难过:“我霄哥儿好好的孩子,叫徐家这样耍弄,传扬出去,不知道人家要怎么取笑他,他脸面上怎么过得去。沾了这种丑事,又有什么好人家肯把姑娘许配过来,唉——” 方太太青年丧夫,拉拔着儿子守到如今,不是个柔弱脾气,但想到儿子平白遭此劫难,她再刚强,那颗做母亲的心也过不去,一细想就不由滴起泪来。 方老尚书对守寡多年的儿媳还是很有耐心,徐徐道:“说一时闲话罢了,各家过各家的日子,谁有功夫成日盯在别人身上?至于霄哥儿娶妻,更不消烦恼了,别处不去说它,这淮安府里,我们方家的为人处世众人尽知,并不至于为闲言所困。待霄哥儿回来,叫他不要乱跑了,安生在家呆着读书,待过了这阵子的风头,再细细访着,另说一个合适的姑娘便是——不要挑门户了,只以家风清正为上。” 他一头说着,方太太听着条条有理,就不由跟着点头,定下神来,附和着道:“我们本也没挑过谁的门户,徐家这几年风评那样不好,为着早已定下,还是把姑娘迎了来,谁知他家竟荒唐得叫人不可思议。” 不过这么一想,正如方老尚书所说,能借此把婚事退了倒又是塞翁失马了,方太太想起该自己办的事来,忙站起身:“老太爷,我去新房那边看一看,那徐二姑娘肯定不能留在我们家了,我这就叫人把她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说不清楚。” 这样的事,总不能大半夜还劳动方老尚书这把年岁的人。 方老尚书颔首,多说了一句:“和气些。这姑娘肯于此时坦诚以告,品格倒不像是徐家的。不要把事做绝。” 对上徐家人,方太太这口气还是咽不下,脸色上难免带了些出来,方老尚书瞧见,补充道:“不要去羞辱人家姑娘,这事不是她的首尾,她也万做不得这个主。你若拿她撒气,姑娘受不得这个委屈,闹个想不开——” 方太太一凛:那方家才真是甩不脱了! 那徐家二姑娘经了这么一出,其实是很难有活路了,但不能叫她把短见寻在方家,待交到他们徐家自己人手里,要怎么都随了她去。 方太太就肃然点头:“是,媳妇知道。” 她行礼退了出去。 ** 莹月不知道她此刻成了个烫手山芋,徐家怕她不进方家门就投水,待进了方家门,方家又怕她不等交回徐家就撞墙。 两家于无声里达成了个默契:徐莹月的性命死活在其次,要紧的是,她不能砸在自己手里。 这实在都多虑了。 莹月怂,她怕许多东西,当然也怕死。 宁为玉碎的觉悟她万万没有,先前方寒霄听她交待完后,脸色沉得冰一样地甩袖就走了,她被他的脸色吓着,都没敢追上去多说一句,待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得不见影子了,她对方家地形一无所知,没办法追出去,只能把石楠玉簪两个重新叫进来,主仆三个愁眉对苦脸,等着莫测的未来。 没等多久,方太太领着人走了来,和声细语地请她移往徐家送嫁诸人所暂居的那处租院,莹月都没太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就叫人撮弄上轿了。 然后她才想起来她要“赖下来”的雄心壮志。 她就懵住了。 她素来没有急智,打小四面墙的成长环境也不容许她学到什么厉害手段,论起能耐,真和只家养的兔子差不多。 轿子行得飞快,莹月在里面一颠一颠,发着傻——怎么办?她好像都没来得及跟方太太说什么话,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曾想了那么长长的一路,结果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刚才见到方太太时,想到她是方寒宵的母亲,她心中含羞带愧,又努力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搜肠刮肚想找些好词出来,反应慢了一慢,这一慢,后续就由不得她了。 其实她费这个劲干嘛呢,她这么荒唐地嫁了来,方家从上到下根本不可能对她有好感,她怎么讨好都白搭,见到方太太这个能做主的长辈的第一眼,她就应该寻死觅活地闹起来才对。 嗯——虽然,她不是很清楚这“寻死觅活”究竟是怎么个闹法,一切在此之前都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而空想和实际,差得实在太远太远了。 方太太真的好厉害啊—— 意识到自己走了神,莹月忙把思绪收拢回来,皱紧细眉努力思考,现在该怎么办? 谈?根本没人要跟她谈,方太太那么厉害的人,她也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说服她; 装可怜求情?生养她的徐家都没人心疼她,随随便便把她打发出来了,指望几乎是陌生人的方家发这个善心,她不敢想得这么美;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办法:硬赖。 这下不能再迟疑了,莹月也没有什么四两拨千斤的轻灵法子,她只得一个笨办法。 她在颠簸里掀了青罗布的轿帘——这不是她来时坐着的那顶红艳艳的送嫁轿子了,那顶在暗夜里也太醒目了。她闭了眼,咬了牙,只护住脸面,顾不上别的,合身向外一摔! 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木,然后那种整个脑子都晃荡着的剧痛才袭上了她,与此同时她两条胳膊、手、膝盖,都毫无缓冲地直接撞到了地面上,火辣辣的刺痛袭遍了她全身。 “姑娘!” “姑娘!” 原本跟在轿旁拉着手无助行走的玉簪和石楠两个吓傻了,尖叫着扑上来扶她,查看她的状况。 “姑娘,你的头流血了,呜呜呜!” 两个丫头把快摔晕过去的莹月扶起来,她们正行到一户人家门前,这人家门楣上挑着两盏大大的红灯笼,十分喜庆。 借着灯笼莹莹的暖光,石楠一眼见到莹月额际留下的细细一条血流,两行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大夫,大夫呢?姑娘别怕,我们这就去找大夫!”玉簪的手跟嗓音一并发着抖。 这两句话功夫,无声无息同时跟在轿旁的一个中年仆妇跟一个穿淡红衫子的容长脸丫头也赶了来,蹲身下来检视莹月的伤口。 这二人都是方太太身边的心腹,一个林嬷嬷,一个大丫头细雨,受方太太吩咐,两人另带了四个粗壮婆子,连夜出来办这一趟差。 莹月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她不但把头磕破了,两只手掌边缘连着手腕那处都蹭破了一层皮,看上去血淋淋的,凄惨极了。这还只是一眼能看见的,掩在嫁衣底下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伤处,又伤成了什么样子。 莹月自己也看见了,她乍着两只血手,于昏头昏脑又无处不在的疼痛里松了口气:这样,总不能还要坚持送她去找四堂兄吧? 虽然下一步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但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林嬷嬷出声:“快,去敲门,把姑娘抬进去,手脚都轻些,李二,你去请离这里最近的慈心堂的许大夫,报我们家的名号,快着些!” 一个轿夫丢下轿子,答应着忙跑走了。 细雨匆匆走到红灯笼底下,捋下镯子,砰砰砰敲着门。 四个粗壮婆子过来,在林嬷嬷的指挥下,扶头的扶头,抬肩的抬肩,抬脚的抬脚,门扇打开的同时,她们妥帖地抬着人长驱直入。 被抬着的莹月:“……” 她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方家租着的那座宅院! 因为她一路发傻磨蹭,结果这一跤直接摔到了地头。 ……白摔了。 好痛啊,呜呜。 6. 第 6 章 好端端地,莹月怎么会从轿子里摔出来,还摔得这么重,以林嬷嬷老练的眼光当然看得出来,但她没有说什么,一则方家既然不打算接受这个替代媳妇,那莹月就还是徐家姑娘,她再是方太太身边的老人,教训不着别家姑娘,这个分寸林嬷嬷拿捏得很准,二则,她也是顾不上了。 一进宅子,她就觉得不对,宅子里黑洞洞的,那么响的敲门声都没惊起一个人来,偌大的宅院里热乎气还没门口挂的那两只灯笼多。 再一问前来开门的方家留在此处听传唤的两个下仆,林嬷嬷直接惊呆了:“什么?都不在了?!” 下仆为难地点头:“嬷嬷,是我跟大平不留心的错。少爷到这里迎娶后,徐家还留在这里的人有的说要跟着到咱们家去伺候,有的说要出去办事,有的说想采买些东西,七嘴八舌的,他们才来不久,我跟大平认不全他们的人,闹不太清,就由着他们去了。但等到天黑下来,我们布置的几间厢房里却都没有灯亮起来,我们才发现徐家的人竟是全出去了,等到现在,没见一个回来——我跟大平也正愁着,不知该不该去报一声太太。” 林嬷嬷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新出现的状况绝不寻常,但没有训两个下仆,这事他们其实没多大干系,新娘子的家人仆从不是犯人,长了腿,爱上哪上哪,没有方家下仆上去盘问的理。 毕竟正常情况下,谁能想到定了那么多年的亲家会给他们丢下一个假新娘,然后连夜逃跑了呢?! ——是的,林嬷嬷认为,徐家送嫁人等还在淮安府的可能性很小了,不管他们各自寻的什么借口,最终最有可能性的指向都只有一个:一去不回。 “你们——”接连出现意外,林嬷嬷的头都大了一圈,撑着吩咐道,“快跑去码头上,看看徐家的喜船还在不在,速回来报我。” 两个下仆忙忙应声,飞快跑出去了。 这时候莹月已经被抬到了一间厢房的床铺上。 她生无可恋地直着眼。 一半为自己的愚蠢,一半为被她搞砸的未来。 大夫还没来,玉簪石楠守着她,嘤嘤嘤落泪。 林嬷嬷进来见这阵势,有点吓一跳,细雨心下也正不安,见她来了,忙问道:“嬷嬷,大夫什么时候能来?要么去个人再催一催,我看姑娘可能不大好了。” 眼都直了,还能有个好么。 林嬷嬷还有点不信,轿子又不是奔马,摔出来能摔多重?但等她走到床边往莹月面上一打量,心下也是一沉——这看着是很不妙啊! 她脸色未免变化,细雨一见,更慌了,下意识就往旁边退了两步,她再是方太太身边得用的人,毕竟年岁不大,对死亡有种本能的恐惧,但退避以后,她心下又过意不去,大着胆子往床铺那边看了一眼,叹息道:“这位徐二姑娘的命,也太苦了,说起来也是个千金小姐呢。” 结果稀里糊涂就要在花一样的年纪里凋零了。 林嬷嬷站不住了:“——你在这守着,我出去催一催,然后也要告诉太太一声。” 总不成等人咽气了再去说,那就晚了,现在这一团乱麻必须马上让方太太心中有数。 她就要出门,好在就在此时,许大夫喘着粗气赶到了。 当下没空废话,许大夫放下药箱,飞快给莹月展开诊治。 身上不用看,想来无非是皮外伤,只要开些药膏涂抹就好,要紧的是脑袋那一块。 许大夫忙碌了一通,下了诊断:“应该没有大碍,但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这段时日不要打搅伤者,也不要挪动她,我开些内服的药,伤者若能吃得下去就吃,若觉得心中烦恶,或吃下去又吐了,不要勉强她,只敷外用的药也可,务以静养为要。” 还没走的林嬷嬷听着觉得似乎太容易了,跟莹月发直的眼神与都泛起灰来的小脸有些不相称,追问道:“许先生,你确定姑娘确实没有大碍?我不是怀疑先生的妙手,只是姑娘的面色叫人担忧。” 许大夫考虑了片刻——莹月身上还穿着嫁衣呢,她先前看着太吓人了,林嬷嬷与细雨虽是方太太派来收尾的,但也不是没心肝的冷酷人,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为着掩饰再大动干戈地给她换衣裳,所以许大夫眼下一见,就知道里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他不便问,含蓄地道:“这位姑娘自己心中有难解之事,难免郁结。因此我说让她静养,不要勉强她什么,慢慢地顺过来,或能好一些,这与她的伤势无关,也不是药石治得了的。” 林嬷嬷与细雨虽近乎对莹月一无所知,但她心中能郁结什么,她们倒都不难猜想——被推出来顶这个缸,落到这个生死不由自主的结果,还能想得开,像个无事人般倒怪了。 林嬷嬷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了,有劳先生。” 说是知道了,底下要怎么办,不是林嬷嬷能做主的,她嘱咐了细雨两句,让请许大夫去开药方并安排人煎药等琐事,就准备赶回去禀报方太太。 这所宅子离着码头近,许大夫看诊的这么一会功夫,两个下仆也从码头上寻了一圈跑回来了,找上林嬷嬷气喘吁吁地道:“嬷嬷,徐家的船——真的不在了!” 林嬷嬷道:“找仔细了?真的走了?” 大平连连点头:“早上是我们在码头上接着的,我们认得,徐家的是喜船,披红挂绿的十分显眼,停的位置我们也知道,现在确实不在了。我跟大安分头绕着河道两边都跑了一段,也没找着!” 看来是真跑了。 林嬷嬷再不能耽搁,忙出了宅子回去方家。 事关儿子的终身大事,方太太自然还没有睡,在灯下出神,等着回话。 林嬷嬷进去,按着事情先后,一五一十地回了。 “……真是料想不到的事,这哪还像个世家大族的行事呢。” 方太太霍地站起来:“我去告诉老太爷——”她又顿住,望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皱了眉,“算了,夜太深了。” 方老尚书先前已耽搁了睡眠,不好为儿孙再去闹他一趟,徐家人偷溜已成定局,是此刻说,还是待天亮后去说,也不在乎这几个时辰的差别了。 她按捺了焦躁的心思,询问林嬷嬷:“徐家那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我同她说话,不见她有什么反应,不声不响的闷葫芦似的,怎么快到那边了,反而出了意外?” 这一点林嬷嬷也糊涂着:“太太,我看得真真的,当时轿子行得很正常,徐家姑娘就是自己摔出来的,可要说她为什么摔,我也不懂了。她要是想将这假戏做成真情,那就不该出咱们家的门,太太劝她的时候,她就该表白或是求恳着太太了,可她不曾,却在那边宅子门口闹起来,这——” 这反应也太滞后了吧?! “你问了她不曾?” 林嬷嬷摇头:“徐家姑娘脸都灰了,我哪里敢再说她什么,说出个不好来,更糟了。” 往大了说,总是一条人命,方家只是不想要这个假媳妇,可没有想要她命;往小了说,方寒霄退过一回婚跟退的新娘子自尽在新婚夜差别可大了,就算他毫无过错,名声也难免要蒙上一层阴影。 方太太头痛不已,乃至忍不住拍了一下桌案:“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家!” 从上到下就没一个靠谱的! 林嬷嬷忙上去拦阻:“太太仔细手。”又劝道,“太太不要太忧虑了,还有老太爷在呢,只要老太爷做主,凭什么样难为的事都有办法的。” 方太太手心痛麻,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怎么能不忧心,霄哥儿气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大半夜的,还不知在哪。唉,他虽然父亲去得早,可有老太爷和我这个做娘的在,还没正经受过什么委屈——这一遭可是叫他伤狠了。” “少爷一时受不住,出去散散心也好,他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去的,不是去找甘少爷,就是找薛少爷了——或是别的同窗,等天亮了,着人往各处府里问问就知道了,总在这府城里,他一个爷们出不了什么岔子。太太别多想了,这早晚了,太太还是先安歇罢,明日的事多着呢——” 林嬷嬷安抚地一句句劝着,服侍着方太太卸了钗环,上了床榻,又帮着放下帐子来。 方太太勉强合了眼,又睁开来:“记着叫人在那边宅子里盯着,徐家姑娘一时还不出去,可别叫她再出别的差错。” 林嬷嬷点头应了:“太太放心,细雨留在那边盯着呢,有事肯定着人报来。” 方太太“嗯”了一声。 正院里的灯终于熄了。 7. 第 7 章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方太太就起了身,匆忙洗漱,去到静德院那边。 方老尚书年高觉稀,早上一般都起得很早,这辰光倒不怕惊扰了他。 听说莹月受伤并徐家人连夜溜走的后续发展,便以方老尚书的见多识广,表情也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无奈地失笑起来:“怎会如此。” 方太太急道:“可不是吗?老太爷,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勿急。”方老尚书安抚了她一句,“着人备轿,我去平江伯府一趟。” 方太太微怔:“您是去找霄哥儿吗?我才叫人出去各处打听,还不确定霄哥儿是不是去找薛三少爷了。” “我找他做什么,霄儿一个大小伙子,还能丢了不成,拐子都不拐他这么大年纪的。”方老尚书还有心情打趣了一句,然后才道,“我找薛伯爷,请他帮个忙。不过一夜功夫,徐家的船走不了多远,使人在沿途税关设卡访查,多半拦得下来。” 平江伯领着镇守淮安总兵官的职衔,他这官职不是管的淮安府里的各卫所营兵,而是漕运。 因为淮安府位于黄淮两河交界处,是整个漕运的关键所在,所以他的官署才设在了这里。 徐家的船在这片地界上行驶,等于是在平江伯的手掌心里,他要传令下去命人拦截,断没有拦不回来的理。 方太太恍然大悟,一下子振奋起来:“老太爷说的是,还是老太爷想得到。我竟没虑到这里。” 只以为徐家人跑了就是跑了,焦虑怎么安置徐家那姑娘。方老尚书却不是这个思路,曾握过中枢权柄的重臣,不会就此束手无策地放过,跑?跑了抓回来就是。 方老尚书出门了。 他既然能去找平江伯,当然有自信平江伯会给他这个面子。 天色早,平江伯还没去办差,听说方老尚书来了,亲自迎出来,并且一口答应了方老尚书的请求。他掌天下漕运,乃是实权得不能再实权的武职勋贵,根本不怕败落得不成样子的徐家,抓他家一条船完全不是个事。 平江伯只是有点好奇:“老大人,出什么事了?昨晚上我领着我家那小子前脚回来,后脚霄哥儿就跟着来了,两个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一同跑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知道的时候晚了,没来得及问,现在老大人又——老大人要是不方便说,就罢了。” 听说了方寒霄的下落,方老尚书先松了口气,他嘴上一直说得轻巧,但就这么一个小孙孙,心底不是不记挂的,如今方放了心。 对于平江伯的疑问,他没隐瞒矫饰,坦然将缘故告诉了他。 方老尚书从没打算瞒着这件事的始末,方寒霄被外人知道为妻家弃嫌小看,短期内颜面或会受损,但从长久计,还是将事明明白白摊开来说得好,否则以徐家之为人,很难说会生出什么可笑的后续来,倒打一耙都是有可能的。 平江伯听得惊诧不已,连连道:“怎么会?怎么会!霄哥儿这样的孩子,还会叫人看不上?徐家可真是有眼无珠!” 又忙道,“老大人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最迟三日之内一定叫老大人见着徐家那些人。” “那就有劳伯爷了。” “哈哈,举手之劳,老大人客气了。” ** 做长辈的在说话时,小辈们也正凑在一起聚会。 起初只有方寒霄和薛嘉言两个,所有同窗里,方寒霄和甘薛二人最好,方家离平江伯府更近,昨晚方寒霄就一头冲去拽出了薛嘉言,薛嘉言是个好闹的性子,见他居然不在洞房里过花烛夜,一看就有事故,问都不问就跟着走了。 ——然后就陪着喝了一夜闷酒。 把他喝得眼睛直冒星星,又困得不行,眼泪花都出来了。 天亮以后,终于甘子运也找了来。 他是先跑到平江伯府里去找薛嘉言,想约了薛嘉言一道去闹方寒霄,在伯府门口才知这两个早凑一起去了,于是又问了一圈人,终于问到了他们这里。 淮安府城虽大,但他们这些二代们活动也有个大概的区域,存心想找,互相都是找得着的。 见到甘子运来,薛嘉言如遇救星,忙踉跄着上前扯住他道:“甘兄,你可总算来了,方小爷快把我磨死了!——你看看我这脸,蜡黄,这眼,都肿了!” “走开走开。”甘子运忙不迭地把他推开了,十分嫌弃地皱眉捂鼻子,“你快把我熏死了,这是喝了多少?” “还不都怪方小爷!”薛嘉言可委屈了,“半夜里把我叫出来,我两个做贼一样躲着巡夜的兵士,又费半天劲敲开这家店来,我以为方小爷有许多心事和我分享呢,结果他什么都不肯说,就是灌酒!” 甘子运闻言,目光移到手里还攥着个酒盏的方寒霄身上。 这两人的面子还是不错,大半夜里来敲门,店家不但开了门现备置了酒菜,还给安排了个二楼的雅间。 眼下方寒霄歪在窗边,他坐不太稳了,半边身体都靠墙壁支撑着,雕花窗格半开,金色的朝阳斜照在他面上,照着他一脸颓废之意。 听到甘子运的声音,他极缓慢地半抬了起脸,剑眉因有郁气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拉着明显的红血丝,但一眼望去,他周身仍是鲜明的少年不羁风流之意,与甘薛等人爱一口一个叫他的“方小爷”这个称呼极为相称。 甘子运是清醒的,上去把他手里还握着的半盏残酒夺下来,一拍桌面,气势汹汹地问道:“新娘子怎么欺负你了?!” 方寒霄:“……” 他呛咳了一声。 “没……”他无语地说了一句。 “那到底怎么了?说出来,我们给你排解排解,也不枉小薛陪你喝了一夜酒。” 薛嘉言听了连连点头,为了八卦,坚强地把自己青黑一圈快黏到一起去的眼睛又瞪大了。 两个人站成一排,都目光炯炯地望住方寒霄。要说心疼兄弟也有那么点,可更多的还是好奇心大作——方小爷这人才,新娘子还能不满意?捡良宵跟他闹起来?不能够啊! 方寒霄表情复杂地挣扎了一会,他这会是真醉了,但早上时开了窗,晨风吹进来,又唤醒了他最后一丝神智,让他知道不能凭一腔怒愤就全向人吐露出来。 丢脸倒不算什么,但这事重点须得看他祖父方老尚书,他不跟方老尚书通气,擅自往外瞎嚷嚷出来,有可能坏掉方老尚书的安排。 他面色变幻了两番,终于道:“现在别问了。” 薛嘉言忙道:“那什么时候能问?” “再说吧。”方寒霄敷衍了一句,手掌按着桌边,把自己支撑起来,摇晃着往外走,没走两步,大腿撞在了桌角上,表情迟钝地一抽。 甘子运原来还想追问,见此看不下去,上去扶他:“你可别折腾了。算了,我也不问了,等你酒醒了再说。现在我扶你回家去吧。” 方寒霄脸一板:“我不回家。” “那你干嘛去?” “去哪我都不回家。” 甘子运的表情也抽了:“方小爷,你出息了,你彻夜酗酒,现在天亮了还不肯回家,你莫不成想遭司寇老大人把腿敲断哦!” “反正我不回家。” 薛嘉言插了一句:“不回家就不回家,上我家睡去,使人往方家去送个信就是。” 他暗戳戳地还是想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夜闷酒不能白喝啊! “行吧,走走。” 甘子运放弃了跟醉鬼讲道理,妥协地叫了自己的小厮过来,一人扶一个,把薛嘉言也扶着,歪歪扭扭地下楼离开,往平江伯府而去。 ** 方寒霄借酒浇愁把自己浇得晕乎乎的,码头附近的宅子里,莹月把自己撞得也很晕。 她倒是没什么别的严重症状,药也能吃下去,就是一坐起来就晕头转向,眼前发花,于是天亮了,也不得不还老实地躺着。 她才知道了徐家众人抛下她已经逃走的事。 细雨怕引发她情绪上的不稳,并不想让她知道,但徐家一个人都不见了,这是根本瞒不住的,单是莹月夜半受伤住进来,该近在迟尺的徐家人却没一个露面就够引人疑窦了。 现在细雨只有担心地守在床边,不敢稍离,时不时地往床铺里打量一眼。 她能在方太太身边做到一等大丫头,还被派出来处置这等事,不是没眼色的,但她看不出来枕上端正躺着的少女在想什么。 她好像就只有最初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就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好像很怕为人窥见她的任何一丝情绪一样。 看不出来,细雨就只有自己推测。 唉,这徐二姑娘真的可怜,徐家人是摆明了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死活,有一点人心,都不会就这么把她丢在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 她那所谓的家人心肠如此狠毒,她知道了,怎么能不伤心呢,看吧,这是伤心得人都木掉了。或者,是强撑着不流露出来,因为无论她如何哭泣大闹,都没有用,方家没把她撵出去,还给她请大夫治伤已经很不错了,再要多的,以方家的立场不可能给她了。 说真的,这是个美好的误会。 莹月昨晚是一下子撞狠了,没力气闹,今天她稍微好了一点,正打算要鼓足勇气提出自己的要求的时候,石楠慌张地跑进来,告诉她徐家人都跑光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她差点笑出来,使尽全身力气,才把表情控制住,而后她就紧咬住牙关,盯住石青色的帐子顶,一动也不动了。 她其实没想怎么瞒着细雨,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心思很难以见人,很怕被看出来。 从她发现自己对方寒霄的心思起,这种羞耻感就一直伴随着她。 她很为之困扰,也努力想过戒除。 但从未成功。 因为她有多困扰,就有多甜蜜,有一个少年可以放在心底,不用跟他在一起,只是时不时地拿出来想一想,就很快活了。 而她现在终于靠近了他,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想试一试。 ** 好景太短,不出三天,莹月就笑不出来了。 “抓回来了?!”她支起头来,失声道。 这是几日来细雨从她嘴里听到声音最大的一句话,有点好奇地望了眼她,道,“是的,还没出淮水呢,就叫薛伯爷下令拦下了,现在被请到了我们家去。姑娘想见,今天应该能见到。” 莹月傻着眼——她不想见! 她还觉得峰回路转下她这一摔其实摔得也很是时候呢,不然方家可能连夜把她拎着追喜船去了,结果是想太多。 她这番罪,还是白遭。 8. 第 8 章 此时此刻,更震惊的是徐家三爷徐尚聪。 他万万没料到,他领着人跑得那么快,又是水路,船都开出去好几十里了,居然还能让抓回来! 与陆地上比,在水上抓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的是水面上无处奔逃,一旦叫围困住只有束手就擒,难的是查探行船比查探车马要麻烦得多,在浩荡的水面上设卡几乎不是私人办得到的,只有借助于官方力量。 他是还没出淮安钞关,在其中一个关卡东沟口就叫拦下来了,方家不可能事先知道他已经跑到哪个关口,只能是从钞关的上级官员打通了关系,然后将命令一层层传到各个可能的卡口上去。 这么短的时间内,一般人家能把关系搭上去就算有能耐的了,而方家已经走完所有了流程,直接把他连船带人一锅端了。 ——这么厉害的行事,不符合他一向听说的方家如何如何败落的认知啊! 有鉴于此,再见到方老尚书的时候,他狐疑里带着一两分胆颤。 嗯,是“再”,成婚吉日那天他作为送嫁的徐家子弟当然是要一起到方家拜见一下方老尚书的,只是当时他一心想着早点脱身,态度甚为敷衍,连方老尚书的脸都没记住,乘着有客人来给方老尚书道喜就飞快开溜了。 方老尚书安然坐着,目光跟徐尚聪闪烁的眼神对上,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徐三爷,坐吧。” “不、不敢!” 徐尚聪叫他称呼一个“爷”字,膝盖一软,别说坐了,差点当场跪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惧怕,方老尚书致仕已有十年,如今坐在堂中,从衣着到周身气质都不过像个寻常老人。 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的一双眼睛,皱褶深深里,掩着神目如电,一眼扫到人身上,如锋锐刀尖般顷刻间能将人剖皮剔骨。 徐尚聪现在就有一种衣不蔽体的瑟瑟感,他好像连血肉都叫人分开精准评估称量了一遍。 但很奇异地,他不是全然惧怕,因为他对这可怕的眼神并不陌生,记忆深处还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那是他祖父徐次辅还在世的时候,他那时候年纪还小,看过徐次辅发怒,当时就是这种差不多的感觉。 这么晃了下神,徐尚聪终于把自己差点吓散的魂魄抓了回来,他站得直挺挺地,僵硬地陪笑:“晚辈万万当不起,老太爷称呼晚辈名字便可。” 方老尚书很随和地改了口:“聪哥儿,老夫请你回来何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徐尚聪:“……” 他把舌尖都咬破了,才把自己刺激出一点嘴硬的勇气,道:“知、不——不知道,老、老太爷莫非是有什么话要晚辈带给大伯父吗?” 方老尚书略有意外地扫了他一眼——这是个一眼就望到底的纨绔,不想倒有一点额外的韧性。 人已经抓回来,方老尚书不太着急了,有耐心跟他多说了一句:“两家婚姻约定逾十年,婚书上写的是谁,你不知道吗?” “知道,是大妹妹。”徐尚聪低低地垂下头回避了他的目光——不然他说不下去,“不过大妹妹病了,大伯父说与老太爷商量了,老太爷同意换成二妹妹,所以我才送了二妹妹来的。” 这番话他是被压着背过好几遍了,很顺地就背出来了。 方老尚书平和地道:“老夫同意了?可有凭证?这样大事,老夫总须重新写一封婚书吧?” 徐尚聪答不出话来。 凭证这个事,徐大老爷倒也是想到了,他不是不想伪造,奈何方老尚书一笔字是先帝都几次称赞过的,伪造难度太大,以徐家目前的底蕴造不出来。 “大、大伯父遣人来说的,老太爷没有反对,那应该就是默、默认了……” 这句话徐尚聪说得结结巴巴心虚无比,末尾两个字直接飘忽得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难为方老尚书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除非老夫拿出来反对的凭证,不然,就是老夫已经知情并同意了?” 徐尚聪快站成一块铁板了,这个头却是点不下去。 他叫方老尚书一眼吓过以后,忽然意识到了这曾是掌天下刑律的刑部尚书,他跑到刑部尚书面前来狡辩,跟他扳扯什么证据,这不是跟孔夫子面前掉书袋吗? 徐尚聪于翻倍的心虚里又透出一丝迷惘来,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之前听徐大老爷说的时候,会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他是中了邪吗? 一点韧性之外,还有一点羞耻心。 方老尚书习惯性地又把他评估了一下,但不再想同他啰嗦了。他缓缓起身:“既然两家说辞不同,是非曲直,就请公断吧。” 公断? 什么公断? 徐尚聪呆呆地抬起头来,听着方老尚书走到隔壁东次间去,吩咐人来磨墨备纸,他要写状纸送去知府衙门。 这是要告告官?! 官宦人家和官府打交道不稀奇,可不是这么个打法! 为这种事上公堂,两家都要成大笑话,够人津津有味评说上一年的! 徐尚聪腿都软了,他倒不怎么怕丢人成笑话,可淮安府他人生地不熟,孤身悬在这江北地,完全寻不到人帮忙,叫他自己想办法处置,他不会啊! 吃喝玩乐斗鸡走狗他倒是很在行。 “老、老太爷,”徐尚聪使着软软的腿走到门口,隔着半掩的帘子道,“方家要是不喜欢二妹妹,我把她带走算了,经官,就不必了吧——” 大房的事,跟他又没多大关系,他在这替大房背一个官司缠身图什么,徐大老爷李代桃僵的计划失败,那就原样把人带回去好了,方家要是还不依,也该跟大房闹去。 方老尚书悠悠的声音隔帘传出:“几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 那时候方家想把代嫁的新娘子还回去,偏偏徐尚聪跑了,而现在徐莹月已经在淮安府住几天了,虽然她不过沾了沾新房的地,但有这几天功夫,足够徐大老爷扯皮了,只有经了官,有官方判决,才能利落分明,断了徐大老爷的念想。 徐尚聪听了拒绝,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他下意识又想偷溜了,这叫什么事,他不过蹭个喜船,怎么就摊上官司了! 里间方老尚书又在吩咐人:“去找霄哥儿回来,告诉他,他在外面疏散了这几日,该想开了,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为这点事一直过不去不成。叫他回来,拿状纸去知府衙门,他的事,须他自己出面。” 小厮应声,放下墨条,掀帘擦着徐尚聪的肩飞快跑出去了。 徐尚聪:“……”他挣扎着道,“老太爷,这真不关我的事啊,二妹妹身边都是大伯母派的人,我就是个幌子,怎么就告上我了呢。” 里面并无一丝声息。 徐尚聪想到马上就要被拎到公堂上去对质,更焦急了,但腿脚几番抬起,却是不敢真的闯进去。 就在他的纠结里,小厮很快回来了。 “老太爷,”他笑嘻嘻地进去,“少爷已经回来了。万全说,先前少爷要来给老太爷请安,听说老太爷这里有事,所以先往书斋去了。” 方老尚书“嗯”了一声,“回来了?那你怎么没叫他过来?” 小厮道:“少爷读书呢,我隔窗见少爷似乎在做什么文章,神色很认真的,暂时就没有打搅少爷。等老太爷的状子写完了,我再去叫少爷来。” 方老尚书的音调不太明显地往上抬了一点:“做文章?你隔窗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你们家少爷有不挨手板主动做文章的时候?” 小厮的声音听上去很活泼,也很坦率:“没有,嘻嘻。不过我问了万全,是他说的,少爷真在做文章,说要专心练一练破题,还叫他不许进去打搅,说除非老太爷和太太传唤。我见少爷那么认真,就自作主张先回来了,让少爷多练一会。” “你倒是一片苦心。”方老尚书淡淡地说了小厮一句,“不过,恐怕是白费心血了。” 小厮道:“老太爷别这么说么,少爷很聪明的,他肯用两分功就比别人八分都学得强了。” “可惜他连这两分都不肯用。” 方老尚书不给孙儿留面子,直言不讳地把小厮堵了回去。 里头沉默了一会,徐尚聪听壁根听得正来劲,心里想着原来方家这少爷也是个不学好的,倒令他起了一点亲切感,忽然里头没声了,他下意识弯着腰又往帘子边凑了凑,忽然帘子掀开,方老尚书那双可怕的眼睛平静地垂下,俯视着他。 徐尚聪:“……” 他倒退三大步,腰肌撞到了桌角,“嗷”地一声惨叫出来。 方老尚书无语。 由一斑窥全豹,徐尚聪一个人蠢而轻浮不算什么,谁家都难免有一二不肖子孙,可徐家办这种代嫁的阴私丑事,居然能放心把徐尚聪派出来,可见其满门家风如何了。 他心里存了事,懒得说什么,叫小厮留在这里暂守着,就先拿着状纸抬脚出门了。 9. 第 9 章 随着方老尚书的官越做越大,方家老宅曾先后有过两次扩建,只是宅子大了,人丁却不曾增,扩出来的屋舍便只有寂寥地宽绰起来。 方老尚书归乡后,闲住无事,又见屋舍空虚,索性将原自东邻买来的一小半屋舍扒掉,重建起了一处花园,不但种了四时花木,还在此处挖了一个池塘,引入活水,种下荷藕。 时值初夏,池塘中的水荷亭亭抽出新叶来,挨挨挤挤,十分鲜嫩又热闹。 沿着荷塘往前走十来步,有三间大屋,屋前一左一右种有两颗樱桃树,另点缀着几本芭蕉。芭蕉叶底下,一个小子正托着下巴,躲在那里无聊地打着盹。 这就是书斋了,最早是方老尚书的书房,方寒霄渐渐长大之后,方老尚书对他寄予厚望,将这处宅中风景最好的屋舍让与了他,盼着他潜心读书。 只是—— 方老尚书想到此处,心中就一阵闷气。 这个孙儿若天资愚鲁也罢了,他不是那等非要逆势而行的人,可方寒霄聪明尽有,悟性也不差,就是不肯用功。 准确点说,是唯独不肯在读书上用功,那些百技玩耍他可有兴致得很,年纪小一些的时候,还曾溜出家门去追着杂耍艺人要学喷火吞剑,世代书香把这根独苗熏陶变异出这副脾气,真叫方老尚书百思不得其解。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只是骂不开窍也打不服,方老尚书使出全部心力,才勉强压着方寒霄在去年考出了个秀才来。 十七岁的秀才,听上去似乎也是年少有为了,但南直隶是天下文风鼎盛之处,神童故事层出不穷,十七岁的举人都不算罕见,别说秀才了。 方寒霄摆在这块地界上,以方老尚书的标准看,只算过了及格线。 这怎么能叫方老尚书满意。 可孩子渐渐大了,他却是一日比一日年老,再管教起来,难免要生力不从心之感。唯一可安慰之处,就是方寒霄只是收不回心,贪恋玩耍,不是那等真格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败家子儿。 方老尚书怀揣着五味杂陈的心思,背着手沿着池边小径,慢慢走到了书斋跟前。 万全打盹打得正酣,不知他来了,方老尚书也不去叫他,自己放轻了脚步,走到樱桃树底下,借着枝叶的遮掩悄悄往半开的窗格里张望。 随即,他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 方寒霄伏在书桌上,执笔写字,面前摊着本书,看样子居然真是在用功。 方老尚书心头一畅,如伏天饮冰水。 他舍不得错眼地正欲多看一会,忽然窗格内方寒霄抬起头来,目光跟他对上。 “祖父。” 他搁下笔站起来见礼。 方老尚书又不大满意了:真是用功读书,当立于闹肆都全神贯注,不为外物所动,他才往这站了一站,立刻被发现了,可见这孙儿很能走神。 他就轻咳了一声:“霄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寒霄莫名道:“有人看我,我当然能察觉啊。” 果然还是不够用心。 方老尚书叹了口气,绕出樱桃树,循正门走进书斋里去。 他先拿起书案上的字纸看了一看。 万全没胡扯,方寒霄确实在练破题,两张纸上写了五个不同的破题,从这破题上方老尚书推出来题目应当是出自《论语》里的一句。 方老尚书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手指点在其中一个破题上,语气和缓地指点道:“这句破得最好。” 方寒霄凑过来听他说话,认真地“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揉了揉眼。 他这么一揉,方老尚书方注意到他眼泡微微肿起,一副疲累之相。 少年人精气完足,一般不容易在面上带出这副模样来,方老尚书便又心疼起来了:“我想着你不痛快,这几天没管你,由你去了。你在外头干了什么闹成这样?既累了,回来先歇着就是了,真下了决心用功,不在这一会儿功夫。” “没干什么。”方寒霄打了个哈欠,“我就在府城里到处逛了逛,子运又拉我去他家庄子上散了一回。我不累,现在不想睡。” 他说着,又要坐到书案前看书去了。 方老尚书拦了他一下:“你不问问徐家的事?” 方寒霄将坐未坐,眼睫垂下,因为牙关微微咬起,侧脸的线条格外明锐起来,他不带什么情绪地道:“有祖父做主,不需孙儿分神,孙儿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就怪了。 他平常说话可不是这么一副口气。 方老尚书若有所悟,他笑了笑:“霄儿,你口不对心多矣。” 方寒霄无事般扭过脸去。但不过片刻,他就扭了回来,两只肿眼眯起,往外溅着愤怒的火花:“徐家欺我方家无人!” 方老尚书应着:“是啊。” “今日同徐家订盟的若是薛嘉言,哪怕是甘子运,我不信他们敢使这种花招!” 方老尚书继续:“不错。” 既开了口,后面就刹不住了,在最亲的祖父面前,方寒霄说出了他心底最不愿意承认的一句话:“徐家瞧不起我,才这么轻辱于我!” 方老尚书赞同:“正是。” 方寒霄:“……” 他眯起来的肿眼又生气地睁大了:“祖父,您是哪边的!” 方老尚书不大有诚意地安抚他:“我当然是我孙儿这边的,徐家确实目中无人,看不上你只是个小小秀才,才反了悔,不愿把嫡长女嫁过来。” 小小秀才方寒霄中箭,膝盖剧痛。 他咣当一声坐下,坚决地道:“明年我就不是了!” 乡试三年两次,明年,正是又一次乡试了。 方老尚书如闻仙乐,勉力压住心头翻滚的情绪,出口的话音却仍是带了两三分不自禁的笑意:“只怕你一曝十寒,过了这一阵气头上,就全不记得了。” 方寒霄板着脸道:“我忘不掉!” “嗯,那你就笃定你明年能考取了?你那点学问,乃是被压着才灌进去了点,基础极不扎实,混个秀才还罢了,淮安府良才成林,你何以觉得自己能继续脱颖而出?” 方寒霄面无表情地放狠话:“明年考不中,就后年,还不行,就再延一年!祖父不是成日训我空有天资而性懒散吗?既然我是个聪明人,现在还下了苦功,就没有一直不中的道理。” 方老尚书压住快要冲喉而出的笑意,慢慢道:“哦——你倒是尽有自信,只看你能不能说到做到了。” “祖父看着便是。” 说过这一句,方寒霄不再说话了,把书本翻过一页,提起笔,自己又对着练起字来。 方老尚书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他不再引方寒霄说话,转身走出了书斋。 他在芭蕉旁又站了一刻,这时万全一个香甜的盹正好打完,揉着眼睛一看,忙跳起来:“老太爷来了。” 方老尚书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万全就忙捂了嘴,站过一边去了。 站着的这一会儿工夫,身上已晒得微微烫热,方老尚书捏着袖子里始终没有拿出来的状纸,改了主意,转身往来路行去。 他没有回静德院,而是直接去到前院,吩咐人备轿,往方家租下的那座宅子而去。 ** 来到淮安府的第四日,莹月第一次见到了方老尚书。 她的头已经不发晕了,很茫然地在细雨的催促下换上见客衣裳,走到前面的堂屋去。 那晚她前脚走,后脚方太太就火速命人把她的嫁妆一并送了过来,所以她现在穿的仍是自己在家时的旧衣裳,一身水绿襦裙,发髻也梳回了姑娘样式。 这倒不是刻意为之,梳发一向是玉簪替她梳的,这桩婚事来的太突然了,内情又很不堪,玉簪心中还没有什么莹月已经做了嫁妇的真实感,下意识仍替她梳了个双螺髻。 但待她行出来,这一副形容落到方老尚书眼里时,方老尚书的感想就很不同了:歹竹偶然出好笋,徐家爷们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也不大知道廉耻,但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填坑的庶女倒反而知道进退,处事有分寸。 莹月向他行礼,他和气地点了头:“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莹月细声道:“好些了。多谢老太爷关心。” 她心中只是慌疑,听说她三堂兄已经被抓回来了,这时候方家来人,很显然是要撵她跟三堂兄一起走路,可要对付她,方太太出面就足够了,哪里用劳动方老太爷亲来? “还是要小心养一阵,坐着说话吧。”方老尚书伸手示意。 莹月怯怯在下首坐了,沾了小半个椅面。 方老尚书闲话家常般同她聊了几句,大概是问她在家时候的情形,莹月听见他不提要送她走的事,就渐渐放松下来,一一答了。 方老尚书很快对她有了个大概的评估,如同徐尚聪的纨绔一样,这也是个一眼望到底的小姑娘,胆气弱,性敦实,有点儿傻乎乎的。 莹月则越来越放松了,还没有哪个男性长辈这么和气地同她说过话,徐大老爷从不以为需要跟女儿们享受什么天伦之乐,这些都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老实听他的安排就是了。 她的段数太嫩了,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如实地反应在了她的应答中,而方老尚书并不是真的和她闲聊,他的每个问题都有深意,现在方老尚书从她所有的回答里汇总出了他想知道的:这个在徐家长了十六年的姑娘,和她的娘家居然不熟。 她失人教导,不知道如何努力为自己争取,徐家没有人重视她,将她当做可有可无,她就也真把自己活成了个影子,游离在家族中。 从纯利益角度出发,这个状况很符合方老尚书的预想。 他徐徐又问出了一句:“那日夜里,你为何要伤残自身?是惧怕被送回去吗?” 莹月心中一跳,她拧着帕子,点了个颤巍巍的头。 她迟疑着,又大胆地:“我不想回去,老爷太太不会饶了我的,我、我已经——” “是方家的媳妇了”这个下文,她却是无法厚颜说出来,方家根本没打算认她,徐大老爷徐大太太要怎么教训她,又关方家什么事?人家才是蒙受损失的人,全无理由去可怜她。 但令她不敢置信的是,方老尚书道:“老夫知道此事非你之过,你能及时将真相告诉霄哥儿,可见是个心底坦诚的姑娘。这桩婚事,老夫可以将错就错,予以成全。” 莹月完全呆住了!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不然天上怎么会掉馅饼? 方老尚书将袖中的状纸抽出来,问她:“你在家时读书吗?” 莹月呆呆道:“读过一阵子,认得些字。” 方老尚书微有意外,自他返乡以后,两地相隔遥远,跟徐家的来往就很少了,但长孙媳妇不能不慎重,据他后来托人打听的一些事迹中,以徐家的家风,似乎是没有这份让女儿识字的心的。 他继续问了一下,莹月老实道:“祖父在世时,给我们请了女先生,只是我学了两三年,祖父去了,老爷觉得女儿家不考科举,用不着知道那些,就把先生辞了。” 这像徐大老爷干的事。 方老尚书摇摇头,不说什么了,把状纸递给她,待莹月站起接过看完了,才问她:“能看明白吗?” 莹月摇摇欲坠地点头,脸色煞白。 徐家要告方家,她要作为一个骗婚的骗子上公堂了——! 以她浅薄的认知,也知道方家这个官司一告一个准,两家定亲这么久,知道的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可抵赖的余地。 “你父亲此事做得极为不对,方家可以认下你,但不能将这件错事一并含糊忍下,该说清楚的,要说清楚。” 方老尚书注意到她的神色,及时将自己的谋划向她说出来,“别怕,你女孩儿家,还将成为方家的媳妇,老夫不会要你抛头露面上公堂,只要你出具一份亲笔文书,以证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即可。你无需担心会牵连到你,你手里的这份状纸只是草拟,老夫会重新书写一份,写明正因你深明大义,及时将事实真相吐露出来,方家方不至于受此蒙蔽。而随后,你因羞惭亲人作为,无力反抗,又不愿同恶相济,自尽以全名节。” 方老尚书一锤定音般,说出了最后一句,“因此方家感你贞烈,仍愿迎你过门。” …… 方老尚书以为莹月会一口应下,这么一番安排下来,不但承诺了她的未来,连对她名声上的影响都降到了最低,恶人全部由徐家做了——这算恶有恶报,他试探过,这位徐二姑娘也不是那等无怨无悔吃苦受累都要倒贴娘家的人,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呢? 莹月确实有。 她多想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管方老尚书为什么发这个善心,她能留下来了,多好啊。 可她不能。 她心痛极了,眼泪都要落下来:“老太爷,我不能写——我写了,别人都知道徐家的姑娘不好,我还有三个妹妹没有嫁,她们的名声全要完了。” 当然她不写,这件事也客观存在,只要方家一闹,徐家姑娘的名声一样堪忧,她没有本事阻止方家,可至少,这雪上加霜的一刀不能由她砍下。 她嫁来前怀月还替她担心,和她哭过好几场,她不能顾着自己好,却把她坑害了。 方老尚书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试探,到此时才真正结束,而到此时,也才坚定了自己的主意没有错。 娶来的孙媳妇不能摆脱品行恶劣的娘家很可怕,可一个人当真无情无义到对成长十来年的至亲全部都视若路人,那也叫人心底有些发凉。 这样,就刚刚好。 10. 第 10 章 方老尚书没有耽搁时间,随即返回了方家。 他让人把方太太找来,对她说了自己的安排。 方太太十分不能接受:“老太爷,您先前不是这么说的,徐家那个样子,养出来的姑娘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徐家没做出这等事之前,亲事都是勉强成就,何况是现在?老太爷一向心疼霄哥儿,怎么忍心替他选这样一个妻子?!” 方老尚书道:“徐二姑娘本人究竟好不好,不是十分要紧——” 方太太听得头脑一嗡,抢话道:“那老太爷认为什么要紧?!” 话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压着怒意,屈身赔罪,“媳妇错了,实在是替霄哥儿着急,请老太爷恕罪。” 方老尚书知道她的感受,摆手示意无事,回答道:“霄儿的学业最要紧。” 方太太不能理解其中的逻辑因果。 方老尚书将先前和方寒霄的那一番对答说与了她,方太太仍是不解且憋屈:“如老太爷所说,霄哥儿受此刺激,从此能奋发上进确实是件好事,可也犯不着为此就认了那徐二姑娘吧?另替霄哥儿择个良配,最好是书香人家的姑娘,从此督促鼓励着他往上考才是好呢。” 方老尚书笑了:“若论督促,谁能比得徐家二姑娘在侧的成效?霄儿现在看着是知耻而后勇了,可他那个脾气,玩心太重,从前我怎么敲打都不管用,这一下奋发谁知道能坚持多久?待伤着他脸面的这件事解决了,过个三月五月,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旧态复萌了怎么办?” 方太太怔了片刻,勉强道:“霄哥儿不会的——” 终究不敢斩钉截铁地打包票,真用功读书的人什么样她是见过的,当日方父在时何等自制忍性,方寒霄有父亲的一半定力,举人不去说它,至少不至于去年才考中秀才。 方太太想着,又补充道:“霄哥儿是年纪还小,才会为那些热闹迷了眼,待他再大两年就好了。” “若是两年不成呢,再两年?”方老尚书叹了口气:“你我等得,可是外面的人不会等。霄儿还有两关要过,秋试三年两次,春考三年一次,时光匆匆,没有你想得那么富余,不知不觉就蹉跎过去了。” 方太太挣扎着道:“霄哥儿还是有天分的,不会一直不中,老太爷从前常说这个话——” “中是能中,可同进士出身跟进士出身能一样吗?四五十的进士,又跟二三十的能一样吗?每一步都是个坎儿,不要看霄儿年轻就以为来日方长,老夫——”方老尚书带着两分疲惫深深地道,“是不能不着急啊。” 方太太变色失语了,她从前没见过方老尚书这般形容。 独子早逝,方老尚书暮年而要顶上来做梁柱,他不能轻易露出颓容,他要撑不住,底下的孤儿寡母就更失措了。 这一个家的向上的朝气,就要散了。 眼下,方太太就不自禁地跟着伤心起来:“总是霄哥儿不争气,叫老太爷失望了,这孩子——唉!我常日跟他说,别看他和甘家和薛家那些少爷玩得再好,根子上他和人家不一样,人家都有能使上劲的父亲帮衬着,他没有,只能靠他自己。譬如那薛家少爷,他就是不举业也没关系,大了或是依着世子长兄,或是分一份家产,另立门户去过,别人看着平江伯府的面子,总不至于欺辱了他。霄哥儿独一个儿,他能靠谁呢,族中终究是远了……” 说到伤心处,方太太别过脸去,真的滴下泪来。 如此看,对于方寒霄的迟迟不开窍,她心中也不是不焦躁的了。 方老尚书微叹道:“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方太太抑了情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霄哥儿若能娶个家世好一些的妻子,对他也许更有助力——” “霄哥儿若争气,他自己就能立起来,若不争气,寻再好的姻缘又有什么用,叫他去看妻族的脸色讨生活吗?”方老尚书道,“男人大丈夫存身于世,功业成就,终究是看自己。” 方太太的面色太颓了,他缓和气氛般又说了一句,“就是如今这样,霄儿也算是看妻子脸色了。没徐二姑娘戳他眼前激励着他,谁知他这股劲头能坚持几日。” “……” 冷静下来后再看,方老尚书这招是太绝了,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便连婚姻在方老尚书眼里也不是不可利用之事,只是想到儿子被祖父这么对付,方太太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方老尚书下了结论:“先把徐二姑娘迎进来,她真能令霄儿上进,别的都可以押后再议。” 话到这个地步,方太太不得不认真考虑起这个可能了:“可是老太爷,媳妇就不说了,霄哥儿必然是不会满意她的,到时夫妻好似仇敌,这弊处也不小罢?” 方老尚书不在意地道:“世上合不来的夫妻多了,合得来的才是少数。我们这样人家不兴休妻,霄儿实在不喜欢她,等他自己立了业,能做主的时候将徐二姑娘摆在老家,离他远远的就是了。” 这等于还是变相地在激着方寒霄上进,他考不出去,不能做主,就只好一直窝在老家里被不喜欢的妻子扎心。 至此,方太太还能说什么,方家真正做主的从来都是方老尚书,方老尚书肯跟她解释这么多,已是看在她多年守寡不易的份上了。 ** 徐尚聪还在静德院里被看守着。 这么半天功夫过去,他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挨不住了问看守他的小厮要饭菜来吃,小厮把眼一翻,险翻过了头顶:“老太爷没吩咐,小的不敢自作主张!” 徐尚聪爷们脾气发作,要动手,怎奈饿得两眼发花,心口直跳,根本没力气,只好嘟嘟囔囔地口头上骂两句,发泄一下。 小厮不管他嘟囔什么,只尽忠职守地看着他,一步不许他迈出门去。 徐尚聪百无聊赖,又琢磨起怎么能把快要砸到他身上的官司逃过去,但肚里空空的时候,脑袋难免跟着一道空白,他想来想去,除了一腔委屈加怨气,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 他不过顺道搭个船,想着送完嫁后就好一路玩回去,金陵苏州扬州连着一大片繁华金粉地,耍不完的好去处——可现在全成了幻梦,大房的事,凭什么要扣下他受苦啊! 真是越想越不服气。 算了,管他的,本来就不是他的错,方家老头子又那么厉害,他根本不是对手,方家想怎样,他依着就是了,总不能叫他替大房在这里吃这个眼前亏。 摸着干瘪瘪的肚子,徐尚聪终于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等到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方老尚书再度盼进来的时候,他就忙跳起来,道:“老太爷,这事是我们家不对,老太爷说什么,晚辈都照办!” 办完了赶紧走人,再扯皮把自己扯进大牢里去才得不偿失呢。 “要赔礼我赔,赔钱我回去问大伯父要,二妹妹我这就带走,您状纸上写什么,我都认就是了!” 方老尚书得了他这么一篇痛快话,一愣之后也是无语。 纨绔得这么识相的也少见,发现情势翻不过来后,说跪就跪,跪得彻底,丁点不带犹豫的。 这么一来,倒也省了他的口舌工夫,方老尚书就对他表示,看在他这么配合的份上,知府衙门可以不去,但要他写下一篇亲笔供述,写明徐家为攀高枝,是如何以庶妹代嫡姐,欺瞒方家的。 徐尚聪不知他饿着的半日里发生了些什么,以为真是因为自己态度良好才被放了一马呢,精神大振,无有不从,提笔就写了一篇歪字,他字虽差,但事情前后是写得清清楚楚,毫不遮掩,唯恐有哪里让方老尚书不满意,再要拎着他上公堂。 方老尚书看过后,也挑不出什么来,便将供述收起,命人上茶饭来。 徐尚聪正饿得五爪挠心,只不敢提起,这下得了饭菜,虎扑上去,风卷残云般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莫名地对方老尚书生出点感激之心来:方家还是讲道理的人家啊,也没揍他也没骂他,写篇供述就完了,别人要敢给他塞一个假媳妇,他才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呢! 不过虽然如此,他也不敢久留,肚子一填饱,就主动向方老尚书要求见徐二姑娘,他带走还给徐家大房去。 方老尚书笑了笑:“不必着急。你这回出来,也是想领略一番江南风光的了?” 徐尚聪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就老实点头。 “江南虽好,我们江北淮府,也并不逊色,这么一趟远门不是容易出的,既来了,不如也好生赏赏。” 方老尚书说着,颜色不变,唤人进来,请徐尚聪出去。 徐尚聪知觉不妙,被小厮拉扯着,努力巴住门框叫道:“哎,哎!老太爷,说好了写完供述就放我走的,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方老尚书“哦”了一声,反问:“我几时说过?” 徐尚聪瞪着眼回忆片刻,发现真的没有!只是说不用上公堂而已。 “不必害怕,只是请你去我们庄子上做几天客,你同船的那些下人,此刻也都在那里了。”方老尚书说罢一摆手,拉扯着徐尚聪的两个粗壮小厮将他一夹,便挟制着出去了。 徐尚聪的惨叫撒了两声,没了——嘴被堵了。 一直在堂屋里原来看守着徐尚聪的小厮双至有点糊涂地道:“老太爷,您这是想做什么啊?” 方老尚书淡定地道:“不做什么,以观后效而已。” 徐二姑娘这一剂药究竟管不管用,还需看一看,扣徐尚聪一阵子,算是留他做个退路。 若是徐二姑娘在眼跟前晃着的情况下,方寒霄仍是忍不住多久就仍旧出去玩耍了,那与他娶这么个媳妇又有何用? 11. 第 11 章 今天是方寒宵足不出户,埋头苦读的第十天。 方老尚书尚在冷眼旁观,方太太已是十分欣慰起来,把家中上下人等都召集了,严令众人无事时务必要远离书斋,不许在附近吵闹,打扰着方寒霄读书。 下仆们诺诺应声,连爱鲜亮的小丫头都不敢跑小花园里掐花戴了,只怕惹得少爷分心,影响了方家未来基业。 方寒霄在府学里一直挂着名额,以往他都是去府学里读书,不过说实话,他往府学去的时候,多半是混日子,府学的教授训导哪里真管得住他们这群家里有背景的猴小子们,只不闯出大祸来,许多事都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着他们罢了。 现在方寒霄连府学都不去了,天天窝家里,看上去是失学了,但其实他反而是在下苦功了,因为他这样出身的人真要读书,哪里需要舍近求远,成天去听府学教授的教导,家里现成摆着方老尚书,自己是两榜进士不说,养出来的方父也是,论科举,府学教授学问再高,又哪能权威过他? 方寒霄遇到有不懂的地方,就随时去请教方老尚书。 方老尚书教孙儿,自然是毫不藏私,不遗余力,就尽心程度,也要比府学教授高强得多。 端午已过,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方寒霄捏着一沓纸,上面写着他今天遇到的问题,走去静德院见方老尚书。 过中庭时,一排下人搬着些箱子家什路过。 方寒霄挺奇怪,他知道方太太下了令,这阵子家里下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怎么突然闹起搬家来? 他脚步停了一停,问道:“谁的东西?搬来做什么?” 为首的婆子抹了把汗,应道:“回少爷话,这是大少奶奶的,太太吩咐搬回新房里去。” 方寒霄:“……!” “什么大少奶奶?!”他惊呆了,手里的纸险些捏不住落地上去。 “就是大少奶奶啊。”婆子一边答,一边忍不住偷觑他的神色。 家里主母换了人,下人们都知道了,这么个稀罕事,大家不能不好奇。 不过她没来得及看出什么来,因为方寒霄已如离弦之箭,直向前冲去。 “哎呦。” 他没看路,从拐角处被下人引着走过来的莹月倒是看了,可是来不及闪避,被他挟怒一撞,向后便倒。 方寒霄下意识伸手去拉,他不知少女体态如此轻盈,又拉得太重,莹月一头撞在他胸膛上,晕头转向,不由呜咽一声。 方寒霄如被烫到,忙将她推开,愣了片刻,才想起质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莹月捂着额头,不敢喊痛,小心答道:“是老太爷让我回来的。” 方寒霄瞪着她,知道她没说谎,若无方老尚书首肯,这个小骗子绝无可能带那么些家什一块杀回来。 “你等着,不许动,不许去我屋里,”方寒霄警告她,“我现在去找老太爷。” 莹月急了,她听得懂,他想再把她撵走。她好不容易才回来,才让方老尚书松了口——虽然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方老尚书改了主意,她明明没答应写文书,但能留下来就够了,别的都不要紧,她也不想知道,她有一层奇怪的惧怕,只怕弄清楚了,她的好运就消失了。 “老太爷同意了的,”她急得追了他两步,“我有父母之命了。” 方寒霄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这个大骗子小白兔,长胆子了,在他家里挤兑起他来了! “那又怎么样?”方寒霄逼近她,发现她身量娇小,比他矮了快一头,这个差距倒很方便他居高临下,他便俯视她,向她宣告,“我不同意!” 他存心吓唬她,展示他的凶恶,可他的脸离她太近了,莹月看见他的眉眼忽然放大,撞进她眼帘,也撞进她心里,登时就脸红了,慢一步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脸不由又白了白。 方寒霄看见她脸颊红红白白,一阵变幻,却不知她想什么,以为成功吓到了她,才有点得意,抽身回来,快步走了,继续去找方老尚书。 方老尚书正在静德院里,听了孙儿的抗议,很爽快:“好罢,那就还是叫人将她送回去,你去吩咐吧。” 方寒霄没动,他很清楚,方老尚书不是这么容易就改变主意的人。“祖父,您究竟什么意思?” “没什么,”方老尚书笑叹了口气,“老头子年纪大了,见不得那些惨事了。霄儿,该你学着处置起来,让我享一享清福了。” 方寒霄瞪大眼:“什么惨事——” 他顿住,明白过来。 以徐家家风,莹月回去不会有活路。 当然,此前方家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方寒霄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但现在方老尚书把这份做主的权力交给他,也将这把杀人的刀塞到他手里——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个问题就一下浮现到了他眼前。 这会成为问题的前提是,徐莹月跟徐家其他人不一样,她不是个坏姑娘。 没有人比方寒霄更清楚这一点,洞房那夜,她向他坦白的时候多么绝望,那么绝望,她也还是在圆房之前说了。 后来她想留下来,是因为她想活,不是想骗他。 方寒霄越想越气闷:她怎么偏偏不是个真的大骗子坏兔子?他要处置她,就容易多了。 他不想接受这份权力,可这等于把他不愿做的恶人丢给年迈的祖父做,明知方老尚书目的不单纯,他也撂不下这个脸。 “老太爷,您到底想干什么啊。”他忍不住抱怨。 方老尚书笑眯眯地:“祖父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自然想我的孙儿好好向学啊。” 方寒霄:“……” 他终于明白过来! 而后他就郁闷极了:“祖父,您怎么能拿这种损招对付我,我都说了会用功读书,这些日子,您也看见了嘛。” 方老尚书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寒窗十载,你这才几日功夫,就好意思邀功起来了。可见心思未定。” 方寒霄赌气道:“那我看见徐家那个小骗子,我就生气,我心思更不定,更不想读书了!” 方老尚书捋了捋胡须:“什么骗子,从现在起,那就是你的妻子了,当然——”他话锋一转,“你若实在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你,你就把她送回家去吧。” 那是送她上死路,不还是绕回原点了! 方寒霄又据理力争几句,无奈方老尚书就是不松口,他无计可施,又不能对祖父无礼,只好憋着一腔闷气离开静德院。 回去路上,他头也不抬,大步往前冲。 “哎呦。”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一声。 方寒霄愕然道:“——你怎么还在这?” 莹月揉着额头:“你叫我等着,不许动。” 方寒霄皱眉回想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但是—— “你是不是傻?你还真等着?” 莹月点头。当然真等着啊,这还有假的么。 方寒霄无语地拿手指点了点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放下去,这么个傻子白兔,欺负赢了她都算胜之不武。 他抬步要走,但莹月有话说,忙追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要撵我走吗?” 方寒霄之前沉浸在自己的怒火里,没去想过她的处境,叫方老尚书点了一遭,这时这句话入了耳,就自动变换成:你还要送我去死吗? 她怕回去送死,所以对他言听计从,把他的气话都当真,傻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方寒霄瞥了她一眼,瞧见她红红的额头。 那是撞了两回的结果。 再往下,是秀气的眉毛,清澈得山泉水一样的眼睛。 莹月却不敢跟他对视,怕心跳太快被他看出来,忙低下头去。 胆子真小。 方寒霄心想,他看两眼还能把她看坏了。 她这点胆量,徐家那些蠢毒的人要是拿她出气,她说不定先自己吓死过去了。 方寒霄眉头皱得更紧,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方老尚书也知道,他不会送她回去。 他下不了这个狠手。 但他又不可能就此认下这个假妻子,那就只有送去别的地方。 至于送去哪儿,又给她另寻什么生路,他想不到,在方老尚书不是难事。 当然,他得考中举人,才有资格跟方老尚书提。 这就是方老尚书的真实目的。 想定了主意,方寒霄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没办法,小爷他就是心善。 不过,他可不会这么容易就告诉莹月,他打算再吓唬她一下,便想说他要考虑考虑,话到嘴边,见她眼巴巴的模样,不知怎地,变成了一句:“那就看你表现了。” 12. 第 12 章 这题对莹月来说太难。 看她表现? 她要怎么表现啊。 莹月殚精竭虑,辗转反侧了好几天,终于决定:离方寒霄远一点。 他很明显不想要她这个假妻子,她要是总去他面前转,他就更烦她了。 莹月对此有一点小小的受伤,但她完全承受得起。 这不算什么,在徐家时她受的嫌弃挑剔多了,还因此摸索出一套应对方法,那就是,少露面,少说话,少让人注意到她。 如今到了方家,依样画瓢就是,方家人口少,方太太虽依方老尚书之命将她接了进来,其实并不愿意看见她,把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也不派什么活计给她,她十天半月不出新房门都没问题。 莹月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能在离方寒霄很近的地方,且居然没人找茬罚她,她非常满足了。 她从嫁妆里把一些书册翻出来,一边整理一边观看,常常被吸引进去,不忍释卷,一坐半日,得丫头提醒,她才起来走动一会儿,疏散一下发酸的肩颈。 新房里除石楠玉簪之外,也有方家指派来的丫头,负有观察莹月日常行动的任务,将此分别报去方老尚书与方太太处。 方太太有点纳闷,问道:“她看的什么书?” 丫头不识字,只能摇头形容:“没有封皮,不像什么正经书,有些都散了架,我看大少奶奶的丫头还在那里帮忙重新穿线装订。” 方太太便不以为意。 方老尚书起了好奇心,只是以他地位为人,不好深问孙媳妇的事,想了想,在方寒霄来向他请教问题时说了出来:“不要自得自满,你媳妇一个闺阁女子,苦读并不逊于你。” “才不是我媳妇。”方寒霄先反驳,又不大相信,“她又不考学,苦读什么。” 方老尚书轻咳一声:“我不清楚。你如想知道,可去新房看看。” 方寒霄没兴趣:“我不去,孙儿还有功课,先告退了。” 他转身走了,留下方老尚书对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这个孙儿,向学之心仍是淡薄,不然读书人听到有这样的事岂会不感兴趣。亏得有一股气顶着,他才肯下功夫,若论真正的定性,只怕还不如那个自称“上过两三年学,认得些字”的徐莹月。 只不知她看些什么书,听丫头的形容,像是手抄本一类,徐家如今不成话,到底出过一任次辅,说不定便是徐家自己收藏,外面买不到的孤本—— 不过,真是这样珍贵的本册,也不会给一个不受宠的庶女陪嫁过来。 方老尚书心头浮起淡淡的失望,不再去多想。 此时方寒霄回到了书斋,迎面却叫人吓了一跳。 “嘿!” “嘿嘿,方爷!” 薛嘉言和甘子运两个,一左一右,从门扇后跳了出来。 方寒霄:“……” 他不客气地上去一人踹了一脚。 薛甘二人也不躲,笑嘻嘻地受了,他们与方寒霄关系亲近,互相进出家门都不需要等通传的,薛嘉言将方寒霄肩膀揽住,大力拍了拍:“方爷,事我都听我爹说了,你闷在家里这么些天不见别人罢了,怎么连我和小甘也不搭理?难道我们还笑话你不成,走,出门喝酒散心去。” 方寒霄道:“不去,我要读书。” 甘子运哈哈一笑,从另一边搭上他:“方爷,你骗骗兄弟可以,可不要把自己也骗了。”说着拉扯他,“走了走了,想开一点,别难过了哈。你这样的人才,还怕找不着良缘?说不定出门就有姑娘给你丢手帕了。对了,徐家给你的那个假货已经送回去了吧?” “……”方寒霄沉着脸道,“没有。” 薛嘉言和甘子运异口同声地:“啊?” 两人都觉意外,薛嘉言道:“不应该啊,你家老太爷那手段,瞎了眼的徐家能斗得过?” 甘子运则打开思路:“方爷,你是不是不小心跟那个假货圆了房,她赖上你,不肯走了?” 方寒霄听得不入耳,皱眉:“什么假货,别说这么难听。” “嚯!” 薛甘二人一齐跳开来瞪他,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没有,没圆房!”方寒霄不得不解释,“她先告诉我了,这事也不赖她吧,她做不了主。” 甘子运松一口气,拍拍胸脯:“吓死我了,还以为方爷你忽然出息了。” 薛嘉言则向他竖起大拇指:“堂都拜了,新房都入了,没圆成房,不愧是你啊方小爷。” “呵呵。” 方寒霄冷笑两声,猛地欺身上去,飞脚又踹,三人闹成一团,待终于分开时,都去了不少气力,懒洋洋地索性坐在门槛上歇息。 薛嘉言问:“既然没圆房,怎么还不送走?都这么多天了,别拖出个弄假成真。” 方寒霄闷声不响。 薛嘉言瞪大了眼:“不会吧?” 甘子运也惊住了:“你家老太爷想什么呢?” 方寒霄欲待不说,可他受的这口冤气憋到如今,没真正发泄过,友人找上门安慰,他实在无法再忍,便终于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把薛甘二人听了个目瞪口呆。 “你家老太爷,真是个狠人。”薛嘉言心悦诚服地道,“幸亏我是幼子,我爹不这么指望我,不然我可没活路了。” 甘子运也眨巴着眼睛道:“怪不得外面没听见多大动静,我原以为是你家怕家丑外扬,所以关起门来处置的。” 薛嘉言又问:“方小爷,那你要是考不中举人,不就得真跟那个假——假媳妇过日子了?” 方寒霄立即道:“怎么可能。” 不过要说必中举人,他实在也没有这样的信心,迟疑了下便坚持道:“总之我不碰她,不跟她做夫妻。” 他这些日子就一直住在书斋,从没去过新房。 甘子运点头:“这我信你,方爷,你必然能守身如玉,即便假新娘子想勾引你,也无从下手——哎呀!” 却是又挨了方寒霄一记。 再闹得片刻,方寒霄要读书,便请他们走人,两人都不肯走,拉扯了好一会,薛嘉言又寻出个由头:“方爷,你把你的假媳妇叫出来见一面,我们就走。” 方寒霄无语:“看她干嘛!” 甘子运帮腔:“真的你舍不得,假的也不能见吗?方爷,你单纯得很,别再叫这个假媳妇把你哄了去,哥哥替你掌掌眼。” 薛嘉言又复起哄:“不会已经被哄去了吧?刚才小甘说那话,你还不乐意。方爷,你不对劲啊。” 吵得方寒霄不堪其扰,他若是正常娶妻,确实可以把莹月叫出来与两个好友见礼,即所谓通家之好,偏徐家给了他个假的,事情就变得乱糟糟起来。 “你去新房看看。”他终于把小厮万全叫过来吩咐。 真的都能见,假的见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快点把这两个捣乱的轰走,免得方老尚书知道了,又要念叨他玩心重意志不坚。 算起来,他也好些天没见到莹月了,算她识相,知道不来烦他,不过方老尚书居然说她苦读,他就不信了,大概看的是什么话本,书生小姐才子佳人之类的,打发时间而已。 他无聊地托腮等待起来,薛甘二人比他有兴致,在他旁边都伸长了脖子。 等莹月茫然又忐忑地在玉簪陪伴下,被万全引过来,见到多出来两个陌生少年排排坐目光炯炯地望过来时,差点吓得扭头就走。 方寒霄则在中间一跃而起——因他见到莹月手里竟捏了本书册,这才生出惊奇:“你过来。” 莹月没想到方寒霄会叫人唤她,出来得急,忘了把书放下,她不敢看薛甘,捏紧书册慢慢往前磨蹭了一步,低着头道:“嗯——哎。” 她惊叫着抬头,因为方寒霄手臂一伸,竟直接将她的书册抽走了。 他抢夺翻阅的动作随意,莹月慌张地伸手去护,她的书册经了千里颠簸,本已不太结实,她正整理修复,只弄好了一小部分,这本还没来得及重订。 方寒霄潇洒一转身,就避开了她。 急得莹月跟着他转了个圈:“你小心一点。” 方寒霄恶霸得很坦然,他本来不是这样性子,不过这个小兔子主动地可怜巴巴地硬赖在他家里,那他要看看她的东西,对她强硬一点,就都是理所当然了。 他只意思意思地回了一句:“外面话本多的是,坏了我买来赔你。” 莹月解释:“不是话本。” 不用她说,方寒霄看了两行,已怔住了。 “永安十二年,余任吏部尚书,奉圣命主持京察,其时在京官员共千一百二十五员,当年黜落十八员,不谨贬一级者三十一员——” 淡淡一句话,调鼎天下拨弄风云的威势破纸而出,与想象的落差之大竟令方寒霄呼吸为之一窒。 “这这是什么?” 一心要看热闹凑过来的薛甘二人也呆住了。 三双眼睛一齐瞪向莹月,把莹月瞪得生生倒退了两步。 “是你祖父的手稿?”方寒霄问。 他反应过来,这味儿他其实不陌生,这样的大佛,他家里正巧也有一尊。 莹月点头又摇头:“是我祖父的——不是手稿,是我抄来的复本。”她说着担心地伸手,小声道,“你先还给我吧?你要是想看,我可以把订好的那几本借给你。” 方寒霄没给她,他又吃了一惊:“你抄的?” 他低头看看纸上那笔严整清峻的字,再抬头看看莹月白嫩的脸蛋,说不出话来。 要说这就是先徐次辅手稿,他第一时间都不会怀疑——再仔细辨去,方确实能看出两分娟秀来,这太不可思议,见莹月手还伸着,他便把她手指拎到面前来检视。 莹月:“……” 她不知他想做什么,不想反抗,只是默默地红了整张脸。 方寒霄已在她中指侧边发现了和自己一样的茧,这是长期执笔磨出来的,好生保养也许能消除,但显然这个小兔子在徐家过得不怎么样,没有这种条件。 “你——”他抬头,话到嘴边改了口,“你脸怎么忽然红了?” 不是他有意要问,实在莹月的脸红得太明显,以至于他脱口而出。 莹月支支吾吾:“我没——” 方寒霄哼笑一声,她这个想抵赖又很心虚的样子,实在让他忍不住要吓唬:“你敢骗我,我就把你送走。” 莹月最怕这个,脸一下吓白了,抖索着手去拉他的衣袖,想说句讨饶的话,又不会说,急得冒出两颗泪珠。 她那泪珠含在眼眶里,大大的,把方寒霄惊了一跳:怎么这就哭了?他也没干什么啊。 “我说着玩的,你哭什么啊。”他无奈抱怨,“我有那么可怕吗——” “方爷。” 甘子运实在忍不住,上手捅他,“快别说了,你哄哄,哄哄知道不。” 他只是想看热闹闹着玩,可没想把人闹哭了,好像他们抱团欺负人一样,这可不是他的格调。 方寒霄扭头把他手指拍开,斜他一眼:“我这不哄着呢。” 薛嘉言捂住眼睛:“方小爷,你这个哄法,娶十个媳妇都该跑光了。” 方寒霄没觉得自己干错什么,可两个好友都这种反应,到底让他有点不确定起来,且也不很服气。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有一个媳妇了,就算是假的,这两个还没娶妻的光棍凭什么对他指指点点? 他回过头来,莹月趁他没注意,已偷偷把泪珠擦了,没擦得干净,眼角还有点湿湿的,像是哭也不敢哭,更可怜了。 方寒霄盯了两眼,忽然想去捏两下她的脸颊,她这样子看上去很好捏。 他按下这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了想,想出一句自认为哄人的话来:“别哭了,我不送你走了,那你会跑吗?” 这上下句堪称矛盾,下句纯属为了跟友人较劲,听得薛甘二人一起捂脸。 莹月也听得糊里糊涂,但她没有异议,连忙摇头:“我我不跑。” 话说得急了,还差点咬着舌头。 她表忠心一样的态度大大满足了方寒霄,他得意地给薛甘抛去一个眼色。 薛甘一齐无语望天。 这不开窍的方小爷呦! 他也配有媳妇,本来觉得他娶个假的怪委屈,现在看,他能得个假的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