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 1、第一章 春光/宋三冬 首发于文学城 第一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厚厚的盖在连片的屋檐顶。 天还未亮,就有穿着棉衣的仆从悄声从偏房出来,点亮廊下的红纱罩灯笼。 灯笼挨盏挨盏的亮起来,给冷白色的天地增添几分难得的暖色。 有人扫雪,有人准备洗漱用的热水,还有两个穿着青色裙衫的年轻丫鬟在廊下抖了会儿冷气,进到院落正中的寝屋里。 一进到房里,扑面而来的便是暖烘烘的热气。 矮胖丫鬟反身关上门。 高个丫鬟将梅花插进花瓶,顺势弯下身用纯铜筷翻了翻铜盆里的银炭,边道:“春香,你去叫娘子起塌。” 矮胖丫鬟应声,小碎步走到挂着帷幔的床侧边,她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子少女的活泼劲,“娘子,该起得了。” 床上的人听到声音稍微动了动,没半分起身的意思,声线软绵乖巧,“什么时辰了?” “寅时。”丫鬟似乎很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不等她说话,继续道:“今个大姐儿和姑爷会进汴京,大娘子吩咐要早早叫您起塌来着。” “哦——,是有这么回事儿,那待会儿热水烧好了,我在起来。” 她话音刚落,刚关上的门又灌了一阵冷风进来,伴着高个丫鬟的催促,“姐儿,水来了。” “......”床上的人哼哼唧唧赖了会儿床,慢吞吞坐起身。 高个丫鬟见状,将帷幔收挂在两侧挂钩上,露出睡得两颊红彤的女娃。 女孩儿看上去莫约十四五岁,乌黑浓密的头发披在肩上,尽管因为才睡醒的缘故,目光呆愣,但依旧掩不住她五官的精致。 春秀对自家娘子的漂亮习以为常,她垂下目光,轻声道:“娘子穿前天做出来的那件粉色新衣可好?...头饰的话,用桃花那套。” 和绞尽脑汁想搭配的丫鬟不同,小娘子不怎么在意,神色焉焉的点头,“都成。” 她穿上暖鞋,走到长腿圆桌旁的圆墩坐下,撑着下巴,目光柔和的盯着花瓶里新插上的梅花,轻声喃喃:“昨夜里那么大的雪都没将院里梅花打落。” “它若是不争气些,哪对得起您大半夜的跑出去给它撑伞。不过...”春秀有些犹豫该不该讲,春香却是没个顾忌,接话道:“您下次可别做这事了,要是着凉,奴婢们可逃不过一顿责罚。” 这话有些没尊没卑,但贺桃并没半分生气的意思,朝她们扬了个笑,“我裹了袄子,还戴了围脖,哪有那么容易就生病。” “这可说不好,您去年大夏天的都能感风寒。” 说着话,春秀将洗漱用的东西送到她跟前。 牙刷植毛用的马尾毛,手柄是上好的象牙做的,边上摆着装牙粉的白瓷小盅。 贺桃刷完牙洗了脸,黝黑眸里渐渐有了几分光彩。 她穿上准备好的衣裳,坐在双龙菱花铜镜前,由着春秀给她梳头。 散乱的头发梳成两个中空如环形的发髻,髻边插着做工精巧的桃花簪。 为了御寒,她还戴了条白狐皮围脖,将人衬得更加乖巧。 贺桃准备妥当出门时,天色才刚泛青,橘黄色阳光只有月牙那么一小弯,远远看去,像是浮在天空上的宝船。 贺桃眨眨眼,声音瓮在围脖里,“这时辰也太早了。” “不早了,奴婢刚听说二娘子一刻钟前就出发了。” “......”贺桃轻打了个哈欠,语气吞吞,“走吧。” 她到正厅时,大哥贺煜和二姐姐贺莹已经到了。 她脱掉斗篷,跨门槛进屋,和二人问了好。 贺莹态度不冷不热。 贺煜笑着应了她。 父亲母亲都还没到,贺煜有一搭没一搭和贺桃聊天。 “差点给忘了,妹妹前些日子让我找的合香已经买着了,晚些时候我让青竹拿去你那里。” 贺桃有些惊喜,眼睛晶亮亮,像是两颗溜圆的黑葡萄,“春香走遍汴京都没能买到。” “返魂梅近些日子在汴京确实多受追捧,我也不是在城里买着了,而是托了友人从明州买到的。” 贺煜这么讲,贺桃就更好奇它的香气,“不须得大哥派人走一趟,待会儿吃过早饭后,妹妹去你那里取可好?” 贺煜笑笑,语气宠溺,“也成。” 贺莹和他们和和气气的氛围格格不入,拧着眉,不满的看着贺桃,“你整日里不读诗不写字,就知道捣鼓焚香插花这些闲事。” 贺桃被说得脖子一缩,底气不足,“也并非整日不读书...” 贺显进正厅时候,正好听见她们俩对话,笑着道:“二姐儿也太严厉了,这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虽是闲事,也是雅事,不算得什么坏的。” 他落座,态度温和的瞧着贺桃,笑到:“要是银钱不够,无需拘着,找账房支便是。” 贺桃找着撑腰的人,语气轻又亮,“谢谢爹爹。” 贺莹不高兴的拧起眉。 陈婉知道贺显向来偏心三姐儿,在贺莹说难听话前,先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嘉靖那孩子要参加今年春闱,跟着蓉儿他们一起来汴京了。” 贺显用热帕擦手,随口应道:“那孩子读书确实不错,这次春试应该能有个好成绩。” 仆人将热腾腾早饭端上桌,陈婉将贺显最喜欢的煎角子放在他跟前,“说到他,我正好有个想法和夫君说。” 贺莹似乎知道娘亲要说什么,不自觉红了耳尖。 贺桃舀了满满一勺金玉羹塞进嘴里,鼓着腮帮,有趣的瞧了她一眼。 她也知道贺莹听到这个名字这么扭捏的缘由。 官家向来忌惮联姻结党,贺家选婿必须得往下相看。 贺蓉是这样的,贺莹自然也不会例外。 郭嘉靖就是陈婉精心给她挑的夫婿人选。 郭家不是官宦世家,他们在濮州办的明泽书院前后培养出了近千名学生,虽然没实权,但在士大夫中的名气和地位恰是贺家现在需要的。 贺莹发觉贺桃在看她,狠狠的回瞪了她一眼。 “......”贺桃收回视线,埋头扒了两口粥。 陈婉没注意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专心和贺显说话。 她的意思是进京赶考的人越来越多,住宿紧张,掠房钱也跟着涨了,反□□上有空置的屋子,不如就让郭嘉靖小住几月好好备考。 贺显没立马答应。 陈婉夹了一筷焯水的冬笋到他碗里,继续道:“大哥儿在明泽书院读过几年书,现在郭家人进京参加春闱,我们收拾间屋子出来也不算是什么惹闲话的事。” 贺显还在考虑。 贺桃从他跟前夹走了一块乳糕。 她张嘴咬了一大口,...边嚼,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里还见过郭嘉靖,不过,她那个时候她常常生病待在屋里,对他长什么样完全没印象。 贺显差不多有了决断,轻点了下头,“按你说的办吧。” 陈婉偏头看了眼王婆子,吩咐她找人将扶云院收拾出来。 她说着,话题突兀的转向贺桃,“乳糕是米面做的,你吃这么多,待会儿午饭吃还是不吃了?” “这么大的雪,不知道大姐姐能不能在中午之前到。” 贺桃话音刚落,就有小厮喜气洋洋从外面走进来,说大姐儿和姑爷已经到了。 “......”贺桃老老实实放下筷子,看着陈婉忙前忙后的安排起来。 贺蓉嫁去濮州快十年,没回来过几次,这次王仲升迁,她也总算熬出头,要搬回汴京住。 贺桃和贺蓉差了十岁,不算亲。 贺莹却是和贺蓉一起长大的。 她一进屋,贺莹就欢喜迎上去,晃着她手臂撒娇。 贺蓉被她晃得呵呵笑,“几年没见,还以为莹儿成了稳重的小娘子了,没想到还和小时候一样,惹人喜欢得紧。” 两人亲昵的在一块儿坐下,你来我往的聊起近况。 贺蓉毕竟不是贺莹,处事上周全得多。 她没有冷落贺桃,偏脑袋瞧了她一眼,“也好几年没见三姐儿,好似比以前又好看了。” 贺桃察觉到贺蓉话里的善意和亲切,弯起眼跟她道谢。 她趁这机会福身和两人问候。 王仲应了她,顺贺蓉刚才的话往下说,“等三妹妹到了适婚年纪,怕是过几年媒婆得踏破门槛。” 贺莹不喜欢被贺桃抢走注意力,生硬的岔开话题,“大姐,你和姐夫该是饿了,我们边吃边聊吧。” 陈婉反应过来,招呼仆人加碗筷,“看我这精神头,赶紧的,坐下先吃饭。” 大家热热闹闹坐下。 仆人将加的几个菜摆上桌。 贺桃视线跟着菜碟子走,对他们聊天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 菜上齐了,加了一道酸爽可口的凉拌茄子,一碟被煎得金灿灿得煎饺以及煮得软烂的红枣粥。 陈婉笑着道:“不是说郭家那孩子和你们一起的,怎么不见他?” 王仲:“他确实和我们一起到的汴京,只是有同窗约他见面,他就没和我们一起来,说是改日再上门正式拜访。不过,他托我给两位妹妹带了礼物。” 贺桃夹了一个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刚准备咬,听到这话,不得已放了筷子。 跟在王仲身边的小厮拿进来两个花梨木小盒子,一个给贺莹,一个拿到贺桃跟前。 盒子外面雕着精美的花鸟图,黄铜锁扣是花朵造型。 贺桃瞧了一眼,嘴上说着谢,完全没要打开的意思。 贺莹倒是兴致盎然。 她自己木盒里面放着歙州所产的墨纸砚,价值不菲,也不问贺桃,拿走她跟前的盒子,打开瞧。 贺桃盒子里的东西和贺莹不一样,是十个香氛小罐。 每个镶着宝珠的罐身上贴着不同果香名字,造型精巧又别致。 两个礼物价值上差别不大,但用心程度,一眼就看得出不同。 “......”贺莹抿唇,眉头狠狠拧了起来,不高兴一眼就能看出来。 贺桃又放下拿起的筷子,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吃这个煎饺了。 在尴尬的氛围里,陈婉笑着将这事儿圆了,“知道二姐儿喜欢读书写字的可不多,郭家郎君这礼物选得费心了。” 贺莹听到这话,脸色好看了不少。 陈婉视线扫过她,落到贺桃脸上,“你们俩也用心备个回礼。” 贺莹:“女儿晓得。” 贺桃咬了一口蘸料的饺子,跟着点头。 - 贺显早上还有朝会,陈婉起身送他出门。 两人走在雪扫干净的青石板路上,不约而同提起贺莹。 贺显朝陈婉轻抬下巴,“你先讲。” “我瞧着,这郭家哥儿似乎对三姐儿有意...” 贺显一听这试探的开头,就拧了眉,“年幼有些交情,自是要亲近些,扯得上哪门子的男女情谊。” 陈婉知道贺显向来偏心三姐儿,也没抱希望能插手贺桃的婚事,适可而止,“我也是提着玩罢了,也没有妹妹婚事越到姐姐前头去的道理。” “郭家哥儿我托人了解过,品行学识确实都还不错,和二姐儿该是合适的,不过,你也找个时间和她说说,性格率直是个好事,但也要学着宽和容人。礼物不同甩脸色给亲妹妹,往后和外人有个不如意就杀人放火?” “老爷这话说得...二姐儿也就遇到三姐儿的事才会这么小心眼子,平日里懂道理,也知道礼数。” 确实是这么回事,贺显没反驳。 陈婉陪他走到连通内外院的月洞门。 贺显似乎考虑好了,停步,开口道:“和王仲提一句邀郭嘉靖到府上暂住的事,另外找个理由把三姐儿支开一段时间。” “这临时哪找得到借口。” “她和我提过几次想去别庄。”贺显拍掉肩上的碎雪,继续道:“就让她去玩段日子,年前回来就是。” 2、第二章 第二章 大雪纷纷扬扬,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一辆车厢圆润宽大,外饰华贵精美的马车逆着风雪走在白茫茫的雪色里。 贺桃坐在车里,脑袋一啄一啄的打瞌睡。 马车轱辘磕到路上石块,颠簸了一下。 贺桃脑袋撞到窗沿,眼泪汪汪的被痛醒。 春秀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紧张兮兮的盯着她,“娘子,没得事吧?” 贺桃揉着额头,摇了摇脑袋。 “到了?” “还没呢,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估摸着是快了。” 贺桃瞧了一眼完全睡死过去的春香,推开一点点窗户,眯眼往外看。 被白雪覆盖的田野山峦在眼前平铺开。 阳光像金色的海浪,碎碎迷迷。 东京远郊没有市井的繁华,四通八达的道路两旁几乎没有房舍。 河渠纵横,自成一派宁静自得。 贺桃把撞到额头的事抛到脑后,心情跟着开阔无比的景象,变得愉悦起来。 马车继续往前走了一个时辰左右,能够看见铺满涂油棉帛的木头架子以及错落有致的农舍。 这就是贺桃这次目的地,南街村。 南街村位于洧川县城的洧水河边,是水运支道的重要通道之一,村民有半数依靠码头为生。 沿河两边是商铺,居民住宅靠近山峦田野,被交错的青石小巷分割开。 马车在村庄东侧的四合院外停下,贺桃踩着马凳下了马车,有仆人欢喜恭敬的迎上前来,“三娘子,安。” “李伯,好久不见。”她弯眼,五官明艳,“烦找几个人将东西搬进院里去。” “喏。”中年汉子交代下去,笑着护贺桃往院子走,“收着消息,就将屋子收拾出来了,厨房也备了三娘子爱吃的羊蹄笋和蒸鹅,马上就能用饭。” “我正饿了。” “那小的现在就让厨房准备准备,上菜。” 贺桃应了“行”,熟门熟路的穿过月洞门往里走。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大病小灾不断,一年里总有五六个月在庄子养病。 她对这个四合院比都城里的贺家宅邸还要熟悉。 她进到主屋,洗漱了一番,坐到已经上了几碟菜的圆桌边,用饭。 没人管束,贺桃吃了十分饱才放碗筷。 春秀将漱口杯子递给她,问起行李归置的事儿。 “按往年那样就行。”贺桃绕着桌子溜达了几圈,吃饱喝足,犯困的揉着眼角,“什么时辰了?” “该是未时了。” 贺桃看了眼金灿灿的阳光,语速迟缓,“那我睡会儿,晚饭前叫我。” “喏。”春秀跟着进到内室,服侍她更衣。 “婢子问了李伯,说是烧着炕的,莫约是时辰不够,屋里还没完全暖和起来。” 贺桃动作迟钝解开腰带,“那,给我多加两床被子。” “喏。” 贺桃往年月里都是春夏来别庄,今年还是头一次冬天来。 她在汴京娇生惯养惯了,尽管困得不行,但完全没法子在冷嗖嗖的屋里睡着。 贺桃捂了半天没把自己捂暖和,掀被子坐起身。 隔着门,时不时听得到箱子进进出出的响碰声,隐约也能听见几句春秀春香的交谈。 贺桃安静眨了几下眼,没惊动人将门闩插上,穿上鞋,轻轻推开朝东边的窗户,踩着椅子爬出去。 窗户外面是雪积了半人高的小院子,贺桃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院子墙边,拍掉雪,露出木门。 贺桃冷得往手心呼呼吹了几口气,拉住圆形门环,侧身挤出去。 门外是被冰封冻的狭窄河道,对面是同样有着一扇木门的四合院。 木门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盛”字,是贺桃小时候的杰作。 她有小门的钥匙,开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冒着热气的温泉池。 还来不及细细打量,边上传来人的说话声,“私闯民宅?” 贺桃偏头,猝不及防撞进廊下拿书的少年眉眼里。 因为暖和的缘故,他并没有穿着厚重的冬衣,只薄薄穿了件长袍,领口略微散开,生机勃勃里又有青年的随意放肆。 他眉眼极其好看,下颚线条利落硬朗,若是头次见,大约都会对这身皮囊惊艳。 贺桃没生什么恍惚,她看着他,唇角的酒窝浅浅漾开,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这算哪门子的私闯民宅。再说了...,这宅子挖出泉眼,价钱大涨完全是我的功劳。” 她提着裙摆,小心踩着浸在浅浅的雪水里的鹅卵石,到他边上的蒲团坐下。 “你是想学话本子挖挖院子里有没有钱窖。”盛徹扯着唇,并不给她面儿,“歪打正着而已。” 贺桃完全没被戳穿的尴尬,得意洋洋,“那也打着了。” 盛徹提壶斟了杯温茶,指节叩了叩桌面。 贺桃余光看了眼矮桌上的茶盅,双手捧过,抿了小口。 “红枣枸杞?” “嗯。” “你怎么开始喜欢喝这些女孩子家家的花茶。” “有喝的就不错。”盛徹轻抬眼睑,“别蹬鼻子上脸。” “......”贺桃想说点什么呛回去,转念一想,盛徹爹不疼娘不爱的,她总要用博大的胸怀包容一下。 和贺桃被送到南街村养身体不同,盛徹是被“流放”的。 他生母去得早,父亲有再娶,继母看他不顺眼,小时候总千方百计找理由将人撵走。 贺桃眼珠子转一下,盛徹就知道她在打什么歪主意,更别说她现在快把“同情”写脸上。 “别擅自给我加戏。” “...我没有。” “最好是没有,别成天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也是。 她不是原先的病秧子,盛徹当然也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稚子。 想到这儿,贺桃又开心起来,双手捧好茶盅,乖顺听话的喝茶。 盛徹抬眼睑瞅了她一眼。 她半张脸都快埋进茶盅里了,皮肤瓷白透明,比高温窑里烧出来的茶具还要亮。 似乎察觉到了打量,她偏了下视线,睫毛扇扇。 盛徹坦然自若对上她,嗓音清冽,“给你递信递了三个月都没动静,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快过年了,本来是不让我过来的,但是稍微有了些意外的情况。”贺桃放下茶盅,兴致勃勃和盛徹讲起来龙去脉。 盛徹听得有些敷衍,不时翻动手里书册子。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讲?” “有啊。”盛徹抬眸,一句话问住她,“所以你二姐相看夫婿,为什么将你支走?” 贺桃卡壳,认真琢磨了起来。 盛徹没给她细想的空隙,就着书敲了她脑袋,“还能什么,嫌你碍事。” 贺桃嘁了声,摆明不信他信口胡诌。 她视线跟着意外飞进院里又飞走的麻雀,困乏的打了个哈欠,“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反正我也想溜出来...” “那倒是。” 贺桃续了一杯花茶,又吃了两块糕点,困得完全睁不开眼。 她眼皮一搭一搭,嘟囔不清喊了声“盛徹”。 “嗯?” “你困吗?” “不困。” “那我睡会儿。”贺桃讲完,起身。 盛徹察觉到点不对劲,屈着的腿伸直,压住贺桃裙摆,“你往哪儿去?” 贺桃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房间。 “......” 似乎猜得到盛徹想说什么,贺桃先开了口,“你不会小气到不借床给我睡吧。” “小气?”盛徹不冷不热的哼笑了声,“这话得你把拿走那套玛瑙杯还回来之后才能说的吧?” 这回轮到贺桃无话可说。 她理论不过他,开始打感情牌。 不过,贺桃向来是被人顺着的,她可怜没两句,就变成凶巴巴的威胁。 “我睡不好就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最后还是你遭殃。” 盛徹荒谬的呵了声笑,“那我真是好怕。” “......” 贺桃不想和他讲话了,她将裙摆从盛徹腿下面拽出来,直接进屋。 盛徹语气散散的喊了声贺桃名字。 贺桃扭头,张大眼,警惕的瞧他。 像一只怕被抢走橡果的松鼠。 盛徹被逗得扯了扯唇线,泄出一声笑。 他靠着门脊,情绪难得散漫软和,“柜里有新的棉被,自己拿。” 听到这话,贺桃高兴起来,眼底像盛了星子,“知道啦。” 她哼哧哼哧铺好被子,钻进去,提醒盛徹酉时前喊她起塌。 盛徹重新坐回矮塌边,露着半只肩膀,不轻不重的应了声“好”。 刚意外闯进来的麻雀带来了四五位朋友,大家似乎对温泉都很好奇,动脑袋扇翅膀,蹦蹦跳跳。 贺桃脑袋陷进软软枕头里,反倒一下不困,兴奋占了上风,“盛徹盛徹。” 盛徹:“嗯?” “鸡蛋放进池子里是不是真能煮熟?” “不知道。” “那温泉周围能不能种得活蔬菜?” “没试过。” “温泉水可以养鱼吗?” “没了解。”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盛徹还没这么居高临下被贺桃教训过,他侧了下身,视线准确看向露着半张脸的贺桃,“不睡就起来。” 贺桃闭嘴,拉着被沿盖过头顶。 棉被带着青草香气的沉香味。 贺桃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半边日头已经落进地平线,答应叫她起塌的盛徹根本不见人影。 贺桃急匆匆的穿鞋,边在心里将盛徹骂个狗血淋头。 经过温泉池边,她停住,走近瞧了眼。 池边的石头缝间卡着一个小网兜,里面放着两个鸡蛋。 贺桃“咯咯”笑了几声,把鸡蛋拿出来,飞快的原谅了刚在心里邦邦邦打了百来次的盛徹。 3、第三章 第三章 贺桃瞧了眼没有被动痕迹的门闩,轻轻松了一口气,从窗户翻身进到屋里。 屋子不像起初那么冷,墙体温温,连带着地板都是暖和的。 她将被雪水浸湿的鞋藏在床底,穿着雪白单袜坐到圆桌边,剥被温泉煮熟的鸡蛋。 蛋剥了一半,听见春秀春香走近的说话声。 贺桃将蛋放进茶壶,急匆匆的钻进被窝里,装作才起塌的模样。 春秀走到门边,下意识的放轻声。 “盛家郎君虽说不必,但我们贺家也不占人便宜,让账房在市价上再添一成。” “那我去讲?” “嗯,娘子这边我和她说。”说着,春秀推门进到屋内。 她瞧着已经醒过来的贺桃,关上倒灌冷风的门。 “娘子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刚。” “外面什么事,闹哄哄的。” 春秀挂上床帘,“奴婢正想和你说这事儿。”她没看见贺桃的鞋,连带着说话也卡了壳。 贺桃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放在床底的鞋,快快眨了两下眼,“鞋还没干,我烘在床底的,替我另拿一双新的吧。” “喏。” 春秀拿了新鞋给贺桃穿上,边替她梳头,继续说起之前的话题。 她们这次来南街村本就是突然下的决定,李伯接到信儿临时定了炭。 “本来炭该是中午就到的,但送煤炭的马车因为大雪滑坡估计得绕一段路,估计是要拖到后日才能到,所以奴婢就想着找附近人户借一些,改日还。” 贺桃轻点了几下脑袋,表示在听着。 “盛家郎君也在南街村,所以奴婢就去厚着脸皮去问了,郎君说直接匀一部分给我们,不必还,奴婢觉着不好,毕竟是冬日紧俏的东西。”春秀手巧的梳好双丫髻,透过镜子瞧了贺桃一眼,“所以我想着就在市价上加一成,折算成银两...” 贺桃想着盛徹那院子的温泉,觉得他大概是用不上的,不过这话又不能直接讲,又糊弄的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 春秀见贺桃左右转着脑袋找东西,也不需问,将贺煜送的小箱递给她。 贺桃闻闻箱子里返魂香的味,不自觉笑眯了眼。 “香炉呢?” “夏天用过之后,好像是放在边柜了。” 春秀找出青釉弦纹三足炉,拿给贺桃。 春香回来,先和春秀对视了一眼,而后看向炙着香的贺桃,“娘子。” 贺桃:“嗯?” “盛家郎君说我们来得匆忙,该是许多没备齐,他列了单子,说是让娘子瞧瞧有没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从他那儿先拿来用着。” 贺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听到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应。 春秀先高兴起来,她打整前后,察觉到这院子缺了许多过冬需要的物件儿。 “清单呢?” 春香顿了下,讷讷道:“郎君拿着单子在外面等着。” “......”春秀瞪了她一眼,有些话不好在贺桃面前讲,将香炉鼎搁春香手里,“你替娘子炙香,我出去看看。” 盛徹站在院里,没有撑伞,由着细碎的雪落在宝蓝色棉袍上。 蓝色张扬,但偏有被他穿出几分克制感,两种迥异的气质糅在一起,让他显得更加眉目清润俊朗。 春秀轻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没让娘子见他是对的。 她打伞走到盛徹跟前,语气诚恳的道了谢,等着盛徹将单子递给她。 盛徹安静站着,像是没听出她言外之意,动也不动。 春秀抬头,对上盛徹漆黑不见底的审视,“这里是你做主还是你主子做主?单子不需她过目?” 春秀被这话砸得有些头晕目眩,她挂着平章事府的名头做事,极少有人敢这么和她说话。 长得再好看,不就是个做生意的。 春秀正要张嘴刺回去,就听见身后门发出吱嘎一声响,自家主子伸出毛茸茸脑袋往外张望。 “盛徹,你快进来,我有话跟你讲。” “......”春秀脸憋得涨红,干瘪瘪的插了句话,“娘子,这不合适。” 贺桃眨巴几下眼,懂了春秀的意思。 不过,她有她的一套对付这些破规矩的歪道理,“有客来了,主人当然要出面,我避而不见才不合适。” 贺桃脾性再好,也是个主子,没有奴婢爬到头上作威作福的道理。 春秀僵持了两个呼吸,侧身移到一旁给盛徹让路。 她倒想跟紧看着两人,但外面还有一大摊子事等她给主意,她反复嘱咐好春香,去了前院。 盛徹进屋,贺桃已经坐在圆桌边等着了。 他走过去坐下,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她。 贺桃“哗啦啦”随手翻了下,“这么多?” “嗯,小物件到大点的东西,都列齐全的。” “你等我一会儿,我得慢慢看。” “成。” 贺桃让春香在笔架上取了一支笔给她。 她翻回到第一页,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瞧他,“我这里没有红枣枸杞,你喝什么?” “没所谓,有什么喝什么。”边说,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 贺桃摁住茶壶盖,极快的眨了几下眼,“没有用冷茶待客的道理。” 她扭头看向春香,“重新拿套茶具,沏壶茶来。” 春香听到有活儿要干,一瞬将春秀的话扔到脑后,转身去隔壁房间找茶具。 盛徹虚着眼看了她一会儿,两只手指勾着茶壶耳朵,食指在贺桃手背敲了两下,“松开。” 贺桃确保春香已经走远,才松开手,坐回圆凳上。 盛徹手指按住茶壶盖,倾斜了一下壶身。 壶里分明有水,但是壶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淅淅沥沥流出小股水流。 盛徹掀开盖子看了眼,里面放着两颗衣裳脱一半的鸡蛋。 贺桃不好好握着笔,拿着杆子晃来晃去,弄得纸面多了几个墨点子。 ?盛徹抬了下下颌,让贺桃给个解释。 “我没法解释睡一觉醒来就变出两颗鸡蛋,所以才藏壶里,毕竟也不能说是你给的。” “为什么不能说?” “我明年就及笄了,不可以传出谣言。” 盛徹情绪极快的闪了一下,嗤笑一声,“谁稀罕。” 就三个字,贺桃就听出嘲笑那么个意思了,她扣上册子,凶巴巴的看着盛徹,“稀罕的人可多了去了。” 盛徹平铺直叙,“那是稀罕的平章事贺家。” 刚还唬得狠的小姑娘一下就虚了。 盛徹说的这点,贺桃确实没法反驳。 贺蓉处事得体,温柔大方,还未出阁就名声在外了。 贺莹虽淑德贤良的名声不显,但却擅长吟诗作画,是汴京贵女圈里有相当的人气。 和两个姐姐比起来,同为嫡出的贺桃就不那么突出了,她从小没养在京圈里,性子也懒散娇气,不爱出门交际。虽说有传言长得明艳乖巧,但是少有人见过真人,这话就有夸大的成分在。 贺桃有些泄气,转念想想明年跟着娘亲好好出门应酬该是能改变这样的情况,她又自顾自高兴起来,摇头晃脑的继续勾勾画画。 春香端着热茶进屋,想要将桌上的茶具换下。 贺桃摆了摆手,“不用收走,我送给郎君做礼物了。” 春香瞧了眼桌上平平无奇,不怎么拿得出手的白瓷茶具,愣了一下,干巴巴的,“送这个吗?” 贺桃正儿八经点了点头,“嗯。” “......”盛徹荒唐的扯了个笑。 这算什么礼物,不过是让他拿走毁尸灭迹。 他手指慢条斯理在桌上叩了几下,配合贺桃说场面话,“我还挺中意这套茶具的,谢贺三娘子割爱。” 春香见盛徹真有要将这套茶具拿走的意思,她俯身到贺桃耳边,轻声道:“娘子,需不需拿个盒子装一下?” 贺桃:“自是要的。” 春香去找装茶具的盒子,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盛徹视线非常自然的落在贺桃身上,“这次过来待多久?” “不知道,估计是年前?那个时候,二姐的亲事也该说好了。”贺桃忙里偷闲瞧了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盛徹掀了下眼皮,“想看看会不会一个时间进京。” 贺桃停下手里动作,眼珠子骨碌打转。 官家不喜铺张浪费,大小家族在许多事上也是能简就简。 盛徹家做生意的,并不太受这种风气影响。 跟贺显拨给她用的马车比起来,盛徹马车里铺有软和的床褥,有专门放书的架子以及喝茶饮酒的小桌,安逸又舒服。 “就算不是一个时间也可以强行凑凑。”贺桃弯着眼朝他笑,盛徹似乎能看见她背后摇得欢的狗尾巴。 她亲自给他满上茶,“到时候我坐你马车吧,这样有人陪你说话,免得你路上无聊。” 盛徹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她眉心,把她脸推远,“你误会我意思了。我是说你哪天走一定要跟我说,我那天能不出发就不出发。” “......” “小气鬼。” “我就是够大方才列了个单子。”盛徹轻呵了声笑,“东西还没到手就倒打一耙?” 春秀忙完前院的事,回来就看见两人关系甚好凑一起讲话的模样。 她心里一惊,脚步快了几分,以极为生硬的姿态插到两人中间站着。 她朝贺桃挤了个笑,“娘子选好没?差不多得去拿了,冬日天黑得早,待会儿该是看不见了。” 贺桃将册子给她,“差不多都勾完了,要是后面再缺什么物件,再拿就是。” 春秀伸手接过册子,转身向盛徹屈了下膝,“劳烦郎君带我们走一趟了。” 盛徹懒散散的答了声,“应当的。” “三娘子,你看这个盒子行不——”春香灰头土脸走进来,被春秀瞪得一下卡了壳,她语气发虚的解释道:“娘子说要送套茶具给盛郎君,我去找盒子了。” 春秀表情极快的变成诚恳的感激,“郎君雪中送炭,一套茶具哪够表示谢意,改...” 盛徹摆手打断她讲话,“不必,这就足够了。” 盛徹这人说话并没什么攻击性,但却让人觉得棘手又极难相处。 春秀瞥了眼没什么特别标识,也并非女孩子私密物件的茶具,没继续坚持,又道了个谢。 盛徹自己装好茶具,朝贺桃轻抬了下下颌,算是招呼了。 他跨步往外走,轻飘飘的话落在春秀耳边,“带上些人,去我那儿取东西。” 4、第四章 第四章 到南街村的第一天,过得兵荒马乱。 一直到了亥时,春秀才将大小事情打整好。 她提着热水桶进屋,贺桃正端正的坐在书桌边练字。 她朝春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悄悄站到贺桃身后,等她将这篇字写完。 贺桃的悟性一般,字谈不上什么自成一派的风格。 只是,她耐得住性子练习,写出的字形态宽展舒和,线条温润流畅,和临摹的字帖像了十分,看上去赏心悦目。 按理讲,见字如见人,外面对贺桃至少该有个乖顺勤恳的印象才是,只是,贺桃前面偏生有个对书画极其自傲的二姐儿。 想到这儿,春秀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贺莹不能忍受输给谁的态度给贺桃造成了些若有若无的压制,她不热衷于展示自己,性子懒散,生怕因为显摆和二姐儿起了争端。 贺桃写完最后一笔,春秀打消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恰是时候的开口:“娘子,差不多该洗漱一番歇息了,已经过了亥时。” 贺桃看了眼烧到末端的盘香,放下笔起身。 春香将六足盆架上的铜盆拿到床脚边放着,春秀配合着倒进大半盆子生姜水。 贺桃卷起裤脚,由着姜黄色的热水漫过脚踝脖子。 她已经困了,视线直直的瞧着盆沿,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春秀坐在小马扎上,手法娴熟的给贺桃按着脚底穴位,问着轻重是否合适。 贺桃虚眯着眼,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咪,她哼哼唧唧的答着,就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表达愉快了。 “奴婢有些话想和娘子说。” 贺桃鼻音软糯的哼出一声,“讲。” “娘子和盛家郎君从小相识,这么多年也一直有书信往来,感情甚笃,只是奴婢觉着娘子年岁见长,见外男时也该注意着避嫌。” 贺桃抬眼,黑白分明的瞳孔里盛着安静透彻的暖光。 春秀心里忽得一顿,迟一步意识到自己似乎错估了什么。 似乎为了印证她心底的猜测,贺桃语气平缓的开了口,“你既知我们关系亲厚,白日里就不该将意图表达那么直白,平白让人生了间隙。” “...,奴婢思虑不周。” 贺桃脸蛋被热气烘得潮红,情绪安静又清澈,“至于亲近程度的把握,我心里有数。你无须太放心上。” 春秀垂下头。 她一时间忘了,贺家能养出脾性良善温和的小娘子,并不意味着单纯无知,也不意味着奴婢能爬到头上敲打提点的。 “奴婢逾越了。” “你只是为我着想而已,不必给自己安个罪名。” 贺桃将脚从水里拿出来,春秀从春香手里接过干净方帕替她擦水。 “娘子早些睡,有什么需要的喊我们便是。” 贺桃把擦干的脚丫子放进被窝,抿出个无害又乖巧的笑,“晚安。” - 贺桃这晚睡得特别好,醒来时候,窗户纸上映出的颜色已经成了淡淡的青白色。 她跟春秀问了时辰,才知道已经是巳时了。 贺桃掀被子坐起身,忽得一下又顿住了。 她现在人不在汴京,既不需要起大清早穿戴整齐去给长辈请安,也不必看贺莹脸色用饭,更不用去学堂背书。 那,她为什么起这么早? 贺桃想清这个道理,悬着的脚丫子开心的前后晃了晃,重新钻回被窝。 春秀看愣了,过了好一小会儿,干巴巴的开口问道:“娘子不起?” “不起了,用午饭再叫我。”说完,她转个身朝向另一侧,正大光明开始睡回笼觉。 春秀在床榻边站了片刻,说出了贺桃现在不想听见的人。 她认命的睁开眼,音色被厚厚棉被闷住,“娘亲...来之前有说什么?” 春秀点头,“大娘子临走时候交代了,让你每五日做一只香囊或者一张手帕。” 如果说她写字的悟性是普通的话,那女红的悟性就是差劲。 要是在汴京,她还能找贺显耍个赖皮,但陈婉显然很了解她的秉性,根本不给这个机会,直接让春秀把话留到南街村才说。 贺桃沉默了好大一小会儿,不死心的开始挣扎,“女红本就是细雕慢啄,哪能五日做出来一件东西。” “大娘子说了,要是您这么说的话,就让奴婢转告您,明年要给二姐儿添妆,您现在的女红拿不出手。” “......” 贺桃被这么一吓,瞌睡都没了。 她老老实实坐起来,神色焉焉,“打热水来吧。” 贺桃再怎么磨蹭,都有吃饱喝足拿到手绷的那个时候。 她没戳几针,借口倒找了不少,要不是椅子坐着不舒服,要不是光太暗看不清,最后咬着花样子太丑不放。 春秀:“要不奴婢去街上铺子买些好看的花样?” 贺桃放下手里针线,情绪严肃又正经,“我自己去看吧,万一你买的我不喜欢就白跑一趟了。” 春秀算是看出来了,贺桃就是变着方儿的不愿意做女工。 “外面天冷,要是出去的话,娘子需加两件衣裳。” 贺桃点脑袋,“再拿件披风,把白狐皮袖筒找出来戴上,还有手炉也准备着,不会受寒的。” 贺桃将话都说全了,哪里还有春秀担心嘱咐的余地。 春秀:“那奴婢出去招呼人套马。” “去吧去吧。”贺桃扭头看春香,“替我找找那件蜜合色的短袄和绣小碎花的绫棉裙。” 春香在脑海里搜刮了一下,“该是放隔壁房间里的,奴婢去看看。” “好。” 贺桃在汴京没什么出门的机会,难得有这么个契机,她兴致高昂,挑了一对桃花金线蕊的耳饰,抿了一个玫红色的胭脂,还揣了一大包银两在身上。 她准备好,也不等春秀来喊,和春香直接去了大门边等车。 供车马人行走的道路上,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和台阶的积雪一起,在墙角被垒成有尖的雪堆。 雪堆连着雪堆,像是变小了很多倍的山。 贺桃顺着山峦线瞧见蹲在雪堆后面的小孩。 小孩儿眨着眼睛瞧了她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快速缩回脑袋。 ? 还不等贺桃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见春香一声惊呼。 接着,贺桃被斜侧面扔过来的雪团砸了个正着。 “......”雪簌簌下落,留下零星碎雪粘夹在她头发里。 贺桃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间愣住了。 春香又气又急,“干什么呢?怎么乱砸人!” 这话并没有吓到玩在兴头上的小孩,带头的男孩儿把矛头指向春香,“她们是一头!” “......”春香被连砸了五六个雪球,比贺桃狼狈多了。 她们吸引注意力的同时,藏在雪堆后面的孩子抱着一大堆捏好的雪球冲出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贺桃看着七八个穿成团子的小孩儿你来我追,忘记要生气了。 春香替贺桃拍了拍身上的雪,“娘子你还笑得出来。” 贺桃眨眨眼,笑得更开心,“很有意思啊。” 她余光看见盛徹从隔壁走出来,笑盈盈的朝他挥手,“你要出门吗?” 盛徹:“嗯。” “好巧,我也要出门。” 贺桃故意长长停顿了一下,拖腔拉调,“你猜我要干什么去?” 盛徹从仆人手里接过马的缰绳,抬头看了她一眼。 贺桃长相偏明艳张扬,荔枝眼润黑剔透,琼鼻秀气,唇形有自然上弯的弧度。 素净的衣裳首饰根本压不住她自个儿本来的鲜艳色彩,相反,在这些寡淡颜色的调和下,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甜净乖巧。 盛徹翻身上马,下颌指指吵闹不休的小孩,“准备和他们打一架?” “......” 贺桃好心情被砸得七零八落,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才不是,我是要上街去买东西。” “用不用给你带?” “不要,我自己去。” “成。”盛徹腿夹了夹马身,走两步后,又退到贺桃跟前。 他垂着视线瞧着她,喊了声“周巡”。 还在闹腾的孩子瞬间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退一步,留下刚才躲在雪堆后面的男孩。 周巡:“......” 盛徹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下,“过来。” 男孩深吸一口气,同手同脚的走到他跟前。 “道歉。” “不是他...”贺桃替他开脱的话都还没讲完,周巡就麻溜的把歉道了。 贺桃被这么飞快果断的道歉态度整得愣了一下。 她眼睛弯成月牙,乖巧的摇了摇脑袋,“没关系,我也玩得很开心。” 车夫拉着套好的马车从侧门出来。 贺桃踩着小马扎进了车里。 她打开车窗,趴在木头沿上,和盛徹讲话。 盛徹似乎没什么着急的事要做,单手拉着缰绳,慢悠悠骑着马,跟在她车边。 南街村在布局上没有打破严格的街坊制度,住宅和商业区有着我明确区分。 两人都要去商业区,贺桃是为了买好看的花样子,盛徹是为了去验收一批从燕云买回来的成马。 贺桃对国家局势一知半解,只知道大辽和他们敌对,该是不愿意卖马给他们才是。 似乎贺桃能知道这事儿出乎盛徹的意料,他抬了下眉骨,非常直白的表达了惊讶。 “......”贺桃被他表情激起了好胜心,提出了一个显自己水平的问题,“你买的是西域、陇右,还是蒙古草原的马?” “都有。”盛徹说完,忽然没头没脑的添了一句,“所以,知道了吧?” “什么?” 冬天的阳光很亮,亮得看不清人的五官。 盛徹语调散漫,被亮堂的光线平添了几分倨傲,“我有多厉害。” 贺桃反被他嘚瑟了一把,噎得说不出话,干脆“砰”的关了窗门,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5、第五章 第五章 贺桃本来打算一路上都晾着盛徹,但听着车轱辘压过雪发出的吱嘎声,她又忍不住开窗向外张望。 道路沿途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一块一块,像是方格眼窗平躺在雪地里。 矮房子掩映在树林间,时不时能看见牛群慢悠悠甩着尾巴,又或者,羊成群结队在雪地放风。 田野尽头有个蹦跶的小黑点,贺桃指给盛徹看。 “那是什么?” “松鼠。” “这么远你看得清?” “看不清。”盛徹完全没点抱歉的意思,语调懒散,“所以随便讲的。” “......” 贺桃又把窗户关上了。 她这次真的不会和盛徹讲话了。 - 盛徹要去北村口,贺桃要找的绣铺在南面,两人在路口分开。 马车右拐进到宽敞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扑面而来。 车平稳的停在李氏绣铺的店门前。 贺桃戴好笠帽,和春秀春香一起下了马车。 小地方比不得汴京,做生意没分那么精细。 绣铺子不仅做丝线绣品的生意,还划了一块地出来卖布料以及成衣。 染成各种颜色的棉布叠放在柜面上,罗、绢、纱之类稍贵一些的面料放在陈列整齐的高低置物架上,娘子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讨论挑选。 右边主要是卖绣品相关的物件儿,以生活用品为主,也有少量的装饰品。 贺桃站在门边左右瞧了瞧,对上一个十七八岁娘子的目光。 娘子长相秀气,细长柔顺的眉像是两条弯弯小船,脸上噙着浅浅的笑,整个人看上去清爽明净。贺桃听到有人叫她“小李掌柜”。 李掌柜走到贺桃跟前,态度热情但完全不显得谄媚,“小娘子该是第一次来?” “对。” “娘子想要买什么?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让你省些功夫。” 贺桃透过笠帽瞧了她一眼,“花样子。” “这可赶了巧,我们刚从平江府进回来了一批新的花样子和绣品。”掌柜笑笑,“跟我往这边来。” 贺桃跟过去,顺道瞧了眼铺子里卖的织锦成品,绣的确实是她没见过的图案。 小李掌柜从柜子里拿出厚厚一叠勾画着图案轮廓的白麻纸,态度亲切,“娘子可以慢慢挑选,若是有喜欢的,抽出来放在一边就是。” 贺桃应下,开始挑图。 女孩子家对挑挑选选这事儿都有相当多的耐心,贺桃一张一张仔细瞧,有时候还会返回去和前面图案对比。 她图纸还没看完,盛徹就把事情办利索了。 他进铺子,一眼就瞧见坐在靠窗茶桌边,认真比对花样的贺桃了。 她戴着白狐皮毛的袖筒,披着鹅黄色缝毛边的斗篷,嫌笠帽碍事,掀开了帽帘。 盛徹走了几步,被小李掌柜拦了个正着。 她笑盈盈地看着盛徹,“郎君四五月都没来小店坐坐了,我想感谢郎君都找不着机会。” 盛徹视线下移,对上她的视线,“你家铺子给了钱,我顺道给你们带些货,谈不上感谢。” “你收得比市价低了两成,该是当得起这句谢的。”李掌柜跟上绕开她往里走的盛徹,“郎君这次来是有什么需要的?” “没有,我找人。”盛徹走到贺桃对面的椅子坐下,扫了她一眼,“还没选好?” 贺桃抬起头,懒得回他这句废话,反问道:“你弄完了?” 盛徹轻抬了下眉头,没开口,似乎也懒得回答她这句废话。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快挑完了。”贺桃说着,又继续埋头挑花样。 她垂着眼,弯弯上翘的睫毛盛着白金色的阳光,清纯白净,像是春夏才会开放的白栀子。 盛徹慢吞吞收回目光,纡尊降贵的回了个“嗯”。 贺桃手边突然多了一杯茶盏。 她扬起脑袋,一头雾水的看着李掌柜。 “今个客人多,我有些招待不周,娘子来这么久都没替你上壶茶。” “不碍事。” 李掌柜上了茶也没走开,继续拉扯着闲话。 几句有的没的之后,掌柜的突然将话抛给了盛徹,“和郎君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郎君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 ? 贺桃没给盛徹说话的机会,先开了口,“谁是他妹妹?”似乎觉得非常不痛快,贺桃又强调了一句,“我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是他妹妹。” 她听见盛徹一声不满的呵笑,扭过头,“你不许在外面胡说,我不认的。” 几句话,形势变得剑拔弩张,但又有着旁人插不进去的熟稔亲近。 小李掌柜连忙摆手道了歉,“不是郎君讲的,是我胡乱猜的。” 贺桃瞧了她一眼,“那你下次不要随便猜了。” 再往下问就显得唐突,小李掌柜随口就将话题引到了绣品上。 贺桃津津有味听了几则小故事,直到小李掌柜被店里熟客喊走,她都还有些意犹未尽。 光顾绣铺大多是女子,但因为有卖成衣的缘故,时不时也会有男子进店里。 她盯着小李掌柜背影看,完全没注意到进铺子的人都有意无意把惊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贺桃扭头看向盛徹,“谈吐有趣,落落大方,自己经营店铺,看上去真的好厉害。” 贺桃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说不准不用等明天,今个下午她就能盘个铺子开店。 四周打量的目光越来越多,还夹杂着细碎的议论声。 盛徹眉心微不可见折了下,“别加戏,这铺子是她父亲的,她只是在缺人手的时候来帮个忙。” “......” “差不多选几个花样子就得了,够你绣十天半个月的。” “......” 激将法大部分时候都对贺桃管用,但女红这件事上除外。 盛徹的话给贺桃带来了不大不小的顾虑,她斟酌又斟酌,最后只挑走了五个花样子。 这点东西连茶钱都没抵够,贺桃不太好意思,又加了三个精致好看的荷包,一起付钱。 店铺外面,小巧精致的木马车顶已经落了浅浅一层雪。 盛徹和她一起走到车边,“下次出门的时候,用你爹给的那辆马车。” 贺桃踩上小马扎,透过笠帽的轻纱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 盛徹抬手指了指天空,“这样下大雪的时候,好歹我有个座。” 一直当闷葫芦的春秀忍不了他这厚脸皮的样子,开口催促道:“娘子,外面风大,进车里吧。” - 马车乘着桔红色的霞光出了人声鼎沸的商业街,和一批马汇合后,变得声势浩大起来。 贺桃推开窗,不意外的看见并行着的盛徹。 她举起手里三个荷包,“我刚在铺子里买的,要不要送你一个?是平江府的新货。” 盛徹视线扫过来,贺桃又赶紧添了一句,“但只能选一个,我还要送给爹爹和我哥。” 三个荷包,以深色为底,分别绣着竹子、梅花和一只舒畅自在的松鹤。 盛徹正儿八经打量了一小会儿,在贺桃手快举酸之前,懒散开了口,我“都挺丑的,你自个儿留着吧。” “......” 贺桃不高兴的哼哼的两声。 她本来打算不跟盛徹讲话,让他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她瞧见他手里牵着的缰绳系套着边上一只枣红色的马,又忍不住开了口,“它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盛徹偏过视线瞧了她一眼,“不是,怀孕了。” 贺桃下意识的看向它腹部。 “估计有七个月。” “那...”贺桃掰指头数了数,“那明年三月左右会生出小马驹?” “差不多。” 贺桃眼睛闪闪的盯着鼓起的腹部,好奇心咕噜冒泡,“生出来会是红色小马吗?” “不确定,得看□□的公马是什么样的。” 贺桃趴在窗沿,脑袋随着颠簸的马车左右晃了几下,“不管什么颜色,一定都会很漂亮。” “想养?” 贺桃反应了几息,使劲点头,“想。” “那生出来让你挑。” 贺桃刚才被盛徹一句话惹起来的火气呜咽一下被浇灭了。 她弯起眼,像只捋顺毛的小狐狸,絮絮叨叨地跟盛徹讲话。 “我二姐学过打马球,不过,她学了几个月就没再学了,说没趣儿。” “我想学来着,但是爹爹讲我不适合长时间在外面练习骑马,会生病。” “它一定会等明年三月才能生出小马吗?万一它提前生了我不在怎么办?” “我现在不知道是小公马还是小母马,取名字的话是不是都得取了备着。” “我喜欢红色的小马,...如果不是的话,也没有关系。” - 贺桃被马上可以有一只小马驹的欢喜装满了,一回到屋里就计划着要送一份贵重的礼物给盛徹表达感谢。 有荷包被拒绝的经历在前,贺桃钻进仓库,慎重又慎重的挑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玉佩,让春香替她送过去。 毕竟价值摆在那里,盛徹没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理由,直接收下了。 贺桃知道这个消息,这才算放下心。 - 盛徹交代小厮将玉佩盒子放到靠墙的架格柜。 架格上放的都是贵重物件儿。 青竹应下,小心翼翼将木盒捧放到第三层。 三层上还有个他都没见过的黑檀木盒。 他打开瞧了眼,里面只是普通的一套茶具。 青竹拿下来,斜拿着展示给盛徹看,“郎君,这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盛徹抬眼睫扫了眼过去,“没,是很贵重的东西。” 夏竹听到这话一下并住双臂,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低头又确认了眼,实在是不知道这套看着就低劣的茶具贵重在哪里。 盛徹似乎看出他心思了,“外面黑檀木盒子是个好东西。” “......”青竹也不是第一次被捉弄了,很快放松下来,嘟囔道:“这黑檀木做的盒子虽然昂贵,但郎君有不少吧。” 可能是傍晚的光太柔和的缘故,盛徹声音让人有了温柔的错觉,“嗯,很多,不过我看这只盒子最顺眼。” 6、第六章 第六章 贺桃坐在窗前,双手捧着白瓷圆盅,一口一口喝着羊奶。 青黛山峦和灰白色天空的交界处出现细碎的金色。金色扩散开,和昏暗天色混杂在一起,像是青天白日有了星星。 “辰时了吧?” “是。” 春秀将敞开的窗户稍微关小了些,“娘子不能坐太久,免得着凉。” “再坐两刻钟。” 贺桃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春秀立着不动,显然不信。 贺桃又乖乖的喝了口奶,“你烧一盘香,烧完我肯定关窗户。” 贺桃这么讲了,春秀无法,只得去拿香。 等贺桃正儿八经拿起绣绷的时候,快巳时了。 这样慢吞拖拉的节奏持续了三天,贺桃总算是绣出了一枝歪歪扭扭的梅花。 她将绣绷拿给纳鞋垫的春秀看。 春秀半激动半感叹的夸了贺桃一句。 她收针打了结,又细看了片刻,“娘子绣的什么?” “……”贺桃盯着她,上弯的唇线拉平,慢慢鼓了下腮帮,“是梅花。” 春秀迟一步察觉讲错了话。 贺桃坐回桌前,放空心思的看了一会儿屋顶横梁,突然问春秀,“我们有带绣谱来吗?” “没有。”春秀放下手里活计,替她换掉变凉的茶壶,“娘子需要的话,明个儿奴婢上街去买。” “可是我现在就想看。”贺桃撑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气叹了半截,贺桃忽得停顿了一下,“你去盛徹家里替我要一本。” 春秀微微停顿了片刻,语气迟疑,“郎君家里怎么会有绣谱?” 贺桃肯定的点头,“有的。你去找他拿便是。” 春秀:“那奴婢去问问。” 盛徹自然是不会买绣谱的,那些书都是她的。 陈婉认为女红是体现贤良淑女的重要技艺,早早就让她开始学了。 不过,她对女红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有天赋,前几年带到南街村的绣谱被她论斤卖给盛徹,换了只纸鸢。 那只纸鸢,她没抓住风筝线,只飞了一次就丢了。 春秀空着手回来了,表情一看就是不顺利。 “要是不借,就在市价上加一成,跟他买。” 春秀为难的拧了拧眉,“也不是不借,只是不能立马借。” 贺桃:“什么意思?” “青竹出来传话,说是郎君忙得很,一时半会儿不得空找书。他是能进书房,但郎君在忙事,他不能进去打扰。” 绕了一圈废话,就是盛徹这人不迁就旁的人旁的事,有什么等他忙完再说。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就差在院子大门写上“嚣张”两个字。 越是这样,贺桃就越想现在用绣谱。 她瞧着布帛上乱七八糟的丝线,慢吞吞站起身,“我自己去拿书。” 她可以进书房,而且也不将就盛徹的狗脾气。 - 檐下的冰柱被暖阳晒得有些融化,泠泠往下滴水珠。 贺桃带着春秀,一起去了盛徹家里。 春秀在书房外的拱门被拦住了,好说歹说,青竹就一根筋的摇头。 春秀不是个喜欢以势压人的人,眼见着贺桃独自个儿往里走了,她急得跺脚,“我主家可是平章事贺家。” 青竹脸上没什么惧色,认认真真回到:“可是这里是我郎君家。” 两人没嚷出个结果,贺桃已经推门进到屋里了。 盛徹的书房构造很简单,进门正对着一块地是空着的,尽头摆着一张长又宽的书案。 左右两边都是书架,一列一列,像是个小型藏书阁。 盛徹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色单衣坐在书案边,面前放了成堆的账薄。 确实是忙,不是单纯打发人的借口。 贺桃走近,放轻声音喊了他一声。 盛徹手指快又灵活的拨动着算盘珠,动作没停,尾音扬起的“嗯?”了声算是回应。 “我要找书,会尽力小声点,不打扰你的。” 盛徹平着尾音,又“嗯”了声。 态度挺好的,哪有春秀说得那么蛮横。 贺桃心情一下开朗起来。 她按着进门书架的顺序开始找书。 她虽然保证了会小声点,但翻找东西哪里能确保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她时不时拉动椅子发出长又拖沓的“吱嘎”声,看见有意思的书,停下来翻着玩,要不就是把书碰到了,哗啦啦落了一地。 盛徹没说她,打算盘的速度一直没有慢下来。 贺桃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找到放在角落的几册绣谱。 她拍了拍面上的积灰,轻手轻脚往外走。 清脆的算盘声忽得一下停住了。 盛徹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两下,拖着腔调,“喂——,你准备把我、的、书带到哪儿去?” 贺桃:“借一下。” 盛徹:“我这里只允许借阅,不能借走。” 贺桃:“我就在隔壁。” 盛徹:“有去没回不是第一次了。” “......”这何止嚣张,简直蛮横得令人发指! 贺桃找了这么久,哪里舍得放下书走人,脑瓜子快速转了转,从窗户支出脑袋看着还等着她的春秀,“替我把针线盒拿过来,我在这里绣。” “娘子,那怎么行!” 春秀在外面急得直跺脚也没用,贺桃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她在长案的右侧要了一小块地方,针线盒放在最前面,正中位置摆上书,绣绷拿在手里,开始跟着书里的图画和文字描述绣花。 她跟着步骤绣了半刻钟,冷不丁听到盛徹在背后说话,一针扎到自己指头上,血珠子一下就冒出来了。 贺桃疼得眼泪汪汪,“你干什么突然出声,吓到我了。” 就被扎了一下,贺桃瘪着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盛徹难得没有出声呛她,他微微俯身,伸出手,两根手指夹住她泛红的食指,按压住,声音平温,“青天白日的,又没鬼,你胆子还能更小些?” “能白天出来的鬼可多了。” “比如胆小鬼?” 贺桃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语调软绵绵,丝毫没攻击性,“你好烦啊。” 盛徹气息细碎的笑了几声。 贺桃分不清是嘲笑还是调侃,干脆掩耳盗铃当没听见。 盛徹松开手。 贺桃看了眼自己手指,虽然皮肤还是红红的,但已经不流血了。 也不疼了。 贺桃仰头看盛徹,“你刚和我说什么?” 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盛徹脖颈上的青色脉络,他睫毛懒懒垂着,在鼻梁投下小片阴影,就,很好看。 贺桃看见漂亮的事物就会发呆,被盛徹一句话带回现实。 “针下反了。” 贺桃顺着他视线瞧见绣谱。 盛徹左手撑在桌沿边,从背后虚拢住她,伸手在书页上点了两下,“这里。” “针应该从背面往前刺,针尖在丝线底边卷两转,绕成粒状小圈,花蕊,鸟兽虫鱼的眼睛都是这么个绣法。” 在盛徹身上,似乎没有什么难事,就算女红也不例外。 很神奇的是,贺家花重金请的绣娘都没让贺桃开窍,盛徹三言两语就把贺桃说明白了。 贺桃开始三天两头往盛徹家里跑,春秀根本管不住。 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贺桃绣出来的东西确确实实开始有了雏形。 -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的夜里,南街村下了好大一场雪。 第二天醒来时,雪足足有六尺深。 在院子做工的仆从起了个大早,颇有情趣的在大门边堆了两个雪狮子。 贺桃在完工时候出去瞧了眼,狮子全身洁白,双目圆整。 头部、背部、足部、尾部都有雕琢精巧的细节。 她给做狮子的十几个奴仆发了赏钱,而后在众人的起哄声里,用木枝条在狮子脑门上写了两个“贺”字。 大家吉祥话不要钱的往外冒,千恩万谢的散开。 千恩万谢啊。 贺桃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 她没像往常一样去盛徹家报到,而是关在屋里做起了绣品。 一个荷包,贺桃磕磕绊绊,拆了又绣,做了整整七日。 这是她给盛徹准备的出师谢礼。 她本想第二天早上再拿给他,但大半夜,贺桃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盛徹看见她崇拜赞叹的眼神。 她干脆爬起来,套了件袄子,翻窗走后门去了盛徹院里。 弯弯月亮挂在半空,给白雪盖了一层淡淡银灰,没有灯火和人声喧哗,只有树枝在呜呜妖风下发出的“唰唰”声。 贺桃叩了两下窗户,看着原本黑黑的屋里缓缓晕开一点点烛光。 盛徹打开窗户,贺桃扬起大大的笑容,把手里的荷包举给他看。 荷包上绣着正在踩绣球的狮子,针法还生涩,荷包构图、丝线选色上也不尽人意,但能看出来,是由一个人独立做出来的成品。 贺桃本来自信满满,对上盛徹的目光忽然又有些心虚和紧张。 “我做出来的第一只荷包。”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就送给你了。” “虽然它不是很好看,但等我以后很出名之后,它就值钱了。” 盛徹垂下视线,被烛火映成浅棕的瞳孔没个遮掩,直直地看着她。 过了小半晌,慢散的道了个谢。 “挺好看的。” 贺桃被夸了反倒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 贺桃被冻傻了,老老实实的回答:“狗嘴里吐出象牙了。” 盛徹舔了下牙龈,哼出声笑,“进来,添件衣裳再回去。” 7、第七章 第七章 贺桃在矮桌边的圆蒲团坐下,等着盛徹给她找衣裳。 她完全没避嫌或是羞怯的情绪,大大方方打量盛徹的屋子。 盛徹内室里的家具很少,就几大件必备的,整个屋子通透又清爽。 她上次来得匆忙,走得也着急忙慌,这回才瞧见靠窗边的乌木花腿方桌上放着个造型别致的木头工艺品。 贺桃起身,走近瞧了眼。 一块整案上,山谷河流仿得栩栩如生。 被雕成了竹节模样的木块顶上开了一个小口,再用木塞密封住,一节续着一节,用麻绳和漆密封,自高而低,顺着山谷往下。到了低处,竹子嵌埋进石头下面,而后从石头另一面再续接出了五根稍细的竹块。 贺桃一下被吸引住了。 她看着拿衣裳出来的盛徹,眼睛亮闪闪的发问,“这是什么?” 盛徹扫了眼,视线落回她身上,“竹笕的模型。” 贺桃对模型这个词儿很陌生,但是她知道竹笕。 竹笕是竹筒连接起来的输水管道,可以将其他地方的水通过这种方式引到需要用水的地方,比如农田、宅院之类。 贺桃瞧都不瞧盛徹给的衣裳,随意卷成团抱在怀里,继续盯着木头架子看。 她好奇劲头十足,有那么个求知若渴的意思了。 盛徹觉着好笑。 他从旁边桌子拿了壶水,随口道:“看着。” 贺桃下意识的抬头看着他的手。 他食指按住盖顶,倾斜壶体,清亮的水流倒进最顶上的石槽里。 水顺着竹笕往下流,过了一小会儿,从下面五个细小的木头块就流出来。 “哇——” 盛徹伸手把木头插梢往下摁,水流缓缓止住了。 “哇——” 贺桃这幅模样实在是太好骗,盛徹溢了声笑出来。 贺桃扬起脑袋,眼睛大而明亮。 “你做的?” “嗯。” “你做这个来干什么?” “试验,看看可行不可行。” “你要把山上的泉水直接引到这院子来吗?” “嗯,是这个打算。” 贺桃抱着衣裳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要回去睡觉的意思,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往外蹦。 “为什么下面要再分成五条竹笕?” “分走不同方位,用途不同。” “这个插梢做什么用的?” “想用水的时候,拉起来。不想用水的时候压下去挡住水流。” “那,为什么每个竹节上面都要插一个木塞。” “要是哪里堵了,方便检查。” “你怎么能想到的,也太厉害了。” 光线昏暗,贺桃脸蛋白得有些刺眼。 或许是因为半夜里爬起来的缘故,她头发蓬松微散。 在黑夜里,有种放大的私密感。 盛徹手指碰了碰她脑袋。 贺桃不明所以的扭头看他。 盛徹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无心的,“要不要试试?” 贺桃注意力一下就被带偏,使劲了点了两下脑袋,“要。” 贺桃自己上手倒了半壶水,完全忘记半夜三更跑来找盛徹的本来目的。 她看着有的停水有的流水的竹笕,对盛徹的崇拜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只是运水模型,没什么难度,提水设备会比较难。” 贺桃根本没听进去这句话,也没觉得很重要。 她脑子里转过另外一个事,软软的喊了声“盛徹”。 盛徹太熟悉她这副有求于人的样子了。 “有事说事。” “能不能搭一条竹笕,放一点点,就一点点温泉水到我院子。” 盛徹没爽快给个回复。 贺桃眼巴巴的看着他。 “......”盛徹舌尖顶了下腮,瞳孔黑黑的,直直望着她,“行是行,只是你明年,该是没什么时间来南街村,费时费力搭好,你也用不上。” 贺桃脑袋摇成拨浪鼓,“怎么会!我每年都来的!” “你确定不是白搭?” “当然不是。” “那成。” 盛徹态度还算是个人,没提什么要求,直接答应了。 “什么时候开始搭?” “竹笕要埋在地下,至少要等雪化。” “叩叩。”有人敲门。 贺桃被吓了一跳,躲进方桌底下。 她抿住下唇,巴掌大的脸蛋写满了紧张,动都不敢动一下。 盛徹向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声线平稳,一如既往的散漫,“什么事?” 青竹站在门外,“小的看郎君房里一直亮着灯,不知是否有什么事?” 盛徹垂下眼睫看了眼贺桃。 有事啊,大半夜有人翻窗来给他送荷包。 他对上贺桃焦躁不安的视线,眼底盛着不紧不慢的笑,慢吞吞开口,“没事,就睡不着起来看看书。” 盛徹说话,青竹自是没什么好怀疑的。 盛徹向来不喜人随意进出内室。 青竹没进屋,规矩立在门外,“有个事儿本要早上和您讲的,碰巧遇见郎君醒了,现在说也是一样的。” “讲。” “今个王麻子砸了冰层,从河里捞了几条鱼。陈大娘觉着冬天里难得,便从他手里买来了。” 盛徹带着只耳朵在听,无声示意贺桃将衣裳穿上。 贺桃见青竹真的没有要进来意思,大着胆子从桌底爬出来套衣裳。 她一边轻轻穿着衣裳一边听青竹讲话,想听听到底是个什么事,让她大半夜受惊吓。 青竹完全不知道屋里多了个人,继续老老实实递着话,“大娘想问郎君一句,是想早上喝鱼片粥,还是中午吃西湖醋鱼?” “中午有一道拨霞供,鱼放早上就成。” “喏。”青竹影子在墙上弯了弯腰,“那明个一早,我便去给陈大娘回话。” “郎君早些休息,小的先退下了。” “嗯。” 衣裳对贺桃来说太大了,她就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 盛徹招手让她走近些,替她卷袖子。 贺桃本来就是被服侍惯了的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站着,由着盛徹摆弄,忍了又忍,没忍住,“你每天都吃这么好?” “还成,不算特别好。” “一条鱼煮粥的话,你一个人应该吃不完。” “这个天气,鱼粥也不会放坏。” 贺桃本以为他们是两肋插刀的义气关系,没想到在一碗小小的鱼片粥面前就友谊破裂了。 “我好久没喝鱼片粥了。” “所以?” “你明天早上邀请我一起吃早饭。” 贺桃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昂首挺胸的走了。 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她睡过头,一觉睡到了巳时。 贺桃垂头丧气的起了床,由春香服侍着洗漱。 “春秀呢?” “隔壁的青竹送东西来,秀姐姐出去瞧瞧去了。” “送什么?” “说是吃的。” 贺桃眨了下眼,又眨了下,而后慢慢弯出个笑。 鱼片粥煮得软烂,鲜香美味,贺桃喝完了整整一碗,把肚子撑得溜圆。 8、第八章 第八章 夜里虽然下了雪,但这时候,雪差不多都停了。 金灿灿阳光洒在屋脊,墙沿和门槛上,透出和季节有反差感的暖意。 贺桃瞧着天气好,没整天整晚的憋在屋里,去了院子里散步消食。 她瞥见李伯扛着爬梯往外走,好奇问了句。 李伯咧嘴笑,口音厚重,“昨个夜里,雪将牌匾压歪嘞,现在得弄一弄。” 贺桃闲来无事,索性跟出去凑热闹。 李伯四十出头,干活干惯了,也不用人帮忙扶着木梯,把木梯腿在雪地里插稳了,手脚麻利就爬上去了。 他先拍了拍牌匾上的碎雪,然后两手扶住牌匾,调整位置。 “娘子帮老奴看看,可平了没?” 贺桃听到这话,倒着往后退开几步,“左边再高一些些,...差不多了,平了。” “那成。” 贺桃听见木梯和雪磨擦发出的“吱嘎”声,忽得一下紧张起来,“你慢些,别摔了。” “不至于不至于。” 贺桃注意力都集中在爬梯上,完全没注意盛撤家门前立着一辆马车。 李伯安全落地,贺桃这才松了口气,“下次要干这种活儿,还是要找个人扶梯子。” 李伯没逞能,笑眯眯的应了下来。 “小娘子?” 贺桃往说话的方向瞧了眼。 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李掌柜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李青莲瞧了眼刚扶正的牌匾,再将视线落在贺桃身上,“娘子住这里?” 贺桃点头,想了想,又补充到:“也不常住,每年就几个月。” 这别院是平章事贺家的,贺桃什么身份也显而易见。 李青莲眼底闪过奇异的光彩。 不等贺桃弄清楚李青莲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收起那幅模样,又流露出惯有的亲和。 “听说贺家三姐儿容貌昳丽,本觉得夸张,今个才知道传言说得谦虚了些。” 贺桃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天花乱坠的描述,心虚的摇了下脑袋,“确实夸张的...” 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大原则,贺桃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小掌柜到这儿是找盛徹吗?” 她面上泛起红霞,羞怯的应了声“对”。 “郎君一直待我很好,他虽说不用送什么礼,但我想着怎么也得表示感谢。” 贺桃不怎么会和陌生人客套,她反射弧长长的反应了一阵,只满满欣慰的蹦出三个字,“挺好的。” 青竹从门内走出来,瞧见贺桃,拱手问了好。 贺桃微不可见的松口气,把李青莲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 这个山芋对青竹来讲,不算烫手。 他神情自若,不卑不亢的开口道:“小李掌柜,你的话我已经带到了,郎君说心意领了,东西不白收,让小的折成银钱给你。” 李青莲摆手,娇嗔道:“是谢礼,怎么能收郎君的钱。” 青竹似乎对她说这句话早有准备,“郎君说要是不收钱,这东西他也不能收。” 李青莲到底是做生意的,并没有因为这句生硬的拒绝变脸。 她想了片刻,捂嘴轻笑,“那就当我厚脸皮让郎君买我的东西了,看在熟人份上,我得打个八折,这郎君可不能拒绝。” 青竹略微思索了片刻,觉得无伤大雅,应了下来。 “掌柜的稍等片刻,我这就让账房出来清点东西。” “我让人给你们抬进去吧。” “不用。” 一来一回对话里,贺桃完全看不出来李青莲口中说的“待她很好”。 从和贺莹的相处经验来看,这时候,她就该装聋作哑。 她刚想走,被青竹开口叫住。 “郎君有话让小的问娘子,娘子可否稍等片刻。” “好。” 青竹安排了几句卸货和记账,走到贺桃跟前,轻声道:“郎君前些日子猎了几只兔子,厨房今天中午做拔霞供,他让小的问你中午要不要一道吃饭。” 贺桃没想到还有这种送上门的好事。 她余光瞥见不停往这边打量的李青莲,清了清嗓,打起正儿八经的官腔,“既然郎君这么盛情的邀请我,那我就不推辞了。” 青竹被贺桃这态度唬得一愣一愣的,迟钝了点了两下头,干巴巴的回到:“谢娘子赏脸。” 既然态度摆的这么正式,要是穿太随意也不太对,贺桃回屋换了身衣裳。 她想着小李掌柜那一车子的谢礼,鬼使神差的,又让春秀拿了坛酒。 春秀抱着酒,跟着她进到盛徹院子里。 她对这样没名分的事向来是抱着反对态度,紧跟着贺桃,嘴里念念叨叨表达着不满。 贺桃完全无视她细碎的唠叨,边走,还高兴的哼着关于兔子的童谣。 “......,娘子要是想吃野味,等回了汴京,让大郎给你打一只,何必跑到别家吃饭。” “大哥儿在国子学里射礼考回回都是倒数,让他打还不如我自个儿花钱买一只兔子。”贺桃把春秀说得哑口无言,换了首更欢快的兔子童谣。 贺桃进到会客的堂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圈椅上的盛徹。 他和平时模样稍微有些不同,脸色苍白,透着一股子颓散和恹气。 或许是因为眼睑耷拉着的缘故,还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贺桃哼到一半的童谣忽然卡壳,她抿着唇,紧张的蹲到他跟前,打量他眉眼。 “你生病了吗?” 盛徹懒懒的掀了下眼睛,眼神直直的望向她,“没有。” “......” 大部分人生病都会变得脆弱无助,贺桃真没想到,盛徹生病了是嘴硬的方向发展。 贺桃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又试了试盛徹体温。 “没有发烧...” “我都讲了,没病。” 贺桃懒得理他,揪着进进出出端菜的小厮,就问,“请过大夫了吗?” 小厮没想到会问到自己头上,愣了愣,点头,“请过了的,大夫说是感了风寒。” 贺桃漂亮的眉心微拧,“没开药?” “开了的,小厨房正熬着。说是让郎君先喝一碗粥,再把药喝了,捂被子睡一觉,出了汗就好。” 贺桃“哦”了声,扭头看向盛徹,把小厮的话重复一遍给他听。 “所以,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没担心。” 盛徹见菜上得差不多齐了,起身,走到桌边。 贺桃小步跟着,在他边上坐下。 昨个儿晚上,盛徹还好好地,今天早上就病了。 贺桃不得不认为,是因为她大半夜跑去送荷包导致的。 她越愧疚就越殷勤,就像一只围着盛徹的小蜜蜂。 贺桃想什么,盛徹一眼就猜得到。 他没解释,由着贺桃在耳边嗡嗡嗡的叫。 色鲜味俱全的菜上齐了,摆得偏向贺桃这边。 盛徹面前就放了一碗寡淡的白粥。 “你就算再没胃口,也要喝几口粥垫垫肚子。” “嗯。”盛徹视线扫过摆在桌上的屠苏酒,嗓音沙哑的开口,“什么东西?” “想着不能空手来吃饭,所以带的礼物。” 盛徹意味不明的哼了声笑,“还挺客套。” 贺桃见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手边的酒坛上,赶紧扶住肚子贴“酒”字的坛子转了个身。 “你现在不能喝酒。” “我知道。” 虽是这么讲,他还是在瞧着酒坛。 盛徹生病,没胃口的是她。 贺桃拿了筷子又放下,完全不想吃东西。 “你要是想喝的话,我替你尝尝,告诉你味道。” 盛徹一直没精打采的,听到她这话,轻嗤笑了声。 他瞳孔黑又深,笑起来,眼里像是多了两分神采。 贺桃见他有精神了些,觉着自己出了个好主意,喊春秀去要一个酒盅。 “娘子,你没喝过酒的。” “所以我现在要开始练酒量。” 春秀拗不过贺桃,也没法和一个病人计较,只得按吩咐的做。 盛徹:“只拿一个酒盅?” 贺桃:“我不是讲了吗?你感了风寒,不能喝酒。你要实在想喝就以茶代酒。” 盛徹不怎么喜欢人近身服侍,春秀不在,青竹在外面点货,堂厅连个跑腿打杂的下人都没有。 贺桃瞧见放在高腿方桌上的茶具,起身去拿。 盛徹随着她动作抬了眼睑,目光直勾勾地跟着她。 - 贺桃给盛徹倒了一杯茶。 春秀给贺桃倒了半杯酒。 盛徹扫了眼,漫不经心的开口,“倒掉些,她喝不惯。” 贺桃倔强的觉得自己能喝完,但有盛徹的话,春秀大着胆子没听贺桃的,倒掉大半,给她留了浅浅一层盖过杯底的酒。 “......” 贺桃有些不服气,但是她抿了口,脸皱巴起来,把杯盏推得老远。 她耳尖飞快的染上了红色,吐着小舌,和盛徹抱怨“好辣”、“一点也不好喝”。 盛徹微卷了下舌,而后舌尖慢条斯理舔了下唇,轻扯唇角,“都讲了你喝不惯。” “不过,有你可以喝的。” 贺桃被难受得不行,听到还是酒,眼底下意识闪过警惕。 盛徹偏头看了眼进到堂厅的青竹,“把那几瓶子果酒拿来。” 贺桃慢吞吞眨了下眼,而后露出恍然的笑,“是我前年做的拿几瓶子酒吗?” “嗯。你去年只来南街村待了半月不到,没时间拿给你。”盛徹确实是病了不舒服,说话都比平时慢了几个调,“早就泡好,可以喝了。” 9、第九章 第九章 青竹将用红布牢牢盖着的粗陶坛子放在桌上,贺桃瞧见红布上歪歪扭扭写的“桃”字,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葡萄这玩意儿在汴京并不是什么稀罕水果,山野田园,遇见合适的环境,就能茂盛的蔓延出一大片。 贺桃喜欢吃葡萄,能为了吃葡萄不吃葡萄皮耐着性子坐一整日。 她前年八月末来南街村的时候,葡萄已经在收尾的时间段了,就算每天吃一串葡萄,也吃不了几串子。 于是,吵着盛徹给她想办法。 过了时节,自然是吃不到葡萄了,贺桃这个要求完全没有道理,但盛徹偏偏真给她想出法子了——把葡萄酿成酒。 贺桃坚持自己做才有意思,也不让下人们帮忙,自己挨颗葡萄的洗干净。 葡萄酿酒麻烦的是要将洗干净的葡萄挤破,去除果梗。 偏偏在收拾完葡萄的第二日,贺桃生病了,有些发热的症状。 她坚持要带病干活儿,春花春兰都劝不住,最后只得找盛徹帮忙。 贺桃只要生病,情绪就很娇气,她被盛徹冷着脸色说了两句,就大颗大颗掉金豆子,哭得好不伤心。 最后,葡萄酒是在盛徹家酿的。 她裹着厚被子,捧着中药碗,坐在前后起伏摆动的逍遥椅上,监督着盛徹酿酒。 她干的唯一的事就是在用泥巴红布麻绳密封的坛子上写好自己的名儿。 - 青竹解开酒坛上的麻绳,打开坛盖,葡萄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被甘美的香气这么一冲,贺桃忽然偏头看盛徹,“春花春兰姐姐成婚了,你知不知道?” 盛徹懒洋洋的从鼻腔答了声“嗯”,“你讲过。” “春花姐姐还有身孕了。” “你信里也说过。” “春花姐姐的丈夫还是个小官。” “你提过几次了。” “是吗...”贺桃跟盛徹来往书信太频繁了,这些事说过几次也正常,贺桃没多放心上,扭头催着青竹给她倒酒。 “先不急。”盛徹朝青竹抬了下下颌,“去拿个盛酒的小瓶,把酒温热。” “喏。” “......”贺桃眼睁睁看着青竹把酒坛拿走。 她随便扒了两口饭就不吃了,等着喝酒。 青竹回来得很快,递给贺桃一个撇口、细颈、垂腹、圈足的盛酒小瓶。 红石榴色的葡萄酒顺着杯沿口流出来,没有浑浊感,澄清透亮,泛着润润的柔光。 她抿了口,甜得直眯眼。 贺桃小口小口喝着酒,守着盛徹喝粥。 “你大大大后天身体能好吗?” “你病个十天半月,我可没催过你。” “......”盛徹虽然生病了,但是嘲讽能力依旧是独占鳌头。 盛徹知道贺桃不会无缘故的问这种问题。 他放下勺子,视线直直的落在贺桃脸上,“有什么事?” 贺桃点了两下脑袋。 她又抿了口果酒,语调吞慢,“我大大大后天可能得回汴京了,你身体要是好不了,我们就不能一起走了。” “你二姐的亲事说定了?” “没,好像是出了什么状况,...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娘亲信里没多讲。” “所以。”盛徹长停顿了片刻,轻微的抬了下眉,“怎么突然回去?” “我娘亲给我来信了,说是年末官家办宴我得参加,催促我这几日回去。” “现在离年末还早着。” “但,挑衣裳,挑首饰需要时间,而且我没怎么去过宫宴,还得背好多东西。”贺桃贝齿轻咬了一下杯沿,“除了这些,娘亲还去司教坊请了女官纠正我礼仪,我得多练习几次。” 说到这里,贺桃耷下肩,垂着脑袋,脚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桌子腿。 盛徹扫了眼青竹。 青竹相当有眼色,强硬的将春秀请出去。 他们远远站在院子里,给他们留足说话的空间。 盛徹放下碗勺,看了眼郁郁不乐的贺桃,“说吧。” 贺桃还算有点良心,犹豫了小会儿,摇头,“你还在生病。” “是还病着,但是有个操心命,赶紧的。” “...,哦。” 窗外无声的下着细密小雪,贺桃慢吞吞的和盛徹讲话。 她在汴京说话做事谨小慎微,但和盛徹相处却没什么顾忌,什么话都敢讲。 与其说贺桃不高兴,不如说她有些泄气。 如果是她两个姐姐,根本不需这么大费周章的做准备,她们经常进宫参宴,对付这样的情况如鱼得水。她要是小时候身体好些,应该和姐姐们一样,根本不怕这样的场合。 她说这话时,眼底清澈,没什么愤怨的情绪。 不过因为向往,她眼睛闪闪,乖巧得让人心软。 “你要是身强体壮,那就不会每年到南街村养病。”盛徹拖长调子,一字一句的给贺桃处以凌迟,“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三天两头说的重情重义,为了朋友能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义无反顾、赴汤蹈火、鼎力相助?” ?这是哪门子结论。 贺桃放下杯盏,认真纠正他,“我们可以不在南街村,可以在其他地方认识。” “哦。比如?” “......” 想不出来。 贺桃本来很低落的情绪,被盛徹这么一打岔,消失了七七八八。 她喝完杯盏里的酒,看着盛徹还余下的半碗粥,催促道:“你也吃太慢了,粥都冷了。” “拜好朋友所赐,刚没时间吃。” “......”贺桃闭嘴了。 贺桃给自己再倒了杯果酒,耐着性子等盛徹喝完粥。 他慢吞吞的,像是能从一碗白粥里吃出朵花儿一样。 贺桃看着他放下勺子,跟着放下酒杯,交代道:“待会儿你一定要盖一床厚厚的被子睡觉,只有汗出得快,病才能好得快。” 说完,贺桃偏头看了眼落到门槛里侧的阳光,光斜拉了很长,该过了申时。 “我要回去了,有好多行李要收拾。” “嗯,顺便跟青竹讲一声,让他把李掌柜的货单拿给我。” 贺桃收回往外跨的脚,“你不睡觉吗?” 盛徹轻抬了下眼皮,“大白天的怎么睡得着。” 贺桃停在门边,思考了片刻,“不然,我给你讲故事。” 说完,她又觉得不该讲,她生病最喜欢听故事了,但是这招对盛徹该是不管用的。 就在贺桃打算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的时候,盛徹非常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也行吧。” 有春秀在,贺桃跑去盛徹房里讲故事肯定是不行的,只得青竹将厚厚的棉被抱到书房软塌上。 贺桃在书架上翻找杂书,最后选了白话文扩写的《夷坚志》。 “你给一个病人念鬼故事?” 贺桃理直气壮,“其余那几册书我都看完了,只有这个看了一半。” 她溜圆的眼睛转了两圈,“而且,你被鬼故事吓到,有助于发汗。” “......” 贺桃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捧着书,开始朗读。 女孩的嗓音干净又软和,并不适合读鬼故事,但她读得很认真,盛徹也没有出声打断。 “有一位读书人,他名为张子能,精通四书五经。他的夫人姓郑,相貌极美,在夫君功成名就的时候,她染上了重病...” “不听这个,换一个。” 贺桃情绪酝酿了一半,忽然卡壳,“为什么?” 盛徹偏头,瞳孔带着釉质的光泽,“因为病者为大。” “......,那讲这个,天津乞者。” “嗯,行。” 盛徹没打算睡觉的,也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贺桃讲故事起了用,他完全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贺桃已经不在,《夷坚志》卷着一半书页,放在小马扎上。 他坐在塌边瞧了眼,她还是翻回了张夫人那页,把故事读完了。 最后化作厉鬼的张夫人拍断了郎君的子孙根,让他们张家断子绝孙。 这种故事前面儿,就该写个未成婚女子禁读。 盛徹合上书页,唤了声青竹。 青竹推门进屋,“郎君是否要用水?” “嗯。”盛徹问到袍子上的中药清苦味,轻蹙眉心,“再带套衣裳。” “喏。”青竹知道他性子,但还是多问了句,“郎君晚饭是在书房用还是去堂厅?” “不必那么麻烦,随便拿盘子糕点就是。” “喏。” 盛徹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点着蜡烛,处理起堆积的事。 青竹一般不会在他做事的时候打扰,但他遇到没法做决策的事,只能硬着头皮又来找了盛徹一趟。 “什么事?” 青竹拱手行了礼,“郎君,中午来的李掌柜又回来了,说是有几匹缎子价格写错了,非要当面和郎君道个歉,并把多收的银钱还给我们。” 盛徹抬眉,下颚线条锋利硬朗,“贵了就贵了,又没几个钱。她若非要还,你收着就是。” 青竹脸上出现为难的神色,“可是小李掌柜说什么都要道歉,小的劝不走。” “那就说我重病卧床,不方便见外客,让她别强人所难。”盛徹身子融在昏黄的夜色里,显出几分生硬和漠然。 “要还是不走...” “不会。”盛徹垂眸继续看着手里图纸,“我身体抱恙不见客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她做生意,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她硬是要等,最后只会得一个‘不体恤人’的名头。” 盛徹确实有这个规矩。若是身体不适,决策上总会有欠缺,气势上总摆脱不了示弱的刻板印象,所以他从不待客。 有盛徹这话,青竹就有了把握。 他告了退,去外面回话。 李青莲有些不甘心这么计划都没见着盛徹。 她面上带着担忧,开口问到:“郎君是什么时候病的?这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青竹本想说昨晚,可又想着贺桃中午才来了。 他老实惯了,根本不会撒谎,磕磕绊绊的说到:“中午,吃...吃完饭就觉着身体不适...不适了。” 10、第十章 第十章 贺桃到南街村后,很少被吵醒,以至第二日早上被外面声音闹醒后,她有了回到汴京的错觉。 贺桃睁开眼,神色懵怔的看了一阵房顶,确认自己还在那间偏远的山野小院,大大松了口气。 差点以为要迟了早课,被陈婉教训上大半个时辰。 她坐起身,喊了声春秀。 屋里屋外都安安静静的,没人应她。 外面热火朝天的,让贺桃再睡,她也睡不着。 于是,她自个儿掀被子起了身,光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开了门往外张望。 在院子边扎堆踮脚看热闹的春秀这才发现贺桃醒了。 她急急地走近,喘了几下,胸脯上下起伏,“娘子今个醒得比往常早了三刻钟。” 贺桃模样乖顺的点了点脑袋,“太吵了,睡不着。” 早晨有风,刮得人凉飕飕的。 春秀将贺桃劝回屋里,瞪了擅离职守的春香一眼,折去小厨房打洗漱用的热水。 贺桃洗漱完,吃了几块热乎的栗糕,才算有了两分精神。 她抿了口温茶,听着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声,“为什么这么闹腾?是出什么事了?” 听到贺桃的话,立在一旁的春香忽然扑哧笑出声。 她像是献宝一样,噼里啪啦将事情一顿抖。 声音是从盛徹家传出来的。 知道他生病消息的村民自发带了慰问品来看他,各家各户的,在门口排起了长队。 “娘子,你可是不晓得,那些村民有人捉了一只鸡,有人提着块腊肉,还有的抱着一颗白菜来的。做登记的时候,念吉利话都不带磕巴的,有什么,什么...” 春秀看不下去,添补到,“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战胜病魔的信心。” “对对对。”春香想起来了,边笑边说,“还有‘待郎君康复后,再大展宏图。’” 贺桃被春香滑稽的演技一逗,咯咯笑不停。 “还有吗?” “当然有。”春香清了清嗓,掐着腔调,“郎君可不能有事啊,我们一家老小都仰仗着您。” “扑哧。”贺桃郁郁不乐的起床情绪“嗖嗖”的溜不见了。 说起来,她昨个儿过去蹭饭的时候不知道盛徹病了,也没准备合适的慰问品。 想到这儿,她朝春香抬了下下巴,“拿库房册子来,我挑几件东西,帮我送过去。” 春香想到要给隔壁热闹的场景添砖加瓦,高兴应了声“喏”。 春秀将暖和的汤婆子塞到贺桃怀里,“娘子记得今个要收拾回京行李吧?” “记得的。” - 贺桃给盛徹送了两颗皮老纹深的贵重山参,可能是村民太有意思,贺桃也随大流写了句祝福语,让院里做事的小厮一道送过去。 贺桃喜欢热闹,但又矛盾的不喜欢人多。 外面人来人往,她窝在房里,临时抱佛脚的恶补回家可能会被考校的《资治通鉴》。 时不时春秀会因为一些事进来让她拿主意。 贺桃每次都讲“可以”,她进屋的次数越来越少,留下贺桃安安静静读书。 《资治通鉴》卷帙浩繁、语言晦涩难懂,贺桃看一句得停下来琢磨半天,有的能想通,有的百思不得其解,但背下来总没错就是。 贺桃看书看得认真,完全没发觉窗户开了。 直到灌进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才瞧见站在窗外的盛徹。 贺桃被他吓得扭头看房门。 盛徹被她胆小鬼的样子逗到,挑唇,呵出一声笑。 贺桃将门闩放下,看着盛徹,“你怎么过来了?” 盛徹鸠占鹊巢,在她垫了好几个软垫的官帽椅坐下,“吵得慌,找个地儿清净会儿。” “你这么不见了,他们不会翻天?” “不会,我本来就没见他们。” 贺桃懵了下,“那他们这么情真意切讲话讲给谁听?” “青竹。” 贺桃:“......” 盛徹懒散躺坐在椅子里,闭着眼,脖颈线条漂亮利落,“他们想的只是到时我看登记册子有他们名字就成。” 说起这个,他就隐约觉得不痛快。 他昨天中午收了小李掌柜的礼,晚上就传出他生病的消息,要是这时候拒了旁人送的礼,倒会显出他对李氏绣铺的照拂。 贺桃完全不知道这些弯弯道道,她搬了个圆墩到盛徹边上坐下,正儿八经喊了声他名字。 盛徹后脑勺贴着椅背,稍歪了下头,视线就落在端正坐好的贺桃身上。 贺桃要给他讲“与人交往,相互尊重”道理。 这种经历很新奇,新奇得盛徹觉得隔壁的聒噪声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贺桃身上有一种很纯粹的力量,让人很难相信她从出生就带有高人一等的光环,但盛徹转念一想,又觉得只有高贵的出生才有可能养出贺桃这样的人。 盛徹明目张胆的出神,贺桃不高兴的“喂——”了声。 “......”盛徹咳嗽了两声。 “......”好吧,病者为大。 “我不和你讲了。” 贺桃把圆墩搬到桌子另一面,和盛徹对坐。 她把书转了个方向,低头看了一行,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道,“我爹收了礼,都会亲自出面招呼逢年过节上门的宾客。” “嗯。”盛徹散漫的点了点头,“我是你爹?” “......”贺桃被他大胆的发言吓得睁眼,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 盛徹也没忍住,好心情的笑了声。 “而且,我做得更有诚意。”盛徹从袍袖里拿出贺桃早上写的祝福语,“我亲自登门拜谢了。” “......” 盛徹展开信纸,“‘祝:身体安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你这写得太敷衍了吧。” “......” 别人鸡鸭腊肉都能送,她自然也没在祝福语上多花什么心思,现在被盛徹公开处刑,简直让贺桃坐立不安。 她也不看书了,凶巴巴的盯着他,“你打扰到我学习了。” “在你好好学习之前。”盛徹嗓音温和蓬松,像是装满了阳光的云朵,“重写一个,怀揣着你的真情实感。” “你写了我就不吵你。” 贺桃把盛徹从椅子上拉起来,铺平青檀皮做的宣纸,使唤着盛徹给他研墨。 她思考了一阵,提笔,一笔一画,“好好养病,汴京再见。” - 贺桃回到汴京,一下就感受到了府上气氛的不对劲,仆从中间蔓延着恐慌的沉默,所有人浸在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感里。 贺桃回到院子,就催着春秀出去打听情况了。 不到半刻钟,她就慌慌张张回来,带着和其他下人相似的紧张感。 贺桃:“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春秀站到贺桃身边,附耳轻声道:“二姐儿私会外男,听说是成事了,被大娘子逮了个正着。” 贺桃吓得杯盏没拿稳,半杯子茶水洒到裙子上。 她手忙脚乱抓住要掉到地上的杯盏,震惊的“啊?”了声。 “昨个才出的事。大娘子很生气,说是有下人在中间通风报信。”春秀拿帕子替贺桃擦身上的水,继续说到:“今天一直在挨个盘查。” 贺桃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有些发蒙。 她认识的贺莹心气极好,极好面子,断然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二姐姐现在在哪儿?” “佛堂。” 贺桃把这个消息消化了片刻,仍有些不信,“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具体什么情况奴婢还没问着,娘子你里衣都被打湿了,要不你先洗个澡换身衣裳,奴婢再出去找人细细问问看。” “好。” 陈婉虽然下令了要封口,但贺桃作为小主子,早晚都是会知道的。 为了在被赶出平章事府前,找到新的依仗,贺莹院里的仆从对春秀并没有太多隐瞒。 一连问了七八个人,听的故事都大差不差。 - 快到晚饭时候,贺桃知道了个更完整版的前因后果。 贺桃去南街村后,郭嘉靖确实登门拜访,并在陈婉的一再挽留下,暂时住下了。 郭嘉靖相貌端正,且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十分合陈婉贺显的意。 他哪里都好,可是偏偏对贺莹没什么太大兴趣,三番两次避而不见。 陈婉虽有些不甘心,但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也就作罢了,打算留郭嘉靖住到科考开始,也算是还了郭家在明泽书院对贺煜的关照。 读书人都好结社,郭嘉靖和贺煜在诗社里遇见了一位从江宁府来的士子,姓赵,名瑞德。 三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一次醉酒,奴仆把三人都扶回了贺府。 也就是这次,贺莹和赵瑞德见过一回。 这之后,赵瑞德并没再上过门,但两人不知道怎么联系上的,竟背着所有人暗通款曲。 春秀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听来的话说了个全,“两人应该私下见过好多回了,只是这次运气不好,被临时改了计划的大娘子撞见了。” 贺桃抿住唇,小脸上难得情绪严肃郑重。 她无声端坐了一小阵,偏头看春秀,“大哥儿在哪儿?” “说是被大娘子禁足在院子里了。” “给我拿件斗篷,我过去瞧一瞧。” “喏。” 廊下挂着的灯笼被傍晚的风吹得左摇右晃,烛火在拉扯里投出长又怪异的影子,贺桃走进像是怪兽嘴巴的昏暗夜色里。 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贺煜门外守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不让进不让出。 贺桃脾气也倔,在冷风里僵持着不走。 她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奴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让还是不让。 最后,小管事硬着头皮找到陈婉面前去。 陈婉气得脑袋疼。 她也清楚贺桃的性子,不耐烦的挥挥手,“让她进去,免得一晚上闹得人不安生。” - 贺桃只身进到没烧炭的屋子,视线寻了一圈,在靠窗硬塌上看见独酌的贺煜。 他没点灯,半开着窗,素白的袍子铺着惨淡的月光。 贺桃蹬蹬小步跑过去,也不讲话,直直的看着他。 贺煜偏头瞧见她,弯唇笑了下,“回来了?” 贺桃点头,瘪着嘴,委屈又想哭。 贺煜瞧她这模样,伸手拍了拍她脑袋,“又不是你被禁足,你哭什么?” 贺桃:“我没哭。” “听说了?” “嗯。”贺桃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有下没下的摩着桌角,声音吞慢,“但是我觉得这个事,…也不能说是大哥的错。” “母亲不是因为这人是我引来府邸罚我的。”贺煜极浅的弯下了唇,但没什么笑意,“...是我讲,二姐儿得和赵瑞德成婚惹恼她了。” 贺桃手里动作顿住,惊讶望他。 几个姐儿里,陈婉最喜欢贺莹,贺煜这话算得上火上浇油。 贺桃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茫然无措的喊了声“哥儿”。 为什么啊。 贺桃安静看着他,等着解释。 贺煜倒了杯子酒,一口喝下,片刻后,处理好情绪,眼底流露出一种近乎无情的温和。 “作为长兄,我认为赵瑞德并不是一个好的夫婿人选。家境普通,家庭关系复杂这些倒是其次,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品行不端。私会一事在短时间内弄得府邸上下人人皆知,少不了他推波助澜。” 贺桃:“既不是好的对象,就该到此为止,想办法把这事儿压下。” 贺煜微偏了下视线,看着从小就爱跟着他打转的小妹,抛了个问题给她,“三姐儿觉着,他买了几首诗处心积虑接近我,制造了一场和二姐儿的花园偶遇,并短时间内把两人私情传得沸沸扬扬,这事压得下来?” 贺桃磕巴了一下。 他们又不是普通人家,怎么会压不下来。 贺煜读懂她的神色,轻声道:“压不下来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之色,“他是早就盯上我们贺家的。” “近段时间,父亲因税收制度和方式改革一事在朝堂上屡受弹劾,台谏官正瞅找不着父亲错处,若是今明两日没给赵瑞德个满意结果,那改几日,官家案上就该有贺显教女无方,何能治国安邦的奏议了。” 贺桃乖巧安静的坐着,没有刚开始到时的慌乱,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贺煜。 贺煜被她看得有些好笑,心底郁闷的情绪散了些。 “怎么了?” “哥哥以往从不跟我讲这些的。” 也不单是贺煜,家里人都不太和她说这些话题,他们只关心她身体最近好不好,有没有个头疼发热的。 虽然陈婉会盯她的课业,但也并没什么苛刻的要求,她做着就行,也不在乎她到底能不能做得很好。 贺煜看着这个漂亮过分的小妹,轻叹口气,“是,往年不爱说这些。” 要不是因为这次贺莹出事,他依旧不会和贺桃讲这么多,毕竟外面尔虞我诈的也不殃及后宅。 贺煜将酒器推到边侧,端坐看向贺桃,“姐儿觉着,事情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主要是谁的责任?” “赵家郎君?”贺桃见贺煜摇头,不太自信到:“二姐姐...吗?” “嗯。赵瑞德心思再多,也不敢随意污蔑平章事府的小娘子,他之所以敢这么嚣张,只是因为确有其事。她不是错在对一个寒窗学子心生好感,而是她忘记了她是平章事府的二姐儿。” “三姐儿大了,可能会遇到许多事情,有的事,哥哥能替你拿主意,但有时候你却要自己有个是非判断。你会有很多考量和计较,但始终要记住了。” 贺煜长长的停顿了片刻。 他目光里带着一种旁人难以复刻的骄傲。 “你是贺家三姐儿,你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平章事府的颜面。” - 贺桃出来的时候,屋外还在下着雪,夜色比她出门的时候还要沉上几分。 不过,天空颜色越深,星星也就越亮。 贺桃觉得她好像一瞬间长大了。 但是这个长大好像又没有什么确定的标准。 非要说的话就是,虽和盛徹依旧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但也不能再半夜翻墙了。 贺莹的婚事三天两头就敲定了,不过她人一直被关在佛堂,贺桃一次面也没见上。 出了这么个事,进宫参宴也就变成了贺桃一个人。 她紧张得呼吸都不自然,好几次想写信跟盛徹诉苦,后来想想又作罢,认真为宫宴做起准备。 - 当今圣上喜欢在元旦前后去汴梁城里视察民情,也因为这个,这几年的宫宴都在年末举行。 宫宴申时进行,但贺桃卯时便被婆子唤起来收拾打扮。 她被彻彻底底的洗个了澡,按坐在铜镜面前梳妆。 春秀替她绞干头发退到一侧,换了陈婉派来的婆子上前。 贺桃皮肤很白,不需涂米粉,只在额头、下巴、鼻梁这三处位置着重涂白了些,化成时下流行的三白妆。 贺桃没睡醒,完全提不起来劲儿,在镜子里瞧了自己一眼,就耷下了眼皮。 她也不知道这个妆画了多久,直到听到婆子唤她,她才勉勉强强睁开眼。 睁眼先瞧见的是自己,贺桃呼吸一窒,困意不翼而飞。 磨细的黛粉勾勒出秀美的远山眉。 胭脂在两颊处轻扫,像是初春开的桃花。 嘴唇中间抹的红妆用了笔刷上下晕染。 她坐在这里,一句话都不用讲,就能让人生出万千遐想。 婆子见贺桃不说话,又重复了一遍,“娘子,花钿你想用哪种,大娘子让老奴带了十几套过来给你挑。” 贺桃偏头,视线落在她打开的红木箱里,挑了一套珍珠花钿。 圆润的珍珠贴在眉心,另两颗细碎的小珠点缀着面靥。 就算见惯了这张脸的春秀也忍不住痴痴地感叹一句,“娘子真是美极了。”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汴京繁华,到处都是青楼画阁,茶坊酒馆。 作为官家认可的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樊楼向来热闹。 不过,和平日不同的是,今个没有访妓听曲儿的官员,大多是些盼望着进士及第的士子。 大家靠坐在窗边,瞧见华美车舆上的姓,便会争相讨论起来。 讨论的话题没有特定的主题,可能是官员的供职,也可能是这个人的性格喜好,又或者消息灵通的,讲几个经过马车主人的趣事。 郭嘉靖坐在角落,没参与到这样的热闹氛围里,一杯接着一杯给自己灌酒。 有同桌的人看不下去,劝解道:“赵兄得贺家青眼,郭兄就算再不服气也该笑着祝贺才是,这幅模样岂不是落了个不见得人好的名声。” “不见得人好?怎么会。”郭嘉靖唇边泄出一丝苦笑,“我祝他们两情相悦白头偕老。” 郭嘉靖喝得拿不稳酒壶,湿了半边衣襟。 他发愣的看着这个变故,面上极快的闪过痛色。 他对赵瑞德和贺莹的婚事并不反对,但他做事的方式几乎间接毁了他的念想... 罢了,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郭嘉靖晃了晃被倒空了的酒瓶,“能否再拿一瓶子酒?” 他抬头,视线直直的看向对面坐着的男人。 男人有一副好皮囊,玉冠束发,放松塌着肩,周身弥漫着一种极强的张力。 他还未讲话,郭嘉靖边上的好友手肘撞了他一下,“你已经喝了六瓶眉寿酒了,就算酒楼老板说了请客,也顶不住你这么胡来。” 郭嘉靖虽是醉了,但行为惯性还在,他点了两下头,“说得有理。”,说完,他摇摇晃晃摸了一贯钱出来。 “不必。”男人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开口,“说了请客便是请客,没有变卦这一说。” 有小厮再拿了酒来,郭嘉靖替他满了一杯,“谢郎君请酒了。” 男人没拒,冷白的手腕握着杯盏转了半圈,仰头一口喝了。 旁的人都在为神俊良马和富丽车辆神往,整个樊楼三层就他们两个人对饮。 郭嘉靖无端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还未请教郎君名姓名。” “盛徹。” 郭嘉靖脸庞通红的拱了拱手,“我姓郭,名嘉靖,是濮州人氏。” 盛徹:“嗯,我知道,我一直挺想见你一面。” 边上听两人讲话的士子插话进来,“难不成郎君读过他写的文章?” “那倒不是。” 还不待细问,嘈杂的闹声里出现了“平章事府”名号。 盛徹偏头,顺着窗户往外看,车身上方正写“贺”字的两辆马车路过酒楼,正往皇城去。 前面一辆马车金碧辉煌,后面跟着的马车丝绸罗带装饰着,小巧精致。 贺家二娘子定亲,说是这回不进宫参宴。 大家你来我往的谈论着,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谁。 有人半猜测半肯定道:“坐的是贺家郎君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贺煜常参加诗社,我见过他,骑马跟在车旁那位就是。” 郭嘉靖看着楼下场景,目光里流露出痴迷的神采,“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任他明月下西楼。” 盛徹听到他念的诗了,目光转向他,轻挑了下眉。 郭嘉靖对上盛徹的打量,难看的扯出了个表情,“见笑了。” 盛徹手指轻点了下桌面,神色有些难以揣测的莫名。 他不清楚贺家婚事的变故是怎么回事,只是听其他吃酒的士子说郭嘉靖近来常常买醉。 现在看来,被情所困这事儿是真,只是日思夜想的人不对。 盛徹垂回视线看那辆彩缎飘飘的马车,有一搭没搭的抿着酒。 集思广益这词儿用在哪里都有道理,很快就有人想到了贺三姐儿头上。 当然也有人持反对态度,“贺三姐儿身体不好,极少在外露面,不太可能是她。” “但是宫宴毕竟是官家办的大宴,她参加也是应当的。” 七嘴八舌,没个定论。 似乎为了解答大家的疑惑,马车的车窗打开,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 小娘子视线落在“飞桥栏槛”相连的樊楼上,似乎是在找什么人,而后,她视线在某个点顿住,仰头露出个月亮弯弯的笑。 杏眼黛眉,肌如白雪,四周的繁华景象都在她的笑颜里黯然失色。 盛徹连日积累的疲倦在她这个笑里被吹得七零八落。 楼里的众人像是突然被谁掐住了咽喉,一片寂静无声。 紧接着,响起赞叹的吸气声。 “这是贺三姐儿?” “确有传言说贺三姐儿形貌昳丽......” “今时今日才知什么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忽然沉思起来。 不到半柱香,有人已经写出了一首小短诗。 读书人聚在一起,本就是为了相互交流学识及情报,若是能有写出什么让众人拍案叫绝的诗句文章,就算没能高中,也能靠着名气在汴京觅得一席之地。 - 宫宴礼制复杂,贺桃从头到尾绷着神经,没能吃多少东西。 待深夜回到家中,她没力气卸妆,倒进床铺里就睡着了。 她隐约知道有人替她脱了衣裳,擦了脸,但她困得不行,实在是睁不开眼。 她一直睡到第二日早上辰时三刻才醒,该是赶不上请安了。 贺桃唤了春秀进屋,“怎么不喊我?” “今个大娘子免了姐儿的问安。” 今天免了请安,明天讲半个小时的没规矩,这事儿不是没有过。 贺桃不信,催着春秀去打水。 春秀:“大娘子现在高兴着,不会说姐儿的。” 贺桃来了几分兴致,“我昨天在宴会上表现得好?” “倒也不是。”春秀脸蛋红彤彤的,情绪克制不住的有些激动,“昨天有好多士子为娘子写了诗,今天一直在疯传。” 贺桃:? - 贺桃自小就生得美,但她身子骨实在是太弱,陈婉没什么机会带她出门。 她也没想到贺桃出门这一趟成了她这月来最为扬眉吐气的事。 她打算花重金留下从宫里退出来的女官,让她教导贺桃,势必要将她这个优势发挥到极致。 陈婉的雄心勃勃还没得到点施展,连轴转了大半月的贺桃没撑住,生了病。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贺桃病恹恹的窝在床里,听着春秀言辞夸张的描述府门络绎不绝来客的场景。 她思绪迟钝,春秀提到的客人身份,她需要好一阵才对得上号。 或许是她这个听的人太不捧场,春秀还去将礼单要了过来,挨着念给她听。 春秀抑扬顿挫的语调和盛徹生病时候送鸡送鸭场景重合了起来,贺桃难得的扯了个笑。 春秀见她有了几分精神,放轻语气劝到:“娘子三日没吃东西了,今个喝点粥可好?” 贺桃撑着眼皮,困倦又茫然的盯着她看了会儿,点了点脑袋。 她这个病断断续续生了几个月。 这期间,元旦节、贺煜科举、贺莹出嫁几件大事,她都没能参与。 一直到三月初春,她才有痊愈的迹象。 - 三月初春,汴京时常下雨。 贺桃最爱捧着白瓷碗,坐在窗前边赏雨边喝药。 药喝完,春秀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回来,抱着一大束采买管事那里领回的鲜花。 贺桃看着粉艳的海棠,轻蹙了下眉心,“不是特地交代过了不要海棠花,改换迎春吗?” 春秀将海棠花插进胆瓶,答道:“讲是讲了,但大娘子说你身体刚刚痊愈,插红色海棠显得喜庆,冲冲霉气。” “......”贺桃眼底平铺着情绪,嘟囔到:“可是已经插了小半月的海棠花了...” 春秀摸了摸她额头,没觉得发热,轻劝道:“娘子这次毕竟病太久了,大娘子是什么都想信。待娘子身体好了,日日插着迎春花都行。” 贺桃安静了一小会儿,不情不愿的应了声。 - 冬至往后推一百零五天是寒食节,这是一年到头重要的三大节日之一。 不过,今年的三月有更特别的意义。 贺桃已满了十五,按惯来的习俗,在寒食结发,完成及笄的仪式,就正式成年了。 贺桃并没觉得及笄前后有什么特别不同,非要找个变化,那就是能插各式各样的漂亮发钗。至于这背后更深的含义,她并不太关心。 她没心没肺,回屋倒头就睡。 陈婉在及笄清场后却心事重重得睡不着觉。 她和贺显并躺在床上,不可避免的说起儿女婚事。 贺莹已经出嫁一月有余,陈婉已经能心平气和提起这个女儿了。 在她看来,她在贺莹婚事上费的心思并不少,最后不尽如人意的原因主要在于给贺莹相看的人选太少。 郭家小郎君有自己的想法,她短时间拿不出其他备选,间接给了赵瑞德可趁之机。 陈婉:“所以三姐儿这次...妾身打算多挑些人出来,让她都见上一遍,有比较才知道哪家郎君合适,而不是被花言巧语蒙骗。” 贺显:“你考虑得有理。另外,选人的身份也可以往上提一提,不拘于普通人家。” 陈婉顿了片刻,领会到贺显不同寻常的意思。 贺显并未隐瞒,继续道:“税制改革这几月已初见成效,其中桥头税方案大大削减了人力开支,免了中间程序上的贪污,官家最近对我态度好转了不少。我求了恩典。” 陈婉惊讶又不安,“这会不会让官家不快?” “这恩典放在往时,官家或许会疑心我在通过联姻这方式拉帮结派,但是这回不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姐儿婚事怎么回事,官家有数得很,这个恩典,他也只会当我想弥补子女婚嫁的亏欠。” “那这么说,三姐儿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嗯。”贺显说着,困倦得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阵,又重新提了些精神,继续道:“三姐儿性子内向,少有交好,你多费费心。” “妾身应当做的。” - 贺桃并不知道贺显二人的夫妻夜话,及笄礼第二日,她依着生病时候的作息,打算睡到日上三更再起。 可春秀不如她的意,早早喊醒她了。 贺桃直愣愣看了片刻天色,就要拉被子盖住脑袋。 春秀止住她动作,轻声道:“娘子,别睡了,陈婆子来了。” 陈婆子是陈婉出嫁从陈家带过来的家生子,向来倚重,说得夸张些,陈婆子出现就跟半个陈婉到了没两样。 贺桃扒下被子,露出晨起雾气还未散的眼,“她来做什么?” “说是要给娘子量尺寸做衣裳。” 贺桃死死抓着被沿,不起,“我春节才做了新衣裳,还没怎么穿过两回。” “那都是两三月之前的事了,这个月有这个月流行的花色。大娘子说这两天做套新衣裳,清明郊游时候正好能赶得上穿。” 贺桃动作顿住,眨巴两下眼睛,“娘亲说了要带我出去郊游?” “是。陈婆子在院里亲口对婢子说的。” 每年清明,陈婉都会去大相国寺烧香拜佛。 不过,她从不领着贺桃去,毕竟外出踏青游玩就是为了放松,带个动不动就发烧咳嗽的病秧子到底有些糟心。 难得有这么个出门玩耍的机会,贺桃非常听话。 她乖乖的起了床,配合的量了尺寸,在青绿色和碧蓝色两块花布前徘徊了许久,最后选了一匹杏黄色的料子。 裁缝赶在出门前将新衣裳做了出来。 清明那日早上,雨下得有些大。 陈婉反复交代了要穿厚些,打好伞,汤婆子冷了及时说。 贺桃在耳提面命下上了马车。 车还未驶出城门,她就被陈婉递了厚厚一本册子。 册子详细写了人的姓名年龄家世以及性情,前前后后有三十几个人。 陈婉也不管贺桃懂了没,劈头盖面就是一顿交代。 “参知政事的次子与你一般大,如今在国子学读书,懂礼仪讲道理,你记住画像,到时候将人对上号瞧瞧合不合你心意。” “观文殿学士的嫡长子,跟着她母亲来上香,今天应该也是能见着的。” “娘亲最中意的是蒋闻这个年轻人,他进士及第,去年刚当上翰林,是有真的才学,将来仕途也不可限量。” 贺桃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这才明白陈婉允许她病刚好就出门的理由。 她望了眼陈婉,又看了看厚厚的册子,“这些人都要见完吗?” “今天是见不完的,大概能瞧见四五个,其它人,慢慢找机会再约见就是。” 贺桃有些嫌麻烦。 陈婉瞧她神色就知道在想什么,气不过,伸手戳了戳她脑袋瓜子,“你自己婚事自己上心,回去时候,必须挨个人讲出一二三给我听。”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大相国寺香火鼎盛。 因为香客众多的原因,寺庙大门外有自成气候的市场,卖的是飞禽猫狗之类的宠物。 往里走的二三道门间,有序的摆排着做生意的摊子,卖日常百货。 人来人往,民众三五扎堆凑在一起选购需要的货物。 贺桃坐在车里,视线被摩肩擦踵的人群挡住,瞧不清楚,只能大约知道有的铺子卖时令水果,有的是卖农具弓剑,还有卖草席、屏风、帐子的... 陈婉:“三姐儿。” 贺桃应声,扭回头。 陈婉:“坐好了,我有话和你讲。” “哦。”贺桃乖乖合上车窗,规矩坐好。 陈婉替她重新插了下歪掉的发钗,满意后,开口嘱咐道:“待会儿把行李在别院放好,去佛殿后面的资圣门逛逛,册子的小郎君要是到了,应该都在那儿。要是真遇上了,最好能说上几句话,也好看看能不能聊得来。” “要是没找着怎么办?” 陈婉:“我既让你去就是有把握,不可能一个都见不着。” 贺桃迟疑了好一会儿,点了点脑袋。 陈婉半个心都还没放下,贺桃又急忙摇头,“那,我要和他们聊什么?” “......” 陈婉有些头疼,比起大姐儿对婚事的期待,二姐儿的主动,贺桃简直就像个敲了也不出声的木鱼。 “待会儿看看有没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小娘子,你们一道去。” 贺桃这才放松下来,抿了个乖巧的笑。 马车停住,陈婆子掀车帘往外瞧了眼,说是已经到了住的地方。 陈婉歇了说教的心思,由婆子搀扶,下了车。 作为皇家寺庙,大相国寺保留有供给皇室和官员居住的别院。 陈婉想要找个和贺桃身份年龄都相仿的小娘子并不难。 御史中丞家的小娘子名叫孙如意,比贺桃大上半岁,性子活泼外向。 她从两个大人聊天里知道贺桃内向,自来熟的挽上贺桃的手臂,挤眉弄眼,“我娘亲非让我去抄摹经文,我还以为不能出去玩了,你来得正好。” 贺桃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小半会儿,礼貌的说了句“不用谢”。 孙如意先是愣了愣,而后扑哧一下笑出声,“你真有趣。” 对于这种标准夸赞,贺桃回答得快多了,“谢谢。” 陈婉瞥了眼很快就熟稔起来的两个小孩,邀了御史中丞夫人一道去上香。 孙如意瞧着自家娘亲走远,凑到贺桃耳边轻声道:“我姐妹讲,资圣门那边有个特别俊美的郎君,一炷香前还有两个小娘子为他打了一架,我可想去看看了。” 贺桃:“......” 贺桃本以为两个人会紧张少一些,但孙如意这话让她压力更大了。 万一,她和哪个郎君搭话被打一顿该怎么办。 她不想去了。 她这时候反悔已经来不及。 陈婉已经走远了,贺桃就跟俎上鱼肉一样,任人宰割,被孙如意连拖带拽的拉去了资圣门。 资圣门主要出售的是书籍、古玩、字画,也有和四大雅事相关的各种物件,主要吸引的是读书人,当然也有许多和贺桃一样,目的不纯的的小娘子。 贺桃戴着笠帽,左右张望,试着在人群中找见陈婉着重交代的考察人选。 孙如意也是个迷糊性子,上一刻还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照顾贺桃,下一刻就被精致的水墨画吸引得迈不开步子。 贺桃和她走散,找了一会儿没看见人,干脆就放弃,自己走自己的。 她走得好好地,忽然被人拽歪了笠帽。 贺桃双手捏着帽子两侧,气呼呼的回头。 看见盛徹,她凶巴巴的表情一顿,语气里透出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赴个约。”盛徹替她扶正笠帽,“你呢?” 贺桃话在嘴边打了个转,临时起意换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和娘亲来上香。待得无聊,所以出来逛逛。” 贺桃指了指脑袋上的笠帽,“这样你怎么认出我的?” 盛徹瞥她一眼,“因为我没瞎。” “下次你要是不想让我认出你,就记得换个丫鬟带。” “......” 遇见盛徹,贺桃一下就没心思找人了。 她跟着拥挤人群往前走,边和盛徹讲话,似乎想要一口气把三个月的话都补上。 她说话太专心,没被人蹭着碰着,差点自己被自己给绊倒。 盛徹:“你看着路走。” 贺桃松开抓住他袖子的手,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我有看啊,只是不小心。” 盛徹:“这里人太多了,找个人少的地方。” 贺桃啄了两下脑袋,下意识跟着盛徹往前走。 走了几步,她停下往后看,“春秀好像被挤到其它地方去了。” 盛徹敷衍的瞧了眼四周,“青竹也不见了,估计一起玩去了。” 他侧身挡了下撞过来的人,“刚讲到哪儿了?” “我进宫,艳惊四座。” 盛徹没纠正她措辞,抬了下下巴,“继续。” 事后来讲,故事的起承转折是有了,但是缺了那么一份当时正在发生的趣味。 “本想跟你写信的,但是我一直生病,提不起精神。”要是贺桃不递消息,以盛徹的身份,根本联系不上她。 “所以...”盛徹视线懒散随意的扫过她,“病大好了?” “没好全,不过也差不多了,一开始一天得喝三回药,现在晚饭后喝一碗就可以。” 贺桃一直在和盛徹说话,这时候才注意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资圣门,到大相国寺二三门外了。 她瞧见正在做戏剧糖果的摊子,又想折回去找春秀。 盛徹虎口抵住她脖颈,让她扭回头,“我有带钱。” 贺桃收回迈出去的半条腿,强调道:“这是你主动要请客的。” “嗯。”盛徹收回手,搓了搓指腹,“就当礼尚往来。” 贺桃转了糖果摊位上的转盘。 指针停在生肖兔上面,贺桃也反应过来盛徹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病的时候,我送给你一颗贵、重、老、山、参。” 盛徹似笑非笑的瞧了她一眼,“托你的福,我恢复得还不错。” “......” 吹糖人摊主很快做好了小兔,用铲子将冷了的糖铲下来,递给贺桃。 贺桃道谢,小心翼翼接过。 她将笠帽的纱帘掀起,看着活灵活现的长耳朵兔子,半天也下不了口。 “做太可爱,我舍不得吃。” 盛徹瞧了她一眼。 可能是病了几月的缘故,贺桃脸蛋尖尖小小,明艳里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柔美。 他付了钱,随口应了一声,“是挺可爱的。”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贺桃拿着缺掉一只耳朵的糖兔子,跟着盛徹逛到了寺庙外围。 她来的时候走的东门商业街那条路,现在在的是北门的小甜水巷。 甜水巷有许多生意兴隆的特色饭馆,比起其它街巷的喧闹嘈杂,这里被饭菜的香味填满。 这里除了有吃饭的地方,还有以备香客和僧官不时之需的妓馆。 贺桃神奇的目送一个穿着僧服的人走进尼站,刚要走,迎面碰上几个和盛徹认识的读书人。 几个人戴着巾帽,身穿宽博的衣衫,脸上余着吃饱喝足的红晕,熟稔的和盛徹打招呼。 虽说在和盛徹讲话,但他们探究的视线是落在贺桃身上的。 笠帽挡着脸,但看衣裳,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盛徹应了招呼,并没有给他们相互介绍的意思。 为首的人眼神闪了闪,依旧保持着热情的态度,继续道:“刚在资圣门说着话,转眼就没看见你人了。” 盛徹:“我又不会写诗,留在那儿没事可干。” “怎么叫没事可干,你站在那儿,围观的小娘子都多了一倍。” 其余人听这话,都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盛徹似乎觉着这对话没什么意思,不痛不痒的笑了下。 他性子就这样,不感兴趣的事儿,连口头上的客套也懒得应付。 似乎察觉到了盛徹没什么兴致,说话的人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没再继续纠缠,“我们还有事忙,改日空了再一起喝酒。” 盛徹:“行。” 贺桃瞧着他们走进妓馆,又扭头看盛徹,就差直接举手过头顶,说“我有问题”。 盛徹:“想问什么就问。” 贺桃:“你不是不喜欢和读书人来往?” 盛徹纠正她的说法,“准确的来说,是不需要。” 贺桃:“所以你现在突然有需要?” “嗯。”盛徹视线在她身上稍落了下,“有交集了。” 贺桃没领会到这几个字前后的因果关系。 “我去太学读书了。” 这六个字,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起来让她有些茫然。 她跟着念了一遍,脚步猛地停住。 震撼到沉默。 贺桃哪里还有心情逛街,她就近找了家茶馆,只着盛徹刨根问底。 “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月。” “你说要进京就是为了这个?” “嗯。” 她一直以为盛徹是为了酒楼生意进京的,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你看得最多的书是账本吧?” 盛徹点了菜,用热毛巾擦了擦手,一本正经的信口胡说,“我这个人,喜欢挑灯夜读,喜欢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努力。” 贺桃:“你自己信你自己讲的话?” 盛徹瞧着她,思忖了片刻,眼底泻出几分笑,“不信。” 这不就是。 盛徹手指极快在桌上敲了两下,拖着腔调,“不过,…我主要还是为了给你展示一下,对于不喜欢的事,有的人也能擅长的做好,比如我。” “……” “我怀疑你在影射我。” 盛徹:“不用怀疑,我就是讲给你听的。” “不过——”贺桃学着他语调,拖得长长的。 店家吆喝声,客人说话声以及杂七杂八碗筷碟的碰撞音混乱又嘈杂。 她声音干净,被烟火气浸得松软,“以后在汴京也能见面了。” 贺桃眼睛清澈又干净,像上好的琉璃珠。 盛徹抬了抬眼皮,情绪微窒,而后轻又肯定的“嗯”了声。 他用热水烫了下杯碟,放到贺桃跟前,倒上茶。 贺桃抿了口温茶,开心跟盛徹说话。 她对太学的了解并不多,但好不容易有个和盛徹有交集的圈子,叭叭讲贺煜糗事给他听。 国子监隔三差五就会和太学的学生打比赛。 贺煜向来都不擅长骑射,非必要从来不参与竞技项目,但是去年蹴鞠比赛由于各种原因缺了人,抽签让他上场。 “我哥可紧张了,每天在后院练球。不过,努力是会被辜负的,他把球踢到池子里,踢到树上,还打碎了我娘亲喜欢的花瓶。”贺桃抿着唇,笑又从眼睛里跑出来,“他们最后输得可惨了。” - 春秀找着贺桃时,她正在泥婴摊子前选娃娃。 泥娃精巧,不管是戴冠而立的贵女、执扇抚须的儒生还是拿风车的小孩都刻画得细致又逼真。 因着盛徹说只能选一个,她已经比来比去小半天了,没个结论。 春秀找着她,大大松了口气,问到:“娘子你没事吧?” 贺桃还在货摊上左右转着脑袋,语气敷衍,“能有什么事?” 春秀:“那可不好说,寺庙附近可多拐骗女子的坏人,娘子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贺桃半只耳朵在听,半只耳朵又将这些话原封不动的倒出来,根本没往心里过。 她轻拽了下盛徹的衣袖,指了指捏出棉感的小羊,“这个。” “......”春秀实在是心里有气,余光看见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惊喜的喊了贺桃一声。 贺桃:? 春秀挤眉弄眼指了指间隔着几个摊位的郎君,“那好像是蒋家郎君。” “什么蒋...”贺桃记起来了,陈婉着重交代过的,翰林学士蒋闻。 贺桃这才想起忘到犄角旮旯的本来目的。 春秀余光瞥了盛徹一眼,清了清嗓,把陈婉那套说辞原封不动照搬过来。 盛徹似笑非笑扫了春秀一眼。 他把小羊的钱付了,懒得找零,又添了一只老虎泥娃,随口道:“相亲?” 贺桃焉焉地啄了啄脑袋。 “你娘亲完全不会选人啊。” “?” “蒋闻家里五个小妾。” “?” “在青楼还有引为知己的名妓。” “?” “你一个姐姐都搞不定,能搞定六个姐姐?” 贺桃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我不行。” 春秀眼睁睁看着贺桃跟着盛徹头也不回的走了,哦,不对,盛徹回头了一次,神色嘲讽的扯了个笑。 贺桃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她注意力集中在另外一件事上。 盛徹在太学读书,如果他帮忙见一下真人,她就完全没必要自己冥思苦想怎么和陈婉交差。 果然,对于不想做的事,有的人就能找到不做的方法,比如她这样的大聪明。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大相国寺晚间会有斋会,僧人们忙进忙出,将茶点、水果、饮食以及碗碟器皿摆出来。 陈婉坐在席位的最前边儿,被各家夫人包围着说话。 她没精力管束贺桃,从头至尾,连眼神也没往这边递一次。 贺桃含了一颗杨梅糖,大着胆子起身回厢房拿名册。 春秀跟着贺桃悄悄出了庭院,心虚气短的回头看,“娘子一定要赴约吗?万一被大娘子发现私下见面会出大事的。” 贺桃提着裙摆走在前,步调轻快,“就给个东西。” 春秀快步跟上她,声调急促又紧张,“那被有心人看见了也会变成私囊相授。” 院子里除她俩再也没有其余人,春秀压低声音,道:“说不准会和二娘子一样。” 贺桃难得听进去了一句话。 她停在风吹树叶簌簌响的小院里,仰起脑袋。 阳光热烈,但不刺眼。 厢房虽然偏远,但能闻到香火的气味,也能听到钟楼整点的撞钟声。 贺桃情绪朗朗又坦荡的扭头看春秀,“姐姐是去小树林见的人,但是我和盛徹约的是大塔院,哪会有人在佛门圣堂私会的。” 她太理所当然,让春秀觉得她是个心思龌龊的小人。 贺桃进屋将名册找出来,没给春秀发愣的时间,催促道:“我们得快些过去,不然太阳得落山了。” 春秀习惯性的应下来,等她要再劝时已经来不及,贺桃走出月洞门,消失在转角。 “娘子,慢些走,一会儿摔了。” “你快些。” - 大相国寺和其它追求闲适安静的寺庙不同,它坐落在繁华汴京城里,以精美的塔楼为建筑特色。 快要太阳落山的点,寺庙里人流变得稀稀落落,腾出几分罕见的清净, 贺桃气喘吁吁爬上塔,见着盛徹就开始抱怨,“这么多可以见面的场所为什么非得约这么高的地方,我爬了好久,爬得好累好累。” “你娇生惯养,别怪塔高。” 盛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名册,抬下巴向她指了指围栏外。 贺桃偏头往塔外看,收敛了像死狗一样的喘气声。 就跟位于大相国寺东面的大塔院可以一览无余欣赏日出一样,西面的大塔院会揽下这座繁华都城的夕阳最后一片余晖。 黑夜白天在连绵的都城线上交汇,宏大广阔得让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盛徹:“好看?” 贺桃扭头看他,眼底映着瑰丽橙色光点,开心的点头。 “值不值?” “我还能再爬五百层。” 盛徹瞧了她一眼,呵出声笑。 “过来,说说名册。” “哦,好。” 盛徹掂了掂厚得过分的名册,“要见的人太多了。” 贺桃担心他后悔,慢吞眨巴了几下眼,心虚气短,“不多吧,就三十几个,你在太学读书,和国子监学生有来往,一回就能见六七八个。” “必须全部见完?” “也不一定,我娘亲有交代几个重点关注对象...”贺桃凑过去,把陈婉强调的几个人指给跟他看。 盛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贺桃脸上。 距离太近,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柔软的绒毛。 贺桃:“你记住没?就这几个人。” 盛徹不慌不忙侧了下视线,落在名册上,“人太多了,记不住。” 这你都记不住?贺桃张了张眼,就差指名道姓说盛徹笨了。 盛徹刚还心情不佳,现在又突然很好说话。 他手指在名册上点了点,非常善心的解释道:“长得太丑了,让人记不住。” “那怎么办?”贺桃轻顿了下,想了个不错的法子,“你把册子带走。” 盛徹:“给我了,你娘问起来不好圆。” 贺桃:“那你抄摹一份,找个时间把这本还给我。” “成。”盛徹虚着眼扫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那得再约一个见面时间。” “我明天还会在大相国寺待一天,那...” 她本想约个更具体些的见面时间,话到口边,就看见孙如意像只花蝴蝶向她扑过来。 贺桃被这样热情的姿态吓到了,往盛徹身后躲。 孙如意没能扑上来,在三尺距离停住,脸飞红云的打量盛徹,而后温温柔柔屈膝问好。 贺桃被她提着嗓子眼的声音惊住,歪出半截身子看她。 她在看孙如意,孙如意也殷切的看着盛徹,等着郎君给她回礼。 盛徹并没自我介绍的意思,他视线平快的扫了孙如意一眼,偏头看贺桃,“朋友?” 应该算吧。 贺桃想了下,点了点脑袋。 盛徹:“那你跟着她回,我就不往前送你了。” 贺桃:“好。” 盛徹:“走了。” 贺桃乖乖和他挥手。 孙如意目送着郎君走远,眼底闪过一丝失落,而后视线落到贺桃身上,又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要是我将娘子弄丢,回去一定会挨手板。谢天谢地。” 孙如意挽住贺桃的手臂,撒娇的求贺桃给她保密。 “是我自己走远的,不关你事。” “你走到哪儿去了?我一转头就没看见你了。” “就随便跟着人流走的。” “不管什么说辞都会挨骂,我们就一个字都别讲。” “好。” 走了一小段路,孙如意恍然意识到什么,往后看。 佛像佛塔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 盛徹已经不见人影了。 “你和刚才郎君本来就认识?” “嗯。” 孙如意神秘兮兮地凑到贺桃耳边,“他就是我给你讲的那个郎君。” 贺桃早饿了,集中力涣散,“哪个郎君?” 孙如意一字一顿,“蓝颜祸水。” 贺桃勉强回了神,对上号。 “怎么确定是他?” “我姐妹讲了,郎君长得好,但是眼光不好,别了一个丑了吧唧的荷包。” “……” 贺桃不知道盛徹是不是真的天姿国色,但是她知道孙如意的朋友一定眼瞎。 贺桃回斋会时,刚还谈笑风生的陈婉脸色不好的坐在最前面。 四周夫人抿嘴笑着,交头接耳说着话,和起初氛围大相径庭。 孙如意以为她把贺桃弄丢被发现,以一种壮士割腕的心态去告罪。 她娘亲拉扯了她一下,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孙如意突然脸色大变,蹬蹬蹬朝她跑过来。 贺桃放下手里碗筷,一头雾水瞧着她。 孙如意:“汴京有传言说你二姐儿似乎和她夫君打了一架,闹得府邸上上下下鸡犬不宁,正吵嚷着要和离。”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陈婉心里怄得要死,面上却绝对不让外人看笑话,硬生生撑到第二日听完讲经才回的府。 贺桃察觉到她心情不好,一路上坐得端端正正,不敢随便说话。 马车在府邸正门停下。 婆子低声给陈婉交代了一句。 “嗯。”陈婉长长沉默了一阵后,重重吐了口气,问到:“有通知二姐儿今日回来一趟的吧?” “早早便让人去传话了,现在该是到了。” 陈婉由婆子扶着下了马车,贺桃像个小跟屁虫跟着她往里走。 贺桃对贺莹嫁人都没有实感,更别说和离。直到她跨进堂厅,看见面色沉郁的贺显贺煜以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贺莹,才猛地一下有了重重摔在地上的确切感。 陈婉本来满肚子的气,看见贺莹这么狼狈的模样,一下发不出脾气。 她坐下,揉了揉眉心,“什么时候到的?” 贺莹:“半刻钟前。” 陈婉:“吃过午饭来的?” 贺莹:“嗯。” 不痛不痒两句寒暄,堂厅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安静里。 陈婉顾及着贺莹的面子。 贺煜却因为烦躁,显出几分不耐烦,先开了口,“要不是外面风言风语传到母亲耳朵里,你是不打算把这事儿跟我们讲的?” 贺莹昂着下巴,脸色绷得紧紧的,“有什么好讲的,夫妇感情不合,可协议离婚,法律也不得干涉。” 贺煜嘲讽的笑了声,“你把《宋刑统》背熟就是为了这时候用的?感情不合?亏你说得出口,这才一个来月,当时可闹着情比金坚。” “那也怪你,谁让你把喝醉酒的人带回府里休息的。” 贺煜最烦这套说辞,“母亲这么替你找的借口你就真当回事了?你好歹讲个道理,借宿本就是常有的事,不过就是住一夜,你都能和人牵扯得不清不白,最后还全部怪罪到我头上。” 贺煜这话像是戳到了贺莹的痛处,她嘴唇抖了抖,头仰得老高也没止住眼泪往下掉。 贺显掀眼皮扫了她一眼,“现在哭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陈婉给贺显打了眼色,示意他少讲两句。 陈婉握住贺莹的手,轻拍了拍,“我们并非是要阻止你和离,只是到底怎么个情况,我们也得了解个清楚不是?” 或许是陈婉温和的态度起了作用,又可能是贺莹已经绷到了极限,她哭声由小变大,一个月的委屈断断续续说出来。 成婚这一个月来,赵瑞德确实对她确实还算不错,只是他这人嗜酒,喝高了便无法无天得不知所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挨打。 “大前日,他...他又喝多了,用白绫把我吊...吊起来,我感觉我要死了,要不是小红进来得及时,我估计就...,...娘,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太...怕了,我过不下去。” 陈婉听着就心碎,她扒开贺莹裹严实的领巾,看见红紫的脖颈,跟着贺莹一起哭。 - 贺桃回到自己屋里,撑着脑袋坐在桌前叹气。 春秀不擅长逗人开心,只能是问东问西的收拾行李,替她转移注意力。 贺桃余光瞧见被随手放到桌上的松木盒子,后知后觉想起来盛徹付钱买的生肖泥娃都被她拿走了。 “盒子给我。” “这个?” 贺桃点头。 贺桃将憨态可掬的老虎和兔子放到窗沿边上,盯着它们瞧了会儿,忽然知道可以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了。 “帮我拿纸笔过来吧,我想要写信。” “喏。” 春日柔软的阳光顺着窗户落进屋里,和两只栩栩如生的生肖一起监督着贺桃写字。 贺桃不知道是不是苦难会造就才华,她完全不卡壳,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才停下来。 她写完长长的信,用桃花印泥封了口,让春香送去了樊楼。 信送出府,那些因贺莹导致的窒息和压抑感消减了不少。 贺桃难得安心睡了一场午觉,直到傍晚才醒。 贺桃不是什么爱读书的性子,为了不让贺显和陈婉再多操心,她简单吃了些东西,洗了澡后,不需得人约束的坐到桌前。 贺桃很难集中注意力,所以春秀向来不在她读书的时候打扰。 她只进来过一次,替她换了一盏新的烛灯,以及将熬好的药端给她。 “药还烫着,娘子可以稍微等它冷些了再喝。” “嗯。” “娘子要是有个什么需要的,便唤春香,今个晚上她守夜。” “知道了。” 春秀关上门退出去。 贺桃敞开了些窗户让风替她吹冷药汤。 过了小半晌,黑乎乎的药不再冒热气。 贺桃双手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 耳边过着昆虫高低不同、长短不一的叫声,眼前墙壁上忽然攀上一道人影。 ? 贺桃被吓得忘记吞咽。 人动作轻巧的从墙上跳下来,被月亮发现深夜私闯民宅的贼人真身。 “盛徹?”贺桃一开口,被自己呛得止不住小声咳嗽起来。 贺桃脸憋得通红,缓了好一阵才顺过气。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出现在自家院子里的盛徹,“你怎么来的?” “翻墙,你不是看见了?” 贺桃:“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 盛徹手指温热,指节轻碰了碰贺桃额头,“我收到一封狗屁不通的信,还以为谁病入膏肓,给我留的遗书。” “我又没有财产可以留给你。”说着,贺桃琢磨到几分不对劲,她拿帕子擦掉弄撒的药汁,“我写的才不是遗书。” “精神还不错。”盛徹看着她,瞳底紧绷的情绪微散,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起来能再活五百年。” 盛徹平日里喜欢穿宽松的长袍,衣裳几乎都是以浅色调为主,可能是为了深夜爬墙的缘故,他穿了一套贴合身型的深色长袍,衬得他窄腰宽背,背影笔直。 贺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就心情大好。 “盛徹。” “嗯?” “盛徹盛徹。” “嗯?” “盛徹盛徹盛徹。” “......” 贺桃:“我不和你计较诅咒我变成五百岁老妖怪的事。” 盛徹:“那我谢谢你宽宏大量了。” 夜里的风比白天更凉爽,也可能是听她说话的人是盛徹,贺桃满肚子的话总算有了倾诉对象。 “我和你说,我姐姐发生了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可能要和离了。” “我今天看见她脸上手上都是伤。” “以前姐姐从屋子到堂厅吃饭,都要选半个时辰的首饰,但她这次回来,头上连只簪子都没插。” “我好难过。” 贺桃头发已经完全干了,乌黑的头发柔顺的贴着脸颊,显出别样的乖巧。 盛徹抬手揉了揉她发顶,“真服了你了,你这一点不记仇的性子到底随的谁。” “记什么...仇。”贺桃反应过来。 贺莹向来喜欢用打压她的方式出风头。 贺桃:“要是记仇,你估计已经被我毒害过三千次了。” 贺桃虽插科打诨,但说话兴致不算得高。 盛徹安静看了她一阵子,“要不要去逛夜市散心?” 18、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贺桃性子有些跳脱不受约束,但很少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或许是贺莹新婚就闹和离给她的冲击力太大,她荒谬的点了头。 盛徹领着她在府邸里左拐右转,熟悉得像背过地形图和仆人换岗时刻表一样。 对于贺桃这个质疑,盛徹一句话让她闭了嘴,“以前你姐一欺负你,你就爱说一遍,让我把你救走。” “......,好了你可以闭嘴了。” 盛徹从哪里都能翻出去,贺桃没这个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借助东南角的槐树爬上院墙。 盛徹身高腿长,轻轻松松就跳下去了。 贺桃有些羡慕,她悬着腿坐在墙顶上,老半天没鼓起勇气。 盛徹轻挑了下眉梢。 贺桃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下面要说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贺桃抢先发言,“你知不知道《天仙配》里董永和七仙女是因为老槐树开口做媒才喜结连理的?” 盛徹:“我在想,你要怎么把神话故事和你现在想临阵脱逃的行径联系起来?” 贺桃:“......” 盛徹站在她正下方,懒散摊开手,“放心跳。” 贺桃不信他。 盛徹:“你要是再不跳,我不保证你不会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贺桃信这个话。 她深吸一口气,从墙上往下跳,被人抱了个满怀。 盛徹很少用香薰,衣裳上只有清爽的皂角香味。 贺桃很喜欢这个味道。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滑过,接着,双脚踩在地上的兴奋感压过其余的情绪。 贺桃:“我是不是很厉害?” 盛徹:“你高兴就好。” - 汴京历来就有不夜城的称号,不过陈婉白日里都不太让贺桃出门,更别说大半夜。 这还是贺桃第一回亲身感受到东京夜里的魅力。 汴京有许多形成了规模的夜市。 盛徹没带她去盛名在外的马行街,而是州桥夜市。 和以酒楼为主的马行街不同,州桥主要经营小吃杂食,明明已是深夜,整条街还明亮如白昼。 人潮拥挤,声浪喧嚣。 贺桃跟在盛徹后边,边走边好奇的向四周张望。 夜市摊子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贺桃吃了一个煎饺,转头又让盛徹给她买了一串鸡皮,鸡皮太辣,她吃完了,死赖在凉饮摊子前不走。 盛徹:“去茶摊子喝水。” 贺桃:“不,我要吃冰雪冷元子。” 盛徹睁眼说瞎话,“没钱。”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贺桃眉飞色舞,完全没往日被束住手脚的憋屈,她指了指耳朵上碧绿色的坠子,“它能换钱,够我玩一个通宵。” 盛徹下意识循着她的手落在白嫩小巧的耳垂上。 耳朵白白的。 不仅是耳朵,她脖子也是雪白雪白的,像是刚出锅的软豆腐。 盛徹耷着眼睑,轻嗤笑了声,“你今个要是把坠子典当了,说不准明个你家就得知道你半夜偷跑出来的事情。这种成色的玉,配上这宫里才有的玉镶金手艺,你‘不打自招’这个词儿学得挺好。” “......” 贺桃变脸速度非常快,东西不能卖,眼前的大腿得抱得牢牢的。 盛徹实在是被贺桃缠得没办法,勉为其难得替她给了冰雪冷元子的钱。 “少放冰。” 贺桃正要反对,盛徹手在她头顶轻压了一下,“冰多了不甜。” 贺桃一想也有道理,她啄了啄脑袋,还跟摊主多补了一句,“多加砂糖。” 冰雪冷元子是用打通荷梗的荷叶装的。 贺桃含着荷梗,像只仓鼠,边吸凉饮,一边继续逛街。 点茶婆婆画着俏丽的妆,唱卖茶汤。 有卖饼的不甘示弱,把面粉团子当棍棒一样耍得虎虎生威。 还有卖糖的,边吆喝边敲盏打拍。 走到街巷尽头,小吃铺子变少,多了些取古怪名字的卦肆。 术士打出的广告虚假也就罢了,他们还不知道去哪里弄了些花里胡哨的灯作装饰,完全没有算卦先生该有的神秘和方正。 贺桃才不管真的假的,她只是觉着有趣,让盛徹坐在一家名为“慧眼识仙君”的铺子前坐下。 老道士东问西问,然后神秘兮兮在那里掐指算了半天,摸了摸蓄出来的山羊胡,道:“这位郎君,你这八字比较复杂,首先就是这桃花,旺得有些不正常。” 术士还没能展开卖弄一下,就被盛徹打断了。 “这还用你算?是个审美正常的人看见我这张脸都该知道的事。” 贺桃默念了好多次要对奇门术数给予足够的尊重,但盛徹这话真的是太好笑,贺桃没绷住,扑哧一下笑出声。 她唇角微微上翘,眼眸晶莹清透,含着春天般繁盛的笑。 术士身后站着的小道童直愣愣的看着贺桃发呆。 盛徹眉心轻微的蹙了下,他往桌上扔了块碎银,起身,朝贺桃抬了抬下巴,“走。” 贺桃察觉到他语气不好,大概知道是乱七八糟的卦让他生气了。 她乖乖的点头,应了声“哦”。 走了几步,贺桃又有些舍不得,回头看,“我也想算一卦。” 盛徹:“你想算,他现在可能没心情给你算。” 贺桃远远看了眼术士紧绷难看的面色,觉得她要真坐回摊子前大概会让他半个月都心情不好。 贺桃:“人家摆摊挣个钱也不容易。” 盛徹:“他胡说八道那几句要五百文,你刚才耍赖都用上吃的冷元子才十五文。” 贺桃优点不多,识时务为俊家真值得好好夸一夸。 刚还为术士鸣不平的贺桃,立马愤愤不平的转了舵,“奸商!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算卦了!” 月光像糖霜。 盛徹为了避免贺桃在人群里走散,借给她衣袖拉着。 贺桃边走,哼着临时从货郎那里学来的歌谣,完全忘记了几个时辰前,她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叹气的心情是什么样。 她晚上睡得很好,一觉睡到天亮。 贺桃洗漱完,去堂厅吃饭的路上,还不自觉的哼起昨个夜里的童谣。 直到看见贺莹,才忽然一下反应过来现在府邸里是什么样的氛围。 贺莹气冲冲的走到她跟前,目光愤恨又尖锐,“你看我现在出丑很高兴是不是?是不是你安排的赵瑞德,故意整我?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贺桃:“...我没有。”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小.贱.人!”贺莹整个人流露出偏执的凶狠,朝贺桃的脸抓过去。 贺桃被吓得抱头蹲下。 贺莹完全没点准备,猛地一个前冲,噗通一下掉进水里。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距离贺莹落水已经过去三日,贺桃还没怎么从这场荒诞的闹剧里回过神。 春秀推门进屋,就看见贺桃撑着脸蛋,瞧着花瓶里的迎春花发呆,桌上的账册子至今停在第一页。 春秀将花茶放到桌上,唤了她一声。 贺桃偏了下脑袋,神游到不知道哪里思绪回笼,“要用午饭了?” “不是。”春秀抬眼睑扫了她一眼,小心道:“只是看娘子好像一早上都没怎么翻账本,大娘子不是说这两个铺子要交给娘子管,让娘子尽快熟悉...” “知道是知道,但是我提不起劲儿。”贺桃走到床边,张开双手仰倒在床上。 帏幔朦胧,床四只尖角挂着的黄铜铃铛被她的动作撞得叮当响。 贺桃瞧着精致的铃铛,喊了声“春秀”。 “娘子有什么事需得吩咐?” 贺桃侧身压住一只胳膊,看她,“你说二姐儿这个情况能和离吗?” 春秀不好随意谈论主家的事,只得迂回道:“其实老爷说得对,要是二姐儿执意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那和离这条道就走不通,最好的结局便是休妻。如果不打这孩子,和离这条路更是走不通,…” 夫妻新婚就感情破裂,已经足够让人匪夷所思。 要是孕有孩子,还硬说感情破裂,就更没人相信这话。 贺桃想象一下就觉得情况棘手,如果是她,根本处理不了这种一团乱麻的情况。 她捞过被子盖过头顶,“我睡一阵,要用午饭时再叫我。” 春秀知道贺桃心情不佳,没多说什么,轻声应了下来。 她按贺桃讲的,一直到了饭点才喊她。 贺桃没什么胃口,睡醒,随意扒了两口饭就让撤了饭桌。 她重新坐回桌前看账本,没瞧两刻钟,有仆人传话,说是大郎来了。 贺桃这才提了两分兴致,起身出去迎贺煜。 国子学每十日有一天旬假。 贺煜早知道了贺莹落水的事,今个才得空回来。 他看见站在廊下迎他的贺桃,爱怜的摸了摸她头顶,“有没有被吓着?” 贺煜问得没头没尾,但贺桃一下就懂了。 她摇了摇头,而后,浅浅的想了想,又啄了啄脑袋,“有一点点被吓到了。” “二姐儿不是故意说那么难听的话,她只是遇到糟心事,心情不好,所以朝你发脾气了。哥哥替她给你道个歉。” “娘亲和我道过歉了。” “那姐儿还生气吗?” “不生气。” 贺煜捏了捏贺桃的脸,沉闷严肃的眼底漫出几分笑意,“吃饭了没?” 贺桃看着难掩疲色的贺煜,稍犹豫了片刻,摇头。 贺煜:“那正好,一道用饭。” 春秀高兴去拿饭。 贺煜瞧见她桌上大咧咧翻开的账本,随手翻了翻,“母亲给你那两个铺子的?” 贺桃没起身,坐在圆桌边,双手捧着茶盏应声。 “娘亲前天拿给我的,说要教我管家,先拿铺子给我练手。” “这两个铺子地段不错,店面也大,只是收盈一直算不得好,母亲先把这两个铺子给你,估计是想让你找到其中的缘由。” 贺桃目光清澈湿润,将她心底里情绪完完全全倒映出来,“这种事不需看账本就可以知道。” 春秀将饭摆在桌上。 贺煜觉着有趣,拿起碗筷,边示意她继续讲。 “这两间铺子实际都是由祖母身边老仆兄弟在管,他们高价买入低价卖出,做了假账,自然账面上营收就不好。” 贺煜拿过账本看了眼,买入卖出价格确实差距太小。不过他也不懂做生意,一时间对贺桃的话有些拿捏不准。 贺桃夹了一个煎饺,沾了调料,塞进嘴里。 没有贺显和陈婉盯着,贺桃吃饭的规矩随意得多,她鼓着腮帮继续道:“这么简单的事,娘亲应该是知道的,只是她无法处置祖母身边的人。...我年少无知,摒弃老人不用也能理解。” 贺煜有些奇异的瞧着她,而后又觉得欣慰。 “怎么懂这些的?” 贺桃时不时见过盛徹处理这些事,也算耳濡目染。 但是这些话没办法照实和贺煜讲,贺桃憋了半天,说了四个字,“天纵奇才。” 贺煜愣住,然后毫不客气的笑出声。 贺桃一点也不害羞,跟着他弯了弯眼。 贺煜:“既不用祖母的人,那是不是要找牙子上门买点下人?” 贺桃:“比起这个,我想换个生意做。” 贺煜:“换什么?” 贺桃下意识的咬了下杯盏边,“还未想好。” 贺煜:“既然如此,下午要不要出去考察?” 贺桃面露期待,“可以吗?” “我下午无事,正好有时间陪你出去散散心。母亲那边我去讲。” 贺桃在家里待着憋闷,早就想出去走走了,只是陈婉近来心力交瘁,她没好意思让她费心。 贺煜既讲了,贺桃就坐不住,催促他去主屋。 陈婉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管束贺桃,她听了贺煜的话,直接给了出门牌。 贺桃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裙衫,开开心心和贺煜出了门。 街上氛围热闹,吆喝声此起彼伏。 粮店、布店、油店、药店竞相开着门,用各种手段吸引着民众进去买东西。 贺桃向街边兜售花束的婆婆买了?桃花。 桃花一朵朵,星点开在棕褐色枝干上,新鲜又漂亮。 贺桃掐了朵别在头发上,偏头给贺煜看。 贺煜夸了一句好看。 贺桃弯眼,“哥儿要不要别一朵?” “哪有郎君别桃花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马车突然颠簸了了一下,伴随着车夫坠地的惊呼声,车开始往前猛冲。 春秀的呼喊声被远远抛到身后。 贺桃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被甩得狠狠撞了下车身。 贺煜让她抓好窗沿,推开飞奔马车的车门。 赵瑞德扭头瞧见是他,面上出现些许惊慌。 贺煜算是教养极佳了,但他看见赵瑞德,实在是心中有气,抬腿就是一踹,“你有病啊。” 赵瑞德被这一脚直接踹倒。 同时,马车重心不稳的侧翻到地上。 贺煜在地上滚了几圈,看见摔变形的马车,顾不上追跑掉的赵瑞德,探身进车里,乳名脱口而出,“岁岁。” “我没事。”贺桃狼狈的爬出来。 贺煜看见她流血不止的额角,倒吸口冷气。 他护着贺桃去了就近医馆,面上掩不住愧疚。 贺桃坐在医馆二层的单间里,由着大夫上药。 “上完药后,娘子最好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确定头不晕再走。” 贺煜正好想去找赵瑞德这个杂碎的麻烦,应了医师的话,将贺桃暂时安置在房间。 贺桃乖乖躺着睡了会儿,听到脚步声。 脚步声有些急,走近后又变轻。 过了小会儿,贺桃看见盛徹出现在眼前。 她不意外能在这里碰见盛徹,毕竟这家医馆是盛徹运营的众多铺子之一。 贺桃刚才疼得唇角发白都没有哭,一看见盛徹,金豆子止不住的往下掉。 她插着的桃花被碾得皱巴,破碎的花香溢出来。 贺桃的哭是没有声音的,就像被雨水打焉了的桃花树,一抽一抽的可怜。 20、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盛徹这人脾性和温柔不沾边,但有的时候却耐心得过分。 他等贺桃哭完,摸了颗麦芽糖递到她嘴边。 贺桃含住糖,慢慢稳住了情绪。 盛徹看着那张可怜兮兮的脸蛋,声音轻又稳,“说吧,怎么回事?” 贺桃有些犹豫,要是讲前因后果,就得牵扯到贺莹怀孕,但是不讲,她又觉得白受了这场惊吓。 盛徹也不着急,换了个方式,问到:“店里药童说你从车里摔下来的?” 这个问题简单多了,贺桃嚼碎麦芽糖吞掉,应道:“赵家郎君该是以为我二姐姐出门逛街,半道上抢了马车,我哥逼停马车时不小心翻了车。” 闻言,盛徹虚了下眼。 他虽然长得好,但并不属于亲切柔和的类型,不笑不讲话的时候显出几分冷漠和强烈的距离感。 贺桃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别扭。 “盛徹,你是不是病了?” 盛徹:? “你怎么不骂我笨?” 盛徹荒谬的扯着唇,“非得骂你才高兴?” “那也不是。”贺桃睫毛还挂着泪珠子,神情已经高兴起来了。 她和盛徹讲她有了两间铺子的大事,得意快飞到天上去。 盛徹轻弯了弯唇,那种不好相与的尖锐感消弭于无形。 贺煜很快回来接贺桃。 他看见盛徹,意外的挑了下眉。 盛徹不慌不忙起身,“以为是你受伤了,来看眼。” 贺煜敛住神色里的疑惑。 “不是我,是我三妹妹。”他没给两人相互介绍的意思,瞧了贺桃额头的伤,眼底滑过忧虑,“伤得挺深,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 盛徹:“玉红膏祛疤生肌的效果还算可以,不会留。要是不放心,改日我拿几盒九华膏给你。” 贺煜道了谢,和贺桃提了盛徹一句。 贺桃眨眨眼,扬起大大的笑,装模作样的问了好。 - 贺煜担心贺桃晚上睡不好,弄得贺桃也有些不安。 她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事实上躺到床上,没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 她睡到辰时,被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春秀吵醒。 贺桃裹在被子里,困倦的眨了眨眼,听春秀幸灾乐祸的提起赵瑞德被笼麻袋打了一顿,倒挂在院里吹了一夜冷风。 贺桃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早上吃什么?” 春秀将床幔勾起来,“郎君专门交代过要吃清淡,要不疤可能会留印子,所以厨房那边只准备了白粥和蚕豆。” 贺桃:“我想吃腐乳。” 春秀:“不行的。” 贺桃不想起了,她捞被子挡住脸,只露出鸦色蓬软的发顶。 出了赵瑞德这个事,贺桃出门不那么顺利。 她大部分时间在书房赶生病拖下的学习进度,要不就是和盛徹写信探讨铺子做什么生意。 盛徹推荐卖玉器首饰,贺桃想要开鲜花店。 鲜花在汴京确实有相当的市场,甚至有一些人以养花卖花为生。 为了证明花店这个主意还不错,贺桃还挨着举例给他听,士子喜欢用花装点书房、妇女孩童喜欢用花装饰寝屋,出家僧人也喜爱在禅房里摆花。 盛徹的信向来很短。 对于贺桃这么充满诚意的信,他只简单回了一句,“现在计划开花店,赶不上春天了。” 春天快结束了又没有什么关系。 “夏天有夏天开的花。...荷花、百合、茉莉、桔梗都是夏天开,一间铺子是鲜花店,隔壁那间铺子我打算卖合香,鲜花水果蒸香就算是冬天也能有。” 这么你来我往通了半个月的信件,贺桃额头的伤好全了,连印子也看不到。 她早上吃了心心念念的腐乳,而后收到孙如意邀她去看端午赛龙舟的邀约。 陈婉允了她出门,还挑了一套漂亮的头面示意她用。 贺桃听话的插上精致的发簪,戴上圆扣模样的耳坠子,换了轻薄的夏衫。 端午这天,街上会应景的卖起桃枝、柳枝、葵花、艾叶等等,除此外,还会有粽子、白团之类的吃食。 孙如意买了一卷五彩丝线。 贺桃不喜欢针线活儿,凑趣儿的买了只银样鼓拿在手里把玩。 两人坐着马车,边笑边闹的到了金明池。 金明池的龙舟竞技不但对普通民众开放,甚至为了让大家都有节日参与感,御史台还会在宜秋门发布公告,告知大家竞渡的具体时间与内容。 贺桃两人到的时候,金明池周围已经人山人海聚满了人。 孙如意领着她上了宝津楼。 以宝津楼为主的建筑群依湖而建,飞檐斗拱极为精美。 贺桃趴在横栏边,能将波光粼粼的湖面尽收眼底。 她的心情跟着开阔景象一起变得明朗起来,不自觉转了转手里小鼓。 “贺三娘子。” 贺桃偏头,看见郭嘉靖。 郭嘉靖眼睛很亮,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瞧。 贺桃弯了弯眼,“嘉靖哥,许久不见。” 郭嘉靖有些惊喜:“你还记得我?” “在外祖母家养病时候常常麻烦你。” 郭嘉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算不得麻烦,那时候我也正好想找理由偷懒。再说了,我去年到汴京时也麻烦了你们。” 说到这儿,他抬眼迅速瞥了贺桃一眼,“只是去年你似乎去乡下养病...,所以没能遇得上。” 贺桃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热情,只得简单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了一句。 郭嘉靖:“之前有听说你乘的马车翻了,我不方便上门,也不知道你身体恢没恢复好。” 贺桃:“只是一点小伤,都已好了。” 郭嘉靖:“那便好。” 贺桃再怎么迟钝也看出郭嘉靖很想和她搭话了,她思忖了片刻,问道:“嘉靖哥,你也是来看赛龙舟的吗?” 郭嘉靖压住上翘的唇角,点了点头,“太学学生也会参赛,我来给他们助威。” 贺桃:“那国子学的学生也会参加龙舟竞技吗?” 郭嘉靖:“自然的,不过还没到比赛时间,大家都还在楼里聊天说话。” 闻言,贺桃下意识在人群里找贺煜。 她没瞧见贺煜,先看见靠栏杆坐着饮茶的盛徹。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周身弥漫着不近人情的冷淡,尽管这样,也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往那边打量。 贺桃瞧了眼,歇了要上去打招呼的心思,老老实实应着郭嘉靖问不完的问题。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天气晴朗,碧蓝色的天空干净得瞧不见一朵云。 赛龙舟还未开始,先进行的是一段水秋千表演。 一艘精致的宽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驶向河水中央,穿着喜庆的表演者在船上高高玩起荡起秋千。当荡得与秋千架平齐时候,他松开秋千绳,纵身跃到半空,完成了高难度的花式动作,而后像一尾灵巧的鱼落进水里。 他掉进水里,第二位表演者已经飞到半空,凌空表演了后空翻。 这么一连五个人,空中展示不尽相同,贺桃看得津津有味。 她趴在栏杆上,眼睛亮晶晶的。 郭嘉靖恨不得自己亲自站上秋千给她跳一个。 “接下来还有其它表演节目。” “还有什么?” 郭嘉靖正打算说明给她听,旁边传来一道懒懒散散的声线,喊了一声“贺桃”。 贺桃偏头,看向盛徹。 她不习惯在这么多人前和盛徹讲话,停顿了好大一阵,才轻轻应了声“干嘛”。 “药膏好用?” “挺好用的,伤都好了。” 盛徹视线长长在她面上停留了一阵,在郭嘉靖狐疑的打量下慢吞吞再开了口,“不谢。” “我又没有要谢谢你。” “是吗...”盛徹慢悠悠的抬了下眼睑,继续道:“我还说正好有一批宣州和广德军的合香。”他说到这里停住,任由贺桃眼巴巴的看着他。 两个人说话态度明显亲近,有让人插不进去的熟稔感。 郭嘉靖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有些意外两个人认识。 幸好有贺煜这张大旗可以扯,贺桃没有露馅和盛徹早早就私下认识。 盛徹没反驳,随便她讲。 贺桃敷衍完郭嘉靖,继续期待的望着盛徹,直到他亲口讲出这批合香运到她店里才心满意足的露出笑。 盛徹看上去和往常一样,但贺桃能察觉到他兴致不高。 她轻轻扯了他袖袍两下,问到:“你怎么了?” 盛徹眼睫下垂,视线落在女孩瓷白细嫩的手腕上,随口道:“紧张吧。” 贺桃莫名其妙,“你紧张什么?”她停顿片刻,大胆猜,“你要划龙舟吗?” 盛徹没理由不用送到嘴边的理由,顺口答了。 “也不是非得拿名次,玩开心不就好。”贺桃不擅长安慰人,说了这句就卡壳,不知道该讲什么。 她余光瞧见热闹的池苑,轻扯了扯他袖袍。 盛徹侧扫了她一眼。 贺桃:“要不要下去玩?就当放松。” 盛徹:“成。” 贺桃牵着裙裾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说话说到一半的郭嘉靖,抱歉朝他抿了个笑。 池苑内,到处都有商家用彩布围成的临时店铺。 铺子有卖珍奇玉器的,有卖一些构思精妙的手工艺品,当然也有布帛、茶酒、器具等等。 为了增加趣味,有些商家用了关扑的方式吸引顾客。 本来说是让盛徹散心,但是逛着,就变成贺桃自己开心。 她在糖果铺子交了一文钱,让盛徹射中转动圆盘上的礼品给她。 这边礼品刚到手,她又看上了果农挑担子来卖的梨,掷钱币想要扑一斤梨。 贺桃不擅长玩这些游戏,扔了几次尝了个鲜,理所当然的朝盛徹求助。 盛徹:“我发现你这人还挺会给人压力的。” 贺桃:“那你觉得六个铜钱都反面朝上难吗?” 盛徹:“自是不难。” 贺桃:“那就是了。” 盛徹:“......” 难得节日,赌禁放开。 除了关扑买卖,还有官家做东的龙舟押注。 贺桃把装梨的提盒让盛徹拿着。她抿着糖果,看着押注比例差距巨大的龙舟押注盘。 “你划几号船?” “六。” 贺桃舔了口糖,数了数“六”下面写的投注正字。 人吵闹的声音太大,用平时语调说话根本听不清。 贺桃踮脚尖凑近他耳边,努力抬高音量,“挺多人觉着你们会赢。” 贺桃身上有花的香气,盛徹随便她靠近,半步都没后退。 他听到贺桃的话,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贺桃咬掉刚舔的那块糖,将糖棒子递给盛徹帮她拿着,“我也要押注。” 盛徹指骨节硬朗温热,贴了下她指背,拿过糖棒子,“别押太多。” 贺桃从荷包里数了三块整银,“你会输?” “不会。”说完,盛徹稍有些不爽的抬了下眉,“你别用这种激将的方式讲话。” 贺桃闻言,弯眼笑,“可是这招对你很有用。” 她根本没将盛徹的警告放心上,挤进人群,要押注。 盛徹伸手捞了她腰一下,拿过她手里的银子帮着往里递。 十一艘造型精致特别的龙舟整齐划一的停在出发线上,龙头用了各种颜色进行区别。 有两只龙船为了喜庆还在正前方戴了一朵大大的布花,显出几分夺人眼球的滑稽俏皮。 龙舟赛马上要开始了,前来观赛的民众聚集在金明池边。 贺桃回到宝津楼,找了个开阔的地方看比赛。 灿烂的阳光将龙舟涂抹得威风凛凛,换好不同颜色龙舟服的参赛者上了各自龙舟。 一面鼓接着一面鼓被敲响,你争我抢,开赛前就将氛围推到了针锋相对的起步。 虽然隔得很远,但贺桃一眼就能认出盛徹,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话千里眼,而是好多小娘子都往那个方向挥手绢。 贺桃看得有趣,不自觉弯出点笑。 孙如意也瞧见这样的盛况了,她特别可惜的长叹一口气,“要是郎君家里有个一官半职,我豁出面子也要和他相一次亲。” 赛龙舟的终点方向举起一面旗。 相互牵制的鼓声猛地停下。 孙如意扭头看贺桃,“你知道转运使家小娘子周纤纤吗?” 贺桃摇头。 孙如意张嘴又顿住,“她爹官小,你没见过也正常...不过也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她父亲官职不大,她不是又和离过吗?所以她特别能放下身段了。” 大旗左右挥舞,鼓声忽起,十一艘龙舟像离弦的箭猛地冲出。 贺桃看着相互紧咬不放的龙舟,眼底浮出疑问的光彩。 孙如意羞涩又雀跃的笑了下,附到贺桃耳边,“她给盛家郎君抄了一首情诗。” 第七艘船以微弱的优势率先通过终点线,赢了龙舟比赛。 贺桃跟着欢呼的民众一起,拍了拍手。 “你有听我讲话吗?” “有。” “......”根本就没用心听。 贺桃看着用落水表达高兴的参赛者,“他们游泳游得真好。” “这算什么好,那些玩水球、潜泳和擅长花样游泳的人才是真的水性好。” 贺桃眼底映着阳光的亮点,“我也想学游泳。” 孙如意实在是不明白贺桃怎么能完全抓不住重点,她看着把参赛者围得水泄不通的小娘子,手肘碰了贺桃一下,“你不好奇往后要嫁给怎样的人吗?” 贺桃对这种事没想象过,她长长的思考了一会儿,“我想听我娘亲的。” 孙如意眨眼,又眨眼,“你不想自己拿主意?” 贺桃认真想了片刻,“我怕拿错主意。” 说起这个,贺桃想起忘在盛徹那里没拿回来的相亲名册。 贺煜和交好的士子一同下楼,看见贺桃,有些意外。 “你既出来玩,怎么不到楼上去找我。稍微问一下便知道我在哪儿。” “我自己玩更自在些。” 也是,贺煜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他双手背在身后,笑盈盈的看着贺桃,“好玩吗?” 贺桃笑着答到:“嗯,很有意思。” 她眼底有含蓄的欢愉,亮亮的,可爱又乖巧。 “仲成,不介绍一下?” 贺桃听见声音,偏头看了眼噙着浅笑看她的青衣士子。 士子用帛带为绳束腰,腰前中心打结,姿态自在又掩不住由内散发出的矜贵。 贺桃见过他,在陈婉给的名册里,御史大夫陈波之子,陈铭生。 贺煜证明了她记忆无误,而后添补道:“也是我在国子学的同学。” 贺桃福身问了好。 贺煜和陈铭生撞上。 他目光坦然,完全不掩饰对贺桃的好感。 贺煜思忖片刻,“我们要去吃饭,姐儿要不要一起?” 贺桃摇头。 贺桃不愿意,贺煜也没强求。 “那我差人送你回去。” “我能再待一会儿再走吗?” “带好侍卫,小心些。” “我知道。” 贺煜一行人先离开,贺桃在宝津楼等了一阵盛徹。 夕阳灿烂到晃眼。 商人收拾货物,游玩民众三五成群往外走,还有些舍不得离开的,跳下金明池,自发组织玩起水球。 贺桃在一片混乱里瞧见走回来的盛徹。 他身上衣裳被溅到水,显出更深的颜色,也衬得他肩膀线条宽而平直,高瘦而挺拔。 盛徹走上楼。 贺桃朝他挥手。 “怎么还没走?” “我想找你拿相亲名册。” “这么突然?” “刚才碰见名册里的人,突然想起来这回事。” 盛徹用帕子随意揉擦了两下头发,“东西在樊楼,可以现在去取。” “我也正好想吃奶房玉蕊羹了。” 樊楼生意向来好,三层楼坐得满满当当。 春秀也急着将名册拿回来,给侍卫几个喊了桌子饭,主动替贺桃打掩护。 贺桃悄悄跟着盛徹进了樊楼后院。 她本来以为名册是放在后院的某个屋里,但实际上,盛徹领着她从樊楼后院的侧门出去了,去到了后街对面的一间大院。 院子是方正的三进三出的构造,院前有一口井,种着夏日可以歇凉的庭阴树。 贺桃没跟着盛徹进屋,她在树下的秋千坐下,悬腿荡了荡。 她玩了一小会儿,余光瞧见卡在树叶间的风筝。 盛徹一时半会儿没出来,她小心翼翼从秋千上站起来,去够风筝。 风筝糊得很好,不过可能是被雨淋过的原因,上面的图案被浸得花里花哨。 原本一大块的字已经看不清楚,仔细辨认,隐约还能看得到“我心悦你”这四个字。 贺桃第一次发现风筝传情书这样浪漫的东西,提着裙裾跑进屋,献宝的拿给盛徹看。 盛徹换了身干净衣裳,袍子松松垮垮系着腰带,随意瞥了眼,让她扔了。 贺桃非要找个地方替他挂起来。最后挡事的挂在了床幔勾上。 盛徹找到相亲名册了,卷成筒敲了她头顶一下,“让你扔了,不是挂起来。” “可是心意很珍贵。”贺桃偏头看他,“你收到的情诗都不保管起来吗?” 盛徹瞳孔黑黑的,像是很多想讲的,但又因为黑得深邃,贺桃一句也读不懂。 她不信盛徹将情诗都扔了,肯定是藏起来了。 贺桃眼底闪过看好戏的狡黠,清了清嗓,装模作样的说:“我听说有人写李清照的《丑奴儿》给你呢,真想看一看。” 她笑盈盈的开始念诗。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上片还好,只是女子梳妆。 下片浓艳,特别是最后一句,直白的在邀请郎君同榻而眠。 “用了这首诗,真情实感,好想见见原稿。” “......” “盛徹,你有听我讲话吗?” “......” 盛徹对上贺桃那双圆润黑亮的眼睛,突然凑近。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贺桃的眼睑处,睫毛上,鼻梁边,有些痒,又有讲不清楚的侵略感。 “情诗念得还行,所以你想晚上和我一起睡觉?” 贺桃:? “不讲话就默认了。”盛徹伸出两根手指去提贺桃的后衣领,似乎打算把她拎到床上去。 贺桃后知后觉的,发现玩过火了。 她双手抓住盛徹的手腕,强调了一遍:“我只是念了一下你收到的诗。” “我没收到过,不过刚听你念了,我觉得你念得非常合我心意,我答应和你睡觉了。” “......” 贺桃被提到床边坐下。 她仰着脑袋,双眼皮白而薄,麻溜的道歉,“我错了。” 他停顿了小下,朝她抬了抬下巴,“具体哪儿错了。” 贺桃卡壳,她还没想好哪里错了。 盛徹被她这没诚意的样子气笑。 “总之就是错了。” 盛徹懒得和她掰扯。 他直起腰身,居高临下的瞧着她。 贺桃两弯卧蚕饱满,脖子秀气纤长,线条伶弱的锁骨若隐若现。 盛徹眼色晦暗,“所以我不是讲了,让你别乱用激将法。” 22、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盛徹在两人对视里先败下阵。 他垂下眼睫,将名册递给她,顺带扔给她一小包银子,“拿着。” 贺桃一头雾水看着鼓囊囊的荷包,“干什么?” 盛徹:“赛龙舟押注赢的。” 贺桃反应了一下,“你没押自己?” 盛徹扫了她一眼,像是不能理解她讲的话,“六号龙舟都是些太学学生,怎么能赢,我押的七号。” 贺桃用名册当小桌,将银块倒出来数,边嘟囔,“就算是不会赢,一般人也会押自己身上。” 她不客气的将荷包别到自己腰上,弥补自己押注的损失,“就像我出于对你的鼓励和支持押的你。” 盛徹对贺桃这样不经思考、盲目押注然后自我感动的行径完全没有触动。 他倒了杯凉水,在圆桌边坐下,“真诚给你个建议,求求我替你管铺子,否则像你这么做生意,迟早得赔完。” 贺桃不高兴的哼了两声,“我要靠着这两间铺子大富大贵。” 盛徹朝她抬了抬下巴,指节在桌上轻又快的叩了两下,眉眼舒展,“来,讲讲你大富大贵的目标。” 贺桃听见院里大树被风拨动发出的簌簌声响,隐约感受到了类似南街村的自在感。 她长长停顿了片刻,临时拎出来了个人生理想,“比如在汴京买一间三进三出的小院。” 汴京作为经济文化政治中心,房价高得吓人。 不少京官都还在租房在住,贺桃这个志向算是个大梦想了。 可是,她讲错了对象,盛徹根本没什么情绪起伏,懒散散的,非常敷衍的拍了拍手,评价她,“不错。” 贺桃怎么听都觉着不对,“你在对我冷嘲热讽?” 盛徹:“我没有。” 贺桃:“你有。” “成吧,我有。”盛徹正儿八经停下想了想贺桃说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要实现这个目标,你换个途径会更快。” 贺桃姿势松散的坐在床边上晃了晃腿,有些好奇的张了张眼,“说来听听。” 盛徹舔了下唇角,在贺桃期待的目光下,停顿,“算了。” 贺桃:? 盛徹非常假模假样的扯了个笑,“我觉得不能把这样的生意秘诀跟你讲。” 贺桃不大痛快的站起身,“我要回家了。” 盛徹鼻里轻“嗯”了声,“不送你了。” “......” 贺桃刚走到门边,屋外非常突兀的下起了大雨。 雨势遮天蔽日,就像神仙寻开心的往人间倒了一大盆子水。 贺桃坐在靠雨更近的檐下,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珠子噼里啪啦拍在脸上。 盛徹拿了把青绢凉伞出来。 贺桃没接,先一步冲进滂沱大雨里。 她笑嘻嘻的,像是得到糖果的小孩儿。 贺桃喜欢大雨,但盛徹不喜欢,他站在廊下,长长拖了声腔调,“喂——”。 要是旁的人听到盛徹这个说话的语气,得战战兢兢不敢动,但贺桃根本不怕,她专门踩了下泥坑,看着溅起来的水打湿裙裾。 盛徹烦躁抿了下唇,撑着伞走出来。 他把伞撑在贺桃头顶,眉眼被伞印出几分淡淡的沉色,“你爱淋雨这个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贺桃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要。” 她往前走一步,伞就跟一步。 贺桃扬起脑袋看了会儿竹子骨架,“你干什么?” 盛徹慢条斯理眨了下眼,“让你不痛快,我心情会非常好。” 贺桃:“...,你无不无聊?” 盛徹:“还成吧。” 盛徹本来就比她高,步子也大,贺桃加快脚步也逃不开雨伞,有些泄气。 她跨出院落,看见在樊楼后门等她的春秀,更泄气了。 她伸手拿了伞,“改日还你。” 盛徹轻“嗯”了声。 贺桃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我送你回屋里,不然伞给我了,你得淋雨。” 她眼睛干净明亮,毫无攻击性,像是一只认得主人的小狗。 盛徹:“你事儿还挺多。” 虽这么讲,但他还是像个大爷样,由贺桃撑伞将他送回廊下。 贺桃挥了挥手,“这次真走了。” 盛徹:“嗯。” 雨没有一点减少的趋势,潮湿又黏腻。 盛徹站着看了好一阵的雨,实在是不能理解贺桃喜欢下雨这件事,不过,也没那么讨厌就是。 - 贺桃在府邸门前碰见隔三差五来报到的赵瑞德,不过,和往次拒之门外不同,贺桃遇见了管家请他进去。 贺桃盯着赵瑞德背影消失在视野。 她泡澡时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实在是想不通贺煜怎么突然态度软化要见他了。 春秀浇湿她的头发,将肥皂在手里揉搓出泡后,边帮她洗头边问力道合不合适。 贺桃神游天外,被喊了四五次才反应过来。 她趴在浴桶边上,敷衍的嗯了声。 过了一阵,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声气。 赵家郎君诚心诚意的道歉,要是再三保证不喝酒,再加上二姐儿有孕,和离大概是不行的。 可是,有那样的经历在,真能恢复到琴瑟和鸣的那个时候吗... “娘子,闭闭眼,我将你头上的泡沫冲掉。” “哦。” 贺桃听着雨声,泡了大半个时辰才起身。 她赤着身体跨出浴桶,由着春香用干净棉布替她擦掉水。 春秀拿了新衣裳给她穿上,边系带,边问从盛徹那里借回来的伞。 “不着急,反正他有许多东西都在我这儿,不急还这一样半样的。”贺桃余光扫见摆在窗沿边上没被动过的老虎和兔子泥娃,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找个时候一股脑的还了。” 她困得不行,连头发都懒得擦。 春秀花了老大的功夫将她头发擦干,喂了姜汤,才放她睡觉。 贺桃晚上做梦梦到赛龙舟,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知道了竞技结果,睡梦里的盛徹打着油纸伞当浆用,害得她输了个精光。 贺桃一觉睡到天大亮,发现自己没有露宿街头,狠狠的松了口气。 她简单梳洗后去前厅用饭,碰见早上才从酒楼回来的贺煜。 贺桃羡慕他能在外面待一整夜不回家。 贺煜不打算给贺桃做不好的表率,睁眼说瞎话,“你哥我喝了酒文思如泉涌,于是就在外写了一晚上的诗。” 贺桃被诗这个字儿挑动了敏感的神经,压低声音,“你在妓馆睡的觉?” 贺煜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你一个小娘子,不许把这些地方挂在嘴边。” 贺桃无辜的张了张眼,“可是,妓馆和小吃店一样的多。” 贺煜揉了揉发疼的额角,“那也不许提。” 贺煜越是不让讲,贺桃就越是觉得知道这样地方的自己了不起。 她跟着贺煜往前厅走,好奇的想要看他写的诗。 贺煜去哪里变几首诗出来,敷衍的应付着,一边关心起早饭。 “有七宝素粥,糍糕和灌肺。” “正好我想吃些清淡的。” 两人边说话边进到厅内。 贺显还未到,陈婉和禁足被放出来的贺莹坐着在说话。 贺煜和贺桃一同向陈婉问了好,在桌边坐下。 贺桃打量贺莹,犹豫了好一阵,问起她好不好。 贺莹阴阳怪气的笑了笑,“你就盼着我不好吧,把我弄到池子里,现在又装模作样关心谁?” 贺煜本来喝了一夜的酒就难受得紧,还听见贺莹这么作妖,更不高兴,“你要是觉得待不习惯就赶紧回你家去,别在这儿古里古怪的说话。” 贺莹:“这就是我家。” 贺煜凉凉扫了她一眼,“你成婚出嫁,这可不是你家了。” 贺莹不喜欢提起这个事,强硬扭开话题,“娘亲,我肚子疼。” 陈婉安抚拍了拍她手背,责怪的看了贺煜一眼,“二姐儿胎还不稳,你少说两句。” “该说的话还是得说。”贺显背手走进堂厅,净手后,在圆桌边坐下,“昨个和赵家小子已说好了,让你住几月养养胎,也算散散心,该回去的时候还是得回去。” 贺莹根本不想听,念叨着肚子疼。 贺桃呼呼吹了几下粥,张嘴刚要将勺子送到嘴里,就听见贺莹不停的干呕声。 她放下勺子,呕声便停住。 贺桃实在是想不通二姐儿怎么就喜欢和她作对。 虽然是她躲开导致了贺莹落水,但是又不是她怂恿她和赵瑞德私下来往的。 贺桃就算是泥巴捏的,也有些脾气,她不高兴的抿唇,直愣愣的瞧她。 贺莹用手绢擦了擦嘴角,“我闻到粥的味道,有些反胃。” 贺桃:“那你就来吃早饭。” 陈婉怎么会看不出两个姐儿争锋相对,只是贺莹经过前前后后这么多事,让她多少有些偏心。 短暂沉默后,陈婉瞧了贺桃一眼,“三姐儿,你往年不都会去南街村玩一段时间吗?今年也照常去吧。” 贺桃有些不开心,但是又具体说不出来为什么不高兴。 她搅了搅碗里的粥,兴致不高的应了声“哦”。 上次来南街村是荒芜的冬天,这次来是百花齐放的春夏季节。 她中午到的,下午就听说盛徹也回来了。 盛徹来找她,说是小马已经出生两个月,问她要不要去瞧瞧。 贺桃自然是要去的,还准备了二十多个名字给小马选。 她的取名天赋实在是一般,盛徹边读边笑,带着浅浅的气息,心情好得贺桃越看越来气。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因为生气,贺桃眼睛底像碎了天上的星子,亮得惊人。 盛徹敛住唇边过于明显的笑,清了清嗓,“先去马场,去了说不准会想出新的名字。” 贺桃慢吞抬了下眼睑,勉为其难的应下,“走吧。” “要不要吃荔枝冰?” 贺桃极快的眨巴了几下眼,表情高傲的点了下巴,“就吃一点点。” 贺桃吃完冰,对盛徹态度好了些,问着小马驹喜欢吃什么,边跟着盛徹出了小院。 端午后,天气已经慢慢热起来了。 尽管马车去掉了厚厚棉布做成的车帘,但也免不了闷热。 贺桃瞧了一眼,视线循着盛徹落在神气的枣红色大马身上。 盛徹余光扫到她表情,眉头微微跳了一下,“干什么?” 贺桃眼睛水汪汪的,拐弯抹角扯东扯西的说不会骑马。 盛徹身形懒散的立着,“所以?” “以后小马驹长大了,我得会骑吧...现在练起来会不会好些。” 盛徹已经知道她要讲什么了,他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唇角,“说重点。” “我想骑着马去马场。” 盛徹:“这马对你来说太高了。” 贺桃提着裙摆站到马边上,蠢蠢欲动,“你替我扶着不就好了。” 贺桃有些无法无天,也不等盛徹同意,手脚笨拙的往马背上爬。 盛徹帮着撑了一下腰,确认她坐好了才松开手。 “摔了不关我事啊。” 贺桃不开心的瞥了他一眼,“才不会。” 盛徹让她握着马环。 他重新找了匹马来,踩着马镫利落的骑上马,将两根缰绳握在一处,慢悠悠往马场去。 骑在马上虽然没有坐在车里舒服,但视野更高更开阔,贺桃渐渐不紧张了,坐在马背上指左指右,问东问西。 盛徹基本什么都能搭得上几句话,贺桃一路上也不觉着无聊或是难熬。 马场在山背后的平坦草地,马匹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散步吃草,贺桃一眼就看见了全身棕红的小母马。 小马只有半人高,挺胸抬头,看上去十分神气。 它眼睛溜圆,好奇又活泼,但是就不让贺桃近身。 贺桃追了好一会儿没追上,眼巴巴的回头往盛徹看。 “过来。” 贺桃走过去。 盛徹吹了声哨,刚避之不及的小马颠着身体跑过来。 贺桃生怕将它惊走,抿着唇,腮帮子鼓起来,像只仓鼠。 管理马场的仆人端着一碗杂粮谷过来。 贺桃一只手拽着盛徹的袍角,另外一只手抓了一把豆子递给小马驹。 小马很有灵性的先瞧了盛徹一眼,然后试探性的舔了贺桃的掌心。 贺桃没忍住,咯咯笑起来。 虽然她今年夏天是因为外界原因被迫到南街村的,但她果然很喜欢这个地方,不管因为什么理由。 小马驹不认生,过一阵就和贺桃熟悉起来了。 眼见天有下雨的趋势,贺桃也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直到盛徹说明天还可以再来,她才念念不舍的跟小马挥手。 不知道是不是受盛徹的影响,贺桃觉得她给小马驹取的名字确实不怎么样,实在是配不上它的神俊,干脆就将这件事搁置在一旁,回程路上一直在学盛徹吹口哨。 会了吹口哨,一样能叫得动小马驹。 他们拖了不短时间,等回到村里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 南街村本来人口就不多,这种潮湿的雨季,在外行走的人更少。 贺桃远远看见立在自己小院前的一队马车,有些茫然。 她骑着马走近。 马队最前穿着蓑衣的领头人物听到声音,转过头。 贺桃透过厚重的雨幕看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陈铭生坐在马背上朝着贺桃轻拱了下手,“娘子可还记得我?” 贺桃稍微停顿了片刻,不太确定道:“端午...宝津楼,和我哥一起的郎君?” 陈铭生朗朗笑出声,应了声“是”,“本觉着来得太唐突,娘子还记得我便让我松了口气。” 陈铭生说着,视线下意识的往盛徹身上落了落。 他和盛徹有过几面之缘,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儿,不过他聪明的没有发问,只是噙着适度的微笑盯着贺桃,“我到附近办事,没想到遇见大雨,吃酒时,你哥无意间提起你到南街村散心,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来这里唠叨下,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贺桃回答完了,才琢磨起来接待客人需要干些什么。 她视线扫过衣裳湿了的陈铭生,扭头看了一眼盛徹,“你有干净衣裳吗?” 南街村虽然偏僻,但是也不是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要是非赶路,也不是不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汴京。 盛徹扫了一眼陈铭生,翻身下马,“我院子有空的房间,安置在我这儿吧。” 贺桃想了想,点脑袋,“也好。” 她张着漂亮的眼,偏头看陈铭生,无声的询问。 陈铭生被她看得有些心痒,面上不动神色的应下这个提议。 盛徹住的院落地势稍高一些,从后院隐约能够看见贺桃屋子尖尖小角。 陈铭生看着挨着的两间院子,眼睛闪了闪,状似无意的提问,“太学这几日没假,郎君怎么在这里?” 盛徹:“病假。” 陈铭生:“郎君看上去身体还行。” 盛徹扫了他一眼,“我心里郁郁,茶饭不思,心里生病。” 陈铭生:“......” 盛徹这个人要是诚心不和人好好说话,那每一句都不那么入耳,陈铭生就算是再迟钝,也看出盛徹心情不佳。 几句话后,他便不再开口,由着盛徹引进空着的房间里休憩。 “待会儿有人会送来干净衣裳和洗漱用品,这里随时通着热水,郎君如需沐浴,直接进去浴房便是。另外要是饿了,随时知会院里小厮,会有人将饭菜送来。”盛徹说话态度算不得好,只不过也挑不出什么具体的错误来。 陈铭生心里有些不悦,想到什么,又觉着好笑。 他目送盛徹离开,过了好一阵后,他才嗤笑一声,喃喃出声,“官家抬举商户,抬举得人眼睛长到天上去,什么也敢想。” 陈铭生叫过随行小厮,让他去打听打听贺桃和盛徹何时认识,怎么相熟。 这些并不是什么私密的事,小厮没费什么功夫就问到了。 陈铭生沐浴出来,便对两人关系了解了七七八八,心底敌意和不快略减了几分。 贺桃今年美艳乖巧的名声渐显,有意向提亲的人算不得少,盛徹这样作为邻里相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再说了,平章事大人对男方品行家世都有看重,他要是对盛徹过于忌惮,倒显得掉档次。 他心底有思量,不知什么时候雨渐渐小了。 下过雨的空气里带着几分凉意,除了虫鸣,隐约还能听得到贺桃的声音。 他好奇走出屋子,绕了一大圈走到后院,看见隔壁小院廊下挂着一排子灯笼。 隐隐绰绰间,陈铭生看见贺桃站在廊下,“左左右右”的支唤着小厮举着一根长杆薅高大梨树上的梨子。 她该是沐浴过了,换了一身粉色的夏衫。 浅色调的衣衫衬得她肌肤越发奶白娇粉。 抹胸恰恰遮住胸前曲线,露出修长的脖颈儿,娇憨的女娃娃气里又多了男子移不开眼的明艳。 陈铭生盯着看了一阵,不自觉咧嘴笑。笑出声后,他忽然察觉到自己像是个傻子,不自在的摸了摸鼻梁骨。 过了小半刻,他瞥见立在廊柱下的盛徹,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住。 他没顾门口小厮的阻拦出去了,而后经由仆人通报,进了贺桃院子里。 贺桃正缠着盛徹用弹弓将梨给射下来,瞧见他,有些意外。 陈铭生笑容温和朝贺桃行了礼,轻声道:“在隔壁院里听见娘子似乎要摘梨,不知我能否帮上什么忙?”他说着,视线往盛徹手里的弓上去。 贺桃反应过来,“郎君可会玩弹弓?” 陈铭生:“要射梨?” 贺桃:“嗯。” 陈铭生:“许多年不玩了,可以试试看。” 他等着贺桃将盛徹手里的弓给他,但贺桃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支着春秀去再拿一支弹弓出来。 “郎君来得正好,两个人摘梨该是比一个人快多了。” 陈铭生笑着点头,“娘子说得有理。” 盛徹目光挪到陈铭生身上,眉眼漆黑,带着微微的冷意,直白,带了毫不遮掩的审视。 陈铭生坦然自若的回视,“单是摘梨多没意思,娘子不如再猜猜我和盛郎君谁摘得多?” 盛徹在龙舟竞技上的押注给贺桃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她斟酌了小半晌,抬眼睑看向陈铭生,“郎君更多。” 盛徹十分不快的虚了下眼,喊了声贺桃的名儿。 贺桃拿盛徹分析的龙舟那套堵他。 盛徹看着她,眼尾弧度上扬,皮笑肉不笑的,“不该学的时候你倒学得很快。” 陈铭生这时候已拉了弹弓,射下一只梨。 贺桃非常给面子的拍起了手。 陈铭生不自觉咧嘴笑了下,“看不太清,是凭了几分运气。” 贺桃:“靠着运气也算厉害了。” 在一片欢快和谐的氛围里,盛徹轻嗤笑了一声,“直接将树砍了不更快,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2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贺桃坐在圆桌边,看着摘了一个时辰才摘下来的两筐梨,脑海里不停浮现出盛徹的脸。 他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不耐烦的模样,但贺桃还算了解他,他刚才摘梨的时候就是不高兴了。 不高兴的理由,贺桃稍微梳理了一下就猜到了,不过就是她讲了陈铭生能摘更多梨。 多小的一件事!这也能生气! 春秀纳着鞋垫,听着贺桃不知道多少次的叹气,顺着她视线看着筐子里的黄梨,“娘子要不要吃蒸雪梨?” 贺桃茫然的抬了下眼睛,“啊?” 春秀:“虽有些晚,但时不时吃一回宵夜,不会胖的。” “那......”贺桃伸出两根手指,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根手指,“准备三个好了。” 贺桃吃了一个梨,将剩下两个收到食盒里,提去了隔壁院子,讲是要感谢盛徹和陈铭生给她摘梨。 盛徹还在书房,贺桃不需人引路,也没用灯笼,熟门熟路的找到他。 他眉眼生得极为好看,未被橘色橙光削减分毫。 尽管在夜里,五官依旧带着些锋芒。 贺桃踞坐在他对面,安静看着他。 盛徹放下手里的书,一言不发的打量她。 比不说话,贺桃是比不过盛徹的。 过了一小阵,她挪着身体挪到盛徹边上,手指勾了勾他衣袖边,“你还生气?” 她手指白嫩,指甲贝粉粉的,轮廓线圆润,可爱得让人想要咬一口。 盛徹懒散散的应了她,神色寡淡。 “别气了,讲道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贺桃早就准备好说辞了,这时候态度理直气壮,“你本来就不怎么玩弹弓,打不中梨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盛徹被她这奇异的安慰方式气笑了,他指节在桌面上轻又快的叩了两下,“谁跟你说我打不中了?” 贺桃余光扫了他一下,“你划龙舟不也输了。” 这两件事根本毫无关联,贺桃偏能前后联系起来。 盛徹被她这话噎得无话可说。 盛徹越是生气的时候,表情越是淡,看着有些难以接近。 贺桃迟一步意识到自己又讲错话,她将削开盖子的蒸雪梨放到他跟前,态度热切,“要不要吃?很甜。” 为了表达自己说话的诚意,贺桃凑得很近,近得盛徹能看见她眼角皮肤下透出的浅浅粉色,以及上翘着的黑色睫羽。 他喉头有些痒,抬手捏了捏贺桃的脸颊上的软肉。 贺桃漂亮的五官捏得乱七八糟。 “......”贺桃十分勉强的忍住他作乱的手。 他看着贺桃忍无可忍又必须不痛快忍下去的表情,扯了个清浅的笑。 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贺桃见他消气,赶紧打掉他的手,往后坐,离他八尺远。 盛徹:“勺子呢?” 贺桃将食盒里的白勺递给他,顺道取掉梨顶盖子。 盛徹被甜得微蹙了下眉头,余光扫到食盒里另外一只梨,“给那边的?” 贺桃:“嗯。” “别拿去了,他该是睡了。”盛徹掀了下眼睑,“放下吧,我一起吃了。” 贺桃顿了下,有些疑惑的抬眼,“你不是不爱吃甜食?” 盛徹:“饿了吧。” 也有道理。“那你一起吃掉好了。” 盛徹在吃东西,贺桃不急着走。 她趴到桌子对面,姿势松弛的和盛徹聊天,她在说翻修已经到了尾声的花店。 盛徹听她说这些细碎的事没有不耐烦,吃着东西,听着,该接话的时候停下来接。 “除了招些做工的人,还可以在牙行买些死契的下人,这些人更方便进出,至少让你能更方便掌握铺子的情况。” “不过不着急,南街村的牙行拿不出手,你到时回去和你母亲提这事儿,她应该有相熟的人牙子介绍给你。” 贺桃很多时候都很听话,特别是在做生意这事儿上。 她记下,念叨着重复上一次。 贺桃在书房待的时间过久了些,门外春秀等得开始催促。 贺桃将食盒收起来,和盛徹道了晚安。 “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去马场?” “等雨停。” “好。” -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才勉强有要歇的意思。 贺桃记挂着要去马场的事,早早醒了,坐在窗前等雨停。 春秀欢欢喜喜进屋,说是陈铭生要回汴京了,特来和她道别。 贺桃哦了声,站起来。 春秀拉住她,“娘子就这么出去?” 贺桃看了眼干净衣裳,“怎么?” 春秀恨铁不成钢,“至少插根簪子,戴对耳坠子。” 她拉着贺桃坐下,左右比划了一阵,替她选了一对白脂玉的耳坠和发簪。 佩戴首饰,整张小脸都亮堂不少。 贺桃看着镜子里轻抹了胭脂的自己,有种怪异的感觉。 还不等她想清楚,春秀催她起身,担心陈铭生在外面等得过久。 贺桃琢磨着起身,远远看见等在廊下的陈铭生。 陈铭生穿着绣青竹的长袍,长身立着,整个人气质斯文倜傥。 他瞧见贺桃,拱手问好,谢她昨夜的收留。 贺桃:“也并非我借房间给你住的。” 陈铭生:“但有你在中间牵线,这也该谢。” 贺桃被他说得有几分开心,唇边酒窝若隐若现。 陈铭生压住心底的悸动,笑容得体的递上一个檀木盒子,“这是一点点心意,望娘子收下。” 春秀欣喜的上前接了盒子,替贺桃跟陈铭生道了谢。 贺桃回忆着陈婉平时待客的样子,慢吞开口道:“我…也没有其他什么好给的,要不然郎君拿些梨走?” 陈铭生弯了弯唇角,不自在的摸了下鼻子,应了声“多谢”。 他往外走了几步,看见已经彻底停下的雨,又折身回到贺桃跟前。 陈铭生目光灼灼,“娘子什么时候回汴京?” 贺桃被看得有些迟疑,“还未定。” “乞巧节时候,娘子该是回汴京了吧?” 贺桃总算找到怪异感是什么了,她眨巴了下眼,支吾,“大概?” “那到时再见。” 贺桃稍停顿了片刻,点了点脑袋。 她送走陈铭生,回到屋,将盒子的锁扣打开。 盒子红布上放着一支漂亮的金丝绿翡翠玉镯。镯子成色还算不错,内部分布着丝状的绿色,与周围的颜色形成色调鲜明的对比。 只是贺桃在盛徹那里见过不少好东西,对这样一只镯子倒谈不上什么惊叹,只对它背后代表的意义有些无所适从。 窗外的雨已经彻底停了, 贺桃趴在桌上,对光看着镯子发呆。 她议亲这事儿被贺莹一波三折的婚事打断,到现在都没具体的进展,这还是她头次遇见这么明目张胆的示好。 贺桃将镯子套进手腕上,看着看着,不自觉的扑哧笑了声出来。 她完全把马场的事给忘了,倒在床上来回翻滚。 滚得乱七八糟后,她觉得饿了,支着春秀去厨房催饭。 贺桃悬着腿坐在床边,看着镯子发着呆,突然听见窗后院吱嘎的动静 她偏头,等了一阵,看见盛徹拍着身上树叶子走到窗边。 贺桃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来了?” 盛徹拍叶子的动作轻顿,脸上神色不太好看,“不是说了雨停了要去马场。” “......”贺桃自知理亏,赶紧麻溜的从床上跃下,圾着鞋小跑到窗边,“抱歉,我给忘了。” 贺桃头发乱糟糟的,调皮的几缕碎发支愣愣的往上翘,嗷呜一下扑灭掉人心底里的烦躁。 盛徹瞥见她手腕上的镯子,“哪儿来的?” “刚才郎君走的时候拿给我的。”贺桃完全不设防,献宝的将相亲名册摊给盛徹看,“他也在名册里。” 盛徹随意瞟了眼,轻“唔”算是应了声。 “还去马场吗?” “要去。”贺桃差不多过了收礼物的兴奋劲儿,她摘了觉得不方便的镯子,撑着下巴,宽大袖袍往下滑,露出白藕节的手腕。 贺桃:“我们什么时候走?” 盛徹:“吃过饭吧。” 贺桃:“吃完饭我要午睡。” 盛徹:“那就睡完午觉来找我。” - 贺桃几乎每天都会去马场玩。 小马驹除了盛徹,只和贺桃亲热。 贺桃一直在南街村待到乞巧节前夕,亲眼见着将近四个月大的小马驹毛发褪去了暗沉的棕,变成了鲜艳的枣红色。 小马驹变得极为漂亮不说,还可能是受了血脉的影响,它奔跑疾速又迅猛,性子争强好胜,一点也不服输,常常和成马比快。 贺桃回汴京之前,总算是给它想了个还不错的名字。 她出生的时候,整院桃花奇异的全开了,贺显觉着是个好兆头,破例给她取了少有人用的“桃”字。 小马驹和她一个季节出生,贺桃在和盛徹聊天时候找到灵感,用同样的方式给小马取了名字。 小春天正是跳脱爱玩的年纪,贺桃不舍得带她去汴京。 她亲自给春天洗了澡,不管它听不听得懂,絮絮叨叨和它说了一早上的话,念念不舍回了京都。 贺桃回家,大概整理后,去找陈婉请安。 陈婉看见她,露出真切的笑,“真是辛苦你了。” “女儿玩得很开心,不辛苦。”贺桃看着陈婉眼底一圈的青灰色,有些不安,“娘亲,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陈婉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姐实在是太糟践身体了,这个孩子莫约是保不住。” 贺桃没想到这么一场闹剧之后,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讲什么。 陈婉瞧了贺桃一眼,替她理了理鬓角的散发,“这些事不该三姐儿忧心,只是娘亲没忍得住。” 她稍微提了下精神,另外说起贺桃不在的这段时日,络绎不绝的媒婆。 这件事是件难得的喜事,让陈婉眼底难得漫起了欢愉的神采。 25、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贺桃搬着张小凳子到屋檐下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仰着脸蛋,看着橘黄色的夕阳以一种极其缓慢、难以被发觉的慢腾腾速度往下落。 除了盛夏的大雨、秋天的落叶,贺桃也很喜欢夕阳还未完全沉入地平线的瞬间。 耀眼的阳光给屋檐、围墙以及远处山峦线精致的镶上一层边,有种难言的壮阔。 春秀将屋内点上贺桃喜欢的熏香,关上门。 贺桃听见动静,歪头看了眼春秀,“晚上想吃炸藕。” 春秀应下,“我让春香去跟小厨房提一句。” 贺桃轻嗯了声,注意力又转向半截身子消失的夕阳上。 院子外传来闹腾声,贺桃隐约能听见几句,话题围绕着频繁有大夫进出贺莹小院。 贺桃偏了下脑袋,视线定在说话的那面围墙上,“二姐儿那边情况如何?” 春秀沉吟了片刻,轻声答道:“说是不太好。” 贺桃:“不是还有太医局的人来吗?” 春秀:“但...没什么好消息。” 贺桃:“那也还没有坏消息。” 就算贺桃乐观过分,但现实却没按着这么积极的预想进行。 贺桃吃过晚饭,不好的消息被确定,贺莹肚子里孩子彻底没动静了。 可能是因为胎死的缘故,贺莹腹痛难忍,大夫说必须用药才能将死胎排出来才行。 贺莹院子里鬼哭狼嚎。 贺煜听得背脊发凉,和陈婉提出要带贺桃出去散心。 陈婉确实觉着没必要让两个孩子跟着糟心,给了出门牌。 - 乞巧节前三五天,街上就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车水马龙,满街都是穿着绫罗绸缎的人。 有人采了待开的荷花花苞,手巧的做成双头莲的样子拿在手里把玩,也有小孩举着买来的荷叶模仿节令用品,还有年轻的小娘子的穿着新衣裳,相互攀比漂亮。 贺桃边走边好奇的左右张望,走到果食铺子走不动路,让贺煜给她买了一斤面食点心。 “一斤太多了,你哪吃得了。” “可以拿回家分给爹爹和娘亲。”贺桃张着眼,郑重其事的,“只有买一斤果食才会送果实将军。” 贺煜:“就是一块门神造型的点心。” 贺桃:“我想要。” 贺煜本来就偏宠贺桃,看她这样,没再说什么,真的买了一斤面食,让贺桃拿到了果食将军的赠品。 这种面食点心用油面糖蜜做成的,十分合贺桃的口味。 她鼓着腮帮,选着选着吃,就是不碰果实将军。 “仲成。” 贺桃听见有人喊贺煜的字,下意识的扭头。 贺桃有些意外这时候在马行街碰见陈铭生,不过看见贺煜夸张又生硬的表情,贺桃基本明了了怎么个情况。 她将果食饼子吃完,福身问了好。 陈铭生是和一个眉眼相似的小娘子同行的,他回了问候后,将身边的小娘子介绍给贺桃认识。 陈铭生一母同胞的妹妹性子有些害羞,听到自家哥哥讲话,伸出脑袋看了贺桃一眼,而后又飞快的藏到陈铭生背后。 贺桃难得见到比自己还认生的小娘子,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既碰到一起了,那便是缘分,人多热闹,要不然一起走走?”陈铭生这话像是在问贺煜,但他眼神却毫不掩饰的看向贺桃。 “......”贺桃被看得有些懵,下意识向贺煜求助。 贺煜瞧了陈铭生一眼,爽快的应了下来。 两个人变成四个。 陈铭生:“你们本来打算去哪儿?” 贺桃在贺煜鼓励的目光下,小又轻的开口到:“去买磨喝乐。” “巧了,我们也都还没买土偶。”陈铭生笑容温和的看向贺桃,带上些请求,“我妹性子有些内向,劳烦小娘子多照顾些。” 贺桃点了点脑袋,偏头去看小娘子。 小娘子被看得脸都红了,唯唯诺诺的出声,“娘子你真好看。” 贺桃道了谢,反问到:“你叫陈喜?” “...,心生欢喜的喜。” “好听。”贺桃看着目不转睛盯着她瞧的小娘子,把还热乎的果实将军给她。 娘子鼓起勇气探出头,接了贺桃手里的果食。 走了一段路,贺煜看见卖磨喝乐的摊位,停下让贺桃挑。 贺桃看了一圈,没有觉得好看的,要继续往前走。 陈喜似乎对贺桃相当有好感,几乎完全跟随她的意思,对摊位上的磨喝乐看都不看一眼。 从马行街一路走到南朱雀门外街,贺桃完全没有看见喜欢的磨喝乐,吃的零食倒是买了不少。 贺煜有些不能理解,“土偶不都长得差不多?有什么不一样?” 磨喝乐就是小孩样子的土偶被装在雕刻精美、描有彩绘的栏座里,再罩上一层有色的纱笼里,除了制作的细节上有差别,基本外形都大差不差。 贺桃:“好看的磨喝乐,小孩会涂色,栏座上还会雕花纹,除了这两个,还会用黄金象牙之类做装饰。” 没有实物,贺桃讲得总有些空洞,她瞟了眼贺煜的表情,泄了口气,“算了。” 贺桃往年的磨喝乐都是从盛徹那里选的。 他生意虽然不涉及工艺品,不过在节日的时候,基本都会凑热闹,毕竟节令用品的利润空间确实很大。 想到盛徹,她下意识往樊楼的方向看了眼。 樊楼有高高的三层,在汴京城里大部分方位都能看见它的顶。 入了夜,灯火通明的樊楼就像是皎月意外落到地上了,梦幻又炫目。 贺桃没兴致挑磨喝乐了,余光总往樊楼扫,想去找盛徹玩。 “有喜欢的吗?” 贺桃听见陈铭生的问话,视线往最近的黄蜡摊位上扫了眼,心不在焉道:“水上浮刻得挺好的。” “选一只吧,我送你。” “娘亲有给我银子。” 贺桃目光移向一直瞧着她的陈喜,“你想要吗?” 陈喜掩不住脸红,“娘子要的话,我也...也想要。” 贺桃这才认真看起摊位上的水上浮。 “水上浮”是黄蜡做成的动物,动物主要是鸭子、大雁、鸳鸯、游鱼之类,不仅有彩绘涂色,还有金线装饰,看上去喜气又可爱。 贺桃认真看来看去,挑了一对黄蜡制作的鸳鸯。 鸳鸯只有最后一对。 陈喜没能和贺桃选一样的,最后选了和鸳鸯长得有些像的小鸭子。 贺桃付了钱,下意识又往樊楼看了眼,说想要去听曲儿。 对贺煜来讲,喝酒听曲儿自然比逛街有意思,他见时辰还早,爽快答应下来。 - 盛徹不在樊楼,该是在街巷后面的小院里。 贺桃猛灌了三杯茶,打着入厕的旗号,正大光明从贺煜眼前消失。 贺桃来过樊楼后院一次就记住路了,她没惊动旁的人,悄悄从偏门找到了盛徹住的小院。 青竹开的门。 贺桃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提着裙裾悄悄往里走。 盛徹不知道在干什么,书本乱七八糟翻了一屋。 贺桃走进去,碰到门槛,动作稍僵。 好在盛徹并没有抬头的意思,依旧垂眸写着什么。 “是谁在敲门?” “......” “敲错了?” “......” 眼见着盛徹要抬头,贺桃赶紧加快脚步,去吓他。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被盛徹先一步扣住手腕子。 盛徹轻轻使了点劲,贺桃一点反抗都没有的跌坐到他身上。 贺桃被撞得生疼,赶紧麻溜的认错。 盛徹轻嗤笑了声,“换个法子吓人行不行?” “......” 他松开贺桃,指腹在她腕侧骨头上揉了两下,“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我哥带我出来逛街。”贺桃抬了抬下巴,神气又傲慢,“我找到理由偷跑过来了。” 盛徹太熟悉她这个表情——你看看我对你多好,你一定要记在心上。 他单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的表达了对贺桃的感激,然后在贺桃期待的目光里开口,“为了表达感谢,我转两个铺子给你?” 贺桃本来只想白嫖两只磨喝乐泥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 “你还真信?”盛徹扯了个笑,语调吊儿郎当的让人来气,“梦里可能有。” “亏我还给你带礼物了。”说着,贺桃将买来的一鸳一鸯放在桌上。 盛徹扯了下唇线,应该是个笑。 他要了一只鸳,拿在手里把玩,“汴京的乞巧和南街村有什么不一样?” 贺桃认真想了片刻,“磨喝乐虽然很一般,但人很多很热闹。” 说到这里,贺桃直接向盛徹讨要磨喝乐。 “今日听曲儿的客人都能抓彩,你能抓到就有。” “抓不到怎么办?” “那就改天送你。” 这生意对贺桃来说稳赚不赔。 有这句话保底,贺桃对抓彩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除了磨喝乐,还有其他彩头?” “交子,银块,腊肉玉器之类的,什么都有。” 贺桃坐不住了,她吃了一块桌上的糕点,和盛徹打了声招呼,往外走。 贺桃走的时候,记得好好地替盛徹关上门。 盛徹出神的盯着门看了小半晌,熄了蜡烛起身。 青竹刚扣上门闩就看见盛徹从屋里走出来。 “郎君怎么出来了?是要换茶吗?” “不是,我出去透口气。” - 贺桃老实坐着听了一会儿的曲,就看见一个抱着红色彩箱的伙计走到他们这桌跟前。 贺煜和陈铭生都抓的“乞巧节快乐”,陈喜的运气不错,抓到了松江鲈鱼这个菜肴的赠送。 贺桃最后一个抓彩。 伙计热情亲切的要替她看彩,贺桃正好紧张得不敢看,半点犹豫没有的,把彩纸递给他。 伙计看了眼,面上多了几分惊讶,“娘子可是好运气,是我们店出品的磨喝乐。” “......”贺桃一下反应过来,笑盈盈的道了谢。 “娘子,我们店铺的磨喝乐样式挺多的,您要不要亲自选选?” 贺桃先瞧了贺煜一眼,然后期待的点了下脑袋。 她就听了一首完整的曲儿,又离了席,跟着伙计往楼上走。 贺桃不意外在楼上瞧见等着她的盛徹。 她凑近,眼睛弯弯,态度神秘兮兮,“你这是黑箱操作。” “你还懂黑箱,挺不错的。”盛徹一副非常理亏的样子,“不然,取消?” “...,那倒不必。” 樊楼内部是环形的构造,不管从一楼二楼三楼都能够视野开阔的看见搭建在最低层堂厅中间的艺妓表演舞台。 因为乞巧节的缘故,三楼并没有坐人,走廊上隔一步就挂着一只磨喝乐烘托氛围。 贺桃仰着脑袋挨着挨着看,一时半会儿拿不定选那只的主意。 盛徹走在稍内侧,从下往上根本瞧不见。 他跟着走,扫了眼楼下三面坐着人的方桌,状似无意的开口道:“怎么和陈铭生一道来听曲?” 贺桃纠正道:“还有他妹妹,四个人一起的。” “所以?” “在路上碰见了,所以就一起逛着玩。”贺桃指了指用红绳扎着丸子头的土偶,“我想要这个。” - 贺桃不在,陈喜就有些坐不住,仰着脑袋想看贺桃走到哪里去了。 陈铭生打量她表情,轻声问到:“姐儿想不想要一只磨喝乐?” 陈喜钝钝的思考了片刻,“可是我没有抓到这个彩头。” “没抽到,买就是。”陈铭生抬了抬下巴,“跟着去挑一只。” 陈喜扭捏的抿了个笑,带着婢女往楼上去。 她上楼没瞧见贺桃,一眼就看见倚靠在柱边的盛徹。 盛徹身材颀长,表情有些冷,站在光影交界处,显得不怎么好接近。 不过,他长得好看,这种冷淡的气质并不让人生厌,而是不自觉让人呼吸急促。 察觉到热切的打量,盛徹抬起眼睑,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盛徹瞧了一眼就完全没兴趣的垂了眼睑,若有所思的玩着手里的黄蜡玩具。 陈喜是特别害羞的性子,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指了指被盛徹放手里的鸳,“我认识的小娘子也买了这个模样的水上浮。” 也不知道捕捉到哪个字眼,盛徹屈尊降贵的又抬了下眼,从衣裳颜色上勉强对上陈喜的身份。 他眸子黑得纯粹,让人看不清楚情绪,声调散漫拖沓,“是吗...” 陈喜双颊发红,绞尽脑汁找话题,“是的,我哥可喜欢这个小娘子了,催着我母亲去说亲了。” 盛徹耷着眼皮,不近人情的气质里多了几分摄人的戾气。 他没说话,甚至没有再抬眼看陈喜一下,转身走了。 盛徹一走,陈喜就有些魂不守舍。她随意挑了一只磨喝乐,回了座位,迟钝的发现贺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娘子,我刚上楼没碰见你。” “我走的另外一边下来。” 陈喜张嘴想要分享刚见的郎君,后又觉着羞涩,忍住,郁郁不乐的坐在桌边。 贺桃目光迟疑在她面上顿了片刻,而后移开,看向表演台。 贺桃玩得尽了兴,回家时已经快要子时。 贺莹那边还在人进人出,没个停歇。 贺桃忍住上漫的困意,向贺煜求个安心,“没事吧?” 贺煜露出安抚的笑,“孩子虽然没了,但太医馆的人医术高超,能保住大人的。” 他目光温和的落在贺桃面上,拍了拍她的头,“今个也累了,好好睡一觉,明个早上就没事了。” 贺桃知道贺莹不太喜欢她,没强行要去附近看了究竟。 她老实点了头,回了自己小院。 贺桃确实玩困了,她简单沐浴后,沾枕头就睡了。 第二日一早,她按着平日作息醒了。 春秀听到声响进屋,垫了一个枕头在贺桃腰后,“娘子可以再睡一阵,早上陈婆子来过了,说是今个不用去前面堂厅用饭。” 贺桃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额头,没生病。 春秀递上一杯温水。 贺桃抿了小半杯润喉。 春秀在贺桃茫然的视线里,轻轻开了口,“二姐儿寅时将孩子落了,大娘子和老爷一夜没睡,该是没胃口没心情用饭,所以差婆子来讲。” 贺桃眸底情绪慢慢变得清明。 她动作慢吞的喝掉剩下一半温水,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春秀将喝空的杯子拿走,回到:“说是个男孩。” 贺桃像一只蜗牛缩回被窝里,“我多睡半个时辰,待会儿喊我,我要替小孩抄经祈福。” 春秀应声,将床幔笼好,挡住渐渐亮堂起来的晨光。 贺桃真的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起来了。 她梳好头,净了手,诚心诚意的坐到书桌前抄经。 贺桃抄了两个时辰的经,坐到饭桌前用中饭,她稍微在院子里走了两圈,也没午休,下午继续照抄佛经。 直到太阳落山,贺桃才完完整整的抄完了一卷经。 贺桃将佛经晾干,用红绸带系起来,卷放到桌一侧。 她脑子放空,单手撑着下巴,视线没焦点的落在半空中,一边清洗毛笔。 黑墨在洗砚里晕开,像是云雾缭绕的黛色山峦。 春秀突然慌慌张张跑进屋,喊了贺桃。 贺桃手里还在一下没一下的洗着墨笔,根本没听到春秀的呼唤。 春秀跑到她跟前,声音重重的又喊了一声。 贺桃这才反应过来,焦点聚拢,“怎么了?”问完,贺桃下意识的猜了一句,“二姐儿那边出事了?” “不是,是娘子你出事了。” 贺桃看了眼刚洗干净的笔以及刚抄完的佛经,不明白自己怎么出事了。 春秀歇了口气,平息住慌乱的情绪,“外面在传各种不像样的闲话。” 贺桃一头雾水的歪了下头,脸蛋在昏暗的光线里白得发光。 春秀:“还说二姐儿婚事不顺,三娘子你私底下不知道笑话了多少回?” 贺桃有些茫然:“我?” 春秀:“还有人在说是娘子说话阴阳怪气的气人,让二姐儿郁结于心,才落了孩子。” 贺桃更茫然了,伸手指指了指自己,“是说我?” 春秀急得额头发汗,手紧张的直搓衣裳,“还有更过分的话在乱传,说什么娘子看不惯二姐儿,将她推到水里,想要淹死她,只是没成功。...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贺桃哪里会知道怎么回事。 她将毛笔挂回笔架上,反过来安慰春秀,“没关系,不用管,反正假的也成不了真。” 春秀在贺桃的影响下,慢慢镇定下来。 她迟疑了一阵,吞吞吐吐开口,“当时二姐儿落水也说是娘子推的,这是不是她...” 贺桃:“姐儿近些日子哪里有这个心思和精力干这个...” 春秀:“可是除了她也没旁的人。” 贺桃也想不出个因为所以,把事情放到一边,让春秀把抄好的佛经给陈婉送去。 陈婉大概也是知道了外面胡乱传的谣言,嘱咐贺桃这两日不要出门,待事情平息下来再说。 贺桃有些可惜乞巧节当日没法出门,不过她很擅长自个儿消磨时间。 贺桃将没送出手的鸯和之前寺庙买的兔子老虎泥娃并排放在一起,另外,不嫌麻烦的将盛徹那里拿来的磨喝乐绑挂在窗沿下,自己给自己创造出来了乞巧节的氛围。 关于贺桃不好的传言是无根之萍,陈婉本以为几日就消减下去了,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谣言越传越厉害,汴京里稍微有头有面的人物都知道贺桃狭隘不容人的性子。 贺桃被乱七八糟的流言缠身,盛徹倒是有了好事发生,他参加了秋闱,结果还算可以,荣登皇榜,有了个进士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