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祸水(女尊)》 1、第一折 深冬雪月,人间一色。 当朝凤君孟纯玉坐在藏娇殿内,怔怔望着一封绝命书出神。那书信上寥寥几字真相,剜心蚀骨,皆被纯玉的清泪渲洇。 他的前半生,都活在谎言里! 什么都是假的! 原来这么多年,赵未央一直将他当做棋子戏弄,不只辜负了他,还辜负了朝堂之上忠心耿耿的孟家!就连他视若珍宝的孩儿,胎死腹中,也是赵未央所为! 宫侍永安为纯玉披上件银狐裘缂丝斗篷,悄声儿道:“千岁这是怎么了?又跟陛下起了怨怼?” 永安的话,纯玉充耳不闻,他只瑟瑟发抖,握紧书笺靠近朱红的宫烛,一簇火焚了干净:“骗我……都在骗我……” 永安更是害怕,扶起自家主子枯瘦的身子:“千岁,您别哭了,仔细贵体啊。” 纯玉心字成灰,扔下银狐裘,不顾当朝凤君的身份跌跌撞撞向祠堂跑去。内殿的小祠堂十分精致,佛经描柱,莲花作砖,里里外外以明黄的绸纱裁作经幡,以示供奉之人出身王室,尊华贵重。 祠堂里,供奉的是纯玉未出生的孩儿。 玄紫西番莲波斯毯上摆了一方楠木婴棺,棺身雕刻极乐西方百子图。每每看到孩儿的灵位,纯玉都会心痛难抑。此时他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气力,竟抬手将重若千钧的楠木馆抱入怀中,喃喃自语,恍若疯魔。 “莞儿,爹爹带你走……爹爹今日就带你走——”他青丝凌乱,盈着满面清泪便往殿外奔去,仿佛被猛兽追赶的猎物,浅有疏忽就会即刻毙命,“我们走……我不要被困在这里……不要……” 宫侍与宦娘齐齐整整跪了满地,自然不肯放金尊玉贵的凤君千岁赤足雪中,胡乱奔走。当今陛下威严可畏,倘若知晓此事,恐怕要治斩首之罪。 纯玉且哭且泣,悲意难平。这般绝世的美人儿落起泪来,直引得天地都飘起骤骤大雪。吴公公抬眼看他,暗自惊叹,今年纯玉不过二十二岁,容色已褪笑相,早不是孟府公子时的无忧无虑。 他一时未抱紧楠木婴棺,摔落在地,闷响之后摔出明黄色贡缎包裹的婴儿琥珀干尸,宫侍倒吸一口凉气,连连跪拜,求纯玉不再胡闹。纯玉却跪下将那明黄贡缎抱在怀里,又快步往丹墀下跑去。 “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被困在这里……不要被困在这里……” “不要……不要……” 忽有宦娘尖利的声音传禀道:“陛下驾到!” 鹅毛飞雪里,有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来,前有宫侍提麒麟灯引路,后有宦官持锦华盖遮雪,尚未靠近便使人察觉到独属于九五之尊的龙虎之气。当今陛下名唤赵未央,乃是愍文帝的庶长女。 赵未央傲立雪中,一袭玄墨貂氅裹着明黄牡丹百裥裙,肩披红玉髓霞帔,如云青丝高高盘成玲珑宝髻,头顶芙蓉花束金丝凤冠,好一副夭桃秾李,仪态万千。 未央伸手欲抚他面孔,露着体贴的笑:“玉儿这是怎么了?” “赵未央,你骗我!”心痛至极时,纯玉不顾尊卑,直呼九五之尊的名讳,“你生生蹉跎了我一辈子!毁了我这一辈子!” 檐角飞霜,堆银砌雨,天地一片苍茫。 未央笑意不减,恍若从未听见纯玉的哭诉,只淡淡道:“玉儿又听了谁的挑唆,来跟朕闹小脾气?” 纯玉眼泪滴落如珠,令人怜惜:“晋狝边境飞鸽传书……我收到阿姐的信函,当年,是你兵行险招,亲自打压孟家,暗杀我娘,贬斥我孟氏百口……” 未央屹立雪梅树下,姿态傲然,她不紧不慢道:“朕贬斥孟家,是因其暗中谋反。” 纯玉紧咬嘴唇:“不!你明明知道的!我的娘亲姐姐一心辅佐你,她们没有二心!” 未央失笑:“前朝国事,你一介后宫郎君,如何懂得?” “你杀我孟家嫡系子孙,只留下我孟纯玉,是需要人为你担当罪过,需要天下人唾骂我蓝颜祸水。”雪片簌簌落下,纯玉泣不成声。 未央宠溺地将他抱入怀中,因冬雪的缘故,她的怀抱并不温暖:“傻玉儿,我力排众议留下你的性命,是因对你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纯玉笑得凄冷,“我能被你欺骗一时,不会被你欺骗一世!你告诉我,我们的莞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未央美眸一深:“自然是被碧贵君所暗害。” 纯玉推开她的怀抱,轻声道:“不,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霎时间,未央的面孔如落雪般冷白。 纯玉抬手打在她的侧脸上:“赵未央,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未央身后的掌印宦娘芸香连忙高声道:“伤及陛下千金贵体,乃是灭九族的重罪,当赐车裂之刑!” 芸香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两个御前当差的缂丝红衣小宦娘走上前来,挟制住纯玉双臂,使之动弹不得。芸香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既是九五之尊,又是您的妻主。凤君千岁啊,您这么折腾陛下,可不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吗?” 所谓宦娘,便是在宫中服侍的女人。说是女人,并不完完全全是女人。入宫之前,她们须得饮一盏苦桔根熬成的绝嗣汤,从此不仅绝了子息,更是绝了身为女人的尊严。这汤使女人胸脯干瘪,身材佝偻,面色无光,形如厉鬼。除了在宫中伺候奔前程,宦娘们别无去处。 纯玉哭得肝肠寸断:“九族早被她诛尽了,徒留下我这么一个孤鬼,活得有什么趣儿!赵未央,有本事,你就赐死我!” 闻言,未央不怒反笑。 好整以暇、饶有兴味地笑了。 她骤然伸出套着翡翠戒指的玉手,扣住纯玉小巧的下巴:“你呀,真是一点也不乖。你若知趣儿,便该知道眼下谁是这大誉朝的天!朕,朕才是你头顶上的天!倘若朕是你,只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住在这中宫,与朕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尚不待她说完,纯玉疯狂地挣扎起来,犹如一只被罗网紧紧缠缚的小鹿。因被宦娘反剪双手,他身上的缂丝狐裘与鹅黄丝袍悉数被扯破,束发的玉冠也跌落在地。衣饰凌乱,美人泪垂,颇有种癫狂的美感。 “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纯玉且笑且泣,“你做梦!眼下我母族亲旧都不在了,莞儿也不在了,我还怕你做什么!便是到了阴司里,我也要报这蚀骨之仇!” 未央涂满朱砂蔻丹的指尖轻轻敲打他的喉结,笑道:“是,他们都不在了,可……”她话音一转,“燕姬,还在封地啊。” 纯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燕姬,便是前朝皇帝愍文帝唯一的嫡女赵鸾仪,自幼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刚到及笄(1)之年便被先帝封姬(2)。封地在燕云十六州,故世人称其为燕姬。 纯玉心如死灰,他冷眼看向宫宴不触即化的飞霜,叹道:“未央,我问你此生最后一个问题。” “玉儿……” “——当年七夕节,与我在花灯上联诗的,究竟是不是你?救我性命于云霞楼的,又究竟是不是你?” 未央微微颔首,把玩她的金蝉莲花臂钏:“都已此去经年,是与不是,那么重要吗?” 纯玉泪萦于睫:“不是你,对不对?是燕姬姐姐!放我走!放我走!我要去找燕姬姐姐!这辈子,是我负了燕姬姐姐!” 未央摇头道:“除了朕的东宫,你哪里也不能去。” 纯玉犹在深雪里挣扎,哭声凄厉令人不忍卒闻:“放了我!再留在这里一刻,我就要被你磋磨致死!放了我,我不要留在这里!不要!” 未央神色沉静,高声宣令道:“来人,传朕口谕:孟凤君病重,言行失德,自今日起,幽禁椒房殿。” 十六尺高的朱门骤然关起,关起满室风月幽情。 燕云十六州。 探子手持密函进言时,燕姬正手持文书,批阅军章。今日她一袭天水碧广袖留仙裙,胸前坠着三层珍珠银丝璎珞,青丝不绾,只任其肆意落了满地,这番模样不似皇家公主,倒更像画上的洛神仙子。 可她一抬眼,探子看见那双冰凌凌的美眸,龙精虎猛,不怒自威,登时如见菩萨,大气也不敢出。 “属下见过燕姬殿下,殿下万安。” 燕姬惜字如金:“何如?” 自从庶姐赵未央登基,各位公主便各自归往封地,虽说孟纯玉早已嫁给赵未央,身为当朝凤君,然燕姬仍不曾对他放下心思,一直令人打听氅安的消息。 正应了戏文上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探子拱手禀报道:“氅安那边,出了事儿。凤君千岁仿佛是得了什么重病,养在椒房殿里头,不能见人,连侍君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由碧持正暂代协力六宫。” 话音未落,燕姬手中的上品紫毫(3)骨碌碌滚到案下,她低声道:“得了什么病?” 探子低眉顺眼道:“属下不知。” 燕姬不由握紧那鹿皮文书,一时情急,竟把文书扯裂,她低声道:“等瓶儿办完了晋狝的岁贡差事,你点几个虞侯,带些十六州的贵礼,陪孤往氅安走一趟。” 燕姬的贴身将军李瓶儿连忙跪下,阻拦道:“殿下不妥!原本陛下便对我等多有疑心,倘若殿下再往氅安走动,瓜田李下,安有太平!” 燕姬眸如秋水,她宛转长叹道:“倘若殿下发觉是孤替孟庭昭往中宫传信,迁怒于玉儿,那便是孤害了他!” 探子吓得后退到青铜睚眦祥鼎后,默默不敢言,当朝陛下的嫡姐,竟然口唤陛下男人的乳名,此事传扬出去,恐怕令世人喟叹。 左右随从皆跪地规劝:“殿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燕姬却垂下眼眸,抬手将腰间可召唤千军万马的濯弦令扔给李瓶儿:“传孤旨意,备马三千,走往氅安。” 她垂下眼眸那一刹那,心中忽漾起一个红衣少年的盈盈笑影。少年明眸皓齿,五官钝润,额间点了一痕俏色朱砂,仿佛一只无忧无虑的小兔子。 彼时在国子监,他这般唤她:“燕姬姐姐。” 算来年岁,她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不曾听到少年这般撒娇相唤。 2、第二折 未央的后宫里,除去孟凤君的位份最高,便是住在斛珠宫的碧贵君了。这碧贵君名唤碧绦,自陛下身为公主起,便作通房侧室陪伴左右。 纯玉被禁足后,也是由碧贵君代持凤印,协理六宫。 御前宦娘们小跑着前来禀报,今夜陛下翻了斛珠宫的绿头签儿,说是欲召碧贵君共用晚膳。彼时碧绦正手笼银鼠皮披风,坐于紫檀大屏前烤火,他随手抓一把金裸子,赏给通传的宦娘:“有劳姑姑们跑一趟。” 宦娘们说着吉祥话退下,贴身宫侍们也欢喜布菜,笑道:“就说陛下不曾忘了咱们斛珠宫!啧,那椒房殿的祸水有什么好?只会使性子撒娇撒痴!这不,跌了跟头,再也爬不起来了?” 宫烛映得碧绦的面孔分外魅惑,他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偏偏一双丹凤眼透出妩媚的意味,仿佛皑皑白雪中开出一朵血红的梅花。碧绦却摇摇头:“你不明白,陛下今日来寻我,不是来温存,而是兴师问罪。” 宫侍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 “罢了,”碧绦随手将锦丝篆香炉搁在条案上,“传膳吧!记得将翡翠乳鱼羹摆在东侧,陛下爱吃这个。” 碧绦猜的不错,未央此来,的确是兴师问罪。 入夜,未央落座在东侧,淡淡道:“多日不见,贵君风采依旧。” 碧绦依照规矩行礼,随后令宫侍们斟酒布菜:“陛下临幸,臣不胜欢喜。” 碧绦亲手端过一盏敬亭绿雪(1),未央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将一封被揉乱的书信搁在桌案。 这书信不是旁的,正是纯玉看过之后哭泣的那封。 碧绦眸中潋滟,似月华流转,并无惧怕:“陛下这是何意?” “这封信不是写给凤君的,孟庭昭将真的谋算告诉深处后宫手无实权的凤君,毫无任何意义。”一缕乌发落在未央牙白的颊侧,越发显得她肤若凝脂,未央眼底无悲无喜,“这封书信,是孟庭昭想要寄给其狄狝旧部的,意图东山再起,救出凤君。碧绦,你瞒不过朕。” 碧绦痴痴笑了:“陛下,您有多少日子,不曾唤过臣的名字了?” 满桌珍馐美味,未央一筷未动,她续道:“是你令人截走这封信,送到椒房殿,以使帝后离心。” 忽然,碧绦站起来,他望了望窗外云月缠绵,想起与眼前温柔的女人无数次巫山相会,旧梦似在眼前。他形容萎颓,穿的一袭玄紫绣麒麟广袖云袍却浮华得令人移不开眼,整个人仿佛花期之末的荼蘼。 碧绦轻声呢喃:“陛下既已知晓,又何须再来问臣呢?” 有良久的静寂。 晚风过,烛光秾。 未央猛地摔碎手中拨弄的朱砂间蜜蜡珊瑚珠开光手串,在冷寂的深夜迸出泠泠寒光。所谓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斛珠宫的宫人们皆跪于地上,哀哀口称陛下息怒。 唯独碧绦神色怔忪,不为帝怒所慑。 未央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为我为什么?!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碧绦直视当今帝王的眼眸,弃了君臣之间的礼道,以你我相称,他质问道,“这十余年来,我跟在你身边,像影子一样伺候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从冷宫一路到玄蜀安州,再从玄蜀安州一路走到这丹墀(2)之上!个中辛苦,明枪暗箭,我心甘情愿陪你一起挡!” 未央冷漠地望着他,她额间冕旒珠纹丝不动:“朕何曾负你?功成之后,朕封你为后宫唯一的贵君,只在凤君之下。” 碧绦苦涩地摇头:“臣想要的,何曾是名分地位?陛下知道,臣想要您的真心,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可陛下的真心与宠爱,都给了孟纯玉!哪怕他将您弃若敝屣!” 未央拢袖道:“你这是以下犯上。” 碧绦高声道:“哪怕他对陛下的情爱,是你卑贱地偷来的!那个写着六阙诗词的花灯……” 未央忽然抬手,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放肆!” 碧绦绝望地将梳妆华案上的妆奁宝盒、金冠玉钗、琉璃禁步通通推到地上:“在这华美的斛珠宫,后宫人人艳羡的所在,你无数次临幸我后,意乱情迷之际,喊出的,却是他的名字。” 未央道:“除了真心,朕什么都给过你了,是你心怀妒忌,不知餍足。” “我要离开这里,哪怕是死……”碧绦垂下眼眸,一行清泪划过,他说了与纯玉一样的话,“我不要当他的替代,被你退而求其次抉择。” 未央背对向他,身形挺拔,有龙章凤姿之势:“朕曾说过,旁的由你玩乐,但纯玉,不能碰。你该知道,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凤有虚颈,犯者必亡。眼下你闯下滔天大祸,朕也留不得你了。” 碧绦道:“臣是陛下的人,陛下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临死前,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陛下成全。” 不知何时,窗外竟开始飘起了淅淅冷雨。 未央威严道:“讲。” 碧绦像乳燕般温柔呢喃,仿佛沉浸在一晌贪欢的梦中,不愿苏醒:“臣想要,葬入陛下的侧君陵墓,待陛下百年之后,永永远远守着陛下,伴着陛下。” 夜雨涨青霜,明月过西窗。 我心安处是故乡。 未央颔首,轻声道:“准。” 辛巳年十二月,雨雪涨腻,后宫碧贵君赵氏薨逝,帝赐谥号灵殇,葬入侧君陵墓。 宫门之外,赵鸾仪一袭王姬朝服,广袖三尺,肩束霞帔,头顶翠云挖金累丝东珠凤冠,那正中的凤凰羽毛共七七四十九片,皆以翠鸟之羽点成,她气度雍容,风华绝代,不愧是当年氅安城人人称道的“燕姬殿下”。 鸾仪郑重在丹墀下跪拜:“臣女燕姬,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养心殿内鸦雀无声,殿外有几个拢着麈尾的小宦娘,她们一言不发,屹立于此,仿佛木偶泥胎。过了半晌,芸香坡着脚走出来,淡淡道:“殿下,陛下眼下歇了,您回封地去罢?” 瓶儿亦跟随跪在鸾仪身后,她轻声劝道:“殿下,咱们先回去,一切从长计议如何?” 鸾仪却只是拱手跪拜,中气十足道:“臣女燕姬,求见陛下!臣女燕姬,求见陛下!臣女燕姬,求见陛下!陛下!” 芸香理了理自个儿杏黄的官裙,笑道:“殿下,您可想好喽,眼下不走,可是不要您的仕途了。” 鸾仪抿唇,冷冷不言。 瓶儿讥讽道:“陛下和殿下的事儿,由得你一个阉人说嘴?” 鸾仪在此跪了两个时辰,直到圆月偏西,未央才派人将她召入养心殿。入殿之前,芸香使了个眼色,让锦衣卫收走瓶儿的“新亭侯(3)”,道是面见陛下,须得卸刀解甲,以防冲撞。 芸香笑吟吟道:“来了皇城脚下,就得守我们皇城的规矩。李将军,请吧。”如此,瓶儿只得卸刀解甲,将新亭侯交给宦娘们查验。 鸾仪简短道一句:“你在殿外等。”便迈入养心殿,殿内点了凤髓香,暖意溶溶,身穿一袭月白獐子皮绣白泽常服的未央正坐在龙凤宝案后批阅奏章。 见过君臣大礼后,未央含笑将奏折放下,饮一口碧澄澄的洞庭春茶:“皇妹来了?” 鸾仪恭谨道:“请陛下恕燕姬唐突之罪,燕姬……” 未央打断她说的话:“将纯玉禁足椒房殿时,朕便知道,皇妹迟早要来一趟。毕竟,纯玉曾是皇妹的心爱之人,对纯玉,兴许皇妹比朕这个妻主还要上心,是也不是?” 有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弥漫在二人之间。 鸾仪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禁足凤君千岁,使之无过而受罚?” 未央将一柄羊脂玉如意握在手中,上下把玩:“皇妹,朕与凤君的事,你不可置喙!你可知道,无帝谕诏书闯入京都,是等同谋反的重罪?!” 鸾仪霍然站起来,阵马风樯的气势不输帝王:“你囚禁玉儿,是在逼我谋反?” 未央搁下玉如意,赫然一声脆响,她逼视鸾仪,二人犹如两只欲要撕咬的猛虎:“你谋不谋反,不在于朕,而在于你!” 鸾仪低声道:“赵未央!玉儿何处对不住你,你要灭其全族,又把人囚于深宫?他在你眼里,分明就是一样利器!用来算计我的利器!” 未央道:“放肆!朕乃大誉天女!” 鸾仪的笑中有轻蔑的意味,她红唇微启,神态犹如古画里风姿绰约的仙姝:“无论如何,今日我要带玉儿远走高飞,你若阻拦,莫怨我不顾为臣之道!” “芸香,”未央冷冷一瞥,将殿外的人唤进来,“划定封地的王姬,倘若无诏归都,该当何罪?” 芸香一壁为未央奉茶,一壁道:“回陛下,开国典刑有载,王姬无诏归都,不尊帝王,当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未央叹道:“皇妹,不是朕要罚你,此乃是朕秉公处置,你下去领罚罢。” 随后便有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搬来长凳、木杖、刑牌等物什。掌刑的宦娘芸香足尖合并,此乃司礼监心照不宣的暗示,示意锦衣卫“用重刑”,便是打死打残也无所谓。 芸香一拢广袖,名贵的鹿尾青玉莲花拂尘划过鸾仪肩头:“请燕姬殿……” 她尚未说完,鸾仪便反手给她一记狠厉的耳光。芸香“啊呀”一声,站不住脚,骨碌碌滚下丹墀玉阶,几个小宦娘忙去搀扶。鸾仪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本殿?本殿是凤女龙孙,便是受刑,也有受刑的章程!岂是你等腌臜阉人所能侮辱的?要本殿受刑,成,除了施刑缇骑,尔等宦奴和锦衣卫通通站到阶下去,跪地垂首,不可目观!本殿受刑的长凳也要、施刑的木杖也要裹上黄绫,如此才配碰本殿的千金贵体!” 未央颔首大笑称是:“好,好!不愧是母皇唯一的嫡女!来人,就照燕姬殿下说的办!” 3、第三折 虽是受刑,鸾仪也不肯狼狈地趴向长凳,她端坐其上,尖削的下巴微微一扬,示意锦衣卫可以行刑。 一杖,两杖,三杖……十杖,十一杖…… 丹墀之上,庭杖打死官员之事时有发生,寻常人打到这第十集杖,大多已昏厥过去,便是龙精虎猛的武将也要疼得连连求饶。未央万万想不到,鸾仪这般有皇家风骨,竟一声痛呼声都不出,一时养心殿外,只听得到隐约的闷哼。 忽有一抹缟素的娇小身影赤足奔跑而来,他未曾束冠,青丝凌乱,仿佛树林中被虎豹追赶的小鹿。纯玉哭着扑到鸾仪身上,连连哀求:“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了,我求求你,别打了!” 鸾仪见纯玉眉眼枯槁,自是痛心不已。她一把将他推出三尺之远:“玉儿,你让开!” 纯玉虽身为儿郎,秉蒲柳之姿,却还是固执地护住鸾仪后背,哭求未央放过燕姬。虽纯玉禁足失宠,但终究是凤君千岁,又是陛下曾经的心肝儿,锦衣卫们不敢碰他的身子,都手持木杖退往一侧。 “这木杖是会打死人的!我的姨母就是这样被你打死的!”纯玉抱着鸾仪,委屈地啜泣,他向未央哭诉,“难道你要把燕姬姐姐也打死吗?究竟怎么样你才能放过她?你说啊,你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只见未央缓缓走过来。丹墀上是深深浅浅燕姬的血迹,未央正红绣金凤的下摆拂过鲜血,越发显得此情此景诡谲残忍。走到纯玉身边,未央蓦然停住了脚步,她金步摇上闪出的光耀得纯玉双眼生疼。 未央轻道:“过来。” 此时此刻,她是九五之尊,站在阳光下,满身华贵,连额间的金翠花钿都是那般精致。他和燕姬却狼狈如丧家之犬躺在血水里,求不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纯玉膝行几步,颤抖着声音道:“罪夫孟纯玉,给陛下请安……” 鸾仪却一把握住他的手,五指收紧,握得指节都泛了白:“玉儿,不要跪她,也不要求她!今天我来,就是要带你走!我不要命,也要带你走!” “不……燕姬姐姐,你带不走我了……你快回去,回封地,永远不要来氅安!”纯玉拼命摇头,一滴滴清泪珠玉般落下,滴向素衣,开出一朵朵莲花似的水痕,“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死!” 鸾仪从未听过世间如此卑微的请求: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死。 负责看守椒房殿的宦娘们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这……凤君千岁一听说燕姬被赐庭杖就像疯了似的,不惜以死相逼也要奴婢们启开椒房殿的宫门!” 未央望了纯玉许久,随即轻笑一声:“来人,把朕藏在暖阁的红檀木匣取出来!” 两个小宦娘拱手称是,不过片刻时辰,便捧出一方精致的红檀木匣,未央示意宫人启开木匣,匣中放了一只藕红气息荷花灯,六个灯瓣以熟宣制成,每个灯瓣分别题写一阙诗词,韵派分别是:换巢鸾凤、鹊桥仙令、疏帘淡月、七宝玲珑、轴辘春井、八声廿州。 这是他与燕姬初见时,共同联诗的荷花灯。 可叹他识人不清,错把燕姬认成玄姬,这才错付了一世深情。 纯玉跪于玉阶,雪白的玉足在血迹中更显诱人,看得未央邪火翻涌。纯玉凄楚道:“只要陛下饶恕燕姬姐姐,您要罪夫做什么,罪夫都在所不辞!” 未央抬手将他们二人结缘的荷花灯撕个粉碎,心中邪火不减反增,她抬手握住纯玉的下巴,欣赏他梨花带雨的姿态:“来,当着你燕姬姐姐的面,你好好儿给朕侍寝,朕今儿便饶了她。朕是天女,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鸾仪忍着背□□杖带来的剧痛霍然起身,她充满独占欲地把纯玉扯入怀中:“不!你不配碰他!” 未央斥怒道:“燕姬,你要谋反不成?” 丹墀下一行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登时飞奔而上,列开几十柄寒如冰霜的绣春刀,预备勤王护驾。 鸾仪行云流水地将纯玉横抱入怀,他一袭白衣沾了些许鲜血,仿佛一朵被人肆意摧折的小白花。鸾仪平静地直视未央美目,鹰瞵鹗视:“这个反,臣非造不可!” 未央击掌,示意所有锦衣卫持刀上前:“来人,活捉逆贼燕姬,救出凤君,不可伤及凤君发肤!否则朕格杀不论!” 未央话音刚落,锦衣卫的南北镇抚司便列开天罗地网,预备捉拿燕姬,这个差事,指挥使(1)觉得胜券在握,毕竟在场的锦衣卫共有几十人,遑论外头潜伏宫檐上的金吾卫,对付一个怀里抱着男人的燕姬,想来绰绰有余。不料燕姬师出有名,一手护着个男人,一手以匕首迎战,活生生从锦衣卫的包围圈里闯了出来,她只后肩挨了几刀,怀中的纯玉却毫发无损。 在看丹墀之上,横尸遍地,血流成河,倒下的锦衣卫足有十几人,甚至还有人被燕姬凌厉的掌风割断手腕! 鸾仪颊染殷红,从瑶台仙子顿时成了地狱走出的罗刹,她将纯玉抱紧在怀里,不露一丝缝隙,一扬马鞭:“驾!” 登时五花白马飞练似的冲奔出去,不见其人,只余残影。白马于官道踏尘飞驰,须臾便走出数里远。 燕云十六州的亲兵与皇城金吾卫鏖战不止,血光直欲冲破云霄,压城之势。百姓们哀嚎不已,四处逃窜。 “杀!!!” “杀——” “陛下有旨,见到逆贼赵鸾仪,就地正法!” 纯玉是闺阁儿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缩在鸾仪怀里不敢睁眼,身子颤如花枝。不知何故,他忽地想起那盏荷花灯,被赵未央撕得粉碎的荷花灯,心里骤然千回百转,说不出甚么滋味。 花灯上,共有他和她对过的六阙诗词。 换巢鸾凤,鹊桥仙令,疏帘淡月。 七宝玲珑,轴辘春井,八声廿州。 那年七夕节的惊鸿一面,仿佛正在眼前。 而此时此刻紧紧抱着他,不惜性命也要带他走的,正是他所爱的姑娘。 纯玉哽咽着将侧脸埋在她柔软的酥.胸里:“此生得见你最后一面,我便是今日死了,也心甘情愿。” 此时鸾仪的神经像琴弦般绷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错过一支暗箭:“什么!玉儿!你说什么!” 那厢李瓶儿刚卸刀解甲,谋反之声如浪潮涌起,瓶儿的红唇弯弯一笑,抬手就把喊打喊杀的锦衣卫捅了个对穿! “这……” “这——” 有刀锋之音在她身后泠泠响起,瓶儿转身迎战,又将那攻势迅猛的百户头颅斩断,锦衣卫们皆倒吸一口冷气。 瓶儿高喊道:“主子放心地走,属下在此为您用新亭侯断后!” 龙骧将军李瓶儿出身陇西李家,世代习武,天赋异禀,乃是赵鸾仪帐下最得力的武侯。 风呼啸,雪埋山。 属下们四处探路,终因大雪封路而无处可去:“殿下,往东走是断崖!往西走……雪把路埋光了,这可如何是好?” “将军,属下前去探探虚实!” “不成,不成,赵未央的人快追来了!” “龙骧将军呢!她带领的援军还没有到吗?” “龙骧将军带着三百精兵与锦衣卫纠缠,锦衣卫深藏不露,又在皇城脚下,她们的地盘,恐怕胜算不大!” “天要亡我燕云十六州哉!” 随从喟叹道:“倘若不是大雪封山,今日我主便可带着孟公子金蝉脱壳!时运不济啊!” 前面,终是没了去路。 皑皑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霜雪爬上她的风鬟雾鬓,鸾仪沉吟片刻,翻身下马,将大宛马停在一棵因冬雪枯死的菩提树下。走到绝路,鸾仪的风度还是那般闲雅,不露惊恐之色。 鸾仪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了。” 纯玉肩头披着水青松柏绣纹鹤氅,除去青丝乌黑,从衣衫到面孔皆是雪白,甚至白的有些晶莹剔透,仿佛九重天上下凡而来的美君仙。四下的随从暗叹,这孟公子当真有倾国倾城之貌,怨不得殿下不惜性命也要再见美人一面。 二人相对无言。 “你方才,是不是在问我,说了什么?”纯玉的美眸澄澈,他牵住她的手下马,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她身上犹有浓烈的鲜血异香,眉眼却美如春风过境。 纯玉缠绵地贴入她怀里,二人彼此纠缠,恨不得连肌骨都贴在一起。纯玉踮起脚,唇瓣正好可以触碰她的耳垂,他的声音很轻,与情人分享一个偌大天地间只有他们知晓的秘密:“我说,燕姬姐姐,下一世,我一定干干净净地嫁给你。” 这一世,他被人骗去了身心,骗去了家族荣耀,什么都不曾留下,什么都不能给她。 倘若有下一世,他一定把自己保留得完完整整,养得可可爱爱,满心欢喜地嫁给她。 随后二人相视一眼,已知晓对方的意思,鸾仪和纯玉向前走了几步,一并越下陡峭的雪崖。 只一瞬间,菩提树前哪里还有燕姬与纯玉的身影?唯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纯玉噙出的缠绵誓言在雪崖间哀转不绝,经久不散。 …… 待赵未央匆匆赶到雪崖之上,严刑拷打燕姬的亲兵随从,才知道二人已相携自戕。赵未央大怒,令人步下山下,搜寻尸骸,只见大雪掩埋深处,一男一女两具尸骸双手紧握,怎么分都分不开。 4、第四折 孟纯玉睁开双眼。 他这是……身在何处? 菱窗前摆着低矮的红木马蹄足刻花罗汉床,床上铺了萱草色的锦缎,中间的小茶桌上则放置绣了一半儿的小狗滚绣球。再看碧纱橱前,乃是一架男儿闺阁里常用的琉璃屏风隔断。这间闺房,他实在眼熟。 孟纯玉疑惑地低眉,只见自个儿身穿一袭过膝的广袖杏黄绣梅兰竹菊四君子的交领袍,样式活泼可爱,这是未嫁男子的装束。 他是谁?他还是孟纯玉吗? “哎哟,小公子,怎么还懒在床上呢!”吴公公掀起画帘叉着腰走进来,“公子十四岁的筵席,各位都到了,就等正主您哪。真是的,您是个宝贝祖宗,来迟了没什么,受罚的都是我们下人哪。” 吴公公一边说,一边娴熟地拿起鎏金梳篦,给他梳理青丝。 孟庭昭也笑吟吟走过来,打趣道:“过了十四岁就是大人了,可不许再浑闹了!” 吴公公是把他从小奶大的乳公,又是贴身伺候的教引公公,孟纯玉恍然意识到,他没有死,重回了自己的十四岁生辰。这间闺房,正是他自己未出阁的闺房! 一切,真的重来了。 蓦然间,他回想起胎死腹中的莞儿、骗身骗心的玄姬、冰冷幽暗的宫廷……纯玉噙着泪扑到孟庭昭怀里:“姐姐!姐姐,你别不要我!不要离开我!” 与他骨肉相连的同胞姐姐,也终于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梦魇了?”孟庭昭揉揉他的额角,“伺候的人呢?给公子拿碗安神药来!今儿是生辰,不许哭,知道吗?” 纯玉一言不发,只扑在姐姐的怀里回忆前世。虽是重生,但他只有十四岁的心性儿,并没有二十余岁那些完完整整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是怎样被赵未央暗算利用,逼迫凌.辱,又记得燕姬姐姐是怎样拼死救他,又怎样为他而死,雪崖上彻骨的寒凉仿佛尚未散去。 除这些以外的细枝末节,已是记不清了。 纯玉拭去眼泪,强笑道:“没什么,一时被餍住罢了。就是……梦见嫁了个纨绔妻主,对我不好,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姐姐。” 庭昭宽慰道:“这有什么!往后你嫁的妻主若敢给你冷脸子,姐姐就用红缨枪让她知道天高地厚!” 吴公公挤上前,为纯玉披一件羽缎(1)银红薄斗篷,絮絮嘱咐道:“虽说开春儿了,天还冷着,公子多穿一件,省得风寒。” 纯玉咬着唇把斗篷扯下来:“哎呀,怪热的。” 庭昭重新给他系好斗篷:“你长本事了,连乳公的话都敢不听?!” 姐弟二人绕过初春将将融冰的湖心亭,一路往寿宴上走去。碧色水塘里零星落下几点迎春花瓣,水面浮着一群白羽鸿鹄(2),正闲适地凫水。纯玉正是顽皮的年纪,从袖中摸出半块吃剩的饼饵,往鸿鹄身旁一扔,鸿鹄登时扑腾着争抢饼饵,纯玉在一旁笑弯了腰。 寿宴设在廊亭高台上,屏开锦绣,宴设芙蓉。纯玉的母亲孟相坐在主位,父亲曲氏坐在下首,随后便是几个年轻貌美的主母侧室,都笑吟吟令小侍捧出礼物,恭贺嫡公子芳诞。 纯玉见了母亲父亲,重享天伦之乐,一时又激动地要落下泪来,不免迎上去与父母耳鬓厮磨一阵。曲氏笑谑道:“这孩子,凭空转了性不成?” 纯玉在右侧落座,动容道:“我与爹娘重逢,欢喜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孟相笑了笑:“不是昨儿才见过吗?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看,娘亲让人做了你爱吃的丝窝虎眼糖(3),尝尝。” 纯玉一壁享受爹娘的照顾,一壁暗暗发誓,这一世,他不仅要嫁给心爱的燕姬姐姐,更要护好孟家一族,不使其受赵未央的蛊惑! 公子芳诞,阖府欢喜,就连吴公公这等体面的下人都拿了八两银子的赏钱。尚未入夜,院落里就放起了烟火。吴公公在他身后笑谑:“今儿我沾小公子的福,多吃些酒。赶明儿小公子嫁入名门,老爹爹我有的是造化!” 纯玉抿去嘴边丝窝虎眼糖的痕迹,抱住姐姐的胳膊撒娇:“你看,公公为老不尊,他排揎我!” 孟庭昭含笑摇一柄合欢象牙柄团扇:“公公说的没错啊,你明年就满十五,是该给你相看妻主了。” 孟相点头,怡然自乐:“我孟静媛的掌上明珠,定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宠你爱你一辈子才是。” 酒过三巡,寿宴将散,庭昭换上劲装要往骊山狩猎,纯玉一刻也舍不得姐姐离开视线,赔笑作揖想要跟随。庭昭拗不过他撒娇撒痴,只得把人带往骊山。 骊山水草丰美,野物徜徉,是世家小姐们狩猎的好去处。庭昭一壁拉开弓箭,一壁道:“如今朝堂上出挑的两位帝姬,一曰玄姬,一曰燕姬,她二人一嫡一长,最容易继承大统。母亲尚未想清楚,我们依附哪位帝姬呢。” 原本纯玉正在攀折枝上粉杏,听得她提及玄姬,登时想起前世刻骨铭心的暗伤,怕得连指尖都在颤抖。 一枝开得正好的粉杏花,骤然落在地上。 庭昭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偏偏这其中缘故,不足为外人道也,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纯玉把玩起自己襟袖上绣的花叶,咬唇道:“姐姐往后不许再提赵……玄姬了,我害怕。” 庭昭大为不解:“这却是什么缘故?” 纯玉一把扯住她劲装的朱红裙裾,嗓音里已带了哭腔:“不行!不行!反正就是不行!” 庭昭只当他这是郎君的小娇气,只好应下:“好好好,不提,哎哟,你别一直扯着我,今儿我要猎上只野鸡,给爹娘熬汤喝。” 纯玉眼中见庭昭驰骋马上,英姿飒爽,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他虽深恨赵未央,然斗不过她的老谋深算,今生最好与她半分的纠缠也不要有。 至于上一世亏欠颇多的燕姬姐姐,纯玉的眼神温柔宛转起来,此刻他最大的愿望,便是陪在燕姬姐姐身边,弥补上一世的缺憾。无论为夫为侍,哪怕不要名分,他都心甘情愿。 眼下庭昭正提着几只野物凯旋而归,杏花丛荫下忽跑过一只立着耳朵的墨色兔儿,纯玉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哎!兔子!我要我要!” 庭昭连忙拉弓欲射,纯玉却拦下了她:“你怎么就知道杀呀?!我要活的小兔兔!” “小祖宗,真难伺候。”庭昭笑骂一句,随后利落地给他抓住兔儿,那兔儿蹬了蹬后腿,模样憨态可掬。 纯玉接过兔儿,将其揉圆搓扁好一顿玩弄,最终决定给它起名墨儿。庭昭把兔子倒提起来一看,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这是只母兔子。 他摸了摸兔儿柔软的肚子,笑道:“我要把它养起来!” 庭昭挑眉戏谑:“这玩意儿做红烧兔头最好吃。” 纯玉后退一步,将墨儿护在怀里:“不许!” 他娇憨可爱的模样落入庭昭眼中,惹得她一阵怜惜。纯玉的肌肤恍若上好的暖玉,微透酡颜,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娇贵公子。偏他的美眸圆钝,额间天生一颗朱砂痣,气质又纯又媚,仿佛在湖心散开一阵阵丹色的涟漪。 不知这样的幼弟,来日要嫁给怎样的妻主? 庭昭宠溺地揉揉纯玉的头:“说起来,你心仪的女子,是何等模样?” 纯玉摘下腰间的琉璃禁步逗弄墨儿,引得它胡须轻颤:“我才不告诉你呢。” 庭昭道:“你不会已经有倾慕的女人了吧?” 纯玉浅笑摇头:“没有呀,我才不会喜欢别的女人,我一辈子都是姐姐的甜蜜饯!” 说完,纯玉亲昵地枕在庭昭膝头。这一番话,使庭昭心中胜蜜糖甜。岂料她弟弟心口不一,一壁说不爱旁的女人,一壁早就把此生此世交付给燕姬。 庭昭欢喜道:“当真?” “当然是假的。我只是嘴甜,心里没你。”纯玉笑着眨眨眼,身子扭起来躲避庭昭的巴掌。 庭昭怒道:“小孽障,今儿老娘打不死你!” 酉时三刻,天色渐渐暗沉,晕着些浓墨重彩的昏黄。纯玉怀抱兔儿临窗而倚,令永怀掩了纱帐,独个儿躲在碧纱橱里惆怅,心中思绪缠绵,千回百转。 “姐姐……姐姐。”他有些落寞地咬唇,揪弄墨儿的长耳朵,“上一世我蠢,认不出你,这一世,你还肯要我吗?” 长夜寂寂,更漏滴滴。 纯玉自顾自与墨儿道:“墨儿,你说,倘若燕姬姐姐不要我了,我怎么办呢?” 墨儿眨一眨它黑曜石似的圆眼珠,表示它也不知晓怎么办。 “有了!”纯玉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思欢腾起来,愁云骤散,“她不肯要我,我便赖着她!她躲到天涯海角,我便追到天涯海角!反正我孟纯玉这辈子,认定她了!” 墨儿拱起毛茸茸的三瓣嘴,莫名其妙地看他。 “就这么办,墨儿,我的主意定了。比起姐姐来,脸皮子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最后,纯玉都被自己逗笑了。 掀开紫玉珠帘,纯玉信步走出碧纱橱。只见螺钿床前有四五个小侍正在收拾箱笼衣物,不知有什么事。 小侍们停了手下差事,齐声道:“给公子请安。” 纯玉随手把兔儿放上螺钿床:“这是怎么了?谁让你们收拾衣裳的?” 小侍恭声回禀道:“是正君的吩咐,说公子过了生辰,年岁大了,正君便央着丞相高媛讨圣人的恩典,让公子入国子监习学。这是旁人求不来的呢!” 所谓国子监,便是皇家贵胄们习学淑女六艺之所,诗书礼易,兵法骑射。至于公子们进入国子监后,学的却不是这些,他们修习《男德》《男训》,琴棋书画,修习出阁后如何侍奉妻主,孝顺婆公。 听闻要去习学,纯玉无奈地撇撇嘴:“要上学啊?我才不去呢。” 吴公公在一旁以金斗熨烫纯玉的丝缎外袍,蹙眉道:“哎哟我的公子哟,这话可不敢乱说。国子监里,隔一堵墙便是年轻的公主郡主们,你当丞相是让公子上学的?是让公子选妻家的!凭咱们公子花一样的容貌,恐怕配个公主也成!” 听到“公主”二字,纯玉登时美眸一亮:“也就是说,国子监里,诸位公主殿下也在?” 吴公公将熨好的丝袍给小主子披上:“那还有假?” 纯玉眉开眼笑,眉间朱砂粲然华艳:“我要去,我要去!” 5、第五折 李瓶儿被圣上罢朝了。 这位出身陇西武将世家的李姑娘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仙,出师不利,到氅安城任职不满一个月,就被贬黜在家,跟自己的贴身丫鬟卧兔儿大眼瞪小眼。 李瓶儿身裹酡红寝衣,披头散发,颇有魏晋狂士的“洒脱风流”。她一壁啃炙羊肉,一壁认真思索:“本姑娘如此忠义之臣,初入官场便被圣上罢朝,呜呼哀哉,圣上耳目被奸人蒙蔽,国之不国矣!” 卧兔儿:“……” 卧兔儿觉得,圣上贬黜自家姑娘,尚且留了情面。倘若换做个雷厉风行的暴君,自家姑娘的项上人头恐怕早在城门口曝晒了三天三夜! 李瓶儿犹有不服,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她擦擦被羊肉拨乱的胭脂:“我不就是当朝打死个假娘吗!” 卧兔儿往紫铜烤炉里加了些木碳:“姑娘,您打死的,可是司礼监九门提督……” 这九门提督不仅职掌内宫古今书籍、名画、册叶,还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李瓶儿打死九门提督,无异于当面打圣上的脸。 “这些腌臜阉奴都该死!”李瓶儿忿忿不平,“她们当着圣上蒙蔽清听,颠倒是非,我娘带着边关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才有氅安太平之相。这黄假娘却搜刮军饷,让我们李家饿着肚子打仗,我要是由着她作践,便不配姓李!” 原是九门提督黄巧嘴,人称“黄奶奶”的宦娘仗着陇西李家远在边关,跟圣上说不上话,从中偷藏军饷,中饱私囊,逼得李瓶儿的娘亲年年自贴俸禄打仗,有苦难言。李瓶儿初生牛犊不怕虎,“黄奶奶”一席话回禀毕,她带着几个陇西同僚小姐妹就冲上去,手持象牙笏板击打“黄奶奶”面门。 “黄奶奶”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宦娘,本就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好生将养都没有几年寿岁。被李瓶儿带人在朝堂上群殴一番,惊愤交加,当场归西。 圣上一壁将李瓶儿刚封的右校尉官衔连降三级,以儆效尤;一壁啼笑皆非:不愧是二十来岁的小丫头,此来氅安,不是做官的,而是整顿官场的! 李瓶儿没吃饱,便随口吩咐道:“你再去买根羊腿,回来烤了吃,给我垫肚子。” 卧兔儿启开家里放银钱的铜匣,看了须臾,为难道:“姑娘,咱们从家里出来,没带多少体己。姑娘又降职罚俸,这么大吃大喝下去,恐怕……恐怕……” 恐怕连饭都吃不起了! “他娘的!”李瓶儿吐了口国粹,急道,“那怎么办?我可不回陇西。混不出个样儿来,怎么回去见亲族旧戚?” 卧兔儿笑得无奈:“奴婢看着,近来琼林宴会上,有不少郁不得志的官吏誊作策论献给诸位公主,成为其入幕之宾。这也许是个法子。” 李瓶儿对镜梳妆,信手往眉心贴上五瓣梅金箔花钿:“你是说,干谒(1)?” 卧兔儿为她梳理齐腰的长发,细细劝道:“奴婢知道这样不好看,可氅安不是陇西,这里可没人惯着姑娘啊。咱们得自己想法儿浮上去。” “是啊。”李瓶儿久久凝望菱花镜里明眸皓齿的少女,“娘亲说过,氅安官场从来不留无用之人。人须三思:思危,思变,思进。不思变知错,如何行进呢?我总不能带着你在这儿饿死啊。” 卧兔儿切切道:“姑娘说的是。” 不久后便是浴佛节,各位公主的府邸前香车宝马,行路纷纷,十之八九便是干谒求官的才姝侠女。李瓶儿所选的干谒之处,乃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女,燕姬赵鸾仪。 圣上的女儿被称为公主,而王姬的尊称,则是公主长大之后,圣上划定封地另行封赐,以封地为号,十分尊贵。眼下有王姬尊称的,唯有五个:长公主玄姬,嫡公主燕姬,五公主青姬,八公主宋姬,九公主朝姬。 “禀殿下,七品右骁卫李瓶儿求见——” 彼时赵鸾仪正临窗翻看《六韬》(3),听闻李瓶儿求见,她优雅地拨了拨鬓间玉蝶垂珠,珠玉和她的嗓音同样清脆:“传。” 算算日子,前世的李瓶儿,也是在此时前来投靠自己。 而前世的自己,在临死之前才意识到,陇西世家的李瓶儿,是自己亲自锻造的最凌厉的一把刀。她起初少不更事,桀骜轻狂,是自己带她几经历练,行走在风口浪尖,逐渐磨去玄铁外的砂砾,成为一代将军。 李瓶儿让丫鬟奉上策论:“臣女见过燕姬殿下,殿下万安。” 赵鸾仪搁下《六韬》,淡淡道:“平身。” 目光扫过李瓶儿写的策论,她远山黛眉微微蹙起,这姑娘的字,狂草的有些嚣张。 随后赵鸾仪便邀李瓶儿一并投壶,同时攀谈几句。赵鸾仪问什么,李瓶儿一一作答,并不敢顾左右而言他。一个敢在朝堂上殴死宦娘的鲁莽姑娘忽然拘谨起来,不因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是因为赵鸾仪清凌凌的声音里自有一股劲势,仿佛天生得以征服一切。 赵鸾仪抬手发力,正中双耳(4):“本宫听说,前些日子,你当着圣上和文武百官,带着七个陇西武吏殴死九门提督黄巧嘴,是吗?” 李瓶儿连忙拱手道:“从前是臣女行事乖张,不知天高地厚,往后再也不敢了。” 赵鸾仪缓缓把玩一只银羽弓箭,久不言语。她戴了一双翡翠玉镯,衬得皓腕如雪,肌骨在宫灯映照下泛着熠熠光泽。 李瓶儿单膝跪地,心弦紧绷。 “你杀九门提督,是为夺回陇西的军饷,”嗖一声,赵鸾仪将那支银羽弓箭射出去,正中十筹,“你杀她不错,只是不该如此明目张胆,杀敌一千,自损三千。” 李瓶儿疑惑地侧眸:“依照殿下的意思,臣女应当暗中下手……可,暗下毒手,胜之不武啊。” 赵鸾仪睥过一个眼神,宫侍便将她方才看的《六韬》捧过来,递与李瓶儿。赵鸾仪停步在一丛宋白(5)牡丹,细细拨弄鲛纱般的花瓣:“你且回去,把这兵书读明白了,再行事不迟。莫要捩手覆羹,给陇西招致祸患。” 李瓶儿接下兵书:“谨遵殿下教诲。” 她一时猜不透燕姬的心思,听这言语,仿佛是嫌她惹祸,不肯收她;只是不收她,缘何要赠这兵书,究竟是何意思? 眼看遗凤殿的宫侍要闭门送客,李瓶儿却膝行几步,毫不要脸地扯住燕姬天水碧的裙袂:“殿下收下我吧!我三岁开始练功,精通骑射兵法,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往后我行事之前定会三思,殿下教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赵鸾仪微微一笑,眸中华采呼之欲出:“辅佐本宫夺东宫之位,你敢不敢?” 东宫—— 自古皇位之争,波云诡谲,血流成河! 李瓶儿却高声道:“敢。” “好,好。”赵鸾仪眸色一深,云髻上银簪流苏摆动,“从今往后,你便是本宫的入幕之宾,此生以本宫为主,辅佐本宫成就大业。来日,待本宫功成名就,入主东宫,你便是储公主的右卫率(6)!” 李瓶儿千恩万谢地离开遗凤殿后,赵鸾仪屏退宫侍,独自在金丝楠木案几前枯坐。她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温柔起来,展开一卷包裹精致的画轴。 丹青上画的是个年轻小公子,眉有朱砂痣,颈绕金项圈。 这画上之人,不是孟纯玉又是谁。 赵鸾仪指尖细细描摹丹青上的面容,眼角眉梢均不放过,她寸寸描摹起来,只觉得万种柔情涌上心头。 玉儿,这一世,我一定牢牢将你握在掌心。 我要你完完全全,成为我的人! 前世她走错了棋,误以为孟纯玉倾慕赵未央,活生生错过一段两心期许的好姻缘,又中了赵未央的毒计,将万里社稷拱手让人。 江山美人,二者皆输。 她要把从前失去的,统统拿回来。 国子监的女墙边,栽满青碧的芭蕉,潺潺春雨渲染开美人蕉的殷红色,春尖瘦削经秋怯,红甲纤妍蘸露稀。孟纯玉的软轿走到月洞门时,蓦然停住。 孟纯玉脆生生问道:“公公,怎么了?” 吴公公道:“遇到玄姬殿下的仪仗,怪巧的。” 孟纯玉的心漏跳了一拍。 吴公公怎知这其中渊源,他笑吟吟道:“不如公子下轿给殿下见个礼,也算咱们丞相府的好礼数。” 孟纯玉怕的贝齿发颤:“不……避一避,避一避!让殿下先过去!” 吴公公只当他认生,抱怨道:“祖宗啊,不是谁都有面见公主的福气喂!” 岂料襄姬有意,神子无心。孟纯玉想要避过去,赵未央偏偏不让他避过去。 未央抬手勒马,婉声问道:“前头软轿里,是谁家的小郎君?” 吴公公堆笑行礼道:“回玄姬殿下,是丞相府的孟小公子。公子……公子!快下轿给殿下见礼啊。” 纤白的玉指攥紧云青软烟罗轿帘,纯玉心如蝉翅震动,怎么也不肯下轿,他低声道:“纯玉身染风寒,唯恐过了病气,故……故不肯面见殿下。” 未央听他嗓音清亮,如落珠玉,何曾是身染风寒的模样? 这孟纯玉,缘何要避她? “无妨。”未央骄矜地微微扬起下巴,丹唇缓启,“听闻圣上指了小公子到国子监习学,小公子便算是本宫的同窗,提前见一面也好。” 纯玉的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老谋深算的赵未央,竟是避也避不过。 未央高声道:“请小公子下轿。” 纯玉一时情急,揪紧了墨儿的兔耳朵:“不妥!” “如何不妥?” 纯玉理直气壮道:“本公子是个天降灾星,婚前睹我容颜的女子,来日都要倒霉的!” 吴公公:“……”我家公子是疯了不成! 赵未央:“……”敢嫌弃当朝公主的,你孟纯玉是头一个! 蕉花烟煴,燕雀啁啾。 6、第六折 国子监西南以一道九曲湖亭分为正殿与偏殿,皇族女子们在正殿习学诗书六艺,世家公子便在偏殿修习琴棋书画。这日纯玉拜过师父,于偏殿落座开始温书,偏殿的师父皆是宫中服侍过的年长公公,颇有资历,说起《男德》来,摇头晃脑,一咏三叹。 “身为男子,须以卑弱为要,女为天,男为地……” 这些车轱辘话纯玉听得无聊,他翻开书遮挡在案几,偏头悄悄儿在书下塞了话本子看,看得起劲儿。 身旁的姜公子、孙公子却听得认真,不敢走神。 讲学公公捋一捋山羊须,慢慢道:“来日啊,你们都要嫁入高门,服侍妻主,掌管中馈。不仅要内外兼修,还要会针黹刺绣,插花品茶,方为贤良男儿。这为夫的门道,多着呢!” “啊……”纯玉挠着自己额前的龙虾碎发,“嫁给人家当郎君,要学这么多啊。” 江公子以书掩唇而笑,小声儿道:“不知羞,这么快就想嫁人啦。” 讲学公公怒目而视,颇为威严:“那是自然!老奴连宫中君卿都教习过,身为高门贵子啊,须得贤良淑德,才不让妻家嫌弃笑话。” 纯玉伸了个懒腰,努努嘴儿:“不是会生孩子就行了吗……” 这话气得讲学公公的胡须都半翘起来,他以书卷敲了敲纯玉的头,高声道:“孟小公子,到后头站着去!今儿散了学,给我抄《孝经》三遍!” 在江公子幸灾乐祸的眼神下,纯玉委委屈屈地背着手走到偏殿最后的帘帐后罚站,低声道:“抄就抄,哼。” 散学之后,吴公公令孟家软轿等在国子监院外,待纯玉抄罢经书再返回家。永安一只手抱着主子的水蓝织锦青鸟葡萄纹外袍,一只手提着主子的檀木书箱,低声抱怨道:“我的公子啊,您快点儿抄,别赶着天黑回去,您受凉了,我们又得捱管事儿的骂。” 那厢纯玉一笔一画抄经,簪花小楷跃然纸上,颇为精妙:“你别闲着啊,替公子我抄一抄。” 永安为难道:“公子的字迹,奴才可不会仿。” 纯玉笑道:“行啦,别愁眉苦脸的。有我在,管家和吴公公都不敢骂你们。” 永怀撩起下摆越过青石门槛,急匆匆跑来:“公子!公子我打听到了!” 纯玉当即喜上眉梢,搁笔,纸上晕染开团团墨点:“快说!” 永怀附耳贴过,语不传六耳:“散了学,燕姬殿下不曾回宫,在九曲亭那儿呢……” 纯玉披上外袍便要往外走,永安追了几步:“哎哎哎、公子的字儿还没写完呢!”永怀却笑永安迂腐,拽住他,笑道:“这事儿可比抄经重要多喽!咱们俩,就在这儿等着吧。” 九曲长亭蜿蜒水上,犹如一枝寒梅,湖心小亭星罗棋布,似落梅点点。其间有锦鲤相戏,竟而追逐。纯玉扯一只喜鹊纸鸢四下寻去,未见燕姬姐姐踪影,反而在长亭中迷路了。 一直寻到月影偏西,也寻不到人。纯玉一壁放风筝一壁走,直到美人蕉深处,隔水而望,看见抹修长的女子身影。这女子亭亭玉立,上穿雪白广袖曲裾交颈雪莲纹白衫,下穿玄黑琉影纱百裥裙,上白下黑,飘飘袅袅,仿佛遗世独立的仙鹤。 纯玉忽然屏住呼吸,想起娘亲曾教过的一阙诗: 仙鹤不与凡鸟争,只冲云霄斗鹞鹰。 此番见到赵鸾仪,纯玉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喜,还是该叹。这一世你未娶,我未嫁,再也不能错过了。 鸾仪身边没有宫侍随行,她茕茕独立,自提一盏六角宫灯,不知在等些什么。纯玉望向她,她亦望向纯玉,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纯玉不知怎么想的,竟抬手将纸鸢扔向水中,自个儿装作去牵纸鸢,不慎落入水中。他是在耍小心机,撒个娇,要鸾仪不得不来救他,不得不与他肌肤相贴。这小心机耍出来,纯玉非但不觉得自己卑劣,反而心中胜蜜糖甜,觉得自己实在聪慧。 他紧紧攥着纸鸢,眨着水灵灵的圆眼睛,小声呼救道:“啊……姑娘救我!啊!姑娘——” 尚未等纯玉反应过来,鸾仪动作行云流水,宫灯没入湖心,她足尖点水,以风驰云卷之势将纯玉从水里抱出来,扶向岸边。其实这水塘不过胸口深浅,并无性命之虞。 娇小的少年睁大圆眼睛,像受惊的白兔。他浑身湿淋淋,寒露满身,越发显得可怜可爱。少年弯一弯柔软的腰肢,声音软糯:“谢姑娘相救。” 他一抬首,恰好对上鸾仪清冷疏离的眼眸,心尖微微颤动,一时不敢言语。鸾仪的气质,足以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却不知道,她可曾看出来,他是故意落水。 纯玉心虚地咬咬唇。 鸾仪解下自己的外裳,披给少年:“孟小公子可还安好?” 这是燕姬姐姐第一次见到自己,缘何知晓自己的身份。纯玉眨眨眼,小声问道:“呀,姑娘怎么知道,我是孟家的小公子?” 鸾仪并不回答,只道:“这里冷,本宫送你回去。” “你可别扔下我,”纯玉可怜巴巴地抱紧她的外裳,“我跟小侍和公公走散了,不知道我家的人在哪里。” 鸾仪并非不想与他独处,只唯恐被人知晓未嫁郎君私见外女,坏他名节,惹人非议。她淡淡道:“你跟我走,我让贴身的小侍为你引路,去朱雀门雇一顶轿撵,送你回丞相府。” 纯玉含笑,唇如新月:“那纯玉在此多谢姑娘了。” 此后在国子监听学,正殿偏殿虽一水之隔,纯玉时不时找理由与鸾仪见面。有中意的点心,他便捧着送她;或是拿着诗书中的不解之处,借机与她说话,寒食节给她送荷包,端午节为她绣香囊,实在万般浪荡,引来无数流言蜚语。 公子们来国子监,皆是打着习学的名头,暗中择。他们眼睁睁看着孟家的小蹄子日日与公主亲近,怎能不眼红拈酸,背地里说他不守男德。 “孟家乃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却出了个如此不要脸的儿子,撒娇撒痴,勾引公主,何等寡廉鲜耻!” “我听说啊,孟纯玉跟公主殿下私下里还见过,两人躲在后山,不知道做什么呢。哼,这事儿传出去,我看谁家还敢娶孟纯玉。” “他呀,妄想嫁给燕姬,当主持中馈的正君千岁。异想天开!燕姬殿下那样规矩的人,绝不会纳他。” “你知道吗?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至于哪里不一样,我不知道,公公没教过……” “难不成,你也思春了?” “哎呀,不许再说了。” 无论同窗的公子们如何说他的闲话,纯玉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将尘俗置之度外。他暗道,你们也跟我一样,欲与皇族结亲,不过没有胆量去争取罢了,反而来酸我与燕姬姐姐情投意合,实在可笑。 姜公子亦属意燕姬,本就窝着妒火,他迈入偏殿时,见纯玉娇怯怯歪在窗前,月白(1)的衣襟松散,露出雪肤一抹,登时怒上心头,斥道:“搔首弄姿,不知要去勾引谁!” 纯玉却不动气,笑摇象牙山水折扇:“我怎么样,与你什么相干?” 姜公子犹有不忿,昂首道:“你污了本公子的眼,本公子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纯玉漫不经心地捋着青碧玛瑙扇坠儿,笑道:“我看揉不得沙子是假,妒忌吃醋是真吧?” “我妒忌你?可笑!”姜公子哼道,“可怜你还不知如此孟浪下去,毁损名节是早晚的事。来日嫁不出去,可莫躲在丞相府哭。” 纯玉笑吟吟道:“那我们就看看,究竟是你姜墨仁嫁得好,还是我孟纯玉嫁得好。” 两个小公子不欢而散,各自带着小侍拂袖而去。与同窗拌嘴斗舌,也不曾搅扰纯玉的兴致,他带着一屉桂花藕粉糕去寻鸾仪。 温书的雅室里,鸾仪正端坐在双龙戏珠翘头案(2)前抄写策论。纯玉让永安、永怀守在雅室外,自个儿抱着糕点凑过去,坐在鸾仪对面。 鸾仪淡淡道:“你来了。” “公主,你日日都如此勤勉,不累得慌吗?”纯玉笑着把香透笼屉的糕点推给她,“来,垫垫肚子。” 鸾仪却未搁笔,矜持地摇头:“练字之时,不可分心。” 纯玉捧起一小块儿桂花藕粉糕,送到鸾仪跟前,软声道:“那公主别练字儿了,专心吃点心呗?” 鸾仪思忖须臾,将紫毫搁在青瓷莲花浮雕笔山上,生硬地接过美人的点心。 鸾仪咽下去,方淡声道:“多谢。” 纯玉暗叹,怪道上一世二人颇多误会,深情错付。燕姬姐姐性情清冷疏离,凡事不多言语,若非自己知晓她的心意,定要误会她对自己无意。 实则却是纯玉误会了。 鸾仪自幼在深宫长大,胸有城府,自然不似闺阁儿郎般天真。她顾忌纯玉的名声,唯恐二人之间擦出流言,母皇又不愿赐婚,彼时纯玉该如何自处? 在确定有本事保护纯玉之前,她绝不染指。 毕竟,忍耐之道,凤女龙孙必须熟驭于心。 “谢什么?”纯玉托腮侧目,笑意盈盈,“初遇时的救命之恩,纯玉还未报答公主呢。” 鸾仪眸色一深:“你欲如何相报?” 少年的耳垂儿红如桃花,他低下头,声如蚊呐:“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他声音太弱,除了自个儿,谁都听不清楚。 鸾仪髻上的白昙蚕丝绒花微微颤动,她疑惑道:“什么?” 纯玉却怂了,嗫喏道:“没说什么来着,是公主听岔了。” “君子行善,不求所报。”鸾仪难得笑了笑,面孔上的珍珠妆(3)熠熠明亮,“小公子若真要报答,往后留意自己的安危便是了。” 一时间,纯玉痴在原处,不出一言。燕姬姐姐是他见过点珍珠妆最美的女子,不愧是九重宫阙里长养的千金贵女,饰以名贵的浑圆南珠,南珠色白,衬得她肌肤更白,相得益彰。 他忍不住想吻上姐姐的颊边南珠。 7、第七折 上阳宫。 未央的瑶台宝髻上簪着象征公主地位的叠翅镂金丝凤冠,脑后则是两朵娇艳欲滴的水红蚕丝绢花,华贵端丽。因燕居(1)在家,未央并不穿朝袍,只身披胭脂红杏花鸟鹊广袖齐胸襦裙,闲闲在水潭前喂几只狮子鱼,气质仿佛古画上的仕女。 愍文帝韵致风流,生出的女儿也个个儿国色天香。倘若说鸾仪是一朵清雅的水仙,未央便是一株靡丽的芍药。 未央勾唇一笑:“本宫听说,贬黜罢朝的陇西右校尉李瓶儿,昨儿被母皇赦免,重新上朝了?” 因是说体己话,上阳宫内只留有未央和芸香。芸香是上阳宫总管,是宫人口中人人畏惧的大珰(2),本该挺直了腰板,在主子跟前儿,却照旧怀抱麈尾点头哈腰:“那傻丫头哪有那本事?不过仗着燕姬殿下给她指了条明路,在朝堂上脱簪待罪,捱了三十板子,唱了出苦肉计,这才回去了。” 涂满鲜红蔻丹的玉指碾碎鱼食,轻轻撒下去。未央嗤笑道:“这么说,燕姬将她收入麾下了?” 芸香捧过一只莲瓣天青釉茶盏,茶水不冷不热,正适入口。她递给未央:“殿下,奴婢打听到消息,燕姬的确收下了李校尉的策论。” 未央一壁品茶,一壁笑道:“这却怪了,我这嫡妹,择求门客向来眼高于顶,往年连三元及第的武状元都未必入眼,陇西的傻丫头竟合她心意。” 芸香道:“公主私交权贵可是大忌,主子只袖手旁观便是。” 未央颔首,另起了话头:“本宫着人送给孟小公子的衣料和首饰,小公子可都收下了?” 芸香含惧觑觑她的面孔,方回禀道:“公主的礼送到丞相府,丞相府并不曾拦下,这说明,公主要与小公子结亲,孟相想来并无意见。” 未央神色不悲不喜,手摇纨绣宫扇,等她把话续完。 芸香又道:“这……可惜孟小公子害羞,不肯要上阳宫的东西。竟让他的小侍们把礼都扔出了丞相府,可惜了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 公主所出的礼,自然样样难得。其中有寸丝寸金的香云纱、昆仑翡翠雕成的麒麟簪、贝罗国进贡的小朱龙(3)……岂料孟纯玉不仅不稀罕,还丢出府去,无异于当面打公主的脸。 未央美眸乜向潭中墨绿的灵寿子(4),冷笑道:“出身世家的公子,性情骄矜些也是有的。却不知什么缘故,孟小公子处处躲着本宫,在国子监,连跟本宫说句话都不肯。” 芸香疑惑道:“莫不是他托大拿乔,欲擒故纵?” 未央顺手往水里扔了颗五花石,那巴掌大的灵寿子被惊得缩入壳里:“无论他是不是欲擒故纵,本宫看上的东西,没有拿不到手的。待本宫把他捏在手里,便由你好好调教。” 芸香躬身行礼,口中称是。 回想起纯玉圆乎乎的眼眸和软糯糯的嗓音,未央便觉得思绪流荡,心猿意马。这未经世事的名门公子像是带釉的瓷器,纯洁无瑕,不染纤尘,让她迫不及待想据为己有。 不只要据为己有,还须紧紧握在掌心,以防旁人染指。 这样的名门公子,最适合剪去尾羽,使之成为笼中金雀,只知呖呖啁啾,讨她欢喜。 这日辰时落了几点雨,国子监的讲学公公们给郎君们放了假,由得他们三五成群地去玩。小郎君们自是欢喜,有的放纸鸢,有的扑蛱蝶、藏钩射覆,抢红捉七。 纯玉闲来无事,便带着永安永怀去九曲亭廊摘花,预备编个花环儿。谁知他抱花回去途中,却遇到了赵未央。 纯玉心里打了个突儿,连忙装作看不见,花也不要了,扔下就跑。 未央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她声音温柔,入耳使人如拂春风:“雨后天亮,公子出来踏青,仔细风寒。” 这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迷得永安和永怀身似浮云,几乎要溺死在她的温柔里。他们却不知道,同样的三句话,落在纯玉那里,如催命般可怕。 纯玉像见了鬼似的往假山后跑。 他心里恨,恨不得将赵未央擢筋剥肤!她欠他无数条命,母亲,父亲,莞儿,阿姐……便是擢筋剥肤也还不清! 纯玉只怕再看她一眼,就要忍不住扑上去同归于尽! “本宫不过是关心公子,公子怕什么呢?”谁知那赵未央实在可恶,竟抬手握住他的黛蓝云袖,“本宫堂堂公主,又不会当众轻薄公子。” 纯玉抑住蚀骨的恨意,连连后退道:“女男授受不亲,你放开我!” 未央却怎么也不肯放开他,不住亵玩他的云袖,饶有兴趣地看这美人像被追逐的雪兔一般挣扎:“要本宫放开却也容易,公子要说明白,缘何不喜欢本宫送的礼?” 纯玉不知哪来的勇气,活生生将自己的袖口撕开。未央身后的小宦娘高声道:“公子竟然忤逆皇族!”未央抬臂做了个手势,示意不必追究。 纯玉切齿道:“我没有不喜欢公主的礼。” 未央眸色一深,映得她颊侧月牙斜红(5)明媚:“既然如此,公子缘何不把礼留下来?” 纯玉笑了:“我说,我没有不喜欢公主的礼,我只是不喜欢公主。” 孟小公子此言,着实大逆不道。不只是永安永怀惊得心凉,服侍在未央身后的宦娘都不知所措,随后苦劝纯玉尊敬公主。 未央盈盈而笑:“本宫与你相见不过数次,本宫着实想不起来,何处得罪了孟小公子。” 纯玉暗道,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你都祸害了我上一世,还要再祸害我这一世吗? 微风婆娑,撩起纯玉的青丝。那一抹玉白的耳垂儿登时跳出来,落在未央眼中,当真美得惊心动魄。 这样美的耳垂儿,真可惜不能摸上一模。 只可惜此时尚未逢迎嫁娶,动他不得。待来日全了三书六礼,不仅要将他全身上下抚个痛快,还要行周公之礼,让他孟纯玉完完全全成为她的人。 纯玉害怕地继续后退:“你不是好人,我不要理你!” 未央遥望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不急,本宫是不是好人,来日你便知晓了。” 天□□晚,墨松藏影。未央身边最得宠的通房侧室名唤碧绦,约莫三四日被召幸一回。碧绦住的地方是锁音阁,一处不大不小的二层小楼,枫藤(6)过墙,梧桐镂窗。 碧绦坐在窗前刺绣时,主子不声不响地走进来。未央穿一袭鹅黄的金缕百裥裙,眼角眉梢的光泽恍如月华。 碧绦风情万种地崴过身,福了个礼:“殿下。” 未央于罗汉床上落座,并不看碧绦,只比了个手势,锁音阁的小侍们鱼贯而出,阁内只余主仆二人。碧绦一壁媚笑,一壁柔柔伏在未央膝头:“奴才在刑部尚书那儿办的差,殿下可还满意?” 这碧绦格外有番媚人的本事,最能令女子心醉神驰。故未央物尽其用,不仅将他作泄.欲之用,还让他迷惑政敌,在床笫间套出些秘辛。 未央却还是不言语,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碧绦如蛇行般一寸寸贴上她的身躯,吐气如兰:“殿下可要奴婢服侍?” 随后二人在红木罗汉床行云覆雨,抵死缠绵。青铜玄鸟博山炉燃起幽幽暖香,遮不住肌肤交缠后靡乱的檀麝之泽。 今日不同寻常。 从前殿下须他侍寝,向来不踏足锁音阁。都是令宦娘召他出殿,濯洗梳妆。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云收雨霁,未央忽冷声道:“你可知罪?” 碧绦香汗淋漓,青丝贴在颊边:“奴才不知犯了何罪,惹了殿下动气?” 其实,他知道未央为何动气。他陷害孟小公子,东窗事发了。 他妒忌纯玉。他妒忌殿下把真心给了他,他又毫不珍惜地弃若敝屣。他弃若敝屣的,是他求而不得的。 凭什么? 难不成他碧绦天生下贱? 于是他令人把春.宫图册加进纯玉交给教引公公的诗作里,意图诬陷纯玉心思不纯,损他名声,让他再也嫁不出去。名声对未婚郎君而言,无疑是最重要的东西。倘若使人知晓未婚郎君接触春册,那孟纯玉这一世便算是毁了。 未央拢着鹅黄广袖道:“是你让白竹把那腌臜之物放进孟小公子的诗作里?” 碧绦跪倒在地,笑了笑,神色凄然:“既然殿下已经知晓了,臣无可辩驳。” 锁音阁的院墙里落了层雪色的霜,使人看一眼便觉得满心寒凉。碧绦被几个身强体健的宦娘拖到院里,未央令人请出拶刑,沾染血迹的拶棍映入眼帘,寻常郎君皆怕的泣泪涟涟,碧绦却并不惧怕,倨傲地昂扬尖削的下巴。 这拶刑最是磨人,是以拶棍夹紧手指,十指连心,痛楚难耐。碧绦痛得昏厥几遭,宦娘回禀了未央,未央并不松口,令人用冰水把他泼醒了,继续行刑。 “殿下,碧绦公子又昏过去了。芸姑姑见公子面色泛灰,唯恐损了公子元气,特来请殿下示下。” 未央怀抱一只滚地锦(7)猫儿,闻言眸子未动,仿佛世间一切于她并无干系:“既如此,让公子磕头认个错儿,便赦公子起来罢。” “是。” 然而将未央的话传到碧绦耳中,碧绦并不认错,宁愿忍着刺骨的疼痛,也不松口。 他不要认错。 他不要为了孟纯玉,在殿下勉强俯身跪地。 又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碧绦的身子已到强弩之末,冷水泼过去,也泼不醒了。宦娘急急来报,未央眉心一动,抬手让滚地锦猫儿远远跑去。她瞥一眼躺在夜霜重的青衣美人,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殿下,这——” 未央轻轻阖上眼睛,令道:“把公子抬进来,再去奉御内殿请个太医给他看。夜深了,本宫乏了,起驾上阳宫。” 8、第八折 自从瓶儿被圣上赦免,重返朝堂,她不仅有俸禄顿顿吃羊肉、夜夜睡花魁,而且替燕姬巡防逐鹿殿时,屡屡与高官贵胄打交道,还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甚至逐渐与丞相说得上话。 卧兔儿跪在妆奁前为主子整理钗环,鸡翅木条案上摆着许多同僚官吏给瓶儿送来的贵礼。卧兔儿一壁将珍珠耳珰收入匣中,一壁道:“如今姑娘才算走上正道儿了,看,眼下兵部谁敢看轻姑娘?这沉水香是刘高媛(1)赠的、青玉璧是方高媛赠的,这苍天弓箭最是难得,出自狄狝,是丞相府的小姐孟庭昭所赠!” 瓶儿是习武之人,自然对弓箭情有独钟。她捧过那出自狄狝的苍天弓箭细细赏玩:“旁的倒也罢了,唯独这弓箭合我心意。谁送的?孟家小姐?啧,有意思。” 卧兔儿笑道:“奴婢将这礼收起来?尤其是沉水香,这东西金贵着呢,既怕潮,又怕晒。” 瓶儿对镜上妆,往唇峰分明的菱唇抿那海棠红的胭脂。这胭脂里透着些鎏金粉,越发显得瓶儿鲜艳妩媚。瓶儿的美是陇西飒飒的风,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她摇了摇头,若有所思:“不妥,将人家送的贵礼囫囵收下,显得我得意忘形似的。而且我虽出身陇西荒凉之地,却有些身家,也见过好东西,不能让圣人和公主觉得,我李瓶儿眼皮子浅。你把这些礼,贵重的悉数封了,送回去,再回些陇西特产,就说我是小辈,初来氅安,不敢要这么好的东西。” 卧兔儿看一眼琉璃香盒盛的沉水香,又望望足金雕刻的金蒲牢,迟疑道:“这些……都送回啊?” “都送回去。”胭脂匀毕,瓶儿往额前贴了朵祥云鹅黄,“哎,那苍天弓箭留下。来日我亲自去丞相府登门拜谢。” 卧兔儿颔首道:“是。” 李瓶儿随手梳个俏丽的翻花髻,其余青丝散在腰际:“怪暗的,你再去点两盏灯。” 卧兔儿以火折点灯,忽欣欣然道:“奴婢觉得啊,跟公主殿下这两个月,姑娘变了。” 李瓶儿取过一支亭阁垂珠翘首金簪,插往翻花髻:“哪里变了?” 卧兔儿给她正了正金簪,悄声儿道:“姑娘会做事儿了,更会做人了。当真让奴婢刮目相看。” 李瓶儿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贫嘴!” 主仆二人正调笑间,垂花门外忽走来一个掌管文书的小官吏,却是燕姬殿下的属官。小官吏道内宫司礼监与内狱司而处要重新调遣,燕姬请了谕旨,将去司礼监调遣账簿的差事交给李校尉。 李瓶儿以眼神示意卧兔儿去套马:“成,今儿我就去给殿下办差。” 这一回办差,李瓶儿存心立威,不教那些司礼监的假娘看轻她这名副其实的真娘。瓶儿策马前往,却不带宫卒,只带贴身丫鬟卧兔儿一人。 远远见到两人一马,司礼监门槛前当差的朱裙小宦娘照旧在掷骰子赌牌,未有一分尊敬之态,只当瓶儿是谁家跑腿的小吏。 小宦娘打了个哈欠:“来者何人?” 卧兔儿上前递去牙牌,朗声道:“我家高媛是兵部校尉,此来奉命办差。” 两个小宦娘这才如梦初醒,一壁寒暄,一壁将骰子骨牌藏在袖中,唯恐瓶儿追究。倒换拜帖后,瓶儿提裙迈入,绕过绿腰长廊,便见一处精致画堂,檀红抱柱旁斜挂鲛纱帷幔,云锦蜀褥(2)上陈设金丝楠木八仙桌,八仙桌上熏香幽幽,二位大珰对弈手谈。 大珰分别是掌印(3)宦娘梅姑与秉笔宦娘芸香。这梅姑坐在右侧,头发半白,手持拂尘,一副仙风道骨。瓶儿听宫人相传,掌印姑姑因常年修道炼丹,服食五石散,这才在不惑之年满头霜发。 瓶儿四下打量,只见八仙桌上摆了套汝窑青白葵纹长颈瓷壶,落地釉玉屏风前摆着菩提枯枝,正央则挂一副字,笔走龙蛇:云在青山水在瓶。 这儿何曾是假娘衙门,分明被故弄玄虚成道姑住的庙观! 芸香含笑拢一拢麈尾:“向前是深渊,向后是悬崖,这却如何是好?” 梅姑执一颗黑棋子,稳稳落在棋盘上:“不如往旁边去。” 芸香颔首:“芸香谢姑姑教诲。” 风尘仆仆的瓶儿被二人晾在一边,直到一局棋罢,才得一句不冷不热的寒暄。 芸香淡淡道:“哟,这便是打死九门提督的李高媛?” 瓶儿拱手,玉腕上套的红麂皮护腕炫出光泽:“见过二位姑姑。卑职此来奉燕姬殿下之名,前来调遣司礼监账簿。” 梅姑和芸香对视一眼,弹指间眼神交错,一切尽在不言中。瓶儿知道,司礼监的账最是一笔烂账,蛀蠹颇多,她们连军饷都敢扣下,还有什么不敢贪?这账簿自然不能容易地要出来,却不知这二位大珰要如何难为自己。 烟紫的云霞铺染苍穹,瓶儿随手取出泥金柄的六角团扇,以消暑热:“劳烦姑姑手脚快些,殿下还等着卑职交差。” 梅姑轻轻咳嗽一声,便有扎双髻的小宦娘送上甘茶,殷勤侍奉:“请姥姥润喉。”这小宦娘一袭鹅黄,不过十一二岁,是梅姑新认的孙女。假娘们绝了子嗣,便互认干娘干闺女,一口一个奉承。 梅姑润了嗓,淡淡道:“李校尉千万莫在老身跟前儿自称卑职,老身消受不起。当初校尉赫赫扬扬打死九门提督,老身害怕的紧,唯恐李校尉一个不顺气,再送老身去见阎王。” 瓶儿暗道,在本姑娘这里拿乔,也不怕折了你的福!她微微沉了下巴:“卑职不敢。” 芸香一壁收拾棋盘,一壁道:“不敢?校尉在丹陛上都敢放肆,还有什么不敢的?还是说,被贬黜罢朝之后,校尉知道了天高地厚?这氅安可不是陇西,氅安的规矩门道,多着呢。” 若是从前,瓶儿怎容两个假娘在她跟前奚落,早已拔刀砍人。今时不同往日,瓶儿的脾气格外温顺,她笑道:“姑姑怎么教训,我听着就是了。再教训上两个时辰,我也不怨。只求快些把账簿送出来,你我都可交差了事。” “既是校尉要取账簿,老身安敢不从命?”梅姑将汝窑盖碗搁向八仙桌,吩咐道,“小月桂,你把辛巳年的账簿取出来,奉与李高媛。” 然而司礼监怎可能让瓶儿的差事办得如此顺当? 小月桂知晓姥姥的心意,她福了福身子,回禀道:“回高媛,我们司礼监的账簿眼下不在阁子里。” “你大爷的耍我呢?”瓶儿蓦然把锦扇扔在桌上,“账簿不在司礼监在哪里?今儿本官要是搜出来,你的命就别要了!” 小月桂跪地磕头道:“奴婢不敢说谎,三日前,账簿送到瀚海司封册了。” 梅姑气定神闲地拨弄拂尘尾的太极玉穗:“不如这样,李校尉安心在府上等着,三日后老身差人把账簿从瀚海司取出来,亲自给校尉送去?” 瓶儿怒极反笑,暗道我若信你这番托词,恐怕要等到明年去。 瓶儿深吸一口气:“卧兔儿。” “奴婢在!” “给我搜。” “慢着!”眼看瓶儿要搜司礼监,芸香将麈尾一横,讽笑着勾起半边唇角,“校尉,您别作践我们这些阉人成吗?这司礼监是先帝亲手创立,不持声誉,便是公主帝姬也不能想搜就搜!” 瓶儿抬手,弯了食指,示意卧兔儿回到她身后去。她沉吟须臾,淡淡道:“我只等三日,倘若见不到账簿,活拆了你司礼监。” 芸香眸泛潋滟,眼神里的杀意凛如刀锋。 梅姑只侧首望着袅袅熏香:“小月桂,送客。” 三日后瓶儿遣人前来,司礼监推说墨迹未干;又三日后,司礼监推说账未理顺;三日三日复三日,瓶儿直接闯入司礼监,要眼睁睁看她们理顺账簿。 那厢小月桂带着十几个宦娘拖拖沓沓地晒册,一本本鹅黄封皮的账簿铺在院里,浩如烟海,难以整理。芸香还在一旁帮腔笑道:“李高媛最是怜贫惜弱,自然知道这差不好当,何不卖她们个恩典?司礼监上下都念高媛的好儿。” 瓶儿身穿雀头紫色齐胸襦裙,裙外披了雪青绣茶花褙子,显得肌赛霜雪,唇胜丹砂。她嗤笑一声:“卖恩典?好啊。” 言罢她行云流水从袖中抽出铜柄匕首,雪亮的刀锋抵住小月桂的颈子:“司礼监宦娘办事不利,将近一旬连账册都理不清楚,掌印姑姑,你们这儿的门户,需要清理了啊。” 芸香甚惊,高声唤道:“你疯了!你敢在司礼监拔刀!” 瓶儿笑得妩媚:“我李瓶儿连九门提督都敢杀,怎怕你们这些阉人?一个时辰,司礼监晚一个时辰交割账册,我就杀一个御前宦娘。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刀快,还是你们的手快!” 小月桂不敢挣扎,只呜呜哭道:“啊啊啊!姥姥救我!姥姥救救我!” 瓶儿一把将小月桂掼在地上,犹如丢弃蝼蚁般。她足踏紫檀仙鹤纹春凳,指尖细细把玩匕首的锋刃。御前宦娘们唯恐人头落地,一改从前散漫,战战兢兢地整理起书册来。 小半个时辰后,宦娘们也不管书册理得齐不齐整,一概交给了瓶儿带来的人。 瓶儿满意地颔首:“眼见二位姑姑事务繁忙,我也不留下用膳了。瓶儿告退,后会有期。”言罢带着卧兔儿等一干小吏去向燕姬复命,此一着按下不表。 小月桂忿忿不平跪倒在姥姥足下,一壁给她捶腿,一壁道:“这陇西校尉也忒轻狂了,倘若姥姥不给她些教训,痛氅安便不知道谁是天下的九千岁!” 梅姑抿口金坛雀舌,吐出一口仙气儿,慈爱地摸摸小月桂的双髻:“丫头,姥姥知道你今儿受了委屈。不妨事,再过几日,你且看她。” 芸香低声道:“司礼监握着朝廷的命脉,谁跟司礼监作对,便是跟阎王作对。可惜这李瓶儿投靠了燕姬,背后势力枝繁叶茂,不大好动手。” 梅姑眸色深远:“不如从李瓶儿动手,将陇西势力断个干净。” 八仙桌里云雾扰扰,几个宦娘围坐其间,推心置腹密谈起来。 9、第九折 孟夏将至,孟纯玉怀抱兔子躺在玉簟竹篾上消暑,羊脂玉似的眼皮儿微垂,长睫娇颤,连连告饶:“公公,我的好公公,你饶了我吧!” 吴公公捧了本封皮香艳的《春情房中术》,饶有兴味地推他起来:“来日公子嫁作人夫,定时去钟鸣鼎食的人家。闺帷内夫侍争宠是免不了的,倘若不学这些,恐难抓住妻主的心。” 纯玉只看上一眼,面颊羞红到了耳根儿,他提起兔子挡住脸:“不,不要……” “这有什么好羞的?”吴公公将书翻看,“这都是为了你,否则老奴何必豁出这脸皮去?” 纯玉少年心性,满面羞红是真的,满心称奇也是真的。他试探着翻开几页,其中绣像男女交缠相抱,满面潮红,共赴云雨,直令人赧颜。绣像旁则写了各色房中奇技淫巧,一个字比一个字露骨。 “不成不成,我不能看这个。”纯玉在心里忖度,上一世他不明不白领了祸水的名头,正后悔呢。再学如何翻云覆雨勾引女人,岂不更坐实了这名儿。 吴公公叉腰在碧纱橱里踱步,他花白的霜发束在银冠里,头发绷得很紧,越发显得眉眼精明。吴公公朗声道:“大官人令老奴教公子房中术,公子不学,老奴可难向大官人回话儿。” 阳光照在铺了鹅黄丝绒锦垫的罗汉床上,穿花镂影。纯玉抱膝而笑,悄声道:“公公可别一口一个房中术,让旁人听了,还以为我堂堂相府公子专学那些不入流的法子呢。” “什么叫不入流的法子?”吴公公随手给桌案上白琉璃透雾博山炉添上豆蔻香,须臾便有紫烟袅袅扶摇而上,“只要能得了妻主宠爱,便是好法子。老奴啊,就唯恐公子自恃身份,不肯与侧侍争宠,凭白便宜了那些狂蜂浪蝶似的贱人!不如这样,咱们走贱人的路,让贱人无路可走!” 纯玉:“……” 吴公公把书扔过去,摊于罗汉床中央的小几:“快仔细瞧瞧,不许偷懒。” 这厢主仆正修习如何内帷争宠,燕姬已驾临丞相府,指名儿要见孟小公子。燕姬身份尊贵,孟相临时推了手谈,带领嫡女孟庭昭与几个庶女焚香沐浴而迎,燕姬不矜身份,一一回礼,坐落在花厅等孟相将小公子唤出来。 纯玉听闻燕姬姐姐来府,登时笑意盎然,换了身水绿如意纹对襟长袍,袍上遍绣银丝画眉振翅,腰间束了深一色的墨绿绶带,正中悬挂玉璧与流苏。他梳起两侧青丝,任其余青丝垂落,一条洒金绢帛抹额绑在额头,这通身碧绿,又是华贵,又是俏皮。 永怀衔笑打趣:“公子穿这身儿衣裳,真像九重天上的仙子。” “那是。”纯玉由衷颔首,“本公子仙气飘飘,举世无双。” 庭昭手摇团扇从长廊穿过来,嫌弃地看了弟弟一眼:“旁人家的公子见女客,都羞答答的,千呼万唤始出来。怎么你欢喜得跟要上轿似的?就差打包细软体己嫁过去了。” 纯玉冲她努一努嘴:“你管不着!” 孟相询问鸾仪此来所为何事,鸾仪道,前些日子教小公子写了几个字,此来验收结果。庭昭坐在下首陪着喝茶,她暗道,公主这理由,有脑子的都能听出来是胡诌。 自家弟弟当真厉害,竟招惹起了当朝公主! 纯玉和鸾仪于白石湖栏旁并肩而行,长檐挂了一溜儿五色宫灯,皆是青玉为底,琉璃为笼,垂丝吊玉,雕梁画壁。时不时有金笼里的鹦鹉啁啾两声:“你会说话吗?你会说话吗?” 鸾仪:“……” 纯玉仰首看她,笑意盈盈:“我家的鹦鹉只会说这一句,公主海涵。” “你家的鹦鹉,倒和你一样可爱。”因是出宫闲游,鸾仪不着宫装,只身披雨过天晴色的凤舞九天刺绣诃子裙,因广袖上的暗纹仿佛窑瓷冰裂,她就像披了一身淡淡的青釉在身上,无边风雅。她颈上的璎珞是珍珠贝环绕的冰青石,雕金堆叠而不喧宾夺主。 鸾仪沉吟片刻,唇角噙了一缕笑意:“说起来,我不喜欢你唤我公主。你我相交这许久,也算是相熟的同窗了。你不如唤我的名字。” 纯玉将象牙折扇摇在胸前:“呀,我怎么敢呢。公主是皇族贵胄,纯玉不敢不敢。” 鸾仪额前点了银海棠花钿:“但唤无妨。” “不如我唤公主姐姐罢?”纯玉笑着收拢折扇,“可好?” 鸾仪轻轻颔首,美如冰莲。 “姐姐……”纯玉抚弄镂空象牙扇上的卷云纹,指尖沁凉,他贴近了,悄声道,“怎么像是叫情姐姐呢?” 被短短几字一撩,鸾仪登时身似浮云心如飞絮,几乎便要控制不住把眼前的小妖精拆吃入腹。 午时红日当头,暑热难消,纯玉便请他的“情姐姐”去阁内品饮凉茶。茶道是当朝世家男子必备的雅技,每每两家喜结连理前,总要暗中打听男子的茶艺。煮茶、碾茶、煎茶、酌茶,练的不只是技艺,更是心境。 “去,把我那十二件大玉川先生(1)拿来。”纯玉拢袖在罗汉床前坐定,预备开始弄茶。 永安躬身相应,少顷取来一副羊脂白玉铸成的茶具,陈列在案。纯玉的动作行云流水,玉指翻飞间,两盏墨绿的凉茶便制成了。纯玉虽平日里动作跳脱,这拈起茶来,却不紧不慢,风雅自若。 鸾仪看得心动,暗道好一个妙人儿,或喜或嗔,皆是绝色。 纯玉端过一盏凉茶,优雅浅笑道:“这是老银头,最消夏解暑的。姐姐可曾听民间说,‘宁喝一两碎银子,不喝十斤普洱茶?’” 鸾仪接过,细细品来,叹道:“你倒手巧。” 她尚未说完,余光忽瞥到身坐的锦丝隐囊下压着本什么,鸾仪抬手把书册抽出来,二人四目相对,看着露骨的房中术封皮儿,彼此都沉默了。 “嗷嗷嗷——”静寂后,纯玉像鬼上身一样嘶喊起来,方才那风雅公子的皮囊不知扔出了几里地,“放回去!放回去!你放回去!这东西不是我的!” 鸾仪啼笑皆非:“……” 纯玉可怜地掩住自己的面颊,觉得这辈子没脸见人了。只恨不能爹胎里回炉重造。 鸾仪微微侧起面孔,耳边的南珠坠子映着雪白肌肤:“怎么,这便是玉儿你的闺房之乐?” “不要说出去,求求你,”纯玉攥紧她香云纱制成的广袖,“否则我就没法儿嫁人了只能去投湖啊啊啊。” 鸾仪笑道:“国子监初见那日,我下湖救你,论理你我已经有肌肤之亲了,再加上今日我撞破了你的好事,除了我,你还想嫁给谁?” 纯玉暗道,天可怜见,除了你,我还真没想过嫁给旁人。 情急之下,纯玉把庭昭推出来顶罪:“你听我狡辩!这春册不是我的,是我长姐的——” “是孟姑娘的?”鸾仪闲闲道,“孟姑娘正是报效家国之时,怎能沉溺于闺房秘戏?我这就拿这春册问一问孟姑娘。” 一计不成,纯玉心中又生一计,他慌张道:“也、也有可能是我爹的!” 见他模样可爱,鸾仪越发起了逗弄的心思:“我竟不知,丞相府大官人年过半百,素有端庄贤良的美名儿,背地里也这般下作?我这就把春册还给孟高媛与大官人,免得它流落在外,落人口实。” 话说到这份儿上,纯玉只好认命地伏在紫檀案几上假哭:“好吧,这春册是我的……要杀要剐,姐姐随意。” 鸾仪常想,天下美人如过江之鲫,自己缘何两世里都对纯玉情根深种,非卿不可。此时此刻,她想出了缘故。 她从小长在深宫,一起一坐皆有尺度,一颦一笑皆有规矩,甚至连喜欢的菜撰都不可食过三次,以免被小人忖度喜好。唯独在纯玉身边,她不由自主地陪他放声大笑、又疯又闹,挖掘出内心深处那个不一样的赵鸾仪。 这样的孟纯玉,怎能不令人心醉神驰? 鸾仪循循善诱,仿佛捕猎时引兔儿迈入陷阱的豺狼:“你答应姐姐一桩事,姐姐便不说出去。” 纯玉认命了,伸着雪生生的颈子作引颈就戮之态:“莫说一桩事,便是三百桩,我也答应姐姐。” 鸾仪顺势将少年抱入怀中,于湘帘内软语诱哄:“姐姐知道你又体面又尊贵,一家孟公子百家求。往后除了姐姐,你不许答应旁的女人亲近,知道了吗?” 纯玉骤然贴住女人的酥.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挣扎都忘却了。怪道人说那处是个温柔乡,能让有情人乐不思蜀。 “不……不行,我们不能这样……” 许久之后,纯玉才嗫喏着出声。 鸾仪却不放开,只一味把他往罗汉床深处压,霸道地俯下身咬少年的喉结。柔弱少年怎是高大女人的对手?这一日,除了最后一步,鸾仪悉数得手了。 是故孟庭昭一直想不明白,缘何送客之时,弟弟的碧袍前染了层霞红,仿佛是胭脂痕迹。 晚膳过后,纯玉满心欢喜守着他红木铜扣的嫁妆箱子,托腮想了想,又把素日里爱吃的丝窝虎眼糖放进去,心里务必熨帖。 小侍掀开黄鹂啼春画帘,庭昭的身影闪进来:“折腾什么呢你。” 纯玉毫不客气地把箱子阖上:“这是我的体己,我的嫁妆,你不许看。” “啧。”庭昭没个正形儿,翘腿坐在罗汉床上,螺髻上的宝相花金钗流苏呖呖作响,“你羞不羞?还没订亲呢,就要打包娘家的东西当嫁妆了!姐姐我阅男无数,从未见过如此恨嫁的小郎君,今儿算是开了眼!” 纯玉往罗汉床对边儿一趴,懒懒道:“不久我就成亲去,你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罢。” 庭昭手欠,翻开幼弟给自己攒的“嫁妆”,却见里头并无金银珍珠、绫罗绸缎之类,皆是他平日爱看的话本子、平日爱玩的九连环鲁班锁,还有一副象牙骨牌。又翻了翻,最底下是一盒香沁沁的丝窝虎眼糖。 庭昭哭笑不得:“哎,你这嫁妆带过去,可不得让妻家笑死!” 纯玉努努嘴:“你懂什么,这些都是我要用的!” “我的傻弟弟哟,”庭昭叠指敲一敲少年雪白的额角,叹道,“爹娘早就给你备好了十里红妆,嫁妆单子就摆在库房里头,我见过。好家伙,从你平日睡的拔步床到你入土的金丝楠木棺,一应俱全。” 纯玉一时无语凝噎:“……” 话说郎君出嫁,娘家为其准备寿木并非荒唐之举。丞相门下富贵显赫,自然要为疼爱的小儿子备好出嫁后一世饮食起坐所用的物件,如此才不算被妻家看轻。 庭昭漫不经心把玩自己的鸽血琉璃镯:“还有,你放这丝窝虎眼糖做什么?带到妻家去吃?分给你妻主?哈哈哈,你傻呀,等你三书六礼聘作人夫,这糖早就化了,还不如眼下给姐姐我吃了呢。” 说着,庭昭便眼疾手快地要抢那丝窝虎眼糖。 纯玉伸手一拦,恨恨道:“我才不给你呢,你不要脸!前儿你骗我说祖父上香拜佛,哄我做了满桌的茶果子(2),我巴巴儿送了去,谁知祖父早就拜完了佛,茶果子全叫你吞了!这一宗恶事,我还没跟你算账!” 庭昭餍足伸了个懒腰,勾勾唇:“不给就不给,反正我已经把茶果子吃了,还能吐出来给你?” 纯玉怒似一只被揪住耳朵的小兔儿:“坏人!孟庭昭你是坏人!” 庭昭把他额前的刘海儿揉乱,满足道:“嗯,我是坏人。” 姐弟二人闲话一晌,斗嘴斗得鸡飞狗跳。晌午时丫鬟鸳鸯小声儿提醒自家纨绔小姐,花楼里还约了花魁公子,切莫误了时辰。庭昭撩起罗裙,一壁往外走一壁笑道:“罢了,姐姐我还得去见‘天上白玉京’的花魁公子,没空陪你闲磕牙。你摆你的家家酒罢!” 最可气的是,走到画帘外,庭昭侧身回首,欠揍地向他挥了挥手里的丝窝虎眼糖——不知什么时候,她偷偷顺走了他的糖! “至于这糖,谢了!哈哈哈哈哈!” 纯玉咬唇切齿,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坏人!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人!” 10、第十折 夏至节气后,正是饮凉茶品茶果的时节。每每在国子监散了学,纯玉便亲手制作各色茶果子,令小侍悄悄儿给鸾仪送去。纯玉虽性情跳脱,当真坐下来揉果子时,也能心无旁骛,不骄不躁。 白芸豆馅儿青鸟状的是“鸿雁来宾”、桂花蜜馅儿卯兔状的是“广寒娇客”、火罐柿馅儿四方状的是“柿柿如意”,纯玉不仅做了茶果子,还用洒金红笺一一写了名儿,里头有男儿家说不尽的巧妙心思。 醋得孟庭昭笑说:“好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厚此薄彼!我让你做两个茶果子吃,你推脱身上不爽利;眼下去做这好些都送给你的情姐姐。难道情姐姐是姐姐,亲姐姐不是姐姐?” 纯玉便紧紧护着他做的茶果子:“你你你……你要是敢偷我就咬死你!” 为投桃报李,鸾仪就让小宦娘给纯玉找字帖、送典籍,明里暗里都是让他多读书多练字的意思。纯玉哭笑不得。两人暗通款曲,偷香窃玉,倒是忙坏了宦娘和小侍。 梅姑有十余年的烟丝癖(1),每每那股劲儿上来,都要喷个七八两。烟丝金贵,一两不下万金,梅姑却不吝惜,她那孝女贤孙进贡了不少,足足够她吞云吐雾喷进棺材。 今日司礼监里照旧云烟氤氲,梅姑和芸香坐而手谈,中央摆了套钧窑暗纹白瓷茶具,那茶壶长伸颈子,活像一只鹭鸶。 “还是掌印姑姑的干女儿们孝顺,”芸香品茶道,“烟丝这贵重的补品,也能给您一两一两弄来。当真让我开了眼。” 梅姑将几两烟丝大方地推给芸香,暄道:“这东西疏肝解乏,我在圣上那儿当两个时辰的差,本要累断筋骨,喷一喷就又生龙活虎了!你也试试。” 芸香亦是大珰,也有不少小宦娘进贡烟丝奉承她,她却从来不喷。 梅姑问她缘故,她便笑说:“我命贱,吃不了好玩意儿,怕折了福。” 其实梅姑心知肚明,芸香不喷烟丝,是为了不连累她的主子。 今日伺候梅姑的,不只有她的干孙女小月桂,还有个肉皮儿雪白的金陵伎子,他崴着身子伏在梅姑怀里,伺候她喷烟丝。 这伎子不似旁人似的对梅姑阿谀奉承,他挑挑长眉,嗔道:“整天吃这腌臜东西,也不怕坏了身子!” 梅姑一巴掌掐在他胸前,伎子嘤咛一声,再不言语。梅姑似笑非笑道:“我吃死岂不好?你好卷了姑姑我的细软另找野女人私奔!” 随后二人相视一笑,喷烟作乐,□□不绝于耳。芸香冷眼看着,虽没了根,掌印姑姑倒是个长情人儿,除了逢场作戏,身边只有这个金陵伎子。 “风哥儿,你先下去,我跟芸香姑姑有要事相谈。” 伎子段风行了个礼,随后盈盈退下。不愧是江南瘦马出身,段风腰肢细赛杨柳,走的每一步都惹人遐思。 芸香给梅姑斟茶:“姑姑有何妙法?” “要治李家女,其实再简单不过。”梅姑遥望画壁上挂的一副阴阳鱼太极图,眯眼吐出一口香雾,“咱们不动一刀一枪,只频频示好,装作她投奔司礼监便得了。嫡公主门下,可从来不容叛徒。” 芸香思忖须臾,沉吟道:“暂时李瓶儿还不能死,否则与陇西对抗起来,两败俱伤,彼此都落不了好儿。” “无妨,咱们看陛下的意思,伺机而动。” “掌印姑姑身边的段风公子倒是天生玉质,跟了您这些年,也有了副水晶玲珑心肠。” “他啊,着实是被我惯坏了。” 李瓶儿最爱的,一是氅安本身,二是氅安的蟹粉豆腐。 这日沐休,李瓶儿在樊楼吃酒,她点了西域葡萄酒与蟹粉豆腐,又唤一位小唱(2)作陪,笑谈取乐。且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西南方的锦屏后忽有笑声传来:“这位便是陇西的李姑娘吧?” 李瓶儿抬首看去,来人从锦屏后绕来,是揽着“天上白玉京”花魁公子的孟庭昭,庭昭一袭明黄锦裙,闹蛾缠髻,笑意风流。 李瓶儿抚弄着螺钿檀犀筷,疑惑道:“姑娘怎知我便是李瓶儿?” 庭昭笑意更甚,朗声道:“你身上带的狄狝长弓,正是在下所赠。” 李瓶儿推开小唱,惊喜道:“姑娘是孟家的嫡出贵女?坐,快请坐!卧兔儿,你让小二再拿一套干净盖碗儿,我要请孟姑娘喝酒。” 庭昭行云流水坐在对面的官帽椅,缓缓摇动抢金绣菊蝶绕阁团扇:“方才我让小二上蟹粉豆腐,小二只道不巧,最后一碟蟹粉豆腐给了李姑娘。也该是你我有缘,出来吃个酒也能遇见。” 黄澄澄的蟹茸拌在雪生生的江南豆腐里,使人饕口馋舌。李瓶儿将剩下的半碟子蟹粉豆腐分给她:“孟姑娘若不嫌弃,便吃我桌上的豆腐如何?说起来,孟姑娘出手阔绰,赠我苍天大弓,我都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我娘说,良弓配骁侠,这长弓留在我手里,岂不辜负它了,赠给李姑娘正好,”庭昭仰颈饮尽杯中葡萄美酒,“哎,我听说你们陇西的将军府里,还有专门的演武场,跑马狩猎都不用出城,甚是便宜(3)。” 瓶儿拢袖敬她一杯:“陇西在春风都不度的玉门关外,地荒人稀,不似长安寸土寸金,修个演武场不算什么。孟姑娘长在天子脚下,名副其实的福窝里,何必羡慕陇西呢。” 二人用罢膳,足足饮了三斛名唤“琥珀光”的西域美酒。酒饱饭足的庭昭搂着花魁公子起身儿笑道:“今儿承蒙李姑娘宴请,改日由我做东,请你去南曲喝花酒。” 谁料瓶儿笑道:“别改日了,我今日就有空。” 花魁公子道:“姑娘,咱们刚出来,还去啊?” 庭昭大笑:“去!” 所谓南曲,即是城南达官贵人、官宦女子的打马游乐之所,秦楼、楚馆、酒肆、戏坊鳞次栉比,日日胭脂渭腻染红廊桥,夜夜淫词艳曲唱到三更,销金蚀骨,纸醉金迷。可若论最勾魂的去处,还是天上十二京。 庭昭怀抱美人饮酒作乐,肆笑道:“长安乐伎虽比不上扬州瘦马身段柔软,却胜在见多识广,你啊,随便扯过个小倌,都说不定伺候过一品高媛!今儿,你随便挑,随便选,无论睡几个小倌,都记在我孟庭昭的账上!” 虽是初遇,瓶儿却觉得与庭昭一见如故,她笑道:“那我非睡的你荷包见底儿不可!” 调笑一晌,二人便被靡丽宛转的丝竹歌舞冲散了,瓶儿忽觉得酒意上涌,便推开卧兔儿的扶持,独个儿往后苑去醒酒。 不似楼中笑语声喧,后苑只有一弯冷月疏疏朗朗。 灯影阑珊,酒影阑珊,亭影阑珊,人影阑珊。 一时间,瓶儿心中千回百转。 月下有个白衣公子,手抚箜篌,眉目清冷。他明明身在热闹里,却有一种皎皎出尘的仙气。瓶儿唐突地抱住他的腰肢,笑道:“今夜可有人点公子的香牌?没有吗?不如你今夜跟了我——” 段风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低声道:“本公子既不卖艺,也不卖身。” 冷宫内常年无人踏足,琳琅的琉璃瓦残缺,朱红的雕漆栏剥落,诉说着岁月流转的痕迹。芸香推开暗红宫门的声音惊起栖在翘檐暗影里的一群蝙蝠,吱吱尖叫着飞走了。 这凄凉至极的院落中,只有玄姬与芸香主仆二人。 暗夜里,芸香手提一盏暗黄梅烙宫灯,灯下坠了一条殷红如血的如意流苏,刺的人眼仁儿疼。芸香低声道:“殿下,仔细脚下。” 玄姬穿一身烟灰交襟留仙裙,玉臂拢着雪白的披帛,头顶纱帷,飘飘欲仙。她低笑道:“其实只有来到这里,我才记得我是谁。”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芸香心疼道:“殿下何必来这里刺自个儿的眼,想起从前的苦楚?” 红墙边有一株枯死的石榴树,小小的未央无数次坐在树上,遥望外头的世界。一载复一载,火红的石榴红开了又落,身份尴尬的公主逐渐长大。 “苦?我不觉得苦。”玄姬仿佛陷在回忆里,她斜倚那颗枯死的书,低声道,“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身的屈辱,和你。我还记得,我想吃定胜糕,你就钻狗洞去御膳房偷,被掌事姑姑发现,让人打了板子。好在,我还有你。” 芸香切切道:“能为公主殿下死,是奴婢的福分。捱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玄姬淡淡道:“自从那一日,看到你血肉模糊的腰背,看到那些沾了泥的定胜糕,我就发誓再不过这等贱如蝼蚁的日子。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只是我的伴当(4),更像我的左右手一样。看到你浑身是伤,我比死了还恨。” 芸香握紧了挑起宫灯的羊脂玉如意:“奴婢定当全力辅佐公主,夺位东宫!” 东宫,东宫。 那座沾染鲜血与欲望的宫殿。 11、第十一折 鸾仪看完宫僚策章,便策马前去丞相府寻纯玉消暑。彼时纯玉正在碧液小筑里午睡,吴公公坐在一旁给他打着芭蕉扇。纯玉睡得青丝乱洒,衣襟松散,锁骨上一抹雪色惹人心驰神荡。 鸾仪示意吴公公与小侍们退下,自个儿坐过去,以芭蕉扇拍了拍纯玉的面颊:“你这小懒猫,午睡睡到了未时三刻,还歪在床上。” 那厢吴公公走出碧纱橱,心中不安,复又折回来了。纯玉是他奶大的小公子,吴公公一世富贵的指望都系于其身。倘若公子婚前失身,他身为乳公,万死难辞其咎。遂探至窗台下窥视,只见小公子与燕姬坐在雕花拔步床上说话,无拘无束,竟如妻夫一般。 吴公公担心地握住万字纹的赭灰袍角,唯恐二人婚前亲近,情难自禁。 纯玉被她扇醒,懒懒伸个懒腰,墨儿从蒲草鸳鸯锦被里钻出来,趴在纯玉膝头。纯玉满足地揉揉兔头,此情此景落入鸾仪眼中,便是小兔子揉小兔子。 “天哪,已经这么胖了。”纯玉揪起墨儿的后颈,往上一提,登时翻出它的白毛肚儿,“你你你,怎么比我还能吃!” 鸾仪随口道:“这便是你长姐说,你养的那只兔子?” 纯玉坏心眼儿地轻轻给兔子耳朵打个结:“什么兔子?这分明是猪!” 却说自从上回二人在丞相府因春册亲昵偷欢,鸾仪尝过这少年的滋味,越发牵肠挂肚,意图重温旧梦。睡前阖上眼眸,也满是纯玉云娇雨怯的模样,夜夜如此,挥之不去。怪道孔孟圣人说,美色祸国。 鸾仪此来,是为偷欢。 说来可笑,她在旁人面前最是典雅端庄,清心寡欲,一见到纯玉,倒像个市井登徒子,堵上人家小郎君的门来,想再摸他一回。 那厢纯玉问道:“姐姐,你来做什么呀?” 我来摸你。 鸾仪勉强自持,好歹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 须臾后,鸾仪认真道:“玉儿,我好生想你,你能不能脱了衣裳……让我看看?” 纯玉:“……”你可真是诚恳呢。 他直起身子,往小花窗外望了望,暗道当真如他所料,吴公公在外头看着,唯恐成就风流韵事。纯玉悄声道:“嘘,我的乳公在外头着,我得把他支开才行,否则他要向我娘告状的!” 鸾仪:“……”你竟然还答应了。 纯玉踏出碧液小筑,与吴公公道:“公公,我饿了,要吃荷叶鸡汤蒸的藕汁肉角儿(1),你做,旁人做不出那鲜味儿来。” 吴公公拍拍袖口:“小祖宗,天上的玉皇大帝都没你嘴刁。”言罢快步走向后厨,去做午膳。 纯玉要的这藕汁肉角儿,食材名贵,手序繁杂,没有小半个时辰端不出来。它是将六月的荷叶汁儿与鸡脯、火腿、碧笋、青豆炖了,荷叶煨清香,鸡脯提鲜味。再把掺了莲藕的鸡丝馅儿揉进面皮里做成角儿。那面皮不俗,是胭脂米(2)所制,制成后红彤彤的;那角儿也不俗,并非寻常肉角儿的模样,吴公公手巧,会压进银模子弄成各色花型,既有莲蓬,又有荷花;既有腊梅,又有锦鲤。 吴公公做这碗角儿的时辰,便足够他与鸾仪亲近一番。 鸾仪亲自关了门扉,她回去时,纯玉已在榻上躺好。少年满面潮红解了衣带,只见里头白如凝脂,倒似退了皮儿的荔枝。鸾仪一摸上去,纯玉忍不住颤了颤:“唔——” 眼下二人所做的事,像极了风月话本中的男女欢会,仿佛下一步便行巫山云雨似的。 娇羞的少年眨着眼睛,小兔儿似的看着她,此情此景,便是尼姑也该心动了。 二人内帷痴缠一晌,鸾仪摸了个遍,不在话下。她摸着摸着,竟到了少年腰际,握紧东陵玉宝蓝流苏禁步,想解开少年的束腰…… “不成,不成。”纯玉小声摇摇头,“我爹说,束腰下的地儿,不能给女人看。” 鸾仪低声叹道:“小妖精。” 终究是铭记于心的淑女之道战胜了女人天生的征服之欲,鸾仪没做到最后一步,放过了他。又见他未着袜履,露一双白馥馥的玉足。世家公子不常走路,是故足底连皮儿都是薄的,唯独玉趾泛起潋滟的羞红。 鸾仪眸色渐深,凌波髻上镶红宝石金冠的闹蛾儿微微翕动:“你爹说没说过,脚也不能给女人看?” 纯玉晃晃玉足,笑道:“反正我迟早是你的了,看一看不妨事。” 正在此时,吴公公和两个端着藕汁肉角儿的青衣小侍走进来:“老奴见过燕姬殿下,殿下千秋万福。小公子,你的角儿做熟了,这一碗吃食贵比千金,可不许剩下。” 说时迟那时快,纯玉兔子一样跳起来,穿上丝履,系好衣袍,急窘如话本中被捉奸的小淫夫。纯玉假笑道:“呵呵,呵呵,公公你搁下肉角儿,回耳房休憩罢。” 吴公公蹙眉,一指纯玉的颈子:“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儿红了好一块儿。” 纯玉一照铜镜,暗道吾命休矣。原来方才姐姐吻到锁骨时,把胭脂蹭了上去,看起来颇为香艳。 纯玉急中生智,拎起墨儿后颈,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他愤恨道:“因为这一只很坏、很坏、很坏的兔子。方才我好心抱它,它却咬我。” 墨儿:“……”此乃千古奇冤。 锁音楼中鸦雀无声,连消暑冰块融化的细微响动都听得到。宫侍川柏瑟瑟颤抖跪在碧绦跟前儿,不知迎接自己的是杀是剐。犯在这位绝色罗刹手里,恐怕不能全须全尾踏出锁音阁了。 玄姬昨夜被圣上召见,深夜起了兴致,随意选了个宫侍临幸。翌日带回上阳宫,尚未来得及封个名分。 碧绦的宫侍回禀,殿下临幸了旁的宫侍,且带了回来,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 碧绦摇着莲紫绢罗折扇,冷笑道:“抬起头来。” 川柏颤巍巍抬首:“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见到这贱人容颜的那一瞬间,碧绦的心登时冰冷起来。 杏眼雪肤,唇红齿白,竟是与孟纯玉有五分相似! 碧绦癫狂地扔了折扇,困兽一样嘶叫起来。嘶叫声落入人耳中,有凄神寒骨之意。宫侍们跪了满地,哀哀规劝公子息怒,碧绦恨红了双眼,将花梨木多宝格上的梅瓶、漆盒、铜镜、玉壶悉数用广袖扫到地上,满地狼藉。 他越是震怒,容颜越是美得锋利,犹如一柄宝剑,活生生要刺穿一切:“贱人,贱人!贱人!”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啊!” 碧绦不顾一切地抓起一片碎瓷,另一只手扯过川柏的青丝,川柏雪雪呼痛,又是啜泣,又是求饶。碧绦毫不理会,几下划花了他的容颜,毁掉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孔。 “啊——啊啊啊啊啊啊!” 铜身暗雕花鸟屏风映出川柏狰狞的血淋淋的脸,碧绦满意地笑了,他手扶多宝格立住,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这腌臜贱人,也配伺候殿下,也配跟我争!你也配!” 川柏再也忍不住剧痛,昏厥过去。容颜有损者不可再入宫服侍,碧绦毁去川柏的容貌,川柏再也回不去大内,这一生算是毁了。 芸香匆匆赶到锁音阁,蹙眉高声道:“公子!不得放肆。” 碧绦举起一只官窑红釉瓷瓶,狠狠往地板上砸去,咆哮道:“这里是我的锁音阁,我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 上阳宫内,只有芸香敢在碧绦动气时劝诫。她叹息道:“公子如此,只会伤人伤己。” “滚!”碎瓷片划伤了川柏的脸,也划伤了碧绦的手,芸香说的不错,于身于心,两败俱伤罢了。碧绦厉声喊道,“不用你管,我不用你管,我要见殿下!你一个阉人,怎能体会我的心情!你滚!” 芸香悲悯地微仰颈子,一拂麈尾,命令道:“发送五十两银子,把这个宫侍送出宫罢。” 碧绦冷笑道:“我看谁敢!来人,把他给我勒死,扔到乱葬岗去!让上阳宫的小蹄子们都好好儿瞧瞧,胆敢勾引殿下,我非把他挫骨扬灰。” 芸香也不与他争辩,暗道,你们都是苦命之人,又何必彼此为难。 未央听芸香派人通禀,碧绦在锁音阁闹了个天翻地覆。彼时她刚刚下朝,来不及更换朝裙便往上阳宫走去。遍地的珍宝碎片已经被宫侍们收拾妥帖,碧绦右手流血,偏偏不许人包扎,他缩在芙蓉金纱帐里啼哭,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宫灯影影绰绰,未央拢着烟红披帛袅袅婷婷走过去,低声哄道:“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本宫已经让人把那个小宫侍勒死,扔到乱葬岗子了。人都死了,你还不痛快?” 碧绦哭得越发委屈:“明明殿下昨儿能召我去内宫侍寝,何必临幸旁人?难不成殿下心里没有碧儿的位置了?” 未央摇头,髻上的金底鸳鸯嵌孔雀石珍珠冠子衬得她越发明艳,她细细劝道:“那么晚了,再把你从上阳宫抬过去,更深露重,恐怕你染了风寒。本宫便寻了个宫侍泻火。只云雨一夜,并不打算临幸第二回,更遑论收房。” 碧绦恨恨道:“分明是他与那孟纯玉容色相似,才使殿下起了兴致!在这世上,孟纯玉便是奴才的劫数。” 未央轻轻将怀中美人抱紧,耳鬓厮磨道:“这世上的人,除了孟纯玉,我都能为你打杀,换你一笑;但你若是敢碰孟纯玉,我就把你挫骨扬灰。” 燕姬的封地位于长城以北的燕云十六州,其中的敬州盛产金丝官燕,雪丝细腻,盏大厚身。每年采了燕窝,敬州节度使都要快马加鞭将上品贡给燕姬。 鸾仪收到十斛官燕,暗道自己身为女子,并不需燕窝滋补。便将一部分官燕送到宫中,孝敬看护自己长大的太卿(3)们;另一部分送去丞相府,给纯玉这个小祖宗解馋。 吴公公给纯玉熬了红杞炖燕窝,细瞧那成色,啧啧惊叹:“老奴在府里伺候了一辈子,也见过些好东西。今日却头一回见如此紧致的上品燕窝,公子,你有口福喽!” 纯玉尝一口那炖的晶莹剔透的燕窝,滋味当真与别处不同,他随口召那小宦娘过来:“跟你们燕姬殿下说,今儿她给我送燕窝,明儿我给她生姑娘。” 吴公公连忙捂住纯玉的嘴,急道:“不害臊,这话也是未出嫁的小郎君该说的?!” 12、第十二折 逐鹿殿内,青烟直上。 鸾仪坐在纯玉身后,正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练字,字帖正是大李杜的诗集,绝句浩如烟海。鸾仪轻轻念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纯玉弓着腕子认真写了,鸾仪细细看去,却道:“这个‘谢’字,写的不好。” 纯玉伸了个懒腰,撂下湖笔,去抓翘角长案边摆的定胜糕吃:“我不想练字啦。” 鸾仪理了理自己腕上的荔枝冻釉玉镯,淡淡道:“那你想学什么?” 纯玉笑吟吟从袖中取出一册书:“我在家中读书,有些学问弄不懂,还请姐姐不吝赐教。” 鸾仪颔首:“难得你肯主动做学问,好歹长进了些。” 岂料她低眉一看,这册书何曾是甚么正经的孔孟学问,而是画着绣像人物的春宫册子。不仅如此,这本春宫比上一回在丞相府发觉的那本更露骨些,男女二人皆不着寸缕,唯有赤红的鸳鸯肚兜散落其间,其面孔神情更是画的纤毫毕现! 见鸾仪白了脸色,纯玉一壁吃糕,落得满身糕粉;一壁坏心眼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鸾仪怒不可遏:“你——我好心教你写字,你却拿这见不得人的书来戏弄我!孟纯玉,你好大的胆子!” 纯玉一味往屏风后躲,笑道:“反正上一回被你看了一本儿,就别介意再看第二本了!听我长姐说,这本比上一本还香艳些,姐姐,你要不要好好儿看看?哈哈哈哈!” 蓦然,纯玉放肆的笑变成害怕的气喘。 又从害怕的气喘,变成毫无骨气的求饶。 云母屏后的穿花如意纹小锦榻上,鸾仪毫不留情地将纯玉压了,令他不得不龟儿似的趴着,凄凄惨惨的叫声不绝于耳。待鸾仪利落地脱了他的衬裤,露出雪丘,纯玉真的害怕了,可怜兮兮地大气不出。 过了许久,纯玉才嘤咛道:“姐……姐……” 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是不是要失身了? 纯玉嗫喏道:“不要!不要!不能这么对我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认真练字练一百个字一千个字行不行?姐姐你放开我吧啊啊啊!” 沉默。纯玉的身后,是可怕的沉默。 纯玉哭叫得更是可怜:“你放开我,呜呜呜!我的屁股好冷……” 鸾仪充耳不闻,只优雅地摘下中指上的飘花翡翠戒指,放在锦榻旁。 啪!啪!啪! 孟纯玉震惊了,身后的疼痛提醒他,这可能是他孟小公子此生最屈辱的事,他竟然被未来的妻主打了屁股。 鸾仪狠狠打了他十来下,把水豆腐似的双丘打得泛红,仿佛抹了胭脂般明艳。纯玉哭爹喊娘,求她放过他可怜的屁股,哭得一声比一声凄厉。 动完了闺房私刑,鸾仪缓缓套上戒指,竟然还体贴地给纯玉穿回衬裤:“往后再不安安稳稳练字,便想一想今儿尊臀受的苦楚。” 纯玉愤恨地哭诉:“你竟敢打我的屁股!告诉你,本公子十四岁了!我爹娘都没打我的屁股!呜呜呜呜……” 鸾仪拢袖品茶,髻上琉璃宝钗泛出莹润的光泽:“我是你未来妻主,自有责任管教你。” 纯玉可怜兮兮去揉自己的屁股,高声道:“我不要嫁给你了!” 放下这句狠话,纯玉便小鸭儿似的一扭一扭往丞相府跑去,永安永怀见自家公子这般模样,连连询问,纯玉气愤道:“本公子要去寻长姐,告到圣上跟前,让圣上给本公子主持公道!呜呜呜,本公子没脸见人了!再也没脸见人了!”他这番模样,哭泣不止,永安永怀只当公子失了身子,吓得几乎昏厥过去,暗道今儿丞相府要翻天。 原本这时辰,身为金枪云麾使的孟庭昭应当在兵部衙门当差,奈何孟大小姐贪玩怯热,便翘班约了一众狐朋狗友在丞相府的滴雨亭饮酒赏荷。滴雨亭乃是丞相府里一个风雅去处,画亭共有双层,下层可纳凉、听戏、闲居,上层有水车将冰凉的湖水引上亭顶,顺流而下,雨帘泠泠,彻夜不歇。 孟庭昭坐在主席,宁轻霜、唐筠、阮杭三位姑娘分坐客席,四人开了一坛罗浮春(1),品酿尝浆,赞不绝口。 唐筠摇一摇芭蕉宣纸团扇:“孟姐姐,你接连三日不去兵部衙门,倘若被尚书高媛知晓了,恐怕要罚俸啊。” “管他呢,”孟庭昭潇洒地夹了筷五味杏酪鹅,“姐姐我跟当值的宦娘说,病得起不来床,尚书高媛就许我挂了牙牌。” 宁轻霜含笑打趣,饮一盏琥珀色的罗浮春道:“我的好姐姐,你胆子也太大了。” 也无需小侍布菜,阮杭夹了筷蝤蛑(2)签,递给唐筠:“这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宁轻霜正一正耳上的点翠西番莲耳坠,大笑道:“什么摧眉折腰事权贵?这话错了。孟姐姐是丞相嫡女,她自个儿就算权贵了。” 随后四人笑个不停,将罗浮春喝得见底。话说宁轻霜、唐筠、阮杭这三人并不简单,乃是有名的浮浪小姐,再加上孟庭昭,凑个四角齐全,被合称为氅安四纨绔。 蓦然,纯玉捂住屁股扭到滴雨亭,他戚戚然喊道:“长姐!我不活啦!我要去投湖,你休来救我!”说完,纯玉跨过朱红雕栏,尽力以一个凄美的姿势栽入荷花池。 孟庭昭:“……”我们一定要在外客跟前丢人现眼吗? 宁轻霜:“……”世人都说孟小公子龙章凤姿,可我只看见他走起路来像鸭子。 唐筠:“……”什么?方才什么东西像饺子似的跳下水了? 阮杭:“……”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自然,纯玉冲长姐哭这么一出再跳荷花池,是唯恐跳下去丫鬟来不及救,再呛水受罪,便在跳之前选定由长姐接戏。纯玉的那句“你休来救我”,实则是“你快来救我”。 这一跳冲散了氅安四纨绔的酒宴,庭昭无奈地把人从水里捞出来,眼见他浑身水珠瑟瑟发抖,更像一只游水的鸭子了。 那厢纯玉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好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仿佛方才藏着春册调戏公主的不是他。庭昭见他红了雪丘,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这私密之处都伤成这般模样,恐怕是公主已把弟弟拆吃入腹! 纯玉伏在碧液小筑的罗汉床嚎哭,却是只打雷不下雨:“我不能活了!我不活了!” 十四五岁还被人打屁股,孟小公子觉得自己失去了弥留于世的尊严。 庭昭怒从心起,提起随身携佩的红缨枪便要去宫中理论,她赵鸾仪就算贵为公主,也不能任意强占良家小郎君!岂料尚未走到逐鹿殿,欲迈入宫门时,小宦娘便提醒庭昭放下武器,才能入宫。凡行大内,无论几品,都要卸刀解甲,这是开国圣人定的规矩。 踏入逐鹿殿,却见燕姬那“衣冠禽兽”端坐于香案后,雪腕提笔,正行云流水地抄写兵书。“衣冠禽兽”不愧是“衣冠禽兽”,穿一袭姜黄广袖罗衫,修满了朱雀与螭吻。 燕姬柔声细语吩咐宦娘:“来人,上茶。” “我——臣要到圣上跟前儿告殿下、告殿下强占儿郎!”庭昭气喘吁吁,几乎急得说不出话,“别以为你是圣人的闺女我就怕你!我跟你说,圣人最是不肯护短的了!你、你竟然把纯玉的、纯玉的……那里都弄得惨不忍睹,岂非禽兽!” 见庭昭不敬公主,便有四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将她压在雪青氍毹上,庭昭拼命挣扎,喊道:“有本事,殿下跟我去陛下跟前儿分辨!放开我!放开我!” “本宫并不曾染指孟小公子,”燕姬依旧温言软语,拢袖蘸一蘸松烟墨,继续写字,“只是打他罢了。孟高媛若不信,大可以让府中公公验身。” 庭昭登时怔在原处:“嗯?” 顺手扔过一本春宫册子,燕姬淡淡道:“晌午本宫教习孟小公子写字,孟小公子不但倦怠,还拿出此书。敢问孟高媛,是否该打?” 庭昭狠狠地握紧了右拳。 孟纯玉,你不要命了! 于是待孟大小姐手持红缨枪威风凛凛回府,纯玉连忙凑过去,问她给自己报仇不曾。结果孟大小姐不但没有给他报仇,还又把他打了一顿。 “我不活了……不活了!这次是真的不活了!”纯玉绝望地捂着受到二次伤害的屁股,被永安小心翼翼地扶持,缓缓在回廊中踱步。 永怀愁眉苦脸道:“公子,咱们回去罢?这个时辰,吴公公该让人送薄荷油来了,奴才给公子敷上,公子早些睡一觉,明儿便不疼了。” 纯玉心如死灰道:“从今儿开始,我和赵鸾仪、孟庭昭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永安无奈道:“公子,快别说了……” “分道扬镳就分道扬镳!”庭昭倚在画栏处剥莲子,她将莲子噙了,莲蓬扔进荷花池,“今儿全是你害的老娘!你害的老娘在姐妹跟前丢脸不说,还哄我入宫为你讨公道,本来我在兵部衙门挂牌儿告了病假,眼下我满面红光去了逐鹿宫,小宦娘再一禀报尚书高媛,全他娘露馅了!往后倘若再肯顾你,老娘跟你姓!” 纯玉道:“你本来就跟我一个姓。” 庭昭:“……” 姐弟二人正唇枪舌战,九曲回廊挂的几只斓羽陇客(3)激动地跳跃起来,叽叽喳喳学起纯玉今儿的哭诉:“哔哔哔!我不活啦!我再也不能活啦!我要跳湖,你休要救我!哔哔哔!我不活啦……” 这扁毛畜生学舌起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庭昭笑得握不住莲蓬,扑通一声落入碧湖里:“哈哈哈!你听听,这话是谁说的?” 纯玉难堪,委屈地对鹦鹉喊道:“闭嘴!谁再说跳湖的事儿,小爷我把谁拔了毛炖汤。” 鹦鹉们却不理孟小公子的威胁,一味激昂道:“哔哔!我要跳湖!哔哔!我不活啦,我要跳湖!” 气得纯玉拨开金丝鸟笼的笼门:“快滚!以后别吃我家的粮了!” 谁知鹦鹉们却不飞走,视他为无物,继续叽喳学舌。庭昭如山墨髻上的鎏金噙云仙凫振翅欲飞:“这便叫做报应。” 13、第十三折 燕姬万万想不到,圣上会在她父君的冥诞忌辰,封她为东宫储姬。 燕姬的父君是先凤君宋氏,愍文帝的元君(1),在愍文帝登基时为保其性命而亡,彼时他身中鹤顶红,七窍流血,死状极惨。帝大怮,上朝后颁令的第一道谕旨,便是昭告天下,为怀念元君,此生永不再立凤君。 然帝王无情,不过三年之后,愍文帝便为制衡朝臣,立卿尉之子容氏为继凤君,不仅如此,还成日与美人饮乐昭台殿,不死朝政,宠信宦娘。上一世,燕姬因母皇辜负自己的父君,对她颇为怨怼,母女二人形同陌路,情分冷淡。 重活一遭,燕姬却不再纠结于母皇的薄情。帝王坐拥天下美人,不是谁都能如她一般,溺水三千只取一瓢。至于她沉迷美色,重用宦娘,则是她老人家自己的事,轮不到晚辈置喙。燕姬不为旁的,就算为了能在深宫中大权在握,不为人鱼肉,也不能继续与母皇赌气。 毕竟,她是有意于夺位的公主。 燕姬一壁给父君上香,一壁暗暗告诫自己,皇宫大内,先君臣,后母女,她只当母皇是自己须得终身侍奉的君便罢了;随后又叹息,母皇这称呼,其实不妥,该称作“皇母”才是,她首先是大誉朝的圣人,才是自己的母亲。 元君宋氏生前住的寝宫,名唤云亸宫。因宋氏性情温婉,不喜奢华,是故宫内并不曾多奢华,燕姬一见宫中装潢,便会忆及父君的音容笑貌。 “鸾儿,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见朕了,”鸾仪身后蓦然想起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嗓音,隐约还透着苍老的意味。愍文帝身穿玄墨绉纱龙凤抢珠广袖常服,由梅姑躬身捧着右臂,出现在金丝帐前,“今儿是你父君的忌辰,往年这个时候,你总是躲着朕。” 燕姬躬身行礼,声音泠泠清脆:“臣女见过母皇,母皇万岁千岁。” 梅姑满脸笑纹儿道:“陛下呀,二公主孝顺着呢!俗话说,母女没有隔夜仇,打断骨头连着筋呐。” 愍文帝指尖颤巍巍接过梅姑递来的白檀香,插.进灵龛前的紫铜仙鹤香炉:“前些年,朕身子不好,你可知道缘故?” 燕姬恭秉道:“因母皇染了寒症。” “寒症不寒症,只是说给外人听的,”不知想起什么,愍文帝浑浊的眼眸泛起些许熹光,“因为朕的女儿,朕与原配丈夫的女儿,不肯原谅朕。” 燕姬连忙提起黛灰裙裾,跪在地上行礼:“臣女不敢。” 愍文帝轻拍燕姬的右肩:“朕知道,朕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母皇。可是鸾儿,你可知晓,身为帝王,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朕身上,朕,从不能随心所欲。‘鸾鸟瑞华,有凤来仪’,这是你出生时,朕对你的期望。” 燕姬望向父君的画像,画中的后宫男子眉眼温润,犹如璧玉,她一时辨不出心里是甚么滋味,只轻声道:“陛下的期望,臣女不敢辜负。” 愍文帝与燕姬和解之后,当晚便下了道谕旨,封燕姬为储姬,不日赐以绶册,入主东宫。 小宦娘将圣上的谕旨禀报给未央时,未央正在暖香阁子里抱着碧绦说话儿,二人交颈而坐,好不缠绵。 “储姬!”此言一出,惊得芸香几乎捧不住枫露茶,险险儿将豆青汝瓷蜡釉盖碗落在地上,“前些日子燕姬平定南疆有功,圣上都不曾封为储姬;眼下怎么蓦然想起来,把东宫定了呢!” 未央倒是神色如常,抿一口暹罗茶(2),涂了殷红蔻丹的指甲轻轻拨弄玉质盖碗:“母皇虽定下燕姬是储姬,又不曾定下她是未来的君王。坐在东宫那人人眼热的宝座上,便注定是万箭齐向的靶。哪一任储姬,不须面对帝王的猜忌、姐妹的觊觎、臣下的暗算?燕姬有没有福气走到下一步,另道另说,子姑待之。” 芸香奉上一碟蜜汁香橼子(3),碧绦风情万种地半阖眼眸噙了,口对着口喂给未央。芸香只作不见,沉吟道:“虽说如此,殿下,这氅安终究是变天了,咱们却不能以不变应万变。” 未央噙过来,一壁细嚼,一壁思忖道:“既如此,你便传上阳宫的密折,暗中联系天策府的平寇将军,本宫也该在朝堂上有另一重倚仗。记住,莫忘把传信的宦娘灭口,除了你,本宫不信旁人的舌头。” “奴婢遵旨。” 国子监的回廊中。 盘盘荷叶于碧水中映衬流霞,菡萏滴露,碎玉成珠。纯玉和同窗俞公子并肩坐着刺绣,说起小郎君的闺房话来,密密匝匝一篇连着一篇。 纯玉挑了鹅黄的丝线绣白荷花蕊,随口道:“绣这劳什子这么难,讲学公公还要咱们一人交一幅双面绣当课业,忒难为人了些!” “弟弟不必忧心,”俞公子一壁整理丝线,一壁宽慰道,“还有一旬的时日呢,大不了夜里熬些,总能绣完的。” 纯玉终究少年心性儿,没个长久,绣上几针便去抓金丝枣泥香饼吃。俞公子含笑打趣道:“像你这样偷懒,是一辈子也绣不完的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环佩窸窣,走来一个穿洒金海棠红十二破裙(4)的华贵女子,女子颈绕云璎珞,髻插九莲冠,明艳恍若瑶台神女。只是那双眼眸妩媚中透着凌厉,能蛊惑人心一般。 这女子不是玄姬赵未央又是谁。 未央低声命令身边宫侍:“你们都退下。”登时纯玉心跳不止,想要逃避,未央却立在亭前阻拦,怎么也逃不掉。俞公子揆时度势,知道玄姬殿下有要紧话儿要跟纯玉相谈,便也福身退下。 纯玉握紧绣线,只觉得指尖被绣线勾得生疼,他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未央大步向前走了两步,隐忍道:“我从未伤害你,你何必如此躲我。” 她声音悲怮,倒透出些许带着悲怆的真诚来。纯玉眼神里的恐惧却一寸寸蔓延,犹如透洇水中的墨迹。 “别过来!你别过来!”纯玉一时口不择言,“你曾经活活逼死我!逼死我孟家百口!我便是死,也不跟你!” 未央狐疑地弯下远山眉。 他说的,是哪年哪岁的旧事?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趁她失神,纯玉抱着自己绣的白荷翠叶便要跑,奈何被未央一把抱入怀中,痴迷道:“你不跟我?你不肯跟我?好!那我就在这里要了你!让你不得不跟我!” 纯玉抵死挣扎,又哭又喊,嗓音都喊哑了:“放开我!你疯了,玄姬你疯了!你这么对我,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深深豢养于未央五官里的凶手蛰动而出,未央只觉得一股邪火压在五脏六腑,非要破了他的身才能纾解一二。竟生生撕碎纯玉身上的一袭织锦广袖澜袍,腰间系的玉佩、禁步、琉璃泠泠碎了满地。 纯玉拔出头上的玉钗,狠狠扎进未央后颈,未央闷哼一声,眸中更是阴狠,一口咬上少年雪颈。纯玉威胁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未央高声道:“你杀!” 眼看这禽兽浑不怕死,纯玉满心寒凉,暗道倘若那等苦痛遭遇重蹈覆辙,不如死了干净。遂反手将玉钗往自个儿胸前刺,未央害怕地指尖轻颤,只觉得心痛难言:“哪怕是死,你都不肯跟我?” 纯玉一字一顿,泪眼婆娑:“我恨你。” 丞相府的书房中。 孟相身段微丰(5),穿一袭孔雀蓝交襟旋裙坐在官帽椅上,手摇芭蕉扇燕居消暑。庭昭坐在母亲下首,饮茶道:“娘,咱们要跟东宫结亲,却不知纯玉嫁过去,是当储姬正君还是侧君?” 孟相淡抿一口龙团胜雪(6):“依照陛下的意思,是顾惜本媛年岁已高,赠咱家个恩典,抬一抬玉儿的身份,封他为正君。” 庭昭殷勤地续给母亲一盏茶:“说起来,玉儿倒是个有福的。只是陛下抬举了咱们,就不得不抬举祁家和容家,想来会把这两家的嫡出儿郎送入东宫,封为贵侍。如此,玉儿的日子便不甚好过。” “前朝后宫,俱为一体。东宫的婚事,也是朝廷的要事。”孟相缓缓用青瓷盖碗拨弄乳色茶烟,“朝堂之上,陛下最得心应手的,便是制衡之道。” 庭昭扶一扶髻上三穗珊瑚珠流苏:“女儿受教了。” 孟相随口吩咐道:“既然如此,往后孟家与东宫,便分不开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下个月趁礼部调动宫差,把挂在兵部的牙牌取出来,去东宫给储姬效力罢。记住,再不许偎慵堕懒,否则揭你的皮!” 庭昭干笑两声:“原来……女儿偷着在家歇息的事儿,您知道啊。” 入夜,酒楼。 今儿庭昭做东,点了舞伎与小唱,与瓶儿在天上白玉京饮酒作乐。喝到兴起时,庭昭央了句千岁(7):“往后咱们一并在东宫当差,便算是同僚了。中午散了席,一块儿吃午膳啊。” 瓶儿笑道:“我正愁没个饭搭子,你就来了!往后一并入值东宫,更容易约着击鞠跑马了。” “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 14、第十四折 自从上一回鸾仪动用闺房私刑,孟小公子便羞得许久不肯理她。堂堂储姬殿下又是哄又是劝,这小祖宗才破涕为笑。 受封储姬,毕竟与寻常公主不同,鸾仪的经纶事务越发繁碌起来,时常在大明宫议事议到夜半。倘若圣上有个三病两痛,也是由储姬监国。 “姐姐,看你这么累,我给你个惊喜如何?” 鸾仪正坐在紫檀花窗前用膳,她轻轻用犀角辟毒筷夹起生丝江瑶,咽下去,淡淡道:“你又待如何作弄我?” 纯玉乖巧地摇头:“今儿我不会再浪了,姐姐你要相信我。” 鸾仪眨眨眼眸,额间的铂翠昙云花钿显得她顾盼生姿:“什么惊喜?” “你跟我来。”纯玉兴冲冲拽了鸾仪往寝殿走去,唇角带笑脚步轻快,不知又要作什么妖。 鸾仪虽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姬,寝殿却出乎意料的素净典雅,雪洞一般。湘帘里摆着象牙雕成的螺钿嵌珠拔步床,床帏是半透的鲛纱,以绕丝左右勾起。多宝格上不放旁的,唯独摆了一只长颈瓜棱透彩玉净瓶,釉质很润,赛过新雪,瓶里斜插了绿梅干花,幽幽透着香泽。 鸾仪屏退宦娘,房中只余她与纯玉二人。纯玉笑逐颜开,握住鸾仪的纱袖引她到床榻上去,耳鬓厮磨间,纯玉闻到了鸾仪身上独特的龙涎香。鸾仪被他压在身子下,她疑惑道:“这是要做什么?” 纯玉笑得娇憨,与她玉指拢住玉指,肌肤贴着肌肤。少顷,燕姬殿下的心火就被这小妖精浪出来了。纯玉踢了丝履上床,用贡缎竹青衾被盖住二人的身形,盖住缠绵春光。 他这是要献身不成? 鸾仪顺势扣住少年的腰肢,欲吻他的锁骨。衾被遮掩,寂静无人,此情此景最适宜谈风花雪月。 纯玉却躲开了姐姐的亲近,下一刻他说的话,鸾仪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认真地将衾被蒙住自己的头,像疯犬一样拼命摇动头颅,他笑吟吟道:“姐姐快看!我给你舞狮!” 鸾仪:“……” 登时床笫间甚么风花雪月都消散了! 鸾仪心中恼恨,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不许他再“舞狮”,霸道地咬住少年的唇瓣,将人活活亲吻得直不起腰来。 不知不觉便到了兰夜七夕,这日的氅安有人声喧扰的花灯庙会,不只是年轻的姑娘们结伴饮酒放灯,也有不少头顶帷帽的小公子出门赏月,倘若落下什么扇坠簪钗,被旁人捡拾了去,便要成就一段锦绣良缘。 就在上一世的今日,赵鸾仪和孟纯玉因花灯结缘。 纯玉央告父亲半日,正君才答应放他出去,跟着鸾仪在庙会上“见见世面”。毕竟,他快要嫁人了,嫁的还是皇家储姬,往后应当一辈子走不出金雕玉铸的皇宫。正君终究不忍心他就这样被拘一辈子,笼中鸟似的,可怜见的,便在出嫁之前让他出去看看红尘光景。 长街两侧的酒楼乐坊一家挨着一家,在节庆里彼此都暗中较劲儿,你扎一只鸾凤升天,我点一簇麒麟吐珠,无需烛火,光点的这些花灯便映得人间恍如白昼。纯玉这才知道,什么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朱雀道中央则是一溜儿做小生意的商摊,有卖糖饼的、煮馄饨的、吹糖人的、贩熟水(1)的,直看的纯玉眼花缭乱。 庭昭让四个侍卫前后左右盯紧纯玉,唯恐他丢,又用披帛绑住纯玉的手腕,绑在自个儿身上。纯玉很不愿意:“你栓狗呢!” 庭昭玩世不恭地将团扇摇在胸前:“你要是丢了,娘亲能弄死我。民间不比外头,人来人往的,什么贩妇走卒都有。你给我跟紧了。” 纯玉想买小摊上的熟水喝,那饮子透着股清香,他从未喝过。庭昭却不肯给他买,只道外头的东西不干净,不许纯玉入口。纯玉暗道姐姐小题大做,市井小民能吃的东西,我怎么就不能吃?那熟水摊上的香饮子也着实诱人,不只有熟水,还有乌梅汤、豆水儿(2)、鹿梨浆、香薷饮、桂花茶……这些饮子不如府里宫里的金贵精致,却透出股民间特有的活泼来。 还有那吹糖人的小铺儿,摊主的小铺儿是个挑子,其中一边是个小碳炉,里头嘟嘟嘟嘟煮着琥珀色的糖浆。摊主是个口齿伶俐的南方女人,言语里带着扬州味儿:“哎哟!瞧一瞧哎看一看,上好的糖哎上好的碳!勿用说是猴子、老虎、公鸡、蟋蟀、兔子、鲤鱼,只要你能说出来,杨大娘就能给你吹出来!来一个?来一个!大的五文,小的三文!” 纯玉偷偷在人群里求了又求,悄声说:“给我买一个吧?就一个,我不吃,我只看,行吗?求求你了!” 没给他买熟水,庭昭本就有些愧疚,见纯玉实在喜欢糖人,便应下了,她向丫鬟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趾高气扬地递给摊主一锭银子:“我家主人赏你的,不用找了。” 摊主见了那雪花银,又惊又喜,忙问庭昭与纯玉要什么糖人。纯玉指了指稻草架上的小兔子:“我要那个。” 姐弟二人路过天上白玉京时,花魁公子正倚栏轻笑,见了常客孟姑娘的身影,风情万种地将随身的香囊扔下去。庭昭一抬首,便与花魁公子带笑的眼眸四目相对,登时勾了她的魂儿去。 庭昭要往那楼里去,遂哄纯玉道:“你自己玩,我还有事儿。待会儿去河边寻你。” 纯玉知道她是风流病犯了,笑道:“你就这么把我扔下了?色中豺狼,也不怕遭报应!” 庭昭道:“你怕什么?四个侍卫跟着,我再把鸳鸯留下使唤,谁都近不了你的身儿。” 庭昭去会花魁,也有一宗好处,便是无人管束,纯玉把想尝的都尝遍了,光糖人就买了四五个,握在手里,看好哪个吃哪个,好不痛快。他尝够了庙会小食,遂轻声吩咐鸳鸯:“你去买个花灯来,七夕不放花灯,终究不圆满。” 鸳鸯应承道:“小公子要什么样儿的?” 纯玉望向满江花灯,火树银花,轻声道:“不拘什么样儿的,随缘便是。” ……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长衫我亦何为者,也在游人笑语中。(3) 鸾仪身披缃黄金缕石榴裙走在白石狮子桥上,黄裙外裹了绛红的牡丹抹胸,兴许是元夕之故,她今日穿的格外艳丽,与往常不同。 “殿下这个时辰才放下奏章,实在是辛苦,”李瓶儿跟在鸾仪身后,笑着奉承道,“属下看哪,您比九五之尊都累。殿下是储姬,是国本,这天下万民,都系在殿下身上了。” 鸾仪一拂茜红霞纱披帛,淡淡道:“瓶儿,慎言。” 李瓶儿含笑拍一拍自个儿的脸:“哎,属下遵旨。” 鸾仪垂眸之时,忽见江水里一朵藕红的六瓣花灯甚是精致,隐约灯瓣上还题了字儿。她心中登时如蝶振翅,不能平静。 灯漾水中,漪影描红。 鸾仪道:“你把那个六瓣的花灯,给本宫勾上来。” “是。”瓶儿应了,使出一招轻功“燕点水”,轻轻松松将那花灯勾上来,奉给鸾仪。鸾仪望去,只见花灯的六瓣熟宣上分别题了六阙词牌,唯一阙填了词句,其余五阙空空如也,正待有缘人落笔。 那写了诗句的笔迹,分明出自纯玉。 此情此景,与上一世她与纯玉在灯节结缘之事,分明一般无二。 原来无论重来多少回,纯玉都会放那一盏花灯,她都会填作灯上诗句,他们都会对彼此一见倾心。 纯玉写的诗词,词牌名是“换巢鸾凤”,鸾仪便倚在石桥上,执一根金簪,蘸了胭脂续上下一阙诗词,这阙诗,词牌名是“鹊桥仙令”。 随后鸾仪重新将花灯推回水中,花灯流向对岸的香饮子酒坊,纯玉见灯上有人续了诗,惊喜万分。 他知道,续这“鹊桥仙令”的人,是燕姬姐姐。 随后这二人一来一往,将六阙诗词都填满了,灯瓣上的字密密麻麻,抬眼望去,分别是六阙佳作:换巢鸾凤、鹊桥仙令、疏帘淡月、七宝玲珑、轴辘春井、八声廿州。 “姐姐怎么来灯会了?” 鸾仪直接揽着少年的腰,顺手给他理理纱帷:“忙到这个时辰,才看完奏章,左右是无心睡下了,便出来走走。” 丞相府一行人远远跟在身后,鸳鸯见小公子被储姬轻薄,惊得睁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永安笑道:“姐姐莫怕,小公子已经定给储姬殿下了,眼下他们动作缠绵些,咱们下人只当看不见便成了。” 城墙之上爆出一簇簇花团锦簇的烟火来,五色皆具,辉映成趣。无数姑娘、公子扬起颈子,惊艳地望着烟火,还有那扎了朝天髻的孩童跨坐在娘亲肩头,手指漫天星子,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纯玉凑过去,贴向爱人的耳垂:“这一世,我一定干干净净地嫁给你。” 鸾仪惊喜交集,上一世雪崖边风雪泠泠的场景如在眼前。难道——难道! 她骤然抱紧了他:“你记得那片雪崖,我们走投无路,最终相携越下去!你记得!玉儿你记得,对不对?” 一吻封唇。 纯玉从来不曾尝过这般引人沉醉、甘甜如蜜的吻,只觉得神识羽化登仙,飘飘然于云端徜徉。她深深吻他,直到最后少年都娇喘微微,透不过气来。 鸾仪叹息:“苍天厚爱,终究还是把你还给了我。否则我赵鸾仪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死也不过孟婆桥。便是闯遍五尊阎罗殿,也要把你再抢回来。” 纯玉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道:“姐姐,这一回,即使不要名分,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他话尚未说完,鸾仪便掩住他的唇,郑重道:“我绝不让你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已为你向圣人讨了名分,要你八抬大轿嫁入东宫,堂堂正正做我的储姬正君。” 15、第十五折 九月初九重阳节,愍文帝于永乐大典祭祀后为东宫赐婚,赐储姬娶丞相府嫡公子为正君,纳大理寺少卿容家嫡公子为侧君、刑部尚书苏家庶公子为宝林、陇右节度使云家庶公子为才人。 储姬娶夫,岂料圣人一道圣旨下来,令鸾仪一娶娶了四个,东宫的位阶分别是正君、侧君、宝林、才人,如今甚么位上都有小郎君,也算是热热闹闹了。鸾仪听皇妹、臣子的恭贺声,暗道为了制衡前朝,东宫免不得三夫四郎。但她身为赵鸾仪,此生只会碰纯玉一人。 东宫迎娶正君,自然礼数繁琐,从祭天拜祖、三书六礼一样样走下来,几乎忙了个天翻地覆。好在新上任的东宫宦娘花赏人行事条分缕析、游刃有余,这才不曾误了良辰。鸾仪见花赏人八面玲珑,又派人打探过她的底细,便将她封为东宫总管宦娘。 孟家儿郎嫁入东宫,这是百年难遇的喜事儿。自与皇家递换庚帖后,丞相府内铺陈一色鲜红,绸缎勾檐,灯笼垂角。曲氏一壁在前逢迎宾客,一壁下令煮一千只红皮糖水蛋、一千只元宝面鱼儿酬赏下人,阖府同乐。 “喜服怎么还未换好?快些!快些!吉时都快到了!”就连吴公公也换了身儿喜庆的褐红水田衣(1)长比甲,见碧液小筑的梳头公公手脚不利,自个儿夺过去给纯玉换衣裳。 梳头公公捧过一只躺在垫了红宣纸的漆盘里的金璎珞:“公公,莫忘了如意璎珞。” “还有金丝靴。” “金钗!金钗在何处?” 纯玉枯坐两三个时辰任由公公梳妆,早饿坏了五脏庙,奈何不知甚么缘故,今儿碧液小筑见不到一碟点心。纯玉高声喊道:“永安,给你家公子去小厨房拿点儿东西吃,最好有汤有水的,饿到这个时辰,可磨死我了!” 不知何时曲氏带着庭昭走来了,曲氏摇头,示意永安不许去厨房:“按照规矩,新出嫁的小郎君可不许用膳喝水,否则今晚的婚典足足三个时辰,闹起内急可如何是好?” 纯玉无奈道:“三个时辰?恐怕我抬不到洞房,就先饿死了。” 曲氏思忖须臾,终究是心疼,低声道:“罢了,吴公公,给公子拿些团圆酥饼垫垫肚子,点心尚可吃一点儿,这水是万万不能喝的。你也别觉得委屈,但凡是男儿家,谁都得走这么一遭。” 纯玉只好先吃些的玫瑰核桃馅儿的团圆酥饼,那酥饼本是招待宾客的,故做的精巧细致,双面皆用胭脂红绘了“花月团圆”的字样。可惜酥饼香甜归香甜,却不垫饥。 末了,纯玉一把抱过趴在红木螺钿梳妆台底下的兔子,笑盈盈道:“我要让墨儿跟我一起嫁过去!” “不许胡闹!”曲氏剑眉倒竖,因恐头风发作的缘故,他额前套了灰鼠皮嵌青松石抹额,“平日里犹能顺你的意思,今儿东宫娶亲,是国婚!你敢出什么岔子,我揭你的皮。” 纯玉抱紧了养得肉乎乎的兔子,笑道:“我不管!我要跟我的墨儿在一起,否则可就不嫁了。你们让孟庭昭上花轿,给东宫交差罢!” 庭昭:“其实我今儿不想揍你。” 东宫婚飨,须经过亲迎、合卺、解缨、结发,纯玉手持云绸金缂丝却扇半遮花面,眼见正殿拿着鸦雀无声的东宫礼官,只觉得自己和燕姬姐姐仿佛一对儿囚笼中的鸟儿,被人参看。 “南平国姥府礼,主礼金芙蕖摆件儿一对,副礼无数——” “陇西骠骑将军礼,主礼御贡玄绫九十匹,副礼无数——” “刑部尚书礼,主礼菩提木送子观音一尊,副礼无数——” …… 纯玉听着礼官一样样道出百官贺礼的珍贵不俗,他却有些失望,暗道自己忍饥三四个时辰,却无人赠上糖糕贡果,着实难过。 拜过先祖与圣上,吴公公为纯玉捋了捋红盖头上的流苏,与众宫侍簇拥他入洞房。纯玉目不能视,只好攥紧喜绸,低声儿道:“公公,我好饿啊,我真的好饿啊。” 吴公公低声道:“我的小祖宗,盖上盖头便不许言语了!你再忍一忍。” 行过牡丹长亭与太液池柳,一行人停步于东宫正君所居的紫鎏宫,宫中雕梁画栋,紫檀为檐,鎏金作梁,亭台皆挂红绸,纯玉正将盖头掀了个角儿,吴公公眼疾手快,登时拽下来了:“这盖头只有帝姬能碰,小公子不许任性。” 纯玉气急:“公公究竟是我的人,还是帝姬的人?” “方才老奴不许公子开口,眼下这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吴公公无奈地将他扶坐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上,“妻家不比娘家,由着公子浑闹。公子身为储姬正君,一言一行须得端庄自持,切不可让旁人耻笑了去。” 正殿内早有个积年的老公公等在榻前,见纯玉来到,那老公公行礼道:“老奴棠氏,给正君千岁请安。老奴便是紫鎏宫的教引公公,往后来指点千岁的规矩。” 吴公公见紫鎏宫另有一个位高权重的老公公,心中自是不虞。却也不好发作,只笑道:“棠公公可是宫中服侍过宠君的老人儿,公子应当潜心习学皇家规矩才是。” 纯玉笑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罢!反正你们既不给我东西吃,也不许我言语。” 棠公公清一清浊嗓:“储姬内帷之事,亦是国之雍重。千岁身为储姬正君,也要遵循祖宗定下的规矩。每每殿下移步紫鎏宫临幸千岁,千岁须提前两个时辰预备,沐浴汤泉,更衣入榻——” 纯玉正在偷云锦鸳鸯被底下的撒帐(2)桂圆吃,闻言,他忍不住问出声儿:“这——怎么是你们给我脱衣裳?不该是殿下亲自脱衣裳吗?” 吴公公暗自觉得丢人,好一个刚出阁的小郎君,竟一口一个“脱衣裳”,好不害臊。 棠公公娓娓道来:“殿下乃是储姬,储姬是国本,唯恐伤及储姬性命,千岁每回侍寝,奴才们都要验身,唯恐夹带暗毒利器。不仅如此,千岁侍寝之时,会由老奴或者旁的彤史(3)内官守在屏风外,无论千岁承几回雨露,如何承欢、承欢几个时辰,这些都要纪录在册。” 纯玉:“……” 这些床帏秘事都要由人纪录,他现在回丞相府还来得及吗? 为燕姬姐姐,忍了。 棠公公高声唤道:“银壶,冰砚,来为正君千岁宽衣。” 纯玉平躺在更衣榻上,由宫侍脱去繁复的嫁衣,以香膏为他擦身,也不知那明黄珐琅盒里的香膏是甚么机巧,只擦上肌肤,那霜雪似的肉皮儿登时含了层雪光,莫说是女人,连男子都要爱不释手。银壶和冰砚是专门被调.教来做这个的,为纯玉全身上下都擦了个干净,私密之处皆不放过。二人又细细按揉纯玉的关节,引体令柔。 棠公公淡淡道:“往后便由这两个宫侍为千岁按揉身子,一日两回,不可轻易停止。只有日复一日的按揉,才可令千岁身姿姣好,柔弱无骨,侍寝后也更易有身孕。” 事毕,四个宫侍将遮着盖头的纯玉置于婚床,把那雪酥酥的身子以鸳鸯衾被裹住。棠公公低声道:“吉时将至,殿下即刻便至,请千岁稍候片刻。” 须臾,凤冠霞帔的女子以团扇拨开鸽血红玛瑙珠帘,信步往榻前走去。棠公公、吴公公、银壶、冰砚一行人悉数行礼后退下,只余棠公公守在画屏后。 鸾仪在拔步床前坐定,撩起殷红的盖头,盖头下的少年唇角儿沾满了核桃、桂圆、丹枣的痕迹。 她想都不用想,便知晓,他定是等的犯饥,才偷偷吃了这好些撒帐果子。 原本纯玉正饥肠辘辘,一见眼前红衣仙姝,登时惊得吐息都忘却了。鸾仪向来素淡,若非婚仪,纯玉从未见过她穿这般艳丽的丹色,匀这般夺目的胭脂。她额间又点了一痕凤凰花金箔钿,眉目流转间仪态万千。纯玉呢喃道:“姐姐……” 鸾仪却不言语,欺身将他桎梏于身下,玉手轻轻解开少年繁复的嫁衣。肌肤相贴之际,纯玉骤然想起上一世嫁与未央之时,同样是无数繁文缛节,同样是满眼刺目的红,无数妃色的锦缎仿佛要将他淹没,未央毫不怜惜他是初次承欢,事后纯玉问她缘故,未央只淡淡道:唯有如此,她才感受到彻彻底底得到了他。 后来,未央与他的所有交.媾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原来,赵未央从未爱过他,只将他看作玩物。 “怎么了?”鸾仪抬手,他一滴泪缓缓落在她指尖,晶莹剔透。 纯玉却扑到她怀里,枕着当朝储姬的丰满酥.胸:“我怕……姐姐,我怕……” “棠公公不是已经教了你,应该如此侍寝?”鸾仪安抚着受惊小鹿似的少年,温声道:“不会很痛,你不要怕。身为储姬与正君,今夜你我必须事成,否则天下人定要诸多议论。” 不知什么缘故,纯玉越发委屈起来,他握紧金丝楠木镂花床栏,哭得梨花带雨:“可是我怕……我真的害怕……我害怕把自己交给一个女人……我想回家!” 方才已有贴身宦娘服侍未央卸去凤冠霞帔,此时鸾仪只着酡红绣龙凤呈祥鞠衣(4),青丝里只留有红玉髓额饰品,她盛妆未濯,额角与面颊犹镶嵌十二颗珍珠,这珍珠妆点在她面孔上,更添几分威严与清冷。 纯玉知道,他扫了她的兴致,遂不敢再哭,只委屈地缩在缂丝衾被下,不敢出言。 鸾仪神色如旧,她信手取来拔步床侧暗格里的掐丝如意金簪,刺入自己指尖儿,使血珠落在锦褥里,滴成落红的模样。 随后鸾仪摘下攒金点翠护甲,安抚似的摸了摸纯玉的眉眼,示意他不要害怕,须臾后她拂起软烟罗,径自往外间走去。 纯玉忽然后悔起来,他既不肯侍寝,岂不是把她往另外几房郎君房里推? 一想到此,纯玉更觉得委屈起来,眼泪滴滴落下,洇染了凤穿牡丹的绣枕。 鸾仪走出画屏,守在屏外的棠公公与几位彤史皆跪拜在地:“奴才等见过储姬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鸾仪一壁漫不经心卸下自己的四枚护甲,一壁淡淡道:“今夜正君已承云雨,落红在床笫之内,尔等可曾记住?若外头多一句闲言碎语,便是你们五个不要自个儿的性命。” 彤史们不敢多言,唯有资历尚老的棠公公敢分辨出声:“殿下……这——这不合祖宗规矩。” 此时鸾仪由着宦娘花赏人服侍摘下抢金宝相花红珠耳珰,她只抬眸扫过一眼,轻声道:“这是东宫,本殿的懿旨便是规矩。” 花赏人高声道:“殿下已入主东宫,你们不过是服侍正君的洒扫奴才,岂能违逆殿下的意思?” 知晓纯玉不愿云雨,鸾仪也不动气,她信步往月洞门走去,欲在书房的小锦榻上暂度一夜。岂料才刚走出几步,腰肢便被香津津的臂膀抱住,纯玉轻声恳求:“姐姐别走,别走。我……我愿意服侍姐姐。” 鸾仪万万想不到纯玉如此,一时怔忪在原地。那厢纯玉声音又娇媚几分:“姐姐,你不要我吗?” 鸾仪黑曜石似的眼珠沉了沉,泛起即将攻略城池的急切之色。纯玉只觉得身子一紧,登时被女人横抱而起,待他反应过来时,人已被抱入朱砂红的衾枕内。 一夜旖旎。 翌日,纯玉羞红了脸将滴落血珠的白绢递给棠公公,棠公公接过白绢,在《彤史》上如实落笔:储姬大婚之夜,幸正君孟氏再三,宠之再宠。云雨毕,孟氏身躯倦乏,不得行走。 16、第十六折 至于东宫里谁主持中馈,花赏人不敢妄下定夺,她手捧金册去书房敬问储姬,鸾仪拨弄着瑠璃象牙笔管,笔锋一转,竟钦定侧君容子晔掌东宫中馈。寻常时候,皆是东宫正君主持中馈,名正言顺。却不知怎么,储姬不将中馈权柄交付正君,反而交付给了侧君。 鸾仪撂下象牙毛笔,轻声道:“本宫已拟了旨意,你退下罢。” 花赏人甚是差异,却不敢多问,只好捧了金册俯身退去。 鸾仪不许纯玉执掌中馈,并非忌惮他,而是这东宫的制衡之道。纯玉的身份尊贵,已是压了东宫众郎君一头,倘若再手握中馈,更是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彼时圣上岂能容得下纯玉?岂能容得下孟氏一族? 纯玉已经有了宠爱,不可再添权柄。 鸾仪是储姬,必须在东宫加以制衡。 此乃帝王心术。 她披一身秋香色金银藤(1)纹广袖罗裙踏入紫鎏宫时,纯玉正捧了新开的银边菊插花。他剥下银边菊的硕叶,插.入花泥,以银匙细细调整出优美的形状。鸾仪从身后抱紧他,缓缓问道:“昨夜如何?眼下怎么下床了,你初次承欢,合该再养养。” 纯玉一壁拨弄鸾仪的金银错花鸟耳坠,一壁满面羞红道:“再过半个时辰,便有东宫公子们第一回来拜见,我身为正君,岂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鸾仪却利落地把他打横抱起,搁置在大果紫檀罗汉床上:“你是主君,他们是侧室,你不愿见便可不见。总之,在这东宫,无人可分了你的宠去。” 小几上摆了棱花口(2)梅瓶儿,其中疏疏朗朗插几支鹅黄的腊梅干花。因二人在罗汉床上耳鬓厮磨,彼此缠绵,竟碾碎了朵朵腊梅,房中冷香糜散。 纯玉枕于她膝间,宛声道:“玉儿不求专宠,只要姐姐心里有玉儿的一席之地。” 此时他眼角泛起薄红,水眸珑明,落在鸾仪眼中,自是惹人怜爱。 “我将中馈之权交于侧君,不是冷待于你,而是令孟家不至太过招摇,玉儿,你要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些时候,树大根深的百年大族更需藏拙敛迹。世上有桩罪名,唤作功高盖主。” 纯玉是闺中的小郎君,岂能听清她这番高论,他噙着腊梅花瓣儿往她身上蹭,笑道:“我是夫道人家,听不懂这些。只知道姐姐行事自有深意,我什么都听姐姐的便是。” 言罢,他以足尖轻轻撩拨她的腰肢,直勾得鸾仪将这妖精压倒,又在罗汉床上枕籍云雨,同赴巫山。几个彤史将笔尖沾了朱砂,笔走龙蛇:九月十四,未正时分,正君孟氏于内帷侍寝,承雨露两遭,倒海翻江,娇声愁颤。事后孟氏肌含红痕,髓骨生香。 东宫郎君们拜会的时辰将至,吴公公将纯玉从罗汉床上扶起,遂令宫侍们为他换上竹月色(3)的交襟冰裂纹流苏袍,袍上不见华采,只隐约透出繁复的暗纹,那暗纹正如竹中冷月,不细看端详不出玄机。腰封上镶嵌一圈儿靛蓝的渐变色流苏,显得纯玉腰肢纤细,风骨挺拔。 吴公公暗道,自从嫁入东宫,自家公子不复往日娇憨纯稚,越发风韵天成,他就像一颗熟透的香桃,仿佛轻轻一碰便要漾出汁水儿来。 吉时之前,侧君容氏、才人云氏皆鱼贯而入,他们提早沐浴净手,为主君奉茶,纯玉抬眼见二人花貌,容氏风度翩翩,如芝兰玉树。云氏眉目清隽,如光风霁月。 皆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纯玉微有心酸,他令永安永怀捧过酸枣枝礼盒,一一给二位公子见礼。礼盒里摆着鲜红的林檎(4),寓意四季平安。另有副礼蟠龙金如意、缠枝莲胆瓶(5)、冰玉麒麟佩。 容氏、云氏皆令贴身侍从手下贵礼,行大礼向纯玉道谢:“承教于主君,臣不胜欢喜。” 正在二人谢恩之时,北溟仙鹤浮雕的阙门启开,有一抹身着朱砂红袍服的年轻公子摇扇而来。人未至,声先到:“我来迟了,主君哥哥可曾怪罪?” 吴公公登时蹙紧了眉。 这宝林苏氏,竟这般没规没矩。 按照祖宗礼法,宝林至多能穿烟红色,且应当向主君行三叩九拜之礼,苏氏却罔顾礼法,只向纯玉行半礼,实在是不妥。 苏宝林敢如此行事,自是因为纯玉虽身为正君,却无中馈之权。苏宝林暗道,储姬将中馈之权交于旁人,自是忌惮正君,忌惮孟家。在这东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吴公公正待发作,纯玉却轻轻摇头:“既然苏宝林来了,永怀,将本殿准备的礼赐予宝林。往后大家便是自家兄弟。” 苏宝林一壁笑,一壁拨弄棕竹洒金扇沿:“谢过主君。” 半个时候后,容氏、苏氏、云氏各自带着贴身小幺儿(6)走在潇湘竹苑中,满地落叶纷纷。容氏与苏氏商议起保养肌肤的方子,闲话密密匝匝,苏氏时不时摇起折扇,笑语如珠。唯独云氏像是锯了嘴儿的葫芦,一言不发。 容子晔道:“今儿苏家弟弟这身衣裳,当真晃乱了哥哥的眼。俗话说,一寸缂丝一寸金,弟弟可是将万贯黄金都披在身上啊。” “这可是我娘令人做的,”苏堇瑜捋一捋官黄的扇坠流苏,笑道:“我娘最疼我了,毕竟,我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又是老来得子,娘亲有什么好东西,可都补贴给了我。” 容子晔和气应承道:“哎,旁人可没有苏家弟弟这般好福气,当真是羡煞哥哥了。” 苏瑾瑜笑得风流倜傥:“哥哥说笑了,听说哥哥出身大理寺容家,又是嫡子,想来哥哥的衣食住行,弟弟都不曾见过。且不说这个,只说哥哥有协理东宫之权,还请往后多多照拂呢。” 容子晔随口道:“这是应当的,弟弟实在客气。转眼便是深秋了,哥哥那边儿有新摘的火晶柿子,不知二位弟弟可否赏脸,去尝一尝?” 苏瑾瑜自是应承,一味言语投合容子晔心意。云璟却躬身婉拒,只道自个儿身子不适,唯恐搅扰两位哥哥的兴致,随后旋身退下。 那二人并肩簇拥而去,不时传来几声谑语。唯留下云璟怔在远处,手抚翠竹,沉默不语。 小幺儿南星问道:“公子如何不跟侧君殿下去尝果子?也好过在此失朋失伴,怪孤单的?” 云璟摇摇头:“热闹有什么用?熙熙攘攘扎在人堆里又有什么用?罢了,咱们回去罢。你去把绣架子摆好,我要将雪兔明月图绣完。” “是。” 氅安城外,朗朗乾坤。 一群手持剑戟的宦娘正奔走于河堤之上,手揠禾苗,预备征用百姓的水田,在水田之上建造射鹿宫苑,专供皇家秋猎。 “不成啊!” “我家七八个孩儿,吃喝都仰仗这几亩薄田,诸位姑姑是要我全家的命啊!” “你、你们谁敢动我家水田,我便撞死在这里!” “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腌臜东西!如今抄家抄到老娘头上了,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此时梅姑的干孙女小月桂打扮得乔模乔样(7),身穿官黄金鱼百裥裙,头顶翠色蚕丝绒花,若非身形佝偻,胸脯干瘪,倒真是个富贵姑娘的谱儿。小月桂把玩着怀里的紫貂绒边平金手炉,咯咯笑道:“哎呀,我呀劝婶娘莫逞嘴上的强,你看不起宦娘,咒我们不得好死,我眼下便让你人头落地!” 小月桂话音将落,便有持刀的宦娘一刀将那婶娘捅了个对穿。 登时满地血流成河! 水田里哀唤声又凄厉几分。 小月桂笑嘻嘻道:“你们几个,不许偷懒,天明之前可得把这儿打理妥帖,姥姥最见不得脏东西了。倘若谁惹姥姥动怒,我可没法儿求情。” 她身边的宦娘们果真聪明伶俐,办差利落,不到天明便夺下这些水田,揠去禾苗,丈量田地欲改为鹿苑。入夜,小月桂鬼鬼祟祟地踏入梅姑私宅,欲邀功请赏。 彼时梅姑正躺在罗汉床上吞云吐雾,段风跪在地上,以纤纤玉指给她捏脚。一时间,小月桂眼前花雾缭绕,肌肤松弛的梅姑几乎与精怪别无二致。而段风却是那般倾国倾城,他被精怪霸占,倒真可惜了佳人。 哪怕小月桂不能人道,见到这般殊色,也忍不住咬了舌头。 梅姑笑起来,肉皮儿越发浮松,使小月桂想起志怪异谈里的画皮鬼。小月桂打了个寒颤,随后对段风嬉皮笑脸道:“姥爷,桂儿和姥姥有事儿要谈,烦请姥爷下去一趟。” “有什么话,你就说罢。”梅姑睁开浑浊的眼,吐出一缕扶摇直上的云雾,“风儿不是外人,什么都听得。” 小月桂殷勤地膝行几步,狗儿似的笑道:“姥姥交给桂儿办的事,桂儿办成啦。” 梅姑的目光凝在小月桂身上,鄙夷与慈爱并行不悖:“嗯?” 小月桂自袖中展开一叠银票,捧到姥姥的小叶紫檀八卦桌上:“这些都是圣上饷银的差价,还有司礼监几位有头有脸姑姑给的孝敬,桂儿一把呈给姥姥了。” 梅姑随手将一张三千两的红泥银票拍到段风如玉面颊上,笑道:“赏你的。” 段风却无喜色,只凄切道:“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梅姑嗤笑道:“你一个接客伎子,还妄求什么?” 小月桂唯恐段风再说出什么,惹得姥姥不虞。她笑道:“哎,姥姥,人家在东郊忙了大半宿,姥姥赏桂儿什么?” 侍从捧来铜盆,梅姑细细净了手,她漫不经心道:“这回的差办的不差,姥姥自会赏你。你先回去等着。” 小月桂福了福身,自角门退下。她心中安定下来,因为姥姥说要赏,便自然有赏。她跟了姥姥这么多年,自然知晓姥姥的脾性。倘若有一丝不耳聪目明的,早被下头那些虎视眈眈的小蹄子挤了下去。 小月桂却万万不曾想到,她的赏,是一根糖人。 看到这值不了几文钱的糖人,小月桂心里却掀起无边波澜。那些银票珍宝无论如何也掀不起波澜。 原来,姥姥打听到了,她喜欢吃糖人。 原来,姥姥不只将她当做爪牙,还真真切切把她当做孙女。 原来,利用之间,也有一丝骨肉真情。 姥姥是没根的东西,她永远也没有孙女。小月桂也是没根的东西,家里人都在逃难路上成为饿殍,她永远没有姥姥。 那一刻,小月桂唱起了故里的昆曲,她对着寒月咿咿呀呀唱道:“梅香说话好颠倒,蠢材只会乱解嘲,连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8)” 17、第十七折 苏扬有三位节度使接连毙命,查无明证,唯留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时间江南百姓人心惶惶。圣上思量许久,令储姬殿下远赴江南,查明疑案。 自从合卺后,纯玉便从未出过东宫,整日看着四方方的天,只觉得池中锦鲤都比自个儿松快。听闻鸾仪欲行江南,纯玉又是撒娇,又是恳求,要让储姬捎上自个儿,一路服侍。 纯玉笑吟吟倚在储姬怀中,娇唤道:“姐姐身边没有体己人,倘若姐姐起了兴致,远隔千山万水,我又如何服侍呢?” 鸾仪佯怒道:“身为内帷小郎君,却在青天白日笑论云雨之事,还要不要颜面?” 纯玉正一正鸾仪乘仙堆云髻上的点翠鲜桃团花对钗,娇声道:“唔,姐姐,你昨儿与我颠鸾倒凤时,可不如此时正经儿。” 鸾仪将他推入海天霞(1)鸳鸯合心衾被里,目光在他近日保养得雪光光的肌肤上流连,眸色渐深:“小东西,再敢轻浮撩拨,我让你直不得身,下不得榻。” 云雨后,纯玉穿一身儿嫩鹅黄的缂丝雪浪寝衣锁在燕姬怀中,他悄声道:“其实,我想见庭昭姐姐了。自从你我大婚,我便不曾见到家人。” 鸾仪捏一捏他的面颊,思忖须臾,她应承道:“既如此,我便带你去江南办差,你顶着帷帽,跟在我身后便是。记住,你的面孔绝不能任旁人瞧见,否则后患无穷。” 纯玉欢喜地吻一吻鸾仪的菱唇,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妻主最疼爱我!” 鸾仪涂了海棠花蔻丹的玉指轻点纯玉眉心:“还有,带上吴公公与棠公公,他们年长,能将你伺候妥帖。” 纯玉拨弄起鸾仪的蝶玉穿花耳坠来,笑道:“储姬殿下说甚么,便是甚么。” 江南多水,河清海晏,储姬一行人乘赭黄腾龙抢珠(2)御船渡江,挑起舳舻锦窗而观,可见山峦如画,江汉朝宗。因丞相不曾外放,故孩提时纯玉从未见过江南,对于江南之美,也只从书画中领略。今日跟随妻主与家姐下江南,算是得偿所愿。鸾仪唯恐被弹劾奢靡,身边只带几个被花赏人调.教得当的宦娘服侍饮食起坐,其余便由纯玉贴身伺候。 鸾仪和庭昭白日办差查案,入夜则陪伴纯玉上樊楼、逛夜市、观杂戏。江南有软红十丈,更兼人声鼎沸,纯玉骤然落入八街九陌,一时看花了眼,不知该望向何处了。 这日三人上三元楼(2)吃酒,鸾仪穿一身儿西湖色(3)十二幅茜纱宫裙,庭昭穿一身儿雀青色碧桃蝶鹤齐胸裙,二人皆云髻高绾,珠翠满头,端的富贵风流。掌柜正待好生应承二位贵客,却见二人间夹着个娇小玲珑的公子,那公子头顶绢纱帷帽,身段绰约,只可惜不见其貌。 庭昭随手将沉甸甸的银元打赏给掌柜:“寻个干净点的雅间,摆些时新的点心来,对了,再开一壶葡萄春。” 掌柜自是连声应承,忙唤行菜者(4)摆上美酒佳肴,不在话下。花赏人先走入雅间,查验摆件后方服侍三人落座。这雅间坐北朝南,霞纸掩窗,正南摆了一副《富春山居图》。 见行菜者退下,纯玉才敢将帷帽掀一条缝儿,他绞着缥碧的广袖:“你们为我点了糕饼不曾,可不许只记得美酒,不记得我的糕饼。” “小祖宗,”庭昭用象牙筷敲一敲纯玉额角,戏谑道:“方才殿下道,这三元楼里叫得上名字的点心,都给你摆上来。” 纯玉亲昵地倚在鸾仪肩头,笑道:“还是妻主最疼我。” 庭昭一笑,结鬟髻上的青鸟衔三穗珍珠流苏轻轻摇动:“怪道世人都说嫁出去郎君泼出去的水,当真是有了疼爱你的妻主,便浑忘了娘家。” 须臾点心摆上,不愧是名满天下的三元楼,就连盛放精致点心的红木托盘都雕琢叠瓣牡丹暗纹。点心有槐蜜桂花糕、莲子荷花酥、鹅油松穰卷、龙井小茶团。各色糕点密密匝匝摆了满桌儿,倒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鸾仪一壁斟酒,一壁吩咐花赏人:“这儿有个不能碰酒的,你说给行菜者,上一盏燕窝羹来。” 庭昭谑道:“殿下不许你饮酒,是不是因你喝着坐胎药呢?” 纯玉便羞红了脸,与鸾仪道:“你看,她排揎我!” 鸾仪用银匙将龙井小茶团割成块儿,喂给纯玉:“玉儿,你也是应当给我添个子嗣了。” 龙船静,水波摇。 吴公公、棠公公被纯玉打发去取小厨房做的夜宵,此时船舱中除了纯玉,再无旁人。纯玉对着卷草菱花镜细细忖度,镜中的少年肌肤如雪,腰肢纤细,纯玉不由轻抚自己平坦的小腹,自从出阁后,储姬的雨露算是频繁,可惜他福薄,身子一直毫无动静。 至于那坐胎的汤药,他时常唤吴公公去太医院讨,每回侍寝之后,他总是忍着苦涩,将坐胎药喝个干净。奈何一盏又一盏的汤药喝下去,他也没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小腹,从来没有子嗣眷顾。 纯玉百无聊赖地拿银篦梳头,梳着梳着,他将银篦搁在红檀螺钿妆奁匣中,蓦然突发奇想,逮起罗帐虚掩拔步床上一枚明黄缂丝如意枕,左看右看,四下无人,他将如意枕塞到自个儿袍子底下,佯作身怀六甲的模样。 倘若他与燕姬姐姐有孩子,冥冥中有一脉血缘将他与她勾连一处,那他与她,才是真的情到浓处,难舍难分。 纯玉眸色期许,一只手扶着贝母螺钿妆台,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肚腹,暗暗思忖,他们的孩子,最好是个姑娘,一定要有她娘亲那般的花容月貌,仙资玉骨,使得小郎君们纷纷倾慕。 然而世间愿望,总是情难如意。 这日太医院的林奉御带着两个怀抱药箱的丫鬟给纯玉请平安脉,纯玉怔怔坐在麒麟送子鸡翅木罗汉床上,他远望窗外,不知在期许什么。林奉御将引枕(5)搁在马蹄足小木几上,低声道:“请正君殿下搁脉。” 日日请脉,日日平安,纯玉早已对每日请脉的林奉御厌倦了,他将雪生生的腕子搭上去,林奉御遂捧上一尺绢绫,道一声“得罪”,才敢将指尖搭上去。 纯玉只望着窗边红釉圆瓶里的一束桂子干花出神。 须臾后,林奉御行礼回禀道:“殿下一切无恙。” 纯玉正待唤宫侍送她离开东宫,岂料吴公公更快一步,将袖中一把金锞子悉数赏给林奉御。吴公公轻声道:“这些都是我家殿下赏您吃酒的,只想问奉御一句准话儿。怎么殿下承欢已久,却不见报喜,这是甚么缘故?” 林奉御只将金锞子悉数推给吴公公,她恭顺回禀道:“回公公,下官受太医院嘱托,连日请殿下千金贵体的平安脉,至于旁的,下官不敢妄言!” 吴公公又将金锞子推过去,笑道:“不过是殿下闲闲问你几句家常,殿下问什么,你说什么便是。老奴保证,传不到旁人耳中。” 林奉御缓缓抬眸,只见传闻中椒房专宠的东宫正君披一袭灰白银毫狐皮领广袖澜袍,袖口镶嵌了金黄子母经(6)缂丝花边,林奉御久在宫闱行走,只消一眼,便知晓正君殿下的袖口掺了金线与孔雀羽,只这将孔雀羽缂入袖口的技艺,便至少值百两足金。此时正君殿下斜躺在金钱蟒锦靠上,神魂恍惚,仿佛金笼中的雀鸟。 这偌大的紫鎏宫,便是锁死他的金笼。 林奉御为容色所惊,一时失神,竟口吐真言:“殿下气血两虚,恐难有孕。” 啪—— 闻言,纯玉手中的掐丝梅花枝梢珐琅烧蓝茶盏骤然落地,一声突兀的脆响。碎瓷片在柔荑似的指尖划出斑驳血痕,滴滴血珠落地,混在馥郁的安息香中,有一股诡谲的异香。 回廊上的宫侍们听到响动,都匆匆赶来为纯玉包扎,唯恐正君殿下有何疾恙。 “这是菩萨在惩罚我……是菩萨在惩罚我,”纯玉泪萦于睫,“我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纯玉绝望地垂下眼眸,暗道,因为上一世,他不曾保护好他的莞儿,莞儿尚来不及看一眼这人间,便胎死腹中。 这日下了霜,一层月白色落满青石板,蒙在琉璃瓦,犹如初雪那般,白霜铺地,堆银砌玉。纯玉披了白貂斗篷前来赏雪,观难得景致。他不是自苦之人,不会任自己沉溺于伤心太久。 纯玉身边只带了永安,永安为他撑一柄纸伞,主仆二人在宫苑深深里行走。 “我忽然想起来,以往在娘家,每年腊月,我都要跟姐姐打雪仗,消九寒(7),还要围炉夜话,把栗子和山药扔进红泥小火炉里,再比谁抢的多。” 永安悄声儿道:“公子思家,奴才知道。” “其实这里也好,”纯玉斜倚翠竹,望着东宫精雕玉琢的翘檐,“既然嫁了过来,咱们还要在这儿过一辈子呢。不要总看不称心的,不要总看不如意的,要多看看称心如意的,这样才能过得安稳。” 远处忽有一抹朱砂红的身影倚在软轿上,款款而来。这红影风姿绰约,不是宝林苏氏又是谁。 宫侍玄黄唤一声“落轿”,苏瑾瑜慵懒地斜靠着画栏:“这么巧?竟遇到了正君哥哥,弟弟给哥哥请安,哥哥长乐无极。” 苏氏礼数未全,纯玉却不欲与之计较:“罢了,你跪安罢。” 这便是不欲苏氏在他跟前立着了。 苏瑾瑜被这没有中馈权柄的正君殿下刺了一句,心中登时升起一股邪火。苏瑾瑜随手将缠枝牡丹翠叶手炉递给玄黄,自个儿上前道:“哥哥当真是想得开,奉御都诊出无福子息,哥哥还有兴致在此赏雪。说来也好笑,先前殿下只召幸哥哥,不理旁人,结果呢?哥哥幸承再多的雨露,也是无用。” 他所言触及纯玉心底最痛之处,听得纯玉紧咬丹唇,泫然欲泣。 永安高声道:“放肆!” 苏瑾瑜拨弄着手炉锦套儿上的鲜红流苏,敛眉道:“弟弟嘴上容易得罪人,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哥哥海涵。” 纯玉含笑道:“自然自然,弟弟是东宫侧侍,既入了东宫,便算是哥哥底下的人,哥哥会包含你。毕竟弟弟不曾侍寝,嫁入东宫恁久,连储姬的面儿都不曾见过。哥哥虽说身子不妥,子息艰难,但好歹有些宠爱,足以立身。弟弟见不到储姬,就算身子再好,也难有子嗣啊。” 苏瑾瑜正待分辨什么,纯玉却吩咐永安:“将棠公公唤来,好好儿教他规矩。连主君都不敬,怎像东宫侧侍!” 言罢,纯玉再不看他,只扶着永安的手离去。苏瑾瑜待他走远,忽将手炉弃置于地,脆响泠泠:“好威风的主君,连中馈之权都握不住,还要吓唬本公子!” 玄黄悄声儿劝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啊。” 苏瑾瑜冷笑道:“本公子倒要看看,你能威风到几时!” 雪竹深处,团云杳杳。 18、第十八折 上阳宫,雪纷纷。 此时未央正倚着珊瑚迎门柜看文书,她手执玉兔毫,笔走龙蛇,落笔成章。那厢有个在上阳宫服侍伶俐的宦娘小檀踏入宫中,派去身上积雪,小檀躬身行礼:“奴婢见过长公主,公主万福。” 未央阖上文书,一壁把玩豆青海纹釉细瓷镇纸,一壁道:“本宫令你寻的,可寻到了?” 小檀这才自衣襟儿下取出一本册子,待小檀跪地呈上,未央翻看册页,却是东宫的彤史,不过并非原册,而是小檀悄悄儿抄录的赝品。 小檀低声道:“东宫守卫森严,奴婢寻了个缘由偷偷进去,这可是要命的差事啊!这彤史实在偷不得,若是记录储姬行止的彤史丢了,恐怕要天下大乱,奴婢不敢找死,只好将彤史抄了一册。这、奴婢一个字儿都不敢写错。” 未央撩起裙角,坐在青金瑞兽雕漆凤椅上,一页一页翻看这起居注,这日孟氏侍寝三回、那日孟氏侍寝四回,这彤史竟将二人活色生香的模样悉数记下!未央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孟纯玉夺入上阳宫,接连宠幸,睡得他再出不去上阳宫的门! 偏小檀素日不在跟前儿服侍,并不知晓长公主的心意,只当她查问彤史是为寻储姬的错处。小檀补充道:“自这日无一字记述,是储姬奉旨南巡的缘故。奴婢听宫侍道,储姬南巡也不舍将正君舍下,竟带上他一路南下,想来一路由孟氏暖被窝。” 她不提这一宗罢了,未央闻言大怒,拂手将满案物什悉数摔作粉碎!那沉香木四季如意围屏碎作七爿,倒可惜了上天镶嵌的深碧翡翠。 小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请赏之意烟消云散,只得磕头不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未央眸寒如雪:“滚!” 天上白玉京。 今日是公子们一年一度擢选花魁的日子,李瓶儿和孟庭昭坐在雅间里,一壁吃酒,一壁凑这个趣儿。这花魁选起来也容易,是由天上白玉京里的红倌公子轮流登台献艺,台下的姑娘们以金银竞价,价高者得公子春风一度。而这买.春金银最多者,便是今年的花魁。 “我在家睡的好好儿的,你非把我弄起来,”孟庭昭无奈地夹了一筷杏仁豆腐,“你把我弄起来,专门让我看你怎么给伎子砸钱!李瓶儿,你有病吧?” 李瓶儿笑摇白玉柄缠铜丝团扇:“今儿的席面记载我账上,好戏还在后头呢。” 孟庭昭又夹了筷盛在宝蓝色插丝珐琅白鸟花卉捧盒(2)里的赤明香(3):“好,我看你这好戏怎么唱。” 良辰将至,遂有身穿薄纱的几个浮浪公子怀抱月琴、箜篌、琵琶、排箫,琴瑟相和,间奏《汉宫秋月》。姑娘们争相露出银票,以求一夜风流。李瓶儿却仿佛与己无关,只一味自斟自饮。 随后浮浪公子步下绣台,去寻各自的恩客。又有一群莺莺燕燕跳起了霓裳羽衣舞。李瓶儿却还是不曾出手,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 孟庭昭细品庐山云雾,品评道:“那个穿浅碧薄罗衫子的不错,不如你选那个?” 绣台下有一群身着丝绢锦缎的姑娘竞相抬价,不知不觉,那浅碧薄罗衫子的公子的身价抬到了三千两。 李瓶儿满不在乎地尝了一筷剔缕鸡(4),透亮的酥油抿乱她丹砂色的胭脂:“庸脂俗粉罢了。” 待天上白玉京的所有公子皆在绣台走了一遭,或弹唱,或献舞,各出绝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鸨爹正待登台送客,李瓶儿却令卧兔儿撤去雅间的屏风玉刻湖光山色挂屏,她优雅抬手,示意鸨公稍停,高声道:“本媛依稀记得,天上白玉京有位公子,名唤段风啊。” “段风”二字话音将落,孟庭昭大彻大悟,登时知晓李瓶儿要唱哪出。她今日来此,为的便是段风。 段风是大珰梅姑的相好儿,倘若李瓶儿染指了段风,便是当着天上白玉京满楼的人撕梅姑的脸面。 孟庭昭不由自主望向李瓶儿,却见李瓶儿也意有所指地望向她,二人四目相对,举起红瓣卧足碗(5)碰了盏酒。 “这……段公子今儿的确不曾来,”鸨公一壁赔笑,一壁紧张地抚弄折扇,“高媛也知道,段公子是不挂牌接客的,他上了台,高媛花钱也是无用啊!” 卧兔儿高声道:“我家高媛让他上来相看,他就得给高媛相看!否则,高媛是东宫右卫率,眼下守在你家楼外就有三十个暗卫,信不信高媛一声令下,砸了你这行院(6)?!” 鸨公既不敢得罪大珰,又不敢触犯东宫,夹在中间,如遭油煎。鸨公又哭又求,李瓶儿却指名要见段风,他一时束手无策,暗道老天亡我。 恰在绣台唱起三堂会审,忽有一抹蟹壳青的身影自象牙雕镶玉石芍药插屏走出,明明是清冷出尘的容颜,却又在眉心点了一抹朱砂,他风韵登时又清又浪起来。 李瓶儿朗声而笑,她蓦地将紫金釉博山炉搁在案上,一声惊响:“段公子,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段风身形袅袅步上绣台,向台下弯一弯身子,那姿态恁般惹人怜惜,姑娘们暗暗惊叹:只可惜这百世难寻的尤物落入个假女人手里,倘若能与这尤物春风一度,便是万金也不换! 段风神情惹人怜爱,他与李瓶儿道:“我上台与高媛相看便是,高媛莫要难为郑爹爹。” 李瓶儿道:“你既乖觉,本媛又怎舍得难为与你?嗯?” 段风给自己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须臾,小厮便捧过蝴蝶琴头尾嵌象牙的木雕琵琶,段风神色哀楚,他指尖行云流水拨过琵琶,弹唱起了江南评弹。 他弹的并非秦楼楚馆常弹的靡靡艳曲,而是讽刺权官以权谋私的警世名曲儿。“孔十娘漫步堂会里,贪美色拆散春香与唐家小郎。这春香攒钱共三年,变卖了字画与钗环,可惜无缘小郎君,十娘,十娘,我春香与你告到阴司里!” 这词一唱出来,明眼人谁听不出来,段风皆春香告阴司状讽刺李瓶儿以权谋私。卧兔儿唯恐自家高媛动气,忙喝止了小曲儿:“停!再敢唱这忤逆之言,小心我家高媛不与你放过!” 李瓶儿却仿佛听不出来似的,只笑道:“好!唱得好!” 一曲毕,鸨公见瓶儿未曾动气,心下安稳了七分。鸨公登台道:“这,即便段公子从不接客,但上了花魁绣台,总该叫卖今夜的香牌,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 然而龟奴开始唱拍,绣台下鸦雀无声,一个出价的都不曾有。并非因为她们于段风无意,相反,此番绣台下的女子,几乎无一不垂涎于段风殊色。她们没有胆量出价,只因得罪不起大珰。 “三万两。” 李瓶儿斜靠在墨绛红七屏镶云石罗汉床上,鬓边累金丝珊瑚珠三股钗垂下的翡翠流苏沙沙打在她的面颊,李瓶儿唇红凌乱,甚至洇透了脂粉,显出几分慵懒的性感来。 她就这么势在必行地,唤出这三万两。 三个字惊得孟庭昭握不住釉彩青花酒盅,她低声道:“三千两?只为买伎子一夜!你疯了?!” 李瓶儿笑而不语,向卧兔儿使了个眼色,卧兔儿启开姑娘带来的红木箱笼,只见箱笼里满是黄澄澄的金圆锭,竟生生照亮了半边高楼! 虽说天上白玉京是氅安城数一数二的行乐之所,一年也没有三万两的进项。鸨公又惊又喜,忙对李瓶儿道:“高、高媛,今夜段风的香牌,便是高媛的咯。” 绣台前议论纷纷,羡慕者有之,渴慕着有之,惊愕者亦有之。唯有段风神色如常,他淡淡道:“本公子说过,自个儿既不卖艺,也不卖身。这三万两金锭,还请高媛收回。” 李瓶儿却笑道:“段公子不卖身,我自然不会像戏文里的孔十娘般逼人侍奉。不过,我好歹买了段公子的香牌,今晚段公子的绣阁,我总能进去罢?” 段风坚持道:“无论如何,我不卖身。” 因段风被三万两黄金买下一夜,他自然而然成为天上白玉京的花魁。楼中的小倌你一言我一语地戏谑,原来只要美貌天成,即便不接客,也能一枝独秀。 天色将晚,李瓶儿果真怀抱衾被睡在地上,段风则如旧睡在月洞床上,这夜段风和衣而卧,抬眼望着门前挂的琥珀黄琉栅子灯出神,孤枕难眠。夜半,李瓶儿借着酒气登上月洞床,段风心下千回百转,轴辘一般。 他终究没能把她推开。 这一夜之后,雨霁云销后,段风感受着李瓶儿身上的炙热,他竟落下泪来。他的恩客是个假娘,这炙热是他从未曾感受的,今时今日,他方了悟,何为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 这是段风第一回感受到欢愉。 缠绵后,李瓶儿对镜梳妆,卧兔儿一壁为她梳髻,一壁迟疑道:“姑娘,好像丢了一支灵芝点翠簪……” “丢了就丢了,莫再找了。”李瓶儿将仅剩的那支累金丝珊瑚珠三股钗插在迎春髻上,蓬松的青丝犹如绿云扰扰。李瓶儿随口道,“想必是昨儿不慎落在何处了。” 梳妆罢,李瓶儿颇有调笑意味地以团扇勾起段风的下巴:“这支点翠簪子,你可曾见过?” “今夜缠绵,是酬谢高媛给的三万两黄金,”段风缓缓拨开团扇,眸中清冷,“此后,我与高媛两无干涉。” 李瓶儿戏谑道:“怎么,在欢乐场待久了,你比我这个恩客还绝情?” “不绝情,难道你我之间,还要定终生吗?” 李瓶儿促狭地咬着他白玉似的耳垂,轻笑道:“究竟是我让你舒坦,还是那个不男不女的老东西让你舒坦?” 这话便有些辱人了。 段风却浑不在意,他向女人粲然一笑,忽地旋身抱起那箱她用来买.春的黄金,行云流水地走到小轩窗边,毫不犹豫地将三万两黄金弃置窗外! 无数手掌大的黄金簌簌落在街上,明珠翻滚,银票四散。李瓶儿反应过来时,段风已抱着空空如也的红木箱笼转过身,仿佛他扔的不是万两黄金,是无用之物。 段风不顾天下白玉京楼下的哄抢声,他淡淡阖上美眸,轻声道:“我身子不适,便不留高媛了,高媛,后会无期。”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7) 明月夜,小寒窗。 梅姑的私宅里长了棵枝繁叶茂的蟠桃树,梅姑听信道姑的卦象,日日吃蟠桃以求长寿。 此时,梅姑却浑然不顾此树的灵性,她面孔上浮现出诡谲的笑意,手持马鞭,肆意抽打段风的白馥馥香肌。 段风被几个宦娘剥去衣衫,绑缚于狻猊石凳上,好一段冰雪似的肌肤。梅姑毫不怜惜,一鞭鞭在他身上留下惹人怜爱的红痕。 “啪!啪!啪!——” 段风仰着雪颈苦笑,暗道,你打死了我,我便从此解脱了,不必在这修罗地狱似的人间受刑。 段风轻笑道:“姑姑,若我死了,你将我挫骨扬灰便是,无需祭葬立碑。” “咱家怎么舍得杀你?”梅姑晃着一身耀眼的秋香色缂丝蟒袍,仿佛套上人皮的恶鬼,她怜惜地抚弄段风受伤的后背,甚至沉醉地去舔段风的伤口,“你呀,是咱家心尖尖上的人呐。若不是你在天上白玉京伺候旁人,咱家如何舍得动你?” 桌案上摆着极尽奢靡的浑羊殁忽(8),梅姑颤抖的手剜下一块儿羊腿肉,梅姑一壁吃肉,一壁看着段风柔软的身子昏死过去。小月桂唯恐姥姥来日后悔,悄声儿道:“姥姥哟,段氏身子不好,眼下快不成了,不若孙女把他送回去将养?姥姥放心,等他醒了,孙女定当好好儿调教,让他更对姥姥的味儿。” 梅姑却摇摇头,令道:“用盐水泼醒了,继续打。” 岂料段风被泼醒之后,字字直戳梅姑的心:“李瓶儿总归是个全乎的女人,我跟她一夜,抵过跟你十年。” “好……”梅姑掐住段风纤细的玉颈,狡笑道,“可你就算死,也别想离了咱家跟前——” 段风眸中笼云罩雾,他黯然道:“可惜我已在此扎了根。” “你是伎子,最贱的下九流,”梅姑取过桌上烧的红罗炭,倾倒在段风背后,在雪肤上烧出斑斑炭痕,“这世上,无人予你真心。” 望着美人背后触目惊心的伤,梅姑心中觉得无比熨帖。她不能宠幸男人,便只能在他身后留伤留疤,留下比云雨更长久的痕迹。 19、第十九折 晌午鸾仪托人来紫鎏宫传话儿,道是因济州雪灾,霜雪封山,鸾仪须在朝堂议事,晚膳后才得空去见他。 纯玉斜倚熏笼,正翻看《洛阳伽蓝记》,随口道:“她回来早不得,我便不等她用晚膳了。吴公公,你让小厨房先做一盏蟹肉馎饦来,再弄两味时令点心,我且垫垫肚子。” 吴公公正将擦好的粉彩双耳壶摆上多宝柜,听纯玉要吃蟹肉馎饦,遂劝道:“都这个时辰了,再沾惹荤腥,恐怕难以克化,不若老奴让厨房做菱角馎饦,有汤有水,吃下去舒坦。” 纯玉颔首道:“总之赶紧给我弄点吃食来。” 须臾后,两个小宦娘提着食盒躬身而来,将洒了肉桂的菱角馎饦捧出,登时香气袭人。除馎饦外,厨房还做了菊香齑、雪糖荔枝羹、杏仁酪、奶酥福饼。 纯玉正待下筷,却听得百宝嵌戏狮图琉璃插屏后一声:“臣才人云氏,拜见主君,主君福绥绵长。” 是云才人。 东宫众人里,容子晔寡言,苏瑾瑜跋扈,唯有这云才人温柔沉静,能与纯玉相交一二。 纯玉连忙亲手去扶他,笑道:“你来了?快,永安,赐座。” 云才人撩起袍角,优雅落座:“原来主君这儿正传膳呢,看这杏仁酪上的雕花,当真精致不俗。” 纯玉使了个眼色,永安便呈与云才人一双纹犀辟毒筷,纯玉笑道:“才人好口福,正赶上了传膳,来来来,陪我一起吃。” 云才人并不推拒,只诚恳道:“倘若主君不弃,唤我云璟便是。” 纯玉将点了朱砂红晕儿的奶酥福饼递到云璟盘子里:“尝尝这个,是小厨房用鲜牛乳和茯苓霜做的,不仅裨补身子,还能滋养容颜。” 云璟笑道:“原来主君在膳馔上如此用心。” 纯玉吃了筷荔枝,叹道:“咱们都被关在宫中,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底下绕弯打转。总要自个儿寻些趣味,方不算辜负这一生。” “主君说的是,”云璟动容地望向东宫翘檐下的寒月,颔首道,“世间之事,唯有自渡罢了。” 吃罢点心,云璟捧过南星奉上的绣棚子,他只绣了半个时辰,便绣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广寒月宫图。纯玉见了纳福绣品,惊叹其技艺超群之余,忽觉得满心悲愁。云璟绣得寒月孤孤单单,身边连一颗星辰都不曾有。 纯玉惊艳道:“你绣的当真好看。” 云璟无谓地笑笑:“主君有所不知,臣是家中庶子,出身寒微,从小便向父亲习学刺绣,臣与父亲还时常托丫鬟将绣品送出去折换银两,以求过得宽裕些。” 纯玉惊道:“你不是陇右节度使的公子吗?怎会缺了银钱?” 纯玉家世显赫,又是嫡子,自然不曾受过银钱上的苦。他记得自己在娘家做公子时,每月银钱是怎么也花不完的,且不说他有自个儿的小厨房,便是偶尔要在总厨房添菜,水上(2)公公们也从不另要银钱。倘若有什么中意的时新衣料,便托孟庭昭身边的鸳鸯采买,至于采买衣料的缺漏,总是由孟庭昭的俸禄补上。每每圣人赏赐丞相府甚么奇珍异宝,也先由纯玉来选。孟庭昭是姑娘家,又比他年长,并不稀罕甚么宝贝。 纯玉记得自己曾有一盏琉璃绣球红穗子提灯,价值万金,是曲氏特特儿送给他,让他年关里提着拜年使的。纯玉不慎砸碎了,曲氏也不曾数落他,只道碎了便碎了。翌日纯玉再去灯碎的回廊里看,只见琉璃灯的碎片儿都被小侍们抢着捡走了。 云璟含笑摇头:“陇右节度使的儿郎,也分嫡子和庶子,便是嫡子里头,也分受宠的与不受宠的。爹爹不争不抢,房里统共只有两个小侍,我房里,每月只有四两的月例银子,再不做些绣活贴补,自是衣食皆不周全。罢了,主君是有福之人,臣何必向主君说这些人间疾苦。” 二人正彼此谈得入神,守门的宦娘忽高声道:“储姬殿下移步紫鎏宫——” 一听储姬驾到,云璟连忙披上鹤氅,行礼后自后门退下,竟是一面也不愿与储姬见。 只留下绣成的广寒月宫图搁在红木螺钿花蝶弥勒榻上,失朋落伴,孤零零的。 鸾仪在宫中议罢朝政,遂换了朝衣,换了身儿凤尾纹领口镶嵌玄貂风毛的齐腰六破裙,她松松挽就惊鸿髻,髻上顶芙蓉倾穗冠子,冠子堆满各色蚕丝芍药绒花,五官清冷出尘,偏偏又描了华丽的蝴蝶妆,眼角双靥妆点红月,额前镶嵌绢纱蝴蝶,显得浓淡由它冰雪中。 一见到纯玉,鸾仪从身后将人拥入怀中:“怎么,只一日不见,把本殿给忘了?” “我好不容易将你盼回来,储姬殿下却说我把你忘了。”纯玉轻咬她挂了金胎垂珍珠耳珰的耳朵,“姐姐你说,怎么罚你?” 鸾仪登时将人横抱入怀,往厢房内走去:“罚我今儿与你多缠绵几回,好让玉儿早日怀上我的子嗣?” 旁的犹可,一听鸾仪说“子嗣”儿子,他登时想起奉御的话,说他子嗣艰难。无论承欢多少遭,都无福为她绵延子嗣。 纯玉委屈地躺在她怀中,仿佛一只受伤的小猫。鸾仪登时不知如何是好,之因他泪珠儿一颗一颗往下落。 说来也是桩奇事儿,她经历过公主夺嫡,品味过朝堂倾轧,见识过刀光剑影,知道什么唤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如今心止如水,却偏偏动容于一个小郎君的眼泪。 鸾仪频频吻他的雪颈:“是不是我回来太晚,你等得不耐烦了?” 纯玉泪珠簌簌,悲怮道:“姐姐,倘若我这辈子都不能有子嗣,你……你还要不要我?” 鸾仪取过枕帛为他拭泪,宽慰道:“你好好儿的身子,怎会一辈子没有子嗣?” 在玛瑙红妆花玉枕的映衬下,纯玉的面孔越发显得苍白。他泪珠簌簌,梨花春带雨:“倘若我就是这样无福呢?” “即便你无缘子嗣,我也不会与旁人燕好。”鸾仪一下一下抚他颊边碎发,“待须得子嗣之事,你我在旁支过继个郡主便是。” 纯玉这才泪意稍霁,他斜倚掐金姚黄牡丹彩纹床壁旁,轻声道:“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鸾仪摘下点翠福禄双寿护甲,点一点纯玉琼鼻:“大姑娘一言九鼎。” 散朝后,众朝臣、公主三五成群绕过宣政门(3),由贴身丫鬟接应,各自策马归家。长公主赵未央却令抬轿丫鬟将八抬雕花宝轿抬往天上白玉京,仿佛是要去狎伎。 仿佛长公主也是天上白玉京的常客,众人皆一言不发,鸨公行礼后,引长公主行至雅间,里头早有几个当红的仙姿公子跪等在内。 见赵未央前来,公子们并不曾近身服侍,而是详尽倾吐前些日子一二品大员与皇家公主的近况,她们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上了甚么奏折、收了甚么礼物,不厌其详。原来,这些与朝堂大员相好的公子,尽是赵未央的暗桩。 棋盘上黑白子彼此厮杀不绝,未央一手为主,一手为客,自己与自己博弈,无论是“八卦阵”、“梅花阵”还是“双雁阵”,皆得心应手。伎子鼓起勇气偷觑一眼,只见未央身上流苏璎珞纹丝不动,偌大雅间里只余落子之音。 一局毕,未央轻笼濯绛色(4)宫袖,品一口六安瓜片,那深色宫袖上的坠珍珠宝相花绚丽如锦:“罢了,都退下。” 公子们依次行礼告退,此刻雅间内,只余未央和芸香四目相对。 未央一壁煮茶,一壁笑道:“古往今来的储姬,安有善终?被废黜的、被软禁的、被处死的,比比皆是。甚至不用本宫动手,储姬便立于龙环虎视之下。身为储姬,离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可倘若一字落错,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芸香跪在西域火莲纹氍毹上,为未央梳理脑后碎发:“殿下,梅姑是司礼监掌印,对殿下大有用处。” 未央随手把玩芸香卸下来的缠枝金雀步摇,望着那金雀衔的红珠宝链,目光深邃:“可梅姑跟随母皇四十多年,只听母皇的话儿。倘若咱们行差踏错,反而弄巧成拙。” 芸香道:“殿下,梅姑已经是傀儡了。” 未央骤然回首:“你这是何意?” “公主莫要忘了,梅姑有烟丝癖。”芸香附耳过去,眸色诡谲,“若是寻常的烟丝尚可,梅姑权势滔天,自有人进献。奴婢赠过梅姑一种烟丝,出自南诏国,是经过提纯的,又加了肉豆蔻进去,便是神仙也耐不住。” 言罢,芸香细致地为主子脑后夹上紫晶云母垂珍珠后压。 芸香又道:“这种摄人神魂的烟丝,世上只有奴婢知晓药方。” 未央轻声道:“只要将梅姑为我所用,还愁在母皇跟前儿不得信任?” 芸香道:“公主放心,待来日公主登基之时,奴婢会替公主将梅姑灭口的。” 金丝楠木矮几上錾金南红玛瑙凤钗的凤目映出锋利的寒光。 这日霜雪初晴,梅姑带了几个贴身宦娘去往朱雀坊办圣上的似差,置办今年宫中礼祭所用的翡翠。 “幸亏梅姑姑在旁指点迷津,否则我们这些年轻的小宦娘,哪里办得好差事。”一个红衣宦娘殷勤地为梅姑捧着衣摆,百般奉承道。 梅姑穿的绣靴踏过结了层霜青石板,足迹使白霜消融。梅姑手捧镂铜荷叶金鱼阳纹袖炉(5),碳火暖热,使她远离人间疾苦。梅姑随口道:“咱们办皇差的,无论何时何地,都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多看、多听、多揣度。都说咱们御前的人风光,圣上今儿赏这个,明儿赏那个,谁又知道咱们的脑袋别再腰上?一宗差事办不好,脑袋就要分家。” 另一个缁衣宦娘连忙颔首:“全靠姑姑指点。” 前头有的卖糖人儿的,她的稻草把子上插的全是琥珀色的糖人,摊子上点的老破风灯被吹得左右摇号,卖糖人的一壁熬煮糖稀,一壁用沙哑的嗓子叫卖。 “除了摆出来的这些,还有甚么新鲜花样儿?我孙女爱吃糖人。”一见到糖人儿,梅姑仿佛从富贵堆里的掌印假娘,变成一个慈爱的为孙女买糖人的耄耋老人。 “老身的糖人模样多得很呐,哎,贵人,最时兴的糖人啊是猴子摘桃,孩子们都爱买它,不贵,五文钱一个。” “那就要猴子摘桃罢。” 20、第二十折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紫鎏宫里药香缭绕,纯玉昨儿侍寝后,便要遵循林奉御的嘱托,喝下坐胎的汤药。此时纯玉耳畔听得雪声簌簌,仿佛是在催促什么。他令宫侍拂开金丝画帘,只见红墙金瓦上俱覆皑雪,煞是好看。纯玉又望向那碗汤药,他试探着捧起汤药,仰颈灌去,只觉黄连般的苦涩绕在舌尖。 幸好永怀及时捧过青瓷九瓣圆盒里的各色蜜饯,服侍纯玉咽下,好压制那苦涩。 纯玉取过一颗衣梅(1),细细咀嚼后咽了:“我怎么觉得,喝了这么多苦药,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吴公公正用羊脂玉雕成的十二件大玉川先生煮茶,他拢袖点茶,一丝不苟:“这些都是丞相府托人从民间寻的好方子,公子日日服用,才不算辜负娘家的心血。您呀,迟早得个康健的郡主。” 纯玉无奈地摸着自个儿小腹,轻声道:“肚子一直没动静,世子都没有呢,别说郡主了。” “哎哟,不许瞎说。”吴公公为纯玉盖上条狐腋里子潘龙飞凤鸳鸯丝衾,唯恐他体寒难以报喜,“这药难得,再苦,公子也得吃啊。” 不知何时,鸾仪拂开翡翠珠帘迈入内室,她一壁将玉色绣如意纹貂氅递给花赏人,一壁淡淡道:“你若是觉得苦,便无需喝药。你我还有一辈子的时辰相处,何必急于一时?” 言罢,鸾仪伸手,示意纯玉握住她的手。 纯玉一把攥紧她右手,却见她霜雪白的皓腕犹挂一对掐丝烧蓝鎏金镯儿,显得华贵雍容。 纯玉轻声道:“你不想要孩子吗?” “我只是不忍你如此强求自己,”二人于楠木螺钿暗雕圆桌前落座,鸾仪紧握他的手,温声道,“这有无之间,还是看天意罢。” 紫鎏宫的膳堂三面环窗,正北方的墙壁上绘一副《千里江山图》,青中匀绿,金线蜿蜒。 今日是小雪,故纯玉令人筹备的羊肉全宴,俗话说在小雪这日吃了热角儿,便一年到头都冻不着了。除羊肉角儿外,桌上还摆了羊杂刨汤,咕嘟咕嘟煮得满室馥郁。 “原来玉儿准备了这满桌佳肴等我,”按照规矩,须得储姬先动筷,纯玉等才能动筷。可纯玉被她宠得无法无天,抬手便以象牙筷夹了自个儿爱吃的羊腿肉,也不管甚么妻夫尊卑。鸾仪握紧他的手,含笑道:“你投我以木瓜,我该报你以琼琚啊。” 纯玉将手搁在紫铜百合大鼎上,暖一暖手:“嗯?姐姐要赠我甚么?” 鸾仪以明黄妆花宝缎擦拭玉手,她唤道:“花赏人。” 只见花赏人身穿过肩衮蟒宝石红织锦袍,足踏皂靴,怀里小心翼翼地抱了只黑毛母兔。纯玉细看那母兔,不是墨儿又是谁! 花赏人跪拜道:“奴婢拜见正君千岁,千岁万安。” 纯玉伸出手来,欢喜道:“来来来,快把它给我抱。” 花赏人一壁将墨儿递给正君,一壁恭禀道:“这殿下为了讨千岁欢喜,便让云麾使高媛将这兔儿抱到东宫前殿,云麾使是外女,不便踏足后殿,虽说是亲姐弟,也须得避嫌。殿下便令奴婢抱着,送道紫鎏宫,讨您一笑。” 纯玉当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酒窝都笑了出来:“许久不见墨儿,怎么又重了?在重我都抱不起你了!” 鸾仪随手把牡丹髻上的錾金闹蛾扑花冠扔给花赏人,她眸色清冷,不怒自威:“赏你了。” 花赏人见那闹蛾扑花冠以錾金制成,金光灿灿,竟是以各色玛瑙缠了珍珠作蕊,以纯金雕成扑花的闹蛾,“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此物华美富丽,有市无价。 花赏人急忙连连谢恩:“奴婢多谢殿下恩典!” 吴公公道是近来氅安城中多有贵夫公子前去大慈恩寺上香,无论是求姻缘、求恩爱还是求子嗣,都百灵百验。 此时纯玉正躺在罗汉床上吃甘炙乳酿鱼(2),他伸了个懒腰,任性道:“我不去,眼下官道上尚未化雪,抬轿的宦娘倘或不留神,再摔了我。” 吴公公急三火四地夺过盛在五彩葵花盘里的甘炙乳酿鱼,无奈道:“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还在这儿吃鱼!这肚子不见动静,公子怎么就不急呢!” 鱼被抢走了,纯玉只好向酥黄独(3)下手:“你家公子急也无用啊,难不成急得火烧火燎,我肚子就能揣上一个?” 吴公公撺掇道:“大慈恩寺灵验,求什么得什么,公子何不去走一趟?” 纯玉百无聊赖地躺在银红云龙捧寿引枕上,摇摇头:“倘若这大慈恩寺求什么得什么,那陇右参州还在狄狝手里?” 此时棠公公手捧盛放八种糕饼的酸枣枝攒盒走来,他亦劝道:“千岁很该去求一求,倘若菩萨显灵,那股子运气一到,千岁自然报喜了。” 毕竟棠公公不曾从小侍奉他,而是婚后由宫里拨来教他规矩的,隔着一层亲疏,纯玉便不好意思拂他的意。遂问过云璟,问他可要同去礼佛求愿。云璟应下了,遂收拾了箱笼,与纯玉一道去大慈恩寺。 开阔的佛寺中经幡如云,鎏金袈裟紫檀座,越发衬出人之渺小。纯玉跪于蒲团,十指合一,他低声问云璟:“我此来只为求子,你呢,你求什么?” 云璟的美眸中水雾缭绕,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在东宫无位无宠,自然没有甚么可求的。至于娘亲与宗族,她们不顾我的心意,把我像礼物似的送进东宫,从此由我自生自灭,所以我也不为家人祭拜。我只求……只求平安二字罢。” 纯玉握住他的手宽慰道:“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往日也不见你如此自苦。” 云璟含笑摇头,他反手握紧了纯玉的柔荑:“主君是纯善之人,倘若诚心求子,菩萨定会感怀诚意,赐你一个小郡主。” 纯玉实话实说道:“可是我一点也不诚心,方才我吃鱼吃的好好儿的,紫鎏宫那两位掌事公公偏要我来拜谒,害得我鱼都未曾咂出滋味来。” 云璟被他的话逗笑了:“佛寺重地,岂能唐突?” 虽说纯玉嘴里说道自个儿不诚心,却还是在送子观音前三叩九拜,默念:菩萨保佑,信徒愿一生荤素搭配,以求为储姬殿下诞育郡主。 随后纯玉头顶帷帽,在永安、永怀的搀扶下走出大慈悲寺,吴公公一壁口唤:“我的好祖宗,可千万莫要寒了身子,凭白惹殿下心疼。”一壁给他披上佛见笑西番莲纹猞猁皮大氅。 永怀摆好红木轿凳,纯玉被宫侍服侍着上了轿,他拨弄着泥金仙鹤紫铜手炉的锦套丝袢:“公公,我听你的话乖乖对着观音求子,等回了东宫,你可要把那一盘乳酿鱼还给我。” 吴公公哭笑不得,蹙眉道:“还忘不了你的鱼呐!” 鸾仪今夜点了正君的名笺,须得快些乘轿回去侍寝。云璟却道出来一趟颇不容易,要在大慈悲寺再转上几圈,晚些回东宫。纯玉便将东宫通行令牌递与云璟,嘱咐他早归东宫。 待佛像前宫侍散尽,云璟才如梦初醒,他郑重跪在蒲团上,净手后点了三根沉水线香。云璟阖上双目,默念道:信徒与唐冰月今生无缘,失之交臂。信徒惟愿来世与唐冰月再续前缘,一世燕好。 随后,云璟深深跪拜下去。一滴泪,濡湿了明黄的万字不到头织金蒲团。 东宫正寝(4)内,有三个身穿各色绸缎百裥裙的礼官正捧了奏章闲聊,这谈笑须臾,不知怎么扯到孟庭昭由金枪云麾使升为四品协尉参领之事。 “为什么?张姐姐还问为什么!俗话说朝堂上,裙带为先。只恨咱们没有个好弟弟在东宫服侍,眼下屈居人下算不得什么,改日为她孟参领驱使的日子还多着呢。” “前儿南巡断案,分明是咱们三个占得头功,凭什么她孟庭昭扶摇直上,咱们还在五品上打转!” “谁让人家是东宫正君的亲姐姐,二朝老臣孟相的嫡女。莫说是储姬,便是圣上,也要给她三分颜面。” 不知何时,李瓶儿手捧雁州军务急报,立在三人身后。方才对孟庭昭的议论,也不知她听去了几分。 殿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几个人立在原地,不再出声。甚至有几个东宫詹事(5)放下手里文书,凑过去看热闹。 李瓶儿笑道:“哟,几位高媛说什么?也不背人。” 一个姓房的徽政院主事道:“没说什么,不过是贺一贺孟高媛的升迁,用不着你说嘴。” 另一个徽政院参事道:“顺便,写一写东宫的裙带关系。怎么,只兴她孟庭昭因为弟弟平步青云,不兴我们针砭时弊、激浊扬清?” 李瓶儿把玩着黛青玛瑙螭吻摆件,朗声道:“其实三位高媛何必羡慕孟姑娘有幼弟在东宫服侍,你们虽说没有兄弟,却可以以女儿身侍奉储姬,到时候封个比孟姑娘更大的官。” 徽政院主事勃然大怒:“你整日借你娘的名头在氅安耀武扬威,当真以为整个氅安没有能管束你的了?你借李家的名,储姬看不过去,才勉强被封了右卫率!” 李瓶儿又待回击甚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孟庭昭捂住嘴,拖到花鸟石屏外。 “你拉我做什么?”李瓶儿蹙眉道,“难道你就由着她们诋毁!” 孟庭昭闲闲摇着簇金绣(6)七宝折扇:“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这种有关裙带的事儿,咱们越是争辩,人家就越要说。既然堵不住悠悠众口,不如让她们说去,反正我不在意。” 恰好此时一个捧着各色香饮子的丫鬟走过,李瓶儿随手拿了两盏解暑神仙水,一盏递与孟庭昭,一盏自个儿扬饮而今:“我不是非和她们正直,只唯恐史官难缠,她们再说出更难听的来。” 这解暑神仙水原是夏日里解暑所用,只因有提神醒脑的神效,东宫幕僚们四季都在朝会议事中品用,以求心无旁骛。 孟庭昭望着神仙水里飘浮的紫苏叶,低声道:“瓶儿,最近你总是火急火燎的,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频频去天上白玉京寻人,却见不到段氏的缘故?” 李瓶儿一言不发,黛眉下的明眸蕴含欲说还休之意。 孟庭昭惊得将解暑神仙水弃置于地,满地渭流玷污了象牙簟:“你来真的?!” 彤云万里,琼花片片。梅姑在宫里当完了差,便换上燕居服,由几个得脸儿的小宦娘伺候着吞云吐雾。又点了七八个鎏金珐琅炭盆,红罗炭热热闹闹地烧着,不让她受冻分毫。 “办差,起码得学会看主子眼色。”梅姑将金镶玉填红漆长烟斗往梅花小几上磕了磕,继续抖索着黑紫的唇,吐出诡妙的白雾来,“有些东西能昧下,圣上不与咱们计较;可有些东西昧下了,便是杀头的大罪。” 小宦娘们齐声行礼:“谢老祖宗教诲。” “姥姥,这屋里怪闷的,您吃口团圆果(7)罢?”小月桂将金黄色的团圆果剥好,亲自喂到梅姑嘴里。她含笑奉承道,“这果子被您咬过,是它的好造化!” 梅姑白花花的青丝绞成一团,仿佛无数只缠头缠尾的白蛇厮杀正酣,她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罢了,给他送去些药,免得损毁了这一幅好皮囊。” 眼见梅姑心软,小月桂便趁此时机为段风说项:“姥姥,姥爷细皮嫩肉跟兰花儿似的,经不得罚啊!姥姥把姥爷从天牢里放出来罢,省得姥爷作下病根,到时候姥姥后悔也不成啊!” 梅姑喷出一股青白色的烟雾,烟雾在半空奔腾,形成志怪异谈里恶鬼的模样:“他跟了咱家一日,就得跟咱家一世。宁肯杀了他,咱家也不能让他去贴别的女人!” 与此同时。 乌黑的天牢里鸦雀无声,窗外骤雪飘飘,冻得段风的筋骨无知无觉。 段风缓缓睁开美眸,只见他身下是茅草簟子,那触感割得伤口生疼。司礼监最通刑求之术,她们自有法子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晦涩的天地间,唯有一丝光亮。 光亮来自李瓶儿丢在花楼的灵芝点翠簪,此时此刻,它被段风万般珍而重之地搁在胸口,听着他绵长的心跳。 21、第二十一折 每月整数与十五,都是东宫内眷向纯玉请安的日子,三个小郎君你前我后地换好各色圆领袍,按品上妆,面见主君。纯玉依次打量过去,只见容侧君老成持重,身穿玄鸟归色绣玄青烟霞的起花八团袍;苏宝林敷张扬厉(1),身穿凝夜紫的裁束绫杂珠锦,腰间的缨绶上挂了繁复的羊脂玉组佩(2),移步间环佩叮咚。唯独云才人穿着如往日般素净,只一袭荔枝白云卷鱼旋暗纹素袍,腰间不饰珠玉,只佩松霜绿的流苏。 容子晔淡淡笑道:“我听宫侍说,主君千岁昨儿侍寝,难怪今儿身子慵懒,也不知眼下歇回精神来不曾。” 也许他是好心问候,可落在苏瑾瑜耳中,便会生事。纯玉没有孩子,这是他的隐痛,也是苏瑾瑜攻击纯玉的利器。毕竟东宫子嗣为重,纯玉所承雨露最多,便该早日为殿下绵延子嗣。 “哥哥慵懒,兴许是报喜了?”苏堇瑜眉眼含笑望向自己的鸽血玉扳指,“呀,我怎么忘了,哥哥前不久被奉御诊出子嗣艰难,是不能有孩子的。” 云璟眉心微蹙,轻声道:“宝林哥哥慎言,千岁是上天庇佑之人,想来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容子晔起身,向纯玉弯腰拜了拜:“臣会在佛前日夜祝祷,以求千岁一举得女。” “侧君哥哥真会说笑,千岁连男孩儿都怀不上,何况要得女孩儿?”苏堇瑜将六瓣梅花铜鎏金袖炉递与玄黄,令他去添香饼子(3),“听说昨儿,千岁还去大慈悲寺拜谒菩萨,以求得子。其实这又有什么用?有福的不用求,年年得女;没福的求断肠,也还是膝下空空。” 一听这话,纯玉再是面揉成的好性儿,也该发作了。他恼羞成怒,只觉得心尖儿都颤抖起来,他将手里捧的铜雕暗八仙手炉扔到苏瑾瑜跟前儿,热汤飞溅,染湿了他那身凝夜紫的锦缎袍。 “桌上那么多糕饼,还堵不住苏宝林的嘴吗?”纯玉冷声道,“来人,将本殿预备好的食盒都捧上来。” 不多时,银壶、冰砚等五个小宫侍为三位宫眷碰上白琉璃制的圆盒,启开镂空雕花盖,只见盒中有六碟子爽口小菜,分别是蜜浮酥柰花、火腿莲子羹、甘棠梨汁酿、黄冷珠圆子、姜汁小金橘、糯裹鸡笋粉虾。 纯玉暗道,没有什么是一盘儿美食不能解决的。 岂料苏瑾瑜冷笑一声,对他赠的美食看不上眼:“怎么,主君不能有孕,倒不让人说了?”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玄狐氅衣,头顶香鼠筒子嵌宝石昭君套的女子迈入紫鎏宫,她随手脱了外氅,抵御花赏人。这是容侧君嫁入东宫以来,第一回面见储姬。因鸾仪侧着脸,他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感受到步步锦(4)金棂透过一线暖阳,落在储姬的面孔,格外显得细腻与窈窕。 储姬迈入紫檀月洞门,不看旁人,只疾步走到主位,轻抚主君的颈子:“怎么,受委屈了?” 鸾仪不来,纯玉还不曾如此委屈;她一过来,他登时满心酸涩,衔愿负屈。 甚至簌簌落下眼泪来。 永怀捧过绢帛,鸾仪抬手取过来为纯玉拭泪,她敛着眸子,还是从前沉静无波的面容:“有我在,无人敢如此放肆。” 苏堇瑜的面色蓦然苍白起来。 鸾仪接过花赏人捧来的琥珀罗手巾,擦拭过双手,随后扔在菱花翡翠托盘上:“宝林苏氏不敬主君,违拗夫德,传本殿口谕,苏宝林禁足三月,且将俸禄罚去一半。” 苏堇瑜犹要争辩,他字字啼血,惹人垂怜:“殿下,臣不过是妄议了几句进香之事……” 鸾仪将百合髻上的金菊丝绕卷云双排簪摘下,细细把玩道:“眼下本殿要陪千岁,尔等跪安罢。” 东宫正寝。 李瓶儿一壁翻看圣旨,一壁惊愕道:“天爷呀!天要亡我陇西李家!庭昭,你快看,圣上钦点我亲娘带兵十万迎战狄狝,他娘的狄狝眼下正是兵肥马壮之时,光精兵就有八万!那群番子全民皆兵,屯兵又有五万,这不是去送死吗?!” 孟庭昭细细端详许久,安慰道:“圣上不是说已经令蜀川的边防军启程西征了吗?你等一等,援军很快就到了。” 李瓶儿急躁起来,汗染残妆,发间一左一右两穗珍珠窸窣响动:“那不是援军!现在蜀川边防军已经被裁的裁散的散,军饷一年不如一年,眼下蜀川边防军刚刚走到淮扬水,两个月没有动静,她们一定在那里看烟花三月下扬州!蜀川军就是群吉祥物,你信不信,她们下辈子也走不到狄狝!” 孟庭昭叹道:“既缺军士,又缺军饷,这仗的确没法打。” 李瓶儿提起苍烟落照(5)色的妆花裙摆,迈出门槛便往正殿外走。 孟庭昭连忙握紧她的琵琶袖:“你去做什么?” “我先把我娘置办给我娶郎君的聘礼全变卖了,聘礼有不少,在陇西有二十来个箱子,在京城也有十几个。”李瓶儿坚定道。 “你要气死你娘?”孟庭昭道,“她攒了半辈子攒下的家私都给了你,想要你安安稳稳开门建府……你不娶郎君了?” 李瓶儿认真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再说,大姑娘何患无夫!” “你给我回来!”孟庭昭紧紧握住李瓶儿的手,因常年习武的缘故,她的手指节坚硬,掌带薄茧,“兴许变卖聘礼能补上军饷亏空,可你这么做,置君于何处,又置国于何处?你一旦私自填补军饷,便是面责圣上,不忠不义!” 李瓶儿道:“我宁可为君所不容,为国所不容,也不能活生生看着娘亲与诸位长辈战死沙场!” 这时有十来个陇西出身的武官来寻李瓶儿商议对策,个个声音响彻云霄,穿云裂石。 “瓶儿姐姐,咱们站在宣政门前请命,求圣上赏赐军饷!凭什么让咱们的陇西的姑娘饿着肚子打仗?!” “妹妹不才,是葵亥年科榜探花,今儿以朱砂誊写联名状纸,求诸位高媛留下名号,咱们一道回明圣上,跪乞援军!” “军饷一日不来,我们就一日不饮不食不起不止!军饷一年不来,我们就跪死在宣政门前!” 天上白玉京,梅姑的雅间。 鸨公知晓梅姑心意,遂不曾将此处装饰得富丽堂皇。雅间窗前铺设金丝蔑帘,帘上以销金贴翠,地上铺陈玉簟,好一番风流雅致。倘若不是妆缎软枕上绣的避火图(6),谁也看不出是在行院。 梅姑看着那淫.靡露骨的避火图,心中忽有种铺天盖地而来的倦怠感。终究,她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不能带给段风真正的爱与快感。 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倘若段风嫁了人,又该是甚么光景?梅姑干枯的眼神望向金帐顶的鎏金莲花,无论甚么光景,做正头郎君,做偏房侧侍,都比跟着她这不男不女的老怪物要强。 或许,他会嫁给东宫右卫率,倘若不喜欢右卫率,他不会冒着被她折磨的危险,与右卫率燕好。 嫁给右卫率后,段风会和李瓶儿琴瑟和鸣,春日赏花,冬日观雪,共剪西窗烛。他会彻底地忘记她,过富贵安乐的日子。 正是她期盼了一辈子的富贵安乐的日子。 忽然,梅姑痛彻心扉,她目露凶光,摇了摇头。不!她不会放他走!他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身边! 她绝不会放他跟右卫率走,她是假娘,他是伎子,这一世,他们都不配妄谈情爱。 此时此刻,段风手执玳瑁折扇行至雅间,欲会梅姑,蓦然有个红袄西番莲花罗裙的姑娘轻佻地握住美人的折扇。这西番莲花的织锦衣料来自狄狝,寸锦寸金,近来正在氅安风靡。 这调戏段风的姑娘,想来是哪位厚禄高官的女儿。 “满氅安谁不知道,你和恶贯满盈的大珰混在一起,”姑娘含笑挑起段风的下巴,“可惜了花容月貌的一副面孔啊,好似雕胡饭(7)落到了狗嘴里。” 段风用力欲将折扇从她手中抽出,奈何力气不敌女子。段风低声道:“姑娘既然嫌我自甘堕落,又何必非要我在你跟前碍眼?” 姑娘的同伴悄声儿劝道:“芳龄,他可是大珰的人,旁人轻易碰不得,咱们还是走吧……” 名唤芳龄的姑娘却抱臂肆笑:“都说他轻易碰不得,怎么右卫率便能碰,一夜春宵,寒寿分香。难道右卫率能碰,本姑娘碰不得?” 听她提及李瓶儿,段风的神色登时灰败起来。 有个酒客嬉笑道:“李瓶儿那一夜春宵,可足足花了三万两黄金!” 芳龄一壁拢着海棠烟罗披帛饮酒,一壁道:“那今儿我也花三万两黄金,你陪本姑娘睡一觉——” “啊!啊啊啊——” 芳龄尚未说完,便被一管烟枪自身后插入胸膛,登时血花汩汩,顷刻毙命。 “啊!——来人呐!” “来人呐!” 梅姑满面阴鸷地把玩着带血的烟枪,她竟然抽起了烟丝,喷出的不再是乳烟,而是簇簇血雾:“你们都看清楚了,是她自个儿撞进烟枪,自个儿把自个儿穿出血窟窿!可怨不得咱家。” 在场的人唯恐被大珰一并抹了脖子,都点头如捣蒜。梅姑行云流水握紧段风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往后这段行首生是咱家的人,死是咱家的鬼,你们谁敢有觊觎之心,仔细你家族百口的项上人头!” 段风被姑姑握着手,他情思百转,忽有几分受宠若惊,又有几分凄凉萧瑟。他是伎子,世人看不起;她是假娘,世人也看不起。可就是他和她,在这寒凉的人间,最缘深,最登对。 一行小宦娘路过宣政门时,果真见李瓶儿和她二十几个陇西同僚跪地求援军,小宦娘暗道,怎么还在这跪着,难道她们不知道,大珰已向陇西军中奉送军粮,甚至有八万净军临时集结,皆佩火.铳,眼下正浩浩荡荡往陇西走去。 小月桂猫着腰跑过去,跟姥姥报信儿道:“哎哟,我的好姥姥,您猜怎么着?那些陇西武官还在宣政门下乌压压跪着呢。” 梅姑正以红签子逗弄亭梁上的黄莺儿,她随口道:“不若你积福积寿,与她指点敏津。” “李瓶儿平白无故动姥姥的人,惹姥姥不舒坦,我才不指点她呢。” 梅姑为黄莺儿添了勺米黍,不容拒绝道:“让你去你就去。” 小月桂只好快步跑到宣政门,将姥姥拨净军增援陇西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一时她们都不信,无恶不作的假娘,合该遗臭万年,她怎会有如此君子义举? 陇西遭难,她看热闹都来不及!或许还会低价屯储一批军粮,再趁机高价卖给她们! 李瓶儿恍恍惚惚站起来,只觉得是非黑白仿佛颠倒起来,她李家女,从未看懂过大珰,也从未看懂过世事。 她走到梅姑身边,仿佛从未认识她一般凝望着她。梅姑如往常般捧着袖炉玩儿鸟,一副贪图享乐的模样。 瑟瑟飞雪飘在她面孔上,风骤雪厚,不知要在人间如何粉饰太平。李瓶儿迟疑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梅姑反手向太液池里打了个水漂,她虽已耄老,却有少年人摩拳擦掌的气度,“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不只有你们姑娘,还有咱家手里这些宦娘!你且看着罢,宦娘在军中操练起来,不比你们这些武陵年少差!你不必承咱家的情,因咱家不是为了你,咱家要让净军尝一尝真正女人一样战场杀敌的滋味,让咱家的闺女孙女们都去战场上爽一爽!” 恍惚间,李瓶儿眼前的雕梁画栋、花光柳影款款远去,在梅姑浑浊的眼眸里,她窥见了百万雄兵。 22、第二十二折 霜降前后,雪片愈硕,纯玉从暖阁里走出去,果真见得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的盛景。 鸾仪身披珊瑚红绫缎披风,仿佛是出塞的昭君。纯玉抬眼望去,只见妻主眼中寒光潋滟,既有冷厉,又有情致。抬眸时艳若桃李,低眉时冷若冰霜。这一刻,纯玉在心中暗暗思忖,恐怕这人世间,再也寻不出比姐姐更好的妻主。 此时鸾仪一壁为他整理骨瓷白绣二龙抢珠斗篷,一壁低声道:“你身子柔弱,吹雪风久了,容易受寒。待我们看完腊梅,就要回去了。” 纯玉笑道:“再烫一壶青梅糯米酒,给我暖暖身子。” 鸾仪握紧他的手,低声道:“男儿家尽量少饮酌酿,吃些金丝血燕、一品官燕滋补便也罢了。” 纯玉折下一枝琥珀黄的腊梅,笑盈盈道:“滋味像甜水似的青梅酒,也不许喝吗?” 鸾仪捏捏他小巧的下巴,一本正经道:“你亲我一下,我便许你喝。” 想来满氅安再也没有想她一样的妻主,温言软语地关怀他,又温言软语地调戏他。不愧是国之储姬,就连“你亲我一下”这样的闺房秘语,也说得浩气凛然,仿佛是在朝堂上议论朝政。 一簪风过,腊梅离枝,有瓣黄澄澄的腊梅恰好吹至他唇角,红唇夹着梅花,动若脱兔的少年忽然秀色可餐起来。纯玉踮起脚,仰起颈,若草色(1)的鞋面绣了玉色的山水,衬着雪色的足腕,竟显得地上簌簌落下的白雪都脏污了。 他噙着腊梅花瓣吻她,羞红的面颊呈海棠红,越发让她爱不释手。鸾仪自然不满足于这个轻吻,她蓦然将他扛上肩头,像山村野妇似的将他扛入紫鎏宫,好好儿享受他的可怜与可爱。 李瓶儿再见到段风时,他正在为镶嵌象牙的曲颈琵琶调音,百无聊赖的模样。段风端坐在雅间内,他紧一紧弦轴,又紧一紧线轴,脆响一声,鹿筋揉成的玉弦骤然断了。 段风望着断弦怔怔不语,李瓶儿心尖一紧,不由分说取出巾帕为他包扎伤口:“这又是何苦。” “此来天上白玉京,是为与李姑娘说清楚。” 这一回,他说的是李姑娘,不是李高媛。 自从与段风分别,李瓶儿这才品味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原来,身为女儿对情爱上了心,不比男儿冷静。 “你先别说,听我说,”李瓶儿目光澄澈,紧握他的皓腕。只是她的琉璃戒指雕纹纵横,使他的手腕生疼。 正如,段风看出了李瓶儿的真心,却不敢将自己轻易托付。他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间,她是高官贵女,他是行院角伎。这样可笑的真心,只能算是一时兴起。 李瓶儿低声道:“我对你的心意,你想必已知晓。段风,当日我在天上白玉京拿出万金买.春,的确是因为觊觎你的身子,的确是为了侮辱司礼监掌印。可眼下时过境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想娶你,想三书六礼洞房合卺地娶你,倘若母亲不允,我便自己出族建府,倘若庙堂不容,我大可以致禄辞官。” 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落在段风耳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相信她眼下思慕他是真的,愿意为他对抗庙堂世俗也是真的;可女人的情爱,能长久的是凤毛麟角,大部分的赤胆忠心,只能落个相看两生厌的地步。 没有男人能永远貌美,可永远有男人年轻貌美。 待二人情分散尽,李瓶儿还能借陇西李氏的青云东山再起,他呢?继续回天上白玉京当伎子? 段风柔柔地转过身,取过花梨木螺钿妆台漆屉里的一根犀角小抿子,细细为自己画眉:“姑娘可曾想过,倘若是赎身跟你,来日我年老色衰,春恩断绝之时,又该如何自处?” 瓶儿摇摇头,她额前的松黛绿宝珠簌簌作响:“我既敢说三书六礼,便打定了注意照顾你一辈子。” 段风含笑扶着妆台,抬眸望去,只见软烟罗窗纱外有两只金雀儿比翼双飞,他心中又是熨帖,又是悲戚。年轻姑娘动辄便说“永远”,但其实,无论多好听的誓言,都不能成真。 梅姑便从不说“永远”,她说,她有权有势一日,便对他好一日,改日她倒台了,他也不必唱那比翼连理的调儿,打包细软逃往江南,在他的故乡卞陵,自有她的人接应他。 段风声音温软,动作却是十足十的推拒。他说话的调子里有春日莺飞草长的暖意,可细细品味,暖意里又是冰冻三尺:“李姑娘,我是不是从未说过,自动那一日你在雅间为我豪掷千金,我便欢喜上你了。” 李瓶儿登时心如鹿撞。 谁能不欢喜呢?段风遗憾地看着眼前妩媚的女子,这样集家世、美貌、才华、直爽于一身的女子,哪个公子不动心? 段风隐约觉得,自己不想跟梅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混在一起。他想陪伴在李瓶儿身边,他们才是一对璧人。 “可我虽对姑娘有心,却不能辜负掌印,”段风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眸,“姑娘,我是掌印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变。” 李瓶儿惊道:“难道我陇西贵女,在你眼里,及不上那无恶不作的权宦?!” 段风垂下眼眸,重重叹息:“掌印对我有恩。” 就在这一刻,李瓶儿意识到,那些卑躬屈膝游匿于宫闱中的大珰,自己想来看不起的宦娘,也是需要情爱的人。 倘若不是梅姑对段风以命相护,段风又怎会不离不弃? 瓶儿离开后许久,许久。窗边的紫霞都镀上层金边,霞影缥缈穿朱户,落在段风面孔上,越发显得他犹如沉浸在大梦一场。 行院里伺候的小童子走过去,为自家公子筹谋:“公子有所不知,您不来这些日子,李高媛散了朝便来等您。李高媛还不点旁人的香牌,长钧公子往她怀里凑,她都推开了。” 斜倚着金漆嵌靛蓝碧玺熏炉,段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童子给段风披一件青烟色鹿绒毯:“那您是舍不下掌印姑姑?也是,这些年掌印姑姑一直宠爱公子……” “掌印姑姑和李姑娘,她们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段风掌心一松,灵芝点翠簪悄悄落在氍毹上,“一个是同病相怜,一个是镜花水月。” 一个求不得。 一个放不下。 入夜,樊楼。这里几乎是氅安城最热闹所在,有当垆压酒劝客尝的胡人公子,有深宫贵君都青睐的《霓裳羽衣舞》,还有那行菜者吹红火、挂灯笼、打铁花以娱来客。 食客皆往来应酬,语笑喧阗,唯独李瓶儿一人摆张死人脸,且一壶借着一壶,把九酝春酒(2)当水喝。 “行了!不就是被个小伎子嫌弃了么,你那么在意做什么?赶明儿我做东,请你去天上白玉京,睡遍满楼的伎子,让他后悔去!” 此时行菜者端了圆漆托盘走来,她跪在鹤纹翘头案前,摆下孟庭昭点的菜撰:酒酿冷元子、蜜煎青梅、旋炒银杏、拨霞供(3)、莲房鱼包(4),还有李孟二人最爱的蟹粉豆腐。 李瓶儿捧起荷蕊酒卮,将烈酒一饮而尽:“我一心有他,甚至愿意为他摒弃仕途,他却怎么也离不得司礼监那妖婆子!” 雪白的鳜鱼肉躺在莲蓬了,幽幽沁出鱼香与莲香,揉作一处,相得益彰。孟庭昭夹了筷鳜鱼尝了:“你疯了!段行首可是风月场里的人,他见的女人恐怕比你我睡过的男人还多!” “当初我也是一时兴起,”李瓶儿眸含春水,微有落寞,“只可惜玩着玩着,把自个儿的真心玩进去了。” 孟庭昭饮一口云母粥(5),以匀鳜鱼肉的咸鲜之味:“不过,段行首虽是伎子,也是义伎;当初你为他一掷千金,他便还你陇西援军。我的意思是,那老假娘不可能如此好心,必有段行首从中劝说,才在我们最焦躁时,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李瓶儿沉吟须臾:“可无论是否因为段风从中说和,掌印她帮了我,帮了我们全家。无论她派出净军是否为我,她既然使陇西军恢复元气,便是我的恩人。我若再像从前般暗算于她,那便成了小人。” 如今情势当真两难。 李瓶儿暗道,她若要派人将段风抢回府中,那便是对不住掌印;若要眼睁睁看段风和掌印在一起,那她自个儿便失魂落魄。 孟庭昭拍拍她的肩,劝慰道:“我跟你说,男女之情上,最忌勉强。我知道,你眼下想着人把段行首捆回府邸,来个硬上弓。这不成,你若强迫于他,他定然一辈子恨你!不若你暂时不去天上白玉京,也给他些时日想起你的好处来,若他有心,书信自然能递到你的府邸。” 李瓶儿以红犀雕筷拨开定窑红盘里的蚫螺滴酥(6),无心去尝:“倘若他无心呢?” 孟庭昭见不得人糟蹋东西,信手捧过那散开了旋儿的蚫螺滴酥,自个儿吃了:“他若无心,你便是把人抢到陇西去,却也无用。哎,当日你在天上白玉京发疯撒钱,我就想拦住你;岂料未曾拦住你,否则会有今日的孽缘?!” 二人又说了一晌闲话,却有一个身穿月白诃子兔毛旋裙的伶俐丫鬟手捧木盒步上雅间,待李瓶儿看清这丫鬟的眉眼,不是鸳鸯又是谁? 鸳鸯面露喜色,脆脆地回话:“姑娘,姑娘让我去‘半遮面’买的织锦,今儿到货了……” 孟庭昭以螺子黛画的远山眉蹙了蹙,竟反手扔了雕筷:“越发没规没矩了,本姑娘正和客人用晚膳,准许你闯进来了?” 李瓶儿一听闻“半遮面”的商号名儿,便知这织锦是难得的。她接过红木捧盒,随口为鸳鸯解围:“鸳鸯也是一心讨你欢喜,谁料弄巧成拙。鸳鸯好歹是你身边最有脸儿丫鬟,你再骂她,改日她在那些小丫鬟跟前怎么立威?” 斥完鸳鸯,孟庭昭的火气就消了七八分,经瓶儿一劝,便都消散了。孟庭昭道:“来,给我看看,都说‘半遮面’的织锦氅安一绝,也不是是不是徒有其名?” 李瓶儿启开喜鹊梅花暗纹的捧盒,将绀红、鹅黄、松霜绿的三匹锦缎依次排开,锦缎的花纹是金线织就,皆是西番莲花的衣料,望之丝丝波纹犹如霞光。 李瓶儿笑道:“我听说眼下最时兴的织锦,都出自‘半遮面’。那半遮面的织锦金贵,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哎,好像‘半遮面’的掌柜是个狄狝姑娘。” 说到“半遮面”,孟庭昭的兴趣就不在晚膳上了:“我知道她,不过她不全乎是狄狝鞑子,名唤海莎依,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她母亲是狄狝汗王,父亲是在边境抢来的俘虏,因为这样半胡半汉的尴尬身份,她在两边都不被接纳。” “海莎依……” “为了在中原做生意,她还有一个汉名。” “唤作什么?” “唐冰月。” 23、第二十三折 “唐冰月?” 孟庭昭细细看着三批织锦,将鹅黄的那一匹递给李瓶儿:“海莎依在狄狝胡语是‘冰一样晶莹剔透的月光’的意思,所以她的汉名,被译作冰月。瓶儿,我看这匹鹅黄的西番莲花缎子配你,赶明儿大明宫马球会上,你做身儿齐膝的短裙劲装穿上,保证能给一二品的朝廷大员留下印象。” 她与孟庭昭相识多年,也不客气,直接将鹅黄织锦递给卧兔儿:“收好了,改明儿请个裁缝做身能打马球的衣裳。” 李瓶儿吃了筷姜汁杏片:“那马球会上你穿这身红的,最好再梳倾云髻,插上些金发梳、金发钗,别簪绒花,显得太繁杂。毕竟眼下你幼弟与东宫结了亲,你也跟从前不一样了,算是半个皇家贵胄。” “好,”孟庭昭笑弯了眼眸,颊边斜红妖娆,“到时候咱们穿一样的衣裳。” 李瓶儿当真不曾再去天上白玉京。 她日日等待自己的府邸,等段风借小厮托给她见面的消息。 可寒冬都快要过去了,他们一面都不曾见。 他躲着她,仿佛躲着一方惹人沉醉的美梦。 鸾仪劳碌时,纯玉会亲自做好冰盏子与糕饼,身穿家常的袍服,将吃食送过去,殷勤地在姐姐跟前儿红袖添香。倘若侧侍去储姬正殿侍奉,总有狐媚惑主的嫌疑,但正君不同,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在她身边侍奉最合时宜。 纯玉本来想着自个儿侍奉姐姐,岂料人走到正殿,却是被姐姐侍奉。姐姐先是令花赏人搬了个紫檀木小杌子(1),给他看了坐儿,纯玉坐在杌子上,头就被藏在姐姐高大的红木雕千里江山图云台案书桌里,活像见不得人似的;随后姐姐看他百无聊赖,又令小宦娘去紫鎏宫给他取话本,端燕窝。 “姐姐……姐姐!”纯玉抱住鸾仪玄黑绣金雀的裙角,低声道:“我给你送了酥山(2)和暗香汤,你怎么不喝啊?” 鸾仪把卸了护甲的手伸到案下,宠溺地捏捏纯玉的面颊,“玉儿不懂君臣之恩,我是主,他们是臣,倘若我看着看着奏章,当众加餐,不也得赏给她们解乏茶饮?她们人人喝上茶饮,少说得耽误半个时辰。东宫传看的文书都是紧急军务,这儿耽误半个时辰,战场上便要死伤无数。” 纯玉只好讪讪地捧过他的酥山,预备自个儿受用了。 鸾仪却安抚地将掌心放在他腕子上,温声道:“无论如何,玉儿的心意,我是领的。你且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东宫幕僚便都散了,届时我一定吃完,绝不辜负。” 暗香汤无恙,纯玉只唯恐酥山融化,不似从前清爽滋味。他有些遗憾,毕竟酥山是他亲手递的:“姐姐,虽说眼下是冬日,却不如冰鉴寒凉,等东宫幕僚散了堂,它化了怎么办?” 鸾仪一壁行云流水写着奏章,一壁温和道:“花赏人,且把正君千岁做的酥山送回冰鉴,待幕僚散尽后,再捧来给本宫。” 花赏人手捧酥山,躬身道:“是。” “近来你手艺见长,不仅会递碧色的酥山,还会在其上装饰琳琅。”鸾仪面孔上粉面含春威不露,却在书桌的这样下轻抚纯玉的颈子。偌大宫殿中足有四十余个幕僚,各自奋笔疾书,皆不知晓他们追随的储姬,正在行不轨之事。偏偏她触碰软玉温香之时,面容最是温柔自若。不知要人说她安静,还是说她反骨。 “碧色的酥山唤作‘眉黛青’,是棠公公教我染的。”纯玉笑得两颊生春,“棠公公曾在宫中侍奉,什么插花点茶,品茗制香的风雅事儿都会,就连吃螃蟹,棠公公都能把螃蟹壳摆成龙凤呈祥。” 然而,她哪里知晓纯玉口中的风雅,虽说在宫中长大,但她是女人,只知道“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哪里知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须臾后东宫幕僚散尽,花赏人从冰鉴里捧出酥山,笑道:“往日入夜,东宫的诸位幕僚都有早晚堂馔(3),偏偏殿下时常因公务繁忙推迟晚膳。今儿幸亏有千岁来送茶饮,替殿下解一解乏。” 鸾仪握了纯玉的手,往鎏金嵌紫釉三环熏炉上暖去:“往日庙堂长议,不敢耽误;今儿是人家在怀,不敢辜负。” 一席话说得纯玉眉开眼笑,他取了块眉黛青酥山上的榧子,亲手喂给鸾仪:“姐姐且尝一尝,纯玉做的酥山滋味如何?” 他使劲往上踮了脚,才把酥山喂给她。她抚了抚他的颈子,总觉得那块肉皮儿乱人心意,怎么摸都爱不释手。 她和他是年轻妻夫,二人缠绵着缠绵,总能贴到床笫间。一尊酥山尚未吃完,二人便忍不住躺在碧纱橱里,躺在珊瑚红灵芝芙蓉褥,共珊瑚红云纹琉璃芯枕,碧纱橱里铺天盖地的红,仿佛还是新婚。 纯玉褪去青涩,此时的他艳若桃李,仿佛成熟得盼人采撷的果子,再不会在洞房里吓得哀哀哭泣。他咬住姐姐的耳垂,娇声道:“姐姐有甚么折磨人的法子,悉数放马过来。” 鸾仪万万料不到他如此主动,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纯玉娇吟一声。他的面孔被衾缎蒙住,旖旎的云雨登时增添了几分胡天胡地的意味。 他无比期盼一个女嗣,这种期盼,在床笫间,呈现得越发明显。 云雨后,鸾仪无需宫侍动身,自个儿为纯玉擦拭身子。此时的纯玉像极了倦怠的小兽,软了筋骨,松了皮肉。此刻他只穿荼蘼白鸳鸯氅衣,肌肤沁了红痕,越发显得活色生香。 纯玉从未想到,鸾仪的秘探,竟然延伸到这东宫的每一处角落。容氏、苏氏、云氏这三个侧室,竟然都活在眼皮底下。 这日晌午,纯玉吃过滋补身子的坐胎药,囫囵小睡了一会儿。他昏沉沉醒来时,见碧纱橱中只有鸾仪一人,她身穿垂丝海棠间色裙,头梳双鬟百合髻,饰以金珰宝珞。纯玉虽看出鸾仪穿着郑重,却不宜有它,以为她不过是如常来找自己求欢。 纯玉偏过身子,见八耳四方青铜冰鉴里冰着荸荠冰圆子,想必是吴公公在他睡时冻进去,预备他醒了吃的点心。于是纯玉取过那盏荸荠冰圆子,细尝起来。 鸾仪却与纯玉道:“今日有事东窗事发,你且与我起来。” 纯玉却不管甚么“东窗事发”,只一味吃他的荸荠冰圆子:“有什么事儿,你等我吃完了再说,这圆子化了可就不好吃了!” 鸾仪美眸中深了深,竟把他横抱起来,离了碧纱橱,随后将只穿寝衣的纯玉扔到棠公公、吴公公跟前,吩咐道:“给他换了衣裳,穿戴整齐,再送到我跟前儿来。” 纯玉委委屈屈地被两位公公穿了衣裳,换了鞋袜,储姬都这么说了,棠公公只当他有宫宴要赴,为他换了身雪青色剔犀如意纹圆领袍,额勒锦带,足踏雪靴,纯玉心中暗暗叫苦,难不成这是要入宫?完了,等他回来,冰圆子早就化了! 鸾仪疾步匆匆向紫鎏宫走去,提裙坐在正位上,随后令人将三位公子都唤来,仿佛要开会。 待那三位公子来到紫鎏宫,鸾仪也不与他们赐座,只在手里把玩一对紫玉核桃。此情此景有些尴尬,纯玉努力破解尴尬道:“姐……殿下,我们五个人无法六博双陆,但是可以藏钩射覆啊。殿下身份最高,不如就从殿下开始?” 那盏荸荠冷圆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鸾仪手中,她郑重地递给他:“吃罢。你什么都别说,你吃东西。” 纯玉欢喜地接过去:“多谢!” 鸾仪投了个眼色,便有两个小宦娘将册页呈上来,册页上以朱砂色密密匝匝写着字。字以朱砂题,此乃彤史无疑。容子晔、苏堇瑜、云璟、纯玉抬眸望去,只见册页上写的尽是容氏撺掇苏氏不敬主君之事,苏氏因容氏有中馈之权,极近谄媚;容氏便把苏氏当枪,作乱东宫,二人朋比为奸,串通一气。 见了这彤史,容氏苏氏皆心慌意乱,原来自从踏入东宫以来,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载。原本以为除正君千岁不贪旁人美色的储姬悄无声息,没想到是这样的狠角色。 “好一个容侧君,”鸾仪捧了盏羊羔酒,以玉指优雅地自斟自饮,“万般刻毒之事由你猜度主意,苏宝林不过是为你作嫁衣裳。” 此时此刻,最心慌撩乱的,不是容子晔,也不是苏堇瑜,而是默默无闻的云璟。 既然东宫处处都有储姬殿下的眼线,那他所住的庆牖宫自然也有。他时时刻刻在思念另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还是半个狄狝人。储姬是除了圣上以外,最重尊严的女人,她怎么会忍耐自己的才人,心在其他女子身上? 容子晔弹了弹衣袖,直起身来,仿佛暗算正君千岁的并非是他。他身穿紫灰色的雕领长袍,越发衬得五官凝白,神色温柔。知人知面不知心,纯玉如何也未曾想到,苏堇瑜的背后,竟是老谋深算的容子晔。 “殿下既得知臣有异心,何不在臣嫁入东宫的翌日发作?”容子晔凄然含笑,“是要等臣原形毕露,殿下一并处置;还是要借臣的罪状,惩戒我容家一族?” 鸾仪不带一丝情感地望着他,仿佛在看蚍蜉蝼蚁:“容家是本宫的肱骨之臣,就算你容子晔按律当斩,也是内帷私事,也不会累及容家。” 容子晔剑眉蹙起,他骤然搁下葵形六瓣茶盏:“殿下不觉得自己有失公允吗?臣从闺阁中便思慕您,暗自发誓非您不嫁,殿下可知,为了从闺阁中嫁入东宫,臣动了多少心思、多少谋算!臣也是堂堂大理寺容家的嫡子,便是嫁与丞相之女也登对!” “等等……”纯玉不由开口,“要嫁给我姐姐,你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她的感受?” 容子晔伸手指向纯玉,面露哀色:“殿下!你的心里只有这个痴儿,除了憨玩憨笑吃点心,他心里什么都没有!臣嫁进来恁久,殿下一次都不曾召臣侍寝!” 鸾仪一把将纯玉拽入怀中,护持起来,纯玉只好配合地将面颊埋在她酥.胸侧。鸾仪抬手优雅地点了个手势:“花赏人,容侧君神志不清了,你把人带下去,莫污了本宫的眼。还有,容侧君不敬主君,降为宝林,罚俸半年。” 此时一袭石榴红绣麒麟补子圆领袍的苏堇瑜瘫坐在紫檀圈椅上,只觉得天翻地覆,不敢言语。鸾仪路过他时,淡淡道:“你是被本宫罚过俸的人,至于往后东宫有无你的一席之地,全凭你自己。” 纯玉万万没想到,整治东宫,鸾仪姐姐竟有如此雷霆手段。只用宦娘记下的彤史,便连消带打降位了容子晔,警醒了苏堇瑜。 纯玉连忙将酸枣枝小捧盒里红彤彤的乳糖狮子(4)夹给鸾仪,佩服道:“姐姐运筹帷幄,只用半个时辰,便揪出了容子晔,又重创了苏堇瑜;赶明儿姐姐领兵打仗,陇右参州就不在狄狝手里了!” 鸾仪眸色微沉,不知在思忖些什么:“我见惯了前朝波云诡谲腥风血雨,再往东宫一入手,自然轻而易举。你们小郎君久在闺帷里,哪里知道甚么叫你死我活!” 24、第二十四折 云才人是在沐休日的晌午后,跪在海棠瑟瑟细雨中的。 鸾仪却也不曾怜香惜玉,或者说,众生在她眼中皆是平等,除了纯玉,没什么值得怜爱。是故鸾仪修改了谒见陛下的文典,才由花赏人撑着红油伞,出去见云氏。 因云才人在仙客来矮子松盆景前跪了一个时辰,他圆领袍的肩头、后背、裤脚悉数沾满雨珠。鸾仪轻拢凝夜紫缂花广袖,淡淡道:“云才人雨天求见,所为何事?” 云璟这才微微抬首,见一眼鸾仪。眼前的储姬不只容颜倾国,且不怒自威,仿佛壁画上的飞天仙女。如此两相对比,云璟越发觉得自己仿佛一粒尘埃,生死荣辱皆在储姬的一念之间。 云璟轻声回禀道:“事关重大,臣斗胆,请储姬屏退侍从。” 鸾仪以眼神授意除花赏人以外的红衣宦娘走远一些,她轻抚自己的蚕丝嵌三色宝石镶琥珀戒指:“昨儿你也看见了,在东宫,她们能否传递消息,传递甚么消息,都由本宫说了算。所以无论宦娘们可否听见,都无妨碍。” 云璟叹息道:“殿下可知晓,我与一位混血胡女有旧……” “本宫自然知晓。”鸾仪沉静之时,双眸犹如两颗上好的黑曜石,谁也不知晓她在思忖何事。她额前沾了细雨,倒显得眉心五瓣叠花翠钿更鲜活了些,“那胡女名唤海莎依,你在节度使府上做公子时,便与她有旧。” 云璟痴痴跪在青石板上,泪水盈盈:“殿下,罪臣不求你赦免罪臣,只求殿下不要迁怒于臣的母家……和冰月。” 鸾仪扶一扶自己脑后的三扇博鬓(1),眉目静纯:“起来罢,本宫知道,你嫁入东宫,是因为云氏一族须要与东宫联姻,本宫娶你,也是权宜之计。既然你我之间无燕好之情,本宫又何必限制你的心思?无论你中意谁家姑娘,皆与本宫无关。” 云璟惊道:“殿下,我……” 鸾仪微微抬首,凤冠上翠凤珠滴(2)衔含的珍珠穗子窸窣作响:“只要你不为害紫鎏宫,本宫便会对你以礼相待。” 云璟连连叩首:“臣多谢殿下宽宥!殿下的恩情,臣结草衔环难报!” 因纯玉喜好糕饼,故紫鎏宫的晚膳总多甜食,还有些冰盏子、金橘雪泡等冷食。偏他性情刁钻,这边儿供着冰盏,那边儿又煮着暖锅(3),凉一口,热一口,也不顾忌身子,只把吴公公的话儿当耳旁风。 那厢鸾仪一壁吃着,一壁亲自收了他的冰品:“你是男儿,该饮食起坐都顾忌自个儿的身子,成日吃冰的,不仅难以成孕,还易损了身子。” “连冰盏子都不许吃,还用甚么晚膳哪。”纯玉惆怅拖着香腮,羽睫轻颤,“你对我一点儿都不好,我不要嫁给你了。我要回娘家,让我娘亲再寻一门亲事。” 鸾仪的狭长明眸犹如寒潭深涧,令人不敢逼视。她随手给纯玉夹了一筷白龙臛(4):“你当储姬休回去的小郎君,合氅安还有人敢聘?除了我,你还能嫁给谁。” 纯玉随口把那鱼肉吃了,两腮微鼓,像个小松鼠:“那我和离在家,由孟庭昭养着我。” 鸾仪挑起纯玉的下巴,以白玉似的指尖儿蹭了蹭,有种调戏的意味:“眼下孟高媛刚被我升了四品协尉参领,你说我一道密令,孟高媛会不会把你重新送回东宫?” 纯玉可怜兮兮地蹭过去,斜倚着妻主坠了珍珠的绣云雁妆花霞帔:“那……那我不敢和离了,我还是跟着你。” 鸾仪夹了红玛瑙似的樱桃煎过去:“张嘴。” 纯玉认命地咬过去,浓津津的红汁水透了满唇:“罢了,你说做甚么便做甚么,反正我也不敢违你的意思。” 鸾仪优雅地尝了筷鸡脯脆笋:“你早该如此。往后再说和离,便罚你到床笫间,让彤史都听到我怎么审你。” 纯玉又是无奈又是羞窘:“你不是好人,我错嫁了你。” 储姬殿下方才定的规矩,眼下便被这般违逆,眼下二人围着一对大酸枣枝竹影镂花月牙桌(5),离床笫甚远,从这儿抱到榻上,一路山高水远,东宫的雕花门槛高,唯恐摔了这小祖宗。她便将人横抱了,直接送到南纱帐里的黄花梨镶五瓣螺钿罗汉床上,罗汉床榻面儿小,他躲不开身子。 “求你了,你比我亲姐姐还亲!”纯玉知道自个儿说错了话,作揖磕头求也无用,他是在节骨眼上落在她手里了,便如虎兕(6)逮住了兔子,怎么挣扎也无用,“好姐姐,你就当我满嘴胡吣,当不得真啊!昨儿你刚把我折磨得起不来身儿,今儿不能再折磨了!姐姐,好姐姐!实在不成我唤你姥姥!姥姥!你饶了我罢!” 鸾仪从容不迫摘下四只金胎点翠护甲,极有压迫感地扣住他的下巴。套着名贵的护甲时,她是储姬,那点翠金器时时刻刻提醒她谨言慎行,而在床笫间摘下护甲时,她是他年轻的妻主,于云魄云魂之事对他索取无度。 察觉到她眼神里的坚定不移,纯玉停止了求饶挣扎,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好好享受,他向来是想得开的人。纯玉暖融融的身子抱紧她柔韧的腰肢,他自解了冷烟碧杭绸绣银丝水波纹寝衣,露出白得发亮的肌肤。 访过巫山,纯玉懒怠如一只猫儿斜偎入她怀中,鬓云欲度香腮雪。他深知女人纵欢后心绪如意,要提甚么要求更易事成。往日丞相府的小厮们时常议论,孟庭昭那几房侧室,时常在云收雨霁时向她讨要首饰。那么他想见自己的家人,应当也可以在此时一试。 纯玉那香汗淋漓的身子爬上去,他轻吻鸾仪耳垂,柔声道:“姐姐,我有许久不曾见娘亲和姐姐了,前儿姐姐只给我送了墨儿,她就走了,我还没见她一眼呢。” 鸾仪捧过茶桌上白缎布巾,细细为他擦拭身子,她淡淡道:“想家人了?” “是。”纯玉随手拨弄罗汉床头的镂空圆盖沉香炉,馥郁香气沁满他的玉肤,“你可别说要等到我报喜八个月时,爹爹可以入东宫陪产。我不听,我现下就要见!” 鸾仪思忖半晌,她以修长玉手捧过沉香炉,用金簪调弄里头的香饼子。美人调香炉,好一幅名画。 待沉香炉里茶烟氤氲,鸾仪沉吟道:“此月下旬有大明宫马球会,家世显赫尚未娶妻的贵女们都要去,我是储姬,自然可以带官眷。届时我安排你和孟高媛见一面。至于我的婆母,她位高权重,除了朝堂上不得轻易约见。而且我与她轻易见面,被言官察觉,旁人会议论婆母投奔东宫。只能等到年关,我带着你觐见母皇,彼时婆母也在大内,想来我能安排你见她半个时辰。” 纯玉连忙欢喜地抱紧鸾仪的腰肢,笑道:“姐姐你最好了,我是怎么也不肯跟你和离的!” 大明宫马球会上人声喧扰,参加的多是二十余岁的年轻贵女,她们期盼着自己以雍容华贵的举止俘获权贵的注意,以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至于那些尚未来得及寻求贵胄庇护的女子,则凭借马球会向愿与其牵线的贵胄干谒,也有些年长的朝臣守在看台,为自家小郎君择选儿媳。 马球会上的女子不再高髻长裙,她们换上各色齐膝劲装,再在金装外披狐貂坎肩,以求保暖。姑娘的高髻多像狄狝女子般散下肩来,结成无数条编进丝带的长辫,再于额间饰以额饰、花钿,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个胡姬。 “储姬殿下携正君千岁到——” 头顶帷帽的纯玉向圣上行过大礼,随后在鸾仪的扶持下入了席。纯玉隔着帷帽白纱看不清楚,遂偷偷往旁边扯了扯,只见马球场上纵横开阔,红鬣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骝(7)。须臾后,他看见孟庭昭上场了,只见孟庭昭与手持球杆,策马疾驰,与对面的女子扬杆抢球。姑娘们骑马快如流星,行动间钗环耳珰窸窣作响。 待下了场,纯玉却听判官高声计数,孟庭昭李瓶儿那队查对面一面旗,险些得胜。 孟庭昭随手把漆画杖杆扔给鸳鸯,高声埋怨道:“瓶儿你怎么守的鞠门?对面快过来了你反而给她让位!弄块肉挂鞠门前,狗都比你速度快!” 李瓶儿毫不示弱道:“我以为那是你!刚开局时我好好儿把鞠球传给你,你如梦初醒一样,一杆打飞了!” “你那是传鞠球?你那是打我!”孟庭昭指了指自己眉前,掀开红珊瑚额饰,“看这儿!我快被你打出病来了你知道吗?” 李瓶儿无奈道:“我传鞠球给你,你接不住你怨谁?!” “这局没配合好,下一局咱们一定要争得‘第一筹’,”孟庭昭翻身下马,鹿皮长靴踏的尘埃翻花儿,她与李瓶儿细细商议,“下一局咱俩对战波斯国使团,她们就算是西域姑娘,骁勇善战,但肯定没打过氅安马球。” 李瓶儿细细与她比划:“待会儿判官从西侧发球,咱们摆‘风呼月旋’方阵,然后你传给唐筠,我往东跑,你往南——” 纯玉心下暗笑,她们两个输了击鞠,竟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指责旁人。 而那头波斯使团的姑娘们也用波斯话商议下一场的战术,她们摩拳擦掌,欲在中原帝王面前争胜。 纯玉心紧如弦,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自己虽说出身簪缨世家,见遍富贵珠玉,却从来不曾像马球场上策马飞驰的姑娘般风流潇洒一会,从来不曾为了输赢,热血酣畅。 他有的,只是宫苑深深里插花焚香、刺绣点茶,像一件珍贵的礼物,被妻主收藏于东宫。 纯玉忽然拂开帷帽,向鸾仪喊道:“姐姐,我想打马球!” 25、第二十五折 此言一出,大明宫四下寂寂。 一个橘丹色妆花衣袍小宦娘手捧漆盘走过,她高声道:“第二场彩头:金翠明珠花鸟钗——!!!” 见到那精致的花鸟钗子,纯玉心中又激动了几分,他也想骑在五花马上,眼明手快,赢回系着红绸的彩头。 其中一个穿伽罗色齐膝破裙的波斯女子双手交肩,向圣上弯腰跪拜,随后说了一连串的波斯话。 中原译官道:“波斯典客说,无论是中原还是波斯,都没有男子上鞠场的先例。” 另一个身穿苜蓿紫石榴裙的波斯女子向纯玉行交肩礼,又饶舌地说了许多波斯话。 中原译官道:“储姬正君身份高贵,是东宫的珍宝。如果正君跟随女子一同策马,外露容颜,我想储姬一定不会答应。” 先头那个波斯典客跪拜上前,她的言语快速而恭敬。译官道:“波斯典客请陛下三思,对于身体娇弱的正君而言,体格健壮、善于奔跑的骏马十分危险。而且击鞠时七宝球随时有乱飞的可能,会伤害正君殿下的无双美色。我们只是波斯的使节,不能负担这天大的责任。” 纯玉只好退回看台,右手抓住琉璃帐的流苏,心中又是无奈,又是遗憾。是他自己太任性了,认为自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打马球恁般危险,实在是没必要让旁人拿身家性命陪他玩。 此时,鸾仪直起身子,旋即走出看台,高声道:“母皇,可否由鸾仪对战波斯使团?” 赵琅嬛虽已年迈,看时势却看得分明,储姬分明要替她的正夫打这场马球,为他赢回彩头。 赵琅嬛声音喑哑:“你可知道,马球场上,伤残不论,生死自负?” 鸾仪解开身上的玄冥色嵌血红翟凤绕宝相花斗篷,随手披到纯玉身上。纯玉听到“伤残不论,生死自负”,心里早就惴惴不安了,他反握住女人的手,低声道:“不要去……你不要去……” 鸾仪怜惜地抚向他眉心,轻声道:“你是男人,说出去的话,犹可反悔;我是女子,从方才踏出去那一刻,便没有回头路了。”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纯玉心中充满愧疚和不安。他不知道这遍身华采的妻主,去马球场上走一局后,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顷刻之间,鸾仪已去偏殿换了劲装,他见惯她高髻长裙的模样,再看她解开长裙、松了高髻时,只觉得她被绣裙金钗遮掩的光华又回来了,竟比往日还夺目十分。此刻她身穿宝石红墨色龙凤绕合齐膝裙,发间高束马尾,额间勒着玛瑙红嵌黑玉髓抹额,马尾上斜插一支凤尾金簪,整个人仿佛一朵盛放的牡丹。 波斯使团同样看到了牡丹似的储姬,她们暗自心惊,只看到储姬的眼神,便已怔在原地。传说大誉朝开国以来,没有一任储姬得以善终,不是废黜,便是软禁。 不知燕姬来日结局如何。 马球开局了,鸾仪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人们看不见她策马的身形,因为马球场里只余残影。打到最后,鸾仪衣衫松弛,倘若细看,都能看到她身前丰满的酥.胸。 毫无疑问,她会赢得金翠明珠花鸟钗,只是这钗已经成了烫手山芋。未经母皇安排,她自作主张上了场,已算出尽风头。要用这只簪,使母皇疑心尽消。 “储姬夺得八旗——” 随后便有人将金翠明珠花鸟钗奉与储姬,那朱漆点染的托盘捧着华美的金钗,显出一派喜色。而鸾仪望着那朱漆,只觉得像血一般殷红。 鸾仪忽然手捧金钗,捧向母皇的金帐车:“臣女有礼,欲献母皇。” 赵琅嬛唇边衔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好不容易去马球场玩一回,赢回了些彩头,储姬,你自个儿好好收着罢。” 此言一出,鸾仪的心中骤然寒冷起来,如坠冰窟。 鸾仪想起纯玉秀美干净的容颜,她心尖一颤,暗道自己只能赢,不能输。否则纯玉这样的美人,恐怕要在她败局里被□□至死了。 “鸾仪记得,父君宋氏,曾有收藏簪钗的习惯。”鸾仪在此向母皇跪拜,“听说父君正是收藏了许多簪钗首饰,才有幸为母皇诞下女儿。父君曾说,簪钗上有女子气,故频频赏玩簪钗。” 赵琅嬛静静望着她。 鸾仪恭顺道:“父君虽故,女儿却不能忘记自己的生身父亲。是故女儿斗胆,托母皇将这支金钗,供奉到父亲的灵前。” 赵琅嬛轻声唤道:“梅姑。” “奴婢在。” “将储姬献上的金钗,供奉到云亸宫。” 鸾仪安排纯玉与庭昭在大明宫里的含元殿见面,这里供奉佛龛,姐弟二人都来上香,偶尔相遇,并无不妥。 含元殿后陈设紫檀嵌雕花象牙大罗汉床,小几上摆了装满孔雀羽的丹瓷瓶,罗汉床正对送子观音,那金身观音手捧玉瓶,眉目安详。 马球会已过,庭昭便换回酂白(1)绣联珠团窠纹八破裙,她头顶梳了个螺髻,斜插三支鎏金钗。 因见千岁,孟庭昭在罗汉床前躬身行礼:“臣女协尉参领孟庭昭,见过正君千岁。” 纯玉连忙扑过去,像小时候似的钻进庭昭怀里:“姐姐!我好久不见你了!姐姐!” 孟庭昭握紧他的手,笑道:“都嫁了人,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她细细看去,嫁了人的弟弟当真与往常不同。他眼角眉梢多了些风情,少了些稚嫩,不愧是开过身子的小郎君。 他此刻身穿松烟广袖曳地澜袍,一半青丝披在脑后,一半绾入银冠中,越发显得成熟。且饮食起坐有永安、永怀、银壶、冰砚四个宫侍服侍,想来储姬殿下对他极为眷顾。 虽说眼看着弟弟饱蘸雨露,但做姐姐的,不问一句如何能放心。孟庭昭道:“殿下待你如何?你放心,那两个东宫拨给你的宫侍被我唤出去了,你只告诉我实情便是。” 纯玉一壁品西庵茶(2),一壁道:“殿下的东宫明明有四个,却偏偏早晚唤我一人承宠。有时候弄得狠了,我两三日起不来身。偏等我好了,她又来折磨我。” 庭昭连忙捂住他的嘴:“此事是闺帷私事,你是男儿家,千万不得胡说。” 纯玉托腮道:“有时候她待我很好,有时候又总管束我。譬如不许我吃冰盏子,不许我多吃蜜饯,总唯恐我给她生不出子嗣。” “我的好弟弟,储姬那是疼你,”庭昭套了银绞丝玉镯的手捏了捏他软软的腮颊,“你姐姐就是女人,倘若女人不中意一个男人,那自然睡完就算,谁管他能不能诞下子嗣?把他当玩意儿罢了。” 纯玉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叹道:“可惜吴公公已经给我喝了许多贴坐胎药了,我的身子还是没有动静。奉御给我诊过脉,说我不易有孕。” 庭昭向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捧出一方刺绣精致的荷包。庭昭将荷包递与纯玉:“这是爹爹临行前托付给我的,说一定要送到你身上。” 荷包上绣了丝藤石榴纹,纯玉知道,石榴象征多子多福。他捏了捏荷包,里头清脆作响,贴近了闻一闻,满是药草香气。 庭昭耳上的海棠金鱼水滴珠呖呖作响:“这荷包是白云寺开过光的,我告诉你,白云寺的静和师太一辈子只开三回光,上头的石榴是爹爹亲手绣的,你定要每日佩戴在身上,心诚则灵。人家师太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纯玉惊道:“爹爹又被白云观骗走了多少银子?我早就跟你说了,这些都是尼姑们骗香油钱的,偏爹爹深信不疑!” 庭昭随手将荷包系在他腰带上:“行了,我不知道尼姑要挣香油钱?爹爹信,你有什么法子?不如宁可信其有,系在身上,求个祥瑞。” 自从这一世重来之后,纯玉便再也不信甚么因果轮回,恶有恶报,只信事在人为,为者常成。倘若当真有因果,那么前世赵未央恶事做尽,却没有报应,反而逼得他和燕姬姐姐坠了雪崖? 鸾仪替纯玉打马球,打得“宛转萦香骑,飘飖拂画球”,纯玉为了犒赏鸾仪,特意做了琥珀黄核桃杏仁酥山,给她当彩头。 纯玉笑吟吟道:“旁人的酥山上都点缀蒲桃(3)荔枝,我唯恐太甜了,腻得慌。遂在上头点缀杏仁、核桃、香榧、还有莲子。” 鸾仪抬眼望他一眼,淡淡道:“你这个小东西,最爱在风雅上动心思。” 纯玉捧过一双象牙筷:“妻主尝一尝。” 鸾仪取过象牙筷,筷尖儿在酥山上转了转,夹了筷核桃吃了:“昨儿你去含元殿见你姐姐,如何?” 纯玉撒娇似的往她怀里凑:“我见了姐姐,自然欢喜。多谢妻主筹谋。” 鸾仪又夹了一筷香榧子,细细嚼了道:“我是你妻主,你的指望,对你好是应当的。”言罢,她拽来纯玉,让他坐在她怀中,她指尖儿抚纯玉小腹,却摸到个荷包似的东西,“这是什么?平日不曾见你佩过。” 然而纯玉尚未来得及说甚么,人便昏厥过去。 鸾仪抬手将满桌茶具摆件、杯盘碗盏推到地上,高喊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