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剑修后他黑化了》 1. 穿越了 在一片安静到没有任何声音的黑暗中,亮着束纤细的光。 那光自上往下,形成一道手腕粗细的光柱。在光柱里面没有任何存在,甚至连一粒灰尘都找不到。 光柱周围环绕着暗红色流云,黑暗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那些繁密的声音一再重叠,好像风吹过森林的声音。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停住。 流动的黑雾也停住。 一只苍白的,扭曲的,生满蠕虫的,腐烂的手,从黑暗中,伸到光柱底下。缠绕在那只手上的白色蠕虫,在触碰到光柱的瞬间灰飞烟灭,手掌上腐烂的皮肉也瞬间被烤得焦黑,就连皮肉之下的骨头都未能幸免。 但手的主人却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对方任由自己的手被烤成一块形状模糊萎缩的黑炭,发出一声嘶哑的轻笑,那声音过于古怪,令人难辨男女。 “找到了。” “徐存湛的——生死劫。” * “这里!这里这里!” “再来一球!” “接得好!” …… 呼喊声此起彼伏,穿着运动服的年轻女孩们在球场上来回跑动。 陈邻练习结束,和朋友一起回更衣室换衣服。 更衣室是隔开的单间,朋友在旁边的更衣室里,一边换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邻闲聊:“等会一起去吃火锅吗?基地隔壁街有家新开的火锅店,学生打八折耶!” 陈邻:“你带学生证了?” 朋友反问:“你没带?” 陈邻回:“没带。” “……”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陈邻低头去解自己食指和中指上绑在一起的白色绷带。 朋友:“那我等会去问一下周莉,她肯定带了。” 更衣室里一片安静,朋友没有听到陈邻的回答。她也没在意,以为陈邻是忙着换衣服所以没空回答自己。 但是等她换完衣服出来,隔壁更衣间仍旧安静——她左右看了看,休息室空无一人。 “陈邻?邻邻?你换好了吗?” 她的声音回荡在更衣室里,却没有得到回应。朋友心底感到几分古怪,不禁大步上前拉开更衣室的门帘。 门帘之后空空如也,蓝色队服外套散落在地,却并没有陈邻的影子。 她惊诧的瞪大双眼,不自觉喃喃低语:“人……人去哪了?!” 陈邻也想知道自己在哪。 她明明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训练基地的更衣室,才换完衣服,正要穿外套。 朋友问自己要不要去吃火锅,她一边把短袖套头一边回答自己没带学生卡,结果短袖刚拉下来,眼前景色就从更衣室变成了一片树林子。 陈邻两手还拽着自己短袖的衣摆,脑子里空空如也,满是茫然。 耳边倏忽有风声掠过,陈邻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冷,不禁打了个寒战,正在奇怪这股风为何如此刺挠;她肩上一重,有只手毫无征兆的搭上来,握紧她的肩膀! “来得好!” 只听见一声长笑,陈邻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抓着肩膀拽过去,猛地向前推了下。 那人力气极大,陈邻完全来不及反应,身体随着惯性向前扑,正好撞上一柄木剑迎面而来。 那分明只是一柄木剑。 看起来很钝。 但那柄迟钝的木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轻松贯穿了陈邻的胸口!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染着血的剑尖自陈邻后背破出,她身体向前撞进木剑主人的怀里。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陈邻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她茫然抓住木剑主人的衣襟,从胸口处溅出的血液染透剑柄,溅到对方衣襟上,也溅到陈邻手背上。 痛觉自心口窜回感知神经,陈邻微微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只有更多的血从她嘴里涌出来,顺着嘴唇,下颚,滴滴答答落在木剑剑柄上,染红那只握剑的手。 她没办法说话,用尽了力气也只是微微仰起脑袋,看向木剑的主人——目光所及是一张漂亮的脸,初雪似的白发,罕见的赤金色眼眸睁得极大,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陈邻艰难的抬起手,沾着血的手掌心啪的一声糊在那张漂亮的脸上,连带着将对方干净无暇的银白头发也染上血的颜色。 紧接着,陈邻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救命有鬼啊——” 随着一声极具汉语博大精神的国骂,陈邻翻身而起,呼吸急促,并无意识的一只手按住了自己心口。虽然只是梦而已,但梦醒之后心口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被人捅了个羊肉串一样的剧痛,还有莫名其妙的恐惧。 她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按在胸口处的手转而搓了搓自己的脸。 搓着搓着,陈邻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把手放下来,摊开在自己眼前——陈邻对自己的手很熟悉,因为是高个子,所以她的手也不算娇小,骨节修长,掌心有常年练习留下的一层薄茧。 但现在,陈邻入目所及,却是一双……棉花填充的布偶手? 棉花填充的布偶手? 棉花填充的布偶手??? 陈邻曲起胳膊,翻身而起,左看右看,又捏了捏自己的脸:手感不再是柔软鲜活的皮肤,明显是粗糙的布料。 “姑娘,你醒了?” 陈邻茫然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看见一个‘巨人’,穿着奇怪的衣服,白发在后脑勺束成马尾,眼睛是陈邻从未见过的赤金色。 那颜色过于灿烂了,看起来好像太阳一般明亮。 美瞳?cosplay?二次元? 短短数秒,陈邻脑子里跑过了几十种想法。她觉得这个‘巨人’长得有点眼熟,不禁走近仔细看。 对方察觉到了她的好奇,不仅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反而乖巧的往陈邻面前凑,整颗脑袋几乎都趴在了陈邻面前。 近看便觉得这个‘巨人’更好看了,那张脸,皮肤白净,眉心一点红色菱形印,莲花眼,眼尾上翘,眼皮泛着浅红,眼睫毛又长又密,凑近陈邻时还露出乖巧讨好的笑,笑起来时上眼皮拢成左右对称的圆弧。 他的脑袋趴在陈邻面前时,便两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几缕雪色碎发自他脸颊侧垂落—— 梅似雪,雪如人,悲悯纯澈。 陈邻越看越觉得对方的脸,在漂亮之余,又有点眼熟。她不禁两手抱着胳膊,皱眉认真思考起来:好熟悉啊,我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来着…… 刚才的噩梦骤然闯进回忆,心口又条件反射性的感到了疼痛。 是那个在噩梦里把自己一剑穿心的家伙! 陈邻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才迈开腿就被对方单手握着腰拎了起来。 他重新坐直了,把陈邻拎到面前,平视,长而密的眼睫簇拥着那双金灿灿的眼眸,眼眸里倒映出陈邻现在的模样。 是个人偶。 还是个很丑的人偶。 藕荷色布料上画着歪歪斜斜的五官,配合陈邻此刻扭曲的表情,丑上加丑。 陈邻原本很害怕的,但是通过对方眼瞳倒影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后,她一下子惊讶得害怕都忘记了,茫然睁大眼睛和对方大眼瞪小眼。 两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对方继续睁着那双金灿灿的眼睛,陈邻继续睁着她那双看大小不一的豆豆眼。 沉默。 “……我是,人偶?”陈邻声音颤抖,充满了自我怀疑。 对方把单手换成了两只手,合握着陈邻牌玩偶,郑重其事又十分小心的将她放回桌子上。 把陈邻放回去后,对方仍然维持着半跪在地上姿势,仰起头看着陈邻,挣扎良久后,他忽然单膝跪变成两腿跪,神情凝重:“在下在捉拿魔道途中,因为学艺不精,没能及时收剑,失手误杀了姑娘——在下深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命之重绝非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我误杀了姑娘,本该一命偿一命。” “但我就算死了也无法将生命偿还给姑娘,更无法弥补我断送了姑娘剩余人生的错误!所以,在下自作主张将姑娘的魂魄抽出,置身于布偶之中暂存,待在下找到起死回生之法,彻底复活了姑娘之后!再任由姑娘处置!” 陈邻:“……”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神情坚毅认真:“姑娘,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办法将你复活的!” 陈邻沉默片刻,艰难的环顾左右。 刚刚她一直没有来得及打量四周,但现在静下心来往四周一看,是个非常简陋的房子,没有任何陈邻熟悉的现代电器,连老式的煤油灯都看不见,只有她坐着的这张木桌子上,摆着一个落满凝固烛油的半截蜡烛。 面前这家伙的着装打扮,刚刚陈邻看着只觉得是不常见的奇装异服,但现在仔细一看,那蓝白间色的衣服确实很像古装剧里那种收窄的劲装。 陈邻:“……我问一下啊,现在是几几年?” 对方偏了偏脸,疑惑:“何为几几年?” 陈邻:“就是,呃,那个啊——现在的皇帝叫什么?” 少年垂眸,皱眉,露出几分为难神色:“我前日才下山,并不清楚凡间的皇帝名字。唔……若是姑娘好奇,我这就去帮你问一问。” 说完他便起身,道了声得罪,弯腰两手捧起陈邻,端至胸口,步伐平稳的往外走。 从屋内到屋外,视线骤然明亮。 屋外是一个普通的院子,有块面积不大的菜田,一个包着头巾穿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正愁眉苦脸的在喂鸡。再往远处看,能看见更多的稻田,低矮落后的瓦房,泥土路,袅袅升起的青色炊烟,零星来往扛着农具身穿粗布短打的农夫。 陈邻睁大眼睛,喃喃自语:“怎么还真的穿越了啊?” “那我以后吃不着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必胜客萨莉亚蟹堡王了?” 2. 抓鬼修 陈邻花了三分钟消化自己穿越的事实。 然后又花了两分钟来接受自己不仅穿越了,还穿越到了完全未知的,看起来好像可以修仙还妖怪满地走的神奇年代。 一剑误杀她的少年叫徐存湛,自称暮白山弟子。 按照暮白山山规,内门弟子年满十八就要入人间降妖除魔以历练自己的道心,三年后才能返回。 今天是徐存湛下山的第四天。 他下山第一天被骗光了身上的全部盘缠。 他下山第二天因为没钱吃饭流落至此,当地村民说他若是能除掉盘踞山中抓活人做祭品的修士,就给他包吃包住。 下山第三天,徐存湛进山追杀以活人做祭品的鬼修,二人打斗到一半,陈邻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鬼修身边,被鬼修一把推进徐存湛怀里,当场一剑穿心,气绝身死。 “我是毫无征兆的就出现了?”陈邻坐在徐存湛手心,皱眉,严谨求问。 徐存湛点头:“嗯,毫无征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陈姑娘你的气息。” “说来也怪,那天我一剑刺出去,顺滑极了,体内真气半点都没收住,平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反思,但始终想不出原因,大概是鬼修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术所致?” 陈邻:“所以你抓到那个鬼修了吗?” 徐存湛摇头:“我急着查看姑娘的伤势,那鬼修便趁机跑路了。” “陈姑娘你的心脉已经完全被我的剑气捣毁,只有魂魄还余一线生机。” 说完,他捧着陈邻又回到房间,走到床前。 陈邻低头一看,在那架简陋的竹板床上看见了‘自己’。 年轻的少女身上还穿着那件印蓝白棋盘的短袖,漂了亮蓝的自然卷长发显得她皮肤很白,那张脸是标准的鹅蛋脸。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少女颊边碎发遮住的耳朵上,自耳垂到耳廓,一连三个耳洞,只是没戴耳环,故而不太显眼。 在少女的胸口,干涸后从红变黑凝固的血迹,晕染开了一大片,好似一朵绚丽的黑色礼花被放置在她胸前。 陈邻盯着床上自己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徐存湛:“接下来呢?要怎么复活我?” 徐存湛老实回答:“我还没有复活过死人。不过我听说鬼修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如果能抓住推陈姑娘的那个鬼修,或许能从他嘴里知道复活死人的线索。” 陈邻抓了抓自己脑壳——平时她做这个动作时总能抓到一大把头发,但现在却只能抓到一把充当头发的黑色布料。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陈邻又憋屈的把手放下来:“可是那个鬼修已经跑了,我们要去哪里找他?” 徐存湛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脸:“不用担心,我进山之前在山脚布下了阵法,以那鬼修的修为,是跑不掉的。” “既然陈姑娘现在能醒着和在下对话,想来陈姑娘的魂魄已经没什么大碍。我这就进山,抓住鬼修问他起死回生之法。” 徐存湛为了保全陈邻的魂魄,借用当地农妇的工具熬夜缝了这个布偶娃娃,又用自己的心头血拌朱砂写下聚魂符塞入其中,借聚魂符维持陈邻的魂魄。 之前陈邻没有醒,他也不确定这样行不行得通,所以也不敢先离开,就寸步不离的在布偶旁边守着。 但现在看陈邻能跑能跳能说话,看起来魂魄稳固极了,徐存湛这才放心。 他将陈邻重新放回那张老旧的桌子上,叮嘱:“我去去就回,陈姑娘……” “等等!你一个人去,把我留在这?”陈邻睁大眼睛,连忙扑过去,两手并用抱着徐存湛手腕。 这玩偶的胳膊也做得一长一短,陈邻扑进徐存湛手心之后,才发现自己连人家手腕都抱不住。 徐存湛垂眼,和自己手心里的丑娃娃对视。 玩偶的脸是徐存湛亲自缝的。他不擅长针线活,眼睛鼻子嘴巴都缝得歪歪扭扭,但陈邻的魂魄一进去,那歪歪扭扭的五官登时灵动起来。 大小不一的绿豆眼可怜兮兮望着他,那双粗黑的眉毛往下撇,要哭不哭的表情。 虽然还是很丑,但也丑得可爱——更何况这是徐存湛自己缝了一晚上的成果,他看着还是觉得很可爱的。 屈指托住玩偶柔软的身体,徐存湛将陈邻举到与自己平视的水平线:“陈姑娘也想去吗?” 陈邻可怜兮兮的点头:“我一个人呆在这有点害怕,能带我去吗?” 徐存湛垂眼看着她,不语。 他不说话,陈邻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忐忑。 但在片刻的寂静后,徐存湛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笑脸。他手腕一转,五指收拢握住玩偶,将陈邻放进自己衣襟里:“陈姑娘想去的话,就一起去好了。” “只是山路崎岖,还请陈姑娘抓紧我的衣服。” 陈邻连忙抱紧徐存湛衣领子,点头如小鸡啄米:“好,我一定抓紧。” 徐存湛走到床边,两手合拢掐出一个手决——陈邻看不懂他比划的是什么,但姿势摆出来很好看,比陈邻以前看的仙侠剧里面那些演员比划的还好看。 她只听见徐存湛嘴里轻快低声念了两句,指尖便有清气缭绕聚拢,下一秒清气环绕着床上陈邻的肉/身扩散成半圆形的屏障。 做完这些,徐存湛才带着陈邻出门。 院子里喂鸡的妇人见他反手将门掩上,不禁双目微亮:“徐道长,你要去找那个魔头了吗?” 徐存湛:“嗯。” 妇人连忙放下自己手里的簸箕,站起身:“请稍等,我就去通知村里的其他人……” 徐存湛快行几步拦住对方,道:“不用通知其他人,周大婶,你们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做什么,不必管我。” 周大婶微微张开嘴,欲言又止。徐存湛没有给她再说话的机会,脚尖点地轻快的消失在周大婶视线中。 穿蓝白间色劲装的少年,轻快得像一只飞鸟,踩过树梢便能借力跃像下一个落脚点。 此时分明无风,但窝在徐存湛衣襟里的陈邻却感觉到了清风拂面。她紧紧扒着徐存湛衣领,探头往下看,只能看见树木挨挨挤挤的树冠,有些树枝上还有白色积雪。 徐存湛脚尖点在一片树叶上,踩落积雪,一片簌簌声轻快。 陈邻上一次以这个视角俯视森林,似乎还是在和朋友组队去玩儿蹦极的时候。 徐存湛忽然一声:“找到了。” 高度急降,风自下往上,拂动少年雪色发丝。他的头发用一截红绳扎了高马尾,但仍旧有一些碎发没有扎上去,垂在脸颊侧和额前,于少年白净面容上落下些许阴影。 被藏在衣襟里的陈邻看不见徐存湛的表情——此刻的少年早已没有半分乖巧近人的气质,只剩下冷漠,在落地时他也抽出了一直背在背上的木剑,剑尖指着对面黑衣矮小的男人。 对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形容狼狈。 他肩膀上扛着一支招魂幡,急急刹住脚步,三白眼阴森的盯着徐存湛。 鬼修:“哈!听说你们正道修士以降妖除魔,救济苍生为己任。怎么?昨天失手捅死了无辜的小姑娘,今天就能生龙活虎的来追杀我,你的道心就没有丝毫动摇?” “还是说在你眼中,区区凡人死就死了,根本不足以动摇道长的道心?” 他一边说话一边扔出自己手中招魂幡——暗黄色旗面在半空中展开,上面墨线流走,迅速勾画出一副血淋淋的可怖地狱图。 图上恶鬼跳出幡面,张牙舞爪直扑向徐存湛!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徐存湛横剑与面前,单手掐剑诀。 霎时剑气如水波荡开,恶鬼触之即散。鬼修见状不妙,扬手收起招魂幡,转身就跑。 徐存湛刚好念完剑诀,睁开眼,遥遥望着鬼修越跑越远的背影。他那双赤金色眼瞳内无悲无喜,长而密的眼睫在晶状体面上落下一层阴影。 眼看鬼修的背影已经要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陈邻忍不住扯了扯徐存湛的衣领:“他要跑掉了,我们不追……” 陈邻的话没有说完,刹那风起,吹得她睁不开眼睛,整个人完全被风摁进了徐存湛怀里。 徐存湛抬手笼在陈邻身上,为她避开了那阵风。 那是强大剑意掀起的罡风——周围的树叶雪粒全部被这阵风卷入其中,就连逃跑的鬼修也被这阵风吹得东倒西歪,没办法再正常前进。 他咬了咬牙,扯起手中招魂幡:“天皇皇!地皇皇!小儿——” 木剑挟风而来,一剑刺透招魂幡;鬼修尚未念完咒语,两手紧握着招魂幡,仰头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徐存湛抬手一招,木剑回转重新落入他掌心。他踏着风停在鬼修面前,一手拿剑,另外一只手回护胸口藏着的布偶。 鬼修此时体力不支,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气。 徐存湛手腕一转,木剑剑尖抵着对方脖颈:“你气息不稳,真气匮乏,并不是修道的料子。” “说出是谁传授你此等邪术的,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3. 能看吗 鬼修抬头,神色惊慌,眼神不善的盯着徐存湛。 少年侧脸,微微挑眉,剑尖下压半寸。 木剑的剑尖看着迟钝,实则锋锐无比,徐存湛只是稍微将剑尖下压,鬼修脖颈上便已经被划开一道血痕,鲜血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感受到脖颈上的痛意,鬼修有些害怕,咽了咽口水:“要……要我说出我的师父也行,但你必须要保证不能杀……” 鬼修的话还未说完,徐存湛手中木剑干脆利落砍下了他的脖颈。 鲜血迟钝了一两秒后才从脖颈断口喷涌而出,鬼修的脑袋凌空飞起又落地,临死前还惊恐又怨毒的盯着徐存湛:“你……你……” 徐存湛收了剑,单手仍然盖着自己胸口的布偶,偏过脸垂眸望向鬼修头颅。 忽然,少年唇角翘起,眼眸弯弯:“你入邪道至今,已献祭二十五条无辜性命,昨日还害我无端背上他人因果,能让你死得干脆利落便已经是格外开恩,谁给你的勇气与我讨价还价?” 他抬起胳膊,单手掐诀,垂眼低念。 那鬼修的魂魄转眼便被徐存湛抽取出来——徐存湛凝神望着对方魂魄,忽然‘咦’了一声,颇感讶异。 正常人应有三魂六魄,若是缺了其中之一,人就会变得疯疯癫癫。 故而民间有‘失心疯’的由来。 但面前鬼修的魂魄却缺少了一魂一魄。因为缺少这一魂一魄,徐存湛便无法直接读取他魂魄里的记忆。 鬼修对自己缺少一魂一魄的事情好像毫不知情,魂魄被抽出来之后也还能维持神智,跪倒在地不断磕头祈求徐存湛饶他一命。 徐存湛对他的求饶充耳不闻,转而又去捡起地上那支招魂幡,将其抖开。 这是鬼修用来收集横死冤魂的法器,看起来破破烂烂,已经有些年头了。 幡面上还留着被桃木剑刺出来的大洞。 徐存湛正在研究那支招魂幡,忽然感觉自己护在心口的手掌心微微发痒。 他垂眸,合拢的手掌微微松开,露出一条缝隙。 果然是陈邻在扒拉他的手掌心。 她被徐存湛捂了半天,好不容易从那线缝隙里看见一点阳光。陈邻原本还想从那线缝隙里挤出来的,但她努力拱了拱,又惆怅的发现自己这个布偶脑袋太大了,那道狭窄的缝隙她根本挤不出去。 有雪花从那片缝隙中落进来,落到陈邻脸颊上。 微微的凉意,还带着些许湿润,在陈邻脸颊上散开。 她眨了眨眼,扒着徐存湛手掌心,故作镇定的问:“那个鬼修死了?” 徐存湛老实回答:“只是肉/身死了而已,魂魄还在。陈姑娘能见尸体吗?” 陈邻想了想,谨慎:“什么样的尸体?” 徐存湛回头看了眼鬼修的尸体。 脑袋飞得太远,离尸体少说有十来米。 但好在腔子里已经不喷血了,无头尸体栽倒在一片被血浸化了的单薄雪地上,雪地以尸体为中心,颜色从深红到浅粉缓缓过度。 徐存湛回答:“死得很痛快,不怎么吓人。” 陈邻一听,放心了,点头:“那没问题,我胆子挺大的,还经常看恐怖片。” 徐存湛:“何为恐怖片?” 陈邻解释:“就是鬼故事。” 徐存湛笑了笑:“那就好,我还担心吓到陈姑娘。” 他把笼着陈邻的手掌拿开。 陈邻眼前昏暗顿散,天光雪光明晃晃刺眼。她不禁眯了眯眼,扒拉着徐存湛衣襟,探头往外看。 她一眼就看见了鬼修的尸体——冰天雪地一片素白,唯独那块红实在显眼。 无头尸体扑倒在地,腔子处热气缓慢的往上冒。 陈邻上一次看见这么新鲜的腔子,还是在美恐片里。真实面对和隔着电影屏幕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看电影的时候她心里很清楚那些都是假的,是道具。 但眼前这具尸体显然不是。 恐惧到了极点时反而连尖叫都忘记了,陈邻身子晃了晃,啪叽一声面朝下栽倒下去。 他们脚下便是松软的积雪,布偶一头栽进去,两条被棉花塞得鼓鼓囊囊的小腿短凌空蹬了蹬,不动了。 徐存湛屈膝半蹲,垂眼饶有兴趣打量着栽倒在雪堆里的玩偶。 他看了好一会儿,玩偶也没有新的动静。徐存湛伸手,像拔萝卜似的把玩偶从积雪里面拎起来。 玩偶身上那件粉色的裙子被积雪浸湿,变得皱皱巴巴。徐存湛伸手拍掉上面沾带的雪粒,把玩偶举到自己眼前。 玩偶大小不一的绿豆眼变成了两条平和的直线。 徐存湛:“陈姑娘?” 玩偶毫无反应。 徐存湛颇感遗憾:“看来陈姑娘的胆子倒也没有那么大——唔,确实,刚死过一遭的魂魄比较脆弱,受到惊吓很容易散魂。” “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重新把玩偶塞回自己怀里,转身面朝向被真气束缚在地上的鬼修魂魄。 徐存湛刚刚脸上还挂着些许笑意,但在转过身的瞬间,他脸上笑意消失无踪,垂眼看鬼修时神色复又变得冰冷。 被他注视着,鬼修不禁打了个寒战,磕头如捣蒜:“道长!仙长!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那怪物的妖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对了!道长你不是想知道教我邪术给我招魂幡的人吗?他——” 鬼修尚未把话说完,忽然浑身燃起黑火。他发出惨叫,满地打滚,但不过半刻,鬼修魂魄便被黑火燃烧殆尽。 空气中只剩下一些黑色余烬,很快就被冬日寒风吹散。 徐存湛皱眉,注视着面前的空气,屈指轻敲剑柄,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低声自言自语:“抽走一魂一魄做咒,远隔千里也能咒杀对方魂魄,好毒的邪术。” 他伸手将自己怀里的玩偶取出来——陈邻还晕着,玩偶一点反应也没有。 徐存湛单手托着玩偶,却想起昨天对方突然被鬼修推进自己怀里的模样:她的表情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惊讶,好像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鬼修推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天徐存湛的剑好似冥冥之中被他人抢去了操纵权一般,平时如臂使指,当时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去势。 只是瞬息,剑刃穿过少女胸膛,她完全扑进徐存湛怀里。 徐存湛从来没有抱过任何人,师父对他要求严苛,同门敬他畏他。严格意义上来讲,昨天陈邻那一扑,是徐存湛十八年来第一次抱别人。 很柔软,带着血液的腥甜气味。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快断气的前一刻,伸手拍到了徐存湛脸上。她的手也很漂亮,虽然有薄茧,却显然不是长期劳作的茧子。 她的手糊在徐存湛脸上,手指触碰到徐存湛额头,眼睫,鼻尖,嘴唇。 徐存湛尝到了她的血的味道。 有股腥甜味,像冷兵器淬炼之后的味道。那一刻徐存湛的心急促的猛跳了几下。 陈邻的手很快失去力气,顺着他的脸颊落到他脖颈,冰冷指尖搭着徐存湛狂跳不已的脖颈脉动。 徐存湛无法理解那一瞬间为何他的心脏跳得如此之快?愧疚吗?应当不是。 虽然表面上徐存湛揽下了陈邻死亡的全部责任,而实际上——徐存湛可不认为陈邻的死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他很清楚自己的剑术,别说陈邻只是被鬼修推了一下,哪怕她是精准盯着自己的剑尖撞上来,徐存湛也能避开她。 但偏偏那天徐存湛没能避开陈邻。 冥冥之中似乎他那一剑注定要杀了陈邻。 杀死陈邻的,不是徐存湛的剑,是握住了徐存湛木剑的天道与命运。但在陈邻死后,背上因果的却是徐存湛。 这才是徐存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决定剑走偏锋复活陈邻的原因。 但他并不想告诉陈邻真相。因果对于修道者来说是十分忌讳的事情,而陈邻作为一个普通人,告诉她也无用,还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危险。 * 陈邻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到有冰冷的风吹过自己脸颊。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为布偶的缘故,虽然能感觉到冷风,但是陈邻并不觉得很冷。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徐存湛的脸。 他正单手托着陈邻,那双金灿灿眼眸注视着她。陈邻一睁开眼睛,徐存湛立刻露出轻快笑脸,莲花眼弯起,好像莲花花瓣略带挑逗的曲线:“你醒了?太好了,我还担心陈姑娘你会死呢。” “若是陈姑娘连魂魄都散了,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陈邻:“要是我的魂魄真的被吓散了怎么办?” 徐存湛歪头,眨了眨眼,认真:“若是陈姑娘魂散,在下也只好自戕,随陈姑娘而去了。” 陈邻:“……你是白切黑吧?” 徐存湛茫然:“何为白切黑?” 陈邻:“夸你好看的意思。” 徐存湛笑了笑,情真意切:“那陈姑娘也很白切黑呢。” 陈邻想要摸摸自己的脸——她还记得自己在徐存湛眼睛里看见的自己的倒影,那个丑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布偶娃娃。 脑子里刚升起这个念头,陈邻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她的胳膊抬不起来了! 陈邻愣了愣,不可置信,又试着想要抬起另外一边的胳膊。但不管她怎么努力,两条胳膊就跟失恋的面条一样,软趴趴躺在徐存湛掌心。 她又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结果腿也动不了。 陈邻惊慌的望向徐存湛:“完了完了,我,我好像动不了了!” 徐存湛:“……动不了了?” 陈邻:“对啊!点头也点不了了,胳膊也动不了了!完蛋,这就是散魂吗?!” 徐存湛垂首,手指略微收拢,真气探入布偶内部——他松了口气,对陈邻露出灿烂笑脸:“放心吧陈姑娘,不是散魂,只是我留在符咒里的心头血要用完了。” 4. 心头血 陈邻一愣:“心,心头血?” 徐存湛道:“聚魂符要用心头血加朱砂来画,效果才最好。我是修道之人,血液中也有天地灵气,用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这聚灵符我也是第一次画,或许是我有地方没有画对,持续效果比较差。” 他将软趴趴动不了的布偶放在自己膝头,安慰陈邻:“不是什么大问题,我重新取心头血再画一张聚灵符就行了。” 陈邻:“?” 不是,聚灵符居然是一次性消耗道具? 再画一张?怎么再画?现场取心头血吗? 一时间她脑子里闪过二十几本狗血虐文里面狗男主取女主心头血救女二的情节。 以前只是看个乐子,现在轮到陈邻要心头血了,她还真不知道心头血怎么取。总不能小道士脱了衣服一刀扎自己心口上吧? 她睁大眼睛盯着徐存湛——徐存湛没有脱衣服,只是解开腰间围着的搭包,从里面取出黄符,朱砂,一支通体乌黑的毛笔,一把朴素的木质短剑。 陈邻看了眼那把平平无奇的木质短剑,目光略微平移,又看向徐存湛后背那把木剑。 那把木剑同样平平无奇,只是外表被制作成长剑的模样,没有刀鞘也没有任何装饰性的花纹,甚至连剑穗子都没有。它安静的躺在简易剑架上,剑锋十分迟钝,没有一点锋锐可言。 但陈邻被这把剑捅过。 她也知道这把剑刚刚才砍下了鬼修的头。 徐存湛取出这些道具后,便用小剑割破自己食指指尖,一道真气自心脉出发,推着精血缓慢流往指尖伤口。 在精血尚未流出来之前,已经有多余的鲜血争先恐后从破口处涌出,顺着少年手指骨节往下流淌,又透过手指缝隙滴滴答答垂落在雪地上。 徐存湛并不管那些多余流出的血。 他右手拿起毛笔,等到精血涌出时再用毛笔一压伤口,蘸走精血,搅入朱砂,笔尖落黄符,一气呵成。 繁复符咒在黄纸上一笔连成,看似潦草狂乱,但细看去却又能感觉到其中精妙无穷。 徐存湛搁笔,食指并中指夹起黄符,低念一声口诀后将符咒拍到陈邻额头上。 霎时陈邻感觉一股热气从额头涌遍四肢。她试探性的抬起胳膊,原本毫无反应的胳膊此刻听话的抬了起来——陈邻一翻身,跳起来,又活灵活现的站在了徐存湛膝头。 “能动了——能动了能动了!”陈邻兴奋的从他左膝跳到右膝,又从右膝跳到左膝。 然后她一低头,发现自己在少年干净的裤腿上留下一连串黑乎乎湿漉漉的脚印。 陈邻又看了眼自己的玩偶脚。刚刚她被鬼修尸体的惨状吓晕,一头栽倒掉进雪地,似乎就是那时候,玩偶身上沾了泥巴和雪。 雪化掉之后和泥巴混在一起,将原本干净的玩偶浸得脏兮兮湿润润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悻悻的滑下少年膝头,站在旁边的雪地上,老实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太高兴了,没有注意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徐存湛没有立刻回答,陈邻有些忐忑,咽了咽口水,抬眼小心看向他——少年目光在自己裤子膝盖处的脏污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画完符后那健康的白皙逐渐有了向苍白发展的趋势,越发显得少年眉心方菱额花鲜红醒目。 他手指上的伤口没有愈合,仍然有鲜血不断涌出,顺着他手背滴落雪地。 暗红血液融化了部分积雪,已然在地面积成了浅浅一小片水洼。 陈邻忍不住提醒他:“徐道长——你要不要先给你的手止个血?” 徐存湛回神,眼眸微转,侧过脸与陈邻目光相接。 脏兮兮的玩偶仰起脑袋注视着他,那双大小不一的绿豆眼里能看出明显的担忧。徐存湛觉得有意思,他伸出割破了口子的那根手指,戳向陈邻。 不等徐存湛手指戳到陈邻,陈邻便连连后退。 玩偶的身体毕竟不如人类身体灵便,更何况这里地势本就起伏,陈邻倒退时后脑勺也没长眼睛。 她退着退着,一脚踩进雪窝子里,嗷的一声倒栽进去。 雪窝子不算很深。但架不住陈邻现在只是个棉花娃娃,倒进去后迅速被雪淹了,只剩下一截短胳膊还在外面使劲晃悠。 徐存湛微微挑眉,不自觉笑了。 他没有去拉陈邻,用没受伤的手握住雪堆上晃来晃去的短胳膊:“陈姑娘为何要躲?” 陈邻的声音从雪堆底下,闷闷的传出来:“因为你要戳我啊!” 徐存湛眨了眨眼:“我只是碰一下陈姑娘,想确认聚灵符的效果而已。” “不行不行!”陈邻费劲的从雪窝子里爬出来,喘气,嘟嘟囔囔,“你手指上还有伤口没处理呢,等会得破伤风了怎么办?” 徐存湛这才将目光再度落到自己指尖伤口上。 若是普通的伤口,以徐存湛的体质,早就自己愈合了。只是这道伤口才流了精血,就相当于是伤在了心脉上,自然没有那么容易痊愈。 他昨天才取过一次心头血给陈邻画聚灵符,因为熟练度不佳,画出来颇多欠缺。不足一天的功夫,又为陈邻取了第二次心头血,饶是徐存湛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心头血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血。 普通人若是被取了一滴心头血就会元气大伤,被取了两滴便会落下病根,被连取三滴就会一命呜呼。修道者虽然体质要远胜过普通人,但修道者毕竟也还在人的范围内。 徐存湛从昨夜到今日,连取两滴心头血,中间还运气御剑杀鬼修,已然元气大伤。 陈邻好不容易从雪窝子里爬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地,又走回徐存湛身边。 她绕着徐存湛还在流血的左手转来转去,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正踩着融化了雪的血水,浅浅的红顺着玩偶足部向上攀爬。 徐存湛垂眼,目光注视着陈邻——见陈邻仰起脑袋,他便将伤手伸出去,放低,放到陈邻面前。 陈邻两手扒着徐存湛没有受伤的大拇指,粗短眉毛纠结的皱在一起:“怎么一直在流血啊?” 徐存湛:“毕竟是心头血。” 陈邻:“心头血就是指尖血?” 徐存湛伸出右手,没有受伤的手指白净修长,指尖轻轻一点玩偶心口。 他没怎么用力,陈邻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她抬眼看徐存湛,少年正微微垂首望她,长而密的眼睫落下阴影,将那双金灿灿眼瞳遮掩大半。 他道:“心头血和指尖血是不一样的。心头血是心脉里面存下的精血,取血时需要先割破食指尖,再用真气逼迫心脉,将心头血逼出来。” “人乃万物之灵长,人的心头血更是聚集了天地灵气,用来写符,即使写错了,也能发挥其原本一半的功力。” 陈邻认真听着,不自觉窥他脸色——少年那张霁月光风的脸,似乎变得更苍白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血止住吗?一直这样流血也不行啊。”陈邻重新看向少年淌血的指尖,愁得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棉花塞满的小小身体,吸气鼓起后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徐存湛觉得稀奇,有意思,翘着嘴角只看陈邻,压根不关心自己的手指尖。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无碍,它总会有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此稍作休息。” 陈邻:“真的没关系?” 徐存湛:“没有关系。” 陈邻:“好吧,其实我也累了,坐着休息一会儿也好。” 她把徐存湛脏了的衣角铺平,自己抱着膝盖在徐存湛身边坐下。 漫天风雪的冬日,虽然玩偶的身体不会感觉寒冷,但陈邻也能察觉出空气中的低温。和时不时吹过来的寒风相比,徐存湛身上却很温暖。 虽然隔着一层衣物,他周身却仍旧散发出暖烘烘的热度,像一个自动制暖机一样。陈邻不禁又往徐存湛那边靠了靠,但小心翼翼没有挨到徐存湛衣服上干净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说话,四周又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陈邻抱着自己胳膊,忍不住想起自己朋友来。她们刚刚还在更衣室里讨论吃火锅,结果自己莫名其妙的就穿越到了这个地方,她找不到自己,肯定会很着急吧? 不止是朋友,还有老师,外婆,和妈妈。 妈妈现在知道自己失踪了吗? 如果这个世界的时间和她原本世界的时间流速相同,她肯定都已经失踪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回去是肯定想回去的,但自己现在连‘人’都不是,就算找到了回去的办法,总不能用这个布偶的模样回去吧? 啊对了!徐存湛说要找鬼修问复活自己的办法,他到底问了没呀?鬼修脑袋都和身体搬家了! 陈邻想到这,连忙抬起头看向徐存湛,想要问他——徐存湛正在打坐冥想,两手搭在膝头,脑袋微垂。 他维持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身上都落了一层积雪,积雪和他雪色头发相叠,让人分不清头发和雪。有些积雪被徐存湛身上的温度融化了,化成冰冷的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落,落到他绯红的脸上。 陈邻察觉到徐存湛脸色不对,连忙抓住他衣角用力拽了拽:“徐道长!徐道长?” 5. 下山了 但无论陈邻怎么扯他衣角,少年仍然维持着打坐冥想的姿势,毫无反应。 他面色苍白,双颊却透出艳丽的绯红,气息也粗重起来。 之前陈邻被徐存湛放在衣襟里都没能察觉到他的呼吸声,但此刻陈邻只是坐在徐存湛身边,都能听到他明显的呼吸。 陈邻有些着急,生怕徐存湛有个三长两短——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认识徐存湛,而且还指望着徐存湛把她复活呢! “徐道长?徐存湛!” 她又试着直接喊了徐存湛的大名,但他还是紧闭双眼坐在原地,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邻咬咬牙,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两手扒着徐存湛膝盖开始往他身上爬。徐存湛那身蓝白间色的衣服算是全遭了殃,从膝盖到胸口,全都是玩偶手脚留下的原型脏印子。 那些印子陈邻看着也心虚。 她一边爬一边在心里默默道歉:等下山之后我一定会帮你把衣服洗干净的! 终于踩着徐存湛胳膊爬到了他的肩膀上,陈邻爬得累都累死了。 她坐在徐存湛肩膀,徐存湛一点反应都没有。陈邻干脆凑近他耳边大声:“徐——存——湛——” 少年仍旧毫无反应,双目紧闭,长睫毛在眼睑下垂落一片扇子似的阴影。 陈邻伸出胳膊摸了摸徐存湛的脸,脏胳膊很快就在少年侧脸上留下一个灰溜溜的圆印子,同时陈邻也察觉到徐存湛身上异常的高温。 徐存湛的皮肤很烫,就连陈邻这样寄身人偶五感迟钝的家伙,在手触碰到徐存湛脸颊的一瞬间,也产生了自己把手放进滚水里的错觉。 她嘶了一声迅速收回手,盯着徐存湛的脸沉思。 虽然弄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发烧——真的有人发烧能烧这么烫还活着吗?毕竟这是个修仙世界,鬼修都出来了,陈邻实在把握不准徐存湛到底是发烧还是单纯的走火入魔了。 毕竟武侠剧里都是这么演的,练武之人走火入魔,真气乱窜后就会浑身滚烫。 先想个办法给他降温应当不会出错? 陈邻顺着徐存湛肩膀滑下来,在雪地里扒拉出一捧干净的雪抱着,吭哧吭哧费劲的爬上徐存湛膝盖。 布偶做得不高,即使徐存湛此刻是略微低头的姿势,陈邻踮起脚来也够不到他的脸。 她垫着脚努力了半天,好几次站不稳,抱着那捧雪咕噜噜一团滚进徐存湛怀里,给少年胸口的衣裳也蹭上脏污。 徐存湛被撞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是陈邻被撞得头晕眼花,扶着他衣襟站起来,甩了甩脑袋,眼前景色像坐着摇摇车一样晃来晃去。 她抬头,看向徐存湛近在咫尺的脸。 徐存湛身上还无时无刻的散发着热气,但陈邻这具玩偶的身体很难够到他的脸。 盯着少年秀气的下巴看了好一会儿,陈邻鼓起勇气:“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这都是为了给你降温——得罪了徐道长!” 她上手扒住少年一边衣襟,用力向旁边拽开。 徐存湛的衣服穿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实,陈邻压上整个身体的力量,才将他半边衣襟扯松,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她在现代也没有特意研究过汉服,连右衽和左衽的区别都不清楚,更不可能知道这些衣服的系带其实在里面肋骨的位置。 好不容易把徐存湛衣领扯松,露出少年锁骨往下小片胸膛。 他衣服上有股干净的皂角味道,胸口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红,陈邻光是凑近都能感觉到他皮肤上的温度,滚烫极了。 她把自己抱上来的雪摁到徐存湛皮肤上,过热的高温很快将雪团融化,变成水流顺着他线条分明的肌肉往下淌,浸湿衣服。 陈邻怀里的雪团用完。 她摸了摸徐存湛胸口,感觉没有刚才那样烫了——陈邻松了口气,正要收回手时,头顶传来徐存湛声音:“陈姑娘,你在做什么?” 陈邻:“……” 她闪电般缩回手,抬头看向徐存湛。 徐存湛的脸还是很红,但脸红并不显得他弱气或者仿佛害羞的模样,他神色太镇定,那双莲花眼微微垂着眼皮,总是明亮灿烂的眼瞳面上落下一层眼睫的阴影。 阖眼如花苞,睁眼露莲子。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高温,徐存湛皮肤上都蒙了层细密的汗,秀丽脸庞也带着潮气,几缕白发黏在他脸颊上。 他注视陈邻的目光有些许探究,像是注视生平第一次所见之物。 陈邻把手背到身后,解释:“你身上突然变得好烫,我担心你是不是发烧了,所以想给你降温。” 徐存湛眨了眨眼。 他眼中冰冷到没有丝毫温度的审视转瞬即散,那张脸上又挂起陈邻熟悉的灿烂笑容:“原来如此。” “我就说,为何在燥热中感到了一丝凉意,原来是陈姑娘在帮我。” 他伸手——左手食指尖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了。 陈邻瞥了他左手好几眼,确定徐存湛的伤口已经结痂后,她才松了口气。此时徐存湛将左手伸到陈邻面前:“我们该回去了,再耽搁下去,就要天黑了。” 陈邻看了眼徐存湛被自己踩得脏兮兮的衣服,不敢说话,乖乖爬上徐存湛掌心。 徐存湛起身,右手一拢自己散开的衣襟,眼睫低垂,面上绯红已经散尽,只余下苍白。那苍白越发显得少年眉眼秀丽如画,气质清冷出尘。 这次徐存湛没有再把陈邻放进自己衣襟里,而是直接托着她轻功下山。 天色渐晚,日沉西山,没什么温度的落日余晖笼罩着山林,也给徐存湛笼上一层玫瑰色的霞光。 陈邻趴在徐存湛掌心,从他指缝往下看,能看见山林树木的尖尖。因为天光渐弱,所以那些树木也被淹没在昏暗之中。 徐存湛是个很贴心的人,既然不能将陈邻放进衣襟里避风,那么将她托在手心里时,也会用真气形成一个小小的护罩保护陈邻。 陈邻仰起脑袋盯着徐存湛:“徐道长,你有问鬼修关于起死回生的事情吗?” 徐存湛回答:“直接问的话那鬼修并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了,十之八九也是误导人的谎话,所以我原本是打算直接将他的记忆抽出来进行记忆搜索的,但没想到鬼修的魂魄上还有其他人下的咒术,我还没来得及问话,他的魂魄就已经被人咒杀。” 玩偶脑袋上立刻挤出一个哭脸:“他的魂魄一点也没剩?” 徐存湛摇头:“一点也没剩。” 徐存湛表情认真,看起来不像是骗人的。 眼看鬼修那条线索断了,陈邻倍觉沮丧,把脑袋垂下去叹了口气。 “不过陈姑娘也不必忧心,天下鬼修无数,只要我们努力,总会有办法的。”徐存湛摸了摸玩偶的后脑勺,玩偶闷闷的‘嗯’了一声,仍旧趴着没动。 看起来确实是沮丧极了。 看着趴在手心一动不动的陈邻,徐存湛也不禁微微皱眉。 他原本便想着没能问出复活之法,只怕陈邻会有些失望,但也没想到小布偶能失望成这个样子。就这么想要复活? 做凡人当受七难八苦,多少普通人人做梦都想抛却凡身谋求仙路——虽然陈邻的情况有些误打误撞,但也算是脱离了普通凡人的范围。 人偶之身不死不灭,与其相比,肉/体凡胎又有什么好处? 二人一路静默回到村子。 虽然已经入夜,但村子里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安然入睡。直到他们看见徐存湛从山上归来,一个个都情绪激动;最后还是村长示意大家安静,自己作为代表抢先一步上前来迎接徐存湛。 “徐小道长,那个鬼修……” “死了。”徐存湛手腕一转,从自己腰间储物法器中取出鬼修头颅,抛在地上。 银白月光照到那死不瞑目的丑恶头颅,连他脸上脏污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陈邻悄悄把脑袋扭开,拍了拍自己胸口。她就蹲坐在徐存湛掌心,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徐存湛的眼睛——但徐存湛只是疑惑的眨了眨眼,却并没有出声。 村民们并不害怕,有胆子大的直接上前拨开头颅脸上遮盖的乱发,仔细打量那张脸。 旋即,他回头对乡亲们道:“没错!就是这个畜生!他的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家二牛才十三岁,他用一块酥心糖就把二牛骗去,开膛挖心……畜生!” 他骂着,起身怒而一脚踹在人头上。 人群中又有几个挥舞着农具的人,红着眼眶冲出来,对准那颗脑袋一顿打砸,骂骂咧咧,场面霎时热闹起来。 村长热泪盈眶,双手交叠就要稽首——不等他拜下去,便被徐存湛一把抓住胳膊,强行扶了起来。 要论力气,八个村长也拧不过徐存湛一条胳膊,所以村长那一拜终究还是没能拜下去。 他起身擦了擦眼泪:“多亏了徐道长仗义出手,为我们村除去那作恶多端的妖人,我们小地方也无金银可回赠……” 徐存湛垂眼,神色淡淡:“降妖除魔是我本职,村长不必言谢,更不用苦恼谢礼。” 那些东西于他,本就无用。 6. 不睡觉 徐存湛不擅长与人寒暄。 拒绝了村长想要付酬金的好意后,他就拎着陈邻回到了周大娘家。 周大娘家一共两间空屋,东屋如今收拾出来给徐存湛住了,她和丈夫还有两个儿子挤在西屋。 但是东屋只有一张床,上面躺着陈邻的尸体。 装着陈邻魂魄的布偶,从山上下来后就一副焉焉的模样。进屋后徐存湛把她放到桌上,陈邻就势一屁股坐在桌上,两手捧着脸发呆。 徐存湛打了个响指,将屋内蜡烛点上。烛光葳蕤,将整间屋子都填满昏暗光线;光线不够亮,所以照得人和物也同样不够清晰。 陈邻拍了拍自己脸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她转头看向坐在桌前的徐存湛——他整个人被笼罩在昏黄的烛光里,光线暧昧模糊,少年秀丽面容上落着碎发与鼻梁骨的侧影。 陈邻察觉到徐存湛并没有在看自己,却好似在走神。她走到徐存湛面前挥了挥手:“徐道长?” 徐存湛迅速回神,眼睫微抬:“嗯?” 陈邻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床:“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你今天晚上打算睡哪?如果你要睡床上的话,我的身体可以打地铺。” 徐存湛:“我去其他地方睡,陈姑娘呢?是和我一起去另外的房间,还是留在这里休息?” 陈邻犹豫了几秒。 她又看向那张床,在模糊摇晃的烛光中,身上盖着棉被的少女安静闭眼,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般。 陈邻谨慎的问:“这个村子里应该只有一个鬼修吧?” 徐存湛轻笑:“大概。” 他不确定的语气,让陈邻更加纠结:“……大概?” 徐存湛起身,嘴角微微翘起:“陈姑娘不用顾虑这些,就算还有暗中潜藏的鬼修,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即可。” 陈邻迅速道:“那我睡这间屋就好了。” 徐存湛颔首:“那么陈姑娘你好好休息。” 他推门离去,屋里霎时冷清了下来。 陈邻跳下桌子又爬上床——对于玩偶来说,不论是桌子还是普通床的高度,都稍微有些过高。但变成玩偶之后,陈邻感觉自己身体都变得灵活了许多,上蹿下跳都无比轻松,无论是跳下桌子还是爬上床铺,对她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困难。 床铺四周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清气屏障。徐存湛离开之前又重新加固了一次屏障,他没有特意向陈邻解释这是什么,陈邻只能猜测可能是保护罩之内的。 躺在床上看着这东西蒙蒙发光,陈邻确实感觉到了些许安心。 她窝在自己肉/身的脖颈处,两条胳膊抱着自己的脖颈。少女皮肤柔软的脖颈间,散发出甜蜜的奶油香气,那是陈邻熟悉的沐浴露的气味。 她不禁蹭了蹭自己身体的脖颈,困倦的闭上了眼睛。 * 徐存湛走出东屋,反手将门关上,但是他人并没有离开,只是两手环抱着自己胳膊,身体微微后倾,靠着门扉。 不一会儿周大娘起夜,出门见徐存湛垂眉阖眼靠着门口不动,吓了一跳,正要出声——她刚张开嘴,徐存湛恰好睁眼,向她看去。 周大娘被他那一眼看得愣住,忘记了吱声。 徐存湛没什么表情的微微侧着脸,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门。 周大娘连忙捂住自己嘴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她压低声音:“道长,您没房间了早和我说呀,我们再腾一间给您……” 徐存湛:“不用,我本就不怎么睡觉。” 周大娘一愣,表情明显有点茫然。徐存湛又补充了一句解释:“我是修道之人,平时困倦也只用打坐冥想,不需要睡觉。” 周大娘:“这——这,不睡觉也行?” 徐存湛回答:“吾辈修道,需克己欲,收己心,睡觉睡多了,会增长自身惰性,影响修行。” 周大娘其实也听不懂徐存湛文绉绉说得那一堆东西,但大概能理解是在说睡觉不好的意思。她弄不明白,睡觉怎么会不好呢?在她看来,睡觉就和吃饭一样重要。 但想到面前这个少年也不是普通人,而且修道的神仙。周大娘也就不再纠结徐存湛的话,自己先回屋睡觉去了。 徐存湛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微微闭着眼,身体后仰靠着门扉。 夜越深温度越低。但这点降温对徐存湛而言没有任何影响,相反,因为外在环境温度的降低,徐存湛反而觉得舒服了许多。 低温的时候,他体内折磨自己的火灵根也会安分一些。 空气中忽然有簌簌声起。徐存湛抬眼,恰好雪白飞絮随风落于眼前——原来是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几片雪花打着转落到徐存湛手心,又很快被徐存湛身上的温度融化,变成一捧冰冷的水,顺着他手指缝隙流出去。 徐存湛收回手,垂眼望着自己湿漉漉的掌心。但他看的不仅仅是掌心,还有自己的命运。 从他一剑误杀陈邻,对方撞进他怀里他却莫名心悸那一刻开始,徐存湛就察觉自己的命运出现了偏差;冥冥之中,陈邻作为一段无来处无归处的因果,绑在了徐存湛的命运线上。 * 陈邻原本以为,自己穿越到陌生世界的第一晚,肯定会做噩梦。但没想到居然是一夜好眠,等她第二天睡醒时,外面早就天光大亮,她甚至还能听见周大娘在院子里和徐存湛说话的声音。 她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躺在床上的少女虽然还是双眼紧闭,但昨天晚上陈邻靠着自己的脖颈睡觉,分明感觉到了自己身上还有温度和脉搏。如果仔细看的话,甚至还能察觉少女胸口在小幅度的起伏呼吸。 “我真的死了吗?”看着躺在床上生命特征如此明显的自己,陈邻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她跳下床铺跑到门口,两手推门——第一下没推动。 陈邻愣了愣,仰起头,看向面前那扇门。那扇门对于正常状态的陈邻来说自然是轻轻松松就能推开,但对于还是玩偶模样的陈邻而言,别说用两只手了,就算是她整只玩偶压上去,也未必能撼动这扇门。 她只好改变策略,用力拍了拍门扉:“徐道长——徐存湛——徐小哥——” 不等陈邻把各种可以用的称呼喊遍,面前那扇门陡然被人从外面拉开。门外天光雪色一气,照耀着一身粗布短打的少年。 虽然那身灰扑扑的衣服十分朴素,但穿在徐存湛身上,灰色调的衣服也有了几分江湖少侠的意味。 他雪色长发仍旧用红缎带绑在脑后,衣袖挽过胳膊,两手推着门。陈邻看了眼院子里的积雪,便忍不住又看了眼徐存湛挽起衣袖的胳膊。 少年人看着清瘦,挽起袖子后露出来的却是线条紧绷的漂亮肌肉,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手背青筋明显。 陈邻:“你不冷吗?胳膊。” 徐存湛指了指身后:“在洗衣服。” 他让开位置之后,陈邻才看见院子天井边的木盆,里面浸着徐存湛那套蓝白相间的劲装。在木盆旁边还搁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有皂角。 徐存湛:“陈姑娘要不要也洗洗?” 陈邻慢半拍的抬起头:“……啊?” 徐存湛半蹲下来,垂眼看着她:“毕竟整天在山上跑了很久,玩偶都弄脏了。” 他倒是没有伸手碰陈邻,只是目光从陈邻脑袋看到脚,陈邻摸了摸自己胳膊,心虚的意识到自己现在确实不太干净。 光是泥巴和血水融合之后弄脏的地方就已经够多了,更别提玩偶身上皱巴巴的裙子,还有沾到的零星血迹。 “要怎么洗?像洗衣服一样?”陈邻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徐存湛摁进水盆里卷起来又搓过去的场景,不管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徐存湛眨了眨眼,也跟着露出沉思的表情:“应该跟泡澡一样吧。等会我洗完衣服,重新打一盆水,加上皂角,陈姑娘进去洗就差不多了。” 陈邻:“也只能这样了。” 徐存湛说了声稍等,然后先把自己的衣服洗掉。他洗衣服,陈邻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爬到旁边的椅子坐下看他洗衣服。 徐存湛洗衣服洗得很认真,动作也熟练,看起来平时没少自己洗衣服。这种时候陈邻就忍不住怀念起洗衣机来了——在冬天手洗衣服也太痛苦了,果然洗衣机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发明之一! 不过这是个修仙世界吧? 陈邻探了探脖颈,问:“你们修仙的,就没有那种法术吗?就是,一施法身上立刻就变得干净了那样的法术?” 7. 丑娃娃 徐存湛洗衣服的动作没有停,也顺便回答了陈邻的问题:“陈姑娘是指拂尘咒吗?” 陈邻:“嗯嗯!” 徐存湛:“有的,除去拂尘咒之外,还有纵物之术,只要法术使用得当,就可以省去很多杂务的时间。” 陈邻疑惑:“那你为什么不用啊?你们宗门不教这个?” 徐存湛:“这是驭气入门,能入道的修士基本上都会。” 他说话的功夫,刚好手上衣服洗完。徐存湛把洗干净的衣服拧起来,转身将衣服晾起时,眼角余光便瞥见小玩偶粗短眉头紧皱,虽然没有说话,但不解疑惑的情绪几乎都要从玩偶里面溢出来了。 他本来懒得解释。 但看陈邻那个表情,犹豫数秒后,徐存湛开始开口解释:“虽然日常杂务,用法术操纵便能轻松完成。但暮白山弟子修道先修心,做家务也是修心的一部分。” 陈邻不理解,但陈邻对这番话肃然起敬——因为这要放在现代,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买了全自动洗衣机,但坚持在冬天手洗衣服一样吗? 而且一般人这样做的初衷是为了省电省钱,而徐存湛这样做是为了磨砺自己的意志。 牛逼,他不得道谁得道? 陈邻想给徐存湛竖个大拇指,但是抬起胳膊后看着自己圆圆的手,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徐存湛打了盆热水放在走廊上。虽然是大冬天,但陈邻作为玩偶也不怎么感觉冷,所以在外面洗也觉得无所谓。 考虑到陈邻现在的体型,徐存湛特意找了个又浅又小的洗脸盆。他将热水和皂角放好后,便体贴的先离开了走廊——走廊下只剩下陈邻一个玩偶,陈邻沿着桶边爬进去,泡进热水。 虽然玩偶五感迟钝,但在泡进热水里的一瞬间,陈邻还是忍不住长舒出一口气,满足的趴在了热水里,咕噜咕噜吹出一连串泡泡。 泡热水澡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没有之一! 泡澡的时候,陈邻也没有忘记把玩偶身上脏污的地方搓洗干净。但是她不会用皂角,两手并用抱起一截皂角后,也只是呆呆的坐在热水盆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 直接搓? 要掰开吧? 电视剧里怎么演的来着? 陈邻绞尽脑汁回忆电视剧里的内容,但回忆来回忆去,也记不起来有什么电视剧着重介绍过古代的皂角要怎么用。 看着玩偶足部泡了热水也没有洗干净的血迹,还有裙子上的黑色污痕,陈邻陷入沉默。 她又想起刚刚熟练洗衣服的徐存湛了。 刚刚徐存湛是有用皂角。但那时候陈邻光顾着和他聊拂尘咒,根本没有注意他是怎么用皂角的。 陈邻抱着皂角,脑袋冒出盆沿,往外看。 徐存湛没有走远,就在院子里,背对陈邻,坐在一个矮凳上面。他的背影也好看,脊背挺得很直,白发上映着雪色,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他的头发更白。 陈邻稍微提高了声音:“徐存湛——” 他立刻回头,莲花眼底波光流转。 陈邻抱着皂角举高,无奈:“我不会用这个。” 徐存湛并不意外。他很平静,起身走到洗脸盆边蹲下,拿过一截皂角握在手心,捏碎,扔进水盆。 陈邻恍然大悟:“要捏碎啊——我会了!” 她两手抱着皂角,用力,使劲,打危机球的力气都用出来了,怀里的皂角仍旧不为所动。 徐存湛偏过脸,很轻的笑了一声。陈邻沉默片刻,松开自己怀里的皂角,幽幽看向徐存湛:“徐道长,你猜猜我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这幅连皂角都捏不碎的模样?” 徐存湛眨了眨眼,再度把脸转过来面朝着陈邻时,笑意已然隐去。 他道:“抱歉,都是我的错。作为赔偿,我会帮陈姑娘把这些皂角都捏碎的。” “那就都麻烦你啦!”陈邻满意点头,自己又躺回洗脸盆里泡着。 冬阳暖暖,积雪覆地。 徐存湛直接在走廊地板上坐了下来,单手拿起皂角,捏碎了便扔进陈邻泡澡的洗脸盆里。他每次捏碎皂角时,挽起袖口没有遮住的小臂肌肉也跟着运作鼓动,洁白皮肤底下青筋若隐若现。 陈邻躺在水底,吐出一连串泡泡。变成玩偶后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现在陈邻不怕溺水了。 她隔着一层水幕看徐存湛,水波荡漾,少年面容也跟着模糊不清。很快皂角就在水里搅出一层泡沫,隔着那层泡沫,陈邻彻底看不见徐存湛了——她忍不住坐起来,一层泡沫挂在她身上,又在空气中迅速的破灭,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陈邻突然的动作掀起一片水花,水浪带着泡沫溅到徐存湛胳膊上。 水流顺着肌肉轮廓往下淌,徐存湛垂眼看向陈邻,陈邻抱着自己膝盖,可怜巴巴:“我不小心的。” 徐存湛歪着头,脸上露出小幅度的笑:“陈姑娘胆子很大。” “昨天在山上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看出来,是我观察不仔细了。” 陈邻:“……” 她摸摸自己后脖颈,此刻明明是玩偶的身体,陈邻却莫名感觉自己后脖颈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又缩回水里,老老实实开始洗裙子,两手并用,态度端正,神态认真,好像她洗的不是裙子,是自己的小命。 徐存湛起身,从旁边椅子上扯了一条毛巾擦干净自己胳膊上水和泡沫。趁着他擦手臂的功夫,陈邻卷起自己的裙子抱在怀里,试图悄悄跨出洗脸盆——不是她不想把裙子脱下来洗,而是因为这身裙子和布偶是缝在一起的。 一想到在自己身体彻底复活之前,自己都要顶着这个丑布偶和这套丑裙子,陈邻也觉得很郁闷。 也不知道徐存湛在哪里买的布偶,这么丑的布偶就算拿出去摆摊,也卖不出去吧? 不对,徐存湛是下山第一天就被骗光了身上盘缠的人,万一这个布偶就是他被别人骗着买下的呢? 陈邻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试图溜走,右腿刚跨出洗脸盆,忽然她后脖颈一紧,被人拎了起来。 脚下骤然踩空,陈邻在空中胡乱扑腾。捏着她后脖颈的手很快转为握住她的腰,她被抬高到和徐存湛平视的高度,布偶身上的粉色纱裙浸湿徐存湛手指,他刚刚帮陈邻捏了皂角,手指上都是皂角的味道。 有点像那种青草地的味道,但是要更厚重一点。 陈邻不扑腾了,老老实实趴在徐存湛手上。 徐存湛:“陈姑娘要去哪?” 陈邻乖巧回答:“洗完了,想找个地方把自己晒干。” 徐存湛瞥了眼院子:“这里的晾衣绳都已经挂满了。” 不止挂了徐存湛一个人的衣服,还有周大娘一家的衣服。 勤劳的周大娘天不亮就起来洗完了一家子的衣服,陈邻则是睡到将近晌午才起床。 她捋了捋自己湿淋淋的裙子,茫然:“那我去外面?” 徐存湛:“陈姑娘,你再去外面走一趟,好不容易洗干净的玩偶又要弄脏了。” “去屋顶吧,屋顶晒太阳也方便。” 徐存湛单手托着陈邻,纵上屋顶。 屋顶是瓦片组成,有些地方还堆着白色积雪。徐存湛在正中央的屋脊上找了块干净地方,将陈邻放下来。 陈邻坐在屋脊上,拎起自己裙摆拧了拧,拧出一大片水。徐存湛也没闲着,半蹲在她旁边,陈邻拧身前的裙子,徐存湛就帮忙拧后面的裙子,事半功倍。 屋顶上没有遮挡物,太阳光直接披撒在二人身上。徐存湛垂眼,手里攥着一小片劣质粉色纱布,洗干净的小布偶坐在瓦片上,正在认真用两条胳膊试图拧干自己的裙子。 ……当初做布偶的时候,忘记给她做手指了。 但是想到自己的手工,徐存湛又觉得自己记不记得都——差别不大。 他正认真给陈邻拧着裙摆,忽然陈邻长叹一口气身子往后靠,靠到徐存湛手背上。 徐存湛动作一停,目光再次从那截粉色纱布移到陈邻身上。 陈邻仰起脑袋,大小不一的绿豆眼苦兮兮的望着他:“徐道长,我非得用这个布偶的身体吗?” 徐存湛:“你不喜欢这个布偶?” 陈邻大惊失色:“你喜欢这个布偶?!” 徐存湛:“……” 他陷入沉默,眼睫低垂,莲花眼半阖。 陈邻把那截裙子布料从徐存湛手心拽出来,然后爬上徐存湛掌心,在他眼睛面前拍了拍自己的脸。 玩偶身上浸满了水,脸蛋被陈邻拍的时候还会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她仰起脑袋,严肃质问:“徐道长,你说实话,你真的喜欢这个布偶吗?你看着这个布偶的脸,摸摸自己的心。” 徐存湛目光落到布偶身上——小小的一只布偶,也就比成年人的拳头大一点,粉色纱布围在身上勉强拼接出了裙子和衣袖,虽然做得是有些……形状上不怎么标准,但手是手脚是脚的,有眼睛有鼻子,明明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布偶,哪里丑了? 他眉头微皱,道:“它只是一个布偶,你为什么要对它要求如此苛刻?” 陈邻:“……?” 8. 真的怕 陈邻觉得徐存湛被骗都是有原因的,他审美有问题。 但陈邻什么也没说——毕竟审美这种东西因人而异,总不能因为自己是大众审美,就说小众审美不好看。 她将自己的裙子从徐存湛掌心扯出来,摊开在瓦片上,自己也躺下。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虽然不温暖,但是天空中没有云,也没有下雪,太阳晴朗的挂着,太阳光明亮的洒满整个院子。 陈邻把自己的两条胳膊也摊开,整只玩偶躺在瓦片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太阳光晒得陈邻有些困倦,但她又不太想睡觉,满脑子都在想自己要怎么复活的事情。虽然徐存湛答应了会帮她,但陈邻还是觉得自己也应该想想办法,毕竟这个小道士看起来就一副不太聪明的模样。 “……这个娃娃,真的有这么丑吗?”徐存湛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陈邻懒散的思维。 她睁开眼去看徐存湛——徐存湛半蹲在她身边,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眉头微微皱着,连带着眉心那枚红色方菱额花也跟着皱起。 陈邻想了想,委婉:“其实也没有特别的丑,就是不太符合我的审美而已。” 徐存湛低垂眼睫,瞥了眼躺在屋脊上的玩偶。 太阳光照着他雪白的发和同样雪白又浓长的眼睫,那双颜色少见的金色瞳子像宝石一般流光溢彩。即使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少年身上仍然有着完全区别于普通人的挺拔气质。 这张脸的杀伤力太大了,所以陈邻情不自禁补充了一句:“真的。” 徐存湛眸光一转,望向陈邻。躺在屋脊上的棉花娃娃歪着头,神态无辜,圆圆的绿豆眼眨了眨。 徐存湛觉得这个娃娃还是挺好看的。 “徐大哥——徐大哥!” 底下院子里传来带着几分稚嫩声音的呼喊。徐存湛起身,拎起陈邻——陈邻正想说自己还没有晒干,徐存湛已经捧着她跳下屋脊,玩偶湿润的裙摆铺开在少年掌心。 风自下往上拂动,陈邻连忙抱紧徐存湛手腕,以免自己摔倒。 两人稳稳落地,两个半大少年围了上来,看向徐存湛的眼神中充满了钦佩。 其中一个小孩道:“徐大哥!我爹爹他们巡山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洞穴!里面有好多人骨头,村长说可能是那妖道的住处,让我们来找徐大哥去看看。” 小孩说话时,目光又忍不住好奇的打量陈邻。 光风霁月的少年剑仙,手中却托着一个丑丑的布偶,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奇怪。但鉴于徐存湛刚帮村子里的人杀了鬼修,现在在村子里的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所以他们也不敢贸然去问。 他们不问,徐存湛更不会主动解释。 他将陈邻往自己肩膀上一放,问小孩:“在哪里发现的?” 小孩回答:“在半山腰那里。” 徐存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不等小孩给他指路,便纵着轻功飞了出去。只有坐在徐存湛肩膀上的陈邻吓了一跳,哇哇乱叫着扑过去,抱紧了徐存湛脖颈。 要靠玩偶的胳膊完全抱住徐存湛脖颈,还是有些困难。陈邻艰难维持了这个姿势一会儿,实在难受,还是悄悄把抱脖子换成了死死抓着徐存湛衣领。 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陈邻深呼吸,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四周都是树梢,托着积雪的叶子。 她和徐存湛正在树梢之间穿行,少年雪白长发的发丝拂过陈邻脸颊,他的头发上也是冷冽的气味,好似冬日里的飞雪。但和身上气味相反的,是徐存湛的体温。 陈邻惊奇而又后知后觉的发现,徐存湛的体温好像要比正常人高许多。即使是隔着衣领,陈邻贴在他脖颈上,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有种蓬勃旺盛的温暖,好像是生命力正实体具象化在少年的体温上一样。 忽然,头顶响起徐存湛的提示:“到了。” 陈邻:“嗳?” 高度急降,身体骤然失重。陈邻惊慌失措抱紧徐存湛脖颈,布偶湿润的胳膊紧贴在他脖颈皮肤上,隔着一层皮肤,触及他起伏跳动的脉搏。 皂角湿润的气息浸染皮肤,徐存湛眼皮跳了跳,目光微垂瞥了眼死死抱在自己脖颈上的陈邻。但不等徐存湛开口,玩偶又自觉松开了他脖颈,拍着自己胸口小声嘟哝:“吓死我了——” 她就站在徐存湛肩膀上,即使是小声嘟哝,徐存湛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小幅度的挑眉,收回目光,嘴角微微上翘。 陈邻一边拍着自己胸口压惊,一边好奇的打量四周。徐存湛明明不知道确切的位置,但他却落地到了对的地方,这点看不远黑乎乎的洞穴入口,和守在入口处的村长与另外几名壮丁就知道了。 几人见到徐存湛,脸上如临大敌的严肃表情骤然一松,快步向徐存湛走来。 村长和徐存湛大致讲述了一下情况:自从鬼修死后,进山便不再有性命之忧,村里还有其他家人被鬼修抓走了的村民,就想上山为自己的亲人收敛尸骨,让其好好下葬。 这座洞穴就是进山的村民找到的。 一开始大家还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鬼修的地盘。直到他们在洞穴里发现了许多人骨和看起来就十分邪恶的摆设后,才联想到了那位死去的鬼修。 这是鬼修生前住过的地方,村长担心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威胁到村子安危的邪物,这才连忙派人去请徐存湛。 “我们都是普通人,只觉得里面的那些东西看起来就让人感觉不舒服,但也看不出里面的门道,还要劳烦道长好好为我们看一下……”村长一边解释,一边忍不住目光瞟向徐存湛肩膀。 这位本领过人的小道长肩膀上坐了个丑丑的布偶。 仙风道骨的背剑道士,缝得歪歪扭扭的丑布偶。这两组合在一起要多怪有多怪,饶是村长这样活得久见得多的老人,也觉得稀奇。 陈邻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正盯着自己。 她不敢说话,死死扒着徐存湛衣领,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玩偶。 说话间村长和徐存湛已经走到洞口,另外几个村民都守在一边,并没有人进入洞穴。陈邻借着日光往里看,洞穴只有靠近洞口的那一小圈被照亮,再往里却是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徐存湛:“请留步——各位既然不会法术,那还是在洞口等我吧,我进去探探就出来。” 其他人没有异议,止步于洞口。徐存湛带着陈邻迈步走进洞穴,里面温度更低更冷,陈邻不禁往徐存湛脖颈上靠了靠,感慨:还是徐存湛暖和。 “风雷水火土——风来。” 徐存湛单手掐诀念咒,昏暗洞穴内霎时起来一阵微风,缭绕于他指尖。陈邻‘哇哦’了一声,好奇的盯着徐存湛。 他略微一动手指,那阵微风往前拂去。 陈邻:“这是法术吗?是法术吧!哇你还会这个?” 徐存湛回答:“是五行术,我只是略通一二,并不擅长。” 陈邻想到他召出来的那阵微风,信了徐存湛的话。 不一会儿,那股微风卷着一阵淡淡的腥臭味回到徐存湛指尖。徐存湛低头望着盘旋在自己手心的风,脸上那点淡淡笑容逐渐散去,他单手握成拳,微风消散,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腥臭味。 陈邻耸了耸鼻尖,左顾右盼:“徐道长,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有点臭……” 徐存湛:“陈姑娘能接受什么样的尸体?” 陈邻一愣:“唉?” 徐存湛偏过脸,那双莲花眼于暗处亦熠熠生辉,瞳面倒映着布偶满是茫然的脸。 他又重复了一遍:“陈姑娘看见什么程度的尸体不会害怕?” 陈邻脑子一转,迅速明白了徐存湛的意思。 她缩了缩脖子,抱着自己的棉花脑袋,哭丧着脸:“里面有尸体?” 徐存湛:“有一些。” 陈邻崩溃:“还不止一具?” 徐存湛点头。 陈邻面朝下趴倒在徐存湛肩膀上,坚决道:“我不睁眼睛,我就这样趴着!” 能接受什么程度的尸体?什么程度的尸体都不想接受!早知道就留在屋顶上晒太阳了,来瞎凑什么热闹啊。 陈邻在心里十分后悔的想着。不等她后悔完,整个人就被拎了起来——是徐存湛把她拎起来了。 她蹬了蹬腿,没用,徐存湛单手握着她的腰,莲花眼注视着陈邻。 洞穴内光线昏暗,可徐存湛这个人却好似会发光一般,雪白的发,赤金的瞳,眉心一点朱红方菱额花,端正秀丽,如圭如玉。 陈邻被这张脸近距离的,专注的看着,顿时感到有几分不好意思,悻悻停下了自己扑腾的两条腿,嘟囔:“可是我真挺怕尸体的,我这辈子就见过一次真的尸体,就是昨天啊,你在山上杀的那个。” 徐存湛眨了下眼。 陈邻仰起脑袋,可怜兮兮:“真的怕。” 徐存湛嘴角一翘,轻笑,莲花眼弯弯,眼尾翘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他转手将陈邻藏进衣袖里,声音轻快:“嗯,我相信陈姑娘是真的怕。” 9. 复生法 徐存湛的衣袖里一片漆黑,陈邻被塞进去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抱住徐存湛手腕,少年的皮肤很温暖,脸颊贴上去时甚至能感觉到皮肤底下蓬勃的生命力。袖笼里空间狭窄,皂角的气味温暖又浓郁,像一张厚密的网交织笼罩捂住陈邻的呼吸,她感觉有些窒息,但又不敢钻出去。 陈邻害怕一钻出去就看见死状凄惨的尸体。 在昨天被鬼修的尸体吓晕之前,陈邻还一直认为自己是胆子很大的人。毕竟她玩过蹦极跳伞攀岩,也和朋友去逛过所谓布景真实可怕的剧本杀鬼屋,一直都自我感觉良好。 但事实证明那只是陈邻的自我感觉。 真正的尸体和假的很不一样。 假的尸体不管做得多么逼真,但你知道那是假的,是装出来的。真正的尸体倒在你面前时,你能意识到那是死去的生命——直视那种尸体,会让人有种心惊肉跳呼吸困难的窒息感。 光是回想那天所看见的,冒着热气的猩红腔子,陈邻就感觉一阵作呕。 幸好玩偶吐不出什么东西,不然徐存湛的袖子就要报废了。 颠簸了一会儿,陈邻感觉到徐存湛停下了脚步。 她紧张的抱住徐存湛手腕:“怎么了?” 徐存湛声音淡定的回答:“现场比我想象中的好看许多,陈姑娘要不要出来看看?” 陈邻想到徐存湛之前也曾经用‘死得很痛快,不这么吓人’来形容鬼修的无头尸体。 她抱着徐存湛手腕的胳膊哆嗦了一下,旋即将少年手腕抱得更紧,摇头,坚决回答:“我不看!我没有好奇心!” 徐存湛垂眼,能感觉到还带着几分湿润的布料蹭过自己手腕。他不算过分爱干净,却也并不喜欢被湿漉漉的东西直接贴着皮肤。 但想到对方只是一个小玩偶,徐存湛的耐心又出乎意料的被延长,甚至变得可以忍受这点了。 他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莲花眼笑盈盈弯起:“但我好像发现了和起死回生有关的东西。” 起死回生?能让自己复活的? 电光火石间,少年袖口被挤开,一个玩偶脑袋探了出来。 探出头时陈邻还紧紧闭着眼睛,生怕自己第一眼就看见过于刺激的场景有些受不了。 她小心翼翼将左眼睁开一条缝,眼珠打转,观察四周: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洞穴的最里面,是一个被扩宽的椭圆形石室。 石室里很乱,角落扔着一卷草席和破棉被,地面有很多白骨,其中甚至还包括了特征明显的人类头盖骨。陈邻在看见头盖骨的瞬间,眼皮一跳,连忙移开视线,去看石室正中央的那口大鼎。 那口大鼎越有三人合抱大小,肚圆口窄,鼎身上刻满了陈邻看不懂的文字,笔画十分繁复。 她扒拉着徐存湛的袖口,好奇问:“上面写的是什么?” 徐存湛:“祝文,祭祀用的。这口鼎应该就是鬼修用来献祭无辜村民的法器,这上面写的东西……” 他朝那口大鼎走过去,陈邻紧张的抱紧了他袖口。 徐存湛刚走了两步,垂眼,余光一扫跟绑定法器一样死死扒在自己手腕上的玩偶;小玩偶看起来十分紧张,不太对称的粗短眉紧紧皱着。 他嘴角小幅度的翘了翘,很快又被徐存湛自己压下去,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走近之后可以看清楚鼎身。但陈邻遗憾的发现自己还是认不出那些祝文写得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草书也不像楷书,更没有半点汉字的影子。 她只认出在鼎口那些繁复的花纹,里面似乎有鱼,莲花,瓶子之类的—— “是梵文。”徐存湛眉头皱起,倾身一脚踩在鼎身上,凑近观看。 陈邻看了眼徐存湛踩在鼎身上的脚,又默默移开目光。 “这里,这些花纹好像也是佛家的东西?”陈邻指了指鼎口。 徐存湛道:“莲花,双鱼,宝瓶,吉祥结……”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膝盖,陷入沉思。陈邻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好奇追问:“这些有什么讲究吗?” 徐存湛:“这些都是佛家常用的花纹,上面的梵文刻的也是佛家弟子用来超度恶鬼所用的经文。” “若在三途,极苦之处,见此光明,皆悉休息,无复苦恼,寿终之后,皆蒙解脱……” 他本就生得一副玉雪堆砌的好容貌,垂眼低念经文时,越发显得神圣庄严,令人生出一种远观黛山披雪的感觉来。 陈邻越听越不对劲,茫然:“那个鬼修信佛?那这个鼎是用来做什么的?超度亡魂?” 徐存湛:“用来炼化亡魂的,与超度无关,但这东西确实和佛家有点渊源。” 他终于把脚从那方鼎上挪开,并后退了两步。陈邻见他的脚挪开,不自觉跟着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小声碎碎念:“鼎里的大哥大姐弟弟妹妹们,不知者无罪我朋友他只是古道热肠性格简单无意冒犯,那个鬼修已经死了大家该转世的转世该回家托梦的回家托梦,可别诅咒我朋友……” 陈邻的碎碎念式超度经还没念完,徐存湛拧腰一脚踹上那方鼎——比三个徐存湛站一块还大的鼎,被他踹翻在地后滚了四五圈,沿途洒出大把灰白色粉状物。 陈邻拒绝去思考那些玩意儿到底是香灰还是骨灰。 徐存湛踩着那些粉状物,一步一脚印,走到那口倾倒的鼎面前蹲下来,伸手摸向鼎内。 鼎内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徐存湛伸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卷暗紫色卷轴。卷轴上沾满灰尘,徐存湛也不介意,随意抖了抖上面的灰,将卷轴展开——陈邻连忙凑过去看。 事关自己复生的关键,陈邻这会儿格外积极。 这次卷轴上的字陈邻能看懂了,但是看懂的第一行就是:【欲练此功,先断凡尘。】 陈邻:“先断凡尘?什么意思?要出家的意思吗?” 徐存湛:“无论正派邪派,一旦决心走上大道,头件事就是要抛弃凡尘天伦,即父母亲缘,夫妻之爱,子嗣之情,全都要抛弃。但大部分人即使为了求道而离开家里,心底却仍旧眷恋家庭,以至于修行艰难,道心不明。” “正派主张修心,通过不断诘问自己,历练自己,达到释怀个人私情而兼爱天下,最终悟得大道。” “邪派则认为只要斩断凡心根源,即可心无旁骛的精进修为。” 陈邻嘴角抽动,迟疑:“……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斩断凡心吧?” 徐存湛:“若眷恋妻子那便杀妻证道,若眷恋父母那便弑父杀母,若眷恋子嗣那便灭绝人伦,这就是邪派的主张。” 他语气平淡冷静,而听这话的陈邻却不禁打了个寒战,抱紧自己胳膊:“难怪是邪派。” 忽然间,陈邻又想到徐存湛也是修道的。 她抬眼去看徐存湛,徐存湛正认真的在看那卷卷轴,浓长的雪色眼睫低垂,半掩赤金双眸。山洞里分明光线昏暗,但徐存湛坐在那里,却又让人觉得天地都明亮,万物都晴朗。 陈邻摸了摸自己脸颊,鼓起勇气问:“那徐道长呢?” “……嗯?”徐存湛目光从卷轴上移开,看向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小玩偶。 小玩偶仰起脸,大小不一的豆豆眼眨呀眨的望着他:“徐道长也抛弃凡尘了吗?” 徐存湛:“你很好奇?” 陈邻:“是有点——只有这么一点点啦!如果徐道长不想说的话,那我们就跳过这个话题!” 她用两只胳膊比划出一点点距离,没有手指圆乎乎的胳膊在徐存湛眼前晃来晃去。 徐存湛嘴角翘起,脸上又露出轻快笑意:“我是孤儿,而且天生情窍不足,无法理解人之情爱,所以我没有凡尘。” “……” 徐存湛垂眼看她,小玩偶已经焉巴巴的垂下脑袋了。 他空出一只手支着自己下巴,好整以暇的等着玩偶说话。半晌,陈邻小声道:“对不起——” 徐存湛一戳她后脑勺:“找到了。” 陈邻:“啊?” 徐存湛:“找到能令人死而复生的办法了。” 陈邻连忙将那几分失落的情绪抛开,转而去看徐存湛手里的卷轴。 在他新翻开的一页上果然提到了死而复生之术。 徐存湛:“以鲛人珠为死者提供生气,可起死人而肉白骨,再服下转魂丹,便能肉魂归一,死而复生。” 陈邻:“鲛人珠?转魂丹?这些东西好找吗?” 徐存湛思索着,回答:“鲛人珠,就是鲛人族的内丹,那是鲛人的宝贝,鲛人一般不会轻易交出。但要耐心去找,并不难获取。” “但是转魂丹——我只听我师父和师兄聊天时偶然提过,那是酆都东岳大帝的私物,要弄到手恐怕有些困难。” “不过困难归困难,至少我们找到了死而复生的法子,有了一条明路可走,不至于摸瞎,走吧,先回村里。” 徐存湛打了个响指,真气在指尖聚拢成火焰,转瞬间将卷轴烧得干干净净。 他原本就是火灵根,召火时甚至不需要用五行术作为中介。 陈邻指了指地上的那些白骨和骨灰:“我们把这些埋了再走?” 徐存湛:“村长会处理的。” 陈邻想了想,觉得徐存湛说得也对。 她现在这个玩偶身体,就算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吓到路过的无辜路人。 于是她双手合十非常诚心的对着那堆骨灰和白骨拜了拜,嘴里碎碎念刚才徐存湛念的超度经文。 徐存湛等陈邻念完了,才开口:“陈姑娘信佛?” 陈邻:“有点。” 徐存湛挑眉:“有点?” 陈邻挠了挠脸颊:“我老家那边信妈祖的比较多,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妈祖,所以就观音菩萨十八罗汉都拜了拜,应该总有一个管用吧?” 徐存湛先是愣了半秒,旋即笑出声。 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眉心一点朱红方菱额花醒目,赤金宝石一般的眼瞳在暗色中熠熠闪光。 他低垂莲花眼,声音轻快:“陈姑娘,你真有意思。” 10. 难入眠 陈邻搞不懂徐存湛在笑什么,徐存湛突如其来的夸奖更是让她觉得茫然。 但徐存湛也没有要跟她解释的意思,夸完那句话后便将陈邻重新塞回袖子里。等陈邻再次重见天日时,二人已经回到了周大婶的庭院中。 被徐存湛拎着跑来跑去,陈邻今天虽然没有怎么晒到太阳,但是布偶却已经干了。她坐在床边,旁边就是自己沉睡的身体——对面是坐在矮凳上的徐存湛。 徐存湛:“我没有去过酆都,不知道酆都的位置,但我们可以先找鲛人珠。” 陈邻举起一只手,发问:“你刚刚说鲛人珠就是鲛人的内丹,那我们取走鲛人珠,鲛人是不是就死了?” 徐存湛解释:“鲛人性情残暴,喜食人,即使陈姑娘你不需要鲛人珠,我遇到了鲛人,按照暮白山山规,也是要出手除掉它的。” “鲛人居于大海,离我们这里最近的海是西海,我们可以去西海附近碰碰运气,海边渔民也有捕猎鲛人的习惯。” 陈邻想了想,道:“既然渔民也有捕猎鲛人的习惯,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从渔民手里购买鲛人珠。” 徐存湛:“陈姑娘,我们没钱。” “……” 差点忘记了,徐存湛正是因为被骗光了盘缠,才沦落到这个村庄里的。 她两手托着棉花填充的鼓鼓脸颊,叹气:“那就只能先想办法找到鲛人取珠了。” “不过在去西海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办。”徐存湛看了眼躺在陈邻身后的身体,“得先找木匠打副棺材,将陈姑娘的尸首装进去。” “此行长途跋涉,酆都的位置也不太清楚,总不能一直抱着陈姑娘的尸首跑来跑去。” 陈邻:“……你说得也对。” 她转头看了眼躺在床上静静合目的‘自己’;因为有徐存湛的真气代为维护,尸体并没有出现任何腐化的迹象。 躺在床上的少女,如果忽略她胸口那团血迹的话,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死了,倒是更像单纯的睡着了。 陈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凑近自己脖颈嗅了嗅——虽然仍旧有那股淡淡的奶油香气,但比香气更重的是血腥气。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那血腥气已经浓郁到有些发臭的地步了。 “能不能让我这个身体也洗一下啊?”陈邻指了指自己身体胸口的血色,“再不洗都要结块了。” 徐存湛:“我等会拜托周大婶帮忙。” 陈邻点头:“好。” 其他人还不知道徐存湛身上带着的玩偶,就是他从山上抱回来的那个重伤不醒的少女。在陈邻不贸然开口说话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把她当初普通玩偶,根本没有想过这个玩偶里面可能住着一个大活人的灵魂。 徐存湛出去找木匠了,临走前找周大婶说了让她帮陈邻的身体梳洗一下。 陈邻暂时无事可做,但也不能大大咧咧在人前跑来跑去——她现在只是个玩偶,开口说话都怕吓到别人,也就只能和徐存湛说说话了。徐存湛不在,陈邻自己爬上屋顶躺着晒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科技树还没有进化到能污染环境的地步,陈邻躺着看天空时总觉得天上的星星比她在现代夜空中看见的还要多。 屋顶瓦片的缝隙里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被月亮照亮,在黑夜中发出微微的白光。 陈邻曲起两条胳膊垫在自己脑袋底下充当枕头,看着夜空时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亲人和朋友。 不知道此时此刻,妈妈她们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望着天空呢?妈妈肯定很担心自己,担心得不得了,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她从来就不肯好好吃饭,自己要是失踪了,她肯定在三餐上会变得更加敷衍。 不过外婆应该会管她的。 毕竟外婆也是妈妈的妈妈啊。 想到妈妈——陈邻忽然又想起了今天在洞穴里,和徐存湛的聊天。 徐存湛说他是孤儿,没有见过自己父母。那对徐存湛来说,暮白山和他师父,应该就像是家一样的地方吧?虽然徐存湛这个人做事有点不大正派,但其实是个很负责任的好人。 早知道自己就不应该问他那个问题的。 陈邻懊恼,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陈邻啊陈邻,你下次说话可动一下你的脑子吧!怎么什么问题都往外蹦……” 一片雪花簌簌落到脸上。 布料制作的玩偶身体,触碰到雪花时所发出的声音远比人类皮肤所发出的声音更大。陈邻坐起来,伸出手,更多的雪花落到她胳膊上——纷纷扬扬,密如飞絮。 陈邻胳膊上接住的雪花很快就化开,变成冰冷湿润的水痕浸在胳膊上。她垂下胳膊,坐在屋脊上居高临下的往外看。 整个村子都被飞雪笼罩,像陈邻小时候收到的那份八音盒生日礼物;布置精美的房屋被放置在水晶球中,每当歌声响起时,水晶球里便有雪花飞舞旋转。 在漫天纯白中出现了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飞鸟似的掠过雪幕,落地屋脊,轻巧无声。 陈邻抬头往上,看见穿一身灰黑短打常服的徐存湛——虽然是十分粗糙的衣服,但穿在徐存湛身上便格外好看。贴身方便的衣服服帖描画出少年宽肩窄腰,两腿舒展修长。 他后背仍然背着那把木剑,白发用红绳束成高马尾,端正秀美的面庞笼在月光中,眉心一点朱红印,莲花眼小幅度弯起。那点很浅的笑容令徐存湛的存在似乎更胜月华。 一片雪花落进陈邻眼睛里,她连忙低下头眨眼,用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徐存湛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手掌伸到陈邻面前。 陈邻揉完眼睛,爬上徐存湛掌心:“棺材做好了?” 徐存湛:“没有那么快,要后天才能完工。” 他单手托起陈邻,五指虚笼护在布偶周边,纵身跳进院落中。虽然今夜有雪,可徐存湛身上还是暖和的,陈邻光是坐在他掌心,也感觉自己好像坐在地暖上一样。 少年身上好像总有着用不完的热量,无时无刻都在发光发热。 即使是布偶的身体对冷热感知没有那么明显,但陈邻从徐存湛手心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时,还是感觉到了很大的温度差。 不同于徐存湛总是温暖,甚至时常温暖到过热的皮肤。躺在床上的少女虽然还维持着一口生气,身体却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今天傍晚周大婶帮忙给陈邻身体梳洗,将她身上染了血的脏衣服换下,另外借了身村里年轻姑娘的衣服穿到陈邻身上。 当然,那衣服也是灰扑扑的,颜色不怎么起眼,却很干净,上面有股干燥的皂角香气。 陈邻习惯性将玩偶身体窝进自己脖颈处,两只胳膊搂住自己蹭了蹭。 刚洗过澡的身体上有淡淡的清香味,但已经不是陈邻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她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却感觉到了失落——熟悉气味的消失似乎也带走了她的安全感,她垂首整个人埋进自己脖颈,强迫自己早点入睡,不要多想。 * 徐存湛习惯性守在门口。 当然,守在门口没去睡觉这件事,徐存湛没有和陈邻提过。他觉得没什么提的必要,虽然这样做确实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陈邻的安全,但说到底,保护陈邻的安全只是顺手。 他本来就不需要睡觉,而陈邻目前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给陈邻守夜也是正常的。 即使在心里理顺了这个逻辑,徐存湛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他在暮白山时便独来独往惯了,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守过夜。 虽然平时也不怎么睡觉。但是不睡觉自己打坐,和不睡觉站在大门口给另外一个人守夜,对他而言仍旧有着微妙的区别。 修行之人五感通透,即使隔着门扉,徐存湛也能听见里面陈邻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它们逐渐趋于规律和平静,步入了浅眠的范围。 她倒是很信自己,每次喊她睡觉都睡得这么快——徐存湛心底油然而生这样的念头。 忽然听见另外一道脚步声,徐存湛回神,打断了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侧脸向走廊尽头望去:只见走廊尽头,周大婶正在向他走来。 她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徐存湛说。虽然周大婶已经尽力放轻了脚步声,但那声音落在徐存湛耳朵里仍旧十分刺耳。 他瞥了眼自己身边的门扉,门后面就是刚进入浅眠的陈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徐存湛快步走过去拦住周大婶,没有让她继续迈着那声音明显的脚步接近门口。 “周大婶,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周大婶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除了徐存湛以外的人。她蹙眉为难,道:“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情想和您说来着……是关于您今天让我帮忙梳洗的那位姑娘,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徐存湛:“我与陈姑娘情非泛泛,若是周大婶有知道任何陈姑娘的事情,还请尽数告知于我。” 朦胧月光下,少年皱眉,神色冷肃,眉心朱砂印红得醒目。 周大婶莫名感觉到了压迫感,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就是,我今天给那位——给陈姑娘梳洗的时候,她手腕上不是戴着一截黑色很有弹性的奇怪布料吗?” “我就想着,既然要梳洗,那还是摘下来一并洗洗比较好。但是我摘下那片布料后,却发现那布料底下还贴着一片白色纱布,上面有股草药的气味。我,我也不知道那是治什么的,当然不敢去取,但那纱布自己突然就掉下来了,露出底下好深一道伤痕,可吓人了。” 11. 失落梦 夜色渐浓,明月被乌云遮挡,到了后半夜时,雪下得越发厚密。 徐存湛从房间窗户处翻进去,他动作轻巧,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屋内烛火已经熄灭,只有窗外积雪反折一点微弱的白光照着室内。笼罩着床榻的浑圆清气护罩还在,护罩内,穿着普通农家衣裳的少女胸口往下都被棉被遮挡。 她脸颊和脖颈上零星血迹已经被擦洗干净,露出白净细嫩的皮肤。如果忽略那头过于醒目出格的蓝色长发,少女的脸实际上十分端庄秀美。 陈邻魂魄寄身的玩偶正窝在少女脖颈处,两手依赖的抱着少女脖颈。 徐存湛抬手,屈起手指将一道真气打入玩偶体内——这道真气可以保证陈邻睡得更熟,不会被任何动静惊醒。 他在床前半蹲下来,掀开被子拉出陈邻身体的胳膊。 将衣袖捋上去后,露出一截细瘦伶仃的手腕。尤其是当这截手腕被徐存湛握在手里时,他越发能感觉到面前这具身体脆弱微小的生命特征。 就像冬夜里的一截灯火,全靠那层单薄的灯笼皮挡住风霜维持生命。 这是徐存湛第一次意识到普通人原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即使在暮白山时,师父已经千百次告诫他凡人的脆弱,但仍旧不及此刻徐存湛亲自握住陈邻手腕时,感受得更加真切。 太弱小了。 看起来甚至还不如徐存湛在自己洞府里养的仙人掌能活。 他将陈邻的手腕翻过来,很快就在陈邻手腕内侧找到了周大婶说的那道伤口:确实很深,但看起来有好好上药,新生的嫩肉颜色浅粉,与四周洁白细腻的皮肤格格不入。 皮肤底下深黛色的血管很纤细——徐存湛在看着陈邻手腕时,不禁又看了下自己的手腕。 少年的手腕粗细几乎是陈邻的两倍。 他倍觉好奇,又将陈邻的手放到自己掌心。 就连手掌也细弱小巧,徐存湛一拢手指便能轻易握住。他偏过头,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少女和人偶,眉心略感不解的皱着。 忽然间,那埋首于少女脖颈间的玩偶身体抽动了两下,喃喃低语着胡话,似乎是陷入了梦魇。 徐存湛听见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微弱声音,隐约听见了‘妈妈’‘想吃排骨’之类的断断续续的句子。 而躺在床上的少女躯体也好似和灵魂有所感应,闭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从眼角处缓慢流下眼泪。 徐存湛的注意力被那行眼泪夺走。他注视着那滴眼泪,看着它从少女浓密的眼睫尾巴上落下,沿着柔软的皮肤流下去。 在它即将淌到少女耳朵上时,徐存湛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摁碎那滴泪珠。 他的手指沿着泪痕的方向倒划,一直到自己指尖触碰到陈邻湿润的眼睫时才停下。 他探究的望着陈邻睡脸,沉思。忽然,徐存湛猛地回神——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还有那一瞬间急促了两下的,毫无缘由的心跳。 徐存湛迅速收回手,将陈邻胳膊塞回被子里,自己则转身又从窗户处跳了出去。 出去后他甚至还不忘帮陈邻把窗户关上。 屋外仍是大雪,冷风刮得人脸疼。徐存湛翻身上了屋顶躺着,两手摊开在积雪的瓦片上,呼吸变得比平时更快,茫然注视着天空。 他身上太热,周边的雪很快就被他身上的温度热化,变成冰冷黏腻的雪水,变成一片雾蒙蒙的白气。而躺在白气之中的徐存湛,举起自己右手。 他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儿,脸颊肌肉紧绷。 数秒之后,徐存湛舔了下自己刚才擦过陈邻眼泪的手指。 “……咸的。” * 陈邻睡醒之后就有些焉焉的,一副没什么精神说话的表情,趴在窗户架子上晒太阳。 昨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妈妈特别高兴,说让外婆给她炖苦瓜排骨。一转眼到了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果然有一大盅苦瓜排骨,外公外婆还有妈妈都坐在饭桌前,热热闹闹的给陈邻夹菜。 但等陈邻伸筷子去夹苦瓜的时候,夹起来的苦瓜却变成了血淋淋的肉块。 她吓得尖叫一声把肉块和筷子一起扔出去,再抬头看四周,却发现亲人们都不见了,只有几个不认识的白骨架子坐在饭桌上。它们一边质问陈邻为什么践踏它们的骨灰,一边爬过来掐陈邻的脖子,一下就把陈邻给吓醒了。 “唉——” 陈邻躺在窗户架子上翻了个身,叹气:偏偏这种时候徐存湛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要是徐道长在就好了,至少她还能找个人说说话,只有一个人呆着实在是太无聊了。 她正想着徐存湛呢,忽然眼前就出现了徐存湛的脸。 他的脸贴得太近,把陈邻吓了一跳,哇哇叫着往后滚了一圈,险些滚下窗台。好在徐存湛反应快,伸手抓住玩偶将她捞起来后,顺势放在了自己手掌心。 陈邻心有余悸的抱紧了徐存湛手腕:“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下次要冒出来也吱一声啊,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徐道长!” 她有些恼怒,但说完这句话后却迟迟没有得到徐存湛回复。陈邻觉得奇怪,抬头去看徐存湛——徐存湛恰好也在看她,今天白日又是晴天,太阳光照得徐存湛整个人都亮堂堂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张端正的脸略带几分冷肃时便像高山白雪那样令人望而却之。但和徐存湛冰冷表情相反的是他看着陈邻的眼神,陈邻不太好形容那种眼神,但她知道孙悟空看猪八戒的时候肯定不是这种眼神。 她松开徐存湛手腕,爬起来坐着,小声:“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徐存湛眼眸一弯,露出浅浅的笑意:“没什么,刚才我在想事情而已。陈姑娘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做了个噩梦。”提到昨天晚上,陈邻脸上复又露出恹恹的表情,无精打采的趴下,“昨天那些鬼修洞里收捡出来的尸骨怎么样了?都下葬了?” 徐存湛:“被搜出来的白骨全都混在一起,没有办法分辨它们原本的身份,村长就安排他们一起下葬,立了块无名碑。” 听到那些尸骨都有好好下葬,陈邻顿时松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我做噩梦,还梦见那些鬼来找我,问我为什么踩他们的骨灰。”陈邻捧着自己的脸,郁闷,“一下就给我吓醒了。” 徐存湛微微挑眉,感到几分意外:“你梦见的是鬼?” 陈邻:“对啊!梦里那触感可逼真了。” “变成玩偶之后什么都干不了,连吃东西都不能吃,真的好无聊啊。” “我真的只能寄身在这个玩偶里面吗?” 徐存湛放低手臂,把陈邻放回窗户架子上,答:“只要是施加了聚魂符的地方,不是这个玩偶也行。人间本就不是孤魂应该呆的地方,只有怨气过重的厉鬼可以在人间游行,像陈姑娘这样弱小的鬼魂,没有寄身之处的话很快就会魂散。” 陈邻:“……那算了,这个人偶也挺好的。” 她重新躺回窗户架子上,晒着太阳,眼睛懒洋洋的眯起来,然后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玩偶圆滚滚的手就在眼前——陈邻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她兴冲冲拉了拉徐存湛的衣角:“徐道长,你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喜欢哆啦A梦吗?” 徐存湛:“为什么?” 陈邻伸出自己胳膊,在徐存湛面前晃了晃:“因为哆啦A梦总是会对大家伸出圆手啊!” 徐存湛:“……” 陈邻翻了个身,面朝下趴在窗户架上装死。徐存湛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脑勺:“陈姑娘?” 陈邻闷声:“——你先别管我,让我自己失落一下。” 这个get不到她冷笑话的世界,到底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啊!!! 第二天木匠将做好的棺材送了过来。 棺材不大,甚至还没有徐存湛这个人高,但是刚好可以装下陈邻的身体。 徐存湛把陈邻的身体放进去安置好,退出来合上棺盖后,就开始往棺材上贴符。陈邻趴在他肩头,看着他一张又一张的符从腰间搭包里摸出来,就好像那个搭包是个无底洞一样。 陈邻:“这些符咒贴上去是干嘛的?防止我起尸吗?” 徐存湛:“防止其他人乱开棺木,给我们造成麻烦的。” 陈邻:“唉?贴上去之后棺材盖儿就打不开了?那我要是把符咒撕下来了呢?” 徐存湛将陈邻从肩膀上拎下来,放到棺木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陈邻狐疑的看着他,已经换回了蓝白配色劲装的少年微微歪着脑袋,莲花眼笑盈盈弯起。 陈邻两手并用试图去撕棺材边贴的符咒。 明明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纸质符咒,但不管陈邻怎么用力,那符咒就是严丝缝合死死贴在棺木上,一点空隙都没有。努力半天,符咒没有扣下来,但陈邻努力累了。 她一屁股坐在棺材上,放弃:“撕不掉,比520粘得还紧。” 虽然徐存湛并不知道520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联系上下文理解陈邻的话。 看着小布偶气喘吁吁坐在棺材上,徐存湛嘴角忍不住翘了翘,心情大好。他单手拎起陈邻,放到自己肩膀上:“走了,去西海。” 还沉浸在撕符纸的疲累中的陈邻:“……啊?” 12. 恐高吗 走什么?什么走了? 陈邻的脑袋瓜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徐存湛从搭包里掏出一串绳结套上棺材,将棺材背到背上;虽然陈邻觉得自己也没有很重,但自己的身体再加上这副木质棺材,少说也要将近两百斤…… 背了一副棺材的徐存湛脊背还是挺得很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陈邻有些恍惚:“直,直接走?我们要不要和周大婶她们打声招呼……” 徐存湛摇头:“暮白山对下山的弟子有规定,入人间是为修心而非结缘,牵绊太多反而会增加内心的杂念,影响修行。” “陈姑娘,你恐高吗?” “一般来说不恐——啊啊啊!” 陈邻没说完的话都变成了惨叫。 即使之前已经有过被徐存湛拎着用轻功飞来飞去的经验,但轻功飞和眼下的情况完全是两回事!徐存湛用轻功顶多也就是飞到树梢上,现在陈邻都看见云层了好吗!!! 她两条胳膊死死拽住徐存湛衣领,瞪大眼睛看着一朵云从两人身边划过,又被飞行中的木剑带起的气流搅散。高空中的温度偏低,陈邻的心跳因为急速升高而怦怦乱跳,脑瓜子里都是嗡嗡的。 一般来说人偶是不需要呼吸的。但陈邻此刻仍旧感觉到了些许窒息感,呼吸间十分艰难。 他们脚下是云层和越来越渺小的村庄建筑,刚开始还能看见蚂蚁一般的人,但是到后面连人都看不见了。 “陈姑娘,你还是害怕的啊。” 徐存湛略带笑意的调侃从耳边传来,陈邻死死抱住他衣襟,哆嗦着声音:“废废废废话!谁裸玩跳伞不害怕啊!!” 他眸光转动,眼角余光一瞥自己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小玩偶,玩偶那双圆圆的绿豆眼十分配合心情,变成了欲哭不哭的蛋花眼。 对于已经习惯了御剑飞行的徐存湛来说,他还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御剑便害怕,若是被他师父知道,是要进私寡池受罚的。 但陈邻毕竟不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她只是一个连脉搏都微弱的普通人而已。 徐存湛伸手将她从自己肩头拎下来,五指收拢格挡开了陈邻继续往下看的视线。被拎开的陈邻仍旧感到很害怕,死死抱着徐存湛的手,干脆把自己眼睛也闭上。 徐存湛的真气环绕着陈邻,为她避开了高空中猛烈的风。 他道:“陈姑娘,你往前看——前面是太阳。” 陈邻还是紧紧闭着眼睛:“我我我闭着眼睛!等!等到西海了再叫我!” 徐存湛戳了戳她的后脑勺:“当真不看?” 陈邻连连摇头:“不看不看不看!” 徐存湛嘴角略微上扬,似笑非笑,但没有再劝陈邻睁开眼睛。 陈邻抱着他的手抱了好一会儿,力气渐渐见底,胳膊不自觉略松。但胳膊刚松开一点,陈邻又醒悟过来,重新打起精神死死抱紧徐存湛的手。 但四周太安静了,徐存湛又不说话,便只剩下风声不断呼啸过耳边。陈邻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我们还要飞多久啊?” 徐存湛:“我看一下啊——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飞个三天三夜也就到了吧。” “三天三夜?!” 因为被这个回答吓到,陈邻第一时间回头睁眼看向徐存湛。但在睁开眼的瞬间,她却被外界过于明亮的光线晃到眼睛,不自觉将眼睛眯起。 徐存湛的手,十分贴心的在她眼前挡了挡。 陈邻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慢慢能睁开正常视物——第一眼看见的是徐存湛。 他只用真气护住了陈邻,却没有护住自己,白色长马尾被高处狂风吹乱,红发绳纠缠在雪白发丝之中。同样雪白的眼睫簇拥那双赤金的眼瞳,在充足的光线下,连那双眼瞳的颜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清透,波光流转,极为动人。 两人对上视线时徐存湛略弯唇角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浅浅的,却又美丽。 陈邻愣了好一会儿,视线忘记从徐存湛身上移开。 她想徐存湛的妈妈一定是个美人,听说男孩子都会长得比较像妈妈。 徐存湛空余的一只手伸到陈邻眼前,打了个响指,挑眉:“你在想什么?” 陈邻回神,干咳一声,两手捧着自己的脸用力挤了挤。那张被填满棉花的脸蛋,立刻被挤得嘟了起来,嘟起来的脸颊让这个娃娃脸上五官看起来更丑了。 她视线飘忽,小声:“没想什么啊,就是看看帅哥而已……” 等到环顾四周时,陈邻很快就知道为什么她视线所及都是这样灿烂明亮的光线了;因为她此刻低头,已经完全看不见地面了! 往下看,飞剑以下,全都是厚密的云层! 陈邻立刻又抱紧了徐存湛手腕,一时间也没有心情欣赏帅哥了:“这,这么高?!” 徐存湛:“太低了容易被地面的人看见,平添麻烦。” 陈邻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不过我们飞这么高,你能看见我们飞到哪里了吗?别飞过头了呀。”陈邻还是有点担忧。 毕竟飞机有自动导航,徐存湛又没有。万一他飞着飞着,方向飞反了怎么办? 陈邻问话时,忍不住担心的往云层下面看。飞剑底下那层云很厚,陈邻看来看去也只能看见云,这时徐存湛伸手捏住陈邻的脸,把她拎起来。 他只用了两根手指,就把玩偶的脸挤成一团,绿豆眼粗短眉,塞满棉花的玩偶脸蛋皱巴巴像一团糯米糕。 陈邻刚被拎起来又吓得嗷了一声,手脚并用死死抱住徐存湛手指。她看起来着实怕,徐存湛沉默片刻,还是把她放回掌心,有些不满的戳了下她的后脑勺。 “我认识路。” “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会让你出事。” 自从上天之后,陈邻就老是一副害怕的样子,徐存湛对此不满很久了。要论御剑飞行,整个暮白山找不出比他御剑更好的剑修了,虽然他以前从未载过人,但那是因为他不想载。 坐他的剑有什么可怕的? 但陈邻显然不这么想。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徐存湛说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回到徐存湛掌心后,两脚又可以踩到实地了。 陈邻抱紧徐存湛手腕,闭上眼睛:“总之,我不会再睁开眼睛了!管它三天三夜也好五天五夜也好,我就这么躺着!” 明明是个胆子不大的普通人,但陈邻在某些方面意外的认死理。她说再也不睁眼了,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就真的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不过幸好,御剑到西海并不是真的要三天三夜。具体要多少时间,陈邻自己也不清楚;她一开始只是闭着眼睛数时间,数着数着就躺在徐存湛掌心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睡醒时,自己和徐存湛已经身处一条热闹繁华的街道。 街道两边都是络绎不绝的叫卖声。陈邻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徐存湛肩膀上,她一转头就能看见少年剑修利落清晰的下颌线,简直比她的生命线都还清晰。 即使是侧脸,也是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的侧脸——徐存湛的五官只能算端庄秀气,偏偏骨头生得十分标准美丽,一双少见的莲花眼悲悯却又带着天然的距离感。 雪色碎发垂落他耳边,他背着棺材与木剑,旁若无人的穿行在闹市中,其出色的外表和怪异的打扮,已然引起不少人或明或暗的瞩目。 陈邻凑近他耳边,小声:“我们会不会太显眼了啊?” 徐存湛:“有吗?” 陈邻:“有啊!你没有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吗!” 徐存湛环顾四周,旋即又收回视线,仍旧是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察觉到了。不过我们是外乡人,进城本就容易引人注目,这也是正常的。” 陈邻:“……” 不,我觉得这很不正常。 热闹人群中忽然有了骚动,一个小孩敲着锣从大街尽头奔来,边跑边敲锣,嘴里大喊着:“穆大小姐今日抛绣球招亲,穆大小姐今日抛绣球招亲,就在彩凤楼前,大家快去看啊!” 小孩嗓音很大,抛绣球招亲的消息很快就随着他的脚步声传遍整条街。原本关注着陈邻他们的视线霎时少了好几道,人群热热闹闹朝着某个方向涌去,其间夹杂着议论声。 “抛绣球招亲?谁抛绣球?穆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不是心高气傲得很,说要嫁天下第一的大侠,为此还打了上门提亲的林少爷。” “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再有两日便是那个日子了,穆大小姐年龄正合适,她爹可不得赶紧把她嫁出去?” …… 人群虽然熙熙攘攘,但却无人靠近徐存湛。他周身好似形成了一个真空圈,大家默认避开了这个一看就不简单的家伙。 陈邻左边听点议论右边听点议论,听得一头雾水:“我看他们好多人都在说‘那个日子’,‘那个日子’是什么日子啊?” 徐存湛被问住了。 他也不知道‘那个日子’是什么日子。但他偏过头,便能看见小玩偶正满脸思索的在目视前方,一副努力转动脑筋的模样。 徐存湛随手从旁边拽过来一个路人:“这位大哥,我刚刚听你们一直在说‘那个日子’,请问‘那个日子’是什么日子?” 抛绣球 大哥目光扫过徐存湛上下,迟疑:“小道长,你是……外乡人?” 徐存湛:“下山修行,偶然路过此地。” “这样啊,那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大哥了然,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我们鹞城临近西海,常年与西海的鲛人族打交道,城主为了保证鹞城出海的船只不被鲛人族打劫,便与鲛人约定,每年进献一名适龄未婚少女给鲛人族做新娘。” “还有两日就到选新娘的日子了,近几年城中适婚少女越来越少,穆老爷估计也怕选到自己女儿,才着急的安排了这场绣球招亲。” “毕竟入选的新娘必须是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只要穆小姐成了亲,自然就不会被选去了。” 徐存湛眉头皱起:“鲛人族要新娘,你们就给?” 男子苦笑:“虽然这听起来是窝囊了一些,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那鲛人个个高有二丈,力大无穷还能呼风唤雨搅弄海潮,而且临近鹞城的可不是一两只鲛人,而是一整个部落,少说百来条,我们不折中讨好对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前几年城主也不是没有想过广贴告示召集能人异士,以期仙人之力降服妖魔。只是没用啊,招来了不少外乡人,也只是给西海里填了几具骷髅。” 说着,男子连连摇头,转身挤进周围的人潮中,背影很快被人群淹没。而陈邻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街上行人果然男子居多,少部分女子都是三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或者五六岁的小孩子。 几乎看不见几个适婚的年轻女子。 陈邻瞥了眼徐存湛,只见徐存湛站在原地,一副在认真想什么的样子。 她轻轻扯了下徐存湛的耳朵,凑近他耳廓低语:“你不会想单独去解决那些鲛人吧?那个大叔可是说了的哦,不是一条两条,是整个部落!” “单挑我们吃亏,你要去打架还是得多叫几个帮手。你们暮白山不是有很多弟子吗?把他们全部叫上,一人一个平A也能把它们打上来炖鱼汤。” “我呢,我也不贪心,那么多条鲛人,我只要一颗,就一颗哦!只要给我一颗最小最小的鲛人珠,就可以啦!” 陈邻积极的在那出谋划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 徐存湛笑了笑,偏过头,他的脸一转过来就变得离陈邻极近。陈邻哇了一声,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另外一只手去推徐存湛的脸:“转过去转过去!不要突然转过来这么近的看着我啊,我会不好意思的!” 徐存湛:“……” 他顺从的又把脸转过去:“先去看看绣球招亲,我还没有见过呢,绣球招亲要怎么招?” 陈邻:“你不知道绣球招亲吗?” 徐存湛摇头:“不知道。” “绣球招亲嘛,就是新娘子拿着一个红布彩球站在绣楼上,一堆男人挤在绣楼底下。新娘子站得高看得全,看见有模样合自己心意的男人,就把绣球抛给他,只要那个男的接住绣球,他们就可以结为夫妻啦!”陈邻噼里啪啦把自己从电视剧里学到的知识,一股脑灌给徐存湛。 徐存湛听得津津有味。 他以前下山都是跟着师侄们下山,不为历练,只为除魔,御剑而下,御剑而归。别说看人间百态了,连凡人徐存湛都看不到几个。 而且他的师侄们大多畏惧他,也不会这样叽叽喳喳和他讲绣球招亲。 徐存湛:“万一新娘子看中的男人只是路过,根本不想和她成亲呢?” “那他完了。”陈邻用一种十分熟稔的语气回答,“这种剧情一般会发展成逼婚,新娘子会觉得这个男人好特别好独立特性和其他只馋她身子和财产的男人好不一样,然后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嫁给他。” “一般这种剧情都要配个权势滔天的老爹配合新娘子逼婚。如果新娘子不是女主角的话,那男人就肯定还有个心上人!” 陈·自信满满·狗血年代剧受害者·邻开始现场瞎编剧情。 虽然陈邻的话肉眼可见是胡编乱造,但徐存湛仍旧听的很来劲。他追问:“女主角是什么意思?” 陈邻伸出两条胳膊在空中乱比划:“小说知道吧?就是……我想想用老点的叫法……话本子!话本子知道吧?” 徐存湛点头。 陈邻:“就是话本子里的女性主要角色,一般来说这种角色都集齐了美丽善良勇敢柔弱真诚等等美好品质,是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是故事的起点和终点。” 两人边说话,边随着人流往前走。甚至不需要刻意打听绣楼的位置,周围的人群流动就成为了最好的指路标。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绣楼附近。 隔着一段距离看绣楼,能感觉到这栋绣楼虽然小巧却格外精致,无论是雕刻成兽头的檐角,还是四面垂下的红色金纹绸布,都能看出绣楼布置十分用心。 绣楼一共四层,最顶层的看台上肃立着两名家丁和数名丫鬟,站在最前面的是位穿着红色衣裙,容貌精致美丽的少女,和衣饰华贵,身材高大但神色冷肃的中年男人。 徐存湛没有站太近,而是挑了个较远的位置站着:这个角度既不容易被砸中,还能完全看见绣楼顶层的看台。 陈邻两手搭着额头往远处看,感慨:“新娘好漂亮啊。” 新娘旁边的侍女捧上漆盘,盘内放着一个竹骨红线球,球面用红线编织一层吉祥如意的绳结花纹,轻巧又漂亮。 穆小姐脸色很臭,并不肯去接那个绣球。穆员外注意到了女儿的僵持——他面上仍然维持着体面的表情,身体微微倾斜向穆如君,压低声音:“拿绣球。” 穆如君把脸扭开,赌气:“不拿!爹这么想抛绣球招亲的话,不如自己来抛好了,要我来做什么?” “你!” 穆员外气急,嘴里刚喝出一个单字,旋即又想起现在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深呼吸,强压怒意,咬着后槽牙:“不抛绣球,你是想等两天后被抓去给鲛人做妻子吗?与其让你被妖怪糟蹋,不如让我死了干净!” 穆如君不情不愿:“还未必会选我,爹你也太着急了。” 穆员外都快被这个女儿气死了,咬着后槽牙,暗暗在遮挡下踹了穆如君一脚。 “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让你抛绣球招亲?要不是有内幕消息送到我手上,我会舍得把你这样随随便便嫁出去?” “嫁个人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要实在不喜欢,等成了婚你再和离,爹又不会拦着你。”穆员外由怒转哀,殷殷劝诫,“爹向来最疼你了,难道还会害你?等爹去了,这穆家家产一分一厘都是你的,爹会不为你着想?” “找个不喜欢的男人,你也就忍新婚之夜一个晚上。嫁给鲛人,鬼知道那海底的妖怪会怎么折磨你,你啊你……” 在穆员外苦口婆心的劝诫下,穆如君只好不情不愿的拿起绣球。 虽然把绣球拿起来了,但穆如君心底并不赞同自己父亲的想法。她单手拿着绣球,目光往楼下望去。 穆家在鹞城本地,是极为有声望的大家族,掌握着一条航海线和数个码头,在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正因为如此,冲着这份家业来碰运气的男人也格外多。 穆如君往楼下望,粗略一眼只能看见乌泱泱大群人头攒动,压根看不清底下那些男人的脸。她不高兴的撅了噘嘴,眼眸左顾右盼,忽然注意到人群边缘一点醒目的雪白。 那点白色过于醒目,穆如君好奇的凝神望去,看清楚了那是一位雪发白衣的年轻小道士。因为距离的缘故,穆如君其实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是对方站在人群之中,却气度不凡十分醒目,像是韭菜地里长出来的一杆修长翠绿竹子,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她眨了眨眼,轻举绣球,暗用巧劲,瞄准那小道士抛了过去。 * “哦哦!新娘抛绣球了!”陈邻兴奋的凑着热闹。 虽然她向徐存湛解释抛绣球时说得头头是道,但近距离观看抛绣球,陈邻也是第一次。即使知道抛绣球和自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但爱凑热闹这种事情倒是全世界通用,陈邻在没什么危险的前提下也爱凑热闹。 她眼看着那颗垂着丝带的红色绣球从新娘子手中抛出来,位置正好是她和徐存湛站的方向。 陈邻:“啊!朝我们过来了!” 徐存湛微微挑眉,他的五感远胜过旁人,早就察觉到刚刚楼上那位小姐的目光明显是在看他。 徐存湛站的位置,本来是极其不容易被绣球砸到的。但那位新娘子似乎学过武功,会点内力,暗用巧劲将绣球抛了过来——她抛绣球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提示,楼底下的人们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绣球就已经直冲着徐存湛的脑袋砸过来了。 眼看绣球将将要落向徐存湛怀抱,陈邻睁大眼睛满脸惊诧。 徐存湛轻轻往旁边闪开,绣球越过他落入人群,连徐存湛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周围人群反应过来,一哄而上争抢绣球。徐存湛抬手将自己肩膀上的陈邻拎下来,护在掌心,转身挤出人群。 陈邻扒着徐存湛手腕,茫然:“刚才,刚才那个绣球……” 徐存湛:“朝我来的。” 他垂眼望陈邻,莲花眼半弯,翘着嘴角露出轻快笑脸,眉间朱砂印格外醒目,神态间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就这点本事也想砸中我,她未免过于小瞧我了——陈姑娘,你说对不对?” 当克己 陈邻总觉得她和徐存湛的对话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种时候应该是讨论新娘子技术不佳砸不到徐存湛的时候吗? 徐存湛背着一副棺材——虽然那个棺材的外表被无限简化后,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大号的木盒子——但它毕竟也是一副棺材,不管怎么简化,体积都不可能小。 但背着棺材的徐存湛仍旧脚步轻快,挤出人群毫不费力。他那身显眼的白衣迅速消失在街角,只余下身后人群推推搡搡争夺那颗绣球。 暮色降临,天边晚霞赤红如烈火,烧偷了半边天。 冬日的街道,一靠近夜晚之后,行人就少了许多。在偏僻昏暗的巷子里,有三三两两乞丐聚集,报团取暖。 而那些大门紧闭的人家,窗户缝隙里逐渐飘出了晚饭的香气。陈邻扒着徐存湛肩膀,耸动鼻尖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白灼虾烧螃蟹炖海参凉拌海带…… 虽然玩偶感觉不到饿,但是闻着饭香味,陈邻还是忍不住揉了下自己肚子。 好想吃饭哦。但是玩偶不能吃。 她重重叹了口气,偏过脸去看徐存湛。徐存湛还是那副清心寡欲的表情,即使是大街上飘来飘去的饭香味,也丝毫无法动摇他的样子。 忽然间陈邻意识到了一个自己之前忽略很久的事情。 她睁大眼睛:“徐道长,你今天早上没吃早饭吧?” 徐存湛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好像是没吃。” 陈邻:“午饭也没吃!” 徐存湛:“确实没吃。” 陈邻:“……你都不饿吗!!” “之前一直在想别的事情,但被陈姑娘这样一提醒,我确实是有点饿了。” 徐存湛说完,从自己腰间搭包里取出一袋藕荷色锦囊,倒出两枚丹药,扔进嘴里,嚼吧嚼吧吞下去。 完了他将锦囊系好,重新放回搭包。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熟练,一看就是平时经常这样做。 “……就这样?”陈邻像是见鬼一样看着徐存湛。 徐存湛疑惑:“还要做别的吗?” 陈邻:“就吃那个,就饱了?” 徐存湛解释:“那是三元丹,可以补充精力,也能给人以饱腹感。” 陈邻有点意外:“平时也都吃这个?” 徐存湛:“一天吃一次。” 陈邻大为震撼:“就吃这个?不吃别的了?白米饭不吃?炒菜不吃?卤菜泡菜凉拌菜不吃?”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徐存湛垂眼,声音平静,“修道之人当修心克己,收欲明台。” 陈邻感觉更震撼了:“那你小时候也吃这个?不吃别的吗?零嘴吃不吃?糖葫芦啊鸡腿啊炒豆子啊,水果之类的也行——” 徐存湛皱眉:“如果连口腹之欲都克制不住,那还修什么道?” 陈邻对徐存湛举起一只圆手,满脸惊叹:“我不理解,但我觉得你真的很牛逼,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叫你老大,就凭老大你这个意志力,得道飞升指日可待!” 徐存湛侧过脸看向陈邻,陈邻立刻放下圆手,乖巧端正的坐好。 那种乖巧的表情,显得布偶歪歪扭扭的脸,都多了几分端正听话的优秀模范生意味。 他挑了下左眉,似乎是想想笑,但嘴角弯起来一点,又迅速被徐存湛压下去,只有眼睛是微微弯着的模样。 他道:“陈姑娘,得道和飞升是两回事,我们求大道不是为了飞升的。” 陈邻点点头,肃穆:“没错,我不该以自己那点浅薄的龙傲天修仙文学来揣摩老大你的思想境界,我的错,我现在就开始反省,不过……” 她捂住肚子,肩膀一塌,整个人身上‘好学生’的气质,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那样飞速消失,复又变得散漫起来。 “我境界不行,真的好想吃东西啊——想吃火锅麻辣烫椰子鸡烧烤串串香,再吃不到重油重盐的垃圾食品我要死了呜呜呜——” “唉,还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把鲛人珠和转魂丹都凑齐。在凑齐这两样东西之前,我都只能维持这幅布偶的样子,什么好吃的都只能看不能吃……”陈邻两手捧着脸颊,长叹一口气。 不方便的何止是吃不到东西?还有这个布偶,连手指头都没有!小小的一只,跑哪都要被徐存湛拎着,陈邻感觉自己就像那种RPG游戏里面凑够冲销就送的挂件,既没有属性加成也没有特效互动,唯一的用处就是能给玩家附赠一个隐藏任务。 隐藏任务:复活一个丑玩偶,收获一个漂亮可爱温柔善良美丽的好朋友! 想着想着,陈邻觉得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正当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时,徐存湛的声音忽然将她拉回现实:“如果只是想恢复人身,而不要求复活的话……也有别的法子。” 陈邻拍了拍徐存湛的肩膀:“没事啦!虽然我偶尔会忍不住抱怨,但并不是怪你的意……唉?” “等等!什么?恢复人身?我还能恢复人身?”陈邻瞪大眼睛,精神头一下子就起来了。 “就是能把我变成人吗?能跑能跳,有十根手指头,可以随便换衣服还可以吃东西的人吗?!” 徐存湛被她一连串的形容词逗笑。 他强忍着笑,点了点头:“虽然我暂时没办法将陈姑娘复活,但为陈姑娘弄来一个可以寄身并且灵活逼真的人偶,还是能办到的。” 玩偶那双眼睛几乎都变成星星眼了,犹在不可置信中:“真的吗?有这种人偶吗?” “确实有这种人偶。不过在找到这种人偶之前,我们还是先将鲛人珠弄到手吧……到了。”徐存湛停步在一家店铺面前。 陈邻转头向那家店面望去:那是一家装修很古怪的店,门槛很高,从门槛到柜台之间只有很窄的一段距离,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站在那,但也只能容纳一个人站在那,但凡多了半个人,都会挤得要命。 更显眼的是店面两边挂着的牌子。 左边挂:【剑修与狗不得入内。】 右边挂:【暮白山剑修和猫可以。】 “……”陈邻觉得店主可能是过激猫派。 作为猫狗博爱党,超爱小狗人士,陈邻在心里表示强烈谴责。 好在她现在只是一个人偶,所以徐存湛把她放在肩膀上,就能两个人一起进去了,毕竟人偶又不占地方。 店内柜台很高,大概有两米左右,一般情况下柜台外面的人别说看见柜台里面的人长什么样了,陈邻甚至怀疑来光顾这家店的人,如果身高不够的话可能连柜台面都摸不着。 太过分了,对个子不高的人来说太不友好了!谴责! 好在徐存湛很高,只要稍微抬一下胳膊就能比柜台高。他摸了摸腰间搭包,从里面摸出一个令牌;徐存湛速度很快,陈邻也没看清楚那个令牌长什么模样,那个令牌就被徐存湛扔进了柜台里边。 令牌扔进去不过两三秒,柜台旁边就打开了一扇小门——感觉像是电子卡感应门——陈邻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吐槽。 小门打开后,一个矮个子,形容有些猥琐的男子弓着腰探出身来,笑眯眯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邻有点紧张,往徐存湛脖颈处挪了挪,抱紧他衣领。 徐存湛面色如常,跟着男子穿过小门。小门后是个昏暗的,没什么光线的房间。 男子进门后点亮了一盏灯,转身对徐存湛谄笑:“难得暮白山的道长来一趟,可惜我这也不是吃饭的地方,没办法款待您。” “这是您的山牌,我已经确定过了,所以您此次想兑换什么呢?” 他右手提灯,左手拿一块玉白的牌子。陈邻认出那块牌子是徐存湛刚刚扔进柜台里的牌子,她有点好奇,目光落在那牌子上。 虽然是玉白色的,但是看材质又不像是玉,表面的光芒更像是某种金属。 牌子上写有暮白山三个大字,最底下有一个小小的银白色蝴蝶印记。 徐存湛:“一些能止痛生肤的膏药,药钱记暮白山账上,月底结账。” 男人细长眼睛一弯,笑意盈盈:“这个好说,这个好说。需要伤药?您受伤了吗?行走人间,虽然修士之力远胜凡人,但还是应该小心一点才对啊,凡人可是很狡猾的。” “不过您肩膀上这个玩偶看着有些特别,似乎是活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稀奇的玩意儿……” 说话时,男人目光转到陈邻身上。他的眼神让陈邻感到些许不适,缩着脖子往徐存湛脖颈处躲了躲。 而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量摁着脖颈撞入墙壁之中。他右手提着的琉璃灯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中混合着男人颈骨碎裂的声音,他蹬直了两腿挣扎,人形溃散,手腕和后背长出羽毛与翅膀。 徐存湛抬手打了个响指,火焰自他指尖往外蹦,活泼轻快得像一丛丛麻雀,把整个房间照亮。陈邻往他脖颈处缩了缩,抓紧徐存湛的衣领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挂件。 他走到男人面前,食指并中指轻轻下压,摁在男人脖颈处的力量顿时消失。 男人跌坐在地,捂住喉咙咳出大口血液。他浑身羽毛不自觉发抖,后退远离徐存湛周身那一丛丛过于活泼的火焰,恐惧到喉咙里再也挤不出半个字来。 少年裹着一部分小腿的黑色靴子鞋尖近在眼前,男人眼皮神经质抖动了几下,目光想要沿着对方靴子往上看;但不等他抬头,徐存湛先一脚踩住了他的脑袋。 “记住,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你们魔鸦的老祖宗自愿进了缺弊塔,而不是我想放你们一条生路。” “靠着祖宗自降才保住一条命苟延残喘的魔物,好好活着就该谢我师尊开恩,而不是随便好奇自己不该好奇的东西。” 他低垂莲花眼望着男子身上的羽毛,唇角翘起,笑意浅浅,眉心一点朱砂方菱额花赤红,白发倒映火光,面容秀美恍若观音。 “记得要日日夜夜为我师尊祈福,求他活得更长久一些。” “等我师尊仙去,三不杀的规矩可就约束不了我了。” 不好奇 “你是……你是……徐存湛?!” 男人瞳孔紧缩,恐惧颤抖,像是一只被老虎压在爪子底下的弱小猎物。 徐存湛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俯身捡起地上暮白山的牌子,挪开脚时目光也从男人身上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目光分给他。 徐存湛收好牌子,转身依旧从小门离开店铺。店铺外面夜色浓重,不知何时下起了飞雪,给街道地面都铺上一层细腻的洁白。 他迈步踩入那片洁白之中,侧过脸瞥了眼自己肩膀上坐着的玩偶:陈邻两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正在尽职尽责的装死。 徐存湛眨了眨眼,轻笑:“陈姑娘——” 陈邻一下子坐直了,放下两手,声音洪亮:“在!” 徐存湛:“陈姑娘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陈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我一点也不好奇!什么魔鸦什么缺弊塔什么三不杀,我什么都不好奇!我就是一条咸鱼,满脑子只有复活!” 徐存湛眨了眨眼。 他的眼睫毛又密又长,像花瓣上密密的条缕,承着几片雪花,眨动时仿佛能听见轻快的簌簌声。 陈邻迅速捂住自己耳朵,改为面朝下趴在徐存湛肩膀上装死。徐存湛又笑了一下,他一笑,陈邻就紧张的缩了缩肩膀;徐存湛没有过多解释,踏着夜色继续往前走。 见徐存湛没有继续说话了,陈邻才小心翼翼放开自己捂着耳朵的手,改为悄悄拍了拍自己胸口:吓死了吓死了吓死了,差点以为他要像烧那只乌鸦一样把自己也给烧了。 徐存湛这家伙……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正道的样子,但行为模式好邪啊! 不妙,他肯定有很多仇家,和这种人待久了绝对会后背插满旗子的,等复活之后一定要找借口甩了这个人! * 穆府。 白日刚抛完绣球,当天晚上穆府便张灯结彩,张罗起了婚礼。 穆如君坐在新房内,虽然一身嫁衣,却没有盖红盖头。她的丫鬟彩儿猫猫祟祟从屋外苟进来,反手掩上房门,跑到穆如君面前:“小姐,我刚刚去前院看了,新郎官还在陪酒呢。” “不过老爷不准他多喝,说是不能耽误了圆房……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彩儿惊诧睁大双眼,只见穆如君摘下自己头上凤冠,揉了揉脖颈:“还能干什么?这玩意儿沉得要死,我当然是摘下来放松一下。” “彩儿,你过来。” 彩儿感觉不妙,谨慎的往后退了两步,没敢上前,战战兢兢道:“小姐,我,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 穆如君没好气:“我当然知道!我让你过来就过来,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眼看穆如君有些生气了,彩儿心中叫苦不迭,但也不敢违抗,只好磨磨蹭蹭挪到穆如君面前。 “小姐,我知道你不满意老爷给你安排的绣球招亲,但,但这个,天地都已经拜……” 彩儿的话还没有说完,穆如君忽然起身一个手刀砍在她后脖颈上。 她都来不及叫出声,两腿一软晕倒过去。穆如君抱住晕倒的彩儿,迅速将她和彩儿的衣服换了,又将昏迷的彩儿扶到桌子旁边靠好。 彩儿与穆如君本就身高相仿,两人换了衣服,穆如君再稍作装扮,低着头很快就蒙混过了门口护卫。甩开门口护卫后,穆如君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跟踪,连忙来到了穆府后花园处。 今日庆祝大婚的酒席在前厅举办,后花园反而冷清了下来。奴仆们都去前面凑趣讨赏钱,后花园内连个巡逻的家丁都没有。 这倒是正合了穆如君的心意。她是万万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嫁人的,更何况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可偏偏她又是个女郎,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她离家游历。 “哼,你不放我,我就没有两条腿,不会自己跑吗?”穆如君哼哼唧唧小声嘟囔着,走到院墙下略一估量高度。 她往后退了一段距离,提气飞身而上;那墙也就一丈来高,穆如君自幼习武,跳上去轻轻松松。 翻上院墙后穆如君颇感一阵得意,却没想到墙外正好有人路过。那人听见她翻墙的动静,抬眼看她——月光下少年雪发赤金眸,眉眼秀美动人。 穆如君与他四目相对,不禁愣了愣,脚下没能踩稳,骤然滑到。她连忙挥舞两条胳膊试图保持平衡,但越是惊慌越是稳不住身体里那股气,整个人倒载下去砸向路过的少年。 墙壁不高,徐存湛本来能接到对方。 但他仍然像躲避今天白日里那颗绣球一样,身子侧开,轻飘飘躲开了砸下来的大小姐。躲人的时候,他还不忘抬手扶一扶自己肩膀上坐着的玩偶,以免陈邻掉下去。 大小姐面朝下摔倒,发出一声惨叫。 她捂住自己的脸,艰难的爬起来,扭过头对徐存湛怒目而视,气势汹汹:“你刚刚明明就可以接住我!为什么要躲开!” 徐存湛眨了眨眼,神色无辜:“是啊,为什么呢?可能是你的问题吧。” 穆如君:“……” 她心中气恼,却又觉得徐存湛眼熟,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对方;穿着蓝白间色道袍的少年,白色长发尽数用红绳束在脑后,眉间一点红印格外显眼。 当然最怪最显眼的,还是要数少年后背背着的那副小小棺材,以及肩膀上坐着的丑玩偶——和玩偶那双大小不一的绿豆眼对视,穆如君蓦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玩偶的眼睛明明只是用黑线绣出来的两个圆豆,却比穆如君见过的任何玩偶都要来的透黑灵动,给人一种它随时会活过来,转动眼珠子的错觉。 这种联想让穆如君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她连忙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玩偶脸上移开,再看徐存湛时,越看越觉得这人古怪又可疑,完全不像是好人;谁家好人大半夜背着棺材,还带一个这么邪性的玩偶啊? 可别是半夜出来摄人魂魄的什么妖魔邪道吧? 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穆如君神色不善的瞥了徐存湛几眼。这时隔着一堵墙,传来了家丁走动说话的声音,穆如君害怕是家里人已经发现自己跑了,一时也顾不上面前这个怪人,扭头飞快地离开这里。 等穆如君跑远了,陈邻才探头开口:“是今天白天那个,抛绣球的新娘子唉。” 徐存湛:“……谁?” 陈邻:“就是那个啊,差点用绣球砸中了你的那个。” 徐存湛回想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他略带不悦,道:“没有差点,那颗绣球离我远着呢。” 就那点准头,还砸中他?除非他徐存湛死了,不然对方再练八百年,也别想砸中他一片衣角! 两人正说话,墙壁那边传来了家丁翻墙的动静。陈邻的注意力立刻被这点动静夺走,她扒着徐存湛衣襟:“好像有人要翻过来了!” 徐存湛抬手将她从肩膀上薅下来,护在掌心,悄无声息纵上一旁屋顶,像轻灵的猫,三两下融进月色与雪色中。等墙壁那头的家丁好不容易翻墙出来时,便只能看见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半点人影子都看不见。 冬夜本来就有风,再加上鹞城临近西海,夜风就更大了,风又大空气又冷。陈邻坐在徐存湛掌心,而徐存湛站在了鹞城海塔的尖尖上。 说是尖尖,实际上是一个很小的平台,刚好可以供一人立足。这上面原本还挂了一盏灯,但徐存湛嫌它挡着自己了,徒手把灯掰下来后挂到了一边的塔檐上。 海塔是整个鹞城最高的建筑,站在这上面,往左看可以俯览整个鹞城,往右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迎面吹来的海风里有一股腥咸气味,还有很碎很密的雪。但是雪花一落到徐存湛身上,就立刻化掉了;他身上实在是太暖和,陈邻只是坐在他掌心,就感觉自己坐在一个大暖炉上似的,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她伸出一条胳膊搭在额头上,往远海眺望而去:海面上漂浮着碎冰,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闪动着,好似一条巨大的鱼尾起伏翻滚,鳞片光弧动人。 夜色太深,海浪声此起彼伏,但光看海面,仍旧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陈邻:“也没有看见什么鲛人的痕迹啊……鲛人晚上不出来透气的吗?” 徐存湛低头,看着玩偶脑袋顶上的发旋。 他慢吞吞道:“鲛人狡诈多疑,它们天然的战场就在深海里,所以不会轻易进入浅海区,更不会随便在人前现身。” “不过我想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法子。你还记得那位本地人说过的话吗?两日后鹞城就要选出一位新娘送往鲛人族。” 陈邻脑子转得很快,迅速反应过来:“我们可以混进新娘的送亲队伍,一起去?” 徐存湛摇头:“按照一贯习俗,最后一段水路只有新娘一个人,我们很难混进婚船里。而且鲛人族对人类修士的气息很敏感,我如果藏身婚船,也极其容易被发现,会打草惊蛇。不过……” 他忽然偏过头,看向陈邻,嘴角上扬勾起一个浅笑。 徐存湛之前警告那只乌鸦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陈邻一看见他这样笑,就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冒鸡皮疙瘩。她抱着自己胳膊往后退了退,干笑:“不,不会要让我上吧?” “其实要杀鲛人,也有极其简单粗暴的法子。正如陈姑娘所说,鲛人虽然人多势众又狡猾多疑,但它们的活动范围毕竟是有限的,至少目前是被固定在了这方海域中。” “我可以传信给我的同门师侄们,让他们在海面上摆下大型阵法,可将所有鲛人一网打尽。”徐存湛声音平缓,不慌不忙的补了一句,“但是——” 徐存湛歪了歪头,神情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无辜:“死而复生是违背天地定律的事情,若让我的同门知道,只怕即刻会将我押回暮白山受罚,届时陈姑娘复生之事,也会变成镜中花水中月。” 陈邻:“可我是被你误杀的啊!” 徐存湛摊手:“确实,到时候应该会判我给陈姑娘赔命吧。” “……” 是朽木 陈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徐存湛。 徐存湛任由她盯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陈邻看来看去,没有在徐存湛脸上发现撒谎的痕迹。 她抱住自己的棉花脑袋,崩溃:“你先说一下你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办?要我上?” “但我只是个棉花娃娃啊!” 玩偶脸上露出了极其人性化的哭泣的表情。可惜玩偶毕竟只是玩偶,没办法真的掉下眼泪。 徐存湛觉得好玩,食指轻轻一戳陈邻脸颊,语气轻快:“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的魂魄很弱,即使附身在玩偶身上,也不容易被鲛人发现。” “我到时候会提前给你一张置换符。等鹞城的人选出新娘后,再将你藏进他们为新娘准备好的婚船里,鲛人就会把你和婚船一起拉入海底。下水之后你不必害怕,玩偶是不会溺水的,即使你感觉有些呼吸困难,那也只是你自己给自己施加的精神压力,并不是你真的溺水了。” “等到进入鲛人的领地后,你再往置换符中注入灵力,便可和海岸上的我置换位置。到时候陈姑娘你只需要呆在海岸上,等我把鲛人珠带回来就行了。” 听起来好像不难,自己只需要当一个特殊换位道具跟着新娘子跑就行了。 陈邻眨了眨眼,茫然:“可是,我不会用灵力啊——” 与其说不会用,倒不如说陈邻压根不能理解徐存湛说的‘灵力’是什么。天可怜见!她活了十八年,可是根正苗红的团员! 要不是这次突然穿越,陈邻都准备入党了! 妈祖出远门都还要用身份证定高铁票呢!灵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徐存湛垂眼,望着陈邻。这次轮到陈邻露出无辜又真诚的表情了。 “我教你。”徐存湛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偏过脸看陈邻时,一些没有被红色发绳扎起来的碎发,被夜里的海风吹开,露出整张脸,就连脸型也端正秀气。月光笼他身上,像照着一尊观音像。 悲悯,温和,自持。但陈邻知道这只是外皮,徐存湛这个人……还是那句话,虽然说是个好人,但行为逻辑却莫名有股邪气。 她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深呼吸:“好吧,你教我,我会努力学的。” 毕竟事关她能否复活——想要回家的话,至少要先把自己复活成一个人才行。在这件事情上,陈邻还是很有积极性的。 徐存湛:“人为万物之灵长,无需修炼,便有灵力。只是个人资质有别,有的人灵力充沛,有的人灵力匮乏,但绝不至于毫无灵力;大部分人困于皮囊肉/体,终其一生也只能调动表层的真气,而无法触及自己灵台深处的灵力。” “不过陈姑娘现在的情况,倒是误打误撞成了最好修炼灵力的状态。灵魂没有皮囊束缚,这样给灵台开窍就变得十分简单。” 他虚虚一指点在陈邻眉心,莲花眼半垂,长而密的眼睫落下阴影,笼着那双颜色过于灿烂的赤金色眸子。 “我会指点你的魂魄,你只需要顺着我的指点走,就能找到灵台所在。” 徐存湛的手指尖并没有直接碰到陈邻眉心,只是虚悬其上,但即使如此,陈邻的眉心也感觉到了一阵温暖,感觉靠近自己的不是徐存湛的指尖,而是一从篝火。 她听见了徐存湛的话,连忙闭上眼睛,试图去感受徐存湛所谓的‘指点’。 眼睛闭上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额头上还能感觉到温暖。陈邻闭了好一会儿眼睛,但眼前仍旧只有眼皮遮盖的昏暗,月光勾出一点模糊的影子,透过眼睫落在她的视网膜上,倒映交错。 过了好一会儿,陈邻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犹豫了一下,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去看对面的徐存湛:徐存湛脸上没什么表情,月光仍旧照得他那张脸很好看,貌若观音,盛容华华。 “那个……”陈邻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徐存湛放下手,探究的望着陈邻。陈邻原本是坐在他掌心的,但他突然凑近了,那双赤金色眼瞳变得离陈邻很近。 这样近距离看,陈邻不禁再次感叹徐存湛的眼珠子实在好看;哪怕抛开他那双形状优美的莲花眼,光看这双眼珠子,也会让人赞叹人类的眼眶里怎么会长出这种颜色的眼瞳。 她想到了库金色。 高中集训的时候,有一节课是艺术史介绍,讲到壁画,佛像,老师用画笔从他那盒金贵的手磨颜料里挑出一点绚丽明亮的,像是晨光一般的颜料,给大家做示范。 徐存湛的眼瞳就是那种颜色。 “真奇怪。”徐存湛侧了侧脸,惊奇,“我既找不到陈姑娘的灵台,也找不到陈姑娘身上的灵力。” 陈邻回神,意识到现在不是对着徐存湛眼珠子发花痴的时候。 她连忙转开视线,顺着徐存湛的疑惑继续说话:“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那什么——修道天赋?” 徐存湛摇头:“这与天赋无关。我说过的,人乃万物之灵长,昔日女娲娘娘捏土造人,正是往泥土中注入了自己的灵力,才使得泥人生出骨肉发肤。” “所以但凡是人,身上就必然有女娲娘娘赐予的灵力,也必然有聚集灵力的灵台。凡间精怪修行,也以先修人形,再修人心为正道。” 他反手扣住陈邻手腕,拉着她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拽。 陈邻被拽得踉跄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却被徐存湛稳稳扶住了小臂。她下意识抬头和徐存湛说了声谢谢,但一抬头,很快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劲。 四周景色已然不是鹞城灯塔,而是一片虚无的黑夜。抬头可见满天星辰,低头便是水流潺潺,而她和徐存湛正站在这片水流之上。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变回人了!! 不再是布偶的身体,陈邻将自己的手掌摊开又合上握成拳,激动的张开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我的灵台。”徐存湛松开陈邻胳膊,“陈姑娘的魂魄站在这里,可有什么感觉?” 陈邻眨了眨眼,左顾右盼,又小心观察了一下徐存湛的脸色。 少年脸上没什么大的表情,仍旧探究的望着陈邻,感觉像是在看一个很稀奇的什么存在一样。 陈邻挠了挠自己脸颊,斟酌着开口:“那个……就……感觉,挺神奇的?” 她单脚踩了踩纹丝不动的水面,感慨:“虽然看起来是水面,但是就像踩在水泥地上一样。” “大家的灵台都长这样吗?” 陈邻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踩着的水流;说是水流,其实也不太恰当,毕竟她所踩着的水面没有一丝水波,而且水质绝佳,陈邻甚至能看见水底一片坚硬的黑色巨石,崎岖狰狞的铺满整个水面。 水域的范围很广,更多陈邻看不见的部分完全被远处的黑夜淹没,四面没有任何装饰或者活物,整个水面上就只有她和徐存湛两个人。 “不清楚,我没去过其他人的灵台。”徐存湛仍旧探究的望着陈邻,回答得有些迟缓,“一般来说,灵台会根据各人的性格或喜好而展现出不同的景色,同时因为各人灵力的多寡,也会有大小上的差异。” “我天生情窍有损,故而灵台也是一潭死水。” 陈邻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无边无际的死水潭子,又抬头看了眼头顶一望无际的深邃夜空。 “……懂了,徐老大你灵力很多,超厉害!”终于换回人类身体的陈邻,对徐存湛竖起一个大拇指,露出了夸赞的表情。 她夸人时习惯性笑,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卧蚕很明显,亮蓝色的头发也很明显。徐存湛偏过脸去,收敛了自己探究的视线;他被陈邻的笑脸晃了晃,心里暗暗皱眉。 在修行的时候,徐存湛时常将思绪收入灵台。 因为天生情窍受损,徐存湛的灵台永远是黑夜,死水,无边无际的安静。和徐存湛的灵台相比,陈邻实在是……太明亮了一些。 不仅仅是发色明亮。 他有些不自然,原本想伸手去抓陈邻胳膊,但是手伸出去后徐存湛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他轻轻一拽陈邻衣服后领,语气淡淡:“看来灵台引导也没有用,陈姑娘比我想象中的更愚钝。” 陈邻:“……” 这是在骂我笨吗? 徐存湛将陈邻魂魄拽出自己灵台,又重新塞回玩偶里面。 借着月色,他垂眼打量自己掌心的玩偶。 虽然玩偶仍旧是那张被他缝得歪歪扭扭的脸,但徐存湛越看越满意。至少这个玩偶没有那么明显的卧蚕,也没有弯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 比陈邻原本的样子顺眼多了。 陈邻魂归玩偶,一翻身麻利的坐起来,被棉花塞得鼓鼓的脸颊上露出愁容,叹气:“那怎么办?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我好像就是没办法用灵力……会不会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这个世界的灵力对我也没反应啊?” “毕竟你们是女娲捏的嘛,我是类人猿进化来的。” 是遗物 徐存湛对陈邻满嘴奇怪的词汇毫不意外,也不惊讶于陈邻说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实际上在见到陈邻的第一天,他就觉得陈邻不属于这个世界。她身上有种很强的异乡人的感觉,从气质再到行为举止,都和徐存湛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三千世界无奇不有,界外来人的传说自来便有,徐存湛在大音楼的古籍中读过不少类似的记载,所以并不觉得这是需要自己惊诧的事情。 比起这个,陈邻不能调用灵力这件事情倒是更令徐存湛苦恼。 陈邻想了又想,皱眉提议:“要不然我们去找到时候要祭给鲛人族的新娘协商吧?我看当地人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很喜欢把自己家的女孩嫁给鲛人,以此类推,新娘自己大概率也是不愿意嫁的。” “到时候我们和新娘好好谈一谈,只要她愿意帮助我们,就由你为她……呃,灵台开窍?是这个说法吗?” 陈邻谨慎向徐存湛求证了一下,徐存湛回神,看向陈邻。 他眉头皱起:“你让我给其他人灵台开窍?” 他反问得过于自然,问得陈邻都愣了一下。 她摸摸自己后脑勺,虚心求教:“这个,这个灵台,是不能随便开的吗?我看你刚才直接就上手了,还以为……” “当然不能随便开。”徐存湛脸上有了几分阴郁之色,显而易见的不高兴起来。 但他只说不能随便开,也没有说为什么不能随便开,说话时语气里还有几分恼怒的咬牙切齿。陈邻并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灵台开窍有两种方式。 最理想也是最常见的,便是修道者自己遵循天地灵气引导悟道,灵台引气开窍。但要做到这一步,对修道者的天赋有一定的需求,若是天分不足,只靠自己的话,恐怕终生都无法开窍。 但也不是没有捷径。 那便是找一位天赋和修为都极高的人,以自身灵气为引,为对方梳理灵气,引导其灵台开窍。灵台对修道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地方,让别人的灵气来给自己的灵台开窍,最终开窍的灵台也会和引导者一模一样。 被开窍的人终究会和引领者走上一样的道,也只能走一样的道。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一般只有父母兄长,或者磕过头的亲师,才会为自己的继承者灵台开窍。 徐存湛擅自给陈邻开窍——何止是违背暮白山山规,简直是把暮白山的祖训都摁在地上踩了。但徐存湛生气并不是因为这个;他本来就不是那么守规矩的人,从出生到现在,唯一守过的规矩也就只有他师父的三不杀而已。 徐存湛生气于陈邻居然喊自己去给别人开窍。 虽然知道她是无心之失,可徐存湛还是生气:这个愚钝的笨玩偶,自己不开窍就算了,怎么还敢喊自己去给别人开窍? 我徐存湛是专门来给人间蠢物开窍的传道师吗?啊?没心没肺!愚钝!愚不可及! 陈邻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不能开啊?不能开那就算了,我再想想……能不能给置换符换个触发条件啊?非要用灵力触发吗?” “比如说,换成我一把它撕开,它一下子就把我们两换过来?” 徐存湛嗤笑:“陈姑娘,你以为置换符是拍黄瓜,你想做辣的就做辣的,想做甜的就做甜的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么办嘛!我对这个世界不熟,你就不能——就当是帮我一下——多动一下脑子不行吗!”陈邻恼了,两手叉着腰,生气时脸颊变得更鼓。 两人面面相觑,陈邻还恼着,玩偶嘴巴撅起来,满脸不高兴的表情。 徐存湛脸上阴郁却散了。他敞开两条腿,坐在灯塔顶上,眯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脚。 陈邻就坐在他掌心生气,但徐存湛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她生气,自顾自想着什么。忽然,他垂眼,脸上又跃起生动的笑:“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抬手扯落自己头上的红绳,雪色长发散落下来。徐存湛的发质很好,甚至好得过了头,在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闪着,晃得陈邻眼睛都快花了。 陈邻愣神的几秒钟内,徐存湛将那条红绳绑到她脖颈上,末端还给打了一个可爱的蝴蝶结。他将蝴蝶结转到玩偶胸前,理了理——陈邻低头去看那截红绳,才发现那并不是一根普通的红绳。 而是由数股红绳拧在一起编织出来的一段绳结,收束的尾端被编成一只蝴蝶;这时候陈邻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徐存湛之前扔出去的门派牌子。 徐存湛的山牌上也印着一只蝴蝶。 陈邻用小短手扒拉了一下自己胸口的蝴蝶结,疑惑:“这个发绳有什么特殊用处吗?” 徐存湛语气轻松:“我娘的遗物,里面存了一点我的灵力。你跟着婚船一起沉进去后,便将它和置换符绑在一起;这条发绳只要打上某人的精神烙印后,即使没有灵力也可以单用四字真言驱动里面的灵力。” “虽然灵力微弱,但是启动置换符绰绰有余。” “唉?等,等一下,但这个——这个是你娘的遗物。”陈邻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那截蝴蝶结变得烫手起来,就连说话都不自觉磕磕绊绊,“这,这么贵重的东西,被我打上烙印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啊?” “贵重的东西?” 徐存湛垂眼看着陈邻,脸上浮出疑惑。 陈邻连忙点头:“对啊,你不是说,这是你娘留下来的遗物……” “不过是死物而已,我留着它也是因为绑头发方便。这东西除了储存灵力也没有其他用处,对我来说和普通发绳没有任何区别。” 徐存湛打断了陈邻的话。他抬眼看了看天色,语气淡淡:“天色不早了,明天还要去找婚船,你不睡会儿?” 被徐存湛这么一提醒,陈邻确实感觉到了困倦。她摸摸自己脖颈上的红绳,小声:“那,那我从海底回来之后,再把它还给你。” 徐存湛后背靠着石柱,虽然坐着,却仍旧肩背笔直,只是神情较白日里要稍显懒散,语气依旧是漫不经心的:“都说了,死物而已,若是情况紧急,弄坏了也无所谓。” “死物终究不如活人重要……睡吧。” 他手腕一转,将小玩偶压到自己大腿上,卷起衣角充当被子,盖在陈邻身上。 陈邻翻了个身,还想问驱动发绳灵力的四字真言是什么,徐存湛手掌已经压下来。他手上倒是没有用力,只是隔着一层衣服布料,虚虚笼在陈邻身上;可是徐存湛的掌心真的太暖和了,暖和得让陈邻有种,大冬天睡在暖气房里的感觉。 温暖加剧了困意,她不禁打了个哈欠,两手抱着徐存湛衣角,小声:“那好吧,我睡觉了,晚安。” 她想徐存湛没有现在教,那应该是没有必要。毕竟东西都给自己了,不至于小气到连一句咒语都不教吧? 徐存湛垂着眼,没有应声。直到掌心能感觉到玩偶的呼吸声逐渐平静,他才慢吞吞将五指张开缝隙,自己隔着那几道缝隙好奇打量陈邻。 她一如既往睡得很快,半点不设防,好似很信任他一般。 这让徐存湛感到惊奇——毕竟信任对他来说是种奢侈品。 他是暮白山历代以来最年轻的问罪人,也是最不稳定的问罪人。迦南山的老秃驴说他会是暮白山未来的劫难,是师父强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将自己收养在身边倾心教导。 但也只有师父不介意这件事情。 其他人都很怕徐存湛,因为徐存湛杀人不背因果,在他们眼里,徐存湛是随时会掉头来捅进他们心脏里的刀。他想陈邻应该也挺害怕他的,可她既害怕他又信任他,矛盾得很。 不过陈邻本来就是个怪女孩。 徐存湛在心里这样评价着,移开手掌,将玩偶卷进自己衣角中。他半点也不担心陈邻会冷死,反正他身上足够暖和。 装着陈邻身体的棺材,就横放在旁边的屋檐上。徐存湛撕开棺材缝隙处贴着的符咒,单掌拍开棺材,里面静静躺着的少女再度出现在徐存湛眼前。 躺在棺材里的陈邻太安静,安静得让见过陈邻笑脸的徐存湛都有点不习惯了。他侧身靠着棺材,把陈邻的胳膊从里面捞出来,卷起她衣袖。 手腕上的伤口徐存湛之前给她重新包扎过,但是包扎得很潦草,而且徐存湛身上也没有伤药。他以前独自一人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需要用到伤药的时候。 他沉默的解开陈邻手腕上纱布,然后拿出搭包里的伤药,拧开盖子,用手指挑了一点抹到陈邻手腕伤口上。 只是用双眼看着的时候感觉还好,但等到自己摸上去时,徐存湛又不禁皱眉了。 草药被磨得很碎,浓绿色,黏糊糊的,有股厚重呛人的苦味。他用指尖挑起草药,摸到一点颗粒感,然后触碰到那道伤口,凹凸不平的新生的软肉。 被裹在他外衣里的玩偶翻了个身,滚进他怀里,贴着徐存湛胸口。徐存湛给陈邻上药的动作停了一下,夜风呼啸,碎雪落他眼睫,他的心跳迟缓半秒,莫名心悸。 他皱眉,却忽然加快了自己手上动作,三两下把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到伤口上,然后将纱布缠回去。 月光照着少女那截细白的手腕,她有点瘦,手腕上骨头很明显。徐存湛给她裹纱布时,掌心托着她冰冷的手,她细长的手指搭在徐存湛手指上,连手指都比他更细巧一些。 于是不难让人想象少女的成长环境,大约是安逸舒适,有着一切美好品德的世界。 徐存湛眼眸微微眯起,浓长眼睫再度垂下阴影掩盖他那双颜色过于灿烂的眼瞳,也将他眼色一并遮掩。他完全没有任何想法,仅仅是忠于自身的——收拢手指,捏了捏少女瓷白的指节。 柔软,纤细,脆弱,没什么抵抗力。 她的手指被徐存湛捏着,小幅度移动,月光照在她指甲面上,被修剪过的指甲有些圆钝,却很漂亮,因为上面有一层釉面的色彩,明亮的黄与清脆的绿,缤纷多彩得就像徐存湛从未真正去过的人间。 非噩梦 陈邻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只有第一天的晚上睡了个好觉。 此后日日夜夜都在做梦,大多数时候是毫无理由的噩梦,会梦到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交缠在一起。所以当她迷迷糊糊睡着,并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徐存湛的灵台里时——陈邻肯定这又是一场梦。 徐存湛之前拉她进灵台是为了给她开窍。 现在已经证明陈邻在修道方面就是一根死活开不了窍的木头,徐存湛没有理由再把她拉进灵台里面。 不过为什么会梦到徐存湛的灵台?怪怪的,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想不明白,便干脆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梦到徐存湛的灵台也挺好,至少徐存湛的灵台安安静静的,既不会突然冒出厉鬼也不会有骷髅架子,除了一直是晚上光线有点差之外,根本找不出什么缺点。 陈邻随便找了个方向开始往前走,脚下平静的水面随着她的脚步而泛起一阵阵波纹。 水面荡开的波纹,波光粼粼,像虚构展开的蛛网。 这使得陈邻越发坚信这肯定是梦。她清楚记得徐存湛的灵台是一潭死水,别说波纹了,她在水面上跑来跑去那水面都不带动一下的,看起来比种花家制造的防弹玻璃还坚硬。 走着走着,陈邻看见了徐存湛。 他的灵台处处都是昏暗冷寂的暗色调,唯一颜色鲜明的徐存湛站在水面上时便格外明显。他雪白的长发披散,双目微阖,静立在水面之上。 水波正以徐存湛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这时候陈邻意识到自己脚下缓慢起伏的水波,其实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走动而出现,它们都是以徐存湛为中心点,逐渐向外扩散开来的。 水波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细小,像平静的一阵微风拂过水面而带起的微小褶皱。每一片翻涌的水波都有银光闪烁,像是千千万万鱼鳞在滚动。 陈邻小心翼翼走近徐存湛,立在水面上的徐存湛一直闭着眼睛,好像完全没有发现陈邻的存在。 她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徐道长?徐存湛?” 徐存湛没有反应,仍旧安静的站在那。这时陈邻已经走到了徐存湛面前,不得不仰着脑袋去看徐存湛——陈邻自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很高的人了,毕竟她有176呢,平时穿个高跟鞋,大部分男生在她面前都要矮一头。 但站在徐存湛面前,徐存湛的个子硬生生将陈邻衬托得娇小,陈邻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分之一个徐存湛的大小,还得是把个子削了一部分的高度。 陈邻心里犯嘀咕:徐存湛有这么高吗?未必吧……毕竟这是梦,平时自己又总是以玩偶的视角去看他,自然会觉得他无比高大。 对,是这样没错。一定是因为自己平时就以玩偶视角积累了‘徐存湛很高大’的印象,所以在梦里徐存湛才会这么高! 陈邻很快就说服了自己,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徐存湛身上。她都靠得这么近了,徐存湛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陈邻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忽然间恶从胆边生,伸出两手‘啪’的一声拍到徐存湛脸上! 那张貌好若观音的脸,顿时被陈邻拍出两个红红的掌印。 但即使这样了,徐存湛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下陈邻越发确定这只是自己的梦了。 她的胆子顿时变得更大,原本拍在徐存湛脸上的手也没有松开,两手用力压着他脸颊肉往中间挤,把少年俊秀的脸挤成皱巴巴的一团。 “哈!让你说我愚钝——让你有事没事就吓我——” 陈邻两手用力狠狠搓了下徐存湛脸颊,直把少年脸颊搓出红印子。 她掐着徐存湛脸颊上的那点软肉,仰起脑袋愤愤不平:“人各有长,不就是没办法灵台开窍吗?你知道什么叫匀变速直线运动吗?知道什么叫平行四边形定则吗?” “你会背醉翁亭记出师表滕王阁序吗?英语能过四级日语能过N2吗?你都不会!我也没说你是笨蛋啊!” “要把你扔去我的世界,我就不信你能分清楚马尔代夫青苹果起司香水百合!” * 陈邻昨天晚上难得做了个好梦,第二天醒来感觉自己格外的神清气爽。 他们已经离开了灯塔,陈邻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灯塔的。不过她觉得徐存湛的起床时间有点离谱,因为每次她起床的时候都会发现徐存湛早就醒了——不管陈邻早起还是晚起,都是如此。 比如眼下,陈邻一醒来就发现二人正处于闹市之中,周围人来人往正互相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都是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 她一翻身坐起来,现在陈邻已经可以很熟练沉稳的坐在徐存湛肩膀上了。 看了看左右,陈邻问:“这是哪啊?” 徐存湛:“鲛人新娘的选拔现场。” 陈邻:“咦?让城主他们来选吗?” 徐存湛摇头:“鲛人会通过水镜,在适龄少女中挑选自己中意的新娘。” 徐存湛个子高,陈邻站在他肩膀上,相应的也就能看得更远,能看见人群最前端围着的巨大祭台,祭台下面站着十来个妙龄少女,女孩们脸上无一例外都是忐忑害怕的神色。 在祭台最顶端,摆放着一枚巨大通透的镜子,镜面清澈如水,却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 周围的人也在窃窃私语选鲛人新娘的事情,靠近祭台的地方有几对夫妇哭得泣不成声,几次想要闯入祭台却都被祭台周围的护卫拦下。 在环顾四周时,陈邻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观影位置的绝佳。她有些惊奇,并不自觉将徐存湛和周围的人做对比,很快就得出结论:徐存湛好像,似乎,确实……个子很高的模样。 不仅仅是个子高。 平时他单独一个人站着时,陈邻觉得他还挺清瘦的,收束利落的道袍服帖着少年窄腰长腿的好身段,偶尔要做点什么动作时,身姿也利落漂亮极了。 但将徐存湛和一群路人的平均身高和体型放在一起时,就能立刻察觉出这少年可不只是个子高。 似乎整个体型也比旁边的路人大了一圈,看起来哪怕不用道法不御剑,也能一拳打死镇关西的模样。不得不说,陈邻总下意识觉得他清瘦纤细,他那张秀美的观音脸属实要占去许多功劳。 谁能想到小猫脸底下跟着吊眼白额虎的身子啊! 徐存湛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和前言搭不着边的话:“陈姑娘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吗?” “啊?昨天晚上?”陈邻回神,略加回忆,有些心虚的回答,“没有啊,就,没有做噩梦。” 确实没有做噩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还算是美梦。因为她在梦里找到了一盒颜料……天知道为什么她梦里徐存湛的灵台会有颜料,好像上一秒只是陈邻想了一下自己的颜料盒,那盒颜料就出现在她面前了。 然后陈邻乐滋滋用各种颜色给徐存湛画了个大花脸。 徐存湛偏过脸,那双颜色过于浓烈的赤金色眼瞳里倒映出陈邻的模样。陈邻立刻移开视线,假装自己在专心看着祭台上。 他长而密的眼睫下笼,阴影间游走纤细而亮的一点眼神光,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没做噩梦,那就是做了好梦咯?” “……哈,哈哈,那个,新娘选拔,好像开始了耶!”陈邻生硬的转移话题,不敢去看徐存湛的眼睛。 但好在,徐存湛似乎也只是随口一猜,并没有深入追究,转而将目光投向祭台。 祭台上那轮水镜发出微微的温润光芒,四周的围观群众都安静下来,个个敛声屏气的望着那轮水镜。陈邻也打起精神睁大眼睛,毕竟那可是真正的‘法术’。 虽然已经看过徐存湛御剑……但法术嘛……法术哎!!! 作为种花家的孩子,谁小时候没有披着床单装过七仙女啊?陈邻的旧物收纳盒里还有七仙女手链呢!以前这些东西都只能看看电视特效,但现在能在现场看到真的了,陈邻当然要睁大眼睛看得清楚一点! 但陈邻睁大眼睛看了半天,除了有看见那个巨大的镜子一直在发光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她有些郁闷,又分神小心打量了下四周的人:只见四周的围观群众都微微张着嘴巴,一副惊讶之中又带点恐慌,恐慌之余还带着点对强大力量的羡慕的复杂表情。 “……” 陈邻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只是发个光而已啊,又不是徐存湛现场表演御剑,干嘛要露出那么夸张的表情?亏我还以为会出来一个巨大鲛人的虚影,然后刹那间风云变色狂风暴雨黑红色光效一顿乱闪巴拉巴拉巴拉之类的。 结果就这啊? 镜子上柔和的白光缓慢散去。 原本空无一物的镜子上,出现了一个少女的倩影。台下待选的其他女孩们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唯独最边上一位紫衣少女双手捂脸哭泣起来。 因为镜子上倒映出来的少女,也恰好穿紫衣。 闯空门 被选中的紫衣少女是城主的女儿,但仍旧没能逃过被送往大海的命运。给鲛人新娘准备的仪仗,婚船,嫁妆,都是半年就开始筹备了,时至今日,已然样样俱全,只差新娘而已。 但鹞城城内却并没有什么新婚的喜庆氛围,尤其是城主府内,更是一片死寂。但死寂归死寂,那些人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很难过的样子,只是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工作。 虽然被选中的是城主的女儿,但城主好像也没有很伤心。 天色还明晃晃亮着,徐存湛便带着陈邻潜入了城主府。 陈邻以为的潜入:穿着黑色夜行衣,趁夜而入,飞檐走壁,说不定还要在房檐上来个倒挂金钩。 结果徐存湛带她体验的潜入:穿一身白,在大白天,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去。 他甚至连背着的棺材都没有放下来另外找个地方放着! 陈邻紧张得要命,在徐存湛迈步走进正门时,她死死拽着徐存湛衣领,不自觉屏住呼吸。但是大门两边的侍卫却好像瞎了一样,只是瞪着两双大眼睛,对走进门的徐存湛视而不见。 陈邻:“……隐,隐身术?” “虽然它并不叫这个名字,不过陈姑娘这个名字倒是取得很贴切。”徐存湛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如果忽略他说的话,还是看起来非常像电视剧里那种正派弟子的。 就是那种长得很小白脸喊着我道昌隆然后被妖女抓去这样那样的正派弟子。 两人进了正门,陈邻坐在徐存湛肩膀上左顾右盼,只见徐存湛旁若无人穿行在府邸回廊之间,不时有仆人垂首屏息自二人身边走过,有时候离得很近了陈邻还能感觉到对方衣袖拂起的微风。 一到这种时候陈邻就格外紧张,总是害怕会被抓包,于是每逢有人路过,陈邻就忍不住往徐存湛那边靠,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缩着缩着,她就贴到徐存湛脖颈上去了。 徐存湛身上的温度总是很高,陈邻靠近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隔着皮肤,她甚至还能听到对方脖颈动脉规律跳动的声音,像蓬勃生长的向日葵那样充满了生命力。 陈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又挨挨蹭蹭,挪远离开徐存湛的脖颈。 她以为修道之人有些习惯应该和习武之人一样。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会对靠近自己的人或者物十分敏感,尤其是像脖颈心脏之类比较重要的地方。 但是徐存湛好像没有这些习惯。陈邻曾经无数次贴着他的心口或者挨着他脖颈侧,明明是那样脆弱的地方,能听见心跳和血液流动,但是徐存湛从来不因为陈邻的靠近而做出任何过激反应。 也没有主动把陈邻挪开过,一直都是随便陈邻碰。 徐存湛:“到了。” 陈邻回神,茫然:“啊?到哪?” 徐存湛:“到新娘子房间了。” 陈邻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一扇房门门口。房间门上用一把很重的大锁锁了起来,旁边的窗户也被钉上木板,半点光都透不进去。 她有些怀疑:“你确定是这?” 徐存湛:“确定。” 陈邻狐疑的看着他:“你以前来过城主府?” “没来过,但是能感觉到。”徐存湛眯起眼睛,眼神中无端流露出一点凶恶的煞气,“被水镜标记过的新娘,身上有一股鲛人灵力的残余。” 难闻的水腥味,光是靠近都让人不快,想要把气味的源头打烂了拿来煲汤,然后全部灌进那群死秃驴嘴里。 眼角余光一扫陈邻,小玩偶正在专心致志盯着门上那道锁。于是徐存湛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没有当着陈邻的面说出来。 毕竟本来就胆子小,没必要吓她。 陈邻指了指门口的大锁:“这里全都锁死了,我们直接进去的话会被发现吧?” 徐存湛:“不用进去,天亮之前,我找个好时机将你塞进陪嫁的嫁妆里面就可以了。” 他把陈邻从肩膀上拿下来,一纵身跃上屋顶。 不愧是城主府的屋顶,质量真好,徐存湛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把陈邻放在屋脊上。 房屋很高,陈邻站着可以眺望远处房屋翘起的屋檐。 越过那些屋檐,可以看见更远处一点蔚蓝色的大海。正当陈邻眺望大海时,她的视线里闯进来一个人:穿着暗红色利落劲装的美貌少女,轻巧得像猿一样攀过屋顶,直直朝着他们脚下的房间而来。 陈邻觉得对方的脸有点眼熟,盯着看了一会儿后,她一拍徐存湛大腿:“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新娘子!” 徐存湛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哪个新娘子?” 陈邻:“就是那个扔绣球差点砸到你的新娘……” 徐存湛眉头往下压,有些不悦:“都说了她根本砸不到我。” 两人对话的功夫,穆如君已经接近了这间屋子。不过她完全没有发现屋顶上的陈邻和徐存湛,自顾自躲开护卫后绕到房间被钉死的窗户边,屈起手指敲了敲窗户。 陈邻挪了挪位置,趴到屋顶边缘,好奇的往下看:“你说她来这里干什么?” 徐存湛蹲在陈邻旁边,垂眼,满脸不感兴趣的表情:“不知道。” 穆如君敲了会窗户,又侧过脸将耳朵贴到窗户上;房间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她听了半天,也只能听见木板缝隙间刮过去的风。 但这并没能使穆如君放弃。她活动了一下胳膊,又绕到正门,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从自己头上摘下发簪,捣鼓起门锁来。 发簪末端插/入锁孔,只听得咔哒两三声,那枚拳头大的锁应声而开。 趴在屋檐上陈邻看得目瞪口呆,不等她把惊诧的嘴巴闭上,那穆如君已经一闪身进了房间。 陈邻:“她进去了……我们要不要跟进去看看?” 徐存湛把她拎起来,重新放回自己大腿上:“陈姑娘,我们的目标是鲛人,凡人的事情莫要多管,沾上因果很麻烦的。” 陈邻:“但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徐存湛的一根手指忽然压在了她唇上。 虽然现在的陈邻只是一个玩偶,但徐存湛却是一个大活人! 陈邻愣愣怔住,忘记说话。徐存湛的手指并没有要移开的意思,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下玩偶的嘴唇:“陈姑娘,有时候对一件事情太热心也未必是好事。” “世间万物自有它的规律,想要办成一件事情也需等待水到渠成,急于掌握一切或过求万无一失,都会埋下祸根。而且……” 他略微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会帮陈姑娘复生,所以你应当相信我才对。” 玫瑰色霞光铺陈在他雪色长发和蓝白衣服上,雪白眼睫下赤金眼瞳注视着陈邻。徐存湛说话时还离得很近,不知道为什么,陈邻被他看得有些晕乎乎,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还在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她连忙转过身去用力敲了敲自己的棉花脑袋,暗骂这该死的美色误人。 陈邻觉得自己之前对徐存湛的印象简直是大错特错! 徐存湛才不是那种会被妖女骗身骗心的正道弟子!他是即将潜入魔界把妖女骗身骗心的那种正道弟子。 这种叫什么来着?蜂蜜陷阱!没错!绝对是蜂蜜陷阱!这家伙完全有当小白脸吃软饭的潜质啊! 那个新娘子自从进入房间以后就一直没有出来。陈邻等得都困了,好几次险些睡着,中途还撞见徐存湛吃三元丹饱腹。 跟这哥们相处了好几天,陈邻发现这哥们之前说的居然完全是真话;他当真是除了三元丹之外啥也不吃,城主府的厨房离这边还挺近,晚饭时间风送来食物的香味,陈邻一个不需要吃饭的玩偶都饿得不行。 但徐存湛还是不为所动,一直维持那个打坐似的姿势,单手掐着决,阖目凝神。 他做这个姿势时也不说话,陈邻也不敢出声打扰他,担心打断了徐存湛的修炼。 徐存湛就这样一直从下午坐到晚上,连眼睫毛都不动一下。陈邻真的很无聊,又不能乱跑,只好躺在徐存湛腿上数他的眼睫毛。 明明是个男生,眼睫毛却又密又长,数着数着陈邻就忘记自己数到哪了。他的头发没有发绳绑着,一直垂到胳膊小臂那,有几撮短点的白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在他头顶一晃一晃的。 陈邻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脖子上的红绳,也摸到红绳收束口那只小小的蝴蝶。 ……等拿到鲛人珠后,一定得把这根头绳全须全尾的还给徐存湛才行。 * 徐存湛站在平静无波的死水面上,头顶是同样深邃冷寂的星空。 他垂眼,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脚下的死水。更准确的说,他是在看死水水底的东西。 徐存湛是自己悟道开窍的,并没有任何人的引领。从他灵台开窍始,就只见过这片死水和永无波澜的星空。 师父说这是因为他情窍受损,无法感知七情,所以灵台才会如此安静。但对于徐存湛来说,情窍受损本是好事。 因为情窍受损,便不会动情,不会动情,就不会有情劫。修杀道者最怕生死劫,一念悟不明白就会灰飞烟灭,徐存湛天生圆满的灵台外加情窍有损,简直是生来就该修杀道的不二人选。 但是现在—— 徐存湛永远冰冷昏暗的灵台,死水之地,湖底躺着一盒花里胡哨的颜料盒。 颜料盒 徐存湛只是伸出手,那盒颜料就自己飞到了他的手上。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此处是徐存湛的灵台。只要是出现在这里的东西,都是属于徐存湛的东西,随他心念而动。 颜料盒入手颇有分量,外壳上贴着各种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贴纸,在左上角还贴着陈邻的名字。 陈邻。 耳东陈,令耳邻。 原来是这个‘陈邻’。 好,现在知道‘陈邻’的名字怎么写了,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陈邻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他打开颜料盒,一点也没有这是别人东西的自觉;既然出现在他的灵台里了就是他的东西,管它上面写着谁的名字。 颜料盒里填满各种色彩,一眼扫过去花花绿绿的一大片,晃得人眼睛疼。暮白山是修道的地方,养弟子的一贯方针就是穷养苦修,在衣服布料上也是如此,门内弟子无论身份一律是麻布白衣,顶多袖口衣领加点蓝色布料装饰。 徐存湛头一次看见这么缤纷的色彩,倒是和陈邻那一手明黄新绿的撞色指甲很相配。 在颜料盒打开的一瞬间,一段记忆也跟着窜进徐存湛灵台。他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将那段记忆摊开读取。 * 种满洋紫荆的人行道,温暖的太阳光,即使在最冷的十二月,这座靠海的南方城市也少有出现零下温度的时刻。 紧邻着艺术院的一条街上开了很多画材室,走在店铺铺着大理石地砖的走廊上,就能嗅到一股颜料和铅笔的气味。有几个学生在逛画材店,零零散散的,都穿得很奇怪,符合大众对美院生一贯的刻板印象。 在一堆标新立异,完全不顾季节的年轻美院生里,徐存湛一眼就看见了陈邻。 她站在放满罐装丙烯颜料的架子面前,亮蓝色长卷发,很浅,卷成发髻盘在脑后,斜插了一支铅笔固定。有些没能被盘起来的蓝色碎发垂在她年轻白皙的脸颊边,落下一层模糊阴影。 蓝白拼接的宽松长外套盖过一半大腿,外套底下是同样宽松的米白色长裤。因为陈邻瘦而高挑,穿这样过度宽松的衣服也只显得休闲而不是臃肿。 奇怪的房子,奇装异服的人,却有一种很安稳的氛围。这种氛围和徐存湛习惯的严苛环境截然不同,像浇着蜂蜜缀满鲜花的象牙塔。 他站在画材室门口,看着陈邻拿了三罐白色颜料走出来付钱,洁白耳垂上坠下大朵紫藤花的胶片耳环,微微泛着粉色的耳骨钉着银白色星星耳钉。 一切夸张明亮的装饰品在她身上都是如此的合理化,她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灿烂明媚,如春昼午那般美好的存在。 陈邻付完钱,那三罐白色颜料被装进纸质手提袋里。她拎着手提袋,走路时手臂一晃一晃的,润泽的唇哼着小曲。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Pardon the way that I stare,There\''s nothing else to compare,The sight of you leaves me weak……” 调子轻快懒散,她哼着歌从徐存湛身边走过,拖鞋踩过人行道上积攒的落叶,落叶被踩碎的声音也轻快,像烟火似的炸在徐存湛耳边。 徐存湛慢悠悠跟着陈邻的步伐,他个子高腿又长,要跟上陈邻并不算困难。 她走路时手臂晃,大朵夸张的耳饰也晃,紫色胶片被太阳光照得亮晶晶,将一小片一小片灰紫色的亮光折射到她脸颊上。 她穿的是凉拖鞋,天气冷,露出在外面的脚跟和脚趾都被冻红。陈邻约莫也觉得冷,走几步就跺一下脚。徐存湛看着她连走带跳,觉得好笑,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先跟着翘起一点弧度。 “邻邻——” 远远有人亲昵的喊她名字,末端最后一个字叠着喊,没有后鼻音,喊出来却黏黏糊糊的。 陈邻朝着喊她名字的女孩跑过去,像头横冲直撞的幼鹿,撞进对方怀里,把她朋友撞得连退好几步,然后陈邻搂着她肩膀甜甜的笑,弓着脊背塌下肩膀,去蹭朋友的脸,紫藤花的耳饰被晃得哗啦哗啦的响。 徐存湛没有跟近,远远看着,露出探究的神色,还有点迷惑。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亲密的相处。 女孩儿像只粘人的大猫,又像亲昵的藤蔓植物,缠绕在朋友身上,蹭脸,挽胳膊,贴贴耳朵。徐存湛上一次看见这样亲密的互动,还是他新入门的小师侄收养了一窝小猫。 母猫对待刚生下来的小猫才会如此黏糊。 * 陈邻被晃醒时脑子还晕乎乎的,她茫然睁开眼睛,正对上徐存湛探究的视线。 虽然以前徐存湛偶尔也这样看她,但这次似乎格外的不同。如果以前徐存湛会探究的看着她,是出于一种‘这是什么?没见过,好怪,多看两眼’的那种感觉,但这次徐存湛的探究,就更像是一种—— ‘真有意思,要好好研究一下’那样的感觉。 陈邻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莫名不安。她环顾四周,此时天色还很暗,整个城主府都还在沉睡之中,除了巡夜的家丁,也没有其他人醒着。 不等陈邻开口问,徐存湛便已经从搭包里取出一张画好的符纸,将其折成三角形,绑在陈邻脖颈上的红绳上。 陈邻立刻清醒了:“这是置换符?” 徐存湛点头:“置换符分子符和母符,只要往子符中注入灵力,便可以瞬间和手持母符的人置换位置。” “不过置换符有距离限制,一般被用来布置阵法。我会提前算好位置,不会超出置换符的范围,所以你大可放心。” 陈邻握了握自己脖颈上挂着的三角符咒,紧张的点了点头。虽然表面上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实际上陈邻连说话都忘记了,还是紧张得要命。 即使是那张歪歪扭扭的布娃娃的脸,也能看出她在高度紧张。 徐存湛眯了眯眼,又想起他在自己灵台中所窥见的那段残缺记忆,冬日暖阳下边走路边晃胳膊,哼着歌曲的少女。 他沉默片刻,破天荒的开口多言:“虽然鲛人凶狠,但你也不必害怕。这个玩偶只是你灵魂寄身的一个道具,五感迟钝,就算被撕碎了也不会觉得疼痛。” “就算出现意外你来不及和我换位置,顶多也就是这个寄身玩偶被撕碎,魂魄短暂沉睡罢了。我自会将你魂魄寻回,重新为你寻找寄身之处。” 陈邻:“……” 能感觉到他在安慰自己,但是更害怕了。 用力拍了拍自己脸颊,陈邻打起精神:“我明白了,我会努力的!” “啊对了,那个,精神烙印和四字真言……” 徐存湛手指在红绳上轻轻一抹,有微弱的光闪烁在他指尖。 当他手指抹过红绳尾端的蝴蝶结时,陈邻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联系,她和脖颈上的这截红绳的联系。光用语言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有点像往电子锁里面录入指纹之后的心情,虽然那扇装着电子锁的门并没有长在自己身上,但是陈邻的意识很清楚这扇‘电子门’已经属于自己,自己随时可以开门进去瞎逛。 “四字真言为‘惟道是从’。每次要动用灵力之前在心里默念三遍,就可以调动发绳里储存的灵力。调动灵力不需要什么技巧,置换符我已经帮你绑在上面了,也不需要你刻意去引导灵力注入符咒。” 徐存湛将陈邻捧高,眼眸一弯笑意浅浅:“现在陈姑娘的任务已经简单得就像做饭之前要洗米一样简单,没有其它问题了吧?” 陈邻感觉徐存湛那张漂亮的笑脸上,写满了‘这种傻瓜题目总会写了吧’的潜台词。 她摸着脖颈间红绳,挺直腰杆:“暂时没有问题了!” 徐存湛笑了笑,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而是带着陈邻跳下屋檐。明明有巡逻的家丁路过,却对徐存湛的存在视而不见。 倒不是因为家丁失职,而是他们的眼睛确实看不见徐存湛。这种藏匿身形的小法术比的就是谁道法更高,徐存湛有着天然的优势。 但平时徐存湛是不用的。 他懒,又太强,所以时常用不上藏匿法术。这次也是为了确保能抓住鲛人取珠,才行事格外小心谨慎。 那扇门的门锁,在昨天晚上就已经被穆如君破坏了锁芯,此刻只是虚挂在上面吓唬人而已。徐存湛推门进去,没有任何阻碍。 门内昏暗,连蜡烛也没有点,满地堆积华美的礼物盒子,这些盒子也是彩礼的一部分,到时候会和新娘一起送给鲛人族。 陈邻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屋内昏暗的光线,徐存湛托着她走到新娘面前:新娘身穿大红喜服,盖红盖头,端庄整齐坐在床榻边。 她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之前偷溜进来的穆如君,越发感觉奇怪。 但徐存湛显然对穆如君不感兴趣,也根本不关注这房间里到底有没有穆如君。他目光一扫房间,就近打开一个红木匣子。 匣子里放满一盒五光十色的宝石簪子,光芒夺目。但那些璀璨的宝石一点也没影响徐存湛,他随手将里面的宝石倒出来,然后把陈邻塞进去。 眼看徐存湛要把盒子盖上了,陈邻一翻身,紧张的两手扒着盒子边缘:“那个……” 徐存湛挑眉:“嗯?” 陈邻沉默片刻,又慢吞吞把扒在盒子边缘的手收回来,两手抱着自己膝盖,一头倒回盒子里:“没什么,你关盒子吧。” 徐存湛却没有关盒子,他垂眼,静默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置换符速度很快,你只管露个脸就好,其他的都交给我。” “就算没换过来,也不是什么重大失误。你别把这条红绳弄丢,我就能找到你,只要我还能找到你,你就不会有事。” 他语气难得严肃,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轻快和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倒是显得格外可靠。陈邻眨了眨眼,仰起脸看他,那双缝得歪歪扭扭的绿豆眼黝黑明亮。 她拍了拍徐存湛近在咫尺的靴子,郑重其事:“徐道长,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过于认真悲痛的表情出现在一个玩偶脸上,反而显得有些好笑。 徐存湛忍不住嘴角往上扬,但又强忍着没有笑出声。他伸手用力揉了下陈邻脑袋,把小玩偶揉得东倒西歪,一头栽进礼物盒里。 “嗯,我会照看好陈姑娘的命的。” 为您提供大神 猫猫调查员 的《始乱终弃剑修后他黑化了》最快更新 颜料盒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出嫁了 合上盖子,徐存湛站起身,手里还握着那把宝石。 那些宝石个头很大,徐存湛的手指没能完全合拢,从他指缝间漏出一点璀璨的光彩。他没有直接离开,反而转身向着新娘走去——此时徐存湛已经解除了隐匿自身气息的障眼法,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他很确信新娘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因为他看见新娘红袖下洁白小巧的手指搅在了一起,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徐存湛三两步走到新娘面前,抬手作势要掀开红盖头,新娘子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笑了,手顺着新娘的红盖头错开,虚沿着她肩膀往下,撑在了新娘身边的地板上。两人距离一瞬间拉近许多,即使隔着衣服布料,新娘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温度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温暖。 “你都看见了?我对你和其他女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但也请小姐离我的礼物盒子远一点。那盒子里的玩偶……” 徐存湛的语气在此刻微妙的停顿片刻,他眉头一皱,但很快又毫不心虚的继续往下说:“那盒子里的玩偶虽然十分可爱,但她毕竟是我准备给鲛人的礼物,如果途中被任何人碰了,我都会很生气的。” “小姐不妨猜猜,我生气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少年食指曲起,隔着一层嫁衣布料轻轻敲击地板。新娘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摇头,头上珠钗跟着微微晃动,环响叮当。 徐存湛手指顺着嫁衣布料往上,轻轻一点新娘膝盖,声音轻轻,语调柔和:“那么,我就先预祝小姐新婚大喜,与新郎百年好合。” 新娘连忙点头。 膝盖上滚烫的触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新娘鼓起勇气掀开自己头上的红布,眼前却仍旧是那个堆满礼物搭满红绸的喜庆房间,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新娘不禁握住自己心口,冷汗浸湿里衣,湿漉漉一层紧贴着她的皮肤。但新娘此刻对这点不适已经没有感觉了,她下意识的目光瞥向自己脚边那个红色礼盒,咽了咽口水。 忽然,新娘转身奔向身后那堵巨大的紫檀雕百合浮云纹四件柜,两手握住衣柜把手用力拉开柜门——柜门后面装满各色华美衣裙,但原本藏在这里面的女孩却不见了。 她身子一软顿坐在地,两行眼泪悄无声息顺着脸颊滑落。 * 随着徐存湛盖上盒子,内部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不仅黑,还很安静。 陈邻忍不住将耳朵贴到红丝绒的内壁上,试图听到一点外部的动静。但是这个礼物盒子的隔音效果好得实在是有点离谱,陈邻把半张脸都贴上去了,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她心想会不会是我听的这块木板刚好比较厚? 于是陈邻又换了另外一边,贴着耳朵去听,但还是什么都听不见,连那种夹层之间风刮过的声音都听不见。 她不得不悻悻的接受这个事实,两手搭在腹部重新‘安详’的躺着。躺着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陈邻忍不住伸手摸着自己脖颈上那根红绳,然后又顺着红绳摸到了红绳上绑着的三角符。 原本非常紧张忐忑的心,在她握住那枚折成三角形的置换符时,蓦然冷静了下来。 确实……没什么好紧张的,灵力你已经会用了,只要在关键时刻发动一个符咒就可以,又不用和鲛人打架也不需要斗智斗勇……对,我可以!我没问题!这点小事没问题的! 徐存湛也说了,就算万分之一的概率让自己碰上置换符出问题,他也有办法捞自己,玩偶五感迟钝被撕了也不会痛!没事的没事的! 两手并用紧握着置换符,陈邻用力一个深呼吸。这时她躺的盒子忽然剧烈摇动起来,陈邻连忙把耳朵贴到盒子内壁上。 这次她终于听见声音了! 虽然是很小很模糊的声音,但是能听出来很嘈杂,里面还有一些鞭炮声,应该是送亲仪式开始了。 陈邻咽了咽口水,不敢再乱动,乖乖躺在盒子里,还不忘把一只耳朵贴在内壁上,努力去分辨外面传来的那模模糊糊的声音。 送亲仪式从城主府出发,丰厚的嫁妆延绵数里,红妆醒目,鞭炮声震耳欲聋。和热闹的吹打以及鞭炮声形成对比的,是街道上的冷清。 明明是热闹的婚事,却没有任何百姓出来凑热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就连送亲抬轿的奴仆也满脸惊惶不安。 城主没有出来,选择了窝在后院与小妾厮混,似乎要被送上海船的人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样。 鹞城最高的灯塔建在港口,因为太高了,所以只有守灯塔的人会在天色渐晚时上来点灯。 徐存湛坐在最高处,微微垂眼就能看见底下蜿蜒的红色仪仗队。他手里抛着一颗三元丹,抛了几下后又扔进嘴里:“还真是热闹啊,对吧?” “热闹个屁!你到底是谁?我告诉你,要是让我爹知道你绑架了我,没你好果子吃!”被五花大绑挂在屋檐上的穆如君,虽然害怕但仍旧不改大小姐本色,持续对着徐存湛输出骂骂咧咧。 徐存湛看了眼被自己从新娘房间衣柜里绑出来的穆如君,很快又恹恹的移开目光,耳朵自动屏蔽了穆如君骂的那些脏话,视线落在新娘的那堆陪嫁品上。 他虽然聪明,但对凡间俗务却完全是一窍不通,粗略一眼完全看不出那些陪嫁品的价值。不过看数量,应该是很值钱的陪嫁品。 徐存湛摸着自己下巴,自言自语:“看来所谓新娘,并不是这场祭祀的重头戏,那些陪嫁品才是最终要的吧?” “凡间的习俗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啊。” 无论是将自己的同族进献给妖魔,还是将自己的财产进献给妖魔,对徐存湛来说都是挺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他一直以为他师父制定的三不杀准则,就已经是过度仁慈的体现了。 但凡人的胸怀似乎比他师父还要广阔得多,连这种程度的欺辱都可以忍受,只是为了保证航海线的利益。 * 外面那种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陈邻使劲将耳朵贴在红丝绒上面,却什么也听不见。 但她能感觉到盒子本身仍旧在轻轻的摇晃起伏,摇晃的频率趋于规律,晃得陈邻甚至有点犯困。 在意识到自己打哈欠的时候,陈邻迅速往自己脸上重重拍了拍,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但棉花娃娃的身体果然对痛觉十分迟钝,即使陈邻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蛋,也没怎么感觉到痛。 脑子倒是清醒了许多。 想到徐存湛的叮嘱,陈邻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呆在这个盒子里了——至少要确定自己现在人在哪里才对。 不过这是陈邻在异世界,第一次离开徐存湛独立活动,所以用脑袋顶开盒子盖爬出来时,她紧张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手掌不自觉握紧了自己脖颈上挂着的三角符咒,小心翼翼探出脑袋,打量四周。 光线很暗,但离开盒子之后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应该是在某间船舱里。 陈邻左右看了看,这间船舱里除了她之外好像就没有其他活物了。她推开自己头顶的盖子,翻身出来,踩着堆叠的礼物盒往下跳。 这个房间好像是专门拿来放礼物的,除了礼物盒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陈邻随即挑了几个盒子打开,里面无一例外都是亮闪闪的金条和元宝,晃得她眼睛都要瞎了。 她连忙把打开的盒子又关上,嘴里默念着不义之财不义之财,转身往大门走去;大门是木门,门底留有三指宽的缝隙,陈邻趴在门缝处往外看,外面天色昏暗,应当是接近黄昏了。 从门缝里能看见外面甲板上不时有人走动。 陈邻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战斗力,决定暂时先不出去。虽然她现在是个鬼,但连狗都打不过,还是不要去越级挑战恐怖的直立两脚猿好了。 她两条胳膊抱着膝盖,靠门坐下。没有盒子挡着,隔一扇门,陈邻能听见门外海风呼呼的刮过去。 船身摇来摇去,温度也比岸上要冷很多。 虽然棉花娃娃五感迟钝,但五感迟钝并不是没有五感,此刻蹲坐在地板上的陈邻还是感到了一丝冷意,并开始怀念起徐存湛来。 徐存湛身上总是很温暖,像是一轮烧得旺旺的小太阳。哪怕只是睡在他的大腿上,也会给人一种睡在地暖上的感觉,特别舒服。 想着想着,陈邻迷迷糊糊进入浅眠。 最近陈邻还是总做梦。但奇怪的是,她最近不做噩梦了,改成了老梦见徐存湛。 更准确的说,是老梦见徐存湛和他的灵台。 徐存湛的灵台还是老样子,到处都黑漆漆的,天幕上也只有星星。不过这次陈邻发现,水面变得坚固了。 那潭死水好像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再有水波荡漾,踩上去也不再会柔软的下陷,它又变得如同防弹玻璃一样坚固,清澈,可以透过水层看见底下铺展开的黑色巨石。 徐存湛静静的立在水面上,双目微阖,洁白出尘得像一个天然发光体,全身上下最醒目的色彩,便是他眉心那点赤红的方菱额花。 为您提供大神 猫猫调查员 的《始乱终弃剑修后他黑化了》最快更新 出嫁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为祈福 陈邻踩着坚固的水面走到徐存湛面前,发现之前在自己梦境里出现过的那盒颜料盒还躺在徐存湛脚边。 她绕着徐存湛走了一圈,最后又走回徐存湛正面,仰着脑袋疑惑的看徐存湛,自言自语:“怎么老是梦到你呢?虽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就算是在白天,也没有这么频繁的想……等等!” 陈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睁得滚圆:我这么频繁的梦见徐存湛,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很……很有可能啊! 那个科学家怎么说的来着?对,吊桥效应!绝对是吊桥效应啊!毕竟这个世界她就认识徐存湛一个人,绝对,绝对是吊桥效应! 陈邻越想越觉得恐怖,也不敢再挨面前这个‘徐存湛’这么近了,连连后退,边后退边双手合十碎碎念:“妈祖保佑邪魔退散信女愿意用我朋友胖十斤换我以后再也不会梦到徐存湛,妈祖在上信女诚心诚……啊!” 脚下被东西绊了一下,陈邻站立不稳一屁股摔倒。比防弹玻璃还硬的水面反作用力震得陈邻超痛,她躺在地上痛得一只手捂住自己尾巴骨,一只手握成拳拼命锤水面。 结果手也被锤得超痛。 “好痛……好痛……感觉尾巴骨要裂了……”陈邻满脸痛苦,五官狰狞的艰难爬起来。 有了锤水面但手超痛的前车之鉴,陈邻也不敢踹水面了,她怕自己脚骨折。 在现实里当棉花娃娃都没有体验过这么痛的感觉,结果在梦里用人的身体体验到了。 陈邻内心愤愤:既然在梦里五感这么丰富的话,干嘛不变出一桌满汉全席,让我好好吃一顿饱饭呢? 梦梦梦!徐存湛的灵台有什么好梦的!不是水就是石头,连根草都没有! 一边心里骂骂咧咧,一边去找绊倒自己的东西,陈邻很快就在自己摔倒的地方找到了‘罪魁祸首’:一个小型便携式氧气罐。 “……果然是梦啊,现实中我哪能在徐存湛灵台里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陈邻恍然大悟,发出感慨。 * 灵台的死水底又出现了新的东西:一个小巧的,半臂长,连接着一根管子的圆柱形瓶子。 徐存湛招招手,那东西自动漂浮到了他的手上,上面还残留着另外一个灵魂的气息:甜蜜,柔软,轻快,像一只燕子。 很明显的,陈邻的魂魄又来过这里,并且像一个破掉的口袋一样,每次来都会从破口里漏出来一些东西。 灵台对修士来说是十分隐秘的地方,按理说即使徐存湛之前拽陈邻进来过,陈邻也不该这般来去自如,甚至不需要向徐存湛打招呼。 非要追究原因的话……大概还是和那段绑到徐存湛命运上的因果线有关。现在徐存湛只要摸一下自己脖颈,就能清楚看见那根绷直的因果线指向陈邻。 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一个弱小的魂魄,甚至任由对方随意进出自己的灵台,像老鼠一样时不时往他灵台里塞没用的垃圾……有点不爽。 他都没有去过陈邻的灵台。那家伙在修道上简直就是一块朽木,连灵台都开辟不出来的烂木头! 徐存湛越想越不高兴,眉毛下压,神色郁郁的展开了手上罐子所附带的记忆。 周围景色瞬间变成了一片白与深黛交织的群山。 似乎是在很高的山上,温度急降变得冰冷,风声很大,徐存湛抬头时看见头顶到处都是彩旗,远处天空有雄鹰的影子闪过。 身后人声渐近,徐存湛回头,一眼看见了陈邻;她个子高,所以很显眼,厚厚的羽绒服把她裹得像颗球,白色毛线帽,边缘漏出一点乌黑的头发丝。 徐存湛第一次看见头发是黑色的陈邻,忍不住走到她面前仔细看。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到陈邻面前去看陈邻。等徐存湛走近陈邻后,又骤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 他停下脚步,停在和陈邻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困惑的皱着眉,目光凝视陈邻的脸。 陈邻的脸色很苍白,苍白中又透出不自然的潮红。她好像很累,呼吸急促,嘴巴一直微微张着,可以看见嘴巴里的舌尖,轻抵着洁白的牙齿。 “不行了,不行了,我,我爬不动了。”旁边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女生单手撑着膝盖,另外一只手拉住陈邻衣角,“差,差不多就在这里吧,不爬了,真的要死了……” 她越说越气短,到后面还呛了一下。陈邻摘下自己的呼吸器摁到朋友脸上,对方吸了几口氧气,慢慢缓过劲来。 “慢慢呼吸,没事吧?” 陈邻说话也很喘,但她情绪很稳定,嘴巴一张一合,隐约可见银色舌钉。 徐存湛不知道什么是舌钉。他只是视力很好,看见了陈邻说话时,偶尔会露出舌头上一点银色亮晶晶的东西。 他不自觉又往前一步,想看清楚陈邻嘴巴里的东西。但是这时候陈邻又不说话了,徐存湛即使走近,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皱了下眉,有些不高兴,两手交叠环抱着自己胳膊,十分耿耿于怀的盯着陈邻嘴巴。 朋友靠着陈邻的肩膀,情绪慢慢缓过来了,但还是不太想爬山,有些委屈:“我们在寺庙里都转过转经筒了,一定要爬到山顶上去吗?” “他们说爬上去堆石头的话比较灵。”陈邻回头看了眼剩下的路,再看向朋友时又是一张甜甜的笑脸,“没剩下多少路了,你就在这等我吧。” 朋友有些犹豫:“你一个人可以吗?” 陈邻:“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呢?那边还有好多人要登山呢。而且这条路是安全登山通道,没什么危险性的。” 朋友看了眼其他的登山客。确实如同陈邻所说,有好几个人还在爬山。 这条路是攻略里面所推荐的最安全的登山路线,非常适合给大众游客爬,只要能克服高原缺氧和爬山的疲惫,爬上山顶并不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她不情不愿放开了陈邻的衣角,说:“好吧,那我在这里等你,你要小心啊,注意安全。” 陈邻跟朋友挥了挥手,背着自己的小背包和氧气管继续爬山。 她刚刚说的‘没多少路了’纯粹是在安慰她的朋友。这里距离山顶分明还有好长一段路。 拄着登山杖走了一段时间后,陈邻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休息。但‘休息’对于她来说好像也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高原反应让她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好,从脸颊到脖颈都浮着一层浅浅的红。 徐存湛疑惑:“你能爬上去吗?半路就会没力气了吧。” 陈邻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只是低头用两手捧着呼吸器,小口小口缓慢的吸氧。她其实运动神经挺好的,胆子也大,不然也不会自己和朋友两个未成年独自跑来爬珠峰。 但是陈邻以前一直在南方生活,她没想到自己会高反。 刚到西藏第一天就躺下了,第三天慢慢适应一点之后才开始进行旅行清单上的项目。 吸着氧气,逐渐缓过劲来。陈邻拍了拍自己大腿,拄着登山杖继续往上爬。她爬山的速度属实不算快,说是爬山,其实慢得像蜗牛,不断有登山客从她旁边超过去,她还慢吞吞却又坚持的往上爬着。 徐存湛感觉很疑惑。 “山顶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他偏过头看着陈邻涨红的脸,陈邻每次呼吸都很困难,但每次困难的一呼一吸后,她又会继续迈着小小的步伐,很坚持的继续往上爬。 好不容易爬到了珠峰大本营,陈邻实在是喘得不行了,趴着登山杖很没形象的吐着舌头换气。 徐存湛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可以凑近看一下陈邻舌头上亮晶晶的东西。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凑近,陈邻一下子又把嘴巴合上,徐存湛只看见了——似乎是一颗圆滚滚的,很小巧的,银色珠子。 陈邻打开自己背着的小包,从里面掏出几块刻着字的石头。虽然她还是一副很累的样子,但徐存湛能感觉到陈邻真的很开心。 她坐在地上,低着脑袋专心致志搭那几块石头,把它们堆叠起来。 陈邻这次没带耳环,毛线帽边缘露出一点洁白柔软的耳垂,可以看见上面耳洞的痕迹。 徐存湛搞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于是也在她面前坐下来,看她在那堆石头。陈邻动作很小心,快而稳当的把那些石头堆好,石头堆好的时候她脸上也不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徐存湛记忆里,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陈邻笑得这么开心。 她双手合十握成拳,低声:“菩萨保佑,我很诚心的,保佑我妈妈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我会年年都来还愿的,保佑保佑——” 她闭眼许愿时,脸上露出几分紧张,许愿完还不敢立刻睁开眼睛,皱眉抿唇,合拢的拳头抵着额头,非常虔诚。 徐存湛单手撑着脸颊,面对面看着陈邻紧张又虔诚的脸。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顺应自己心意的,伸出手摸了下陈邻皱起的眉心。 他想:爬这么高,这么辛苦的过来,只是为了让菩萨保佑自己阿娘……陈邻应该很爱她娘吧。 真好。 他都没见过自己亲娘,可陈邻却能这样坦然的爱着自己母亲。 为您提供大神 猫猫调查员 的《始乱终弃剑修后他黑化了》最快更新 为祈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入鲛穴 陈邻打了个盹,没坐稳,一头栽倒在地,把自己给摔醒了。 她脑子还有点迷糊,睁开眼睛看见没什么光线的幽暗房间时分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但很快那点迷糊就消失,陈邻揉了揉自己眼睛又用力拍自己脸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趴在门缝处往外看,外面已经完全是黑夜了,没有一点天光,只有灯火昏暗。 陈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睡过头。她把耳朵贴着门缝往外听了听:门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连今天下午陈邻听见的轻微脚步声和交谈声也不见了,只有海浪和海风的声音。 不太确定外面的人是不是走了。犹豫了一下,陈邻还是决定出去看看——门缝没有很宽,但这时候就展现出棉花娃娃的好处了:她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挤成细细的一片,从门缝处塞出去。 离开那个房间后外面的空气都要好很多。 陈邻艰难的把自己整个玩偶挤出门缝,然后累得躺在甲板上喘气。呼吸间都是海水的潮腥气,离开房间之后能感觉到四周温度变得更冷了。 躺了一会儿恢复完体力之后,陈邻翻身爬起来环顾四周:她人还在婚船上,但是原本负责开船和巡逻的船员都不见了,只剩下这座满载着礼物,被红绸和喜字贴装饰的华美婚船。 她跑到船边,跳起来扒着扶栏往外看。 外面的海面并不平静,浪头一个接一个,看起来应该已经进入了深海区。往婚船来时的方向看,还能隐约看见几艘黑色的船影——陈邻立刻反应过来,那些原本负责婚船的船员们,应该是乘坐另外的船只离开了。 那新娘子呢? 她回头往船舱看,刚刚堆放礼物的房间是一层,而整艘船能住人的地方一共有三层。整个婚船的体型绝不算小,放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已经算是一笔巨款。 不说别的陪嫁品,光说这艘婚船……如果每年献祭都要造一个的话,陈邻觉得鹞城的城主也实在是很舍得下血本。 她又去另外两层逛了逛,二层和陈邻刚刚躺的一层一样,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礼物盒子,有大有小,还有样式精美的梳妆台啊之类的家具。 陈邻毕竟是现代人,对古代的嫁妆没什么概念,看完只觉得东西很多又很值钱的样子。感叹了一下沿海城市就是赚钱之后,陈邻又往三楼去了。 三楼房间较小,而且只有一个房间,房门紧闭着。 她趴在门缝处往里看,因为门缝很窄,陈邻没办法看清楚里面房间的全貌,只能看见新娘绣满金线非常闪人眼睛的嫁衣衣摆。 不等陈邻看清楚衣摆上绣的是什么花纹,整艘船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她毫无防备,惨叫一声后像个葫芦顺着地板咕噜噜滚过去;房间里的新娘也被这一下给吓到了,发出同样的惨叫。 整艘船都在晃,陈邻感觉自己在坐大摆锤。 她生怕把自己脖颈上置换符晃掉了,连忙空出一只手来死死按住自己脖颈上的符咒。 这时候房门打开,在一片剧烈的摇晃中,新娘扶着门框踉踉跄跄的跑出来,似乎是想要查看情况。她人刚出来,船忽然开始下沉;不是那种船底漏水的下沉,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拽这艘船。 陈邻内心一紧,害怕自己被甩出去。 这茫茫大海的,万一被甩到不知名海域去了,她上哪再去找鲛人的大本营? 她连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拿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平衡能力和反射神经,扑到新娘子身边死死抱住她的裙摆。因为情况混乱,新娘子居然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裙摆上多了个玩偶挂件,还惊惶的两手死死抓住护栏试图维持自己的平衡。 随着一声惊雷,狂风暴雨骤然而至,翻起的海浪早就高过婚船本身,一个浪头打下来新娘和陈邻都成了落汤鸡。 同时婚船也被一个巨浪掀翻,浑身坠入海水的瞬间,一切嘈杂的,震耳欲聋的声音,都被厚重海水隔开。 陈邻窒息了数秒,张嘴吐出一连串泡泡。这时她脑海中想起了徐存湛的叮嘱:玩偶是不会窒息的。 如果她感觉呼吸困难了,那么一定是她自己的错觉。 对……我是玩偶!我不会窒息! 陈邻死死抱住婚服裙摆,思绪转换过来后,居然真的感觉自己能在水底下自由呼吸了,就连之前那种可怕的窒息感也跟着消失不见! 她不禁有些兴奋,在这种天翻地覆的混乱中甚至还感到一丝‘不愧是我啊’的骄傲自豪。 回过神来的陈邻也终于有空环顾四周:她和新娘子都掉进了水里,不止她们,还有整个婚船,以及婚船上那些贵重的陪嫁品。 有些没有关紧的盒子,在水底被水流冲开了盖子,里面的宝物全部都掉了出来。 柔软华美的丝绸,闪闪发光的宝石,金银首饰,全都漂浮在海水中,水光流转在昂贵珠宝之上,好像是一种特殊的氛围打光。 但在那些昂贵美丽的光芒所找不到角落,巨大的阴影也悄然出现。它们安静矗立在深海之中,明明水流连珍珠项链都能撤散,它们却像电线杆一样安静的立着,一动不动。 陈邻也看见了那些阴影。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那些阴影的体积看起来实在是太大了,感觉像大象之类的东西……在深海里看见这种东西不害怕才怪,陈邻现在全靠意志力才咬住了自己嘴唇没有发出惊呼声。 阴影靠近,轮廓逐渐在微光中显露出来:果然体型庞大一如陈邻刚开始的猜想,巨大的鱼尾上有水波在光芒流转,上半身面前能看出是人类的模样,但和人类却也不完全相似。 光是那苍白又夸张的肌肉,看起来比陈邻原身整个脑袋还大的膀子,还有肌肉上层层密布的鳞片,原本应该长着耳朵的地方却是微微翕动的鱼鳍。 陈邻在现代的时候也曾有段时间迷恋过人外文学,但等她真实看见鲛人之后只想立刻启动置换符跑路。 不论是体型压制,还是深海昏暗中鲛人那闪烁着野兽凶光的圆形瞳孔,都让陈邻觉得无比可怕! 感觉被这群怪物抓住之后,马上就会被裹上盐巴炸一炸然后端上餐桌…… 被自己的无端联想吓得打了个寒战,陈邻脖子一缩藏进新娘婚服裙摆中,假装自己只是那件繁复婚服上不起眼的装饰品。 婚服很厚层数又很多,虽然在海水里都被浸湿了,但是有水的浮力也不会显得很重。陈邻藏进去后四面八方都是婚服的红色,布料完全隔绝了外面那些鲛人,她抬手握住自己脖颈上的三角符咒,感觉安心了许多。 虽然现在已经有点害怕了,但陈邻知道现在还不是启动置换符的时候——得等鲛人把新娘子和她一起拖回老巢去才行。 说到新娘子,陈邻这才意识到新娘子已经失声好一会儿了。 ……不会淹死了吧?! 正当陈邻胡思乱想时,忽然她感觉新娘子动了! 而且不是小动作,而是整个人像在飞似的快速移动;拽着裙摆的陈邻差点被甩出去,反应过来后连忙用双手紧紧抱住裙摆,同时小心翼翼从裙摆层里探出一点脑袋瞥了眼外面。 哦,原来不是新娘在动,而是鲛人抓着新娘在游,难怪移动得那么快。 鲛人一只手就能握住新娘的腰,巨大有力的鱼尾就在陈邻眼前摆动,好几次差点拍到陈邻脸上。 陈邻害怕被鲛人的鱼尾巴拍飞,连忙又把脑袋缩回裙摆里。被鲛人抓走的不只有新娘,就连那些坠入海里的陪嫁品也被鲛人们带走了,甚至连那艘船都没能幸免,被几个鲛人拖着缀在队伍的末端。 陈邻粗略数了数,光她看见的鲛人就有二十多条。 她摸着自己脖颈上的红绳,心里犯嘀咕:这么多,徐存湛一个人行不行啊? 万一徐存湛被鲛人吃了,那她不也跟着完了?这世界又有鲛人又有鬼修的,她一个小小的棉花娃娃,还不得被那些坏人抓去榨干最后一滴油? 不行不行! 还是得等进了鲛人族的巢穴,再找个人少的地方和徐存湛换位置才行。 陈邻想七想八的时候,鲛人们已经带着战利品回到了老巢。 也不知道是在多深的海底,周围到处都是珊瑚丛和照明用的夜明珠。陈邻没有感受到水压,但想到这是修仙世界,她又释然了。 徐存湛还说这个世界有女娲呢!那海底没水压也很正常。 鲛人把新娘带到了一个很大的圆珠子面前,将她扔进去。那颗大圆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内部却没有水。 新娘被扔进去后立刻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不时被水呛到咳嗽。陈邻躲在裙子里听动静,看新娘还有自我意识,她不禁松了口气——刚刚她还在想新娘要是死了可怎么办? 除了新娘之外,还有许多陪嫁品,珍珠,宝石,簪子,翠冠。那些东西被扔进来后堆积在新娘脚边,湿漉漉往下淌着水珠。 鲛人们扔完东西就走了,从头到尾和新娘没有半句话的交流。 为您提供大神 猫猫调查员 的《始乱终弃剑修后他黑化了》最快更新 入鲛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