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感热恋》 1. 01 周三下午,徐浥影去了趟林棉的心理咨询室。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得我的身边好像存在着一个我无法捕捉到的透明人。” 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迎来长达十秒的沉默。 这反应让徐浥影认定这将会是一次毫无成效的面谈,她失望地将目光转到落地窗上,天色似乎亮了些,揉进眼底,鸭蛋青一般的颜色。 除了这样单调的底色外,她什么也看不见。 无言的空档,林棉一直在认真观察着对面的神色,在徐浥影再度看过来的同时给出解释:“人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是会出现一些欺骗性的混乱假象。” ——在心理学上,这称为癔症。 听上去挺有信服力,但徐浥影无法说服自己,目前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不合理现象,只是林棉所谓的单纯臆想。 从半年前开始,她就觉得自己的记忆存在缺失的一部分,就像掉帧的动画,衔接得生硬,出现在脑海里的全是PPT般卡顿的画面。 比如两个多月前的某天早上,她发现自己以蜷缩的姿势侧躺在客厅正中间的羊毛地毯上,腿边放着一个药箱,盖子是开着的,棉签散了一地,右手手背上贴着创可贴。 可她压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房间。 她撕开创可贴,指腹探了上去,那里的肌肤光滑细腻,连条细微的划痕都没有。 是梦游,还是别的原因,无从探究。 可不管什么原因,当时并未对她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直到上月初,有次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鼻尖窜进来一阵清淡的气味,有点像床头柜上的Dr.Vranjes藤条香薰,但比它散发出的葡萄味要淡些,中调是鸢尾花和琥珀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很快,这种不属于自己和身边人的气息重了几分。 她的眼皮像压着一床棉絮,好半会艰难撑出一条缝隙。 光影混沌的视线里,似乎有一团影子和黑暗重合,轮廓缓慢清晰了些,像人的形状。 类似的情况不止出现一次,且频率越来越高。 米洛安慰她,没准是她精神绷得太紧,身心俱疲。 这和林棉的说法如出一辙。 可她有什么好累的?课业闲置了大半年,吃吃睡睡,偶尔去外地旅游散心。 林棉视线并未从徐浥影身上收回,她注意到她嘴角有轻微的下沉,典型的不悦反应。 稍作停顿后,林棉重新问道:“徐小姐醒来时,只有身体不能动,但意识是存在的?” 徐浥影极淡地嗯了声。 林棉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这在睡眠精神医学上属于睡眠瘫痪症,具体表现在当患者处于半梦半醒状态时,全身的肌肉张力会降至最低,有些人还会出现影像幻觉,也就是俗称的鬼压床。” 徐浥影恍然大悟,“听林医生的意思,我还能将我的灵魂从这具躯壳中剥离出来,顺势造出鬼压床的画面,用来吓唬自己?” 尾音恰到好处的扬起,标准的“徐浥影”风格——连嘲弄都是无遮无掩的。 “那我之前出现的第二天在另一个房间醒来的情况又怎么解释?” 徐浥影今天的耐心少之又少,没给林棉插嘴的空档,兀自往下说,语速很快,听上去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林医生怎么就认为,我看到的那团黑影只是幻象,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她预判了对方的预判,又说:“当然如果我的眼睛还能看见的话,我会自己求证的。” 确实又是一次毫无进展的heart to heart talk。 到点后,林棉说:“徐小姐,下周三我要去外地参加一个活动,时间挪到周五下午,您看可以吗?” 徐浥影没有犹豫:“不必了。” 林棉稍愣。 徐浥影起身的同时,在一旁的助理米洛眼疾手快地将手杖递了过去,徐浥影接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锃亮的大理石瓷砖地面,脑袋稍稍侧了几度,拿无光的一双眼对向林棉,“林医生不是觉得我没病,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合理现象仅仅只是因为我的神经过于紧绷?既然没病,那我就没必要再来浪费这个时间了。” 在决定进行心理咨询前,她就做好了会被定义为“重症病人”的准备,也打算以最积极的态度对待接下来的治疗,然而,她找来的这些号称业内权威的心理学专家,就像事先和某人通过口径一般,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顶着慈眉善目的面容将她拒之门外,还笑着哄骗她“你没生病,只是暂时累了,歇一歇就会好的”。 选择性地忽视或弱化她存在的心理问题,以此来粉饰太平。 这些医生的做法通通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是来治疗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平白无故被消磨了光阴。 米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余光看见徐浥影敲着手杖快走远,忙不迭跟了上去,同她保持两小步的距离,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台阶。 车是米洛开的,坐上驾驶室后,她从手套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里面只有一张表格,记录着北城排得上名号的心理医生,划了横线的代表已经约见过,且无疾而终。 米洛用嘴咬开笔盖,在林棉那栏化开一条细细的长线。 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徐浥影寻着空档问:“名单上还有几个人?” “五个。” “全划了吧。” 米洛露出诧异的神色,“不继续看了?” 徐浥影摇头,没做过多的解释说明,只问:“这份名单就只有你一个人看过?” 米洛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诚实地点头,“怎么了?” 徐浥影没搭腔,米洛也没追问下去,想起刚才那幕,小心翼翼地开口:“浥影姐,你好像挺不待见林医生的。” 徐浥影默了默,决定耐着性子替自己澄清:“我没有针对她一个人,我不待见的是那些只会说好听话,却拿不出一点实际成效的心理学专家。” 说起来,林棉的表现还是存在可圈可点的地方,比如她只叫她徐小姐。 之前遇到的几个心理医生要么是在全名后加上小姐,要么为了拉近距离,故作亲昵地唤她“浥影”。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她都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 “浥”对幼儿园小朋友和小学生来说,算是生僻字,以至于小时候她经常能听到同龄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徐巴影”。 清幽的韵味瞬间成了日语里不那么中听的“欧巴桑”,徐浥影感觉自己瞬间苍老了三十岁。 没有女生喜欢变老,即便是在某些方面称得上早熟的她。 患上严重的视觉障碍后,这种不喜欢慢慢加深。 她不知道自己那早亡的亲生父亲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究竟有什么寓意,但不管怎样,从她失去视力的那天起,她就彻底活在了阴影里,所能窥见的色彩,就像被稀释的染料,模模糊糊的一片,再浓烈的颜色也扛不住纯净水的侵袭。 包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大一大二时的同学赵雪如打来的,问她两周后的生日怎么安排。 怎么安排都跟这人没什么关系,徐浥影直截了当地说:“今年不过。” 赵雪如嗓子掐得很细,“重要的生日怎么能不过?今年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个大礼物。” 礼物这两个字一下把徐浥影的记忆拉回到一年前,当时赵雪如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转头送了她一个A货。 这A货赵雪如原本也没打算送,只是那会有个富二代追徐浥影追得很凶,特地托人去国外买了两个限量名牌包,其中便宜的那个送给了自诩徐浥影好闺蜜的赵雪如,要送给徐浥影的那个,他也拜托赵雪如转交。 赵雪如却动了歪脑筋,将两个名牌包都收进自己的珍藏柜,另外买了个高仿货打算应付徐浥影。 这事包不住火,还是被徐浥影知道了。 事实上,徐浥影并不在乎礼物本身的价值高低,将积攒下来的情分物化、量化也无妨,但千万别给她别掺进去龌龊的利己主义小心思,耍那些低廉的小手段来膈应人。 徐浥影最烦虚与委蛇那套,那天之后,明确表现出对赵雪如的不待见,赵雪如脸皮厚,不管徐浥影怎么冷落她,她都跟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 徐浥影实在没耐心听赵雪如的虚情假意,拿出电视剧里极为老套的说辞糊弄道:“进山洞了,信号不好,挂了。” 手机被她随手抛进右侧座椅的罅隙间,未切断的通话声被撞得断断续续,听上去确实像信号不良。 没多久,听筒里再也传不出一丝声响,是对面将电话切断了。 一来一去的动静大到米洛忍不住朝后视镜看去。 气质是藏不住的东西,有些人,就算蓬头垢面、身披垃圾袋也是漂亮的,徐浥影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的眼型很漂亮,外双,眼尾微微上挑,冷白色的皮肤,天然占了七分,其余三分略显病态,贴合伊藤润二笔下的漫画形象。 巧的是,她眼下也有一颗小痣,一模一样的位置,活脱脱一现实版富江。 后座车窗半开,夹杂着细密雨丝的冷风灌了进来,天色已经晚了,一霎工夫,路灯整排亮起,有光泄进来,细细长长的一条,照在徐浥影眼睛上,意外也融进了些亮色。 车外频频有人看过来,徐浥影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姿态,不紧不慢地将车窗升到顶。 米洛莫名想起濒临凋零的黑色鸢尾,高贵又不乏神秘诡异,花型翅膀像极恶魔降临人间的姿态。 两秒后思绪归拢,在后视镜里对上毫无焦距的一双眼,心脏一噔,她随口诌了个话题:“浥影姐,刚才谁打来的?” 大小姐红唇一张一合,吐出冷冰冰又不乏蔑视的两个字:“傻逼。” “……” 米洛除了是徐浥影的生活助理外,还兼任她的形象管理大师一职,听她百无禁忌地说完粗话,语重心长道:“浥影姐,我们淑女,不能随便说B的。” 徐浥影嗤了声,“那你以后干脆把2B铅笔说成2AC中间那个·铅·AC中间那个吧。” “……” 两年相处下来,米洛已经培养出被杠也能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的能力。 停顿两秒,她故作平静地说:“御景华庭东门对面开了间私人影咖,是专门为视障患者服务的,口碑不错,浥影姐你哪天在家无聊可以去看看,听说老板还是个大学生,长得很帅。” 徐浥影不太理解前半段和后半段之间的关联,出于杠精的本能多问了句:“很帅是有多帅?” 米洛没见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关于他的颜值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但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不得不继续往牛肺里灌气。 “天怒人怨的帅,和我们学校法律系的系草有的一拼,改天我可以带你去A大逛逛,没准还能遇到他,到时候你通过比较,就知道有多帅了。” 说完,心脏又是一咯噔,连忙补救:“浥影姐,我不是那意思。” 半晌得到后座一声轻哼,不打算追究刚才那话的意思,米洛松了口气,暗暗给了自己一嘴巴—— 明知她看不见,她还扯到这话茬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浥影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用闲聊的口吻切断对方的自怨自艾,“你刚才说那家影咖是大学生开的?” “是啊,规模也不小,估计家里人也投了一笔钱吧。” 徐浥影毫不留情地质疑道:“男人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靠家里人混吃等死算怎么回事?” 米洛这时的沉默里带点“你不也是吗”的反问意思。 徐浥影像在她脑袋里装了监控探头,嗤笑一声作为回答,“女孩子生下来就该被富养,靠父母安稳过一辈子是理所当然的事,男的不一样,啃老一天都是他们一辈子的罪孽。” 米洛正要对她的歪理邪说发表不同的见解,隐隐约约听见一声轻笑,嗓音略显厚重,像从车窗外飘进来的。 和徐浥影刚才那声,意味不太接近,似乎愉悦满满。 但不管什么意味,两个人就跟唱双簧似的,一前一后,衔接默契。 米洛侧目往窗外看去的前一刻,男生恰好收回视线,只留下半截上扬的唇线。 一闪而过的侧脸轮廓线条锋利,看着有点眼熟,米洛没想起来,盯住他多看了会。 他穿了件短款机车夹克,版型很正,里面穿了件宽松的卫衣打底,中间印着不知名的白色logo。 单手插兜,懒懒散散的姿态,另一只手攥着一把长柄伞,纯黑,显得那只手格外白,冷调的肌肤上裸着分明的青筋,手指修长匀挺。 他走得很慢,说是人形蜗牛也不过分,跳转到绿灯前,才堪堪经过车头。 从米洛的角度看去,这人宽肩窄腰,个高腿长,慵懒劲无处藏匿,十足的氛围感帅哥。 徐浥影看不清,但也能从米洛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揣测出几分,“你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米洛下意识地答:“大帅比。” 空气安静几秒,徐浥影似笑非笑地来了句友情提醒:“注意措辞,我们淑女,不能随便说B。” 米洛从善如流地改口:“大帅·AC中间那个。” 2. 02 徐浥影是上周末才搬到的御景华庭,在这之前她住在距离A大不远的高档小区。 睡眠出现严重问题后,精神状态跟着糟糕到极点,没多久,米洛带回来一个重磅消息:五年前楼上住着一对新婚夫妇,妻子怀孕期间丈夫出轨,丈夫在和妻子发生争执后失手杀了妻子,好好的婚房变成了凶宅,据说半夜还能听到女人的哭声。 米洛的重点抓得有些偏,感慨一句:“珍爱生命,远离男人。” 徐浥影眯了眯眼睛,附和道:“珍爱生命,远离凶宅。” 搬家的决定就是在那天下的。 不是徐浥影骨子里封建迷信,而是这东西确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找房子的那段时间,她都住在酒店的商务套房里,睡眠确实安稳不少,类似“鬼压床”的感觉也不再出现。 听说她有搬家的想法后,继父高敬第一时间拨来电话问她房子找得怎么样,然后背着她将自己在御景华庭的房产翻新重装了一遍,家具都是按照最高规格定制的,装潢后的成效是徐浥影喜欢的以黑白灰三色搭配出的极简风格。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高敬又打过去一通电话,装作不经意提了这么一嘴。 御景华庭也是高档小区,但安保性中规中矩,胜在位于大商圈附近,离A大也不算远,米洛来回方便。 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徐浥影答应了高敬的提议。 米洛这学期晚课不少,将徐浥影送上楼后就回了学校。 徐浥影烧了壶水,屁股刚沾到沙发边,赵雪如又打来电话,徐浥影没接,心烦意乱地将手机调至静音,因此错过了边婕的消息。 迟迟得不到回应,边婕连着轰炸了数十条,电话也拨来几通,最后全都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只好点开通讯录中的另一个人。 接到边婕电话那会,米洛刚到学校门口。 碍于徐浥影无视母亲的来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米洛就没放在心上,嘴上答应说马上会给徐浥影打电话,实际上过了半小时才想起这事。 嘟声在耳边响了好一阵,转入未接来电,连着三四通都是相同的情况。 米洛这才慌神,以为真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撂下选修课,开车回到御景华庭,拖鞋都没来得及踩上,穿过门洞直奔客厅,看见大小姐没骨头似的,侧躺在沙发上,不像出了事的模样。 米洛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发现唱片机开着,放的是徐浥影最爱听的古典乐之一,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 徐浥影的声音插了进来,“你怎么回来了?“ 除了米洛会这么风风火火地来,她想不到别人。 “边婕女士给我打电话了,说联系不上你,我也给你打了几通电话,一直没人接,就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徐浥影不想听到“你妈妈”类似的称呼,所以每回米洛都用“边婕女士”代替。 徐浥影坐直身体,“确实出了些事,刚才烧热水的时候被开水烫到了。” 米洛大惊失色,“烫到哪了?” 徐浥影伸出手背,郑重其事地说:“这里。” 米洛仔细瞧了会,发现她嫩白的手背上多出一个银币大小的红印子,于是起身去拿药箱。 半路被人叫住,“你又去哪?” 米洛复制粘贴了她的阴阳怪气,“替您处理一下致命伤。” 徐浥影哦了声,没拦。 烫伤膏抹在手背上,冰冰凉凉的,趁米洛不注意的时候,徐浥影用手轻轻点了下伤口,一面问:“你待会还要回学校?” “是啊。” “你晚上学校有事?还是明早有课?” 米洛骗她,“今晚没课,明天上午十点有两节课。” 徐浥影恹恹地趴回沙发上,“那你今晚住这吧。” 这提议让米洛愣了下,徐浥影这人领地意识极强,自己跟在她身边两年,她主动提出让自己留宿还是第一回。 徐浥影扬了扬下巴,指向卧室右手边的次卧,“你就住那,干净的被套应该放在最里面的衣柜里,你自己套上。” 米洛觉得有些麻烦,感动之余,仍坚持道:“我还是会学校吧,虽然已经晚了,慢点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徐浥影脑袋转回去,一副“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的神情,“我怀疑我有梦游的倾向,正好你留下来替我检验这种可能性,要真出现这情况,就用手机录下来。” 米洛白感动一场,闷闷地哦了声。 等米洛进了次卧,徐浥影回到自己房间,拿出全新的睡裙和内衣裤,隔着一扇半开的房门说:“衣服毛巾这些我放沙发了。” 米洛顿时忘了刚才那一茬,喜上眉梢,“浥影姐,你真是个大方又贴心的好人。” 她说这话时,徐浥影已经关上卧室的门,坐在床头,用声音操控手机,给边婕回拨电话。 边婕抽不出时间同她寒暄,一接通便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今天又去心理咨询了?” 徐浥影不答反问:“你听谁说的?” 边婕也不答:“这不重要。” 她一刻不停地说:“这次咨询有什么效果?” 她很少在疑问句末尾加上“吗”这些疑问助词,以至于听语气上去格外冰冷生硬,完全没有在和米洛通话时的急迫,每说一句都像在例行公事。 徐浥影的话里同样带着刺,“有没有效果,你还不清楚吗?” 一段和谐的母女关系需要的是善于表达的女儿和通情达理的母亲,长大后的徐浥影做不到,同样边婕也无能为力,她满心满眼只有她这些年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以及管理的乐团中那些前程似锦的“音乐家”们。 曾经的徐浥影也是其中一员,是边婕引以为傲的女儿,她在乐感上的天赋,让她收获不少“天才小提琴手”、“未来可期”此类殊荣。 可自从眼睛出现状况,她便很少参加巡回演出,渐渐的,乐团也没了她的一席之地,两个月后,她主动退出乐团。 并非是她自暴自弃,而是她如今的实力确实不允许她继续在大舞台上发光发热,更别提胜任首席一职。 真正开始自暴自弃是在大二,她连学校都很少去,学分不达标,留了一学年,对此,她没有进行丝毫的反思,直到现在,依旧我行我素。 在自甘堕落的同时,一面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边婕的骄傲,甚至即将沦落为她的耻辱,彻头彻尾的—— 只要自己被确诊为心理疾病患者。 这是早在名利场中失去初心的边婕,最不容许发生的事。 她可以是好老师,也可以是优秀的商人、管理者,更可以是一位亲自教育出天才小提琴手的伟大母亲,就是不可以是人格存在某部分障碍的徐浥影的妈妈。 徐浥影说:“你一早就知道我联系了哪些心理医生,然后赶在我正式接受辅导前,联系他们,让他们配合你营造出一种''我没病''的假象,对吗?” 分明是疑问句,用的却是再坚定不过的语气,尤其是最后两个字,压着怒意说的,说完,肩膀不可遏制地抖动了下,半失望半嘲讽。 空气长久沉寂下来,仿佛在进行着漫长的拉锯战,就在徐浥影以为边婕会用敷衍了事的态度翻过这话题时,她却大大方方承认了,“我是联系过他们,提前了解你的情况,但不存在你说的''打配合'',他们会得出那样的结论,只能证明你本来就是精神心理健全的一个人。” 乍一听确实有理有据,但徐浥影还是没信,考虑到再聊下去对本就稀薄的母女情有弊无利,直接挂了电话,手机扔到床边,脸朝下,埋进枕头里,窒息般的痛苦袭来,她才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 第二天早上,米洛梳洗完,准备好早餐后问:“浥影姐,一会你要跟我一起去学校吗?” 徐浥影考上的音乐学院北音就在A大附近,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徐浥影有一下没一下地撕着吐司边,“不去。” “可你已经有半个月没去过学校了。” 她眼皮子不掀,“我还可以拖到半年。” 米洛一脸愁容,“可你已经留级了一年。” 理不直气也壮第一人又说:“我还可以再留一年。” “……” “好的吧。”米洛彻底放弃,由着不成器的大小姐继续摆烂,“那我先去学校了,浥影姐,你有事一定要扣我。” 徐浥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插上耳机听了会歌,神清气爽。 昨晚算是她半年里睡得最舒服安心的一次,就是不知道是因为米洛,还是换了个环境的缘故。 中午,米洛又回来一趟,给她带了饭,吃完收拾好餐盒后问:“浥影姐,我下午没课,你想去哪,我陪你去逛逛。” 徐浥影的嗓音迟疑了会:“就去你上回说的私人影咖吧。” 第一次听说有专门为视障人士服务的影咖,不好奇是假的,还是一半是秉着挑刺的心态去的。 影咖规模确实不小,每间多媒体室都配有一名经过专门训练过的服务生,他们会将电影里的画面,通过口述的方式实时传达给视障人士,相当于在电影播放的短暂过程中,成为他们的另一双眼睛。 预订房间需要登记个人信息,以及相匹配的服务生铭牌号,徐浥影第一次来,不知道影咖里谁的口才最好,就随便选了个号码。 被人领进多媒体室不久,米洛接到一通紧急电话,提前离开,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大小姐一会嘴下留德,喷人尽量喷得委婉含蓄些。 徐浥影面无表情地赏了她一声嗤笑。 - 池绥一进影吧,立刻有个寸头男生迎上来,“池哥,刚才来了个美女。” 影咖里的工作人员,年龄不管比池绥大还是小,一律叫他“池哥”。 池绥眼尾扫过去,懒洋洋地哦了声,完全没放在心上。 寸头嘿嘿两声,“刚才那个真不一样,就跟复制粘贴了富江一样。” 嗓音顿了两秒,“富江是谁,哥,你知道不?” “我不是活在远古时代。”池绥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单手拉开拉环,对嘴灌下几口,碳酸气泡刺激得喉咙有些疼。 寸头还想说什么,远远看见丁文瑞朝这走来,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走,隔着一段距离喊道:“瑞子,去A03,有朋友在等。” 他习惯称客人为朋友。 池绥捏着易拉罐,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正好对上登记册末尾那栏,明晃晃的三个字:徐小呆。 - 徐浥影等了足足三分钟,才有人进门,开篇就是一句:“您好,我是007,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将由我来为你服务。” “……” 徐浥影犯了替别人尴尬的毛病,谴责他迟到的话刚到嘴边,大发慈悲地咽了回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气息扑面而来,她感觉到这人穿了一身黑,就站在光影交界地带,气质有些冷淡。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声音听上去挺耳熟。” 在那之前,她听到过类似的,是半年前出现的陌生来电,经过听筒特殊化处理后的嗓音和本人多多少少有点出入,她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人独特的语调风格,拖着腔,越到尾音拖得越慢越长。 那人在电话里总共说了两句话,语气卑微: “你能不能试着去喜欢我?” “我当你的小狗,行不行?” 怎么看都像跟踪狂、死变态打来的骚扰电话,她当时没有多想,直接拉黑了号码。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的记忆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契机,被她暂时遗忘了而已。 时间再往前倒,她想起还有一个人拥有同样的说话习惯——她的高中同校同学。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寒假,她去北方看雪,在路上偶遇了他。 两个人第一次有了对话。 回南城后不久,她转学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隔天,因为一场意外,患上严重的视觉障碍,得知自己的视力除了换角膜这一方法外,再无痊愈的可能后,她心灰意冷。 在医院静养那段时间,她脑子里不断涌现出各色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池绥,以至于过去快四年,存放在记忆里的那张清俊的面容,依旧清晰深刻。 黎明前夕的光线暗淡,却也盖不住他锋利的轮廓线条。 单薄的眼皮,在眼尾岔开两道深陷的折痕,鼻梁高挺,嘴唇略薄,唇色不深不浅,喜欢勾起半边唇笑,气质是藏不住的痞拽嚣张。 神似无害又凶恶的猫科动物。 徐浥影忍不住想,他的面部轮廓摸上去应该像艺术家制作出的古希腊大理石石膏头像,立体感十足,线条流畅自然,她也能想象出他用那双深邃的眉眼望向自己时,该有多深情款款。 可惜,那趟旅程从头至尾她都没把他当成同行的伙伴,自然不会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即便最后一天他们度过了一段相对和谐的时光。 “可惜”这两个字一蹦出来,徐浥影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随后不受控制说出的话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失了智。 “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脸?” 挺突然又显得冒犯的一句话,007听完后面色不改,直挺挺地站在那,习惯性的拖腔带调在这会变成刻意的一字一顿,“抱歉,这是另外的价格。” 什么价格? 徐浥影忽然反应过来,一言难尽的表情递过去,“你们这还有特殊服务?” 大概是被问倒了,007顿了几秒,再次开口又震惊到徐浥影,“这我不清楚,得问老板,不过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做出具体标准。” 换句话说:你要是想有,也不是不能有。 “……” “您如果有这需求,我回头可以和老板好好提一提,我说的话,他多半都会听。” 徐浥影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要不得的秘密,“你和老板什么关系?” “普通职员和领导的关系,”007淡淡说,“只不过我比较受宠。” 沉默数秒,徐浥影来了声:“哦。” 这声“哦”听上去其实有些微妙,仔细拆分下来,似乎还有层意思是在说:呜呼,居然被我遇到真的基了! 3. 03 影咖按时长计费,徐浥影不着急让他放映,再次鬼迷心窍不依不饶地问道:“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脸?” 007不答反问:“我能问一下,您为什么对我这张脸如此执着吗?” 徐浥影实话实说:“你的声线和语调有点像我以前认识的人。” “前男友?”他一字一顿地问,听上去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徐浥影没放在心上,“高中同学,不太熟,脸挺帅。” 最后那三个字没有赞叹的意思,语气平缓到像在阐述一个客观事实。 007估计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的时间有些久,“我懂,就和我一样。” “……” 徐浥影在心里嗤了声,维持着同一姿势没动,安安静静的模样,仿佛被框进黑白色调的少女漫。 那张脸和漫画的适配度也极高,齐刘海盖住了眉毛,大眼睛,细窄高挺的鼻,水润的唇,细看,又有点像极橱窗里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洋娃娃。 杵在一旁的男生看得有些失神。 徐浥影罕见地没找到话来回怼,有些挫败,为了转移自己的低落情绪,她决定听段三分钟的脱口秀。 这是她独特的恶趣味,心情不好时,就爱听别人的苦段子来让自己乐一下。 手机放在三米外的茶几上,她起身,却没站稳,表演了回日剧里经典的平地摔,意料中的痛觉没有出现,被一只手扯了回去,她反向扑进对方怀里。 对方修长有力的骨指紧紧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扶正后,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再次提醒道:“小呆小姐,这是另外的价格。” 显然他当她刚才那下是为了制造机遇揩油。 也是,脸皮不厚的人,确实没法争宠。 徐浥影心里那团火还没烧起来,注意力就落到他对自己的称呼上,“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呆小姐。” 这四个字咬得清晰,生怕她听不见,身子也低下几度,带过来一阵清冽的气息,却在安全距离的临界点上停住,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徐浥影无意识地吸了口气,味道强烈了些,有点像她之前用过的布伦海姆,很温和不强烈,是高级的柑橘调。 007站直身子,声线归于平缓,“我看到登记册了,您在上面写的是''徐小呆''。” 徐小呆这称呼是上初中的时候,别人给她起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刚才随手就写上了,哪成想,会被人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念出,昵称本身自带的呆萌感因而荡然无存。 徐浥影想让他换种称呼,可一时半会又胡诌不出别的绰号,索性跳过这话题,“你帮我拿下手机。” “好。” 他将手机放入她掌心,瘦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关节衔接处的纹路。 手指冰凉,濡湿,和她的干燥温热截然相反。 徐浥影一顿,忘了点开脱口秀,攥住手机直入主题,“你随便找部丧尸片吧。” 007又应了声“行”,尊重她的意愿,调出几部高分丧尸片供她挑选,徐浥影点兵点将,选了第三部。 开场并不顺利,他无波无澜的口述始终无法带她进入到紧张刺激的场景中,她连着打断几次,提醒他注意情绪,他应得倒爽快,再次开口却依旧那副德行。 ——“就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变异成丧尸的邻居一口咬上他的脖子。” 终于要进入到第一幕高潮,徐浥影精神激昂,暂时忘记他的“不专业”,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期待满满地等待着他即将描述出来的血呲哗啦的场面。 背景乐也将气氛渲染到极致,下一秒,007开口了:“咔,他死了。” 一片静默,徐浥影太阳穴突突跳着,深吸一口气,在脑海里回忆刚才那四个字。 咔。 他死了。 就、没、了? 确实是没了,因为落入耳朵里的下一句话就是:“暮色渐暗,大街上丧尸涌动……” 徐浥影右手握住手杖,恨不得立刻给他的第三条腿报复性地来上致命一击,忍了三秒,想到他不过是个弱鸡男人,又没犯什么该断子绝孙罪过的份上,最后决定大发慈悲地给他留条“后路”。 她又吸了口气,收回手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嘴巴很干?” 007一顿,“还好。” 就是嗓子有些痒。 他看向她被柠檬水润过后泛着淡淡亮光的唇,喉结轻微滚动了下,这会是又干又涩。 然后将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上,分明暗淡无光,却烧得他心肺灼热。 无疑,这是一个危险信号,赶在神经崩断前,他悄无声息地后退两小步,距离变得安全,心脏却还在小幅度地打着鼓,谁也不知道,这副旁人看来游刃有余的躯壳下究竟裹着一个多没出息的灵魂。 他的慌张无迹可寻,徐浥影自然洞察不出,重新打开自己这张杠精属性的嘴:“那你需要这么省口水?” 她怪里怪气地笑了声,“看出来了,你们老板是真宠你。” 就这业务水平,居然还留到现在,也不怕砸了自己积攒下来的口碑。 空气安静几秒,学术不精的007突然变得坦诚,“抱歉,我不太擅长恐怖血腥类的电影。” 徐浥影无法从他的微表情里窥探出猫腻,只知道他刚才那句言辞诚恳,像真有那回事,她勉强信了几分,“那你擅长什么?” “爱情电影。” 更诚恳的四个字来了。 “……” 徐浥影没顺着话茬问下去,而是另起话头,“你当初为什么要应聘这份工作?” 007又弯下了腰,语气不太确定,“这是可以说的吗?” “这是不能说的吗?” 他非常好脾气地说道:“小呆小姐要是想知道,也不是不能。” “……” 她怀疑他说了一连串的绕口令,就是为了挑逗她。 一面把老板哄得团团转,现在又来挑逗年轻貌美的观客,合着胃口这么大,男女通吃? 徐浥影握紧了手杖,心里想的是,他要是再调戏她,或者肢体接触过线,她一定赏他一记“断子绝孙棍”。 房间里很安静,亮光忽明忽暗,男生低磁的嗓音和荧幕里的血腥场面格格不入。 他说:“为了讲给我喜欢的姑娘听。” 毫无保留的一句话,听愣了徐浥影,她没法将这当成普通的玩笑话,相反她认为这句话比真金还真,还要价值连城。 毕竟这世上最稀缺、昂贵的就是真心。 看不出还是个深情的人。 一霎工夫,徐浥影脑补出一成串少年为了心爱的女孩,委身于资本主义恶势力的狗血戏码,朝向他的眼神不受控制地从嫌弃变成同情。 她擅长把人怼到跳脚,但安慰人的本领几乎没有,半天也是挤出一句:“你加油。” 007沉默片刻,“谢谢,但好像没有用,她并不喜欢我。” “她有喜欢的人了?”徐浥影道德感极低地撺掇了句,“那你可以为爱去当男小三。” 007摇头,“她不喜欢任何人。” 他迟缓地补上一句,“她连自己都不喜欢。” 徐浥影自己就是个爱情白痴,抛出去的提议都是想当然的,“女生喜欢听甜言蜜语,你连你们老板都能搞定,还怕哄不了她开心?” 这时手机在掌心震动几下,她眼皮一垂,一小簇亮光模模糊糊地映入眼底,不知道是谁发来一条语音。 听筒里的声音和撞进右耳膜的男嗓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清晰,唯一能确定的是,后者更抓耳,更能让她分心。 徐浥影顿了几秒,将记忆倒回去,她很确定他问的是“那你呢”。 没有用“您”,而是平辈间的“你”,少了礼貌疏离,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就像在进行朋友间亲密的谈话。 “我不喜欢。”徐浥影掐灭手机屏幕,顶着不苟言笑的一张脸,发出一声轻哼,“花言巧语再好听,没有实际行动,什么也不是。” 007没接茬,“这部片还要继续吗?或者我给您换一部?” “那你换部爱情片吧。” 打发时间来的,看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007最后选了部欧美爱情片《恋恋笔记本》。 电影播放不到五分钟,徐浥影出声问:“你很喜欢这部电影?” “为什么这么说?” “你现在的状态和刚才的''咔,他死了''完全不一样。” 007没有正面回答,“这部电影里的有些台词,很触动人,比如''我要是看上了什么东西,就会深深爱上,我会如痴如狂''。” 徐浥影听懂了,这部电影的台词能让他产生共鸣,估计这会又让他想到了他那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原来不仅是坠入爱河的女人惨,恋爱脑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 爱情真磨人,不碰是对的。 放在心里的话不知怎么说了出来。 007听到后,脸上没太大反应,声线倒有些像绷紧的弦,“小呆小姐,你好像不太懂爱情。” 徐浥影反问:“从来没有过的东西,要我怎么懂?” 007这次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就在徐浥影以为等不来后续时,他忽然开口说:“或者,您可以试试。” 每个字音都是轻飘飘的,徐浥影没听清楚,她很少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这会习惯性地没有让他重复,话题不了了之。 这部爱情文艺片有多感人,徐浥影半点没体会到,催眠倒是真的,两个钟头的时长,一半时间她都在打瞌睡。 可身边站着一个陌生人,她没法安心入眠,睡梦中始终保留着几分警醒,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非要用乐器给他的声线归个类,那就只能是大提琴,低磁沉缓,娓娓道来一般,感染力和故事性极强。 对于他没有半点逾矩的行为,徐浥影是满意的,她摁了摁太阳穴,问道:“我刚才睡着的时候,你一直在口述电影?” 007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看不见,于是补充了声:“嗯,这是我的工作,必须得完成。” “没想到你业务能力一般,职业素养还挺高。” 这声夸奖听上去相当变扭,说是阴阳怪气也不过分,007也不恼,用魔法打败魔法,“我的业务能力已经这么拉垮了,要是还不敬业,估计您得去我老板那投诉我了。” “投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我可干不出,”徐浥影说,“最多去你心上人那贬低你几句。” 007幽幽叹气,“你找不到她的。” - 丁文瑞被紧急换下后,窝在接待大厅的真皮沙发上偷了一下午的懒,一个抬眼,看见一截高瘦的身影从A03室拐了出来,拄着手杖的富江2号就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走得很慢,四平八稳的,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近一米的距离。 在丁文瑞记忆里,池绥对自己从来没这么耐心过,美女的面子就是大。 生怕被老板罚工资,他正襟危坐地打开笔记本,插上耳机,咿咿呀呀对着屏幕说了一通,装作在努力精进自己的业务,余光却忍不住朝右前方瞟去。 大厅装的自动感应门,有人靠近,滴的一声后,玻璃门往两侧推动,池绥侧身抵在一旁,清炯的目光还落在徐浥影身上,语气平淡,没什么明显的起伏,“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等玻璃门合上,丁文瑞合上笔记本电脑,遥遥调侃了句:“池哥,我以为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顶着薄情寡义的一副皮囊,四处招摇撞骗,可以说是男女老少通杀,”丁文瑞嬉皮笑脸,“不过你道行高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般美女还入不了你的眼。” 池绥收回目光,懒洋洋地睨他眼,“舌头又打结了,不会好好说话了是吧?” 丁文瑞见好就收,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池绥拿起放在前台柜子上还没喝完的半瓶可乐,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丁文瑞走到他身边,手穿过他的腋窝,打算去够桌角的薄荷糖,却意外撞到他侧腰。 可乐差点溅了出来。 “你给我小心点。”池绥往旁边一躲,用惊魂未定的声线警告道,“倒出来一滴,你给我看着办。” 把丁文瑞喝懵了,在他看来,池哥私底下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几乎没苛责过下属,看上去吊儿郎当,实则内敛克制,情绪很少表露出来,哪像这一刻,就差没把“再乱动给我卷铺盖走人”的威胁写在脸上。 “冰柜里的可乐不还多着呢?”丁文瑞心虚又委屈。 “和存货没关系,我是怕倒出来溅我手上,腻得难受,”池绥看他眼,慢悠悠补上一句,“别和我说洗洗就行,晚上洗澡前我都不打算洗手。” “……” “你洁癖跑哪去了?”丁文瑞露出嫌弃的表情,紧接着夸张地捂住自己口鼻,“上完厕所都不洗啊?池哥哥,你好恶心哦!” 池绥默默看他两秒,似笑非笑地说:“我可以不上厕所。” “……” “憋死你算了。” 池绥想起一件事,摘下丁文瑞别在胸前的铭牌,“这个我收走了,你到时候补办一个,用别的号码。” 老板都发话了,丁文瑞只能乖乖照办,用依依不舍的目光送别陪伴自己大半年的“007”代号。 池绥哼笑一声,灌下一口可乐,碳酸气泡明显不足,喉咙的刺激感削弱不少,喝起来不太痛快。 可他的心里却甜到快要冒泡。 4. 04 在放映室的那条语音消息是米洛发来的,说是学生会的事还没处理完,再过两三个小时才能来接她。 徐浥影看完电影才回了个好,掐点离开影咖,那会米洛正被红灯拦截在路口,远远瞧见她,打电话让她在原地等会。 等红灯的时候,米洛继续分出半个视线看向徐浥影。 她今天穿了身酒红色大衣,偏向娃娃领的设计,腰部收着,下摆及膝,小腿细而长,被黑色中筒靴裹住。 深冬的天色暗得格外早,五点刚过,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街角路灯齐刷刷亮起,白寥寥的一片,自上而下投落,她低垂的侧脸在灯光浸润下,多了几分温婉柔和,和平日带刺的锐利模样截然不同,瘦瘦单单的身形,仿佛一把空骨架,风一吹就能散,莫名惹人怜惜,米洛觉得只有这一刻的她,才最接近她原本的面貌。 米洛看得微微失神,直到后面车辆接二连三响起喇叭的催促声,才回过神,拨了下左转灯,掉头开到徐浥影身前停下。 到饭点,两个人没回住所,而是绕路去了一家西餐厅。 路上,米洛问:“浥影姐,这家影咖怎么样?” 徐浥影想了会,“环境还凑合。” 从她嘴巴里说出“很好”、“完美”类似的词几乎是不可能,“还行”、“凑合”已经是她独一套评判标准里的最高档位了。 米洛那句“那就好,以后可以多来打发时间”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她凉凉补上一句:“就是员工业务水平不太高,不过也能理解,上帝在给帅哥打开一扇门的同时,难免要给他关上一扇窗。” 米洛一愣,“帅哥?你说的是007?” 徐浥影嗯了声。 影咖员工的照片都是公开的,就贴在大厅西面墙上,米洛认真回忆了下那张脸,“007不帅啊,长了张挺现实的脸。” ——她这会还不知道,自己印象里的007和徐浥影见到的是两个人。 说实话,丁文瑞长得并不丑,甚至称得上中上的水准,米洛会这般形容,是受到了徐浥影挑剔的审美标准影响。 在徐浥影的眼里,男人有天差地别的两类:现实脸和撕漫男。 听到米洛的评价后,徐浥影陷入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她回想起自己和007在放映室的两句对话: ——高中同学,不太熟,脸挺帅。 ——我懂,和我一样。 这就是男人的自信? 徐浥影失望地啧了声,随后得出一条结论:和校草有着一样语调和相似嗓音的男人,不见得就复制了人家那张好脸。 这世界上的男人,还是矮矬穷的普信男来得多。 米洛视线偏了几度,看向后视镜里那位外貌主义人士,见她一副“一下午的时光全都浪费在普信男上”的哀怨神情,没再火上浇油,重新起了个话题,“浥影姐,快到期末考试,学校事比较多,我还得复习,这半个月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可能不多。” 情有可原,徐浥影没难为她,“知道了。” 吃完饭,米洛提出要去商场逛逛,问徐浥影要不要一起,徐浥影摇头后问:“你不是前几天刚去过?” 米洛笑容灿烂,“出版社稿费到账了,我打算去商场shopping犒劳一下自己。” 她是某绿色无污染网文平台签约作者,第三本书于一年前签约简体出版。 听她又在变着法犒劳自己,徐浥影沉默两秒说:“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上周刚说新文扑街了,日子已经苦到快过不下去了。” 米洛眨了眨眼,装傻充愣:“我有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了。” 徐浥影毫不留情地发出一记嘲讽,“别写言情小说了,你去写本《当代女大学生犒劳自己的一百种方式》,绝对畅销。” - 后来那一周,徐浥影都没去学校,影咖也没去,一个窝在家里听别人上传的口述电影。 转眼又到五号,每月五号是徐浥影情绪最不稳定的日子,那天米洛正好有课,放心不下,把她也带来了A大,放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看着。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上午,米洛稍稍松了口气,尽东道主之仪,带她逛了逛校园,“我们A大食堂味道还不错,种类也丰富,要不中午就在这吃?” 徐浥影这会安静得过分,点了点头,罕见的好说话。 两个人去的炒菜窗口,点了份青椒肉丝、干锅排骨和辣子鸡。 吃到一半,徐浥影突然停下筷子不动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神色恢复平时的尖锐,眯着眼睛问:“你刚才是不是偷偷在我碗里放了青椒?” 她是开了天眼吗? 米洛悻悻然解释,“我这不是不想你挑食吗?多吃蔬菜对身体好,而且你也不是不会吃青椒。” “会吃不代表爱吃。”徐浥影精准地把青椒全都挑了出去,附带几条肉丝,“而且我还没到需要通过饮食达到维持健康状态的年纪。” 米洛说不过她,默默给自己塞了一嘴的青椒。 A大餐厅有规定,用过的餐盘得学生自己放回餐具回收处,吃完后,米洛端着俩餐盘去了回收处。 徐浥影在座位上等了很长时间,等来几个搭讪的,就是没等来米洛,没多久听见路过的人说:“那边好像有人在吵架。” 当徐浥影敲着手杖拨开人群,出现在米洛身前时,空气停滞了有差不多十秒。 杠精就在身边,米洛底气瞬间回来了。 徐浥影重重敲了下地,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米洛说的:“你和别人吵什么?狗咬了你一口,你还得反咬回去,还是说你在路上踩到一坨狗屎,气到不甘心,非得再去踩一脚?” 话糙理不糙,米洛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只不过—— “我会跟他们吵,是因为他们刚才在骂你。” 徐浥影大脑因不可置信卡壳两秒,“骂我什么?” 无关痛痒的话她倒还可以大发慈悲忍忍。 这种时候米洛记忆力超群,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他们说你爱装逼,实际上他们勾勾手指就能让你舔着上钩……女人都这样,看上去清高,骨子里就是廉价俩字。” 她稍作停顿,继续唯恐天下不乱地拱火道:“还说你就是个啃老的蛀虫,没了现在的爹妈,什么都不是。” 更难听的话没说出来。 徐浥影面无表情将手杖拉拽至最长,手臂高高抬起,与地面保持同一水平线,米洛贴心地上前替她掰正方向,好让她正面朝向那几个嘴碎的男生,显得杀伤力强些。 徐浥影的准备工作五秒内终结,红唇一张一合,语速飞快,“嫉妒我有对好爹妈没用,有本事你们回炉重造,看自己这回是生在阴沟,还是直通罗马。” “你们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在练琴,你们尿床哭着找妈的时候,我也在练琴,你们光顾着耍嘴炮的时候,我已经在脑子里背完了一整首乐谱。我从小拿的奖杯不知道比你们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三好学生''多多少,如果我是光靠爹妈不努力的蛀虫,那你们怕是只能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变形虫。” “什么叫你们勾勾手指,我就能上钩?行啊,你们现在就把手指伸出来,看我有没有力气和你们的第三条腿一样,一根根地掰断。” 嘴炮战斗力实在强,那几个男生本就理亏,加上被一众女生同仇敌忾地盯着,最后只能灰溜溜地逃走。 徐浥影习惯性地嗤了声,收起手杖。 米洛在心里疯狂鼓掌叫好,离开餐厅前,又收到学生会发来的临时开会通知,在征求徐浥影的意见后,米洛决定将她送到校门口的咖啡店,一路上反复叮嘱她不要乱跑,乖乖等她来接。 徐浥影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转瞬想到一个被她忽略的小细节,“刚才那几个人怎么会认识我?” “你在我们学校挺有名的。” “因为什么?” “因为脸。” A大和音乐学院隔得近,经常会组织联谊活动,徐浥影虽然没参加过,但她的名字每回都会出现在酒桌上,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的话都不太好听,也因此,米洛没少跟人吵过架,最后被组织者剔出联谊名单中。 时间紧迫,米洛把徐浥影送到咖啡馆门口就走了。 这家咖啡厅一到休息时间,人就格外多,来得基本都是A大和北音的学生。 徐浥影自觉走到队伍末尾,等了近两分钟,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浥影。” 甜甜腻腻的声线,有点像被牛轧糖糊了嗓子,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从喉管里挤出尖细如丝线一般的字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徐浥影一顿,恨不得原地消失,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兜里摸出蓝牙耳机戴上。 降噪耳机很快起了作用,然而掩耳盗铃的效果只维持了不到半分钟,赵雪如没有眼力见地上前挽住她手臂,亲昵地同她打招呼:“好巧噢,你今天怎么来学校了呀?” “没去学校,到处逛逛。”徐浥影挣脱开她的手。 赵雪如似乎完全没察觉出她对自己的抗拒,视线穿过她肩头,计算队伍长度,一时半会还排不到。 “浥影,我们去前面吧。” 徐浥影还来不及给出反应,就被赵雪如拉住胳膊一路往前,直达柜台,赵雪如扬着细细软软的嗓子说:“我朋友是盲人,麻烦大家照顾一下她,先让她点单吧。” 徐浥影被生生气笑。 身后不满的人居多,“大家都排了这么久的队,凭什么她是盲人就得有特例?又不是伤了腿站不住,我们也都在赶时间呢,怎么就不见我们卖惨插队啊?” 徐浥影从旁边的单细胞生物那抽回自己的手,往旁边挪了两步,微微扬起下巴对店员说:“抱歉,我不需要点单。” 赵雪如嘴唇蠕动,还想说什么,徐浥影冷眼扫过去,“我好好的排着队,你二话不说把我拉走,我还以为你要拉着我去快乐星球。” 她侧过身,正对着她,神色无波无澜,“不过刚才被你这么一搞,我确实有想连夜打包去外太空的念头。” 赵雪如知道她又在阴阳怪气,但没听出她究竟在内涵什么,顶着四周火辣辣的目光,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呀?” 徐浥影的表情严肃了些,煞有其事道:“丢人。” “……” 徐浥影的骄傲三分显露在举手投足中,余下的七分深埋皮囊之中。 然而,光那三分就足够让她成为张嘴就是枪棍的小刺猬。 赵雪如心里一阵难堪,但表露在脸上的只有委屈,扁嘴说:“对不起嘛。” “对不起”三个字从她嘴巴里说出本来就没什么诚意,更何况又在后面加上了“嘛”这种略带娇嗔的语气助词,有卖萌嫌疑。 徐浥影冷淡地说:“可爱不等于缺心眼,在我面前卖萌没用。” 对于赵雪如这个人,徐浥影一开始的评价是:她的脑子,有种未经开发后的原始天然美。 相处久了才知道,剥开那层傻白甜的外衣,里面的芯又绿又黑。 绿说的是她装了一肚子碧螺春,黑则是暗讽她心肠不干不净,藏着不少装模作样的坏水。 这会在咖啡店的不只有赵雪如一人,还有她那姗姗来迟的连体婴好姐妹温语,她们三人之前都在一个班,徐浥影留级后,自然而然成了她们的学妹。 温语一进门,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快步上前,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气氛有些诡异,紧接着就听见徐浥影那段抨击。 她这次一如既往地站在赵雪如这边,也因此想当然地认为是徐浥影挑的事,高挑的身子往前一站,“浥影。” 看似打招呼,实际上是拖着腔喊的这声,话里话外有一半是在谴责徐浥影说话不够迂回。 徐浥影没说话,只是轻嗤一声,嘲讽的意味更浓了,温语更不开心了,皱着眉质问道:“浥影,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嘲笑别人,你的口头禅是啧吗?” 徐浥影刀枪不入,唯我独尊,被人当面质问后,也总能立刻想出千百条可以用来反击的话。 比起对面那两人琼瑶女主般丰富的面部表情,她的神色显得平静冷淡很多,只用嘴角轻轻牵起一道笑容,片刻说:“还可以是骂人的脏话,就看你想听哪个。” 温语脸色瞬间和吞了苍蝇一般难看,徐浥影没再搭理这两人,敲着手杖离开咖啡店。 赵雪如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将小方包提在手上,迈开腿,同时左臂曲起在胸前左右摇摆,用电视剧里标准的小白花女主跑姿。 其实离徐浥影也就不到十米的路,跑到她身前时,却已经气喘吁吁,眼睛迷离地眯成一条缝,风丝丝缕缕地吹来,她耳侧一撂碎发垂落,轻柔地刮擦着脸颊。 氛围感美人,我见犹怜,可惜徐浥影看不见,别说激起“我们女生简直就是造物主创造出的最大魅力”的惺惺相惜感,相反还觉得撞进耳膜里的那一声声喘息过分呱噪,仿佛是头驴在哀嚎。 赵雪如声音断断续续的,不计前嫌地挑开新话题,“浥影,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啊?再不回去,又得留一级了。” 最后那句,嗓门突然高了起来。 徐浥影默了两秒,这回主动做实了自己啃老的罪名,“无所谓,反正我有一对了不起的爹妈,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会马不停蹄地给我铺路,不像你,还得想破脑袋、丢下脸皮为自己谋个前程。” 赵雪如最近在音乐学院的风评不太好,有传闻说她和系主任走得很近,而那主任早已年过半百,女儿年纪都比她大。 赵雪如不会生气,只会委屈,眼泪悬在眼眶要掉不掉的,追上来的温语一时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该先批判徐浥影。 就在犹豫的空档,徐浥影已经敲着手杖走出几米远。 这时,插进来一道低沉、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意味的男嗓,“池绥,这儿!” 5. 05 接到段灼电话时,池绥正在篮球场上。 段灼是高中时大他一届的学长,大学凑巧也在同一个学校,两个人的交情深,校门口的咖啡店是两年前池绥沾了亲哥的光投资开的,他没有多想请了当时正在为实习掉头发的段灼当店长。 待遇高,加上是池绥的邀请,段灼二话不说答应,一干就是两年。 段灼在电话里神秘兮兮:“猜我看到谁了?” 正好是休息时间,池绥坐在长椅上,毛巾搭在肩头,他胡乱擦了几下,心不在焉地搭腔:“谁?” “徐浥影。” 段灼笑嘻嘻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欠扁,“正在店里,跟人吵架呢,你要是现在来,还能赶上热乎的。” 池绥摘了毛巾起身,有人喊道:“这就不打了啊?” 池绥没说话,背对着那群糙汉子摆了摆手,先回了趟宿舍,花了两分钟冲了澡,套上白色高领羊毛衫,下身一条牛仔长裤。 他这人穿衣服一向没什么季节观念,怎么高兴怎么来,随便一件都能凹出段灼羡慕的时尚感,牛仔外套就堆在床上,他随手拿起,往身上一披,百忙之中看了眼墙上的钟表,顾不上套袜子,光脚踩进板鞋。 到咖啡店时,争吵已经到了尾声,段灼唯恐不乱地朝他喊了声,不少人的目光聚焦过来,他心一凛,下意识看向徐浥影,她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冷漠姿态,眼睛笔直地对着同一个方向,片刻敲着手杖朝右前方走去。 看热闹的人跟着散去大半。 池绥不动声色地跟上前,看着她在公交车站台前停下,却没有上车的打算,于是倚在灯柱上站了会,直到她接完电话,才原路返回。 见到段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得提醒你,我们咖啡店有条规定,主动挑事的人会被拉进黑名单。” 他单手插兜,另一条手臂撑在吧台上,吊儿郎当的姿态,声线也轻慢,显得没多少威慑力, 言下之意:从今天起,狗和赵雪如不得进此店。 段灼觉得池绥把漂亮姑娘比成狗的这种行为多少过分了,挑眉插嘴道:“我这店长怎么没听说有这种约定?” 池绥眼尾勾起,笑意疏懒,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现在有了。” 客人都是一波一波地来,等这波过去,店里冷清不少,涉及商业上的事,两个人的音量不约而同地压低了些。 池绥说:“改天你设个特殊人群专用点单通道。” 这提议单纯是为了徐浥影,还是涵盖了以她为代表的特殊群体,不得而知。 段灼思忖片刻说:“你这样做,会赶客吧。” 池大少爷财大气粗,“我差这点钱?” 段灼撇撇嘴,又叹了声气,感叹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是不差。” 池绥将大半重心抵到吧台上,下巴扬起,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条,“那些杠精是不知道,看不见的日子有多痛苦,我知道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可谁又是为了习惯活着的,要真能选择,她应该比谁都想重获光明。” 池绥声线拖得很慢,最后突然笑说:“她的眼睛很漂亮,有光会更漂亮。” 段灼受不了他这间歇性抽风的恋爱脑,酸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准备离他远点,听见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最近我见过她。” 池绥顿了两秒,决定补充:“还说上话了。” 段灼含在嘴里的冰咖啡还没咽下去,被他的话震惊到,气息一个不稳,呛红了脸,一时间口腔里全是发涩的苦味,他忙不迭剥开一颗水果糖调和。 “具体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几天前,在影咖。” 段灼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大理石台面,“她认出你了?” 池绥低垂着眉眼,“没有。” 段灼拍拍他的肩膀,半火上浇油地安慰道:“没有是正常的,毕竟你俩高中同校两年都不同班,在学校也没说上过一句话,唯一的交集,应该就是你死皮赖脸跟去北方那次吧。” 段灼至今不知道池绥是从哪听说的徐浥影要去北方看雪的消息,最后连偶遇的时间都掐得格外精准。 究竟是图谋不轨已久还是连环巧合,估计只有他自己清楚。 “她没认出你正常,你不向她表明身份就不太正常了。” “表明什么身份,以前同学?还是跟她告过白?” 池绥嗤了声,“那会她就没当真,别提过了这么多年,估计早忘了这茬。” 段灼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说起来,这些年她好像变了不少。” 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记得高中那会,她身上没这么多刺啊。” 挺安静一女生,据说被同班同学孤立了,但她本人好像从来没放在心上,做什么事都是形单影只的,后来有人听说她的家世,频频前去示好,她还是爱搭不理的,被扰到烦不胜烦,才开始冷言冷语,据说还把人怼哭过。 总之,是个清高又有原则的人,不会主动挑事,除非对方触及到自己底线。 哪像现在,就跟个小鞭炮似的,一点即燃。 池绥没解答他的困惑,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绕过正在忙碌的店员,娴熟地调好一杯生椰拿铁,装进保温袋里,然后拿起笔在袋子上写写画画。 段灼盯住他脑袋看了会,总算察觉到他的不同,“你什么时候换的发型?” 头上那一撮撮就跟小绵羊似的。 “上周六。”池绥问,“看上去怎么样?” “有点骚。” “……” “春天都还没到呢,你再忍忍,别提前发骚。” 池绥笑骂一声,随后将袋子递到段灼手边,“你去给她。” “徐浥影啊?”段灼懒得走这一趟,“我去多唐突。” 池绥头也不抬地说:“你前女友不是她生活助理,你交给她就行。” 让段灼和她见面,不可能,他心没这么大。 段灼顿了两秒,“行,保证给你送到。” 没走出几步,折返回来,“池老板,你也太抠搜了吧,怎么就只给一杯呢?” 池绥眯起眼睛看他。 段灼笑说:“使唤我前女友当中间商,怎么着也得让人家赚点差价吧。” 池绥停顿片刻,低下头多冲了两杯拿铁,其中一杯打算留给段灼,他很贴心地在里面加了两大勺糖,打算把这狗齁死。 - 学生会这次会议开得时间有些久,米洛坐在最后一排拿出手机摸鱼,才发现寝室群已经炸开锅。 室友B:【落落,徐浥影今天来咱们A大了啊?@米小洛】 米洛:【来了啊,你在食堂看见了?见笑了,我家这位大小姐嘴巴是有点东西在的。】 室友A抢先道:【学校论坛新帖子你没看啊?她好像在校门口的咖啡店里跟人发生了争执,被人po到论坛上吐槽呢。】 米洛一惊,条件反射站了起来,凳脚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十几个脑袋齐齐看过来。 她迅速把手机背在身后,朝会长说:“身体不舒服,去趟校医室。” 她脸色发白,额角渗出几滴汗,可信度大大增加,会长点头放她离开。 离开会议室,米洛点进论坛,看了半分钟,退出给徐浥影拨去电话,对面隔了好一会才接通,“浥影姐,你在哪呢?” “在校门口最近的公交站台上坐着。” “行,我马上过去。” 米洛是跑着去的,中途被耽误了近五分钟,以至于到约定地点时花了十多分钟,徐浥影这回很听话,老老实实坐在原地,脊背崩得挺直,胸前垂着两绺长发,衬得脸巴掌大小,嘴上的唇膏已经失了颜色,看上去气色不佳。 米洛将她领到车上,不着急询问,而是说:“刚才路上遇到咖啡店店长了,跟我说他非常抱歉,让你在店里受到委屈了。” 她将保温袋递了过去,“这是给你的赔罪礼,压压惊。” 徐浥影还是头一回听说生椰拿铁能用来压惊,不免一顿。 米洛没说的是,袋子上还画了个笑脸,底下有一行手写字母:Il fait dimanche quand tu souris. 后来她上网查了下,才知道这句法语的意思是:你微笑的时候就是星期天。 挺像在调情,就是不知道对谁的。 米洛暗嗤,这狗男人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逮着机会就散发油腻磁场,她真担心,他那鱼塘还能不能再放下小鱼苗。 徐浥影这会没听出她别别扭扭的语气,接过,不紧不慢地打开包装,浅浅吸了口,椰香在唇齿间荡漾开,余味有种绵长的苦。 “你和那店长认识?他又怎么会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徐浥影已经忘了自己在A大有多出名、身世背景早就被人扒了个底朝天的事实。 米洛讥笑了声,“岂止认识,熟透了。” 从她口中蹦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重磅,“有眼无珠、鬼迷心窍时交的前男友。” 好像她之前是跟自己提过一嘴。 网上认识的,对对方的了解也不深,甚至连照片都没给对方看过,没多久闹了矛盾,面基当天即分手。 徐浥影花了好大的劲,才忍下到嘴边的那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呜呼”。 “那你刚才想也不想就把我领到你前男友的咖啡店里?”徐浥影把拿铁插进中央扶手盒里,侧过身,毫无征兆地前倾逼近米洛,眼睛眯起来,用意味不明的语气问道:“你该不会对他旧情难忘,想拿我当借口,趁机见他一面?” 米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不躲不闪。 徐浥影不逗她了,身子坐了回去,米洛进入正题:“刚才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学校论坛上都在说你的不是?” 徐浥影的重点抓得有些偏,“你们A大学生效率挺高啊,这才过了多久,论坛上就有骂我的帖子了,你说说,都骂了我什么?” 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一字一句念下来有些伤人,米洛用四个字总结:“陈词滥调。” 徐浥影轻笑一声,难得不依不饶一回:“你举个例子。” 米洛拿她没办法,随便找了条评论,念道:“大家别乱传播谣言,她可能没恶意的,就是说话有些直,而且你们看,她的朋友不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嘛?” 这个“嘛”有些熟悉,徐浥影打断:“这人ID名叫什么?” “沉冬雪。” 翻译下来:赵雪如。 “……” 怪不得茶味这么冲鼻。 米洛又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论坛上几乎都是些为喷而喷的杠精,很难从他们的骂声中还原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更何况比起那些又失偏颇的言论,她更想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徐浥影挑重点简单叙述了遍,米洛一个旁观者都听得脸色发沉,“不愧是赵茶茶,逮着机会就给你使绊子。不过赵茶茶要你先点单那句话我听着也还行啊,那些人至于这么义愤填膺?” “你觉得听着还行,是因为你和我的关系比我和那些人的关系更深。” 徐浥影说,“他们也没说错,我不能仗着自己身体特殊,就行这种优待。” 从失明到现在,徐浥影见识过的人多半都有三幅面孔,一副向往特殊,希望自己能成为与众不同的存在,一副故作温柔,好对那些需要关爱的残障人群施以无处安放的同情和善意,最后一副尖酸刻薄,用来毫不留情地排斥着那些损害到自身利益的特殊人群。 不好评判是非对错,个人价值观选择罢了,围绕的命题只有一个:大家都是凭本事活到现在的,就你拥有特例公平吗? 徐浥影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回生椰拿铁,没怎么吸,百无聊赖地咬着吸管。 车辆已经启动,一片寂静中,只有空调暖风微弱的呼声。 气压略显低沉。 米洛察觉到,偏头朝她看去,窗外浮光掠影,她的侧脸被印得斑斑驳驳的,心里涌上一阵心疼。 两年前的一次机缘巧合下,米洛来到徐浥影身边,被挂上生活助理的头衔,说白了就是伺候大小姐饮食起居的保姆,那会徐浥影的眼睛就是现在这副样子,身边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徐浥影患上视障的原因,当然米洛自己也觉得没有立场多嘴过问。 她也无从知晓刚失明那会徐浥影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有没有歇斯底里,或者一度自暴自弃,唯一清楚的是,从奢入俭难的道理同样适用于视力, 变为双目近乎失明的盲人,生理心理上的痛苦可想而知。 事实上,徐浥影没有因为自己这双眼睛抱怨过一句,平静到仿佛失明对她而言,不过是上帝落在身上无关痛痒的一击。 米洛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浥影姐,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那些难听的话就当成耳旁风吧,千万不要让它们影响到你,不过要真影响到了,你就——” 徐浥影有点受不了她身上古代文人一般长篇大论的酸腐味,牙齿离开吸管,直截了当地打断,“你想说什么直说。” “泰戈尔不是写过一句话:''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浥影姐,要是世界也以痛吻你了,那——” 徐浥影皮笑肉不笑,谢绝了这碗心灵鸡汤,“那我会痛死。” 6. 06 一句话把天聊死了,米洛识趣地闭上嘴,不再给她浇灌任何心灵鸡汤。 一路无言,气氛安静至极,快到小区门口,来电铃声响起,是边婕打来的,徐浥影以为又是查岗电话,不耐烦地接起,准备怼上几句,听见对面用兴师问罪的腔调先声夺人。 “你今天下午去A大又给我捅出了什么篓子?” 徐浥影略感诧异,为边婕对自己了如指掌的行踪。 事实上,为了替自己乐团输入一批有潜质的新鲜血液,边婕今天就在北音做宣传,宣传结束后,在文化礼堂门口撞见红着一双眼的赵雪如,旁边温语愤愤不平地抱怨着什么。 赵雪如一个抬眸,也注意到了边婕,刻意抬高音量,“你别那么说浥影,她没有恶意的,而且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有那么好的父母,确实不需要为自己的前程烦恼奔波。” 一个唱红脸,一个配合唱白脸,边婕在名利场见识了那么多牛鬼神蛇,哪会怎么看不出她们的手段,都是小打小闹,不值得放在心上,真正让她心下一凛的是她们话里透露出的关键信息。 边婕上前,眉眼柔和地问:“能告诉我,我们浥影又给你们造成什么困扰了吗?” 赵雪如吸了吸鼻子,添油加醋地将事情从头至尾阐述了一遍,边婕越听脸越垮。 “是浥影不懂事,阿姨跟你们道歉,以后出了类似的事,还希望你们能第一时间告诉阿姨。” 赵雪如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一次接过边婕递来的名片。 边婕转过身的同时,笑脸垮了下来,她其实看不上赵雪如,没多少实力,也不肯付出努力,总想着走捷径。 可对于赵雪如有意无意的示好,边婕并未明确表示拒绝,相反还允诺她,只要她能替自己办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就会给她谋个好前程。 这力所能及的小事,包括徐浥影在学校和什么人交往、练琴之余都在干些什么。 …… 边婕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声线不再那般尖锐,但也逃不开咄咄逼人的责骂,“徐浥影,你已经20多岁了,不再是六七岁的孩子,你已经没有了可以随意撒泼的权利。你知不知道你说那些话,会对我和高敬造成多大的影响?以前你不懂事,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些事就不该说不该做,你明不明白?” 边婕的音量不低,加上车里空间狭小,米洛听得清清楚楚,想出声替徐浥影解释一句,又觉得自己一外人,无法插手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 只能用分出的眼神关心着徐浥影的神态反应,片刻见她左手搭在右胳膊上,忽然收力,紧紧攥住大臂,上下不停摩挲着,典型的防御姿态。 米洛喉咙梗得难受,轻轻唤她:“浥影姐。” 徐浥影没听见,摩挲的动作未停,片刻沉着嗓子问:“我六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边婕问愣住了,徐浥影又说:“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轻描淡写的一击,直中靶心,边婕慌乱地掐断电话。 总算安静了,压在徐浥影心头的郁气疏散不少,整理好情绪后问米洛:“是你和她说我今天在A大?” 米洛点头承认,“边婕女士刚才是打电话给我,问你在哪,我就说A大,不过其他事一个字没说。” 她腾出一只手发誓,“浥影姐,你放心,你要是去做了什么坏事,我绝对不会跟她说。” 徐浥影难得有被堵到哑口无言的时候,脸朝正前方,跟个雕塑一样存在感微弱。 米洛觑着她的反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打算一路闭麦,忽而听见身边的人问:“你觉得边婕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米洛迟疑后说:“很美,能力很强。” 徐浥影哼哼唧唧,“肤浅。” “……” 米洛用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问:“那你想听我说些什么嘛?” 徐浥影沉默了,米洛突然福至心灵,补充道:“我和边婕女士接触不多,但怎么说,和她待在一起我不太自在,总感觉自己没穿衣服,被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回。”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很难出错,有次徐浥影得了急性阑尾炎,米洛第一时间将这事告知给边婕,结果得到对方一句“我不是医生,陪在她身边没用,乐团最近忙,没别的事你这几天别打电话来了”,说完兀自掐断电话。 刚动完手术的那几天,徐浥影状态很差,听到边婕这么说,米洛也没有放弃,亲自去乐团堵人,恰好撞见边婕在训斥新人,不是普通的口头批评,更接近于一种当面羞辱,可没多久,又给这女生喂了一嘴糖,夸她知错能改、领悟力强。 总而言之,用现在流行的话评价:边婕很擅长PUA。 徐浥影看向车窗外,眉眼淡得像天际一缕云丝,“你觉得她爱我吗?” 声音轻到米洛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她再次分出眼神看过去,那张清瘦的脸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却藏不住颓唐的气息。 米洛故作镇定地说:“当然是爱的,妈妈怎么会不爱自己女儿呢?” 其实是不确定的,但她也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说实话,只会加重徐浥影的郁郁寡欢。 徐浥影淡淡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即便她和边婕的关系已到冰点,但在她看来,边婕依旧是爱她的,只是方式有些偏激,以及比起她,要远远更爱自己。 车辆在这时拐进小区,车前突然窜过一道黑影,米洛一个急刹车,徐浥影毫无防备,手肘撞到车门内侧,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米洛额头也撞到方向盘,顾不上喊疼,顶着惊魂未定的一张脸,着急忙慌去看徐浥影,“浥影姐,你有没有伤到?” 徐浥影咬牙说:“没伤到骨头,待会就好了。” 米洛一眼看出她在逞强,神情愧疚,权衡后说:“你先在这等着,我下车看看。” 没撞到什么东西,车也完好无损,就在米洛准备回车上时,忽然听见空气里响起一声脆弱的喵呜。 她偏头,看见草丛里缩着一只小花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那小模样可怜兮兮的,米洛动容万分,转头想起小时候父亲送给自己、最后却因病离世的小猫咪,顿时升起想要领养它的念头。 然而当务之急是给徐浥影处理伤口,她只能狠下心回到车上。 徐浥影确实没伤到骨头,手肘还能活动,估计只是蹭破了皮,米洛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袖子挽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手肘那果然有血丝渗出。 也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手肘内侧有一个扁平的圆,用水笔画上去的,像跑道,也像创可贴的形状。 这图案究竟是谁画的? 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徐浥影看了一眼,对方脸上没什么情绪,像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 犹豫了下,最终没有问出口。 创可贴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完了,小区门口有家药店,米洛去买了一打回来,路过花坛时,又看见那只小花猫,她脚步顿了两秒,再次离开,替徐浥影简单消毒清理了下,撕开创可贴贴上。 一面说:“浥影姐,那小猫看上去挺可怜的。” 徐浥影心不在焉地哦了声。 “我想养它。” 又得到一声哦。 米洛顿觉这事有的商量,眼睛亮了亮,语气软化下来,用征求的口吻问道:“我们学校不能养猫,浥影姐,我到时候能把那小可怜能放在你家吗?” 徐浥影瞬间回过神来,想到未来还得给这小玩意铲屎,她连头发丝都写着抗拒,态度冷硬地拒绝了:“我不会养。” “没让你养,我会天天过来给它——” 话还没说完,就被徐浥影打断:“照顾我一个还不够你折腾的吗?” “……” 那可真是够够的了。 米洛心里苦不堪言。 关于养猫的话题,米洛再也没提过,但徐浥影总觉得那几天她不太对劲,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态度是急转直下的疏冷。 徐浥影越想越别扭,趁米洛在的时候,当面把话挑明,“我没让你养猫,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了?你想辞职了吗?” 米洛哪有这意思,觉得她在无理取闹,整理杂物的时候敷衍地回了声,“没有的事,你别多想了。” 空气沉寂了好一会,徐浥影淡淡说:“我虽然眼睛瞎了,但心没盲,能感觉到。” 米洛意识到自己刚才口气是不太好,正要道歉,有电话进来,几分钟后才掐断。 徐浥影猜测道:“你又交男朋友了?” “嗯。” 徐浥影没过脑,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上段恋爱还不够你受伤的吗?” 说的是和段灼的那段网恋。 米洛一愣。 徐浥影又说:“你谈恋爱和我关系,但你得公私分明,照顾我的时候,不要一心二用。” 米洛彻底愣住了。 公事和私事的界限她其实一直没分清楚,之所以会出现这糊里糊涂的情况,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将徐浥影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家人之间,需要谈什么公事? 她最近很少来公寓照顾她,也是因为学业繁忙,和男人有什么关系? 她也在调整时间啊,她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其实话一说出口,徐浥影就后悔了,不管那些不中听的话背后包含什么样的用意,说出口的那瞬间它就只能成为伤人的恶言恶语。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何去挽救。 她的圈子极为狭窄,这些年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无社交的生活,让她渐渐忘记,一个诚恳的道歉应该从哪个字开始说起。 沉吟的空档,米洛已经默不作声地穿好鞋,打开门的同时说:“浥影姐,我有句心里话一直没问。” 徐浥影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下意识捂住自己耳朵,又觉这份抗拒表现得太过明目张胆,于是垂下双臂,抄起毛毯盖在身上,手指毯下不安分地搅动着,同时心里默念着乘法口诀表,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米洛无视她的反应,自顾自往下说:“从我来到你身边的那天起,直到现在,我都在怀疑,你真的需要我吗?” 她其实具备一定的生存和适应能力,不需要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可她偏偏把自己招到身边。 米洛低低重复一句,“浥影姐,你真的需要我吗?” 徐浥影胸口剧烈打着鼓,她很清楚这一刻她应该给出肯定回答,偏偏嘴巴像被502粘住一般,发不出一个音。 门被关上,很轻的一下,她却听见胸腔短暂又尖锐的轰鸣声。 偌大的公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后来那两天,徐浥影没见过米洛,三餐都是外卖员送来的。她没下过单,那就只可能是米洛替她点的。 那几天的天气也称得上糟糕,阴冷潮湿,雨滴砸在玻璃窗上的声响像鼓点,急而躁,仿佛在向孤家寡人的她耀武扬威一般。 被密不透风的焦虑感裹挟着,徐浥影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坐立难安,片刻起身,穿好外套离开公寓。 - 池绥今天又穿了一身休闲装,裤腿扎进马丁靴,胸前横着有耐克标志的斜挎包肩带,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又阳光,搭配那一头减龄的小卷毛,少年感满满。 丁文瑞正在前台摸鱼,听见动静后抬起头,在心里不对味地吐槽了句“装什么嫩”,嘴上咋咋唬唬地喊道:“池哥好。” 池绥没理他,这会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身的寒气,发梢被雨打湿了些,收好的雨伞还在滴着水。 徐浥影上前说:“我找007。” 丁文瑞忘了自己的铭牌号已经被某人夺走的事实,咧着一嘴大白牙举手示意:“在的在的!” 池绥不知道从哪找来一纸团朝他丢去,似笑非笑地说:“她找的是007,有你886什么事?” 丁文瑞:“……” 池绥就跟学过川剧变脸似的,朝向徐浥影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呆小姐,我在这,我先带您去放映室吧。” 徐浥影淡淡应了声。 丁文瑞目送他们一前一后离开,随即朝老板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 池绥将人送到房间后,转身离开,去储物间放了包和外套,折返回来,就看见徐浥影缩在沙发角落,跟个小猫咪一样。 垂头丧气的模样,看上去很乖,又惹人怜。 想亲。 徐浥影凭着感觉知道007回来了,她脑袋没抬,依旧埋在双膝间,声音从底下浮起,闷而沉,“坐吧。” 她一顿,冷不丁强调道:“但别离我太近。” “我懂,男女之间需要保持安全距离,”池绥无所谓一笑,“小呆小姐放心,我这人最多的就是分寸。” 徐浥影不是那意思,抬头看着他,义正辞严地说:“离得太近,我怕你会把持不住,爱上我。” “……” “这您不用担心,没有可能的。” 徐浥影这才想起他还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瓮声瓮气地哦了声,又垂下脑袋不动了。 池绥心里像堵着一块钢铁,而她此刻的沉默加固了它的坚硬,“能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徐浥影发现他身上有当午夜电台DJ的潜质,声线低沉醇厚,自带蛊惑人心的魔力,轻而易举就能卸下她的防备,于是她一股脑把话全说了。 最后说道:“我想着如果我能了解一下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以后和她聊起这话题,不至于那么口不择言。” ——她想当然地将她和米洛的矛盾根源,归咎到自己那句“上段恋爱还不够你受伤的吗?”上。 池绥沉默了有两分钟,“所以,您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来听我咨询爱情的?” 徐浥影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你不是经验丰富吗?” “……” 那算屁个经验。 暗恋多心酸,谁试谁知道。 池绥挤出一个笑容,“这您算问对人了。” 7. 07 池绥厚着脸皮,郑重其事地给出一条建议:“其实听别人传授经验效果不大,亲自实验才最有效。” 徐浥影顿觉荒谬,“找谁实验?找我床头那只趴趴狗吗?” 池绥指着自己鼻子,毛遂自荐道:“小呆小姐,您面前不就有一个吗?” 徐浥影大脑一片空白,好气又好笑,正要把他骂到狗血淋头,听见他不疾不徐的话腔:“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先情景模拟一下。” 她还是没听懂,示意他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池绥含笑的嗓音追了过来,“您这相貌以后肯定是要找个帅哥,所以现在可以先拿我练练手,先感受一下别人口中的俊男美女谈恋爱究竟是什么样的,到时候才能在一段真正的恋爱关系中游刃有余,也更能体会到爱情心得。”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深究起来,徐浥影感觉自己被他套路,还有一半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说出“我其实是个大帅比”的? 是因为脸皮堪比城墙? “你,帅哥?”徐浥影突然凑了过去,想看清他的脸,可惜,除了模模糊糊的轮廓外,一无所获。 两张脸只隔着拳头大小的距离,能清楚地感觉到深浅不一的呼吸随着空气喷在自己脸上。 有些热,又有些痒,酥酥麻麻的,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池绥陡然升起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即将被洞穿的危机感,喉结剧烈滚动了下,心脏闷在胸腔里,没完没了地发出鼓噪声。 怕她听见,又怕她听不见。 一个人的漫火煎熬中,她突然又退了回去,嫌弃地哼笑一声,“拉倒吧。” “……” 隐约间,池绥似乎听见她用气音骂了他:“臭不要脸。” “……” 徐浥影目前没有任何想试试或者真情实感地投入到一场恋情中的打算,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提议,退而求其次地改走纸上谈兵路线,“你之前是怎么追女生的?” “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您可别说的我跟大渣男似的。” 徐浥影哦了声,端出有求于人的态度,配合地改口道:“你之前是怎么追你心上人的?” 很长一段时间等不来后续,她当他有些抗拒回答这问题,也不强求,跟着沉默了会,才问:“你喜欢的那女生长得很漂亮?” 虽然他很普,但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能一见钟情的对象绝对长相不俗,更何况他还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 “漂亮。”他答得毫不犹豫。 徐浥影偏过头去寻他的脸,微抬下巴一脸骄矜,“有我漂亮?” 池绥认真说:“不相上下。” “你还挺有眼光。”她头一回真心实意、不含半点嘲讽意味地表扬了他。 一个敢夸一个敢应,“谢谢。” 徐浥影发现自己对那女生起了好奇心,又问:“她除了漂亮外,还有什么样的优点?” 池绥思考片刻,决定将这问题抛给她自己思考,分外诚恳道:“她的身上有和小呆小姐一样的优点。” 轮到徐浥影很认真地想了想,半分钟后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可太多了。” “……” 徐浥影侃侃而谈:“比如什么清丽脱俗、聪慧过人、伶牙俐齿、乐于助人……” 她夸起自己来更真诚了,听上去像真有这回事似的。 她每说完一个成语,池绥都会很给面子地捧一次哏,“您说的对。” 在外界看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在他眼里心里,她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 说着,徐浥影突然顿住,长吁短叹一声,“我应该只有一个缺点。” 池绥微抬眉梢,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您说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性格好像特别不讨喜,特别是这张嘴,好像经常能把人骂哭。” “……” 池绥昧着良心安慰了句:“那不是您的问题,他们不爱听,只能说明您说的都是实话。” 徐浥影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附和般的点了点头,随后唇角嘲讽地勾起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抗打击的能力都没有。” 说完才意识到话题已经偏了,急忙刹车带了回去,“你那心上人知不知道你喜欢她?” 池绥顿了好一会,“不知道。” 徐浥影一副“我懂了”的表情,自信地替他这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下了结论,“你这是暗恋。” 话音落下的同时,神情切换成“连句告白都说不出口,算什么男人”的轻蔑。 池绥默了几秒,无可奈何地勾唇笑,“不算是,跟她告白了,她没当回事而已,当然我也没放弃,不过就在我准备好好追她的时候,她突然走了。” 徐浥影没有多想就将“走了”和“尘归尘土归土”划上等号,停顿好半会,从喉管里挤出两个字:“节哀。” “……” “小呆小姐,”他头疼地叹了声气,“别这么咒她,她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说是咨询和恋爱有关的事,其实到最后也没探讨出什么来,倒是被徐浥影挖出不少关于那女生的事—— 孤独、安静、清冷,浑身带刺。 除了容貌,和自己真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两个小时的闲聊中,徐浥影还注意到另一个细节,他总是在听她说完后的第三秒才搭腔,每个间隔掐得刚刚好,从不质疑或纠正她的话,换句话说,他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这期间他还笑了有差不多十次,得天独厚的一把好嗓,笑起来自带深情特效,分外抓耳。 徐浥影由衷点评了句:“我发现,你这人还挺会撩的。” 而且不是那种广撒网的海王式油腻撩法,他的撩多少带着那种不求目的的真情实感。 对人怪真诚的。 他喜欢的那女生没为他动心,甚至连他正儿八经的告白都没当回事,估计只剩下一种可能,他这长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普通。 可惜了。 好好一小伙,全毁在一张脸上。 徐浥影的同情溢于言表,池绥察觉出,但没琢磨出这同情因何而起,直到她一句:“有款面膜美白效果挺好的,你要不试试?不是有句话说,一白遮三丑,丑男变帅比。” 前半句话是这么说的不假,后半句怕是她胡诌上的。 池绥在心里啧了声,片刻反应过来她口中“丑男”究竟在说谁,“小呆小姐,我不丑的。”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徐浥影没有感情地“哦”了声。 “您摸吧。”池绥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这回不算另外的价钱。” 徐浥影一脸懵逼,怎么突然就朝着涉|黄的方向发展了? “我摸你做什么?”她如临大敌地朝沙发扶手挪去,手杖攥在掌心,蓄势待发。 池绥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调,听不出半点侵略感和压迫性,仿佛只是在询问她的想法:“小呆小姐不是很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沉默数秒,徐浥影冷着脸拒绝:“不必了。” 她对他的脸已经完全不抱期待,光在脑海里描摹他的轮廓,就开始替他难过了。 - 徐浥影离开影咖前,细细绵绵的雨刚停,地面湿漉漉的,她这双鞋不防滑,怕摔得太狼狈,就将脚步放得极慢。 路过花坛时,枝叶从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前那只流浪猫还在,伸出爪子,很轻地朝她喵呜一声,像在人心上挠痒痒。 徐浥影脚步顿住,九十度转身,向前走了几步,膝盖快抵到花坛外臂前,堪堪停下。 “朝我撒娇卖萌没用。” “喵呜。” “……” “一山不容二猫,有我就没你,懂吗?” “喵呜。” “……” 烦死了! - 不见面的那几天,米洛也过得不是滋味,怕她家大小姐吃不饱、睡不好,还担心小区里的盲道被障碍物占了,害她摔跤。 一想到这,米洛恨不得立刻冲到御景华庭,将那些乱停的自行车丢到垃圾桶边上。 碍于心里还憋着对徐浥影的气,这种念头并未付诸于行动。 米洛新交的男朋友叫谢云凡,也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不同班而已,因为一场读书会一见如故,没多久正式在一起。 但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时,米洛完全感受不到当初和段灼在一起时的刺激感和愉悦心情。 相处时间一多,谢云凡身上的缺点日渐暴露,邋里邋遢、不爱打扮,喜欢说教,时不时冷暴力。 最让米洛忍受不了的是,他十句话里有六七句都在抨击徐浥影,有些话还骂得特别难听,那怨怼的表情就和曾经被徐浥影玩弄了感情一般。 “你又说她坏话做什么?”米洛眼刀子朝他刮去,“她就是脾气差了点,嘴巴毒了点,心肠又不坏。” 谢云凡意味深长地看过去,“我看你是被她洗脑了,赶紧辞职吧,待着这种刁蛮大小姐身边,迟早你一天你也会变成那德行。” 米洛涨得脸红脖子粗,“她的魅力,你这种只会在背后嚼舌根的狗东西根本不懂!” 没想到她会骂得这么狠,谢云凡听懵了,木讷地看她,“我是不懂啊。” “……” 米洛简直要被气死了,下次跟狗谈恋爱也不和男人谈。 她细数徐浥影的可爱之处,发现还真不少,只是说出口时变成了真假参半,“我家大小姐说是要放弃小提琴了,实际上每天晚上都会和她心爱的琴聊天!之前跟人赌象棋,她怕输,还专门去研读了一整套《孙子兵法》!有次我生病了,她还特地为我去求了平安符,贴我脑门上辟邪!你看看,她多可爱!” 米洛快把自己感动哭了,反观谢云凡,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听出来了,你家这位大小姐脑子有坑。” 米洛气到直接抄起餐桌上的冰饮,给他浇了个透心凉,下一秒决定封心锁爱,“狗东西,劝你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小心我把你变成一剪没。” 最后一餐依旧AA,付完钱,米洛开车去了御景华庭,花了五分钟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才打开门。 她不确定徐浥影这会有没有在休息,就将脚步压得很轻,走到门洞底下时,整个人愣住了。 徐浥影慢了好几拍,才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怀里的小花猫放下不太像话,继续抱着更不像话。 大概也是脑子坏了,她抬起右胳膊,手肘微微弯曲,拳头虚握,眨着眼睛:“喵呜~” 8. 08 米洛一颗心快被她萌化了,面上却装出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她看不见,那自己在这装模作样给谁看? “浥影姐,你在做什么?”米洛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嗓音被衬得冷冷淡淡。 徐浥影神情僵滞两秒,指着怀里的小花猫说:“逗它开心呢。” 米洛险些又没绷住,“可你不是说不养它吗?怎么给带回家了。” 徐浥影没脸没皮地狡辩了句:“女人都是善变的,你和她们讲什么道理。” 米洛一时语塞,放下包,走到她身边,看见猫爪上的小伤口,“它怎么受伤了?” 徐浥影一愣,“哪里?” “前爪,“米洛皱眉,“待会我带它去趟宠物医院吧。” 她抬头,语气严肃,“还有,浥影姐,领养小动物没这么简单的,你得先带它去做身体检查,检查合格后,才能带回家。” 徐浥影:“哦。”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即便徐浥影看不太清楚,这会还是略感不自在,失焦的双眼偏向电视机柜,好一会才开口:“米洛,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什么?” 如果是学猫咪装傻卖萌,那她刚才确实是看到了。 徐浥影扭头,停滞了近五秒,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你。” 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认真的时候,米洛愣住了。 “我眼睛看不见,很多事情做不了,就像现在,要不是你,我就察觉不到它受了伤。” 徐浥影郑重其事地说,“你是我的另一双眼睛,所以,米洛,我需要你。” 米洛心里暖融融的,眼泪珠子不受控地蹦了出来,没一会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音断断续续的,徐浥影勉强听清她的话:“你好烦啊,哪有这么骗人眼泪的,别说了,再说下去你房子都要被我淹了。” “……” 米洛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眼泪,“其实我态度也有不对的地方,还有就是——” 她声音轻了下来,“我和那狗分手了。” 好的时候“我男朋友”,一分手就成那狗了。 这就是007口中美好的爱情? 徐浥影问:“为什么要分手?该不会是因为我?” 米洛恶狠狠地咬了咬牙,“那狗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编排你的不是。” 听她这么吐槽,徐浥影反倒愉悦地哼唧一声,无光的眼睛似乎都亮了不少,嘴角扬起的弧度就像在说“果然我在你心里才是最重要的”。 “对了,浥影姐,谢云凡这人你有印象吗?” “谁?” “就是那狗。” 徐浥影在脑海里搜刮了会,终于找到零碎的记忆,“他是我高中转校后小我一届的学弟,给我送过情书、巧克力,经常在路上堵我,艺术节上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跟我告白了。” 米洛万万没想到还有这茬,徐浥影又说:“然后被我拒绝了,大概就因为这个,记恨上了我。” “小肚鸡肠的玩意。”米洛最瞧不上的就是那些脱粉回踩、因爱生恨的狗逼男人,骂骂咧咧的词库又丰富不少。 徐浥影没制止,鼻子突然发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米洛停下喋喋不休的嘴,问:“感冒了?” 她轻轻点头,早上淋了些雨,顾不上换衣服,将小花猫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泡在浴缸里,洗了个热水澡,小家伙极其不安分,扑通个没完,溅了她一身水。 屋子里虽然开着空调,但阳台冷飕飕的,风也大,她估计就是去取毯子的那几分钟里着的凉。 米洛拿起毛毯盖在她身上,余光注意到茶几上的几张优惠券。 “这是什么?” “007给我的。” “007?影咖的人?” 徐浥影嗯了声,“上午我刚去找他了,向他咨询关于恋爱这方面的事。” 米洛吃了一惊,“咨询这个做什么?” 徐浥影随便扯了个理由,米洛听完后说:“浥影姐,我也不是反对你和男生交往,但也别和他们走得太近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 “虽然我很高兴你觉得我魅力无边,全世界的异性都能轻而易举地爱上我,但007不一样,他心里有个白月光,绝对不可能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徐浥影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我主动提出要加他微信,他还扭捏了一阵,明显是抗拒的,不过到最后还是屈服在我的胁迫之下。” 传闻中的007有多扭捏米洛并不想知道,让她吃惊的是,就徐浥影那不爱搭理人的高冷性子,居然会主动提出要加一个仅见过两回面的人微信, 米洛心里百感交集,“什么胁迫?” “我告诉他,要是他不肯加,我就去他们老板那投诉,让他再也当不了他们老板的男宠。” 米洛三观俱毁,发出三连叩问:“男宠?这影咖还内部搞基啊?不是,就007那长相,他那帅比老板能看上他?” “你跟谁学的,这么以貌取人?”徐浥影略带责备的眼神望了过去,“他虽然长得磕碜了些,但他人格魅力还是有的。” 米洛翻了个白眼,“那007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就他那长相,能给我灌什么迷魂汤?我虽然眼睛瞎了,但本质上还是个以貌取人的视觉动物。” “……” 米洛都懒得提醒她说出的话前后有多自相矛盾了,转身去厨房为她冲调感冒药。 徐浥影跟了上去,短短几十步路,她思绪翻飞,又想起007说的“谈恋爱其实就是一个忽冷忽热的过程,因为在乎所以会闹矛盾,也因为在乎,才会逼迫自己做出改变去填补两个人之间的裂痕”,突然觉得还挺适用她和米洛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她一脸不可置信,声线变得磕磕巴巴的:“所以,我们,这就是,爱情,吗?” 米洛谢绝与她共同谱写百合之章,将冲好的感冒药递到她嘴边,笑眯眯地说:“姐,该吃药了。” - 隔天上午,徐浥影微信小窗口敲了下007,问他今天有没有在影咖。 对面估计正闲,几乎是秒回:【在。】 YYX:【那我下午两点找你。】 池绥回了个OK的手势。 放映室已经提前准备后,一坐到沙发上,徐浥影开门见山:“虽然上回你和我说的那些话完全用不上,但我和我朋友已经莫名其妙和好了,007,你大概是我的福星。” “不是我自夸,从小就有人说我福星高照。” 池绥疏懒地往沙发背上一靠,笑出几分少年的恣意感,“小呆小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 徐浥影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祝贺他成功以臭不要脸的形象在她狭窄的人际圈里博得一席之地。 还没说上几句,门外有人进来。 丁文瑞端着果盘,看见池绥懒懒散散地坐在沙发上,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用口型制止他:池哥,你怎么能偷懒呢?赶在被发现前,起来! 池绥装作没看见,维持他的大佬坐姿,懒洋洋地使唤了句,“就放着吧,人可以出去了。” 丁文瑞:“……” 刚转身,又被叫住,回头看见池绥已经将水果盘里的苹果全都挑拣出来,放在另一处空盘里,“这个拿走。” 又不是给他吃的,他凑什么热闹? 丁文瑞一脸狐疑地接过,快走到门口前,听见池绥说:“抱歉,我不喜欢苹果,光听到别人要苹果的声音,就头皮发麻。” 紧接着得到一声正儿八经的附和,“那还挺巧,我也有这毛病,一吃苹果,整个人发痒,鸡皮疙瘩起一身。” 徐浥影是真的觉得巧,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和她相同毛病的怪咖。 “我还去看过医生,对方建议我去看精神科。” 池绥神色顿了下,将叉子递到她手边,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觉得是创伤后应激反应综合症?” “多半就是那意思。”徐浥影接过,在他的引领下,精准地戳起一颗提子,嚼了两口,还挺甜,“不过我只有十岁以后的记忆,所以我也不清楚究竟受过什么和苹果有关的刺激。” 意料之外的回答,池绥愣了几秒,抱着逾矩的风险多问了句:“为什么会失忆?” 徐浥影无意识摸了摸自己后脑勺,“我妈说我撞到了脑袋,第二天醒来,把以前的事全都忘了。” “怎么撞上的?” 徐浥影这会并未察觉到他的问题多到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了,以及他此刻离自己的距离也已经超出了安全社交的界限。 “摔到桌角上了。” 至于怎么摔的,边婕闭口不谈。 池绥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失忆后,就没想着找回以前的记忆?比如为什么会摔到那?是不小心还是因为别的?” “没必要。”徐浥影一脸无所谓。 她不是没猜测过,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才让自己遭了这种罪。 可打破砂锅问到底,或者执着地去找回记忆又能改变的了什么? 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显然这不是童话世界,消除魔法永远不可能生效。 “要是找回了更加不好的记忆怎么办,”徐浥影自嘲一笑,“这种庸人自扰、徒增烦恼的事我可干不出。” 有些时候像个鸵鸟一样活着,没什么不好。 “不过确实值得怀疑,毕竟我家没有那种能让我头破血流的方桌——” 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又一个“不过”后,“我邻居都是这么说的,还说我受伤那天,我妈哭得撕心裂肺。” 池绥的性子有点接近于“悲观主义者”,听她的描述,脑子里不受控地跳出一串阴谋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合伙骗了你?” 徐浥影还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露出惊诧的神色,“他们这么缺德的吗?” “说不准的事。” 聊着聊着,徐浥影就跟没手了一样,水果都是池绥喂进自己嘴里的,她能感受到他的另一只手托在她下巴不远处,挤出的汁水全都滴落在他手上,她的裙摆依旧干净整洁。 总之,伺候得相当周到。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刚才用那种口吻命令886,不怕他去你老板那给你穿小鞋?” 池绥看向她,玩世不恭的笑挂在嘴边,“这个不用担心,老板平时就挺不待见他,更不喜欢有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徐浥影哦了声,“差点忘了,你是老板的男宠。” “……” 池绥纠正她的措辞,试图挽救自己的风评,“小呆小姐,我们老板喜欢异性,我也是。” 徐浥影刚离开放映室,高敬的电话打来,中气十足的嗓门格外有穿透力,她将手机拿远些,“闺女啊,爸爸现在还有些事要处理,一会派人来接你,你给个定位。” 徐浥影眼睛怼向屏幕,直接在微信上甩了个定位过去。 通话没断,高敬说:“行,二十分钟后到。” 徐浥影收起手机,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听前台的人说,就在她接起电话没几秒,站在身边的“007”就离开了影咖,至于去哪,他也没说。 徐浥影没有多想,在大厅坐了会,快到时间才出的门。 室外比室内冷得多,风也大,刺骨的潮湿扑在裸露的脖颈上,冻得她一哆嗦,感觉鼻塞变严重了。 影咖前面那条街是著名的网红打卡地,两侧种着法国梧桐,深冬时节,叶子掉落得所剩无几,只剩下光秃秃、带着潮湿水汽的枝条,柏油里面上零零散散落着枯枝百叶。 偶尔有车辆倾轧而过,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天。 今天路上格外拥堵,车程耗时比想象中的要长,徐浥影被冻到耐心渐失,忽然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慌忙急促、毫无章法可言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撞见模模糊糊的深蓝色暗影,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喘息,“小呆小姐。” 再之后,脖颈处多了温热柔软的触感,是针织围巾的质地,将薄寒的冬日气息逼退大半。 徐浥影懵懂地眨了眨眼睛,这幕场景有些熟悉,可她一时半会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又是什么时候发生过。 百思不得其解时,池绥将围巾收紧些,“这是我新买的,还没用过,天冷,您要是不嫌弃就戴上吧,就当是我送您的礼物。” 话说到这份上,行事又如此妥帖,徐浥影再无理取闹也生不出推拒的心,她将大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含糊不明的嗓音闷了出来,“谢谢。” 就和“对不起”一样,她也很少说“谢谢”,这会心里涌上一阵别扭。 对方似乎还没打算离开的意思,徐浥影心里的扭捏有增无减,正愁没话题掩饰,忽然回忆起他刚才话里奇怪的小细节,“你说这是礼物?” 她有些莫名其妙。 池绥笑了笑,没答。 没多久,高敬委派的司机将车停在徐浥影身前,司机下了车,替她拉开车门,徐浥影抬手扯了下围巾,露出莹白的下巴,声线清晰不少,“先走了,谢谢你的围巾。” 第二声道谢显得自然多了。 池绥:“不客气。” 上车后,徐浥影从兜里摸出耳机插上,身子往后靠,音乐播放键为来得及摁下,熟悉的男嗓隔着一扇窗玻璃响起:“小呆小姐。” 她偏过头,将车窗降下大半。 敞亮的日色里,池绥眼角漾出笑容,“生日快乐。” 9. 09 今天是徐浥影二十一岁生日,高敬送了她一套Burberry的当季新品,等她回御景华庭换好衣服,又被司机送去天城路一家有名的造型工作室。 徐浥影已经习惯了高敬兴师动众的做派,全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做发型前,收到一条语音消息,瞬间变得烦躁起来。 赵雪如:【浥影,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你现在在哪啊,我送过去。】 徐浥影:【你自己留着吧。】 赵雪如:【你是不是觉得我送的礼物不值钱,你不喜欢啊?】 这茶味可真呛鼻。 徐浥影不打算再浪费自己口水,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 然而越想越恼火—— 因为不值钱就不喜欢,当她是什么人? 她又不是含着金汤勺出生、娇生惯养长大的豪门千金。 相反,在她十岁以后的记忆里,也过过一段揭不开锅的日子。 和边婕两个人窝在不足五平米的房间里,三餐被缩减成早晚两顿,都是边婕带回来的工作餐。 饶是如此,边婕也没有让她断掉小提琴课程,只是从一对一授课形式变成了一对三。 和她不同,另外两个女生每回来上课都会穿上漂亮的公主裙,鱼骨辫、双马尾换着来,言行举止给人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很久以后,徐浥影才明白,那就是所谓的优越感。 那时候,徐浥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衣服鞋子是邻居家的孩子穿剩下不要的,洗到发白,边角泛着黄渍,长发散着,被风吹乱,头顶有一撮是昨晚缩在壁橱里睡翘的,整个人看上去邋里邋遢,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快要吞没她。 有次上完课回家,她偷拿了边婕藏在枕头里的钱,一个人跑到最近的商场里买了条连衣裙,是当时最流行的蓬蓬纺纱裙。 这事自然被边婕发现了,徐浥影至今记得母亲那阴冷的眼神,明明是六月天,那声责骂却让她如入冰窖:“你想去勾引谁?” 徐浥影听懵了,边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紧紧抱住她,眼泪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对不起是妈妈错了,妈妈跟你道歉。” 那条裙子徐浥影再也没穿过。 有过这样一段经历,所以她很能理解赵雪如的虚荣心,也觉得女生虚荣点不是什么值得被抨击的问题。 说到底,她只是受不了她那副虚假的嘴脸。 和赵雪如不同,在某些方面,徐浥影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从小就不合群,为了让自己活成大人眼中“正常”的孩子,她尝试改变自己,努力到最后全都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付之东流。 渐渐的,她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从大学入学的第一天起,她就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喜参加集体活动、不喜与人交往攀谈,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那会她还不知道赵雪如是边婕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只知道她是第一个同自己说话的人,温声细语的,耐心也充沛到让徐浥影快要相信这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女生对自己是真心的。 她几乎要卸下心房,恰好在那时,撞见赵雪如同人在背后用施舍般的话腔议论:“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要是我再不和她说几句话,我怕她去和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们孤立她了。” 周围那几个纷纷附和:“说得也是。” 那天正好是徐浥影的生日,也就是赵雪如狸猫换太子,拿A货充真品大牌包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那天。 因为这遭,徐浥影没邀请任何人,赵雪如不知道从哪听说高敬给自己安排的聚会地点,厚着脸皮不请自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同她虚情假意,趁她不注意,偷偷拍了不少照片,后来用在自己生日当天,发了条朋友圈“炫富”。 就在徐浥影和赵雪如半撕破脸后,之前受到赵雪如影响后围在徐浥影身边的人,就和墙头草一样,重新倒向赵雪如那边。 徐浥影心里清楚,她们并非是把赵雪如当成了朋友,毕竟她们需要的从来不是朋友,而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安稳稳的坚固阵营。 这种见风使舵的感情连塑料都算不上,最多是塑料里的一部分合成树脂。 那她为什么要委曲求全去迎合、讨好以赵雪如为代表的那些人呢? 奴隶,才需要服从。 徐浥影又一次把自己说服了,重新解锁手机,对着听筒说了句:【我可不是看不起你送的礼物,我是看不起你这个人。】 说完,眼睛怼向屏幕,干脆利落地把号码拉黑,扬起高傲的头颅,朝着空气使唤了句:“一会帮我做个一次性纹理烫。” 心血来潮决定做的发型耽误了近半小时,到餐厅时,高敬已经在座位上等着了,一见到她,彩虹屁张嘴就来,“我家闺女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上哪去找模样这么好的姑娘……” 屁股一抬,走到她座位旁,“来,跟爸爸拍张照片。” 也不等她同意,拿起手机,切换自拍模式,狂凹造型,咔咔响了好几声才停下。 从头到尾,徐浥影都没换过表情,一动不动的姿态和人体模型一般,高敬“闺女滤镜”太厚,对着照片一通乱夸,“瞧这五官,瞧这灵动的表情,瞧这高贵的气质……” 徐浥影实在没耳朵听下去了,“老高,点餐。” 高敬依依不舍地掐灭屏幕。 徐浥影是小鸟胃,只点了份主食和一杯果饮,高敬怕她饿着,又加了一堆主厨推荐菜,餐品摆了满满一桌。 徐浥影不忍拂他的好意,每样都尝了过去。 高敬手肘支在餐桌上,两手交握撑住下巴,笑眯眯地盯住她看了会,想到什么,神色垮下几分,“你妈这几天忙,陪她那乐团在国外巡回演出呢,赶不回来了,就特意嘱咐我陪你好好过生日。” 徐浥影不遮不掩地戳穿他的假话,“可别骗我了,她不是来不了,是根本不想来吧。” 或许,她该收回“边婕还是爱她的”这种认知了。 “爸爸怎么会骗你?”高敬在闺女面前撒不了谎,一说起谎话就藏不住表情,生意场上的圆滑半点不见,眼皮一垂,拿起酒杯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高敬在农村出生,家里穷,没读过几年书就辍学出来混社会,算是白手起家的富一代。 谈吐举止说得好听点叫接地气,往难听了形容:略显粗鄙。 边婕最瞧不上的就是那种有暴发户气质的有钱人,所以当初在听到他俩领证的消息后,徐浥影大吃一惊,边婕对上她不理解的神色,淡淡说:“婚姻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它得考虑很多因素,不是简单一个''看对眼''就能概括的。” 后来,徐浥影才知道边婕口中的“复杂婚姻”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利益共享”。 她也问过高敬:“老高,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妈结婚?” 高敬神秘莫测地笑了声,只说:“因为合适,也为了保护一个人。” 保护谁,他没有明说,徐浥影兴致缺缺,也不再问下去。 这时传来小提琴和钢琴的现场合奏声,高敬随口问道:“闺女,这什么曲子啊?” 徐浥影想也没想就答:“《爱的礼赞》。” 高敬意味深长地笑道:“果然内行人就是不一样,听几个音就知道是什么曲子了。” 徐浥影没接茬,“老高,你说我要是放弃小提琴会怎么样?” 高敬不走寻常路,没有和米洛他们一样劝她再认真考虑一下,而是用理所当然的语调说:“要是拉小提琴让你不开心了,那就放弃呗,爸爸有钱,养你几辈子都不是问题。” 听他这么一说,徐浥影态度反倒不坚定了。 她拉琴的时候不开心吗?自然是开心的,可现实世界里的问题并非都能用满腔的热衷解决。 时间越久,她越觉得自己的人生没劲透了,就像套错公式去解一道本就复杂的数学题,循环往复却始终不得解。 高敬看着她紧拧的眉心,心疼地宽慰了句:“一时半会想不明白就别逼自己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以后的自己考虑吧。” 徐浥影敛了敛睫,没搭腔。 温饱思□□,吃到七分饱时,高敬烟瘾犯了,掏出烟盒,敲出一根还没含上,突然想起这地方不让抽烟,随手将烟盒放在桌角,吃饭的途中,一个不小心,被手肘扫到,掉在地上。 有人路过替他捡起,高敬道了声谢:“谢了,小伙子。” 对方没说话,微微点头,朝他露出一个得体又礼貌的笑容。 高敬心里感慨万分,可惜了,长得人模人样还礼貌一小伙,怎么偏偏不能说话? - 被高敬当成哑巴的小伙子就是池绥。 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下午两点,接到刚回国的大哥池郁白打来的电话,约他晚上吃饭。 直觉是场鸿门宴,但他还是乖乖赴约了。 池郁白见缝插针地打开话题,“打算什么时候来集团工作?” 一聊起这话题,池绥又开始插科打诨,切牛排的同时随口糊弄了句:“再说吧。” 池郁白看他眼,老气横秋地说:“我三十了,精气神是一天不如一天,你要是不想看到大哥这个年纪满头白发,就拿出点诚意,比如代替我坐上座位子。” 池绥细细端详几秒,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张娃娃脸还真没瞧出有三十,说是十三都不夸张。” “……” “少给我嬉皮笑脸。” 池绥从善如流,迅速切换神态,唇线拉成了一条直线。 池郁白一直没想通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为什么会如此抗拒揽下继承人身份,跟着抿紧了唇,电光火石间,想起池绥藏在相框背面的一张合影,一个略显荒唐的猜测在脑子里成形。 “如果你觉得当上继承人,就意味着你必须为了集团利益和一个不爱的人政治联姻,纯属多虑了。” 池郁白不疾不徐地说:“我们池家还不需要牺牲晚辈的幸福赚取利益,来巩固在北城的地位。” 池绥没应,说得再准确些,池郁白这段发言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早就落在了别处。 池郁白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了然一笑,开玩笑的语气说:“池家出了你这么长情的人,还真是祖上积德。” 被亲哥戳破心事,池绥再厚的脸皮也扛不住了,耳廓在灯光下隐隐发红。 池郁白这一瞥,还注意到了徐浥影对面的男人。 高敬这人他认识,但不熟,之前在生意场上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只是他没想到,池绥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就是高敬的继女。 沉吟片刻,池郁白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了擦嘴,“这个人情,算你欠我的,给我好好记在心里。” 池绥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池郁白起身朝十点钟方向走去,“高总,真巧,这是陪女儿来吃饭?” 池绥:“……” 高敬受文化程度不高,但记忆力好,一霎工夫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起身的前一秒,脸上堆出妥帖的笑,连着寒暄了几句,其中还夹带了几句夸奖自己闺女漂亮的私货。 说着话音一顿,视线穿过对方肩头,望见另一道高大的身影,那张脸和刚才捡起烟盒的人如出一辙。 池郁白趁机简单介绍了下,但闭口不提池绥的本名。 高敬笑呵呵地夸道:“长得真俊,礼貌也好,池总有个好弟弟啊。” 池郁白笑了笑,回以一句恭维:“高总也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女儿。” 高敬笑得更欢了,见状池郁白切入正题:“听说高总手上有个项目,还在融资阶段,不知道高总能不能给池耀集团一个机会?” 高敬嘴角的笑僵了两秒,有些摸不准他在这场合突然提及这事的意图,但想到对方家大业大,还不至于给自己使绊子,于是放下了戒备,权衡利弊了会,越想越心动。 可惜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今天晚上恐怕不方便,我女儿——” 徐浥影不想高敬因为自己将这块肥肉拒之门外,不由分说地掐断高敬的话:“我没关系。” 高敬犹豫几秒,点头应下了。 徐浥影打算自己回家,高敬打电话给司机,对面一直没人接,这节骨眼上,池郁白提议让池绥送她回去,高敬听到后如临大敌,心里是一万个不同意。 他是男人,最懂男人的花花肠子。 在他看来,全世界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猪,长得帅的品种相对优质些,但说到底还是猪,洗得再干净,也只能待在肮脏恶臭的猪圈。 有他在,这群猪猡就别想拱他家的大白菜。 “这就不劳烦您弟弟了,还是我送我闺女回去,池总您先去会所,我马上就到。” 这办法无疑是怠慢了对方,有失妥当,但高敬想不出别的解决方案。 听到高敬的回应,徐浥影知道继父的被迫害妄想症又犯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趁池郁白联系司机的时候,凑到高敬耳边,压着音量说:“我和你一起去会所,到时候你再送我回家行了吧。” 高敬斩钉截铁:“行。” 二人行变成了四人游,同坐在一辆车上。 池郁白坐在副驾驶,后排挨着三个人,高敬跟铜墙铁壁一样,坐在最中间。 在会所待了半小时,徐浥影坐不住了,意兴阑珊地戳着果盘里的樱桃,决定去小花园吹会风。 没多久池绥也起身了,才走出几步,脚底跟抹了油似的,生生拐了一百八十度,走到高敬跟前,有礼有节道:“我有事得离开一会,高叔你们慢慢聊。” 高敬诧异抬眉,这不是会说话吗? 还有—— 高叔? 小伙还挺自来熟。 仿佛洞察到对方的心思,池郁白握着茶杯,低笑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起谎来:“我这位弟弟生性腼腆,有女生在,容易说不出话。” 池绥点头附和,煞有其事地说道:“您女儿太漂亮了,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和她说话。” 10. 10 徐浥影没来过这家会所,去花园的路是服务员领着去的,面积很大,种着不少叫不上名字的花。 湿湿冷冷的风穿过枝桠,抖落稀疏叶片上的白霜,周围几乎没人经过,静得可怕,隐约能听见几声虫鸣,徐浥影下意识去掏耳机,没摸到,这才想起自己换了件外套。 实在是冷,她收紧围巾缠得密不透风,又将手伸回口袋,再也没拿出来过。 呼啸的寒风里,时间格外漫长难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声响——患上视障后,她的听觉神经变得极度敏感,很轻的动静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一开始她没放在心上,只当这人也来散步,直到声音突然消失,她忍不住偏头看去,片刻脑袋又转了回去。 池绥就没打算过去跟她打招呼,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她踩着脚底的枯枝。 清丽的女嗓插了进来,珠落玉盘一般:“喂,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见他不应,徐浥影有了大胆的猜测:“池总弟弟?”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这么称呼。 听得池绥一阵好笑,两秒后,他朝她走去,坐在长椅另一头。 空气长久安静下来,徐浥影直白地问:“你不能说话?” 池绥下意识点头,两秒后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敲了一下,当作肯定回答。 迎来又一次冷场。 今天是大晴天,这会夜空应该会有零零碎碎的星,徐浥影抬起头,入眼是一片混沌,她无波无澜地补充了句,“我眼睛看不见。” 不等对方敲击屏幕,又问:“你也觉得里面闷?” 短促的敲击声响了一下。 池绥笑起来,眼眸一点点地染上星光,下一秒,嘴角僵住了,于暗淡的光影里,看见她鼻子微动,“你身上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闻到过。” 话题切得很快,脸也转到了池绥那边,她的眼睛也缀上光,亮盈盈,在这一刻漂亮到极点。 适合接吻的距离。 头顶铜钱黄的灯光在这时跳灭一霎。 池绥收敛思绪,曲指在屏幕上敲击两下,示意自己听到了她的话,并对此表示好奇。 徐浥影转了过去,身子往后靠了些,不怕冷似的,大冷天连打底袜都没穿,裸着一双腿,在月色里白到晃眼,她轻轻晃了两下,愉悦心情溢于言表,“我给我家帅哥用的沐浴露就是你身上这味道。” 头顶的灯又跳灭两下,气氛似陷入压抑之中。 徐浥影察觉到,但没当回事,闲闲散散地补充道:“帅哥是我领养的猫,大名徐小帅。” 池绥顿了好一会,在屏幕里敲下几个字,转换成一字一顿、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好名字。” “我也这么觉得。” “……” 瞎子和哑巴坐在一起是真没法聊天,徐浥影决定保持沉默到高敬结束商务会谈。 身边这人也没再发出半点声响,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亮光调至最高,在漆黑的夜里尤为突兀。 徐浥影没等来高敬的消息,先等来一道完全陌生的嗓音,“先生,给你女朋友买束花吧。” 徐浥影愣愣抬头,一时忘了纠正他错误的称呼,心里想的是:这里不是高档会所吗,这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耳边又传来那冷冰冰的机械音:“还有什么花?” “只剩下虎刺梅了。” 这花名徐浥影闻所未闻,反射弧终于绕了回来,想起要替自己澄清:“我们不是那关系。” 然后对着池绥说:“你没必要送我花。” 池绥当了回小聋人,买下所有刺梅,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几下,摁下转换键:“我听你爸爸说,你今天生日,这就当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声线,这句听上去有感情、有温度多了。 潮湿的风渗进骨缝,徐浥影冷到嘴唇发麻,自然贪恋这样的温暖,她伸手接过的同时,说了声“谢谢。” 也多亏了007,她现在才能如此熟稔地说出这两个字。 小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这片天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池绥低头回了条消息:【谢了。】 996:【好说~只要池哥能给我涨工资,这种事就抱在我身上了。】 池绥发了个大红包过去,池郁白的消息无缝衔接上:【准备走了,你那搞定没?需不需要我再耗一会?】 池绥偏头看了眼徐浥影被吹到通红的鼻尖,【算了,外面太冷了。】 池郁白:【好,大厅碰面。】 池绥文字转语音:“他们打算走了,让我们去大厅等。” 徐浥影哦了声,伸手去够椅子上的手杖,意外触碰到另一只手,比她的宽大许多,骨指分明,冰冰凉凉的。 高敬被灌下不少酒,这会醉醺醺的,被人架着上了车,池郁白和司机交代一句,又拿眼神示意池绥,等他跟个透明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坐上副驾驶室,掉头,深藏功与名地上了另一辆劳斯莱斯。 车上气流不通畅,放大高敬身上的酒味,徐浥影嫌弃地捂住鼻子,将车窗降下几公分,“老高,医生不是让你别喝这么多酒?” 高敬嘿嘿笑了两声,“这不一高兴就忘了。” 他一喝醉酒就爱侃大山,一个人喋喋不休讲了一路,最后把话题扯到徐浥影未来的男朋友上。 “闺女啊,以后交了男朋友,一定要第一时间带回来让爸爸见一面,爸替你好好考核。” “你要怎么考核?” “当然是和他拼酒量。” “……” 高敬又说:“要是连我都喝不过,这货八成是个废物。要是喝过了我,只能说明这男人不靠谱,平时没少沾酒肉,闺女啊,这种臭小子咱可不能要。” 徐浥影面无表情地搭腔道:“说不准人家那是天赋异禀。” 高敬成功被噎住了。 一直在前排默不作声的池绥,不动声色地朝后看了眼。 徐浥影把高敬送到最近一家星级酒店,回到车上,将自己家的地址报给司机。 刚到家,边婕转来一大笔钱,备注“生日快乐”,徐浥影心下反感,最后还是收下了,默默在心里嘲讽自己真没骨气,和以前的她完全不一样。 还记得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她和边婕发生矛盾,吵着离家出走,初入社会道行浅,身上的钱很快被骗了精光,又不想回家让边婕笑话,就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兼职,每天工作八小时,累到直不起腰,然而每小时工资只有十块。 也就在那时,她领悟到一个真谛:和谁都能过不去,就是不能和钱还有自己过不去。 徐浥影一句话都没回,屏幕刚暗下来,又有消息进来,她给每个人专门设置了不一样的消息提示音,所以这会不用看都知道是007发来的,用的语音:【小呆小姐,跟你说个好消息。】 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还要轻快:【我今天晚上又见到了她。】 徐浥影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说上话了?】 007舔狗德行暴露无遗:【我哪敢和她说话,光看着她就很满足了。】 徐浥影回过去一个:【瞧你那出息。】 007:【不过今天算闹了个大乌龙,我以为她有了男朋友,结果只是虚惊一场。】 007轻笑一声:【我差点以为我真要为爱去当小三了。】 徐浥影没接话,隔了两分钟想起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围巾谢了。】 007:【不客气。】 他又一本正经地说了遍:【小呆小姐,生日快乐。】 没过多久,米洛带来一个四寸小蛋糕,和自己亲手编织的复古风手链。 礼物还没递到寿星手里,先瞧见桌几上的一大捆花,“虎刺梅?” “你知道?” “我之前不是在花店打过工嘛,对花多多少少算有些了解。” 这事徐浥影还真不知情。 米洛问:“这花谁送的啊?” 徐浥影想了想,“老高合作伙伴的弟弟。” 米洛差点被绕晕。 徐浥影补充,“今晚第一次见,挺有礼貌的,听老高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就送了这么一束花给我。” 米洛还想问什么,徐浥影没给她插话的空档,好奇地问了句:“虎刺梅的花语是什么?” 米洛记性没那么好,两年前恶补的知识早就忘了,她将百度查到的信息念给徐浥影听:“倔强又坚贞,温柔又忠诚,勇猛又不失儒雅。” 徐浥影点了点头,“确实像我。” 米洛一阵无语,忘了继续往下看,因而错过了另一条信息,也就是虎刺梅的另一个花语: 快吻我。 11. 11 隔天上午,高敬送的另外两件生日礼物被人送到公寓。 施坦威的三角钢琴,还有一只格罗斯特金丝雀,据说是由兼具冠羽的罗娜种金丝雀和边境金丝雀杂交培育出来的观赏品种。 徐浥影想当然地以为能被称之为观赏品种的东西在颜值方面就是同族翘楚,“这鸟长什么样?有你之前说的凤尾绿咬鹃好看?” 高敬听乐了,“有种发型不是叫锅盖头?这鸟就顶着这发型,滑稽吧。” “……” 公寓很大,尤其是客厅,钢琴一放,也占不了太大空间,只是空荡的视觉里多出一团黑影,徐浥影一时半会习惯不了,又问:“老高,你送我钢琴做什么?” “不是暂时不想拉琴了?就先弹弹琴,保持手指灵活度。” 徐浥影心微微一暖,挂断电话后,坐到钢琴前。 摆脱贫困生活后,她学了几年钢琴,考过十级证书后就再没碰过,时隔五年,生疏不少,勉强弹完一首较高难度的曲子。 米洛不在,一个人实在闲得慌,徐浥影又跑去逗鸟,耳边传来帅哥的喵呜声,她板着脸教育了句:“把它吃了你也会变成锅盖头,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了,所以再馋也得给我忍住。” 说完想到什么,对着金丝雀拍了张照,找到微信里最亮眼的纯红头像发过去。 007又是秒回,一个问号。 徐浥影眼睛怼到屏幕上才勉强看清,【你对比看看,你俩谁长得更喜感。】 似乎是把对面无语到了,隔了近半分钟才有新回复:【小呆小姐,您信我,我长得不比老板差。】 徐浥影:【不,你已经不需要我的相信了。】 007:【嗯?】 徐浥影笑眼盈盈:【你的自信已经够多了。】 当天下午,徐浥影又去了趟影咖,听完一部电影后,没头没尾地打开一个话题,“在做这份工作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池绥赏给自己一个不那么中听的精准定位:“游手好闲、准备啃老一辈子的大学生。” 徐浥影一脸艳羡,“那你的人生也太棒了!” 这句话不含任何嘲讽意思,她一直觉得能把自己混成毫无负罪感的咸鱼,是件极为了不起的事。 她的价值观一如既往的独特,池绥口头没做过多评价,“小呆小姐也是大学生?” 徐浥影大方承认,“本来应该大三了,学分不够留了一级。” “什么专业?” “音乐学管弦系。”徐浥影把话说得再明白通俗些,“拉小提琴的。” 她在最后补上学校大名。 “能进这所音乐学院的可都不简单,您是很早就开始学小提琴了?” “我妈说我四岁就开始学了,不过我没印象。” “您喜欢小提琴吗?” 徐浥影答非所问:“喜不喜欢都没办法继续了。” 池绥从她的回答里推测出她对小提琴的喜爱并未消减,“既然不讨厌,为什么不继续了?” 徐浥影淡淡说:“找不到可以继续下去的勇气了。” 她不是因为看不见才拉不好琴,只是在重重顾虑之下,失去了自信,不敢像以前那般痛快地拉琴。 第一次出现放弃小提琴的念头是在大一下学期,边婕替她报名参加了一场中小型比赛,作为失明后的首场演出。 那场比赛,她拿了第一名,但不太光彩。 是边婕仗着自己在圈内的地位,给举办方施压、才让她得来这掺了水份的第一名。 知道真相后的徐浥影茫然无措,感觉台下的掌声都成了嘲讽她虚假的鄙夷。 明明所有人都是带着梦想与期待站上这舞台的,她却因为母亲的一己之私,毁掉了他们的付出。 信念上的崩塌感变成逼仄的空气,一个劲地朝她挤过来。 恶心,想吐。 为此她和边婕大吵一架,具体都吵了些什么,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如果这就是你想向媒体标榜的母爱,那我无话可说,我之前还天真地以为你是爱我的,只是方式过于偏激、自我,完全不顾我想要的是什么,现在我有点怀疑你爱的究竟是你为我打造出的天才头衔,还是脱离这些光环后的徐浥影。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就当我求你,别再让我讨厌小提琴了,除了它,我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边婕并非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回头是岸的人,在这次不愉快的谈话后,她反而变本加厉,镜头面前极力卖惨,唤醒大众的同情,试图让他们认为徐浥影并非如传言所说的江郎才尽了,她的实力是因为一场意外才大幅下降的,只要给她足够时间,她一定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徐浥影难过极了,为自己成为了边婕作秀的工具。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继续拉琴。 自暴自弃的念头是从那一刻开始产生的,但她心里有条明确的标杆,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是碰不得的,在放纵自己的同时,又拼命约束自己。 导致在外人看来,她的自甘堕落并不彻底,本性也并未变坏,只是懒惰了些,身上的刺变得更多了。 池绥充当聆听者,全程没有出声,三天后,徐浥影来影咖找他,他的第一句话是:“小呆小姐,您把手伸出来。” 徐浥影心里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抬起手,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掌心多出冰凉、坚硬的触感,她的第一反应是拿鼻子去嗅,不浓不淡的金属味扑入鼻尖。 “这是什么?” 她食指勾住圆环,在半空晃了晃,一道醇厚润泽的嗓音降落在她头顶:“钥匙扣。”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池绥没答,身子稍稍矮下去些,她呆呆的神情连同荧幕投射到她脸上的那簇流光一起融入他眼里,笑意渐渐藏不住了。 “小呆小姐,冒犯了。” 她更懵了,给不出半点反应,由着他抓住自己另一只手,白皙消瘦的手背与他宽大的掌心相贴,一个干燥冰冷,一个濡湿温热,仿佛经历了回冰与火的碰撞。 徐浥影觉得身上的力气被抽走了些,前所未有的初体验让她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双手穿进她胸膛,在她绷紧的心弦上用力拨弄了下。 不疼,就是痒。 “小呆小姐,您感受到了吗?”他柔声问,嗓音有点像琴弦震颤后发出的余音。 她愣愣地问:“感受到什么?” “这是小提琴的形状。” 池绥微顿后说:“要是真喜欢,就别放弃。” 迎来冗长的沉默。 “你一会送我生日礼物,一会又送我钥匙扣,是不是——”徐浥影嗓音迟疑了会,朦胧的眼睛紧紧锁了过去。 明知她看不见,池绥还是升起心思被洞穿的危机感,在她一瞬不停的视线里,喉结剧烈滚动了下,嗓音略显低哑,“是不是什么?” 徐浥影皱着眉问:“是不是在提醒我,该还礼了?” “……”池绥第一次庆幸她有个不识情爱的榆木脑袋。 “还礼说不上,只是希望小呆小姐能帮我一个小忙。” 他弓下腰,端出有求于人的姿态。 “什么事?” “麻烦小呆小姐告诉我,应该怎么追您。” 徐浥影神情呆滞,一副“你还是要对我下手了”的不可置信,“你想追我?” 池绥大胆点头,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是另一回事,“我只是想通过您去追她。” 左一声“您”右一声“您”的听着怪别扭,徐浥影第一次想起要纠正他的称呼,然后说:“我和你那白月光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问我这个,就不怕自己剑走偏锋,把她越推越远?” 池绥顿了好几秒,脑子里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他明明是按照她的性格脾气,一比一创造出的所谓“白月光”,那她又是如何得出她和“她”截然不同的结论来? 这是对自己的认知存在着多大的偏差? 这些能把她气到跳脚的心里话,他自然不能说,于是胡诌了一个荒谬中又带着几分合理的理由:“帅哥美女不是都爱玩在一起?说明他们除了外形条件相似外,互通的话题也多。” 徐浥影沉吟片刻,觉得他这番话的逻辑是说不出的怪,但也没做深入探究,秉着不能欠人情的处事原则,应下了他的请求,“那就先从我这人的喜好开始说起吧……” 那天下午只聊了半小时,池绥就被人叫走了,徐浥影猜测叫走他的人是帅比老板,在他走之前感慨了句:“你们老板果然器重你。” 池绥欲言又止,最后任由她继续误解。 徐浥影没在放映室待太久,到大厅给米洛发消息,要她一会陪自己去个地方。 米洛回道:【二十分钟后到。】 干等太无聊,徐浥影从包里摸出池绥送的钥匙扣,手指缓慢描摹着它的轮廓,光凭触感就能推测出它做工精良,应该是定制的,且价格不菲。 这让她对007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尤其是想到他之前坦诚自己不过是个准备啃老一辈子的大学生。 他的家境应该不俗,没准比自己还要优越。 这么一通分析后,徐浥影把自己说信服了,她万万没想到,他这平平无奇的外表下,藏着金子般闪光的灵魂。 她想得正入迷,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走来,直到大片沁凉的气息罩住她,低磁的男嗓侵入耳膜:“小呆小姐,喜欢这礼物吗?” 徐浥影手突地一顿,不太自在地调整了下坐姿,“还行吧。” 说完又觉得这三个字毫无说服力,欲盖弥彰地补充了句:“我就是闲着无聊,才把它拿出来玩的。” 池绥拖着腔哦了声。 徐浥影硬是从这揶揄的声调中听出嘲弄的意思,扬着下巴哼了声,手机响了声,米洛发来消息提醒她该走了,她拿起手杖起身,刻意绕了段路经过池绥,哼了第二下。 不难看出她的步子很碎,甚至有些笨拙,不像是因为行动不便,倒像是难为情,却还得强迫自己营造出一种“我现在很自然”的状态,然而效果适得其反,看上去格外变扭僵硬。 半路突然停下,折返回去,大半张脸匿在阴影里,池绥注意到她的眼皮有轻微的颤动。 随即又看见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下,似拿出了壮士扼腕般的决心,声线僵硬,显得不太流畅:“我得承认,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被你撩到了。” 这击直球打得猝不及防,池绥愣了有足足十秒,心跳频率陡然加快,调整好情绪,听见对面叹了声气,接近于惋惜同情的调。 他满头雾水,直到她主动替他解惑,“现在医美技术挺发达的,你要不去试试?” 徐浥影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正色:“千万不要让这张脸阻碍了你撩白月光的进程。” “?” “……” 池绥快被她气笑了。 12. 12 上车后,徐浥影拿出钥匙扣,在米洛眼皮底下摆弄,米洛从来没见过这玩意,以为是她新买的,没怎么好奇,视线很快收了回去。 几乎是在同时,徐浥影问:“这东西什么颜色?” 米洛重新看了眼,精致的小提琴形状,被白寥日色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银白色。” 她一顿,“这是别人送的?难不成又是那007?” 徐浥影嗯哼一声。 米洛打方向的动作慢了半拍,差点撞到树上,“这人是在追你吗?” “他是有求于我。” 米洛明显不信。 男人向来诡计多端,怕身边这位单纯的爱情小白上了对方的当,她跟老妈子一样叨叨了一句,一开始徐浥影还会虚心嗯个几声,时间一久,烦不胜烦,直接打断:“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 米洛过来人般的长叹一声,“爱情的事,谁能说得准?” “你是不是忘了以前别人都怎么评价我的?”徐浥影大致回忆了下,“自大、冷漠、眼高手低,看不上穷逼、丑逼。” 说完,她又在脑海里搜刮词汇给007找补:“有人格魅力加持,他应该算不上丑逼,最多像个人。” 米洛硬是从她的话里找出夸赞的成分,递过去一个匪夷所思的眼神,“这是你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夸别人。” 徐浥影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我明明当着你的面,夸过他好多次,你是怎么忘得一干二净的?” 米洛跟这逮到机会就无理取闹的人没话说了。 徐浥影要去的地方是一家高档礼品店,米洛不用问都知道她是给那长得像人的男人还礼。 徐浥影最后挑了副头戴式耳机,B&O的,银黑相间款,店里只有展示品,需要从外地调货,以至于这礼物没能第一时间送到对方手里。 调货期间,发生了另一件事,关于米洛。 周三中午,米洛开车到御景华庭,快到公寓楼下,想起手机落在了车上,原路返回地下室,结果发现四个轮胎都被人扎了。 她愣住,第一反应是去保安室调取监控,还没走到那,隐约听见一声微弱的动静,类似刻意放缓放轻的脚步声。 等她回头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在心里默背了几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后,恐慌有增无减,糊住了脑子,不去找保安求救,反倒绕远路跑进公寓。 事后回想起,要真有变态,她怕是十条命都不够挥霍的。 米洛几乎是横冲直撞进的门,贴在门后好一会,才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气,布袋随意抛在一边,挨着徐浥影坐下,徐浥影百忙之中抬起头问了声:“你跑着来的?” 她点头又摇头,茶几上放着一杯水,直接拿起灌下一大口,缓了好久才说:“刚才好像有人跟踪我。” 带点惊慌失措后略显浓重的鼻音,给这句话增添不少可信度。 米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语气变得平静,声音压得很低,唯恐隔墙有耳,“其实这种情况从三天前就开始了。” 徐浥影神情一顿,一改刚才的漫不经心,眉心紧拧,也是被她的话吓到了,“怎么回事?” 米洛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起,就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昨天下午,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有个花盆突然砸了下来。” 若非清楚这并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话题,徐浥影还真觉得她是悬疑剧看多了,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拟。 米洛嘴唇咬到发白,“要不是及时冲出来一条狗把我扑倒,我估计脑子已经开花了。” 明知现在在聊严肃的话题,可在听见她微妙的形容后,徐浥影的注意力还是被转移走,“你们学校哪来这么健硕的狗,还能把你扑倒?” 米洛表情瞬间扭曲,“我说的狗是我前男友。” 徐浥影花五秒回忆了那名字,“谢云凡?” 米洛神色更古怪了,“段灼。” 不管是谢云凡还是段灼,都不是徐浥影感兴趣的人,她关心的是:“你报警了没?” 这事过于离谱,米洛自己也不确定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一开始我没太放在心上,就把这事和学校保安提了句,不巧那栋楼附近没装监控,保安大叔也无能为力。” 学校也不想闹大,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学生玩闹,一不小心撞到了花盆。 徐浥影眼睫微垂,她倒是希望米洛患上了和高敬一样的被迫害妄想症,好过被一个变态盯上,可偏偏这段经历过于真实,悬疑色彩浓郁,显然不是装傻充愣、粉饰太平就能翻篇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徐浥影感觉到米洛身子还在轻微发颤,她装作不经意搭上她的手,微小的抖动幅度传递过来,只是一瞬间,徐浥影便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果汁,等留在口腔里的余味消减后,才开口:“要是真有跟踪狂,他一路跟踪你到这——”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配合米洛尚未退却的惊慌失措,两个人一惊一乍的,像在表演双簧,“也就是说,你把跟踪狂和潜在的杀人魔引进我家了?” 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用的半开玩笑的语气。 米洛没听出来,经她这么一提醒,像被当头一棒,回神后一脸懊恼自责,“这我没想到。” 徐浥影没想到她会当真,后悔之余,又被她如临大敌的反应逗笑,唇角差点没崩住,考虑到这场面不适合嬉皮笑脸,便生生忍下了,回归正题:“对了,你刚才进门后,用猫眼看过外面没有?” 米洛嗯了声,“看了一圈,没人。” 当然如果真存在着这样一位跟踪狂,不能排除他刚才是躲在了视觉死角。 徐浥影手掌托着下巴,手指若有所思地在侧脸轻点两下,“你去阳台那看看底下有没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别光明正大地看,拉开窗帘一角就行了,省得到时候你没发现人,先被那变态注意到了。” 米洛遵从她的嘱咐,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浥影姐,这里是二十二层,我其实也有点轻微近视。” 徐浥影比出一个OK的手势,“那就让我这个瞎子亲自看一下。” “……” 她去还不成? 米洛特地从包里拿出日抛戴上,视野清晰不少,这个点小区里几乎没人在外面闲逛,鹅软石小径通向小花园,秋千上一晃一晃的,上面坐着一个人,身穿粉色卫衣,具体长什么样,离得太远,实在看不清。 徐浥影在电话里讲这件事添油加醋地转述高敬,高敬是个十足的女儿奴,当下就拨了几个保镖过来。 然而之后的那一周,什么事都没发生,徐浥影反倒被形影不离的彪形大汉折磨得不厌其烦—— 她讨厌那种时刻被监视着的感觉。 忍到极限,就让高敬把保镖撤了,跟着米洛的那位从一八五换成了一七零,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模样,藏在人群里,看不出有什么特殊身份。 三天后,徐浥影订的耳机到了,她去了趟影咖。 前台告诉她,007正在老地方A03补觉。 徐浥影没让人带路,熟门熟路地找到目的地,摁下门把手,音乐浸入耳膜。 先是林宥嘉的浪费: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结束后,自动切到下一首歌,谢安琪的《钟无艳》:得到好处的你/明示不想失去绝世好友/没有得你的允许/我都会爱下去 这会屋里没开空调,热气不足,池绥没脱衣服就睡了,圆领T恤外罩着一件羊羔绒外套,黑色长裤,大长腿无处安放,半截悬在空中,靴子还套在脚上,鞋带却散开了。 他睡觉时鼻息很浅,被背景乐盖住,几不可查,姿势安安分分,左手搭在小腹,右小臂盖住眼睛,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斜斜地刷下一小片阴影,喉结锋利,莫名性感。 等到第四首歌结束,他才有转醒的迹象,那会徐浥影已经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定格在一处。 池绥慢腾腾地坐直身体,肉眼可见的困顿,见到昏蒙光影里的她时,摁住后颈的手突地一顿,嘴角提起一抹倦态的笑容,一出声,嗓音暗哑,“小呆小姐?” 徐浥影循着声音看去,很轻的一声嗯后,说:“你听的歌,风格还挺统一。” 统一的心酸,和舔狗心境倒也符合。 池绥拧开茶几上的矿泉水喝了口,干涩的喉咙舒服不少,“我就喜欢这种调调,唱出了我的舔狗心境。” 徐浥影含在嘴里的奶茶差点喷了出来。 池绥打开空调,初始温度设定偏高,暖气很快奏效,“房间里有点热,小呆小姐,我能脱件衣服吗?” 他声线平稳,不含任何色气,却听得徐浥影太阳穴直跳,不过脑地从嘴巴里蹦出五个字:“你不守男德?” 她眼尾突地扫过去,带点威胁性质地指责道:“还是说,你想趁机占我便宜?职业道德呢?你这样把你那白月光置于何地?” 他就随口一说,她这嘴就跟机关枪一样突突没完,仿佛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池绥幽幽叹气,看了眼她身上的薄针织开衫和浅白色短裙,翩跹的裙裾拂在腿边,小腿白而纤细,藕粉色呢子大衣被她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怎么看都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味。 “我就脱件外套。”他无可奈何地说。 徐浥影嗓音卡顿了好几秒,才挤出一声“哦”,她厚脸皮惯了,这会是罕见地被自己尴尬到了,生怕被对方看出,理不直气也壮地把错都推到他头上,补充了句:“下回说话记得说全,把细节也补上。” 池绥脱外套的动作不小,带过来一阵风,很淡的茶树味,应该是换了种沐浴露,总之和她第一次闻到的味道截然不同。 徐浥影问:“你用的什么沐浴露?还挺好闻。” 回头她给她家帅哥也换成这个。 池绥扬了扬眉,把问题丢回去,“小呆小姐,你怎么不说这是我自带的体香?” 徐浥影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以零点五倍速抬起脑袋,嗤了声,“你几天没洗澡了,都油出体香了?” 池绥笑笑,没搭腔,片刻又说:“小呆小姐今天看上去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状态。” “嗯?” “很甜。” “……” “你听的歌太苦,是个人都被衬甜了。” 徐浥影觉得今天的池绥很奇怪,至于是男人间歇性的发骚,还是准备将她当成备胎攻略,她没想明白。 她的困惑全表露在脸上,池绥一秒都没错过,盯得越久,理智岌岌可危。 在他看来,想亲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非要找出一个,那就是只能是—— 她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