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归旧山》 1. 凤城的鲤鱼 高悬的太阳散尽千万光芒,热风里满载着潮湿温热的水汽,到处都是岭南显目的翠绿的常青树。时隔多年,钟奇奇重新回到这片热土,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城市,颇有些近乡情怯,阅尽千帆的感觉。 几日后,梁又怡约她在凤城小聚,吃的是一家当地有名的酒家。两人说了自己的近况,也顺带聊了高中同学的近况。梁又怡变化很大,以前腼腆害羞,一句话掰成三句说,现在竟成了牙尖嘴利的律师。 她和李津广在莞城上的大学,毕业后就来了凤城工作,在七年之痒的前一刻领了证。钟奇奇在纽约看见他们领证的朋友圈,没想到的是,现在还能赶上两人的婚礼。 菜已上齐,话题逐渐从梁又怡转到钟奇奇,“你看我,光顾着聊自己了。你怎么样?这次不走了吧?” 钟奇奇忽然想起本科毕业的时候,她回了一趟国,参加梁又怡的毕业典礼,见到了陈峦,他也是这么问她的。她笑了笑说:“这次不走了。外国的月亮哪有家里的圆。不过,那边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过两个月还要回去一趟。” 梁又怡跟着笑:“都好都好,知道你事情多,等定下来再跟我说。”钟奇奇是个不爱提前说的性子,等她说的时候,事情估计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临别之际,梁又怡忽然提起陈峦,“对了,你同桌发展得很好,前阵子好像刚拿了C轮融资,李津广说过几年如果还是这个势头,离上市不远了。”中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听说还单身。” 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笑了笑:“挺好的。”太久没听到他的名字,又在心里想过几轮,猛地被身边人提及,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告别梁又怡,她没有立即回莞城,一个人没有具体的目的地闲逛。工作日的下午,街上人并不多,但还是有些许游客。这里变化很大,已经与十年前大不一样,她不愿翻手机导航,索性跟着人流走,逛着逛着,抬头看见高大的石牌上熠熠闪光的金字——清晖园。 她买了门票,颇有兴趣看这里的一花一木,熟悉得像是昨天。园林并无大变,它安安静静地坐落于此,聆听每一个人的故事。她有些安慰,为这些难得的不变瞬间。 不一会儿,她停在了水潭旁边。水潭里倒映着青翠的树和蔚蓝的天,拥簇密集的鲤鱼一会在树上,一会在天上,游来游去,大的鲜红地晃眼,小的灵巧地逃窜。它们偶尔也会跃出水面,整个池塘都泛出透着光的水花。 她听见旁边的小姑娘对着男生说:“鲤鱼跳龙门耶!快许愿!”接着传来青涩的男声:“我想邓敏高考考个好成绩。”女孩子笑着说:“自己许自己的。” 钟奇奇并不想刻意地转头看他们,害怕吓跑这对男女,或是让他们难为情。因为,七八年前,她和陈峦也做过同样的傻事,被旁边的游客好意地调笑,“所以小朋友们要一起上大学吗?” 陈峦脸皮薄,蹭得从耳根红到脸颊,在阳光下像只光滑的番茄。他拉着她走,钟奇奇脸皮厚,回过头大声地说:“我们陈峦要上A大的!”她骄傲地答非所问,引得路人都侧目注视两人。钟奇奇被陈峦拉得更急更紧,躲到了里面的屋子。 隔了好一会,他的脸才渐渐冷下来。 “你说你,脸皮怎么这么薄。说两句,脸就红。”钟奇奇调笑他道。 “你脸皮厚,说我考A大。”陈峦道。她知道,后半句是“怎么不说自己考A大”。 钟奇奇已经了然,但凡她攻击他,陈峦就会拐着弯说她成绩不好。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招数,他骂人的功底也就止于此了。 “过过过,你可以成为我的新爹了。“钟奇奇说道。陈峦却因为冒出些不好的念头,又红了脸。 “说说看,刚才许了什么愿?”钟奇奇问道。 陈峦不回答她,只是笑着往前走。钟奇奇小跑着赶上他,见他在看玻璃柜里的毛笔,凑过来,忍不住问他:“对不对,对不对,是不是上A大?” 他这才缓缓开口:“秘密!”她忍不住追着打他,跑了半个园子,坐在一条石凳上,说:“跑得我半条命都没了,不说算了。” 陈峦不像她大喘气,只是气息稍微沉重了些,说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高考之后再说。”她小声切了一句。 现在,她也成了这样的人。凡是不到十拿九稳,定是不会说的。好像这样,事情成功的概率就会大很多。虽然那一年陈峦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一道抛物线把她从回忆中拉出来。有人撒了一把鱼食,于是鲤鱼全都朝一个地方涌过去,密集的鱼群显得更加拥挤,撞破脑袋似的抢食,一朵更加绚丽的火红的花怒放在翠绿的碧潭之中,美得不行。 那人又往别处撒了一些,像是逗趣似的,也可能在想不让它们太过拥挤,抢食伤到自己。于是这多巨大的绚丽的花迅速被分散成几朵,变成了繁星点点的姿态。 她看得有趣,不自觉地笑笑,抬了视线去看那人。他像是有感应似的,也抬眼望她。隔着拐角的栏杆,他们穿越几个游客相望。钟奇奇怔了怔,但很快调整了表情,冲他招手。 陈峦穿着蓝色的线条衬衫,黑色的休闲裤,高大挺拔,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他的眉眼依旧摄人心魂,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人心里面的想法。见钟奇奇招手,他把鱼食交给身后的人,与一位年长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快步走过来过来。 钟奇奇听到一句颇为熟悉的话:“你回来了?”她的眼睛有些湿润,鼻尖微微泛酸,启唇说:“是啊,好久不见,陈峦。”她刚回来几天,只告诉了梁又怡,先前与她吃饭还在想,与他见面应该会是在梁又怡的婚礼上吧。哪成想,有些见面等不起安排。 两人都有些沉默,时机不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盛夏的烈日毒,她的额头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拉着她的手臂,说:“先去树阴等我一会,马上回来。”他与先前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又回到她的身旁。“吃饭了吗?”陈峦抬了抬手腕,看了眼时间,已经五点多了。 不远处,他认识的人都在看他们,脸上带笑,钟奇奇有些尴尬地说:“还没。你有什么事情,快去忙吧。他们好像都在等你。我们改天约。” “没事,已经结束了,都说好了。吃饭,还是回家,我送你。”陈峦道。 钟奇奇还是担心:“真的没关系吗?” 陈峦回了头,招了招手,然后说:“李总,我们先走了,酒我们下次再约。”转了视线,“张羽,我先走了。” 那个年长的男人先开口:“你快忙你的去,别管我们。”他摆了摆手,暧昧地看着他们。那个叫张羽的男人随后讲道:“行了,别磨蹭了。美女该等着急了。” 陈峦回过头,眼神里仿佛在说,这下放心了吧。两个人默契地往门口走,明明心里很多话,但都不知道说什么。嘈杂的景区里,这对并肩而行的年轻男女有些格格不入。他们容貌姣好,气质出众,只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却是沉默安静。 陈峦的车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一辆黑色的捷豹。两人扣上安全带,陈峦还是重复刚才的问题:“吃饭,还是回家?” 钟奇奇想了想,开口道:“我早上约了又怡,吃得晚,现在不饿。”她婉拒了陈峦的吃饭邀约。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害怕他不相信,又补了一句:“是真的有些累了。刚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 陈峦也有多心,她回来不告诉他,却已经和旁人约了饭。但见她解释得费力,也不想再去问。 “回来几天了?”他问。 “今天是第五天。”钟奇奇回答道。 “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里?”陈峦道。 在凤城遇见陈峦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她并不知道陈峦现在住哪里,如果住在凤城,为了她跑一趟莞城,又是晚高峰的时段,她会有些不好意思。琢磨着怎么说出口,陈峦却像是心领神会,说道:“我住莞城,不会麻烦。你把地址输进导航吧。” 钟奇奇闻言照做,然后问:“我可以把窗打开吗?”她最近几年不太爱在空调房里坐着,宁愿自然舒爽地流汗。陈峦关了空调,应了好。 陈峦和梁又怡不同,陈峦不爱发动态,她后来也很少发,因此对对方的状况很少知悉。她缺席的这几年,他的生活一定多姿多彩吧。于是,钟奇奇只能从眼下说起:“刚才的一起来的是朋友吗?” “一位是客户,一位是公司合伙人。客户有放生的习惯,鲤鱼潭里有十多年前他放生的鱼,路过就顺便过来,给这些鱼喂喂食儿。”陈峦说。其实这些鲤鱼并没有必要喂食,料想也有专人管理,只是凡人都有些画蛇添足的亲历亲为,尤其是生意人,诚心只在偶尔的一瞬间。 “这次回多久?”陈峦问。 “应该不走了。”钟奇奇说。两年前,她本科毕业时也这么说过,但还是走了,现在说这话的时候倒有些心虚。 陈峦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那不错,以后可以多聚。李津广要结婚了。哦对,你今天和梁又怡见面,应该是知道了吧。” 钟奇奇点点头,“他们能修成正果挺不容易的,毕竟大家变化都挺大的。真好,替他们开心。”你也是,变化很大,也替你开心,她暗想。 以前都是她挑头说话,现在陈峦却也能连续不断地找话题聊天了。在国外的时候,她写不出故事,就会不自觉地在谷歌搜索他的名字。前几年,词条会弹出很多同名同姓的不相干的人。她一条一条翻阅,走进一个又一个故事,直到找她心里独一无二的人。到了后来,她的输入法已经会联想,弹出来的新闻也从头到尾都是心里的人。 陈峦越来越出名,甚至班里的外国同学跑来问她,陈峦在中国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认识他太久了,太具体,也太真实,没办法用三言两语跟他们讲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钟奇奇只好慢吞吞地把搜索引擎上的信息组合在一起,告诉他们。 陈峦,本来学的自动化,后来转专业到了计算机,本科参加ACM(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世界冠军,打破了亚洲零记录。毕业后,他拒绝了各大互联网公司抛来的橄榄枝,创办了奇石相机,短短几年,两次登上福布斯30 under 30。 她的同学听到这些常常叹口气,说:“We all know that.”他们更想知道,陈峦的电影偏好是什么?怎么样才能拿到奇石举办的电影比赛冠军?要知道,10万美元的奖金,对于电影学院的“穷”学生相当于一年的学费了。 对此,钟奇奇沉默地摇摇头,她怎么会知道。即使知道,她不能也不会利用他的偏心。奇石的电影比赛从她研二开始,每年夏天举办一次,已经成为了很多新人导演初出茅庐的平台。去年,她很仔细地看比赛海报,记下了所有的要求,却没能在deadline前填下报名表。片子依旧会拍,甚至成为毕业作品的雏形。今年的比赛海报已经在群里转了很多遍,主题是回忆,她还没能仔细去看。 如今,她就坐在他旁边,本可以大大方方问他,“奇石杯”获奖标准究竟是什么?她还记得,第一届金奖影片出来的时候,大家嘘声一片,甚至嘲笑他不懂电影。那届的金奖影片很构图青涩,画面模糊,但胜在故事新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初学者用手机拍的,粗糙、青涩,却闪耀着几分灵气,像极了她高三那年拍的片子。但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了。 可是,她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喉咙像是糊了一块糖,旁边的人一直有意无意地看她,钟奇奇心里乱成一团麻,侧着脸去看外面的风景。 不一会儿,钟奇奇听到他说:“可能过去的情谊是最珍贵的吧。”陈峦像是在回答李津广和梁又怡为什么会结婚,也像是无可诉说的自言自语。她没有回答,只是觉得后背一僵,头怎么也转不过去。那些过去的人、事、物都如南方温热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2. 蜂窝和工蜂 六年前。 钟奇奇觉得自己这个人有个优点:结果导向。再大的事情到她这里来,都会尽可能寻求解决办法,而不是沉迷于过程中的情绪、感受。比如半个月她爸妈告诉她,家里工厂停了,工人也都遣散了,她要转学到老家阳城一中读书了。 听到消息后,钟奇奇是发懵的,她不知道她们家未来会怎么样发展,自己将流落到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生活质量将大打折扣,而且留学梦应该是破灭了。 钟奇奇今年高二,这个学期已经开始准备出国的文书,高中结束就赴美读书。她在外国语中学的国际部读书,大家基本都是奔着出国去的。前几年,老钟的生意好的时候,也欣然赞成钟奇奇多出去看看世界。但如今家里境况堪忧,恐难以负担她的留学费用。 这半个月来,钟奇奇都是发懵的,看着家里的东西一箱箱的往外搬,“破产”终于有了实感。心情也从起初的震惊、不相信变成了坦然、不甘心。她可以接受自己家破产的现实,但是无法对谋划了这么久的目标轻易say no。 老钟和秦妈的想法是先在国内读大学,研究生再考虑出国读书,既考虑现实,也不耽误孩子的理想。问题是,美国升学和高考是两个系统的考察。现在想捡起来应试知识,备战高考,着实有难度。 钟奇奇只能接受了这个方案,同时也升腾起天生的盲目的自信。她坚信自己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她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再亲密的人也不能完全托付。选择相信别人意味着,你总要留些空间给失望的可能。 今天是高三第一学期,钟奇奇怀揣着短期目标考好大学,终极目标赴美留学的念头,走进阳城一中。钟奇奇知道高三对于普通高中生来说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但在走进高三(1)班的教室时,她还是被震撼了。 这里的课桌排布像是蜂巢一样,紧密相连,较为高大的男生走进去很难不惊动后桌。课桌一望无际,直到后黑板才堪堪停止。硕大的窗户被银色的铁栏阻隔得严严实实。 后来她听后桌梁又怡说,这组栏杆是暑假新装的,去年高考前,有2个高三学生跳了,学校防范于未然,于是有了这道“铁栏”。但是心里绝望的人,想要走的人,怎么样都会走,又怎么会受制于这几组铁栏呢? 她走进的高三(1)班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在意。所有人都低着头,手中的笔飞舞着,高高的书落遮挡住青春的面庞。虽然是下课时间,但是房间里没有几个人在讲话,肃穆庄静得能够听见昆虫振翅的声音。大家像是忙碌的工蜂,一刻也不敢浪费,建筑关于未来的美梦。 钟奇奇的思绪还在漫天乱飞时,背后一阵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将她拖回现实。“钟奇奇,是吧?”班主任郝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钟奇奇略微点了点头。 “我是你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郝苍。你的情况,你父母已经跟我说了。不管怎么样,你先好好学习。高三很重要的,希望你也能别太受你家里情况的影响。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老师在601办公室。” “好的,老师。我坐哪里呢?”钟奇奇问道。 郝苍望着密密麻麻的座位,也有些头疼。去年,高考分数线突飞猛涨,各个大学又为迎合政策进行缩招,很多人名落孙山。因此,今年学校招了太多的复读生,复读班塞不下的部分就分配到应届生班。 她以前经常吐槽学生们用沙丁鱼形容人多,认为太老套,但现在这个班不是沙丁鱼罐头,又是什么呢?学生密密匝匝的,没有任何舒展的空间可言,压抑感像是刚下雨从土地里冒出的空气,让人胸口闷闷的。 郝苍巡视一圈,唯有陈峦旁边的位置还空着。 “你先坐靠窗第三排那个男生旁边。他是陈峦,成绩很好,你先坐他旁边。有什么问题,我们后面再调整。” 虽然陈峦成绩好,但是性格太冷,又刻苦过头,很多同学都不喜欢跟他做同桌。郝苍担心这个从大城市来的女孩会不适应。 “老师,那我先过去啦。”钟奇奇乖巧地说道,向郝苍露出了友好的笑容,她知道怎么扮演一个中年女人喜欢的学生模样。 郝苍也笑了,心想这个孩子还是挺懂事的,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不慌不忙的,心理承受能力不错。 “嗯嗯,去吧。早读课结束后,你去后勤处把校服拿了,以后就不要穿平装来学校了。” 钟奇奇点头表示应许,背着书包朝座位走去,看见她的同桌。 男生的桌面也和别人一样堆着很高的书落,但是不同的是,书本一本一本叠得很整齐,像是城市里得摩天大楼,没有误差的余地。 走近后,钟奇奇终于看见书落背后的人。他坐得笔直,校服雪白,写字的力度很大。他有一张白皙的脸庞,眼睛明亮清澈,简简单单的寸头显得人很清爽。 她的同桌是个好看的人。他有书卷气,但更多的是锋利的感觉,像是冬天冷冽的风,或者雪粒。用力,是钟奇奇对陈峦的第一印象,与松弛和散漫背道而驰。他身上太紧绷了,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钟奇奇的座位在窗边,“同学,你好,我是钟奇奇。你的新同桌,以后多多关照哦。”陈峦看着练习册的延申稍微固定了一些。但是也没抬眼看,也不出声,只是把椅子往前扯了几分,然后继续专注到题海之中。 钟奇奇没有感到冒犯,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凡事先看看情况再说。她取下书包,看着狭窄的缝隙,害怕自己过去会惊动到后桌的位置。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陈峦后面的女生习惯地将她桌子往后一扯。钟奇奇望过去,微笑示意,口语道“谢谢你”。女生连忙摆手,露出害羞的笑容。 这下子好了,周围都是闷葫芦,钟奇奇感觉自己会度过一个寂静的高三,她开始有些想念过往嫌吵闹的嬉笑怒骂了。 她双手举高自己的书包,小心翼翼地挤进那条比刚才稍微大些的裂隙。 正在这时,耳边穿来一阵风风火火的走路声,嘴边嘟嘟囔囔:“小梁,给让条路,昨天老张的作业还没写,赶紧拿来抄以下。” “哟,新来的同学吗?李津广,木子李,我爸天津人,我妈广州人,是不是特好记?”还没等钟奇奇反应过来,李津广猛得从后桌女生开辟的小道,挤身进去。 位置就这么点大,又高又壮的李津广是挤进去了,但前后左右却是受到外力变了形。受到李津广的冲击,钟奇奇所在的缝隙瞬间缩小,夹扁了她。 如果背后没有人,她这时候可能已经被李津广的蛮力推到在地了。但这时候,她宁可自己是被推到在地了,而不是这样紧密地伏在陈峦身上。 钟奇奇的手挂在陈峦的脖颈,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并且越来越热。紧接着,她闻到一股春天翻土的青草香气。这种气味只会出现在野植遍地的阳山,莞城精细养育的盆栽断然是没有的。 她惊讶于自己脸不红心不跳还在想这些,周围突然吵闹起来,“哇”的一声,从事件中心向周围余波一般得散开,最后整个班级的目光都焦灼在这里。陈峦已经坐不住了,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带走这股青草香气,朝教室门口走去。 这突如其来的站立让钟奇奇往后倾倒,空间突然宽阔起来。虽然没摔倒,但手肘撞到后面的课桌上,疼地她眉毛皱在一起。 不过,经过这一番风波,她总算是坐到自己的位置了。钟奇奇坐在位置上,泪眼模糊之间,看着陈峦高大挺阔的背影,以及红透的耳垂,感到有几分解气。 好好欢迎我,不就是没有这一遭了。 苦闷的学生绝不会错过娱乐的机会,周围开始嘟囔着低语,这股八卦的浪潮还没翻起水花,就被郝苍扼杀了。 郝苍一记眼神过来,大家重新安静下来,然后朝着钟奇奇这边走过来,“李津广,就你事多,迟到了还弄出这么大动静。《离骚》给我抄十遍,明天交我办公室。” 然后,她关切地看着钟奇奇,换了一副轻柔的口气,“钟奇奇,还好吗?” “老师,我没事的,别担心。” 钟奇奇很淡然,只是脸上几滴因疼痛产生的生理性泪水弄得她现在有些楚楚可怜。等到说话时,莫名其妙的哭腔好像坐实了她的娇弱似的。 郝苍轻轻叹了一口气,做老师这么多年,心里的热情早已消散。既然学生说没事,她也不想节外生枝,给自己平添麻烦。 “她是梁又怡,语文很好,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她。” “这个欠揍的是李津广,这小子数学还可以。”郝苍的语气虽然嫌弃,但在介绍李津广的时候,却多了几分骄傲的语气。 “郝老师……这就折煞我们两个。她旁边坐的可是陈峦欸。年级第一。你这样介绍,我都觉得羞耻。”李津广把“郝”字拉长,调侃的意味十足。 钟奇奇感觉,这其中话里有话,不是李津广不喜欢郝苍,就是不喜欢陈峦,阴阳怪气的。 “就属你话多。”郝苍作势要敲他的头。 “钟奇奇,刚从莞城转学过来,你们两个多照顾照顾。下了早读课,你们两个陪奇奇去把课本和校服领回来。” “放心,交给我们,保证完成任务!”李津广状似敬礼,答应道。梁又怡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应许。 3. 一团乱麻 两节课过去,陈峦没有和钟奇奇讲过一句话。现在,大课间的下课铃刚响,陈峦已经跑没影了。钟奇奇从没有觉得自己和一个人这么不对付过,但是她没空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刚开学还有很多事情做。 她转过头,“梁又怡、李津广,我们去拿校服和课本吧。” 梁又怡弯起嘴角,没有说话,扯扯李津广的袖子。他正趴在课桌上,看似睡觉,实则桌下正在灵活、熟练地操纵手机。钟奇奇早读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李津广骂骂咧咧的玩游戏的声音。 “又输了。小怡,你下次叫我能不能别扯袖子,扯帽子也好啊。你看看,我这段位都掉了。”他把手机怼到梁又怡面前。梁又怡红着脸,有些愧疚地并起两只手,低头表示歉意。 李津广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好啦,没生气。” 接着他望向钟奇奇,眼睛里的温柔还没褪去,“走吧,新同学。” 钟奇奇突然有种被塞了一嘴狗粮的感觉,“你们两个是一对儿吗?”说完又觉得嘴巴比脑子快,这么直接是不是不太合适。 只见梁又怡的脸更加红了,粉扑扑的,像是个洋娃娃。钟奇奇顿时变成妈粉,天哪,好可爱。她在心里咆哮。 正当钟奇奇亮晶晶的眼睛都在梁又怡身上的时候,李津广缓缓开口,“什么一对儿,这叫做同学相亲相爱,懂不懂?” 暧昧的气息瞬间被李津广奇怪的儿化音击碎地七零八落,又贫又贱得当即否认,无疑是在昭告,他和梁又怡没什么关系。 钟奇奇看见梁又怡眼眸里的神采忽然隐匿起来。这么亲密的举动过后,没有犹豫得坦然拒绝,不是蠢,就是坏。钟奇奇暂时想善良地把李津广归为第二类。 “当我没说,”钟奇奇摆摆手,服了这位脑回路不带打弯的人。“我们走吧。” 高三(1)班在五楼东面,后勤处在一楼西面,等于他们要绕一大圈。 “好了,下周的事,我们下周再聊,新闻周刊,祝您周末愉快。”白岩松的声音从几个班级的多媒体设备中间或传出。钟奇奇感到惊奇,“怎么还有班级看新闻的?下课时间都不休息吗?” “积累作文素材,”李津广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这应该是高中生为数不多的色彩吧。应试教育真让老夫痛心疾首。” “我以前学校没播过,也不用积累作文素材?”钟奇奇犹疑的回答打断了□□接下来怒批中国教育系统的大戏。 李津广说, “速度,什么学校,老子下辈子去读!” “莞城外国语中学”再一次说这个名字好像恍若经年,钟奇奇平静地回答道。 梁又怡和李津广对视了几秒,“什么大风给您刮到我们这座破庙来了?学校花大价钱给你挖来了,说,下次是不是要考个全市第一?” 钟奇奇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是非,因为谈到莞城,顺下来就该解释自己为什么回来,而后多数人会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 尤其是最近半个月,她像是瓷娃娃一样,被浸在廉价的同情之中。按照旁人的剧本,她最好掉下几滴眼泪,成全他们的善良与爱心。 “大人倒是怎么都能活,就是可怜了奇奇……”“奇奇没不适应吧,说到底还是孩子可怜……” 每当此时,钟奇奇就在心里翻白眼,“老娘又没死,还用不上给我上坟!” 这里是她重开的剧本,游戏的支线,没必要跟新人交代过去的自己过去是好是坏,是光辉还是破败。一切都与新开始无关,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留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因此,面对两人的疑问,钟奇奇模棱两可得说道:“我以前是国际部的,现在很多课程都是从头开始。以后还要你们多多帮忙,先说谢谢啦。” 看出钟奇奇并不想谈之前的经历,李津广和梁又怡都很善意地不去刨根问底。 “叫声哥,我罩着你!”李津广搭上钟奇奇的肩膀,“奇奇妹妹?” 叫你妹,钟奇奇借着人流自然而然侧闪,到了楼梯的右边。抬眼望向梁又怡的时候,钟奇奇明显看到梁又怡眼里的转而消逝的落寞。发现钟奇奇在看她后,梁又怡回她一个微笑,恢复了亲切温暖的模样。 刚下课,楼梯间里人头攒动,像一条凝滞的河。大家人挤人,有好事的男生甚至推来搡去,互相嬉戏着。也就在此时,梁又怡走神之际,在这种混乱之中不小心就踩空了。 她短暂地发出一声惊呼,蹲坐在台阶上,然后咬紧牙根,尽可能保持平静扶着楼梯杆,站起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样子。周围的人有不少,多数都像是遇见礁石的船只绕路而行,留下几眼好奇的目光。 钟奇奇隔着人墙,看着心疼,皱起眉头,然后环顾四周,寻找李津广的身影。他和两人被人流冲散后,就打算先走到楼梯平台处等她们。钟奇奇的目光锁定后,扯开嗓子喊,生怕李津广听不见,“李津广,梁又怡摔倒了,快来帮忙!” 她拨开人群,李津广逆流而上,两个人终于艰难地来到梁又怡面前。 “小怡,你还好嘛?”李津广已经扶住梁又怡的胳膊,给与她一些支撑力。梁又怡的脸已经不像刚才红润,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 “别墨迹了,李津广你背一下她,送校医院。”钟奇奇流露出担心的神色。正值高三,如果骨裂骨折会浪费多少时间,多耽误事儿。 李津广点点头,然后走下一个台阶,“小怡,你上来,我送你去校医院。” 来来往往的同学们容不得梁又怡忸怩,她跨上了李津广的背,但始终抱有几分愧疚,最后这份麻烦人的不安化成断续的句子:“奇奇,你……先去……拿校服,太……麻烦了……” 她的脸慢慢涨红,像是春天开的桃花。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钟奇奇没去思考她说话断续的原因,以为这个娇嫩如花的女孩只是受到惊吓了。后来才得知梁又怡患有比较严重的口吃,平常很少和陌生人说话,这一次破天荒与钟奇奇讲话是情急之下的举动。 钟奇奇本要拒绝,梁又怡是因为陪自己取校服受伤的,现在自己置身事外多少有些没人性,更何况是这么个惹人喜爱的姑娘,她更舍不得了。 “钟奇奇,你先回去吧,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我们三个都去医务室,郝苍还以为我带你们旷课呢。”李津广说道。 “好,那你们小心点,我在教室等你们。如果上课前赶不回来,郝老师那边我帮你们请假。”钟奇奇轻握梁又怡的手臂,有些抱歉,也有担心。梁又怡扯着嘴角苦笑,水灵灵的眼睛仿佛说,没事。 告别两人,钟奇奇来到后勤处。门敞开着,阳光像是流水般泄露出来,灰尘游荡在这条金色的河流中,照耀在钟奇奇身上。 后勤处没有人,门口有张办公桌,桌面零落散布着一口茶缸、一只抓痒耙以及表面经过多次□□的登记本。茶汤氤氲起水汽在说明当班的人没有走久。 距离下节课还有10分钟,钟奇奇显然已经等不到当班的过来,不能白跑一趟,只能先斩后奏。她坦然地走进房间,看着眼前排列紧密的货物架,有些茫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钟奇奇深入到货架的缝隙中,想先找校服,再找书。从头走到尾,终于看到塑封的校服,整齐地堆放在货架上面。然而,几十副校服被尼龙绳扎得紧巴巴,她加大力气,仍是徒劳。 即使手已经被校服的塑封袋磨得红红的,但她仍然决定最后试一把。钟奇奇劈开双腿,用尽全力向后施力,努力到全身都像是刚出笼的包子似的冒热气。 她向后仰,校服终于顺着这股强力被推拽出来。虽然带来一些“意外之喜”。 强大的后作用力使得钟奇奇撞击到后面的货架,货架上的一部分书籍也被冲击落地。她嗷嗷叫疼,捂住自己的头。 还没等抹掉因疼痛产生的生理性泪花,她的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老人。老人循声而来,看见钟奇奇把货架弄得乱七八糟,拧起眉头,用阳山话怒斥,“你这个学生怎么回事?” 钟奇奇常年在外,已经丧失掌握阳山方言的技能,能听,但不会说。她用普通话解释道,“我是转校生,来拿校服,刚才您不在,我就想着自己先拿……” 虽然理亏,但钟奇奇仍然掷地有声,在她的概念里,此举可以被接受。她像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讲着,奈何这位年迈的管理员并不理解,气得眉毛扬得更高。 “外省仔,不学好,之前学校丢的体育器材是你偷的吧!班主任是谁?”阳山人宗亲意识浓厚,表现在出门在外团结,留在家里排外。钟奇奇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做生意的秘密武器,在这里成为刺伤自己的利刃。 鸡同鸭讲,硝烟四起,陷入僵局。新生活的小火苗被现实的冷水浇得火星渣子都不剩。钟奇奇由衷地叹气,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现实的磨难。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一丁点儿快乐,一丁点儿悲伤,活下去或是低下头。心里那一口气,不足以决定什么,却举足轻重。 嘶嘶,被钟奇奇撞到的后方书架传来声响。她转头向后看,意识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他的怀里装满她撞落的课本。 陈峦清理掉自己身上的书本,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珍重地压了压手中那本《基础天文学》,站起来走到两人面前。他的脸上有几分愠气,眼睛轻轻扫过钟奇奇这只鸵鸟,然后平静地用阳山话说:“林叔,我先去上课,下课再帮你收拾后面的书架。” 如果要用一种动物形容林归港,钟奇奇的答案是公鸡,是怒发冲冠、一点即燃的公鸡,也是可以为陈峦捋顺毛的公鸡。 “小陈,免担忧,你去上课,其他的伯伯自己来。”林归港眉开眼笑说道。 初中毕业后,他在家里人安排下来到阳山一中看门,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从前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左邻右舍的玩伴,而现在他已经和学生的年纪差了好几轮。几十年过去,他的岗位也从保安室换到了后勤处。不过,也许是自己读书少的原因,他格外喜欢会读书、读书好的同学。 至于陈峦,他是这一届最勤奋、最努力、最刻苦的学生。无论寒冬酷暑,他总是第一个到学校的人,始终如一。大家将他比作石头,同学们眼中茅坑里没人愿意接近的臭石头,老师们眼中待切割的镶着清凉苔藓的原石。所有人都在好奇,高三过去,陈峦会成为怎么样的人? 自从林归港眼熟这个小伙子,陈峦也就得到了提前进入校园的特权,平常也能躲在后勤处读书。那是一个冬天,寒潮席卷全国,即使是南粤大地也像是浸在冰河之中,又湿又冷。陈峦一手举伞,一手拿书,手指冻得通红,肩膀隐隐有湿漉漉的痕迹。林归港为了招待修缮窗户的工人,提前到达学校,在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由分说地拉陈峦到后勤处。 从此以后,后勤处成为陈峦长久逗留的地方。纵使面上没有过多表情,陈峦由衷感谢林归港,经常帮忙清理后勤处,还给货架分区,把杂物分门别类得放置,图书甚至采用了中国图书馆分类法,并将所有的货物画成图形,制成表格,形成后勤处小册子。林归港对陈峦的好感又了几分,像朵太阳花似的,看见陈峦就笑嘻嘻的。 但是陈峦并不是对谁都好,他与普通人的边界大约有东非大裂谷那么宽。眼下,陈峦视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钟奇奇为无物,迈开阔步,准备离开,与我何干的态度像是寒气一般渗透出来。尽管钟奇奇即将是他高三的同桌。 钟奇奇不害怕他的熟视无睹,只担心没人求助,她三步并作两步,拦住陈峦的去路,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同桌,你帮我解释解释,我只是来拿校……” 话还没完,林归港先打断了,“自己不学好,还要扯别人落水,你放开。” 于是两人开展了围绕着陈峦的猫抓老鼠,钟奇奇顺时针跑,担心自己跑着跑着摔倒,手还交换握着陈峦的手臂。林归港的老胳膊老腿多年没动,抓起灵活的小丫头也是困难。整个后勤处又恢复了鸡飞狗跳。 陈峦本不想管这些,但被两人晃得头晕,手臂也被钟奇奇拽的紧紧的。他打掉她的手,然后像是老母鸡将她拦在身后,终止了眼下混乱的局面,“林叔,她是新来的转校生,来取校服的。”他本不想掺乎这团乱事,认为钟奇奇自己会处理好,但莫名还是被拉入了漩涡之中。 “这小妮子要是你同桌,你刚才不说,现在张口。她是不是威胁你了?”林归港拧起眉毛,然后目光移到了躲在陈峦身上,冒出个脑袋尖的钟奇奇。 她的脸因为跑动的缘故红扑扑的,额头还要几滴晶莹的汗珠,小女孩的样子很生动。“你是不是学坏了,玩起早恋这一套了?”林归港厉声道。他一路看着陈峦这两年的刻苦读书,不愿看见他在高三这一年走错路,因此显得格外敏感。 陈峦一个头两个大,他最讨厌麻烦事,就是因为这种情况。自己明明已经说明白了,讲清楚了,没有任何隐瞒的成分,可是总会有人不相信。他干干地说:“都不是。她是我们班今天新来的同学,来取校服和书本。” 林归港仍然将信将疑,敲打道:“高三了,收收心,不该想的别想,不该做的别做。” 钟奇奇能够听懂,吐槽了一句:“亲爹都没这么管教的,真当自己是棵葱了。” 类似的话陈峦听过太多次,凡有点恩惠,就会给他施加压力,仿佛他的价值就是那一张张成绩单,择日即可变现的那种。陈峦知道自己应该感恩林归港,可却在听到钟奇奇的话时,嘴角隐隐翘起一个弧度。 “好的,我知道的。”陈峦敬重地回答,压抑住内心隐秘的不悦。 预备铃已经响起,“你问她需要什么?我拿给她。”可能是第一印象不好的缘故,林归港对钟奇奇颇有微词。 “今天放学都给我来收拾,看把我这里搞得乱七八糟的。”林归港有些不满陈峦的逆反,早已将刚才的怜惜收起。在他心目中,陈峦是绝对听话的小孩,是知道感恩的小孩,不应该 会帮外人反驳自己。 随即,陈峦重重点头,转述了钟奇奇的需求。钟奇奇边说自己的需要,边张牙舞爪地大骂 “臭老头”“笑面虎”。陈峦觉得好笑,没有人敢对这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如此不敬,如今真的有人做了,原来是这么生动的一件事情。 慢慢的,她的怀里逐渐填满书本和校服。他没有帮她拿的意思,钟奇奇只能自己拿,刚才的鸵鸟已经变成企鹅,身子轻轻后仰,小心翼翼得走路。钟奇奇本来想和她的同桌拉近关系,套套近乎,奈何人家一身轻,阔步走到前面去了。 4. 2D的脑子 书落被放到桌上,沉重得震出一圈的尘埃。 “我天,累死我了”她叉着腰,捂住口鼻,斜眼乜了一眼陈峦。陈峦的下颌线很清晰,显得有些清冷,他攥着笔,显然已经进入学习状态了,风雨不动安如山。 钟奇奇忍不住比较起陈峦和之前班里的男生。若是从前,她要搬东西的话,他们肯定会出手相助。自己经常空着手,只是在旁边说几句好听的话,那些青春期的男生们就跟牛似的,恨不得把地板都翻个底朝天。 倒也不是怀念从前的日子,只是突然萌生出不同的土壤孕育了不同的植物的感觉,类似于一个柔软,一个坚毅,说不清楚,但还蛮奇妙的。 胡思乱想之际,李津广搀扶着梁又怡走进来。梁又怡的右脚裹了一圈厚厚的白色纱布,轻轻触地。身体的重心都放在右边,有些倒在李津广的怀里。钟奇奇见状,疾步走到他们身边,扶起了梁又怡的左边。 虽有几人抬头望了望,但终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这个班好像一潭死水,没有少年人应该有的青春活力。 “怎么样?校医怎么说?”钟奇奇有些担心地问。 梁又怡安抚地拍拍钟奇奇的肩膀,“没…关系,我还…好,别…担心。”说完话,她的脸又红了。 钟奇奇心里一软,自责和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她面向梁又怡,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都是我不好,刚来就给你们惹这么多麻烦。” 梁又怡的身子轻轻一颤,怔了一会儿,然后将手慢慢地移到钟奇奇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她。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的。你…不要…担心。” 因为口吃的缘故,她从小很难融入女生圈子,脑子有了山洞,堆满了想说的话,但是说出口却变成了“那个…”。很小的时候,她非常有表达欲,但是没有人愿意等待她慢慢讲完,若是磕磕巴巴讲完,场子也冷了下来。 后来,她开始不愿意讲话,微笑成为她回应世界的语言,仿佛这样就是“世界抱之我以伤痛,我回世界以微笑”。但也只有她知道,她也不想这样的。李津广是她楼上的邻居,也是唯一她愿意说话的人。 “你家住哪里?早上我去接你吧。早餐我也包了。”钟奇奇说道。 “怎么,钟女士第一天来一中就像抢我的活儿?”李津广不懂女生暴风骤雨般的友谊,说来就来,还泪眼朦胧的。“我们俩楼上楼下,我送她过来,别操心了。我出力出人,明天早餐怎么说也得有我一份吧。” 钟奇奇扶着梁又怡往前走,假意奉承道,“遵命,李小爷”,然后偷偷跟梁又怡咬耳朵,“说的你是他的人一样,听姐一句劝,喜欢都别喜欢普信男”。 梁又怡像却像是被人说中了心事一样,红晕从耳朵爬上脸庞,越来越像是朵桃花。钟奇奇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立马猜到了她的心事,于是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揶揄她。李津广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样子,无奈的摇头。尤其钟奇奇发出爆笑后,他更是觉得这个新同学是不是弱智了。 “医生说最好还是去拍个片子,没有骨折,但不知道会不会骨裂。你放学跟我们一起去吗?”落座之后,李津广难得正经地说道。 “我跟你们一起。”钟奇奇说道。 待他们坐下,陈峦仍然表现出不甚在意,没有人关注他。唯有他知道自己的笔尖因为钟奇奇的笑声稍稍停了几秒。看来今晚的后勤处只能他自己一个人打扫了。 * 钟奇奇这两年都在国际部读书,像只蜜蜂忙碌于各种 presentation(演讲)、proposal(方案)和assignment(作业)。现在突然转换到书山题海,有些不适应。转过来的时候,家里根据她这两年的学习内容,权衡很久后,选择了物、历、地的综合科目。 钟奇奇倒是无所谓,反正都不熟悉,几乎什么科目都是从头开始。但即便如此,这都不妨碍自信的钟奇奇在看着阳山一中的牌匾,心里升腾起来的关于荣誉和未来的崇高感。但是,阿Q精神就是要用来被打破的,轻而易举地说出我可以,左右为难地发现我不行。 这节数学课就是噩梦的开始。对于她来说,相互连接的线条会在某一瞬间成为立体图形,更多时候它们只是组成了一个平面图形。钟奇奇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够轻易地想象出这堆线条组成立体图形的样子。 45分钟的课程被迷茫拉成漫无边际的沙漠,她困在其中,怎么都找不到水源。钟奇奇试图跟上老师的进度,但是那些话语分崩离析地飘在空中,她怎么也抓不住。窗外飞过的一只鸟比任何时候都更漂亮,更能抓住钟奇奇的心。 正在她数着树上有多少只画眉的时候,后排的梁又怡用笔戳了戳她的后背。 “新来的女生,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杨德闲已经见怪不怪学生在自己的课上发呆,但是对于毕业班还是该杀鸡儆猴,敲打敲打,免得这群学生翻上天。 钟奇奇茫然地站起,看着白板上的线条,陷入沉思。李津广捂住嘴巴,小声提醒道:“A点和E点连在一起。” 钟奇奇收到李津广的信号,却不知道A点和E点连在一起能够怎么样,她甚至歪过头试图将立方体正过来看,结果没看出门道。全班人看着她奇怪的姿势,局部发出了轻微的笑声。 尽管大家都非常善意,但是杨德闲并不这么认为。他理所应当地将钟奇奇划为爱出风头、不服管教的学生。在他的思想里,男孩子顽皮些,还能夸句有灵气。女孩子如若顽皮,就是冥顽不灵了。 他有些生气,语气严肃端正,“你下课…”下课铃声解救了钟奇奇。她从被叫起来开始,就在期待分针加速,结束这漫长的三分钟。 杨德闲清清嗓子,校正上课的程序,“今天的作业是……”大家稀稀拉拉地翻开记事本记作业,有些偷懒的人则直接在练习册上折出角。雪白色的卷子从前传到后,细细簌簌的翻动声伴随着几声叹气声。普通高中的普通一天在这种哀怨中走向尾声。 交代完作业,杨德闲抱着两本教案和课本与数学课代表交代了几句,然后离开了教室。 钟奇奇瘫坐在座位上,仰着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没了电的洋娃娃做出最后一个动作。然后她看见倒立的放大面庞的李津广,“我都给你提醒到这个份上了,你还看不出来它们两个平行。钟奇奇,你脑子是2D的吧!” 她倏忽地抬起,把题目展开,不肯认输,“可是我的心是3D,也会心痛啊!” 李津广爆笑,捂住肚子说:“你改行脱口秀,我觉得比较靠谱。”他旁边的梁又怡也抿着嘴,浅浅地笑着。 “我是认真地在心痛。”钟奇奇有些无奈。 李津广像是被戳中了笑穴,怎么都停不下来,“再给我1分钟。” 钟奇奇盯着他,看着他一个人狂笑,他保准能停下来。她最知道怎么治李津广这种人。 李津广有些发憷,拿出草稿本,画出例题中的立体图形,说道:“你把这两个点连起来,再证明两条相交直线平行,就可以证明这两个平面平行了,然后这个小的平面实际上是属于大的平面的,所以题目求的就解出来了。” 钟奇奇对上他的眼睛,没有一丝不好意思,虽然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睛一定透露出清澈的愚蠢。“你讲慢一点,我跟不太上。你的图画得不错。” “别光看图,听我讲。”李津广不认输,翻开一页新的草稿纸,干净利落地画出几何体,然后重新连上辅助线。 他放慢了速度,每说一句便抬头看一眼钟奇奇,等到她点头,才继续讲下一句。 “这一次,听懂了吗?”李津广吐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道。 “听是听明白了,但我怎么知道要把AE连起来呢?”钟奇奇有些茫然,像是看着窗外麻雀一样,眼睛没有焦点。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李津广反问道。 钟奇奇还没回答他,跑操的铃声已经响起,体育委员招呼着大家去操场。超级中学是全国很多中学的学习榜样,阳山一中也不例外,校领导充分考察借鉴了超级中学的模式,将跑操纳入高三的日程里。 承认自己的愚笨是一件困难而缓慢的过程,没有人能快速且准确地接受自己并没有天赋,不甚擅长,只是弱者。因为逃避是容易的,比如现在的跑操。 “陈峦,麻烦让一让。”钟奇奇见陈峦正在专心致志地在笔记本上画着些什么,她好奇地探过脑袋,定睛一看,他正在画今天黑板上的立方体,辅助线比方才李津广讲的多了一条。本子的不同位置整齐地画满了不同样式的几何体和辅助线。 陈峦听见她的声音,将椅子往前拽,察觉到旁白的人没动静,便回头看。他望着她的脸,被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所吸引,漆黑水亮的,像是一片安然的湖泊,有阳光照耀的,风会悄然拂过的。 她陡然将视线从本子上移上来,对着他的眼睛,欣喜地说:“陈峦,这个本子借我好不好?”陈峦对热门几何体分门别类,并作出关键解法,如果能借到学霸笔记,也许离“我可以”可以近那么一厘米。 钟奇奇右手搭上他的肩膀,摇晃几下,湖水里掉落了几颗沿边栽植的橡树的种子,她的眼睛流光斐然。 陈峦已经在后勤处见识过她地本事,自知招架不住,火速关上本子。情急之下,笔液在本子表面洇出一个黑色的污点,他皱着眉头,“你问李津广吧。”说完之后,拉起凳子,阔步融入了下楼的人群中。 钟奇奇略微地下头,有些哀伤。陈峦总是懂得怎么拒绝她的。 梁又怡抓住她的手:“没关系,陈峦是…这样的,我也…被…拒绝过。”梁有怡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方式,只能将杜撰自己的经历,与钟奇奇同样陷入尴尬的境地。 “不是你的问题,他搭理你才是不正常。”李津广跟着附和,伸出食指摇了摇。“不过,我从来不记错题,没办法帮你。”他摆摆手,天才也表示无奈。 跑操结束,高三学生还要多上一节 “自愿”的自习课。放学时间从过去的5:45拉长到6:45。郝苍安排了班长陈淼臻点名,记录下没有参加自习课的同学。今天,这张纸上有三个人,李津广、梁又怡和钟奇奇。 校门口,放学大潮人挤人,到处都是私家车的鸣笛声。在千变万化的人脸中,钟奇奇窥伺到不同高三的轻松与雀跃。 李津广提前约好了车,跟司机确定了上车地点,所以相比于有些无头苍蝇,三人顺利地离开学校。赶在骨科关门的前一刻,梁又怡拍了片子。 医生看了看片子,语气平淡地说:“没事,软组织挫伤,今晚记得冰敷。”或许是赶着下班,他的话十分简洁。 李津广还是不放心,仔细询问了后续治疗,确定真的没有事后,又马不停蹄地拿药缴费。 钟奇奇和梁又怡坐在等候区。“他对你挺上心的,也挺靠谱的。”钟奇奇说道。 梁又怡沉默一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淡淡说了一句:“他心里的人太多了。” 钟奇奇扭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有些淡漠。她难得说出一句流畅的话,只是可惜是伤心人的伤心事。 “又怡,你不结巴了耶。”钟奇奇说道。 “是…是…会这样的。一…激动…就不结巴。”梁又怡蹭得一下,脸颊又通红,像只冒气的叉烧包。 “我们来做个实验吧,以后每天跑操跟我吐槽李津广。Girl’s Talk。不让他跟着我们。”钟奇奇说道,拽了拽她的袖口,露出一口白牙。 “那…能说的…可就…多了。”说完,梁又怡跟着笑。钟奇奇觉得此刻她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好看,有着小狐狸的娇俏狡黠,而不是方才的像是棵含羞草似的害羞局促。 “笑什么呢?”李津广手里捏了几张单据,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 钟奇奇搀着梁又怡:“说你坏话呢,大帅哥,抓紧走吧。” 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李津广摸着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跟着笑。钟奇奇本来自己全部负担了梁又怡的医疗费,但两人拒绝了她的要求,最后以她周考之后请大家吃饭告终。 * 开学第一天,钟奇奇觉得自己就像个陀螺,转起来冒火星,转着转着回到原地。告别两人后,她又打车回学校,校门口三三两两还有晚归的高三学生,钟奇奇逆着他们,向后勤处跑去,边跑边用手去拽缓慢滑落的书包肩带。 楼道的灯已经亮起,钟奇奇冲到门口时,陈峦正在拖地,被着急忙慌的她吓得,身子抖了抖。他摘下耳机,站直了身子,倚靠在拖把上面。 两人大眼瞪小眼,愣是谁都没说第一句。等待钟奇奇宕机结束,她开口说道:“干到哪里了?剩下的我来吧。” “马上就好了,你坐一会儿吧。”陈峦指着门口的椅子,转过身继续拖地。心里想,她不是陪梁又怡去医院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难道是专程跑回来了?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钟奇奇已经开口了:“我刚才和梁又怡他们去医院了,想着我回来,你正好上完自习课,我们一起干,没想到还是晚了。我今天到处欠人情,都快还不清了。今天,谢谢你啦。”扫视一周,看的确没什么好帮忙的,索性不再推拉,坦坦荡荡地接受陈峦的帮助。 陈峦回过头,不用还没说出口,发现她坐在门口的地上,“你怎么坐地上了?” “踩过去,又脏了,不能让你白拖。”钟奇奇的声音有些疲惫,但眼睛仍然清澈。 钟奇奇笼罩在暗淡灯光下,没有白天生龙活虎了,却也让人感受到暖融融的感觉。他刻意与每个人拉开距离,也试图对钟奇奇如此,却发现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她像海浪一般,一次又一次漫过沙滩,把边界线平整干净,留下越来越近的两个人。 “其实也…”陈峦想说,另外拖一下,并不麻烦。 但是钟奇奇看他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接过话茬;“你快干吧,我们早点回家。” 陈峦还说,她可以先回去,他一个人也可以。话还没说出口,就发现她微阖双目,双手抱胸,正在休息。今天应该累坏了吧。 钟奇奇的睫毛轻轻扇动,即使是坐在地上,但身姿依旧很端正。即使素面朝天,也能看得出她长得很标致。陈峦的视线路过她光洁的额头,然后是挺翘的鼻梁,最后停留在柔软红润的嘴唇。他握紧了拖把,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看了,转身继续干活,只是脑子里却停止不住想她。 先前自习课结束,郝苍在楼梯口遇见他,两人聊过几句。当然,多数时候是郝苍在说,他回答好。聊天的大意是钟奇奇是从城市里来的,以前在国际部读书,课程设置与普通高中不太相同,很多事情还不适应。他能多帮一把是一把。谈话末尾还是加了一个前提“不影响学习成绩”。 他没有去想成绩的事,只是隐隐生出些好奇的念头。她的过去是怎么样的呢?为什么会重新回到这里? 10多分钟后,陈峦拖好地,收拾好清洁工具,犹豫着怎么叫醒她。他看过去,钟奇奇身体依然挺直,姿势几乎没动过,虽然有防御的态度,看起来却很乖。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看着手表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心底里反复说,等5分钟,她还没起来,就叫她。但当分针终于迈过一个步伐,他还是没能开口。 这时,钟奇奇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睁开惺忪的眼睛:“你好啦?怎么不叫我?”她刚醒,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 “嗯,锁个门,可以走了。”陈峦听得耳热,心脏的律动比平常更猛烈了一些。 钟奇奇略微皱了皱眉头:“腿麻了,等我一会儿。” 过了一阵,她伸出手,“拉我一把,自己起不来。” 很多个时刻,他都在想,钟奇奇是怎么这么自然而然,淹没他们之间的距离的。因为她的坦荡,尽管思虑很多,他也不能扭扭捏捏,饶是伸出一只手,脸上演出不耐烦的神色。钟奇奇不管他的不悦,爽快地握住,然后借力站起来,站起来后,又轻轻松松地放掉。 他欣赏这份率直,包括他在内,很多人都不曾拥有,绕的圈子太多,把自己困在原地的比比皆是。很多年后,他已经可以在公众场合对任何事表演得如鱼得水,却依然没有那种天生的坦然和大方。 后勤部本没什么好打扫,经过陈峦整理后,变得更加井井有条,就连清洁工具也被端端正正地立着,挺直得像是边境站岗的士兵。 “真不错”,钟奇奇由衷地夸奖道。陈峦听起来很暧昧,他不知道她在夸人,还是夸事,但终究还是为此开心。他听过很多夸赞,不外乎学习和外貌两方面,却鲜有人在打扫卫生上进行褒奖。意外的是,他很受用。 5. 邓巴数 钟奇奇这两年习惯了悠闲、散漫度日,今早她又是踩着铃声进来,和李津广在班级门口撞了个正着。郝苍已经在讲台上监督早读了,看见他们两个,脸色一变,“时间掐得挺准啊。别磨蹭了,赶紧进来。高三了,还不知道努力。 闻言,他们俩人灰溜溜地进来,“高三,高三,高三,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一个个都赶着投胎似的。”李津广小声悄摸和钟奇奇说道。她也不适应,环视一周,大家嘴里都念念有词,脸上往往是苍白的。过去,精巧的诗句可以在某个对月当空,举杯宜尽的时刻被吟诵,但现在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5分的填空存在。 九月,高温依旧,前后的门窗紧闭,两只立式的空调将从早到晚持续工作,冷气被八九十人的呼吸劫持,轮到每个人时,所剩无几。钟奇奇并不感到热,只是闷,吐出一口气,吸入七八十人呼出的气。 她翻开崭新的课本,看着陌生堆砌的字眼,想起了西西弗斯推石的故事。白昼黑夜,时间流转,西西弗把石头从山脚推向山顶,再眼睁睁看着石头从山顶落下来,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推石。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没有希望地重复无止境的毫无意义的背诵。 周围的人都在大声诵读,唯独他们这一片安静如鸡。钟奇奇不希望自己长期沉浸在伤感和绝望一样,用力地压住书脊,使它们看起来平整,大声开口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她突然的开口,吓到了旁边的陈峦。他微微耸起肩膀,像只受惊的猫,分了精力去听她朗读。钟奇奇为那些生僻字卡顿,发出“咦”的声音。她也会偶然读错音,却不曾发觉自己读错了。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纠正她。她的声音清润,读得磕磕绊绊,却异常动人。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扭过头看他。陈峦知道她在看他,他却假装不知道,继续看着那首已经看了很久的古诗。 “算了,不问你了。”隔了一会儿,钟奇奇自言自语道。转过头跟梁又怡、李津广两人说话。 “朋友们,周末有没有空?我想去买几本教辅资料。”钟奇奇扒着桌角,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们,“这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抱歉了,有约。下次记得提前预约。”李津广有些臭屁地说道。 “奇奇,我也…不行。我周末…都在补课。”梁又怡则有些抱歉,又有些遗憾,她一直很想像普通女生一样,挽着好朋友一起逛书店。 钟奇奇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她灰头土脸地继续念书,胡思乱想道,高考完,就写本小说,我在高三预习。 早读课结束,梁又怡列了书单给她,长长的一串,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妥帖地收下,叹了一口气,伏在桌子上休息,脸对着地面,挤出两滴泪水。一切都并不是她想象得那么容易。 恍惚之间,她想起妈妈说过的话。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更不能叹气,不然运气会更不好。她用手擦掉泪水,朦胧之间,看见陈峦递过来一包纸巾。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哭了,仰起头,打了个哈欠。“好困,都流眼泪了。你不困吗?” 陈峦讪讪地收回手,但是纸巾又被钟奇奇抢回来,“今天正好没带纸巾,这包先借我。下午还你一包新的。” 陈峦点点头,重新看回自己的题目,然后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好难。”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停顿了几分钟,自认无能为力,又重新写题。题目不难,他却算错了一个数,于是乎整道题目离正确隔开十万八千里。他决心纠正生活的变数,不要再去管别人的闲事了! * 英语老师是个时髦、美丽的女人。她款款走进来了的时候,钟奇奇就认定自己一定会喜欢她。她留着大波浪的长发,擦着鲜红的口红,身穿着一条吊带碎花裙,脚踩长筒靴,金属的圆圈耳环随着走动摇摇晃晃。 “我叫Yuki,你们高三的英语老师。”男生们开始起哄:“哇哦”,女孩子们也捂嘴笑。她毫不在意,笑着说:“没个正形。都把上学期会考的试卷拿出来,今天讲试卷。” 钟奇奇没有,主动把凳子离得陈峦近了些,看他的卷子。陈峦基础并不差,阅读错了两个,她简单扫了几眼,“这个不应该错。你选的这个明显范围大了,这个文中是有特指的,过度推理了。”又指着另一道,说:“这道逻辑就有问题啊。因果倒置了。” 陈峦点点头,没说话。他想起一些难堪的回忆,心脏突然缩在一起。“我感觉你是不是做题的时候走神了。这两道都是一个问题,你一道对了,一道错了。像你这种学霸,肯定不是蒙对的。”钟奇奇越挨他越近,他得以闻到她身上有股花果的香气,甜滋滋的,像是春风呼啸而来,带来远方的万物复苏与繁花似锦。 “不过,也没事。少了这几分,你也一骑绝尘,给别人一些追赶的希望。有点缺憾,才招人喜欢嘛。”钟奇奇小声说,说完又觉得自己话多。她说得再多,陈峦都只是点头、摇头,说“不是”,没什么变化。 “你英语挺好的。”陈峦由衷地夸赞,。他刚开的心房的窗户逐渐打开一条小缝,小缝源源不断地送来春风和香气。即使他心里的那根琴弦,并不会因为她的话有半分松动。他却异常贪恋这样的鼓励。 “我知道。”钟奇奇语感慨陈峦的一番寻常,语气里有些小骄傲。这两天,她受到的打击太多,在游进舒适区时,难免会感觉全身活络,四肢舒展。 很快,英语课到了结尾,Yuki放下教案。“大家才十几岁,感觉跟三十几似的,一点年轻人的生机活力都没有。” 钟奇奇听到这里,疯狂点头,双手抵在下巴处,像是抱着松果的小松鼠。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这个游戏叫守护天使,你们等一下每个人轮流上来抽一张纸条。纸条上面有个数字,你要去找这个学号的同学,默默照顾他一周。” 钟奇奇拍手叫好,苦涩的生活总要有些糖,才能熬下去。她也感觉这个班,很像一盘散沙,大家各顾各,丝毫不像个集体。而且,大家还会划分本地人、外地人、应届生、复读生,大家割据成不同的小集体,相互谩骂,相互比较。 应届生嫌弃复读生抢占资源,“食堂都快挤不下了,学校穷疯了,收这么多复读生”、“他们来了,我又要后退几名了”、“我就说,教室里这么多人,能学得下去吗?” 本地生瞧不起外地生,“今年怎么来了这么多外地崽”、“我旁边分配了一个外地崽,也不知道洗不洗澡”、“外地崽为什么不回老家考试?” 但是,Yuki的提议很快被同学们反对了。 班长陈淼首先站起来,“老师,不是我们不支持你,但是现在高三,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不合适吧。大家都是为了好成绩坐在这里的。”他说话有些直接,但是很实在,很多人都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会拿学习来挡我。首先,你们不要各学各的,而是相互帮助,大家一起交流可能会有更多的灵感。这对你们的学习也是一件好事。If you have an apple and I have an apple and we exchange these apples then you and I will still each have one apple. But if you have an idea and I have an idea and we exchange these ideas, then each of us will have two ideas.” 这是萧伯纳的名言,钟奇奇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些不同的想法,苹果可分,但思想不可分,只有上风下风。你或接受别人的观点,或者认为别人是个傻叉,更加相信自己的观点。 “据说,人这一辈子认识的人不超过150个(邓巴数)。同学们,你们现在认识的人是最真实的,你们的情谊也是最宝贵的。你现在身边的人可能成为陪伴你一生的人。所以,不要老是埋头苦读,也要多看看旁边的人。”Yuki说。 “说你呢?快看我!”钟奇奇托着腮,笑着说。 陈峦耳根一热,低下了头,刘海挡住眼睛。她看他的窘态,心想他也太不经逗了,这样就害羞了。 Yuki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不得不给她面子。有些人表面上不情不愿,但是抓了纸条后,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钟奇奇则怀着满脸的欣喜上台抽纸条,准备下来的时候,Yuki叫住了她,“我看过你演讲,发音很标准,气场很足。” 钟奇奇明媚笑,说道:“Thank you! You are my angel today!” “All will be well. Rainbow after storm!” Yuki抱之以微笑,回复她。 钟奇奇用力点头,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了Yuki。Yuki有些吃惊,但很快温柔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背。 “你们猜,我抽到谁?”回到座位后,钟奇奇卖关子地问大家,笑得一脸灿烂。陈峦不知道她抽到了谁,但他在想,他恐怕躲不过生活的变数了。一切都是那么巧合。 6. 守护天使 陈峦摊开手心,那张纸条已经被手汗濡湿,皱皱巴巴的,上面明明白白得躺着钟奇奇的学号。若非不是她的学号,他大约不会记得这么清楚,那张纸条也会另有归宿。 他望了望座位后的垃圾桶,不知觉地把手握紧了,然后又松开,最终还是把它压在课本的第一页。钟奇奇热衷于打探别人的号码,却对自己手里的号码避而不谈,央求着后座两位偷偷把号码告诉她。铃声响了,她也终于回过头了。 她有所感应似的,狐疑地说:“陈峦,你抽到谁了?”他自然不肯说,快速眨了眨眼睛,“我不参加这么无聊的游戏。” 钟奇奇咦了一声,小声嘟囔,“不是游戏无聊,是你人比较无聊。”陈峦不去反驳,装作没听见,继续写眼前的练习卷。 这份练习卷是他母亲杨修竹搜集的,包含了莞城各大高中的周考卷。他必须在回家前做完,交给杨修竹查看。这么多年来,他的空间充满麻木,变得对很多事情无所谓了。比如,他对分数无所谓,只是母亲希望他拿第,他就拿罢了。生活,大约就是这样的。 但偶尔,它也会有一些裂隙,露出他想追逐却无奈的生动。比如,现在,他多么想反驳钟奇奇,自己并不无聊。可是奈何找不到自己有趣的点在哪里。他有些羡慕李津广,脑子灵光,口条也顺,没说几句话就能把她逗得生气或是愤怒,抑或是捧着肚子大笑。他喜欢这种生动,而她尤为生动。 陈峦越来越抵抗不住她,越是逃避,越是想靠近。如果她惧怕他的冷漠和拒绝,他大抵不会如此,但恰恰是她有意无意的生动像是引子点燃了心里的那座火山,滚烫的熔岩正在咕噜咕噜地冒泡。 周五晚上,他失眠了,心里扭扭曲曲地爬着千万条虫。下周有半月考,他需要好好复习。她并没有邀请他去书店。他的自行车胎破了,昨晚拿去修,他没有交通工具去。他没有任何理由去。 陈峦左右翻腾,巨大的耳鸣轰隆,昭示着此刻的寂寞。他摁亮床头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向Ⅲ。他心里一沉,左右不是,干脆心一横,跟着感觉走了。与其用大量的时间纠结要不要去做,那还不如直接去做。某种意义上,浪费现在时间是对未来节约时间。起码,现在他可以睡个好觉了,明天也可以在书店学习。 他迷迷糊糊地想,其实,并非没有理由。到时候,她若问起,我就说我是她的守护天使。他闷上被子,很奇妙地睡着了。他已经很久没做梦了,只是那一晚,他梦见一头七彩的麋鹿。他追着麋鹿跑,跑着跑着,就飞了起来,触到了七彩的云朵。 周六来了,陈峦很早就醒了,他睁着眼睛,等待闹钟响起来。他不知道钟奇奇几点回去,干脆今天从早到晚都在书店里自习。吃过早餐,他与杨修竹扯了慌,说自己在家里学不进,今天想换个环境。杨修竹在收碗筷,并没有怀疑,应了好,只是说今晚记得报告学习就好。 他坐了城市最早的公交车,车里并没有多少人。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碰到绿色的座椅反射,形成一块巨大的光斑。他微微遮住眼,心里无比雀跃,连超市卖场放出来俗不可耐的、聒噪吵杂的歌也有了清新曼妙的姿态,变得可爱动人起来。 阳城的大型书店只有这一间,供给了几乎全市一半学生的教辅资料。它离一中并不远,二楼教辅选购区旁边安置了几张桌子,一中的学生常在放学后、周末结伴在这里做作业。他到的时候,书店刚刚开门。 他在一楼买了一杯美式,之后就都在二楼待着了。一整个上午,他都没等来钟奇奇。他本不是分心的人,可是每当楼梯口有动静时,却忍不住抬头。有几次,陈峦与几个前来买书的女生对视。 青春期的女孩子难免对在书店里白净高大的男生春心萌动,忍不住在他周围多绕了几圈,装作不在意地匆匆看他几眼。有一两个顺便坐下来,掏出作业本。题目没做几道,眼睛却来来回回看了又看。坐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没有递过纸条或是搭讪的意思,就觉得无聊,收拾收拾桌面走人了。 陈峦尴尬地低头,想着自己这副模样,是不是跟她们一样,假装不在意,但明明在意得要死。 * 下午的时候,钟奇奇终于来了。她束着高马尾,柔软地垂下来,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罩着一件宽宽大大的T恤,露出手臂,显得更加白皙细嫩。背后那个瘪瘪的Jansport书包,看起来专门拿来大采买的。 陈峦在她出现在楼梯口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只是钟奇奇直奔教辅区,一眼都没停留在那几个自习的学生,自然也错过了他。 钟奇奇拿出梁又怡列的清单,在书架前徘徊,怀里的书越堆越多,却还只找了一半。她顺着书店地上的坐标去找《高中文言文完全解读》,还没拐弯,就听见接连不断的水渍声,混合着浓重的呼吸声,还有细微的□□声。 这里是一个没有监控的死角,灯光也不甚明亮,最适合偷摸做一些“坏事”。她惊得一哆嗦,迈了两步,探出脑袋看。 两个人正亲得如火如荼,男生一只手捧着女生的脸,另一手放女生的胸口,双腿腿微微曲着。娇小的女生被压在书架上,只露出了一双黑色的小皮鞋。被看的人亲地忘我,偷看的人激动得握拳,太刺激了。钟奇奇感觉自己的脸又红又热,有一种第一次见活春宫的感觉。 他们突然停了一会儿,窃窃私语,吓得钟奇奇以为他们看到自己了。她转身想赶紧离开,谁成想,这一转头,就看到了陈峦。钟奇奇睁大眼睛,惊得捂住嘴巴,让自己不要叫出来。 陈峦见她惊吓的样子,以为她已经知道,或者猜到,自己来这里等她,做贼心虚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出声,后面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停了,钟奇奇去捏他的手臂,小声说:“快走快走”因为还没从激动的情绪中走出来,声音还有些发抖。 看着她一脸潮红,又听见转角处细细簌簌的声音,陈峦不明所以地往后探头:“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钟奇奇一直觉得他是个话少的人,却在该话少的此时,刨根问底问个不停,“先走,待会跟你说。”她咬牙切齿地说,推着他的后背往前走。 他背对着她,以为有人欺负她,锁着眉头,有些担心地说道:“没人对你怎么样吧?”她脸上的潮红颇为不正常,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这么着急离开,肯定是发生什么。 阳城最近有几起恶性的女性伤害案件,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陈峦不由得联系起来,越想越不对,心里也开始打鼓,脑子里迅速搜罗新闻报道里,“如果遇到性骚扰该怎么办”的信息。甚至在想怎么处理才能最大程度保护她的隐私安全,尤其是在阳城这种人多口杂的小地方。一边想,一边气自己,大大方方陪她来,哪里会发生这些事情? “钟奇奇,我在呢,你别怕。你需要报警吗?”他反过身来,一脸严肃和紧张,甚至开始脱自己的上衣,想给她披上。 钟奇奇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一些,变成粉粉嫩嫩的颜色,显得人很娇俏。她在想,虽然在公共场合亲热有些出格,但还是勉强能接受吧。陈峦这是在干嘛?又想到,他们不走的话,这对小情侣就要在死角里躲好久了。 见到他开始脱外套,钟奇奇更加困惑了:“陈峦,你脱衣服,干嘛?”她话里有歧义,马上想到里面的情侣会不会在想,怎么有人比自己玩得还野。她火速摆手,“你穿上!”话出口,她却觉得对话更加活色生香了,逐渐走向离谱的境地。 钟奇奇也不知道,现在的局面是如何。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峦已经把衣服塞到她手里了,大步走到死角处。她着急地赶上去,无奈地把手盖在脸上,憋屈地说:“你干嘛啊?” 两对男女,面面相觑,颇为紧张,场子一度凝固。陈峦恨不得,现在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当棵萝卜,是不是就不会知道尴尬了? 陈峦只对后面的女生有点印象,好像是高一的某个艺术生,拿了不少奖,挂在光荣榜上。名字想不起来,印象中有个“霁”字,唯有这个字比较特别,就记下来。 对面的男生穿黑色的T恤,上面沾了几笔油彩。一条破洞的牛仔裤,挂着几条沉甸甸的银色链子,看起来有些非主流。他摸了摸脸,把女生护在身后,有些调侃地说:“我们结束了,位置留给你们?” 说完,他就拉着女生走了,留下陈峦和钟奇奇,感受着未经消散的尴尬。钟奇奇想,这波亏大了,本来是看热闹的,现在变成被人看热闹了。 陈峦本是个有逻辑的人,现在解释起来却异常费劲:“最近,我们这儿有些不好的人,骚扰女生。”解释完,又觉得自己又是脱衣服,又是出现在她身后,说起来自己反倒像是坏人,“我我我不是坏人,来这学习,顺便顺便买本书。脱衣服是想给你披上,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你遇上性骚扰了,然后……” 钟奇奇终于知道他的脑回路,捧着肚子大笑,掏出手机,断断续续地说:“陈峦,你再说一遍,我录下来!我周一播给他们听,让他们看看年级第一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她咯咯笑个不停,又发觉自己在书店,捂着嘴,憋得脸都红了。 陈峦红着脸,不肯再说话,看着她笑,心里填满了复杂的情绪,羞耻得左脚踩右脚,但看着她笑得欢快,自己也跟着开心。陈峦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原来,青春原来是个动词,它是猛烈振动的心脏和充盈脑海的雀跃。一切都是活蹦乱跳,充满生机。 7. 买书如山倒 按照陈峦的说法,教辅买精不买多,他看了看钟奇奇的书单,又挑拣了一些新的书籍丢进新拿的书篮。她看着逐渐堆成小山一样的书册,哀怨得看着他,“你刚才说的还算数吗?” 陈峦提着购书的篮子,回头看她,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些对于我来说可能就是精要了。”她感到无语,这难道是说她的脑子不够用? “可是我已经买了这么多了。”她费力地提起自己的书篮,向他展示。 “我看了,梁又怡推荐你买的是高一、高二的书本的基础内容,我给你加了一些复习课的进阶练习。你买回去之后,也没必要全看。时间紧的情况下,要学会做减法,筛选一些重点。比如数学公式推演过程完全没有必要看,你只要记住就好。你可以找个本子,专门誊出来。”陈峦说道。 钟奇奇像只小鸡一样地点头,表示明白。旁人看他可能会有些功利,读书不求甚解,只会应付考试。但是关键时刻,不就是需要一些大手一挥,把旁支末节都斩断的果断吗? 新的问题是,她有些囊中羞涩。前几日,钟奇奇主动向家里说,新学期她可以不用生活费,靠自己的小金库活下去。但是小金库只出不进,数额越来越少,这令钟奇奇有些肉疼。 “我不是说不想学,”她有些害怕陈峦生气,“只是我没有那么多钱。”边说着,她把基本教辅书籍从书篮里拿出来,放回书架。另外,很大的可能是,钟奇奇压根没信心能做完这么多题目,这不是浪费了吗?按她的想法,学习要一步一步来,资料也要一份一份买。 陈峦见她口气犹豫,仍然不吭声地把钟奇奇放回书架的教辅又拿出来。她看着他的做法,瞪大了双眼,人家劝学,你强迫学,合适吗? 他开口道:“你把你那篮放回书架吧。我回家把高一、高二的教辅找出来给你。”然后,他继续扭头挑书,钟奇奇看着他手里被压弯的手提处,心里咆哮,可是,还是要好多钱。但也只能依着他继续了。陈峦花了二十几分钟,终于把资料都选完了。 两人来到结账处,在付钱之际,陈峦率先掏出一张卡,钟奇奇心想,这不是要替自己付钱吧。这可万万使不得,我们的关系才哪到哪啊。 她伸出手去抢,开口道:“我来我来。”两个人的手臂交叉在一起,像是树上挂着的两只长臂猿。还像是,过年饭店收银处抢着付钱的虚伪亲戚。 收银员看着长龙似的的队伍,无奈地说:“你们还用不用会员卡了?” 钟奇奇这才把手收回来,明白自己误会了。陈峦并不是抢着付钱,这只是一张会员卡。她尴尬地微笑说:“用用用。”陈峦把会员卡递过去,露出抱歉的神色。 “里面的积分用不用?”收银员问道。 钟奇奇不知道积分有什么用,为了不引起尴尬,决定闭嘴不说话。她听见陈峦平静地说:“都用掉吧。” 收银员开始麻利地结算账目,结束之后问:“好的,请在这边付款。”钟奇奇心痛地点开付款码,她觉得收款机滴的一声是自己心里流血的声音。 睁开眼睛开了一眼,欸,怎么才200多。她迷惑地收了小票,发现总价500多,积分兑了300多,自己实付225。她转头看向陈峦:“这个积分兑换什么情况?这钱我得还你。” 陈峦开口:“之前参加市里一个比赛,送了500块的书店代金券。我的书都买齐了,用不上了,你拿着吧。反正也是白给的,不用还了。” 钟奇奇啧啧赞叹:“老祖宗诚不骗我。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同桌真厉害。行吧,我先收着,以后发达了还你。希望到时候我还记得。”她被自己逗笑,感觉自己像是个赖皮,但又一想,古有凿壁偷光,今有蹭积分买书,起码是为了学习耍赖皮。这么说来,她感觉自己的形象都光辉了起来。 她把教辅书塞进书包,另外一些提在手上,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书山题海压垮。顿时,钟奇奇升起一身的寒意,不自觉地颤抖了几下。 陈峦不由分说地把她手里的塑料袋拿过来,大步走在前面。她心下一暖,这人的变化还真快,想想几天前,她从后勤部出来,搬到吐血,也没见他怜悯。今天是中邪了吗? 陈峦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今天是单周,杨修竹要在图书馆轮班。他回过头对钟奇奇说:“走快点。顺便去我家,把高一、高二的教辅带走。”他逆着光,头发被阳光染成璀璨的金色,牛仔外套上有颗银色的纽扣亮闪闪的。钟奇奇眯着眼,看着他高大的轮廓,心里想,这是神仙给我派来的救兵吧。 她小跑着过去,马尾辫一甩一甩的,轻轻打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近距离看的时候,陈峦能看见她额头细软的胎毛,和红润面颊上细小的绒毛,他突然想起邻居家那只很可爱的小猫,见到它,就很想摸摸它。 * 小城市公共交通的客流量是正弦曲线上高低两点。忙的时候宛若印度火车,闲的时候又变成大号专车。这趟11路的公交车也是如此。陈峦和钟奇奇避开了下班高峰期,全车只有他们两个人。 钟奇奇刚到阳山,对哪里都新奇,头不自觉伸向窗外,惹得司机一通臭骂。她悻悻地把头缩回来,但仍然好奇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景色。 车上又只有两个人,安静得像漫步在夜晚的河畔。她忍不住想起《午夜巴黎》里那辆能够穿越时间的马车,不由压低声音,侧过脸悄声说道:“我上一次坐阳山的公交车还是在五六岁,现在只记得客车站旁边有一家麦当劳。现在又坐上了这趟车,有种时光穿梭的感觉。”她说着指了指那家麦当劳,“我一定要拉着我妈在这站下车,耍赖了很久,又哭又闹的。” 陈峦弯起嘴角,他害怕无理取闹的小孩,如果那个时候遇到她,他一定回皱着眉头,离得远远的。钟奇奇继续说:“当时多好,顶天的烦恼就是爸妈不给吃一只甜筒。现在烦的事追着跑,一大车都拉不动。” “可我还是觉得长大好。掏掏口袋,就可以摆平一个人顶天的烦恼。有更多的选择权,也有更多的烦恼,倒也公平。”陈峦说。他也宁愿快点长大,埋没在家长里短的矛盾里,问题的核心只是分数,并没有必要,但眼下,他并没有选择权。 钟奇奇怔了怔,颇为仔细地凝视他,有一种他已经远比自己成熟的感觉。她还像温室里玫瑰,头顶的盖子破了个洞,焦急地到处埋怨。但他却已经是被推下悬崖的小鹰,无比迫切地想要独自飞翔。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在这些顿悟的一瞬间感受到的。 陈峦被看得心里毛毛,忍不住说:“你现在长大了?” 钟奇奇疑惑,他在说什么。然后听见他说,“现在为了吃冰淇淋,不哭闹了,改盯着别人看了?” 她被他说的有些害羞,好像被他看作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了。钟奇奇仍然红着脸,大大咧咧地说:“是啊,你请客吗?” 她其实没告诉他,后来每次难过,她就会去麦当劳吃一只最便宜的甜筒。有时候会为了第二个半价,一口气吃两只,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边流泪边狂吃,不然冰淇淋很快就会化掉。 每次吸引她来的都是儿时的香甜,只是每一次吃到嘴里的时候,她都感觉并没能感受到第一次吃时候的绵密和香甜。在一次又一次的幻想中,期待值拉高,到手的东西却终究不是想象的东西。于是,她明白,没有期待,就是最好的期待。下限够低,生活不会失望,不期而遇的都会是惊喜。 陈峦跳下了座位,去按下车的铃声。在阳山,公交车也是按路线图走,但是乘客可以随时下车。 钟奇奇赶紧跟上他的步伐,问:“你家到了?” 陈峦提着大包的教辅,说:“你不是说想吃冰淇淋吗?” 钟奇奇无奈地说:“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她发现,他对是否答应别人的要求有一套自己的筛选标准。常常拒绝,偶尔也会释放善意。他会在你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在意或同意的时刻给你一个惊喜的答案,就像现在。至于这套标准是什么,钟奇奇还在探索。 两个人穿越斑马线,站在甜品站门口,一人手持一只甜筒。钟奇奇付的钱,按照她的说法,一只甜筒表达一声谢谢,他如果不收,就是不接受她的感谢。她还有很多感谢需要表达,不介意的话,也有很多甜筒可以送。 陈峦点着头答应了,他被秋天的风吹得醉醺醺的,已经忘记今天的目的是什么了,有一种没有计划的单纯的快乐笼罩着他。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两人就舔着冰淇淋,边走路边说话。大多数时候,钟奇奇都在说,陈峦在听。 陈峦住在星月湾,因为怕撞上熟人,他领着她从后门进了小区,又偷偷摸摸进了电梯间,还特别交代钟奇奇如果看到别人,就假装和他并不认识。杨修竹六点下班,他们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搞定一切。 钟奇奇以为他是担心别人误会他们早恋。她自己倒是并不在乎,但他这么兴师动众,她还是收起了顽劣的脾性,一切都按他说的做。 她本来并不紧张,但是看他一脸凝重的样子,也跟着严肃起来,两人隔着几步远。今天是周六,电梯口有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看起来是刚出门晒过太阳。也许看着面生,她瞥了瞥钟奇奇。 钟奇奇立刻警铃大作,掏出手机,绘声绘色得说:“着急什么,楼底下了,马上上来。”她长着一张乖乖女的长相,看起来就像是来同学家玩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她发完语音,对面就来了消息。陈峦的头像是低缓的山坡,上面长满了青色的草,远处还有高耸的雪山,像是《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布景图。 CHAN:【别演太过了[强]】 奇奇:【我知道[害羞]】 女人先下了电梯,两人都舒了一口气。等电梯门关严实了,钟奇奇开口道:“本来没什么的,现在搞得我们好像要干坏事。”说完,她才发觉这个话题有些超纲了,怎么可以在去男孩子家之前说这些呢,好像自己多么饥渴一样。 然而,钟奇奇却丝毫不示弱,心里反复跟自己说,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她转移了视线,哼着不知名的歌。 狭小的电梯间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陈峦轻轻咳了几句,红了脸,也转过头。他看着液晶屏蹦跳的红色数字,今天电梯怎么走得这么慢。“叮”的一声,他们终于到了15楼。 陈峦先从电梯走出来,看了看左右,小声地说:“跟上。” 钟奇奇出来,发现这是一梯三户的布局,其他两家的鞋架都满满当当的,显然有人在家。为了避免麻烦,她快步走到陈峦身旁。他已经开好了门,把钟奇奇塞进去。 钟奇奇不知道要不要换鞋,她看着陈峦,等安排。陈峦手里提了一双男式的拖鞋,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坐在那里换吧。” 为了避免杨修竹发现,他拿了自己的鞋子给她换。钟奇奇嫌弃地换上硕大的鞋子,说:“这么大的鞋子,走路都走不稳。” “将就一下,我们待不了多久。”陈峦说完,提着她的运动鞋,往房间走。 “你真够谨慎的。”见此,钟奇奇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身处战争时期的特工,而且是如果没有陈峦,三秒钟就会下线的笨蛋特工。 钟奇奇穿着43码的拖鞋,露出自己绣着粉色小花的白色袜子,像只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跟上陈峦。她走得急,陈峦又突然停下来开门,左脚绊右脚,她像一只大熊挂在他的背上。 陈峦感受着背后温热的触感,吓了一跳,猛地推门往前走。门由于惯性,又回弹回去,于是,钟奇奇的脸和门来了一场亲密接触。她捂住鼻子,推门走进来,大喊:“陈峦!”说完,眼泪就刷刷得流下来。 8. 苦难的美德 陈峦拉开门,小心翼翼地去看她,见她眼睫粘在一起,几滴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脚底下的拖鞋已经掉了一只。 他知道自己又惹祸了。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他们两个怎么跟连体婴似的,总容易撞在一起。而他也是第二次推开她了。 他不动声色地捡了一只拖鞋,蹲着帮她穿上。钟奇奇还在发脾气,不肯抬脚,他也没办法,只是继续蹲着。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会儿,她终于抬脚,开口道:“跟锯嘴葫芦似的,连声对不起都不会说。” 陈峦的嘴张了又合,最终仍然没吐出一个字来。他站起来,瞬间比钟奇奇高出一个头,像一个巨大的拔地而起的竹笋。有一天,它会长成修长笔直的竹子,只需要等待一场又一场的春雨。成长是漫长却也珍贵的过程。 钟奇奇慢慢移开捂住的鼻子,红红的,仰着脸说:“陈峦,我的鼻子撞歪了没有?”她额前的碎发落了下来,轻轻伏在面庞两边。 脸上已经不见泪水,留了两道未干的泪痕,素净又青春的脸庞平添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小巧的鼻子仍是红红的,像是冬天冻伤的模样。 他凝神看着,害怕出什么问题,只是不到一会,就感觉自己的耳朵突然热起来,手心也跟着出汗,火速移了视线,喉结跟着不自在地滚动几下,刻意压着嗓子,语气淡淡地说一句:“一会儿就没事了。” 钟奇奇觉得他敷衍,但只有他知道他现在心跳得有多么快。陈峦感觉房间里异常火热,人都跟着晕乎乎的。他开了空调,把温度调低。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背着身把抽屉里的湿巾递给她,随即开始翻找教辅书籍。 钟奇奇拿过他递过来的湿巾,他的房间并没有镜子,她只好对着手机擦脸。不多会,她感受到空调里吹出的冷风,抬眼看着空调,18℃,心里犯嘀咕,有这么热吗?但她也只是在他家待一小会儿,也就没好意思说什么了。 她并不是没有来过男生的房间。只是,以前她常常和办理一群人去男生家里玩,现在一个人来男生房间。想到这里,她后知后觉有些不自在,暗骂自己没头脑,一点儿防范意识都没有。 她看着陈峦挺拔的背影,他忙忙碌碌地从书架取书,放在床头柜处,偶尔会停下来,思考一番,继续把三五本书叠上去。钟奇奇想,还好来的是陈峦家。 她环视一周发现,他的房间很整洁,每一样东西都稳稳当当地在它该待的地方。墙纸也是稳重的灰色,没有家人合影的照片,没有球星、美女的海报,只挂了一张成绩走向图,很平稳的分数,很稳定的第一名。 桌面放了一只地球仪、一个笔筒和一盏台灯。左边的书立有他常用的基本教辅书,已经磨得起毛边了。另外就是七八个颜色各异的文件袋,里面塞满了各科的试题。 你几乎可以想象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回到家,他会打开台灯,拿出一支笔,埋着头,开始写题目。 日复一日,生活轨迹几乎没有变化。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新的考试,换了一张新的成绩走向图,文件袋里的试卷又多了几张。这里的一切,都是安稳的,平顺的,笔直的,最后通向一所大学。 她有些感怀,想起过去斑斓的生活。周末架起摄像机,在公园里蹲一天,记录候鸟迁徙。和朋友们准备半个月的剧本,在晚会表演罗密欧和朱丽叶。在模拟法庭唇枪舌战,奋力捍卫心里的正义。青春不该只是读书天! 钟奇奇叹了一口气:“陈峦,你用功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呢?”她知道现在不该想这些,但心里没有念想,她又该怎么努力呢? 她仿佛置身白茫茫的冰原,手里的指南针彻底失灵。抬头看太阳,极昼时分,连太阳都跟着忘记方向。人该去哪里,往哪走,心里没有答案。 陈峦收拾书架的手停了下来,良久才开口说道:“大家都对我有期待,我要先完成大家的期待,才能做回我自己。” 她没有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一个答案。他说的有些绕口,她小声重复了一遍,慢慢咀嚼其中的含义。还没等她理顺,一道平静无味的声音从外门传来,“陈峦,你回来了吗?” 此刻,两人面面相觑。陈峦涨得脸都红了,颤抖地拿起她的运动鞋,但声音依然保持平静,环视一周说道:“抱歉,你先躲到衣柜里去。”钟奇奇不明白为什么他反应这么大,在她的想法里,大不了被骂一顿,反正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但见他如此激动,还是照他说的坐,躲进了木制的衣柜。 他的衣服并不多,只有两三件夹克和几条牛仔裤,因此衣柜的空间很大,足以让她在里面安然地度过。随后她听见,陈峦和女人的对话。 她的声线有些低,听起来有些冷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峦回答道:“刚刚。书店的空调坏了,我就回来了。” “这些书是干什么的?”女人问道。 “书架位置不够了,我腾出来一些。”陈峦说。 随后,“滴”的一声,好像是空调关了。 “今天写了什么,先简单说一下。上次莞城附中的卷子做好没有?”女人说。 “今天写了深市期末卷子和去年七校联考卷子。莞城附中卷子昨天写好了。”陈峦说。 “好的。晚上我回来说一下错误率。今晚单位加班,你自己叫外卖吃。”女人说。 钟奇奇侧耳听着,隔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动静。突然,光芒四射,衣柜门被打开了,她本来倚着衣柜门偷听,现在没有支撑力,彻底倒在他的小腿上。陈峦这次没有离开,温和地说:“起来吧。我收拾一下,送你离开。”她抬眼看,他很疲惫,脸色并不好看。 她应了声好,提着鞋子走出来,坐在书桌前等他。空调已经关了,门窗却没有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青草膏的味道,说不上难闻,只是有些浓重。她知道,陈峦并不想她问刚才的事情,只是隐隐有了念头,他刚才说的期待,是他妈妈的期待吗? 钟奇奇觉得陈峦并不好过,找了话题跟他闲聊:“陈峦,我今天发现你有个优点。” “什么?”陈峦问。 “你很会撒谎欸,张口就来!而且反侦察能力一流!”钟奇奇故意扬着语调说道,沉重、压抑的气氛在她的说话之际渐渐消散了些许。 “我怎么觉得你的形容像是在描述罪犯呢?”陈峦拉直了嘴巴,苦笑道。但凡她有与他妈作战的经验,也不会发出这种惊叹。 “罪犯怎么会送我书呢?哪有这么心地善良的罪犯。”钟奇奇说。 他笑了笑,沉思片刻,犹豫着说道:“你从莞城来,大学本来准备去国外读。阶级跃升什么的比我知道的明白。”钟奇奇收起笑容,知道他在聊刚才的话题,认真地凝视他的背影。 “你之前的起点可能已经到达普通人的终点了。你所享受的教育资源也远比这里好得多,对未来的目标也并非只是上一所大学,会有更加遥远的愿景。所以,一下子,从原点退到负数,然后还要挣扎着回原点,会觉得丧失了所有意义。” 他缓缓说道,下一秒又加重了语气。钟奇奇点了点头,认可他的说法,同时惊讶他对于情感的敏感,他原来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是个冥顽不灵的木头。 “但是,人生并不是为了那几个点而存在的。直线距离当然最省力,但是你怎么知道弯路未必不能超车呢?就算没办法超车。意义也并不是想出来的,身处其中,去做,去感受,去坚持,你总会找到理由。总会有一些灵光一现的时候,让你知道自己的努力并没有浪费,你也会庆幸该坚持的时候没有放弃。”陈峦已经把书理好了,它们被整齐地放进购物袋,包装得严严实实。 “你先在屋里待一会。”他打开了门,自顾自地出去,确定了杨修竹并不会回来后,又回到房间,拿起两袋教辅书说:“书包背好,我送你下去。” 钟奇奇还在想他说的话,愣愣地说好。她并不是个功利的人,但也没想过舍近求远。苦难对于她来说就是苦难。她没法自欺欺人,说苦难是美德。 但是,如果不骗骗自己,这条遥远的路会有惊喜,自己又该怎么走下去呢?真的会像陈峦说的那样吗?意义会在感受苦难的过程中扎下根,长出花,结出果? 陈峦送她到后门,滴滴司机已经在等他们了,他拍了车牌号的照片,弯着腰把两袋书籍放进去,对钟奇奇说:“到家了说一声。”见她依旧怔愣的样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凡事不要想太多,能立马想出个所以然,可以直接买口棺材把自己埋了。” 钟奇奇听见他的话,咧嘴笑了:“多思考可以防止老年痴呆。如果死,也不要不清不楚地死。”她关了门,跟司机说:“走吧,师傅。”然后冲陈峦摆了摆手。他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边缘轮廓都跟着模糊,像是只会在梦里才出现的样子。 车走远了,陈峦才转身往家走,抬眼看见自己家,想起杨修竹的脸,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大道理只能对别人讲,轮到自己,就兜兜转转,十里乱麻剪不断、理不清了。 但他知道,道理只要从别人嘴里讲出来,效力就会变得卓尔不凡。很多时候,他人的哲思,不过也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罢了。归根到底,道理讲得通,事情办得了,自己的内心力量终究是最重要的。 他想的是对的。当晚,钟奇奇坐在久违的书桌面前,翻开了崭新的课本和新买的教辅。油墨香甚至飘进了她的梦。 9. Epipany 新的一周很快来了。钟奇奇顶着两个黑眼圈走来,像是被吸了精气一般。到了座位之后,她把书包塞进桌洞,两本练习册“啪唧”甩在桌面上,“咚”的一声趴在座位上休息。陈峦看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继续翻书,心想他的道理可能揠苗助长了。 “你怎么回事?昨晚去当小偷了?”李津广说道。 钟奇奇艰难地抬起头,说:“本小姐,熬大夜复习了。你这等好吃懒做者给我退下。” 李津广看着好笑,伸长胳膊,去够她桌面上练习册。她争着去抢,奈何他人高马大,怎么够都够不到。他打开第一页,火速扫过,发出一声爆笑:“好家伙,钟奇奇,你可以。一页你对两道题。这次考试,你完了!” 他边说边翻,钟奇奇不再去抢,坐在座位上,说道:“懂不懂知耻后勇?这次周考,我就证明给你们看。”她倔强地昂起头,眼神却有些落寞。 李津广见她认真了,收了调笑的轻慢态度,把练习册还给她,说:“跟你开玩笑的。不懂的问我。” 说大话的时候英勇,做题目的时候仍是两眼一抹黑。她不是不懂循序渐进、延迟满足,只是人究竟要有多么坚定的毅力,才能希望渺茫的情况下,依旧脚步向前,奋斗不息。 钟奇奇拿回练习册,叹了一口气,埋到题目里。既然什么都不会,就只能从拆解开始。比如,数学第一道选择题一般都是函数的交并补,她从昨晚开始做这道题,也把历年高考的题目都整理在一个本子上面了。其他的学科也是如此,蚂蚁搬家,一点点来咯,还能怎么办。先及格再说吧!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生了变化。自己从前是多么注重结果,试想一步登天的人。现在竟也会学着放平心态,尽可能享受过程中的滋味。 李津广看着前面两个人都伏案学习,又侧过脸发现梁又怡也在背单词,这下好了,唯一能陪他玩儿的人,也去学习了。他的高三是没什么乐趣了。 钟奇奇从昨天就发现,陈峦喜欢撕书角,高一那本教材全解的书角一半都没有,越是看得勤的书,越缺书角。他也在大段大段的文言文旁边标注,这狗屁玩意儿也太难懂了。她很难想象他说这句话的表情,但还是笑了。可能喜欢Oasis,不然英语作文集的封页不会写着“Backbeat the word is on the street, that the fire in your heart is out.(流言蜚语蔓延整个街道,你心中的热火不再燃烧。)” 她在这些书隐约看出另一个他,一个自由散漫、不拘一格的人,内心有狂躁,也有不安。如果跳脱高考,离开阳山,他是不是会大有不同? 高考的课程乏善可陈,本周唯一的体育课被郝苍占来讲上学期期末考的卷子。终于到了午休时间,大家作鸟兽散,梁又怡习惯等人都散了,再去食堂吃饭。钟奇奇也不想人挤人,索性留下了。 到了12:30,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只有他们这一块整整齐齐的,四个人都在。李津广哀嚎道:“别写了,我快饿死了。走吧,祖宗们。” “别催了,马上就好。”钟奇奇说。两人收拾好了东西,钟奇奇准备出发时,陈峦还在写一道很难的题目,草稿纸已经用了三页,但还是没能推进下去。 梁又怡拉了自己的桌子,开了小道给钟奇奇。钟奇奇看他一脸废寝忘食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说:“先吃饭吧。都12:30,回来再写。” 。 陈峦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的确该到吃饭的点,平静地说:“不用管我,我一会儿就去吃。”这句话,是他们一上午仅有的交流,冷冷清清的。恍惚间,钟奇奇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他并不是她的救星。午夜的钟声敲响,他和她仍然隔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 三人的脚步渐渐远去。陈峦依稀听到李津广说:“你招惹他干嘛?嫌自己被拒绝得还不够惨吗?”人走远了,他听不清钟奇奇说了什么。 省里来了一批新书,杨修竹昨晚加班到很晚,回来的时候,陈峦已经准备睡觉了。她用力敲门,推门进来,开了灯。陈峦艰难地睁开眼睛,说:“妈,你回来了。” 杨修竹冷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说,穿好衣服,来客厅汇报今天的学习情况。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她的请求,会发生什么。他闭上了眼,拧着眉头,换了衣服,来到客厅。即使白天快乐得像是做梦,晚上也要以常规结束。 临到结尾,他准备跟母亲告别,回去睡觉了。杨修竹叫住了他,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陈峦,我希望你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面。现在不该想的别想。” “妈妈,你什么意思?”陈峦问道,心里在打鼓。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是不是一定要我把那个女孩找出来,你才会低头。”他以为他瞒得好,但是万万没想到,家门口的监控是连着杨修竹的手机,24H工作的。 “我不管你跟那女孩什么关系。但是你答应你爸爸,会考上A大的,你别忘了。周末你去你爸墓地里跪着,清醒清醒。这一次,我不追究,下一次,就别怪我不给你们情面了。” 陈峦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红红的,但还是咬着牙说:“我知道了,我回房间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了两根,猩红的火光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绚丽诡谲。烟燃尽了,他的脑子也清醒了,他不能害钟奇奇,必须远离她。 * 半个小时后,钟奇奇一行人回来了,她抛了个夹心蛋糕到他桌面,说:“就猜到你没去吃饭,卖给你,一个50。” 陈峦看着眼前飞来的蛋糕,往后退了退,嘀咕道:“金子做的面粉,还是拿破仑擀的面?” 钟奇奇惊讶他还知道拿破仑蛋糕,笑道:“仙女送的面包。”她本来很生气,但回来的路上,想了想,他的那些书,还是心一软,转头去小卖部买了蛋糕给他。 李津广和梁又怡以为她没吃饱,现在看到她把蛋糕送给陈峦,都有些奇怪。陈峦究竟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汤? 陈峦就着水吃蛋糕,他的吃相很好,即使是很多酥皮的蛋糕,也没有掉渣,优雅得像是置身高级餐厅。她是自己来的,与他无关。是不是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亲近的关系? 现实有无数的理由要他独自一人度过高三。但,只要她招招手,他还是忍不住凑上前。他的心里升腾起隐秘的快乐,眼前的题目也跟着顺眼了很多。他一手拿着蛋糕,一手提笔去写,越写越顺手,脸上还带着笑。 钟奇奇看着他的模样,摇了摇头,这可能就是他能从过程中找到意义的原因吧。她听别人讲,这叫作心流。有些人能够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经常忘记环境以及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他们的乐趣来自于活动的过程,并非外界的报酬。想来就是这种状态吧。 她吐了一口气,沉下心去看自己的卷子。虽然也会感慨,她怎么能错这么多,但是同时也发现“自己在做”会让浮躁的心变得安稳下来,起码对未来并不那么惴惴不安了,甚至开始着迷这种枯燥重复生活里的稳定。 瞎忙,也是忙,人开心就好。 钟奇奇开始习惯把桌面收拾干净,平平铺上一张卷子,想象如果是陈峦,他会怎么做,模仿他的样子,似乎也能得到一些做题的能量。 夜里的灯,越开越晚,别人半个小时能做完的卷子,她要翻书、查手机,花三个小时才能勉强写完。她偶尔也会灵光一现,做起卷子来顺畅很多,感慨自己并不是个麻瓜。第二天回去跟李津广、梁又怡讨论才发现,原来是卷子变简单了。 可是不管如何,好像努力一点,平静也会多一点,而这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当然,她不是一个会为了学习,放弃全部生活的人,还是会和李津广、梁又怡聊天、散步和吃饭。她也会在发现陈峦忙到没时间吃饭时,帮他带面包;见他坐了一天,提醒他起来活动活动,喝几口菊花茶。 菊花茶是秦妈准备的,她说天气干热,人容易上火,让钟奇奇隔两三天泡着喝。她和梁又怡去接水,顺便拿了陈峦和李津广一起接。于是,四个人都喝上了清热解暑的菊花茶,隔几天不喝,大家都不习惯,李津广嚷嚷着:“今天怎么没有菊花茶。” 但也不能总喝菊花茶,后来大家索性从自己家里拿了枸杞、玫瑰、单枞,换着花样泡,愣是把这方小小的地方变成的简陋的茶室,白开水一般的生活里总归多了点不同的滋味。 陈峦仍旧话不多,越临近半月考,越发沉默闭塞。半月考,就这么和“校园十佳歌手”一起来了。显然,他只知道前面那个,对后面的那个一无所知。 现实不会因为钟奇奇这几天的努力就释放善意。卷子发下来,她仍然看不懂多少,颓唐地翻起刘海,眼睛去扫描见过的题目。即使是看起来眼熟,做起来也是手生,但好在都填满了。 其他的,全部交给天意吧。她将手头那块正方形的橡皮发挥到了极致。写上数字,摇到哪个,就选哪个。简答题的部分,把条件抄下来,总会有些辛苦分的吧。 当你看着别人奋笔疾书,而你已经写下你所有能写的东西时,考试变得异常漫长。时间仿佛有了颗粒感,像是小石子溜进鞋底,怎么走都不舒服。考试时,东张西望会聚焦监考老师的鹰眼,她只能低着头,在草稿纸上画一个又一个精致的猪头。 总之,数学和综合科都是这么过来的。语文反正大家考完都能说上几句,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英语倒是一如既往,写得很顺利。她自认努力了,也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决心放过自己,不再去想。还能怎么样,先放着呗。 从考场出来的时候,钟奇奇的心情有些复杂,沉重和轻松交织在一起,考试结束了,但成绩会很难看。她的心脏像是一只巨大的气球,急速充气的同时,又有个小孔在漏气。 钟奇奇望向周围的人群,大家明显都松了一口气,连陈峦脸上都稍显霁色,多了几分生气。见她在发呆,李津广上来揽她的肩,她被突然袭来的手臂,吓得耸起肩膀。她侧脸看过去,发现他的另一只胳膊搭着梁又怡。钟奇奇觉得,他是个没有边界的人,但她不能接受,撤下他的胳膊,跑到梁又怡身边,挽起她的手臂。 夕阳的余晖就这么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映照在每个青春的面庞上面。远方传来朦胧的歌声,大家刚考完试,都吵嚷着要去看热闹,到处喧嚣,却不乏青春洋溢的感觉。 钟奇奇吐了一口气,释放掉所有的坏情绪,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像是闷热的雨天,鱼儿跳水面喘气,偷得浮生清闲。无论成绩好坏,她在用力过一种新的生活,并创造一种新的幸福。这难道不值得快乐吗? 晚上回家后,她又想起西西弗斯的故事,想起买了很久没拆封的《西西弗神话》。随手翻了翻,赫然发现最后一页写着: “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斯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此刻,她的命运也是属于她的。成为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与艰苦卓绝的生活如何斗争,这一切都是她选择的,她决定的,她拥有的。 钟奇奇在日历本上写下了一个单词,“epiphany”(顿悟)。人生本无意义,但更值得一过。用力过好的每一天,就是你赋予人生的意义。 10. 小幸福 成绩并没有出。 铃声响了,周一结束。钟奇奇坐在座位上,松了一口气。对很多人来说,等待是煎熬的。可她却在内心里默默许愿,死亡宣判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今天班里的气氛有些浮躁,刚考完试,又撞上“十佳歌手”总决赛。铃声一响,班里几个人就火速趴在外面的栏杆,羡慕地看着对面的高二学生拿着应援棒。她走出去,几个班门口都有一小堆艳羡的高三学生。 对面的班级则像是几锅沸腾的开水,他们脱掉了平日里校服,露出颜色各异的T恤衫,大包小包提着应援物品,一群群地往操场走。快乐是藏不住的,简直都快溢出来了,好吗? 钟奇奇觉得不平衡,凭什么只有高二的快乐,他们也要快乐。她跑着冲回教室,大家都在等待上自习课。 李津广刚回来,喋喋不休地和梁又怡讲外面有多热闹。梁又怡正在订正半月考的语文卷子,适时点头,表示自己在听。陈峦则还是像是一棵树一样,挺得笔直,不看也知道,他又在研究新的题目了。 钟奇奇站在中间,说:“朋友们,自习课去看十佳歌手如何?”她的眼睛亮亮的,激动地说。 大家都愣了几分钟,连陈峦的笔都跟着停着一会儿。高三关头,大家难免觉得她异想天开。李津广说:“我觉得钟奇奇这个提议很好。劳逸结合,这卷子再订正也订正不出个花来。还不如出去high一下,晚上学习状态更好!” 钟奇奇跟着说:“早就说是自愿的自习课,现在像是多加的一节课。我们偶尔出去看个演出,怎么了,怎么了!我们是读高三,又不是蹲监狱。”她扬了扬眉头,拽着梁又怡的校服摇了摇,“走吧~” 梁又怡受不住两人的糖衣炮弹,收拾好书包,无奈地说:“走吧,二位。” 钟奇奇回到自己的座位,手脚麻利地收拾书包,看着陈峦还在写卷子,说:“一起去看嘛~”她的声音柔软,因为撒娇的关系,带了些娇媚,简直让人受不住。陈峦的手臂“唰”得一下起了很多鸡皮疙瘩,心也跟着不自觉缩紧了几分。 他不看她,低着头看卷子上凌乱得不成句的文字,淡淡地说:“你们去吧。” 钟奇奇突然有了一种恶趣味,一定要拉他下水。这样,郝苍问起来,也会秉承着一视同仁的态度,放他们一马。 “就知道说,你们去吧。学到脑子都坏了,放松一下!我秉承着关爱同学的原则,你今天必须跟我们走!” 她转身去帮他收文具,笔落在笔袋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接下来开始抽他手臂压住的卷子。陈峦看着她胡乱收拾的模样,怕她把自己的卷子撕坏,哭笑不得地说:“别动了,我自己来。钟奇奇,我服了你。”他开始慢腾腾地叠卷子,把它们整齐地放进文件夹。 钟奇奇看着他乖顺的模样,心想,偶尔还是要逼一下他。 李津广缠了班长陈淼好久,拿到了免死金牌。陈淼的原话是,“我这次不记你们,但是如果郝苍来查,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 操场草坪。 人很多,大家密密麻麻地坐在地上,语文报、英语报被垫在屁股底下。钟奇奇并不讲究这些,倒是李津广发挥了社交悍匪的特性,跟高二学弟拿了半张,递给了梁又怡。 他们坐在边缘的地方,紧邻着音响。这个地方有个不好的地方。声浪来的时候,人很难辨识,究竟是音浪太强,还是心跳太快。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个男生,他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跳起来的时候,像一头咆哮的狮子。男生抱了电吉他,唱了一首性枪手的God Save The Queen。下台的时候,他的脖子上亮晶晶的,都是汗水,一身的狂野不羁被女孩递过来的手帕所终结。他温柔地对她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说这些什么。 他刚一上台,钟奇奇就贴过来,在陈峦的耳边说:“你还记得他吗?”她的气息太浓烈,有着一股水蜜桃似的甜滋滋的味道,几丝秀发飘到他的脖子,痒痒的。他的心脏跳得猛烈,咚咚咚的很大声。他甚至疑心,她是不是要听到了。 他并没有注意刚才的男生,内心还在处理混乱的感情。“没注意。”陈峦诚实地说。 音响的声音很大,钟奇奇不得不贴近他的耳朵,扯着嗓子喊:“就是那天,我们在书店,看到的那一对儿。”一曲终了,音响突然停下来,她的音量很大,左邻右舍都能听到。李津广和梁又怡嗅到八卦的气息,向他们投出好奇的眼神。 钟奇奇觉得没什么,倒是陈峦先红了脸,耳朵也跟着热起来。他想起来了,在那间书店,男生抵着书架深吻女生。陈峦的耳边跟着响起响亮的水渍声,眼睛也不知不觉地移向她红润的嘴唇。钟奇奇已经扭过头,跟他们说这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心里萦绕着一个问题。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内侧,示意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他往另一边移了移。但钟奇奇却跟着他移动: “是有点挤了。”又冲着李津广吼道:“李津广!你怎么这么大只!”陈峦努力不去看她,不去胡思乱想,但余光还是不自觉注意她的一举一动。钟奇奇拿着应援棒,笑着很甜,有时候也会跟着欢呼,把手掌拍得通红。 比赛结束,他们认识的男生拿了亚军,领奖的时候,全操场的人,他都视作无物,只冲着那个女生笑。大家“咦”的一声,但也不妨碍他继续盯着她看。比赛进入自由活动环节,主持人安排了击鼓传花,邀请“幸运观众”上台表演。现场陷入了焦灼的紧张,大家害怕是自己,但又遗憾不是自己。表演欲,就是潜伏在生活里的小老鼠, 众人齐唱阳山一中的”第二“校歌——五月天《倔强》,满场的应援棒左右摇摆,在微微暮色中汇成一片彩色的海洋。 钟奇奇转头,见陈峦正襟危坐,目光看着前方,表情像是被惩罚似的严肃。她看不过,把应援棒塞进他的手里,拉起他的胳膊晃起来。秋天来了,天黑得早,她亮晶晶的眼睛在暮色里眨得动人。 陈峦不明白,大庭广众之下,她是怎么大大方方做到这个程度的。他心下惊讶,微微张开嘴,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后,迅速闭上,咬紧了嘴唇,但还是忍不住扯出弧度。他无奈地跟着挥动应援棒,感觉自己融入了人群,成为一名普通又快乐的高中生。 他很难拒绝钟奇奇,也很难拒绝这种快乐。这些瞬间就像小时候和月亮做游戏。你总想跑起来,躲开月亮的追踪,但又忍不住回头看,月亮究竟还在不在。对于陈峦来说,钟奇奇就是深蓝天幕里悬挂的月亮,她好像跟着他,向他发散耀眼的光芒,但真的伸出手想碰一碰,他好像怎么也接触不到她。 陈峦心里的想法很多,前面的女孩子冷不丁转过头,往他的怀里塞了一瓶怡宝矿泉水。这瓶矿泉水招惹来诸多目光,钟奇奇从他怀里抢过来:“快传呀!歌马上停了。” 话音还没落,歌曲已经停了,矿泉水稳稳当当地在钟奇奇手里躺着,简直没有任何悬念。她无奈地摊手,站起来,像是天鹅一样,自信地朝舞台缓缓走去。观众见她又大方又漂亮,发出巨大的欢呼,有些男生甚至吹起口哨。 刚才并不只是合唱,也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歌曲停了,矿泉水到谁手,谁就要上台表演节目。陈峦明白过来后,庆幸钟奇奇救了自己一命,否则接下来的局面一定会非常尴尬。他听见男生女生都在讨论钟奇奇,讨论她是谁,哪个班的,以前怎么完全没见过。 台上,钟奇奇拿了话筒,清清嗓子,坦荡地说道:“我们高三党偷摸出来看场热闹,还被抓个正着。学弟学妹们还真是火眼金睛。” 大家听见她的俏皮话,跟着笑,几个好事的男孩扯着嗓子喊:“学姐,你放心唱,我们保证不告诉老师。”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大家有耳塞的尽量带上哈,我也不能保证你们的耳朵待会没事。”钟奇奇叉腰,舒服地站着,一点儿也不紧张。 大家听了她的话笑出声来,现场的热度不比刚才决赛低。 钟奇奇走到电子琴旁边,架好了话筒。她能清楚记住谱子的流行歌很少,钢琴也很久没碰了。搜肠刮肚一番,她决定弹唱之前为学长学姐成人礼上准备的节目,五月天的《干杯》。 她手掌微曲,呈握球状,犹豫地弹出几个键,随后曲子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音乐,不仅仅是记忆,而是嵌入灵魂的本能。她以为她忘记了,但是在摁到琴键的那一刻,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唱得不好却是真的,弹完前奏,她对着话筒,轻轻说了一句:“大家捂好耳朵,我开唱了哦。” 她的音色并不难听,只是少有几个音在调上,但钟奇奇仍然越唱越开心,越唱越大声,大家捧着肚子笑。谁能想象到,钟奇奇外表清冷,性子活泼,结果是个开口碎的主儿。 连李津广也跟着起哄:“钟奇奇,你唱歌怎么这么难听?” “You can you up!”钟奇奇挑衅道。 李津广乖乖闭了嘴,却跟着梁又怡咬耳朵。梁又怡红着脸,被李津广推着上台。钟奇奇简直看呆,这是要干嘛,扬了扬眉毛。大家的欢呼声更高了,仿佛在看一场连续剧,只见李津广拿了一只新的话筒,塞进梁又怡的手里,然后退到后面不远处。 梁又怡回头看他,他握拳竖了竖手臂,表示加油。梁又怡开始轻声唱,更开始声音有些抖,唱着唱着不紧张了,顺势放松下来。她的音色很有故事感,又倔强又脆弱,把五月天的歌生生唱出孙燕姿的感觉。技巧方面,低音深沉,高音到位,歌声悠扬婉转。 大家都停下了调笑,眼神追随着这个突然上台的女孩子。钟奇奇也被她的歌声打动,低下头,专心对待这场演出。梁又怡唱起歌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平常的小结巴,歌声如水般流淌在每个人的周围。她褪掉了羞涩,变得温柔舒展。 一曲终了,她们两个相视而笑,牵着手谢幕。操场的掌声更加雷动了,连主持人也没想到,这个本来都想取消的冷门环节,今年竟然有这么精彩的节目,给比赛收了个好尾。 钟奇奇笑着说:“又怡,你好美,我都要爱上你了。”她贴进她怀里,撒娇道。“你唱歌都不会结巴欸!说话怎么会结巴呢?多练习,你肯定能说得比郭德纲还顺溜。”她抱紧了梁又怡,眼睛闪着光,仿佛发现了被尘土掩埋的珍宝。 梁又怡腼腆地笑,钟奇奇被李津广拉出她的怀抱,他在她身后小声说:“别占我们小怡便宜。” 钟奇奇立马知趣地离开了,搜寻陈峦的身影。她远远望见,陈峦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回家了。他背过身,把周围的垃圾都拾起来,扔进附近的垃圾桶。比赛刚结束,周围都是欢快闹腾的,唯有他形单影只,显得有些孤寂。 她拿起书包,跑到他身边,说:“怎么走了,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陈峦淡淡地说:“时间不早了,晚上还有几张卷子做。” 局面一时有些尴尬,本来是四个人一起来的,现在好像成了他们三个的游戏。钟奇奇不知道他是否介怀,但还是想开口解释。 正在这时,左边突然有个男生向她涌来,她眼前出现一只巨大的书包,但随后就被陈峦的手臂挡住。 钟奇奇被困在他虚空的怀抱里,两人离得很近,她能感受他温热的气息正一下又一下地吐在她的脖子上。她感觉脖子那块痒痒的,手跟着拽紧了自己的书包带。两人的视线交叠,但随后又火速分开,一个人头向左,一个人头向右。 男生意识到自己撞人,连声说对不起,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是书店碰到的两人。他眉头一挑,揶揄道:“你们俩在操场也这么迫不及待吗?” 钟奇奇忙从陈峦的怀抱里跑出来,红着脸,音量依旧不减:“难道不是你先撞我的?” 男生这才收起玩世不恭的语气,说:“不好意思,人太多,不小心挤到你。”可是正经没一秒,又接了一句,“我马上走,给你们腾空间。” 他说到做到,灵活地在人群里穿梭,火速没了影儿。 过了一会儿,陈峦才开口说道:“这种人不靠谱,”看了一眼他身后女孩,又嘀咕了一句,“找对象别找这样儿的…”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过了界,马上熄火,停了声音。 钟奇奇觉得,陈峦好像一个古板的大人。她起了兴致,决心调侃他一番:“那找哪种?你这种靠 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