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与长工》 1. 第 1 章 朝瑶山,玄枢教。 冰冷昏暗的大殿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数十男女站成两列,一个个全都低垂着头,屏气敛神,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大殿的上方,坐着一身着黑袍的男人,男人二十岁上下的模样,长眉入鬓,双眸漆黑,深邃如渊,眼尾些微上翘,神色冰冷,不怒而威。 夕阳透过窗纸照射进来,橙红的光从男人的眉心拂至下巴,勾勒出一张棱角锋利的侧脸,许久后,男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随后冷声道:“你们去渝州也有半年了,现在回来跟本座说,你们这半年来什么都没查出来,你们倒是真能说得出口啊。” 他的话音刚落,下面的教众便哗啦啦跪下一片,诚惶诚恐道:“教主息怒,教主息怒。” “息怒?”男人站起身来,狭长的凤眸微垂,扫过众人,声调毫无起伏地问道,“本座何曾动怒了?” 殿下众人无一敢应答。 裴渡神色依旧,平静目光最终落在前排的那位头发花白的黄衣老者身上,他道:“莫长老,你来说。” 黄衣老者赶紧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禀教主,这半年来,我们已经派了七波人进陈家,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到一个月就被打发了出来,剩下的那些也没能进得了陈家主宅,教中弟子实在是无从去查玄枢令的下落。” 裴渡又问:“左右护法呢?本座记得他们也去了有段时日了。” 莫长老答:“回教主,左护法化名君怀袖,已经进了陈家,只是很久没有传消息回来了,至于右护法,我等无能,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你是说,他们失踪了?”裴渡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莫长老道:“两位护法武功高强,人也聪明,江湖上鲜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按常理说,应该不会有事,但这渝州陈家,多少有点邪门。” 裴渡嘴角扬起的弧度又扩大了两分,眼底却不带丝毫笑意,他道:“好啊,本座倒是要看看,那陈家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能让本座的两位好护法都没了音讯。” —————— 三月之后,已是暮春之际,草色茵茵连绵至南边的天际,渝州的璧水城中里行人熙攘,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 江采蹲在湖边,湖里的鱼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东家来了,纷纷浮出水面,吐着泡泡,向东家问好。 她摸着下巴,这鱼被养得颇好,动作灵活,颜色鲜艳,身材也很肥硕,大尾巴一甩,飞起一片水花。她想了想,对后面的人说了句,今晚就煲鱼头汤吧。 然后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打着扇子往后面的园子走去。 她今年二十四岁,年纪不大,但也不小了,毕竟孩子都五岁了。 她小时候比较倒霉,祖上三辈贫农,家里没钱,地里没粮,三岁丧母,六岁丧父,有人说,当你遇见一件倒霉的事,后面就有无数件倒霉的事要跟着来了,这话也许真有那么点道理。她老爹死后不久,她就被大伯卖到青楼做丫鬟。 在青楼里做丫鬟,那跟把肥羊扔到狼群里做管家没啥两样,今日不吃你,明日也是要吃的。不过好在人要是活着也不能总倒霉,若是一直倒霉,那差不多就该去西天见佛祖了。 江采八岁那年的春天,她有幸跟着红蕊姑娘去普陀寺上香,普陀寺的菩萨是真的灵验,两个月后,江采趁乱偷偷跑出小镇,一路向南,逃到渝州的这座璧水城,最后昏倒在陈夫人的轿子前。 陈夫人见她衣衫褴褛,满身灰尘,实在可怜,心一软就收了她身边做个小丫鬟。 陈夫人和陈老爷都是璧水城内鼎鼎有名的好人,那些年江采跟在他们两位的身边学了很多东西,偶尔也能帮忙料理一下陈家的生意。 江采为人爽朗大方,处事八面玲珑,陈家没有人不喜欢她,后来陈老爷的独子陈不晦向陈老爷提出想娶江采为妻,陈老爷也没有为难,直接应许下来,逢人还打趣说,这是给自家儿子找了个童养媳。 她与陈不晦夫妻和睦,家中的两位老人都很喜欢她,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江采这一辈子或许也足够圆满幸福。但老天有时候就是瞅你不顺眼,你也没有办法。五年前,她的丈夫与公爹外出行商,不幸遭遇山贼,死在路上,病中的婆母闻此噩耗,不久后也跟着去了。 那时江采刚生下孩子,就在一月之内连办了三场葬礼,可这还不是结束,陈老爷的几位兄弟对陈家的产业虎视眈眈,远的近的都想来分一杯羹。 这些人的想法很简单,陈家只剩下江采这么个寡妇,和一个刚满月的孩子,能管什么事?说不定没几年就把陈老爷的家业全给败光了。陈家这么多的产业,怎么也不能让他们两个都占了。 他们嘴上说的好听,说他们这也为了祖宗的安宁,为了陈老爷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也是为了陈家的复兴。 这陈家还没死透呢,用得着他们来复兴? 只是既然要用这种空话来敷衍江采,那证明这些人多少还是要点脸的,需得知道在这世上,要脸的人比不要脸的人要好掌控多了。 按理来说,陈老爷和陈不晦虽都死了,可陈不晦还有血脉在这世上,合该由这一点血脉来继承陈家,做陈家的家主,奈何这点血脉实在太小了,整天除了吃便是睡,醒了就呜呜啊啊,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他做不了陈家的家主,那就由她江采来做。 话本里常写,帝王年幼,太后摄政,理应如此。 那太后努努力,当个皇帝也不是不行。 虽然陈家家主姓江这事是有点离谱的,但如今这世道离谱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 江采做陈家家主的过程是艰难了点,坎坷了点,可她最后拿下了整个陈家,那之前受的各种苦就是值得的。 闲暇的时候,江采想过要不要多养几个男人消遣,什么风趣的、风雅的、风骚的,还要得是风华正茂的。 如今她丈夫和公婆都已不在人世,她是陈家家主,渝州的首富,别说是风华正茂的男人,就是风驰电掣的男人,她真想要,应当也是可以得到的。 只是一忙起来,这个念头就完全没有了,毕竟男人多了就少不了要争风吃醋一番,她实在懒得处理这些。 细水方能长流,男人也得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换。 前年的时候,江采给自己找了个书生,书生颇有姿色,文采斐然,书生跟在她身边的时候给她讲了不少诗词歌赋,奈何江采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左耳听右耳就出去了。 去年春天书生拍拍屁股赴京赶考,到现在都没回来,江采琢磨着,她也该再给自己换个新人了。 这回便不找书生了,换个新鲜的。 至于要找什么样的,江采还没想好。 傍晚的时候下起小雨,天边橙红的霞光还没有褪尽,远山如黛,在濛濛细雨中留下一抹深色蜿蜒的轮廓。 江采看过在后院玩耍的儿子,来到东边草木茂盛的园子,她趴在廊下的栏杆上,望着假山边上含苞待放的木兰,神色慵懒,昏昏欲睡。 天色渐渐暗下,西边的天际只剩下一抹火炭似的红,江采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忽见一男人正扛着米袋从卵石的小路上快速走过。 江采摇着团扇的手一顿,随后身体坐直,微微前倾,她知道自己下一个想找什么样的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肆意打量着往这边走来的男人。男人二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身上轻薄的短衫被雨水打湿,变成了半透的,隐约能够看到衣服下紧实的肌肉。 他身上有的是力气,扛了两袋米丝毫不喘,步子也迈得很大,很快就走过这条小路,消失在假山的另一侧。 江采第一次觉得园子里的假山有些碍眼,她明天就找人把这些石头给敲了去,她摇起团扇,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到了晚上,江采回去同刘管家说起傍晚时见到的男人,刘管家想了想,跟她说:“您说的是城南武家的小儿子吧,叫大壮,前不久刚从外地回来,今天来送米面的。” “大壮……”江采回想了一下傍晚在园子里看到的画面,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紧贴着黝黑的皮肤,胸前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身材是真的很不错,同这名字很贴切。 她点了点头,感叹道:“确实很壮啊。” 刘管家见她表情有点不对劲,忙问她:“怎么了东家?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接下来问题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左右她找男人也不是第一次了,习惯就好。 江采对着刘管家笑了一下,然后道:“是有点小问题。” 刘管家眉头微蹙,只觉得江采这个模样似曾相识,他担忧道:“您这个表情,不像是小问题啊。” 江采轻轻摇着团扇,眯起那双狐狸眼,她肚子里的一汪坏水全都荡漾起来。 2. 第 2 章 晚风微醺,雪白的海棠花从枝头飘下,落在门口雪白的月光中。 月光蔓延到刘管家的脚下,他犹豫一番,还是没忍住问江采:“东家,你不会是看上那个武大壮了吧。” 江采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表现得过于明显了,但她很久没见到长相身材都这么合她心意的人,这不怪她。她放下团扇,眉眼弯弯,承认道:“刘叔你懂我。” 刘管家听了她这话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武家那小儿子生得确实是可以,浓眉大眼,体格壮实,可身份着实是差了点。 刘管家今年已经五十六,他打小就跟在陈老爷的身边,江采刚来陈家的时候,没少得他和他娘子的照拂。后来陈家的老爷老夫人和少爷都去了,他便陪着江采一起难过来,当年江采为了保住陈老爷的产业呕心沥血,刘管家看在心里,很心疼她,如今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江采想要找个贴心的人,刘管家也不反对。 她今年二十四岁,还很年轻,没必要守寡一辈子,就算是老爷老夫人还在世,也不会拦着她。但即便要再嫁,也该找个门当户对的才是,而不是弄这么个武大壮六大壮的。 前年那个家里也穷,可好歹是个读书的,一朝高中,自有大好前程。 这回却是挑了这么个粗人,东家做生意的头脑很灵光,但挑男人的眼光委实让人不敢恭维。 不用刘管家开口,江采看他那表情,就大概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笑道:“刘叔,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缺,也没打算再成亲,就想挑个看得顺眼的,找点乐子,况且……” 她觉得那个武大壮或许是有点问题的。 刘管家无奈,之前那个书生他就不喜欢,最后不也得随着江采的心意,他只得点头:“行行行,东家您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江采道:“那您跟我说说那武家是个什么情况。” 说起武家,刘管家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早些年武家是有些家底的,武老爷和武老太太育有两子一女,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一家人吃饱穿暖是一点问题没有的,过年过节还能添点荤腥,吃顿饺子。奈何他们的大儿子不争气,整日跟着一群地痞无赖鬼混,频繁出入城里的赌坊,没几年的工夫就把家里的田产全给败光了。 等到赌坊的人前来要债了,武老爷才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在外面干得好事,怒火攻心,当场去了,他们的二女儿性子烈,被抓去抵债,不久后就跳井死了,武家老大自觉对不起父亲和妹妹,无颜活在世上,喝了□□。 最后这武家就只剩下了武老太太和武大壮母子相依为命。 武家老大虽然已经死了,可赌坊的人还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催债,那时武大壮还不到十岁,为了还债,他找了个师傅学杂耍,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过去,那债还没有还完。 前不久武老太太出门摔了一跤,醒来后人就瘫了,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武大壮不得不从外地赶回来照顾母亲,平日里做点杂活,勉强度日。 刘管家说完这桩往事,又叹了口气,他刚叹完,就听到江采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刘管家看了她一眼,以为江采知道了武大壮悲惨的身世,会放过这个可怜的男人。 结果却是听到江采在那里感慨道:“真是招人疼。” “东家你这……”刘管家嘴唇张合几次,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江采的脸皮向来厚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为了能让刘管家今晚回去睡个好觉,她保证说:“刘叔你就放心吧,我肯定做不出逼良为娼那种混账事的。” 刘管家:“……” 说实话,听到江采这么说,他更没法放心了。 江采继续说:“刘叔你安排一下,让武大壮这几日多来府里几趟,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刘管家哎了一声,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是那帮着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王婆。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一轮弦月挂在树梢,刘管家离开后,江采把书房里剩下的账本整理好,等她忙完回到后院的时候 ,孩子已经睡下了。 她的孩子叫陈熙明,名字是陈老爷生前取好的,今年五岁,不算聪明,但胜在乖巧可爱。 江采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帮他掖好被子,才回了隔壁自己的卧室。 刘管家的行动非常迅速,第二天早上他就让人去武家说给武大壮找了点活,陈府西北角的粮仓要重新修建,让他这几日来陈府帮忙。 陈府并不缺人,江采给伙计们的待遇很好,除了每个月固定的一份月钱外,逢年过节的还有另外的赏钱,若是家中有了难事,江采也绝不吝啬,所以想来陈家做工的人一直不少。尤其是半年,好多外地人都跑来渝州想进陈府做伙计。 陈府的伙计本来挺奇怪这事的,后来想了想武大壮家里的情况,倒也能理解了,他们东家向来心善,见不得人受苦。 武大壮这人力气大,脾气好,见人就笑,憨憨傻傻的,不出几日,就与其他伙计熟悉了。 江采每日闲暇的时间不多,没急着去与武大壮接触,只隔得远远地观察了他几次。直到某天黄昏,武大壮正扛着一袋米往粮仓走,江采从外面回来,她从武大壮身边走过,没有多看他一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晚风轻拂,萦绕在四周的香气很快就散去,武大壮正要离开,眼睛的余光却瞥见一张雪白的帕子落在灰色青石板路上,帕子的角落绣了一对精致小巧的鸳鸯,不知道是用什么珍贵的丝线绣成的,映着朱红的夕阳,闪闪发亮。 他愣了愣,随即想到这帕子应当江采遗落的,环顾四周,院子里再无旁人,武大壮使劲颠了颠肩膀上的米袋,弯腰捡起地上的帕子,冲前面的江采叫道:“东家,你帕子掉了。” 江采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高大的男人背光站在院中,冲着她笑,傻傻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江采这人,从前心就脏,跟陈家的那些老不死斗了两年,现在这心是格外的脏,帕子本就是她故意扔下的,她想吃鱼,还想让鱼主动跳进她的锅里。 她弯起唇角,走到武大壮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帕子,白皙的指尖似无意扫过武大壮黝黑的手背。 被江采触碰过的地方像是被蜂子蛰了一下,武大壮以为自己冒犯了东家,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江采觉得他的反应颇为有趣,盯着那张脸瞧了一会儿,多么纯情的少年郎,随即心中暗暗可惜,这张脸若是再白些,染上薄红,该是怎样的美妙风景。 不过现在的颜色倒也不错,衬得自己白了好多。 武大壮被江采看得心里发憷,他担忧地问:“东家,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你做得很好,”江采把帕子收好,脸上满是笑意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武大壮咧嘴笑道:“回东家,我叫武大壮。” 小牙真白,江采看得也是真喜欢,江采默默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沦陷得太快,又觉得在如此美色面前,沦陷再快都不为过,江采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比自己小上几岁,这也没什么不好。 “娶妻了吗?”江采又问。 “没有。”武大壮摇头。 江采笑了一声,问他:“这都二十一了怎么还没成家啊?” 武大壮憨厚挠挠头,诚实道:“家里太穷,还欠着债,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 所以留着要被她糟蹋了。 “这样啊,”江采脸上的笑容愈加和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她点了点头,问,“家里还欠多少?” 或许是江采的问题让武大壮想起那些往事,他的声音不自觉沉下去,脑袋低下,像一只被偷了家的可怜大熊,他小声说:“一百六十两。” 一百六十两,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排除掉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不吃不喝不穿,也要攒个十多年。 但这笔钱对江采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她与武大壮成与不成,都不妨碍她发个善心。 她直接道:“这钱我替你还了,再多给你四十两,凑个整,听说你母亲病了,去找个好点的大夫把你母亲的病好好瞧瞧。” 对面的武大壮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江采,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幻听,话都说不利索:“东家您、您说真的?” 江采嗯了一声,一边欣赏武大壮脸上表情的变化,一边端出陈家家主的气度,淡然道:“我身边还缺个随从,你要不要来试试?” “啊?”武大壮不解,这大户人家的女眷身后都是跟两三个丫鬟的,没听说要找随从的,他疑惑问,“您不是要找丫鬟吗?” 很多人以为江采作为渝州首富,身边肯定有很多人伺候,但事实恰恰与此相反,她身边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她笑着说:“丫鬟的能做的事,我自己都能做,用不到她们,与其让人再我身边伺候,不如让她们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只是有些力气活,我做不了,所以想找个力气大的随从。” 没等武大壮开口,江采又道:“不管你愿不愿意,那二百两我都会送你。” 这种好事武大壮怎么可能不答应,他连连点头道:“东家您找对人了,我这人别的不行,力气有的是。” “我瞧着也是。”江采笑道,“好啦,你去吴账房那里支银子吧,这两天你也不用过来,先找大夫给你母亲看看,以后家里没人,不方便照顾她,你就把她送到郊外的福田院,那里有人照顾她。” 福田院是江采嫁入陈家那一年她建议陈老爷建立起来的,陈家那些上了年纪又或是有了残疾的、做不了活的,又没有儿女照顾的伙计都可以到这里来,每日管三顿饭,死后的丧事也由陈家出钱料理。 “谢谢东家!谢谢东家!我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这个比江采高出一个头还多的汉子,声音哽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江采本想说不需要,只是听他说做牛做马,脑中闪过某个念头,突然笑了起来。 她真该去趟普陀寺给菩萨上炷香了。 接下来的两日武大壮忙着还钱、找大夫和买药,没有到陈家上工,陈家的伙计们以为他被东家辞退,知道他家里过得艰难,商量一通,买了些米面来看他。 武大壮知道众人的来意后,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东家没有辞我,她说她身边缺个随从,让我以后跟着她。” 武大壮话音刚落,这些个汉子们对视一眼,居然齐齐笑出声来。 他们的笑声很怪,还挤眉弄眼的,武大壮隐隐觉得这件事好像有什么问题。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笑什么啊?” “我们这是羡慕你啊!为你高兴啊!” “是吗?”在东家身边做随从赚得确实会比现在多,但这些人的笑声让他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当然是啊,你小子要发达了。” 武大壮看着他们,摇头:“我不懂。” “你个傻子,有什么不懂的?”离他最近的那个汉子一巴掌拍向武大壮的肩膀,一脸羡慕道,“好兄弟,你这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啦,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武大壮微微皱着眉头,似乎还是不能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傻子,还不懂啊?她是想跟你睡觉!” 3. 第 3 章 武大壮,一个纯洁善良,威武雄壮的大好汉子,他长到这么大,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有摸过,突然听到这般虎狼之语,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要跟自己干什么? 睡觉? 还从来没人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武大壮僵硬地站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 “怎、怎么会?”他紧张地问。 这个高大的汉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周围众人,看起来竟有些弱小无助又可怜。 只是众人却不能理解他心中的苦楚,有汉子笑道:“怎么不会?两年前东家就找了个书生,去年那个书生上京赶考了,我们还想着东家是不是要再找个书生,没想到居然看上你了,你是有点福气在身上的。” 武大壮:“……” 家在前街的刘三酸溜溜附和道:“长得好就是好啊,这不就麻雀变凤凰了!” 武大壮皱了皱眉,他说:“我不想。” “你不想什么啊?你跟着东家有什么不好的?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华享用不尽,就算以后东家不要你了,也肯定不会亏待了你,到时你拿着钱去买两亩地,再买一头牛,好日子呦,不比你过去走南闯北的舒服多了!” 武大壮抿了抿唇,他低头说:“我就是不想。” “行,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去跟东家说吧,东家肯定也做不出强抢民男的事,”刘三啧啧有声道,“你就好好守身如玉吧!” 见武大壮不说话,刘三只觉得他真够装的,切了一声,还要再说,却被身边其他汉子给掐了一把。 “行了刘三,你少说两句吧,”这些长工们的大哥孙福站出来,他安慰武大壮说,“大壮啊,你也别太担心了,可能是我们想岔了,东家也许是真的就想找个随从,不过你真的别太犟了,左右你又没成亲,咱们东家那也是难得的大美人,这等好事我们做梦都不敢想,你小子撞见了,就偷着乐吧。” 这些汉子们又开导了武大壮几句,把米面放下,就陆陆续续走了,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武大壮来到内屋,看着炕上一动不动的老母亲,表情阴沉,一言不发。 长空浩瀚,星河流转。 江采对武大壮的情况一无所知,她这时候刚从许知府那里回来,许知府跟她抱怨了老半天,说最近近来京里空了个位子,按理说凭他这两年积攒下来的功绩,应该是可以升上去的,只是要争这个位子的官员并非他一个,后台也都比他厉害,他想升上去希望不大,想让江采来想想办法。 江采听后,真诚地建议许知府可以去普陀寺拜一拜,然后她就被许知府赶出来了。 哎,菩萨知道了该有多难过。 等下次去普陀寺,她顺便替许大人也上一炷香吧。 金色的朝阳洒遍偌大的璧水城,一只燕子衔着柳枝,飞过数条长街,落在陈府主屋的屋脊上面。 武大壮把家里的老母亲送到福田院安顿好,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少男心,在今日早上终于再次来到陈府。走了南边的几个院子都不见江采的身影,最后被刘管家告知江采在后院哄小少爷。 武大壮现在是江采的随从,自然是要跟在江采的身后,想到昨天那些长工对自己说的话,他在台阶下面犹豫许久,实在不太敢轻易踏入这后院。 好在不久后,江采从后院出来,见到武大壮像个木头似的直愣愣地站在门口,走过来笑盈盈地问他:“来啦?吃过早饭了吗?” 武大壮听到江采的声音,僵硬地回过身,江采今天穿了一袭葱黄色长裙,外面罩着件白色半袖大衫,左右手腕各套了一个金镯。 她身姿丰腴,面颊白皙,五官艳丽,一双多情的狐狸眼流转间,满满都是笑意。 她从石阶上面缓缓走下,来到武大壮的面前。 武大壮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她,同时后退一步,婆娑树影落在江采洒金的裙摆上,随后,武大壮看向自己脚下,恭敬道:“回东家,吃过了。” 江采一眼就看出武大壮在有意避开自己,估计是有人对他说了闲话,跟在她身边的男人总是要经历这一遭的,若是这点闲话都忍不下来,那也该滚远点了。不过武大壮长得好看,她愿意多给他些机会。 她一边往前院走去,一边随口又问了几句。 武大壮跟在她的后面,江采问一句,他答一句,绝不多说,他的性子本就有些沉闷,现在因为有心事,话更少了。 江采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离自己远远的,招招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能听到我说话吗?过来些。” 武大壮抿着唇,想这青天白日,应当不会有事,便迟疑着走上前来。 江采见他这般局促,更有心要逗一逗他,她一眼看到他袖子上的线头,猛地上前一步,拉起他的袖子,对他道:“这衣服穿了有些年月了吧,该换换了,等会儿随我出去一趟,顺便给你买几身新衣服。” 温热的呼吸拂过武大壮的手背,武大壮像是块石头僵硬在原地,胳膊也硬邦邦的,江采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实在可爱,但佯装疑惑,问他:“怎么了?” 武大壮怕这位东家吃自己豆腐,然他把心中的顾虑说出来怪难为情的,而且若是东家对他并没有那个意思,那可太丢脸了,他好半晌憋出一句:“东家,男女授受不亲,让人看到对您名声不好。” 江采听到这话,心中愈加好笑,在私人作风这方面,她还有个屁的名声。 菩萨莫怪,她真的很想糟蹋一下。 她盯着武大壮这张脸瞧了一会儿,放下他的袖子,别过头,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淡了下来,眸光也变得黯淡,她问武大壮:“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武大壮低着头没说话,只是他这副表现已经给了江采答案。 江采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无奈道:“我是一个寡妇,只要我要跟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会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你要是闲着没事,去街头巷尾打听打听,再好好数一数,他们嘴里上过我床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见武大壮脸上出现几分内疚之色,江采演得更加起兴,继续道:“我看着你与他们不一样,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闲话,才想让你到我身边来的,既然你心中存有芥蒂,我也不为难你。” “东家,我……”武大壮羞愧地低下头。 江采并没有要责备他的意思,她转过头去,望着庭间的一株玉兰,轻声说:“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若在跟在我身边,以后定然免不了要被人议论,之前没有同你讲清楚,是我的不对,不过现在说应当也不算太晚。这种事,向来要讲究一个心甘情愿,你回去再想想吧,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明日便不用过来了。” “东家,我想——” “不要轻易做决定,”江采回头看向武大壮,十分大度道,“我给你时间,你回去认认真真地想一想,想好了再来告诉我,只是这次做了决定,可就不许反悔了。” 武大壮点头应下。 江采挥手让他先回去,等到武大壮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野后,她突然轻笑一声。 这笑声未落,门口有人高呼道:“嫂嫂!” 来人是江采的堂小叔子,名叫陈毓,今天早上刚刚从外地回来。 幸好这声嫂嫂不是武大壮叫出来,毕竟他在家中又排行老二,也怪吓人的。 江采在心中打趣自我打趣一番,又听陈毓走过来问她:“嫂嫂,我听刘叔说你打算重新找个男人,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 江采不瞒他,问他:“怎么样?” 陈毓微微蹙眉:“长得倒是还行,就是黑了点,做什么的?” 江采点头道:“是黑了点,不过黑也有黑的好处。” 陈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黑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左右不是要跟着他的,江采喜欢就够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道:“嫂嫂,这是从晋州寄回来的信。” 江采没有多问,接过信直接撕开,看了起来。 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走来的刘管家见了,好奇问道:“怎么了东家?是有什么喜事吗?” 江采看完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答道:“是有红蕊姑娘的消息了。” 江采在渝州稳定下来后,曾回过自己出生的那座小镇,不过那时红蕊已经不在镇上的醉春楼里,醉春楼的妈妈说她被一位官员赎了身,带到别处去了,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醉春楼里的姑娘们都说是红蕊是享福去了,比起每日在青楼里接客,被官员赎身的确算是非常好的出路,可红蕊过得好与不好,只有亲眼见了才会知道。 这些年来江采一直没放弃寻找红蕊的下落,同时也帮醉春楼里其他帮过她的姑娘们都赎了身,为了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开了家铺子,取名如意坊,希望这些姑娘们以后的人生能自己做主,如意顺遂。 后来如意坊又收留了许许多多的苦命女子,她们在这里做些织布绣花的活,或者是研究磨制胭脂水粉,有愿意到外面去的,可以到陈家的铺子里当个伙计,做得好的,江采也愿意让她们当个店铺的掌柜。 如意坊里大多是□□和寡妇,外面的人看不惯如意坊是常有的事,不过渝州知府许大人比较开明,他会帮着江采把这些事压了下来,当然这些年来江采也帮着他积攒了不少功绩,他们二人互利互惠。 刘管家是知道江采为了找红蕊姑娘费了多少心思,现如今突然听闻这人终于要找到了,也为她高兴,便问:“这是好事,红蕊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要派人把人接到渝州吗?” 江采道:“具体在里还要查几日,不过也快了,等着找到人,我就亲自去一趟。” 刘管家点点头:“好,那我提前把行李准备了。” 等他们两个都说完了,陈毓出声叮嘱江采道:“嫂嫂,我听说解东风来了渝州,你最近可要小心些。” “嗯?”江采抬头问他,“这又是什么人?” 陈毓答道:“解东风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前不久安国公纵容府中下人殴打百姓,他就睡了安国公的小女儿,还把这事给传扬了出去,安国公自觉丢了面子,正到处找人捉拿他,不过那些江湖中人感念解东风这次是为民出气,所以都没有理会。” 江采听后却问道:“他为什么不去睡安国公?他若是睡了安国公,安国公肯定比现在还丢面子。” “呃……”陈毓一时无言以对。 江采没有纠结此事,转头就对刘管家道:“你让君怀袖从青州回来,他功夫好,抓采花大盗这种事,他应该很擅长。” 4. 第 4 章 君怀袖是去年夏天来的陈家,那时跟江采好过的书生刚走,君怀袖生得五官精致,白白净净,像个风流富贵的公子,收他进来的周掌柜原本是想讨江采的欢心,让他陪在江采身边解解闷,不过江采见他武功高强,更适合做点其他的,就把他派了出去。 君怀袖是个花花公子,见到好看的姑娘就要贫上两句,他没少在江采面前油嘴滑舌,江采非常欣赏君怀袖的勇气,从她掌管陈家以来,敢调戏她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了。 可惜他的长相是也不是很合江采的心意。 再一个,江采不喜欢自己的枕边人插手陈家的事,公是公,私是私,一定要分明,君怀袖的本事让他整日待在她的身边,多少是有点可惜的。 刘管家听后应道:“我这就给君怀袖去信。” 江采嗯了一声,又嘱咐道:“让他尽量快些回来。” 陈毓在旁边插嘴道:“君怀袖从青州赶回来至少也要两三日,嫂嫂这几日你身边多跟些人。” “我心中有数。”江采倒是不怕采花贼,但璧水城里不止她一个姑娘,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一个璧水城。 如意坊给她们留了一条退路,但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平白遭受这个? 菩萨最近大概是有点忙,居然能让这样的祸害逍遥世间,实在不该。 江采低头,转了转她腕上的镯子,对陈毓道:“那个解东风都做过什么,有什么背景,你都跟我说说。” 陈毓平日里很是热衷江湖上的各类八卦,听到江采问他这个一下子就来劲儿了。 要说起来,解东风的武功算不上顶尖,只是轻功极好,所以才能几次从重重围捕中逃了出去。他的色胆虽大,却没到包天的地步,那些在江湖里很有名望的人家他是万万不敢冒犯的,只挑着家世一般的欺负。即便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这种事要说对姑娘一点影响都没有那是放屁。更有甚者,有些讲究诗书礼节的人家,吃了亏不敢让外人知道,只能默默咽下,还要求各路菩萨,保佑解东风是个嘴巴紧的,不要把这些事都传扬出去。 江采右手搭在桌面上,指尖在上面很有节奏地敲了一会儿,等到陈毓说完,她便收回手。 她刚接手陈家的时候,顾忌江湖上的纷争太多,推去了许多生意,几年过去,江采琢磨着,陈家的产业不是不可以再扩大一点,那些江湖人整日里打打杀杀,既不种田,也不经商,所以应该都挺有钱吧。 钱这个东西,虽然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谁也不会嫌多。 与此同时,孙福的弟弟孙禄来到武大壮破破烂烂的家中,武老太太去了福田院,这里只剩下武大壮一个人。 孙禄来的时候,武大壮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幽灵,孙禄找到人的时候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他和陈府里大多数的长工想法一样,不能理解武大壮为什么这么抗拒这件事,他们东家长得美,又有钱,心肠也很好,他要是能遇见这样的美事,做梦都要笑醒了。 孙禄找了条长板凳坐下,仰头看着仍站在墙角的武大壮,感慨道:“大壮啊,真搞不懂你再害怕什么,就算东家真有此意,你不愿意,那东家还能强了你不成?你白长这么这么大的个子了?” 武大壮低着头不说话。 孙禄继续道:“就算你真的没东家力气大,弄不过东家,到时候你就大喊一声,我立马带着兄弟们杀进去,把你救出来。” 对面的武大壮听到这话总算有了反应,他抬头直直看向孙禄,问他:“真的吗?” 孙禄拍拍胸脯,跟他保证说:“当然是真的,咱们自家兄弟不骗自家兄弟。 武大壮面色仍有几分犹豫,他道:“我再想想。” 孙禄听他还要再想,简直想要撞墙,这人怎么能这么犟!他咬着牙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想什么呀?且不说东家帮你把你老娘都给找地方安置好了,我可听说东家还给了你二百两银子,那可是二百两啊,就是买你这条命也够了,让你做个随从怎么了? ” 武大壮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仍一言不发。 孙禄真是服了这头犟驴了,怪不得刘管家会找他来当说客,他嘴巴都说干了。 “大壮,你想想,就你家之前那个情况,你娘在家少不得要有人看护照顾,你就只能在家做点零工勉强维持生计,等过两天,赌坊的人过来逼你卖身还债,你卖还是不卖?” 武大壮:“……” “你不卖,你怎么还钱?怎么给你娘治病?” 孙禄叨叨个没完,像是有一群苍蝇围着武大壮的脑袋嗡嗡不停,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最后道:“行了,孙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这才对嘛!”孙禄自以为自己说服了武大壮这头犟驴,他起身走到武大壮的面前,拍拍他厚实的肩膀,以示鼓励。 这小子的体格是真好,怪不得能被东家看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武大壮到底是把孙禄的话都听了进去,第二日再次出现在陈府的门口。 他来时江采已经换了衣服,要出去谈桩生意。 今日见他过来江采也不意外,只站在马车旁边笑吟吟地问他:“想好了?” 武大壮低着头,嗯了一声:“想好了。” 江采很满意,能让人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是成功的第一步,后面的都可以徐徐图之,她对武大壮说:“既然想好了,那从现在起我去哪儿,你就得跟到哪儿了,先上车吧,等下我要出趟城。” 武大壮跟在江采的后面上了马车,这个高大威武的汉子一进到车里就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江采对他做些什么。 江采轻轻摩挲自己腕间的手镯,或许是人的劣根性,武大壮这般越是想要逃避想要抗拒,她就越想逗一逗他。 这样实在不好,菩萨知道了,多半是要生气的。 不过,待她到普陀寺多上两炷香,想必菩萨就可以谅解她了。 不久后,马车停在城南的布庄前,武大壮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瞧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江采,终是忍不住问她:“东家,我们不是要出城吗?” 江采嗯了一声,对他道:“先来给你买两件衣服,下车吧。” 她几次见武大壮,他穿的都是粗衣短打,多少是有些辜负他的这般好相貌的。 武大壮跳下马车,跟在江采的后面一起进了布庄,这是陈家的铺子,平日里除了卖布,也卖做好的成衣,伙计们见到江采来了,纷纷过来问好。 江采把掌柜的叫来,让她把最近渝州时兴的男装都找出来,让武大壮挨一件的试。 武大壮长得好,个子高,肩宽背厚,腰却很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别有一番韵味,简直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把他留在布庄里,估计能招揽来不少顾客。 江采很佩服自己的眼光。 武大壮先换上的是一件浅绿色的交领长袍,外面罩着孔雀绿的广袖长袍,原本斗笠下面随便盘起的长发也被重新梳理好,披在脑后,他好像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局促不安地从帘后走出来,他一抬头,剑眉朗目,轩然霞举,不像是个干粗活的伙计,倒像是大户人家的矜贵公子。 铺子里的姑娘们齐齐发出一片惊叹声,武大壮听到这声音,似羞涩般赶紧把头低下。 江采却是没说什么,只抬抬手,让他再换。 他换的第二套衣服是件月白色绣银纹的束腰长袍,将他的腰掐得格外细,格外风流,只是这个颜色不好,显得人更黑了点。 武大壮一连换了好几件,江采一直悠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哪里不好,只不停地让他继续,给他头上添了发冠和簪子,又找来扇子、玉佩做配饰,最后还让掌柜的把店里镇店之宝都拿了出来。 镇店之宝是一件靛蓝色的云锦长袍,上面绣了大片仙鹤与祥云的纹样,在阳光一晃,灿烂又精致。 掌柜的在把衣服捧过来的时候,特意提醒武大壮说:“这可是上好的云锦,一尺布就要两百两呢。” 一尺布要两百两,那这一件衣服就要一千多两,武大壮何曾穿过这样名贵的衣服,若是再有个损坏,他怕是真要卖身给江采了。 武大壮不敢伸手,一脸为难,对着不远处的江采道:“东家,这太贵重了。” 江采可不管贵不贵重,千金难买她高兴,她可太喜欢看武大壮换衣服了,每件衣服他都能穿出不一样的气质来,若不是眼下的场合不太对,她还想让他试试更暴露的。 这番话就没必要说出来,免得吓到人家,江采催促他说:“快去换,等会儿还有其他的事要办。” 武大壮没有办法,认命地从掌柜的手上接过这件听起来比他命都贵的衣服,进了里屋。 没过多久,他便换好衣服再从里面出来,这身衣服对武大壮来说居然异常的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他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普通的小随从。 江采看着他,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武大壮这一上午在布庄里试了有三四十件衣服,这是江采第一次笑,她本就生得美貌非凡,这一笑仿佛将屋内的光辉都夺了去。 “这衣服才衬得上你。”她说。 武大壮不知为何别过头。 江采此时终于舍得从那张太师椅上站起身,她亲自从众多的成衣里挑选了一件黑色的劲装,让武大壮再去换上,然后从刚才武大壮试过的衣服里面捡出了两件,掌柜的走过来问道:“东家是看上这两件了?” 江采侧头,对她微微一笑,说:“这两件不要,剩下的改好尺寸,都包起来,送到陈府。” 5. 第 5 章 掌柜的大概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她对着江采眨了下眼睛,随后指挥伙计把衣服改的改,收的收。 武大壮刚把衣服换好从后面出来,就听到他们东家放出的豪言,这么多衣服,他要穿到何年何月去。 江采转头看向他,这身黑色的劲装将武大壮的优势尽显出来,一头乌黑长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额头前面垂着两缕碎发,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这身劲装好像更适合他,而且比之那些广袖长袍行动起来更方便,无一不好,江采满意地点点头。 掌柜的凑过来低声问她:“东家,这人您是从哪里找来的呀?” 江采问:“怎么了?” 掌柜的竖起大拇指:“长得真俊啊,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男人,比之前那个,俊多了。” 江采笑着没说话,从店里的伙计们的反应也看得出来,武大壮的相貌绝对算得上是顶好顶好的,这样的人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杂耍,居然没有被哪位大小姐抢回家去,可见这是菩萨专门留给她的一段缘分。 江采在心里向菩萨道了声谢,又对掌柜的说:“把刚才那件云锦的袖口收紧,给改成劲装,改日也送到府上。” 掌柜的一口应下,周围的伙计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许他们没有恶意,可武大壮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他扯了扯袖子,又拽了拽腰带,似是还不适应穿这样的衣服,武大壮也曾听过不少世家公子为了美人一掷千金的故事,但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成了那个美人。 这事要传扬出去,不一定要被人怎么编排。 他只是想在陈家安安稳稳做个长工,如今看来这个心愿是难以达成了。 看着周围忙着打包衣服的伙计们,武大壮出言道:“东家,我穿不了这么多。” 江采只笑道:“让你每天换着穿的,我喜欢看,所以不算是给你买的,算是给我自己买的。” 江采这样说,武大壮哪里还有立场拒绝。 从布庄出来,江采带着武大壮沿着这条街一直往里走,这下武大壮换了身新衣服,行人频频侧头看他,一边看一边笑。 江采习以为常,走得淡定自若,然武大壮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恨不得把自己的脸都挡上。 见江采迟迟不上马车,武大壮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东家,我们不是要出城的吗?” 江采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这些年做生意在外面多少也招惹了些仇家,可能会来寻仇,你既然给我做随从,跟在我身边,少不了会遇到些麻烦,我一直忘记问了,你会武功吗?” 武大壮不明白话题怎么跳到这里来,老实道:“会一点,学杂耍的时候跟着师傅学的。” 江采心想怪不得他身板能练得这么壮实,道:“一点也行,总比不会就好,等下跟我到铁匠铺挑一件趁手的。” 武大壮哦了一声,跟在江采的身后一同来到街头的铁匠铺,这是璧水城里最大的一家铁匠铺,足有三层,里面不仅有普通百姓日常用的厨具农具,也有专门卖给武林人士的各种兵刃。 整个渝州最好的铁匠都在这里,所以这间铁匠铺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气的,江采来到后,直接带着武大壮上了三楼。 这也是陈家的产业,掌柜的殷勤地跟在后面,问她:“东家的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江采指了指武大壮,答道:“给他挑件兵器。” 掌柜的看了武大壮一眼,了然一笑,问他:“小兄弟擅长使什么兵器呀?” “我也不知道。”武大壮有些尴尬地摇头。 “没事,不知道也没关系,咱们可以都试试。”掌柜的边说边把挂在墙上的兵器一一取下,送到武大壮的面前。 武大壮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兵器,在看到最右边的那柄长剑时,微微顿了一下,那剑柄上刻了一枚小小的斧头图案,这是铸剑大师鲁冶子独有的标志,鲁冶子在数年前就退隐江湖,此后再没铸过剑,而从前那些出自他手的兵器也都随着鲁冶子的退隐而变得格外珍稀,一度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他亲手所铸的兵器,而且还被如此随意地挂在墙上。 “都试试吧。”江采催促说。 应该是那些年耍杂耍时攒下的功夫,长枪、长棍、长剑、飞镖这类兵器,武大壮都会一点,其他的就不怎么顺手了。 他站在金色的日光下,长剑在他手中宛若一条银色的游龙,若是对武学有深入研究的人站在这里,定会察觉到武大壮这架势绝不是一个耍杂耍的普通人会有的。 奈何江采对功夫一窍不通,掌柜的也不遑多让,他们两个看完只想说两个字,好看。 是真的好看,怪不得他靠耍杂耍能把当年武家大郎欠下的债还了大半,江采托着下巴,越看越觉得这绝对是菩萨听到了心声,专门安排得这桩缘分。 武大壮最后选了一根平平无奇的棍子,憨厚地说他用这个就行。 江采却觉得他用剑的时候更好看,跟他道:“你要是喜欢,就都买下来。” “不、不用。”武大壮赶紧摇头,生怕江采像不久前在布庄里那样,一口气又要把这里的兵器全都买下来。 不得不说,虽然武大壮才做了半天的随从,但对江采为人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可惜只是初步,如果他再了解一点,他就一定不会这样说了。 江采听他这话想的是,他说的是不用,而不是不喜欢,于是把手一挥道:“那这些就都买下来吧,等会儿送到陈府去。” 武大壮望着江采,张了张唇,欲言又止,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说了不用,江采还会这样。 这位东家到底想要什么? 这样下去,陈家的产业真的不会被败光吗? 出了铁匠铺,江采仍是没有上车,又朝着另一条街走去,武大壮问她:“东家,都这个时候了,我们还不出城吗?” 江采却道:“不急,先去吃个饭吧。” 接下来的小半天武大壮都是晕晕乎乎的,他和江采走在街上,无论什么东西,他多看两眼,江采会买下来,单是这样也就算了,周围还有一群人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 到最后武大壮只敢低头看路,幸好江采把脚下的青石板也给买回家。 直到暮色四合,江采才坐上马车,出了城去。她去了普陀寺,十分虔诚地给菩萨上了一炷香,临走时想了想,又替许知府上了一炷。 一天就这样过去,晚上回到陈府,武大壮跟在江采后面,心中很是忐忑,大概是怕江采下一步就召他侍寝了。 不过冥冥中自有菩萨保佑,今晚是个平安夜,武大壮最终去了另一个院子,和陈府里的其他伙计们睡在一起。 江采知道目前武大壮还是比较抗拒同自己亲近的,强扭的瓜不甜,还有可能扭不下来反伤了手,江采从不做这样的蠢事。 慢慢来,总有一天瓜会自己落地的。 两日后,君怀袖从青州回来,江采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前厅里喝茶,见到她扬起一张笑开花的英俊脸庞,问道:“东家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可是想我了?” 江采在他对面坐下,无情道:“想你多给我赚钱。” 君怀袖当即放下手中的杯盏,哀怨道:“东家这样说可真是令人伤心。我可听说你最近又新收了个随从,你这叫做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江采笑笑,对君怀袖道:“你哭个我瞧瞧,要是哭得好看了,我就把你一起收了。” 君怀袖立即端出一副西子捧心状,道:“东家你这就有点贪心了,不能只要奴家一个吗?” 江采吸了一口气,赶紧喝了半杯茶水压了压,对君怀袖说:“你收一收,恶心到我了。” 君怀袖倒是乖觉,立刻变脸,换了副比较正经的表情,问江采:“东家,听说你这个新随从以前是耍杂耍的?” 江采点头,道:“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君怀袖却是摇着头,顺便啧了一声,然后道:“东家你前两日带着他买了大半条街,整个璧水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我这消息哪里还算灵通。” 江采笑了笑,没说话,她既然把武大壮带出去了,就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这人的身份背景都调查清楚了?”君怀袖问。 “差不多。” 听到这三个字,君怀袖却不能完全放心,江采的差不多,就多半还有不足的地方,毕竟这陈府里就不止他一个江湖人,那几位的身份江采可都不知道。不过这事在他查清楚前,不必同她说。 他扬起嘴角,好奇问江采:“东家,我当初毛遂自荐给你做随从你不要,这次怎么突然看上个玩杂耍的?” 江采坦然道:“自然是长得好看。” 她就是个俗人,就喜欢好看的。 君怀袖带着怀疑地语气哦了一声,问:“什么模样?我自问也算得上风流倜傥,相貌堂堂,这璧水城里比我好看的男人我敢说不超过三个,我可要好好看看,这个耍杂耍的究竟是比我强在哪里,能让东家你动心?” “喏,人来了。”江采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君怀袖看外面。 君怀袖转过头顺着江采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一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快步向这边走来,男人低着头,君怀袖看不见他的长相,只瞧出身材勉强还行,个子挺高,而且好像比自己要高出一点。 君怀袖皱皱眉,绝不愿承认自己在身高上先输了一头,这个傻大个长得这么高,肯定没有脑子,东家实在肤浅。 他腰上怎么还别了根棍子?是要学打狗棒不成? 步伐一点不够稳健,太轻浮了。 还有这一身衣服,什么料子? 俗! 真俗! 真不知道东家到底看上这人什么了,他得好好说道说道。 然等到武大壮来到门外抬起头,已经打算将人好好奚落一顿的君怀袖笑容霎时间僵在嘴角。 6. 第 6 章 今日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碧空万里,璧水城里的人早就脱下冬装,换了轻薄的衣衫。 君怀袖却觉得一股凉气直直窜进了骨头里,从头冰到脚。 这个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武大壮站在门口,他瞧了瞧厅里的两人,没进去,只是目光在君怀袖的身上稍微停留了一下,而后问江采:“东家,你找我?” 江采注意到君怀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向武大壮招招手,笑着说:“你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吧。” 武大壮小心地踏进厅内,看了看灵魂都要出窍的君怀袖,又看了看江采,问道:“东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采起身走到武大壮的面前,对他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这位是君怀袖君公子,武功很好,有时间的话你可以向他请教请教。” 武大壮拱手道:“以后还请君公子多多指教。” 君怀袖连忙站起身,干笑一声,他能指教个屁,但眼下这个情况,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他努力端出往日里那副不正经的模样,摇手道:“不敢不敢,我也只是会些皮毛罢了。” 江采在旁道:“你若只是会些皮毛,那陈府里其他人就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别夸了,要脸,君怀袖脑子飞快转动,猜测这位为何会来陈府,也是来找玄枢令的吗?总不可能是为了找自己吧? 在君怀袖思索之时,江采那只不太安分的小手居然摸到武大壮的腰带,武大壮直接呆了一下,他低头看向江采的那只手。 她的白皙柔嫩,五指修长,指甲上涂着艳色的蔻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很好看的一只手。 但……她怎么敢的? 她难不成是打算让君怀袖帮忙,强逼自己就范? 武大壮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忍不下去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看看她到底能做出什么来。 君怀袖从纷乱的思绪中一回过神儿,就看到江采在扯武大壮的腰带,他也呆住了,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东家这是要干什么! 东家,昨晚菩萨没托梦告诉你,再这么下去会有血光之灾吗! 君怀袖深沉地想,这等下他们打起来了,他要帮哪个? 不帮江采的话,她今天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可如果帮她的话,那交代在这里的就是他们两个了。 东家啊东家,你真是色迷心窍,你糊涂啊。 江采完全没有感受到周围紧张的氛围,她的思想的确很不纯洁,却也不至于当着君怀袖的面强逼武大壮就范。 她把武大壮的腰带解开后马上重新扣好,又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一支的双蝶戏花钗,将上面金色宝石拿了下来,别到武大壮腰带上面。 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带着清香的温热呼吸好像扑在武大壮的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脸颊热得厉害,本来他都打算暴露身份了,可江采又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对他行不轨之事,她表现得太过坦然,好像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若武大壮躲躲闪闪,倒显得矫情。 和煦的阳光从门口奔涌进来,笼罩在这对俊男美女的身上,四周浮游的尘埃恍若簌簌的金粉,配着外面的一两声鸟鸣,也称得上岁月静好,然君怀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宛若有万马奔腾。 他嘴角抽搐,五官扭曲,好在江采一心都在武大壮的身上,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但是武大壮却能看到他,对他无声冷笑,君怀袖见到了更觉得牙疼。 在江采侧头将钗子重新插到发髻之时,君怀袖的表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恢复正常,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川剧变脸跟他相比那都是班门弄斧。 江采微微一笑,她整理好头上的发钗,对武大壮说:“腰带要这样扣才好看,记住了吗?” 武大壮:“……” 有病吧这人! 扣个腰带还这么多讲究! 见他不说话,江采以为他没看明白,问道:“没记住吗?要不我再教你一遍?” “不用,”武大壮低下头,看着那颗金色的宝石,应道,“我记住了。” 江采似乎不信,一把将腰带扯开,说:“那你扣一个我瞧瞧。” 武大壮:“……” 他觉得短短几日过去,自己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 想来能在这位东家身边做随从的都不是一般人,武大壮脑子不错,过目不忘,老老实实重复江采刚才的动作,把腰带重新扣好。 君怀袖在边上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有一百句骂人的话要说,但在此时此地,他一个字也不敢蹦出来。 好在武大壮并没有在这里待太长时间,不然以君怀袖这般五官不受控,他面瘫是迟早的事。 武大壮离开后,江采转头看了眼君怀袖,又打趣他道:“你看出强在哪里了吗?” 君怀袖真的好羡慕江采的无知,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 江采好奇问他:“怎么这副表情?” 君怀袖抬头咧了咧嘴角,最后挤出一句:“我这是自惭形秽。” 江采:“……” 真是难得,有一天居然能从君怀袖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君怀袖着实没想到那人会来陈家,更没想到的是他会被江采一眼看中,对他们两个以后的发展,君怀袖是真的担心。 君怀袖上下嘴唇张张合合,明显有话要说,江采静静等了半天,他也没吐出一个字来,催促他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君怀袖在心里充满忧郁地叹了口气,如果直说出来,他这条小命估计也就玩完了。 他抬起头,真诚建议道:“东家,要不你跟我一起戒色吧?” 君怀袖脑子没进水吧?要不要叫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江采不了解君怀袖的心路历程,听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也很真诚地劝他说:“你有时间的话,去普陀寺给菩萨上炷香吧。” 君怀袖默默叹气,他是真的很喜欢江采,但并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他欣赏她,且敬佩她,但有些事他暂时没法对江采说,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从刚才的事情来看,那人的脾气好了许多,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最坏的那一步。 他放下按着额角的那只手,问江采:“不说这个了,东家你叫我回来到底有什么事?” 江采问:“你知道解东风吗?” 君怀袖点头:“知道啊,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 江采又问:“你跟他认识吗?” 君怀袖摇头:“不认识,没见过,只是听说过,怎么了东家?他惹你了?” 江采垂下眸,轻声道:“陈毓带回消息说,解东风要来渝州,我想抓住这个人。” “这……”君怀袖皱了皱眉,“要是能找到人的话,要抓住他应当不成问题,只是渝州太大了,他即便来了,也不一定要到璧水城。” 这一点江采也想过了,她道:“我知道,所以我有个想法,你看看可不可行。” “东家你说。”君怀袖边说边端起桌上的茶杯。 江采道:“我打算找人放出消息,就说解东风来渝州是为了睡我。” “噗——” 君怀袖刚喝进嘴里的茶水这一下全都喷了出来,好在江采离他有段距离,没有被波及到。 他忙放下茶杯,擦了擦嘴,这果然是江采能想出来的法子,可天底下的女子哪有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他问江采:“东家你这是怎么想的?何必糟践自己的名声呢?他若是不来呢?” 江采道:“那更好,他若不来,只需说解东风是个骗子,根本不能人道,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残缺,所以发癫了,从前他放出的那些话都是谣言,故意败坏女子的名声。” 客观来说,以江采豪放不羁的作风,和她传闻里几本书都写不完的情史,她说这话的真实性听起来就是会比其他女子要高出许多。 但君怀袖觉得她这是在自找麻烦,他劝她:“东家,你何必插手这事呢?解东风是个混江湖的,跟咱们也没关系。” “我瞧他不顺眼,”江采说,见对面的君怀袖似乎还有话要说,江采跟了一句,“你能不能办?不能我找别人去。” 君怀袖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能办能办,” 迅速制定好抓捕采花大盗的计划,君怀袖便要出去准备,只是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犹豫良久,还是回头对江采道:“东家,那个武大壮……” 江采抬头看他,笑问:“他怎么了?” 君怀袖问:“武大壮如果一直不从,你不会想要对他用强吧?” 江采轻叹了口气,君怀袖真的要抓紧时间去看看脑子,回他:“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结果没等君怀袖松口气,又听她接了一句:“再者说,我想要一个男人,应当还不至于到用强这一步吧。” 说完,江采对他笑了一笑:“开个玩笑。” 君怀袖分不清江采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只能在心里为她祈福了。 君怀袖走后,江采低下头转动她腕间的金镯,她能看出来,君怀袖对武大壮的态度很不对劲,那武大壮也不像是真穷过的,有点意思。 是夜,星沉月朗,万物沉寂。 陈府后面的小竹林里,月光穿过萧疏枝叶,似落了一地的残雪,一身姿挺拔修长的男子站在皎洁的月色中。 君怀袖掠于竹梢之上,踏风而来,到男人身后,单膝跪下,道:“属下柳追,参见教主。” 7. 第 7 章 男人转过头,银白的月光落在他英俊的面庞上,此人正是白日里的跟在江采身边的武大壮。 不过比起白日里那张黝黑的脸,现在倒是白了许多,可惜江采不能见到。 这是裴渡。 传闻中喜怒无常、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玄枢教教主。 裴渡垂眸,望向地上的柳追,晚风轻拂,斑驳树影落在他肩上,簌簌抖动,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道:“原来右护法还记得本座这个教主啊?” 柳追听到这话心一下凉了半截,他赶紧表明心迹道:“属下对教主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是么?”裴渡随手摘下一片竹叶,缓缓走到柳追面前,他的影子笼罩在柳追的身上。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无形威压逼来,柳追低头看着脚下,大气都不敢出,随后他听到裴渡道:“本座倒是觉得你对那江采才是一片忠心。” 这话说的,这是在吃醋吗? 不过别人吃醋要爱,他们教主吃醋可能要命。 柳追想到这里,只恨不得啪啪给自己两巴掌,他肯定是受了江采的影响了,这都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想这玩意儿,他今天要是死在他们教主手下,那也一点不冤枉。 柳追澄清道:“回禀教主,属下心中只有我玄枢教,绝无二心,属下对江采都是逢场作戏,不过是为了得到她的信任,找到玄枢令,还望教主明鉴。” “是么?”裴渡的声音听起来仍是不冷不热。 他们教主向来如此,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意,虽然有点缺德,但柳追现在确实有些怀念他扮成武大壮时的模样了,看着亲切多了。 柳追继续表忠心道:“属下对教主不敢有半句虚言。” 柳追从小在玄枢教长大,对玄枢教的感情自然深厚,他到陈家也的确是为了寻找玄枢令,只是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的昏了头,脑子里全是要把陈家的产业做大做强,白天的时候他想说江采是色迷心窍,细细算来,他自己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裴渡望着眼前的柳追,今日他进屋子前,虽离得远,但柳追与江采说的话,该听的不该听的,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他这左护法在陈家委实过得不错,再给他两年,说不定都可以入赘了。 许久后,裴渡开了口,沉声问道:“那你找到玄枢令了吗?” 柳追顿时把脑袋垂得更低,请罪道:“属下无能,未能找到。” 随后柳追便听到裴渡发出一声轻嗤,问他:“白毓仙呢?” “右护法她……”柳追的脑袋都要埋进土里了,他直觉把白毓仙的事说出来,教主恐怕是要更生气了,可眼下教主已经来了陈家,他今日不说,来日教主也会知道的。 于是柳追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前些日子,右护法被东家派到京城打理生意了。” “被派到京城打理生意?”裴渡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玄枢教自建立至今日,叛教的事他看得多了,这种事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蛇蝎美人白毓仙居然改做生意了,死在她刀下的亡魂们得知此事,不知道在九泉之下会不会觉得有一点欣慰。 裴渡笑道:“真不错,看来本座的两位护法现在已经在陈家站稳脚了。” 他是笑了,柳追却要哭了,他们教主痴迷武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三百六十天都在闭关习武,他哪里能想到裴渡会出了招摇山,亲自来陈家寻玄枢令。 事已至此,剩下的不如也一同交代了,让教主给自己个痛快,思及至此,柳追补充道:“回禀教主,师长老如今也在陈家,只是上个月坐船出海采办琉璃,下个月中旬应当就能回来。” 裴渡简直要气笑了,他手中竹叶似一枚飞镖飞射而出,流星飒沓,瞬间击穿数十根翠竹,啪啪几声,这些翠竹应声而倒,漫天竹叶纷飞,飘零落下。 玄枢教教主武功独步天下,世间鲜有敌手。 裴渡收回手,拍了两下,赞叹道:“好极了,可真是好极了,本座这玄枢教教主的位子干脆让她江采来做好了!” “教主息怒。”柳追低头道。 江采要是真能当玄枢教的教主,那么他们玄枢教估计很快就会成为江湖上最富有的门派,但在江湖上混,只有钱是不够的,他们现在的教主就挺好。 裴渡很想知道,江采给他们下了什么迷药,让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任她驱策。 他瞥了柳追一眼,淡淡道:“行了,起来吧。” 教主既然让他起来,多半是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了,柳追道了一句:“多谢教主”,从地上站起身。 裴渡问他:“说说你在陈家查的怎么样了。” 柳追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交代,他们之前就查到玄枢令被藏到一尊送子观音里,后来这尊观音像被辗转送到陈家,如今应当是在江采的手上,按理说已经查到这里了,找到玄枢令只差最后一步,偏偏这最后一步就是成不了。 要取出玄枢令,就得毁掉观音像。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应该都还好说,偏偏是尊观音像,而且听说当年接了这尊观音像不久,江采就怀上了孩子,让江采毁了这尊观音像,估计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故而柳追一直没敢向江采坦白,只怕他说了,江采要把那尊观音像藏得更加隐蔽。 他的计划是做一尊一模一样的观音像将原本的那尊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但这个计划能够成功实施的前提是,他得找到那尊送子观音像。 柳追道:“属下原本是想找个更方便行事的身份,但东家没看上属下,属下只能另寻他法,帮东家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拉近关系。” 更方便行事的身份?是要自荐枕席吧?这的确是柳追能做出来的事,裴渡掀眸看了眼柳追的那张脸,道:“左护法倒是为我玄枢教牺牲良多。” 柳追不确定教主是不是在嘲讽自己,只能装听不懂谦虚道:“应该的应该的。” 裴渡呵了一声。 好了,现在柳追知道教主刚才的确是在嘲讽自己的,他顿了一下,试探问道:“教主可有进过东家的闺房?” 听到这话,裴渡原本低垂的眼眸瞬间睁开,冷冷问他:“你什么意思?” 教主的脸色明显比刚才又阴沉两分,天地可鉴,他问这话真没别的意思,他绝不是内涵他们教主给东家做男宠了。 柳追解释道:“属下曾试着偷进过东家的闺房,里面布置了重重机关,属下无能,无法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找到那尊观音像,日后教主若有机会能进去,可以多加注意,属下怀疑那座送子观音就藏在她的闺房里。” 以他们教主如今的身份,柳追觉得这个机会非常大,希望他们教主能够把握住。 裴渡收回森冷目光,嗯了一声,道:“本座知道了。” 今天晚上的会晤到此圆满结束,玄枢教左护法柳追没缺胳膊没缺腿,完好无损地回了家,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第二天一大早,柳追就颠颠地来找裴渡,正好昨天江采有让裴渡多向他请教,这理由都是现成的。 柳追昨天晚上回去认真思考了半宿,他觉得只靠他们教主的个人努力,要进江采的闺房可能还需要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方面他比较有经验,所以特来传道受业。 然裴渡根本不领情,仿佛把他当成了某种害虫,看他一眼都嫌烦,转头向另一边走去。 早起的刘三一推开门就撞到这场面,嫉妒之火瞬间在他的五脏六腑间熊熊燃烧起来,当即酸溜溜地感慨说:“诶呀,这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这才几天,居然连君公子都不放在眼里。” 他的声音不算小,足够让院子里的人都听到。 柳追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刘三说的是他们教主,堂堂玄枢教教主居然会被如此嘲讽,回去说给教中其他人听,他们都不能相信。 不能笑,不能笑,小命要紧。 柳追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咧了咧嘴,而后立刻转头看向裴渡,压低了声音劝道:“这等无知百姓,教主您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裴渡根本没把刘三的话放在心上,况且在过去的几天里,他跟在江采的后面逛了大半个璧水城,什么样的话他都听过了,这也不算是最难听的。孙禄还安慰他说这些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然而裴渡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他根本不想吃这葡萄。 只是柳追现在这副模样,让他觉得颇为恼火。 恰在此时,刘管家从外面走过来,冲着裴渡叫道:“大壮,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东家到处找你呢。” 裴渡瞬间武大壮附体,回头应道:“我这就来。” 他冷冷看了柳追一眼,抬步离开。 裴渡都走出好远,柳追仍不敢笑出声,他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扶在墙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刘三远远地看到,小跑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道:“君公子,你这是犯了癫痫了?” 柳追看到刘三更想笑了,但顾忌到裴渡刚走,只能憋着,那憋得是相当难受。 直到确定裴渡应当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时,柳追终于放开手,仰天狂笑起来。 刘三傻傻站在一旁,听着柳追莫名其妙的笑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君怀袖这不是犯癫痫,他这是被疯狗咬了吧。 8. 第 8 章 春光明媚,绿意葱茏。 裴渡很快来到前院,江采穿着一身湖蓝色渐变白的长裙站在院中,臂间挽了一条雪白的长纱,与平日里不同艳丽的妆容不同,今日她脸上并无粉黛,倒是显出几分清冷之色来。 她一见到裴渡便笑了起来,冰雪消融,眉眼间的柔情仿佛化为潺潺春水,问他:“来啦?” 裴渡离江采还有几步距离,看着江采对他笑,便停了下来,江采这副样子好像自己对她来说并不是个普通的随从,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裴渡以为自己知道江采要在他的身上图谋什么,但这一刻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陈府里其他的伙计常常开着玩笑问他有没有同江采睡觉,但这么些天过去,江采除了偶尔动作比较暧昧外,却也没有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来。 裴渡低着头,询问道:“东家,要出门吗?” 江采点了点头,抬步向外走去,跟他说:“今日有桩生意要谈,等下你跟我一起去吧。” 裴渡老实应了声是,跟在江采后面坐上马车,一同前往汇春楼。这是璧水城中最好的酒楼,江采带着裴渡直接上了顶楼的厢房,然后一口气跟小二点了七八个菜。 她拉着裴渡在身边坐下,裴渡不明所以,没见过谈生意的时候随从还能上桌,此时他已隐约察觉到事情不太对,等了没多久,小二就把菜上齐了,裴渡忍不住开口问江采:“东家,您不是说要谈生意的吗?” 今天确实是有生意要谈的,却不是现在,江采直言道:“他们人估计要下午才到,我们先吃我们的,不用等他们。” 见裴渡迟迟不肯动筷,江采夹了块排骨到他碗里,对他说:“这里的厨子从前是给皇帝做御膳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挖到汇春楼来,你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裴渡低头看着面前的碗筷,迟疑许久,终于拿起筷子。 “喜欢吗?”不等裴渡开口,江采紧跟了一句,“你若是喜欢,日后我便常带你来。” 裴渡向来在衣食方面不甚在意,食物好吃与难吃都无所谓,吃不死人就行,他无奈道:“东家您不用这样的。” 江采就喜欢看他这副明明很不情愿,但就是拿自己没办法的模样,她特别想试试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江采问他:“我怎么样了?” 裴渡道:“您不用对我这么好。” 江采放下手中筷子,双手托着下巴,盯着身边的裴渡看了一会儿,直到裴渡受不住,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江采才又开口,她十分真诚道:“大壮,实不相瞒,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亲切,总觉得从前与你见过,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裴渡则道:“东家,我身份低贱,只是个随从,怎么好跟您做朋友。” 江采皱眉,很不赞成,纠正裴渡道:“不要这么说,我从前也不过是个在青楼里打杂的小丫头,咱们谁又比谁高贵了?你若是觉得做随从不好,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其他的身份,护卫你觉得会好一点吗?或者,做陈府的管家?你觉得哪个好?还是说,你嫌弃我出身不好?” 裴渡本来就是随便敷衍两句,想打消江采对自己莫名的兴趣,哪里想到会引得她说了这么多,实在后悔。 他只能低声道:“我没有,东家。” 江采摆摆手,放过裴渡:“不说这些了,快吃吧,等会儿菜要凉了。” 楼下的大堂里,说书先生手中的醒木一落,啪的一声,满堂寂然,鸦雀无声。 说书先生敞开嗓子道:“上一次咱们说的是,银鞍白马穿明堂,春花春雨解东风,那今日咱们要说的便是这解东风,在座的诸位知道这解东风是谁吗?” 来在这里听书的大都对江湖上的八卦有所了解的,而且解东风现在属于朝廷通缉的要犯,但凡家里有个姑娘的,都要嘱咐两句晚上睡觉要关好门窗。 说书先生见底下众客官纷纷点头,继续道:“这解东风可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采花大盗是做什么的诸位都知道吧,但今天我就跟你们说点你们不知道的,话说三月十五,月圆之夜,采花大盗解东风……” 柳追的动作非常迅速,昨日江采把事情安排下去,今日璧水城里的说书先生们就开始编造解东风的谣言,不消几日,整个渝州,乃至周围的几座州郡,应该都会知晓此事。 说书先生说得正酣,他说那解东风轻功绝世,色胆包天,居然敢在那新科状元面前放出话来,说要与渝州首富陈家家主江采一夜风流。 楼上的江采听到这里,脸色变了变,裴渡看到了,但随即她的神色便已恢复正常。 她没有骗裴渡,下午的确是有生意要做的,这桩生意还颇为棘手,直到傍晚双方才将其中各项细节都敲定下来。 回到陈府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一轮弦月挂在树梢,裴渡和往常一样将江采送到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便转身离开,江采却忽然转过身,出声叫住了他:“大壮,你先别走,陪我坐会儿去廊下坐会儿吧。” 裴渡站在月洞门外,背对着月光,他本来就黑,如此一来竟像一道站立的影子。 他凝望着江采的眼睛,月光下她的眼睛似一湾温柔泉水,他最终还是顺着她的心意,随她一起来到廊下,只不过并未坐下,而是站在她的身后。 江采趴在栏杆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后,她轻声说:“大壮,我在一件想事情。” 她说完后,又等了很久,身后的裴渡都没有问上一句,这真是块木头,连捧场都不会。 不过从前她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雕木头,亲手在朽木上雕出一朵花来,会格外有成就感。 江采转过头,问裴渡:“你不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裴渡本人是不想知道的,但现在他的身份是武大壮,武大壮为人木讷老实,还是要问一问的,他顺着江采的话问她:“东家您在想什么?” 江采似是被他逗笑,嘴角上扬了一下,只是很快她便收起脸上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忧郁,她对裴渡说:“今天在汇春楼里,楼下的说书先生说了什么,你也听到了吧。” 裴渡点头:“听到了。” 江采低下头,继续道:“不久前我得了消息,解东风的确是要来渝州了。” 裴渡问她:“东家是担心他会来找你吗?” “是啊,”江采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仰起头望向裴渡,轻声问,“他要是真来了,我要怎么办?” 裴渡进了陈府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江采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他以为江采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裴渡只能安慰一句:“东家,你别担心,陈家这么多人,他不敢来的。” 江采笑了一声,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对裴渡说:“安国公府难道不比这小小陈府的人要多?还不是让他得了手?” 裴渡无言以对。 “大壮……”江采轻轻叫着他的名字,语气带着一点叹息。 裴渡耳朵微微动了动,有些后悔跟着江采过来,他问:“东家,你还有事吗?” “我是真的害怕。”江采道。 裴渡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陪我……”或许是觉得不妥,江采话说到一半就停下,她站起身,改口说,“大壮,我屋子里窗户有些松动,你帮我看看吧。” 裴渡垂眸望着脚下的地面,拒绝道:“这不太好吧。” 江采走到他的面前,晚风拂过裴渡额前的发丝,雪白的月光将他的下颌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江采看着他的眼睛,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怕外人说闲话?可你什么都没做,难道他们的闲话就少说了?只要你我清清白白,又何必在意他人说什么。” 裴渡何曾将旁人的话放在心上,但他又不是傻子,江采让他进屋,绝不可能单单让他看看窗户。 江采催道:“嗯?怎么不说话?” 按理说,裴渡不该答应的,而且他也有的是借口离开,只是昨晚柳追说江采的闺房里设置了重重机关,他想亲自去看看,眼下确实是个送上门的好机会。 他到底是进了江采的闺房。 这里布置得极为简单,没有过多装饰,只有几样常用的家具,也不见柳追说的那尊观音像,不过也确实如柳追所说,暗地里布置了许多机关,并未开启。 他依着江采的意思检查了屋里的两扇窗户,竟然真的有些松动,江采出去给他找来修理的工具,又去厨房端来饭菜,期间只留裴渡一人在屋里,也不怕他偷拿东西。 裴渡站在窗前,将屋内布局尽收眼底,他怀疑这里还有其他的暗室,若是用上内力,震开墙壁,应当可以找到入口,只是必然会打草惊蛇,若不能找到玄枢令,以后怕是更加难找。 外面传来江采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裴渡捡起锤子,对着窗框认真敲打起来。 不久后,江采提着两坛好酒从外面进来,问裴渡:“大壮,你会喝酒吗?” 裴渡没有回答江采的问题,他放下手里的锤子,走过来道:“东家,这天色不早了,我还是回去吧。” 江采拉住他的袖子,笑盈盈道:“着什么急回去呀?已经这个时候,吃过饭再走吧。” 她指了指桌上的酒坛:“这是上好的竹叶青,特地从京城买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天你有口福了。” 裴渡有些犹豫,但最后还在江采的对面坐下。 江采唇边笑意深了几分,她挽起衣袖,亲自为他倒了碗酒,烛火掩映下,裴渡的这张脸的棱角比白日更为分明,鼻若悬胆,眸若寒星。 江采看得心痒,她想着,今晚就算不能与这人成就一桩好事,但吃点豆腐应当不是问题。 反正这个武大壮身份古怪,来到自己身边必然有所图谋,他自己送上门的,有便宜不占,实在不是她江采的为人。 裴渡微垂眸,望着碗中清澈的酒水,心里则想,他可以趁江采醉酒后,寻找暗室的入口。 两个人各怀鬼胎,都觉得今日这场酒局,优势必然在我。 9. 第 9 章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两个已各饮了三大碗,然眼神却是一个比一个清明。 坦白来说,裴渡酒量的实在不大好,别说三碗了,他连一碗都撑不下去,只是习武之人总有些作弊的法子,他内力深厚,轻易便能将体内的酒水逼至体外。 江采不会作弊,但她对自己的酒量很有信心,从前她谈生意的时候少不了要喝上几场,她酒量原本就很不错,虽然要说千杯不醉可能是夸张,但这璧水城中能喝过她的人,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今日算是遇见对手了,江采看着对面像是和白水一般的裴渡,有些忧郁地想,照这么喝下去,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愿。 失算了。 早知道在酒水里下点药好了,但菩萨看着呢,善哉善哉。 多年的陈酿此时也没了滋味,江采放下酒碗,单手托腮,望着对面的裴渡,一双乌黑的狐狸眼眼波流转间水光潋滟,仿佛已有了些许醉意,她对裴渡说:“大壮,你跟我说说你从前跑江湖的事吧。” 裴渡回望了她一眼,她红唇微张,似很期待他的回答,裴渡低下头道:“没什么好说的。” 江采没放过他,追问他:“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你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总交过朋友吧?” 裴渡却摇头,说没有。 他总是低着头,江采看不见他的神色,也无法判断他话中的真假,不过这其实也不重要,江采跟他喝酒又不是为了让这人对她敞开心扉的,她单纯就是馋他身子。 如今这情况,指望裴渡醉酒任由自己为所欲为,多半是不大可能了,但就这么放过他,江采又觉得可惜,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问裴渡:“你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吗?” 裴渡淡淡道:“不会。” 江采觉得裴渡应该也是有些醉了的,他若还记得自己是武大壮,便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江采也不拆穿,只继续问他:“你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没想找个姑娘成家?” “没有。” 江采笑了一笑,葱白的手指在瓷碗的边缘摩挲着,笑着道:“你这样的倒是不多见,你就没有放不下的人吗?” 裴渡抬起头,看向江采,他在江采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些不太美好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雪白的刀刃没入柔软的皮肉,鲜红的血花盛放,裴家上下三十七口人,三十六人在雨夜中丧命,只有一个七岁的孩子活了下来。 “有很多。”裴渡说。 江采还以为这个问题裴渡也会说没有,她问:“你想见他们吗?” “想的,”在江采开口以前,裴渡主动说了后半句,“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 在他接任玄枢教教主之位后,他就亲自去报了多年前的血仇,只是之后回想起这一桩往事,裴渡总觉得让那些人死得太轻松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要让他们把自己这些年受过的苦也受一遍。 江采还以为裴渡放不下的是什么亲人好友,听他这么说,立即道:“怪我,说起你的伤心事了,我自罚三杯。” 这对裴渡来说,实在不算是一件伤心事,只能勉强算是一桩憾事。 不过这些没必要同江采说,他眼睁睁看着江采连干了三大碗酒,白皙的脸颊上漫出浅浅的红晕,原本清明的双眸多了些许迷惘,似蒙了一层薄薄水雾。 江采放下酒碗,揉了揉额角,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垂眸看向裴渡,突然笑了起来,问他:“大壮,你怎么长出两个脑袋了?“ 裴渡淡淡道:“东家,你醉了。” “我醉了么?”江采眨了眨眼,傻笑了会儿,说,“我好像有些醉了,我的床在哪儿啊?你来扶我一把。” 裴渡抬眸,迎上她的目光,似是在判断江采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在骗他,只是看了半晌也没能看出什么来。 他站起身,却并没有像江采希望的那样过去扶住她,而是与她隔了半步的距离,说:“东家,你的床在屏风后面。” 江采哦了一声,也没纠缠,她慢悠悠地转过身,伸手想要扶住前方的屏风,结果被脚下的凳子绊了一下,一个踉跄直接倒进身后裴渡的怀中。 她像是一团柔软的云朵扑在裴渡的身上,温香软玉在怀,裴渡却没有一点旖旎心思,他手脚僵硬,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不像是抱着个美女,像是抱着一堆马上要炸开的火药。 江采倒是感觉好极了,她早就想摸一摸裴渡这身肌肉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眼下总算是让她逮着了,虽说是隔了一层布料,不过多少也过了一点手瘾。 真不错。 这样他都没有反抗,可见自己完全可以做得更过分些。 江采仰起头,望着裴渡,怔了一下,表情显露出几分恍惚,然后轻声问:“是你?” 裴渡听到这话,一时愣住,也忘了要先将她给推开,江采认出自己了? 可是从前他们根本没有见过,她能认出什么来? 此时她眼中的自己到底是谁? 在裴渡思索之际,江采的手已经落到他的脸庞上,媚眼如丝,柔情似水,他很快知道江采说的是谁。 江采眼中似乎泛起泪光,她问:“杨郎,你回来了?” 杨郎?还蟑螂呢?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江采双手勾住裴渡的脖子,直直望进他的眼底,红唇轻启,绵绵情意流淌而出:“杨郎,我好想你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裴渡木着一张脸,想把怀里的江采推开,然别看江采比他矮了许多,力气却大得很,只听说武松醉酒后能打老虎,没听说她也有这般本事。 裴渡当然可以把江采扯下去,却又怕伤到她。 倒不是说裴渡这个人懂得怜香惜玉,事实上这四个字向来跟他是没有关系的,他只怕等她酒醒了就说不清了。 “东家你认错人了。”裴渡后退两步,但江采立刻黏了上来。 “不可能,你骗我,我还记得你胸口有颗痣呢,让我看看。”江采一边说一边扯开裴渡的胸口的衣服,想要找到那颗红痣。 他若是再这么任由她胡闹下去,他的清白就真的没了,裴渡抬手一把钳住江采的双手,只是接下来要怎么做,裴渡还没想好,总不能一直这么抓着她。 他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没能找到趁手的工具,最后干脆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一条长布,当做绳子,把江采的两只手捆在一起。 江采也老实,毫不挣扎,等他捆好了,对他眨了眨眼睛,问他:“你喜欢这样?” 怎样? 裴渡没能理解江采话中的意思。 江采将自己捆在一起两只手往裴渡一送:“杨郎,现在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 裴渡:“……” 能挖个坑把这个人埋了吗? 正当裴渡考虑要不要把江采直接敲晕过去,耳边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紧接着有小孩喊了两声:“娘亲!娘亲!” 随后,裴渡就看到江采眼中的醉意在一瞬间全部褪去。 裴渡:“……” “我好像没那么醉了?”江采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理直气壮地问裴渡,“大壮你怎么还把我绑起来了?帮我解一下。” 裴渡:“……” 如果江采现在的演技能有刚才一半好,他都不会这么恼怒。 他面无表情地解开绳子,江采对他安抚地笑笑,然后过去把门打开,低头看着外面豆丁大小的陈熙明,笑问他:“怎么过来啦?” “我想娘亲了,娘亲抱我!”陈熙明张开双臂,藕节般的手腕上同样戴着两只金镯。 江采弯下腰一把将陈熙明抱起来,诶呀了一声,道:“你再这么长下去,娘亲可要抱不动了。” 陈熙明环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奶声奶气道:“以后我抱娘亲。” 江采笑了一声,颠了颠他:“那还得再多吃点。” 陈熙明向江采撒了一会儿娇,才注意到房间内还有第三个人,他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问江采:“娘亲,他是谁啊?” 江采抬头看了一眼裴渡,他沉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明显不大高兴。 江采心里默默叹气,下回再想骗他进门怕是不会容易了,她对陈熙明说:“他是娘亲的好朋友,以后你叫他武叔。” 陈熙明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是像杨叔一样的好朋友吗?” 陈熙明口中的杨叔名叫杨一川,就是江采之前那个相好的,去年进京赶考,他们两个就断了。 如果江采知道陈熙明会这么说,一定会提前将这孩子的嘴巴捂上,可惜她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裴渡脸色更加难看了。 裴渡只恨自己刚才心慈手软,没早点把她敲晕,她明明清醒着,结果不仅调戏自己,还要叫着别人的名字,实在可恶。 “呵。”他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冷笑。 江采装傻,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裴渡看她一眼就嫌烦,今晚他怕是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冷着一张脸对江采道:“我先回去了。” 江采知道自己今晚的行为可能伤害了一名少男纯洁的心灵,她尝试弥补道:“夜间风凉,我给你找件衣服吧。” “不用了。”裴渡说罢转身就走。 裴渡离开后,陈熙明小声道:“娘亲,这个武叔的脾气好像不大好。” 江采却笑道:“没有,他那是害羞了。” 10. 第 10 章 今夜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过睡不着觉的既不是没能吃够豆腐的江采,也不是被吃了豆腐,还被故意当成别人的裴渡,而是刚刚来到渝州地界上的解东风。 解东风刚一来到渝州就在茶肆酒馆里听了一段“采花大盗解东风”的故事,往日里他是很喜欢听这些的,尤其在他犯案过后,听着他人猜想自己的作案动机和作案心理,实在别有一番滋味。 但再有滋味也不能一直品,再好的珍馐一直嚼也会变成木头渣子。 这次他睡的是安国公的小女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从京城到渝州数千里,但凡解东风在哪间茶馆里歇歇脚,都能听到有人谈论此事,这一路上他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那些个说书先生人说了上句,他自己就能接上下句。 故而做进酒馆里解东风只听了个开头就不想听了,想另换一家清闲点的,顺便想着他该在渝州找一位美丽可人的小娘子,让这些个臭说书的把故事换一换。 然就在此时,大堂中央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话锋一转,说他今天是要说点众人不知道的事。 于是解东风原本抬起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这位说书先生上有点本事的,站在那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极有感染力,让人听了恍若身临其境,在听他说到那解东风放出狂言要与江采一夜春宵的时候,在座的客官们都惊呆了,解东风竟如此大胆,敢挑衅他们江东家。 解东风本人也惊呆了。 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说他要去睡那个江采了? 话说,江采是谁? 解东风很快从周围的客官口中知道了答案。 江采,陈家的家主,渝州首富,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还是一个寡妇,她的那些风流韵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但他们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居然都不带多少恶意,甚至非常期待看见她的下一位姘头,解东风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见识少了。 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天底下那么多黄花姑娘等着他去睡呢,他干嘛想不开要去睡个寡妇! 那说书先生说的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的,说他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新科状元面前挑衅,与这位状元打赌,半月之内定会睡到江采,他是有毛病吗! 之前关于他的那些风月故事不是没有添油加醋的,但没有这么离谱的,更离谱的是,这些听书的百姓们还对这事深信不疑,这些人有没有脑子! 说书先生已经去后面休息了,四周的百姓们还在议论这件事能不能成,他们倒是不担心江采会被占了便宜,只担心那解东风会不会因为长得太丑被轰出来。 解东风点了一桌子好菜只吃了三口,生生被气饱了,他的身份并不光彩,总不能跑到人群里,向众人宣告,他就是解东风,他不想睡寡妇吧? 还不如继续听他和安国公小女儿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呢。 解东风听了半天实在听不下去,转头反驳邻桌的大哥说:“你是解东风吗?你怎么知道解东风怎么想的?” 大哥一愣,转头看向解东风,一脸懵问:“什么怎么想的?采花大盗不就是想采花吗?” 解东风为自己正名道:“采花大盗也不是什么花都采的。” 大哥切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棒槌,居然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他道:“那位江东家可是渝州有名的大美人,多少风流才子都想与她一夜风流,解东风怎么会不想呢?” 解东风辩驳道:“那江采怎么说也是个寡妇,解东风不想很正常吧。” 大哥白了解东风一眼,道:“你以为那解东风是柳下惠啊,一个色魔还挑剔那么多?你怎么一直给解东风说话,他是你爹吗?” 解东风当即甩袖离开,回到客栈里又气了一晚上,他作为一个成功的采花贼是很讲究的,非黄花姑娘不要,江采一个跟很多男人都有一腿的寡妇要跟他扯上关系,就像是在他白纸一样的履历上落下一个漆黑的墨点,不大,但是足够醒目碍眼,他一定要想办法除了去。 解东风绞尽脑汁,琢磨了一晚上,终是想到个法子,既然他本人不能出来澄清,那他可以找人出来澄清,那些说书先生可以胡乱编造他和江采故事,那么应当也可以把这故事给抹去。 天一亮,解东风就出去找人,结果根本没人愿意接他给的活。 现实给了解东风迎头一击,让他知道舆论这种东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 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摆脱和江采的关系。 真是风水轮流转,向来都是姑娘要摆脱跟他解东风的关系的,今儿个他倒成了着急的那个了。 然他这边想要摆脱,渝州内的谣言却是愈演愈烈,只一夜工夫,就变成了解东风其实是个吹牛皮的,根本不敢到陈家去,还有什么安国公小女儿被他祸害的事,也都是假的。 眼看着他用心经营多年的坚实口碑要毁于一旦,解东风彻底坐不住了,他确实该去陈家走一趟,瞧一瞧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墨点那么简单了,这是要把他的白纸扔进墨池里。 是个人都不能忍。 故事的另一位主角江采对这一切倒是乐见其成,带着裴渡出去了一圈,听见城中的百姓们都在谈论此事,还有赌坊开盘,下注解东风能不能得手的。 江采心中默默叹气,这两年璧水城的各项建设都起来了,但大家还没能脱离低级趣味。 好在百姓们还是心怀善意的,看向他们的时候目光里多多少少带着同情,不过这点同情是给裴渡的。 裴渡:“……” 简直莫名其妙。 回到陈家后,江采又一次向裴渡表达了自己对解东风将要来袭的担忧,并再度向裴渡发出修理窗户的邀请。 裴渡回望向她,此时江采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当然,昨天晚上她的醉态看起来也不像是假的,要不然裴渡也不会任她吃自己豆腐。 现在想起这事,裴渡都觉得不可置信,他堂堂玄枢教的教主居然会被一个毫无功夫的女人吃了豆腐,而现在,这个女人还想再吃一次。 他许久没有说话,江采是把自己当成傻子吗? 裴渡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女人,虽然他见过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没多少就是了。 他垂下眸,对江采道:“东家,您昨晚——” 江采知道裴渡想要说什么,所以她决定先发制人,倒打一耙,在他把话说完之前,抢先道:“你昨晚喝了酒,倒是好像跟平日里不大一样。” 裴渡:“……” 昨晚或许是被江采气得昏了头,又或许是体内的酒气没有逼净,他后来的确是表现得不像武大壮了,裴渡思索片刻,对江采道:“东家,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有病。” 江采听到这话顿觉有趣,但脸上却满是担忧,忙问他:“什么病啊?” “您听说过离魂症吗?”裴渡问。 “离魂症?” 裴渡点了点头:“是,就是每天晚上,我会变成另一个人。” 他说完抬起头,想着这下江采总该放过自己了,一般人听到这种病,都会避之不及的。 然后,他就看到对面的江采眼睛更亮了。 11. 第 11 章 很明显,江采并不属于一般人的范畴,裴渡应该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了。 其实江采以为他是要找借口说自己不行的,都想好找哪个大夫过来帮他瞧一瞧了。 结果他说自己有离魂症,晚上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天底下竟然会有如此好事,花一份钱,找两个人的乐子,这一定是菩萨听到了她的祈愿,安排下这桩缘分。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他既然说出来了,那假的也要成为真的。 江采勉强抑住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她热切问道:“每天晚上都会变吗?变成什么样子?” 裴渡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发展与自己设想的会很不一样,但话已说出口,就很难收回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总归江采也不可能真对他做什么,只是有些时候需要忍耐,权当是磨练心性了,说不定等他回了招摇山,武功都能更上一层。 他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晚上的记忆吗?”江采又问。 裴渡说:“没有。” 江采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很担心裴渡的病情,她关切问:“那晚上的你也不会有白天的记忆,是吗?” 裴渡一时无法确定江采要做什么,这种情况下不知道应该是最好的回答。 江采对他这个回答毫不意外,转身坐下,托着下巴问裴渡:“那他晚上一般会做什么呀?” “睡觉吧。”裴渡答道。 江采微微皱起眉头,沉吟道:“你不担心他出去做些过分的事吗?比如他在外面同哪位姑娘私定终身,你要怎么办?” 还会有这种可能吗?他没想过。 “应当不会吧。”裴渡的语气不算很坚定。 “这些年,都没有姑娘找过你吗?” 裴渡摇头。 江采眉头舒展开来,多么洁身自好的男人,她笑着说:“真好。” 裴渡见她如此,顿时便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自己应该说有七八个姑娘来找过他的。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玄枢令,离开陈府,回到招摇山。 招摇山上的日子虽也无甚乐趣可言,但至少不必被人当成乐子。 江采放下手,严肃道:“你这个病是有些严重的,日后你若是同我一起出远门,途中出了问题就不好了,我找个大夫给你瞧瞧吧。” 裴渡拒绝道:“不用了吧,东家,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出过事。” 江采根本不听他的话,道:“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今晚你来找我吧。” 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这里,裴渡也是服气,他一点也不想再被人叫“杨郎”了,故而道:“东家,我——” “就这么说定了,”江采打断他的话,随后又揉着太阳穴,一脸苦恼,“也不知道解东风什么时候会来,我们最好先把你的病治了。” 裴渡还想再说两句,但话没出口,人就被江采打发出去了。 出了那院子不久,柳追便偷偷跟了过来,他走在裴渡的身边,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才试探问道:“教主,听说昨晚您进了东家的闺房?” 东家的动作也太快了吧,柳追还以为至少要等上半个月的,他们教主确实是有几分姿色的,但东家你这么急只会害了你呀! 裴渡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柳追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好像前不久才有人跟他说过。 仔细回想了一下,柳追决定还是忘掉这件事吧,他向裴渡问:“教主可有看到那尊观音像?” “没有。”裴渡道。 “没有?”柳追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问,“那会在什么地方?” 裴渡没有说话,他回忆江采屋中的布局,以他的身手应当可以全部避过,只是目前还不能确定暗地里没有其他的机关,最好的办法是再去仔细探查一番,想到这里,裴渡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 柳追自觉保持沉默,就在他以为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教主都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裴渡问:“解东风来璧水城了?” 裴渡语气依旧冷淡,柳追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问,只跟了一句:“教主你也知道这件事?” “听说了一点,”裴渡顿了一下,又问,“他来找江采的?” 柳追还不清楚江采是怎么在裴渡面前表演的,听到这话,立刻道:“教主可以放心,东家如果不想,那解东风绝不可能得手的。” 裴渡面色依旧,只是问他:“怎么说?” 柳追道:“就不说东家屋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机关了,教主您来陈家的时间短,见过的人不多,陈家西边有座院子,里面住着丹阳派的大弟子,三年前他来陈家找小师妹,不过据属下所知,他那小师妹已经找到了,他人却不愿回去了。” “那院子旁边住的是天罡门的老掌门,听说是大前年冬天被东家捡回家的,见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就留他在府里养着,平日里做点轻快的杂活。” “还有莫愁湖的玉女剑赵晓妍,前些时候也来了陈家。” 这还只是柳追查出来的,他查不到的更是不知凡几。 怪不得玄枢教的弟子们进不到陈家,只怕刚一抬步,便露出了马脚。 裴渡问柳追:“江采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柳追摇头道:“属下观察了一段时间,东家似乎并不知晓,不过只要东家喊上一声,这些人肯定会上前帮忙的。” 那安国公虽然有权有势,但是守家护院的大都是些普通人,稍微有点本事的江湖人是不愿意做他们的狗的,这才让解东风钻了空子。 陈家可不一样,解东风如果真的欺负了江采,他怕是别想站着走出陈家的大门。 柳追刚到陈家的时候,总觉得这些人跟自己一样带着任务来的,但过了没多久,他就完全能够理解那几位武林人士的想法了。陈府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东家和伙计也能在一张桌上吃饭,逢年过节江采都会给赏钱,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她也会给补贴,每个月能休个四五天,她得空了还会开宴,大家坐在一起,吃喝玩乐。他们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用去管江湖上的打打杀杀。 柳追想着日后他若是能完好无损地退隐江湖,他也要留在这里养老。 但后面这话他是万万不敢对裴渡说的。 裴渡听后沉默半晌,最后说了一句:“本座玄枢教教主的位子怕是容不下她,她该做武林盟主才是。” 12. 第 12 章 当天晚上,裴渡终是再次踏入江采的闺房,然白天她说的那位大夫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裴渡对此是一点也不意外了。 江采本来确实是有想过周大夫叫回来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裴渡这个离魂症实在是妙极了,如果真给他找了大夫,他立刻借口自己病好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这话就不必告诉他了,江采只是歉意笑笑,道:“周大夫出门义诊了,要等几天才能回来。” 裴渡站在门口,低着头道:“既然如此,我还是先回去吧。” “来都来了,走什么呀?”江采伸手,想要拉过裴渡的袖子。 裴渡侧身,躲了过去,江采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随后更为坦然地拉过他另一只胳膊。 裴渡低头看向江采的那只手,他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江采其实也并未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只为了这一点事就翻脸,委实是不太值当的。 忍吧,权当是在磨练心性了。 江采今晚也不打算与裴渡酒后乱那个什么的,她就是想看看他给自己编出来的离魂症到底是什么样的。 故而她只让厨房准备了几样鲜美的小菜,她跟裴渡出去吃过几次,对他的口味多少有些了解,在外面每次问他的时候,他总说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但只要个感情健全的人,就会有一两样偏爱的。 他每次对自己避之不及又迎难而上的模样,还不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几顿饭下来,江采便知道他不喜欢葱姜,不吃辛辣,荤腥之物也很少碰,这么一看,他倒是比自己适合出家。 裴渡不会知道江采在饭菜上面的用心,只是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来前没有带一些蒙汗药,他完全可以把江采药昏过去,然后再找那尊观音像的下落。 江采坐在裴渡的对面,始终未曾动筷,她沉默地看着裴渡,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心,他给自己选了武大壮这么个身份,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符合身份,却不知他从头到尾都没融进这片烟火之中。 江采有些怜惜眼前这个男人,不过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常见,她怜惜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子,也会怜惜整日为家中生计奔波的男人,众生皆苦,能化解一点,便多得一点圆满。 “你这个人啊……”她轻声感慨说。 裴渡低着头,那张憨厚的笑脸仿佛印在他的脸上,他想不通江采为何突然发出一句如此的感叹,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听不到江采说的话。 江采忽然问道:“大壮,你从前真的是耍杂耍的?” 江采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 裴渡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江采,问:“东家为什么会这么问。” 江采托着下巴,笑道:“你这个性子怕是不会很讨看客们的喜欢吧。” 裴渡:“……” 江采接着道:“不过你这张脸会很受欢迎。” “东家说笑了。”裴渡又把脑袋低下,似在害羞一般。 “怎么会是说笑?从前没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江采说完后,见裴渡摇了摇头,她无声地笑了一下,看了眼窗外,又问裴渡,“这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你一般什么时候会犯病?” “快了吧。”裴渡说。 江采这语气还挺期待的。 其实裴渡自己都没想好离魂症发作后,该以怎样的面目对待江采,太温柔的话,他担心江采会得寸进尺,更加过分,但太凶的话,又担心江采把他赶出陈家,还要另外花费一番功夫进来。 依着柳追所说,陈府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藏在里面的高手不胜枚举,裴渡自信这里无人是他的对手,但暂时还不想生出更多的事端来。 柳追还给裴渡讲了一桩往事,星剑派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五年前江采刚接手陈家的时候,因为一桩生意得罪了星剑派的掌门,星剑派便屡屡派人来前来挑衅惹事,江采隐忍不发,他们便觉得这个女人好欺负,愈加放肆。结果两年后,星剑派内部八成的弟子全被江采挖到陈家来,最后星剑派只剩下了空壳,如今的江湖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 想到这里,裴渡缓缓敛去脸上的笑容,神色变得愈加冷淡疏离,江采眼睛一眨不眨地关注他的变化,眼前这番变化按照裴渡所说是犯了离魂症,可江采认为这更接近他的本性。 好处是江采觉得这样更带劲儿了,坏处则是劲儿太大了,她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拿不下的。 江采试探问道:“你还是武大壮吗?” 裴渡掀开眼睑,神色冷淡,反问她:“不然呢?” 江采摸摸下巴,又问:“你记得白天都发生过什么吗?” 裴渡不确定江采的想法,便把问题抛回去,问道:“你想说什么?” 江采一脸殷切道:“其实我是你的夫人。” 裴渡:“……” 他就知道刚才那个问题不能随便回答,裴渡沉下脸道:“我从来没有过夫人。” 裴渡还是回避了他有没有白天记忆的这个问题,江采干脆正大光明地诓骗道:“可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什么时候?哪里有的! 裴渡想起之前江采问过自己成家的问题,便嗤笑道:“我一晚上睡八个,难不成每个都是我的夫人?” 然江采听到这个回答后却是十分捧场地哇了一声,赞叹道:“你好厉害啊!” 她这个反应与自己设想中的完全不一样,没等裴渡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江采就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他:“不知我有没有幸做你今晚的第一个女人?” 裴渡:“……” 这女人要不要脸了! 要不要了! “不行。”裴渡冷冷拒绝道。 “怎么了?”江采眼巴巴地望着他。 裴渡严肃道:“最近我虔心向佛,要修身养性。” 江采双手握住裴渡的那只手,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菩萨会原谅你的。” 裴渡:“……” 他觉得不会。 13. 第 13 章 江采见他不信,问他:“要不我们问一问菩萨?” “怎么问?”裴渡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事就算菩萨同意了他也不会同意。 江采的目光在裴渡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笑问他:“陈府有几尊观音像,找来抽个签问问,怎么样?” 裴渡拒绝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听说江采要去找观音像,又默默咽了回去,若是江采能把玄枢令送到他面前来,让她在口头上占点便宜也没什么要紧的。 江采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两分,她抬手轻轻敲了敲脑袋,道:“不过我得先想想菩萨们都被我安放在什么地方。” 裴渡腹诽,她连菩萨放哪儿都不记得了,还想问菩萨要答案,菩萨知道了不知道要多难过。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显露出半分的急切,只等着江采自己将那观音像找出来。 房中灯火摇曳,纱帐垂落,一串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江采忽然吹灭屋中灯火,起身道:“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能来陈家并惊动了铃铛的人怕是只有那位名满江湖的采花大盗解东风了。 解东风的到来对江采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眼下却能借由此事吃点豆腐。 裴渡没听清江采说了什么,就被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江采一把将他推到柜子前,对他说:“你先在柜子里躲一下。” 裴渡看着眼前的柜子,皱了皱眉,他又没同江采偷情,他堂堂玄枢教的教主凭什么要躲进柜子里。 看裴渡脸上都是不情愿,江采立刻换了个提议:“那你躲到我床上?” 还不如在柜子里呢? 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过江采并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机会,生生将他拉到床上,将被子一抖,蒙在裴渡的身上。 按理说,裴渡就算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任由江采摆弄,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是忘记了反抗。 难道江采真的会下蛊不成? 裴渡开口叫道:“江——” 他只吐了一个字,江采微凉的手指便落在他的唇上,裴渡垂下眸子,望向她葱白的指尖,而江采则是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嘘——,别说话。” 她低着头,温热的呼吸扑在裴渡脸上,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极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江采便觉好笑。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原本要推开江采起身的裴渡卸去了力气,而随后江采坐起身,压了压身后的被子,等待某个小贼的到来。 解东风轻而易举地来到江采的闺房,在他行动之前,有友人劝过他,璧水城的陈府可不是个简单的地界,他最好不要前来,渝州内的各种传闻他也听过了,解东风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过段时间百姓们自然会把它们忘到脑后。 解东风向来不是个听劝的,不然也不能走上这条不归路,而且在解东风看来,陈府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商贾之家,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呢?如今他能站在这里,就正好验证了这一点。 房间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清冷月光透过轻薄窗纱投向这里,目光穿过浅色的纱帐,隐隐可以看到那道窈窕的身影。 她这是在等着自己? 解东风心中不禁有些荡漾,然再一抬步,两根飞针从左右射来,想来这位江东家定然是听到了那些无稽传闻,做了准备,他一个闪身,轻易躲过,随后望着脚下的银针,不屑道:“雕虫小技。” 话音刚落,解东风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连忙屏住呼吸,再不开口,继续向前走去,然接下来的短短几步,他竟是见识到了十几种暗器,这位江东家确实没少下工夫,可惜终是棋差一筹。 终于,解东风来到那道纱帐前面,或许是前面的几步路走得过于艰辛,这一刻解东风获得的成就感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他的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抬手掀起纱帐。 纱帐后面,江采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见他来了,脸上也没有显露出丝毫惊慌之色。 解东风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江东家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她如果不是个寡妇,自己是很愿意与她一夜风流的。 解东风暗自叹惋,却并不打算破坏自己的规矩,等他今晚出了陈府,就宣扬这位江东家不合自己的心意,到时候自己就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只睡黄花姑娘的好男人。 江采抬头看向解东风,这人长得倒是平平无奇,扔在人堆里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因为裴渡在这里,她只开启了屋中两成的机关暗器,不过她还有的是后手。 解东风不知危险将近,轻佻一笑,俯下身,凑近道:“江东家的确如传言一般是个美人儿,不过今晚我就放过你了。” 江采跟着他笑起来,道:“我却是不想放过你的。” “哦?”解东风略有兴致地仔细瞧了瞧江采,问,“江东家想如何不放过我?” 江采抬起手来,晃了晃手中的金镯,霎时间数道银光向着解东风射来,解东风一惊,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暗器,那银光如雨,从四面八方袭来,他避无可避。 银光如薄冰一般,触碰到解东风的皮肤便悄然融化,随后解东风手脚便没有一点力气,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连话也说不出口。 江采从床上起身,缓缓走过来,垂眸看着倒在脚下的解东风,她的脸上并无抓到这个名扬江湖的采花大盗的喜色,只是客观评价道:“蠢货。” 当年她花了八百万两白银修了一条出山的路,山里的老族长便送了她两对镯子做谢礼,说是唐门的至宝,她一直戴在腕间。 解东风这种人留着就是个祸害,可江采只是一个商人,不能决定人的生死,他终究是要交到许知府的手上的。 正好许知府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升官的事发愁,现下多了这么一桩功绩,要高升应当不成问题了。 就说该多拜一拜菩萨的。 江采拍一拍手,不多时便进来一男一女把解东风拖到外面,江采想了想,又道:“明日去找个骟猪的过来,手法不用太好,死不了人就行。” 14. 第 14 章 解东风很快被拖走,江采拿起笤帚把地面上的暗器收拾到墙角,等着明日找人过来处理,再回过头,裴渡已经从床上下来,站在纱帐后面,距离稍有些远,灯火又昏暗,江采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来他此时应该不会很高兴。 江采放下笤帚,走过去,一手掀开那纱帐,笑问他:“生气啦?” 裴渡望着她没有说话,的确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江采伸手要拉他一把,结果拉了个空,她笑笑,收回手,对他道:“有什么好生气的,走啊?” 裴渡抬眸,问她:“又干什么?” 江采道:“去幸灾乐祸啊。” 裴渡不解,大晚上的还能到哪里幸灾乐祸去,他更希望有这个时间江采能去找找她的菩萨像都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看起来,江采是完全忘记找菩萨像这码事了,裴渡只能跟着她一起出门,月色清冷,洒下一片银辉,通往后院的卵石路像是刷了一层白漆。 解东风目前被关在后面的石房子里,律法规定民间不得私设牢房,不过这石房子算是粮库,只是府中没存那么多粮,就空了下来,用来关个人渣败类,迄今为止,在这里留下名字的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了。 解东风所中的暗器不会要他性命,只是会让他陷入短暂的昏迷,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不是第一次被抓了,目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作案工具即将要离自己远去,所以也不担心,他觉得自己总有办法逃出去的。 解东风醒来后盘腿坐在地上,听见开门声,仰头看向来人,见是江采,他捋了捋额前垂下的两缕发丝,笑道:“江东家,就算你不满我夜闯你的闺房,你只需同我说一声便好,何必弄出这么大阵仗呢?” 江采走到那栏杆前面,停下脚步,看了解东风一眼,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这个人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为民除害,你运气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撞上来。” 解东风故作困惑道:“除害?江东家说的可是在下?” 江采道:“如果你有点自知之明的话,应当不用问我吧。” 解东风摇摇头,一脸不赞成道:“江东家这话说的可不对,在下有什么错?在下有什么害处?在下只是想让那些姑娘们体验到这人世间的极乐罢了,日后她们的夫君若是不行,这可能是她们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了,听闻江东家信佛,在下做得可是一桩大大的功德啊。” 江采点点头,好像接受了解东风的这一说法,她蹲下身,平视牢中的解东风,对他道:“我听说,男人□□也会感到爽快,要不我找个人让你体会一下另外一种极乐?”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一点不像是在玩笑,解东风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动了动唇,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江采的话。 站在门口的裴渡听到江采这番话,无语转身看向别处去。 江采托着下巴,笑吟吟问道:“怎么不说话了?解公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尽量达成你的心愿,还是说你喜欢神秘点的?” 解东风瞪着江采不说话,江采站起身,俯视道:“别当真,开个玩笑,我已经让人去找骟猪的了,你应该知道他来了会做什么吧,这个不是玩笑。” 解东风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咬牙道:“你——” 江采打断他的话,道:“别你的我的了,解公子,趁着骟猪的没来,自己多用几次吧,以后想用可也用不到了。” 她说完转身欲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解东风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在今晚逃离这间石屋,当务之急,是要让江采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意识到这点后,解东风立刻变了一副脸色,对江采道:“江东家,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 江采回头看他,笑问:“绝吗?我倒是不觉得呀。” 解东风只觉得她笑得实在可恶,咬了咬牙,威胁道:“你就不怕日后我来报复?” 江采脸上的笑意又多几分,丝毫不惧,她回道:“到时解公子如果还想来,那便来吧。” 说完转头看向杵在门口的裴渡,叫他:“对了,大壮。” 裴渡回过头看向江采,想听听她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江采眼睛弯弯,里面映着烛光,问他:“你说你一晚上能睡八个,要不你今晚留在这里,跟解公子交流一下经验?” 果然是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必。”裴渡冷声拒绝。 江采好声好气地劝道:“多学点没坏处,学好了,争取以后一晚上十八个。” 裴渡:“……” 有时候他是真的很想敲开江采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江采走上前来,拍拍裴渡的肩膀,安抚他说:“乖,听话,我看好你。” 然后她就真把裴渡给留在这里,自己回去了。 解东风闯进江采房间的时候,裴渡没有敛去自己的气息,解东风知道江采的床上应当有人,不过他没想与江采发生故事,所以也没有在意。 解东风猜测这个被江采留下来的男人应当就是那时藏在她床上的那个,这大晚上的不一起睡觉,不是活不好,就是不行。 解东风实在不想变成一个太监,这事如果传扬出去,他以后在江湖上怎么混?他眼珠滴溜一转,敲敲栏杆,对裴渡道:“这位仁兄,你放我出去,我教你怎么去讨好江采,怎么样?” 裴渡冷着脸,并不理会。 解东风看他这副表情,心想他这个性子怪不得会被江采丢在这里,又道:“你要是不想讨好江采,我手上还有不少金银,只要你放了我,就全是你的了。” 然裴渡仍旧不开口,他油盐不进得出乎解东风的预料了,同为男人,解东风觉得自己对男人还是有些了解的,男人想要的无非就是财权酒色那几样,他总不可能一样都不动心吧,那他怎么是爬到江采床上了? 此事的关键可能还是在江采身上。 解东风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起身,对裴渡道:“这样吧,我教你一招,保管江采从此再不看其他男人一眼,对你死心塌地,言听计从,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就算你的先天条件不优越也没关系,手指够灵活就行。” 裴渡听到“言听计从”四个字时终于给出一点反应,他抬头问道:“什么。” 15. 第 15 章 解东风见此,顿时觉得这事有门,他回道:“你先放我出去,我才能告诉你。” 裴渡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再没开口。 解东风皱了皱眉,问他:“你是怕我出去反悔了?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们江湖中人向来是很讲道义的。” 一个采花大盗说自己很讲道义,这话着实是有点可笑。 裴渡仍旧一言不发,解东风心里默默叹气,看来自己不先出点血,是很难打动眼前之人了,他道:“这样吧,我先传授一半,剩下的一半待我出去了再传授与你,如何?你也不用担心放走了我江采会对你怎么样,等到了床上,我保证她什么都忘了。” 此时裴渡已经意识到解东风说的不是正经玩意儿,也是,他一个采花大盗,会的不就是床上的那些事。 又听解东风在那继续叨叨:“我看到你的手指很长,非常适合学我这一招,你长得也算周正,等你学会了,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依着裴渡往日的性子,在知道解东风要说什么屁话的时候,就该让他闭上嘴了,但可能是昨晚的酒气还没有逼干净,他居然老老实实站在这里,听着解东风在那里传授他所谓的经验。 解东风越说越来劲,甚至脑子里还规划出自己日后退出江湖,可以当个这方面的师傅,或者是出一套教学册子,应当能赚上一笔,但前提是他今晚能出得了这间石屋,他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其中各项细节也都说得十分详尽,说完解东风还有些意犹未尽,如果不是裴渡站在外面,他可能已经自己来上一发。 他洋洋得意地问裴渡:“怎么样?学会了吗?你学了这一招,以后你在江采身边肯定是最得宠的那个,行了,快放我出去吧。” 裴渡:“……” 听不到裴渡回应,解东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眯了眯眼睛,问:“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是要反悔?” 裴渡看了他一眼,他从头到尾就没答应过解东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叭叭个不停,何来反悔之说? “你真要反悔?”解东风脸色霎时间变得十分阴沉,他当即变脸威胁裴渡道,“今日我虽然不慎遭到江采暗算,被困于此,但日后我必会逃脱,你若不想被我报复,最好还是听话些,对你我都有好处。” 裴渡若是能被他威胁到,他便该早早辞了玄枢教教主的位子。 解东风见裴渡仍不理会自己,已有些动怒,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被那些个名门正派瞧不起也就算了,眼前这么个出卖色相的男宠居然也敢无视自己,委实有一点离谱了,解东风忍不住开口讥讽道:“以你这般姿色,用不了多久江采就会厌了你,她要是真把你放在心上,就不会让你这大晚上的来与我作伴,趁着年轻多学点,不吃亏,我与江采无冤无仇,即便你放跑了我,她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裴渡觉得这人实在吵闹,他终于开了口,送给解东风五个字:“不想死,闭嘴。” 解东风笑了一声,根本没把裴渡的话放在心上,他道:“你在威胁我?你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居然敢威胁我?” 他边说,边弯下腰从地上摸出一粒小小的石子,想要给裴渡点颜色瞧瞧。 石子从他的手上射出,直直飞向裴渡,裴渡抬手格挡,那石子便反弹回去,从解东风的脸颊擦过,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解东风大惊,他的武功算不上顶尖,但是对旁人有无武学功底却十分敏感,即使在刚才裴渡出招的那一瞬间,他仍感受不到他内力的波动,可见眼前之人的武学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江湖上的那些个名门大侠他大都见过,眼前这个人是哪里来的,解东风摸了摸脸上的伤,警惕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裴渡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他,望着夜空上的那轮明月。 解东风再不敢胡言乱语,甚至明白过来怪不得江采会把他留在这里看守自己,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愿意留在江采的身边? 解东风想了一宿不仅没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也没能从这石屋中逃脱,雄鸡高唱,朝阳初生,骟猪的屠夫早早地来到陈府,得知江采的意思后,亮出自己的宝刀,对江采自夸道:“放心吧东家,我这刀昨晚刚磨过,快得很。” “倒也不用这么快。”随即江采便叫刘管家给这位屠夫壮士换了一把刀。 君怀袖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顿时觉得自己也有点疼了。 带着屠夫和君怀袖一起到了石屋后,江采还好心安慰解东风说:“解公子,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备了上好的金疮药,保证死不了人。” 身后的屠夫听到这话连忙拍马屁说:“东家您可真是菩萨心肠。” 解东风:“……” 君怀袖:“……” 他抬头看了那屠夫一眼,这位大哥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菩萨从来没受过这种污蔑。 江采将这句恭维笑纳,随即望向解东风,满脸的柔情,说出的话却让解东风的心凉了半截,她说:“解公子,你放心,你做太监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江湖。” 解东风早已没了昨晚的意气风发,他向江采恳求道:“江东家,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如此?你放了我,我愿意供你驱策三年。” 便是供江采驱策三十年,江采也不会动心,她对解东风道:“只能怨你自己倒霉了,撞到我手里。” 江采抬稍一起手,君怀袖将一根飞针射到解东风身上,解东风的手脚登时没了力气,瘫软倒下,屠夫磨刀霍霍向他走去,见此事已无转机,解东风瞠目欲裂,放出狠话:“江采,你最好弄死我,我若不死,日后定要你加倍偿还。” 江采微微一笑:“好啊,我等着”,说罢转身出了石屋。 裴渡站在外面的檐下,他一夜未睡,现在看起来倒也没有丝毫萎靡,年轻人身体就是棒,江采走到他身边,碰碰他的手指,问他:“昨晚与解公子交流好了?” 裴渡缩了缩手,抬起头,疑惑问他:“东家你说什么?” 江采拍拍额头,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顺着裴渡的话道:“我给忘了,你已经不是昨晚的你了,没事了,走吧,咱们去趟府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许大人。” 许知府真没想到江采能送给自己这么大的一份礼,那解东风又是刚刚得罪了安国公,身价大增,抓了他绝对是大功一件,想到自己升官的事差不多定下来了,许知府笑得脸上都要开出一朵花来,抓着江采的手连连道谢。 裴渡垂眸望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转头看向别处,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望了回来。 江采抽回手,对许知府道:“这倒是没什么,只是许大人你日后被调到京城去,不知这渝州又要交到哪位大人的手上。” 许知府摸了摸下巴,道:“这个本官就不清楚了,你有什么想法?” 江采道:“我看胡通判就很好,不知会不会留下来接任许大人你的位子?” 许知府笑道:“老胡要是知道江东家你这么夸他,肯定很高兴,只是这件事并不会我管,我……我尽力一试吧。” 江采也知道多半会是这样,道:“麻烦许大人了。” “这有什么的,”许知府摆摆手道,“老胡要是真能接下我的位子,我也高兴,日后我在京城也放心。” 江采道:“如果有需要我打点的地方,许大人只管说便是了。” 不是所有官员都像许知府这样开明的,能够容忍江采在璧水城,乃至整个渝州内进行各种建设,许知府之前的那位知府性情守旧顽固,江采刚建起的如意坊差点被他搅合黄了不说,还把她收留的那些个苦命女子给关进大牢,江采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些事给平了下来,换了许大人来。 江采也不求下一任知府能为她做出多大贡献,只别扯她后腿就行,若是个知根知底的,她行事总归能方便许多,她还计划着要在渝州内再修建几座如意坊。 16. 第 16 章 与许知府通完气后,江采带着裴渡慢悠悠地回到陈府,石屋里解东风彻底失去他的作案工具,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升华。 江采望着躺在地上生无可恋的解东风,蹲下身安抚他说:“等会儿知府大人就会派人来把你带去大牢,金疮药我已经给你备好了,牢里的条件不比我这里,你切记要日日涂抹,不然有了炎症,可就不好了。” 江采一脸关切,语气听起来也是非常诚恳,然她越是这样,解东风心中火气便越是旺盛,恨不得从她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可他身上的药力还没有过去,只能咬牙切齿道:“江采,你给我等着。” 江采敷衍地嗯了一声,点头说:“这话你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会等着的。” 然后她挥一挥衣袖,转身出了石屋。解决了解东风,江采打算去调戏一下裴渡,还没等她有所行动,刘管家便来告诉她,找到红蕊姑娘了。 当年红蕊被一官员赎身后,她的姐妹们都以为她是享福去了,只是没过两年那官员便因贪污受贿被拉下马,后宅里的那些个妻妾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红蕊几经辗转,又沦落风尘,现在人在晋州的春风楼里。 江采连道了三声好,当天便带着裴渡一起赶往晋州,临走时,陈熙明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像随时会落下一地金豆豆。 江采弯腰摸摸他的头,安慰他说:“娘亲很快就回来的。” 陈熙明仍旧不撒手,娘亲娘亲叫个不停,若是为别的事,此番带着陈熙明去趟晋州倒也没什么,只是要见红蕊,定是要进春风楼里看看的,带着个孩子进去多少有些离谱。 江采掐了掐他的小脸蛋,说:“再叫把你送到孙先生那里。” 这下陈熙明哑巴了,去了孙先生那里就要背书练字,那还是留在家里更好一点。 “乖乖听你刘爷爷的话,听到没有?” 陈熙明失望地哦了一声,作为首富之子,打他主意的人向来不在少数,不过陈府里的能人异士很多,江采也找人在暗中保护,他手上还套着那对价值四百万两的金镯。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她总不可能一直跟在陈熙明的身边。 晋州位于渝州的北面,已是初夏时节,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春风楼是晋州昌平城内最大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个个出挑,不仅容貌出众,琴棋书画也都多少会一点。 红蕊是在去年冬天被卖到这春风楼来的,如今她年纪已大,早不复当年的姿容,春风楼的老鸨本是不想要她的,后见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这才勉强收下她。 不论美丑,不论年少或是年老,她们这些女子在青楼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哪怕是再受追捧,说到底还是个玩物罢了。曾经红蕊天真地以为有人为自己赎了身,就可以摆脱这种生活了,但结果却并没什么不同,兜兜转转还是回到青楼,她从来没有被当做成一个人看待过。 她这个年纪的,有钱的公子老爷看不上她,只能伺候伺候那些贩夫走卒,那些男人没什么钱,她每天要伺候很多个才能让老鸨满意。 红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预感到自己大概是活不过这一年了,她今年三十一岁,做她们这一行的,其实这个年纪已经算是长寿的,这世道如此,也没什么好活的。 其他姐妹们都已出去招呼客人去了,红蕊恹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落了漆的木梁,想着自己会在哪一日死去。 吱嘎一声,房门被人推开,老鸨从外面走进来,看了眼床上的红蕊,对她道:“红蕊啊,不是妈妈我逼你,你已经歇了两天了,该出去接客了。” 红蕊侧头,看向老鸨,轻声说:“妈妈,我疼。” 老鸨叹了口气:“谁要咱们就是这个命呢?疼也得忍着,不然就是等死。” 红蕊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如今这样,还不如死了。 “我让你再歇一天,明天你必须给我出来接客。”老鸨说完便转身离开。 红蕊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丝竹管乐,恍惚间好像看到二十六年前从她眼前飞过的那只蓝色的蝴蝶,那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即使那时的她一无所有。 她想回到那一刻。 烛光与月光交相辉映,衬得眼前的长街格外迷离,装扮好的青楼女子站在春风楼外招呼着来往的男人,江采看向落后自己一步的裴渡,问他:“你来过青楼?” 裴渡张口便答:“没有。” 江采看了他一眼,打趣道:“不是说一晚上睡八个姑娘的吗?居然没来过青楼?” 裴渡抿着唇不说话,他倒是忘了还有这回事。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春风楼的门口,江采没再逗他,提起长裙踏上两层石阶,门口的姑娘们见到江采齐齐一愣,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姑娘来她们这里?难不成是来抢生意的? 姑娘们彼此使了个眼色,担心江采是来闹事的,赶紧把老鸨找来,老鸨一路小跑过来,伸手就把将江采拦下,劝她道:“这位娘子,我们这里可不接待女客。” 江采没有多说,直接掏出一张银票送到老鸨面前。 老鸨接过来一看,那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随后笑得几乎眯成一条缝:“诶呦!娘子您里面请,您来这儿可是要找您家相公的?” 江采问她:“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叫红蕊的姑娘?” “您是来找她的吗?”老鸨眼珠转了转,试探道,“红蕊得罪您了?她要是她有哪里做得不好的,我这个做妈妈的,先跟您赔个不是。” 江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我要见她。” “这……”老鸨面色透露出几分犹豫。 江采又掏出一张银票,再她眼前晃了一晃,却没有给她。 天底下的老鸨没有不是见钱眼开的,她们的那双眼睛都快变成铜钱形状,眼前这位也不例外,垂涎地盯着江采手里的银票,应道:“您跟我来吧。” 只是江采刚走了两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晃晃悠悠走过来,见到江采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这是新来的姑娘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长得真不错,今晚就来陪陪本大爷吧”,他伸手要摸江采的脸。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江采,便被裴渡一把抓住。 第 17 章 男人只感到一股钻心的疼从手腕处传来,他酒醒了,人也精神了,嘶了一声,看向眼前的裴渡,厉声问道:“你是谁?” 裴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侧头看向江采。 江采对着裴渡眨了下眼睛。 裴渡:“……” 有事说话,抛什么媚眼! 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男人本来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见他们两个还敢当着自己的面眉目传情,更是怒火中烧,叫道:“你们知道爷爷我是什么人吗?敢这么对我!” 老鸨眼见不好,赶紧上前打圆场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吴公子,这位可不是我们楼里的姑娘,” 男人将江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前之人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不然他也不会借着醉意开口调戏,只是这人不仅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还把他的手抓得这么疼,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嘲讽道:“装什么呢?来这个地方的女人不是婊子是什么?你不就是想——” 他话没说完,裴渡手上用力,男人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的手要完全废掉。 江采倒是不生气,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道:“婊子怎么了?婊子也不睡你这么个东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 男人忍着剧痛:“你——” 江采挑眉:“我怎么了?大壮,把人放了吧。” 她还要去见红蕊姑娘,实在没时间在这种人身上耽搁。 裴渡听话地放开手,男人疼得咧了咧嘴,正要破口大骂,却听江采道:“别给脸不要脸,你若是再乱叫一句,我今天让你爬着出这春风楼。” 周围不少嫖客和姑娘们都看着这边,男人心中火气蹭蹭蹭上来,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星。 江采好像没有看到一般,只微笑着道:“我说到做到。” 不知为何,她明明是笑着的,男人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再看看她身边的那个大块头,真打起来自己多半是打不过的,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他回头叫了人来,定要他们两个好看。 男人冷哼了一声,道:“老子不跟你个婆娘一般见识。” 江采懒得理会,跟着老鸨穿过大堂,向后院走去。 这里到处弥漫着浓郁的胭脂水粉的香气,裴渡不适地皱眉,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江采,想了想,问她:“他如果还要找事,你要怎么让他爬出去?” 江采回望了他一眼,笑道:“不是有你吗?” 裴渡张了张唇,一时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她倒是信得过自己。 后院西边坐落了一排厢房,红蕊和许多底层的□□住在这里。 “红蕊,有人来找你了。”老鸨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妈妈,我真接不了客。”屋子里传来红蕊有些沙哑的声音,眼下已经是初夏时节,春风楼里的姐妹们穿得越来越轻薄,红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冬天的被子,却还是觉得冷得厉害,手脚冰凉。 她觉得自己的病不会好了,可老鸨不会让她一直躺在床上的,只要还有口气,她都要起来陪客,只是没想到老鸨明明答应她让她休息一日的,却还会把人带到这里来。 红蕊闭着眼睛,就这样吧,她只当这具躯体不是自己,任由他们糟蹋去吧,等她咽了气,死了就好了。 屋子里一片昏暗,老鸨摸索了一会儿,来到桌子旁,点了根蜡烛,对红蕊说:“不是让你接客,找你的是位娘子,你快起来吧,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怎么见人?” 红蕊睁开眼,微微侧过头,望着桌上的那一豆烛火,轻声问道:“娘子?哪来的什么娘子?好人家的娘子怎么会到这里来?是她家男人找不到了吗?我这儿可没有。” 老鸨来到床边,催促红蕊道:“不是,你快起来看看吧。” 门外的江采听到她们二人的对话,想了想,抬步走了进去,道:“红蕊姐姐病了,便不要起来了。” 红蕊愣住,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来人确实是位娘子,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模样,花容月貌,遍身绮罗,映着屋中摇曳的烛火,葳蕤生光。 红蕊自嘲一笑,这样的姑娘居然叫自己姐姐,自己大概是真的病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听。 只是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叫我什么?” 江采来到床边,蹲下身,望着床上的红蕊,对她说:“红蕊姐姐,是我呀。” 又是一声姐姐,红蕊脸上满是困惑,青楼里的姑娘们倒是都以姐妹相称,可是红蕊完全不记得这么个人,她穿得这样好,生得又这样美丽,她应当不会忘记她。 只怕眼前之人是认错了人罢,天下间叫红蕊的姑娘定不只她一人,红蕊心中默默叹气,她撑着一口气,艰难地坐起身,问道:“你是?” 老鸨的目光在江采和红蕊身上转个不听,心里打起小算盘,红蕊真是好福气,能有这么个妹妹。 江采八岁与红蕊分别,如今她已二十有四,十六年过去,红蕊不认得她也是情理之中,她道:“我是彩儿呀,燕春楼的彩儿,红蕊姐姐还记得我吗?” “彩儿?”红蕊垂下眸,又低声道了一句,“彩儿……” 那些久远的记忆如同山洪海啸,顷刻间便涌上心头,红蕊到底是想起她来,那个燕春楼里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小丫头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她几乎要哭出声来。 当年她不忍江采日后沦落到自己一般田地,和其他几位筹划多时,帮她逃出燕春楼。 她希望彩儿可以逃离这个魔窟,带着她们的期盼,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人间,可现在,她来到这个地方。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好人家的娘子怎么敢来这种地方?她又穿得这样富贵,红蕊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她是跟自己一样沦落风尘。 她早该想到的,她一个小丫头,要怎么才能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活下去? 红蕊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落下。 “怎么哭了?”江采忙拿出帕子,起身坐在床边,轻轻擦去红蕊脸上的泪水,口中答道:“我来找红蕊姐姐你呀。” 红蕊的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哽咽问她:“找我做什么?还来找我做什么啊?” 江采将她额前垂下的凌乱发丝拢到耳后,神色极尽温柔,对她说:“我现在住在璧水城,想来带你跟我一起回去,其他的姐姐们也都在那里,红蕊姐姐你愿意跟我走吗?” “璧水城?”红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我能走吗?” 江采点头:“当然可以啊,今晚我给你找个大夫,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就回去,到时候我们姐姐妹妹聚在一起,好好庆祝几日。” 红蕊知道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很多问题她都没有得到答案,可是这一刻,她愿意去相信江采寥寥数语勾勒出来的美好未来。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仿佛是要把这一生的泪水都流尽。 江采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哄道:“好啦好啦,不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