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朱家老二,打造海上日不落》 第一章 朱家多出个老二,朱棪! 天际白雪悠悠。 洪武初年的第一场雪降临在南京应天府。 才修缮完毕,尚显简陋的奉天殿左侧,有一排廊屋,正门上贴了“待诏”两字。 此刻,屋里燃烧着火炉,热气腾腾。 屋内的案桌几炕旁,聚集着众多文臣武将。 他们在等待又一次早朝的同时,也成群的在交头接耳,或高谈阔论着。 朱棪迈着有些发虚的步子,在内侍与随行亲兵陪同下,经过这里,忍不住脚步顿了顿。 “二皇子?!” “嘘……” 见内侍疑惑地看过来轻唤了声,朱棪示意其噤声,又做侧耳倾听状。 他只站了一小会,便明显听到蓝玉那非常粗豪的公鸭嗓子在聒噪。 “……没错!嘿嘿!授封大典下个月初就会开始了。” “咱还有可靠消息!皇上把名单都拟好了,一共九十九人。” 这个淮西汉子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有什么没什么都会往出说。 一副将随之惊讶的问:“将军!您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是谁呀?!我不但知道这,还知道今天朝会上,皇上就要布授封名单!” 蓝玉越发地得意忘形了,都未曾在屋外有什么人。 屋内不远处老僧入定式的汤和立时发出一声低喝:“蓝玉!你的嗓门是不是太高了?” 朱棪听到这儿,苦笑地摇了摇头,袖子一甩,示意身旁两人继续往前走。 这会儿待诏室里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新朝初立,自然是要大封功臣了。 为此,京里京外、文武百官可都从去年,就在眼巴巴盼望着这事儿。 就连汤和、徐达,还有自恃清高的刘伯温,也不能免俗。 只是这光景,徐达做为主帅,正领着北伐大军打过了山东去,是急也没甚卵用。 而年仅十四岁的朱棪,此时本也该在北伐军中建功立业的。 但因一场意外,他不得不从前线撤下来,被徐达派亲兵护送回到了这应天府来。 朱棪默默跟着内侍步伐,他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哪里见父皇朱元璋。 只是他没想到,才离了待诏室没多久,迎面就碰见了太子爷朱标。 朱标略微低着头,行色匆匆穿梭廊道之间,看样子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儿。 朱棪朗笑声将人喊住了:“老大!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呢?” “老二!” 朱标立时身形一顿,抬头诧异地惊呼道:“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连忙迎到朱棪面前来,抱着这弟弟双肩,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渐渐露出欢喜又担忧的神色。 在身旁的众多内侍和亲兵眼中,朱标与朱棪,此时就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即便大家都明白这个底细,但时不时想起,仍会心中惊叹。 这太子爷朱标与二皇子朱棪,不说长得一模一样吧? 那是除了身材瘦壮高矮之外,起码也有七八成相似…… 因为这两位皇子,实则是一对双胞胎,两兄弟一前一后从马皇后肚子里钻出来的! 可朱棪其实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连他亲爹朱元璋、亲娘马秀英都被蒙在鼓里。 他是一个穿越者,来自未来的祖国花朵。 朱棪从刚出生那会儿,就一直心怀惴惴,感觉如履薄冰。 虽是工科生出身,但又喜欢历史的他深知,自古皇室和世家大族,就不允许有双生儿的出现。 一则是迷信,大都认为“奇为阳,偶为阴”,双生儿不吉利,会给家族或皇室带来霉运。 二来是继承权的问题,家产或皇位一向就只能由一人来继承,双生儿的话,就会容易出乱子。 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弄死其中一个才行。 朱棪自然很担心自己小命难保,但渐渐的,他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不说亲娘马秀英对朱标、朱棪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偏爱谁。 就是亲爹朱元璋,更对朱棪极为放任溺爱。 朱元璋本就出身于微末,骨子里常怀老农思想,对亲情看得特别重,尤其是子嗣这一方面。 但非常可惜的是,他与马皇后结婚数年,一直都没能抱得上亲生骨肉。 因此,他几乎每到一处,遇上合眼缘的孩子,都会将之收为义子,其中最出名的,就要数沐英、何文辉几人。 而到朱标、朱棪出生的时候,朱元璋正在全力攻打集庆,也就是现如今更名为应天府的南京。 接到媳妇一下给自己添了两个亲儿子的消息,朱元璋登时跟打了鸡血似的,全军上下也受到鼓舞,一连打了几场大胜仗。 而渐渐长大的朱棪也非常尊重朱标这个大哥,更显出自己热衷于军伍,不喜案牍的性子,令朱元璋更是满意得不行。 看着朱标在面前如此激动,朱棪知道大哥担忧的是啥,他咧嘴笑了笑,不由苦恼道:“老大啊!我哪能不明白一旦出征,除非班师,就没有中途跑回来的道理。弟弟我也是身不由己呐!都是被徐伯伯几个亲兵硬架回来的。” “什么?硬架回来!”朱标更是眉头紧锁。 兄弟连心,他了解朱棪的性子,一旦打定注意,八匹马都休想拉回来。 他想到某种可能,声音也为之发颤。 “这么说。老二!你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才被徐伯伯赶回来的了?” 朱标的目光在朱棪身上来回扫荡,大有恨不得给这弟弟做个全身检查的意思。 “没!也没受啥重伤啦。” 朱棪给看得发毛,讪然笑道:“就是突然睡了好几天,一直没法醒过来而已……” “是徐伯伯太小题大做了!他非要把我送回来,还借口说让我递上前线捷报。” 朱棪轻描淡写说着,朱标听了却是心惊肉跳,但很快,他便放宽心了,能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老二应该没什么大碍。 待会安排个御医再给他诊断诊断,好好调养些时日就可以了! 朱标由衷感到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么说,徐伯伯已经收复山东全境了……” “快!随我去面见父皇。正好!你也可以劝劝他。”似乎想起什么,他接着焦急的说。 朱棪清楚亲爹这会儿正在教训众弟弟,却明知故问道:“咋啦?爹这又为啥事着急上火了?” “哎!父皇刚准备上朝的时候,路过文华殿,看见七弟、八弟他们抛开书本不念,爬进鱼缸里摸鱼玩……” 第二章 谁才是老朱家的团宠 一听朱标这话,朱棪当场乐呵呵笑道:“肯定是母后已经去了定远祭拜皇姥爷,这帮猴崽子才会跟跑出笼的鸟儿一样。” “嗯!母后离开应天已经有八天了……” 每当说起亲娘,朱标总会露出极温柔的笑容:“她要知道老二你这么快回朝,肯定会第一时间从定远赶回来的!” “老大!你这话说的,就有点泛酸了不是……” 朱棪故作得意之态,一拳轻轻砸在朱标胸膛处:“咱亲娘对哪个儿子不都是一视同仁嘛。沐英兄长也不例外!” 他心里却有点儿怅然,形势已经对自己越来越不利了。 自从亲爹准备称帝这十几个月来,已经有不少对他这位二皇子极负面的说法甚嚣尘上。 就朱棪自己所知,李善长、吕昶都私底下对父皇建言过,但无一例外都被骂得狗血淋头,踹出了养心殿。 刘伯温虽然不说,但估计也有“二皇子生而不祥”的想法,因为朱棪清楚这神棍总喜欢揪着他那点儿怪力乱神的玩意儿。 亲爹亲娘因此心里有疙瘩是在所难免的,但他能感受得出来,这二位包括老大朱标,对待自己更多的是亏欠。 ……是生怕他禀性直,被众臣逼得自裁以明志! 其实,亲爹从老大七岁时,就给他指派了不少名臣名将,比如宋濂、常遇春,教他治学、治国、治军之道。 而朱棪这个老二,自八岁起就跟徐达混军营,亲爹不管。 十二岁就上战场杀敌,亲爹也表现出没在意他死活的样子。 甚至,在登基的第一时间,亲爹就直接立老大朱标为太子,即便朱棪已有战功在身,亲爹也是暂时没给他封王拜爵。 意思明摆着就是为了堵住那悠悠之口,告诉天下人。 “咱的位置就是要老大坐着的!老二这糙小子,哪儿凉快哪待着去……” 也因此,朱棪迫切需要证明自己决不会跟老大抢皇位。 就算真要当家做主,他更愿意去开拓美洲那不毛之地…… 所以,他历年来跟徐达出征,每战必出尽奇计,必冲在前头。 可不知道是不是身为穿越者,有buff加持的缘故…… 朱棪自小体质异常的好,不仅长得比老大壮,高出半个头,甚至受什么伤都能短时间康复。 这也造成了他此番随军收复山东时,粗心大意,没有将身子发烧的情况当回事…… 以致于连夜追袭斩杀数位敌将之后,整个人支撑不住,昏倒在大营门口,一连好几天都没能起身。 朱棪可是老朱最看重的两块宝贝疙瘩之一,徐达自然不会放任他总躺在医疗条件极差的军营里,半死不活…… 给塞了份捷报,无视他的抗议,徐达立刻命四个亲兵,将朱棪打包送回了这应天府。 紧赶慢赶四、五天,朱棪实际上在第三天清晨,就已经能下地走路,而且脑子里还复苏了一些前世的重要知识。 其中就有被誉为“穿越神器”的《军地两用人才之友》…… 此时,朱标不但一直紧抓着朱棪的手,这会儿还将另一个手拍了拍他的掌背。 这位老大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将朱棪从回忆的深海中拉了出来。 朱标见老二眨眨眼,当即指着身旁高大红墙,畏惧似的缩了缩脖子:“你听听,你听听……” 一墙之隔的所在,正是文华殿。 朱棪只听里头传来阵阵粗豪的怒骂声:“跪下!都跪好喽!!” 他斜觑了老大一眼,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大迈步进了宫门。 此时,殿前的空地满目狼藉,不仅东一滩西一滩水渍,还有三三两两的小鱼儿在其间蹦跶。 东角正跪着一排小皇子,都是朱标、朱棪的弟弟们,年岁大致在六到十岁之间。 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低着脑袋还拿眼睛不住乱瞟,就是他五弟朱棣。 殿西角则跪着一排东宫内侍,个个战战兢兢的。 而亲爹正将才年仅四岁的八弟朱榑按在条凳上,扒了裤子,用鞋底抽打他的光腚儿。 亲爹现在也是衣衫凌乱,朝冠都歪到了右后头,还赤着一只脚。 那只用来抽娃儿的朝靴,正是出自于此。 亲爹一边抽还一边骂咧咧:“叫你贱!叫你疯!看你还敢不?打死你个狗崽子……” 朱榑被抽得哇哇叫喊,涕泗横流。 其他弟弟也是身子一颤一颤的,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个儿。 朱棪见此情景,不禁咧嘴轻笑道:“老大!咱爹啊,怕是气糊涂了,说是打狗崽子,那他自己成什么了?” 他话还没说完,一群弟弟登时都抬起脑袋,纷纷雀跃地呼喊起来。 “是二哥!” 叫得最响亮的,正是朱棣。 “二哥、二哥!” “二哥回来了……” 朱榑也忍住哭喊,仰头向朱棪发起求助:“二、二哥!二哥救我!痛、痛痛痛……” “去去去!”朱元璋一把将老八推下条凳去,半点也不在意他会摔伤。 恶狠狠地环视面前诸多皇儿一遍,他接着才没好气地训斥起来。 “嚷嚷什么呢?谁嚷得嗓门最高,待会自己主动上来趴着挨抽……” 朱元璋在听到老二声音时,明明是表情一喜,却又立马装出严厉的样儿。 他转脸瞪着朱棪,指了指身下的条凳:“老二!给老子过来,趴着……” “干嘛啊?爹!你这是想把气也撒到我头上?” 朱棪不为所动,继续拿亲爹打趣道:“我又没读书时摸鱼,上树逮猫捣鸟蛋。” “老子还犯不着对你这糙小子胡乱撒气!但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干的是啥事?” 朱棪就乐了,明知故问:“爹!我干啥了?还请您明示……” “你小子这会打哪儿来呐?”朱元璋冷哼一笑。 顿了顿,见老二没回应,他接着道:“你天德伯伯还没班师回朝,你就先从前线退下来?你这是给老子当逃兵……要不是正值用人之际,看你小子还有点用?换作咱当年在领兵打仗,早啥话也不扯,就当场把你咔嚓了!” 朱标、朱棣眼见父皇突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尽皆吓了一大跳,一个急忙上前出声争辩,一个站起来就高声喊。 “父皇!二弟不是逃兵。他是受徐伯伯所托,带了前线的捷报回来的……” “父皇!您不能杀二哥啊。二哥绝不可能是逃兵,他一向都是冲在最前面的!” 朱元璋看着老大、老五如此的紧张,老二却一脸的风轻云淡,他就更觉得有意思极了。 稍作沉吟,他笑着问朱棪:“老二!你真是带了前线捷报回来的?” 朱棪没应声,只是默默地点头。 “放屁!!” 朱元璋更是当场直接吼一嗓子,伸腿蹬翻条凳,却又说:“乖乖过来,给老子捡起来,趴下……” “否则,看老子不把你打瘸喽!哦。传捷报?斥候、驿差干啥吃的?要你一个偏将把信儿带回来,糊弄鬼呢!” 他这架势,莫说太子朱标和朱棣等众多皇子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个个身子直哆嗦。 就是内侍们与那个亲兵也如此,他们甚至觉着头皮发麻,都不敢抬头直面天威。 但亲兵明白这里面存在天大的误会,犹豫再三,他终是仰头乞求道:“陛下!二皇子打不得啊……” 朱元璋没有立刻斥责,缓缓舒了口气,他倒想听听这个徐达的亲兵能说出什么花来,替自家这糙小子开脱。 “乐安守将俞胜先降后叛,二皇子及时察觉,身染风寒,还连夜带兵追袭二百里,斩将五人,杀降元兵近千人……” 亲兵说到这儿,声音已是哽咽:“回营之时,二皇子便体力不支,摔下马来,昏迷了整整六天呐!还请陛下明鉴。” “什么?染了伤寒,还、还从马上摔下来?” 朱元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看亲兵,又端详起朱棪来。 仔细看去,自家老二好像还真有点大病初愈,站都站不稳的感觉,朱元璋心头猛然一揪,知道自己错怪了人。 他抹了把脸,忙一瘸一拐奔向朱棪,又照着这糙小子的黑脸直瞧:“真的病了!瞅这都整整瘦了两圈,面上也苍白了许多……” “你个混小子!怎么不早跟咱说。要咱说你什么好呢?早就叫你别太拼、别太拼,病了还连夜奔袭二百里,你真不要命拉?” 让亲爹一顿埋怨,还使劲抓着自己双臂好一阵观瞧,朱棪心里头顿时暖洋洋的,表面却嫌弃道:“爹!亏你还好意思说……” “你让我解释了吗?一上来就对我一顿吼,叫人趴下去挨抽。现在却又来怪我!” 他说着,还冲朱元璋翻了翻白眼。 第三章 那就让他们再猜一会儿 让自家老二当着这么多皇儿和内侍的面,一顿埋汰,当爹的朱元璋脸登时有点挂不住。 他下意识拍了拍朱棪的肩背,干咳声道:“混小子!真皮痒痒了不是?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 “呦!呦!悠悠着点儿。”朱元璋又连忙托住差点栽倒的朱棪后背,他可真怕这一下,将这小子给拍昏过去喽。 朱棪见亲爹这比自己还着慌的作态,就感觉甭提有多可爱了。 最叫他忍俊不禁的是,这位还附耳低语道:“爹真不是故意的!你小子可千万别去跟你娘告状啊……” “呃!哼!那个,老大啊。还不快去请御医,愣着干什么?来来来!老二。跟咱好好说说山东的事儿!” 朱标眨眨眼,先规规矩矩应了声“是”,才表示道:“可父皇。臣工们还等着您上早朝呢!” “啊哟”一声,自拍脑门,朱元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回头去捡起束带、朝靴,便向外急奔去。 可没跑出几步,他便猛地立定,回头叱喝道:“都不准乱动,跪这儿反省。爹下朝再跟你们算账……” “害老子耽误了早朝!对了。老二啊!刚才路过奉天殿了吧。有没有帮咱听听,臣工们都等急了吧?” 朱棪瞧亲爹这架势,更加哭笑不得:“不急!就是稍有不安。待诏室里正传着一点儿流言而已!” 明明就是自个儿要吊着那文武百官的,还要拿皇弟们的破事做挡箭牌,咱这老子的城府,也真没谁了?! “哦!啥流言?谁起头的?说来听听。”朱元璋也不急着走了,吩咐道。“老大!请御医时,顺便传旨奉天殿……” 他转到朱棪身边,拉着自家老二就势在殿阶上坐下:“朝会推迟一个时辰!二皇子回朝,咱要听他说说前线的捷报。” “父皇?”朱标惊讶地高声叫道。 朱元璋没好气地瞥了自家老大一眼:“急什么?没听你弟说的吗?现在待诏室里,一大堆流言。” “爹!我没有说过‘一大堆’啊。”朱棪更无语了都。 “不都一样嘛!既然他们那么喜欢猜来猜去,那就让他们再猜一会儿……” 朱元璋嘿嘿笑着,活像一个得了便宜的庄稼汉子:“你还没告诉我,谁起头散播流言呢?” 朱标看了看自家老子和二弟,又瞧瞧旁边还跪着的一干皇弟,抬头再望向渐渐升起的朝阳,他无奈地领命离去了。 朱棪觉着亲爹的话,跟“让子弹再飞一会”一样逗,他叹口气回答道:“是蓝玉叔叔……” “我想,他应该也是道听途说的吧。他说您呐!要在今儿朝会上,宣布授封名单,拢共九十九人。” 朱元璋登时“啪”一声,拳掌相击,喃喃道:“有意思、有意思!你说,蓝玉又是从哪儿‘道听途说’的呢?” “老二你之前一直远在山东,你老大又一向是个闷葫芦,你娘更不可能向他透露咱的主意。莫非他是做梦听到的?” 朱棪咂咂嘴,咕哝道:“这可不好说!蓝玉叔叔那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尽爱瞎琢磨,把没的说成有的。” “呵哼!”朱元璋摆摆手,转移话题道。“那说起这授封,老二你认为,蓝玉,该封他个什么好呢?” 朱棪知道亲爹这光景,是不可能封蓝玉什么的,因为真正历史上,血战洪都的是自己的堂兄朱文正。 蓝玉最终被封为“凉国公”的诸多彪炳战绩,其实尽皆是在这洪武年间才建立起来的。 现在这位的功劳,也就跟朱棪差不多,顶天了也就封个三等伯爵。 于是,朱棪故意反问道:“您怎么不先想想,封我个啥?这两年,我立的战功,大大小小,怎么说也有二十几件啊!” 朱元璋为之一怔,神情也渐渐生出愧疚来,他心想着,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家这糙小子,已经立了这么多战功呐…… 从十岁时起,就给伯仁兄弟牵马提枪当亲兵! 到得十二岁,已经能跟天德兄弟上战场杀敌! 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咱…… 可为了防这天下人的风言风语,咱竟已整整两年,都把这糙小子给忽略了?! 嘴唇哆嗦了一会儿,朱元璋才笑道:“这个!爹正打算给你们这些皇儿封王呢。就、就封你个秦王,咋样?” “封王?那有什么好的。您这样,倒不如封我个官儿当当。”朱棪立马表示抵触,同时心里才生出一些可怕的念头。 朱棪清楚,历史上没有自己存在,“秦王”这个封号,确实是给了朱家老二朱樉的。 他接替这个封号,说来本无可厚非。 但是,现在成了朱棪三弟的朱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小时候就长得干干瘦瘦的,没什么脑子,泯然于众兄弟之间…… 长大后更荒诞不经,整个就是一闲散王爷,对谁都构不成威胁。 给朱樉封一个偌大的“秦王”号,朱元璋很放心。 但现在,给他这个屡立战功的二皇子,封这么一个号…… 朱棪就觉得不对味了。 历史上哪个叫“秦王”的,不是雄才大略,不甘屈人之下的。 远的,始皇帝与其六世先祖且勿论。 近的,秦王李世民,那可是弒兄逼父的狠人呐…… 无论这亲爹在试探与否,朱棪认为,自己都不能傻傻的就应下这“秦王”号。 否则,就算事后亲爹不算账,也会给刘伯温、李善长等,借题发挥的机会。 朱元璋此时真就只是想哄哄自家老二:“想当官儿啊?那你跟爹说说,这次收复山东,都立了什么功……” “咱好论功封赏!不过,咱可事先说好喽。三公六卿,没你的份!最多就让你当个五、六品的小京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棪又为之心头一动。 小京官! 那我是不是可以把锦衣卫提前搞出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玩意儿可是把大杀器啊…… 朱棪晓得,锦衣卫是十二年后,亲爹在如今设立的拱卫司改制而成的。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罢了,现在提出来,无异于给自己挖了个坑。 朱棪现在就想要个官儿做做,目标是落在只剩下十八户、百废待兴的扬州城。 要他预估得不差的话,亲爹应该在这一两天,便会安排开始北巡。 第一站就是扬州。 朱棪可不想让扬州落在什劳子杨宪这等酷吏手上,搞得民怨沸腾,经济不进反退。 他当即从怀中取出徐达亲笔写的捷报来,并且一边进行讲述。 没过多久,朱标就领着御医回来了。 随同前来的,还有胡子花白却满面红光的中书左相李善长,与已垂垂老矣的太子太傅宋濂。 “臣李善长(梁杞)见过陛下、二殿下……” “陛下!老臣宋濂,特来请罪……” 朱元璋一笑,甩了甩袖邀请道:“别拘着。来来!都坐、都坐。梁杞啊!可得劳烦你替咱家老二好好看看喽。” 第四章 老二的婚事!老二的目标! 李善长之所以主动跑到文华殿来,纯粹就是为了守着朱元璋,看看这位皇帝陛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濂则认为,皇子们胡闹,是自己的管教不力。但归根结底,还是新朝初立,好多规矩都尚未制定的缘故。 这老太傅看着御医梁杞慢悠悠地为二皇子做诊断,他也紧挨皇帝坐于殿阶上,就势扯出一连串早已在内心起草了无数遍的规矩来。 朱元璋见宋濂说的这些规矩虽极苛刻,比起练兵来都不遑多让,可也算有理有据…… 而且还一口一个“圣人圣君”的捧着,他也便乐呵呵的接受建议了。 他还当即传旨,要在宫中开辟一处静谧之所,给宋濂等名儒教导诸皇子所用。 而这一处,朱元璋直接拍板,命名为“大本堂”,且兼藏书之所。 御医梁杞随后向朱元璋禀报了诊断结果:“这二殿下是常年作息紊乱,身子看上去挺壮实,实则已气血两亏……” “不得病还好,一遇上点小毛病,就容易变成大病。这没什么太好的法子能治,非要好好静养,辅以药石调理才行!” 朱元璋略作沉吟的连连点头,转而瞪了朱棪一眼:“听见没有?老二。军队那边,你就别给我待着了……” “回宫好好修养身子,该吃吃、该睡睡,该补什么药就什么!对了。梁杞啊!这老二是要养上多长时候呐?” 朱标皱起眉,也担忧的问:“嗯!父皇说得没错。二弟调养身子,总得有个头吧?总不能以后都泡在药罐子里吧?” “请陛下、太子爷放宽心!”梁杞擦了把汗,干笑着解释道。“二殿下的底子还是很好的……” “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也只需一年,二殿下便能够恢复如初!” 朱元璋站起身来,掸了掸龙袍上的灰,眉开眼笑说:“嗯!这还差不多。但老二,你别高兴得太早……” “别妄想一年以后就能回到军队里去!你起码得给我娶房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嗯!对!就是这个事儿。” 他招呼着李善长,准备去上早朝,可才迈出几步,又回头瞅了瞅自家老二,一副把朱棪拿捏了的怪异神情。 也没管朱棪有多愕然,朱元璋临走前,更是吩咐朱标道:“老大!这个事,你先好好想想,看有什么人选……” “回头和你娘,咱仨再商量商量。最好是,连你那太子妃也给定喽!说不定明年,。咱就可以当爷爷喽!” 直到亲爹和亲哥的背影转出文华殿,消失在自己眼前,朱棪都还处于懵逼的状态。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就回家养个病的性质,怎么眨眼间,就连婚姻大事也被安排上了呢。 但朱棪并非喜欢钻牛角尖之人,搞不明白的事儿,他就换个方向去想。 皇子娶媳妇,自然不可能选丑的,而且品行也要过得去才对…… 这样想来,朱棪还真是极为期待自己的第一任皇子妃的。 朱棣的白月光,徐妙云…… 是不用去想的,这丫头现在才八岁,萝莉一个。 就在这时,朱棣和另外几个皇弟却“哗”一下涌了上来,将朱棪的思绪打断。 “二哥!跟我掰掰手腕儿吧。咱好久没这么玩儿了……” “五弟!你太坏了。没听御医说,二哥现在很虚弱的吗?” “还是再给我们讲讲山东打仗的事儿吧。二哥……” 瞥了一眼笑容狡黠的老五朱棣,朱棪朗声道:“好好好!都讲、都讲……” “都给你们讲!不过,宋太傅还在边上盯着呢。你们就不怕,回头还挨父皇一顿抽啊?” 他周围众多皇弟顿时尽皆打了个激灵,纷纷做鸟兽散,连最硬气的朱棣也不例外。 朱元璋高高兴兴的上朝去,一个时辰后,却沉着张老脸回来。 “老大啊!你瞧见没有、瞧见没有?他们一个个那着急忙慌的样儿,好像咱克扣他们饷银、不让他们娶媳妇似的……” 来到朱棪面前的亲爹,直吹胡子瞪眼:“老大!今天朝上这些文武百官,你看着有何感想?” “儿子认为,文臣武将功利心太盛。” 朱标斟酌着字句说道:“爹无论授予他们什么官爵,都不能使所有人满意。” 朱元璋微笑点头:“嗯!这就是人心!!” “儿子还认为……”朱标明显还有话要说。 朱棪乘势轻咳一声,打断道:“老大!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我想说,你想差了。” “哦?”朱元璋饶有兴味的瞧向朱棪。“这是、心意相通!” 朱棪继续说:“老大!你应该换个方向想。武将心里藏不住事儿,敢想敢说敢干……” “文臣读的书多,喜欢装清高。走一步都要算三步以后的情况!他们就是拿武将当枪使。” 朱元璋登时乐呵一笑,又猛地伸手拍向朱棪肩头:“哈!老二啊。你这话说的,可比爹想的更有意思……” “知道我的打算了吧?老大。我就是要继续吊着他们,看看除了武的,那些文的有谁会忍不住窜出来!” “父皇英明!儿臣受教了。”朱标恍悟,双手举过头顶作揖,再次挺起身来,他感激地冲朱棪一笑。 朱元璋整理着衣冠,开始下达旨意:“天下初平,现在最要紧的是,考察一下各地民情。所以,咱打算……” “两日后启程北巡!老大,你随咱一起去。老二!你没事多跟宋濂亲近亲近。爹感觉你很有见识,可以再多学点儿文的!” 朱棪早有自己设想,立马抗议道:“爹!我不想一个人闷在宫里,就让我也随行吧。” “不成!你小子现在需要的是,将身子骨养好。巡视民情、舟车劳顿,你就别瞎凑这个热闹!” 应付这糙老汉亲爹,朱棪有的是主意,他懒洋洋打着呵欠说:“那您到时候,可别怪这高高红墙,关不住儿子我哦?” 朱元璋当下直吹胡子瞪眼。 朱标见势,赶忙出声打圆场:“父皇!老二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您是困不住他的……” “而且,您不是经常像老二一样念叨着。心情好,身子骨才会好的嘛?你不如就同意他,权当让他散散心。” 生怕这糙爷儿俩真互掐起来,朱标再找由头道:“让梁杞也随同!嗯。也可以带上三弟、五弟他们……” “让他们也长长见识!宋太傅总说,治学不能拘泥于书本,也需遍览天下,才能更好的领会先贤的思想。” 朱元璋登时两眼直放光:“这话说得好啊!咱当初就是从一个皇觉寺小沙弥,满天下乱跑,见识了很多人和事……” “才能打下这片大好江山的!这样吧。老二!咱给你这个机会。六岁以上的皇儿,咱也都带上。你们想先去哪儿?” 朱标松了口气,笑道:“扬州!皇弟们对那片烟花三月的繁华胜地,早已心驰神往了……” “只不过!儿臣昨天从奏报上看到,扬州已今非昔比了。所以,儿臣认为,很有必要让皇弟们看看现在真正的扬州!” 第五章 好吃不过饺子!常青雪! 就在朱棪对扬州充满无限设想的时候,亲爹朱元璋不但很快将刘伯温敲定为随巡大臣,惹得李善长等一派文臣心有不满。 这糙老汉还背着他,与正在家休养的“常十万”常遇春咬了好半天耳朵。紧接着一道口谕,就传到了复成桥东的常府。 偌大的常府后院,立着几个木桩,一个身着白衣短打的俏丽女子,已经练了大半个时辰的枪。 此时的她,扎起的秀发早被打湿了,认真的脸庞也微微泛红,鼻尖更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一杆制式长枪在她舞得虎虎生风,枪头是包了牛皮布的。即便如此,威力也不容小觑。 女子游身挪步间,周遭被枪木桩挨着的,不是爆出刺耳的闷响,就是猛地断裂开来。 忽然,女子脚步一顿,立定长枪,她听见前头传来了阵阵噪杂的动静,好像是有什么人大驾光临一般。 不多久,管家常忠跑到女子跟前,气喘吁吁的笑着说:“大小姐!陛下有口谕,点名要您去接旨……” “我?!” 常清雪秀眉一蹩,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嘀咕道:“爹不是已经一大早被叫进宫去了吗?这怎么又突然扯上我了呢?” “这个?老仆可不清楚。但看云公公那模样,应该不致于是坏事儿!” 常清雪当即只得将长枪放回架上,取了布巾边擦拭汗水,边快步往外赶。 云公公一见她,立刻高声宣道:“皇帝陛下口谕,常府长女常清雪接旨……” 常清雪与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一众家仆双手交叠,抬至眼前,躬身齐呼。 “恭请圣安……” “圣躬安!” 云公公笑着点点头:“陛下说。大侄女啊!咱这舞枪弄棒该歇歇了。以后要多学学仪礼、女红这些,咱和你爹商量好了……” “择日给咱家老二和你赐婚!不过,估计要明年年初才能让你们完婚。有什么要求,你可以大胆的提,别跟咱客气!” 这道口谕简直是,把常府上下都给搞懵了。 常清雪刹那间的心情,更别提有多复杂。 震惊! 气恼! 庆幸! 窃喜! 兼而有之…… 常清雪惊的自是,人在家中练武,天大一桩婚事就突然砸到头上来。 她更气的是,自个儿爹这早上才出去,还不到中午就把女儿给卖了。 果然是个糙军汉,连跟自己商量一句都没有…… 常清雪之所以庆幸,皆因她早有自知之明,清楚八成是要嫁进皇家的。 她更想过,自己或许会嫁给太子朱标、老二朱棪、老三朱樉…… 这并非常清雪痴心妄想,只是凭自己爹和当今皇上的关系,所作的预想。 太子、老二与她同岁…… 老三也只比她小一岁四个月。 我原以为,最有可能嫁给老大、老三…… 虽然性格相悖,但皇上赐婚,也只能认命,收心做个相夫教子、尊敬公婆的弱女子! 万没想到,竟是最不可能的老二…… 这坏小子也不知犯什么癔症,和我一起练武过招,总会时不时出言戏弄,让我“扫腿”。 念及此,常清雪不由暗喜的抿嘴笑了。 “咳咳哼!小姐、小姐这是有什么问题吗?”云公公明知故问道。 皇帝身边的,都是人精儿。 其实瞧常清雪这瞬间现出的种种神色,他也明白此行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常夫人蓝氏反应过来,当先欢呼道:“奴家代女儿,拜谢陛下圣恩……” 在她想来,女儿能嫁入皇家,已是莫大的恩赐,嫁谁不是嫁呢? 再说了,当初二殿下在自家爷们麾下摸爬滚打时,蓝氏就挺钟意这个性格坚毅,却比丈夫心思细腻的儿郎的。 至于见到朱棪对女儿出言戏弄之类的,她也权当两小无猜,丝毫没有往心里去。 而说实在的,蓝氏更多的是,怀着点儿私心。 女儿能嫁入皇家,无论哪个皇子都好,她弟弟蓝玉未来的出路,都不会太差。 常清雪俏脸泛红,也回过神,与家人一齐高呼谢恩,才站起身来。 “那老奴就先在这儿,恭喜皇子妃喽……” 云公公笑盈盈,带着两个小内侍,便要转身告辞。 常清雪却是将人叫住,说出心中疑惑:“敢问公公!陛下突然赐婚,是不是说明,二殿下已经从山东回来了……” “清雪!别瞎说。” 蓝氏立刻打断道:“这收复山东多大的事儿啊!若是徐大元帅与二殿下凯旋,街面上怎么可能如此静悄悄的?” “好叫夫人、小姐知晓。”云公公稍躬身。“二殿下是带着捷报,从前线退下来的!” “退?”常清雪、蓝氏异口同声的表示诧异道,她们都明白这个词儿的意思。 云公公为之歉意的一笑:“二殿下好像是得了场大病!据御医梁大人诊断,应该需要静养个一年左右……” “啊呀”一声,蓝氏感到惊异莫名。 常清雪也心头一揪,不禁为朱棪感到担忧。 “小姐也没必太担心!御医还说,二殿下底子算是很好的。而且二殿下明日,还要随驾北巡、考察民情。 常清雪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多谢谢公公相告。” “奴家送送公公……”蓝氏也放宽心了。 未出阁的女子不好随意抛头露面,常清雪只是目送着云公公几人离开前院,便回到了后面。 放眼看看这处她十岁起,爹就为自己营造的练武场地,常清雪渐渐感到失落。 她明白,这些东西,很快就会离自己远去。 身为女子,终究难逃嫁人的命运。 好在是,自己还能嫁个本就属意的。 想到这里,常清雪开始招呼家仆拆走眼前这些武器。 蓝氏送完云公公,回到常清雪身边,见女儿如此安排,心里甚是宽慰。 而此时此刻,正在宫中倒头大睡的朱棪,突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响鼻。 “嗯!!什么情况?我不会真虚成这样吧。还是有谁在念叨我?” 朱棪做梦都不会想到,因为自己这只蝴蝶时不时的扇动翅膀,哥哥朱标会安排他,娶了“嫂子”常清雪。 第六章 扬州?这里怎么可能是扬州! 这一日辰时正,应天府皇城正阳门下,文武百官侍立两旁,为洪武皇帝出城北巡的队伍送行。 城门外早已停放着一尊巨大的辇车,右后侧还有两辆小些的宫车。 朱标、朱棪以及朱棣等,也都在车旁排着队,一个个喜笑颜开。 城门与车队之间,铺就一张鲜艳的红毯。 不多时,朱元璋拉着李善长的手,从红毯另一头慢步而来。 他亲切地笑道:“善长啊!咱原本是打算带你一块北巡的……” “后来一想。不行!你走,朝中政务交给谁?给别人咱都放心不下。” 李善长眼角泛着泪光,感动地说:“多谢陛下厚爱!北巡路上辛苦,陛下要多保重……” “臣留守京城,绝不负陛下重托!” 朱元璋郑重地应了声,放开李善长,边大步向前,边频频对左右百官笑着点头。 忽然,他看见胡惟庸就在当中,却是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便服。 朱元璋顿时玩味地一笑:“胡惟庸!你就这么来为咱送行?” “回禀陛下!”胡惟庸忙挤出人群,诚惶诚恐躬身拜道。“陛下命臣督造奉天殿……” “奉天殿竣工后,臣便成了白身。只能在中书省行走、读书、打杂,收发奏折!” 朱元璋冷哼声道:“这还真不错!咱觉得你就应该再多读点书。” 胡惟庸一怔,不明白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见陛下没有停留,他只好对着那背影再次作揖。 “臣谨遵圣意!” 迈步来到辇车前,朱元璋不仅见到刘伯温、吕昶与梁杞几个,还发现老神棍身后站着个陌生面孔。 一个留着撮浓密胡子,长得矮瘦的黝黑汉子。 朱元璋就纳闷:“这是谁啊?咱怎么没见过?” “翰林院待诏杨宪,臣的学生。臣让他随驾!”刘伯温不卑不亢的说。 杨宪赶紧迎出来,深深一揖:“臣杨宪,恭请圣安……” 看人走近前,朱元璋这才记起来,这个杨宪在自己身为吴王时,常出使张士诚、方国珍。 ……是一个办事干练、仅凭一张如簧巧嘴,便能拖延敌方军机的人才。 朱元璋表示赞许地笑道:“嗯!看得出来,名师出高徒哇。” 说着,他在云公公的搀扶下,登上辇车,回身冲百官甩了甩袖。 “都回去吧!伯温。咱也启程吧……” 李善长与百官一齐折腰送别:“陛下保重!太子殿下保重!” 众官身后的司仪队伍,随之吹奏起欢送的号声。 北巡的队伍走走停停,眨眼过了三天。 这一日,辇车仍旧在山间田野缓缓驰过,后面跟着那两辆小宫车。 朱家的众多皇子,除了太子朱标以外,一个个活像出笼的鸟儿一般,怎么都玩不腻。 嘻嘻哈哈的追逐声,马鞭甩动马匹嘶鸣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回荡在空中。 朱棪夹着老六朱橚,骑着马四下飞驰,吓得怀中这小子哇哇怪叫。 “二哥!二哥!您慢着点儿,我、我快要吐了……” 朱橚话还没喊完,便察觉哥哥已将马勒停。 他以为是朱棪真怕摔伤了自己,抬头一看,却见哥哥满面肃穆,死死的盯着不远处。 朱棪收敛笑容,端坐于马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呈现出来的一切,他认为只能以“触目惊心”来形容。 他早就知道,如今的扬州必定残破不堪、人烟萧索。 朱棪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为防止亲爹、老大,更主要是刘伯温这神棍起疑,他一路上故作没心没肺,与众皇弟不断玩闹。 可现在,朱棪才意识到,自己所想象的,还不足眼前所见的十分之一。 他正前方是几块残壁、一棵焦死的老树…… 烈日无情的暴晒着连绵的荒野。 远处,所有树的皮都被剥了个干净,只露出白花花的树干…… 树边的河道早已干涸,风沙卷过,河床中竟显露出一具具人的骸骨来。 更加干涸的农田里,已裂开如蛛网般,两寸宽的口子…… 别说庄稼了,连野草都没能长出多少来。 朱棪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昔日的繁华胜地——扬州。 现在却成了无边的荒漠、炼狱。 亲爹在身后也拉开车窗,随意地看了一眼。 他接着浑身一震,用玉如意敲了敲辇车角柱,示意停下来。 车门打开,朱元璋一脸惊愕的带头跳下车。紧随他之后的是,太子朱标与刘伯温。 朱元璋双脚才落地,便见老五朱棣驱马从自己身边而过,踏得地面如骨骼暴响般,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他一眨眼,老五已经凑到老二身边,奇怪的问:“二哥!怎么不走了?扬州到底在哪儿啊?” “就在你脚下!”朱棪冷冷的说。 朱棣本能地低头一看,差点没吓出毛病来。 他这匹马的前蹄,正踩着一根明显是人才会有的大腿骨。 朱棣“呜哇”叫了声,翻身跌下马背,却未曾料,他竟又一屁股坐到另一根骸骨上头。 那根骸骨立时发出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咔嚓声。 这下子,朱棣冷汗都下来了,也不管摔没摔伤,连滚带爬便奔到亲爹面前。 “父皇!这、这,这里太可怕了。这里怎么可能是扬州……” 才八岁的他,尚无法机敏的留意到,在这瞬间,若非朱棪眼疾手快,勒住他的坐骑,自己就会马蹄踩断了腿。 朱元璋一把揪住朱棣衣领,将这小子拧回去,继续直面这片惨况:“给老子瞪大眼睛看好喽……” “除了老二!众多皇子里,平日就属你心最野。瞧瞧你现在,什么鸟样儿?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可是、可是……” 朱棣仍旧嘴唇哆嗦,双腿直打摆,脸色越发的煞白。 他才八岁,还未曾随徐达北伐建功业,莫说看过这累累白骨,就连砍头都没有见识过。 见这老五在强忍着心中惊悸,眼睛都没有再眨一下,朱元璋很满意,轻笑道:“老大、老二啊!来。告诉老五……” “还有你们这些弟弟。这儿究竟是不是扬州?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伯温呐!咱就先再往前走走。” “儿臣遵旨!” 刘伯温也领命,亦步亦趋前行。 杨宪也想跟着,但见皇帝明显在压抑着怒火,刘伯温不着痕迹地摆摆手,制止了杨宪。 吕昶、梁杞等自然也识相的立在原地。 梁杞可没忘了,自己的第一要务,是照看好二皇子的身子。 第七章 有二哥在,你就乖乖做个靖边王吧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扬州西北的外城,所以能见到这些农田。城内的形势或许会好点儿,但决不会好到哪里去……” 朱标没等亲爹走远,便开始讲解起来,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悲悯。 “老五总跟我念叨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昔日繁花胜地,会变成这副惨况,大都是因为元廷残暴所致。” 朱棣连连吞咽唾沫,缓过劲来,还是感到无法理解:“扬州向来是鱼米之乡,无论哪个朝代,都属于富甲一方的存在。元人究竟是怎么折腾的,才能让它变成这样?” “是啊!老大……” 其他皇弟也纷纷凑上来,一副即惊且怕,又很想听的样子。 实则,他们不见得有多愿意听朱标讲这些,更多的是怕转头亲爹考校起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又要挨抽了。 朱标苦笑摇头,想听老二也说说,却见朱棪翻身下马,竟不顾身份蹲下去,就要直接用双手掩埋那具骸骨,他颇感讶异。 但他没有去制止,只是怔了怔后,才收回目光,缓缓道:“这里面的原因就多了!其一,是连年兵祸,致使百姓撂荒……” “其二,正是老五你所说的。扬州太富了!元人打仗要物资,自然要逮着这只肥羊,使劲的薅。因而每过扬州,必定鸡犬不留!” 听老大这话,朱棪不由为之一笑。他心想着,能对众皇弟说出“薅羊毛”这种俏皮话的太子朱标,怎么可能是后世人眼中那种木讷软弱的人呢。 为骸骨垒起一个小土丘,朱棪接着老大的话题道:“其三,是从至正初年起,扬州受不了元廷如此薅羊毛,陆续流亡。即使有地,也没人敢种,没人肯种!” “这不对吧!二哥。” 朱樉当下不敢苟同的说:“身为农民,怎么可能有地不敢种?父皇常跟我们讲起他小时候。就说过,每逢春耕,村里人即使明知第二天便要病死了,今天也仍要在地里耕作的。” “是苛政?!”朱棣略作思索,立即眼神一亮,又期盼的看向二哥。 朱棪抬头冲这老五赞赏的一笑:“能想到是苛政。证明宋太傅讲的,老五你还是有用心在学!可你又不明白,这些苛政的具体名目了,是吧?” 朱棣立马一脸认真的点头。 如此触目惊心的境地,缓过来的他,也是觉得可悲又可叹。 “想了解一下?” 老四朱棡听了,忍不住就直翻白眼。他才十岁,性子也比较轻佻。 “二哥!你这不是爱说笑嘛。不想听大哥和你讲解,我们搁这儿站大半天干啥?” 朱棪神情旋即变得严肃起来:“想听,那就帮忙把自己脚边看到的尸骨都收敛、掩埋了吧?” “这!不是吧?”朱樉、朱棡两个十岁左右的少年顿时脸色大变,恐惧的缩了缩脖子,往后退步。“二哥!你别说笑了,咱们没必要这么做的。” 朱棣也感觉二哥有点儿强人所难,但略作迟疑,眼一扫,他还是就势弯腰,去小心翼翼拾起骸骨。 “我想!二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没啥道理。二哥我只是求个心安……” 做为一个受过新时代文明熏陶的青年,朱棪实在接受不了“路有枯骨无人问”这种事儿。 他还不无恶趣味说:“踩着自己臣民的尸骨,晚上怕是会做恶梦的!” 朱棣登时双手一抖,差点没把骸骨给砸落到地上,他本来学朱棪收拾骸骨,便是在强自镇定的。 好一会,见到朱棪嘴角噙着笑,朱棣才明白,二哥是在故意吓自己。 但他又不敢回嘴,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收拾骸骨,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除了亲爹亲娘,朱棣只对大哥、二哥又敬又畏,尤其是二哥朱棪。 他不只一次想象着,自己能像二哥一样,十二岁便可以穿着闪亮的铠甲,上战场杀敌,而不是整天闷在红墙内。 父皇说!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我必须先克服对这些骨头的恐惧! 朱棪没去留意老五心态有多大的变化,继续埋头收拾所能见到的骸骨。 同时,他心里开始有个念头在盘旋着。 朱棣!小子诶。有二哥在,你就乖乖做个靖边王吧…… 朱樉、朱棡也是给自家二哥唬得一愣一愣的,可即便回过神来,他们都始终没勇气协助二哥收拾骸骨。 非但如此,他们还迅速找了个由头,催促道:“二哥!你还没给我们讲,元廷到底搞出多少苛政呢?” “讲那么细干嘛?你们现在又不可能懂。”朱棪没好气的说。 然而,他见两人和朱棣瞬间都有些戚戚然,知道也不能打击皇弟们的积极性。 最主要是,不仅老大朱标、吕昶,还有杨宪也在期待着朱棪多讲讲。 尤其是杨宪这厮,正暗中目露鄙夷,分明是在表示…… 朱棪!你和你老子朱重八,就是个糙军汉出身,你能懂得多少民生经济拉。 杨宪这厮,骨子里比他的神棍老师还要清高,还要瞧不起自己这朱家爷们儿…… 朱棪是这么认为的。 否则,历史上,扬州知府任上三年,杨宪也不会自以为能骗得过洪武皇帝,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营造自己的政绩。 变本加厉的实行苛政…… 在农田打造面子工程…… 不容下属有任何异议…… 念及此,朱棪轻笑声道:“你们真想知道,二哥也可以很形象的给你们讲讲。” “就比如说,你这农田一棵秧苗才插下,元廷就能把各种税强到你头上。有多少人种田的人丁税、田亩税、秋收税、工税、黄牛税、器物税……” “直算到五十年后,你的孙子辈!这样一来,你还敢不敢种田呢?种嘛。缴税缴死你!不种。更要受刑罚!你是不是觉得,干脆逃亡得了?” 朱棪冷哼一笑,扫向杨宪道:“更有甚者!江南土地肥沃,元军将之圈了做跑马场,不让你种稻,而改种苜蓿、蒿草。若是抗旨,把人杀了埋地下做肥料……” “这还不算一年四时三节,元帝、元后,太后以及妃嫔的生辰,到时候还要另加赋税。请问各位皇弟,扬州你还敢待吗?” 【话说有人看吗,单机……单机……滴滴滴滴……】 第八章 扬州只剩十八户三十四口人! 朱棪话还没说完,便见朱棣等众皇弟已经个个目瞪口呆,好像才明白,诗书中美不胜收的扬州,因何变成了这枯骨荒原。 而吕昶听了这些话,更以袖掩面,呜呜咽咽高声道:“二殿下说的透彻!老臣四十年前刚进户部,就见元廷每年都在加税。光田里这点儿事,大大小小的税加起来就有三十多种……” 杨宪满脸错愕,下意识瞟了朱标一眼,发现这位太子爷也有点儿惊异,明显是都没想到弟弟竟能说出这么些话来。他就实在搞不懂了。 传言中这二皇子不是一个只会打仗冲最前面的愣头青吗?那是从哪里了解到扬州的民生经济的,又怎么会理解得这么透彻…… 就在杨宪心怀忐忑之际,他又差点没让眼前突然呈现的一幕幕给唬得背过气去。 “啊!那、那是什么?什么人,难不成是乱民……” 朱棪微蹙眉,抬头循声看去,便见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正三三两两的由各处土丘后探出脑袋来。 这些人大多都是老弱幼残,且无一不是面黄肌瘦,望着这相对来说比较朴实巡查车队,眼中尽皆冒出绿油油的光。 随巡的护卫立即手按住刀把,意欲列出防备阵势,朱标一眼看出端倪,当即喝止:“慢!这些并非乱民,是百姓……” 朱棪却没去在意这些新冒出来的百姓,自顾接着掩埋骸骨。他就听到这些人又走近了一点儿,为首的声音故作洪亮的发出高呼。 “扬州主簿鲁明义,携全城百姓,恭迎圣驾……” 朱棢立刻咋呼道:“全城百姓?就这么点儿人。” “老四!” 朱标轻喝声打断弟弟,朱棪也眼角往上挑,警告这小子。 朱棢脖子一缩,抱歉似的干笑几声。 “鲁主簿!请起……” 朱标往前跨了两步,躬身探出双手要搀扶起这落魄中年汉子:“我这皇弟年少不懂事,还请万勿介怀!” “哪敢、哪敢。”鲁明义何曾见过如此宽厚仁和的皇家人了,一时间感到受宠若惊。“皇子殿下言重了!” “这是当今太子殿下……” 经护卫提醒,鲁明义更是惶恐,乞求饶恕了好几句,他目光不由挪向双胞胎弟弟的朱棪脸上。 而后,这位扬州主簿才慎重的说:“不敢欺瞒太子殿下!正如二皇子殿下之前所言,扬州百姓连年来,流亡的流亡,被杀的被杀……” “到如今,已经只剩下十八户三十四口了!是地无以为种,六畜不兴。连个打鸣的公鸡都没有,人更怕睡过去,明天就再没法醒来!” 朱棢、朱棣几人已经听麻木了,除了纷纷倒抽凉气外,也不知道该做如何表示。 朱棪则稍作迟疑,问道:“那你们这些年是怎么挨过来的?你身为一府主簿,也学着百姓们出外乞讨不成?” 鲁明义随即露出凄惨的笑容,却没有直面回答。 见他如此反应,朱标才明白过来,这些百姓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是由于刚外出乞讨回来的缘故。 朱标强忍眼泪,哽咽声连忙吩咐道:“快!拿些吃的来。车上有面馍……” 身旁护卫领命,匆匆跑开去。不过片刻,他便提回来一个米黄色布口袋。 只是,还没等朱标打开口袋分派吃食,便注意到不远处一个老者,身子颤抖了几下,突然昏倒在地。 老者周围的百姓登时一片哗然,还有个小女娃哇哇大哭的喊“爷爷”。 “老人家!”朱标一声疾呼,毫不迟疑奔了过来。 鲁明义都没敢去拦他。 但朱棪反应比他更快,身形连闪,就已经半蹲着将老者托起。 朱棪迅速摘下腰间水囊,拧开盖,用那铜嘴儿缓缓分开老者双唇,给对方喂水。 他同时仰头朝朱标宽慰的一笑:“老大!别担心。老人家只是饿昏了头……” 朱标为之长叹声,见老者悠悠醒来,他将手中面馍掰成几瓣,便弯下腰递到对方嘴边去。 老者睁开干涩的双眼,缓缓呼吸了几口气儿,还没看清朱标、朱棪,便立马被嘴边的面食干香气味所吸引住了。 宛若枯枝的双手死死抓住,老者想也没想,便把馍往口中填。可才吃了两口,他马上想到什么一般,颤声惊呼起来。 “妮儿啊!我家妮儿还饿着呢?” 护卫们正将面馍分发给鲁明义与众百姓,包括这位扬州主簿在内,每个人接过都狼吞虎咽的。 有的人甚至吃得太急,呛得连连咳嗽,却拼命捂住嘴,生怕难得的吃食给喷掉了一丝一毫。 朱标、朱棪见此情此景,本能地相看一眼,都觉得心头发堵。 不知道皇儿们已经遇到当地百姓,朱元璋与刘伯温正沿着干涸的河道徐行。 朱元璋不忍目睹的沉声道:“伯温呐!咱们一路上谈了那么多骄兵悍将之患。可现在看来,国家之贫、民生之多艰,才是首要啊……” “禀陛下!治国自当以安民为先。”刘伯温轻捋长须,也感慨良多道。“朝廷应尽快施行仁政,轻徭薄赋,与民安息!” 这样商讨着,两人竟已穿过了城门大开,不见一个兵士把守的扬州城内。 “嗯!咱主意已定。北巡到此为止,没必要再往前看了,明后天就回应天。之后召集各部,商议恢复民力之策!” 先前到过扬州,刘伯温大概了解府衙的位置,正欲引着皇帝到那去处看看,一听朱元璋这话,他不禁怔了怔。 陛下看来果然更在意民生啊…… 仿佛看清了这老神棍内心的小九九,朱元璋驻足,冷哼声道:“你们必须抓紧制定出一整套新政来……” “恢复民力,就从扬州开始!你最好马上物色一个知府的人选,能立刻就任扬州,召回流民、重新拓荒。” 这瞬间,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令刘伯温都心悸的气息:“咱要扬州,重新成为大明的标杆……” 朱元璋此时内心更是在颤抖。 咱这大明,是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的啊! 咱要不能让百姓都填饱肚子,枉为人君…… 刘伯温躬身唱诺:“谨遵圣意!” “你去安排吧?咱再逛逛。” 刘伯温颔首,转身离去。 与皇帝陛下渐行渐远,不多时,他遇上了太子殿下带着一位满面愁容的中年汉子。 第九章 易子而食,惨绝人寰! 看着老者枯槁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朱标大松口气,温柔地笑问道:“老人家!你这多久没吃过馍了?” “记、记不清了!大概三四年没有正经的吃食入口了。都啃树皮、吃野草……” “那看来,连猪肉都没见过了。”朱棡不识相的插嘴道。 朱棪恨恨地瞪了这小子一眼:“老四!不说话,也没人当你哑巴。” “是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闻到肉味了。” 老者惨笑声回味着,他身旁的小女娃却脑袋一歪,天真的说出与爷爷相悖的话语。 “不嘛!爷爷。咱们家吃过肉,今年春天才吃过一回呢……” 老者顿时呼吸一滞,痛苦地捶打心口,明显是有着什么隐情。 朱棣最忍受不了欺瞒,当场高声斥责:“老头!你孙女都说吃过肉,你这谎也撒得太拙劣了吧。” “太子殿下啊!”老者却是对着朱标扑地哭诉起来。“小民真没吃过肉啊……” “小民的孙女虽然吃过。可那不是什么猪肉、狗肉,是、是人肉呐!” 朱棣闻言,更是气得直跳脚:“什么?人肉你也敢吃,你他娘是畜牲吗?” 朱标已隐约明白了什么,压抑着怒火,低喝道:“老四!给老人家道歉……” 随着老者声泪俱下的自白,朱标、朱棪明显看到的是,被逼上绝路的劳苦大众的一个缩影。 去年除夕前两日,老者即使挤干了血,也救不回他的二孙子,身旁这小妮子也奄奄一息。 虽说这是个女娃,但他全家上下就剩这么个种。 为了她活命,老者只得拿二孙子的尸体,去跟隔壁家换个死孩子。 他们吃他家孩子,孙女吃对方家孩子。 老者扭头抱着皮包骨的女娃,泣不成声:“妮子啊!你那会吃的是,隔壁家的三哥呐……” 小女娃怔怔直瞪两眼,眸子中迅速溢满恐惧的色彩。她“哇”一声就大哭起来,边哭边咳着。 未几,小女娃连刚刚吃下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馍碎都给呕了出来。不难想象,隔壁家三哥,也曾在她心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自己为了活命,竟把最要好的哥哥给吃了…… 联想到这儿,莫说朱标、朱棪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就是朱棢、朱棣几人,也为之侧目落泪。 “对不住!妹子。哥哥不是有心的……” 尤其是朱棣,更满怀歉意对小女娃说。他天生就怕被人逼着自揭疮疤。 然而,人往往是越怕什么,就越会遭遇到什么。 朱棣遇上了,但凡知道你犯错,就算剥皮实草,也要逼你与你家人认错的亲爹朱元璋。 无所不用其极的锦衣卫,就是被洪武皇帝这样塑造出来,俨然就成了他性格的投影。 朱棣蓦然浑身一激灵,不知怎么地,他感觉二哥这次回来,也好像开始有这种趋势。 朱标仰天长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车上也有肉,都取出来,分给这些百姓吧。能不能马上给他们煮了吃?但最好不要砍了这周围的树。” 他早就发现,竟有几棵枯木在寒风中,奇迹般的抽出了些许嫩牙,就好像在兆示着扬州将会重新振作起来,甚至于枯木逢春,往往会长得更为繁荣。 护卫领了命,却有些犹豫,这枯树不能砍,草也没有一棵。叫人要怎么烧火煮肉啊?莫非要脱了衣服去烧。 朱标确实有这么个念头。可他要烧的并非衣服,而是打算拆了车去烧。 正当他抬手指向一辆小宫车时,朱棪也拍了拍手上尘土,站起身来,吩咐道:“派几个人,跟我上山拾柴火吧。” “老大!心善是好事儿。可太过无度的善,那就是纵恶啊!”他踱步到朱标身边,用手肘捅了捅这位大哥。 他小声劝道:“别忘了!您可是咱大明未来的皇帝。多少还是得顾着点自己的形象的……” 朱标一见朱棪这认真的神情,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自己确实是忽然脑袋一热,善心太过泛滥,有些失了身份。 “老二!哥知道错了。不过,就算这样,也你用不着亲自去拾柴火吧?” “我想看一看这扬州的山山水水!看看到时候要怎么开垦,才能让这河道重现活力,让农田得以灌溉。” 朱标这下子更觉纳闷了:“你要了解这些干嘛?老二。哦!我记得了。前几天听爹说……” “你不想封王,想跟他讨个小京官当当!你莫非改变主意,想来治理这扬州府?” “果然是我亲哥!我想搞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朱棪由衷的乐呵一笑。 “我感觉爹可能想把治理扬州竖立成标杆!反正我是在养病阶段,闲着也是闲着……” 朱棪商量似的继续说:“帮咱爹分忧分忧,岂不是更好。老大!你要当我是弟弟的话,待会可要多替我美言几句啊!” 说完,他没再管傻了眼的朱标,冲在旁边、同样震惊莫名的三个皇弟眨了眨眼,便带着几个护卫向西北进发。 扬州西北十多里地没什么大名头的山,只有一座清代起才口口相传,唤作“蚂蚁山”的“小土丘”。 小山上倒有一处声名显赫的所在,叫“雷塘”,唐武德五年,一代雄主隋炀帝被李渊改葬于此。 史书更载,贞观十八年,扬州长史李袭誉引淮子河水成渠,又筑勾城塘,以灌良田八百顷。 朱棪自认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没有这小山雷塘,养活不出扬州西北十数万平民,光靠东南的大运河,扬州根本不足以在唐称“扬一益二”、“富甲天下”。 而他要治理扬州,首要任务就是重新贯通雷塘,使城西北河道农田再现活力,而后召回流亡百姓垦荒。 有粮食有人气,才是扬州重建的基础,才可以借扬州运河瓜洲段互通有无,逐步建设为海上丝绸之路的第一港口城市。 而在朱棪上山的同时,朱家随巡的几个皇子间,已经炸开锅了。 “大哥!你可别听二哥的糊话啊。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养身体!”最紧张朱棪的,还是朱棣。 朱樉也附议道:“就是说呀!什么治理扬州?这儿这么糟,二哥只会打仗,能成什么事儿了。” “其实嘛。你们都没必要瞎操心,父皇肯定是不会同意二哥这么干的!”朱棢懒洋洋的打着呵欠。 第十章 十四岁的皇子治扬州,会被当笑话的 听着弟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在耳边吵吵,再想想亲爹和老二都是那种倔脾气的人,朱标顿觉头都大了。 要真是这样下去的话,这爷儿俩非天天互掐不可…… 还真得去跟爹先通通气,看看他什么态度才行! 想了想,朱标就问鲁明义:“鲁主簿!府衙在哪儿?我想,陛下和刘先生应该转到那里去了。” “什么?这这这……” 鲁明义大惊,好险没让嘴里的馍噎死。透了口气,他说起话来也磕磕巴巴的。 “这扬州城哪还有府衙啊?早在大青军占领时,就给夷平了。” 朱标不由蹙眉:“那你平日里如何处理政务?” “在这赵老汉家,或在土地庙!”鲁明义羞愧道。 “哎!还是先带我去府衙瞧瞧吧。” 鲁明义领命,跟着朱标调头便走,没几步就走到了前面。 进了颓败的通川门,不多时,朱标两人就遇上刘伯温。 “太子殿下!” “刘先生!” “属下扬州主簿鲁明义,见过刘先生……” 刘伯温略惊异于鲁明义的突然现身,又表明了皇帝就在府衙。 朱标两人便与他作别,分头向前行。 刘伯温出了城西外,很快就从杨宪口中得知二殿下收敛骸骨、太子殿下分食于民的事。 他一路走来,思虑良久,本是想举荐杨宪来当这个扬州知府的,但如今他却犹疑了。 不单单是因为刘伯温听到两位皇子的所作所为,有些意外。他更是察觉出杨宪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嫉恨与不屑。 杨宪确实是个干才,但光不敬当今皇室这一点,刘伯温就不知该不该举荐他。 而另一头,朱元璋见到朱标带来扬州仅剩的一个官儿,问明一些情由,又听了老大透露出朱棪的意思,他不禁为之一乐。 “哼!这糙小子。真的跟你这么说?” 朱标默然,点了点头。 “他还收敛了一些骸骨,还去山上看水源?” 朱元璋又瞧了老大一眼,没好气的评价道:“妇人之仁!这两年,他手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现在才来装模作样……” “难道苛政害死人就可怕,战争死人就不可怕了?他想治州?何德何能啊!施政可不像打仗,随便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拉起一班人来干。” 他说着,拉了拉衣领,吐出口浊气道:“否则,咱也不用为了制衡这些文臣武将、为了天下民生,日日夜夜这么头疼了!” “是啊!打天下不容易,治天下更难呐。”朱标表示赞同道。“非得时时权衡、恩威并施才行!” 朱元璋更是扬眉一笑,瞥了眼朱标:“老大啊!看来刚才你已经被老二上了一课。恩威并施……” “这可不像能从你嘴里说出的话!你平日里,都是学宋濂那老夫子,说着什么‘天下方定,要多施恩,与民更始’的话。” 不过,他现在在考虑民生,知道自家老二也想出一份力,心情很不错,这话倒没有怪老大的意思,反而是在褒奖朱标。 朱元璋迅速从府衙的一个小土堆上坐起来,半点儿没皇帝样的拍拍屁股,道:“好了!咱知道了。走!先去吃饭。” 扬州城内,朱元璋回味着当小沙弥时颠沛流离的日子,看着难得吃一回肉像过年的百姓,他是既感伤又高兴。 他当晚也美美一餐,便一手一个拉着朱标、朱棪,钻进了停在土地庙前的辇车中,这明显是要爷儿仨关起门来咬耳朵。 月光之下,刘伯温与杨宪站在已经找不出丁点完整物事的府衙大堂内。 刘伯温经过一个白天的内心挣扎,终于打定了主意。他觉得要论清高、要论瞧不起朱家人,自己不也仍是这种心态。 怎么能独独怨责于杨宪呢? 至于二皇子也要治理扬州的意图…… 刘伯温也认为,皇帝陛下是不会答应的。 最明显的一个原因,让一个没读过几年书、年仅十四岁的皇子出任一州长官…… 传出去的话,天下人都会在想,大明皇帝是不是任人唯亲、是不是嫉贤妒能的? 刘伯温踱了几步,猛回头问道:“杨宪!你现在几品呐?” “学生入翰林院不久,是个从七品的待诏。” 刘伯温点头沉吟:“我打算请旨,为你进正五品,并升任知府。” 杨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的问:“恩师!学生所任何处?” “就是你脚下,扬州府!” 杨宪越发惊诧,不禁四望,沮丧地颤声道:“怎么是这……” “杨宪啊!你别看它现在一片断瓦残垣,但要不了多久,它就要大变样了。” 刘伯温知道这学生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实乃人之常情,他悉心的引导道。 “朝廷马上就要施行新政,与民安息,壮大国力。扬州昔日何等繁华,天下何人不识扬州啊……” “它现在越是破败,在能人眼中也越大有可为!而且从今起,陛下心上都会老惦记着这个地方,甚至会把治理扬州作为大明的典范。” 看到杨宪眼中逐渐放射出精光,刘伯温很满意:“朝廷后续也会提供大量的财力物力支援,让扬州尽快在几年之内重现繁荣……” “杨宪呐。扬州现在可是一座龙门,就看你有没有吃苦的勇气,能不能跳得过去了!” 杨宪脑子转得快,立刻便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他觉得只要谁在这扬州任上待三年,不用做得太好,只要表面看着过得去,官职也能蹭蹭蹭往上提,进入大明文官核心阶层也不是不可能。 杨宪当即激动万分的表态:“恩师!学生都明白了。万恩师不要请授学生五品衔,学生仍凭七品翰林衔,治理扬州!” “好杨宪!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壮志可嘉。” 刘伯温接着又与杨宪深入交谈了不少关于治理扬州的实务。 辇车中,朱家爷儿仨却注定不可能像刘伯温这样正经的进行交谈。 除了朱标偶尔拽几句文绉绉的,他们聊扬州,就像老农一家在说,某块地该种什么庄稼一样,致令辇车内外,时不时回荡着欢快的笑声。 话到最后,朱棪呷了口茶水,做出总结:“其实在扬州,头几年,就只能做三件事。民生、民生,还它娘的是民生……” “其实,爹你比我清楚。民只有肯在这儿生存,扬州才能活啊!民也只有一代一代在这儿生生不息,扬州才能兴旺啊!” “因此,爹!您就放心大胆的,给儿子个机会吧。反正这扬州也没什么可败的……” 第十一章 二皇子朱棪,小吴王! “咱当然清楚!知道你闲不住,没法总把你关在宫里养病。咱也知道你有这份心,想给老子分忧……” 朱元璋侧倚御榻,语气悠悠的说,认真的打量着自家老二,其中却都透出惋惜意味来。 他就好像在说,你这糙小子,要不是咱生的,但凡多读点书,有个功名,那该多好啊? 朱棪能体会到亲爹这念头,也明白亲爹非常赞同自己之前大部分的见解,但他很想表示。 照我这性子,要不是你洪武皇帝的儿子,怕都活不过几年喽…… 朱元璋理了理袖子,斜觑眼自家老大,才妥协道:“扬州!你想待着就待着吧。但,爹不可能给你知府之职!” 突然,他话音戛然而止,用手指示意儿子们听听外头的动静。 朱标凝眉倾听。 朱棪早听见了。 不远处,正是杨宪突然在找巡夜的护卫借马。 而在此之前,一个护卫正打着寒战,抱怨的说:“这哪里是扬州啊?连点鸡鸣狗叫都没有,比西北边关还要冷清……” “是啊!真是渗人!!”另一个护卫也受不住的附和道。 面对杨宪的无理要求,两个护卫更顿时大眼瞪小眼。 “你这是要干嘛?” 杨宪却不由分说,上前跳起脚,强行拽下其中一人,就势翻身骑上马。 这家伙是连谢谢也不说一声,猛拍马屁股,便发出一连串响彻黑夜的马蹄声,连人带马向远处疾奔去。 朱元璋听到这里,咧嘴嘿嘿直笑:“有意思!儿子们。你们觉得杨宪这人如何啊?” “儿子也才刚接触不久。感觉虽然有些自珍自傲,到底还是个能干实事的人!”朱标斟酌着说。 朱棪嘴角一扯,不敢苟同道:“能干实事?老大啊。别被人的外表给蒙蔽了!我看呐。这也就只是个喜欢做表面功夫的家伙而已!” “表面功夫?”朱标想了想,恍然大悟。“老二!你是说杨宪,他现在骑马跑出去,是打算抓只公鸡回来?” “嘿!我就说我家老大没那么迟钝的。捧咱爹臭脚嘛?这知府的位置,不就板上钉钉了。”朱棪一脸的坏笑。 朱元璋一翻白眼,训道:“胡扯!要说也该说投咱所好,什么捧臭脚?亏咱还想封你个‘小吴王’当当。” “嘶!”朱棪不敢置信的倒抽了口凉气。“小吴王?爹你当年的名号,属地扬州?真的假的……” “先看看这个刘先生高徒明天的表现再说吧。说不定人家也只是想巡巡扬州周边,先做谋划呢!” 听这话,朱棪怎么感觉像故意在自己嘴边绑了根胡萝卜似的。再想想蝴蝶效应的可怕,他还真没底气又跟亲爹拌嘴。 莫非我这一扇翅膀,还真能让杨宪连本性都改变了…… 朱棪未曾料想的是,自己如此一沉住气,倒叫亲爹洪武皇帝内心颇感意外。 这糙小子,竟没像之前一样,直接拒绝“小吴王”的封号…… 他也没有撒泼打滚,追着讨要这个,想来是在强忍冲动的…… 老二啊老二!你还真是铁了心要治扬州啊!! 念及此,朱元璋手背向外摆了摆,吩咐道:“好了!都先回去洗涮睡觉吧。具体的事儿,明天再说!” 朱标、朱棪领命,相看一眼,迅速退出辇车外。 车外的夜犹如一幕黑纱,遮蔽了一切,连月亮都看不见。 吃饭时燃起一个个火堆,也已变得黯淡,能照得事物的,也就三驾马车前后挂着的宫灯,还有护卫们手中的火把。 刘伯温、吕昶,与鲁明义,还有一干百姓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各处残破的建筑物,连零星光芒都未曾有。 它们仿佛一头头早已埋伏的巨兽,将所有生命都吞进了肚子里去。 真切感受到这一处境地的凄冷,兄弟俩默默踱步,回到小宫车中。 今夜注定有太多人会辗转反侧,难以安歇。 而杨宪则来回奔驰,还差点将小命给搭进去了。 当朱棪感觉车外渐渐有了光亮的时候,突然间,便听到了一阵高亢的鸡鸣。 “喔!喔喔!” 相对而卧的朱标也抬起半身,不敢相信的再听,嘴里喃喃道:“杨宪还真是去把公鸡给弄来了?” 又是几声响亮的鸡鸣。 兄弟俩同时听到,车外有亲爹大喜过望的声音:“伯温呐!你看看,扬州有鸡鸣了……” 两人边忙整理衣衫,边飞快钻出车外。 朱棪就见,亲爹是光着双粗大的脚掌,便这么站在泥灰地面上,笑着指向自己的车顶。 一只锦毛大公鸡立于高高的车辕上,正引昂高歌着。 “喔!喔喔!” “不错不错!” 刘伯温也眉开眼笑道:“禀陛下!这只雄鸡是杨宪连夜从海边东台乡买回来的……” “他来回奔驰一百八十里,就是为了今儿天亮前,扬州城有雄鸡报晓之声!” 朱棪眼一瞥,但见杨宪站在老神棍身侧,浑身泥淋不堪,仍在轻微地喘着。 朱元璋也认真的看了看这黑矮瘦汉子,赞许的说:“好!真是太好了。勇气可嘉!” “臣还有一事禀报陛下。” 刘伯温趁热打铁道:“扬州知府人选,臣已考虑妥当,正要向陛下请旨……” “哦!是谁?” “就是杨宪!” 朱元璋虽然心头有些腻歪,却毫不迟疑地点头,他直视杨宪发问:“杨宪呐!你可愿意?” 恰于此时,那只雄鸡又发出连串长鸣,杨宪当即满面泛光的躬身表态。 “禀陛下,这只雄鸡,就代表臣的心声。” 朱元璋跟着欢喜地笑了,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依然光着脚,迈开大步往距离不远的府衙废墟走去。 “伯温呐!扬州现在是百废待兴,什么都缺,尤其缺人手……” 他想了想说:“我怕杨宪一个人,太过劳心劳力,给他派些帮手可好?”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刘伯温、杨宪这会儿已是骑虎难下,哪敢说半个“不”。 “好!二皇子朱棪领旨……” 朱棪上前两步。 “命你暂领‘小吴王’之号,领一千精兵,协助知府杨宪治理扬州,重现昔日繁华,不得有误!” 朱元璋冲自家老二乐呵呵道。 朱棪高高兴兴领了旨,心中却在腹诽。 一千精兵在哪?现在随驾北巡的也就五百护卫啊! 刘伯温、杨宪更是有苦说不出。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大明二皇子扬州知府当不成,反而直接给拔高了,封为“小吴王”。 这哪里是什么协助杨宪治理扬州了? 分明是要朱棪监督扬州知府来着。 ps:求点推荐票啊~~滴滴滴! 第十二章 不仅送兵送物资,还送媳妇! 北巡的车队走了。 朱元璋临走之时,不单单留下了二百精兵,七千两银子和不少粮食,还在府衙的废墟上,写下一副大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他还特别嘱咐杨宪:“为官之道,首在爱民!咱盼望你在年内,治理出一个新扬州来。” “老二啊!要多配合杨知府。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你还年轻。再不懂,给咱写信儿……” 朱元璋又吩咐吕昶:“今后,凡扬州府所需耕牛、稻种等物,着户部全力配给。再给小吴王调一千兵马来!” 朱棪、杨宪昂首翘望,目送着车队远去。而后,他们相互对望一眼,都展出笑容。 “二殿下!往后还望多照应。” “好说好说!你也请多指教。” 鲁明义和城里仅剩的十八户人都陆续走到街面上来,他们望见那只雄鸡飞跳到府衙的断壁上,又抖擞羽毛发出一串长啼。 “喔喔喔……” 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极了,那位易子而食的赵老汉更诧异地说:“咦!皇上给我们留下一只鸡?” 杨宪从残垣后露出脑袋来,温和地笑道:“不止!还留了一位知府呐。” “咳咳!鲁明义。本王和这些兄弟,以后睡哪里、吃什么,就要靠杨知府和你了!” 朱棪则故意端着架子说:“不过,相应的。你们大家也不用再外出乞讨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们也不用怕……” “有我和这些兄弟!皇上留下足够咱们一个月的粮食,后续还有一批到来。大家先吃饱,好齐心协力,重建家园!” 万万没想到肯放下身份、去收敛城外荒骨的二殿下,也留了下来,鲁明义和百姓们都惊呆了。 直至朱棪话说到一半,他们才齐声山呼起来:“二殿下仁义!有二殿下在,我们扬州有救了……” 杨宪嘴角直抽抽,越来越觉着自己累死累活大半个晚上,是在给朱棪做嫁衣。皇帝朱重八如此,百姓亦如此,他很想说…… “扬州我才是正主啊!!” 朱棪自然是要把这层关系给摆正了,先安抚杨宪的心嘛。 “别!各位父老乡亲。杨知府才是你们的父母官,青天大老爷!本王就是个打下手的……” 他可不想亲爹刚一走,啥事儿还没干,就给安上个“土皇帝”的名头:“咱们一切全听杨知府安排!” “扬州主簿鲁明义谨遵圣意!”落魄中年汉子带头表态。 赵老汉等也连声应“是”,躬身拜道:“我们都听青天大老爷的……” 虽然大伙都转而来奉迎自己,杨宪却感觉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尤其是他跑了大半个晚上,觉都没睡,现在更饥肠辘辘的。 看出杨宪身心俱不美丽,朱棪好意提醒道:“那么,杨知府。事不宜迟!咱们这第一天应该干些什么,还请示下?” “当然是先吃饭、睡觉了!本官……”杨宪想也没想的回答,接着才意识到不对,正要把话圆回来,有人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朱棪当即大赞道:“对!扬州的百姓之前都过得太难了,是应该再好好休息几天。我们远道而来,也是该透口气再说……” “杨知府体恤百姓、下属,小王佩服!佩服!”他抱拳一笑,随即下令道。“哥几个,埋锅造饭,先让乡亲们吃饱再说。” 杨宪愣愣直眨眼,心中有苦说不出,他觉着,朱棪话里话外,就是在嘲讽自己。 明摆着便在说,现在知道又饿又困了吧?瞧你,双腿还直打摆…… 早知如此,你杨宪犯得着为了一只公鸡,大晚上的到处瞎跑吗? 杨宪顿感心中忐忑,要是让皇帝知道,他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只知道让人吃饭睡觉…… 那我指定玩完,说不定还会连累老师?! “知府大人宽仁啊!” “青天大老爷呐……” “我们扬州又有希望了!!” 但看百姓又对自己感激涕零这阵势,杨宪清楚,要今天再把人家,尤其是朱棪手底下这些兵,赶起来干活,那无异于自抽耳光子。 出尔反尔,威信扫地!扬州就不好带了…… 杨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寄希望于朱棪自觉点,尽快让这两百兵士动起来。 而当吃完了早饭,恢复了点精气神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一开始,就被朱棪牵着鼻子走。 吃完饭,朱棪就和两百兵士在破败的扬州城街道空地上操练起来。 半个时辰后,稍事休息,他又开始分工。 大多数兵士清理城内废墟…… 一队兵士再去城外收敛尸骨…… 毕竟,他昨天就地掩埋骸骨,只不过权宜之计。 最好的办法是建起一个地方存放,或者直接立一处公墓,以便后续召回的百姓祭奠。 两队兵士去雷塘疏通河道…… 雷塘的水源是丰盛的,但下游三、四个河道口堵得太严重,竟还有硕大的岩石卡在当中。 近城的河道淤泥也要清,工程难度着实不小。 好在是,亲爹给朱棪这两百号人,并非后世朱祁镇那些个近卫亲兵,只知道拿刀杀人一途。 他们可是参加过诸王之争、北伐蒙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那是基本功,一应工具随行配备。 还有两个小队,朱棪安排他们去到更远的地方砍柴火,计划是一趟够现有百姓七日的用量。 后续初具规模,他准备把蜂窝煤给捣腾出来。 这全程,朱棪就没与杨宪商量过,等这位知府大人苦着脸凑上来,他才表示道:“杨知府昨夜辛苦了……” “你先好好歇歇,其他的事儿,等明天咱们再商议。要是实在忧心得睡不着,你可以先想想怎么召回流亡在外的百姓!” 杨宪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去随意找了块山石躺着…… 要跟着干活,又放不下清高,最主要也是没那个气力。 但让他想主意,也是大脑空荡荡的,结果只能干瞪眼。 令他没想到的是,鲁明义一见朱棪分派好任务,便屁颠屁颠跟上这二殿下的步伐,到城外挖淤泥去了。 其他百姓更没敢闲着,虽说都是老弱病残,可在边上搭把手,搬搬抬抬的,多少还是能出一分力。 杨宪就越发显得鹤立鸡群,站着坐着都不是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 而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朱元璋立刻连下了两道旨意。 不惜一切支援“最穷”的扬州…… 让朱标亲自到常府传自己口谕…… “儿媳妇啊!打个商量,咱得先委屈委屈你一下。我家那二小子非要待在扬州……” “他又是个干起活来,就忘了自己是谁的人,没有个女人管着,怕他不好好养身子。” 于是,常清雪都不用太子殿下劝,收拾了一应行头,带上贴身丫环、御医梁杞和许多珍贵药材,还有头一批物资,便往扬州进发。 第十三章 我们的儿子可能是朱雄英?! 扬州城。 七天时间,眨眼即逝。 这片“荒原”的变化,在朱棪、杨宪的尽心尽力之下,可谓是一日一新。 府衙内的碎石烂瓦已经清空了,并且搭起一座空间不算小的临时木屋。 周围的民居却都是简易的木石结构建筑,每座屋顶的瓦片都覆盖得特别严实。 与这些相比,府衙茅草屋顶和土地庙边小吴王的临时营帐,就显得委实可笑。 城外西北,不单两百兵士扎起了两座营房,边上几条河道也疏通了。 还有小半河道正在抓紧疏通,放眼望去,此时大多数区域仍旧荒芜。 但鳞片般干枯的农田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在翻土备耕,脸上含笑。 朱棪、杨宪与鲁明义漫步于田畔,见到他们的人,都特别高兴又带着客气的与他们打招呼。 朱棪缓缓走在前头,只听杨宪满怀焦虑连声问鲁明义。 “流亡在外的百姓,归来有多少?” “禀府尊!截至昨日,返乡百姓已有近百户,六百余口。” “怎么那么少?马上就要立春了……” 杨宪脸色很难看:“如果百姓不能赶在开耕前回来,今年田地依旧要荒芜啊!” “杨知府!即使百姓归来,今年仍然会耽误农时的。”朱棪驻足提醒的说道。 杨宪大惑不解:“吴王!为什么啊?” 鲁明义连忙替朱棪做解释。 “因为他们即使归来,也是家徒四壁。别说稻种农具了,就连吃住也没着落……” 他说到这,只能无奈的苦笑:“府尊大人呐!今年这些田地,怕还是要撂荒的。” “不成!” 杨宪正色道:“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让流亡各地的百姓赶紧还乡,我相信一句老话……” “‘故土难离’,只要百姓们能感觉到一点生机,那他们是爬也要爬回来的。” 鲁明义对杨宪的话表示赞同,却又下意识瞟了一眼朱棪。 杨宪没在意,想了想问道:“府上还有存银几何?” “皇上临行前,留下了七千两白银。”鲁明义认真的说道:“吴王一千两治军,六千两做为复建府衙之用。咱们大约只花了五十两!” 朱棪顺势就问:“你想用银子干什么?” “回吴王殿下。臣准备拿出四千两,给百姓做安家之用。让他们知道,凡能在立春前返乡的,每户均发放一两现银!” 杨宪说时,本能地挺起胸膛,抖了抖官服袖子,显然是在为自己的方案感到非常骄傲:“殿下以为如何啊?” “听着,感觉还挺不错的……” 朱棪并非嫉贤妒能之辈,不会因为前世知道对方后来所犯下的恶行,就全盘否定这个人前面的付出:“本王支持你!” 他觉得前世,杨宪为了政绩看上去非常好,最初在扬州任上,还是卖力干过几件实事、大事,令百姓爱戴的。 “好!鲁主簿。我命你赶紧拟一份告示,张贴出去……” 杨宪大喜,高声下达命令。他就怕这小吴王啥也不懂,还总给自己使绊子。 “往北要贴到山东边境,往南要到长江口。让流亡在外的百姓都知道,我们是真心实意盼着他们回来的!” 鲁明义这下子却是有些踌躇了:“可,殿下、府尊!这府衙难道就不建了吗?恕属下直言……” “这四千两聚到一块,能建府衙一座。但分发予百姓,却只是杯水车薪。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 “建!我们不是已经搭了个棚子,以断壁为墙、石板为案,同样在理政了吗?”杨宪更加严肃的说。 朱棪却笑笑道:“鲁主簿太拘泥于现实了。你没看出来,你家府尊是要把扬州府衙建到百姓心头吗?” 杨宪听来,浑身一震,难以置信望向朱棪,被揭露心声的他,差点就要将朱棪引为知己。 正当他愈加觉得看不透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王爷时,便忽然听到后头的官道上,有一队车马碾过泥地而来的动静。 朱棪和鲁明义也发现了,一齐回头看去,正好望见这个浩浩荡荡、足有一千多人的队伍,恰巧停下来歇息。 “好了!大家都透口气,很快就能进城了……” 这些便是洪武皇帝派送到扬州来的物资和兵马。 可中间那一顶轿子,还有随行的小丫环,却叫朱棪一时间有些闹不明白。 等轿帘子揭开,从其中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儿,更让他顿时感到诧异。 人儿远远看上去年岁不大,身形高挑,俏丽非常,穿着一袭湖蓝袄裙,通体自然显露出一股英气来。 “清雪?这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常清雪嘛!她怎么也来了?” 常清雪和队伍里的人边休息,边四下扫看着。 忽然,她们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瞧见了这边田畔上的朱棪几人。 一位领头的将领立时回头,与常清雪交流了下眼色,便朝这儿高声喊:“那边的,可是小吴王殿下,知府杨大人……” “正是!!”朱棪朗声回应。 杨宪也笑着挥挥手,鲁明义在旁谦卑作揖。 “见过小吴王殿下、知府杨大人!某府军左卫佥事樊振,护送吴王妃,稻种及钱粮等物资前来……” “啊呀”一声,同时叫了出来,杨宪、鲁明义激动的面面相觑,而后拔腿便跑,迎向对面这支队伍。 可高兴过头,两人跑到一半,才察觉与车队间隔有三块田地之遥,他们不得不调转方向,往接近些的道路上跑。 而这会儿功夫,朱棪全程都是处于懵逼状态的,他被那将领一句“吴王妃”,搞得风中凌乱了。 等到常清雪俏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用青葱玉手晃了晃,朱棪仍觉着,这真是一个天方夜谭。 他不禁喃喃道:“你这常府长女变成了我媳妇,那谁是太子妃了?” “吕湘竹吧。吕昶吕尚书的千金!”常清雪好像知道一点的咕哝道。 朱棪看了眼常清雪,自顾自的小声嘀咕道:“也就是说,我们的孩子有可能是朱雄英?而这样一来,我是间接把朱允炆扶正成了嫡长子?” 第十四章 有媳妇在,干起来也就不枯燥了! 常清雪并未听清朱棪所有的嘀咕声,可孩子什么的,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朱棪那一句“我们的孩子”,真是五雷轰顶,令常清雪当场破防。 “呸!不羞。我们明年才能完婚呢!现在哪来的孩子?” 常清雪本能地推了下朱棪,两腮儿红得像是瞬间涂抹了好几层胭脂。 而才意识到这样做不妥的她,跺了跺脚,扭身便小跑开去。 她到扬州来这一路上,自然免不了要设想,自己见到朱棪,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是故人重逢,暖心的一句“好久不见”…… 还是“一对哥们儿”无所顾忌的嬉闹…… 更有可能是,因将结为连理,彼此又太熟,而都变得感觉不自在。 常清雪万没想到,两人刚碰面,朱棪就来上一句,“我们的孩子叫什么?”,直击她的灵魂。 怎么两年不见,跟脑袋少根筋的糙军汉似的? 这小子,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再次见面,话却一句都没法往下聊,常清雪直想跑得远远的,先躲着朱棪一会。 朱棪可不会让这人儿一见面,就躲着自己,但他也没强行去拽住人家。 他只使了个手段,装虚弱,就轻易将常大小姐拿捏了。 “哎呀!哎呦!我、我这晕呐。忙活了这么些天,都没好好歇歇……” 朱棪摸着头,捂住心口,故作腿发软的,要向前栽倒。 鲁明义在旁看得眼都不敢眨,内心更在想,吴王殿下这是在玩的什么花啊? 你几天没好好歇歇?! 你这几天哪次不是中午未时就躲营帐里,整整睡了一个时辰…… 到傍晚还不到酉时,就趴石案上呼呼大睡,雷打都叫不醒的…… 大伙都知道您气血虚,得养着,没敢说您什么。 但您也用不着在王妃面前这么演吧? 鲁明义有些儿酸腐,不知道儿女间的情调为何,他只觉得小吴王殿下这样让王妃白担心,实在是不厚道。 “呀”的轻叫一声,常清雪连忙赶回朱棪身旁,扶住他,担心地问道:“还好吧?你说你干嘛这么拼啊……” “知道你心系百姓,但也要量力而为呐!该休息就要休息。日子还长着,事儿不是短时间能做完的。” 她心地纯净,并没有第一时间怀疑朱棪是装的。 但常清雪也非傻妞,一接触到朱棪,见他那反应,她就明白了,立刻想撒手。 朱棪这次将常清雪紧紧攥在手中:“这不是身边少了你这么个贤内助嘛?” 若非整个扬州城,现在也还是一马平川的境地,朱棪真要当场把这俏丽女子揽进怀里。 虽说常清雪现在年岁尚小,但骨架子大,看着已经差不多十六岁的模样了。 “哼!你就欺负我吧你。打小就知道欺负我……”常清雪不服气,挣扎着要甩开手。 朱棪在她耳边吹气:“你扫腿啊!一腿把我扫栽下去,不就自由了嘛。” 常清雪翻了翻白眼,心里那叫一个委屈,她哪敢像朱棪说的那么做啊。 要这个小吴王真摔出个好歹来,自己就算有王妃的身份,也不顶用。 鲁明义看不下去了,以袖掩面,逃也似的离开土地庙营帐,他还要去帮杨府尊清点皇帝送来的物资呢。 半个时辰后,朱棪也算和常清雪腻歪完了,当他们手挽手走出营帐,杨宪与樊振正好清点好物资,来报与小吴王知晓。 静静听完报告,朱棪连连点头:“既然这次送来的稻种,已足够四成农田复耕。银子也充足,杨知府!我们何不加一条呢……” “从今儿开始,凡十日内赶回扬州,对上户籍册的前五十名。不仅能有一两现银安家费,小吴王这一千兵士,还会帮他们种地!” 杨宪一听,顿感意外的补充问道:“前五十名?余者不候吗?那百姓们不得抢疯了嘛……” “对啊!这是与民实惠,让他们多点积极性。” 朱棪不怀好意的笑道:“难不成,要如你心里所盘算的那样。告诉百姓们,若立春之时回不来……” “那所遗田地,均将视作无主荒田,由州府无偿收回,另着人耕种吗?杨宪啊!这是消极的方案呐。” 他逼视着对方,直截了当地剖露道:“这想法可要不得!初看时,确实立竿见影,但实则是与民争利,与苛政无异!” 杨宪被朱棪连番话语,冲击得浑身发颤,脸色急剧变幻,讷讷不知该做何回应。 他最震惊的无外乎…… 小吴王怎么这么清楚我在想些什么? 还一顶苛政的大帽子扣下来,这叫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为了政绩上好看,为了扬州能在今年田地复耕半数左右,杨宪确实在清点完这第一批物资时,就有这样设想过。 他也晓得这其中有逼民就范、官占民田的性质,皇帝是最见不得的。 但他真管不了那么多,就是急着要出成绩。 杨宪不敢再面对朱棪,俯首深揖,颤声道:“请吴王殿下恕罪!臣,知错了……”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朱棪点头表示赞许,“鲁主簿!发文吧。” “谨遵王命!”鲁明义拜服,迅速退去。 这个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的汉子,内心也早掀起惊涛骇浪,觉得吴王殿下虽年少,做事却颇老练,且深谙人心。 扬州城百里外的官道,一棵粗大老树上,钉着盖有扬州知府鲜红官印的告示。 树下,两个属于朱棪吴王编制的兵士,正在敲锣打鼓,向过往百姓高声宣读告示内容。 道上、田野间及山路旁,一批批流民或驱赶驴车、或拖家带口的,拼命往前挤。 这些人虽个个面有菜色,却亢奋的笑着,人群里不时传出阵阵焦急的催促。 “快走!快走!再晚了,可就要被人抢了……” “不但有安家费拿,官府还帮我们种田呢。” “天大的好事呐!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如此情形,也在山东边境、长江岸边上演着,一时间竟造成了每日至少有两千百姓,回到了故土扬州。 第十五章 炊饼和婆娘,很快都会有的! 扬州府衙木棚内,石案上摆着一锅稀粥,一碟咸菜、一盘咸鱼。 朱棪、常清雪,和杨宪围坐一处,默默吃着晚饭。 朱棪虽说身体需要养着,汤药、膳食得吃些好的补补,杨宪、樊振等,与兵士、百姓都能理解…… 但一则扬州如今仍旧在重新发展中,二来朱棪也真吃不惯顿顿大鱼大肉,所以通常都会和兵士、百姓同吃一样的饭菜。 要补身子,他就叫常清雪炖了只鸡,把鸡肉分出去,独留鸡汤加上梁杞调配的药材,再熬上一熬,单喝这个汤了。 鲁明义姗姗来迟,边拍打身上灰土,边可怜巴巴说:“禀殿下、府尊!截至今晚,归来的百姓已逾六千户……” “约共计三万两千余口!这样下去,陛下再给的这一万两银子,怕是不出半月,就要派发干净了。以后可怎么办?” 杨宪沉着脸,内心也是没底:“能派就继续派!本府已经发文出去,如果就这么中止了,岂非失信于民。” “可府尊啊!宋时扬州二十万百姓,四万余户,若是全回来,就算陛下给再多,也不够派呀。”鲁明义更为不安。 杨宪听闻,忍不住看向朱棪,却见这位年轻的吴王殿下正好与王妃相视而笑。 “你说吧!反正都是你我商量出来的主意。我这儿可没有女子不得干政的说法……” 常清雪当即羞怯的笑了笑:“请府尊恕小女子多言!” “呃?王妃请讲!”杨宪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鲁明义也躬身,侧耳静听。 “府尊这银子,是真可以停一停了!毕竟这只是权宜之计,再办下去,也有饮鸩止渴之嫌……” 不介意杨宪眉头微皱,常清雪悠悠道:“但咱们可以加大力度,帮百姓种田啊!” “怎么加大力度,咱们不是已经派了三百兵士在帮百姓们的忙了吗?” “我的意思是,殿下和我、和府尊,还有鲁主簿等,也要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 “啊!这这这。” 杨宪顿觉头皮发炸,他这个人可以说是最受不得别人要求自己干粗活累活的。 “这是殿下的意思?” 恰在此时,一个兵士疾奔进来,手中捧着一茬函件。 “报殿下、府尊!京中来信!” “哦?” 杨宪忙伸手接过函件一看:“是老师寄给臣的!” “需要我们回避一下吗?”朱棪试探的问。 杨宪摇头,他料定恩师是知道自己与吴王同甘共苦着,书信中绝不会提及太过私密的话题。 “嗯!那我也听听。或许京中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呢?” 打开函件,杨宪迅速阅览起来。 紧接着,他惊异的目光又落在朱棪脸上。 鲁明义不明所以,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陛下已办完封赏大典。”朱棪眯眼笑着说。 “没错!” 杨宪又尝试着引诱道:“殿下何不也说一说,陛下具体是怎么封法?” 他这算是在报复朱棪要自己也下田干活的意图。 朝堂内外,一直在传二皇子是太子朱标登上皇位的最大威胁。 朱棪能说出皇帝进行了封赏,并不稀奇。 可他要连怎么个封赏法都能说得八九不离十,那意义可就大不同了,传到上面去,那定然会受到皇帝和百官猜忌,不死不圈禁,至少也要被召回京,省得在自己面前碍眼。 然而。 朱棪又如何会入了这样浅显的一个套呢。 他嘴角噙着笑,摆手道:“不猜!已尘埃落定的事儿,有什么好猜的。这不是犯傻嘛!” “府尊!刘先生信上说,陛下是如何进行封赏的呀?”鲁明义却依旧好奇。 杨宪没再迟疑:“是封了六公,二十八侯,四十一个伯。还有,中书省、各部及各府官员,也开始走马上任了。我仍是正五品扬州知府……” 说这话时,他已让朱棪听出明显的心气难平。 至于原因,不难猜,自然是恩师刘伯温只封了个诚意伯所致。 全天下人都知道,朱棪也很清楚,刘伯温虽没有后世传得那么神,但开创明朝,他居功至伟,怎么说至少也得有个侯爵号才对。 亲娘马皇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两公婆私下商议的时候,她给刘伯温点了赵国公,等同于唐初长孙无忌的殊荣。 可洪武皇帝却不干,始终觉得刘伯温太傲,助自己立国,就是为了彰显他有多厉害,不是真服了自己的。 而朱棪也了解亲爹又认为,自己封刘伯温个诚意伯,非但不会引起他不满,反倒会令他时时自省。 现在,刘伯温给杨宪寄函件,便是自省后,来劝学生要吃苦耐劳、励精图治的,以期重获圣眷。 鲁明义呆了半晌,也不无感慨道:“属下想象得出来,如今京城里应该很热闹的……”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各有司衙门开堂挂牌。一宴接一宴,百官们弹冠相庆!!” 常清雪不由噗嗤,连声称是。 鲁明义却又怅然地抬头瞧了瞧自己所在的茅草棚子,再低下脑袋对着咸鱼稀粥发呆。 朱棪就不免要请喝“鸡汤”了:“有梦想是难能可贵的。人要是没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你更应该庆幸你在扬州,如今百废待兴,不用太辛苦,炊饼和婆娘,很快都会有的!” 他话声方落,腰间便受到常清雪一记老虎钳偷袭。 虽然他说的让人感觉很有趣,常清雪却认为,朱棪为了蛊惑属下而口不择言,有失王爷身份。 杨宪却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腾身而起,两眼大放精光,道:“殿下、王妃。我听你们的……” “鲁主簿。吃完饭,让衙役们敲锣奔走告知百姓,到城隍庙前的戏台集合,我有事要与他们相商!” “是!府尊。” 鲁明义捧起碗筷,三下五除二扒拉了稀粥,袖子一擦嘴,朝朱棪、常清雪拱拱手,他扭头便跑,步伐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华灯初上,经过扬州城王爷、兵士与官民将近二十日的拼搏,原本凄冷的荒原,已然生出了无数星火,绵延向天际。 第十六章 必要的杀鸡儆猴 土地庙相隔五条大街的城隍庙前,有一座高高的戏台,破败中却已逐渐显出新的辉煌来。 戏台四角已经挂上十二盏灯笼。 台下,足够开阔的空地,每户各派出一个代表陆续汇集到这里,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着,都在好奇知府大人要讲些什么。 戏台周围,也挺立着不少兵士,但其中几个却看上去颇为怪异,尽皆把头盔都摘了,气喘吁吁的满头直冒汗。 非但如此,他们更是乱糟糟的头发间沾着几个鸡毛,或是灰头土脸的还多了一两道抓痕。 这几人可是在朱棪的吩咐下,刚刚费了老大劲,才把之前杨宪买来打鸣的那只大公鸡给抓住的。 据说,杨知府准备宰了这只鸡,与百姓歃血起誓,至于内容是什么,他们多少有些猜测,却尚不明了。 没有让大家等太久,朱棪、常清雪,还有杨宪、鲁明义联袂登台,他们都是一副粗麻布衣打扮。 鲁明义双手还捧着那只大公鸡。 在一片如潮的掌声中,杨宪与朱棪略交流了下眼色,而后走到最前头,开始讲话。 “……本府心里一直有个三年规划!今年农田必须半数复耕,明年必须全面复耕,第三年收成要恢复到往常年景。” 此话一出,台下百姓、兵士纷纷哗然变色。 “听见没有?好一番雄心壮志啊!” “可大人呐!这太不现实了……” “回来的人,还不到两成,怎么可能办到?” “有的家里只剩孤寡老人,有田也没法种!” 杨宪顿时委屈至极的举起双手虚按:“稍安勿躁!乡亲们。请听本府好好说,这种规划,表面上看确实难度不小……” “但我与吴王殿下商量之下,都认为还是可行的。只要我们也亲力亲为,把手下的兵士、官吏调动起来,今年的目标是不成问题的!” 百姓们听了,跟着恍然大悟,大家这几天不是没有见识过那三百兵士的本事,知道他们是提上兵器能打仗、下了地也能干活的能手。 毫不夸张的说,都是一个能顶三个使的农民子弟兵。 可紧接着,百姓们又无法掩饰自己的担心,大家不知道这农田若是军民配合,种着种着到最后,会不会变成不属于自己的了。 毕竟元廷以前,那些地主、富户,就是想方设法把他们变成雇农的。 天知道这新朝大明,能与民为善多久呐! 杨宪自然看出台下百姓的忧虑,他吞吞口水,连忙表态道:“请乡亲们放心!本府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与大伙做个约定……” “只要本府在扬州任上,就不会剥夺你们农田乃至房屋的任何权益的。本府也不会给你们加任何税,大家放心把田种好就是。” 然而,话才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没什么力度,因为百姓们都把目光投向身后那个,更能代表大明朝新主的人。 朱棪很无奈,他明明只是来旁观杨宪激情演讲的,没想出这个风光。 但现在看来,实力、背景都不允许他这么默默无闻。 他只得也站出来,懒洋洋的说:“其实,不用我说,全天下人都清楚,我爹、当今的皇帝陛下,小时候是放牛娃……” “还当过乞丐、做过和尚,种田这事儿更不用说。本王也曾在西北垦过荒,吃过野菜咽过糠。我爷们几个……” “是最见不得田种着种着,就都变成地主、富户的了!所以,只要本王在扬州一天,谁敢欺负你们,我就让他关猪圈吃潲水。” 杨宪闻言,刹时瞪大眼睛,浑身也一激灵。 台下百姓却以为,这是他和吴王殿下事先排好的一个表演,都随之发出欢快的笑声。 现在气氛迅速缓和下来,杨宪继续高声道:“扬州所需稻种、农具,耕牛均已到位。归乡的百姓却还远远达不到标准。所以……” “吴王殿下与我,还有各级官员、兵士,当为民之表率。从即日起,都必须下地耕种,无论官阶高低,每人都要跟百姓认领两亩田……” “从开耕到收割都得与百姓配合,亲力亲为,不许雇无关人员。如到秋收,无甚收获,该员当以渎职论处!” 台下又激起一阵窃窃私语,百姓们自是感激的,兵士们也未曾觉得有什么。 可那些返回原籍,又因本就在衙门当差而被重新启用的官吏们,可就有怨言了。 “啊!怎么我们也要干农活了?” “府尊大人这也太乱来了吧……” “自古以来,就没有这道理的!” 有的人甚至在猜测,这大概是小吴王出的主意。 杨宪却不管非议,沉声道:“列位同僚啊!今后三年,特别是今明两年,是我们最艰难、也最关键的时刻。容不得半点畏缩……” “如果哪一位觉得不合理,那就自己扒掉这层皮回家去。本府不会开罪于你们!但我会剥夺你们功名或这承袭的职位,停发俸银米面。” 官吏们更惊惶地相互打望。 这些人之所以返乡,承袭原有的职位,就是认为比百姓们更有利可图。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忍不住抗议的怪叫道:“真爱说笑!既然动不动就要撤职,你们干嘛还把我们召回来?耍着好玩不是……” “我看是你有眼无珠吧。本府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是召回百姓复耕,重兴扬州。哪一条写了,要召回旧吏了!” 杨宪也冷哼声讥讽道:“本府是看在你们原属扬州的一份子、人地两熟,又正值用人之际,才重新启用你们的。” 叫嚣的官吏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觉着本身是在自取其辱。 好半天,他才憋出话来,道:“那老子不干了!从哪来回哪去,这总成了吧。但你们必须留着我爷爷狱卒的职位!” 这官吏说着,就边脱制式衣帽,转身便欲走。 “吕江、吕河……” 朱棪哪会跟他客气,立马断喝出声。 “在!” “把这犯上作乱的鸟人,给本王吊到那旗杆上!” 朱棪看向戏台右前方,那一支足有六米高的石座大旗杆。 此时,杆上正有一面随风摇曳的大明旗帜,猎猎作响着。 第十七章 要与百姓立军令状 叫嚣的官吏如同待宰的猪羊一般,嗷嗷叫着,被五花大绑起来。 他又边挣扎着,边一下一下紧贴着旗杆,朝夜空上升开去。 “唰、唰!”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这官吏的连连抽气,传进耳朵里。 可想而知,他的后背在旗杆上蹭,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朱棪、常清雪早已见惯不怪,只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杨宪却嘴角直抽抽,他本来还想说上几句:“本府治下,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本府对待百姓、同僚,可以很包容,但如果你将我的包容视若无物,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等等话题。 然后,他再进行一番处罚就是了。 结果没想到,小吴王比自己还直接,一下就把人给吊起来了…… 百姓们与其他官吏更指指点点着,好半会,才叫杨宪有继续说话的机会。 他正色道:“我刚才之所以这么说,正是因为,农田能否复耕、扬州能否振兴,已非我等求官之途……” “而是求生之路!本府如若不能完成自己所定的规划,定会自尽于扬州,省得陛下治我个欺君之罪!” “列位同僚啊!人生能有几回搏呐。”杨宪感慨良多的说。“我只告知列位一件事,请列位好自斟酌……” “扬州是陛下开国后视察的第一府,厚望所至,天下关注。扬州如能振兴,列位的功绩,当是难以估量的!” 官吏登时个个直眨眼,好半晌,方才尽皆兴奋地直呼道:“对对对!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见场面真被调动得热烈起来,朱棪紧接着说:“昔日!陛下攻城拔寨之前,常与众将士歃血为盟……” “今日,本王与杨知府,还有各位乡亲、同僚也该共饮血酒一杯,立誓天地间,复兴扬州城!” 朱棪话声方落,鲁明义便抱着大公鸡上前几步,自有两个小吏拿了小刀、捧了一大瓷碗走过来。 碗中早已装满了美酒。 小刀一割,鸡脖子豁开,鲜血慢慢滴入碗中。 公鸡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挣扎多久,便不再动弹了。 朱棪就势端起血酒,面对台下,高高举过头顶。 杨宪随之喝道:“龙兴之地在钟离,富国兴农看扬州!” 朱棪点头,抿了一口血酒,递给杨宪。 杨宪也抿了一口,递给鲁明义。 鲁明义照做之后,却是将血酒又分出数十小杯来,让人端到台下去。 酒杯虽不多,但总有人受到感染、或硬着头皮,主动伸手接过。 他们也抿了一口,顺势传给下一位,紧接着纷纷呐喊起来。 “龙兴之地在钟离,富国兴农看扬州……” 喊声直冲斗牛,经久才散。 当百姓也随后各回各家时,他们都在喜悦地议论着。 “哎呀!看来扬州真的要复兴了。” “昔日繁华,即将重现!好啊好啊。” “咱们扬州来了个实干的小王爷和知府呐!” “这座戏台荒废了好多年,现在看,是有大戏要陆续上演了……” 隔天一早,一片覆盖着层薄薄灰水的田地间,几个小吏正在田畔敲打进一块块木牌。 “小吴王朱棪与赵老汉责任田”“知府杨宪与冯东责任田”“吴王妃常清雪与梁喜责任田” 诸如此类,一块田地与一块木牌连绵起伏,伸延向蚂蚁山所在。 田地里,朱棪赤着脚,扎着裤管和袖管,正挥起一锄头,一步步踏着灰水往后退,卖力开荒。 “咕咚咕咚”的灰水直冒泡,褐黄的泥土翻开,浮现出油黑发亮的土壤。 鲁明义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旁边的官使们已激动的疾呼。 “大家快看呐!吴王殿下竟开到一块熟田。” 朱棪抬头冲边上颤危危要下田的赵老汉咧嘴一笑:“这都是老人家的福气!注定今年秋天该有个好收成……” “不不不!我这都是沾了王爷的光呐。”赵老汉惭愧地连连摆手。“王爷洪福齐天,好人有好报啊!!” 身在众人中间的杨宪,也神情不太自然的笑道:“是啊是啊!殿下天生好福气……” 他心中却是嘲讽着,如果没福气,这小子能有个当皇帝的老子?! 鲁明义很实在地点着头,又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雷动片刻,杨宪才招呼道:“走!该本府那一处了。” 官吏们在他的带领下,朝隔壁那片灰水田地走去。 杨宪心怀忐忑,在下属和百姓们的注视下,扒掉官靴、官服,就迈步往田地里探去。 可脚尖才一触及灰土,冰凉滑腻的感觉,便使得他周身一激灵,本能想要退缩。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双脚迅速踩进田地中,结果没留神,又差点朝前头扑倒。 好在鲁明义反应极快,从背后用力将这位知府大人托住。他听到了杨宪快要窒息的小声哼哼。 同时,他更注意到杨宪两个手臂和脖子都起了大片鸡皮疙瘩。 才下田,双脚还没站稳呢? 这府尊简直比小娘们还差劲。 周围纳闷的声音也此起彼伏。 “这是怎么了?才下个田而已啊……” “还好吧!知府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难道知府大人是太辛劳了,和王爷一样也气血亏!” 听着百姓、官吏的议论,杨宪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大口呼吸了几下,他摆手示意鲁明义放开,堪堪站稳。 他试着挪动了几步,呼吸更显得不畅地沉着脸,道:“锄头!” 鲁明义接过锄头,转交给杨宪。 “你上去吧。”杨宪挥手命令鲁明义离开田地,慢慢转过身。 他脑海里回味着刚才朱棪怎么握锄头、挥锄头的动作。 感觉自己已经会了的他,当即摆开架势,双手一前一后,腕部一抖,扬起锄头。 杨宪这样,乍看上去还真是有模有样的,叫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悟性。 然而。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锄头才举过头顶,伴随呼啸声响,杨宪双脚也跟着一软…… 人便不可避免地仰面栽倒下去,“卟嗵”声,他整个人都跌进了灰水泥泞之中。 “啊!府尊……” “知府大人!” 突兀的惊叫声也此起彼伏。 朱棪这才抬头望去,他早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但此时,他更担心的是,那飞起的锄头可别砸到人啊?! 远近各处,百姓和兵士们也停下挥动的锄头,齐齐瞧向这一幕闹剧。 第十八章 扬州是民心所向 还是那棵老树,前阵子的布告却已贴在了一个木栏上,右边几步之外,还多了一间茶摊。 “茶”字的招幌随风飘摇下,有人拴好了骡马,走进里面去。 茶摊只有三张桌子,来往的商贩正成群围坐一处,边歇脚喝茶,边相互打听着什么。 “兄弟!这是去哪儿呀?” “扬州呗!现在能坐这的,不是要去扬州,就是刚从扬州出来……” “听说不出三年,扬州又要兴旺起来了!” “是啊。扬州来了位精明强干、事必躬亲的好知府!” “精明强干?兄弟你怕是有什么误解。” “就是说啊。一个下个田都能昏过去的书呆子!” “还不是小吴王殿下在背后给他撑起来的……” 在角落坐了良久无言的客商,听到这,忍不住起身,逼近前。 他抓着最后说话那人手臂,表情有些阴恻恻的就问:“兄弟!你与小吴王有旧?” “有旧。什么啊?”那人被唬得一怔,才眨眼道。“这王爷我认都不认识!” 这客商一凝眉,感觉对方不似的说谎,他忙露出歉意的笑容:“唐突了!兄弟。” 紧接着,他扭头便走,行色匆匆,不多时已消失在茶摊内众人的视线中。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半天,才逐渐意识到这客商,好像怎么看都与自己等人不是同类。 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锐气,说是京里当官的,或军队里出来的都不为过。 众人当中,机敏者已猜测出,这客商大抵是巡察各地的御史乔装而成。 二月春风似剪刀。 黄昏。 天际渐染红霞。 朱棪、常清雪从田地跨步上了田畔,随意找处干净水洼清洗满手满脚的泥泞。 他们斜眼看去,身后的农田已插满了秧,一派欣欣向荣,好多百姓也早各回各家去了。 但近处的田地里,杨宪还顶着刺骨寒风,在挥锄翻土。五、六天过去了,他的责任田却仍旧一点进展也没有。 第一天,杨宪并没被锄头砸中,但也因浑身泥水而昏死过去。 隔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他便独自来到田间,想再试试胆。 结果,当巡逻的樊振第一个发现杨宪时,他已经趴在田畔边浑身发软,大口直喘气。 第三天,杨宪就起不来床了。 接连躺了两天,他才在百姓、官吏和兵士们有些嫌弃的议论声中,重新回到田地里。 这次,杨宪想了个主意,用条湿巾遮挡在鼻子前,勉强隔绝了那些难闻的气味。 他认为,自己总一到田里就浑身发软、无法呼吸…… 应该是除了踩着湿冷粘腻的泥土,感觉很难受之外,最主要是总闻到那些土腥气、腐败气味造成的。 杨宪没想到,自己这主意还挺有效果,至少他不再一踏进田里就感到难受,也能好好挥动锄头。 鲁明义与樊振,是这大片责任田中,头两位完成破土以及插秧的,他们见杨知府进度落后于大家许多,好意想下田帮忙,却遭严词拒绝。 杨宪甚至是连原田户冯东也赶上岸去,不让对方一起干,说是非要自己将两亩田土都翻好了,才叫人家下来插秧。 眼见日渐西沉,鲁明义顾不得清理自己手足,跑到杨宪面前呼唤道:“府尊!你看,连农家都歇息了,您也该收工了吧?” 杨宪却恍若未闻,仍旧卖力挥锄,他脸上也给晒脱皮了。 鲁明义见势,摇头叹息不已,只得转身准备离去。 恰在这节骨眼,杨宪身子又忽然摇摇晃晃起来。用手按着额头,他没等鲁明义反应,身体一歪,便侧身倒在泥地中。 鲁明义赶紧扑到田里,迅速扶起杨宪,焦急呼喊道:“府尊!杨大人、杨大人。来人呐!快把府尊抬回衙门去……” 朱棪、常清雪尽皆动作一滞,相互看了眼,同时面色愕然朝杨宪所在望去。 几名百姓闻讯往回跑,七手八脚地抬起杨宪,迈上了田畔,大家都被他这不屈不挠的性子所感动。 “哎!杨大人呐。你、你真是?” “没必要这么勉强自己的……” “你的好,我们都看得见的!” 蓦然回头,人们又瞧见附近的河岸边伫立着一位官服鲜亮的人物。 那人正注视着这儿,有两个随从正侍立其后。 鲁明义循着大家目光看去,忙深揖道:“敢问尊驾?” “都察院江苏道巡查御史刘一天!”那人挺了挺胸膛,他眼中透着睥睨一切的意味。 朱棪感觉对方明明远远的,将目光投向自己,又立马装作视若无睹。 他没有太在意,但常清雪却忍不了,嗖地从他身边站起,就要发出质问。 朱棪将人儿拉住,笑道:“没必要!就是小人一枚。你跟他犟,反而会显得自己无容人之量……” “而且,他肯定会借口说,离太远,没注意到我们。或者说,我们这副模样,实在是一时认不出来!” 常清雪低头瞧瞧自己这农妇打扮,虽说认为朱棪说的有道理,仍难免心怀忿忿。 朱棪更相信,转眼有人就会替自己找回场子。 鲁明义果然没有让朱棪失望,他又揖了一礼,道:“见过御史刘大人……” “刘大人!小吴王殿下与王妃,也在这田间劳作,您是否也该拜见一下!” “什么?哪里?”刘一天连声疾呼,四下张望。“王爷何在?请恕臣失礼之罪。” 常清雪当即断喝出声:“瞎了你的狗眼!你还往哪看?如今这田间拢共就剩多少人……” “就王爷和我年岁最小,你竟能一再看岔了?眼力如此之差,你还当得什么巡查御史?” 刘一天才将目光定格在朱棪脸上,其中生出无比的惊异。他万没料到,吴王妃如此小小年岁,口舌竟如此毒辣。 他随之匍匐在河岸边,瑟瑟发抖着,颤声求饶,所说的也一如朱棪所料的借口:“恕罪、恕罪……” “臣原以为,王爷、王妃只是一对秀美勤劳的江南农家少年少艾而已。是真没想到您二位也如此体恤民间疾苦!” 第十九章 有人嫉妒有人恨 刘一天此时内心确实是这么想的。 现在外头传扬州什么的都有…… 就是没说小吴王也下地干活的! 朱棪并未了解刘一天心中想法,摆手道:“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谢王爷!”刘一天爬将起来,却还支支吾吾的想说什么,“那!这这、这扬州……” 朱棪更厌烦道:“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本王这儿可没好酒好菜招待你。” “谨遵王命!” 刘一天讪然笑了笑,连退几步,便领着两个随从,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都没再管杨宪是死是活,鲁明义众人又如何把这知府抬回衙门的。 四天之后,早朝时分。 奉天殿内,朱元璋高踞御座,百官阶下分班而立,静听监察御史禀报各地情况。 轮到刘一天时,只听他语调清朗的说:“小吴王、杨宪署理扬州后……” “不建府衙,营帐也仍用旧物,将一万七千两,全用于给农户返乡安家之用。” 朱元璋一拍膝盖,大声叫“好”,音浪直震穹顶,令百官只觉耳际嗡嗡作响。 李善长、吕昶,汤和、蓝玉,暗自眼神交汇,都感到难以置信。 刘一天再报:“其二。小吴王、杨知府给百姓挑明了一个三年规划……” “其三。他们还责令包括本人在内,各级官兵都必须参与耕种,每人领两亩责任田……” 听到从开耕到收割,都必须官民通力配合,不准雇佣无关人员的条陈之后,百官哗然之声更甚。 刘伯温也诧异极了,感觉这些方法不像是自己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生能想出来的。 杨宪!太激进了…… 被小吴王当猴儿耍了! 朱元璋却没想那么多,高兴地站起来,连连拍手叫喊:“好!好!” 刘一天继续说:“小吴王说,昔日陛下攻城拔寨之时,常与众将士歃血为盟……” “扬州开耕之前,也联合杨知府与众同僚、百姓在城隍庙戏台上饮血酒,立壮志!” 当李善长、刘伯温听见扬州民间已经开始流传一句豪言,什么“龙兴之地在钟离,富国兴农看扬州”,他们都感觉很不舒服。 朱棪这个“小吴王”,这是要干嘛? 拉帮结派,另立山头…… 杨宪也傻傻的跟着他作戏! 朱元璋正在兴头上,并不觉着自家老二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他反倒感到很暖心,认为朱棪越来越像自个儿。 他又呼了三声“好”,快步走下丹陛,在众臣面前来回踱步,欢喜道:“你们听见没?杨宪治扬州……” “真是大刀阔斧、一马当先呐!当年将士们攻城拔寨,也不过如此。嘿!开国伊始,百业待兴,首重农桑。” 他特意没有去提朱棪,是照顾着百官的感受,怕一说出来,又要争论得不可开交,把自己现在的好心情给糟践了。 朱元璋抖抖袖子,接着说:“这地里头要长不出粮食来,不但国弱民穷,连岁赋、军费也无着落,甚至眨眼间就民心背离……” “为啥呢?因为百姓吃不饱饭会骂娘,说咱大明新朝,跟前元没什么两样。还不是一样饿肚皮嘛?因此,咱早就在开国之初。” “就把安民、养农,兴国本,视做咱大明的第一要务!是也不是?”他说着,目光顺势落在李善长、刘伯温脸上。 刘伯温点头,投以默默的微笑。 李善长赶忙应道:“正是如此!陛下英明。” “善长啊!着中书省即刻拟旨。”朱元璋当即下令。“褒奖小吴王、杨知府!并将杨宪治理扬州之法。通报全国各地,令各级官府量力而行!” 李善长领旨。 朱元璋又吩咐户部尚书:“吕昶啊!凡杨宪所需的农具、耕牛、稻种等物资,继续优先调拨。但钱就不用再给了,老二朱棪你也甭理他!” 吕昶高呼:“臣谨遵圣命……” “还有。再转告朱棪、杨宪,第一批稻米收获之际,咱还要挟百官同去扬州看看呢!” 朱元璋想了想,环顾四周,笑嘻嘻道:“咱们到时候一块去,喝他一粥稻香粥哇!你们说好不好?” 朝上众人纷纷为之一乐,无论真心或假意的,都跟着朱元璋笑起来。 欢笑声连成一片,回荡在奉天殿中,久久不能停歇。 翻过第二天,内阁。 李善长正伏案审阅着奏折,胡惟庸手持一封函件快步走进来。 稍作沉吟,他问李善长:“相国!户部拨发扬州的物品单子已经初步拟好了。属下看过,数量似乎太大了!如果其他省府知晓,怕是会有‘不均’之议。” 胡惟庸将折子放到李善长面前,低声补充道:“此外,属下对小吴王、杨宪的政绩也颇有疑虑。这里面,会不会有做戏的嫌疑……” “杨宪出自翰林,是刘伯温的高徒。御史台又归刘中丞掌管。巡查御史会不会对杨宪暗中偏爱?而且,陛下为何只字不提小吴王。” 李善长略加思索,才悠悠笑道:“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昨日朝会上,陛下对扬州四条政举连叫了五六次好。你道他是在褒奖杨宪的……” “陛下又如何能不了解刘伯温,不了解杨宪呢?惟庸啊!陛下的一言一行,你还须好好惦量。勿须多言,照单如数拨发就是!” 胡惟庸领命,接过盖好朱批的函件,缓步退下去了。他心想,看来这治理扬州要是没小吴王在背后帮衬,陛下是不会对杨宪这么满意的。 三日后,一辆辆牛车驶入已恢复六七成外貌的扬州城,众多百姓夹道欢迎,车上满载着稻种、农具等东西,一样样明晃晃的叫人欢喜。 “看呐!这都是皇上赏赐给我们扬州的。” “真是皇恩浩荡呐!多亏了杨知府……” “王爷和王妃,还有鲁主簿才是功不可没的!” 杨宪、鲁明义等立于府衙石阶上看着,大部分都喜笑颜开,只有知府大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而此情此景,朱棪、常清雪却没有在场,两人正漫步于河岸边,眺望烟波浩淼的小秦淮河。 第二十章 别一夸你就飘了 扬州严格意义上,并没有秦淮河。 朱棪他们现在所在的河道,有明一朝也尚未称之为小秦淮。 但立于虹桥上,看两旁绿柳稀疏,鳞次排去,清风抚过,宛若舞娘摇曳曼妙身姿。 朱棪认为,这条城东南北贯通,汇入大运河的水脉,若再添上几艘画舫,也不一定比秦淮河差。 “嗯!这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旅游项目……” 朱棪小声嘀咕起来:“知交,泛舟湖上,吟诗作对,挟妓为乐!” 他话声刚落,耳边便激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河东狮吼。 “你说什么?” 朱棪回头一瞧,好家伙。 常清雪桃花瓣儿眼圆睁,胜雪鹅儿脸蛋腮帮子鼓起,一双藕臂还叉着腰呢。 她直哼着香气儿,发出质问:“你刚叨咕些什么呢?你才多大呀……” “胡子都没有,就想学人家挟妓玩乐!那些女人有什么好,吟诗作对我也会啊。” 知道这丫头是误会了,朱棪非但不想解释,反而起了调戏的心思:“那你吟一个给我听听?” “嗯?让我想想。”常清雪略迟疑,颔首思索起来。却察觉朱棪忽然凑上前,抱住了她。 见常清雪挣扎,朱棪还一手游到她的后背上,更将这人儿紧紧揽住。 “你?你你!你放开……” 朱棪顿时觉得怀中的常清雪,跟浑身过了电似的,酥软下去。 吐息变得急促,人儿脸蛋更红扑扑,还发散出一种诱人的炙热体温。 朱棪坏笑道:“那你先吟一个?吟一个我听听,就放了你!” “‘吟’?‘氵’?你、你竟是这个意思。你你个登徒子……” 朱棪可就不乐意了:“我怎么就登徒子了?你我是皇上指婚的……” “你注定是我的。在营帐里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叫几声又如何?” “叫?叫什么?” 常清雪更是耳根子发烫,若非城东人少,一向他俩漫步散心之所。虹桥更是树荫遮闭,她非当场找条地缝儿钻不可。 “叫夫君!” “夫君?” “夫君。再唤一声!”朱棪尝试着引导道。“夫君,我要……” 常清雪心怀惴惴地跟着唤了两声,旋即意识到不对:“夫君,我不要!” 她浑身一颤,鼓起勇气推开朱棪。 这话,常清雪何尝不知是什么意思,府里下人偷摸好在一起,她就听过几次。 偶尔去找爹娘,也会突然撞见一下。 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迅速回避…… 只是她尚且不懂具体是怎么来罢了…… 常清雪更哪能明白,情动之时,女方欲迎还拒,甚如猛药。 一句“我不要”,朱棪被勾得心旗摇曳,顺手将出逃的人儿又扯进怀里。 他贴着她耳边吹气:“我们去雷塘后边好不好?有一汪小山泉……” “不、不行!” 常清雪强忍悸动,单手撑开这大男孩的帅脸,他们气力其实相差不多。 “你、你好好听我说嘛。陛下定了明年,就只能明年才同房。我听娘讲……” 感觉束缚在身上的力道顿减,她松了口气,继续说:“等扬州建设好些,尚仪局的老妈妈会过来教我仪礼……” “还会验身子的!如果奴家太早交给你,于你、于我,还有我常府,都是极不利的。王爷!夫君!你莫让我难做好不好?” 朱棪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通体透凉,他熄火了,苦笑着骂道:“这混账老子!弄这么个娇滴滴大美人儿来勾引我。” “哼!明明是你起了坏心思,倒来怨我?”常清雪面有余霞,白了他一眼。 朱棪叹息声,意有所指:“是啊!人非圣贤,大夸大赏之下,自然会起了坏心思……” “更何况,他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对百姓好的,接下来绝对变本加厉搞表面政绩的!” 常清雪为之俏眉一挑,道:“这就是你带着我跑开,不管那些送来的物资的原因?” 知道她其实想问的是,杨宪接着会怎么做,朱棪转而望向西北边:“鲁明义很快就会哭着来找我的。” 扬州府衙木棚中,一堆延寄各州府的函件如小山置于石案上,几个官吏围坐在周边。 杨宪踱步于公堂上,忽然,他激动的指向这堆函件:“看见了吗?陛下将我们的政举转发给全国了,令各州县参照实行……” “这些都是各州县寄来求经问道的!陛下甚至还在‘龙兴之地在钟离,富国兴农看扬州’这句话旁,加了朱批,说……” “豪言壮志,跃于纸上,朕拭目以待!还有,陛下在朝会上说,扬州第一季丰收之时,要带上百官前来,喝我们扬州的一碗稻香粥啊!” 包括鲁明义在内,官吏们闻言,顿时都雀跃欢呼起来。 杨宪抬头虚按,沉声道:“列位别高兴得太早!皇恩如此厚待,也就把我们都举到半空中了,使扬州成为全国各州县的焦点……” “万众瞩目呐!这必然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交口称赞、也会有人等着我们栽跟头。一旦扬州无法复兴,那我们就得摔个粉身碎骨啊!” 脸“唰”地一下白了,众官吏尽皆惊骇不已,交向议论起来。 拳头一握,杨宪又喝止了他们:“所以,列位同僚呐!我们只能荣辱与共、破釜沉舟,务求毕全功于一役才行……” 鲁明义与大多数人心神俱震,齐声回应:“理当如此!” “从而今起,我们扬州要把在籍的所有士、农、工、商,兵丁乃至妇孺老人都动员起来,种稻、盖房、筑桥、修路……” “争取两年之内,就让扬州大变模样,并夺取首场大丰收!”杨宪说着,放眼审视着底下众官吏,他也没想和朱棪、樊振等打商量。 鲁明义闻言,大惊失色:“府尊呐!您说过的是,力求三年出成果啊……” “是说过!但现在情况大有不同。我们必须把规划再提前才行!” 众官吏面面相觑,个个惶然的缩了缩脖子,欲言又止。他们心里都蓦地有个念头,这和当初前元以苛政逼民耕种、改稻为牧有何区别。 鲁明义更是内心拔凉拔凉的,暗想着,府尊提前规划这事,王爷是知悉的吗? 不对! 如果王爷支持,他会直接站在府尊身后的…… 这根本是府尊的一厢情愿啊! 第二十一章 本王等着看你怎么死! “而今开始,我们扬州必须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与扬州百姓一起,与日月争高下——拼搏进取……” 杨宪激昂的声音在木棚内回荡,他更犹如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震慑得众官吏缩头缩脚,不敢直视其威风。 鲁明义惶然颤声道:“可府尊呐!这样一来,全城上下就得没日没夜的拼搏了。” 但见明显劝不动,他摇摇头,扭身便走,准备去找找吴王殿下来劝劝人。 杨宪瞥见鲁明义的举动,自然明白这个下属的意图,可正在兴头上的他并没有在意。 在他看来,朱棪八成也会支持自己的。 毕竟,就我与老师的了解…… 这小子就是一个打仗冲前头、一点小病小痛也没当回事,继续干的人! 然而。 杨宪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朱棪并非他表面认为的这样。 鲁明义不多时便去而复返,但他是恭敬的随着吴王殿下走进府衙木棚里来的。 跟着朱棪的,自然还有常清雪,她一进来,就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杨宪。 “见过王爷、王妃……” 虽然心中颇不待见朱棪,必要的礼数,杨宪还是得做到的。 朱棪一挑眉,踱着步道:“免礼!杨知府,好大的威风呐。听说你刚才差点把天都给震下来了?” 既然要替鲁明义、替扬州百姓撑腰,他自然不会跟杨宪墨迹。 可他这话一出口,非但令杨宪感到不悦,就是鲁明义也立时苦瓜着一张脸。 鲁明义在旁腹诽着,王爷可真爱闲扯,我去找他,明明只是说…… 府尊因为受到陛下褒奖,已经兴奋得快疯了,还要把规划提前一年而已! 这样想着,鲁明义就感觉知府大人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本王有说错吗?你欺负人家老实人干嘛?”对于杨宪如此反应,朱棪也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杨宪一怔,愕然地眨眨眼:“王爷这是何意?难不成,您也认为我把规划提前了不好?” “好个蛋儿!杨知府。莫非你忘了,本王来扬州主要是干什么的……” 朱棪喝骂声,不等杨宪回话,继续说:“本王都被你拉着一起下田干活了。你这把规划提前了?” “是不是想叫老子也跟你一起,没日没夜的,把头埋进地里,干到死?”他也拿眼瞪向对方。 杨宪闻言,不怒反笑道:“王爷万金之躯,没必要真的总这么干,偶尔做做样子就好了。我嘛……” “不会介意这个的!我们和百姓接着好好干。放心!到时候陛下再有赏,绝不会少了王爷您那份。” 朱棪为之一乐,斜觑向身旁两人,发现常清雪也抿嘴笑着。 杨宪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王爷、王妃因何发笑?” “这是我听到的,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 常清雪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我家王爷什么身份,要什么赏赐没有?干嘛要跟你这样,害民讨赏?” “放肆!”杨宪断喝声,官袖高高抖起,“本府一心一意为民,何来害民之说?” 他话未说完,便吓得亡魂大冒,只见樊振带着一小队兵士冲将进来,六个兵士瞬间拔刀出鞘。 “你、你们干什么?此乃扬州府衙重地!”杨宪吞了吞口水。 “护驾!”樊振业已把手按在刀柄,络腮胡子脸泛着狞笑。 朱棪也轻摇头,笑了:“诶!好好说话,再说一遍。” “呃?护王、护王妃驾?” 常清雪噗嗤一笑:“去去去!杨知府若真敢放肆,我一只手就能收拾他个服服帖帖的。” 是你们才放肆的好不好? 驻地府军无理冲撞府衙! 无论你是藩王麾下,还是都护府的…… 都是得先挨三十板子的死罪啊! 杨宪恨恨直咬牙,他早就明白,皇帝放着个小吴王在自己身边,名为协助、实为监督。 看着大事小情,自己都能决断…… 实则一到关键时刻,就处处掣肘…… 朱棪早把杨宪心思看透了,长叹声道:“别不服气啊!杨大人。本王实话告诉你,本王今天就是过来,等着看你怎么死的?” 急功近利的人,是很难听得进劝的,最好的办法是顺着他,激他自己跳坑。 “本府一心一意为民,纵死何惧!” 杨宪梗着脖子,叫嚷道:“我坚信,他们最终会理解我的!” “一心为民,不知道扬州这潭子水,需要文火慢炖?” “这是一潭死水,非猛火救不了民……” 杨宪仍旧不松口:“更何况,陛下等不了太久!” “别拿我家老头当幌子。” “臣不敢!” “那你杨知府敢不敢与我小吴王赌一场?”朱棪正色道。 杨宪讶异的问:“王爷要与本府赌什么?” 朱棪没先与自己商量这事,常清雪也很好奇。 鲁明义、樊振面面相觑,更期待杨宪能吃一回亏。 他们都觉着这知府大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明明自己下个田、插个秧都要尝试好些天,现在还竟妄想绑架全城上下跟他玩命? 要换作吴王殿下还差不多,别看年纪小,办事果决,肯吃苦、不造作…… 这样的人若说真要拼搏,必定一呼百应的! 在众人注目之下,朱棪悠悠说道:“你说你所做的无愧于心,百姓最终必定会理解你的吗?咱也不用等三年后,最终会如何……” “咱们就以三个月为限好了!以城西、城东为界,你治你的民,我理我的政,看看最后谁发展得更好,获得更多支持?” 杨宪边听边想,蓦地眼前一亮,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证明自己的方式。 但他有点担心事情到最后会有失公允,因为小吴王明显比自己更受百姓拥戴。 朱棪自然瞧出杨宪的忧虑,继而表示道:“为了公平起见,你和我可以各修书一封。给陛下和刘先生,让他们和百官作个见证!杨知府以为如何?” “好!” 杨宪高声应喝,脸上展露出笑容,这下子他可没什么好怕的了。 百官虽然对自己和恩师颇多疏远,但他们与朱棪这二皇子之间有更大嫌隙。 即便以后,民间百姓呼声高,到了朝堂之上,也会大打折扣。 最主要的是,杨宪清楚,城西与城东,光人口论,就相差两倍之多,农田更比不上。 第二十二章 这是还没开始比就输了? 杨宪怎知,自己这小算盘刚一打起来,立刻就遭到抗议。 “好什么好?” 常清雪俏脸微愠,斥声道:“城东两条河,地也没多少垄,聪明的人都知道要选哪儿?王爷。您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欺负嘛?我不同意这个比斗!” “王妃此言差矣。我城西这边,不也有一片保障湖嘛!”杨宪微微一笑,却令人看上去,感觉有点像个老狐狸。 朱棪,包括鲁明义与樊振都知道两人说的没错。 扬州城东区域狭小,还有“小秦淮”、古运河两条水道,隋唐、两宋时期,一向都是秦楼楚馆林立、商贾云集的场所。 就算城郊东北,也只有邵伯镇、湾头镇两处农庄,多水近海,要比耕田种稻,朱棪是还没开始就输了。 相比之下,虽城西郊有道后世名为“瘦西湖”的保障湖,实则农田繁多,更兼有一州谷仓之便,只要用心经营,很难不出成绩。 可谁都不明白,朱棪通历史、晓未来变化,吃的就是杨宪那急功近利的性子,且就算他输了这一场也并不算吃亏。 能让扬州百姓生活改善,没有不进反退的危机…… 离我的目标就成功迈进了一大步! “诶!王妃。我,你还信不过?本王从来不干没把握的事。再说了,有句话说的好……” 朱棪自信的扬起下巴:“风险越大,回报越大!当今陛下,不就是开局一个碗,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嘛。” “可是,王爷!”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樊振还是难免为朱棪焦急的呼喊。 朱棪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多言。 常清雪却毫无顾忌地直瞅着这大男孩,咕哝道:“风险越大、回报越大?开局一个碗?这些话是谁说的啊……” “别想。就是我,总行了吧?” “哈!可真有你的。” “咳哼!” 与自己对峙的这节骨眼儿,这双少年少艾还不忘打情骂俏,杨宪感觉就别提有多腻歪。 他旋即又提醒道:“王爷!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各自修书一封吧。” “嗯!”朱棪点头,让鲁明义端上纸笔,当先书写起来。 不多时,两封函件便快马加鞭的,由扬州送往京城。 只一日间,京城诚意伯府。 书房。 刘伯温读罢内容,一拍函件站起,微摇头,发出一声低叹。 “唉……” 他随之踱起步来,脸上有化不开的忧虑。 长子刘琏正在整理书卷,不解的回头:“怎么了?父亲!” “杨宪把扬州的规划,又提前了一年,说是想给全国一个惊喜……” 刘琏不觉得有什么,微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吗?父亲……” “杨兄是个聪明人,这是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刘伯温不敢苟同。“就比如他之前所做的……” “乍一看挺好,能很快凝聚百姓,恢复民力。实则是伤财!而现在是劳民了。” 刘琏仍微笑着,不以为然的说:“父亲!这如何就又劳民了,您想多了吧?” “照我推测,他与小吴王到扬州虽已一月有余,回乡的百姓定然超不出四成,今年复耕半数已是超前……” “明年再提一提,要恢复到往常年景,不得让这四成百姓,没日没夜的干才行。这断然是劳民之举呐!” 听父亲这么说,刘琏稍微一想,更是摇摇头:“父亲!恕我直言,也许是您自个儿太保守了。杨宪那儿……” “不是还有小吴王和一千多兵士嘛?一个能顶几个使。再说,他们在扬州、我们身在京城,我们不可能比他们更熟悉当地情况!” 刘伯温思虑片刻,将信将疑道:“也许是我老暮了,也许是我想多了。为父只是希望杨宪别太操之过急,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了……” “不!儿啊。笔墨侍候!”他猛地浑身一震,胡子直抖擞。“为父要立刻复函一封给他,提醒杨宪注意。还需上道折子,给陛下通通气!” 刘琏大感意外,又清楚父亲不会无的放矢,忙奔到书案边,铺纸、研墨。 刘伯温脚步匆匆,驻足于书案前,却又摆手一叹:“罢了!写来无用。” “为何?” “我估计,小吴王也已将信送到御前,陛下正不知是喜是怒呢……” 刘伯温无奈苦笑道:“为父写来也只是马后炮!更有可能害了杨宪。” 刘琏却私心底却觉得不至于如此,杨宪只表示要提前规划,又没付诸行动。 正当此际,大门外忽然传来云公公的呐喊:“陛下口谕,宣诚意伯进宫叙话……” 刘伯温当即自嘲的看向刘琏,意思是在说,儿子你看,麻烦这不就找上门了吗? 他没有迟疑,忙穿戴好官服,整束仪容,进宫面圣去了,但倒是没有嘱托儿子什么。 在刘伯温看来,此番洪武皇帝召见,顶多只能算有惊无险,还不致于会丢了老命,累及全家。 这种事用不着掐指一算,但事涉小吴王朱棪与扬州,刘伯温原以为陛下会在大本堂、养心殿见自己,却不料竟是被带到坤宁宫。 这可是马皇后的寝宫呐! 甚至,还没等云公公高宣一声引见,刘伯温似乎就听到寝宫内传来颇为逗趣的声音。 “来了吗?” “来了来了……” 大明皇室老两口各自咕哝了一句,里头便开始有摔东西的动静。 “砰咚”“咣当”声响中,花瓶、玉器被砸得稀烂,奏折、书册撒落一地,有的还飞出屋外来,几个恰巧掉在刘伯温脚边。 “你、你你!看看呐。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崽子?咱让他协助杨知府治扬州……” “他倒好!不但逾权,还拿百姓分为城东、城西,要跟人家赌谁治理的好?” 皇帝气急败坏叫嚷着,好像仍旧无法宣泄满腔怒火。 马皇后却没当回事,打着呵欠进行反驳。 “闹够没有?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不能换点新词?老二肯为你分忧还不好……”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自己?听到点好事,还带把你夸了的,就头都大了!” 第二十三章 各打一大板,实际上在捧儿子! 听出来马皇后有要骂自己“猪大头”的趋势,朱元璋忙制止:“妹子!给咱留点面儿吧。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呢……” “他们又不是外人!”马皇后哼声笑道。 朱元璋就郁闷了:“谁说他们不是?咱一大家子,也就标儿、棪儿跟咱俩亲,才算内人……” “嘿嘿!就算他们不是吧?咱已经让云奇去召刘先生进宫了。这刘先生,总归算是外人吧?” “怎么?刘先生被你召进宫了。你该不会让云奇把人领到我这里来吧?”马皇后惊异的埋怨道。 朱元璋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 马皇后没好气翻了翻白眼:“你啊!到底想把这事当成家事,还是公事呐?” “那就要看刘先生那个高徒,有没有私下寄信给他喽!这糙小子给我寄信,说要与人赌斗,就跟不懂事的孩子在外闯了祸一样……” 朱元璋叹口气道:“自然是能私了就私了!可对方又是我一起拼搏的、老伙计家的孩子。不公着来,怎能服众?哎!实在是两难呐……” “有什么两难的?” 马皇后机敏的说:“要公着来,你就把棪儿给我调回京,省得在那边妨碍人家。要私了的,你就各打他们一大板,再给刘先生赔点礼!” 朱元璋却立马表示抗议:“不成不成!你个老娘们瞎出主意。君无戏言!既然我封了那糙小子个‘小吴王’……” “怎能轻易让他离开藩地?再说了,又不是我这个皇帝做错事儿。叫我给刘先生赔礼,那算什么?要赔也是那糙小子赔!” 马皇后就直乐呵了,反问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个糟老头光在这里乱撒气,就能解决事儿不成? 刘伯温听到这儿,当即明白,该自己登场喽。 “臣。诚意伯刘伯温觐见……” 而且,他应该主动请去扬州走一趟,去训斥一下乱来的杨宪,去接受小吴王的“赔礼”,这麻烦也就不是麻烦了。 “禀陛下!诚意伯刘伯温到了!” 宫内立时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是伯温来了。伯温呐!快快进来……” 刘伯温不禁看了一眼正慌忙收拾着奏折、书册的太监、宫女,犹豫片刻,才从容入内。 坤宁宫内,朱元璋笑得是满口茶水喷了一地,胡子也湿答答的。 马皇后也满脸含笑,端坐于旁边的御榻上,榻上矮桌处,还有一封打开的函件。 刘伯温深揖道:“臣见过陛下、皇后……” 他的祝语还没出口,皇帝却已放下茶碗,大踏步上前来拉住他的手。 “伯温呐!不必拘礼。” 刘伯温亦步亦趋跟着。 当他靠近御榻,马皇后顺势递来一盏茶水。 刘伯温诚惶诚恐接过。 他刚抿了口茶,就听皇帝斜觑着自己发问。 “小吴王、杨宪的事,你知道了吗?” 刘伯温手一抖:“臣也是刚刚从信上得知。” 朱元璋更兴奋的说:“可真把咱乐死了!伯温呐。你说说看?论理,你们翰林院都是些儒雅之士……” “怎么杨宪办起事儿来?跟带兵打仗似的,雷厉风行。咱刚褒奖他几句,他就要把规划提前整整一年!” “啪”一声脆响,手中茶盏滑落在地,摔得粉碎,刘伯温却管不了瓷片飞射,扎到自己腿上,躬身再拜。 他颤抖道:“求陛下降罪于臣?” “你何罪之有呐?” “臣一生自诩识人无漏,这次却错看了杨宪……” 马皇后跟着问:“哦!这是怎么说?” “杨宪表面温文儒雅,实则暗藏一颗酷吏之心!”刘伯温苦笑的说。 朱元璋面色一整,轻笑声,与马皇后交神了下眼神,静候刘伯温下文。 刘伯温没有迟疑,递上杨宪寄来的函件,又将原先在家中警告儿子刘琏的两则“伤财”“劳民”之意,转告这二位至尊。 朱元璋接过信,飞快扫了一遍,更是嘴角勾勒出冷笑,转交给马皇后。 马皇后一看,便知道信上来来回回的意思,就是杨宪希望刘伯温支持他将规划提前,并与自家老二赌斗。 她一拍矮桌,恨恨道:“这糙小子!还真敢拿百姓去当筹码,与人赌斗?不能轻饶了他。” 然而,她语气透出来的却是一种信任到溺爱的欣喜…… 让刘伯温感觉,就是这位二皇子明知皇帝皇后不会同意什么扬州分治的赌斗,故意拿这条件来激那知府,他翰林院的高徒。 刘伯温更感一阵凉意滚过后背,再次高声道:“请陛下立刻治杨宪一个大不敬之罪、罢免他,并治臣一个举荐不慎之罪!” 他这其实是在救杨宪的命。 若真让杨宪治理扬州下去,刘伯温坚信,他最终会不得好死…… “确实该处分处分杨宪、朱棪这两人!”朱元璋斩钉截铁的说。“可能他们的本意是好的。互相竞争、包容共进嘛……” “但拿百姓生计做筹码,还要让刚刚安定不到四成的扬州,陪着他们没日没夜的玩。那就不对,都要狠狠的罚!” 他就像一个在训斥儿孙的农村老汉,非常有威严。可紧接着,他又有点愁眉苦笑:“伯温呐!你打算怎么做?” “臣乞陛下。放臣亲自到扬州走一趟,宣读陛下对他们的处罚!并看看他们这一个月的发展,到底哪是真、哪是假?” “你真的这么想?”朱元璋猛地审视着刘伯温。 马皇后也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 “可能要大义灭亲呐?” “错了就是错了!臣无愧。” 刘伯温一脸认真道。 朱元璋甩了甩袖,点头道:“那行吧。这两天准备好就出发,替咱给朱棪、杨宪传话……” “你们不是喜欢搞什么赌斗吗?还三个月为期?你们也别赌了,咱直接罚你们三个月俸禄。” “好好治扬州不行吗?再听到你们有什么劳民的举措?也别回来了,让别人拎着你们的脑袋来见咱!” 他说的这些话,乍一听很冷酷残暴,却是令刘伯温如沐三月春风一般舒心。 毕竟,什么分界治理扬州之事,是折腾不起来了…… 也间接把杨宪提前规划一年的问题给否掉了…… 第二十四章 有小心思的人可不少 清晨,天际刚点起一朵日光,雾将散未散之际,刘伯温就出了诚意伯府。 当他通过守卫盘查,离开东北仙鹤门时,就察觉身后不可避免的出现一些耳朵。 这些耳朵有的乔装成贩夫走卒,仍旧随着刘伯温出城。有的则探头探脑好一会,便折返回去。 刘伯温大抵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依旧我行我素,时而驻足赏景,轻念上几句。 一个耳朵转转悠悠,钻进了胡惟庸现下仍比较朴实的宅子后门。 未几,胡惟庸一身便服,急匆匆走出宅子,径往东边而去。 应天府东,显要的位置上,有一座雄伟壮丽的府邸,简直和王府没什么区别。 一辆官车停在玉砌般的台阶前,外出彻夜的李善长弯腰下了车,步上台阶。 管家匆匆迎出,俯身低语道:“相爷!胡大人前来拜见。” “在哪儿?”李善长悚然回望街口。 “已在书房等候大约半个时辰……” 李善长更为惊讶,连忙跨进府门,并命令道:“快!闭门谢客。” 管家领命,示意家仆们停好官车,关闭相府正门。 此时,胡惟庸正在相府后院书房,慢慢端详着这其中的一应物事。 回头看见李善长疾步推门而进,他喜道:“相国!好别致的摆设啊。” “只要你听我的,用不了多久也会有……”李善长没好气的笑着道。“说正事吧。” 胡惟庸立刻正色道:“相国。刘伯温一大早就出了仙鹤门,前往扬州。” “怎么拖了这么久?还选的这个时候出门?”李善长略感迷惑,望向书房东北。 “说的也是啊!我们原以为前天正午他去见了陛下,昨儿个就应该启程的……” 胡惟庸也表示无法理解:“看来刘伯温是与陛下达成了什么秘约,事关二皇子的。” “诶!不可瞎猜。”李善长表面状若云淡风轻的,实则内心无比沉重的在想。 陛下北巡,就命刘伯温随驾,还把治理扬州之事,交给杨宪…… 回朝时,更是采用刘伯温、吕昶诸多兴农抑兵的国策…… 还时常召进宫谈话,刘伯温与陛下可以说是朝夕相处…… 虽只封了他个诚意伯,但现在看来,显然是明降暗升呐…… 他心头猛的咯噔一下,暗道:“莫非刘伯温将取代我,出任首辅之职?” “相国!我们是不是也该有所行动。”胡惟庸等了等,轻笑声发问。 别看他资历尚浅,却是人精儿一个,察言观色最为在行。 虽说跟前这李相国表面看着没什么,可胡惟庸却已从其瞬间一个眼神、一丝呼吸变化,体会到了对方的心绪难宁。 李善长收回神,点点头:“你自己亲自去一趟吧。反正现在在中书省,你也是闲职……” 胡惟庸一怔,旋即大喜,领了命就迅速退出书房。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吕尚书府、汤大元帅府。 文有刘伯温,武有汤鼎臣! 明朝能奠定宏业,汤和同样居功至伟…… 可惜也同样被朱元璋故意压下一头。 刘伯温是太清高,汤和则是太直率…… 百官无论人前人后,都已经在呼朱元璋为“皇帝”、“陛下”了,汤和却仍时不时当众喊“上位”,私底下唤“重八”。 但由于汤和为人过于谨慎,除了称呼上自言一时改不过来外,他倒没和刘伯温、李善长,乃至徐达、常遇春等太过亲近。 因此,朱元璋对汤和这老兄弟,虽然多少感觉有点不舒服,却也没法给他来个“因言入罪”,只能这样得过且过着。 汤和如此独善其身,自是不可能去安排什么耳朵,但也防不住别人充当耳朵,来跟他讨论事情。 此人正是时刻想往上跳的蓝玉。 蓝玉刚从常府出来,莫名其妙的被姐夫姐姐要求,必须去扬州看望一下外甥女和甥女婿小吴王。 他随后又看到胡惟庸乔装成农夫,离开了仙鹤门,心中顿时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不该走这一趟。 所以,蓝玉赶忙来求教最为敬畏的汤和。 面对汤和,他一改粗豪,谦逊的低头喃喃道:“这刘伯温一大早出发去扬州了,中书省胡惟庸也动了。汤帅!您说。我该不该去趟这浑水?” 汤和正一手托着宜兴紫砂壶,呷着茶,大摇大摆在自家客厅里走动,听到这问话,他没忍住嗤笑出声。 “既然都知道是浑水,干嘛还一个个想着要不要把腿伸进去?不嫌乱、不嫌脏啊?要换作是我。老子干脆告病躲着……” 顿了一顿,看蓝玉还一脸脑子转不过弯来的模样,汤和直乐:“老子谁啊?说好听点,是未过门王妃的舅舅。说难听点,连外戚都谈不上。干嘛掺和啊?” 蓝玉直眨眼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是啊!朱棪这小子虽说挺讨老朱喜欢的,但一直背着个不太好的名声……” “让老朱想喜欢也喜欢不上来?确实不太合适过早跟这小子套近乎。得先装孙子,让刘伯温、李善长他们去折腾。” “看看这小子能搞到什么程度?中途再入场,就怎么也不会惹人嫌。我懂了!多谢汤帅点拨。”他感激的抱拳作揖。 实际上,没多少脑子的蓝玉,哪会懂,汤和表面看着是在点拨自己。但真论起来,是在给他设了个套中套。 蓝玉没过早的与朱棪接触,确实在这二皇子失宠或落难之刻,能很好的撇清关系…… 可如若这二皇子在扬州干出成绩,或创造更大辉煌之后,蓝玉是绝对无法受朱棪赏识,进入核心阶层的。 汤和此时此刻在想,老二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真没有跟老大争皇位的心思,却并不代表他没有夺天下的大志。 他认为,朱棪的霸图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间…… 而这一点,重八到如今还没有认识到。 我这老兄弟呐!既心疼老二这小子,又从没真正在意他的感受……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最是无情帝王家?!” 【能否投几张推荐票……好惨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刘伯温满脑子的问号! 刘伯温离了应天府,一路徐行向东北,搭渡船到旧江口,又赶了两天路,才进了扬州境内。 沿途,他见到了令自己感到欣慰的一幕幕,撑渡打渔的、打猎晚归的,几乎每个百姓脸上,都带着由心而发的笑容。 这使得刘伯温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真错怪了杨宪。此念生出,他难免就要拉人问一问。 “劳驾!这位嫂子。您口中说的杨知府、小王爷,是扬州城里的那两位吗?他们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吗……” 刘伯温此时是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打扮。 他名满天下没错。 可很多时候,人们是只识其名、不识其人。 而刘伯温身边,是几个蹲在河堤台阶上,浣洗衣物的小媳妇、老娘们。 这里是朴树湾北岸,她们则是附近小农庄的村姑。 干活之余,说东道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扬州城一日一新的转变,更是近来最热门的话题。 甚至,从妇人们的话语中,刘伯温还获悉…… 这朴树湾附近三个小农庄的百姓,也是十几天前才陆续回到原籍的。 年岁较大的老阿姐,笑着回应刘伯温:“好是当然好!不过嘛。就那知府杨大人,有点差强人意……” “哈!没错。这两位为了扬州,是真卯足了劲!但杨大人嘛。我真没见过他这样,下田干活都能昏过去五、六次的人!” 第三个妇人也嫣然一笑说:“倒是小王爷啊!真让人惊讶。才十五岁的样子,下田干活又快又好,把二十几岁的大小伙都给比下去了……” “对对对!人长得还好看,而且主意也多。诶!你们听说没有。小王爷这两天在八里铺那边捣腾土疙瘩,据说要烧什么红砖,好盖屋快些?” 其他妇人更是七嘴八舌的掺和进来,刘伯温心生疑惑,默默施了个读书人的礼,便转身走人。 可没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某个老娘们站起来嚷嚷道:“喂!先生。你是不是要进城呐?要进城,碰上杨大人,可得替他好好瞅瞅相……” “哦!这是为何?”刘伯温驻足,却未回头。 “大家都在怀疑,我们杨大人上辈子是不是个大家闺秀?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的。” 刘伯温为之愕然,无奈苦笑几声,才再度迈开步子。 他心中装着一个疑惑,这些妇人口中所议的,小王爷要烧的红砖,是什么砖? 还说盖屋能快些…… 这盖屋子,用的不都是木石、青砖嘛! 红砖究竟是什么性质? 从何而来? 刘伯温在没见到朱棪之前,从未想过,红砖这东西,是这个少年郎捣鼓出来的。 不过,为了解答这些疑惑,他准备绕远路,先不进扬州城,而要到八里铺去看看。 刘伯温有点担心,小吴王朱棪把信寄到御前,还未等回复,却已开始分界而治,要来个先斩后奏了。 一路走着,时而加快步伐,饿了渴了,就干粮就着河水吃下。 大约一个时辰出头,他跨过三里墩、孙家集旁的一座木桥,八里铺便遥遥在望。 明明非用饭的时间,却有几处浓烟滚滚直透天际,略微呛人的气味随之散播开来。 更有铁锹铲动东西,或木轮车沉重地碾压着土路的嘎吱动响生出,间或有人高声呼喊。 “兄弟们!换班了。把这十几车推回窑边,我们就可以歇息了……” “好啊好啊!又可以整点铁板烧鱼解解馋,这一想我就直流口水。” “那我去钓鱼?诶。哥几个!你们说,咱王爷乍这么聪明啊?” “哼哧哼哧!对啊。忽然就能搞出这个红砖和铁板烧来……” 伴随几个大嗓门的议论,刘伯温下意识停步,只见由右边道上拐过来十几个赤膊推车的粗犷兵士。 十二个木板车上,尽皆放着三个大竹筐,竹筐裹着一层大麻袋,麻袋内有明显粘稠的湿土在摇曳。 刘伯温发现,正是因此,这些兵士运送湿土的一路上,竟没有溅洒出丝毫泥污来。 兵士们也看到了这个风尘仆仆,乍一见好像在哪见过的算命先生。 他们都止住彼此间的笑闹,咧着嘴,冲刘伯温热情的点点头。 领队的更几步上前来,抱拳亲切的问:“先生何来?若是寻亲访友,某愿效犬马之劳!” 刘伯温听来,心中顿时明悟,不由暗赞道,看来为了召回流亡百姓,杨宪、小吴王确实做得很细心呐…… 之前那些妇人是,这些兵士也是如此。 见到我这么个陌生人,都会亲切主动的问…… 是不是进城啊?还是寻亲访友呀? 刘伯温抚须稍作沉吟,正要搭话。恰恰不巧的是,他身后蓦然响起连串轻缓马蹄声。 刘伯温正欲回头,却见领队的抬眼一望,冲那人马也拱了拱手,高呼声:“王爷!” “先生!实在对不住。”领队便即再向他告饶。“是王爷亲自带队巡逻……” “我们必须先行告退,去把手头活儿交喽。您放心!有什么情况,您也可以跟我们王爷说说的!他人很好的。” 没待刘伯温回应,领队再揖一礼,便迅速回到车队前头,挥动手臂招呼同僚:“兄弟们!回了……” “吼!回了。” “告辞了!先生。” “嘿嘿!有缘再见……” 不等朱棪的巡逻队近前,这队工事兵便重新开拨,浩浩荡荡向左下方的泥路去了。 刘伯温此际又有新的体会。 这待民亲和,晓规矩、知进退…… 嘶?小吴王朱棪御下竟如斯厉害! 还有,这铁板烧鱼是怎么烧? 刘伯温无法往深了想,便只得连忙以袖掩面,侧身躲避。 他知道自己这副行状是瞒不了小吴王的…… 他避的不是朱棪的目光,而是沙尘…… 伴随一路沙尘激起,朱棪骑马领着六骑,就来到了刘伯温身前。 但刘伯温只感觉他深深看了自己一眼,便即带队追着那群工事兵而去。 轻“咦”一声,刘伯温非常迷惑,又因没被瞬间撞破行状,而松了口气。 可朱棪又猛地掉转马头,飞奔回来,他不得不赶紧躬身作揖:“臣见过小吴王殿下……” 然而。 话声未落,刘伯温便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起来,自己竟被朱棪拎着领子,一下给揪了起来。 再眨眼,他意识到自己落在了朱棪身前的马背上。 “呜哇啊……” 刘伯温当场吓得亡魂大冒,只得拼命胡乱伸手去抓取东西,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哈!看不吓死你……” “你这老先生,悄摸没声的跑到本王这儿来,究竟意欲何为?” 第二十六章 要普及红砖,刘伯温惊呆了 所谓的三里墩、八里铺,顾名思义,指的就是扬州城郊东南三里外的小山墩、八里外的小农庄。 这些个小农庄人口没多少,所占的区域却大小不一,这也是为什么朱棪要选八里铺当砖窑厂的原因。 一来这儿占地大,附近河道就有淤积的红粘土,便利。二者据鲁明义禀报,这里全村五十几口,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朱棪索性就将剩下这三人撮合成一家,在城东给他们安置了个临时住所,并承诺半年后,再给建一套新房子。 五天前,跟自家老头子写完信之后,朱棪便着手安排三个十二人小队驻扎在八里铺,负责挖红土,开采山上页岩…… 并且让杨宪下批文,帮他运过去一些煤炭、柴草,并安排几个老工匠筑窑。 刘伯温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被朱棪按在马背上,从三里墩一路带到八里铺,折腾得浑身冷汗淋漓,才被撇下去。 好在马速并不快,否则他非得当场摔成重伤,但也因此,他落地打滚,洁白的衣袍弄得满是脏污,胡子冠巾也乱糟糟的。 “嘶!哎哟!王爷啊。我这把骨头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当刘伯温爬起身,揉着腰的同时,就感到身周也围拢上来一群人。 他抬头一瞅,之前那个工事兵的领队赫然在列,正笑着紧盯自己。 领队这次笑得就不叫热情了,而应该称之为不怀好意。 “让王爷揪个正着?看来你是细作呀。” 他此话一出,便立刻有两个兵士上前,要把刘伯温押起来。 朱棪在十几步外翻身下马,正把缰绳交给手下人去栓好。 他就是故意要戏耍刘伯温的,听领队如是说,登时一乐呵。 “慢!” 虽然此时模样说不出的狼狈,刘伯温却没有慌张。 他喝止兵士们,缓缓撕下自己脸上的伪装:“各位!莫非真认不得我刘伯温……” 实际上,那伪装也就是使他两边颧骨比较高耸,看着更像江湖术士的两个小胭脂疙瘩儿。 看刘伯温卸下伪装的瞬间,领队与兵士们纷纷倒抽气,后撤步。 紧接着,众人尽皆抱拳作揖,齐呼:“见过诚意伯……” “行了!都散了吧。”朱棪顿觉无趣,他原以为还能叫刘伯温出出糗呢。 他挥挥手道:“该钓鱼的去钓鱼,把铁板也热起来。吕佐……” “在!” “给诚意伯弄桶热水洗洗。” “谨遵王命!”领队应喝声,旋即将刘伯温往另一边营帐请。 朱棪暂时没想再理会刘伯温,刘伯温目光却不自禁跟着他移动。 刘伯温就势注意到,这八里铺早已搭了十来个营帐,每个营帐大概是住了四个工事兵的样子。 其他的,除了朱棪的大营外,还有炊事班、仓库等营房。 原本的断壁残垣早已被铲平,营帐周围,换成了几排竹木架。 架子上,摆放着一个个又大又扁的竹簸箕,其中铺了层油纸。 那些油纸上,是一滩滩之前刘伯温见过的粘土,但已逐渐风干。 有的工事兵放下铁锹、竹筐,提起竹钓竿、铁叉子,或鱼篓、饵料等,缓步走向附近的河道。 有的已换了角色,变成炊事兵,两个一伙拉出个四方铁炉架,放上煤炭、柴草,生起了火来。 而后没多久,他们又把一块块上了漆,看着像是生铁反复敲打成型的圆板子,摆到网架上受火烤。 刘伯温更觉怪异,这莫非就是所谓的铁板烧? 他随着吕佐走到比较靠后的某个营帐时,也终于见到了所谓的红砖窑。 这四座起在半坡上的砖窑,更教刘伯温好生纳闷,这真能烧出砖来不成。 那产量得多低啊? 在他的认知中,烧青砖的窑都得是马蹄铁状的,烟囱埋于地下,其上更须有好几个注水口。 但此刻所见的红砖窑,别说注水口一个没有,更是有根低矮的烟囱耸立着。 它们的外观,更像是一座座小山包。 “诚意伯……” 吕佐掀起营帐帘子,唤了刘伯温一声。好笑的看着他时而皱眉、时而眯眼。 想想几天前,我也是如此这般的反应! 刘伯温越观察,越觉得不对劲。他认为待会必须跟小吴王谈谈才行。 别折腾出这些来,结果什么好处都没有…… 那可是自掘坟墓,反惹得陛下厌恶疏远呐! 刘伯温收回神,朝吕佐尴尬的一笑:“有劳了……” 他低头迈进了营帐内,却见这竟是一间浴室。 非但有个偌大的浴桶,还有一方案台,上面摆放着水果茶点。 刘伯温立时有个怪异的念头,王妃也曾随王爷在这八里铺暂住过? “诚意伯请稍候,我这就为您安排热水……” 吕佐说完,即刻转身而出。 刘伯温拿了块蝴蝶酥咬上一口,将行李放在圆凳上。 一刻钟以后,刘伯温换上新衣,一身神清气爽。 看着三个工事兵正把一桶桶洗澡水提出去倾倒,他正要往外走,外头刚好传来小吴王的呼唤。 “搞定了啊?搞定了就出来吃饭……” 刘伯温只得苦笑一声,快步出了营帐。 见到他,朱棪立马迎上来,一手勾住肩膀、一手握住手掌,便将人向左前方带。 此时,半空中已经有一些奇异的烤肉与炒菜气味弥漫开来。 朱棪却是笑了笑,问:“诚意伯!你看了这半天,感觉本王这烧砖营地搞得怎么样?哦。说到这红砖呐……” “现在这几个窑正在试烧,那些粘土也还要再晒一晒、筛一筛,大约要三个月后才能开始出第一批红砖!” 刘伯温当下脚步一停,非常不解的问:“恕臣直言。王爷啊!你所谓的这红砖,到底与青砖有何差别……” “又好在哪里?听您这么说,红砖从原料、制胚,到烧出成品,所花的时长,似乎与青砖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朱棪咧嘴一笑,自信的说:“诚意伯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边吃边讲,等我与你细细道来……” “这红砖比起青砖,非但时长削减不少,工序也更简便,原料上却相差无几。本王打算把它普及开去!” 第二十七章 让他这皇帝,坐得舒坦点? “王爷!这会方才未时末。这光景,吃饭?是不是有点……” “王爷!怎么没见王妃和你一同?还有杨宪、鲁明义呢……” 让朱棪如亲密友人一般,勾肩搭背领着走,刘伯温感觉就甭提有多不自在了。 可怎奈他想挣也挣不开,只能旁敲侧击的问,希望这位小吴王别跟自己太要好。 结果,朱棪愣是装没听懂,老刘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故意要看这老神棍吃鳖。 “本王这儿吃食随意!只要把活干好了,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只要你自己不嫌费事儿!把铁板一热,宵夜吃独食,本王都不会处罚你。” 朱棪话声刚落,登时就有一个更令刘伯温感到错愕的情形发生。 “哈哈!没错……” “反正雷塘、海边跑过来的鱼虾多着呢!” 他周围的众多兵士忽然哄堂大笑起来,而身后的吕佐更脸色变得尴尬起来。 这位领队甚至还以手挡面,不敢接触刘伯温稍显奇怪的目光。 吕佐如此反应,自不必说。 他肯定就是半夜三更嘴馋了,用铁板开小灶的那一位。 朱棪看了一眼跟着乐呵笑了的刘伯温,将人拉到营地中央,他继续说。 “至于说清雪嘛!她正带着鲁明义,在替我盘点扬州百姓后续所需的用砖量……” 刘伯温被强行按到右手边的主位上,却是不太看好的表示道:“王爷!恕臣直言。您这红砖,到底产量几何?经受得住多少年月啊?” “刘先生!你怎么忽然这么急呐?跟我们这些糙军汉似的。”朱棪好笑似的说,一屁股在左手边坐下。“不急、不急,我们先吃鱼!” 此刻,他们正与一众兵士围成圈子,坐在营地当中,面前的竹案上,都各摆了一个黑不溜秋的铁板。 “嗞嗞”冒烟的铁板上,有一条对半开的鱼,看着份量着实不小,已经散发出略微熟透的焦香味。 烤鱼附近,还放了些葱姜,与不少时蔬,闻着也是咸香扑鼻,分外勾人食欲。 刘伯温瞧了瞧自己的铁板,又向四下看看,不禁咕哝道:“这和烤肉有何区别?” “诶!烤肉仅仅只是烤肉,而本王这,还能烤菜。烤茄子更是美味至极!刘先生。你再看看这所谓的铁板……” 朱棪当然清楚这烧烤和铁板烧,到后世可以说本质上完全没差别,同样是可以烤肉、烤菜,烤饼子都不在话下。 但现如今,烧烤这个门类就委实单调了,平民百姓不用说,就连富贵人家、书上载的,也只是炙鸡、豖、羊、鱼虾,腰子、架子等等,就没有人想过能串起蔬果烤的。 铁板烧的起源,据说是十四、十五世纪。 也就是未来百十年后的大航海时期,西班牙水手整日在海上漂泊,没什么节目,也不允许使用明火,而闲极无聊搞出来的烹饪方式。 说起源于倭国,那是对历史一知半解才会这么认为。 倭寇只是在海上将这种方式学了去,觉得相对烧烤来说,油烟少、又卫生,继而在倭国上流社会将它发扬光大,甚至流行全世界罢了。 朱棪搞出铁板烧,图的就是一个让人感觉新鲜刺激,而且板只要足够热,万物皆可烤,铁板鸡什、铁板茄子等等都是不错的美味。 若能就着啤酒,赏着美景、歌舞,更是人生一大乐事。 当然,对朱棪这种无肉不欢的人来说,后续要是扬州重新富裕起来,他用钱收购些病残老牛,拿它们的里脊煎些牛排吃吃也未尝不可。 小牛、壮牛,乃至母牛,他倒是真不敢去屠宰,莫说自家老头会否龙颜大怒,大概也会惹了扬州百姓的众怒。 众怒难犯,朱棪可不想为了贪嘴,把刚营造的好形象给搞垮了。 至于说什么这些都是外来文化,朱棪怎么不搞搞火锅这门类? 那可就真贻笑大方喽! 一来饮食无国界,二则从宋时,《山家清供》就有“鸳鸯锅”、“涮肉”的记载,到这元明时期,不仅富户,百姓家只要想,也能偶尔搞上一回开开荤。 朱棪去年打山东的时候,更是能同徐达大元帅等,隔三差五搓一顿。 搞什么火锅?真的没必要! 未几,刘伯温也瞧出了铁板的端倪,他讶异道:“这竟不是真正的铁板,而是岩石块打磨出来的?” 朱棪笑着点点头,现在的盐、铁、煤、茶都重新由朝廷管控。他要作死,才会一声招呼也不打,用生铁来打造烤盘。 “来!刘先生起筷。在本王这儿,不用太拘谨……” 见朱棪拿起筷子挑起一大块鱼肉,轻吹几口气,送入嘴中,刘伯温也照做了。 他一时间只觉鱼皮焦香、鱼肉鲜嫩,在嘴里更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爆发开来。 除了好吃,用什么词来形容都太单调了。 最主要是,刘伯温连日赶路,嘴里早淡出个鸟来,就连吃些蘸着鱼油的蔬菜,他也大感快美。 朱棪也乘势为刘伯温解答红砖的种种疑惑。 什么“采掘”“制备”“成型”“焙烧”等等流程,反正《军地两用人才之友续编》,所记载的、“砖瓦烧结”一项的传统工艺,他都分门别类,与之道个仔细。 朱棪也不担心刘伯温无法理解。 事实证明,这老先生绝顶聪明,轻易就融会贯通了。 “也就是说!王爷。这红砖工序比青砖简易,同样面积的一座窑,按您的办法,红砖能烧出比青砖多一点五倍的产量来……” “而且,如若同样是中火砖,红砖的耐用性也丝毫不弱于青砖?甚至,若能烧煤炼砖,老火红砖要更强于青砖?” 刘伯温抚须轻笑,目光越渐深邃的审视着朱棪,喃喃道:“恕臣直言。王爷啊!你之前那么着急要揽下治理扬州的权柄……” “而现在更想与杨宪分界而治,又要如此迅速的筑窑烧砖。如此种种!为的应该不仅是整个扬州,或者把自己的规划推广到全国吧?” “呵呵!怎么说?”朱棪也毫不闪避,饶有兴味的同刘伯温对视。 刘伯温更是悠悠道:“王爷你未曾有跟太子爷争那个宝座的意图!从这点看,你现在所有奇思妙想和努力,都显得徒劳无益。” “嗨!谁说的。难道本王就不能为我家老大的未来铺铺路吗?让他这皇帝,坐得舒坦点!” “这样也说得过去。但小吴王殿下,大家都是聪明人!” 朱棪顿时觉得很苦恼,他意识到这是又一位看出自己“志不在此”的。 到现在第几位啦? 老汤、老徐也早看出来了…… 也不晓得我亲娘看不看得出来? 要是我那老头子也能理解…… 明年起,也就是洪武二年,不施行海禁那该多好? 第二十八章 皇朝命门,千年瓜洲 刘伯温明显是在等待着朱棪的下文,可惜朱棪却没如他所愿。 朱棪心里非常清楚,这老先生或许能算个知己,自己有些设想,确实是应该可以跟对方好好商量,合计一下的。 但如今,他和刘伯温的身份都挺敏感的,营地里人多口杂,也不太适合谈些比较犯忌的事。 因此,朱棪只是哂然一笑,边吃东西,边向刘伯温频频劝酒,并未多提其他。 酒自然是江南常见的黄酒。 酒过三巡,吃食也吃得差不多了,身边的吕佐等兵士正在收拾着铁板。 朱棪也拍拍手,站起来对刘伯温说道:“刘先生!有没有兴趣与本王一起,循江游玩啊?” 现在可没花生、瓜子这种物事,这纯粹就是他前世喝酒唠嗑的习惯性动作。 “臣,自当奉陪!” 刘伯温干笑声回应,心中顿时有丝不祥的预感,迟疑道:“只是,要往哪儿游啊?” 朱棪看出刘伯温的担忧,笑了笑,坦诚道:“往南,咱们去瓜洲看看……” 闻言,刘伯温眼睛瞬间瞪圆,暗叫一声“果然”。 瓜洲那地儿,可是陛下近来最忌讳提及的地方,更别说到那儿“游一游”了。 因为,在去年腊月,朱元璋为了登基称帝,假意迎小明王到应天府,却在途经瓜洲之时,给人家弄了个沉船事故。 让他这个名义上效忠的、年仅八岁的君主葬身江底、永绝后患。 为了这事故,老朱还折了个心腹爱将廖永忠。 如此隐秘,朱棪当然也知之甚详。 他更明白,虽然亲爹没有明令禁止什么,但朝野内外,大家都自觉的不去提及瓜洲这地名,等待着事过境迁,等待着众人慢慢的将此事遗忘,埋藏在岁月中。 然而。 瓜洲,朱棪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没事!我家老头子没那么小气,咱们只是从那里绕一圈就回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说完,他没等刘伯温回应,便大步往江边走去。 刘伯温愣了愣,只好苦笑着疾忙跟上,然后不紧不慢的跟在朱棪的身后。 不多时,两人迅速跳上早已停泊着的小船其中一艘,也不唤第三人陪伴,便离岸而去。 “哗哗哗!哗哗哗!哗啦……” 水声潺潺,由朱棪摇曳着船桨,小船便随流水推动,缓缓驶离八里铺。 碧波荡漾间,二人举目四望,日光明媚沁心,江风猎猎作响,两岸正恢复生气的景致也有种残缺的美。 实际上,八里铺营地西北,与三里桥相接的所在,有座扬子桥和随之形成的集落,它原先是唐初连通大运河与长江的重要渡口。 可到了唐中叶,风沙不断侵袭,瓜洲逐渐浮现,开始与北岸相连,扬子津也就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 反倒是中间的这条支流河道,也就是朱棪、刘伯温行船的伊娄河,成为了大运河新的宠儿。 朱棪之所以非要拉着刘伯温游瓜洲,是因为若想将整个扬州打造成自己所设想的商业港湾…… 瓜洲绝对是这张蓝图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块。 而原本在历史地理版图上,瓜洲便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文化地标——万里长江东流,千里运河纵贯。 两条华夏大地黄金水道的大十字交汇点上的唯一古镇,就是扬州瓜洲渡。 如同她的名字,瓜洲是长江这根绵延的长青藤上结出的一枚神奇瓜果。 唐代以前,长江的入海口就在扬州和镇江之间,长江带来的泥沙在海潮的顶托下,在江口形成一道道拦门沙。 从汉代到晋代,这座长如瓜形的沙洲开始露出水面,并被赋以“瓜洲”之名,岛上逐渐形成渔村、集镇。 到了唐代,这个长江的“睡美人”始与北岸并连。 张若虚一首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江流宛转绕芳甸”…… 描绘江海相连的壮阔景致以及出没于潮水之间的连片沙洲,正是以瓜洲为中心的长江沿江景观。 在长江东流千万年不断生成和并陆的沙洲中,没有哪一个沙洲享有瓜洲的独特。 因为它背靠的是运河名城扬州。因为唐代瓜洲与长江北岸的并陆,封堵了从春秋到隋代开凿的大运河最早的一段——邗沟的通江口门。 唐开元年间,从原邗沟的江口扬子津向南穿过瓜洲的洲地,新开了一条长达二十五里的大运河南延段——伊娄河,其新的入江口门就形成了历史上最重要的津渡之一——瓜洲渡。 瓜洲渡是瓜洲的代名词。没有瓜洲渡,就没有瓜洲辉煌的历史;没有瓜洲渡,后世千年运河的世界遗产都将失色三分。 瓜洲古渡是华夏漕运的命门。 瓜洲面对长江,左右逢源,扼守着长江与运河的锁钥之地。南粮北运至京城,海盐西运至内陆。 隋唐之后的瓜洲,无论哪个王朝的安危都与它紧密相关。 历史上的都城,大多在北方,长安、洛阳、汴梁,某种程度上,这些王朝心脏的血管就是这条运河。 而瓜洲便是这条血管的中枢。 湖广稻米、江南丝绸,还有苏杭美女……这一切都是从这里沿运河北上进入都城的。 后世某场战争中,不列颠为了要挟清政府,发起“扬子江战役”,其所实施的战略就是进入长江,攻占镇江,封锁瓜洲渡口…… 扼住清政府漕运的咽喉,切断漕运的大动脉,迫使清政府接受其侵华的利益诉求。具有全球眼光的不列颠人准确地抓住了华夏的命门所在。 因此,瓜洲虽为一方弹丸之地,却能“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 所以,朱棪除了建设扬州,更迫切希望能尽快打造出新的瓜洲。 要等自家老子抹除心里阴影,重开瓜洲渡,他怕是为时晚矣,现在必须的早做打算。 当他与刘伯温说说笑笑,将小船驶到下游瓜洲镇边时,非但看到另一队兵士在疏通淤沙,更有几艘渔船在慢慢的收起网来。 而此际,天已近黄昏,海天之间竟生出了一抹奇异的淡紫光彩。 第二十九章 朱棪才是我看不透的人 瓜洲南岸,直面长江的小渔村。 刘伯温望见西天那一束如玉带般托举着半轮残阳的淡紫气息,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立于朱棪身旁,他更觉被河风吹得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的哆嗦。 刘伯温晓天文、知命数,老早便明白,这皇朝兴衰好似这日升日落,绝不可能有千年稳固的江山,甚至他早算出,大明或许只有近三百年基业。 但如今面对这天象,刘伯温不得不怀疑,这是在提醒自己,或许有人也知晓大明气数,在此立国之初,便开始筹划着什么。 刘伯温不敢往下想,更有种悚然想要从朱棪身旁逃离的冲动。这种感觉,他在之前是面对这位的老子朱元璋才会有的。 甚至,他更猛地联想到一桩往事。自己当初投靠还是吴王的朱元璋时,曾被要求给这对年仅五岁的双生王子测命数。 刘伯温测出了朱标可为太子、德被海内,却有早夭之相,但他没有明说,只道“还好还好,能享大富贵,可为守成之君”。 而看朱棪时,刘伯温却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在朱元璋面前露了怯。他发现自己一旦推演这二皇子的命数,就连看其面相,也是被一团紫雾所遮掩。 他竟连朱棪未来短时间内会发生什么变故,都无法看透。只能看出二皇子周身的紫雾也在一点一滴侵扰着太子以及陛下、皇后的命数。 实际上,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也就刘伯温在某种特定的场合,遇上恰当时机,对人、事、物所生出的感悟罢了。事后他再看,却是啥也没有。 可即便只此一回,也足够叫刘伯温铭心刻骨,再到这个同样恰当的场合、时机,重忆起来,叫他越发心怀忐忑。 更要了刘伯温老命的是,他见到朱棪竟有靠岸停船的意图。他当场便惊叫起来:“吴王殿下!不可。你不是说只绕一圈的吗?” “诶!先生。来都来了,看看乡亲们的渔获,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朱棪毫不在意的挥挥手笑道,眼光却蓦然向右后方瞟去。 “谁?一直鬼鬼祟祟,跟着本王?” 朱棪早已察觉,自己身后一直有艘小船在若即若离的跟着。 闻言,刘伯温也是眉一皱看过去,嘀咕了句:“耳朵?!” 两人只见水波清清的江岸边,一块如大钟倒扣的礁石后,明显藏着个小船头。 这会儿,其上的乘客正因朱棪一声断喝,而受到惊吓,致使小船头摇摆不定,几乎有倾覆之险。 “啊啊啊!船家、船家。快!救救我呀……” 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传入朱棪耳朵里。 “客官!客官!你别怕,听我说。慢慢吸气,把身子蹲下!” 船家随之好声好气的劝着。 可不知道是那乘客听不懂、抑或太过慌张,是在那礁石后又叫又嚷的。 只过片刻,朱棪只听一声“噗嗵”,那乘客栽入了水中,礁石处登时腾起大片水波。 紧接着,船家叹息声,也一头扎进了江流中,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托上了船。 “咳、咳咳!哼呵、呵……” 听那乘客呛水后的连声咳喘,朱棪摇头苦笑:“走吧,刘先生。我们回八里铺!能让咱胡大人当耳朵,您的份量果然不小……” “哎!臣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招李相国惦记?”刘伯温为难的说,他清楚这事瞒不了。 明眼人都知道,胡惟庸不仅是淮西一派,也算是李善长的半个门生…… 朱棪划着桨,鄙夷的轻哼声:“老先生!装糊涂了吧?还不是因为你最近和我家老头走得太近了。” “原来如此!只是,李相国如此知人善任。难道就没看出来,胡大人比臣更有可能坐上宰相之位?” “什么可能?又看出来的?”朱棪忽然感觉,怎么刘伯温这话里好像要跟自己透露出点啥的意味。 “老先生这话里有玄机?!” 刘伯温抚须微笑,却是不言语。 朱棪也没在意,他特意把船由那礁石旁划过。 就见胡惟庸同落水狗没什么两样,正背对着他们趴在小船舱内,浑身湿漉漉的抽搐着,大口喘着粗气。 “喂!胡大人。赶紧换身衣服吧?否则会着凉的。你多多保重,本王和刘伯温先走了……” 朱棪乐呵呵叫唤几声,便没再管胡惟庸了。 可直到船驶出二三里,他却还没见这小官儿爬起来。 而这时,刘伯温才启齿道:“有这群人搬弄是非,臣这次回去,怕是麻烦不小呐?王爷心里,也要早做谋划才是。” “哈!先生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朱棪轻笑声说。“只要我家老头没对我起杀心,本王便大可高枕无忧!” 说时,他竟放开船桨,猛地站起身来,大踏几步便逼到刘伯温身前。 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下,可让刘伯温吓得周身汗毛炸立,差点儿像胡惟庸一样,也栽进了江里。 刘伯温更觉心头惊疑不定。 他惊的是,小吴王当真了得,在船上也能如履平地。他疑的是,这位凑这么近,究竟是意欲何为。 朱棪眯眼笑了笑,自怀中掏出一张牛皮纸样式的东西,飞快塞到刘伯温手中。 察觉刘伯温有些不解的一怔,他另一个手又握了上来,轻轻拍打几下老先生的手背。 朱棪低声道:“本王这段时间,抽空偷偷画了点东西。清雪也不知道!先生且收好,回去仔细看看……” “若有疑惑,我们回头到京里再聊!也许?本王是说也许。也许到时候,我家老头真狠下心来……” “这画里的东西,能保住你我的性命!甚至,能拥有更广阔的未来也说不定。先生好自珍惜!” 刘伯温登时更是给朱棪搞得越发莫名其妙了,但他未曾再犹豫,迅速将牛皮纸收入怀中。 这东西入手的刹那,给刘伯温的感觉,似乎是挺大幅的一张图,层层叠叠的,起码有十层。 小吴王到底是画了什么,需要用如此大幅的一张牛皮纸呢? 刘伯温直觉认为,这是一张地图…… 只不过,是什么图能拥有如此大能量,可以让起了杀心的大明洪武皇帝,放下屠刀呢? 这! 刘伯温一时间就无法理解了。 而他本身便是好奇心极重的人。 如此一来,就叫他心头愈加的七上八下了…… 第三十章 杨宪在抖最后的威风了?! 隔天一大早,代表扬州府衙的大木棚。 朝阳初升,薄雾渐散。 鲁明义便顶着两个黑眼圈,摇摇晃晃的冲进这里来。 他一进屋,就直奔石案,抄起陶盆旁一个碗,从盆里舀了几勺粥水,也不管烫不烫嘴,捧起粥碗,便仰面大口吸溜起来。 一碗入肚,鲁明义大透了口气,却还不满足,又舀了一碗往嘴里。他这次倒是喝得更急,没留神呛到了,随之猛烈的咳嗽。 他的眼泪鼻涕也登时直流,未几就糊了一脸。鲁明义却全然没在意,顺势滑倒在地,失声痛哭:“难啊!真是太难了啊……” 鲁明义前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昨天虽然有让吴王妃叫去帮忙盘点百姓用砖量,被看出撑得辛苦在打盹,准了半个时辰的休息。 但他昨夜更是变本加厉的睡不够,子时末洗完澡睡下,丑时末就让府尊杨大人赶起来喂牛。喂完牛铲完粪,便马不停蹄的去分肥。 鲁明义给百姓分完肥,又为新回籍的百姓派发稻种,等他借口有帐册落在府衙,要回来取时,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一大早上不吃点东西,只喝水,就拼命的干活?府尊呐!就是壮牛犊,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呀……” 鲁明义实在无法理解,小吴王和杨知府都着了什么魔。 说是要等陛下答复,才看看能不能实行分界而治的…… 结果当天下午,这位小王爷便清空了八里铺,并安排三个小队去扎营掘土、筑窑试烧,自己也埋下头去搞什么“发明”。 知府大人也不甘示弱,未曾再与百姓搞个什么誓师大会,便拉着他鲁明义在内的一众官吏,开始没日没夜种田、搞养殖。 如此卯足劲儿的相互竞争,小王爷那边作息有度,时不时烤上点鱼虾吃吃,还真挺好的…… 可苦了鲁明义这边,天天跟着知府大人起早贪黑,吃的是咸鱼稀粥,叫他们如何扛得住…… 然而。 鲁明义的主簿编制,便属于扬州知府麾下,虽心甚向往之,也断没有总跑到小王爷那边的道理。 小王爷也曾几次送来鱼虾,还指出知府大人这样不行,但无一不是遭到拒绝,更差点撕破脸皮。 甚至,知府杨大人还直接厉声指出道:“王爷你别高兴得太早!你这什么新的砖瓦烧结法?才是陛下所不喜的。” 歇了好半晌,鲁明义正感到透口气的舒心时,却骇然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出现在面前。 是知府大人杨宪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杨宪打眼一望,便沉声道:“鲁兄啊!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歇着?早上你去派稻种时,难道没有先清点吗?” “府、府尊!府尊你这是何意啊?”鲁明义撑着身子,双腿打摆地站起来。 “城西徐知县禀报,说粮库短少了二百斤稻种。这事,鲁兄莫非真不知情?” 还捧着粥碗的鲁明义大为诧异,颤声回应:“属下、属下不知!” “粮库是鲁兄你负责的。既然不知,那还不快去查?你是想自己受罚吗?” 杨宪恨恨说:“从徐知县本人查起,一级级往下查去,直查到库房每一个守役……” “日落前,必须让本府清楚稻种的下落!”说时,他更满含怒火的瞪着鲁明义。 鲁明义只感到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周身难受,撂下粥碗,道声“遵命”,拔腿便往外跑。 见他经过自己身旁,都未敢有丝毫停滞,杨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宪又吐了口浊气,顿时觉得自己也是饥肠辘辘,他忙到了石案前,随手拿起碗舀粥喝。 他虽说挺饿的,喝起粥来却仍显得慢条斯理,而且还转到了石案之后。 迅速喝了三碗粥,杨宪才感到整个人恢复了活力。可一屁股坐到位置上,他却依然满面阴沉,余怒难消。 不行! 本府得乘此时机,好好整顿这些下属才是! 就算拿鲁明义开刀也在所不惜…… 否则,他们总记着小吴王那边的好? 杨宪环视府衙大木棚,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半个时辰后,辰时初。 朝阳的光芒铺满了大地。 杨宪走在田畔上,巡视着秧苗葱翠连绵而去、正在施肥的一片片农田,心情大感痛快。 自己虽然有点钻牛角尖,但努力的成果也是有目共睹的…… 恰在此时,鲁明义由身后飞奔而来。 来到杨宪身边,鲁明义低头气喘吁吁的说:“禀府尊!失落的稻种已经查出来了。” “在哪?” 鲁明义一时又有些难以启齿,犹豫道:“是徐知县的主簿宋善言贪没了的……” “昨夜,他把这二百斤稻种换作两斤花雕、一只鸡,几碟零嘴,全吃进肚里去了!” 杨宪当场雷霆大怒:“什么?!他好大的狗胆。我非从他肚里扒拉出来这些不可……” “传令!召集各县各级属僚,一个时辰后,城隍庙戏台听本府断案。不得有误!” “是是是!” 鲁明义连声应着,吞咽了几下口水,才劝道:“府尊请息怒!这个宋主簿啊……” “平日里还算勤快。只是,县主簿的俸禄本就过于微薄,最近大家又日以继夜的苦干?” 他边说着,边观察着杨宪的神色,见府尊表情越来越难看,也更是心惊胆战的。 但鲁明义这会儿,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再往回收也难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大家肚子里没多少吃食?稻种的事,怕是宋主簿一时糊涂才……” “鲁主簿是在为自己说情?还是为他开脱?他日以继夜的苦干,难道徐知县就没有……” 杨宪冷笑连连:“难道本府也是在闲着?光动嘴皮子,赶你们干活?眼下是处于非常时期啊!” “鲁主簿。你没见城东的小吴王,也亲自下地动手掘土,准备烧什么红砖方便建屋吗?” 他这话,明摆就是在顺带嘲讽朱棪的。 “宋善言却在此时,贪没稻种,真是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的狗东西,真是丧尽天良……” 杨宪斩钉截铁的吼道:“鲁主簿!你可知道陛下对贪官污吏有多痛恨吗?” 第三十一章 这竟又是朱棪挖的一个坑 扬州二月,就跟一个娇惯了的大家小姐似的,脸色说变就变。 说话的前一刻,还是天光日朗的。 话还没说完,雨就如同柳絮般纷纷扬扬下来了。 天地间刹时烟雨蒙蒙。 杨宪也是个狠人,说一个时辰后要审判宋善言,就不会因为一场细雨给耽误一刻钟。 “去!鲁主簿。本府要你立刻去把宋善言押到戏台上……” 杨宪在府衙大棚内,指着鲁明义鼻子骂:“我们已经因为这雨,歇息了半个时辰。要是本府待会还没见到宋善言,你就自己上来领死吧!” 他声嘶力竭的叫吼穿透雨幕,即便相隔半条街,朱棪在土地庙边的营帐内,也听得分外清晰。 “哎!这憋了一肚子干火怎么来的?连鲁明义这种老实人都想杀……” 朱棪咕哝几声,转头看向身型痴肥、正颤抖如筛糠站着的宋善言,豆大汗珠由其额头不断滑落。 他的眼睛又挪向刘伯温身上,这老先生负手站在行李箱旁,正低头看着什么,随之连连摇头叹息。 最终,朱棪目光才锁定在行李箱上那袋摊开来的稻种处,喃喃道:“是戴了太久清廉爱民的面具,憋坏了呢?” 刘伯温动作为之一滞,没有回应。宋善言却忙不迭直点头,边擦着汗。 这两位之所以会在朱棪身边,其实没什么稀奇的。 一切皆因昨晚的“偶遇”…… 朱棪与刘伯温连夜从瓜洲回来,就没有在八里铺营待着,而是打算直接回扬州城中。 有常清雪这王妃在,刘伯温自是不能跟王爷同睡一个营帐,再来秉烛夜谈什么的。 但别忘了,杨宪可是他的门生。 刘伯温也想借机来个突击检查,看看这个得意门生,是否真如他自己信上所说的那样。 与民同甘苦,颇得人心…… 刘伯温怎能料到,自己如此盘算,便已入了朱棪的套中。 朱棪早在和杨宪写信上报,约定要分界而治时,便暗告鲁明义,要留心徐知县和宋善言,若杨知府要行那“劳民”之策,这两人必定先心有不满。 因为,就他前世对明史的了解上来看,事实本就如此。为此,他还特意嘱咐巡逻的兵士,多看着这两人点儿。 盯了几日,好巧不巧就在昨夜,宋善言真个窃取了二百斤稻种出来挥霍。按他自己说的,“一顿不吃肉饿得慌”,“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但这胖墩小老头在城西偷了粮库,可不敢在城西花使,也跑到城东南孙家集来。见他犯了事,盯着他的兵士就要抓了,禀报鲁主簿。 却不料,正好遇上王爷带着刘先生打马回城。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刘伯温气得是直吹胡子瞪眼,大骂自己“瞎了眼”,就差没当场掀了旅店的桌子,去找杨宪算账了。 “还要搞什么剥皮实草?这岂止是酷吏?简直是罔顾百姓死活的恶吏呐……” 故意揭疮疤也似,重复刘伯温昨夜差不多的话,朱棪转到营帐另一头,掀起一点帘子,便见鲁明义领了两个兵士,冒着细雨,小跑的来到面前。 他更清楚,为了防止给杨知府察觉出什么,鲁明义在到达这里前,还特地绕了两圈远路。 “见过王爷!” “嗯!啥也别说,提了人就走。接下来有我……” 宋善言就这么被鲁明义领走了。 临走前,他自己捂着嘴,朝朱棪与刘伯温直点头哈腰,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这胖墩老头儿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大哭大喊的时候,要不然就全露馅了…… 他也真的是怕了,任谁听到自己将被剥皮实草,会不感到深深的恐惧呢?! 宋善言让鲁明义提走后,大约一刻钟,朱棪听到了戏台那边传来的阵阵鼓声。 “咚!咚咚嘚……” 天色也稍放晴。 朱棪没犹豫,招呼上常清雪、刘伯温就走:“去看一场假包公审郭槐……” 渐渐散发辉光的戏台两边柱子上,挂着当今皇帝的亲笔大书。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许多百姓聚于台下,翘首观望着,脸上都不约而同有了难得空闲的轻松。 杨知府虽然暂时没有非逼着他们没日没夜的苦干,但做为一府之尊都身先士卒了,大家无奈也得跟着。 以致于在现场的扬州官民,一个个看着皆是萎靡不振的模样。 戏台上,众多官吏也排列开来,唯独那宋善言是头发蓬乱的跪着。 杨宪换了一身官服,大步走上台来。环视台上台下个遍,他扼腕叹息声,喝问道:“宋主簿!你可知罪……” “二百斤稻种呐!转年就是至少二百石粮食。更何况,这些稻种都是陛下赐给扬州百姓的!这你都敢贪没?” “简直罔顾国法,又害民!”杨宪连连抖袖吼道。“宋善言!抬起头来,对着陛下的题词大声念诵!” 宋善言胖脑袋晃晃悠悠抬起来,恐惧的看了杨知府一眼,随之颤声念:“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再大点声,让全扬州百姓都听见!”杨宪恶狠狠逼迫道。“你既然有勇气窃取粮库,那就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来念。” 宋善言彻底被激怒了,仰起脖子,近乎怒吼的表示控诉:“冤枉呐!冤枉呐!我真不是有心要偷稻种的。都是被逼的、被逼的啊……” “宋善言!天威当头,明察善恶。不是你拿了稻种换了酒肉,又是谁?”杨宪气急反笑。“人证物证俱全,莫非你还想反口抵赖!” 此时,宋善言却已是浑然不惧,继续嘶吼道:“苍天呐!陛下啊!我真的是被逼无奈的。如果今天我不偷了稻种换酒肉,明天我就要饿死累死在田间……” “我们敬爱的父母官知府杨大人,非要把他的规划大幅提前,还带头迫使我们不得不跟着没日没夜的苦干。陛下呀!您亲自到扬州西城来看看吧。” 说着说着,他竟然对着戏台石基地面便猛地磕了一个响头:“陛下呐!您既然真心诚意盼着我们扬州复兴,为何偏偏要给我们派这么个比前元还残酷的父母官呢……” “您或许是不知道,药王庙、岳家荡前,已经有几家农户不堪繁重,又逃了出去吧?”紧接着,宋善言的脑门又冲地面,“砰砰砰”的,重重磕了几下。 第三十二章 知府就这么名存实亡了? 眼见宋善言磕得头破血流、混着沙土的狰狞面孔,戏台上下大多数人都惊呆了。他们虽则也感同身受,却只敢怒不敢言,私心里生怕被剥夺了田产。 杨宪当下愈发勃然变色,叫吼着就要来揪宋善言衣领:“好你个老货!死到临头,竟还敢反口诬告本府?简直罪无可恕……” 他丝毫不惧这胖墩小老头的话,因为此前,他便同鲁明义讲过,当年陛下还是吴王时,是怎么斗杀克扣下属赏钱的偏将的。 要论残酷?朱重八比我还残酷! 杨宪坚信,自己的政策就算怎么凶猛,只要是为了扬州复兴取得成绩,当今的洪武皇帝是无论如何都会包容自己的。 可他忽略了,或许说从未想过,皇帝本出身于乞儿、游方僧之列,最见不得平民百姓受欺压…… 朱元璋要见到的是有生气、有热闹的新扬州,而非表面繁华跟纸糊一般的虚假扬州。 而他之所以那么狠辣,斗杀一位偏将,正是因为对方大小也算个官。 若对象换作普通大头兵,朱元璋绝对会宽容很多…… 杨宪这样自作主张的逼民就范,是已经犯了朱元璋的大忌。 可这刹那,他反倒意识到,自己这点儿书生力气,连掰过来宋善言的胖脑袋都难,更遑论揪起这小老头儿身体来。 杨宪动作一滞,觉得很尴尬。这种感想立刻让他更加气急败坏,甩袖断喝道:“来人呐!把这老货给本府押起来……” 他话声未落,立刻有两个官吏冲到宋善言面前来,一左一右擒住其手臂,便齐齐用力,往后上方拉扯。 可他们同样是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宋善言嘶嘶直抽气,只挣扎了几下,便将两个同僚弄得一趔趄,向旁跌开去。 “放开、放开我……杨大人!我没错。如果我该死,你就更该死!更何况,我只是偷了稻种,又没有真把它们怎么样……” 宋善言侧脸仰望面目阴沉的杨宪,神情也极尽嘲讽:“大人这么急着想法办我?是想把我这只鸡杀了,儆告猴儿们听话吧?” “你这老货!”杨宪咬牙切齿,一脚踹在宋善言肩头上。“还敢嘴硬?你说你没换了酒肉吃进肚里。那你敢不敢让本府剖开看看……” “你说你没换了酒肉。那二百斤稻种是下落何处?鲁主簿可是说。他亲自搜查了你的住所,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啊!” 他话才说完,快步走来的朱棪就接着高呼声道:“那是因为这些稻种一斤不落,全被本王收缴了……” “这宋主簿正要换顿好吃的,好吃饱,做个饱死鬼。却时运不济,给本王和刘先生逮了个正着!” 听到朱棪的声音,杨宪一皱眉,循声向台下看去,忽然瞳孔猛缩,惊骇得浑身一哆嗦,就势跌退几步。 他自然不是真怕朱棪这乳臭未干的小王爷,而是看到出现在对方身边的刘伯温:“恩、恩师!你怎么来了……” “你、你何时到的扬州?恩师啊!为什么我一点风声没收到?”杨宪更觉脊背发凉,整个冒出细密的冷汗。 与朱棪一同在台下的人群后头站定,刘伯温眼一抬,瞪了下杨宪,道:“我且来问你!你刚才这是要干什么?是要把人活活逼死不成……” “杨宪呐!你所说的人证物证俱在,都只是鲁主簿报告的一面之辞。一没核实,二不听取更多人的证言,你怎么就能急着给宋主簿定罪呢?” 让他这样语气平淡的连声追问,杨宪脸色急剧变幻着,肩头一歪,双腿也不自禁发软。他终于体会到自己先前一个劲逼迫,对宋善言产生的压力。 “不!不不。恩师!你听我解释……” 刘伯温权当没听见,接着问:“再说了!就算人家宋主簿拿稻种换吃食,全给吃进肚里去。你怎么不知道先想想是不是情有可原?也想想你自己在施政上,是不是也有问题呢……” “杨宪啊!你认真看看这,周围这些百姓。他们的模样、精气神,与我们一个多月前跟陛下北巡至此,有何两样?还不是一样看不到希望,还不是盼着新的、更好的人来带领他们?” 受到刘伯温如此训话,杨宪并没有马上感到服气,而是斜眼恶狠狠的瞪向朱棪,连声暗骂,好啊!不愧是朱家人,玩得好一手暗渡陈仓! 悄没声响便将我恩师给带进城里来…… 还偷偷没收了宋善言那二百斤稻种…… 这分明就是给我杨宪挖个坑,让心急的我忍不住往里跳! 可不经意瞥见几个百姓,对恩师的话表示赞同的连连点头,他怔了怔。再看其他百姓,也是纷纷如此响应。 “是啊是啊!” “本来好好的,我们也挺佩服知府大人和小王爷的……” “为什么非要这样急迫呢?搞得大家都很失望!” 就连身旁的鲁明义、徐知县等下属,也如同“守得云开见月明”般,边点头、边咧嘴直乐呵…… 杨宪终于开始怀疑起自己来:“错了?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不。陛下肯定是赞同我的,陛下还没给我答复呢?” “府尊!错了就是错了。” 鲁明义对杨宪还是又怕又敬,本能地上前劝慰:“认错不可耻!我想,只要你认错,百姓们还是会接受你的……” “我前几天听说,朴树湾那边的谢家婶子,见府尊您孑然一身,还在张罗着,要给您介绍个好姑娘呢!” “不。”杨宪仍死鸭子嘴硬,一把推开鲁明义,直接其鼻子。“是你!是你这吃里扒外的,联合小吴王来坑害本府!!” 朱棪见他这架势,苦笑的摇摇头:“刘先生!快宣陛下口谕吧。你瞅他这倔脾气?分明还在认为,我家老头子会支持他……” 刘伯温应了声,略加酝酿,旋即正色高呼起来:“陛下口谕!小吴王朱棪、扬州知府杨宪接旨!!” 尾音拉长开来,他随着众人的注目,大迈步朝戏台上走去。 而杨宪、宋善言也都不断颤抖着,模样失魂落魄的,给架了下来,同朱棪、常清雪聚到一块洗耳恭听圣命。 第三十三章 乖乖听话,本王带你飞! “陛下说了!老子现在很生气。因为老子听说,老二你这糙小子,要和知府杨宪,搞个什么分界而治……” “还拿咱的子民,扬州的百姓做赌注?赌三个月出成绩?老子想问你,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找抽……” “还有杨宪!小吴王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他瞎胡闹?什么分界而治,什么提前规划?咱都不喜欢……” “咱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看到扬州农田里都长满了稻子,见到老百姓脸上总挂着笑容!而不是把人逼急了!” 刘伯温传达旨意到这里,特地停顿下来捋了捋胡子,因为他发觉,台下已经变得异常骚动。 大多数百姓、官吏都忍不住欢呼起来,有的相拥着喜极而泣。 这代表他们又一次挣脱了,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 是的! 不知道刘伯温有没有这个概念。 但在朱棪看来,杨宪这段时间玩的就是赤果果的道德绑架。 我堂堂扬州知府都纡尊降贵,到田里没日没夜的干活…… 虽然确实干得不咋滴,但你们这些屁民难道还有脸光看着吗? 宋善言就是如此被硬生生逼上了绝路,而这个老胖墩现在则如蒙大赦,匍匐在地。 他朝戏台上哭嚎着道:“陛下圣明!皇上万岁万万岁……” 他清楚,自己的小命绝对是保住了,就算是因窃取粮库要受处罚,顶天了也就砍断一只手罢了。 朱棪与常清雪,还有鲁明义、徐知县等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再看杨宪,已全然像个霜打了茄子般,连站着听旨的气力都没有,软软瘫坐在地上,瞳孔已失去了焦点。 任谁日以继夜、挨饿受冻,苦干了一段时间,以为这将是一次壮举。 结果,由上到下,都一致的不认可,还深受怨恨,他也会这样如丧考妣。 朱棪恰在此时,深揖地高宣道:“儿臣知错了!儿臣愿受惩罚!!” “嗯!陛下说了。”刘伯温抚须轻笑道。“咱念你们实在是好心办坏事,就不予重罚了……” “但小惩大诫免不了!小吴王、杨知府,每人罚俸三个月,以儆效尤。望好自为知!” 顿了顿,刘伯温又说:“若下次再有劳民之举,你们也别给咱写信了。让别人提着你们的脑袋来见咱!” 他此话一出,台下又激起一片热烈的议论。 大伙一致觉得,这陛下也太狠了吧? 如果扬州城下次再出这种民怨沸腾的事,他竟连亲皇儿也杀…… 同时,他们又是无比的荣幸,感到当今皇上是很在意自己这些平头百姓死活的! 朱棪看着百姓、官吏们又一阵欢呼雀跃的场面,心中即窃喜、又感慨。 无论从古到今,老百姓说来都是最天真,最容易知足的…… 他们所求的不外乎安安稳稳的日子,还有理解他们这些诉求的当权者! 而他喜的正是,在明初这个大环境上来看,官员罚没三个月俸禄,就等同于三个月吃饭没着落。 可对于朱棪这个小吴王来说,那就真有点无关痛痒喽…… 他手下还有一千两百兵士要吃喝呢?这军饷,朝廷总不能停了的。 从这其中随便省出一丝一毫来,凑到一起,都够朱棪和常清雪两人一日三餐了。 更何况,朱棪还有常清雪这个贤内助,她奉旨来照料他,肯定不会两手空空就过来。 朱棪如此一想,便摇摇头,对身旁的未来媳妇嘀咕道:“我家老头子,这玩的一手好阳谋啊……” “哼!你不说废话嘛。陛下不疼你,疼谁啊?难不成是杨知府?!”常清雪语气泛酸地小声回应。 她何尝看不出来,陛下传的这道口谕,明着是告诉世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实则是在维护她家这小男人的立场,警告杨宪以后别被一褒奖,就乱窜乱跳的。 “儿臣领旨!谢恩!” 朱棪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脚底下却踢了踢杨宪的大腿,催促起来:“杨大人!干嘛呢?赶紧起来领旨谢恩啊……” “谢、谢恩?谢什么恩。”杨宪却还两眼无神,晃晃摆摆地道。“完了!全完了。罚俸三个月,这下子可叫我怎么活呀?” 忙给鲁明义使眼色,让对方搭起杨宪双臂朝戏台上抱拳拱拱手,朱棪挺直起身,乐呵一笑:“别介啊!杨大人……”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以后别太飘,脚踏实地治理好扬州。有什么疑难,多跟本王商量商量,本王绝对带你飞!” “飞?飞什么?怎么飞来着?”杨宪仍旧没从深深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摸不着头脑地喃喃问。 听朱棪这话里头,好像有别的意思,常清雪也眨眨眼,好奇地望向他。 鲁明义、徐知县面面相觑,更屏住呼吸,想听听小吴王能说出什么道儿来。 就连宋善言都拿那痴肥的脑袋,对着朱棪直咧嘴。他心里已认定,只要听王爷的,自已就会有好日子过。 朱棪当下就纳了闷儿了:“嘿!本王就说说而已。你们怎么全较起真来了呢?好吧。本王就乱扯一通,你们听着图个乐呵就成……” “如果全扬州能齐心协力,三年恢复民生的话。按本王的设想,五年后咱们就能造大船出海。海的那一边,可是有好多好东西啊!” “有亩产千斤以上的作物,土豆、番薯、玉米、花生等等。有天下最棒的香辛料,辣椒。要是这些能搞到手、移植过来,本王相信……” “不但扬州,咱们大明的国力都能翻上好几番,老百姓都不用担心再饿肚子了!而有了这些基础,咱们就可以研究发电、造飞机等等!” 说到这里,他扫视了一圈,发现周围又聚集过来一些百姓,但都和常清雪众人一样,感觉仿若在听天书,个个脸上一片茫然。 甚至,有人都开始嘀咕起来。 “土豆、番薯是什么?听着好像能吃的样子……” “肯定能吃,还能让大家吃饱!王爷从来不骗我们。” “那发电、飞机这些,又是啥?也能吃的吧?” 而与此同时,朱棪眼一瞟,便注意到刘伯温正驻足于不远处,也听得是满脸愕然。 未几,刘伯温更是陷入了沉思。 海的那一边,不是东倭国吗? 难不成还有别的地方? 王爷这说的,是不是与他昨日塞给我的那副大地图有关…… 第三十四章 敢说我家老二是祸国妖孽,摔死勿论!! 刘伯温很快离开了扬州。 宣读皇帝口谕的第二天晌午,他便乘船走了。 他走前,还以此行巡查御史的身份,判了鲁明义个监察不明、宋善言个监守自盗之罪,又各罚俸半个月。 于是,朱棪接下来,非但要养着杨宪三个月,还得多带两个拖油瓶一段时间。 他真可谓是压力山大,想要放弃谁,又感觉不合适。 四天之后,刘伯温回到了应天府。 他还没进城,就意识到不对,大街小巷上空,似乎都笼罩着一层阴云。 时不时的,他还隐约听到一些“小吴王游船瓜洲去干了什么”的猜疑之言,在坊间流传。 刘伯温不用细想,也清楚如此局面,肯定是早自己两天回来的胡惟庸与李善长等,特意散布出来的。 本来就是奔波劳累,他渐渐更觉心神俱疲了,回到府中,连连叹息着,便这么合衣睡去。 直睡到隔天寅时,刘伯温才悠悠醒转。 看光景差不多该要上早朝了,他忙唤来儿子刘琏,为自己准备洗澡水与朝服。 他乘儿子离开的间隙,又迅速将衣袍夹层内的那大幅地图取出,小心谨慎地藏到书案的缝隙中。 刘伯温自从收好这大幅地图之后,一直是珍之重之,没敢拿出来观摩。 从瓜洲回转,他便对这幅地图非常好奇,几度起意拿出来瞧瞧,可碍于王爷就在身边,自己也必须遵守承诺。 可当朱棪说笑话似的,为杨宪、王妃等讲到海的另一边,有块神奇的大陆,有着许多能影响大明国力的作物…… 刘伯温便明白,这幅大地图中,绝对藏着一个怎么去往那块大陆的天大秘密,或许是关乎一整条航线的记载。 就算是自己,非到生死攸关之刻,也不能去打开它! 约摸过了两刻钟,已变得别具辉煌的奉天殿内外。 皇旗、甲士、戈矛林立。 随着早朝的洪钟振聋发聩的响起,文武百官身着红袍、蓝袍,神态庄严,鱼贯入殿。 文官,以李善长为首。 武将,以徐达为首。 此时的徐达,已班师回朝有十日之久了。 在入殿过程中,可见刘伯温走在文臣的队列之末,汤和是武将最尾的那一位。 但两人似乎都看不出有什么喜怒。 百官当殿排开,各自迅速调整的姿态。 未几,贴身内侍云奇现身于丹陛之上,高宣道:“陛下驾到,众臣肃静……” 紧接着,朱元璋一身崭新帝服,熠熠生辉,慢步上了御座坐好。 朱标也腰板挺直地立于其左侧,玉冠蟒袍耀眼。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深揖齐唱。 “众卿免礼!” 朱元璋抬手虚托。 稍停了停,大概有三息的样子,云奇唱声相问:“各位大人可有本奏?” 殿前百官也跟着怔了怔,而后仿佛约好了似的,大多数人都面面相觑起来,神情也瞬间变得忧愁。 朱元璋看着如此阵仗,心中泛起冷笑。他哪能不知最近两天,应天府里外传得那些风言风语啊。 他察觉这当中,有且仅有的就是刘伯温、汤和,还有徐达、常遇春四人,没有显出丝毫不安来。 “呵!这都怎么了?有话不敢讲,都跟咱玩起猜哑谜喽?” 理了理双袖,朱元璋换了一副更轻松的姿态,笑道:“既然都说不出口,那就由咱来问……” “伯温呐!来。跟咱和诸位公卿说说,咱这几天私底下叫你去扬州看看,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只是这次,他话才说完,殿前文官行列中,便忽然扑出一位醉醺醺的臣工。 朱元璋眉头一锁,脸色却依旧如前,他在静静的等着。 只见这人跌倒在地,又利索爬起,摇摇晃晃的奔到丹陛前头:“陛下!陛下……” “臣有本要参!臣参二皇子朱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夜游瓜洲,欲行祭奠……” 满朝大臣尽皆惊骇失色,不可置信的盯着这个酡红了脸的官儿。 朱元璋断喝道:“打住!你说小吴王怎么了?瓜洲又怎么了?给咱说清楚!” 他冷冷的目光还往刘伯温脸上射去。 刘伯温立即觉得站着也如坐针毡,弹身而起,愤愤瞪了那官儿一眼。 “陈怀义!你胡说什么?还不快退下?” 斥责两声,刘伯温才诚惶诚恐朝朱元璋大声拜道:“陛下!陈怀义不知为何,竟喝醉酒就来上朝……” “陛下切莫听他一派胡言。关于小吴王与臣夜游瓜洲之事,请听臣一言!事实并非外头流传的那般。” 朱元璋却不管,摆手笑道:“诶!你刘伯温的问题,咱们待会再算账。咱就是要听听,我家老二究竟干了什么?瓜洲那地方又有什么问题?” 陈怀义当下更是视死如归,飞快向前膝行几步,边磕头边颤声叫嚎道:“陛下!臣是有些醉了。臣若是不醉,有些逆耳忠言,是不敢说呐……” “陛下啊!臣冒死进谏!万不可对二皇子朱棪放任自流呐!小明王本就船沉瓜洲,朱棪还夜游瓜洲,其心昭昭。而他本就生来妖孽,实在不可不防啊!” 朱元璋是一直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就想看看这狗东西话能说到什么份上。听到这儿,他甩手便将眼前的奏折砸了出去:“说完了吗?说完了吗?啊!!” “放大你的狗胆再说一遍!你敢说咱家老二是妖孽?还说他去瓜洲要干什么?”他现在就是一头暴怒的巨龙,随时都能把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哎呦!哎喂!啊嘶……” 陈怀义给奏折砸得连连哀嚎,却不躲也不闪,梗着脖子怪吼:“事关国体!臣不得不谏,望陛下圣明,早做决断,免除后患呐!” “好啊!好得很呐!早做决断是不是?”朱元璋扫视众臣,深吸了口气,怒极反笑。“你这想自决?想青史留名吧?好。咱成全你……” “涂喆!” “卑职在!” “将这狗东西装麻袋,扔御河里溺毙喽……” “忠言逆耳!忠言逆耳啊!长此下去,太子殿下性命不保呐!” “不!这样太便宜他了。把这狗东西扔到外面廊下,给咱狠狠的摔!摔死勿论!” 朱元璋震怒咆哮着,令满朝文武只觉心胆俱裂。 奉天殿也陷入了一片死寂。 第三十五章 谁敢出声,同死! “众卿都出去看看!敢多言一字,同死……” 朱元璋语气森冷说完,不再看满殿官儿,扭头便大步离开奉天殿。 朱标急急跟在他身后,好几次差点没前脚踩后脚,摔倒下去。 这位太子殿下心有戚戚,想劝什么,又迫于亲爹已做出了警告。 不是求情就同死? 而是这会敢多说一个字,就要大难临头…… 爹这明摆着是针对我的! 实际上,朱标也气得不轻。心里仁慈的他都没想到,外头那些关于瓜洲的流言,真有人敢冒险搬到朝堂上来说。 还直指我家老二是妖孽…… 简直百死难恕! 他也非愚昧之人,自然更看得出,这个叫陈怀义的言官,只是被人推出来的替死鬼,为的就是试探亲爹的底线。 想看看朱家人究竟是亲情重要…… 还是谋害小明王的罪名影响大…… 至于这幕后黑手何许人也? 朱标多少也能猜得出来。 要是李相所为,也太蠢了! 胡惟庸虽然去了扬州一趟,回来还染了风寒…… 但也不可能是他所安排! 他只是放出流言的,还没有那个实权差得动六品言官。 查来查去,最后只会落在与李相不和的汪广洋、刘伯温头上…… 朱标念及此,便听到后方猛地响起几声沉闷的惨叫,他骇得周身颤栗,好似掉进了冰天雪地里。 这彻骨的凉意,迫使他忍不住要闭上眼睛,但终究还是强撑住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怯场。 否则,就真被言官说中了。 我不如老二…… “老大啊!在想些什么呢?” 亲爹轻慢的呼唤声传来:“去!你也去瞧瞧那些叔伯。看谁不敢看,谁又想提前走人的?都记着,回来告诉咱。” “谨遵圣命!”虽心中更觉错愕,朱标却不敢犹豫,转身便走,还不由加快步伐。 望着自家老大渐渐远去的身影,朱元璋轻哼声,又满意的点点头。 朱标绕过奉天殿侧廊,飞快来到正面的廊下,一眼便望见触目惊心的局面。 殿门外仍旧是那百多位文武大臣,暂时还没有人早退。 右侧的廊边与玉阶上,可见血迹如梅花点点开放着。 廊上,拱卫司指挥使涂喆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属下甲士的一举一动。 那两个甲士正将不断淌血的麻袋,从廊下经由玉阶抬到涂喆面前。 而后,在一声“放”的叱喝声中,他们齐齐抬手,将麻袋举过廊外。 都不用使力,两个甲士只需要放手,麻袋便从三米高的所在,大瓜也似的,重重坠落到廊下。 “哇啊”“喀嚓”几声,麻袋中发出惨嚎与骨骼粉碎声响,褐色的鲜血随之浸染开来,四处溅射。 而此际,廊下早呈现出一滩血渍,腥味四散,令朱标闻之眩晕欲呕。 麻袋堕落的同时,那两个甲士又挥汗如雨跑到廊下,满手血污的重又搬起麻袋,跑上玉阶。 一下下的摔出去,如此往复再三,麻袋中的陈怀义就渐渐连惨叫声都没有。 不多时,这人甚至都失去了声息,只能在甲士们再次搬起他之前,于麻袋中不住痉挛。 如此场面,文臣武将们却车大气都不敢喘。 一切皆因洪武皇帝早有言在先…… 若许敢出声,同死! 李善长、汪广洋尽皆脸皮直搐动,他们怎么都没想到。 朱棪! 这个陛下放任在汤和、常遇春军队中,不管不顾四年多的二皇子…… 其实在天下至尊的他心目中,竟是份量如此之重。 居然到了直接迁怒于百官的程度?! 他们与刘伯温,三个天生不对付,分属淮西、淅东两派的重臣,也不自觉私下里交流了下眼色,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恐惧。 恐惧顷刻包裹全身,刘伯温当先待不住了,赶紧走到朱标身旁,告饶道:“太子殿下!老臣来回奔走于扬州、应天之间……” “实在身心俱乏,见不得这般惨烈的情形!求乞殿下放臣回府,歇息几天?”说着,他腰弯得更低垂了些。 听得刘伯温开口,涂喆当即将冷漠的目光锁定在这老先生身上,便喝令下属道:“来人!把诚意伯也给……” 只不过,涂喆话到一半,就叫朱标抬手制止:“让刘先生回府!若有过失,一切由本宫承担,定不牵连你们……” “刘先生!我那老二,这段时间在扬州,可还好?吃得下、睡得着吧。他可是瘦了、还是胖了?跟他王妃的关系还好吧。” 奉天殿四下气氛焦灼,刘伯温怕自己说太多,只会让太子殿下更为难。沉吟稍许,他只能将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 “太子殿下且宽心!小吴王殿下一切安好。” 顿感卸下心头大石的长透口气,朱标点头微笑道:“如此!有劳先生了。先生且回府静养些时日,本宫定不会让您受累又受罪的!” 刘伯温刹时越发感激涕零,哽咽声,深揖地拜了拜。而后,他不再迟疑,扭身便朝玉阶下走去。 每段九级的玉阶上,依然血污遍布,腥味扑鼻。 无论危险或机会,世上但凡有了第一个吃螃蟹者,紧接着就会有人前仆后继。 远远望着刘伯温离开皇宫,吕昶也连连吞咽口水,自以为无人察觉的,逃窜出去。 随后,李善长、汪广洋也在朱标凝视之下,悄没声息的跑掉了。 奉天殿前,渐渐散去的百官,也只有汤和、徐达、李文忠等武将最终留了下来。 常遇春则是早被诊断出患有严重隐疾,叫太子朱标早早赶回去。 到得最后,两个甲士已经像是提起一麻袋烂泥般,呆立在廊下。 朱标不忍的咬了咬唇,吩咐道:“烧了吧!烧得彻底点,把骨灰发还给其家人……” “至于这陈怀义还有在朝、在各地任职的亲属,全部撤职,降为平民。” 虽然有些同情这个替死鬼陈怀义,他也认为,自己做大哥的,终归得给弟弟出出气。 要不然,事后想起,本宫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 朱标最后再看一眼满目狼籍的玉阶、石廊,调头就走,准备去跟亲爹复命。 “本宫命你们!两刻钟内,把奉天殿内外都扫洗个干净。莫要陛下再见到一滴血了……” 第三十六章 陛下还是宽宏大度的!! 还没逃出宫门,李善长就被朱元璋差人给传唤回去。 他身旁的汪广洋当场呆若木鸡,不知李相此去福兮祸兮。 随内侍引领,李善长并没有回转奉天殿。但不妨他远远瞟见有一班人,正在慌里慌张的扫洗着那玉阶与长廊。 陈怀义尸身已经拉去火化了,但奉天殿内外,无论内侍、甲士,仍旧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的禁言令还没有撤销呢…… 李善长再兜兜转转,穿过几道门,便追上了正在回乾清宫路上的皇帝、太子一行人。 只是还没赶上去几步,他就差点没被陛下的举动,给吓出病来。 朱元璋起初走在御道上,还龙行虎步的,可渐渐的,他却显得脚步有点儿发虚。 在穿过乾清宫第一道门时,他更是身形一个踉跄,好险没栽个跟头。 朱标、李善长见势大骇,赶紧小跑过来,从左右扶住,齐呼“陛下当心”。 云奇和另外四个内侍也吓得瑟瑟发抖,颤声喊道:“陛下保重龙体……” 朱元璋闷哼,双臂一甩,挣开朱标、李善长:“起开!咱还死不了。善长呐!你说,这事他怎么就过不去呢?” “陛下息怒!” 朱标、李善长又近乎同声喊着,将腰躬得更低了。云奇等更是屏住呼吸,个个噤若寒蝉。 “既然觉得这新朝才立起来,就没法过下去了!那当初,干嘛要把咱推到这个地位上来?选个无儿无女的来当,岂不是……” 这下子,真可谓是平地惊雷了。 朱元璋此话还没说完,身边的人更是呼啦啦跪了一地。 朱标、李善长还好,正要磕头,便让朱元璋喝住:“行了!你们两个,别给咱来这一套,都起来说话……” 云奇等却是没那么好命,只能默默跪着,对着御道地面直磕头。陛下不让起来或不往前走,他们就没站起身的权力。 才堪堪爬起,李善长又忙弯低腰,表忠心:“陛下!以后切不可说这种糊话。这天下,是大明的!大明也只能是朱家的……” “太子殿下之位绝对稳固!小吴王也绝不可能有那个心思!臣思来想去,小吴王之所以夜游瓜洲,只是为扬州寻求复兴之法。” 朱标也赶紧接过话,赞同的说:“父皇明鉴!李相所言极是。瓜洲自唐以来,就是扬州兴旺的关键!老二去巡查瓜洲,无可厚非。” “是个平头百姓都能明白的道理!可有人偏偏就要跟咱揣着明白装糊涂。”朱元璋抖了抖袖子,冷笑不已。“善长!刚才摔死的那个狗东西,是谁?” 李善长当即深揖道:“禀陛下!此人名叫陈怀义,是都察院湖南道巡查御史,从六品言官。是刘伯温的门生,他常言道,平生最崇拜的就是刘国公!” 他的话没有丝毫掺杂作假,反正事后,陛下一打听也能都知道。他只是照事实,把这个场合该说和不该说的全说了而已。 顿时,朱元璋稍缓和的脸色又板了起来,诧异的道:“慢着!刘伯温只是个伯,什么时候成国公了?” “那是浙东士子们对他的尊称!” 朱元璋惊怒至极,把拳头都攥紧了:“尊称?!咱封他个伯,难道还不够尊贵?非得让士子们再捧他个公才成!” 朱标恐慌道:“父皇息怒……” “哼!枉咱对他一片信任。传旨!命诚意伯闭门深思己过,无诏不得出门、不得上朝。”朱元璋咬牙切齿的说。 朱标表面大惊,深揖“求父皇收回成命”。私心里,他却松了口气。 这是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的结果! 李善长则面无表情的领旨,暗自感到异常错愕。这与他所料的,完全不一样。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 怎么罚,也不该是这样…… 重重的抬起,轻轻的放下啊? 再感受到太子爷此刻的心绪变化,李善长更觉非常失落。 朱元璋没理会,虚踢了一脚,大迈步就走,朱标脚步轻快的跟随。 直到这朱家父子走进乾清宫内,折腰相送的李善长才落寞的转身走了。 而另一边。 刘伯温愁眉不展,坐在简陋的小轿中。 小轿,已离刘府不过百十步。 忽然间,轿后头传来刘琏急促的呼喊:“父亲!父亲……” 刘伯温赶紧叫停,弯腰下了轿。重新站在天光下的他,仿佛猛地苍老了十岁不止。 刘琏追上来,哼哧哼哧声附耳急报。 “监、监察院这会儿全乱套,好像听说早朝出了大事,杀了一个言官?” 刘伯温长叹声,缓缓点头:“是陈怀义!他被一下一下,从高处的廊上摔到了玉阶下,血肉模糊。” “怎么、怎么会这样?”刘琏惊骇的喃喃道。“这就难怪了。难怪所有巡查御史全疯了似的……” 他又透了口气,才继续秉报:“全院十三道正副御史,均不堪其辱!他们商定明日集体向陛下请辞,这会正在拟写联名折呢。” “不!这绝对不成!”刘伯温失态地吼叫起来,他已意识到要大祸临头。“快!你快回去!让御史们都赶紧散班回家,一个也别留在那儿。” 他还怕儿子听不懂,拉住人,深呼吸几口气后,压低声音说:“要尽快销毁联名折!谁要现在闹辞职,绝对活不到明日。快去!快去!” 刘琏浑身一激灵,立刻转身拔腿便跑。他跑得比来时更快更急,好几次滑倒,撞入人群中,却又不顾一切的爬起,再次夺路狂奔。 刘伯温却只能怔怔看着,儿子这拼了命的样子。他这副身子已如风中残烛,即便有心再跑也是无力。 当刘伯温舍了小轿,颤危危回到刘府门前,正要步上石阶时,一甲士蓦然策马奔来,叫住了他。 “诚意伯!圣旨到,请接旨。” 不多时,甲士就对着躬身在前的刘伯温,展开圣旨宣读起来:“奉天载帝,发旨……” “特令诚意伯闭门深思己过,无诏不得出门、不得上朝!钦此,谢恩!” 刘伯温顿觉紧绷了许久的身子一松,精气神都恢复过来。他连动作也轻快多了,迅速起身,领旨谢恩。 这正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陛下还是宽宏大度的!! 第三十七章 马皇后要看朱棪!谁也拦不住! 坤宁宫。 正是午膳时分。 所有宫女却给赶出门来,并被要求,撤到第二道宫门外,且双手捂住耳朵。 几个宫女有心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才回头,却被追出来的老妈妈抽了几竹条子。 “陛下、娘娘的家事,是你们能听的吗?嫌命长了不是……” 说着,两个老妈妈撇了竹条子,也笔直的站到红墙根前,双手捂耳朵、头抵墙面,闭上了眼睛。 未几,屋里头传来连串乒乒乓乓声响,更有碗碟盆盏、筷子等等给砸了出来,吃食四散、汤水飞溅。 再接着,朱元璋也狼狈的逃了出来。他一身便服已紊乱不堪,沾了许多吃食渣子,冠巾也歪歪斜斜的。 最主要是他的神情,是既想发火不敢,显得委屈巴巴的,双手更无处安放:“妹子!妹子!你别急……” “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你、你稍宽心,听咱好好解释嘛?今儿早朝,当时这个事啊!你不懂,不能像你说的那样。” “嗖嗖”几声,又两道黑影飞射出来,朱元璋疾忙闪避,却险些胡子都给剔了。 “我不懂?我不懂了是吧?”马皇后恼怒的叫骂自屋里传出。“好你个朱重八!既然我不懂,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反正我也不懂。我只知道,你都被人当殿喷得唾沫星子糊了一脸,却只敢拿些个小鱼小虾开刀。连儿子的死活也不管!” 嘴角一抽,朱元璋感觉有些腻歪:“不想听解释是不是?不想见咱,那咱可就走了?” 说着,他却是伸长了脖子,朝屋里张望,便一步一步小心的向后退步。 可还没走开多远呢,他便乐呵呵的往回跑,皆因马皇后放缓语气喊了声。 “朱重八!你给我回来……” “诶!来了,来了。妹子……” 但朱元璋才进门,耳朵就让人给揪住了。紧接着,是鸡毛掸子朝他便服上招呼。 “咻啪!咻啪啪!咻啪啪!” 连串异响中,朱元璋左躲右闪着,倒未真给马皇后抽中几下。 片刻之后,这对奇葩帝后,扫开一块地方,就在门坎儿上并肩席地而坐。 上下瞧了瞧婆娘嗔怪的脸庞,朱元璋笑道:“嘿嘿!气消了吧……” “哼!我要去看看老二。”马皇后却嘴一噘,把人推开,语出惊人。 “啥?” 朱元璋弹身而起,瞪大了双眼:“别啊!唉,这事儿你就别掺和了好不好……” “扬州那地儿,现在是你一个皇后能随便过去的吗?这不胡闹了嘛。” “我一个当娘的,去看望一下工作在外的儿子,怎么了?”马皇后据理力争。 随后,她又埋怨道:“我从祭祖回来,就想见见他的!可你个朱重八。非但把老二封到扬州去吃苦……” “我说了几次,把他和儿媳妇叫回来见见。你也总是推三阻四!你让我这个当娘的,该怎么办呐?啊!” 说话时,马皇后又哭哭唧唧的,忍不住伸手去抹泪:“你说咱。一年到头见不到老二几回?现在我更是……” “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现在他还病着呢?我这当娘的。不说照顾他,连看看他都办不到。这还是人吗?” “是是是!”朱元璋也跟着哽咽起来,他平生最见不得马皇后落泪。“谁敢说你不是个好娘亲,老子砍了他……” 他甩了甩袖,道:“去吧!去吧?咱也不管外面人怎么说,去老二那儿住几天吧。老大啊!咋还在外面看着呢?” 听了这声呼唤,不知从何时到来的朱标,方才从第二道宫门,探头探脑的现身了。 “儿子在!” 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还下意识朝宫女们招了招,示意众人做好心理准备。 朱元璋也双手在马皇后双肩按揉几下,示范似的说:“还不快来给你娘松松筋骨,这地方也赶紧收拾收拾。” 朱标连连点头,来到二老跟前时,早已吩咐人去御膳房重做一桌午膳来。而后,他又将亲娘扶起,慢慢领到御榻上。 他一边给亲娘揉肩捶背,一边小声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带多少人,该准备些什么。 马皇后当即笑眯眯的说:“当然越快越好!只要某人不拦着,娘明早就走。至于随行嘛……” “带李妈妈、几个宫女就成。其他的你们安排!对了。娘那些家伙什,你们要给我备好,我要去给老二做几顿好吃的!” 朱标听了,心头一喜,又不禁羡慕起来:“老二这下可有口福喽!娘熬的粥可是一绝……” “想喝啊?哼。没你这呆头鹅的份!除非你也给我到外头跑去?” 朱元璋却直吹胡子瞪眼:“你啊!老二迟早得让你惯坏喽……” “我也想啊!可你让吗?文武百官让吗?”马皇后又不乐意,抽噎起来。 “你瞧你?这、这这,这怎么又委屈上了呢。”朱元璋当下越发的窘迫了。 两天之后,包括朱棣等在内,朱家爷儿几个,就目送着马皇后乘上一辆双马拉车,在一队兵士的护卫下,离开了皇宫。 马皇后的车队慢慢走了七、八天,才经由陆路,来到了扬州城西北的法海寺边。 而此时,朱棪正和杨宪带着一干官吏、兵士在城里城外,丈量道路。 杨宪所期望的,农田今年半数复耕,到如今已经达成了八成,烧砖的制备工作也上了轨道,他们自然就是开始计划铺路了。 但现在,研制水泥的条件还不充足。 而且,朱棪也没打算让整个扬州太过于超前。 所以,城内的主要道路,还是按杨宪和工匠们的想法,以青石板铺就。 城外的道路,就只能等找到水泥的原料,制造出这玩意来,再双管齐下。 水泥原料主要是石灰石,也就是生石灰这玩意,扬州当地没那么大的量。 朱棪一直在想,怎么想个由头,让亲爹给自己从各地调来这生石灰和铁矿砂。 他做梦也没想到,才一犯瞌睡,又有人来送枕头了。 甚至,这次是亲娘马皇后主动送上门的…… 第三十八章 小常你这媳妇,果真够可以的…… 扬州城西的官道上,朱棪与常清雪,还有徐知县带人,刚丈量完十里路,正躲在大树底下啃饼子休憩,便远远望见了一辆马车。 马车颇为华贵,更显厚重宽大,在二十几个护卫、婢女的随同下,缓缓驰来。车中似乎还传出女子低声的谈笑。 看这阵仗,应该至少是三品以上公卿家眷才会有的规模…… 看了几眼,朱棪已有计议,便朝徐知县投去一个目光。见徐知县会意,做了“请”字的手势,他即刻将饼子塞给常清雪。 他站起身来,随意扯了身侧垂下来的树叶擦了擦手,高声招呼道:“来几个兄弟,随本王去查防……” 立马有三、四个兵士、官吏响应,其他人虽还继续啃着饼子,却也是目光一敛,进入了戒备状态。 朱棪就带着四人,疾步迎向车队而去。 先前连年战乱,百姓颠沛流离,到了明初这世局刚稳定的时候,公卿家眷回家省亲的情况,还真不少。 而近年来,朱棪都混在军营里,无论亲爹吴王宫的旧侍,还是新选出来服侍帝后的宫人,他都不大认识。 因此,远远观察,朱棪并没有第一时间料到,会是亲娘大驾光临。 即使走近,望见随行护卫头领乃亲爹身边最倚赖的拱卫司指挥使涂喆…… 他首先反应到的也是,不会吧。连老大也下来了?! “老涂!怎么是你?”朱棪抬手示意身后四人别妄动。 涂喆早已下马,恭敬的拜道:“卑职见过小吴王殿下……” “咋回事?”朱棪顺势按住涂喆肩背,将人揽近前问。“我爹转性儿了,肯放我哥一个人出来?” 涂喆嘴一抿,虽有心想笑,却不敢放肆,更不敢对朱棪隐瞒,他慎重的道:“是皇后娘娘亲临!” 朱棪周身刹时僵住了,瞳孔猛地收缩,表情更有瞬间的呆滞,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啥?额的亲娘呀!”他下意识发出惊叫,拔腿就想跑。 要说朱棪这辈子最怕的是谁?有且仅有的,也就马皇后了。 犹记得四年前,他初初逃家,躲到汤和营中时,这位当娘的是满应天府的找,哭得那个叫撕心裂肺。 很快发现他藏在新兵蛋子队伍中,马皇后却不哭不闹了,默默瞪了他一眼,就让人押回吴王宫里去…… 把朱棪关在小屋里,虽然一日三餐给吃个够,却不打也不骂,也不和他说话,更不管他会不会逃出去。 明明很气又很心疼自己,却故意以这种冷漠的方式来对待,朱棪尝试着逃了几次,又重新给抓回来…… 他便也真怕了,最主要是怕亲娘总这样生闷气,把自己给憋出毛病来,那他这个儿子,可就真大不孝了。 第五次从常遇春营里被抓住,朱棪当场就给亲娘跪下了,求她给自己个痛快,别总这么相互折磨…… 马皇后呆立良久,只问了一句:“你真就这么喜欢在军营里厮混?” “娘!深墙大院我待得不自在。”朱棪也只是回答了这么一句。 而后,母子间的隔阂仿佛都随之烟消云散了,马皇后竟直接警告起汤和、常遇春来,接着便掉头走人了。 这段经历,造成朱棪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都觉得愧对马皇后、愧对一个当娘的,以致于能不见她,就尽量不见。 朱棪想溜之大吉,回头却见常清雪等人也非常紧张的聚拢了过来,甚至自己未来媳妇,还故意将身来挡他的道。 “见过皇后娘娘!恭请娘娘圣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皇后这时也从车厢中低头迈出,没好气的说:“跑!跑什么跑?你个糙小子。难道娘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哪、哪能啊?娘!”朱棪忙赔着笑脸,三两步迎了上去,到马车举起右手臂,要将亲娘接下来。 可马皇后仍旧在赌气,把手搭上来,又猛地拍了朱棪手臂一掌,哼声道:“你就是这样的……” “在应天一直躲着我,到扬州了还想躲。你个没良心的孩子!枉娘不辞辛苦,大老远跑来找你。” 面对这样的亲娘,朱棪也真没招了,知道是哄也不对、辩解更糟,只能冲着马皇后满脸堆笑。 就势又拍了他一巴掌,马皇后更恨恨道:“你这叫什么样子?挤眉弄眼的,当耍猴戏啊!” 得!这也不对…… 朱棪正觉心中愁苦,忽听身后有人幸灾乐祸也似的“噗嗤”一笑。 回头一瞧,好家伙!自己媳妇正俩腮帮子鼓鼓的,努力忍着笑呢。 他赶紧给常清雪使眼色,求她赶紧哄哄自己婆婆吧。 常清雪一抬眼,却爱莫能助的晃了晃双肩。随后,她又以还半躬身的姿态,目光挪向自己脚尖。 意思明显就是在说:“实在对不住!王爷。皇后娘娘还没答复,让我们平身呢?你自求多福吧。” 合着还没过门,就跟婆婆站同一阵线,欺负起夫君来了? 小常你这媳妇,果真够可以的…… 这样想着,朱棪便可怜巴巴的说:“娘!是儿子错了。您怨儿子、罚儿子,儿子一并受着……” “可儿媳妇,你总不能无缘无故一起罚吧?清雪还站太阳底下晒着呢。”说着,他示意的朝后呶呶嘴。 “哎呀”一声轻叫,马皇后丢给朱棪一个白眼,才一边稳稳搭着儿子手臂,被搀下马车,一边歉疚的说。 “本宫安!都免礼吧。来!闺女啊。快过来给为娘看看!这些时日,跟着老二这糙小子,在扬州受苦了吧……” 待常清雪小跑着来到两人身边,马皇后立即抽出随身纱巾,为她擦汗、擦灰土,更亲昵的捧着她双肩一阵端详。 “瞧!这都黑了些、瘦了些。就跟当年我与陛下打拼天下一样,可苦喽!还有这些官兵、百姓,你们也辛苦了……” 马皇后顺势望向鲁明义、徐知县等,眼含泪光,却笑着连连点头:“本宫这次来,是准备亲自给大家做几顿好吃的!” “不苦!不苦!多谢皇后娘娘挂怀……” “扬州本就是臣的家,建设家乡是必须的!” “辛苦的应该是小王爷和王妃,如此小小年纪,就和大家一直埋头苦干着……” 当听马皇后要亲自下厨犒劳大家,所有人更是一阵哗然,纷纷高声赞叹起“娘娘真是宽宏亲民呐”。 第三十九章 置婚房,生石灰,铁砂矿,水泥! 扬州城西官道上,华贵的马车旁。 马皇后放眼瞧去,看见鲁明义身后还藏掖着三块啃了一多半的饼子,再瞅瞅儿子、儿媳妇嘴边还残留着些许油渍、芝麻粒儿,她顿觉心头搐痛。 她当即问道:“本宫知道你!你叫鲁明义是吧。” “啊!是、是是。”鲁明义一怔,赶紧深揖道。 他又随之想再表几句忠心,却叫马皇后接下来的话给惊得合不拢嘴。 “你们早上就吃这些饼吗?”没等回应,马皇后又发问。“那两个一小口一小口咬的,是老二和媳妇你们吃过的吧?” “啊?嗯、嗯!”朱棪不明所以的答道。 “给为娘拿个过来……” 常清雪一时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凭本能说:“回娘娘的话!这个、我们带的饼子只够自己吃的?” “娘!你吃这干嘛呀?”朱棪却是不依,他哪能不明白亲娘的心思了。“您要想吃,咱现在就回去给你烙去!” 知道你和爹特喜欢吃烧饼,也知道您真心疼我…… 但您也不能吃儿子吃过的饼子啊? 这不说不讲究、不干净,要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看您! 马皇后当即玩味的笑道:“嗬!你个糙小子,终于知道心疼娘。那还不走?” “走着!”朱棪乐呵一笑,在前头带路。 马皇后车也不坐了,拉着常清雪手挽手就走。 “恭送皇后娘娘!恭送王爷……” 接下来本是大明皇室朱家人私下的小聚,鲁明义等人自然不好瞎掺和。 再说了,他们吃完东西还要继续丈量官道的,如此告别,本无可厚非。 众人却怎么也没料到,马皇后竟下令道:“都别送了。一起回去吧!” “诶!可别犹豫。你们难不成想抗旨?”朱棪则笑吟吟的做出提醒。 鲁明义、徐知县几个还能怎么办?只得无奈相视一笑,从命跟随了。 如此一来,涂喆与车队便落在了最后,亦步亦趋着。 母子三人慢慢逛着进了扬州城,沿途见到的,无论百姓、官兵,都尽皆由衷热情的同他们打着招呼。 “嘿!小王爷今天这么早就回啊……” “偶尔早点歇着也好,不用总那么辛苦的!” “要不?小王爷中午到小可那儿吃吃酒?” 而等大家意识到马皇后的身份,一个个登时吓傻了。随后人们纷纷颤抖着身子,原地躬身低埋着脑袋。 “恕罪、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娘娘饶命!小民有眼无珠!” 马皇后微笑着挥挥手,表示道:“你们没必要那么生份!本宫还要多谢各位乡亲,这些日子帮我照看儿子呢!” 于是,有大明第一皇后在场的扬州城,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就连知府杨宪也跟着脸上直泛红光。 此时的杨宪,正站在小吴王营帐内,恭谨的拜见马皇后:“皇后娘娘驾到!臣有失远迎,实在罪该万死……” “行了!你也别死不死的,叫人听着晦气。”马皇后摆弄着衣袖,语调轻缓。“后宫不得干政,本宫原不该多言……” “但我想以一个亲娘、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杨知府几句。只要你和我家老二齐心协力!别总想着对着干,也别想急着干出点什么。朝廷是不会亏待真正用心的人的!” 杨宪越发诚惶诚恐,深揖首,高声宣誓“一定谨记娘娘教诲”。 “诶!你先别急着表决心。”马皇后展露笑颜道。“本宫想先送扬州知府和小吴王个见面礼!” 杨宪眨眨眼,看向正在为娘亲贴饼子的朱棪,有些不明所以。 朱棪一时也纳闷至极,想了想,也没弄懂亲娘意欲何为。 马皇后更是嘴角一翘,抬眼往营帐四下看看说:“哎!刚才。本宫经过你那府衙,再瞧瞧这里?总感觉这么住着,不是办法……” “不说我这个儿媳妇,会有诸多不便。就说说你堂堂一府之尊,将来也该有许多待人接物的时候。这表面形象,还是得先立起来的!” 常清雪顿时意外的深吸了口气,又感到失态,旋即娇羞的垂下脑袋。 朱棪也当场诧异的问:“娘!你莫非是想拿私房钱,给我们置屋产?” “呦嗬!小机灵鬼!” 眼见马皇后像个宠溺儿子的村妇,毫无至尊形象可言,杨宪这会儿却没敢有丝毫嫌弃,而是感到非常荣幸。 他不由思念起自己早逝的母亲,激动得颤声道:“这、这!皇后娘娘。这实在使不得呀?” “没必要这样小女儿姿态!本宫说使得就使得,你们不可推拒……” 马皇后稍沉吟,不容置疑的道:“府衙仍用原址!至于王府嘛。老二你自己想想,挑个地儿……” “娘这就写信给你爹报个备!但。不得侵占民田,不得堵截河道、砍伐林地。要选早就有的空地!” 朱棪闻言,凝眉考虑起来。他也知道,自己总住在土地庙旁边的大帐篷里,确实有诸多不便…… 实际上,要与民生息、不轻易扰民,将来王府也不适宜安置在扬州城内! 对于小吴王府真正的选址,朱棪早有打算,便回答道:“那就选淮子河下、邵伯湖那个小三角洲吧……” “明儿抽空,我带您和杨知府,还有清雪去瞅瞅?王府占地,本王想要的也不大,五百呎就够了!!” 在扬州置地,无论官民或公卿,都需要通过知府与其属僚,丈量、登记以及上报造册的。 但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巨大,以致于但凡有钱有权者,都能随意圈地,逼民为奴。 这都老生常谈了。 同一刻,朱棪意识到,亲娘要帮自己置地这事上,或许是一个天大的机遇。 ……应该可以请娘帮帮忙,说动爹,替自己调来几批生石灰、铁砂矿? 想到就付诸行动,朱棪当即道:“不过。娘!这建王府的风格与用材方面,您能不能让我自己来安排?原料我不想用太多木石。” “什么?你这叫什么话。不用木石,那你还能用什么?”马皇后微皱眉,不太高兴了,她认为儿子就是故意同自己抬杠。 为的就是不想让王府那么快建成! 这糙小子,心心念念的,还是要让扬州百姓先好起来…… 可接下来,朱棪的话,却令马皇后、常清雪与杨宪面面相觑,都摸不着头脑。 “我想多用些水泥!”朱棪语气郑重的说出这么个新词。 第四十章 世界地图的威力,千古一帝见了都馋 水泥这玩意儿…… 如今的大明,还真是除了朱棪,无人懂得。而没有实物,他也只能稍作简短解释。 “水泥是一种混合泥土,在修桥、铺路,乃至建房子上,有着方便快捷、经久耐用的奇效!” 但见亲娘、常清雪三人仍旧满脸懵逼,朱棪不由苦笑道:“其实,我可以做个小实验,让你们看到更直观的效果……” “这玩意儿的三种原料,我都有。就是一直没合适的器皿来搞!现在,娘你来了,应该能帮到我。”他期盼的看着亲娘。 马皇后眉头一挑,饶有兴致的表示支持:“你说!要娘怎么帮你?” “我需要一个没有杂质、密封性好的炊具,用来炒生料,暂时不用太大。” “你是早盯上娘用来熬汤那个铜盅了吧。”马皇后狡黠的一笑。 朱棪却严肃的说:“哪敢啊?我还真没想过这个。” “行了!直接送你就是。”马皇后同时瞟了一眼常清雪,又唤涂喆进来。 她吩咐他去外头马车那一箱炊具里,翻出那个黄铜盅来。 不多时,涂喆却紧张的来禀报:“回娘娘!二号箱中并没有黄铜盅,卑职查看了名目册,也未见记载在列。” “嗯。这是怎么?”马皇后眉目一凝,方才记起来,歉意的说。“哦哦!本宫记得了。常妈妈临行前,提过一耳朵……” “说黄铜盅,这次怕是不能随行。肯定是你那爹拿了!他就爱私底下弄点鸭血汤吃吃,又怕臣工们说他上不了档次。” “或许是老大、老六呢?他们也爱拿你这铜盅把玩。反正尚食局对咱朱家人又不设防!”朱棪轻笑声,为亲爹开脱。 马皇后立马冲他撇撇嘴,意思明显在表示,你小子这话说的,连自己都不信。要真是老大、老六拿的,常妈妈敢不把他们东西缴了才怪。 没再言语,朱棪赔着笑脸,迅速装了两个刚烙好的饼子,边吹着气,边捧到亲娘面前。 “傻小子!当心烫……” 马皇后既感动,又心疼。 常清雪忙跑上前来,接过手。她虽自小是个练家子,没学过多少仪礼,却很懂把握分寸。 她知道朱棪要表孝心,自己绝不能抢着,但也不可以真叫男人一直端着烫手的一盘烧饼。 马皇后也怜惜儿媳妇:“先放着吧。闺女!去让常妈妈给为娘先端碗汤来……” 常清雪领命转身而出,很快的,帐外就传来一阵亲切的悄声交谈。 朱棪清楚,常妈妈原是媳妇儿府上收留的孤苦老人,因为办事利索、讲究、少言语,而被蓝氏送给了亲娘,常年贴身伺候着。 而严格说来,他朱家头四个兄弟和常清雪,都是常妈妈接生的。 片刻之后,吃过了饼和汤,马皇后才悠悠说道:“这样也好。涂喆!本宫写一封信,你带去给陛下。拿了铜盅和开府文书再回来……” “谨遵圣命!” “不过,你要快去快回。五天够吗?” “定不敢有误!”涂喆再躬身,铿锵有力的回应。 朱棪与他都明白,扬州、应天府相距两百余里,其实并不远。 单人快马的话,一天一夜便能有个来回! 之前皇帝北巡、刘伯温到访,之所以动辄花上五、六天时间…… 皆因他们一来要绕道走陆路,且随驾者众,根本走不快。二则根本是靠的步行,还有心要沿途考察民情。 马皇后给了五天时间,虽说是预着朱元璋与中书省要批下小吴王的开府文书,但已实属充裕的了。 这也算是一种体恤臣下的做法。 除非中书省有人刻意刁难,压着文书表示抗议。 然而,不多时,在与马皇后的交流中,朱棪就明白了…… 亲娘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为自己出资开府建宅? 首先当然是要补偿他了,再者是瞧准了这节骨眼儿,百官即便有意见,也是屁都不敢放。 原来老头子刚为了我,摔杀了一名言官! 亏我还担心游瓜洲,小命不保,提前画了幅明代版的世界地图…… 坤舆万国图! 朱棪之所以画这幅地图,还想方设法交到刘伯温手里,同样有两个原因。 一来是关键时刻能保住自己和刘伯温的性命。二则是给自家老头子一记重磅炸弹。 ……叫他断了禁海的念头! 让老头子晓得,世上可不只有西域、东瀛诸小国,还有美洲、欧洲,五大洋。 开疆拓土,是每一个王者都无法抗拒的! 涂喆将皇后给的函件妥善收好,便骑着快马离开扬州城。 接下来,朱棪仍旧带着马皇后到处走走逛逛,顺便把王府选址邵伯湖周边也给看了个遍。 这里虽没依山之妙,可湖面浩渺无际,杨柳依依,美不胜收。 临湖远眺,烟波荡漾,沉鳞竞跃,鱼帆竞渡。时有野鸭游过,更显闲趣。 泛舟水上,置身于这片幽静中,任尔有多少烦忧,皆会随风飘散,人也顿觉心旷神怡。 无怪乎后来成化年间,举人林光会做诗颂曰…… 风压云帆片片斜,湖边星散几渔家。 烟含柳眼春犹浅,鸥浴蒲梢水未赊。 舴艋回时呼卖蟹,夕阳低处见翻鸦。 诗成欲诵无人会,挑落船灯几点花。 可惜。 马皇后、朱棪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子,即便在一起游湖,也没有多少话能交流。 反倒是,常清雪和她的未来婆婆,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总时不时咬着耳朵,发出珠玉落盘的清脆笑声。 过了一夜,涂喆却出乎意料的,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甚至还为朱棪几人带来了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陛下口谕。 “陛下说了。皇后你这婆娘一过去就胡来!铜盅拿去,咱给你们洗干净了。至于老二要开府的事儿……” “他不是说要搞什么实验,弄出水泥来修桥、铺路,又快又耐用吗?你们搞出来,让咱也瞅瞅,一切都好说!” 朱棪看了看亲娘,又瞧瞧常清雪,不由咧嘴一笑,无奈道:“看来关于民生、建设的事儿,想瞒着咱们大明皇帝陛下,是绝无可能的!” 第四十一章 简直就是创造的奇迹…… 小吴王营帐外,包括涂喆在内的马皇后一干人等,正在直勾勾看着朱棪搞实验。 实际上,水泥这玩意儿,只要掌握它的原料配比,其他流程上是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 而做为工科生的朱棪,都不用《军地两用人才之友》这个神器,也能对水泥了如指掌。 迅速准确的按比例调配好生石灰、粘土,朱棪便将它们放进密封的空间里焙烧。 这就是所谓的“炒熟料”…… 现在做实验,他用的是马皇后的铜盅。以后真正步入正轨的话,他需要打造几个大个的铜制密封罐来炒。 之所以要用上铜盅,是因为它最初虽然加热慢,但到达一定的温度之后,就算撤掉燃料后,它也能在那个阶段,保持很长一段时间。 而炒水泥熟料,是需要一千度左右的高温的,普通的铁制炊具根本不可能办到。 经过三刻钟漫长的等待,感觉火候到了,朱棪立即用隔温能力极强的石筷挑起铜盅盖子。 然后,他把这些熟料飞快倒在铜盆中,与早已备好的铁矿砂搅拌在一起。 紧接着,是要用石杵将所有原料打磨成细粉。 没有现代化的粉碎机械,这个过程是挺麻烦的。 好在的是,现场有涂喆这个体力、耐力都超强的拱卫司指挥使效劳。 没多久,随着一声“停”的喝令,涂喆满头大汗的停下动作。 同样浑身热汗的马皇后等人只见,铜盆中已变成了一小堆干燥细腻的灰土。 铜盅里仍余温未降,刚才烧到最高度的时候,可是把周围这几人烘烤得差点窒息了。 看着这小堆灰土,常清雪还是莫名其妙,哼着热气问:“就这?看着也没多稀奇嘛。还快把人给闷死了……” 朱棪冲她笑了笑,也不言语,由身后变出一个竹编小方框,将其扣在一块平整的麻布上。 他开始往里头舀水泥粉,顺带还塞了些石子进去。 当水泥粉填满整个竹方框后,他道:“给我勺水来!接下来,大家可不要眨眼哦……” 朱棪玩味的目光往亲娘脸上一瞬,接过杨宪递来的水瓢,慢慢往竹方框中注水。 一边注着,他还一边用小铲给水泥粉的表面抹平,里面也缓缓凝合着。 看着这竹方框中的水泥,很快成了一块平整的湿土块,还有点儿梆梆硬的感觉,大家眼中这才生出了异样的光彩。 常清雪童心未泯,本能就要伸手去戳戳,朱棪也没马上去拦。 等她试了几下,嫌弃似的收回手指,瞧着自己灰不溜啾的脏指头时,他才吓唬的说。 “赶紧去洗干净吧。要不然,待会你这手指头,可会硬得要切掉了……” “呀”一声惊叫,常清雪另一手捂住嘴,抱歉地瞄了眼马皇后,拔腿便跑开去。 见儿子一点也没在意媳妇的安危,马皇后哪能不知情由,当即板起脸,为媳妇找场子:“说!什么情况?你要不搞出点真格来,看为娘怎么处置你……” “真!这玩意儿绝对比真金还真。”朱棪笑嘻嘻的,忙告饶道。“等它干透了,就有意思了!” “那成!慢慢候着吧。也别都聚这儿,怪闷得慌的!”马皇后又白了一眼儿子,将信将疑转身,当先走远了。 涂喆、杨宪也几步一回头的,慢慢散开去。他们也对这胡乱糊弄一通的新鲜玩意儿,持怀疑态度。 这也没个完全的整体! 就些小石子和什么水泥粉搅和在一起…… 手指头一戳一个窟窿眼,还说能修桥、铺路? 然而。 当三个时辰后的黄昏,大家再聚集朱棪的营帐前,身旁还多了个抡大锤的采石匠时,他们个个都傻眼了。 涂喆抽出佩刀,稍作犹豫,还是照小吴王的吩咐,对着那灰泥块猛一刀劈了下去。 结果,他所料想的、一劈为二的情形并没有出现,灰泥块上留下了一道前深后浅的印痕。 而涂喆拿刀的手也被震得有些儿酥麻:“这么硬的?青石板砖也不过如此呀……” “别太诧异!这才是终凝阶段,等它逐渐硬化,不再变形。任你怎么砍它,都砍不动的。” 朱棪见惯不怪地打着呵欠说:“现在,陈师傅!轮到您了。拿你的锤子,给本王狠狠的砸……” “嘿!来喽。”采石匠师傅憨憨一笑,呸呸两下,抡起竹柄大铁锤便砸。 可惜,地上的灰土块只是稍稍塌下去一丢丢,却不见丝毫龟裂的迹象。 这师傅却没有如同涂喆,还停下来发表一番惊叹。不信邪的他,又照着水泥块接连砸了几锤。 “砰!砰砰咚……” 但,灰土块仿佛在嘲笑他一般,所呈现出的效果依旧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让其下的土地庙地面,塌陷下去了些许。 马皇后让锤声震得心惊肉跳,烦躁道:“够了够了。师傅别再砸拉!看这样,你再砸几百下,这水泥都不会坏掉……” “儿子!还不快跟大伙说道说道,这究竟又是什么情况?这水泥块,真能比青石板路还硬?”她好奇的瞅着朱棪。 她实际上更想弄明白,自家老二的心儿到底是怎么长的? 咋打小就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朱棪摆了摆手,说:“不是水泥块厉害,而是加了石子的水泥块才厉害。娘!杨知府!你们要先看到它的可塑性……” “这么说吧?青石板路桥,就我所知,也就赵州桥等少数几个,能有百十万斤的承重,大多数的,只够承受五万斤。” 顿了顿,他接着道:“而水泥加石子随便铺就的路、桥,足可承受八到十万斤的重量,而一两百年不会裂开……” 对于水泥使用年限这个问题上,可不是朱棪在夸夸其谈。 而是他了解,在这个陆路运输工具载重,包括后来的红衣大炮,最高跳不出十吨级的大明,水泥石子路的使用寿命,绝对能达到这么个时长。 “水泥的应用很广!甚至,跟红砖相结合,或和钢材搭配,都能提升它坚固耐用的特性……” 朱棪最后掷地有声的总结道:“想建设好每个州府、县城,水泥是绝对必不可少的利器!” 第四十二章 咱怎么感觉自己是在给儿子打工的 “这糙小子真这么说的?” 应天府,乾清宫院子中,朱元璋听完涂喆的汇报,乐呵呵如是问。 他手上正抓着朱棪第一次的实验成果,那个青砖样式的水泥块。 水泥块不仅底部有麻布碎屑,四周围有竹渣子,顶面还有三个小手指模儿。 嗯?看着还挺俏皮的…… 肯定是清雪那闺女干的! 涂喆没有再多言语,只是默默躬身,点了点头。 朱元璋一手把玩着水泥块,一手再拿起石台上那小张清单:“生石灰、粘土、铁矿砂……” “就这三样东西?炒一炒、翻一翻,再加点儿水?等上大半天,就能凝固成这么结实的玩意儿?” 他连声念叨着,是怎么看感觉怎么的不可思议。甚至突然就生出了与马皇后差不多的念头。 老二这心儿是咋长的? 咋又能想出红砖、又想出水泥来着…… 想到这里,朱元璋拍拍手道:“行吧!小吴王要这些原料,咱都给他调过去。但是……” “每样都按这单上的数目,只给他一成。涂喆啊!你回去告诉他,让这小子也给咱稍几大袋回来。” 朱标侍立在旁,听了这话,就忍不住要为朱棪鸣不平了:“可,父皇!母后说要给老二开府的事……” “还有,老二单子上不是提了吗?要想让这水泥能不断生产出来,得咱们这儿,调一些工匠过去,帮他打造锅炉之类的。” “急啥?” 朱元璋没好气地翻翻白眼:“等咱也在这皇宫里,搞点水弄一弄、铺一铺,看看是不是真的随便什么人都能上手。再说……” “这玩意儿听着是挺方便的!要是不成,或是还有什么流程要注意的?咱自会派工匠过去,帮老二打造东西,边学技术。” 朱标还想再为老二争取,张了张嘴,思来想去,却发觉实在没什么说辞能管用的。他只能垂头丧气的,暗道“老二你自求多福吧”。 “啊啾!啊啊啾……” 双生子心连心,隔天中午,扬州府小吴王的营帐内,还没听完涂喆的报告,朱棪便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嘴角更是歪歪一扯。 “我这老子可真行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马皇后也咬咬牙道:“好你个大明皇帝!什么好处都没给,就想先找儿子要宝贝。老二!暂时再委屈委屈你,等娘回宫,一定为你出出气。” 经过前两天的连番试验,她很容易就接受了“水泥”这个新鲜事物,并且认为此乃自家老二创造出来的奇迹。 朱棪反倒挺豁达的,半开玩笑的表示,自己做为儿子,帮助亲爹认识新鲜的事物,本就是份属应当的事儿。 于是乎,他要涂喆再挑选几个雄壮的兵士,便开始小作坊式的,日夜焙烧、研磨,加工出一小袋一小袋水泥粉。 七天之后,他又生怕水泥在涂喆三人运送的过程受了潮,找来一个密实的箱子,垫上两层牛皮纸,才把一小袋一小袋水泥粉放置在里面。 临行前,朱棪还私下附耳涂喆,嘱吒了一点小事。 他明白,虽说涂喆是自家老子的贴身护卫,却非常信守承诺。 起码在事情没完成之前,这位是不会先捅给自家老子知道的…… 涂喆几个由于护送着一箱“重要物资”,这次走得慢了些,可也在离开扬州的第三天清晨,便进入了大明皇宫。 听得涂喆把十几袋子水泥都运回来,朱元璋高兴得是早膳也不用了,一路从养心殿奔回乾清宫,连朝靴都跑掉了一只。 一到地方,他便赶紧要宫人、内侍将院子西北角开出一小块空地来,又着人去推来一小车石子。 而隔开泥浆的麻布和装泥浆的几个木方框,他是早便安排人弄好了的。 “云奇!养心殿传旨。说咱今儿抱恙,早朝取消,让臣工各自回去!也别来探望咱,尤其是李相国……” 吩咐完事,朱元璋除了龙袍、冠带,扎起内衬衣服的裤管、袖管,就喊上涂喆几人,埋头捣鼓起水泥来。 经过小小几次失败的反复尝试,朱元璋终于掌握了一切要领。 他非但搞出两块和自家老二差不多的水泥块,更混着院子中的细砂,将西北角刚清理掉的空地,重又给铺平了。 而后,朱元璋清理了下自身,便这么坐在石案边,静静的观察着这些水泥的变化。 因为对这新鲜事物满怀期待,他竟然盯了整整一天,都未曾感觉到有丝毫厌倦。 直到天际一群大雁,咕嘎乱叫飞过的傍晚时分,朱元璋才从不知何打盹过去的状态中,睁开眼睛,腾身而起。 他迅速跑到那些实验品前,眼疾手快的把水泥终凝完成后的木方框,给拆卸掉了。 紧接着,朱元璋也学朱棪的方式…… 用刀去劈砍,只留浅痕。 抱起水泥块去摔,“砰砰”闷响。 “好家伙!果然够意思……” 而且,试验过程中,朱元璋还发觉,多混了一些泥沙进去的、院子里重铺的石子水泥地面,明显要比身旁这水泥块要更坚实。 朱元璋折腾得浑身热汗淋漓,回到石台上,边大口喝着茶水,他边在仔细思索。 忽然,他眸子灵光一闪,转身就吩咐道:“云奇!你去一趟诚意伯府,把刘伯温给我叫来。哦……” “不!李相国应该还在想要弄清楚,咱今天到底在干什么?你去太明显了。还是涂喆去跑跑吧!” 涂喆当即领命,迅速离开乾清宫。 他此时,内心却猛得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起了此番临行时,小吴王的嘱托。 “陛下如果试验成功了!一定会找人去商量,看要怎么把水泥更好的普及运用开去?那他要找的人,最不可能的就是李相国……” 朱棪在扬州城南郊一棵小树下,认真的看着涂喆说:“要是陛下让你去叫诚意伯进宫商谈。麻烦涂大哥帮本王,向诚意伯代为转达……” “就是说。那件东西拿出来的时机,成熟了!最好不要有所犹豫。” 朱棪说的那件东西,自然便是坤舆万国图了…… 第四十三章 刘伯温你个鳖孙子 涂喆去请了刘伯温。 或许是出于自身的顾虑,他并没有在诚意伯府转告朱棪的嘱托,而是直至快要跨过乾清宫第一个宫门才说。 “小吴王殿下让卑职转头诚意伯。那件事,差不多可以告知陛下了!” 刘伯温一怔,旋即苦笑了声,向涂喆致谢。他心中却是在想,这小吴王也真真会给老朽出难题。 陛下一整天不上朝,也不知躲宫里干什么…… 现在也不知找我何事,那地图我更没看呢…… 如此,真叫刘伯温不懂该以什么形式告知当今皇帝了。但这位至尊已近在眼前,也由不得他去多想。 他只能猜测,应该是扬州送来了小吴王搞出的红砖,令陛下大感兴趣。 而后,那位就认为可以趁热打铁,要陛下放手让人开发瓜洲。 当刘伯温见到朱元璋时,乾清宫已开始掌灯了。 这位皇帝陛下正背对着他,站在院子的角落里,只穿一身便服,还撸起袖管子,毫无形象的观察着什么,嘴里更啧啧称奇。 院中的石台上,则已摆了两盘烧饼和一大盅鸭血汤,热烟袅袅、香气四溢,可就连平素最爱它们的人,也没有心思去吃。 没有看到自己所想的红砖,刘伯温既感到有点儿纳闷,又觉得理应如此。 那些粘土还没干燥好呢!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那陛下现在在看什么呢?能让他如此欢喜,又不顾形象的。 “臣刘伯温,见过陛下……” 刘伯温忙深揖道。 朱元璋笑着回头:“是伯温来了啊!伯温呐。快过来见识见识一下这水泥?” 说时,他竟将手中一杯酒仰头饮尽,脸色越发说不出的兴奋。 “水泥!”刘伯温难免更疑惑的下意识问。“陛下。这莫非又是小吴王殿下的手笔?” 见刘伯温踱步进前来,看到那墙角平整的水泥表面,也是脸上露出诧异,朱元璋欢喜的点了点头。 “咱也没想到啊!这糙小子竟能给咱弄出这么些好东西来。” 刘伯温仔细的观察着角落里这个新铺出来的地面,发现它虽然呈现出不讨喜的灰黑色,但压得很平实,还能很好的与周遭砖石、沙土融合在一起。 他也连连点头,抚须道:“嗯!陛下。确实是不错!如若这东西?哦。叫水泥的,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的话,确实不失为一种很好的建造原料!” “嘿嘿!那是绝对能成的。咱相信我家那糙小子!”朱元璋更乐得合不拢嘴。“他是那种事情要没万分把握,就不敢跟皇后提及的人……” “他说什么。这个三刻钟就是初凝期,三到五个时辰终凝,以后自身还会逐步硬化。受五十年、上百年雨打风吹不成问题。” 刘伯温当即理解的表示,那这水泥用来铺路,尤其是打造官道,还真挺不错的,天堑变通途也不是不可能。 朱元璋却是一皱眉:“怎么,就只能用来铺路?不是说还能建房子的嘛?” “陛下!难道小吴王没跟您提过,这建房子还要搭配上红砖才行。何况,这水泥看样子大概都是灰色的,用以建房?实在是不雅观。” 朱元璋闻言,再看过去,想了想,也觉着是这理儿。他的脸色,登时就有些悻悻然了。 哪个当爹的不希望儿子被别人认可了? 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只是他面对的是全天下人! 而此时,朱棪如果在场的话,定要指着刘伯温鼻子骂,你个老鳖孙的…… 本王好多压箱底的都没拿出来,你怎么敢断定我的水泥建房子不雅观? 但见皇帝如此神情,还饶有深意瞄了自己一眼,刘伯温一愣,赶紧坦白道:“陛下!臣游船瓜洲时,小吴王曾塞给臣一样东西。” “哼”一声冷笑,朱元璋没好气的说:“知道!不就是一张厚厚的羊皮纸嘛。那糙小子!真以为咱不知道你们那些小动作……” “咱连他那么大张的羊皮纸,打哪儿弄来的都清楚。不就是在山东,收缴人家蒙元大将军财产的时候,给偷藏起的嘛。” 刘伯温心中顿感惶恐,这瞬间,他才意识到小吴王,还有自己等文武百官,身边都被皇帝埋了眼线。 小吴王的眼线,是鲁明义还是谁…… 我身边的人呢?莫非是书童六子…… 他这念头才起,便察觉陛下投射过来似笑非笑的目光,仿佛把自己的心思都给看透了。 朱元璋回转石台前,道:“你先留着吧。你们不是准备留着保命的吗?他现在就想让你说出来,咱还没那个兴趣听呢。” 他此时最在意的,还是怎么把扬州搞好,兼之收复蒙元? 上个月北巡到扬州,令朱元璋体验非常糟的,不仅有断瓦残垣,民无以为生。更有一路行来,官道坑坑洼洼的,颠得他直想骂娘。 “伯温呐!虽说建国之初,一切尚在复兴中,东西破败在所难免。可这路不通,咱就啥也别想干了……” 朱元璋沉声道:“你知道,二十日、十日前运往扬州那两批物资,光稻种一项,就损耗了多少吗?” “臣略有耳闻!”刘伯温斟酌着说。“十日前是五十多斤损耗,二十日前还要多两倍以上……” “嗯!所以,咱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修官道,将天堑变通途。”朱元璋信心满满的说。 这节骨眼儿,打死他都不会承认,自己之所以不愿看地图,其实是在吃刘伯温的醋。 老二这糙小子!咱有那么可怕吗? 好好的羊皮纸图,不直接交给咱,还要转刘伯温那一手…… 这是几个意思了? 既然这样,那咱就吊着你小子的胃口,等你自己乖乖来跟老子坦白。 而就在这同一天,二月二十六的深夜,朱棪并不知道自己让亲爹和刘伯温摆了一道。 正在邵伯湖边垂钓的他,只感觉好像突然有人在偷偷骂自己似的,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啥情况?我这种英武帅气、从不与人为恶的男子,居然还有人在背后咒我……” 看朱棪这么自恋的样子,常清雪忍不住冲他鄙夷地吐了吐小香舌,又有些担忧的问。 “会不会是蒙元那边儿的?你之前可杀了他们不少人呐。还是京里那些可恶的官儿?” 朱棪却毫不在意的伸了伸懒腰:“谁知道呢?总不至于是我哥、我那老子吧……” “再说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再多麻烦找上来,本王自有妙计破之!” ps:求点推荐票! 第四十四章 官道剪彩,姚广孝也来凑热闹了 朱元璋与刘伯温谈完话的第二天,五大车生石灰、铁矿砂,与二十几个工匠,便被涂喆带往扬州。 四天后,马皇后与朱棪便拿到开府文书与皇家水泥厂的批文。 但由于水泥、红砖都还没有,伐木、淘沙也过于劳师动众…… 所以,建小吴王府只能暂时搁浅,水泥厂却是立马就开工了。 朱棪将厂址选在城西四、五里的蜀岗领上,这儿天然粘土层丰富…… 不仅足够水泥厂所用,还可以供给砖窑那边,防止河道过度开采。 终于,扬州除了农田、城中街道,官道一项也上正轨了,而且进度之快,眨眼间就将前两者给甩到后头去。 一个月眨眼即逝。 在朱棪、杨宪,鲁明义、徐知县等大小官民的通力配合之下,经过打模、铺石子、灌浆、找地平,以及固化风干等操作后…… 扬州城南门外,到广陵驿,下至仪真驿这节八十里官道,已是焕然一新,非但有表面光洁的灰水泥道,两旁还移植了不少杨树。 三月二十五日,天清气朗。 还不到辰时,从扬州城南门到广陵驿等地方,便前前后后聚集不少本地、外地的百姓和官吏、兵士,大家都议论纷纷、翘首以待着。 南门也在不久前同时修缮好的、显得高大辉煌的城门楼子上,涂喆正护着马皇后、常清雪,向官道上张望着。 在她们的脚下,门楼两旁各挂着一长串大炮仗,直垂到城门根儿边,犹如红色硕果般直颤动。 城门处,朱棪与杨宪,还有各下属县官吏等,被簇拥在人群中,这两个头脑正先后发表着致辞。 ——庆官道落成! 其实,这八十里官道早在六天前便已峻工。 但要到所谓黄道吉日的今天,才能算来剪彩通行。 朱棪、杨宪说完了对扬州未来,尤其是这条官道兴盛的展望等场面话。 马皇后又就势代表皇帝陛下,对整个扬州表示祝福。 掌声雷动,欢呼成海。 剪彩仪式正式开始。 朱棪、杨宪用手中的香,点燃了各自身旁的炮仗。 “噼里啪啦”声响,伴随锣鼓喧天中,一头头顶彩缎编成的大红花,身前还缀着两个大铃铛的骡马,让鲁明义从城门内牵了出来。 虽然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场景,可几天来也是经过了不少的训练,这骡马尽管还稍显不安的摇头晃脑着,但终归是没给吓得走不动道。 骡马通财货,剪彩仪式上用它背着货物来走官道开光,象征着扬州城的经济、税赋,会走上一条坦途大道,欣欣向荣。 这是鲁明义,还有扬州一些商户提出来的。 骡马牵到朱棪、杨宪等王侯官员间,受他们一一摩挲之后,就要由扬州的一二把手亲自牵着它,向仪真驿走到头,再原路折返。 这节骨眼儿,问题就出现了。 看骡马还是有些不安的躁动着,杨宪咽咽唾沫,下意识往后缩,没敢接缰绳:“这个!王爷。还是您先来吧?本府、本府实在是有些发怵……” “瞧你!”朱棪当下撇撇嘴,嫌弃道。“究竟谁是扬州的正牌父母官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里面可有不少外乡的。你让他们怎么看你?” 鲁明义、徐知县也忙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道:“就是说啊!府尊。这骡马很温驯的,您就放心大胆的牵着走,不会出问题的!” 温驯?杨宪斜眼看着徐知县有点儿肿胀的左肩,暗恨道“我信你个鬼”。 你老徐当初牵来骡马那会,不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帮它训练别受炮仗惊吓时,又咋样…… 还不是被踹了一下肩膀,两三天下不来床。 察觉府尊大人的目光,徐知县以右袖遮住脸和左肩,尴尬得咳了几声。 朱棪见状,又没好气的训道:“喂!老杨。你当本王不存在啊?它之前就是本王驯服的。难道,本王还能让它再祸害人一次?” “对呀对呀!府尊和王爷一起走。去时你牵,回时王爷牵!有王爷在,不会出事的。”鲁明义又苦口婆心的劝道。 杨宪呆了呆,总算是强压下恐惧来,伸手接过缰绳,他尝试着走了几步,意识到骡马真没有危险,才大步迈开向前。 于是,朱棪、杨宪便在周遭一阵窃窃私语间,一同离开人群,慢步于水泥官道之上。 这是杨宪有生以来,第一次踩在如此平整、厚实的道路上。他感觉也就只有皇城的汉白玉阶,才能压过这道路一头。 普通青石板路,那坑坑洼洼的不平感,都没有什么可比性…… 这样的道路,莫说牵马拉货了,行起车来,都自然顺畅许多! 小吴王如此才智,真是叫人又佩服又恐惧啊? 朱棪不用看也清楚,这水泥官道已引发身旁杨宪的诸多感想。 他此时倒没有太多想法,两世为人,前世的马路走得还少吗? 然而。 他还真忍不住要在心里骂自家老头子和刘伯温…… 你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心里太阴暗啦? 居然一个吃老醋,拒绝看坤與万国图。一个只建议,批水泥修官道的权限。 nnd的?看来本王得尽快研究一下怎么在古代大炼钢…… 甚至弄出高强度钢筋来打你们古人脸才行! 至于造大船这事儿,朱棪倒是不敢想。 在他的有限认知中,还真没觉得后世那些铁疙瘩巨轮,能比如今的木制大战舰厉害。 朱棪可是亲眼目睹了鄱阳湖大战的,那震撼寰宇的场面,感觉真不输于后世满洲国末代的任何一场大海战。 正当朱棪随同杨宪,将要走到仪真驿,刚产生这样的联想时,他们便见迎面走来了一位异常俊秀、身着黑袈裟的僧人。 那僧人看上去年岁不过三十五,步态悠然,口中念念有词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僧人就这么唱颂着陶渊明的诗歌,站到了朱棪面前:“阿弥陀佛!小僧道衍,见过小吴王殿下……” ps:求点推荐票,亲!昨晚没更,嗯,热血接机去了! 第四十五章 姚广孝!你来卖拐还是卖轮椅 道衍?可不就是被后世人看作“妖僧”的黑衣宰相姚广孝么…… 面对这样一位人物,挡在自己面前,朱棪可就有些腻歪了。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问:“姚广孝!你来卖拐的,还是卖轮椅的……” 这不怪朱棪胡来,皆因姚广孝真是太会忽悠人了。 虽说后来的燕王朱棣也有夺位之心,但要是没有这秃顶在旁一个劲儿怂恿,出尽诡计,某人是很难成为永乐帝的。 同时,朱棪心中还在想,也不知姚广孝送燕王一顶白帽子的传说是不是真的…… 要是真有,你可别跟老子来这一出啊? 老子当场就能将你砍喽!! 姚广孝被说得一阵懵,都不明白小吴王从哪里知道自己的,还直接叫出他的俗家名姓来。 好半晌,他才神情尴尬的回道:“小僧不是行脚商人,不做生意,没有拐,也没有轮椅可卖……” “对!你不做生意。你是想做场大买卖,博一个身前身后名。”见这秃驴仍旧死皮赖脸的样子,朱棪继续讥讽道。 “王爷此言差矣!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姚广孝这会儿反倒淡定了许多。 朱棪更是一呵,继续迈开步子,直逼姚广孝面前而去。他半点也没停下的意思,这就迫使姚广孝不得不做出让步了。 姚广孝一退再退,最后竟是只能被逼着向旁边跌退开去,模样极其窘迫,没留神差点就要滑倒在水泥官道上。 他登时纳闷极了,朝朱棪背影喊了声:“王爷!你、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无处惹尘埃,本王也不愿尘埃沾身。本王顺手把它们掸走,这不是很正常吗?” 朱棪别过脸来,回应几声。他心中却在暗笑,你个秃驴还敢说你没企图。 不惹尘埃的话,被本王这样逼迫,早该他娘的滚蛋了!怎么还在这里逼逼赖赖的? 姚广孝却还要辩解:“小僧不过是在苏州府听闻,你们扬州府有什么新的水泥官道峻工通行。心中好奇……” “特地跑过来看看。正好遇见了小吴王您,又恰巧看到王爷印堂气色不对?一时好心,想过来提醒一番而已。” 朱棪此时和杨宪已牵了骡马,站在仪真驿大门口饮茶歇息。一听这话,他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今日扬州新修官道通行,正是本王好事当头的时候,你竟敢说我气色不对?这不就是说我有灾,说扬州要大难临头嘛。” 姚广孝眼一瞪,暗想着,小僧是有这么个意思,但由你小吴王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就变味了呢。 果然,朱棪身边的杨宪也跟着小胡子一吹,愤慨的道:“这还得了!如此大好的日子,你个秃驴居然敢在这儿妖言惑众……” “来人呐!”他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搁,喝令道。“还不快给本府,将这个秃驴绑了,押到大牢里去!” 随着应和声,朱棪两人身后即刻闪出三、四个官吏,迅速冲姚广孝奔去。 这秃驴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扣住双手。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反抗。 即便被推着走,他也是回头对朱棪自信的一笑:“王爷、知府大人!难道你们没听说过,乐极生悲吗……” “扬州官道峻工,水泥这种新事物现世。非但举世瞩目,也会让别有用心的各方盯上的!二位不可不防啊。” 杨宪不屑哼声,甩袖道:“还用你这秃驴提醒,我们王爷已早做了两手准备了。押走、赶紧给本府押走……” “我说的是东台乡、通州一带。小僧近来夜观天象,感觉那里怕是要起大风浪了!王爷啊。与小僧打个赌如何?” 朱棪见姚广孝还这般死皮赖脸,不由皱眉道:“赌?你要赌什么?” “就赌王爷你会不会主动到监牢里,把小僧给放了。如何?” “你差不多都把底儿透给我了。你认为这还有可能吗?” 姚广孝自信的笑容顿时戛然而止,奇怪的问朱棪,莫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 朱棪当即表示道:“别以为就你姚广孝会多国语言。本王也会几句‘空你鸡蛙’的……” “所以,本王现在有权怀疑你这秃驴,是倭匪的细作。兄弟们!在牢里可得给我看好他喽。” “得令!” 押着人的两个官吏立刻猛拍姚广孝的肩膀,将他拍得一趔趄,差点来了个狗吃泥。 但姚广孝死死的盯着朱棪,他感到非常错愕,这堂堂的大明二皇子怎么会倭语? 这与小僧之前所猜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朱棪却由不得姚广孝多想,拉着骡马往广陵驿走的同时,也挥挥手,示意官吏们把这秃驴赶起来。 姚广孝就在后头,撞天叫屈:“王爷啊!殿下。既然您早已认识我,那也该知道小僧绝无可能是倭匪细作的呀……” 朱棪全然置若罔闻,仿佛这秃驴就是个无关大局的野和尚一般,就连回到扬州城南门外,底下人问起时,他也什么都没说。 等吃完午宴,宾客尽散后,朱棪忙召集了杨宪、鲁明义、涂喆及樊振等人,在他的营帐内密谈。 他们谈论的内容,自然是如何防范随时可能来袭扰扬州沿海的倭匪。 自从元末,天下纷乱,倭匪每逢春二月末至夏六、七月,便会乘势频繁骚扰东南沿海一带。 近年来,倭匪又与被大明打败的张士诚、方国珍残部勾结,狼狈为奸,扰乱海疆。 而东台、如皋、通州等区域,向来是倭匪首当其冲劫掠的目标。 这两年,由于扬州及其治下异常破败,劫无可劫,倭匪才算消停。 但现在,如果打探到扬州已开始复兴,倭匪肯定会卷土重来。 若不加以防范,这些玩意儿一登陆,便可长驱直入,那朱棪、杨宪这段时间的努力,将会付之东流。 所以,这边如今最主要的是,加强巡逻,跟东台、通州的哨所时常取得联系。还要严查混进扬州城来的可疑人员。 朱棪故意把姚广孝指为细作,并非无的放矢。正如这秃驴所说的那样,他搞出来的这些新事物,已经逐渐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