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港城大佬闪婚后[年代]》 1. 第 1 章 一九八四年,冬。 大街小巷回荡着难忘今宵的余韵,宁城军区文工团,歌唱演员苏叶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重生了。 湿淋淋地从泳池里爬上来的时候,那个逼着她跳了泳池的杨干事已经消失。文工团大巴正巧开进院里,穿着绿军装的女孩们笑闹着提包从车上下来。 “哎,你没听那相声,逗死我了!” “谁跟你一样听相声看小品啊,我们都看港台歌星唱歌呢。” 立即有人清嗓子起范儿,开始唱《我的中国心》。 回宿舍的路就那么一条,苏叶拖着水痕快步往前赶,听见歌声时回想起来了。 今年的第二届春节联欢晚会,团里不少舞蹈队和歌唱队的被选上台,自己却没有,原因是她爸还没平反,以及她没答应杨干事的追求。 六七年了还没平反,自然是没有盼头了。 身边的都去春晚了,苏叶心里难捱。 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却遇到了追求自己的杨干事,争执时候不慎掉进水里,杨干事直接吓跑了。 她从泳池爬起来的时候,又恰好碰上从春晚舞台回来的其他女兵,被嘲笑了好一阵子。 苏叶今年二十整,到文工团已经八个年头了。 她十二岁时在宁城文化宫里学唱歌,正巧军区文工团去各地区选学员,在家门口的文化宫直接看上了有一把好嗓子,又漂亮得眼前一亮的苏叶。 那时候能到部队当兵,尤其是女兵,没门路连想都别想。 苏叶的妈在她爹被下放后立刻改嫁撇清关系,有了后爹和继姐的苏叶,很快又有了“后妈”。 能进文工团,是她最好的选择,于是从善如流成为了那年被特招的文艺兵。 冬天的风刺骨寒冷,别提苏叶还浑身湿透。 她冻僵的脑袋没法回忆起这个时候更多的事情,只有一个念头:她得快点去宿舍拿早就打好的结婚报告,去找贺观棋。 他应该还在等着,这一次她不会放鸽子了。 这桩婚事,要从半年前苏叶出去办事时,救了个差点在路上心脏病发的老太太说起。 事情就是这么巧,这位周姓老太太竟然是苏叶奶奶的老战友,回宁城是来走亲探友的。 周奶奶在宁城期间,苏叶一直陪着她。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苏叶也很放心地对她说了自己当时烦恼的事情——她正在被文工团干事杨浩追求。 杨干事的恋爱实绩包含大半个文工团适龄未婚女团员,其中不乏和他分手后,直接退伍的。 被他看上,要么和他谈恋爱。 要么被他搞臭了名声只能和他谈恋爱。 苏叶当时就处于被他搞坏名声这一步,她不能像硬气的女兵一样直接退了,因为她除了文工团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只能扛着。 等周奶奶离开宁城后没多久,苏叶收到了一封信。 信里周奶奶介绍了她的大孙子贺观棋,说他自己开公司当老板,今年已经二十九却还没个对象,希望能撮合苏叶和他。 苏叶很犹豫,她都没见过那个贺观棋啊! 人怎么能就这样结婚呢,而且周奶奶在信里很诚实地告诉她,贺观棋因为小时候遇到的事情不会说话。 难怪叫观棋呢,观棋不语真君子。 一个月前被杨干事逼得没办法的时候,苏叶拼着一股气打了结婚报告,写信给贺观棋约好了时间。 可到了当天,她先是被杨干事逼得掉水里,被嘲笑,而后又发烧,彻底错过。 第二天再赶去信上和贺观棋约好的地方,他已经不在了。 放了鸽子的苏叶没脸回信给周奶奶,就这么断了联系。 之后她还是被杨干事逼着退了文工团,回到不欢迎自己的家,工作了几年后,听从母亲安排嫁给了一名机械厂工人,却因为杨干事来喝酒时乱说话,在新婚夜就被这个疑神疑鬼的丈夫打死了。 这就是苏叶上辈子短暂的一生。 重生回来,苏叶知道这一次,她绝对不能再离开文工团,但也不能跟杨干事谈恋爱。跟贺观棋结婚就是最好的选择。 眼前就是宿舍,被冻僵的双腿却越走越慢。 “咦,地上怎么有湿鞋印?” 身后疑惑的声音,苏叶两条笔直的大腿疯狂打颤,呼出一口白气,心里知道躲不过了。 果然,身后有人喊:“苏叶!” “那是苏叶吧?” “还能是谁,咱们这群人里,没上春晚留守的不就是她么。” 苏叶站定,不用走动时,身上居然诡异地回暖起来,不一会儿,同宿舍的向思佳第一个靠近,一脸幸灾乐祸。 “哟,苏叶你这是怎么啦?怎么一身湿淋淋的啊?” 顺着湿脚印扫了一眼,她长吁短叹:“不至于,不至于啊。不就上没上春晚吗,至于寻死觅活么?” “就是啊苏叶,你不是要跟杨干事谈恋爱吗?你跟他谈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嘻嘻嘻……” “不要脸么,杨干事还是小飞龙的男朋友呢,她就去勾引……” 苏叶扬起苍白的脸,嘴唇颤抖着看向光鲜亮丽的文工团女孩们。 就是这样毫无理由的污蔑,她上辈子才会退团。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的,还怕什么? 苏叶发着抖转身,迅速展开双臂抱住了向思佳。 呼……好暖和啊。 手臂跟一把锁死的钢筋锁一样,苏叶死死箍住向思佳,从她身上汲取温暖。 向思佳瞬间尖叫起来,抱住自己的苏叶就像一块冰……不!不是冰,就像死人! 联想让她愈发恐惧,嗓子足以媲美女高音。 其他人赶紧上前来拉扯,苏叶被扯开,扭身又抱上了扯住自己的那个女孩。 “好暖,好暖……” 苏叶止不住念叨,女孩们被吓得面如土色,惊恐万状,疯狂逃窜。 一时间尖叫层出不穷,苏叶连着抱了三个,身上水都被她们的棉衣吸干了,嘴唇终于泛出点血色来。 看见那些女孩鹌鹑一样聚在一起瑟瑟发抖。苏叶笑了笑,盯着向思佳轻声道:“一个个眼睛红得滴血了,收收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各个想死了让杨干事糟蹋!” 向思佳的脸“腾”的一下,红成了猪肝色。 苏叶一点不客气道:“说的就是你,向思佳。” 人群里,被叫做“小飞龙”的纤瘦女孩,立刻把仇视眼神转往向思佳。 小飞龙就是杨干事的上一任女友。其实杨浩是什么德行大家都清楚,偏偏他有个后勤副部长爹。 和他谈恋爱的,其实都得了不少好处。 甚至有女孩暗里觉得被杨干事追求是自己有魅力的表现,于是没被杨干事追求过的,都卯足了劲在他面前现眼。 苏叶看着她们,转脸看小飞龙,坦荡荡道:“我对杨干事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是纯洁的革命战友,小飞龙,你当然也是我的革命战友。” 小飞龙神态和缓了:“只要你发誓。” “你没看见我这样子?”苏叶指了指湿透的衣服,“我就算淹死,也不会抢革命战友的恋爱对象。” 如此狠毒的誓言,小飞龙为之震撼,点点头。 苏叶不再管那群即将窝里哄的“鹌鹑”,迅速赶回宿舍。 文工团的待遇一等一的好,苏叶住的双人间,舍友就是向思佳。 宿舍里两张一米小床左右贴着墙壁摆放,正对面是窗户,窗户下并列放着两张书桌。床尾则是她们各自的衣柜。 床上军绿色被子叠成豆腐块,床下几双鞋也鞋尖朝内摆成一条线,窗台上牙缸里牙膏牙刷全部朝一个方向。 苏叶反锁门,拉上窗帘,打开衣柜。 扯了条毛巾来擦头发,脱掉湿透的衣服。浑身赤.裸,皮肤冻得发青的苏叶站在衣柜前,手先是伸向一套穿旧的军大衣。 顿了顿,最后取出了今年刚发的棉衣。 四个口袋的军绿色棉衣,是崭新的。 换上衣服后,苏叶从暖水壶里倒出热水,一扬脖子灌下肚,感受着暖流浸润四肢百骸。 没有多休息一刻,她又摘下衣架上的军绿色邮差包,一把拉开书桌抽屉,把藏在最里面的牛皮纸文件夹拿了出来。 里面是文工团给开的结婚证明。 走出宿舍,之前聚在一起嘲笑苏叶的“鹌鹑们”果然窝里哄了。 小飞龙揪着向思佳引以为傲的粗长麻花辫不放,向思佳不遑多让,也贴头皮地抓紧小飞龙发尾烫弯的齐耳短。 两人又各有圈子,有的拉架有的打架。 苏叶经过时候她们竟都没注意,她干脆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大声喊:“小飞龙,加油!杨干事是你的!” 小飞龙得了鼓励,手腕一转,向思佳的辫子就在她手上缠了一圈。 向思佳的脖子都被拽歪了,面目狰狞地收紧五指。 苏叶挺想再看看,可时间不多了。 一路小跑出文工团大院,外面有三轮车拉人。苏叶跳上一辆,道:“去淮海路民政局。” 车夫踩动脚踏,车带得苏叶一晃,让她又改了想法。 毕竟是结婚,总得准备什么吧? 周奶奶的人品是信得过的,就算贺同志不喜欢自己,但他愿意结婚,想必不会比上辈子再糟糕。 “还是去百货大楼。” 她打算去看看,买件东西给贺同志。手表就不错,不知道贺同志有没有手表? 到百货大楼看了一圈,手表也不便宜。 但苏叶有津贴,咬咬牙,花掉一年津贴,买了一对梅花牌手表。 其他的,苏叶也买不起了。 走出百货大楼时,苏叶注意到旁边有一家新开的婚纱店,朝街橱窗内白色轻纱如梦似幻,海报上身穿白婚纱的女郎挽着一名穿黑西装打暗红色领结的男士,这是如今的潮流。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绿军装,苏叶有些羡慕起来。 “师傅,淮海中路民政局。” 她跳上百货大楼门口另一辆三轮,奔往自己的婚姻。 2. 第 2 章 淮海路离文工团很近,只是苏叶绕路去了一下百货大楼,等她到淮海路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一见到淮海路标志性的梧桐树,她的心就忍不住怦怦跳起来。 最后声音大到她耳朵都听得见了。 拿了钱给三轮车夫,她跳下车,扯了扯自己的衣摆,才抬头看向民政局门口。 路边梧桐树下,有一名高高大大,内搭西装外穿毛呢大衣,披着毛呢围巾,还戴了墨镜的男人。 他露出一个窄窄的下颌,鼻梁很高,嘴唇薄但有型。 苏叶的脚一下冻住,止不住乱想。 是他吗? 是有点老板的派头。 好高啊,得有一米八以上了吧?光看下半张脸长得还行,他为什么戴墨镜?不会是又哑又眼神不好吧。 虽然那墨镜看上去其实很帅…… 苏叶也有一米六多,她的青春期在文工团不愁吃喝,个子算是女孩里高的。 回想起周奶奶在信里说,她这个孙子过了二九,直奔三十,却一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让她老人家忧心忡忡。 当时看信,苏叶还被这句逗笑了。 现在虽然提倡晚婚,但二十九三十,属实是极限了。 苏叶朝前方挪动了一步,踩碎了梧桐树叶。那男人立刻偏过脸,定了两秒,阔步走上前来。 “……” 男人站在她面前,从大衣内袋里拿出一本牛皮包封小册子,刷刷在上面写了两个字,亮在苏叶面前。 【苏叶?】 苏叶心道不用想了,眼前的男人就是贺观棋。 有口疾不能说话,这是周奶奶很早就告诉了苏叶的。 她仓促点头:“贺、贺同志?” 男人点点头,低下头又在纸上刷刷写,片刻后给苏叶看。 【你好。我是賀觀棋,證件帶了嗎?】 怎么是繁体字? 苏叶倒是认识繁体字,只奇怪笔画这么多,写起来不累吗? 可是他的手真好看。 修长如玉骨,指缘干净,甲床圆润。 “我带了证件,现在、现在进去吗?”苏叶攥紧了包,有些紧张,几乎结巴起来,“你要不要,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贺观棋看了她一眼,在纸上写: 【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苏叶不了解他,只觉得他应该是迫于年龄压力才和自己结婚,于是摇头:“不考虑了。” 贺观棋点点头,转身时大衣衣摆在冷空气中荡起一个弧度,像朝苏叶走来一样,阔步走进民政局。 苏叶咬住下唇小跑着跟了上去。 她进去的时候,贺观棋已经把所有证明都摆在办事员面前了,苏叶慢慢靠近,低头用颤抖的手在包里翻找起来。 越忙越乱,好一会儿,她才拿出那个牛皮纸袋,递给办事员。 到了这里她又感觉到紧张,连转头看贺观棋的勇气都没有了。 听说贺同志工作很忙,经常要去外面跑业务…… 今天错过了,回去又要被杨干事逼迫。 难道要重蹈覆辙上辈子的结局吗,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大不了结婚后我还住在文工团,杨干事不会骚扰已婚的,万一贺同志不是好人,我也能躲开他。 苏叶来履行这场婚姻,全靠对重蹈覆辙的恐惧,和对周奶奶的信任。 她不停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办事员翻动文件的声音都成为了巨响。 “两位同志带了照片没?”办事员问。 苏叶先是没说话,忽然想起贺观棋不能说话,急忙道:“没,没带。” 办事员干脆利落扯了一张条子,递给苏叶:“去旁边照相馆拍照。让老板加急冲印,结婚证要用。” 结婚证要用…… 结婚证要用…… 苏叶被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冲得头眼昏花。 她脚步轻浮地转身走出民政局,前往旁边的照相馆。几乎是飘着走进去,把手里的条子递给门口台子后的老板。 老板早就熟悉了流程,道:“来这边。” 苏叶又飘着过去。 就在经过一面镜子时,出于本能,她转头看一眼。 这一眼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双手迅速捂住脸,愕然半张嘴巴。 我、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苍白、失神、还有连日失眠带来的黑眼圈。 出门时忘记擦雪花霜,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嘴巴干裂,半干的刘海黏在脸上,整个人如同幽魂。 我这一路都是这个样子?! 苏叶羞得捂脸,天啊,她出来前忘记照镜子了! 瞥见照相店老板在镜子边放了梳子,苏叶急忙拿起来给自己梳头发,半干的头发却怎么也梳不出好看的模样,最后像一块盖子,盖在苏叶额头。 更丑了…… 苏叶欲哭无泪。 “女同志,好了没啊!”老板在催。 苏叶慢慢把梳子放回去,沮丧地走进去。 店后面隔出来的小小拍摄场所,挂了一块大红布当背景,中间两张高脚凳子。 贺观棋正站着,似乎在等苏叶。 苏叶慢慢走过去,在其中一张坐下,扭头对贺观棋说:“贺同志,你,你坐啊。” 贺观棋这才坐下。 苏叶盯着前方黑洞洞的镜头,心里还在想着自己的外形,余光瞥见贺观棋摘下了墨镜,却无心去关注。 “好了,两位靠近点!” “女同志,你笑一笑嘛。男同志再靠近一点,哎,对!” 咔嚓一声,苏叶放下僵硬的嘴角,转头看了贺观棋一眼。 贺观棋正戴回墨镜,注意到苏叶看自己,他起身伸出一只手。 是要扶我? 苏叶腾地站起,没有碰他的手,追着老板说:“加快洗要多久,我们急着要……” 身后,贺观棋收回手。 他跟着一起走出这片被红布包围的小小天地,一边取出随身册子,开始刷刷书写。 没想到加快是真的很快。 十分钟后,苏叶就拎着还有些潮湿的相纸,拐弯去民政局。 “啪!啪!” 钢印砸下两个不会被轻易消磨的印章,苏叶办好结婚证了。 只是两张薄薄的纸,就结婚了? 她看着上面写了“贺观棋”和“苏叶”,又仔细看黑白照片上的自己,心里哀叹,果然……把她僵硬苍白的样子全部拍下来了。 而且自己穿军装,贺观棋穿西服。 格格不入的衣着打扮,昭示着他俩所处在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 再看贺观棋的脸。 咦? 即使在小小的黑白相片上,贺观棋依旧显得仪表不凡。浓眉高鼻,眸若寒星,几乎称得上美如冠玉。 这样的容貌,会找不到对象吗? 她下意识转头看贺观棋,虽然他戴着墨镜,但苏叶已经补全了他的脸。 再看看自己,苍白,僵硬。 苏叶叹气。 贺观棋见她走出来一路,都在盯着结婚证长吁短叹,神态愈发兴味。他打开路边停着那辆桥车的门,顿了顿,给苏叶比了个“请”的手势。 一切都在不言中。 苏叶这才注意到,贺观棋居然有轿车。 小轿车在这个年代是很稀罕的东西,苏叶下意识摇头,虽然已经不是以前那么严格的情况,但坐这样的车回去,依旧会引起麻烦。 贺观棋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本小册子,撕下那页,就写满字的下来。 连同结婚证一起被递到苏叶眼前。 【地址西塘路1588號,這是我準備的住宅,交给你住,随意安排。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就不跟你回去,你自己保重。我每月會往這個地址寄一份生活費,謹記查收。】 【結婚證請你一起放在住宅里,我不方便攜帶。】 读出纸面上遒劲且行云流水的字所书内容,不知为何,苏叶的内心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见她读完后没有其他意见,贺观棋才坐进车内。 车轮带起片片梧桐落叶,驶离苏叶的视线。 在路旁呆怔片刻,苏叶把两张结婚证和那张纸叠好放进文件袋。 却碰到了两个盒子。 糟糕,她买的手表忘记给贺同志了! 先是一急,苏叶想起贺观棋也没给自己带东西,于是又释然。 此时此刻苏叶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因为她已经确定,贺观棋眼里他们的婚姻,和苏叶眼里一样,都是应付。 算了,大家都是走个流程,自己那么认真干什么。 就是可惜两块表,花了不少钱…… 发现这两张结婚证和新婚丈夫,并不会给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苏叶反倒松了口气。 站了会儿,她决定回文工团。 回来时恰好碰上食堂开饭。 想到以后不必被杨干事骚扰,也不用退团回那个没自己位置的家,更不会嫁给一个暴力狂最后被打死,她由衷感谢起贺同志,因为他,很多事都迎刃而解了。 这顿饭苏叶吃得格外香。 吃完饭,她又端了盆子和洗漱用品,去澡堂排队。 从身边女孩们的讨论,苏叶知道了小飞龙和向思佳全被提去行政楼被训,晚饭都没顾上吃,这会正写检讨呢。 杨干事则春风得意,有两个女孩为他争风吃醋,一张脸皮都飘上天了。 除此之外,就是关于春晚的讨论了。 不过苏叶来了,她们全都闭嘴。 全因下午水鬼似的苏叶,太让人恐惧了,谁知道她有没有病会不会传染? 苏叶没料到,曾经谨小慎微的自己被她们排挤嘲笑,而放开了发疯的自己,反倒让她们害怕。 可见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金玉良言。 自顾自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苏叶再看镜子,发现自己脸色恢复了。 又是唇红齿白,明媚皓目,柳眉弯弯的自己了。她用虎口卡了一下自己尖尖小小的下巴,对着镜子笑一笑。 镜子里乌发如云的美人翘起嘴角,酒窝若隐若现。 苏叶以前从没想过,结婚证的照片居然会是自己人生中最丑的一张。 旁边有舞蹈队的斜眼看翘着屁股照镜子的苏叶,眼里流露出羡慕。 她们天天练,连饭都不敢多吃,才保持住纤细腰身,笔直长腿。可苏叶一个歌唱队的,怎么都比她们身材好呢? 而且舞蹈队瘦子一般都没胸,偏偏苏叶又瘦又有胸。 一张脸还又娇又美,拍着良心说,是整个文工团都顶尖的。 这真叫人烦都烦死了。 3. 第 3 章 贺寅驱车往羊城,乘豪华轮渡出关回港。 船即停靠码头,远远见港岛霓虹灯牌绚烂。 天空正飘雨,花天锦地变成了湿漉漉的花天锦地,这座被称为“东方明珠”的城市更显妩媚。 她正迎来历史上最辉煌繁荣的时期,与内地的灰,成鲜明对比。 一名显然是探亲回港的女郎捏着手包起身,越过几排座椅,装作不经意靠近,鼓足勇气碰了碰贺寅的手肘。 “可不可以知你嘅咁联系方式呀?” 贺寅沉默片刻,从怀中拿出小册子写【我已結婚】给那时髦打扮的港风女郎看,女郎颇为惋惜又尴尬,匆匆越过他第一个下船。 来接的不出意外是从小侍奉贺寅的陈文泰。 陈文泰打着一把墨色直伞,挡在贺寅头顶,一边道:“寅哥儿,点解太太冇一起返?” 贺寅写:【她以後在內地。】 写字时,贺寅自然而然想起苏叶那苍白僵硬的脸庞,看见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对于婚姻,并没有期待。 匆忙拒绝上车的模样,更是已经表达出所有意思。 和自己结婚也许是为了摆脱什么麻烦,又也许是其他。 贺寅便不打算提起要带她远离故乡来到港城,只是把早就写好的纸条递给她。 若她愿意与自己归港,贺寅定会好好照顾,苏叶是自己名副其实的妻,也会是贺家名副其实的大少奶奶。 可她明显不愿,贺寅并不强求。 又写【以后你每月1号,汇票邮二千蚊生活费至西塘路嗰个住宅。 】 给陈文泰看完,便撕掉。 时下港城女白领平均工资三千港币左右,贺寅考虑了汇率,认为定下这个数字非常合理。 陈文泰对此感到愕然,但习惯性没有表达,沉默地替他家大少爷拉开劳斯莱斯银灵的车门。 乘车回浅水湾的贺宅,周奶奶正在客厅等着。 甫一现身,老太太立刻拄着拐杖站起来,殷切地问:“办好了?” 贺寅点头。 周奶奶轻顿两下拐杖,一脸欣喜:“那就好,那就好……苏叶呢?没跟你回来?” 翻出刚才给陈文泰看的那页,原样递给奶奶。 贺寅不打算把苏叶的态度告诉奶奶,对外只讲自己不带她回来。 周奶奶愕然:“为什么不带她回来?!内地那环境多糟糕啊,你必须带她回来好好养养,争取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贺寅耸耸肩,要把墨镜摘下来。 周奶奶迅速制止:“不行,医生说还要戴几天。” 贺寅前些时候被狗仔的闪光灯伤了眼,医生嘱咐要戴半个月墨镜,奶奶收到信又着急催他去找苏叶,于是只好戴着墨镜去内地。 不知道苏叶看见一个不会说话还疑似眼睛不行的男人,是个什么心情? 贺寅颇为玩味地想着。 周奶奶拉着孙子坐下,又问:“结婚了不带人家回来,阿叶会怎么想,你成家了,要担负起家庭责任,不能还像以前单身一样……” 一连串的问话,贺寅执笔想要在随身小册子上写什么,字却太多。 幸好陈文泰及时替他开口:“少爷马上要去星家坡谈航运业务,少奶奶来这不免有些不习惯,不如让她留在熟悉的内地。” “对对,”周奶奶听完缓缓点头,“考虑得周全,是我忘了。” 浅水湾的贺宅是三世同居,一共三层楼的别墅房间众多,占地千平,对寸土寸金的港城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哟,贺家的大少爷回来了?” 旋转楼梯上方传来一道嗓音。 贺寅抬头看见大伯贺秉卓,冷淡地点个头,算作打招呼。 岂料他道:“你娶的那小村姑没有领回来?” 贺寅脸色便沉了下去,转着手里的笔,倏然朝对方掷去。 什么东西,也配侮辱他的妻子。 贺秉卓仓皇躲开,就见那没盖上笔盖的派克牌钢笔,尖端直直插在二楼走廊的挂画上,尾端还在不断震颤。 周奶奶猛顿拐杖,纯木地板咚咚作响,骂道:“你嘴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大妈妈,别这么偏心啊。”贺秉卓嬉皮笑脸道。 贺氏从清末就来到香港发展。到贺寅一共四代,积累下巨额财富,几乎可以称为港岛顶级。 周奶奶当初也是内地人,是贺老太爷指名的媳妇。 偏偏贺寅爷爷那个时候风流倜傥,早有了贺秉卓,等周奶奶到港岛来时,面对已然三岁的便宜儿子,只能吃哑巴亏。 名义上,贺秉卓是周奶奶的大儿子,贺寅他爹贺尽臻是二儿子。 还有个小女儿贺碧臻,已经出嫁。 贺家人丁说兴旺也挺兴旺,贺秉卓完全继承了他老父亲的风流倜傥,光是认进来的孩子就有五个,外面还有没认进来的。 说不兴旺,周奶奶的儿子贺尽臻却只有两个孩子。 大孙子就是贺寅,他在二十由奶奶起了表字“观棋”,在内地投资做事,为了方便办的身份证明,也用贺观棋这个名字。 饶是贺秉卓也有些怵这个不开口的侄子,直接避走。 周奶奶则不依不饶,一定要贺寅在办完国外的事情后,去把苏叶接回家。 贺寅最招架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奶奶,认真比起三根手指发誓,一定办完事就把苏叶接回来。 心里又想,只要苏叶愿意跟自己回来。 周奶奶放心下来,让侍奉自己的阿嬷取了个紫檀木首饰盒来。 “一接到来信,我赶紧就催你去内地,你动身走后才想起来忘记准备东西了。”周奶奶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又问,“阿叶不会不高兴吧?” 贺寅回忆了一下,认为苏叶并没有不高兴。 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小年轻,离开宁城前,也有托人把西塘路的住宅转进苏叶名下。 于是摇头。 周奶奶还是自责,要不是这段时间天天下雨让她犯了风湿,内地交通又不便利,她是一定要一起跟着去的。 只顾催着孙子赶往内地,结果自己这边出了大岔子,连聘礼都忘了准备。 陈文泰带上天鹅绒手套,替他们打开紫檀木首饰盒。 一整套翡翠首饰,在贺家奢华的水晶灯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是我当年结婚,你太奶奶给的。” 民国传下来的好东西,周奶奶幻想起孙子亲手将它给苏叶佩戴上的模样。 贺寅看过一眼,点点头,写【很适合她。】 “文泰啊,你再去拨个电话,让九龙那些金店把店里最好看的都带来。再去喊铜锣湾那些卖洋包的……” 吩咐完,她虎着脸对孙子说:“让你去内地和小叶领证,不代表可以糊弄!等你接她回来,还得给她办个婚礼!” 贺寅莞尔。 他很乐意给妻子举办婚礼,前提是苏叶愿意。 约莫半个小时后,整个九龙并铜锣湾有头有脸的店长带着店里最新货,鱼贯进入贺家大宅,摆出来的东西,足以让港城每个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姐侧目。 挑了五六个不同款的金手镯让人包起来,周奶奶道:“这些金镯子金项链先让人送去内地,翡翠头面我得亲自给她。你去国外也注意一下有什么好东西,给她带回来。” 周奶奶絮叨着,未来半年她的重中之重,都是给苏叶准备隆重婚礼。 贺寅颔首,让陈文泰记下。 他决定给自己的妻子一些缓冲时间,下次见面的时间就放在从星家坡回来后,正正好。 …… 宁城。 苏叶洗完澡回宿舍睡觉,全然忘了从今天开始自己是已婚人士。 她打算明天开始努力学习竞选干部,彻底走和上辈子不一样的路。 只要成了干部演员,不管以后唱得好唱得坏,能不能继续吃唱歌这碗饭,她都将是一名部队干部,有了铁饭碗。 新的一年,入党审批又开始,她也要写申请。 反正就算死在文工团,烂在文工团,成了老婆婆,也要是文工团退休出去的有编老婆婆! 至于两块表和两张结婚证都锁在抽屉里,苏叶不想去翻动,最好以后都没有拿出来的机会。 奔忙了一天,刚躺上床,她就惊呼一声弹了起来。 叠成豆腐块的棉被,表面上看干干净净,里面却全部被水浇透了! 苏叶站在床边,转眼看半靠在床头看书的向思佳:“你干的?” “什么我干的?”向思佳一脸迷茫。 只是那迷茫,非常非常假。 苏叶瞬间断定就是她干的,下午的事情,向思佳还记在心里呢。 没打算和她争长论短,苏叶直接抱起被子走出宿舍。前脚刚跨出去,后脚就听门“砰”地一声关上,并传来落锁声。 苏叶冷笑一声。 关得好,锁得好! 看样子向思佳的检讨还没写够。 她抱着被子径直出了宿舍小楼,不一会儿,每个宿舍都探出头来看。 “苏叶又被整了啊?” “能不整她么,那么嚣张,连春晚都没上去的人嚣张什么!” “啧啧啧,之前她被赶出宿舍,是在练功房睡的吧?第二天还跟队长说,自己是练歌忘记回去,窝囊!” “我看她这次,还得去练功房睡一夜。” 下了判断,大家缩回脑袋,熄灯睡觉。 苏叶径直往行政楼去了。 参加春晚的团员们刚回来,这会儿领导肯定都在准备明天全文工团开会的事情,不可能这么早睡。 果然,行政楼的灯还亮着。 直接敲开门,苏叶红了眼眶:“领导,这次春晚没我,我认了,是我基本功不扎实。可为什么咱们的革命队伍里,会有排斥没有上春晚的同志这种事情呢?” 几名喝浓茶开会整理报告的干部全都愣了。 这是什么大帽子,上了春晚的同志,针对没上春晚的?革命队伍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文工团的政委甚至还要重点安抚没上春晚的同志,不可能出这种事! 但苏叶展开自己的被子,刺眼的水痕让干部说不出和稀泥的话。 苏叶身形单薄,颤抖着哭腔道:“我宿舍的向思佳去了春晚,我很羡慕,但她往我床铺上倒水,还把我锁在门外不让我进屋睡觉,我怎么她了?” 锁门在苏叶抱着被子出门后,苏叶故意混在一起说。 文工团女政委姓雷,听到苏叶的哭诉,眉头锁死起来。 她起身走到苏叶身边仔细看那被子,又看苏叶:“同志,这种事情可不能胡说。” “我没胡说!”苏叶故意用非常倔强的语气道。 “雷政委,你不信的话跟我一起回宿舍。向思佳现在还反锁着门不让我进去呢,大冬天的,我也是人,我会冷会病的啊。” 干部们面面相觑。 刚从春晚舞台下来,就出现这种事,他们这些带队伍的成摆设了? 何况向思佳上了春晚,苏叶没上。 这叫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雷政委看见苏叶眼泪掉下来了,急忙安抚:“苏叶同志,我们知道,你没上春晚心里……” “不,我完全没有怨愤。”苏叶诚恳真挚地打断政委的话,“我知道,名单安排团里都有考量,这次没上春晚是组织对我的考验,我怎么能辜负?考验是我的机会,是我的历练,只有更多考验,我才能成为更好的我。” “……” 雷政委张了张嘴,话都被说完了,她说什么? 苏叶乘机丢出一个问题:“我今晚睡哪儿啊?” 瞧着可怜兮兮,抱着被子伶仃站在门口的苏叶,在场唯一的女领导雷政委道:“你带我去看看。” 她还是不信向思佳敢浇了被子又把人赶出门。 文工团这些姑娘小子和正经部队里的不一样,他们的小心思可多,说不定是贼喊捉贼。 苏叶完全没有异议,抱着被子领路。 一路进了宿舍,雷政委先注意到所有房间都熄灯了,满意点头。 可回忆起向思佳和苏叶两人的履历,向思佳的爸爸已经官复原职,而苏叶的爸爸还不知道在哪个农场,看样子是回不来。 这就有点难办了。 向思佳下午还吃了个检讨,晚上再闹事,按理得给她个处分。 雷政委有心提醒,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苏叶却好像能预料到她要做什么一样,一把捂住她的嘴。 “雷政委。”苏叶小声道,“这只是我和向思佳的矛盾,其他同志从首都回来,肯定已经很累了,不要吵到她们。” 雷政委:“……” 只是一晃神功夫,苏叶就领着她到了宿舍门口,开始推门。 雷政委刚想说,出门就关门很正常,你是不是没带钥匙。 就看见苏叶从口袋钥匙,比给雷政委看,然后用钥匙拧锁,拧不动,反锁了。 苏叶敲门:“向思佳,你开门呐。” 屋里没声儿。雷政委说:“她睡着了吧。” “向思佳,政委来了。”苏叶直接说。 只听屋里叮铃哐啷,片刻后门开了,向思佳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演得似模似样:“谁来了?” “我。”雷政委脸色不好。 苏叶让开身子,帮她补充:“雷政委。” 4. 第 4 章 短短三个字,向思佳的魂魄都要飞起来离体了。 下午和小飞龙打架,被提去办公室,让雷政委做了一个下午的思想工作,她耳朵现在还是麻的! 眼下情况,雷政委不得不开口:“向思佳,你把苏叶赶出宿舍的?” “没有啊。”向思佳故作茫然,“苏叶,你不回宿舍干什么?” “我倒问你,知道我没回来,还反锁门?”苏叶直接把皮球踢回去。 反锁门,显然不是舍友还没回来时该做的。 向思佳支支吾吾:“我,我忘了!” “我这么一大活人没在,你也能忘?” 以前怎么没见苏叶这么伶牙俐齿? 向思佳急得抓耳挠腮,想怎么辩解,却听苏叶打了个喷嚏。 苏叶:“雷政委,因为向思佳给我被子倒水又锁我在外面,我现在可能生病了。” 此时不少宿舍都打开门来瞧,走廊被照亮,苏叶那明显不正常潮红的脸,也叫雷政委看得清清楚楚。 伸手一摸苏叶额头,雷政委神色变得严峻起来。 苏叶没乱说。 下午时候在泳池泡了一遭,就已经埋了病根,要不是靠着毅力撑过去,苏叶又得放一次鸽子。 后来回文工团好好吃了饭,洗了热水澡,病气被压着。 如果今晚好好睡一觉说不定就没事了。 偏偏向思佳作妖,用水浇她的被子,此时苏叶穿着单薄睡衣,浑身止不住颤抖。 雷政委最怕的就是这群姑娘小子出事,急忙要把苏叶扶进屋子里。触手入一片火热,她心道糟了,又让隔壁宿舍的快去医务室拿退烧药安乃近来。 “还有被子没?”雷政委问。 “没有了。” 苏叶被扶着躺下,眼睁睁地看着雷政委从向思佳床上把棉被捞过来盖在自己身上,胃里一阵恶心。 但碍于雷政委面前,实在不好发作,只好忍耐。 向思佳此时更不敢说什么,默默打开自己的衣柜抱出一床新的棉被。 苏叶盯着那新棉被,心思活泛起来。 “去拿安乃近的怎么还没拿来?”雷政委倒了杯热水放在苏叶床头,脸色焦急,“我去看看。” 人一走,向思佳就说:“算你狠!” 苏叶撑着坐起来,微微一笑。 还有更狠的呢。 她端过水杯,毫不客气全倒在了盖自己身上的棉被上。 向思佳瞪大了眼睛:“你……” 却听外面雷政委接连不断的急促脚步声,还有声音:“来了来了,安乃近来了!” 苏叶安静躺回去,闭上了眼。 雷政委手里捏着药片和温度计进来,一眼就看见苏叶的被子又湿了一块。 而苏叶微微皱着眉,脸色红得好像大虾,虚弱地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向思佳!”雷政委立刻转身,嗓音严厉。 “咳咳……”苏叶睁开眼,嗓音虚弱,“政委,是我自己不小心……” “对啊!”向思佳冤得想哭,“就是她自己倒的啊!” “她发高烧,还能自己倒湿自己被子?!”雷政委这次说什么也不信了,“向思佳啊向思佳,外边社会上那些不好的风气让你全学会了!” 苏叶:“政委你相信我,真的是我自己弄的。而且只湿了表面,比我自己的被子好多了,不碍事的,我能睡……” “你生病了还逞强!” 雷政委严肃的眼神一扫,锁定向思佳床上的新被子,于是再次把新被子搬运到苏叶身上,原来那床则原样丢回向思佳床上。 嗅着干净的肥皂味,苏叶满足地叹了口气。 向思佳都快懵了。 苏叶的操作,她见都没见过! “政委你信我啊,真是她自己故意搞的。”她徒劳地解释,委屈道,“湿被子我怎么睡呀……” 雷政委一瞪眼:“你也知道湿被子没法睡?!” 苏叶恰如其分开口:“政委,我有些害怕……” “别怕。”雷政委半扶着苏叶起身,先给她上温度计。 五分钟后拿出来一看,都39度往上了。 这数字让她胆战心惊,生怕苏叶烧出问题,小心地喂她吃药。 “你好好休息。”雷政委安慰苏叶,“别多想。” “谢谢政委,能有政委真好。”苏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乖巧回答。 雷政委的心都软乎成一块棉花了,下意识想说让向思佳晚上好好照顾苏叶,又想到自己在向思佳都敢干坏事,于是道:“向思佳,你今晚去招待所住!” “招待所!”向思佳瞠目结舌,“那,那里一股子霉味,什么都没有……” 文工团经常要接待一些其他单位的同志观看演出,于是在大院里有一栋小楼,专门做内部招待所。 雷政委盯着向思佳收拾东西,亲自把她送去招待所。 招待所小楼离宿舍挺远的,里空空如也,东西都是制式的,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雷政委还怕她溜回去找苏叶麻烦,干脆把她锁了,明天再提出来通报批评。 “咕咕——咕——” 听着窗外夜枭的啼鸣,向思佳抖抖索索躲在湿了表面的被子里,一夜都没敢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全文工团开春晚表彰大会。 苏叶退烧了,躺着没打算去。向思佳则是天蒙蒙亮才合眼,直接睡死过去。 雷政委开完会直接点了两个老实的,问起向思佳平日里和苏叶处的怎么样。 老实的不敢瞎说,告诉雷政委,以前苏叶也有被赶出宿舍的情况。 仔细问询完,雷政委一阵头疼。 革命队伍里居然出现这种事,首当其冲要问责的,就是她这个政委。 “昨天还和王玲珑打架,夜里就欺负舍友……”雷政委在政委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焦虑不已地朝歌舞团的金主任念叨。 管歌舞团的金主任,虽然没有政委那么高的政治觉悟,也觉得此时不妥。 他端了杯茶,琢磨一下道:“我去瞧瞧苏叶。” 怎么判向思佳,也要看苏叶的状态嘛,不能太小题大做了。 刚靠近宿舍,就听到一阵阵咳嗽声。 雷政委递了个眼神给金主任,意思是:看吧,病得可重。 她是女的,先进了宿舍,片刻后一脸唏嘘走出来冲金主任道:“进去吧。” 金主任还不解她那表情什么意思,进门一看,也愣住了。 苏叶披着棉衣,半靠在床上看团里下发的政治学习资料。 旁边桌上摆着本子和笔,金主任走上前去拿起来看,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做了挺多笔记,还写了自己的心得。 他不禁诧异,看了眼雷政委。 恰逢雷政委正把眼神投过来,俩人精一对,心里对苏叶的满意又抬高了几分。 他俩是特地悄悄来的,其他人开完会都上课去了,宿舍里可没人给苏叶通风报信。 苏叶是抱着病,都在认真学习啊。 “主任好,政委好。”苏叶哑着嗓子问候。 “别起来。”金主任按了按手,“苏叶啊,我们知道这次春晚你没去,心里……” “不,金主任。”苏叶直接把昨晚的话又说了一遍。 金主任一样张了张嘴,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他只好问:“向思佳这么欺负你,你有没有什么怨言?” “我没有。”苏叶眼神坚定,语气诚恳,“虽然我也不知道冲突从何而起,但我认为,作为革命战友,因为一些小事造成误会,一定要及时开解。我很愿意与向思佳把心敞开来谈,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请她原谅,她有什么不好的,我也不放在心上。”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雷政委的眼神愈发不一样了,这样的好苗子啊,要是队伍里全是这样的苗子,共产主义指日可待! 金主任也找不出半点错处,缓缓点头。 “这样。”金主任想了想,说,“这次春晚表彰大会,上去的都发了奖金。这次向思佳的奖金,咱们就给你,好不好啊?” “就当你也上春晚了。”雷政委一旁附和。 “不好。”苏叶摇头。 金主任一皱眉:“哪里不好了?” “我没去春晚付出劳动成果,而向思佳去了。我不能白白拿她的劳动果实,不如上交,作为补贴经费,这样我也能沾光。” “好好好。”金主任抚掌笑,“比我想得妥善,那就这么办。” 雷政委看苏叶的眼神更火热了。 这样的好苗子,怎么就在歌舞团,不在政治部呢? 出了宿舍,雷政委就念叨起来,不知道这次晋升考试能上来几个。 金主任笑她:“咱们歌舞团的,可全都是从小就唱歌跳舞,文化肯定要薄弱点,你还是等着其他地方调人来吧。” “我看苏叶就不错。”雷政委叹息,“要是她能考过来。” 金主任哼笑一声,背着手摇头。 这群从小学歌舞的,根本没几个愿意花功夫学习考干部。 他也不直说,拐弯抹角道:“你再想,也得她考得上不是?” 雷政委去把向思佳放出来,一夜过去,向思佳十分委顿。 金主任领着她回练功房,口头通报批评并给记了个小处分,通知所有人,向思佳这次春晚的奖金放进补贴经费。 向思佳一听就急了,嚷嚷:“干脆把我奖金全给苏叶得了!” “我也是这么说啊。”金主任摊开手,看着向思佳摇摇头,隐约失望,“但苏叶比你有觉悟,她说不想摘你的劳动成果,干脆放进补贴经费,让她沾沾光就得了。” 补贴经费是谁都可以申请的,今天跳舞脚扭了,明天唱歌嗓子哑了,都写条子去申请。 平白无故多了一笔触手可及的钱,其他人隐约兴奋。 “有觉悟”这个至高评语,被放在苏叶头上。 同一句话里,作为反面承托的,却是自己。 向思佳受不了这打击,不顾领导在场,转身冲出练功房。 5. 第 5 章 两位领导一走,苏叶就拿了制式信纸,写补贴申请。 她可是大病一场呢,该有一份补贴。 认真写好,确认没错,苏叶把补贴申请暂时压在书里面,打算等身体好点就去递条子。 临近中午时候,门被敲响。“小飞龙”王玲珑进门来,看着苏叶。 “你怎么把向思佳给逼成那样的?”王玲珑问。 苏叶露出无辜笑容:“她怎么了?” “哼。” 王玲珑冷哼一声,嘴角又止不住地上翘。 她跟向思佳可是老对头了,连带着向思佳的舍友苏叶她也不喜欢,欺负过好多次,只觉软绵绵的没什么意思。 如今一看,苏叶分明是战友。 而且她也赌咒发誓过了,不会和杨干事谈恋爱,王玲珑信她。 好似突然破了隔阂,王玲珑嘿然一笑,靠近苏叶:“你不知道,向思佳没请假就跑回家了,金主任让她气得,追出去的时候差点摔一跟头。” “真可怜。”苏叶摇头,“我是说金主任。” 向思佳有什么可怜的,上辈子苏叶无奈退团,一半是因为杨干事穷追不舍,另一半就是因为向思佳了。 “可怜可怜你自己吧。”王玲珑先是乐,又抱起胳膊扬起下巴,“向思佳她爹可是军区的连长。” 苏叶可怜兮兮地笑一笑:“我也没办法。” 王玲珑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说:“你靠我啊!我爹比她爹厉害,不就一破连长吗,我爹可是军区常委!” “好厉害。”苏叶真心实意夸赞,“你和杨干事真是门当户对。” 王玲珑脸一红,嘴角快翘到耳朵根了。 此时此刻,她决定把苏叶划进自己的姐妹团。 但她暂且不打算对苏叶说,决定先考察考察这个没有背景的苏叶,然后还得告知其他姐妹团成员,让她们一起来考察。 随后她又说起补贴经费,一脸不屑:“三瓜俩枣,谁稀罕呢!你也是傻,干嘛不听金主任的一起拿手里?” 苏叶:“我不敢呢。” “怂!”王玲珑铿锵有力地点评,“你怕个屁。正好你生病了,这样,我来给你写申请条子。” “哇,真的吗?”苏叶惊喜,“玲珑你人可真好,难怪杨干事喜欢你。” “嘿嘿,这你也看得出来?” 王玲珑飘了,接过苏叶递来的纸笔,低头卖力开始写申请。 写完,她一拍胸口:“送佛送到西,我给你递上去,他们得买我面子。” 瞥了一眼那申请条写的数字,正好是向思佳所有的奖金。 “太感谢你了。” 这声谢谢,苏叶真情实感。 王玲珑风风火火冲出宿舍,去财务替苏叶递条子,并喊了一个姐妹团的小跑腿,让她中午给苏叶打饭送过去。 苏叶则从善如流撕了自己写的,看看那数字,颇有些唏嘘。 自己还是太保守,数字只填了向思佳奖金的一半。 有小飞龙出马,苏叶都不用去琢磨自己该不该要矜持些,直接一步到位。 病了一场,苏叶被安排多休息,暂时不用练功。 每次下课,耳报神王玲珑都要来宿舍给她说今天出了什么事。 苏叶通常很捧场,这让王玲珑越发觉得,苏叶是个好苗子。 于是苏叶顺利通过姐妹团的“考察”,成功打入内部,成为了小团体的一份子。 吃饭练功都得在一起,这才叫小团体。 苏叶从中知道了很多上辈子不知道的事情,颇觉有趣。 杨干事许是上次看见苏叶跳泳池给吓怕了,追着他跑的向思佳不在,和王玲珑又甜甜蜜蜜起来。 不过令苏叶不解的是,杨干事和王玲珑甜蜜蜜的时候,还能抽空往她宿舍门缝里塞情书。 可见男人都是朝秦暮楚的坏东西。 眼瞧着快开春,苏叶身体也完全恢复。 托了王玲珑的福,这月发津贴的时候,果然多了很大一笔补贴经费。 苏叶朝金主任请了一天假,带着结婚证和手表离开文工团。 她得去西塘路看看,贺同志准备的房子长啥样。 正好多了一笔天降横财,可以买点东西,添置添置屋子。 苏叶不挑,能有个四十平就行。 希望不是公用厨房厕所。 ……算了算了,是公用的也没关系。 在文工团不也一直公用澡堂厕所吗,只要是一间自己住的屋子,苏叶就很满足了。 西塘路有点远,坐三轮得二十多分钟。 苏叶不常来这边,只知道军区大院就在旁边的经纬路上,环境很好。 路上果然穿过经纬路,苏叶看见了高墙都挡不住的小楼檐角,一时有些羡慕。 要是爸爸能回来,说不定她也能住。 可惜没如果,这几年苏叶寄去农场的信和物资都杳无音讯,渐渐地她也就放弃了,唯一只庆幸没有收到死亡证明。 三轮拐进西塘路,竟然不是满街梧桐,而是香樟树。 苏叶不喜欢梧桐春天开花那味道,冲得人鼻子脑袋一起疼,乍见满街魁梧的香樟树,心里首先就多了一丝喜悦和满意。 又往前走了会儿,一路都是独门独户的小洋楼。 苏叶就有些茫然起来,正坐直了要去看门牌号,三轮师傅用方言说:“就这,到了。” “没走错?”苏叶下意识问。 三轮师傅搭起毛巾,“没错,我一路盯着号牌呢!” 眼前是一道圆拱形的铁艺门,门上枝蔓缠绕,栩栩如生。 透过镂空花纹朝里看去,满院花团锦绣,下午阳光照耀,引得苏叶不由自主伸手推了一下。 没想雕花门还挺沉,没能轻易推开。 苏叶转头去找门牌号,看见左边大理石雕花门柱上镶着个铜制牌子: 西塘路1588号 真是这里? 苏叶茫然四顾,似乎想要找另一个,只存在于她幻想里的“西塘路1588号”。 应该是个筒子楼,公共厨房厕所的那种。 但是没有。 眼前的西塘路1588号,镂空铁艺门后,只有一栋沐浴在阳光下的双层红瓦白墙小洋楼。 …… 陈庄美是陈文泰在内地的远侄。 他们一家都托了出息族叔陈文泰的关系,在内地帮贺家做事。就在一个月前,贺家大少爷在羊城落脚,联系上自己,让她来宁城替人办转户手续。 期间,族叔陈文泰也联络了一次。 送来了一个沉重到可怕的小匣子,外带一个实木行李箱,让放在小洋楼主卧里。 里面装了什么,陈庄美没有敢打开看。 凭感觉就知道是很贵重的东西,毕竟那是贺家。 之后,陈庄美就来宁城西塘路1588号,等族叔说的名叫“苏叶”的女子。 她是谁?是什么身份? 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陈庄美都不清楚,只知道是在这等。 等了好多天她都没来,陈庄美又害怕自己是不是错过了。 幸好一个月后,铁艺花门被敲响,那个即将拥有这栋小洋楼的女子终于来了。 6. 第 6 章 苏叶和陈庄美隔着镂空门,四目相对。 苏叶看着里面个子不高肤色很白,微胖的中年女人。难道这是贺家的亲戚,住在这里的? 这个可能让苏叶心里低落些许。 十平单间和小洋楼比起来,谁都会选小洋楼。 可如果要跟亲戚一起住,苏叶宁愿选十平单间。 陈庄美也看着门外,约莫二十,人比花娇的苏叶。 她穿着一件棉质长袖衬衣,袖子卷起,下摆塞进军绿色裤子里,皮带扎出一截纤细的腰。头发上半扎起来,下半及腰披着,在阳光下显得整个人特别温婉。 面孔这样精致,陈庄美只在画报上见过。 她张口,连声音都轻柔了几分,用带着粤语音调的普通话说:“里,里就系搜叶?” 搜…… 是苏吧? 苏叶无师自通理解了对方的口音,点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陈庄美欢天喜地打开铁艺门:“我等哩好久了喔!” 苏叶勉强能听懂她在说“等你好久了”,顿时有些抱歉。文工团不能随便请假,她没有办法。 铁艺花门被打开,陈庄美态度恭敬,给苏叶引路。 越是往里走,苏叶就越是惊愕。 面积不大但花团锦簇的花园,明显是刚整理出来的,泥土还带着新痕。树枝还有新修建的痕迹,树叶还不够丰满。 小洋楼墙面同样有着爬山虎的痕迹,石子路定睛一瞧都是六合雨花石铺就,把较尖的楞藏在了水泥下,只在上面露出圆润的一面。 就连石子路边的石灯,都重新牵了电线。 一路观花穿景,竟然不像在院子里,而是园子里。 这就是贺同志准备的房子? 未免也太夸张了! 他,他不会是在哪作奸犯科…… 苏叶忍不住按了按额头,感觉太阳太烈,头有点发晕。 “这房子哪里来的?”她忍不住问。 陈庄美回想了一下文泰叔交代的事情,半粤半普,甚至手脚并用地给苏叶解释起来。 苏叶努力去理解,最后复述一遍道:“是以前被抄了的房子,还回来了?” “对,对。”陈庄美说的一头汗,急忙点头。 这就能解释了…… 那个时候,很多这种小洋楼被打成资本主义,全部充公,又在前几年陆陆续续归还。 没想到贺同志家也遭过这种事,想必这里就是他小时候住的。 后面被还回来,长辈们有了新住处,这里就给了贺同志。 苏叶对贺观棋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陈庄美见贵客理解了,也很高兴。 这屋子是贺家内地远亲的,当初被抄了,现在又还了回来。屋主有了新住处,贺少爷就买了下来,让人翻新给苏叶住。 打开大门,里面也是全部翻新的。 旧实木地板散发出辛烈松蜡味,家居也全是十多年前老宁城人喜欢的风格,擦拭得纤尘不染。 苏叶没去文工团前就住在这种房子里,亲昵感一下涌了上来。 厨房和保姆房在副间里,一楼是客厅餐厅并盥洗室,还有一间活动室。 二楼则是三间卧室,其中一间主卧有套内盥洗室和衣帽间,另外再有储存室。 主卧不缺任何家居,床铺整套纯棉四件。 苏叶试着在床上坐下,绵软感立刻把她包围,差点顺着那感觉直接躺下。一想到还有外人在,她红着脸迅速站起,手还忍不住按了按。 床头柜上还摆着个不起眼的黑色木头匣子,墙角竖了个行李箱,看上去应该是贺同志的东西。 主卧盥洗室甚至还有个浴缸! 苏叶打算去百货大楼添置添置的打算完全落空,她根本不必准备任何东西。 推开玻璃门,宽阔露台出现眼前,花园郁郁葱葱,一切充满生机。 苏叶一路都是呆滞状态,事不关己一样参观完整个小洋楼,停下来时魂魄还没附回肉身。 四十平筒子楼的幻想,和眼下的情况,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少爷话呢度转去你户下,小姐你得畀我纸,我好去做嘢。”陈庄美说。 苏叶:“?” 陈庄美说起粤语叽里咕噜,宁城土生土长的苏叶实在是听不懂。 两人只好继续比划手脚,最后苏叶明白了,这个叫陈庄美的女人并不是亲戚,而是贺观棋托来替她办房屋转户手续的。 贺同志要把这个小洋楼转到自己名下?! 这对苏叶来说,又是一个大震撼。 反复确认陈庄美就是这个意思,她默默呆住。 如今单位分的房能写妻子名字已经足以表达尊重和爱护,而贺观棋,竟然要把这个小洋楼,直接转到自己名下! 一时心情和表情都很复杂。 难道贺同志并不是应付,而是很认真的要和自己生活? 一段时间以来,苏叶已经完全接受了丈夫不会出现这件事,并且安排好了自己未来的计划。 可现在,一栋小洋楼横陈在她的计划上。 苏叶不得再次考虑起自己的丈夫。 也许他真的是去忙工作,忙完了就要回来与自己一起生活的? “贺观棋呢?”她忍不住问。 不声不响走了,又不声不响要把房子转自己名下,他到底怎么想的? 陈庄美又比比划划,苏叶读懂她的意思:贺观棋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了,他暂时没办法回来。 苏叶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了。 他真不是应付,而是去忙工作! 那,那她对于以后的计划,必须要把他贺观棋加进来了。 以为贵客在犹豫,陈庄美用粤语热情道:“我去做嘢,小姐你放心。” 相关的流程陈庄美早就去准备了,只要苏叶去签个字。 可现在的苏叶,却又陷入了另一个纠结。 真的能要这套房子吗? 不要的话,会不会让贺同志多想? 毕竟他连房子都愿意转给自己。 苏叶对陈庄美比了个“等我想想”的手势,不要催,催得她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漂亮的小洋楼此时成了烫手山芋,接也不是,抛又不舍。 苏叶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无功不受禄,也不是没幻想过天降横财,但她却没想过,有一天真的降横财了,她竟然会不敢伸手去接。 忽然,一个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 我们已经结婚了。 苏叶其实在决定领证,走进百货大楼买手表时,就打算好好和他过日子。 但是贺同志领了证就消失,一个月都没再出现,她又觉得大家都是应付。 可现在,贺观棋要把这么大的房子转给自己,也是说明要好好过日子的吧? 只是现在很忙,没法赶回来。 苏叶心里涌出羞愧,为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竟然一直错怪了他。 定了定神,她决定收下这套房子。 说不定也是周奶奶的意思,周奶奶知道她孤苦无依,只能住在文工团,所以想着给她一套房子。 房子写谁的名字都无所谓。 他们可是领了结婚证的合法夫妻。 等贺观棋同志回来,自己也考上了干部编,每天从文工团下班回家来,做做饭养养花…… 房间很多,还能把周奶奶接来一起住。 想到这样的生活苏叶鼻尖一酸,眼睛发胀。 冲着这样的生活,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对陈庄美点点头:“你带我去。” 7. 第 7 章 陈庄美的办事能力果然很强。 即使她满口粤普,但还是能很快让人理解她要表达的是什么。 只是几个小时的功夫,苏叶名下就有了一栋小洋房。 直到此时,她还不敢信这是真的。 在楼里楼外又转了一圈,苏叶喟叹一声,在院子里石桌边坐下,撑住下颌,看着那暮色下的小洋楼。 这里全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模样。 回文工团前,苏叶折了一朵院子里开得艳丽的芍药,执于手中。 陈庄美也高兴自己又办成了一件事,可以赶上女婿调去首都的日子。在确认苏叶不需要聘请保姆也不需要她一直在这里听候,欢天喜地的走了。 苏叶托她把自己买的男表给贺观棋,自己也把女款表戴上。 贺观棋用房子表态了,苏叶觉得自己也要给予及时的回应。 其他的话,苏叶没好意思让陈庄美替她带。 只要表送到了,他肯定懂自己的意思。 陈庄美先是回羊城,把苏叶的手表交给族内小辈,嘱托他一定交到文泰叔手里,而后随着女婿女儿一起上京城享福。 小辈联络不上已经随着贺寅一起去星家坡的陈文泰,打开看了眼不是很贵重的东西,陈庄美也没对他说递手表的是什么人,于是手表暂且放在了他家抽屉里。 陈庄美要是知道,这手表是贺家少奶奶要给贺家大少爷的,一定会亲自送过去。 可惜,陈文泰为了不多生事端,并没有给陈庄美说苏叶的身份。 …… 苏叶没有立即在小洋楼住下,还是回文工团了。 她不能随意离开文工团,除非考上干部,并且已婚。 已婚是符合了,就差考上干部。苏叶的目标是政治部,去雷政委手下,当个人事科的小干事。 回来时又是晚饭时候,姐妹团的氛围有些怪,苏叶打了饭靠过去问:“怎么了?” 王玲珑眼睛红彤彤,骂道:“向思佳那个贱人回来了。” 姐妹团休戚与共,同仇敌忾。 苏叶当先说:“真倒霉,她怎么就回来了!” 其他人不敢触霉头,王玲珑又对姐妹团“新贵”苏叶说:“这个贱人,居然让她爹去杨干事家提亲了!真不要脸!” “嘶!”苏叶倒抽凉气。 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苏叶放下筷子,关切询问:“那,杨干事怎么说?” “杨干事他爸爸好像同意了……”王玲珑说着,整个人都崩溃了,往侧边一倒,扑在苏叶怀里失声痛哭。 另一个小团体听见王玲珑的哭声,嘻嘻窃笑。 向思佳举起手指,上边一枚朴素的金戒指。 在大家眼里现了一圈,她得意道:“这是我妈给我的,还有好多我没带出来呢!等我跟杨干事结婚了,这些东西就都是我的。我俩还能回经纬路大院住,就不用住这破宿舍了。” “哇,这个金戒指好贵的吧?” “好羡慕啊……” 这年头,结婚能有金,是非常长脸的事情。 王玲珑不哭了,她浑身燃起斗志,起身直接走到向思佳身边叉腰骂道:“一个小戒指也配炫耀,小眼薄皮的,也就配这顶针一样的玩意儿。” 向思佳的爸岗位确实没有王玲珑的高,但她妈妈是文工团出去的,所以敢和王玲珑作对,当即起身道:“呵呵,是谁连个顶针都没有啊!” 说罢瞥一眼苏叶,又笑:“你也就配跟苏叶这种货色玩。” 苏叶如今已经被王玲珑划归为“自己人”,一向护短的她立刻回怼,“你还跟苏叶一个宿舍呢!” 一旁的苏叶觉得万分无辜。 这两人吵就吵,拉上我干什么? 向思佳又举起手来炫耀,苏叶终于看清楚,那金戒指用红线缠了几圈,显得粗,露出来黄灿灿那一节却比扎头发的红绳还细。 苏叶脑袋里走神,想着:好细的戒指。 豁然听到王玲珑哈哈大笑,而向思佳对自己怒目而视,苏叶才发现自己把下意识的想法说出来了。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向思佳很快调整好心情,嘲讽了一句,“毕竟你俩连个铁顶针都没有。” 本回合明显落败,王玲珑胸脯迅速起伏,眼神像小刀一样剜在向思佳脸上。 苏叶耸耸肩,对这种嘲讽完全不以为意。 什么顶针不顶针的,一个细薄伶仃的金戒指还敢碰瓷顶针?算下来还没她买的瑞士进口梅花牌手表贵。 向思佳乘胜追击,“我爸还说了,万一我不愿去经纬路住,还能给我跟杨干事单独弄一套单元楼房呢!” 苏叶又想,什么单元楼不单元楼的。 经纬路大院好歹能种菜,单元楼菜都不能种,更别提套卧盥洗室里的浴缸,一楼的客厅餐厅活动室。还有院子里的芍药牡丹金桂树了。 “你爸给你,能写你名儿啊!”王玲珑呛声,“就一破单元楼,还当宝贝捧上天了。你爸要有本事,直接给你弄一套大院里二层小楼,你想怎么种菜怎么种!” “那还是双层小洋楼更好吧,大院里的院子又不大。”苏叶脱口而出,随即懊恼。 今天怎么了,怎么脑袋里想的东西全顺嘴说出来了? 鸭子吵架一样的双方齐齐愣住,不知道苏叶何出此言。 半晌,向思佳干巴巴说:“谁不知道双层小洋楼好啊,那也要能住进去才算好!住集体宿舍,倒还惦记起双层小洋楼了,丫鬟身子小姐心。” 苏叶只微微笑,表情很柔和,带了点儿春风拂面的和煦。 她赞许道:“确实,要能住进去,才能知道有多好。” 不知为何,向思佳一下索然无味起来。 小洋房,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刚才吹牛说什么住经纬路大院,顶多就是爸妈家里有间自己的房间罢了。 至于单元楼,才三四十平,更比不上有花园的小洋楼。 王玲珑同样也在想,就算她爸职位高,那也是没有小洋楼的。 有小洋楼做对比,什么经纬路大院和单元楼,全都变成了将就。 为了个将就,吵着有什么意思? 两人瞬间没了吵架的心情。 王玲珑最后说:“在这吵架赢了有个屁用,真要能住小洋楼才算赢呢。” 向思佳回敬了一句,“你倒赢一个给我看看。” 直接起身走掉。 看着她背影,王玲珑翻了个白眼,嘀咕,“说得好像你能赢一样。” 在小洋楼面前,她们之间没有赢家。 苏叶只安安静静吃饭。 王玲珑随便扒了几口饭,忽然心思动到自己亲爹身上。 “既然向思佳能让她爹不要脸的去杨干事家提亲,我为什么不可以,以我爹的能力,给我搞个小洋楼可能有点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啊!” 她说完就去联络室拨电话,然后丧着脸回来,苏叶就知道,她被训了一顿。 晚饭后洗了澡回宿舍,向思佳果然在。 虽然要继续跟她住很烦,但现在的苏叶还沉浸在拥有小洋楼的快乐里,只当她不存在,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一个月她都很认真地在读书,就为考上干部。 如今为了尽早搬去小洋楼,更有干劲了。 贺同志那么辛苦的忙工作,自己也不能输给他才行。 但是烦人的是,向思佳一个劲在宿舍里踢桌子摔盆子,还一直用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苏叶。 她敢做的仅限于这些。 向思佳觉得,自从那天苏叶从泳池里爬出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是任由搓圆揉扁的软柿子,现在竟然会人前背后各一套,上次在被子上倒水时那脸上的笑,向思佳现在还记得。 一回忆起,向思佳仿佛又感觉到了,被水鬼似的苏叶抱住时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颤。 不行…… 晚上和苏叶睡一间屋,真的太渗人了,她宁愿和王玲珑吵一百场。 盯着伏案写字的苏叶的背影,向思佳甚至想到了一个荒谬的可能。 从泳池里爬起来的,已经不是苏叶了! 是什么东西顶替了苏叶的壳子,然后爬上来了! 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浑身发抖,再看白炽灯下苏叶的侧脸,就像在斜眼看着这边一样,鬼气森森的。 正巧苏叶翻了一页书,向思佳瞬间心理防线全崩。 “啊啊啊啊啊!!” 正在背资料的苏叶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一跳。 转身一看,向思佳抖抖索索坐在床上,屁股往后蹭,直到脊背贴住墙才发着抖说:“你,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苏叶一挑眉,故意站起来靠近。 哪知道向思佳一把抄起枕头甩了过来,然后整个人撑起被子躲进去。 苏叶挡掉枕头,发现那团发抖的被子不停发出“哒哒哒哒……”的牙齿碰撞声音,表情转变成无语。 发什么病。 自己吓自己,吓成这样? 苏叶决定不触这个霉头,收拾书去自习室。 自习室会通宵亮灯,不少想要考干部的都来挑灯夜读。 只是今天有些怪。 苏叶做完一页笔记,抬头却发现整个自习室全空了。 回头一瞧,她心脏“咚”地一跳。 杨干事正坐在自实习最后头,带着古怪笑容撑着脸看自己。 什么时候来的? 苏叶回头,立刻开始收拾书本。 8. 第 8 章 怕不是向思佳把杨浩逼急了,才会今天来找自己……说实话苏叶有些怕杨干事破釜沉舟,干出什么事来。 刚把东西装进包里起身要走,杨干事过来挡住了去路。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苏叶抓紧包带,镇定饶路。 杨干事却铁了心今天要堵住苏叶,今天这儿可没有泳池。 他直接跳过桌子,又挡在苏叶面前。 “你干什么?”苏叶决定先发制人,与此同时,开始为自己找更好的退路。 自习室前后两个门,只要跑得快,从后门走就能甩掉。 盯着眼前笑盈盈的杨干事,苏叶缓缓朝后门退。 “不干什么。”杨干事笑嘻嘻道,“苏叶,你不会不知道,打我一调到文工团,第一眼看上的就是你吧?” “那我真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杨干事张开双臂撅起嘴,猛地往前一扑。 苏叶瞬间抬脚,正正好踹在他胸口。杨干事不察被她踹得朝后跌去,后腰撞在桌子角,疼得龇牙。 脑子里想的却是,唱歌的美人竟然也跟舞蹈演员一样,肢体这样灵活,不怒反喜。 乘此机会苏叶迅速朝后门退去,呵斥,“杨浩!你这是在犯流氓罪!” “我未婚你未嫁,正经谈恋爱,犯什么流氓罪?”杨浩爬起来,继续逼近,甚至得意地小幅度摇晃脑袋,露出令人厌恶的笑脸。 苏叶不想跟他纠缠,余光瞥见快要退到后门,转身就要冲出去。 却听门口一声尖叫:“快来人啊!苏叶勾引别人未婚夫了!不要脸!” 夜里这声尖叫,极具冲击力。 苏叶当即被震在原地,幸好,杨干事也被镇住了。 向思佳仇恨的目光瞪着苏叶,爱情让她战胜了对苏叶的恐惧,对杨干事说:“浩,你快过来,我知道你是清白的!苏叶!你最好离我的浩远一点!” 苏叶从善如流背靠墙壁,听见身后杨干事清楚地骂了句“有病”。 在向思佳接连不断的大嗓门号召下,政委、主任,和其他已经准备入睡的干部、演员,全都过来了。 一群人围着,苏叶反倒安心。 金主任现在看见向思佳,就头疼。 之前向思佳在离团出走时,金主任为了追她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第二天,又接到向思佳她妈的电话。 这位前文工团领导把金主任好一顿批评,命令他立刻消掉自己女儿的处分,最好处分苏叶。 你一个退了的领导,打个电话来,让取消就取消,让处分谁就处分谁? 队伍能这么带吗?!全都乱套了! 他不耐烦问:“又怎么了?” “她勾引别人未婚夫!”向思佳一指苏叶。 这么多人,向思佳也一点不怕了。 之前向思佳闷在被子里发抖,倒是听见苏叶离开宿舍的声音,却还是不敢露头出来。 直到呼吸不过来了,才悄悄掀开一个角,发现苏叶真走了。 一开始还高兴自己夜里不用跟她睡一间房,渐渐地又觉得不对。 苏叶是走了,可她现在也不敢一个人睡了啊! 向思佳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相思病压下恐惧,她偷偷跑去干部宿舍小楼,准备见一见“未婚夫”。 却见他房间没亮灯。 在大院里找了好一会儿,向思佳忽然想到了苏叶出宿舍前还收拾了书,立刻想到自习室。 她怒气冲冲杀过来,果然见到苏叶和杨干事在一起。 “杨浩都要和我结婚了,苏叶还深更半夜和他在一起,不是勾引是什么?!” 向思佳委屈得要死,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苏叶? 是,自己是没苏叶漂亮,但家世比苏叶好啊。 雷政委觉得以苏叶的政治觉悟,必定不会干出这种事。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原因,她一下想不起来。 金主任一向喜欢兼听,主动问苏叶:“你来这干啥来了?” “自习室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学习。” “你就是来勾引人,装什么学习!”向思佳一顿抢白。 苏叶无奈摇摇头:“不是你不学习,别人也都不学习的。” “说得不错。”雷政委非常满意苏叶的觉悟。 向思佳一眼瞥见王玲珑也在人群里,大声道:“你跟王玲珑搞小团体,就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靠近杨干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月? 苏叶回头看了一眼杨干事的脸,轮廓倒不错,可惜上边的痘坑一片又一片,倒是有几分月球模样。 向思佳真的是念书少了,苏叶唏嘘。 但凡读过那些谢“月”的词句,她都不敢把杨浩比作“月”啊。 “苏叶!是不是她说的那样?!”王玲珑最恨有人挖墙脚,听了挑拨立刻质问苏叶。 苏叶露出一个非常敷衍,但很夸张的笑容:“不是。” “那她干嘛这样说?!”王玲珑半信半疑。 苏叶想说“当然是她有病”,想到领导在,开口:“我不知道。” 王玲珑这性格,信你的时候乐意掏心窝子,被人挑拨一句,又恨不得亮刀子。以后肯定要被人耍得团团转。 王玲珑:“你发誓。” “我不需要发誓。”苏叶想到小洋楼,想到贺观棋,脸上的笑真实了几分,“我已经结婚了。” “……嘎?” 不知道王玲珑准备说什么,反正不论要说什么,都变成了“嘎”。 电光火石间,雷政委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了。 她左拳一砸右掌,激动道:“对,苏叶已经结婚了!” 苏叶病一好,就带着结婚证去行政小楼做了登记,把婚姻状态改成已婚了。 只是她太低调,除了几个经办领导以外没人知道。 系统里查不到叫“贺观棋”的,领导都以为她是低嫁了不好意思说。毕竟文工团里的女孩,公认是要嫁给大院子弟的。 她爸爸几年没有消息,大家伙都知道,大院子弟家看不上她的家庭也是正常的,于是领导们默契地没对外提她结婚的事。 王玲珑瞬间不再怀疑,几乎有些羡慕,“你结婚了?” “嗯,结婚了。”苏叶点头,余光瞥见杨干事的脸轻微扭曲,浮现恐惧,不由满意。 杨干事的脊背后开始密密麻麻发汗,他料错了一件最严重的事情! 现在苏叶是已婚,他未婚。 犯流氓罪了! “我是来自习室看书,准备春季内招的。”苏叶心思一转,主动道,“至于杨干事来干什么,我不知道。” “我、我也是来看书准备晋升的。” 杨干事立刻顺杆爬,三步并两步上前来,握住雷政委的手,哭诉道:“政委,我惨啊。我哪知道世上还能有女的上门来逼亲?我爸爸老了拎不清,我可拎得清啊!我今天来自习室,是来努力提升自己的,免得一个大男人还被女人逼婚。” 王玲珑脸色转喜了。 向思佳脸青了。 “浩,”她茫然地说,“你不是已经同意和我结婚了吗?” “我爸同意的!”杨干事迅速说,“你跟我爸结婚去,我不介意你当我继妈。” 杨副部长是个鳏夫,大家都知道。 这样情况下,所有人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只有向思佳呆呆站在原地,仿佛不明白自己爱的男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苏叶冷眼瞧着,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杨干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上辈子向思佳为了他逼得自己退团,可谓又蠢又坏。 一场乌龙,大家都看了笑话,最苦的还是金主任和雷政委。 这叫什么事? 文工团的女演员,大半夜把所有人闹起来看她抢男人? 驱散看热闹的,雷政委叹息道:“要么我给你换个寝室。” “好呀!”苏叶求之不得。 换寝室没这么快,但是苏叶今晚还是很舒坦,因为向思佳又离团出走了,这一次她不是用跑的,而是步履蹒跚慢慢走出去的。 回寝室前,苏叶特地慢了一步,堵住杨干事。 以前垂涎的美人,现在成了扎手的带刺美人,还是有主的。 杨干事心里那叫一个恨,到底是谁先得月?但怎么悔也没用了,找已婚妇女那是犯罪! 他低头避走,决心以后再也不挨苏叶的边。 却听苏叶低声笑道:“杨干事,你还有好些情书在我抽屉里呢。” “你,你想干什么?”杨干事瞬间吓得脸色煞白。 就知道,就知道苏叶没这么好心替他解围! 这是铁证如山,只要苏叶想,就能让他背上流氓罪坐大牢! 看着杨干事脸色迅速出现惊慌和后悔,苏叶慢条斯理道:“杨伯父好像和政治部的领导都很熟?” 后勤部的,和哪个部门都熟悉。 杨干事心电飞转,知道苏叶的意思了。 他支吾着,“也,也不是很熟。” “没关系,我这次内招,打算考政治部的人事科干事,很小的岗位。” 杨干事彻底松了口气,人事科干事是个很小的位置,苏叶确实不贪心。 这让他对苏叶又产生了一点敬畏。 苏叶笑,“那你今天来自习室,就是去用功念书的。” “对,对。” 杨干事擦了把汗,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目送苏叶纤细的背影离开,这一次,他的心里除了忌惮外,再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9. 第 9 章 向思佳又连夜离团出走了。 王玲珑对她的行为非常鄙夷:“也就仗着她妈以前是文工团的领导,才敢这么干,其他人?要走就别回来!” 就算号称小飞龙的王玲珑,也不敢这么溜着领导玩。 王玲珑的话和歌舞团主任老金的想法不谋而合。 来来去去,把文工团当菜市场了? 纪律在哪里,工作在哪里,把他们领导的面子又搁哪里? 金主任厌烦的情绪随着向思佳一直不回来,而日益增加。终于在向思佳她妈又一次把电话打到他办公室来训斥,彻底爆发。 全歌舞团都看到了,金主任在办公室对着电话大吵一架。吵完了,他黑着脸踏着能飞起来的步子,冲到人事科去。 接着第二天,宣传栏贴上了向思佳的退团通知。 不写明是开除,已经是金主任给她留面子了,履历上之前的小处分金主任没给她消掉,懂的人一看这履历就知道是给了面子让她自己退。 苏叶站在宣传栏前看着,只觉物是人非。 想起上辈子自己背着包走出文工团,经过宣传栏时,上边也这样贴着自己的退团通知,向思佳假惺惺说要来送自己,实际上是来嘲笑。 向思佳哭哭啼啼去回来办手续的时候,王玲珑说去看戏,苏叶没那个恶趣味,直接以要练功为理由拒绝了。 向思佳走了,雷政委正好省事不用安排宿舍调换。 回了宿舍,苏叶坐在桌边铺开团里的制式信纸,换左手,提笔写举报信。 如今向思佳都滚了,哪能留杨干事继续在眼前晃。 她确实是答应了杨浩,只要他能帮上忙就把那些情书还给他,但可没答应不写举报信去揭露他那些平日里的违纪行为。 苏叶不打算用手里的情书。 社会加在女性身上的目光,比男性更加严苛。她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把情书交上去后,首先遭遇有色眼镜的只会是自己。 上辈子杨干事来喝喜酒时候胡乱说话,明明苏叶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可她还是被疑神疑鬼的男人给打死了。这个社会,女性好像在谣言里天然是过错方,不管怎么解释,旁人只会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没过几天,向思佳的妈妈来闹了一顿,说团里有人偷了她的金戒指,要给个说法。甚至还要来翻宿舍,让雷政委出面让劝走了。 苏叶在琴房跟着节拍器练唱时,突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小声道:“向思佳的妈妈肯定是确定了才会来咱们这的,我听说了,阿姨在雷政委那边就说了是她……” “我就说,向思佳肯定不会莫名其妙针对她的。” 苏叶一把按住节拍器,直接转身走向那窃窃私语的两人,想起她们和向思佳一直走的很近。 “你在说什么?”苏叶问她。 “没,没说什么啊。” “怕她干什么!”另一个女孩一脸不服,大声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不是有什么问题,向思佳干什么要针对你?” 一个巴掌拍不响? 苏叶笑着扬手,直接给了她清脆响亮的一耳光,“响不响?” 小小的琴房彻底安静下来,苏叶重新打开节拍器,在有节奏的“哒、哒、哒”声里继续练唱。 苏叶都想好了,雷政委来问的时候怎么回应。却发现雷政委忙着金戒指被偷事件,根本不知道发生在琴房的这件事,而被她甩了一巴掌的女孩之后甚至不敢走在自己眼前,这让苏叶或多或少有些无语。 为了金戒指的事情,雷政委和金主任轮流盘问了每一个人,但每一个都不是小偷,最后不了了之。 只有苏叶注意到,杨干事换了一辆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开始载着新的女孩出入。 向思佳付出了许多,杨干事对她弃若敝履。 王玲珑赢了这场战争,杨干事却也没和她好好交往,而是转身追逐培训中心新进来的其他学员。 旁观这一切,苏叶把举报信投进了邮箱。 投信之后苏叶心无旁骛地准备考试。 四月考试,五月份发布成绩并公示。 赶在二季度末,苏叶如愿以偿以内招成绩第一,当上了人事科干事,彻底和演员身份告别。 名单一公示出来,杨干事就悄悄找上了苏叶。 “你拿到想要的了,我要的那些呢?”杨干事现在看见苏叶就怵,只要苏叶悄悄留下一封情书,他一辈子就毁了。 苏叶取出一叠信,正是杨干事之前塞进门缝的。 “给我!”杨干事的双眼一亮。 苏叶却不给他,这种东西对自己来说也是祸源,很容易背上谣言。再说五月新一批干部上岗,还没熟悉工作就连日开会,讲话重点全是严抓队伍里的作风问题。 当着杨干事的面直接把所有信都烧掉,苏叶自己也放心一点。 看着所有信变成灰烬,提心吊胆很久的杨干事重新抖擞。 王玲珑大病一场,看见苏叶去人事科上班,干脆托父亲在宣传科谋了个闲散岗位,如今和苏叶是同事。 对于苏叶来人事科上岗,最高兴的还得是雷政委。 她觉得苏叶是个非常好的苗子,要不是升迁要熬资历,她都恨不得拔着苏叶的脑袋使劲儿抻。 最不高兴的则是办公室主任杜丽。 杜丽和向思佳妈妈是手帕交,平日里也很宠向思佳,所以对苏叶的态度非常苛刻。 不过,办公室有办公室的规则。 外加雷政委对苏叶青眼有加,杜丽挑不出错,只能甩脸子。 对于杜丽给的“小鞋”苏叶倒是不痛不痒,自从搬到小洋楼住后,她面对谁都是春风拂面的样子,很快获得了除杜丽以外,全办公室同事的喜爱。 五月下旬,苏叶已经完全熟悉了人事科的工作流程。 这天是她独自上岗第一天,才刚把办工作擦干净,就听见办公室门被敲响。 “请进!”苏叶扬声喊,却见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她惊喜喊道:“英秋!” 宋英秋是苏叶在文工团唯一的好友,舞蹈队的。因为年前练习时候摔断了腿,和苏叶一样无缘春晚。 两人是同一个大杂院,同一个文化宫出来的。 苏叶唱歌,宋英秋跳舞。 两人在青春期时互相扶持走过岁月,又在别人的亲人平反时,一起被恢复千金小姐身份的其他人排斥,在向思佳没来之前,苏叶和宋英秋才是一个宿舍。 这次宋英秋在军院养了一个月,又回家养了三个月。 再见苏叶时,也没想到苏叶竟然已经转人事科了,更没想过,自己来递退团申请,竟然是递到了苏叶手里。 苏叶看着手里的申请,上面详细写了宋英秋的退团原因:伤退。 她沉默片刻,将申请压在办公桌上,道:“英秋,你能回来我太高兴了,你不要退团。” 上辈子苏叶退团,宋英秋也退了。 宋英秋是伤退有补贴的,按理来说应该比苏叶过得好才对。可苏叶后来见到宋英秋,她已经嫁人很久。面对老友,宋英秋往昔明亮的眼眸像干涩的鱼目,全然没有在文工团跳舞时,朝气又美丽的模样。 眼下苏叶给她倒茶,又瞧她,觉得只是不太有精神,人还是端庄的。 宋英秋坐下,直接道:“我结婚了,老公要我在家好好养着。” “什么?” 苏叶愕然,她竟然不知道,在养病期间宋英秋就结婚了! 转念一想也是…… 那时候苏叶自己也是自顾不暇。 苏叶给她倒了杯茶,宋英秋见到久违的好友也很高兴,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没把结婚的事情告诉她,于是对苏叶说起自己的家里情况。 宋英秋的家庭情况和苏叶不一样。 苏叶原本就是干部子女,只是被那场浩劫打乱,而宋英秋是普通人家,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她是年纪最小的。 因为从小展现出舞蹈天赋,宋英秋是免费在文化宫学跳舞的。 后来被文工团选上,宋英秋毫无意外成为了全家的支柱。 这次摔断腿,她没了演出津贴,又在医院养伤得花钱,宋家很不满。 宋英秋的哥嫂等着她每月津贴开锅,爸妈更是把她当做炫耀资本,在邻里宣传。 人逢得意精神爽,身边都是和善可亲的脸孔。可要等失意了,精神就头没了,身边的脸孔又会变得可憎。 邻里的好话全消失,各种补贴也被宋英秋自己拿去养伤。 宋英秋的父母哥哥没了炫耀的资本,在宋英秋住院结束打算回家养伤的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一个女儿,在家住不要给钱吗?” 宋英秋人都傻了,这么多年,她每一分都给了家里,自己没有留过。 确定女儿真的没有钱,文工团的补偿也被他们挥霍干净后,父母和哥哥把主意打到了宋英秋本身。 他们把宋英秋嫁给了一个暴发户。 暴发户是附近生产队的,自从改开村集体可以组公司了,暴发户狠狠赚了一笔,打算娶个体面又漂亮的媳妇。 而宋英秋父母打算用女儿的身份谋一个金龟婿。 王八看绿豆,直接看对眼。 宋英秋就被父母和哥哥塞上婚车,嫁了。 10. 第 10 章 听到这里,苏叶深吸一口气。 她克制自己脸上不要露出诧异……不能有太大的反应,英秋能给自己说这些,是信任。 “其实石兴国对我挺好的。”宋英秋反倒笑笑,安慰苏叶,“我这次退团,也是他说想让我在家好好享福,他有钱,养得起我。叶子你呢?我不在这几个月,向思佳还有没有欺负你? ” 苏叶答:“向思佳已经退团了。” “太好了!”宋英秋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叶子,你不知道,我老公听我说起向思佳的事情,还问我要不要撑腰,我觉得,我其实嫁的还不错。” 苏叶却听得浑身如坠冰窖。 若他真想给宋英秋撑腰,何必去问要不要?苏叶不认识石兴国,但却知道,上辈子石兴国肯定没有好好对宋英秋。不然日后姐妹俩见面,她怎么会看见宋英秋从珍珠变鱼目。 “不,不行。”苏叶没法对宋英秋说出上辈子的事,只好道,“你不能退团。” 宋英秋疑惑:“我的腿不能演出了,留在团里也没用……” 早晚都会被劝退,不如早点自己申请伤退。 “不能退。” 苏叶脑袋里很乱,说不出有条理的话,只胡乱地把宋英秋的申请给撕掉。 宋英秋愣了。 她的表情很快冷淡下去,起身离开人事科办公室。 这一夜,苏叶梦里全是宋英秋上辈子的模样。 间或出现自己被打死时,对方脸上恶毒狂乱的表情。 苏叶长吸一口气,从梦里惊醒。 一看手表,才凌晨四点。 小洋楼非常安静,因为到了初夏,外边已经有斑鸠两短一长地叫唤。 如今已经五月底,距离领证三个多月,贺观棋一直没有出现。苏叶因为小洋楼打算好好和他过日子的心思,又淡了下去。 第二天去上班,却听同办公室另一个人事说,宋英秋大清早来送了伤退申请,已经盖章同意,走流程了。 苏叶便又是一阵头疼。 木已成舟,苏叶这个人事科小干事也拦不住,只是觉得愈发难受。 一周后下班,她终于忍不住,打算去宋英秋家里看看。 宋英秋家在北京路边上一条巷子里,叫本民巷。 走进巷子,还是青石板路,松了,踩上这边那边翘起来。 苏叶想着幸好不是下雨天。 小时候苏叶父亲被下放,母亲改嫁搬到本民巷,苏叶就是在这样松松的青石板路上和宋英秋认识的,之后她们一起被家里赶出房间,在院子里淋雨;一起去文化宫学唱歌跳舞,又一起去文工团。 本民巷里面都是大杂院,几户住一家,一家占领一或两个厢房。 苏叶的妈妈叫冯夏兰,她二嫁后一家也和宋家住一个大杂院。 走进大杂院,拉拉杂杂各种映入眼帘,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苏叶瞥了一眼东厢房最里,好像没人住。 那儿是冯夏兰和她二嫁丈夫还有继女,以及苏叶同母异父的弟弟一起住的一间。自从去了文工团,苏叶就和这一家子断绝了关系,也不知道他们搬了没。 她不是很想和母亲碰面,想必冯夏兰也不想和她这个前夫的女儿碰面。 西厢两间住的就是宋英秋一家。 四个姐妹和老两口住一间,宝贝儿子和儿媳妇住一间,分配可谓是不均。 上前敲了敲门,苏叶道:“有人没?” 门“吱呀”一声在眼前拉开,从中现出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妇人来。 苏叶还记得她,先把手里特地买的橘子递上去,端起笑脸,“宋姨。” 宋英秋她妈愣了愣,看清眼前女孩的脸,扯嗓子“哎吆”一声。 苏叶让她吓得倒退了半步,却见宋母手疾眼快,抢过她手里的橘子。 “我当谁呢!”宋母也笑出黄牙,“是苏叶啊,你不是在文工团吗,怎么今儿回来了?来找你妈的?那你可来晚啦,你妈前段时间搬走了,你姐结婚了,嫁了个不错的夫家,一家子都从我们这大杂院搬走了,这叫鸡犬升天吧!” “我想问问英秋现在住哪。” 苏叶竭力忍住捂住鼻子的冲动,冯夏兰有没有鸡犬升天,她没兴趣。 “来来,”宋母热情招呼苏叶进来坐,苏叶笑着后退道:“不进去了,我是来找英秋的。” “那死丫头?”宋母先说,后眼睛骨碌一转面露喜色,“你是不是替文工团来送钱了?” “……” 苏叶笑得僵硬:“不是。” “别骗我!”宋母一挥手,差点打到苏叶的鼻子,“你们文工团的来这,就是送钱的。多少钱?快拿出来给姨瞧瞧!” “真不是。” 宋母翻了个好大儿白眼:“小妮子,骗人贼!” 说罢,竟然要伸手去摸苏叶身上口袋。 苏叶骇然躲开,这么多年过去,这位大姨还是让人如此惊恐。 眼看着宋母不依不饶,苏叶仓皇逃出大杂院。 才走出本民巷,身后又传来呼唤:“叶妹子!” 苏叶顿住脚步转身,从记忆力找出她的身影。 是宋英秋的姐姐,可是这位姐姐的形貌怎么比宋母还要糟糕一些。 怎么会这样? 英秋每个月的津贴和演出津贴,一分不落全部寄回家,八年来怎么也有几千块了。而且他们的演出津贴很丰厚,算下来八年攒一万块是有的。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苏叶茫然,只听姐姐说:“英秋现在住妹夫家去了,就出了宁城南门十五里的凤濮村。” “谢谢,谢谢。”苏叶还在震撼中。 宋英秋的姐姐,好像叫做…… 盼娣? 见宋盼娣要转身回去,苏叶急喊:“盼娣姐。” 宋盼娣没想到眼前光鲜亮丽的苏叶还能记得自己名字,转身露出有些羞赧的神情,低声应道,“哎。” 瞥见旁边有卖菠萝西瓜水煮栗子的摊子,苏叶道:“谢谢你告诉我,我请你吃西瓜。” 不等她拒绝,苏叶去买了两牙西瓜。 宋盼娣没有拒绝,她吃得很仔细,小口小口的,一直把红色的瓜瓤全部吃掉,露出青白的部分。 苏叶见状,又在摊子上买了尖栗子给她。 宋盼娣摆手,不好意思要。 苏叶却想起小时候这位姐姐花一分钱买栗子,分给她和宋英秋吃的模样。 “小时候都是盼娣姐请我吃栗子,我也请你吃。”苏叶笑起来。 宋盼娣眼里闪出回忆的光,把栗子装进自己口袋。 又闲聊了几句,宋母逛出来,不悦地盯着她们,并吆喝:“盼娣!给我回来干活了!” 宋盼娣流露出明显的无奈,离开前,她还是悄悄对苏叶说:“叶妹,你替我劝劝英秋,别躺在家里等男人养!我结婚时候男人也这么说,现在呢?找了更好更漂亮的,逼我离婚,我回娘家只能给爹妈和弟弟当牛做马……” 等她走进本民巷,苏叶立在原地,心情复杂到说不出话。 11. 第 11 章 凤濮村实在太远了,天色晚,苏叶只能周末去找宋英秋。 回西塘路小洋楼时,却见一名带着帽子的邮差正在等着,见到苏叶就问:“你是住这儿的?” “对。” “苏叶?” “对。” 邮差从包里抽出个册子,指着一个地方道:“在这签字。” 又从包里抽出三张汇票递给苏叶,道:“汇票,知道怎么用不?工作日去邮储取,带上身份证明,拿汇票给柜台就行。” 交代完,邮差打着车铃铛骑走。 苏叶一边看汇票一边开门,忽然见到大写数字,手一抖。 两千元整。 每一张汇票都是两千元整,加起来得有六千! 从羊城汇过来的,还有汇出时间,分别是三四五月的一号,但是邮戳都是近几天,明显是邮局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积攒在一起今天才给送来。 脑海里恍然浮现出一串遒劲字体。 苏叶“啊”了一声,脱口而出:“这就是贺同志寄的生活费?!” 一个月两千! 苏叶一个月在文工团的津贴算是高的,也只有七十一啊!后来转岗不转工龄,工资更是降到只有五十六。吃住都在文工团,八年下来存款只有不到四千,上次买手表花掉了一千多,可说出去已经算是小富婆。 因着三张汇票,本来在苏叶生活里逐渐淡去的贺观棋,逐渐又清晰起来。 数额太大,她坐立难安。 同时,宋盼娣说的话也回荡在了的耳畔。 “别躺在家里等男人养!” 握着三张汇票,苏叶缓缓吐出一口气。 扪心自问,在如此巨大的悬殊之下,如果我还是那个受人欺负的歌唱演员,看到这个数字后,会不会直接辞职在小洋楼享福? 思考陡然带来了压力,苏叶从没这么庆幸自己选择考试。 汇票有期限,苏叶还是工作日请了个假,去了一趟邮储。 柜台的办事员都懵了:“你真要取这么多?你等等,我我我得去跟经理说一句,你等等。” “哎,等等!” 我不是要取那么多…… 苏叶还没说出来,办事员就着急忙慌去找经理。 不一会儿经理来了,满头大汗,在柜台后坐下:“同志,你要取的数额有点大,要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邮储不至于没有六千块,但确实是大额存取,需要报备了。 “不知道同志愿不愿意直接转存啊?”经理又问,“我们这也有存储业务,一次性存一千块以上,送米面油。” 苏叶当然选择转存,只留了五百块准备放在身边平时用,却也是一叠不薄的五十张大团结。 揣着一叠青色钞票,苏叶对于贺观棋是不是在作奸犯科的怀疑,又浮出脑海。 米面油提得很累,幸好那个经理非常热情,帮苏叶直接送回小洋楼。 第二天,财务室的干事老大嗓门在办公室绘声绘色。 “邮储那边经理都出动了,妈呀,一次取六千,还是个人支取!” “噢!!” “咱们这发工资,每次几十人,一次也不到六千啊。” “啊!那你看见取钱的长啥样不?” 苏叶默默放下茶杯,在人事办公桌后坐下。 “我没看见,我听说的,是个漂亮姑娘。” “啧啧……” 一旦钱和漂亮姑娘牵扯上,就生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苏叶喝了口绿茶,挽起袖子,安安静静开始审文件。 隔壁宣传部的王玲珑溜达过来,嗤笑道:“你一财务,怎么都这么没见识。” “你知道六千是多少张吗你!”财务跟她逗哏。 “六百张而已啊!” “你知道六百张多厚吗?” 那这真不知道,王玲珑闭嘴了,凑到苏叶身边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瓜子问苏叶要不要磕。自从调到办公室,她的姐妹团彻底散了,身边熟悉的只剩下苏叶一个,没事干,于是莫名其妙就爱粘着苏叶。 苏叶心想,十二个五十张那么厚。 开口说出来的却是:“你别把瓜子磕我文件上。” “怎么从没见你老公来接你啊?”王玲珑边嗑瓜子,边闲聊。 一办公室全竖起耳朵,他们都知道苏叶结婚了,但从没见过苏叶的老公。 平时取笑苏叶把他藏得太紧,苏叶也就笑笑,一点不恼。 “他忙啊。”苏叶敷衍。 次次都是这三个字,王玲珑直接无视,开启新的话题:“你知道不,向思佳去文化宫当没编的唱歌老师了,听说还去当家教,挺辛苦的。” 关于向思佳退团以后的消息,全部来自于王玲珑这个耳报神。 苏叶毫无兴趣:“知道,你上次说了。” “不止这么简单,先说你知道姓杨的被查了不?” 苏叶当然知道,从她寄出那封非常具体的举报信时,就在这等了。她忍着笑,“喜欢的时候喊人家杨干事,不爱了喊姓杨的。” 王玲珑:“哪壶不开提哪壶。” 挨了一记白眼,苏叶却觉得小飞龙这人真的挺有意思。 “怎么被查了?”她照样捧场。 “哈!” “还是向思佳那顶针的事儿!” 王玲珑瓜子也不磕了,眉飞色舞,“向思佳她妈之前不是说咱们团有人偷了她那顶针吗,不依不饶啊!满宁城的当铺一家一家去找。” 瞥了一眼苏叶手腕上的梅花表,王玲珑又说:“她那顶针,还没你手上表贵,这是你老公给买的吧?” “不是,是我买了一对,给了他一支。” “那你当时怎么不给向思佳看看。”王玲珑悔得呀,当时苏叶要是给向思佳看她的表,哪能让向思佳举着手指现好几天。 苏叶心想,我哪记得。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小洋楼。 八卦实在劲爆,办公室其他人忍不住搬凳子凑过来,问: “去当铺一家家的找,然后呢?” 王玲珑一拍大腿:“当然是让她给找到了啦!然后她去请民警同志,要跟当铺老板对当戒指的小偷是什么人。” “然后呢?” 别说王玲珑还挺有说相声天分,讲到这停下来,非得有人问一句“然后呢”,才乐意继续。 “对出来了,你猜是谁?” “谁啊?咱这里的?” “杨干事吧。”苏叶说。 王玲珑瞪她一眼,赶紧道:“对,就是那姓杨的!你早知道了?” “不太可能啊,之前向思佳不是说,她爹都去杨家提亲,杨副部长还答应了吗?” 王玲珑:“这就是问题了。去提亲的是向思佳她爹,可不是她妈。再说姓杨的根本瞧不上向思佳好吧。” “意思就是,向思佳她妈不同意的?那姓杨的顶针从哪儿拿的,他偷的?不至于吧,他爹后勤部的肥差啊。” “哈哈哈哈,这我哪知道!”王玲珑大笑,“反正向思佳她妈要抓人,咱们这天天开会抓作风,纪检那边收到了不知道哪位大仙写的举报信,洋洋洒洒,骈四俪六,那叫一个淋漓尽致,正好顶针的事情又捅出来,上边当即拍板严抓啊!然后向思佳急了,一个劲凑上去说顶针是她送的,不是姓杨的偷的,她妈死命捂着嘴啊,都捂不住!” “按向思佳她妈的态度,那顶针怕也不是她给闺女的?是向思佳自己拿出来的?” “这不明摆着嘛!再说现在都不是顶针的事儿了。” “现在那封举报信才是重点,而姓杨的乱搞男女关系,还有那啥贿赂,利用他爹职权行方便,全部开始查了,昨儿他就蹲拘留所去了,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光说姓杨的,向思佳呢?” “她妈生气了呗,不认她这眼瞎闺女了,向思佳现在文化宫教舞蹈,住的房子是她姥姥的老屋,还得交租金。惨呐。” 原来开头王玲珑说起向思佳现在在文化宫,就是个引子。 苏叶旁听同事和王玲珑聊天,听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的举报信还能这样和向思佳串起来,杨浩蹲局子去了,举报信也算是得了个好结局。 门口忽然出现办公室主任杜丽的身影。 听八卦的同事们迅速散了,杜丽道:“苏叶,你写一份检讨交上来,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你来了,同事就全都没心思工作了。” 苏叶:“不好意思啊,我不会写。要么主任您给我做个示范?” “那你自己看着办。”杜丽说完离开。 王玲珑莫名其妙说:“她有病吧。” 确实有病,苏叶非常赞许,但不会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话。 忽然想到什么,她又低声问王玲珑:“小飞龙,你认识什么靠谱的男同志吗?” “干嘛?你结婚了,还惦记男同志?” “有这么一个事……” 苏叶把宋英秋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不详细,就说她嫁人了自己想去看看,但那个凤濮村太远,她一个人去不方便,想让王玲珑介绍个靠谱男同志一起去,最好是团里大家都认识的。 王玲珑听完,拍了拍瓜子壳:“行,我也想去看看宋英秋。她伤了后我跳舞都找不到人比,我倒看看什么男人值得她嫁过去。” 当初在文工团,舞蹈团有宋英秋和王玲珑,两人一时瑜亮。 在王玲珑眼里看来,宋英秋虽然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那也是城里的,更是文工团出去的。不嫁大院子弟就算了,怎么还嫁个农村户口? 对这件事也上了心。 一到周末,王玲珑果然带来一位靠谱男同志,还开了辆单位里的轿车。 成为本次护花使者,该男同志十分荣幸。 只是一路看地图还走错路,清早出发,到凤濮村已经是饭点。 没想到要花这么多时间,苏叶提议要不要在附近找了店吃饭再进村。 王玲珑个子瘦条条,脾气大咧咧:“咱们大老远来看曾经战友,战友一口饭都不乐意请我们去吃?” 确实是。 正好能借此试试那个石兴国的态度,苏叶默许点头。 凤濮村光秃秃的,一点不像乡村。 处处都在建两层小楼,漫天尘土飞扬。 四处看了眼,苏叶挺意外的。凤濮村这四处建设的模样,好像条件确实不错。 听说石兴国还是村里首富? 既然是首富,上辈子和宋英秋见面时,她又为何会是那个模样? 路边找人问路,阿嬷指了在建双层小楼里唯一建成的那栋。 …… 又到中午,宋英秋胃里习惯性翻腾起来。 这种生理性习惯,是她嫁过来才有的。因为一到饭点,她婆家就要端上一大碗中药,说是能生儿子。 酸苦里带涩的味道飘了过来。 宋英秋捂住嘴想吐,又不敢真的抬手,因为那会让家婆误解自己怀孕的。 月事刚完,怎么也不可能是怀孕了。 “来来,英秋啊,多喝这个。”家婆把中药端过来,摆在宋英秋面前,“这药很灵的,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宋英秋露出虚浮的笑,端起碗闭上眼,仰头灌了下去。 可能是表情太勉强,家婆又说:“这药贵得嘞,是看在你要给我们石家生个小香火,才给你买来喝的!” 小香火、小香火! 宋英秋最近喝药喝得心浮气躁,听到就烦。 脸上控制不住露出一点点不高兴,家婆瞥见,阴阳怪气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城里小姐。” 石兴国从楼上下来,家婆立刻上去告状。 添油加醋告完状,家婆去收拾午饭,石兴国坐到宋英秋身边来,宋英秋看着丈夫,忍不住张了张嘴要解释…… 石兴国:“那是我妈,拉扯我长大,你就不能让着她点?” 12. 第 12 章 宋英秋道:“不是……” “有啥不是啊,我妈对你还不够好吗?” 石兴国不耐烦,自从结婚,就夹在老婆和老妈之间,着实有点烦。 他一个大男人,是在外面干事业的,哪有功夫管这些婆媳的事情。 “我说了不是!”宋英秋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我没说你妈的不是,我就是想说能不能不喝那些药了!” “这哪行?”石兴国一口拒绝。 宋英秋硬生生屏下一口气,不说话了。 石兴国看见就说:“瞧瞧你瞧瞧你,有不如意就嚷嚷,然后甩个冷脸,我妈欠你的啊?你不想喝药就说,我们又不是硬逼着你喝。” 宋英秋:“……” 她难道没说吗? 结婚三个月,宋英秋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恰好此时有人敲门,正端菜出来的家婆不喊一样坐着没事干的儿子,而是喊:“英秋,去开门呐!” 宋英秋梗着喉咙去开门。 门打开,苏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宋英秋嘴角绷直的倔强模样。 这表情太熟悉了,每次宋英秋休假回家,回来就是这样的表情,代表她心情并不好。 苏叶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莫不是正好撞上事了?她不动声色朝屋内扫视,见四面簇新的刮白腻子墙面,中间大门左边,是沙发茶几和电视柜,摆了个最新的彩色电视,电视柜背靠的墙上贴了瓷砖,瓷砖上喷印着一副跑色风景画,旁四个大字:金玉满堂。 中间大门右边则是饭桌,妥妥的大八仙桌,配八张凳子,桌后墙上也是瓷砖拼贴喷印风景图,一样有点跑色,天是绿的。 就这客观条件来说,石兴国家里确实当得上凤濮村首富,比许多宁城人的家当都新。 “叶子!”宋英秋惊呼一声,“还有小飞龙?你们怎么来了?” “英秋,我们来看看你。”苏叶笑道。 乍见好友,宋英秋烦躁情绪一扫而空,引着他们进来并招呼:“正好开饭,一起坐下来吃。” 石家已经开饭,上了桌的石兴国注意到是老婆的客人,干脆头都没抬。 倒是家婆在围裙上擦了手,矫捷地迎上并把他们引向左边茶几,寒暄道:“英秋,这是你文工团的同事啊?” 苏叶他们穿着四个口袋的绿军装,手里提着公文包,很有领导的模样。 “对,他们都是我朋友。”宋英秋特别高兴,毫无察觉地被家婆领着在茶几边坐下。 “各位领导是来慰问我家儿媳的?”家婆问。 王玲珑自小大院长大,对谁都盛气凌人,进屋就在四处打量,露出些许诧异,不敢相信农村居然条件比她家还好。 苏叶则道:“阿姨别忙,我们都是朋友,来看看英秋的,不是什么慰问。” “哦,这样。”家婆的嘴角落下,并从善如流对宋英秋说:“那我上楼喊他们吃饭,你自己招待,让他们别客气啊,别客气,别客气!” “英秋,我们来看看你。”坐下苏叶就说。 宋英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急吼吼从茶几下拿出饼干糖分给他们。 糖倒是好糖,只是苏叶才顺手拿了一个,忽然感到一道针扎似的视线投过来。 顺着看过去原来是刚才很热情的石家婆。 苏叶冲她笑笑,剥开一个递给王玲珑,再剥开一个递给开车送她们的男同志,又剥开一个递给宋英秋。 最后才剥开一个给自己吃,瞬间感觉到那眼神更凝聚在自己脸上。 宋英秋高兴地问:“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回了一趟本民巷。” “我妈她没追着你要钱吧?”宋英秋紧张起来,生怕苏叶被自己那个不讲理的母亲缠上。 苏叶摇摇头,笑道:“你上次走了,我就惦记着你。结婚也不告诉咱们,你不来告诉,我就只好来找你,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宋英秋张了张嘴,眼睛红了。 她低声说:“叶子,上次真对不住你,我就是有点急,你撕了申请我有点不高兴,你别生我气我回来就后悔好几天,每天都想去找你,但总等不到村里有人去市里。” 苏叶心头也温暖起来。 这种小事哪用得着在意,她又不是那种只记坏不记得好的人。 度过的那么多互相扶持的岁月,做不得假。 王玲珑插嘴问,“你怎么就要退团了呢?” “我家婆和老公都说不要我太忙,好好在家养着就行,而且住得远,每周来回也麻烦。”宋英秋说的时候,脸上有些羞涩。 “哦,那还不错啊。”王玲珑很羡慕,“那你享清福了。” 王玲珑挺想结婚的,有人陪着自己多好啊,知道苏叶和宋英秋都结婚了以后,这种羡慕就止不住的冒出来。 苏叶却再一次觉得浑身冰凉。 看看那边吃饭的一家子,苏叶心里有千百般的话相对宋英秋说,正要开口,就见石兴国起身朝这边来,很快加入了他们的聊天。 他第一句就是打听自己这边几人的职务,苏叶含混过去。 王玲珑却不知道他套话,直接说自己现在是军区宣传科的。 石兴国顿时变得热情起来,恭维的话一套套吐出来。 苏叶只和宋英秋说话,仔细问她过的怎么样,平日里都干什么之类的。 宋英秋还像做女孩时一样牵着好友的手,小声把结婚后的事情都说了。她是去年年底从医院把断腿修养好后,就直接被爸妈和哥哥送上婚车的,本来心里还不乐意,后来见石家条件不错,石兴国确实对自己也好,慢慢适应了。 “说起来,我结婚时候腿上还打着石膏呢。但是兴国一点都没嫌弃我,后来还说呢,我那情况他是真的喜欢我才愿意直接跟我结婚的。” 苏叶:“……” 石兴国就在旁边,涌到喉咙口的话被苏叶硬生生咽下去,瞥到宋英秋的家婆已经在收拾餐桌,不一会儿桌面就干干净净,石兴国只顾着跟“领导”聊天,从上到下,没一个惦记宋英秋吃没吃。 而宋英秋自己好像也忘了。 人家高高兴兴把心里话给自己说,难道自己要张口就扫兴,劝她不要对男人太抱希望? 这种事苏叶干不出来,太伤感情。 过了餐点,石兴国说要带领导去凤濮村转转,王玲珑饿得肚子咕咕叫,见石家饭桌都收拾干净,立刻生出要走的想法。 苏叶索性起身告辞。 宋英秋出来送,苏叶终于抓着机会,低声道:“前几天我去本民巷遇到盼娣姐了,她让我跟你说,千万不要躺在家里让男人养……” “叶子!”宋英秋皱起眉,“别说这个话,她是她我是我,不一样的。” “英秋。”苏叶焦急道。 “我知道。我自己的日子我自己清楚,我姐只知道对我哥好,我不是她,我知道对自己好。”宋英秋咬住下唇,露出倔强表情,不肯服输地看着苏叶。片刻后见好友没有支持自己的样子,失望又难过地低下头,转身回屋。 苏叶又是一阵阵头痛。 一边是自小金兰情谊和明知道她未来不可能太好,另一边是宋英秋自己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怎么做? 是多管闲事,还是等着她撞了南墙,再去帮她? 苏叶眉头拧成一个打不开的结。 刚才听见她俩对话的王玲珑倒是好奇了,“哪个女人不想着让老公养啊,就你这个工作迷念着上班。宋英秋的日子我看还不错,她老公有钱。虽然确实石家压宋英秋一头吧,但做人媳妇就这样,就算和她是好朋友,也不能管到人家里去啊。” 说完王玲珑拍了拍苏叶的肩劝道,“别多管闲事。” 苏叶扭头望向远处,整个凤濮村笼罩在烟尘里,到处都在建新的二层小楼,石兴国是村里合资建筑队的包工头,改开几年来赚得腰包鼓鼓。 而宋英秋只是城里大杂院出来的姑娘,谁高攀谁,不好说。 这就是普通人会有的想法。 有时候知道太多内心是煎熬,更别提还劝不动。 劝不动那就只能不劝了,如果宋英秋有事求助苏叶肯定会帮,但上赶着掺和还是算了吧。 “我们回去吧。”苏叶说。 …… 屋内一样在聊今天来的不速之客。 “什么领导,呸,穷酸样挑着饭点来讨饭!”家婆啐道。 忍无可忍的宋英秋大吼一声:“说那么难听干什么!!” 家婆一怔,不敢置信似的看着宋英秋。这个城里妞嫁进来三个月,从来没大声说过话,今天见以前同事来了,有人撑腰了,反了是吧?! 她一插腰,嗓门高八度,“是,穷酸当然替穷酸说话。他们坐办公室的我还不知道,一个月几十块死工资,哪有我们兴国赚得多!” 宋英秋气得已经在用眼神找东西了,家婆怎么说自己都行,但这样说叶子不行! 见状石兴国急忙道:“妈你也少说两句,那都是英秋的朋友啊。再说现在社会不一样了,眼馋下海的干部不知道多少。” 宋英秋的脸色稍微和缓,朝石兴国靠近了点。 家婆看了儿子一眼,无比迅速地换成笑脸,“英秋你别生气,我乡下人不会说话,媳妇多担待点我这个老人家。” 说得这样隆重,吓得宋英秋忙道:“哪有的事!” 家婆又说:“还是你好命啊英秋,嫁了我们兴国。不用像他们成天上班,你看你在家多享福,兴国在外面赚钱养你。” 宋英秋彻底张不开嘴,表情逐渐缓和下来。 “哎对了。” 石兴国忽然想起什么,换了个坐姿也更靠近宋英秋,问道:“你结婚,他们这些朋友不给你凑份子钱的?” “都、都结婚几个月了……”宋英秋讷讷道。 当初她结婚,连苏叶都没告诉。没别的原因,她觉得有些丢脸。 文工团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嫁大院子弟,只有她从城里嫁到农村,虽说石兴国给了家里足足一千块彩礼,但宋英秋一分钱都没沾到手,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些钱全用来补贴哥哥一家了。 “就你脸皮薄。”家婆唾沫横飞,“结婚了就该给份子钱,你要觉得丢脸,那就在村里摆几桌请他们好了。” 这怎么行? 想到那个场面,宋英秋就羞得想要刨开地面钻进去。 她害怕丈夫和家婆揪着这件事不放,幸好石兴国并没有,反倒说厨房里留了饭菜给她,让她快点去吃。 心头一喜,宋英秋美滋滋起身去厨房吃饭。 13. 第 13 章 在宁城最繁华的中山路下车,男同事急着回单位还车先走了。苏叶心情不大好,人显得恹恹的,她本想直接回家,可王玲珑说她要请吃饭,不吃就是不给面子。 想想吃一顿好的确实能调整心情,于是欣然答应。 饭桌上王玲珑突然开始骂石兴国那一家子,苏叶听得万分无奈:“你当时跟石兴国聊得不是挺好的吗?” “当面我肯定不说啊,我又不傻。” 苏叶道:“你纯粹是出了石家的门,回过味来了,发现他们家一杯茶都没招待你,就吃到了一颗糖,自己还傻傻的跟他聊得火热。” 王玲珑恼得用筷子敲碗,自己憋不住也乐了。 要以前,姐妹团没有一个敢这样跟王玲珑说话的。王玲珑的家世脾气,都让她习惯性做领头的那个,在文工团当演员的时期,除了她,只有妈妈以前是文工团领导的向思佳可以比得上。 但偏偏苏叶这样说话,王玲珑一点不觉得有问题,苏叶就该这样,不这样她还不粘着苏叶呢。 “你别说,那石兴国的嘴是真的能说。”苏叶又安抚了一句,最近她熟练掌握了和王玲珑的相处秘诀。 “确实啊!” 王玲珑高兴起来,觉得苏叶懂自己。 石兴国那张嘴,谁在哪儿都会被带着走,哪里能是她自己的问题。 珍贵的周末却浪费了半天去凤濮村,王玲珑又一副想跟自己腻在一起的样子,苏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住在小洋楼,干脆问她: “你平日里休息喜欢去哪?” 王玲珑瞬间露出一脸兴奋的笑,起了兴致:“带你去看好东西。” 两人离开国营饭店,拐进小街小巷,穿行一阵,王玲珑精准地撩开一个棉布门帘子,拉着苏叶钻进去。 第一感觉是昏暗,烟雾浓重。 有夸张刺耳的笑声传出来,苏叶一抬头,乍见四面墙上都是人脸冲着自己,被吓一跳。 定睛一瞧,原来是海报。 苏叶反应过来,这是录像厅啊!她听过,没来过。 “老板,有新录像带吗?” “有啊,刚从那边过来的,蜀山剑侠。三块钱一个人,五块钱两个人。” 王玲珑大喜:“就看这个,就看这个。” 收到五块钱,老板叼着烟从后边柜子里拿出半本书那么大,一指节那么厚的录像带,夹在胳膊下走出柜台,领着两人拐进旁边走廊,又钻进一间屋子。 屋子里几张脏兮兮的沙发,正对面一台电视机。 老板操作了几下,把一个遥控器递给王玲珑:“自己看,录像带转完了不要乱动,出来直接找我换面。” 电视屏幕上已经跳出了画面,苏叶的眼睛一下黏上去了,接下来再也没挪开。 中途,王玲珑叫老板换了一下录像带磁面。 直到两个小时后—— 电视机屏幕已经跳成蓝色,苏叶还沉浸在剧情的震撼和片尾曲的柔美中。 王玲珑问:“丁引帅不帅?” “还行吧,堡主更好看……” “堡主可是女的。” “我知道,但她太好看了,比男人都帅。”苏叶真心实意夸赞。 她从没想过女人还能打扮成这样,而且演的角色还是地位很高的堡主,世外高人的设定。结局堡主用尽全力封印了反派,这样敢为天下先的角色,真的很帅。 打斗起来衣袂飘飘的模样,特别符合小时候对仙人的想象。 王玲珑把苏叶拉起来,道:“以前要练功我烦,现在坐办公室了心里又念得慌,你说别人做演员的怎么那么风光,咱们却没有呢?” “就说我吧,倒是去春晚转过一圈,可我就是伴舞队里的一个小角,回来看春晚重播的时候不瞪大眼睛都瞧不见自己在哪,看看人家演电影,镜头对着拍多厉害。” 苏叶一下子对王玲珑刮目相看,这些话可算是说到心坎上了。 在文工团呆着的八年几乎占掉了苏叶生命一半的长度,唱歌已经成为了人生的一部分。以前她很想去春晚上唱歌,可从游泳池爬起来,她就没再惦记过春晚,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留下来,不要重蹈覆辙。 如果不是因为上辈子看见过文工团受到港台影视文化的冲击,慢慢衰落成“夫人部门”,苏叶应该会拼着选上明年春晚,也就不会想着考一个干部编了。 从站到台上唱歌那一天起苏叶就知道,自己喜欢唱歌喜欢舞台,喜欢掌声和欢呼。 如今向思佳和杨浩全都从生活里彻底滚蛋,之前不得不放下的心思又结合了新的东西,重新冒出来了。 王玲珑并未察觉苏叶的心情变化,拉过她的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觉得还早。 于是又问:“你看过上海滩没?” “没有。” “那我去叫老板!”王玲珑非常兴奋,“特好看,你一定要看看。” 过了会儿,老板又叼着烟进来,换了一盘录像带,附送两牙西瓜,一碟瓜子。 片刻,电视画面出现。 开头就是一阵激昂的合奏,而后有力的女声唱,“浪奔,浪流……” 苏叶霎时被这嗓子震撼,顷刻把她还流连在蜀山剑侠的思绪扯出,带进了繁华上海滩。 本以为蜀山剑侠已经很好看了,居然还有更好看的。一集看完,苏叶已经被男主角波折的命运与灯红酒绿的大上海完全吸引。 打算接着看第二集,王玲珑却不奉陪了:“我得回家。” 这里人多又杂,苏叶不敢一个人留下来,只好和王玲珑一起恋恋不舍离开录像厅,王玲珑上了一辆三轮车回家,苏叶却看着眼前夜幕下繁华的中山路走神。 她脑子丢在录像厅了。 苏叶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身。踯躅来回几次,终于走进百货大楼,直奔家电区问售货员:“有没有录像机?” “有啊,VHS型进口的最新款。可以自动倒带,可以拷贝,两千九百八一台,送三个空白录像带,一面录四十分钟。” 苏叶倒抽冷气,贵得有些离谱吧? “有便宜点的款吗?”她径直问。 “普通款一千九百八,手动倒带。” 录像厅用的好像就是这款手动倒带的,没想到这也要小两千,苏叶这辈子花过最大数额的钱,就是领证那天买的对表,也才一千多。 超出预算,只能回家。 结果第二天醒来脑袋里全是“浪奔浪流”,乃至之后一周都是。 时间很快来到六月五号,苏叶收到了这个月的两千元款汇,这一次非常及时,依旧是羊城汇出的,苏叶仔细把那个记在心里,觉得贺观棋应该是在这工作。 照例请假去邮储转存,出银行时,从自己存折上取了两千元。 看着就剩下不到一千的存款,苏叶告诫自己要节约,一边冲进百货大楼把自己想要的那款给买下来,留下地址,约周天去安装。 周末大清早,送货的工作人员替她把录像机连上电视,又塞了个测试录像带调试,最后把怎么使用告诉苏叶。 录像机有了,还差录像带。 苏叶一刻没停,坐公交去中山路,她记得那家店的墙上贴了出租价格。 片刻后,她带着租期两天租金60元的12盘录像带,坐公交回家。 “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在脑海里围绕了一周的旋律终于真正响起在耳朵边,也响彻整个小洋楼。苏叶那股心痒难耐的劲儿终于下去了。 周一早上开例会,苏叶不在。 会议是文工团老大师团长主持的,这是继今年年初的春晚动员大会后,第二次开全团大会,内容是迎接七月港台文艺工作者到访考察内地文艺工作。 台下王玲珑听得激动不已,想找苏叶聊却找不到人。 人事科长没收到假条,科长想让另一名干事给苏叶打个病休,但杜丽开会时候没看到苏叶,盯得很紧。中午午休时候,传达室保安来敲门说有人找苏叶,杜丽去人事科还没看见苏叶,让人事拿了苏叶的地址给保安,让他去给访客。 人事科长解释道:“她前天下班时候就有点不舒服,估计病得起不来了,年轻女孩身子弱。” “那我可不管,后补的假条在我这过不去。”杜丽说完回办公室,琢磨着这次给苏叶的处分要怎么下笔,忽然咂摸出一点意思。 上岗几个月都没抓到苏叶的错处,怎么今天一出问题就有人来找? 杜丽知道苏叶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体制外的。全单位没一个见过她老公长啥样,杜丽觉得肯定是嫁得不好,才不好意思让人看。 不然干什么藏着掖着? 杜丽现在怀疑来找人的就是苏叶的老公。 看了眼手表距离两点半上班还早,于是搁下钢笔,出办公小楼骑上自行车离开文工团。她倒要看看苏叶藏着掖着不给看的男人是个什么德行,休息时候还能给思佳好侄女描述一下,让她心里舒服点。 另一边,人事科长匆匆找到王玲珑:“你赶紧跟上去,主任要去找苏叶了!苏叶家在西塘路1588号,万一杜丽找事,你帮着她点。” 王玲珑一听就炸了,“谁没个头疼脑热啊!工作本来就很清闲,杜丽天天不知道在管些什么,拿着鸡毛当令箭!” 王玲珑一直觉得杜丽有病,一点小事揪着不放,于是也匆忙骑上自行车追上去。 14. 第 14 章 冯夏兰拿着纸条,站在西塘路1588号门口。她第一个念头是觉得自己看错地址了,苏叶怎么可能住在这里? 整条西塘路都是林荫道,两侧香樟树遮挡晌午烈日,为树荫下存了一丝凉意。 越是安静,冯夏兰越有点手脚不知道往哪放的局促感觉。 她强压下浑身的不自在,偷偷把脸贴近铁艺门上朝里看,是个葱茏的大院子,看在眼里别提多舒服,同时她想起了十二岁的苏叶回大杂院通知自己被文工团选上的消息,然后什么都没带地走了。 这个女儿挺凉薄,跟前夫一样。 对门的宋英秋都知道每周回家一趟,上交津贴。苏叶呢?走了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去了文工团后,她只回家过三次,两次是看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第二次是她这个当妈的生病了。 而且每一次都是他们递了信去文工团传达室,苏叶才回来。 苏叶宁可花一个字一毛四分钱,发电报给乡下改造的父亲,也不愿意花一毛钱给在身边的妈。 要不是今早去大杂院收拾东西,听到对面宋家的说苏叶来过,冯夏兰都忘了还有个女儿,想着确实很久没见,干脆去文工团看看她如今过得怎么样,却被告知人不在。 不在团里,难道还不在宿舍。 结果还真不在宿舍,保安给了一张条子,写了个地址。 一路上冯夏兰都在琢磨苏叶能住哪里去。认为大概是租了别的大杂院,之前他们住的大杂院也是租的,一间房一个月两块,按苏叶的津贴收入,完全可以租房。 冯夏兰现在不住大杂院了,继女嫁了房管局的校领导,她跟着沾光,也搬到正经小单元楼,和继女女婿住对门。 虽说也是租的吧,但租金是女婿帮忙给,环境比大杂院好多了。 从铁艺门镂空中收回羡慕眼神,冯夏兰将手里写着地址的纸条揉成一团,不怀好意地高高丢过铁艺门,给干净明朗的庭院增加了一小块垃圾。 就不该浪费时间来找苏叶,最后还找错地方。怎么着苏叶也住不起这样的小洋楼啊,冯夏兰自己都住不起呢,她就一小演员,有什么本事住小洋楼啊,租了个大杂院都不是很意外。 冯夏兰转身打道回府。 却听身后小洋楼门关上的声音,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忍不住转头,想看看能住这样小洋楼的会是什么人。 苏叶从屋里出来反手带上大门,抬手腕看表,并忍下些许头晕感,踩着石板小路匆匆往外赶。 要命,已经中午了,得先去单位写假条,再去医院挂号。 苏叶承认《上海滩》实在是太好看了。 文哥和程程的缠绵悱恻的爱情,大上海的灯红酒绿和爱恨情仇,所有一切全都让她着迷。 但因为熬夜看电视忘了关窗,迷迷糊糊在客厅睡着被冷风吹一夜后着凉生病,半昏半睡到临近中午才醒来,就有些丢脸了。 幸好只是低烧,苏叶还有自理能力,喝了一碗昨夜熬在厨房的白米粥后她还是出门。 手刚搭上铁艺门正要拉开,却听外边一声充满诧异的: “苏叶?” 苏叶抬头,眯着眼睛。熬过夜后眼睛对光线很是敏感,一时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见对方上前一步替她推开了铁艺门,“你真的住这里?” “谁?”苏叶下意识反问。 最初的不可置信变成怒气,冯夏兰挤进刚才碰都不敢碰的铁艺门,一把抓住苏叶的手腕,厉声问:“是不是他回来了?!连这都不告诉我,好哇,他还是男人吗,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老婆!!” 一定是前夫苏游霄回来了! 冯夏兰笃定,不然苏叶怎么可能住在小洋房里? 只有九年前被下放了的前夫回来才有可能,以他的能力和本事,给女儿租一栋小洋房住完全不是问题。 她又看了一眼小洋楼,两层的,二楼朝南有个特宽的露台。 自己住了九年大杂院啊,今年好不容易促成了继女和房管局小领导的婚事,才能搬到单元楼去,可屋子也只有四十平,卫生间厨房还是公用的,在独栋双层小洋楼面前一比就是垃圾! 冯夏兰怒从心来,全然不顾和苏叶肌肤相贴的地方温度不太正常,“是不是他回来了!我问你话,你哑巴了?!” 一路之隔的香樟树下,用树干挡住自己的杜丽半伸出脑袋,表情目瞪口呆。 这几个月的气真没白受哇,今天老天爷开眼了,这不就送好戏来了! 她看见什么,看见什么了啊! 苏叶居然住在小洋楼……不对,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拉着苏叶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她们在吵架,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在叫嚷“他是不是回来了”和“有没有把我当老婆”。 这说明什么?这已经不用问了呀! 杜丽感到一种酥麻兴奋感直冲天灵盖,她得出了正确的答案:难怪苏叶住小洋楼呢,原来是被包养了! 就说以苏叶的家世,哪来那么大底气跟办公室主任作对。如果是被人包养了就很合理了,能让她住这样小洋楼的男人,必定位高权重。 对了,苏叶还已婚,但是老公一直没出现过。 只有两个可能了,苏叶仗着老公出差不在家乱搞男女关系,要么就是包养苏叶的人太有本事,为了掩人耳目,所以给苏叶安排了一个老公! 不论哪个可能都非常炸裂劲爆,杜丽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盯着对面。她也没想到,本来只是打算来看看苏叶那个藏着掖着的老公,不料撞上一场精彩好戏,真是老天爷开眼。 转念一想,能不藏着掖着吗,这种事哪能亮出来。 眼看对面两人在拉扯间一起进了院门,也听不大清楚说什么了,杜丽再也忍不住,推着自行车从树后出来,头也不回骑上走了。 等不及了,她现在想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向思佳母女俩! 院子里。 低烧中的苏叶仅仅是皮肤被人触碰都感觉一阵疼。看清了来人是冯夏兰,顿觉更烦,用头发尖想都知道,肯定是上次回本民巷后,宋姨把消息告诉了冯夏兰,偏偏今天又意外没去上班,才把她给招来了。 “放开,我爸没回来。” 冯夏兰跟本不信,倒是松开苏叶,三步并两步冲到大门口去拍门,“苏游霄!你出来,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里面!” 苏叶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一点多,现在单位是夏时令,下午两点半上班,苏叶不想再错过下午的班,直接转身走出院门,却也没走,只是站在人行道上等着。 拍了半天没人应,冯夏兰冷静下来,明白里面应该没人,苏游霄再怎么也不是躲在屋里不出来的男人。 转身一看苏叶居然走了,她马上追跟了出来。 苏叶正等着呢,见冯夏兰穿着一双簇新小皮鞋的脚跨出院门,迅速伸手一带,铁艺门霎时合拢上锁。 “你!” 被关在院门外的冯夏兰立刻知道自己又中计了。 苏叶轻笑一声:“我得上班去了,你自便。别想着再进院子,晚上我回来看见院子里少了一棵草,都报警。” “我是你妈!”冯夏兰怒道。 “哇,你还当你是我妈呀?”苏叶矫揉造作地抬手掩着唇,笑道,“那你这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冯夏兰气得一个仰倒。 多年不见,苏叶气人的功夫又长进了。 算了,忍一时。冯夏兰放缓了语气又问:“是不是你爸回来了?这也不告诉我,好歹我和你爸夫妻一场……” 苏叶笑笑,“我可没见过写丈夫举报信的妻子。” 低调了七年的苏游霄,原本只要再熬三年就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偏偏让自己的枕边人写了一封举报信送去下放改造。 “我这是让你爸改掉阶级臭毛病,我没错。”嘴上说自己没错,冯夏兰的语气到底还是虚下来。 “怎么,我爸回来了,你打算再续前缘?”苏叶问。 这模棱两可的问题,问得冯夏兰有些哑口无言,她跟在苏叶身后,脾气已经比刚才好了很多,低声下气道:“到底是回来没回来,叶子,你给个准话就行。” “你猜呗。” 苏叶一直不紧不慢往前走,这会儿已经快走到路口,已经看到了三轮车师父的身影。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冲进了她的视线,是把脚踏蹬得飞快的王玲珑! 王玲珑显然也看到了苏叶,加快速度冲了过来,在苏叶面前“嘎吱”一下刹住,“杜丽呢?”又往苏叶身后看。 “我没见着杜主任啊。”苏叶答,“她来了?” 王玲珑轻喘着气,大热天的骑车骑得她头上汗都出来了,确实没看见杜丽,她才抱怨道:“没来就好,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你不知道,早上老大开会宣布了一个劲爆消息!” 苏叶如实答:“我发低烧了。” “啊?那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你老公呢?” 一旁的冯夏兰犹如被惊雷劈了似的尖叫一声:“你老公?!” 这时候王玲珑才注意到她,看了一眼,转头问已经在按额头并表情无奈的苏叶:“她是谁啊?” 苏叶有点痛苦,今天为什么所有事情都和约好了一样,上赶着撞在一起。 见冯夏兰不说话,苏叶心思一转,干脆说:“这是我妈。玲珑你来得正好,你等会回单位帮我写个假条交给我科长,我得去医院。” 说着握了握王玲珑的手腕,让她感受自己皮肤的热度。 一碰就知道在发烧,王玲珑支好自行车,对冯夏兰喊了一句“阿姨好”,然后扶着苏叶问:“你能行吗?这样吧,你坐我车上,我带你去医院再回单位。” 苏叶温顺地坐上自行车,王玲珑又一吆喝:“阿姨跟上啊,我骑慢点,一起去医院。” 冯夏兰:“……” 靠着王玲珑的后背,苏叶心里好笑。 按冯夏兰的性格,应该会跟上。果然,念头刚落下就瞧见她迈着不情不愿的步子,沉默地跟在王玲珑骑得很慢的自行车后面。 到了医院,王玲珑又道:“阿姨你去挂个号,我在这照顾她。” “……” 眼看冯夏兰去窗口,王玲珑才对苏叶说:“阿姨很文静啊。” 苏叶憋不住吭吭吭笑起来,拭掉眼角的泪花,点头道:“对,她很文静。” 无非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为了弄清小洋楼从哪来的,连平日不和已久的女儿也愿意忍气吞声去照顾罢了。 不想王玲珑多问家庭,苏叶提起话头:“你刚才说师团长开会,讲了什么?” “对!”王玲珑提起这个来一脸兴奋,“师团长说下个月,有港台文艺工作者来咱们团进行交流考察!还说是拍了很多电影的,好像是要来内地也开个电影公司!” 苏叶不由自主兴奋起来:“真的?” 怎么刚打瞌睡就来枕头了,才被港岛拍出来的电视剧勾了魂,就得知那边的文艺工作者要来访,苏叶欣喜不已,今天充满了巧合,竟然来了个好消息。 “说了具体什么时候来吗?有谁回来,会有那些明星吗?” 苏叶连连发问,王玲珑答:“有什么好的,每个科都下发了打扫任务,师团长要求人家到访的时候,地上不能有一片落叶子,墙上不能有一道污。就连琴房那几架破钢琴都打算换了,清早开完会,上午我就看到买新钢琴的条子已经批到财务了,至于这么劳师动众吗?” “咱们用那钢琴凑合了八年,一走就要换新的,哈哈哈……”苏叶也觉得好笑。 她看出来了,王玲珑其实口是心非。不然怎么第一面就提“好消息”,然后才是问情况。 看着护士给苏叶打上点滴以后,王玲珑就走了。她下午得上班,还答应了替苏叶写好假条给人事科长。 冯夏兰就等着她走呢,以她眼光来看,王玲珑家世可不低,所以收敛着自己。 “这姑娘又是谁?”她问。 苏叶闭眼侧躺,装睡着了。冯夏兰在背后推了一下,她一动不动。 “装什么装?”冯夏兰肚子里的起又起来了,嗓门也不由自主提高,“刚才还说我是你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你是属白眼狼的吧!” 护士闻声赶来:“你小点声!”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让斥了一句,冯夏兰不敢再大声说话,肚子里憋着的气更多了。 哪知刚刚还好像睡死过去的苏叶忽然翻身过来,眼睛清凌凌的,轻声说:“不说你是我妈,我怎么有人帮跑腿挂号拿药呢,你说是不是,冯夏兰?” 冯夏兰扬手就要抽她,苏叶敏捷地朝后一滚,手腕上针头扯了下来。与此同时冯夏兰的巴掌劈到了床沿上,疼得哎哟一声。 玻璃瓶发出“当啷”碰撞声,护士满脸不耐烦冲进来,一眼看见冯夏兰还没收回去的手和已经拖在地上淌开一小片水和血的针头,立即怒视。 刚要解释,护士却一个转身风风火火出去。 “嘿。”冯夏兰乐了,转脸看不知为何也在笑的苏叶,“既然你说我是你妈,那我就应该好好管教你了。” 正要把苏叶从床上扯下来,却听门口有人说:“就是她!保安同志,麻烦你请她出去!” 15. 第 15 章 医院安保科同志二话没说把冯夏兰“带”走,护士重新给苏叶吊上水,而后搬了个板凳坐在急症室门口。 讨厌的人滚了,苏叶满意地在药剂滴滴下落的节奏里小睡了一觉,再醒来见王玲珑在身边,还带了一份牛肉锅贴,自己手背上的针已经被拔了。 “你醒啦?”王玲珑语气有些古怪。 苏叶点点头,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顺手试了试额头温度,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王玲珑看着她精致漂亮的侧脸,又想到今天下午突然开始在单位出现,继而开始疯传的谣言…… 苏叶其实是某个大人物的情妇! 她老公一直没有出现,其实是因为这个“老公”根本是个烟雾弹,要么就是她乘着老公不在乱搞! 谣言从哪里传来的不知道,有板有眼的,还说苏叶现在住双层小洋楼,她怎么有钱住小洋楼?她爸都没平反,只有可能是做了什么大人物的情妇。王玲珑听完就觉得谣言是杜丽传出来的,她今天肯定去找了苏叶,但没在苏叶面前露面。 苏叶从病床上下来,用清水漱口。 “你妈呢?”王玲珑问的同时,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提起苏叶的老公时,阿姨很惊讶的重复了一遍。 一瞬间王玲珑后背起汗了。 不会吧…… 苏叶答:“走了,你没在外面看见她?” “啊,走了啊,没有,没看见。”王玲珑顿时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僵硬地重复。 苏叶咬住一只牛肉锅贴,道:“假条怎么样?” “我替你写了,但你知道假条都要递给办公室主任,杜丽可能不会答应。” 苏叶咀嚼着冷掉的锅贴,想了想道:“也行吧,这次是我没提前请假,她也算抓到我的把柄了。” 可能还有别的。王玲珑在心里说。 她斟酌着说:“我送你回家?你家住西塘路对吧,我骑了自行车来。” 苏叶愕然,心念一转明白了因为自己今天没去上班,肯定是科长让王玲珑来看看自己所以给了地址。 没想到一直瞒着的事,最后的马脚还是自己漏出来的。既然都知道了,那也没什么隐瞒必要了,她点点头:“好,麻烦你了,小飞龙。” “麻烦什么。”王玲珑心不在焉说完。 时间刚到傍晚,天边还有一丝橙红。苏叶醒来时还担心冯夏兰会守着,发现没遇到冯夏兰,她心情又好了许多。 由王玲珑骑车,没多久,两人就回了西塘路1588号。 王玲珑看着薄暮下依旧显得很精致的小洋楼,半张着嘴,背后的汗又冒出来了。 看着苏叶拿钥匙开了院门,她磕磕绊绊问:“你,你住这儿啊?” “对,”苏叶顿了顿,“我老公准备的房子。” 跟着苏叶往院子里走,王玲珑不由自主左右扭动头颅,繁华的花园让她目不暇接,突然,石板路上装在铁艺地灯里的灯全部亮起来,给整个逐渐笼罩在夜幕下的花园增添上一丝梦幻。 苏叶收回按灯的手,笑道:“之前也没请你来坐坐,今天正巧。” 王玲珑已经震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直到在沙发上坐下,她才逐渐找回语言组织能力,捧着热茶问:“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啊?怎么也不跟我说,我以前和向思佳吵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特可笑?” 前面一句还是问,后面王玲珑就有些生气了。 她搁下茶杯说:“你就没把我当朋友。” 苏叶一时哑然,她想到了今天王玲珑急匆匆来找自己,还给自己带了牛肉锅贴。她决定实实话实说:“这房子也不是我的,是我老公家的长辈以前被收走的房子还了回来,我当演员那会儿,咱们都得住宿舍啊。” 家里长辈以前被收走的房子,那说明苏叶的老公家里以前是个资本家咯? 王玲珑被安抚下来,她一向藏不住话,皱眉道:“今天杜丽还是来找你了,你知道吗,现在单位里有人说……说……” “说什么?”苏叶好奇,连说都说不出口? 王玲珑环顾了一眼这个内部装饰不算华丽,但依旧令人舒适的小洋房,轻声迅速说:“你被人包养了!” 千想万想,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苏叶呆滞片刻,“杜丽说的?” “我猜是。”王玲珑说完,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发现苏叶的表情不像是遭受污蔑,反而透露出一种荒诞好笑。 柔软的沙发下好像突然长出刺来,王玲珑紧张道:“不是的,对吧……?” 苏叶这才注意到她焦灼情绪,突然喷笑出声:“你在想什么呢!” 王玲珑瞬间长出一口气。 没了负担,她轻松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很是甘甜。顺便饶有兴致地四处看,只觉得不愧是洋房,哪哪都感觉比宿舍好,之前只来得及震惊,现在羡慕冒出来了。 苏叶反而好奇她一下就放松了,“你信我吗?” “肯定啊!我们可是朋友啊。”王玲珑理所当然道。 朋友……苏叶眨了眨眼。以前她和王玲珑的关系算不得太好,没想到重活一世,她们会一起走向和以前全然不同的轨迹,而且还成了朋友。 就在此时,王玲珑注意到电视和录像机。 “苏叶!你居然有录像机!”她的嗓音比之前还大,豁然蹦起来,冲向电视柜伸手抚摸录像机。 没错,就是录像厅那款,但比起录像厅布满污迹和使用痕迹的机器,眼前的这台散发着新机器才有的光泽,旁边还叠了很高的录像带,上面印着《上海滩》。王玲珑记得上周自己带苏叶去录像厅时,她还是第一次去呢! “录像带也是买的?!” 瞧着蹲在录像机前,一个劲往前凑的王玲珑,简直像个把脑袋凑在食碗里的小狗。苏叶心里的感触一瞬间全部消失,变成好笑。 “不是啊,是租的。” “就算是租的,那家里也得有录像机才可以看。”王玲珑艳羡道:“我之前也想买一台,但是太贵了,要花我两年津贴。” “谁说不是呢。”苏叶的语气也惆怅起来,“我存了好几年的钱,买完就空了。” 天色渐晚,苏叶约了王玲珑周末一起来看录像带,王玲珑则叮嘱明天上班小心点,而后充满期待地骑着自行车回家。 第二天苏叶清早七点醒来,只觉生活又恢复了节奏。 只是经过传达室时,保安明显投来了古怪眼神。 苏叶没有搭理,直接到办公室像平常一般进行上班前的工序:擦桌子,收拾文件,整理抽屉。 没一会儿,其他同事陆续来了。 杜丽也来了,笃笃敲了敲门框,居高临下道:“苏叶,你站起来。” “有什么事您走近点儿说。”苏叶气定神闲坐着,微笑道,“站那么远,我听不见。” 听不见? 杜丽懒得跟她计较那些小事情,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把柄,“你应该知道五月咱们这就下了文件,严抓队伍里作风。上午会有纪检委的同志来找你问些作风问题,还有,昨天你旷工已经记了处分。” 苏叶惊讶,这么夸张的? 纪检委都来了。 但她没有任何作风问题,至于处分……苏叶昨天离开医院前让医生帮忙开了病假条,绕过杜丽,就可以取消。 通知完,杜丽昂着鼻孔走了。 她笃定这一次,苏叶绝对会被劝退。队伍里可不允许出现甘当情妇的女同志,特别在严抓期间,包养苏叶的男人发现她暴露了也不会保她,至于苏叶自己,应该不会蠢到爆出对方的名字。 回到办公室,她对坐在自己桌边的向思佳笑道:“佳佳,你就在这等着。” 向思佳和之前有了不小变化,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已经不见了,变成了及耳短发,发丝有些暗淡,衣着社会了很多,穿着一件紧身条纹针织T恤,和宽松的五分牛仔裤。 她表情有些阴沉,道:“我就在西塘路当家教老师,没想到这么久都没碰见过她。” “佳佳,这次她肯定蹦跶不起来,上个月刚下发了严抓作风的文件呢!雷政委也没法保她,雷政委自己都很痛恨这种事。” “是,她害得浩那样惨,终于得报应了!”向思佳恨恨说。 杜丽一下沉默,片刻后道:“佳佳,你怎么还惦记杨浩呢?姨给你介绍的小伙子,你也多去相处一下。” “不,我要等浩出来!” 杜丽彻底闭上嘴巴,甚至觉得有些尴尬,她不自在地请向思佳坐到会客沙发上,自己则拿出一堆文件开始审阅。 人事办公室。 和往日的安静不同,今天几乎是沉寂。 苏叶能感觉到另一个干事和科长都在悄悄看自己,明显是好奇那个谣言。 但苏叶没打算自证,谣言散播者都不需要证明谣言是真的,被传播谣言者却要竭力证明自己没有,这是什么道理。 应该给证据的是散播者才对。 就像当初冯夏兰举报苏游霄,组织只要求苏游霄自己证明举报信里事情的假的,却没要冯夏兰证明她的信里写的是真的。 就在此时,另一个人事干事起身慢慢走过来。 “苏叶啊。”她说,“我之前不是借了个订书机给你吗,我这边的突然找不到了,能不能把你的还给我?” 苏叶失笑,第一天来办公室报道的时候,办公用品不全,对方给了她一个订书机。 这就要拿回去了? 苏叶拉开抽屉,无所谓地从里面拿出订书机给她,“谢谢。” “哈哈……苏叶你别多想。”她辩解了一句,回座位。 人事科长也起身过来,对苏叶说:“小苏啊,昨天你没有提前给假条,确实不符合规定。杜主任要给你处分,你心里别有小情绪。” “不会。”苏叶微微笑。 王玲珑推门进来,恰好听见这句,皱眉说:“科长,我昨天中午回来不是替她写了假条吗?你也说可以啊!” “这……”科长语塞。 “规定是规定嘛!”最后,只憋出这么一句。 王玲珑不理解为什么昨天还很关心苏叶,让自己去找苏叶的人事科长,今天突然变了个态度,虽然他还是表现得很和善。 苏叶倒是习惯了这样的表里不一。 同事只是同事,苏叶没指望过变成好友。只是同坐一个办公室几个月,他们却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相信了谣言,说不失望是假的。 失望归失望,并不至于影响生活。 “小飞龙,你吃了早饭没?”苏叶问王玲珑。 “还没。”王玲珑说,“正要喊你一起去食堂。” 苏叶看了眼手表,还不到九点。单位食堂,早餐时间是早上七点半到八点半,现在去还有。 “那我们走。”苏叶从柜子里拿了饭盒,挽着王玲珑一起去食堂。 等吃完早饭回到办公室,苏叶看见穿着制服的一男一女已经来了,看上去三十几岁的女人正坐在苏叶的位置上,低头翻看她放在桌面的文件。 男人则转身走过来,点点头:“苏叶?” “是。” 对方从口袋里取出证件在苏叶面前亮了一下,“请你打开抽屉和柜子,接受审查。” 王玲珑很紧张,根本想不到纪检委的都来了。 办公室里另外两人低头仿佛看文件,实则耳朵高高竖起。 苏叶却很平淡地上前打开了抽屉和柜子,让两位审查者翻看。里面只有一些办公用品和文件,以及手纸、饭盒、肥皂盒等个人用品。 女人翻看完了办公桌和柜子,起身道:“两位同事,打扰一下你们工作,我们有一些话要和苏叶同志谈谈,麻烦先把办公室让给我们。” “好好,没问题。” 两人和王玲珑立刻去走廊,并贴心地关上门。 苏叶露出忧郁笑容,做出“请”的手势让两位坐在接客沙发上,取了杯子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们,最后才自己挪了一张椅子坐下。 不等他们说话,她保持着忧郁和苦涩的笑容,先一步发问: “两位同志,我想知道胡乱散布谣言,对被害人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和困扰,该归哪个部门管呢?” 近来严抓作风,纪检委同志来都来了,自己身上查不到问题,他们总不能白来吧? 苏叶决定给他们送点政绩。 16. 第 16 章 主导地位俨然变为苏叶。她诚恳地看着两位,又问:“还不知道两位同志的名字?” 两位同志有些懵。 他们背后被叫“无常鬼”,只要到哪个办公室,哪个办公司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工作以来从没被调查人主动问他们名字的。 女同志温和道:“是该先自我介绍,我叫姚香梅,他是林峰,今天来呢其实就和你谈谈,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是谈谈。”苏叶点头,忽然语出惊人,“正好我也深受谣言困扰,竟然把我老公合法转给我的房子,污蔑成我和别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得来的,我想问问,传播同事谣言属于作风问题吗?” “这……” 姚香梅和林峰对视一眼。 这和收到的举报信里写的不一样啊! 林峰不停在本上做笔录,他面容很年轻,比姚香梅要冷酷很多,直接道:“苏同志,我们来这里希望你配合调查,我问你答,不要说其他事情。” 苏叶却又故意转移话题:“举报信?” “信里写了什么,你们朝举报人求证了吗?信中附了证据列表没有?” 林峰呵斥:“苏同志!你这是胡搅蛮缠妨碍公务!” “林同志,我这是希望你们按照规章制度办事!”苏叶一样提高嗓门,“谁主张谁举证,是举证责任分配的一般原则!” 林峰气势一缩,警惕地上下打量起苏叶。 没想到这块骨头这么难啃,再看苏叶确实长得漂亮,一时间在林峰眼里,苏叶浑身上下都写着狡辩。 “你的狡辩没有用。”林峰说,语气不自觉虚下来。 姚香梅一直没说话,只是目光如炬盯着苏叶,仿佛想从她的细微表情里找到破绽,而后进行攻克。 但是没有找到,和以往谈话的每一个对象都不同,苏叶没有任何心虚或者慌乱。 其实平日里,这样没有证据捕风捉影的检举信,他们是不会多关注的。 但今天他们还是来了,因为办公室主任杜丽实.名举.报。 实.名举.报的可信度比匿.名举.报高多了,五月就开始严抓队伍作风,很多求证步骤被一再压缩简化,导致昨天收到信,今天上面就派了他们来进行询问。 苏叶:“陈述事实并不是狡辩。” “苏同志。”姚香梅终于开口了,她的岗位比林峰高,林峰还是个小年轻撑不住气,可姚香梅在这行已经二十年,很多东西一眼看过去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苏叶顺势把清亮目光转向她。 姚香梅安抚地对她笑一笑,道:“不要紧张,今天只是例行询问。我想你也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是这样的,部里昨天收到一封对你的实名检举信,检举你在岗期间玩忽职守,与高位者保持不正当关系,并从中牟利。” 苏叶听完,点点头。她对姚香梅的观感很好,姚香梅是拿求证的态度来找自己的,而那个林峰,直接是质问态度。 她道:“我还是那句话,谁主张谁举证。既然是实.名举.报,那大家也不需要猜谜,直接请主张人来,当面提交证据。” “怎么可能!人家都敢实.名举.报肯定拿到了你的证据,你在这里狡辩是没用……” “林峰。”姚香梅叫停他。 林峰忿忿不平,盯着苏叶的目光更加厌恶,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革命队伍里?果然漂亮女人是非多,又漂亮身材又好,呵…… 勾动嘴角,林峰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上下扫视过苏叶。 苏叶目光如电,一瞬间转移过去,死死锁定了他的视线! “……” 对视仅仅一秒,林峰就盯不下去,仓皇挪开目光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做掩饰。 “是这样的苏同志,我们需要在限定期内完成调查取证工作,再朝上级汇报,这也是流程。”姚香梅温和地说。 “这我了解,既然调查取证是流程,那么你们现在已经在调查我。取证本来就该是检举人的义务,我认为我只要接受调查就可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现在严抓所以流程简化了很多…… 姚香梅思考着,从苏叶的态度里可以看出她不会配合取证,而问题就在于她的行为根本没有问题。 调查,苏叶配合了;本该是检举人直接提交证据,他们再配合现有证据去调查,以确保证据的真实性和逻辑性。 现在检举方并没有给出实质性证据,说苏叶住小洋房?这个确实调查了,但是他们也查到小洋房是苏叶名下的,不存在苏叶住在别人屋子的情况。既然是她自己的房子,那怎么证明房子是情夫送的? 证据环在“苏叶有套小洋房”后戛然而止。 要证明苏叶给人当情妇,起码证据环里必须要有“小洋房是情夫送的”这个关键,才可以确认苏叶确实有作风问题。 姚香梅想通这一层,头一次在走访中头疼起来。 都怪五月开始的严抓,好多事情连证据都不全就催着他们来找当事人调查,为此姚香梅已经天天加班了一个月,脑子都有点不好使。 此时此刻她分外怀念上个月初,经她手的那封关于文工团干事杨浩的匿.名举.报信。 证据详尽,条理清晰,更难得是措辞通畅。这封信被当做范本在他们内部互相传阅好久,每个人都啧啧称奇。 他们只要顺着信里附件上列出的证据一个个去调查取证,全然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切实证据,大家全靠猜,以至于眼下被调查人反成了主导者…… “笃笃”办公室门被敲响。 姚香梅主动说:“请进!” 雷政委皱着眉推开门,见到两位监察科同志坐在会客沙发上,都是手肘撑着膝盖的思考姿势,而苏叶坐在他们对面,腰背笔直。 沙发本就比椅子矮,加之苏叶坐得直,显得是苏叶在审查另外两人一样。 “这……”雷政委快步进来,反手带上门,“姚同志,你怎么来了呢?这位是?” “新来的小林,小林,叫政委。” “政委好!” 雷政委顺手拖了个椅子,在苏叶身边坐下,问:“到底怎么回事?” “咱们这有人实.名检.举我作风问题。”苏叶言简意赅地说了。 雷政委直接说:“这不可能!” 她非常笃定地对姚香梅说:“姚同志,这绝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误会?是谁实名的,我去找她来。” 雷政委的到来无异于一个新的切入口,姚香梅干脆顺水推舟,“行,是你们这的办公室主任杜丽,正好我这边调查不出什么问题。” 只听到“调查不出什么问题”的雷政委给苏叶丢了个安心的眼神,又风风火火起身,出门去喊杜丽。 到了杜丽办公室看见向思佳也在,雷政委顿时大皱眉头。 也不是不让外人进办公室,但今天苏叶出事,向思佳就来,怎么看都像是在等好戏。 “杜丽,你来一下。” 杜丽忙放下手里的笔,笑着起身跟雷政委出去,这件事可闹大喽! 门第二次被敲响,此前三人事办公室里一直沉默的三人都是精神一振。门推开,果然是雷政委带着杜丽来了。 小小的人事办公室三方鼎立。 只不过这次被询问方从苏叶变成了杜丽。听完姚香梅的问话,杜丽得意道:“昨天苏叶旷工,我只好去她家看看,却看到苏叶在和一名中年妇女拉扯,妇女在拉扯中质问苏叶‘是不是她回来了’和‘他有没有把我当过老婆’。” 说完她挑衅眼神看苏叶,却见苏叶取出一张纸摆在茶几上。 姚香梅继续问:“杜主任,你在信中痛斥苏叶发展不正当关系并谋取财物,但没附详细证据,我们有疑问。” “是这样的同志,你不知道,苏叶原本家庭成分就不好。父亲九年前下放,现在还没回来,她怎么可能住得起小洋房呢?然后结合中年妇女的话一推断,证据就出来了。” 杜丽说的很高兴,她觉得自己的推断天衣无缝。 苏叶却轻声笑起来,推了推那张纸:“我记得规章里写明了,职工若病假,可在休假后拿医院开的假条销假,所以杜主任第一句就在造谣我旷工。” 杜丽立刻说:“同志你们看,她就是喜欢钻小空子!” 雷政委拿过那病假条看,确实是盖了医院公章。 昨天王玲珑也跟她说过了,苏叶去医院,还说了另外一件事—— 很重要的事,雷政委突然“嘶”了一声,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林峰适才插嘴:“姚姐,我觉得杜主任推断的证据链没有问题,只要我们顺着去查,肯定能查到,不如就从那个中年妇女入手。” “需要我帮你联系吗?”苏叶忽然笑问。 林峰“啊?”了一声,怒道:“你这人不知廉耻!” 居然和原配有联系,可想而知这女人平日里是多嚣张! 苏叶无辜地摊开双手,“天啊,林同志。这世上女儿联系生母,也属于不知廉耻了吗?你平时在宿舍住吗?你如果回父母家,是不是也不知廉耻?” “!”雷政委瞬间想起来了!昨天王玲珑还提了一句,苏叶的妈妈也在! “对啊,昨天王玲珑还说,跟你妈妈一起送你去医院的。” 这一瞬间,苏叶看到姚香梅的脸色变幻得极其精彩,似无语似好笑,更多是烦躁和愤怒。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杜丽看见的中年妇女,八成是苏叶的母亲! 杜丽一下站起来,“不可能,那你房子怎么来的!” “夫妻感情好,我丈夫愿意把房子过继给我,杜主任,管天管地,管到别人家里锅煮几两米?” 苏叶说完,从上下班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叠信纸。 “正好姚同志和林同志在,我也就不浪费时间投信了。我政.治部人事科干事苏叶,在此实.名举.报办公室主任杜丽在革命队伍中利用职权,使用‘穿小鞋’、造谣、无故要求写检讨等行为打击报复下属,与已内退干部拉.帮结.派,互相倾轧,以及平日在工作中滥用职权等事。” 将一叠信纸交到姚香梅手里,苏叶笑道:“证据附后,你们只需要去调查,不需要辛辛苦苦靠猜想来完善证据链。” 姚香梅霎时面容严肃,苏叶所说的,都是这次严抓里最为重视的队伍作风问题。 接过信纸一行一行扫下去,姚香梅的眼睛也一点点变亮! 这措辞,这条理清晰逻辑明朗,还有后附的一众详尽证据!风格完全和她非常喜欢并列为心目中第一的那份举报信一模一样,只有字迹不一样! 她等不及看完,抬头热切地对苏叶说:“同志,你很好!” 饶是苏叶也有些茫然,怎么突然得了如此夸赞? 姚香梅又低头继续看信,工整字迹和严谨措辞,让枯燥的阅读都变得舒畅起来。 杜丽已经懵了,好半晌才道:“你污蔑!” 苏叶却懒得和她多费口舌,是不是污蔑,靠证据说话。 林峰也一脸心惊,他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从早上九点坐下,到现在也不过一刻钟,本该盘问的对象,突然变成了另一方举证者? 他上岗没多久,跟着姚香梅学习,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在不同部门不同办公室,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却听身边姚香梅一甩手里信纸,道:“很好,这份我看完了,上面所写很多问题都是这次严抓非常重视的。” 不是重视的问题,我还不写呢。苏叶心道。 她站起身来把信纸收到随身公文包里,吩咐道:“小林,请杜主任去我们那谈话,雷政委不好意思啊,实在是最近上面要求每一份举报信都要重视,流程也简化很多,今天真是打扰你们了。” “小苏,也打扰你了。” 苏叶在姚香梅站起来的同时,也迅速站起,此时双手伸去握住姚香梅的右手,不卑不吭道:“这是你们的工作,我非常能理解。” 林峰大气不敢多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对“银镯子”。 “为什么要抓我?!”杜丽吓得连连后退,为什么他们来抓的人变成了自己? 林峰追上前去,而姚香梅看都没多看一眼,笑着继续对苏叶说:“也亏是流程简化,咱们能干的事情也多了,上次来你这带人走,还是因为杨浩呢!” 这是在点我呢?苏叶眨了眨眼,觉得这位气势很足的女领导话里有话。 “你们就是队伍里的尺,只要有您在,队伍里的不正之风一定会很快肃清的。”她笑靥如花,只装不知道。 姚香梅一样是人精,一听就知道苏叶不想领这个活,于是岔开话题,和雷政委聊起来。 那边,林峰已经给杜丽戴上了“银手镯”。 杜丽头发散乱,一瞬间疲态尽显,只恶狠狠地盯着苏叶。 却见苏叶正拎着病假条对雷政委撒娇:“政委,我昨天真的病了呀!要这都吃处分,那我可委屈死了。” “那处分条我没批啊。”雷政委说。 “政委真好!有政委在,队伍一定强!”苏叶毫不吝啬对她竖起大拇指。 姚香梅朗声大笑,“老雷,你这苗子真的不错,是个好苗子!我都眼馋了,小苏,你想不想考到我这来?让林峰好好跟你学学,林峰,你回去仔细看看工作规章制度,今天的表现写一个检讨给我。” 正在用外套挡“银镯子”的林峰耸然一惊,害怕的低声应下。 “我看中的苗子,能不好吗。你怎么还当人面挖墙脚呢?”雷政委也乐了,就知道苏叶准没事! …… 向思佳一直在杜丽的办公室等着,杜丽告诉她,最近严抓流程简化很多,不出意外苏叶马上会戴着“银镯子”出来,让她到时候一定要看看。 忽然听到外面喧哗,向思佳一喜。 这是苏叶戴着“银镯子”出来了? 太好了,果然还是要靠杜阿姨,忍了几个月,终于有了个好结果了! 压抑不住内心兴奋,向思佳匆匆起身,拉开办公室门出去。 ——然后迎面撞上了脸色苍白中带着恐惧的杜丽,被两名穿着制服很有气势的同志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双手藏在一件外套里。 向思佳愣愣看着,却被那年轻的男同志一声呵斥:“看什么看!进办公室去!” 杜丽也看见了向思佳。 姨侄俩目光一样的呆滞,向思佳的多了一丝不可置信,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被呵斥也没反应,反而踮着脚去看后面,企图看见一样双手被外套挡住的苏叶。 苏叶倒是看见了,她双手都露在外面,被另外的同事握着。 苏叶正在小声叮嘱几个科室出来看热闹的同事:“小吴,你之前被杜主任欺负的事情,晚点可能有人来问,你如实说就行。” “财务刘姐,你福利的事情,也会有人来问。还有张哥,你的……” “好的好的,小苏,我一定如实说。” “谢谢你啊小苏,对不起,昨天听到那种话我也没敢反驳。” “小苏,你还愿意帮我,我真对不住你。” 杜丽在办公室耀武扬威不是一年两年,他们几人都是被杜丽针对和欺负过的,苏叶的那封举报信也不是一天写成,老早她就清楚,自己和杜丽必有一天撕破脸皮。 至于这些同事,苏叶单纯认为,挖出来的坑需要他们帮忙一锨一锨埋土。 王玲珑撞了撞苏叶的肩:“哎,你看。” 转身,看见向思佳,苏叶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靠山也给你撅了,怎么样? 17. 第 17 章 “这下她不能再蹦跶了吧?”王玲珑看着向思佳仓皇逃走的背影,说道。 苏叶:“应该不会了。” 以现在的情况,杜丽估计要去和杨浩作伴学习了,而杨浩的那封信,苏叶谨慎地用左手写的,也不必担心杨浩那边有人找麻烦。虽然好像被姚香梅认出来了,但她没有其他意思,隐约还有点认可。 回办公室,苏叶惊讶看见早上被要走的订书机又回来了,就摆在她办公桌上,还多了一盒新钉子。 那同事笑着道:“我自己的找到了,这个还是给你用,申请一个订书机也麻烦呢。” “这样啊。”苏叶笑笑,把订书机收回抽屉。 科长也说:“小苏啊,你病假条我批了,以后生病别硬撑着。” “好的。”苏叶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应道。 同事就是墙头草两边倒,他们对苏叶的态度取决于利益,苏叶对他们的态度又何尝不是,所以对此时原封不动回来的订书机,并没有其他看法。 杜丽走的第三天,上边就调了个办公室主任来。 由此所有坐办公室的同事心里都明白,杜丽真有大问题,她回不来了。 于是对苏叶的态度更加亲昵。 周六下班前,王玲珑忽然来找苏叶,问愿不愿意明天请几个同事回家看电影,录像带她去租。 苏叶第一反应是拒绝,接着马上懂了王玲珑的意思。 谣言散布者杜丽直接被抓走了,关于“情妇”的谣言没她出来道歉,谣言还不算水落石出。 请几个同事回家看电影,落落大方的态度,一定程度上让谣言不攻自破。 “有些人啊,就是捧高踩低的。你住小洋房,有录像机,有彩电,对有些人说反而是要捧着的呢!”王玲珑说这话的时候,撇着嘴一脸不屑。 苏叶再度对她刮目相看:“小飞龙,有时候你说话还真有道理呢!” “平时说话没有道理?” “我可没这么说。” 有时候一点差距,别人会想着怎么把你踩下来;可那差距变成了几十倍几百倍,他们只会匍匐低头。 周六下班苏叶开口邀请了自己科室的两位和其他科室的,关系有好有差一共五人,明天一起来她家看电影。 被邀请的人没有犹豫直接同意。 第二天站在院门口,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他们现在知道苏叶住在小洋房了,可那只是个概念,如今小洋房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才感受到那种震惊。 王玲珑早被震惊过,此时轻车熟路摇动机械式门铃。 穿着家居服的苏叶很快出来,给他们打开院门。 同事们进门又是一轮新的震惊,这宽敞的客厅就有他们整个屋子大,陈设又新又洋气,还有二楼!厨房在附间,根本不用和别人抢,楼上楼下一共三个厕所,还有彩电和录像机…… 他们看苏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王玲珑带了吃的来,瓜果糖饼一应俱全,还租了三部电影,够看一下午。 这天之后,单位里的谣言不翼而飞,甚至苏叶在全办公室的待遇还更好了。 …… 周末,冯夏兰做好午饭,丈夫左胜利还在卧室躺着。 天气热死人,在公共厨房和邻居抢了一轮灶台,又被油烟熏了半天,此时满脑袋都是汗,放下菜就拧开电风扇对着狂吹。 左胜利出来,拿蒲扇一敲她的肩,抬手就把电扇关了。 燥热又涌上脑袋,冯夏兰突然想起小洋房,火气噌地涨起来:“老左,你干嘛?” “天气又不热,拿蒲扇自己扇扇得了,开电风扇多费电。” 左胜利唠唠叨叨,语气还挺威严。 这么多年被唠叨过来,冯夏兰从最开始不想争辩,变成了现在的“不想”争辩,拿起蒲扇开始狂扇,并吆喝小儿子:“左杰!去对门喊你姐和姐夫来吃饭!” 没一会儿女婿和继女都来了。 左艳萍坐下就打开电风扇,这次左胜利不吭声了。一家人上桌吃饭,席间,冯夏兰很殷切地叮嘱女婿:“小于啊,多吃点肉。” 于志伟说:“妈,上次你让我查的,我查到了,那小洋房的户主是苏叶。” 女婿于伟志在房管局干登记的,冯夏兰上次从苏叶那儿回来,心里就闹得慌,于是找了女婿问问能不能查到屋主名字,没提苏叶。 旁边左艳萍的筷子掉了。 “你说谁!?” “不是妈让我帮忙查一套小洋房的房主是谁么,就这个名字,苏叶,前几个月刚来办的登记。” 左艳萍当然还记得苏叶这个名字。 她现在手指上的金戒指,是冯夏兰刚来左家的时候送的,挺重,还镶了个蓝宝石。为了这戒指,苏叶抢了好几次,又偷了一次,被冯夏兰打得鼻血横流,是以如今还在左艳萍手指上。 苏叶已经离开八年了,今天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左艳萍都懵了。 冯夏兰也一脸尴尬,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房子户主是苏叶,她以为会是苏游霄——但现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女婿不知道苏叶是谁,大咧咧在饭桌上把这个名字说出来了。 她感觉到饭桌上气氛变了。 左胜利很讨厌苏叶。 他身为根正苗红的机械厂工人,十多年前还被举荐到工农兵大学就读,如今已经是八级高工,却对漂亮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厌恶。 这厌恶不分对象。冯夏兰挺漂亮的,他一样会攻击她的长相,并劝她劳动才最美。 妻子又联系给前夫生的女儿了,左胜利很生气。 “啪”地一声,他把筷子拍在桌面,粗声粗气问:“夏兰,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相处这么多年,冯夏兰知道他性格,只好把事情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左艳萍长得和左胜利很像,几乎可以说按照她爹的审美长的。听完就道:“她怕不是给人当情妇去了!” 这种事各大单位里也不是没出过。 于伟志非常好奇,他第一次在岳丈家听到苏叶这个名字,原来是丈母娘和前夫的女儿,能给人当情妇,得很漂亮吧? 一顿饭全家食之无味,左胜利下令让于志伟再探再报。 周二于志伟又报:是二月份付款,三月份办的过户,原屋主是一对下放改造回来的夫妻,当天来办过户的一个年纪大的,和一个年轻很漂亮的。小洋房是两层的,面积挺大,花园面积更大。 一家人凑在一起聊起来。 冯夏兰说不像是当了情妇的样子,她看苏叶是独居。左胜利冷哼说大人物肯定都让手下人办事,不会挨着自己。左艳萍和她爹一个想法,于是又派于志伟再探再报。 于志伟这回绞尽脑汁都没找到更多消息。 又围绕着苏叶和小洋房讨论了一个星期,左家统一了观点:苏叶在文工团八年,又从不回来,津贴说不定都好几万。为什么这么算呢,因为他们以前见宋家一大家子,全靠宋英秋的津贴养,还活得比左家好。 平反后很多小洋房物归原主,不愿再住直接出手的也很多,两三万可以买一套。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左家有五个。 自觉拼凑出真相的左家人都挺高兴,一个劲问冯夏兰那小洋房长什么样。 左胜利再次下令:“夏兰,你周末去找苏叶,让她回家吃顿饭。她是你闺女,你嫁给我了,就也是我闺女。” “对,苏叶是我妹妹,也是小杰的亲姐,妈你带小杰一起去找她,咱们一家吃个团圆饭。” 而苏叶面对再次上门的冯夏兰,回答是反锁院门,任凭摇铃喊人,就是不见人影。 工作日来却又怎么也堵不到苏叶。 鉴于冯夏兰出师未捷,下个周末,姓左的一家子都来了。 左胜利背着手,踱着四方步左右看,到了1588号,直接撅着脖子往里看,点评着院子里不切实际的树啊花啊草啊全可以铲掉,这么大地种菜,一大家子以后都不用买菜。 左艳萍挽着于志伟的胳膊,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起看着有大露台的二楼,幻想以后住那儿的样子。 就在此时,一阵自行车打铃声响起。 穿着制服的巡逻民警靠近,“哎!干什么的!” 上周接到报警,说最近西塘路上有妇女不分工作还是休息时间,牵着小孩游荡,走访询问的时候,好几户都说看见过,还扒着院门鬼鬼祟祟往里面看。 市里近年来回城知青越来越多,很多无业游民。加上城乡人员流动增多,以至于案件发生率一年比一年高,去年开始严.打,整个司.法皮子都很紧。 现在西塘路居民人心惶惶,于是民警加大巡逻力度。 “同志,我,我是来看我女儿的!”冯夏兰面对这些穿制服的就发憷,这是天生的,上次被保安从医院撵出去,她都不敢再回去。 “证件呢?”民警打量着他们。 “证、证件?”冯夏兰下意识在身上摸索,“同志,谁出门看女儿还带证件啊……” “同志,”左胜利上前一步,从兜里拿出烟。 民警直接拒了:“没有证件,那有人给你们作证吗?” “有有有!”左艳萍挤了上来,“这户住的就是我妹妹,我妈女儿!妈,你快喊她出来作证。” 一周内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被拒之门外的冯夏兰有些紧张。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汗,拉动铁艺门边的机械式门铃。“叮铃铃叮铃铃——”左艳萍听着觉得非常悦耳,非常有感觉。 门开了。 苏叶穿着家居服,提着个水壶懒散地走出来,像是来给花花草草浇水。 见有人出来,民警扬声喊:“同志!同志!请来一下!” 苏叶走上前来,隔着一道铁艺门。 时隔八年,左艳萍再次看见了苏叶那张脸。漂亮得不像真人,反而像国外进口那种洋娃娃,余光突然瞥见丈夫看呆了,气得狠狠拧一把他胳膊肉。 “同志,你是这住户吧?” “对,我是,怎么了?” “这几位同志,”民警比了比左家人,“说是来探亲的,是你亲戚,你看看是不是做个证?最近西塘路治安有点不好,我让拿证件,他们也拿不出来。” 苏叶认真地看了看外面大小老少六人。 六人全部露出殷切笑容,包括那个平时拿教训人当爱好的左胜利。 “不好意思啊……”苏叶面露难色,“同志,我不认识他们,我,我得回屋了!” 民警表情一下严肃起来。 左艳萍急得喊:“你,你个小贱蹄子,又在耍什么花样!民警同志你别听她的,她就是我妹妹!” 妹妹? 民警同志看了看铁艺门内明显露出警惕神情的户主,和焦急辩解的左艳萍。 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姐妹俩长得差距这样大? “民警同志……”苏叶怯怯道,“她说我是她妹妹,总得拿点证据吧,户口啊证明啊之类的,您一定要查清楚呀!” 户口? 左胜利娶冯夏兰的时候,冯夏兰倒是转了户口到左家,但他没收苏叶。 他们知道自己拿不出“证明”,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冯夏兰身上。 冯夏兰一下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怎么证明?这该怎么证明……她,她就是我闺女,她叫苏叶……” “那先说说你们叫什么。” 于是左家人一个个报名字,听完民警无语了,合着说户主是他们家孩子,但没一个和户主姓一样的是吧? 在苏叶和其他听见动机出门查看的户主极力要求下,民警压着他们回所里,要他们拿出证明才让走。 直到这时候冯夏兰的脑袋瓜都没想明白。 怎么还有“如何证明我亲女儿是我亲女儿”这种事呢? 这要如何证明,苏叶的出生证早丢了,苏叶的户口在文工团集体户上,原先街道的档案在迁出后已经交到了新街道,冯夏兰百口难辩,没法证明苏叶是她女儿。 幸好他们还能证明自己不是无业游民,好歹写个检讨就让回家了。 左胜利父女俩把这无妄之灾算到了冯夏兰头上,冯夏兰很委屈,想起上次苏叶说过再找来就会报警。 她居然来真的! …… 连着把工作和生活里的讨人厌玩意儿清理出视线,盛夏如期来临,苏叶只觉每天阳光灿烂。 上班审审文件,下班回小洋房享受,日子别提多美妙。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七月,五号时候苏叶按时收到了两千元汇款,她已经收到了五张汇票共计一万元,几乎能抵她进文工团以来所有的工资。贺观棋消失五个月音讯全无,只有每月的汇票通知苏叶他确实是活人,苏叶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只记得挺帅。 倒是每月都有给周奶奶写信,但也没有回音。 要不是一万元实打实躺在苏叶的存折里,都要怀疑是不是遇上仙人跳了。 同天的周一早会,师团长再一次谈起迎接七月港台文艺工作者到访考察内地文艺工作。上次顶多算是刚敲定就急吼吼通知大家,这一次则是把整个流程给安排好了。 开会时,苏叶手里钢笔不停记录,最后形成了一张十分明晰的表格。 七月二十日港岛同胞文艺考察队伍抵达宁城军区文工团。 上午,文工团领导与考察队进行亲切会谈。中午,在食堂接待厅接待考察队同胞,菜色……(涂掉) 下午,参观文工团培训班,与培训班学员进行问答。 七月二十一日,文工团大礼堂展开“热烈欢迎港岛同胞莅临考察联欢会”,节目交给歌舞团金主任安排。 七月二十二日到二十五日,文化合作交流。 七月二十六日,陪同参观宁城风景名胜区,让港岛同胞体会祖国山河。 七月二十七日,欢送会。 一周安排的明明白白,看样子师团长对这次活动非常非常重视啊,不仅提早一个月开始抓卫生,抓歌舞团素质,还换了好多新设备,招待好了也算是政绩吧。 苏叶看着自己记录下的,心里琢磨。 会足足开了两小时。 苏叶饿得肚子咕咕叫,幸好师团长把印着“全团文艺标兵大比拼”的搪瓷杯里的水喝光了后,终于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最后,咱们行政部门,挑一位形象好气质佳的女同志,到时候陪同接待。” 话音落,苏叶就见雷政委和新来的办公室主任把视线转向自己。 师团长注意到,立刻说:“对,今年人事部新招的小苏就不错!还是歌舞团考上来的?文艺技能和政治觉悟双高啊,小苏啊,雷政委跟我提过好几次你,说你是个好苗子!这次你就一起陪同接待。就这样,散会!” 苏叶,“……” 散会,雷政委一把抓住苏叶。 金主任笑眯眯看着,雷政委说:“她以前是唱歌的,金主任,人先给你几天,你交到舞蹈队老师手里好好练练,务必让港台同胞瞧瞧咱们这女同志的风貌!” “好说,好说。”金主任乐得龇牙花。 苏叶:…… “小,小飞龙行吗?”苏叶道,“她本来就是学舞蹈的……” 雷政委一瞪眼,“师团长钦点,你是想上天啊?” 苏叶怂得缩起脖子,以前每次路过舞蹈室,看到舞蹈队的战友练功都会后脖子发凉——那腰,那腿和胳膊,是人能扭出来的角度吗??? 好看是好看,但苏叶总不由自主带入,只觉骨头疼。 宣传科的路过,雷政委一把又将王玲珑捞出来。 “正好,小飞龙这几天陪苏叶练,这几天你俩就不回办公室,一切以考察活动为主!” “对对,小飞龙你好好给她按照你们舞蹈队的标准练几天。”金主任乐,歌舞团以前俩技术台柱,全都跑去行政让他可惜了好一阵,如今可算又回他手里了! 什么,只有几天? 几天也是好的! 王玲珑先是茫然,而后明白了雷金两位领导的意图,呼啦一下对苏叶露出了灿烂的笑。 她早就想操练操练歌唱队的了。 按照舞蹈队演出前的标准,王玲珑和舞蹈老师足足训了苏叶半个月。雷政委也按照师团长的意思,不知道从哪给苏叶整来了一套没肩衔的女兵仪仗队礼服,穿上身,哗——那叫一个盘靓条顺,英姿勃发。 二十号前夜,王玲珑在苏叶家住。 试穿礼服时王玲珑直接看愣,半个月的操练,苏叶说不出哪里变了,但一眼就能看出确实有变化,说句大白话,就是更好看了,气质更柔更亲切了。 夜里躺下她俩还睡不着。 苏叶有明天有事夜里就睡不着的毛病,黑暗里听见王玲珑好奇问自己:“你老公这么忙吗,都快半年了还不回来?” “不清楚。” “他长啥样?好看吗?” 对于贺观棋消失这件事,苏叶现在是不满又满意。不满当然是因为他领证就消失,隐约那点满意,则是因为苏叶其实没做好进入婚姻的准备。她一个人日子过惯了,突然身边多个男人,只会觉得怪又不适应。 “挺好看的,真的。” 扪心自问,虽然忘了贺观棋鼻子眼睛嘴具体长啥样,但帅的感觉还是在的。 “有相片吗?” “就结婚证上的。” “赶紧找出来给我看看呀!”王玲珑对婚姻里的事情一直很感兴趣,兴奋地一咕噜爬起来,扭开床头灯。 苏叶穿着睡衣去找,她记得从文工团寝室搬出来的时候和行李放在一起了,后来新添了不少东西,宿舍里搬出来旧的就塞进衣帽间没动过。 找了半天,苏叶没找到。 连冬天几件外套的荷包都掏了,也没寻到那两张薄薄的纸,苏叶心道坏了,不知道放哪儿了! 王玲珑还催呢:“找到没呀?” “坏了,不知道被我放哪去了。”苏叶心里惴惴,觉得自己闯祸了。 王玲珑还以为她开玩笑,见她表情不对才知道不是,赶紧安慰:“别怕啊,就两张纸很容易放丢了,民政局肯定有备案,到时候你老公回来了,你俩去民政局补一个。” 苏叶慢慢在床上坐下,皱着眉思索,还是不安。 明天是团里很看重的日子,王玲珑知道苏叶作为门面招待贵客,绝对不能熬夜,急忙转移话题:“你床头柜边那黑木匣子里?” “不可能,那东西好像是我老公摆那儿的,我从没打开过。”苏叶否认。 “是不是放你原来的宿舍忘记拿出来?” “也不会,我东西全带出来了。”苏叶左思右想,记不起来放哪儿了。 原先和手表放在一起,后来陈庄美带她去登记房子过户,男表让她带去给贺观棋,女表自己直接戴上了…… 顺着捋也没捋出个所以然,特别是中途苏叶还搬了一次家。 王玲珑躺下,故意打了个呵欠,“别找啦,快睡觉,明天还有大事儿呢。” 苏叶也知道明天的事情更重要,躺下强迫自己忘了结婚证的事情,很快睡着。 第二天一早七点起来,王玲珑骑车带苏叶回团里。 化妆老师守着把苏叶抓走,雷政委在一边看着,忽然道:“就这样,给她描个眉就行。” 退后端详苏叶的脸,化妆老师不得不承认雷政委的决策正确。 苏叶的脸不需要任何的装饰,本身就足够完美。 早九点,领导们集体到了文工团门口,城报记者围着他们拍了几张,晨报上的新闻昨天半夜就撰写好了,他们现在要准备午报素材。 苏叶跟在师团长身后,心里默念自己要做的事。 片刻后,两辆小轿车从路口那边拐弯过来。 苏叶眼神好,立刻低声提醒师团长。师团长连忙一整帽子,肃容朝苏叶点点头,苏叶回以认真眼神。 她得先上前伸手与对方交握,而后才是师团长。 不过几个呼吸功夫,两辆小轿车就停在了众人面前,苏叶紧张的心情里忽然冒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想法。 这车,怎么有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