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男妃弑君失败后》 1. 重生 落漆的殿门被推开,秦国的风雪伴随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呼啸而入,将桌上苟延残喘的油灯吹散了。 来者是十数个披坚执锐的玄甲亲卫,此刻各个面容整肃,为首的统领尉迟令上前一步,利落地冲座上行了个礼,语气却不甚客气:“公子怀昔,你有意图行刺陛下之嫌,末将奉陛下之令前来,请你前往雍台宫面圣。” 楚怀昔沉默。 他涣散的意识刚刚回笼,殿内的声音犹如远在天外,仅有几个词钻入耳中,刺激着茫然的神思。 楚怀昔的身边还守着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没好气的笑了一声:“尉迟统领说话太客气了!什么意图?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却敢张口乱扣!我们公子好歹是楚国公室,是当今楚王进献给秦王的男妃,你这样不由分说带人闯宫,哪里是请,不如说捉拿押送更加妥当!如此行径,敢问列位眼中还有没有两国邦交?!” 另一个虽没出声,却默默挡在了楚怀昔侧前。他刚想从袖中滑出匕首,便被人从身后按住了肩膀。 “吵什么。” 楚怀昔施施然站起身来,他推开身前的随从,抬眼与尉迟令对视:“丁阳不得无礼。数月前秦王已然称帝,六国皆已知悉,我教你数次,怎么还不改口?” 见他解围,尉迟令也没了与人争口舌之辩的兴致,继续坚定地履行着他作为帝王亲卫的职责:“多谢公子体谅。未免意外,面圣之前还需搜身,请公子配合。” 楚怀昔抬臂:“请。” 他言行从容,没有一点计谋败露、即将被羁押受审的惶恐,略显淡漫的嗓音竟将满屋的肃杀之气冲刷殆尽。 丁阳和方才准备拼死护主的钟隐见他不慌不乱,跳如擂鼓的心悄悄松了些劲——二人面上强装淡定,实则心中已然紧张。 他们的身份哪禁得起推敲? 尉迟令说的不错,楚怀昔名义上是楚王进献给秦帝薄九厉的男宠,实际却出身于楚国王室秘密豢养的刺客组织拂衣门,此次来秦,正是奉令来取薄九厉项上人头的! 薄九厉为人手段狠辣,素有暴君之名,若事情败露,恐怕千刀万剐不足以平秦帝一怒。 而此时此刻,被搜身的楚怀昔心中也远不如表面淡定,恰恰相反,他兴奋得五内颤栗。 方才他睁眼时便觉得周遭熟悉,后来听众人对话更是笃定心中猜想——他重生了,回到了刺杀失败、跳崖身亡的一个月前。 这是天赐良机。 负责搜身的亲卫军见楚怀昔眸中噙笑,分明是绝色之相,却无端让人联想起毒蛇吐信,心中竟不自觉地升出一股悚然感,因习武而常年炙热的身体刹那间沁出冷汗,搜查完毕后立刻退开。 尉迟令侧身,对楚怀昔比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鱼贯而出,丁阳与钟隐被勒令候在宫中不得离开。 前者看着被围簇在一团漆黑中渐渐远离的高挑身影,语气里止不住的担忧:“不是说你们拂衣门的计划周密无误?这又是怎么回事?尉迟令他们肯定是拿到了什么证据,否则何以连主子的发带都要解下来检查……” 钟隐说:“不知道,按理说不会。” “什么按理说啊!”丁阳气急败坏,绕着钟隐转圈,急得像猴,招风耳一动一动的,“人都被带走了!你听说过秦宫里的暴室吗,我听他们说,狗进去了都得招两句人话,主子要是被关进去了……” 钟隐也很担忧和迷茫,心中焦躁如火,又被烦得要疯,忍无可忍道:“求你别转了!这次行动周密,参与人员都是慎之又慎才选出来的,未必就是暴露了。说不定是秦帝听见风声,想诈我们一诈。且看吧。若主子被关,我们拼死也要劫狱。” 楚怀昔被两侧亲卫“护送”着走在长巷上,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他虽自幼习武,却因体质原因不耐冷。大秦地处西北,与楚国气候差异巨大,此时已然入冬,他身上衣裳略显单薄。 来秦之后,薄九厉别说召幸,连见面都只有刚入宫时楚国使臣在的那一次。与其说是男宠,他更像个保障两国交往的质子,没有名位,被扔在秦宫一个角落里无人问津。 他所住的宫苑离薄九厉问政休息的雍台宫相距甚远,楚怀昔走着走着,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刺杀失败的那个雪天。 * 秦帝六年冬,一匹马被鞭策着自荡京郊外的林中急掠而过,扬起一道雪尘,身后的箭矢如流星般没入它奔走的轨迹。 追兵太多了,整个大地都在为秦军的铁蹄颤抖。 岁初,楚、兰、卫、赵四国联兵攻打大秦,意图趁着秦国新君根基未稳时将其扼杀于摇篮。然而百万雄兵叩击秦国天剑关,反被薄九厉即位后锤炼的新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盟散约败,大秦锐士乘胜而追,这位即位不过六年、亲政不过四年的秦王剑指东方,率军陈兵长江,直击楚国腹地。不过数月,兰、卫、赵争前恐后地割地求和。 刺杀秦王的计划就是这时被提出来的。 楚王向秦献上边界数城并一名绝色男宠,为显诚意,楚国还给了楚怀昔一个“楚王在外流落多年的亲侄”的身份,以求结得秦晋之好。 就这样,楚怀昔硬生生的从一个爹妈不详的孤儿刺客被抬成了富贵无边的楚国公室子,离开拂衣门到楚王宫学习了将近一年的秦宫礼仪。 也是在那时楚怀昔才知道,刺杀薄九厉的行动早在战前就开始谋划了,其周密程度史无前例,连这次楚国参战都是计划的一环。 过于年轻和强势的秦王让列国畏惧,这次战争无可置疑的失败也坚定了楚国不计代价除掉薄九厉的决心。 四国攻秦的惨败是薄九厉在这个伐交频频的战世最优越的亮相,战后不过几个月,薄九厉便提出将自己的尊号改“王”为“帝”,其余六国竟无一人敢有异议,新的霸主以一种所向披靡的姿态横空出世。 而刺杀也被安排在了薄九厉这次祭祖称帝的大典上。 计划自楚怀昔入秦宫起、自行宫祭祖终,整个流程环环相扣,人员接应不计其数,几乎没有出过任何错漏。但行动最后还是失败了,仅有楚怀昔凭着世无其二的武功拼死逃出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如果同时考虑到薄九厉强大到可怖的执政能力和这次刺杀计划的周密程度,世人很难评说该不该为行动的失败感到意外。 但眼下楚怀昔并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他不关心薄九厉究竟是怎么从那么周密的计划中窥见蛛丝的,他得先活。 这片密林是计划的最后一环,无论成败,此处都会有门内人接应。 楚怀昔手臂已有箭伤,厚重的宫袍被他脱下甩至半空,可这预先约定的信号却成了林中最显眼的目标,被各处潜藏的暗弩顷刻间射成了筛子。 弩,他们拂衣门的刺客最常用的兵器。 楚怀昔冷汗俱下,又一轮箭雨袭来,他凭借本能翻身下马,选了一条较为蜿蜒的小路上山。 楚国也要杀他。 楚怀昔一边滑出腰间匕首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两个追杀的刺客,一边心念电转。 拂衣门每个杀手都培养不易,一贯的原则便是能活则活,从无任务失败就灭口的先例。 这恐怕是一场以他的性命为目标的谋杀。 楚怀昔被各路人逼至山崖,退无可退。等他解决完最后一个黑衣人,秦国的追兵已至山腰。 匕首的手柄已然被血浸润得滑腻非常,稍稍失力便脱离了掌心。楚怀昔扯下几个尸体脸上的面具,的确都是拂衣门人。 他随手将面具抛在了一旁,席地而坐。 此刻楚怀昔对自己的猜测已经完全笃定了——这些人他都很熟悉,无一例外是绝顶高手,拂衣门既然能下这种血本,方才在密林中完全有可能于万军中刺杀秦帝,何必急着自断羽翼? 除非上面一开始真心想杀的就不是薄九厉,而是他。 楚怀昔不理解怎么有人布这么大个局要解决自己。 他也没时间了。 秦国的弓箭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山巅,只有身后的万丈深渊向他张开怀抱。 片刻后,秦国那黑压压一片的军队分列两侧,像是沉默的大山被天神劈开一条道路,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薄九厉就从千兵万将中从容策马而出。 他生的高大,丝毫不比旁边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的将军逊色,身上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玄色冕服,帝王的威仪竟让布满了秦军的高山鸦雀无声。 二人的距离有些远,楚怀昔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取下腰间长剑,漫不经心地用剑鞘拨着马蹄旁边的黑衣人尸体,问:“说说吧,谁叫你行刺朕,楚王?卫王?他这么急着灭口,你何必保他。告诉朕,你死后朕兴许还能替你报仇。” 楚怀昔沉默。 他站了起来。 身侧的弓箭手立即随之动作,无数寒芒对准他的各处要害,只有薄九厉风轻云淡地抬了抬手:“你要是愿意招点什么就跪下认罪,不愿意就跳崖吧。” 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楚怀昔竟然笑了。他什么都没说,对那个流传在无数传说里的秦帝眨了眨眼,而后仰身跃下深渊。 * 楚怀昔走在路上,忍不住反复回味着那天的场景。 似乎是怕他不死,亦或是被他最后那个略显轻佻的表情激恼了,薄九厉甚至对弓箭手下令朝着山崖放箭,让近千只箭羽为他殉葬。 走在前面的尉迟令顿步,稍稍侧身示意楚怀昔:“到了,陛下就在殿中,请公子入内。” 楚怀昔从记忆中回神,稍稍有些恍然。 他抬头看巍峨的秦殿,目光描摹着匾额上汪洋恣肆的“雍台宫”三字。 他不关心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比较关心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前世亦有今日意外,但结束的有惊无险,此后他再没被找过麻烦,原以为成功蒙混过关,现在想来,恐怕前世刺杀失败之祸便始于此。 若这次不能应对得宜,恐怕又要步当日后尘。 门自内而开,宦臣宫女伏跪两侧,恨不得把头埋在膝弯免得招惹横祸,气氛沉默且压抑。 听说这位秦帝除了治国手腕强硬外,脾气也不怎么好,楚怀昔见状非常识趣,始终垂眸不见天颜,待走到合适的距离后又规规整整行了个秦国的大礼。 几许后,一道沉哑的年轻男声命令道:“抬头。” 在这个理应紧张的时刻,楚怀昔再一次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死前的场景。 他连自己有没有被射成刺猬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在急速坠落的时候,看见薄九厉站在崖边,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那目光实在叫人记忆深刻,就和此时此刻楚怀昔看见的别无二致。 深邃幽然,仿佛能洞穿人心。 2. 对峙 楚怀昔有段时间专注于在极端条件下蒙眼习武,这给了他极佳的耳力,是以他一进殿便察觉出两侧屏风后埋伏着十余个高手。 此刻他浑身上下连根针都没有,一旦有所异动,恐怕不待出手便会被拿下。 楚怀昔装作未觉,又顺从地将头抬起几分。 薄九厉问:“认识这个人吗?” 有人将一宦官打扮的男子押上前,此人长相平庸,难以让人有深刻印象,然而衣着品味实在糟糕,头上发带为青色,腰间香囊为褐色,看起来极不协调,不伦不类。 楚怀昔虽没见过他的脸,但一见他穿着便知晓这人是刺杀计划中的一环—— 薄九厉亲政后不久就对整个宫防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眼下整个秦宫乃至都城荡京,都被薄九厉亲手提拔培养起来的禁军围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想直接传讯实在太过冒险和困难,于是所有涉及行动的人员都以衣着配饰传递讯号,款式、颜色及不同的组合,都代表着独特的意义。 楚怀昔脑中灵光一闪,已然猜测到前世的薄九厉究竟何以对他起了疑心,于是上前一步扯下了那人嘴中塞着的白布,蹲身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侍卫想拦,被薄九厉抬手制止。 那宦官面露犹疑,又不敢不答,只好忐忑而警惕地回道:“小人名叫周禄。” 薄九厉问:“那就是不认识?” 楚怀昔拿定主意后随手将白布甩回了周禄脸上,断然道:“臣虽不知其本名,却知晓他是楚王在秦宫的暗桩!” 周禄登时变脸,破口大骂:“楚怀昔,你是不是疯了!” 两侧侍卫压不住他,周禄重重磕头:“陛下,臣在宫中侍候二十余年,此前侍候先太后,一直忠心耿耿!如今鬼迷心窍收了贿赂,替楚怀昔向祭神行宫暗运用以刺杀的武器,已然是弥天大罪,怎敢再向陛下进不忠不实之言!小人交代的绝无半句虚言,陛下万万不要听此人蛊惑!” 楚怀昔信口胡诌:“是么?陛下,臣之所以知晓此人真实身份,乃是此前撞破其与楚使密谋行刺,即便有罪也是隐瞒不报之罪。至于运送兵器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臣一概不知,怕是此人计谋败露后临时起意栽赃陷害!” 周禄目眦尽裂:“你这是血口喷人!” 楚怀昔冷笑道:“这屋子里谁不是在血口喷人,干脆大家一起没命!你说我指使你藏匿武器送入行宫,证据呢?我及时找你,如何见面,穿了什么,说了什么,计划又是如何,钱财给了多少,你讲出个一二三来,再看陛下要不要信你!” 周禄闻言喘得像个破风箱,整个人直响,却吐不出半点细节。 他当然说不出来。 刺杀薄九厉的行动安排得极其周密,未免一子错落满盘皆输,每个细小的环节都由几个专人负责,上下环节之间单线联系,每个人只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知道为何要做。除了几个关键人员及楚怀昔自己,几乎无人对计划有完整的概念。 这周禄不知是哪方势力想借此除掉自己,但由于对计划知之甚少,只能在自己的职权内栽赃陷害,可事实上,他从没和楚怀昔有过关联,这也是其致命的弱点。 薄九厉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波澜:“将人拖下去审,不交代直接打死喂狗。” 那周禄见回天乏术,忽而急中生智对楚怀昔道:“咱们主仆恩遇一场,如今即便你要弃车保帅,奴才也得拼死遂您心愿!” 说罢竟挣脱禁锢就朝薄九厉冲去。 两侧侍从大骇,薄九厉身旁的首领宦官乐世康惊呼护驾,屏风后的禁军暴起,然而还不待他们出手,薄九厉已然起身,须臾间反手甩剑将周禄钉死在原地,动作行云流水,青锋穿透躯体后竟直没砖石,隐隐震颤嗡鸣,而他本人毫无刚经历刺杀的慌乱,施施然又坐了下去。 楚怀昔在内心暗喝:好身手! 乐世康显然是见过不少这种场面,驾轻就熟地吩咐人将尸体拖下去,有侍女膝行上前哆嗦着清洗地砖,薄九厉没抬眼,一边慢条斯理地接过巾帕擦手,一边问:“这人虽然可恶,但说的话想来还是有可信之处的?” 不得不说周禄的手段简单却高明,他无需拿出确凿的证据,只需拼尽全力让薄九厉起疑,以秦帝异于常人的深重疑心,轻而易举便能置楚怀昔于死地。 楚怀昔面不改色:“臣是他们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此刻自然什么盆子都往臣身上扣了,臣百口莫辩,陛下要杀要剐绝无二话。只是周禄言语前后矛盾,错漏诸多,先说自己服侍先太后,又与臣主仆一场,岂不可笑?还望陛下明察。” 薄九厉将巾帕随手扔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殿内沉默须臾,他半是疑惑半是逼问:“都说眼睛骗不了人,楚怀昔,你怎么一直不敢抬眼看朕?” 楚怀昔只是担心贸然打量惹得秦帝不悦,可他并不怕。 他的眼睛也能说谎。 楚怀昔顺从地抬头,第一次正视秦帝,看见了一张年轻得有些出乎意料的脸。 薄九厉亲政后的短短四年来大刀阔斧地平内患、攘外乱,其铁血手腕举世骇然,坊间已然将其传为绝世魔头的转世,在止小儿夜啼的传言里,秦帝面目狰狞、三头六臂,每张脸都散发着阵阵的邪气。 可真实的薄九厉恰恰相反。他生得很是端正俊美,帝王该有的贵雅之气一分不少,只是凤目凌厉如刀,眉眼间隐隐笼着一团挥不去的阴郁,给了他一种超脱年龄的深沉。 如果今日反应不当,这恐怕是楚怀昔最后一次看清大名鼎鼎的秦帝相貌的机会。 但楚怀昔莫名觉得,这一瞥和那被箭雨山风裹挟着的对视一样令人难忘。 他在这须臾之间反应过来,让六国闻风丧胆的秦帝薄九厉目今刚过二十岁,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是楚王献给他的及冠礼。在诸多同龄的王公贵族声色犬马混迹风月的时候,薄九厉已然凌驾众生之上,将六国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楚怀昔没有在他带有审视意味的对视中败下阵来,薄九厉又道:“其实外面关于你的传言也不少,同周禄所言八九不离十吧。” 楚怀昔温和地笑:“传言哪能尽信?臣刚十九岁,正是好年华,哪舍得命丧刀剑下?” 他一改此前的规行矩步,踩过洇了血的地砖向薄九厉走去。 乐世康如临大敌,想将他拦下,被薄九厉制止后紧张又不愿地挪开了微胖的身躯,紧接着,他惊愕或者说惊骇地瞪大了眼。 只见楚怀昔稍稍提起袍摆,竟宛若呼吸般自然地跨坐在了薄九厉的腿上:“臣年轻贪吃,真要杀陛下,也是用臣这副身体杀。” 薄九厉在对方坐下来的瞬间僵滞一瞬,本能地用力擒住了楚怀昔的脖颈,眸中讶然的情绪这才随之而至,很快被掩盖住了。 楚怀昔的确太美了,否则也不会被楚王以男宠的身份送入秦宫。他的皮相几乎超脱了所有人审美的束缚,令之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今日穿着群青色的宫袍,这种太过贵气的蓝极为挑人,却衬得他肤如白雪,加之方才搜身后没再束发,整个人活脱脱生出一股妖冶之气。 乐世康一张老脸红似火山喷发,“这这这”个不停。两侧禁军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根本看不了这种场面,更何况是他们陛下的场面,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众宫女耳朵发烫,埋头闭眼,不敢呼吸。 比起香艳的刺激,众人第一个感受到的其实是恐惧——从没有人敢对秦帝如此不敬,以至于在场诸位都担心会受到牵连。 楚怀昔也感受到了危机。对方手上力气愈发深重,楚怀昔不敢暴露武功反抗,只好抬手握住了薄九厉骨节分明的手指。这动作似乎以某种方式刺激了秦帝,薄九厉蹙眉,甩烫手山芋一样松开了手。 楚怀昔忍着干呕的冲动忍得眼眶发红,但不敢耽误时间,唯恐错失良机,于是就着这个姿势附耳低声道:“秦宫漏洞不少,就连这大殿之中恐怕也还有内应,而臣所知所晓远不止于此。就让臣做个饵,为陛下将蛀虫钓出来吧。” 薄九厉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他不带丝毫情.欲的审视着楚怀昔,后者在这样近距离的交锋中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提着脑袋的豪赌。 楚怀昔压根不确定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国家的暗桩,更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诈住薄九厉,让对方不计前嫌与自己合作。他已经将自己有所隐瞒的事实当做投名状抛了出去,如果薄九厉不肯收,他会死的比前世还惨。 无声对峙间,楚怀昔背上有冷汗滑落。就在他觉得时间久到有点煎熬的刹那,对方的某种异动不合时宜地从腿间传来。 好硬,楚怀昔不知道薄九厉是怎么隔着层层衣袍还能让自己感受到这一点的。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的眼神试探顷刻间烟消云散。 薄九厉这次是真的恼火了,他忍无可忍道:“滚下去。” 楚怀昔从善如流地下去了。 3. 围炉 楚怀昔离开雍台宫时情绪非常平和。 方才的意外并不足以叫他挂在心上,今日能活着离开就已经足够。 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宫苑时,丁阳和钟隐焦急地在殿门口打转,见他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 丁阳声泪俱下:“主子!” 钟隐匆匆迎上来,似乎想问什么,见到护送楚怀昔的尉迟令便没有做声。 尉迟令道:“近来变故多发,陛下令末将在此守护公子安全。请公子自便。” 在场诸位很清楚楚怀昔就是那个变故,心照不宣地客气了一番。楚怀昔关门前道:“秦国冬日寒冷,我不耐冻,烦请将军拿些炭盆来温酒吃。” 尉迟令稍微犹豫了一下,吩咐下人去做。 架着铁网的炭盆被搁在屋中,楚怀昔关紧房门,而后去内殿翻找东西。丁阳刚要斟酒,被钟隐拦下。 后者打手势:隔墙有耳。 丁阳这次懂了——这手势,他们来秦的路上钟隐教过他一次。 丁阳其实跟“刺客”二字压根不沾边,他在楚国郢都得罪了权贵,被人在大街上打了个半死,正巧楚怀昔彼时要入宫学习秦礼,顺手救下,没想到这人就此赖上,非要赴汤蹈火报救命之恩。 而钟隐不同,他被扔到拂衣门外时连名字都没有,依照惯例随了第一任门主姓钟,此后就在那里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客。他了解楚怀昔、崇拜楚怀昔,所以也对楚怀昔这些手段很熟悉。 不过多时,楚怀昔从自楚国带来的箱子里翻出了一摞东西,给三人分了。 这薄薄的一张叫“纸”,是楚国一个宦臣发明出来的[1],楚王彼时还为此对其大加赞赏。只是此物色黄粗糙,又太过易碎,制作也困难,眼下尚未大规模推行至六国。 丁阳看见纸,立刻反应过来。三人围炉而坐,钟隐终于有机会问话。他指尖沾了酒在纸上写字,问:“主子,今日究竟怎么回事?” 楚怀昔写:“有人故意藏运兵器而后暴露,说是受我指使。” 钟隐紧锁眉头垂眸思索,丁阳问:“那秦帝起疑了?!” 他手上不会功夫,控制不了力道,时而将纸上戳出个破洞。几人将纸上内容看罢,就地便用炭火把纸烧了,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酒香。 楚怀昔没答,他侧耳向外听了少许,大声朝门外说话:“这是难得的楚酿,丁阳,别再洒了。” 待门外的尉迟令往远走了两步,他才继续写:“敷衍过去了,但他未必信我。” 丁阳有点急,招风耳又忍不住动了起来,转头将纸塞给钟隐看,无声怒视:“你不是说拂衣门的计划天衣无缝、选人慎之又慎?!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有人暴露反水,险些害了主子!” “你是瞧不起薄九厉还是瞧不起拂衣门?”钟隐冷冷反驳,“门内对这次计划极为重视,根本没有安排人偷运兵器,因为太冒险了。这人根本就是故意要置主子于死地!” 丁阳追问:“那么是计划外的人掺了进来?” 楚怀昔摇头:“这人就在计划中,但背后应该有我们没料到的势力。” 他们为刺杀薄九厉做了充足的准备,也预设了足够多的危险情境,一旦某个环节暴露,脱困的核心就是“弃卒保车、弃车保帅”,被审问的人一看接应的衣着便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做,连口供都不需要对。 那周禄今日传递的信号,青发带意为“装聋作哑、李代桃僵”,褐香囊则代表信息无误,一旦事发突然、发带引导的方向不对,便可寻机解下香囊让受审者随机应变。 这些详情,非计划内的人无从知晓。 听楚怀昔讲完经过,丁阳明白了,急匆匆地写:“所以一旦主子信了周禄给的消息,进殿便矢口否认和他相识,短时间内看虽可脱困,可周禄已然泼脏陷害,秦帝只是隐而不发!” 楚怀昔点头。前世他进殿后根本没与周禄对话,薄九厉只问了一个问题便叫他退下了,楚怀昔自以为脱险,谁能料到那周禄给的信息便是故意要叫二人口供出现分歧! 刺杀之所以败露,恐怕是薄九厉自那时起就有了疑心,不当庭戳穿,只是为了顺藤摸瓜将他们连根拔起。 楚怀昔又将纸烧掉,轻声道:“薄九厉好算计啊。” 渐渐入夜了,风雪再起,很快簌簌落满屋檐。今晚月亮垂得很低,隐晦地躲在云层之后,雍台宫殿顶的垂脊兽沉默地大张着嘴,像要把秦宫的月光连带着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同消化。 薄九厉在看今日的奏章。 他独自处理政事时总是很安静,和朝堂上的雷厉风行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无声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威仪。简牍在他手边摞成小山,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沉甸甸的。 乐世康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殿,知道陛下这时不喜人打搅,便拿拨灯棒将烛火挑亮了,站在一旁装木头,听薄九厉翻动竹简的声音。 良久后,薄九厉放下奏章闭目假寐,因为长时间没喝水润喉,嗓音有些喑哑:“做什么呢?” 乐世康忙凑上去倒水,回道:“没做什么,主仆三个喝酒聊天呢,说是天太冷啦,还叫拿了炭盆来。” 薄九厉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缓缓睁眼:“喝什么酒?” “呃……” 乐世康顿了顿,好在尉迟令深知薄九厉脾性,事事仔细留心,“尉迟将军说闻见酒香了,应该是楚酒……要么叫他们以后都换成秦——” 薄九厉打断:“朕是说怎么可能是喝酒?” 他站起身,似笑非笑:“朕记得那时候楚宫里的内线禀报过,这位楚国公子滴酒不沾啊?” 乐世康瞬间吓了一身惊汗,薄九厉冷声吩咐:“去把酒壶和炭盆都拿来仔细检查,如有异动直接拿下。” 乐世康深知事情的严重性,带人端着东西疾走于长巷时,总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摇摇欲坠。而宫道尽头的小院中,炭火还在肆意燃烧。 钟隐问:“主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楚怀昔凝神侧耳,飞速写道:“弃楚投秦。” 他仔细考虑,周禄不一定就是楚王的人,否则大可以利用他刺杀薄九厉后再过河拆桥,一举两得的买卖,楚王不会不做。 如此看来这天下想要他命的人不少,眼下唯有投靠秦帝,才有机会将背后原因查个水落石出,以牙还牙。 乐世康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门外,一旁小宦的敲门声很急,未免叫人起疑,丁阳不得不马上去应。 炭盆被忽然涌进来的风雪吹灭了,内里燃烧后的灰烬惊恐地打旋。 乐世康是个很聪明的人,圆滑得适如其分,他见主仆三人围炉而坐,手边除了酒盏什么都没有,微胖的脸没显出一点异色,笑得特别慈祥:“深夜叨扰,老奴向公子请罪了。” 被人闯殿的事楚怀昔今日见了两遭,他熟稔地作出恰到好处的惶恐,站起身来:“总管客气,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乐世康先没应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般呵斥身边小宦:“嘿,没眼力见的!这炭盆都凉了,怎么还不给公子换新呢?抬走!” 楚怀昔眼皮一跳,钟隐丁阳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的紧张。 乐世康又将手一挥,叫后面的人将新的酒壶酒盏摆在桌上,紧跟着将之前用过的换走了。他清了清嗓子:“陛下有话叫老奴带给公子。陛下说,‘秦宫里容不得乡愁,若要饮酒就饮秦酒’,眼下酒已备好,请公子品尝。” 楚怀昔笑着应了:“烦请总管替我转告陛下,就说楚酒回味绵长,可惜臣在楚数年已然饮至乏味。素闻秦酒辛辣,想来烈酒入喉别有滋味,臣定当细品。” 乐世康躬身:“老奴必定一字不落地传达给陛下。” 等外面人声远去,钟隐额角已然落汗,一直身体僵硬的丁阳心有余悸地解开衣衫,灰烬伴着没烧完的纸张翻飞而出,霎时间撒了一地。 丁阳:“好在主子早有准备,没将东西留在炭盆里……这薄九厉也太可怕了!” 楚怀昔提醒:“他这一招一石二鸟,乐世康分明话里有话。以后我们就是秦人,注意称呼。” 他顺手抄起新送来的酒壶送到鼻尖轻嗅,神情微变。 丁阳紧张:“毒、毒酒吗……?” 钟隐赶紧接过来闻了,脸色霎时间大白:“比毒酒还可怕……是清水。” 雍台宫内,众宦官将炭盆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出了指甲大的一片焦曲碎纸,小心翼翼地呈给薄九厉。 那东西已经快成灰了,勉强维持着形状,稍稍一碰便粉身碎骨。薄九厉捻着指尖的灰烬,神色喜怒莫辨:“这人是个狐狸啊……朕低估他了。” 乐世康欲言又止。 他是看着薄九厉长大的,心里已经不止将陛下看做主子了,因而这段日子心中一直有个疑影盘桓不去。 可他又知晓薄九厉的底线,陛下最忌讳宦官干政。先王在位时外戚权势滔天、后宫勾结宦官祸政,把整个秦国搅得乌烟瘴气。若非薄九厉亲政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大秦几代先君积累下来的祖宗基业恐怕毁于一旦,战世之中群狼环伺,若真如此,灭国只在旦夕之间。 那些血雨腥风、杀了一批又一批人的日子对别人来说只是传说,对乐世康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见闻。陛下一即位就提拔他做贴身总管,这是殊宠,也是抬举,更是烫手的山芋。他日日夜夜提点自己别忘了本分,干好差事就行了。 但眼下,他又是真的好奇。 薄九厉见乐世康眼观鼻、鼻观心,便知道他在憋着,擦干净手,示意旁人退下:“有话就说。” 乐世康矜持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殷勤地上来给薄九厉添水:“陛下,老奴这些日子一直有个疑问。既然陛下如此防备公子怀昔,当初又为何要同意楚国进献呢?” 他顿了顿,忽觉不妥,及时地将话题扯回了一个合适的范畴:“自然了,这位楚国公子当真容色惊人,老奴当时第一眼见到楚国送来的画像,便吃了一大惊,陛下心动也是正常。” 薄九厉没说话,端起茶盏撇了浮沫,慢悠悠抿了一口,良久才道:“不是因为容貌。” 乐世康赶紧点头如捣蒜:“是是,老奴知晓陛下绝非贪图美色之人,否则两年前兰国巴巴地想将凝云公主送进秦宫做个侍妃伺候陛下,您不也没要吗?那……” 薄九厉抬头瞥他一眼:“这么好奇?” 乐世康道:“哎呦,陛下,您就别打趣老奴了!这可是陛下即位来咱们大秦后宫里第一位主子,谁能不好奇呢?” 薄九厉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笑了一下,声音却叫人听着不安:“年初打仗的时候,几个老臣不是催朕充实后宫,开枝散叶吗?都是朝中重臣,朕得听劝啊。” 当时四国攻秦,险象环生,朝中竟然有人在此等紧要关头上奏请薄九厉选天下美人入秦宫。 薄九厉即位六年了,别说后妃,连个能近身的宫女都没有,有人急得团团转,薄九厉知道。 当时他二话不说御驾亲征,诸位元老吓着了,生怕他一命呜呼后继无人,薄九厉也理解。 问题在于,秦国内部刚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那边楚国就割地投降还献上男宠,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薄九厉不信。 这乱世里有那么多巧合吗? 列国的阴谋诡计比沙子还多,每个偶然都可能是他人处心积虑的结果。有人想算计他,那就来吧,薄九厉也想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后面的话薄九厉没说,乐世康也不敢再往下听——当初上奏此事的大臣中,有几个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谨慎道:“多谢陛下赐教。时辰不早了,陛下可否要歇息?” 薄九厉点头起身,乐世康命人铺床备水,忽听薄九厉问:“你觉得他很好看?” 乐世康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好看啊,莫说老奴,现在外面都在传呢,说公子怀昔艳压六国,若是男子也能称美人,凝云公主天下第一的名号恐怕就保不住了!陛下难倒不觉得?” 薄九厉沉默。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画面,眉眼间竟稍稍聚起了一团戾气,乐世康看着又不觉得像杀意,忐忑道:“陛下?” 良久,薄九厉周身紧迫的气息才渐而松了下去。他揉揉眉心,问:“楚怀昔来秦宫有段日子了,朕还没给他正式名分吧?” 乐世康:“是,一应吃穿用度少府仍是以列国公子的规制提供的。” 薄九厉“嗯”了一声:“安排下去,叫他三日后侍寝。” 4. 谎言 “主子,打听到了。” 钟隐掀帘入内,低声禀报,“那周禄从前的确是在先太后宫中伺候的,后来太后离世,周禄就被调到了少府御马监,这次正是借着来往行宫和宫中的权责之便藏匿了兵器。” 楚怀昔抬眸:“不是楚王那边的人?” 钟隐点头:“不是。计划只靠门内在秦国渗透的势力完成不了,他应该是秦宫这边的内应安排的人。” 这两日秦帝大发善心,将尉迟令撤走了,还命人堵了窗缝、上了门帘,风漏不进来,话传不出去,他们交流方便不少。 楚怀昔手指捏着茶盖打圈,半晌没说话。 周禄的确不该是楚王的人,但要说是秦宫内应想在这时候害他也绝无可能。 因为他们和秦帝这仇太深了。 薄九厉亲政至今不过短短四年,可做的大事数都数不清。军事尚且不说,政事上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清乱党、改官制。 这事还要从秦国先王说起。薄九厉那倒霉爹薄胥,找女人很有一套,执政能力却很不行,到最后几乎被与前朝勾结的后妃及阉党架空,给薄九厉留了不少烂摊子。 大家都以为这位新王登基后得先来一招敲山震虎,没想到薄九厉大出众人所料,他直接进山把老虎给宰了! 彼时薄九厉见国库空虚,勒令严查各处账目。有个阉贼不知是想钱想疯了还是作威作福惯了,竟在此时的新王眼皮子底下贪了笔大的。 薄九厉震怒,叫人一查,这厮竟然还和祸政的后妃有关系,如此正和薄九厉意,杀了这个还不算,顺藤摸瓜又牵扯出一大批朝臣和宦官。 在薄九厉的授意和默许之下,过去几年这帮国之蛀虫做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抖了出来,秦王秉雷霆之威而下,不计后果不讲情面,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将盘踞多年的党羽连根拔起。 薄九厉十四即位,跟着老太师学政两年,亲政之初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少年,天知道他哪里来的胆识,一上手就直接在朝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这还不算最恐怖的,此后不到一年,薄九厉竟然对“三公九卿”动手了。 清掉乱党后,薄九厉深感此前官制大有弊端,皇家和国家事务掺杂不清,这才给了阉党以可乘之机,于是裁撤了数个“九卿”之位,设立新职。目下的三公九卿虽与此前架构相同,但职位职权皆有调整变化,最明显的便是“少府”一职。 从前的少府专管山海池泽之税,将收入用于皇家用度。这职位前朝后宫都搭得上边,普天下没有比这更肥的差了,先王时期的贪腐之员也多出于此。 既然这么能贪,干脆大家都别干了。薄九厉大手一挥,硬是把整个少府从九卿之一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皇家走狗,内设八监四局,从上至下都老老实实待在后宫,专办内务。 薄九厉大肆清洗朝堂,众贤臣起初还津津乐道、大呼圣君明主,至后期却纷纷上书劝谏,曰“水至清则无鱼”、“陛下收手吧”、“长此以往国本必将动摇”云云,薄九厉可能也觉得杀光朝堂一时半会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顶上,终于作罢。 如此一来难免有漏网之鱼,那些人恐怕恨得午夜梦回都要喝薄九厉的血,否则楚国的刺杀行动也没那么容易进行。 都说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楚怀昔自问没那么大的能耐,能让某个秦国内应跨越如此深仇大恨、不惜破坏计划也要取自己性命。 不是楚王、不是秦官,还能是谁? 这时,丁阳抱着一摞杂七杂八的东西进来了,走得摇摇晃晃:“钟隐,接一把!” 钟隐只将最上面楚怀昔交代丁阳去找的制香焚香的用具拿了放在桌上,问:“这些什么东西?” “少府的小宦给的,什么都有,说是前几天太忙,落下了!我怕你和主子在谈正事,没敢叫他们送进来。说也奇了,他们这两日怎么这么殷勤?” 丁阳揉肩膀,见楚怀昔看那香炉,连忙道,“主子,这香炉有点旧了,是临时找来的,御用监的总管说若您想用香,他们请示陛下后再打套新的送来。” 楚怀昔放下熏炉盖:“不必。” 钟隐十分不解:“不就是套香具吗?这么稀缺,还得请示薄……陛下?” 丁阳闻言,双眼兴奋得直冒光,招风耳轻轻动了动。 他热衷于听八卦,也热衷于讲八卦,神秘兮兮道:“不是啊,我听说,是当今陛下幼时被人用香料暗害,险些丧命,所以自那之后都不用熏香来着!这些年后宫也没别的主子,御用监已经很久不备了,省事还省钱。” 楚怀昔忽然想到什么:“钟隐,你方才说周禄之前是侍奉先太后的,哪个太后,姜鸢吗?” 钟隐摇头:“是当今秦帝的生母,先君的原配王后,陆念。姜鸢是陆念去世后,薄胥选定的继王后,被册封时周禄已经去御马监了。” 楚怀昔冥冥中觉得这信息颇为关键,可惜他没时间再细想,因为乐世康来了:“公子,陛下召您今晚侍寝。” 钟隐震惊:“什么?!” 或许是因为知道三人来秦的真实目的,他虽明白楚怀昔是以男宠的身份被进献的,却从没想过原来还有真的需要侍寝的这一天。 丁阳赶紧打圆场,将钟隐拉到身后:“总管莫怪,他这是高兴糊涂了。” 钟隐对他怒目而视,丁阳其实也觉得有点突然,但他对此接受良好,于是暗暗掐了一把钟隐。 “对呀,这是大喜事!”乐世康假装没看见俩人的小动作,整张脸笑得像龙爪菊开,“公子,您更衣吧,老奴在宫外等着您!” 楚怀昔十分淡定:“多谢总管。” 自三日前雍台宫一见,薄九厉就再没了消息,对那日提的事也未置可否。楚怀昔猜测,这是他的机会来了。 殿外早有马车等候,楚怀昔莫名从那队伍里察觉到了一股整肃之风,借着月色细细一看,领队的“侍从”竟然是禁军都统尉迟令。 楚怀昔笑了。 这究竟是接他侍寝,还是怕他弑君? 尉迟令被他认出了也不躲闪,略略点头算是见过。楚怀昔坐上马车后,轮子轧轧而动,两侧侍卫显然训练有素,脚步声整齐划一,活脱脱走出了行伍行军的架势,将马车摇得半分旖旎之气也没了。 如此一来,楚怀昔更笃定薄九厉绝非是接他侍寝。 他靠在车壁上阖眸假寐,盘算着薄九厉一会儿会问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答复才能在活命与复仇之间找到平衡。 思索间,马车停止,有人替他掀开车帘。楚怀昔刚出车厢,旁边便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楚怀昔还在低头想事,搭手下马车后才注意到自己旁边站的是谁,登时吃了一惊。 扶着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传说中神畏鬼惧的秦帝。 自己握着的也不是别人的手,正是大名鼎鼎的秦帝的手。 楚怀昔立即明白对方这是在做给别人看,于是半是真心半是配合地惊讶了一下:“陛下?” 薄九厉挑眉:“这么意外?你没看清是谁,就敢搭手牵人了?” 楚怀昔语塞。 他觉得这很难答。 好在薄九厉没为难他,非常自然而熟稔地牵着他朝宫内走,甚至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来得太慢了,朕等不及。” 许是因为穿着狐裘大氅,薄九厉的手在这冬夜里显得很烫。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行走时靠得这么近。 楚怀昔想,薄九厉生得真是高。 自己习武,身量已然算得上高挑,可他用余光一瞥,薄九厉竟比自己还高上半个头。 他们各怀心思地走进雍台宫的内殿,薄九厉屏退众人,一干宦官宫女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待殿门关闭,二人心照不宣地松开了手。 薄九厉脱了大氅往衣架上随手一扔,只穿着银丝水纹的玄衣纁裳,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散漫地打量着楚怀昔:“左手食指旁以前有茧吧,怎么,练过暗器?” 楚怀昔双手练刀练暗器磨出的茧早在来秦之前就用药水泡烂了,他知道薄九厉在诈他,是以面不改色地回视:“陛下摸错了吧。前几日弄伤了手,如今新肉刚生,怎么就是茧呢?” 薄九厉笑,楚怀昔也笑,就这么乖顺地任由他打量,心中却在惊跳。 薄九厉太敏锐了。 先不说刺客多用左手练暗器的这种细节他是怎么知晓的,方才那演戏的片刻间竟还能分神试探。他就像一匹时时刻刻准备撕碎猎物的狼,每份笑容和温存都是伪装,容不得人掉以轻心。 “行了,这么紧张干什么?朕猜着玩的。” 薄九厉朝楚怀昔的腰间轻促地瞥了眼。 他今夜穿的仍是群青宫装,银色细带将他的腰系得不盈一握,薄九厉收回目光,随口给了台阶:“你这身量,确实不像习武之人。” 他说罢朝旁边给楚怀昔挪出了点位置:“谈正事。” 楚怀昔没坐:“陛下今夜找了借口召臣前来,想来是已经考虑过当日臣说的话了?” 薄九厉话里有话:“朕查过了,那天雍台宫中剩下的人全部底细干净。除了你撒谎的那一句,朕觉得都还不错。” 为了虚张声势扯的慌被戳穿了,楚怀昔仍旧不急不恼,从容笑对:“素闻秦帝用人大胆,不拘一格,想来今日也能容得下臣一句求生之谎。” “谁说的?” 薄九厉不买账,“朕最记仇了。当日你说谎求生,烧纸焚言,可想过今天如何自证?心机太深的人朕不敢用,来路不明的人朕也不敢用,楚怀昔啊,你怎么偏偏两个都占了呢?” 楚怀昔反问:“臣一片赤诚,陛下难倒叫臣剖心自证?” 薄九厉沉默片刻,低声笑了:“朕哪里舍得。但想合作,总得拿出诚意吧。多的不用,你将真实身份告诉朕。” 楚怀昔刚要开口,他又强调:“别说谎,朕早晚查得到。” 薄九厉的眼睛很深邃。 他的生母有一半北漠胡人的血统,这让薄九厉的眉骨稍稍高于常人,鼻梁也更加挺立。中原人的贵雅与胡族的凶野在他身上融合得近乎完美,楚怀昔不觉得天下有几人能在这样的注视下守得心旌不乱。 楚怀昔因此更加谨慎,在内心反复斟酌。 薄九厉的神色很坦荡,将所有怀疑与戒备、试探和包容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给人一种无论自己说出什么惊世之语都能被他原谅和接纳的错觉,可本能又在脑中疯狂撕扯,提醒此人城府之深,一旦和盘托出必将万劫不复。 楚怀昔举棋不定。 而薄九厉还在继续施压:“楚怀昔,你再拖下去,朕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你要说的话了。” 楚怀昔就在这一刹那拿定主意,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是吗?臣还以为深思熟虑后的坦白才最可信呢。” 薄九厉偏了偏头,做洗耳恭听状。 楚怀昔道:“臣是楚国派来的细作不假,楚王想取陛下性命也是真。但臣就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要执行刺杀的另有其人。” 薄九厉的目光倏而变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审视:“撒谎?” 楚怀昔精神紧绷,面上却端的滴水不漏,不敢露出分毫破绽。 “臣没有理由撒谎。他们对臣杀心已起,从周禄不惜性命也要叫臣暴露便可见一斑,既如此,臣何必以身犯险再与陛下为敌?陛下再想,楚国为除掉您如此大费周章,倘若臣真是刺客,他们哪有理由在半路对臣下手?” 这的确说不通。 见薄九厉神色稍霁,楚怀昔乘胜追击:“这是臣弃楚投秦的最后机会,陛下,臣很珍惜。” “大伪似真,你说得太圆满了,朕反倒不敢尽信啊。” “事实如此,又何来圆满一说。陛下心存疑虑无妨,日后自然能见臣之本心。” 二人对视良久,薄九厉周身那近乎压迫的气息渐散,他眯眼问:“那么真的刺客是谁?” 楚怀昔道:“臣不知道,但不重要。刺杀就被定在陛下次月祭祖大典上,只要陛下与臣将戏演下去,虫蛇自将入瓮来。” “行。楚怀昔,别辜负朕的期待。” 薄九厉起身握了把他的肩膀,“你今晚就在这睡下,随便弄出些痕迹,朕明早送你回去。” 楚怀昔过了几许才明白薄九厉的意思,没想到他做戏要做这么全套,不禁讶然:“臣一个人怎么弄?” 薄九厉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出了寝殿:“自己想办法。” 5. 侍君 未至次日,秦帝召幸楚国男宠之事便不胫而走,这消息渐渐传开到列国,很多人各怀鬼胎,终夜难眠。 到了翌日该上早朝的时辰,一向勤政守时的秦帝竟破天荒的姗姗来迟,原因是他非要亲自将那男宠送回住所。 据沿途的小宦宫女透露,薄九厉牵着楚怀昔的手并肩步行,二人时而耳语一番,举止格外亲密。 先不说六国是怎么想的,光秦国群臣就已经特别惊愕了,这事情给他们带来的震撼不比当年薄九厉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来的小。 要知道,当今秦帝年方二十,正值好年华,除了脾气有点难以捉摸这一个缺点外,要能力有能力、要长相有长相,撇开这些都不提,仅是他“秦帝”这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就足够诱惑无数世家大族前仆后继地往宫里塞人了。 可这些年下来,各种绝色美人的画像往宫里送了无数遭,结果别管有多仙姿玉色、无论什么环肥燕瘦,秦帝通通不要。 要说男人,众臣也不是没考虑过。当时就有人灵机一动,想我们陛下不会是个断袖吧?于是精心调教了几个模样拔尖的男宠,谁知道画像还没能送进宫,那官员先被贬职了。 紧接着,薄九厉无情地宣布自己要专心理政,暂无纳妃的打算,朝臣知道他的脾气,只好暂时歇了念头。 有了之前的先例,再加之那位楚国公子来秦数月都未被召幸,众臣对于薄九厉同意楚国进献的事虽感意外,却没有特别担忧。没想到就在大家笃定了薄九厉只是和楚国走走过场、其实另有图谋的时候,他们陛下居然来真的! 那些一直盯着后宫的人直接就傻眼了。说实话,虽然薄九厉之前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世家大族暗地里的较量就没停过,倒不如说薄九厉越是无心风月他们就越激动,毕竟后位不可能一直空悬,到时谁要是捷足先登将人送入宫中,前途不就是个坦荡光明? 谁承想他们自己斗得热火朝天,最后竟便宜外人! 无数人对第一位博得秦帝青眼的人感到好奇,回宫这一路上,那些朝着二人隐晦瞥来的目光如有实质。 薄九厉好像是故意的,越是人多的地方就拉着他走的越慢,楚怀昔别无他法,兢兢业业地陪着他演了一路。 好不容易挪回宫里,楚怀昔抬眼就看见丁阳和钟隐二人守着一大堆赏赐,神情悲喜难辨地看着他。 楚怀昔:“……” 丁阳反应快,赶紧上前要扶他,楚怀昔抬手:“不用。” 谁知钟隐闻声瞬间露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主子,你受委屈了……” 丁阳也惊骇:“怎、怎么嗓子哑成这样?还有脖子上这痕迹……秦帝竟然这么凶悍?” 楚怀昔失笑,进殿挥退一干闲杂人等,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是我自己弄的。” 昨夜薄九厉叫他在身上留痕迹,楚怀昔想了半天,只好用手掐着嗓子猛咳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喉中微微出血才作罢。 “啊?!” 待楚怀昔将事情原委道来,丁阳惊讶的不行,这一声硬是拐了好几个弯,听不出是惊喜还是失望。 钟隐的心倒是死而复生了,只是思索之后也不免担忧:“主子隐瞒了真实身份,若之后秦帝发现端倪,会不会更危险?” 丁阳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啊,既然陛下要将计就计,主子免不了还要和拂衣门的人接触,若是计划一直进行,恐怕很难瞒天过海。” “若我真的和盘托出,你们觉得薄九厉真能毫无芥蒂的与我联手吗?” 楚怀昔说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丁阳若有所思,钟隐想了想,笃定道:“不会。秦帝生性多疑,恐怕会觉得此前种种都是连环计,主子是在诈降,让他放松警惕,好伺机而动。” 楚怀昔的指尖点着茶盖:“他不仅不会,恐怕还得反过来搅我的计划。” 楚怀昔投秦不仅是为了活命,更是要查何以有人不计后果地想杀了自己。薄九厉昨晚未必真信了他的话,之所以愿意接纳也只是因为想借他的手将秦廷中吃里扒外的内应揪出来。 若楚怀昔昨日被薄九厉蛊惑,将计划原原本本说出,薄九厉一举便能铲除内奸,到时候他楚怀昔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尽诛异己后的秦帝闲下来了,会不会觉得将一个刺客留在世上是委肉虎蹊之举? 楚怀昔扪心自问,若他是秦帝,在解决完内乱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踹出去,借着早就蠢蠢欲动的敌人为自己永绝后患。 薄九厉才不会管谁想杀他,倒不如说,有人想杀他才正好。 三人正暗暗谋划,有小宦进来通报:“公子,乐总管来了,请您在殿外接旨!” 这次乐世康和以往不同,身后的两列少府司礼监宦臣衣冠整肃、仪仗齐全,乐世康手持黑布金纹的帝诏,立在宫院正中等待楚怀昔。 楚怀昔心中微动。他这几天日夜算计,为的就是这封保命的诏书。 满院侍从跪了一地,楚怀昔刚要依照秦礼叩头接旨,乐世康当即虚浮一把:“公子,快快免礼!陛下特地下了口谕,叫您站着听旨即可!” 楚怀昔道:“臣敬听帝命。” 乐世康双手展开帝诏,神色肃然地读完了前面一大堆礼制繁文:“……今封楚国公子怀昔为侍君,赐居未央宫,钦此!” 楚怀昔接过帝诏,丁阳等又上前引着一众端着赏赐与规制服饰的宦官进殿放东西、发“见喜钱”。 乐世康笑眯眯道:“老奴先行恭喜侍君!虽只是侍君,但您却是秦宫目下唯一一位主子。未央宫虽非最富丽的,却是陛下即位前的居所,离雍台宫也最近。可见陛下对您是上了心的!” 楚怀昔对这些都不关心,很客气地笑了笑:“多谢总管提点。等陛下忙完政事,臣再亲自去谢恩。” 楚怀昔迁居后忙着接受少府八监四局大小令丞的拜见,薄九厉也没闲着。 他下朝后回到雍台宫,直身张臂让乐世康替他更换常服时,耳边好像还充斥着那帮大臣的聒噪。 薄九厉突然临幸一个异国男宠的事可把朝臣们吓坏了,还有不少人又趁机劝他广纳美人、择一可母仪天下者立后,光是和这帮人周旋就费了他不少精神。 乐世康见薄九厉沉默不语,十分有眼色地问:“若陛下觉得疲乏,可要让在偏阁等候的几位大人改日再来?” “有什么累的?御史他老人家今日没当众参朕已经很给面子了。照宣。” 他想了想,问,“都谁来了?” 乐世康流利地回:“右相大人自散朝后就没走,卫尉林将军说有要事求禀,另外沈大将军今晨刚刚回京,没赶得上早朝,说想面圣给陛下请安。” 薄九厉点头,忽然没头没尾道:“今日后宫的风声也不小吧。他那边安顿的如何?” 乐世康忙说:“未央宫那儿老奴都打点好了,侍君说晚上亲自来谢恩。陛下整日操劳政务,有人伺候是好事。后宫再怎么有风声,也是替陛下高兴的风声,陛下又何必往心里去?” 薄九厉手指虚虚点了点乐世康,后者一笑了之。 “宣他们进来吧。” 薄九厉道。 三位大臣进雍台宫后有一会儿,未央宫的各路人马才终于散尽,今日天暖,怕雪化了又在晚上结冰,一干小宦拿着大扫帚在庭院中扫,声音簌簌地传进殿内,听得楚怀昔难得在白日里犯了困。 靠院的殿窗用叉竿支着,他就盘腿坐在旁边的木榻上,倚着窗框看人扫雪,半个时辰了也没觉出无聊。 这种生活对于楚怀昔来说其实很新奇。 他刚有记忆时就已经在拂衣门了,自打入门后好像就没跟人在一个屋子里睡过。 刺客组织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那些整日里忙着刀尖舔血的大人能记得给他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不可能体谅什么小孩子的情绪。 至于天气,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楚怀昔十岁那年的第一堂课,就是在狂风暴雨里站了三天,直到他能让连续射出的十二发弩箭摆脱极端天气的影响,精准地命中同一个靶心。 那时的楚怀昔觉得风太有力、雨点太重了,第三日夜里他终于完成了门内给的目标,直接昏了过去。 但门里除了退烧药什么都没给他。不怪他们,因为这事对刺客来说实在太过稀松平常,每个人都上过这门课,只是早晚而已。 他们干的就是这样的行当,每次出任务都是在贴着黑白无常的镰刀跳舞。那让他们有惊无险活下去的一寸距离,是靠平时无数次的濒死堆砌出来的。 在这样一个组织里,不会有扫雪除冰的概念——没人会在冰上滑倒。 “主子,你不嫌冷吗?” 丁阳一直在整理今天的赏赐,他打开一个锦匣,“这是陛下亲自挑的!瓶子里装的什么……润喉露??” 楚怀昔敏感地回头,见丁阳手上拿了个精致的小玉瓶。 给人做戏不需要到这种程度,他莫名从那正儿八经的药名里察觉出薄九厉在揶揄自己。 这时,钟隐掀帘入内,神色有些凝重:“主子,我打听到列国的仪仗这阵子就要先后抵秦,听说楚王后日就能到荡京了。” 丁阳闻言也跟着紧张:“纵然主子和陛下筹谋在先,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叫人不能不怕。您现在身份毕竟尴尬,明中效楚,暗里助秦,这事难办!少一分楚王察觉端倪,多一分秦帝必起疑心。” “慌什么,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楚怀昔倒是很淡定,抬手将窗户合上了,屋子里变得有些昏暗,“他不来,这事我没法往下查啊。” 要说也不怪楚王想杀薄九厉,这秦国新帝野心太大了,甚至在这英才如雨的战世里也丝毫不愿遮掩。 楚、赵、兰、卫四国攻秦,惨败后又是割地献城又是借钱赔款,薄九厉犹不满足,继而提出称帝。 自前朝勒令四域的缰绳渐渐松弛后,各地群雄并起,诸侯割据相抗。列国伐交、仁义弃世的战世已然延续了五百多年。 起初各路诸侯还打着“尊制守礼”的幌子,克制地称公称君,直到中央王室彻底被蚕食瓜分,列国君主才终于摊牌不装了,依照实力相继称王。 如今天下七王的局面已经维持了一百多年,期间列国各有所长,打起架来你揍我一拳我踹你一腿,谁也别说比谁强。就在大家都觉得还能你来我往的较量个几辈子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个薄九厉,一下子就要称帝了! 单单称帝倒也罢了,他居然还诚心诚意地邀请战败国来秦,亲观他祭祖称帝的大典。这行为,可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把天下列国的脸往他薄九厉的脚下踩吗? 丁阳的眼睛滴溜溜转,语气中带着点诡异的兴奋:“钟隐你说,兰国若是访秦,凝云公主会不会跟着来啊?” “凝云公主是谁?” 钟隐一头雾水。 “什么?!” 丁阳倒抽凉气,“你连凝云公主都不知道?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七国第一美人!” 钟隐无动于衷:“这话本身就有问题。世人眼光不同,各有所爱,谁将她与天下女子一一比较了,又怎么能得出第一美人的结论?何况她来不来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她。” 丁阳以一种“你小子可真是油盐不进啊”的鄙夷目光看着他,而后不改其乐地继续八卦:“你说的对,这事论起来还是跟主子关系大。” 这次钟隐来精神了,但其中警惕的意味更多:“怎么?” 楚怀昔知道丁阳在说什么,这事不是秘密,甚至已经在列国流传了无数个版本:“兰国的凝云公主敏萝对咱们陛下痴心一片,结果兰王三次提出联姻都被他拒绝了。凝云公主真情不改,至今未招夫婿。” “对对对,”丁阳招风耳又动了,“据说此次兰国参战,就是兰王敏亥不忍亲妹反复为情所伤,这才愤而攻秦替她出气了!说来我真想见见传说中的第一美人是什么样子。” 他紧接着抬手发誓:“当然,我绝没有背弃主子的意思。” 钟隐偷偷瞥了一眼楚怀昔,不忿地嘟囔:“能有多好看……” 楚怀昔轻笑,示意这事自己全然不在意。 其实他还挺钦佩敏萝的,这样动荡的年代没人能置身事外,更何况她是一国公主,天生肩负着责任。这种情况下要想跨越家国观念去保持敢爱敢恨的率真,往往需要超脱常人的勇气。 若是秦帝真被凝云公主打动了想接她入宫,楚怀昔也没什么意见,反正他和薄九厉就是逢场作戏,待真相水落石出,他自会离开。 三人正说着话,乐世康又来了。他这几日往楚怀昔这儿跑得跟回雍台宫一样勤。 “老奴问侍君的好。” 乐世康笑呵呵的请了安,一挥手召入四名宫女,“咱们秦宫宫女不多,白日里永巷局没挑着合适的,陛下说侍君不能缺人伺候,特地从雍台宫拨了几个过来。侍君权且先用着,有的差事办起来到底比宦官顺手。若有不妥,您随时差人告诉老奴,老奴再给您调教新人过来。” 楚怀昔来秦宫压根没把自己当主子,也不太习惯差使别人,对这方面没什么需求,只要她们不给自己添麻烦就行:“全凭陛下安排。不过我平时喜静,未央宫不必再费心添人了。” 他见乐世康没有走的意思,问:“总管还有事交代?” “岂敢岂敢。” 乐世康笑得有点慈祥,“是陛下在老奴来前特地吩咐,说天色已晚,侍君该去雍台宫谢恩了。” “……” 楚怀昔侧头看看外面大亮的天光,觉得薄九厉有点入戏太深。 6. 祸水 话说两个时辰前的雍台宫中,薄九厉换完常服,对乐世康道:“宣他们进来。” 他刚在御案后坐定,便有三位朝臣相继步入。 这三者一文二武,为首的老者已年近耳顺,身板却极为挺拔,一看就知是个精明强干的治世能臣,他站定偏头,抬手相让:“上将军平定雁北归来,劳苦功高,先请。” 他旁侧通身一股儒将风度的青年谦敬道:“末将所为都是分内之事,不过区区之劳,怎敢居功。吕相为大秦立下不朽之业,还是相国先请。” 这二人皆是薄九厉的左膀右臂,前者为当今右相吕施,身加太师衔。后者名为沈如故,位列战世四大战将之首,乃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战神。 二人皆讲求效率,礼节点到为止,先后向薄九厉跪地行礼:“臣参见陛下。” 走在最后的小将姓林,生得剑眉星目,正是秦国卫尉,同样位列九卿。 此人在薄九厉整顿阉党时立下大功,不仅没在官制改革的乱潮中被清扫下去,反倒被调入禁军体系,统管都城禁卫,也算是人才了。 薄九厉给三人赐座,吕施先报:“陛下,此前您遣使递送国书,邀楚、赵、兰、卫四国之君入秦,观您称帝祭祖之典,四国皆已同意,不日即将抵达荡京。各君王外使的一应安排早呈至陛下案上,不知陛下可有批阅?” “朕看了。” 薄九厉道,“不仅这四国,前日就连齐国鄢国也递了国书,说愿来秦,同贺朕称帝之喜。这事太师怎么看?” 吕施沉吟片刻:“恕老臣直言。陛下登基后秦国虽日渐强盛,但先王弊政余威尚在,天下均势仍未打破。陛下贸然称帝,列国未必真心信服,齐国鄢国此时来秦,只怕存心不良。” 薄九厉淡笑:“是啊,四国攻秦,齐鄢作壁上观,从始至终连根针都没出。这种明摆着被打脸的事,他们反倒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吕施抬眼见薄九厉神色自若,便明白他心里已然有了成算,不再多言。他话说完了,却还不走,又坐了回去,显然有话想单独说。 沈如故很有眼色,见况当即起身要奏事。 他还想行礼,薄九厉拦下:“不必再多礼。此前雁北十三部扰我大秦边境,你带兵前去平定,种种细节朕已看过战报。上将军一路行军劳顿,好不容易回京,今日见过便罢,将士军功评定之后再议。” 沈如故出身于大秦的军勋之家,世族公子的风度难掩,长相也温文儒雅,只是长期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气将那种过分的柔和冲淡了,形成了一种包藏在斯文中的凛然。 他闻言抱拳道:“陛下如此体恤,臣却之不恭。只是方才右相所言列国来秦一事,臣亦有事要奏报。” “讲。” “臣于雁北回程时带人先行一步,发觉各国除了要入秦的使团仪仗,亦有军队拔营。虽为数不多,但也不得不防。” 薄九厉点头:“此事朕之后叫你单独来议。” 沈如故便告退了。 卫尉不敢叫吕施多等,连忙起身:“陛下,末将近日巡查京内防务,发觉市集中突然涌入许多行脚商贩,其中不乏照身帖[1]信息不全者。近来时期特殊,末将不敢擅自决定,特来请示陛下。” “各国来秦,商贩嗅利而来也是寻常。” 薄九厉见卫尉似懂非懂,靠着椅背笑了,“朕让你把网松一松,系的太紧了,虾兵蟹将怎么混进来?” 卫尉恍然大悟:“遵命!” 等旁人都下去了,薄九厉对吕施道:“太师久等,可是还有事要奏?” 吕施缓缓摇头:“老臣之事已禀奏完毕,只是方才忽而发觉自己竟忘了当年陛下对臣说过的一句话,想让陛下替老臣想一想。” 薄九厉已经察觉出这位相国大人的意图了,很配合地收敛了笑意:“太师请说。” “当年陛下归国,同臣学政两年,观姜鸢等后妃结党乱政之弊,同老臣说……” “朕同太师说,‘后宫涉政,朝纲难稳,阉党不除,国无宁日’。” 吕施起身道:“对,正是这十六个字!当日此言振聋发聩,老臣今时今日竟也会忘记,中间不过区区四年耳。可见历代君王难鉴前朝之失,终致再度覆灭,亦是情有可原。” 薄九厉端起茶盏吹沫,喝了一口才道:“太师的提点朕听得明白,此事朕自有分寸。” 吕施却还要继续说:“老朽乃外臣,后宫乃陛下家事,老臣本不该多言。只是此次六国来秦,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便动全身,哪怕只是个侍君也不容小觑。陛下政务繁忙,恐难全盘照顾,老臣死罪,已然斗胆犯上,派人查了这楚国公子的底细!” 薄九厉倏而抬眼,眸光有些冷,吕施只做不觉,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简,乐世康快步上前接过,双手呈至御案上。 吕施道:“楚王说那楚怀昔是流落在外多年的楚国公子,暂且不论这是实情还是为了联姻而给的虚名,其被认入公室前总该有个别的身份。” 竹简被卷的很厚,显然记了不少东西,薄九厉解开系绳,书简哗啦啦铺了满桌,但上面除了“公子怀昔年十九,岁初入楚王宫”外,竟空无一字! “陛下,别管这人此前流落到了哪儿去,人活于世总该有个踪迹,可楚怀昔前十八年竟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无迹可寻,查无可查啊!” 吕施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此子叵测,绝不能留!” 薄九厉的指尖摩挲着竹卷,吕施死死盯着他,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僵持了好一会儿,薄九厉忽而收敛了浑身的紧绷气息,像只虚惊一场后卧于领地小憩的强兽,懒散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将书简轻飘飘地抛回桌面,指尖轻点扶手,颇为散漫地笑了:“一个男宠而已,右相是否多虑了?” 吕施显然没料到薄九厉说这种话,一时间瞠目结舌。 薄九厉又道:“他识大体,懂分寸,什么都没从朕要,那些赏赐都是朕自己喜欢他,愿意给的。之前众大臣劝朕纳后妃,朕不肯,他们跟朕闹。现在朕好不容易遇到心爱之人,才宠幸了一晚上,太师又要劝朕杀了他。太师,你教朕,朕该怎么做?” 这薄九厉就是在撒泼耍横,吕施心想,陛下分明知道这是两码事,如今却要混为一谈,非跟自己装傻充愣! 吕施太愕然了:“陛下,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薄九厉很坦然:“心里话。” “好、好好!” 吕施气得哑口无言,他一向是朝臣中风仪的典范,此时却急得有点失态了,在原地干喘了半天,直接拂袖而去。 乐世康惶然:“陛下,这……” 薄九厉收敛了面上的乖张之色,淡声吩咐:“出去扶着点,一会儿叫太医局给右相府送点顺气的药。” “欸!” 乐世康三步并作两步,忙不迭追出去了。 今日陛下为了侍君出言顶撞右相,将右相气得当场翻脸之事很快传出宫去。 有人原本还对楚怀昔进宫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更不认为薄九厉能真的看上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经此一事却再不疑有他。 雍台宫的宦官婢女从没见右相跟陛下发这么大的火,乐世康也是开了眼了,回来后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薄九厉的脸色,却发现他心情似乎还好,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开口。 “说。” 薄九厉闭眼揉着眉心。 “贴身伺候侍君的一直是从楚国带来的那两个小厮,没有婢女。这原该是直接由永巷局办的,但侍君身份特殊,又是男子,故而不敢随意指派。永巷令方才来请示陛下,是否将此事先搁置着,等专门调教了几个好的,再送去未央宫?” “不用这么麻烦。” 薄九厉一侧头,看见有个侍女在旁侧擦拭花瓶,手指笃的一声叩了下桌案,“你。” 那婢女抬头,正对上薄九厉的视线,脸先红了,慌忙低头跪下:“陛下。” “在雍台宫伺候多久了?” “回陛下的话,奴婢在御前三年了。” “嗯,那朕的规矩你应该都明白?到了未央宫就跟在这儿一样,好好做事。” 薄九厉又随手点了三人,示意乐世康将她们送去。 乐世康刚要走,薄九厉又道:“你到了之后问问他,不是说晚上来跟朕谢恩?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 薄九厉的书房总是很安静,此时天快擦黑了,唯有侍女掌灯时衣料摩擦的声音。楚怀昔掀帘入内,珠玉的帘串哗啦作响,薄九厉手中拿着卷写满了字的书简,没抬头。 乐世康很有眼色地将宫人都带了出去,关门后楚怀昔说:“参见陛下。” 薄九厉没理他,将书简再展开了一圈。 他认真读书的模样和处理政事时又不同,眸中没了那种沉甸甸的杀伐气,变成了一种与人无害、似能亲近的深沉。秦帝那界限分明、说一不二的棱角像是被化开了,墨气绕在他周围,让人摸不着他的底线在哪儿。 过了好一会儿,薄九厉才出声:“楚国的仪仗后日到荡京,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楚怀昔藏巧:“臣没听说。” “装的太过可就没意思了,和朕透透底,咱们开诚布公不好么?” 薄九厉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将书卷好放在旁边,“坐。” 楚怀昔笑:“臣的老底早就叫陛下摸穿了,还能怎么坦诚呢?” “谦虚了。” 薄九厉不想跟他耍嘴皮,“你这两日就住雍台宫,到时候宴请六国,你随朕一起去。” 楚怀昔没说话。 他昨晚来“侍寝”,但其实二人商议完正事后,薄九厉出去了就没再回来,楚怀昔想,那这两天还能委屈秦帝一下,把床榻留给自己睡吗? 薄九厉显然没打算征询他的意见,继续道:“乐世康把人都给你带过去了吧。那些侍女你爱贴身带着就带,觉得不方便就派出去干些杂事,无所谓。” “不好吧。” 楚怀昔拎起旁边的小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以退为进地试探,“陛下不是特地叫她们监视臣的?不放进屋子里,显得臣多心虚啊。” 薄九厉:“那你真是冤枉朕了。朕没有培养下人听墙角的习惯。” “竟是臣心胸狭隘了?实在罪该万死。” 楚怀昔心中石头落地,弯着眼赔话。 薄九厉轻呵一声:“你欠朕的命可太多了,小心伺候吧。” “臣也想倾力以报陛下恩德,只是不敢啊。” 楚怀昔手指捏着茶盖在杯沿画圈玩儿,语气玩味,“这才一天不到,外面都快将臣骂死了。说臣是‘妲己再生,褒姒转世’,为陛下的威名考虑,臣才不敢太过殷勤,如此又要被陛下觉得敷衍。陛下说,臣冤不冤呢?” “别听那帮人胡说。” 薄九厉顿了顿,笑了,“你比妲己、褒姒危险多了。” 7. 藏刀 “要么怎么说陛下是承天受命、能君师宇内之人呢?” 楚怀昔乖乖地将薄九厉这句“抬举”给接了,奉承道,“气运眷顾着大秦,纵然出了我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妖臣,却有陛下此等圣帝明王镇压,臣再有本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薄九厉也很不客气,对他的话通盘全收,而后想了想,饶有兴味地问:“是么,你有什么本事,说来给朕听听?” “臣无才无能,还能有什么别的本事?自然是‘小心伺候’陛下啊。” 楚怀昔意有所指,语气却很是纯良。 薄九厉撑着下颌看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这人天生一张能蛊人的脸,什么时候回话都笑吟吟的,话里藏锋、意思百转,神色却始终滴水不漏。但薄九厉知道,楚怀昔危险着呢。天天看似伏低做小、柔声下气,实则浑身反骨、心口不一。面上乖顺,那双幽黑的狐狸眼却全是算计,谁要是真信了他甘愿当个裙下之臣,转眼就能被咬个鲜血淋漓。 见薄九厉阴恻恻地盯着他,楚怀昔默默抬手用茶盏挡了脸,侧头避开了那道灼人的目光:“臣说错话了。” “没说错话。” 薄九厉挑眉,忽然笑了,那笑声里莫名有一种匪气,却不让人觉得粗俗,“你这么想伺候朕,朕改日就遂了你的心愿呗。” “别吧……” 楚怀昔话还没说完,薄九厉竟站起身朝他走来,那种独属于帝王的压迫感让楚怀昔本能地绷起了身体。 做他们刺客这一行的,大多走南闯北,列国去遍,见的人多了,光看走姿就能大约判断出这人什么水平。有人走的急而有势,看似刚猛,实则外强中干,一打就散;有的人就不同,步速稳缓,举手投足都是风度,其实功夫都藏在里头。 薄九厉显然属于后一种。楚怀昔连出任务都不愿意碰见这种人,更别提现在打交道的还是秦帝。洪水猛兽,凶啊。 楚怀昔这般思绪万千,可实际上薄九厉什么都没干,只轻轻撩了下袍摆,坐在他身边而已。 “说来,朕还有一事想不明白,打算听听你的意见。” 薄九厉从他手里将那小茶盏抽走了,慢悠悠将水添满,朝他一推,“朕对一个人感到好奇,派人去查他的底细。谁曾想这人神仙手段,将自己的过往扫得一干二净,竟无迹可寻。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楚怀昔心中一沉。 他不动声色去端茶盏,不料想对方将杯盖按下不叫他取,二人指尖堪堪碰上。楚怀昔倏而抬眼,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相撞,薄九厉压着声提醒,却像是警告:“小心烫。” 楚怀昔没接话,只小口喝茶。薄九厉很有耐心地等着。 待他将盏中水一点点啜尽,这才道:“秦帝面前,哪有人敢称神仙?依臣看来,这人总不能是凭空降世。要么是派出去做事的难堪大任,要么是陛下好奇之人的确是个泛泛之辈,混在人堆自然如同滴水入川,难觅其踪咯。” “能入朕眼的,哪有等闲人?” 薄九厉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子,“你说得对。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朕会再派得力的人去好好查,早晚将这人底细摸个一清二楚。他越是遮遮掩掩跟朕装傻充愣,朕就偏要看看他是什么妖鬼神狐。” 楚怀昔淡然道:“陛下出手自然是无往而不利。到时候捉着这妖鬼了,也叫臣好好瞧瞧,到底是何等人物,才能让秦帝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啊。” “那倒是不至于。朕眼下日思夜想的都是你,哪儿还容的下别人?” 薄九厉回头朝窗外看看天色,冲紧掩着的门外扬声唤道,“乐世康,传膳!” 楚怀昔确实饿了。 和薄九厉这样的人说话太费精力,不知不觉天早已黑透。 过不多时,乐世康领着一众小宦宫女鱼贯而入,有人在内殿摆了案几,两侧铺了席子,两人分别坐了,各色菜样很快摆了满桌。 有外人在,屋内藏刀裹剑的暗潮霎时间退了个干净,俩人又是一团和睦,似真的新婚燕尔一般。 待试菜宦官将饭菜挨个试了一遍,薄九厉拿筷子:“怕你吃不惯秦国的口味,朕让人从楚国请了个厨子过来,你尝尝。” “多谢陛下。” 楚怀昔挑了块鱼,送到嘴中尝了一口,入口即化,滑嫩非常,滋味比楚王宫的还好,忍不住夸,“好味道。” “喜欢就行。” 薄九厉似乎是真的挺高兴,“看来朕这人是找对了?” 楚怀昔没抬头,敏感又自觉地表明立场:“臣早已对楚国断了念想,现在更喜欢秦菜。陛下深恩,只是平素政事已然繁忧,实在不必为臣多费心思了。” “……” 薄九厉难得沉默了一下,“朕没那么多意思。吃饭。” 乐世康揣手站在一旁,听得眉眼弯弯。 他们侍君哪有外面传的那么不堪?分明是很懂事,很识大体的! 此后薄九厉没再说话,两人就安安静静填肚子,不用费心周旋,楚怀昔放松不少。 平心而论,在吃饭这一点上楚怀昔还是很满意薄九厉的,觉得他很有一代明君的庄重,饮食无言语,也没什么花样助兴。 他在楚宫那段日子才叫折磨,天天祈祷别被楚王召见。 楚王芈鄞生性好色,用个饭花样百出,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燕燕莺莺之影来往如云,天下美人好像都被他搜罗去了,宫娥各个都穿得很节省布料,她们被芈鄞调教得好,楚怀昔一顿饭吃不了几口,净忙着推主动投怀的佳人了,偏生宴席时间还长,芈鄞以“学习宴饮礼节”为名将他一扣便是两个时辰,总是弄的楚怀昔很火大。 到这儿一看,秦帝用餐的礼节和楚王他一样吗? 思及此,楚怀昔忍不住抬眼观察了一下,顿觉两者高下立判。 许是薄九厉喜静,所以雍台宫的宫人的存在感都很低,即便目下殿中光是掌灯、添炭、布菜的就有六七人,却仍旧觉不出吵闹。他们不论做什么都是沉默寡言,身着素色的秦制直裾袍,行走无声,显得很是端庄稳重。 “看什么呢?” 楚怀昔忙着腹诽,竟没发觉薄九厉已经停筷看了他很久了,抬头正撞上对方幽幽的目光,“谁这么好看,叫朕的侍君移不开眼,过来也给朕瞧瞧。” 一众宫人大出冷汗,哗啦啦全跪下了,楚怀昔语塞,难得对旁人起了一点愧疚心。 用完晚膳,薄九厉和楚怀昔准备汤沐。 好在薄九厉还没疯魔到非要把戏做足全套的地步,楚怀昔不用跟着他到帝王特用的御池继续演戏,在隔壁给后妃的汤池泡了个痛快。 楚怀昔回到寝殿时,薄九厉正靠在床头,手握一卷书简读的认真。因为刚洗完澡的缘故,他平日束起的头发尽数散开了,眉目沉静,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不少。 楚怀昔觉得挺神奇的。 薄九厉在朝堂上那般杀伐果决,条条政令如疾风骤雨让人猝不及防,加之其喜怒莫测、阴晴不定,“暴君”之名早已深入人心。谁能想到,列国口中凶残嗜血的虎狼之君,私下也有如此雅静的一面。 这是复杂但不矛盾的气质,在薄九厉身上融合的很好。 楚怀昔往前走了两步:“陛下在读什么?” 他刚出浴,中衣领口束得不紧,松松散散地露出了细瘦脖颈下的一片莹白肌肤。薄九厉的视线蜻蜓点水般在那处停留一瞬,抬眼看他:“《鬼谷子》。” “时辰不早了。乐总管方才已将内殿的宫人带了出去。” 楚怀昔知道薄九厉回寝殿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觉出困意上卷,想早点睡觉,“陛下现在离开,没人能察觉。” 不料薄九厉沉默一瞬,挑眉反问:“朕去哪儿?” 这回换楚怀昔沉默了:“……” “楚怀昔,你也太不见外了,还想将朕的龙床占为己有?” 薄九厉侧眸瞥他一眼,忽而笑了笑,“还是你心虚,不敢跟朕同床?” 楚怀昔道:“臣哪里是心虚呢?陛下不是疑心臣的身份,又觉得臣动机不纯嘛。有臣这样一个祸患卧在侧榻,陛下哪能酣睡?臣是为陛下考虑。” “你不是说自己是‘泛泛之辈,滴水入川’?朕放心得很。” 薄九厉冲内里扬扬下颌,“上去。” 楚怀昔懒得和他争。 左右两个大男人,对彼此都没那方面的心思,睡一起确实也没什么的。 他坐在榻边脱了靴子,刚要翻身上床,薄九厉忽然伸手撩开了他的头发。他左耳戴着一个水滴状的幽蓝玉坠,内里一道银芯细贯,通透的玉坠在灯光下显出华光。 “朕看你这耳坠一直戴着,睡觉也不摘?” 薄九厉将手落下了没去碰,“右边好像没有,怎么,有什么来头吗?” 楚怀昔敷衍:“臣浑身穷得叮当响,捡着个宝贝自然使劲儿戴啊。没什么来头。” “这么可怜,朕明天多赏你几个。” 薄九厉不知信没信,却没细问,吹灯躺下了。 楚怀昔背对着薄九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 他从小被养在拂衣门门主膝下,压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 据门人说,他好像是被一个女人扔在了拂衣门附近,那女子留下这耳坠就跑了,当时楚怀昔约莫三岁。楚怀昔对这些也完全没印象。 楚怀昔并不好奇那个女人是谁、和自己什么关系。 他得知这些的时候都已经快十岁了,学刀都学了三年。拂衣门不养闲人,是将他当做刺客去培养的,刺客最需要的就是冷心冷情、了无牵挂,门内的人也从不会将亲情这种对他们而言虚无缥缈的东西挂在嘴上,所以楚怀昔对这些也没什么概念。 门主对他说不上好坏,师父的角色重于养父,但他终归在那片山林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谈不上“家”,但拂衣门对楚怀昔来说就是当时唯一的归处。 那个十几年前因恐惧而痛哭的孩童像远隔重江,他所有可能该得到的温情停在灯火飘摇的对岸,楚怀昔望去只觉得陌生,没有半分想涉水溯源的欲望。 留着这耳坠仅仅是习惯使然,楚怀昔偶尔也会自嘲地想,他们这种人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这耳坠好歹能提醒他自己有个来路,这是他和孤魂野鬼的区别。 楚怀昔渐渐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睡前多思的缘故,他竟然做了噩梦。梦里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浑身是血,拼命想往山上跑,可却被什么东西死死拽着。视线尽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山门,回头一看,勾着自己的竟然是个硕大无朋的耳坠。 那耳坠越拽越紧,一下子将他撕得皮开肉绽,楚怀昔猛然惊醒,在昏暗中听见了自己散乱的喘息。 怔了好一会儿,楚怀昔才意识到自己头皮还被扯得生疼,稍稍侧头看去,发觉竟是薄九厉睡着时将自己的头发拽着了。 楚怀昔:“……” 牙有点痒。 他撑起手肘,想把自己头发扯出来。不料他的影子刚投到薄九厉的身边,上一刻还在熟睡的薄九厉竟瞬间睁眼,紧跟着楚怀昔面前寒光一闪! 楚怀昔大愕,这薄九厉竟然还在枕下藏刀! 他这姿势对自己特别不利,楚怀昔几乎是靠本能滚身躲掉了锋芒,利刃割破空气发出清透的寒声,他刚想抬手夺刃,薄九厉却干脆利落地抛刀换手,空出来的大掌即刻盖了过来。 两人手掌相抵角力,楚怀昔立刻觉出薄九厉功夫不浅,心中警铃大作。他不敢挣扎太过让薄九厉看出端倪,只好卸了力,任由薄九厉手掌下滑死死扣住他的手腕,而后抬脚抵在对方腹部,不让他靠得太近。 “陛下,是我!” 对方力气太大了,楚怀昔被攥的生疼,也不知道薄九厉是醒着还是靠本能在“梦中杀人”。 他一出声,薄九厉似乎清醒了点,楚怀昔刚要说话,结果瞬间被对方单手攥住咽喉。薄九厉欺身上来,反握短刀抵在他颈侧,嗓音低哑:“谁?!” 楚怀昔无语了,艰难道:“薄九厉……松手!” 薄九厉明显地怔了怔。几许后,他渐渐撤手,以一个非常防备的姿势退到床下,而后点燃了床边的灯盏。 暖黄的光斥退黑暗,薄九厉盯着楚怀昔,稍稍眯眼思索了一下,这才轻缓地松了口气,将匕首扔在了地上。 楚怀昔看见对方眼底的阴鸷渐渐散去了,换成了一种难得一见的颓迷:“忘了床上还有个人。” “……” 楚怀昔心有余悸,忍不住道,“陛下这是被刺杀了多少回?在梦里也这么敏锐。” 光看方才两人交手那几下,让人很难相信那是尚未清醒的人该有的速度和力量。 薄九厉没说话。 他坐回榻上,不由分说地捏着楚怀昔的下颌,迫使他仰头。 白玉一样的脖颈被拉出柔长优越的弧度,薄九厉凑近看了看:“没事吧?” 楚怀昔笑了:“有事。陛下,不然您还是放臣走吧,臣害怕。” “怎会,朕看你刚才反应很快么。” 薄九厉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他脖子上摩挲了一下,确认没有伤口才终于松手,轻轻拍了拍长枕,语气懒散又佻达,“来,咱们继续睡。” 8. 国宴 二人如此这般试探着、熟悉着,在雍台宫同居同住。七日后,列国仪仗终于尽数抵达荡京。 薄九厉在秦宫太和殿设盛宴,款待列国君王和使臣。这是战世中少有的盛事,更关系着列国的邦交和未来局势的走向,负责承办的少府半点不敢马虎,尚膳监、御用监、明净监、中书局、乐府局的宫人几乎全部出动,更有太医局誉满杏林的几个国手在偏殿提耳待命。 为显对列国来朝的盼重,薄九厉不宜去的过晚,今晨先走了一步。楚怀昔出宫时,中书局一个负责接引的小宦在旁候着,恭恭敬敬地弯腰引路:“奴才见过侍君。陛下一早吩咐了小的在这儿等您,侍君一出来就叫往太和殿去。” 楚怀昔问:“列国的人都到了?” “都到了,咱们陛下宴请,他们哪儿敢怠慢呢?” 那小宦言语间都是崇敬,“陛下去时人已经来齐,眼下就等侍君一到,即可开宴了!” “等我?” 楚怀昔挺意外,今天这场面原就不该和他有什么关系,笑了,“那我姗姗来迟,岂不是拿乔托大了?” 小宦很机灵,忙道:“侍君哪里话!陛下宠您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等个一时半刻又有甚要紧。” 几人说话间太和殿已近在眼前,尚未靠近,但听内里雅乐清奏,人声如沸。 跟在身后的丁阳道:“钟隐你听,好大的阵仗!” 钟隐很冷静:“六国来秦,恐怕暗流汹涌,一会儿进去了切记谨言慎行。” 楚怀昔今日穿着正红袍服,外罩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素纱襌衣,艳而不妖,行如雾动。他生的白,如此穿着更显风姿绝代,一进殿内便吸引了所有目光。 诸王众臣原本在互相笑谈,见到楚怀昔具是愣了一瞬,大殿沉寂过后,众人竟纷纷起身笑道:“见过楚侍君。” 别管实际是怎样的,面上他就是一个男宠,又没什么身世背景,在这些真正智夺天下、力定八荒的英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帮人笑脸相迎,给的是秦帝面子。 楚怀昔很识趣,按照礼节拜过:“楚某在此有礼了,因故来迟,还望列位海涵。” 坐在大殿最上首的薄九厉温声道:“过来,坐朕身边。” 他伸手,楚怀昔便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他掌心,刚要坐下,被薄九厉暗中使力一拉,两个人手臂结结实实贴在了一起,对方这才叫他入座。 下面列席的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哪个不是眼明心亮?见状意味深长地互相交换了一番眼神。 赵王捏须奉承道:“素闻秦国侍君姿容绝冠七国,今日一见,果真传言不虚。秦帝,真是好福气啊。” “哈哈!本王道赵王路上走的这般急,” 卫王笑出了三层下巴,浑身的肉都乱颤,环视四周,话里话外含沙射影,“本以为是太过畏惧秦王之故,原是惦记着看美人!” 他话说的粗俗,满座哄堂大笑。众王又真情假意地恭贺一番,忽然有人重重撂了酒樽。 这声音清脆突兀,太过不合时宜,众人立刻噤声望去。 楚怀昔抬眼,但见那是一个身形略显干瘪的青年,厚重的袍服穿在他身上有些松垮,那肩膀不够宽厚,好像撑不起一个国家。 人人都去看那青年,唯有薄九厉微微低头,淡笑着跟他耳语:“这是兰王敏亥。他身边的是兰国大将郎英。” “怎的是将军?” 楚怀昔也面色亲昵,问的却是,“外交国政,该是丞相抑或重臣出席才是。” 薄九厉回正了身子:“兰国之相是彻头彻尾的反秦派,这种宴席,他是不会来参加的。” 那头敏亥忍了半天没忍住,终于说话了,听着有点咬牙切齿:“今日既是国宴,何必频论家事?况且卫王此言差矣,秦王月前就已称帝,列位此番来秦不就是为此恭贺,哪有还不改口的道理。” 卫王不服不忿地冷嗤了一声,道:“你倒是会讲话了!谁知某人心里究竟是真对秦国心悦诚服,想上赶着给人当儿子,还是想起自家妹妹三次都没能送到秦宫,面上苦心里酸,不乐意听人家被夸呢!若是前者,你不如赶紧纳地效玺磕头称臣,若是后者,就少在本王面前装什么明公正气!” 敏亥本就心情不佳,被戳中雷区瞬间拍案而起,翻脸了:“卫贲,你找死!” 兰、赵、卫在三百多年前原同属晋国,后晋国中朝式微,列卿崛起,为首的晋三家各自拥兵,将先主瓜分殆尽,各成一国。这关系说亲密也亲密,说尴尬也尴尬,近年来秦、楚、齐逐渐势强,三晋抱团在外讨不到便宜,转而刀刃向内,斗得愈发频繁。 在座众人对时局洞若观火,此时各个面作惊色,实际谁也没挪一下屁股,都揣着手看二人笑话。 话说回来,卫王来者不善,其实在场又有哪国君王是真心想拱手让薄九厉称帝的?战世不是小儿过家家,寸土寸地都是举国齐力、拼尽血汗夺过来的,若非秦帝锋芒太盛,刀剑架在颈侧,哪个吃饱了撑的过来给对家贺喜? 这次国宴就是这滔滔乱世里众人心照不宣搭台唱戏,装出来的一次短暂平和。嬉笑怒骂间,君臣将相各怀鬼胎,荡京之中风起云涌、寒芒暗生,待六国仪仗各自归国,战世又是新一轮血雨腥风。 那头敏亥要拿酒樽砸卫贲,兰将郎英没来得及拦,卫贲身宽体胖不够灵敏,卫相慌忙护在前头,大呼不可。 眼看着场面要乱,薄九厉抬了下手。 他只是做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甚至没有出声,满殿要员竟霎时不敢再动。一场闹剧就这样被秦国新帝举重若轻地扫下了舞台。 待兰王和卫王各自被臣子安抚坐定,薄九厉才终于开口了。 “二位为君为王,都是枭雄,何必在今日闹得这么不痛快?” 薄九厉摸着酒樽,唇角带笑,却叫人品不出他眼底的情绪,“其实朕诚邀诸位来秦,更是为了同六国化干戈为玉帛。朕登基未久,年纪尚轻,莽乱得罪列国,心中时常惴惴。至于称帝么——一个称谓而已,想来诸位海量,应当不会在意吧?” 他表明将话说的谦逊圆满,六国却不约而同地觉出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在他们听来,这话的意思是,我薄九厉年富力强,一打六你们也没能把我怎么样,眼下各位赶紧乖乖低头尊我为帝,过去的事就算了,回去了咱们接着打。 薄九厉什么意思,底下人心知肚明,偏偏不得不笑脸受着。 陪着楚王一同使秦的是楚国令尹,令尹一职在楚国掌军政大权,位同丞相。 此刻,那楚国令尹掩唇小声提醒:“王上。” 楚王芈鄞没理他。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楚怀昔的身上,楚怀昔只做未觉,不与他视线相接。少顷,楚国令尹又悄悄碰了芈鄞一下,芈鄞白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起身了。 “这是自然。孤为秦国送上良城佳人,正是希望能与秦国握手言和。眼下楚国公室子在秦宫倍得恩宠,正是秦楚修好之吉兆。” 芈鄞举樽朝薄九厉一敬,“楚国愿诚尊秦王为帝。” 坐在鄢国席位的是个使臣,他身旁没有君主,姿态卑顺,神态瑟缩,像个落在巨兽洪流中的蚂蚁,在这满殿豪雄里显得有点渺然。 鄢国小弱,这使臣不敢唐突造次,谨慎地观便四周,见无人说话才小心起身敬酒,将腰弯的很低:“鄢国也真心恭贺秦王改尊号为帝,世代修好。还愿秦帝不弃,改日接受在下觐见。” 他说这话时,薄九厉正专心致志为楚怀昔斟酒:“醇香而不过于厚重,好酒,你尝尝?” 楚怀昔伸手按着对方手腕,轻轻推回去了,神色真诚:“陛下忘了,臣不擅饮酒。” “是吗?”薄九厉挑眉,而后看似亲昵实则用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是朕记错了。” 鄢使被故意晾着也不敢出声催促,忐忑得额头落汗时,才终于听薄九厉悠悠道:“可。” 楚怀昔顺势把手抽了回来,拢在袖中揉。 他面上挂笑,内心却在暗骂。 这薄九厉那日既然赐自己清水,便是已然知晓他不能饮酒的事了。今日来这么一遭正是一箭双雕,除了给那鄢使下马威,更是在给自己敲警铃。他把狐狸尾巴藏得再好又怎么样?秦帝手眼通天,哪有事能瞒得过他。 薄九厉不仅要揭穿,还非逼着自己亲口承认,他楚怀昔要么在这局乖乖认输,要么就得认命喝酒。 可他酒量奇差,怎么练都是半杯就倒,且醉后很是失态,就怕嘴上没个把门,哪里敢接招? 秦帝此人,城府太深! 楚国和鄢国开了头,其余四国拖无可拖,纷纷起身恭贺。 今日只是接风宴,这话题揭过后气氛顿时松泛许多,两列宫娥鱼贯而入,为各张案几摆菜添酒,太和殿内编钟清奏,琴瑟和鸣,难得上场一次的乐府局舞姬伴着轻歌曼舞,方才的剑拔弩张好似倏而烟消云散了,在座都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眼中唯有杯酒而已。 这时,齐国席位上坐在齐王下首的老臣起身出列了。 齐王是满座中除了薄九厉外最年轻的君主,开宴来他始终寡言少语,眼下看这人出席,目光又信任又钦敬。 这场宴席楚怀昔认识的人虽不多,却清楚知道他的身份——齐国宰相,仰渊先生方释明。 方释明师承闻名天下的周明子,是鬼谷派的正统传人,其纵横机辩之能列国难逢对手,齐国近些年的强盛离不开他的辅佐。非要说的话,目下唯有和他师承一脉的正静先生谷檀或能与其一较高下。 方释明今日穿着鸦青袍,通身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却并不显苍老,反倒让其更显沉稳从容。 楚怀昔正观察他,却见对方的视线似在不经意间瞥过了自己,那虽只是转瞬即逝的碰撞,楚怀昔却本能感到危险——尽管他看上去温文尔雅,却仍旧无法让人忽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秦帝年轻有为,实在令人钦佩。” 方释明拱手一拜,抬眼时方才被楚怀昔无意中捕捉到的阴深已然无处可寻,“齐国素来有与秦亲近之心,此番老朽与我王不请自来,除恭贺陛下称帝外,也有撮成秦齐联姻的意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呢?” 楚怀昔没料到这人上来就当月老,正巧他装笑也装累了,十分贴合身份地缓缓沉了嘴角,撂了筷子。 薄九厉侧头看他一眼,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带了点笑:“强齐想与秦亲近,朕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亲近之法千千万,齐相何必拘泥于一条?免了吧。” 方释明缓声道:“陛下此言差矣,天下结盟之法自然千万,可对秦齐而言,哪有比联姻更合适的路?诸位皆知,陛下的生母、大秦的先太后陆念,正是我齐国先王的爱女。秦齐之好素已有之,再结姻亲并非拘泥,反而是上上佳选。” 薄九厉闻言没说话,却先转头深情款款地看了楚怀昔一眼,后者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生出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薄九厉半是甜蜜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齐相有所不知。朕获侍君如得至宝,心中早已将其视为此生唯一,暗暗立誓终生不再另娶。君无戏言,望齐相不要叫朕为难,此后诸位有这想法的也尽可消了。” 楚怀昔:“……” 方释明:“……” 在座诸人:“……” 薄九厉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堂堂一国帝王为了个男宠说自己终身不再另娶!楚怀昔在心底咬着牙想,今日之后,自己祸水之名就算是彻底坐实了。 众人至此无话可说,宴罢散席,各国君王使臣前往一早安排好的驿馆入住。 薄九厉和楚怀昔出太和殿时,天上竟飘起晴雪。荡京上空冬阳高挂,飞雪如絮,竟给人以一夜回春之感。 薄九厉从小宦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将乐世康等宫人尽数屏退了,丁阳和钟隐也被楚怀昔支走。 楚怀昔站在阶上等他撑伞,随口打趣道:“臣还打算助陛下成就霸业后就跑呢。陛下这般拒他人于千里之外,也得为自己将来早做打算啊。” 二人并肩朝雍台宫走,靴底踩在新雪上,发出轻微细密的咯吱声。雪还在下,被撑高的伞稍稍倾斜,向楚怀昔肩侧多偏移了一点。 “你这不是还没跑吗?” 薄九厉抬手将伸到面前的带雪枯枝拨开了,“秦宫不够大,哪塞得下那么多奸细啊?朕盯你一个就够费心神了,顾不过来那么多人。只好委屈你一下,继续演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了。” 楚怀昔很坦然:“祸国殃民的妖孽,臣哪里需要演呢?只是列国无数名门闺秀对陛下一片痴心,竟被轻飘飘打为阴谋,真是冷心冷意的薄情郎啊。” 薄九厉低头看他,那眸中的意思好像不止是试探。 “人家是一片痴心,你呢?杀心?” “别冤枉我。” 楚怀昔抬手起誓,“臣对陛下,是天地可鉴的一片忠心和诚心。” 薄九厉沉默几许,喉结一滚,忽而笑了,那笑声里竟带了几分落拓的少年气。 “这话放在今天之前朕肯定不信。但今天之后不一样了。” 他语气轻松随意,自然得像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与好友笑闹着打马过长街,“楚怀昔,方才你在席间那个反应,真的太有意思了。” 9. 攻心 此次外使来秦,除了要贺薄九厉称帝之外,还有四国攻秦之战后的城池交割等诸多事宜要一并落定。 薄九厉忙于政务,楚怀昔顺理成章搬回未央宫。一场貌合神离的接风宴过后,列国使臣相继觐见秦帝,心怀鬼胎的诸多势力才刚刚露角。 “陛下。” 这日早朝后,乐世康为薄九厉摘下冕冠,将冕旒理好了才递给旁侧的小宦,“卫尉林大人及鄢国使臣都来求见陛下。陛下想先见哪一个?” 薄九厉淡笑:“被晾了这么多日,那鄢使急坏了吧。” 乐世康道:“哎呦,可不是嘛。这几日间鄢国使臣已经带着国书来了五六次了,回回来都满头大汗,奈何陛下太忙呢?这也是没办法。” “急。就是要让他急。国失其君,群狼无首,不把他们逼得无路可退,朕拿什么谈条件?” 薄九厉坐到御案后,手指缓缓叩了叩桌面,“宣他。” 鄢国使臣终于得以觐见,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地将国书递给乐世康,乐世康又双手奉于案上,而后带着一众宫人倒行而出。 “鄢国想接在秦质子归国?” 薄九厉阅罢国书,神色上看不出息怒,他没看使臣,将竹简慢慢卷起来了,语气里那若隐若无的质问令人胆寒,“这朕就不懂了。质子在秦要钱有钱,要地有地,生命无忧,安乐非常。贵国是觉得我大秦哪里亏待了他,亦或是不愿再与秦交好,这才急着要人呢?” 薄九厉说罢,将卷好的国书撂下了。那声音不大,落在鄢使耳中却震若惊雷,吓得他腿脚一软。 鄢使闭了闭眼,心跳如擂鼓。 大臣出使列国,代表的是君王和臣民的脸面,他得不卑不亢,得举止大方,他知道! 两国谈判较量,最忌讳自己露怯,得藏缺于满,谁先暴露弱点就得做好被对方一咬再咬的准备,他也知道! 可他有办法吗? 使臣要气节,但那底气是国家给的!以鄢国目下的实力,拿什么跟强秦当面锣对面鼓的叫板?何况秦帝凶名在外,他小小鄢使安能不怕? 只要能让质子归秦,秦帝让他弯腰就得弯腰,让他跪他恐怕也得跪! “秦帝息怒,鄢国要质,绝非与秦为敌之意,恰恰相反,是站在秦国角度考虑。” 鄢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了。 薄九厉道:“哦?愿闻其详。” 鄢使道:“鄢国请求还质,乃是因为月前齐国突然攻鄢,我王御驾亲征,不料中箭身亡!先王膝下单薄,如今余下的几个公子非小即弱,被军政大臣各自挟持相斗,是真正的‘束甲相攻,停尸不顾’!长久下去,鄢国必乱。鄢虽不毛,国灭亦不足惜,却是大秦牵制齐国的棋子,若鄢覆灭,齐国再无掣肘,秦帝如此英明,难倒不觉唇亡齿寒?” “唇亡齿寒?” 薄九厉淡漫地挑了挑眉,“齐国与秦远隔三晋,素无战事,何况此次齐王来秦,两国前途一片和朗,恐怕一时半刻难起刀兵吧。” 鄢使就要听这话,闻言上前一步:“秦帝糊涂啊!黄鼬拜年,哪有好心?陛下情愿化敌为友,可齐国却笑里藏刀!陛下可知,那齐相方释明此次力主齐王来秦相盟,所图何为?他表面为两国联姻,实际是在推波助澜!陛下英武,才高盖世,秦国新军初战便震慑天下。可陛下当知,‘行高于众,众必非之’,陛下即位后列国已然警醒。有兰赵卫阻隔又如何?齐国此来看似恭顺,要的就是将陛下变成他们的眼中钉,合力拔除!” 他自认为这番话句句在理,秦帝就算不面露惊色,至少也该迟疑一番,不料对方闻言波澜不惊,反倒越发从容。 他这一番肺腑之语就像砂石入海,对方城府太深了,简直深不可测,鄢使立即恍惚,他想,难倒这秦帝还有后招?对方到底算计到了哪一步? 薄九厉给足了鄢使自我想象的时间,半晌后抚掌轻笑:“好!鄢使此言针砭时弊,切中要害!” 鄢使意外,又心中生喜,正要乘胜而追,却不料薄九厉再度开口。 但见秦帝稍稍倾身,将手臂搭在桌上,那姿态像只蓄势待发的奸狼:“只是今日之秦已非昨日。齐有锦囊计,秦有万全谋。你道齐国来势汹汹,焉知非朕纵他入套?何况大秦从不畏惧与齐一战!你今日来,为的是从朕手里带走鄢质子,归国平乱为王。你有求于秦,却怕秦索求无度,想借齐国之势威胁于朕,只是筹码太轻,朕不喜欢。列国不是称朕贪得无厌吗,他们说对了。鄢使,今日朕不回你,你回了驿馆好好掂量掂量鄢国质子对你们而言价值几何,朕要等价交换。” 鄢使面色惨白,心已经彻底凉透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是为时已晚。鄢国自以为踩着齐国的肩膀便能和秦平势谈判,却不想秦帝全然不买账。他们筹码尽失,接下来除了予取予求,还有别的办法吗? 鄢使出去时,正与秦国卫尉碰上。对方客气地冲他一抱拳,鄢使却神志恍惚,强忍喉中腥甜周全礼数,惶惶而退。 卫尉林长恭进殿行大礼,起身后利落道:“陛下,上次您吩咐撤网放鱼,现下鱼已入套。” 他从轻甲内取出一枚照身帖,双手奉上:“此人名叫郭千山,原是混匿于楚国仪仗内进入荡京的。末将派人查了,照身帖上的信息除了姓名均属伪造,只是真实底细不详。臣察觉异常后命人盯梢,但三日前此人已不见踪影。末将请示陛下,是否已经到了收网之机?” 薄九厉将这枚照身帖收了,笑道:“你做的好,这人的下落继续找。另外再拖一拖,只恐大鱼尚未咬饵啊。” 林长恭得了陛下的赞赏兴奋得双目放光,他对薄九厉的决断毫无质疑,当即退下。 乐世康送走卫尉,勤快地进殿给薄九厉倒水。 薄九厉抿茶润了下嗓子,问:“他这两天忙什么呢?” 乐世康不用问都知道他们陛下说的是谁,当即眉开眼笑:“老奴就知道陛下惦记着侍君,一直替您打听着呐!前阵子侍君不是从御用监拿了点物件儿吗?这两天闲下来就调调香。要说侍君真是难得的妙人,人长得好,还什么都会。” 薄九厉心道,得了吧,他整日除了跟朕顶嘴添堵,还干什么好事了? 但不知怎的却自己笑了,目光悠悠地往窗外飘:“朕整天焦头烂额的,他却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哪儿行啊?” 乐世康立即会意,扬声道:“摆驾未央宫!” 满宫侍从夹道跪迎,薄九厉负手前行,有人上前替他开了殿门,进殿后乐世康很有眼色,带着一众宫人悄悄退了。 清风流贯,室内霎时暗香浮动,一道月白色的薄纱借风荡出波纹,薄九厉隔帘内望,见着楚怀昔坐在桌旁低头摆弄香炉,探出深衣的那截脖颈垂出好看的弧度。 “你是愈发大胆了。” 薄九厉抬手挑帘入内,径自坐在了窗边小榻上,一双长腿随意支着,是难得的散漫姿态,“朕免你行礼,你倒是也出去迎一迎。” 楚怀昔放下东西,这才转头淡笑着看他:“臣死罪。知道陛下不爱香气,臣这不是忙着熄了这东西?” 薄九厉未置可否,手搭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状若无意地问:“怎么想起来制香了?” “调着玩的。” 楚怀昔随口敷衍,他知道薄九厉忌惮什么,不露声色地回:“臣不精此道,到时候调好了,让太医局的能手帮臣把把关,别不留神弄出什么伤身的东西来。” 薄九厉笑出声来,话说得虚情假意:“你看你,这么生分?朕随口一问,你倒多心了。” 他转头四处看看,道:“朕这些日子忙,没顾得上你。未央宫住的还舒心吧?” “舒心。”楚怀昔垂着眼睫,吹沫饮茶,悠悠道,“凡事无忧,情郎在侧,秦宫是我安乐乡啊。” 他的“情郎”从袖中摸出个木牌,拿在手中摩挲把玩:“天下事情这般多,你闲自然有人做。看看这个。” 照身帖隔空抛来,楚怀昔右手撂盏,左手轻松将牌接过,目光在“郭千山”三字上顿了顿,而后扫视一遍,把牌子也搁了:“假的。” 薄九厉微眯着眼,打量他的神色:“怎么,熟识?” “臣哪儿够得上结交这等人物啊?” 楚怀昔翻过新盏,斟了杯茶,那双手骨节细瘦,动作好看,“只是陛下忙着在外周旋,臣哪好意思整日白吃白住?替您查了点事情——楚国王室养着个刺客组织,叫做拂衣门。这事陛下可知?” 薄九厉单手将茶盏接了,示意楚怀昔坐他旁边:“拂衣门么,历代楚王倾尽全力喂出来的鹰犬。这事虽没在面上戳破,但也不算秘密吧。” “若臣说,这郭千山便是楚王此次指派来行刺陛下的杀手呢?” 楚怀昔面不改色道,“郭千山是拂衣门的现任副门主,其武功之高世间难寻,除了陛下,还有谁值得他亲自来荡京?” 薄九厉闻言没说话,侧头看着楚怀昔。 他的睫毛又直又密,将其后那种晦暗幽深的眼神略略遮挡了,叫人辨不清他的情绪。 楚怀昔任他打量,殿中沉寂半晌,薄九厉转过头去。 “楚怀昔,你叫朕怎么说呢?朕盼着你推心置腹,你却非要和朕真真假假。” 薄九厉唇角勾了点若有若无的笑,却无端显得有几分凉薄,“你太聪明,可谎言也多。譬如此刻,郭千山这么机密的身份,我大秦的将军连他的踪迹都找不到,你却轻而易举就查了个清清楚楚。朕就在想,这会不会是你给朕下的一个套,就等着朕一脚踩进去呢?” “大秦将军光明坦荡,这种事做起来哪有臣得心应手?陛下早知臣是楚国细作,却还肯留臣性命,为的不就是用在此时?” 楚怀昔语气恳切,“陛下今日既带着这牌子来问,便是信任臣,臣断不敢辜负陛下深恩。” 薄九厉朗声而笑。 他未必打消疑虑,但这屋内悄然凝聚起来的压抑气氛却倏而散了。 “是了,你来秦国也是身有重任。” 薄九厉面上阴霾转瞬即逝,好似心中从未对他的身份有过芥蒂,端起已经半凉的茶喝了一口,“楚王这两天没联系你?” 楚怀昔不动声色松了口气,面上不显,淡笑道:“臣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小卒,如此紧要关头,楚王怎会见我?” 薄九厉搁了茶盏,起身,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 “那是他压力还不够大。朕再替你推他一把。” 楚怀昔也起身:“恭送陛下。” 殿门关合,他面色登时冷了下去。 今日他言语冒进,知道秦帝必定要起疑,可郭千山此人,亦在前世最后刺杀他的拂衣门人之列。 先不说这人可能是他查清真相的突破口,单为了对方能出手杀他,楚怀昔也决计不会叫他好活。 10. 天骄 次日晌午,薄九厉又于太和殿设宴,请的是此次攻秦大败的兰、赵、卫、楚四国。 宴席间,五国要定下一应城池交割及赔款事宜,不仅列国的君王使臣要来,秦国的右相吕施、执掌外交的典客、总揽财权的大司农也要出席,内史在侧拟定文书。这是真真正正的国事,楚怀昔不用陪宴,在未央宫乐得清闲。 不料开宴未至一个时辰,诸王竟爆发冲突,大秦禁军将宫禁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具尸体从大殿内被拖了出来。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通过各方耳目传往列国,在汗青卷中被记载为“太和惊变”。 “主子!” 丁阳一路小跑,找到了在御花园内赏梅的楚怀昔,招风耳动的奇快,远远看去这人像是要扇着两片小翅膀起飞了,“打听到了!!” 楚怀昔回头:“怎么回事?” “今日宴上,咱们陛下临时加了个条件,列国那些人一下子就翻了脸!” 丁阳言语间隐隐透露出对薄九厉的崇拜和偏向,楚怀昔并未戳破这小子朝楚暮秦的行为,默默听着。 丁阳说:“原本事情都要谈拢了,各国按照之前商议好的交地给钱,没想到陛下竟让兰、赵、卫三国再各自让出一座城池!” “还让?” 楚怀昔有点意外,脑子转得飞快,“列国这次割地,几乎把交战波及到的城池都划出来了,还能让哪里?” “这正是列国使臣不服之处!陛下要的地和四国攻秦之战无关,是当年秦国先王在位时,三晋从秦国侵吞的几座大城。此言一出,兰赵卫三王脸都青了!” 丁阳讲得眉飞色舞,还不忘看看楚怀昔,关切道,“今日天寒,主子穿的太少了。离这儿不远有个堆秀亭,赏梅也好看,咱们往那儿走吧,避风!” 他这一说楚怀昔才觉出自己手冰凉,于是边走边问:“战世向来此战事此战毕,从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是怎么说的?” 丁阳不知怎么就这么机灵,竟从袖里掏出来个手炉给了楚怀昔,而后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学薄九厉的语气。 “陛下说,‘先王弥留之际痛苦难当,终日悔恨自己为君有失,丢秦祖地。朕不忍先王魂灵不安,所以请各位归还秦国先君在位十六年间夺走的秦地。’!天呐,这么无……的事情,陛下竟能说的这么天经地义,我刚开始硬是没听出哪里不对!” 丁阳在八卦这方面也是高才了,居然能将薄九厉在殿中所言一字不差的打听出来。他刚说完“朕”字,惊慌地捂嘴,朝四周警惕地看了看,后面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吞了个音。 楚怀昔闻言,眸中不自觉沁了点笑意。 薄九厉这话,真是天地可鉴的欺世之言了,满殿人精哪个听不出这是他信口胡诌的借口? 秦国先王薄胥共有两任王后,第一任是薄九厉的生母、齐国公主陆念,第二任则是薄胥母后姜颐的堂侄女,姜鸢。姜鸢在陆念尚未过世时就已经是王妃,听说二人一直关系紧张。 薄胥这君王当得窝囊,在外被虎视眈眈的列国欺压,在内被权势滔天的后党把持。当时的太后姜颐在薄胥即位之初已然开始扶持外戚,左右军政,姜鸢入宫后比她姑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外戚一点不落不说,连宦官那边也紧锣密鼓地勾结了起来。 陆念虽为王后,可在秦国势单力孤,又不结朋党,在二姜的压迫下日子很不好过,连带着薄九厉也吃了不少苦头。 后来陆念被姜党陷害谋逆,薄胥轻飘飘一纸诏书将其赐死,薄九厉受到牵连被流放出宫,时年不过七岁。 所以这位手段狠辣的秦帝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其母陆念平反,而后将姜鸢赐死于宫中。姜鸢死状惨烈,当时伺候过她的宫仆人人自危,一时间秦宫“只知陆后,未闻姜鸢”。 要不是有祖宗法制和人伦纲常压着,估计薄九厉就差把薄胥从王陵里刨出来了!就这,说薄九厉是考虑薄胥的感受才想收地,天下谁人会信? 就算他秦帝孝比虞舜,真顾念着和薄胥的父子之情,可薄胥后期都快被姜鸢和与其私通的宦臣联手药死了,整日昏迷在榻,他说得了话吗?又哪里来的“痛悔之语”? “薄九厉这话,他们是心知肚明却没法揭穿,都快气死了吧?” 楚怀昔尾音轻轻的,听着莫名有几分坏。 丁阳跟着笑:“可不是吗!兰王和赵王强忍着没说什么,卫王当即就掀了桌子,连与此事无关的楚王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这边缓缓朝着堆秀亭去,而疏影暗香间,早有两人于亭中对坐而谈。这二人一个淡然平和,一个心焦如火,正是秦帝与兰王。 兰王敏亥可能来荡京这几天遭受了巨大的心理折磨,整个人显得更颓瘦了。 他那对尊臀好像生了蛆一样总也坐不稳,抓耳挠腮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秦帝,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岁,今天就把你当弟弟,说句掏心掏肺的话。今早你在席间说的那事,我完全没问题啊!说实在的,那一个半个城池我压根不在乎,还你了又能怎么着?但你这人也忒不开面,我为我妹妹的事明里暗里求你多少回,可你呢,你什么态度!” 薄九厉没回这话,拎起小壶倒了两杯茶,往敏亥面前一推:“请。” “哎呀我不喝!” 敏亥豁然将那茶杯推开了,茶水摇晃着泼了出来,烫得他一甩手,“秦帝,你平时那么聪明个人,怎么就不会算这比账呢!你答应娶我妹妹,都不用抬成王后,她也不在乎这个,我二话不说就把沧依大城还你,我再陪送两个城,这不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吗!我妹妹长得那么好看,性格又不差,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你怎么就对她如避蛇蝎呢你?!” 撒到桌上的茶水有漫延的迹象,薄九厉将叠好的巾帕随手甩到上面压住了。 他声音淡淡的:“神女有意,襄王无梦,这样的姻缘促成了也没意思。况且朕宫中已有良人,何必耽误公主的大好人生。” 近日别人一提楚怀昔,敏亥就崩溃:“什么良人啊!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那天是忽悠人的!再说哪有男人一辈子就娶一个的?” 他眼睛滴溜溜转了片刻,忽而福至心灵,身子往前压了压,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妹妹过来刺探情报是吧!这我可以保证啊,兰国绝没有别的意思!齐王楚王想给你塞人保不齐是心怀鬼胎,我不是,我也不图秦国能给兰国带什么好处!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宝贝的跟什么的似的,哪舍得她冒这种风险?” 薄九厉和敏亥对视半晌,目光中不自觉带了点怜悯,几许后还是道:“朕没怀疑。” 敏亥更绝望了:“……” “既然谈到这了,朕也跟你明说吧。今日席间的事,朕就没打算征询你们的意见。三晋同意还城也好,不同意也罢,收复秦国故土朕势在必行,只是早晚而已。你真为她好,就该好好考虑一下。秦兰两国素来战事频繁,敏萝公主若嫁到秦宫,等两国真到了不死不休那一日,她该如何自处?” 此等惊言妄语,薄九厉说出来却语气平静,傲气那样自然地蕴含在他的一言一行里,无需特意彰显便流露而出,这种平和是独属于天之骄子的狷狂。 “你、你!” 敏亥气得站起来了,支吾半天,一甩袍袖,“等等,你让本王再想想!” 一帝一王开诚布公后各自无言,而距堆秀亭不远处,对此毫无知觉的二人还在靠近。 楚怀昔问:“今日不是还死了个人?是谁?” 丁阳道:“是卫王带来的刺客!今日陪着卫王赴宴的不止卫相,还有他。那日七国大宴,我见那卫贲言语很是硬气,还当他是什么英豪,不想为人毫无城府,如此莽撞!卫王起初不是掀了桌子么?陛下本还想给他个台阶下,不成想那刺客突然暴起,直接就朝着陛下扑过去了!” “国宴戒备森严,人人都要搜身进殿,他哪儿来的凶器?” “那人鞋底厚,有暗格,里面藏了个小刀片!” “伤着人了?” 丁阳更激动了,讲得愈发绘声绘色,活像外头茶肆酒楼里的说书人:“哪儿能啊?那刺客还没等靠近陛下三尺之内,就被尉迟将军一剑给劈了!人血溅了满桌,旁人吓得声都变了,偏偏咱们陛下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中酒。主子,你猜然后怎么着?陛下喝完酒,冷笑一声摔了杯子,禁军即刻就将太和殿给围了!那速度绝不像临时赶来,咱们陛下竟好似把什么都算到了,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入套呢!四王都没料到兵力会来得这么快,一下子全傻眼了,谁还敢有什么心思?” 楚怀昔听得莫名有点兴奋,他唇角勾起,胸腔里面像什么东西在荡着,扰得他胀胀的。 楚怀昔不说话,丁阳就兀自畅想太和殿中的场面,想得直点头,就这么无言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有点疑惑:“主子,既然卫王如此冒犯,陛下又早有筹谋,今日怎么不干脆把卫王也拿下,反倒放他走了呢?” “哪有这么简单?孙子有云,‘上善伐谋,其次伐交’,这战世中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能兵不血刃达成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是走得久了,还是薄九厉今日在太和殿的举动让他血液沸腾,楚怀昔已不觉得冷,将手炉递给了丁阳,“更何况那卫贲之下已有成年公子能够即位,杀了他除了让两国关系彻底破裂外毫无益处。一国之君,这地位说重也重,他的臣民仰赖着他,唯有圣君明主才能振国兴邦。可这地位说轻也轻,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甚至本国之内的王位都可以世袭罔替。区区一个卫王,比之七国天下,轻如鸿毛。” 此刻距离那堆秀亭已然很近,只要拐过假山就到了。一句话险些被丁阳直接问出,理智和警觉叫他临时改了口:“那……那他们怎么还想杀了陛下?” 楚怀昔思索了片刻,忽而笑了。 “人和人也不都是一样的。卫贲那样的人杀多少都无济于事,但薄九厉一死,天下大势会顷刻巨变。这样的帝王对臣民来说是大幸,对敌人却是深患。他们不惜代价也要除掉薄九厉,是因为他们很清楚,此等大才几世难出,只要不是他,换了任何人,列国都还有喘息之机。” 二人绕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楚怀昔抬眸,“薄……” 他说不出话来了。 那被群梅围绕的堆秀亭已然现在眼前,亭中两人一站一立,此刻都扭头看着楚怀昔。兰王阴沉着脸,神色黑如锅底,薄九厉的眼中却噙着点细微的明泽,不知道是日光还是笑意。 楚怀昔难得语塞,艰难改口:“薄……薄郎?” “嗯。对不住,离得太近,都听见了。” 薄九厉起身走出亭外,这次楚怀昔看清了,他分明是笑着的,“楚楚,你夸我呢?” 11. 狐面鬼 敏亥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他、他们俩叫对方什么?!还有外人在呢,有这么白日宣淫的吗! 还有薄九厉! 敏亥唰地扭过头看他。 他居然自称“我”……方才自己那么抛颜弃面地与他一通长谈,就差称兄道弟了,薄九厉压根没买账,还跟他朕来朕去的,自己只当他孤高,硬是忍下了,怎么楚怀昔一来,薄九厉连尊称都不要了?! 他居然自称“我”!!! 敏亥气得七窍生烟,当即甩了脸子,看也没看楚怀昔,对着空气道了声“告辞”,直接带着候在远处的仆从走了,边走边恶狠狠道:“叫那人立刻去驿馆等孤,快去!” 丁阳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薄九厉。 方才他讲太和惊变时对秦帝的崇拜有多激昂,现在心中就有多畏惧。他走马灯般把刚才说的话都回想了一遍,惊觉自己险些引来杀身之祸!后怕的感觉如冰水般泡僵了他,一身冷汗在这数九寒天里直接将他冻成了冰棍。 楚怀昔看了丁阳一眼:“你先走吧。” 丁阳向来灵光的头脑已经不转了,机械地点了点头,连礼都忘了行,同手同脚地下去了。 薄九厉眼中始终噙着笑,他又回了亭中,一招手,示意楚怀昔坐他对面,话说的亦真亦假:“若非亲耳所闻,谁能相信楚楚私下里对朕的评价原来这么高?朕受宠若惊啊。” “陛下这话折煞臣了吧。” 楚怀昔坐了,撑手抵着下颌,毫不忌惮地与薄九厉对视,“臣不是一直对陛下心悦诚服么?” 薄九厉说:“见了面都是逢场作戏,哪有在人后能窥真心?说说吧,你方才最后那句话,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楚怀昔坦诚相告:“臣想说,薄郎比别人招人恨啊。” 他一叫“薄郎”,薄九厉便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那目光有点危险,像猛兽被瘙中了痒处。 见对方不说话,楚怀昔继续道:“今日太和大宴,陛下夺回失地,又断卫贲一臂,压三晋,震楚王,一箭四雕。陛下大器早成,正是怀璧其罪。” “从前净跟朕装傻充愣,今儿怎么不藏了?你将天下局势看的通透,恐怕也不是等闲。至于别人么,他们恨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便吧。” 薄九厉语气里颇有股成竹在胸的从容,丁阳说得对,他好像真把什么都算到了,“只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没提到。” 楚怀昔很谦顺地倒了杯茶,给薄九厉推过去了:“望陛下赐教。” “还地一事,虽与楚王无关,但他必定会因朕对列国咄咄相逼而震怒和忌惮。从前他定力好,坐得住,今日之后却未必了。” 薄九厉不接茶杯,只目光幽幽地盯着楚怀昔,“正所谓‘国乱思良相’,如此情形,楚楚,你说楚王会找谁?真是你所说的郭千山吗?” 楚怀昔稍稍垂了眼睫,薄九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才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两人的手指轻轻擦过,留在指尖上的都是痒意。 薄九厉铿的一声撂了茶杯,道:“你怕朕吃了你,非藏着狐狸尾巴装无害,朕却也不急了。楚怀昔,咱们慢慢看吧。”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急匆匆绕过假山而来,正是钟隐。 钟隐一见薄九厉,登时愣住了——丁阳那小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几句话磕磕绊绊说不清楚,只道主子在堆秀亭,却又叫他别去,他有急事,哪能不来? 如今一看,原来是因为秦帝也在! 钟隐原本有话要讲,如今却不知该不该说了。 薄九厉虚情假意道:“要不朕回避?” 楚怀昔心知这是断然躲不过去了。事到临头,他反倒镇静下来,方才被对方故意扰出的那点心虚转眼云消雾散。 “回避什么?” 楚怀昔看钟隐,“讲。” “楚王派人传信,请主子去楚使驿馆见他。还说……” 钟隐犹豫地瞥了薄九厉一眼,“还说,别惊动秦帝。” 钟隐说完退到远处,薄九厉笑出声:“楚楚你瞧,这就是及时雨啊。” 楚怀昔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了衣衫,他手指顺着衣襟滑到胸口,回眸看着薄九厉,语气是带着点调笑的亲昵:“陛下将臣的伪装剥了一层又一层,还觉不够?” 他那动作和言语让人不受控制地联想到某些更混账的事,薄九厉眸光稍暗,也站起来了。 “楚楚百态千姿,越品越有味道,朕还未尽兴,哪舍得放手?” 薄九厉与他并肩而立,垂眸盯着楚怀昔线条流畅的侧脸,“早去早回,朕在雍台宫等你。” 楚怀昔出宫后未至半个时辰,上将军沈如故被急召入宫面圣。 沈如故进殿便拜:“臣参见陛下。此前楚、赵、兰、卫四国以保护君主安危为名,各自带了军队驻扎荡京之外,陛下吩咐臣严密监控各军动向,此事臣已办妥。” “朕今天找你来不是为这事。” 薄九厉示意伺候的宫人都退下,“坐。” 沈如故正襟危坐。 近来没有战事,若非情况紧急或事关重大,陛下绝不会如此急迫地找他入宫。沈如故观薄九厉眉心微蹙,一张俊雅的脸也不由得肃然起来。 薄九厉问:“天机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沈如故恍然大悟,立即道:“回陛下的话,万事俱备,如陛下有需要,随时可以启用。” 列国之间的纷争,不止是政权、军队乃至经济之间的倾轧,更是对情报的密守与掠夺。在此等局势瞬息千变、机会稍纵即逝的较量中,每个巨大的逆转都可能积于忽微。想要生,就得守住自己的秘密;想要强,就得看得清他国的动机。 因此诸王纷纷于暗中建立独属于皇家的密报组织,楚国的拂衣门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些身怀绝技的刺客就像潜藏在暗夜里的毒蛇,大厦倾颓间或许看不见他们的力量,但轰溃的根基下却处处有他们的痕迹。 其实当年薄胥也不是没试过培养君王耳目,奈何彼时太后姜颐权欲滔天,是不可能允许薄胥扶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的。在这件事上,秦国已然错失先机。 薄九厉深知这一点,于是扫清乱党后就着手组建“天机营”,专门挖掘和培养绝对效忠于帝王的高级密探。 要照长远来说,这事交给沈如故办真不算那么合适——天机营要加强的是帝权,而沈如故是手握一半虎符的秦国上将军,又出身于军功世家,在军中威望甚重。这样的人只适合驰骋疆场,若让其过多地参与朝政,便易生肘腋之患。 但一来薄九厉亲政未久,在朝堂上暂时找不到更可靠的人选,二来他其实也很信任沈如故。当年薄九厉能有惊无险地即位平乱、收整军权,不仅是他自己天赋异禀,还离不开沈如故的鼎力相助,且他们沈家三代忠良,是真正的骨鲠之臣,薄胥时期若无沈如故和他爹顶着姜党的压力誓死卫国,恐怕秦国早就垮了,根本撑不到薄九厉扭转乾坤。 眼下利器已成,是该出鞘了。 薄九厉摩挲着手指,目光看起来略微发沉:“从里面挑几个能力最出众的,让他们替朕查一个人。记住,切勿打草惊蛇。” 沈如故先恭恭敬敬地应了是,沉吟片刻,问:“臣斗胆,是什么人值得陛下如此大费周章?” “你听说过‘狐面鬼’吗?” 薄九厉看向沈如故。 “狐面鬼?” 沈如故神色稍变,“陛下是说,那个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刺客?” 薄九厉点头,沈如故登时心惊肉跳,坐得更直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血淋淋的三个字,列国几乎无人不晓! 狐面鬼,姓名不详、年龄不详、相貌不详,世人甚至不知道他隶属于哪一方势力。因他行刺时习惯戴一银制狐首半脸面具,来去无踪身如鬼魅,这才得此名号。 狐面鬼是真正的刺客天才。他武功奇高,却极少现身,但凡出手就必是能引起世间轰动、改变天下格局的大案。 自四年前其初次现世,狐面鬼便被各国同时视为了眼中钉,可他硬是顶着被各方追捕的压力,于三年中接连刺杀了一王一侯一将一相,且无论目标防守多严、追兵几何,他次次都能取人性命后全身而退! 这些事迹旁人或许没什么具体的概念,但沈如故不一样。 他带兵打仗,通晓列国,深知那些被刺杀的人握着的是何等坚不可摧的保命符——但只要出手的是狐面鬼,天罗地网竟形同虚设。 此等战力,世间有几人能敌? 沈如故明白这事的分量,面色格外凝重:“陛下,您莫非是要让天机营查他?可列国不都在传,狐面鬼在一年前意图行刺楚王时不慎身中剧毒,暴毙身亡了吗?” 当时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还有目睹过狐面鬼行刺的人特地到郢都外的乱葬岗凑了个热闹,于是流言就坐成了事实——那尸体戴的面具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人似乎会对过去的苦痛忘却的很快,时间将记忆冲刷过一道,所有的阴霾便只剩下淡淡的痕迹。久而久之,狐面鬼三字似乎没那么让人畏惧了,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从无数人的梦中阴影变作了饭后怪谈。 那个杀遍列国的刺客,就像是夜幕中一道耀眼的流星,光芒璀璨,但转瞬即逝,留在人心里的是细微而隐秘的尘埃。 但此时此刻,沈如故知道不是这样的。 时至今日,仅仅是想到狐面鬼还有存活于世的可能性,沈如故便立即头皮发麻。 “楚王是个老狐狸,从他那儿传出来的话能信几分?楚国自己就养着个拂衣门,什么刺杀,保不准就是他们故意演的一出戏,想要诳时惑众啊。” 薄九厉唇角噙着一抹颇为讽刺的笑意,“朕怀疑狐面鬼不仅没死,眼下还改换头面,就在这荡京之中。” 沈如故豁然起身:“谁?!” 薄九厉没说话,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御案靠右侧有一卷单独放置的简牍,那是前几日吕施来雍台宫觐见时呈上的。这些天,薄九厉已将它看了无数遍。 沈如故心急如火,却不敢出言催促。 他看见陛下缓缓地将那书简一圈圈散开了,竹简字数寥寥无几,可薄九厉的目光落在上头,神色却晦暗得吓人。 良久后,薄九厉才终于开口。 “楚怀昔。” 12. 双面谍 列国入秦,说是要下榻驿馆,但其实薄九厉都是让典客在天华大街给辟了单独的居所——来的毕竟是各国君王,待遇上总归不好太寒碜,且天华大街离秦宫最近,使臣入宫也更方便。 而此刻,楚国所居院落的正房中早已一片狼藉。 令尹昭珣悄悄摆手叫一众侍女下去了,拽着袖口擦了额头的汗,这才道:“一个称谓而已,除了他自己又没人认!我王何必如此动怒啊?” “一个称谓而已?” 楚王芈鄞冷哼一声,“孤也想称帝,你看列国干不干!” 昭珣很急:“哎呀……王上雄才伟略,还愁没有没有称帝那日?不急一时,不急一时!” 芈鄞闭了闭眼,强把这股邪火压下来了,结果又想起了更恨人的事。 他还想摔东西,结果发现桌上早空了,只得咬牙切齿道:“尊号便罢了,孤气的是那薄九厉贪得无厌,恬不知耻!列国此次来秦已经是给足了他面子,可他呢?!不知天高地厚,不肯见好就收,竟还要兰赵卫还他老子丢的地!今日薄九厉打的是三晋的脸,但那声响是给孤听的!他这么明目张胆,野心都写在脸上,你说他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怎么不直接让列国把地都割给他算了!!” 楚王是真的动了怒,昭珣见他言语直白,瞬间又出了一头热汗:“我王快快息怒,急火伤身呐!况且此处离秦宫不远,院子里保不准就有耳目,王上何苦白白落人口实?” 昭珣话毕,战战兢兢想凑上去给楚王顺气,后者一袖子把人甩开了,冲窗外吼:“传吧,就是给他听的!” 令尹实在无法,又觉得这么下去不行。 他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忽而福至心灵,拜了一拜:“臣恭喜王上。王上,大喜啊!” 楚王果然不骂了,开始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皮笑肉不笑道:“大喜?喜在哪儿呢?” “我王求仁得仁,可不是大喜吗?” 昭珣见芈鄞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心里先松了口气,说得更像模像样了,“王上早先日夜筹谋,布下大局,不就是想让那秦帝放松警惕,好将公子怀昔送入秦宫?如今事已成了!今日秦帝气焰嚣张,索取无度,正是应了我王所求,在给他自己和秦国掘坟墓啊。成大事者,就得能屈能伸,英雄都在尾头见,何必中间论短长?” 芈鄞脸上怒色减消,他踢开倒在地上的酒壶,坐在席上,眯眼道:“继续说。” 昭珣弓腰提袍,殷勤地跪在了案几对侧,低声道:“王上,您再想。秦帝现在对那楚怀昔是宠爱非常,说被鬼迷了心窍也不为过。如此一来,下月祭祖大典事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三晋小弱,鄢国到现在还乱着,他们不敢跟您争,齐国虽然势强,可距秦太过遥远,此次又没有带兵。到时候秦国如何,还不是王上您一个人说了算?” 楚王被说得很动心。 他捋着胡须思忖了一会儿,整个人又冷静了下去:“你这话有道理,但孤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次的事太顺了,秦宫里递出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都是说楚怀昔受宠。孤有时候在想,这会不会是薄九厉故意做给咱们看的?” “王上也忒抬举秦帝了!他再有手段,今年也才刚刚及冠,能有多大城府?且看他近日行事就知道了。何况秦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楚怀昔又生了一张妖孽般的脸,两相就和,他能忍住?” 昭珣又想起什么,连忙道:“对了。前些日子,秦国的右相吕施为着楚怀昔的事面见过秦帝,谁承想二人竟吵起来了!这天下谁不知道那吕施是拥护薄九厉即位的第一人,又为他平定后党立下赫赫之功?秦帝当年回宫学政,吕施还是他的授业恩师!这些年来,秦帝不管对别人多心狠手辣,待这位太师却始终又敬又重,现在居然为了男宠的事跟他翻脸。我王,这还能有假吗?” 芈鄞将这事细品了几遭,心中的疑心倏而散了。他不禁开怀大笑,边笑边摇头,语气阴沉沉的:“秦帝啊,还是太莽撞。他愿称帝,他就称吧,兰赵卫的城池也都拿去!孤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这就对了嘛!我王真是英明。” 昭珣也跟着喜笑颜开。 正说话间,有仆从在外禀报:“王上,有人求见。” 二人对视一眼,昭珣立即扬声:“快请进来!” 此时天已快擦黑,一道瘦高的身影被略显昏暗的天光簇拥着步入屋内。 这人穿着一袭群青色劲装,头戴帷帽,垂至颈部的皂纱将他的脸遮住了,只能隐约看出肤色极白。 正是楚怀昔。 他进屋刚要行礼,被昭珣拦住了,忙不迭地让到了座上:“公子现在已是侍君了,何必多礼!” 楚怀昔闻言轻笑,抬手将帷帽摘了下来,嘴上很客气:“令尹这话抬举我了。无论什么身份,王上都是我的主子,不敢僭越。” 没了面纱的遮挡,楚怀昔那一张脸美得近乎灼人。 芈鄞看着他,一时间竟没说出话。 令尹隐晦地咳了一声。 芈鄞勉强正色:“你来这里,没叫薄九厉发现吧?” 楚怀昔淡声:“他已经知道了。” 昭珣闻言大骇,芈鄞倏而变了神情。 他脸上方才还蠢蠢欲动的荒淫霎时间如潮退去,留在双眼里的都是久为尊上者沉淀下来的敏锐与威严:“以你的手段,瞒个消息应当轻而易举吧,秦帝怎么会知道?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还是你别有图谋,故意为之呢?” “王上明察。秦帝对此次六国来秦格外重视,宫里宫外眼线无数。与其贸然行动被他发现,不如先发制人,反客为主。” 楚怀昔神色自若,语气坦然,叫人一点看不出端倪,“我说自己来秦数月,骤然得宠,外界风言风语不断,内心忐忑惶恐,倍为思亲,想来见上叔父一面。秦帝对我正在兴头,哪能不应?不仅许了我独自来见王上,还特意嘱咐我穿的隐蔽些,不要被人抓了把柄。” 楚怀昔被纳入楚国公室的身份确实是“楚王流落在外的亲侄”,人前理应叫楚王一声“叔父”。 可不知为何,芈鄞和昭珣听见这两个字却好像颇为忌惮,但那神色弹指即逝,刚被楚怀昔捕捉到便难以探寻了。 “好!” 芈鄞回神,心中疑心顿消,对楚怀昔受宠一事也再不做他想。 楚王及令尹细细盘问了近来薄九厉的动向,话语间满是对秦帝的戒备和忌惮。 楚怀昔一早便想好了答复,此时一一应付过去,二人闻言愈发快意。 茶过三盏,事情已谈的差不多了。芈鄞忽而道:“对了。孤此次叫你前来,还有一事想问你。郭千山到荡京后忽然没了下落,他可有和你联系?” 楚怀昔倏而抬眼,那目光噙着笑,看起来却让人觉得脊背发寒。 他不答反问:“此次任务从头至尾和郭千山没有关系。他来荡京做什么?” 芈鄞没料到他会反问自己,竟一时语塞。 昭珣很机灵,连忙开口道:“公子多心了不是?咱们王上为此番的事绸缪了多久,公子是知道的,真是万万容不得半点差错。你方才也说了,秦帝对此次列国来使格外重视。咱们千算万算,难保没什么纰漏,自然多一重准备更妥当。何况郭千山他是拂衣门副门主,跟着来荡京不也是天经地义?” 郭千山和楚怀昔的义父兼师父、拂衣门门主墨行秋向来不对付,连带着师叔侄二人关系也紧张,这事他们都知晓。 芈鄞有心想安抚楚怀昔,宽解道:“这次他只做外围照应,不会和你抢功,更不会碍事。这都是小节,大敌当前,私仇就先放一放。” 他二人一搪塞,楚怀昔更确定郭千山来荡京就是奉命在事成后除掉自己。 他心中冷笑,面上装作不甚情愿的样子:“是。” 昭珣问:“公子近来行动,可有遇到什么麻烦?你尽管说,我们在宫外给你解决。” 他本是随口一问,想将话题挑开便罢,没料到楚怀昔还真点头了。 “倒也算不上麻烦,但确实是有纰漏。” 楚怀昔不动声色地问,“有个叫周禄的小宦,莽撞轻率,险些误了大事。幸亏发现及时,这才没叫秦帝起疑。敢问王上,这人是我们这边的么?” 芈鄞哪里能记得那么多人,转头看昭珣,昭珣掐指盘算了一会儿,摇头道:“绝对不是。” 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看样子倒真没安排过周禄去害他,这与楚怀昔推算的也一样。 楚怀昔不打算再问,拿起了搁在手边的帷帽:“天色已晚,我不宜在此久留,若无要事,这便告辞了。” 他起身时左耳的幽蓝色玉坠跟着轻晃,芈鄞的视线像被一条虚无的绳索牵在了那上头,目光也跟着飘摇了。 待楚怀昔出屋,楚王半是欣慰半是感慨:“他是成大事的人。可惜了这样的绝色,竟被孤亲手送进秦宫。” 昭珣心里咯噔一下,压声劝阻:“王上,不可啊……” “令尹不必紧张。” 芈鄞闭了闭眼,“孤知道分寸。” 昭珣又道:“王上,如今我们彻底与郭千山失了联系,那交给他的事……会不会出意外?” “不会,绝无可能。” 芈鄞的神情说不出的阴鸷,“他有把柄在拂衣门手上。他不敢。” 门外的楚怀昔将这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神色更冷。 他将帷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这才抬步离开。 入夜了,一枚如刀的月钩劈裂天幕,云层像要杀人灭口般将本就稀疏的寒星捂了个彻底。 秦京凄静,四下无声。 离楚湘院不足二百步便是兰国使团的居所,楚怀昔刚出大门,便看到了一个身形熟悉的黑衣人立在那附近。 刺客都练就了夜视如常的目力,楚怀昔透过茫茫夜色,发觉那人正盯着自己。视线两相交撞,黑衣人转头便走,楚怀昔几乎没有犹豫,掠步追了上去。 少顷,一个始终守候在附近屋檐上的身影悄然动了。 尉迟令朝楚怀昔离开的方向盯了片刻,当即翻身下房,骑马朝秦宫奔去。 夜晚的雍台宫仍旧灯火通明,卫尉林长恭正在禀事:“陛下,都城禁卫虽仍没探查到那郭千山的踪迹,但末将发觉兰王所居的兰风院近日频有身份不明者出入,且二者身形几乎相符。此外,有密探来报,最近兰王与鄢国质子曾有私下往来。” 薄九厉目光沉沉的,却没出声。 林长恭很识趣的闭嘴了,他就算再木讷,也已经察觉出陛下今夜罕见的心不在焉。 这时,尉迟令未经禀报便快步入内——这是他今夜的特权——走到薄九厉身边,躬身耳语了一句。 “乐世康!” 薄九厉豁然起身,“备驾,朕要出宫!” 13. 寒夜声 暮鼓声已起,秦国有宵禁,一更天时百姓都要各自归家,一刻钟后,掌禁止夜行的司寤氏会带着十名士徒提灯自城北巡逻整个荡京。 街上行人渐渐散去,楚怀昔仍旧在追。 他逆着人流缓步而行,那黑衣人有意引着他,二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天华大街上几乎都是商铺,此时皆已闭门歇业,间或有铺口挂着彻夜不熄的昏灯,奄奄一息的微光吃力地撕咬着来势汹汹的黑夜。 四周愈发安静了。 楚怀昔每走一步,夹立两侧的屋檐上便会紧跟着发出细密而微弱的轻响。 他在呼啸的寒风中听见了克制的呼吸声,屋檐、楼角、树梢,少说有二十人。 “阁下。” 楚怀昔站定,话语里夹杂着一缕轻促的笑音,“我家中有人在等。要打能不能尽快?” 黑衣人立刻回头,目光凶恶,竟有狼顾之相。 下一瞬,一枚三棱飞镖自他手中破空而出,眨眼便直刺楚怀昔面门。那锋刃被打磨得很薄,遇风快若无阻,声如恶鬼细吟,速度与力量都爆发到了极致。 楚怀昔稳立不动,只在弹指间侧身抬手,那力可穿石的杀器竟直接被卸了力道,任人宰割般躺在了他掌间。 楚怀昔手指夹着飞镖对月一看,是枚带衣镖。镖尾用于稳定镖身的绸布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拂衣门特有的样式。 楚怀昔低笑:“原来是自家人。” 没有人回答他。 这枚飞镖像是一个信号,下一瞬,无数铁蒺藜密雨般自两侧檐顶射来,被划裂的空气鸣似割绸。楚怀昔施施然摘下头顶帷帽,他速度太快了,身形游转间近乎写意,待风潮平静,帷帽上已被暗器钉满,而他本人位置几乎未变,浑身毫发无伤。 天华大街虽然宽阔,但要用弩还是略显局促。暗器已尽,楚怀昔知道接下来是该近战了。 果然,下一刻四周刺客纷纷翩然落地,刀剑出鞘无声,唯有雪光毕现,楚怀昔几乎是靠预判将手中帷帽飞掷而出,竹肉相撞发出闷响,为首刺客应声倒地! 还不待对方挣扎而起,一道鬼影已至身侧。楚怀昔那修长双手攥住他的颌颈,分力一错,对方登时毙命。 楚怀昔顺手抄起他的长刀,掠身朝方才将自己引诱至此的黑衣人袭去。其余人见状立即从前后包抄阻拦,那黑衣人回身,不躲不闪,也缓缓抽刀出鞘。 而此时,提灯的司寤氏与士徒距此仅隔一条长街。 天华大街上,双方皆心照不宣地放轻动作,没有人鲁莽地惊扰这个寒夜。 他们个顶个都是武学高手,力道都在里面,过招虽疾无声,连刀剑碰撞也只是轻触即走。楚怀昔刀锋所过,黑衣刺客接连倒下,可那声音竟没有远处巡夜卫队鳞甲摩擦的声音大。血腥气裹着寒风蔓延,像沉默的黑夜在吃人。 不过片刻,还有战力的刺客只余四人,楚怀昔旋刀拉开距离,直逼目标而去。 黑衣人没有蒙面,靠近后楚怀昔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他不认识。然而两人贴身交手不过三招,楚怀昔便通过功法断定了他的身份。 “郭师叔,楚王让你在行刺秦帝后杀我,你如今提前动手,顶着张假脸又是在为谁效力?” 黑衣人不答,背后寒芒再至,楚怀昔折身借他的刀又杀一人,二人拆招,楚怀昔压声道,“你想要我的命,找的却是些什么人?师叔,这样的身手也能当刺客吗?” 对方虽不肯说话,但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然在一声声“师叔”中开始迟缓。楚怀昔抓住对方某个微不可察的破绽,以迅雷之势探手一撕,对方伪面登时落地,露出来的赫然是郭千山的脸! 楚怀昔冷笑一声。 他们打斗声虽不大,但浓郁的血腥气已然难掩。司寤氏终于发现端倪,朝天华大街飞奔而来。 楚怀昔目的已达,不欲纠缠,借着郭千山再度横斩的长刀腾身翻上旁侧院墙。 墙内栽着棵高大的罗汉松,枝干旁逸斜出,几乎伸到院外。楚怀昔随手从上面摘了根松针,在巡夜卫队转过拐角的前一瞬翻手发力,司寤氏手中的灯笼瞬间熄灭! 司寤氏一声惊喝撞破黑夜:“有人!” 楚怀昔正要离开,动作却倏而一顿——不知何时起,持火执剑的玄甲禁军已然自三条街外将天华大街包围,其数量之众令人瞠目。 想回秦宫,根本找不到任何一条能避开人的道路。 煌煌火光中,有车马行进声自大街尽头踢踏而来,楚怀昔回头,看见了威势煊赫的帝王仪仗。 “……” 楚怀昔有些恼火,啧了一声。 他半蹲在院墙上兀自踌躇的空当,郭千山也上来了。 “楚怀昔!” 郭千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楚怀昔在场般扬声一喝,而后猝然拽住他的小臂,低声飞速说:“你有没有背叛拂衣门,你自己心里清楚。” 楚怀昔正要将郭千山擒住,不料对方反手甩开一包细沙,趁他闭眼的瞬间使力一推,径直将他推下大街! 楚怀昔堪堪稳住身形,司寤氏已至。 正当这时,有个受伤后始终未能再动的刺客忽然暴起,朝着楚怀昔甩出一枚袖箭。 楚怀昔下意识要躲,听到逼近的马蹄声后忽而福至心灵。 他不动声色地将姿势变为双手握刀挡在胸前,让自己看起来颇为外行,而后将刀刃精准一偏,那原本直刺他心脏的袖箭便擦着小臂划了过去。 袍服撕裂声传来,楚怀昔右臂霎时间洇出鲜血。 这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楚怀昔“双手脱力”,染血的长刀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惊愕的司寤氏才回过神来:“刺、刺客!拿下!” 然而巡夜的士徒哪里能跟拂衣门的人比身手? 眼见那黑衣刺客滚身要跑,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势如奔雷的利箭呼啸着穿过错落的人群,精准没入刺客后心! 出手的人极为有力,那箭洞穿刺客身体后气势竟分毫不减,又硬生生将其掼出数十步,地上霎时间被拖出一道血痕。 其余人见状,纷纷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看清来者后顿时惶恐地跪了一片:“参见陛下!” 楚怀昔心中一动。 他捂着右臂流血的伤口回头,在百步开外看到了再度拉弓搭箭的薄九厉,而他背后则是高执火把、手握长剑的两列禁军。 煌煌的火光将天华大街一分为二,一侧亮如白昼,另一侧地暗天昏。 二人隔得有些远,薄九厉站在火光能触及的极限处,整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在余下仍未被照破的黑暗中,对方箭簇上的寒芒成了最显眼的光亮,某个瞬间,楚怀昔甚至怀疑薄九厉会将下一箭射向自己。 起风了,帝王黑色的袍袖被吹得猎猎翻飞,一股难以掩盖的杀气和狂野从他雍容的外表下恣意横生。 没有人敢说话。 薄九厉就在一片沉默中放下了手臂。 他将弓箭递给身后的人,而后大步流星地朝楚怀昔走了过来。一众禁军紧跟其后,而随着他们愈渐深入,火光终于驱散了所有黑暗,巷道中的惨况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不知是谁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楚怀昔身后死尸三两成堆,尸堆竟一直延续了数十米,原本整洁干净的天华大街血流成河,而楚怀昔站在血污之上,脚边长刀横陈。 这景象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尉迟令瞳孔微震,下意识要拔剑护驾,被薄九厉抬手拦住。 薄九厉的目光只在满地狼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落至楚怀昔受伤的右臂。 他神色微变,看起来毫无犹豫与戒备地走上前来,一边扶住楚怀昔往御驾走,一边沉声道:“侍君出宫遇刺,幸得义士出手相救才为禁军护驾拖得时间。传朕旨意,封锁荡京及周边百里内大小城池,掘地三尺也要抓住外逃的刺客,另外寻访救下侍君之人。清洗天华大街,今夜的事谁都不许乱传,违者无须来报,就地格杀。传太医!”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但在场众人无论信与不信,都本能地保持着对陛下的绝对忠诚,纷纷垂首应是。 禁军退向两侧,为二人通开道路。 薄九厉垂眸看了楚怀昔一眼:“没事吧?” 楚怀昔顺从地摇头。 薄九厉又道:“侍君受惊了。” 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的尉迟令:“……” 他对今夜发生的事再清楚不过,此时心中的戒备简直叫嚣到了极点。 尉迟令完全不放心陛下再与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同架而行,但他还没来得及劝阻,眼前的雕花马车门便无情地合上了。 “……” 尉迟令强行按捺住七上八下的心,手一直搭在剑柄上,硬声道,“起驾,回宫!” 车轮轧轧动了,马车内一片沉寂。 薄九厉那点装出来的温情在车门合拢的瞬间便烟消云散。 他脸色很不好看,从车内小案铺着的布上撕下一条,始终没瞧楚怀昔:“抬手。” 楚怀昔没料到薄九厉这时候还愿意给自己处理伤口,闻言默默将袖口翻了起来。 伤口不深,但还在流血。这对他来说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伤,可不知为何,楚怀昔被薄九厉托着手腕包扎时,接触的肌肤竟烫如火烧,连带着整个小臂都在战栗。 “陛下,” 楚怀昔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开口,问,“若臣说今夜之事,确与陛下方才所言一般无二,陛下能信么?” “你说呢?” 薄九厉利落地给布条打了个结,楚怀昔刚想抽手,又被他一把攥住,“朕的侍君是个中高手啊,以一敌众,就伤了这么一道?” “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楚怀昔心知今夜是敷衍不过去了,却还在本能地嘴硬周旋,他见薄九厉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忍不住道:“陛下,松手吧,臣疼。” 薄九厉皮笑肉不笑:“难为你了,为了做戏,怕疼也得给自己这么一道。下了好一会儿决心吧?” 他说罢终于抬头看向楚怀昔,不料几许后神色微变,到底把手松了。 楚怀昔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很不好看。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失血的反应总是很明显,哪怕和人受的是一样的伤,脸色却会比旁人更差。 其实楚怀昔眼下并没有多难受,但见薄九厉真松手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这时,马车渐渐停止,是接到传召急慌慌从宫内赶来的太医令到了。 这太医令是整个太医局资历最高者,不仅医术超群,在宫中伺候的也久,因此深知当今陛下的脾气。 他这一路都极为惶恐,先后问了不下七次侍君的伤势,生怕侍君真有个闪失,陛下一怒之下就得拿自己的项上人头陪葬。 眼下太医令进了车厢,下意识去看楚怀昔,见他伤势不重,先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个彻底,他忽而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对,叩头时趁机觑了眼薄九厉的神色,发现陛下神情格外阴沉,是以一身急出来的热汗霎时间吓成了惊疑不定的冷汗。 “起吧。” 薄九厉话是说给太医令的,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却像锁定猎物般盯着楚怀昔,“给侍君好好查查,一寸伤口都别放过。” 太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却不敢多想,只得战战兢兢地应了。 “你不必忐忑,据实禀告即可。陛下这是跟我生气呢。” 楚怀昔莞尔,转头坦然地与薄九厉对视,语气听起来像打情骂俏,“薄郎,有什么话回去说,何苦吓到别人?” 薄九厉硬生生被气笑了。 诡计多端的人他见得很多,死到临头还嘴硬的人也不少,但那些人都没什么意思,一看就透,一捅就露,连称对手都勉强。 但楚怀昔这样的人,薄九厉还是第一次对上。心机手段层出不穷,见招拆招也很在行,想抓住他的把柄,那就得时时刻刻警醒着,否则一不留神,所有线索就都被那蠢蠢欲动的狐狸尾巴扫个精光——就算最后真抓了个现行,对方好像也无所谓。 薄九厉在心里无语又无奈地想,这人怎么就一点都不心虚呢? “就在这儿说罢,没什么好瞒人的。” 薄九厉情不自禁地抬手,像恶狼叼着狐狸后颈皮似的在对方光洁的后颈上揉了一把,“朕叫你早去早回,你不仅没听,还把自己弄伤了。楚楚,朕特别不高兴。” 14. 隔屏语 侍君出宫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开,甚至连驻扎于郊外、护守京畿的都外禁卫都被惊动,联合都城禁卫对附近城池进行了通盘的清扫搜查,兵甲颠簸碰撞之声彻夜不息,整个荡京一时间风声鹤唳。 “钟隐!” 丁阳一路跑回未央宫,钟隐正立守在宫门外,频频蹙起的眉心暴露了他的焦躁,他迎上来,丁阳说,“御驾没停,直接往雍台宫去了!” 钟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闭了闭眼,说:“主子动手,秦帝必是起疑了。” “先不慌。我听外头传的意思,陛下似乎把主子摘得很干净,应当还不至于翻脸。” 丁阳头脑转得飞快,“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走!咱们去雍台宫接一接主子。” 钟隐立即点头,急匆匆回屋子里拿了一小瓶东西,边走边问,“今夜的事太蹊跷了。你有没有打听到刺杀主子的有多少人?” 这是所有小道消息中传得最神乎其神的部分,丁阳自然不会放过,他压着声音:“陛下让人把刺客的尸体都抬回来了……足足有二十多个!” “这不对。” “什么不对?” “既然出手的是拂衣门,他们就应该很了解主子的实力,二十个人根本奈何不了他。这人太少了。” 钟隐的语气很平静,带着对楚怀昔的绝对信任,“除非他们根本没打算靠刺杀置主子于死地。” 这一句话让丁阳震惊两次,他呐呐道:“那、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二人离雍台宫越来越近,宫道上的宦官宫女逐渐多了起来,钟隐没敢再说话。 御驾缓缓停至雍台宫门口,薄九厉先行下车,早候在一旁的乐世康正要扶楚怀昔下来,却不料被薄九厉抢了先。 “慢点。” 薄九厉一边握住楚怀昔没受伤的左臂,一边对乐世康道,“侍君受惊了,今夜跟朕睡。去备水准备洗漱。” 乐世康转眼就笑开了,忙不迭应声进宫去。 他心想,陛下对侍君真是不一样——他们陛下有个众所周知的毛病,那就是不愿意跟人有肢体接触,甭管什么人都别想碰他一下,就连乐世康都是勤勤恳恳伺候了他三年后,才被允许帮着穿换衣物的。更别提他们陛下主动去扶着谁了,多新鲜啊! 乐世康在那边浮想联翩,钟、丁二人则站在旁边望眼欲穿。 楚怀昔接收到了他俩灼热的目光,刚要上前说话,又被薄九厉拦住:“你都受伤了,就少走两步吧?” 楚怀昔:“……” 能将“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受伤吗?我现在不放心你和别人说话”讲得这么温情体贴的,秦帝也是第一人了。 那头薄九厉主动去问丁阳和钟隐的话,三人不知说了什么,薄九厉从钟隐手中接了个巴掌大的瓷瓶,而后回头看了楚怀昔一眼,几许后一点头,挥手叫二人走了。 楚怀昔眼见着丁阳和钟隐宛如离家老母般一步三回头,从薄九厉手中接了小瓶,问:“什么东西?” “你自己调的香料。他说你闻了血腥气就睡不好觉,得熏香。” 薄九厉和楚怀昔往殿内走,“真的假的?” 楚怀昔将瓶塞拔开,低着鼻尖轻嗅:“是实话。” 薄九厉低头盯着他的动作,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半晌才转过头:“这是什么毛病?你一个……” 话未说完,薄九厉临时改口:“你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侍从叫什么来着……钟隐?他挺了解你么。” 楚怀昔笑了,将香料盖好收到袖中:“这话听着别有深意啊,臣惶恐,请陛下明示。” “不用惶恐,朕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楚楚,你是朕的侍君,可怎么一个下人都比朕更了解你呢?” 薄九厉悠悠道,“你不知道,朕这人小心眼,爱吃醋,在你身上,容不得别人有的比我多。所以今夜朕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得好好请教一下你。楚楚,想想怎么应付朕吧。” 他说罢停步,在楚怀昔的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汤沐备好了,太医说你不能沾水,自己擦一擦。去吧。” 对方手心的热意透过衣衫传来,楚怀昔却在这温暖如春的殿内觉得不寒而栗。 薄九厉虽唇边含笑,可若有谁在此时与他对视,便该发现他眸中都是凌然的冷意。 楚怀昔兀自去了后殿的汤池,薄九厉则拐道回了书房,林长恭早已等候在侧。 薄九厉抬手示意行礼的林长恭起身:“长话短说。” “是。” 林长恭如实禀述,“今日从天华大街一共逃走三人,其中两个刺客在荡京郊外被禁军抓获,不过……这二人显然早有准备,被擒住的瞬间便吞毒自尽了。剩下的那个正是我们寻访多日的郭千山,此人武功很高,反追捕的能力也很强,禁军暂时还没能查到其踪迹。” “也就是没有能审问的活口?” “是。末将无能,请陛下降罪。” 薄九厉喜怒难测地笑了声:“如今荡京人物不少啊。” 林长恭没敢接话,又听薄九厉道:“你下去吧。替朕转告沈如故,叫他盯紧各国带来的军队。今夜的事恐怕还没完呢。” 林长恭刚退出去,方才给楚怀昔看伤的太医、负责验尸的令史与专管兵器锻造的考工令又相继进来回话,而楚怀昔作为这场风波的中心人物,此刻正沉默地坐在汤池边擦洗身体。 整个浴殿建的很宽敞,投洗巾帕的声响在四壁撞出空旷的回音。那拧干的巾帕沾了血,入池后让附近的水都漾开了丝丝缕缕的红。 而楚怀昔对吃痛的伤口恍若未觉。 他眉目微沉,心中思绪纷杂。 郭千山要杀他,楚怀昔并不意外,可这时间太早了。 此次七国齐聚,是战世中少有的盛况,更是少有的险象。如今的荡京表面是海不扬波,实则暗礁林立,行事稍有差池便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轻举妄动。 今夜郭千山行事看似莽撞,却是吹糠见米之举。 若楚怀昔没有事先与薄九厉约定联手,那么天华大街行刺一事后,楚怀昔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秦帝必不会留他性命,称帝祭祖之典,薄九厉要杀六国一个下马威,他就是最好的祭旗人! 即便目下楚怀昔能在薄九厉手里留得性命,后面也很难过楚王那关——芈鄞并不傻,更手握拂衣门的所有动向,等他反应过来了,难倒就不会对今夜的事有所怀疑?他难倒不会想,天华大街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按薄九厉多疑的程度,怎么还能让楚怀昔稳稳当当地活着?究竟是计划太顺利,还是他二人的关系本就值得再细细推敲? 如此一来,事半功倍,楚怀昔哪怕手段通天,恐怕也难逃各方的天罗地网。 天华大街中浓郁的血腥气如鬼影随行,扭曲地游动在楚怀昔周围,且随着他的思考愈发猖獗。那味道挥之不去,让楚怀昔莫名有点恶心。 他闭着双眼,伸手将燃着淡香的小香炉拉近了一些。 今日听楚王的口风,似乎就连他也抓不准郭千山近来的动向。一个刺客组织的二把手,背弃了原来的主子,后面靠的究竟是谁? 若要楚怀昔猜,他第一个猜的就是兰王,可事情真能有那么简单么? 正思索间,一阵稳而匀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离楚怀昔很近的位置。他身边搁着一架绣着山水的绢素屏风,此刻屏风对面影影绰绰地显露出了一道极为高大的人影。 楚怀昔没睁眼,唇边捻开一抹笑:“陛下叫臣好等啊。来的这么晚,查臣没少费心思吧。” “倒也不是。狐狸尾巴藏得再深,顺着脊骨往下一摸就什么都有了。” 薄九厉颇有一股稳操胜券的从容,他在对面小席上坐下来,转头隔着屏风看楚怀昔,那目光太有存在感了,盯得楚怀昔喉咙发紧,“朕这么晚才来,主要是考虑你。来得太快了,你还怎么编瞎话敷衍朕呢?” 他说罢,将什么东西推过了屏风。 楚怀昔睁眼,是瓶金疮药和一卷纱布。 “陛下也太仁慈了。” 楚怀昔眸中也沁出点笑意,将那还带着某人身体余温的药瓶握在手里,语气说不出是调侃还是感念,“这种时候,还肯给臣用这么贵重的药。” “你冷心冷肠,朕却不能无情无义啊。” 薄九厉稍稍倾身,声音离他更近了,让人无端耳边发痒,“你装你的,我给我的,不冲突。秦宫缺这一瓶金疮药么?” 楚怀昔从善如流,将半披在身上的里衣彻底脱了下去,窸窸窣窣地给自己上药包扎。薄九厉目光稍凝,几许后促然移开了眼。 过了半晌,薄九厉开口,嗓音比平时略显喑哑:“好了么?” 楚怀昔:“快了。” 他话音刚落,薄九厉就起身绕过了屏风。对方沉锐的视线扫过楚怀昔暴露在潮湿空气中的肌肤,从脖颈到双肩,又游移到他柔韧细瘦、仅有几道轻浅的肌肉线条的腰腹,几乎一寸都没有放过:“太医说你没有用药,只是因为出生时带了弱症,所以就算常年习武也不会显在身体上。楚楚,你天生是唬人的料啊。” “太急了。” 楚怀昔不回话,只意味不明地笑,“吓臣一跳。” “……” 薄九厉立刻听懂了楚怀昔的言下之意,某种狂热的情绪顷刻间从他冷冰冰的目光中破土而出,他喉结隐晦地滑动了一下,弯腰捞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半甩半递的扔给了楚怀昔,“穿好衣服,别打岔。” 等楚怀昔将身体遮好,薄九厉坐在了他旁边。 “你今日拿的那把刀已经起了几个小豁口,朕给考工令看过了,他说不是双手持刀能留下的痕迹。令史也验过了那些刺客的尸体,几乎各个都是一刀封喉,说用刀之人绝非生手。哦,对了,太医还说了一件事。你手臂那个镖伤,不像从远处直射造成的,倒是比较像被人在近处偏了一下,特意擦着手臂留下的伤口。究竟真是吉人天相,还是你武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楚楚,你能给朕解释解释吗?” 楚怀昔在一片沉默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薄九厉继续道:“你今日反应快,造的假象足以蒙蔽六国,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了。可这些小聪明用不到朕头上。朕对你已经很有耐心了,换其他任何人这么不识抬举,早就死了八百回。楚怀昔,朕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15. 君王刀 楚怀昔缓缓笑开了:“陛下查了臣这么久,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何必非要问臣?” “有机会自己承认还不好么?” 薄九厉也笑,“这天下藏谎的人那么多,未必各个都有坦诚的机会。话在心里绷着,眼睛就很难看清前路,一不留神就走进歧途,再要回头就晚了。你现在与朕开诚相见,咱们才好继续合作,否则朕真留不得你了。” 楚怀昔没说话,缓缓地整理着衣袍。浴殿内的空气好似都被氤氲的水汽泡软了,他在这片沉默中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感。 楚怀昔一直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时至今日,他自觉已经无需再瞒下去。恰恰正如薄九厉所说,他得拿出十二分的诚意与秦帝合作,才能把剩下的路好好走完。 “楚国拂衣门培养的第六代刺客,楚王芈鄞手下的鹰犬。” 楚怀昔抬眸看薄九厉,语气坦然,“这次刺杀秦帝计划的核心也不是郭千山,是我。” “……承认的这么快,不像你的性子啊。” 薄九厉颇感意外地扫了他一眼。 楚怀昔悠悠道:“臣识时务啊。技不如人,棋差一招,可不就得愿赌服输,站直挨打么。” “你倒挺看得开。” 薄九厉起身,“回寝殿说。” 二人推门向外,侍立两侧的宫女用长钩依次挑起重重纱帘,他们并肩走在燃着暖炉的宫廊中,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进了寝殿后薄九厉屏退众人,将身上滚金纹的黑袍脱了随手搭上衣架,坐在桌案后优游不迫地看着楚怀昔:“继续说。” “还说什么?” 楚怀昔坐在床沿,透黑的眸子转了转,神色无辜,“该交代的臣都交代了。” 他话毕,薄九厉的目光顿时沉了沉。对方的眼睛太深邃了,浓长的眉毛下像是沉着一片海,此刻那海面正冒着丝丝缕缕的冷气,宣告着主人内心的不悦。 楚怀昔将对方的反应分毫不落地收在眼底,面上没有露出端倪。 二人如此沉默着对峙半晌,薄九厉忽而扯出了一抹不甚友善、堪称轻嗤的笑容:“楚怀昔,你非逼朕挑明吗?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狐面鬼?” 楚怀昔不答反问:“臣今已为君王刀,身家性命在你,刀锋箭芒向敌。既然如此,臣从前是赫赫有名还是不见经传,真的很重要么?” 薄九厉说:“对朕很重要。” 楚怀昔立即道:“那臣就是个无名小卒。” 薄九厉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因果关系,稍稍偏头示意他继续说。 楚怀昔:“陛下之所以觉得臣的身份重要,是因为对臣尚有疑心。他们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臣却觉得,疑心总比彻彻底底的忌惮好。当人对一把刀生了忌惮之心,便再也不可能义无反顾地握紧它,这对刀对人都不是好事。陛下高居明堂,运筹帷幄,最应该明白其中道理。” 薄九厉闻言没出声,只撑着下颌,饶有兴味地看着楚怀昔,他周身因不悦而紧绷的气息悄然松弛了下去,半晌他道:“楚楚,你这张嘴,从前去拂衣门屈才了吧。” “出身这种东西,你我都没得选啊。” 楚怀昔轻飘飘地感叹了一句,而后偏头看向薄九厉,“臣这不是紧赶慢赶着来投奔陛下了?” 他左耳边的幽蓝玉坠随着动作轻晃,光影也随之晕染在了下颌旁,无端让人移不开眼。楚怀昔这张脸美得堪称惊艳,微微勾起的眼尾叫他噙着笑时显得眉目含情,就这么对视着,薄九厉甚至在某个瞬间忘了该说话。 “你方才说的有点意思。但是楚怀昔,你未免小瞧朕了。这乱世里容不下君子仁德剑,想荡平天下,要的就是能斩退鬼神的凶煞刀。所以无论是谁,只要有才,朕绝不会畏首畏尾叫其蒙尘。不过你不愿承认也罢,朕早晚自己查清楚——就同今天一样。” 薄九厉方才的失神很快被他一扫而过,他心平气和地望着楚怀昔,说,“你口口声声自称‘刀’,可楚怀昔,朕身边不缺趁手良兵。朕是把你当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来看的。” 楚怀昔莞尔:“陛下说臣是刀就是刀,说臣是人就是人。” 薄九厉也笑,不欲就此过多言语。 他想了想,道:“今日天华大街的刺客都是什么人?真是拂衣门的么?” “是。” 楚怀昔垂眸,“拂衣门想杀我,这句臣从没说谎。” “好。” 薄九厉点头,他摩挲着手指,眸中情绪莫测,“楚王的人在荡京撒野,朕怎么能不还礼于楚呢?他们远道来秦,归家不易,朕会叫人骑马,将尸体一个不落地用绳子拖到楚国边境去。” “虎狼之君。” 楚怀昔尚未平息的报复欲无意间被满足了,心中丝丝缕缕地泛起酥麻的爽感,嘴上却悠悠道,“名不虚传,真是狠呐。” 薄九厉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这算什么?开胃菜都不够。老太师有句话说的很对,说如今‘天下均势’。列国你来我往打了几百年都没个结果,王公贵胄尚能支撑,百姓却早就不堪重负了。既然如此,干脆大家换个玩法,重新洗牌吧。” 他没将话点透,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列国重新洗牌,主动权都掌握在他秦帝手里,往后生杀予夺、谁去谁留,这场游戏怎么玩下去,都要他说了算。 楚怀昔微微一笑,忽而有种刀归明主的踏实感。 他见过的君王很多,有德不配位的宵小鼠辈,也不乏才能出众者,却从没有一个帝王像薄九厉一样能将野心和能力都挥洒到极致。 这样的人太耀眼了,如果这世上真有天命所归、必能入主四海者,楚怀昔在这一刻万分笃定的想,那他一定是薄九厉。 此时已近深夜,二人不打算再谈下去,吹灯合衣而卧。 楚怀昔习惯侧睡,眼下他右臂有伤,只能朝左侧躺,不料正和薄九厉对上视线。 楚怀昔:“……” 薄九厉:“……” 他二人各自闭目,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呼吸仍旧轻浅绵长,夜这么安静,可谁都没能入睡。 “你能不能转过去。” 半晌,薄九厉开口了,嗓音有点沙哑,“身上熏香了,朕闻着睡不着。” “压着伤口疼。” 楚怀昔没睁眼,委婉拒绝了,困倦而无法入睡的状态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软,“真是因为熏香么?” 薄九厉唰的睁眼看他,目光迫人得无需刻意体会都能察觉到,楚怀昔自觉理亏,默默闭嘴。 “……你不也没睡着。” 薄九厉就那么幽幽地盯了他一会儿,妥协般自己换成了平躺的姿势,楚怀昔笑笑没说话。 薄九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 他幼时有过一段很不安定的日子,几乎夜夜都要被迫惊醒,为了每天能多睡一会儿,薄九厉早就练就了雷打不动很快入睡的能力,可今夜不过是身边多了个人,他却久违的体会到了彻夜难眠的滋味。 真是因为熏香么? 少顷,楚怀昔也忍不住翻身平躺,他很快听见薄九厉开口:“你第一次学刀是什么时候?” “七岁。” 楚怀昔说。 “七岁啊……挺巧。” 薄九厉缓缓道,“朕被薄胥流放出宫那年也是七岁。” 这是楚怀昔第一次听薄九厉亲口说出他生父的名字,不由得睁开了眼。 本以为薄九厉会生出一番感慨,或是讲一些凄苦往事,不料薄九厉却冷冷道:“提起这事,朕想起有几个人还没杀。” “……” 楚怀昔闷笑出声。 薄九厉勾唇:“笑什么,我认真的。” “没笑你。在笑我自己运气好,还能有机会搭上你这样的真英豪。” 楚怀昔说着说着,眸底的笑意渐渐散了,他轻声道,“薄郎啊,我是乱世里身不由己的蝼蚁,有人轻而易举就想碾死我的命,可蚂蚁也是要咬人的。他们将风浪卷起来了,我拼死也要翻了这天,害过我的人一个都别想好活。” “在朕的船上,不用拼死。” 薄九厉又闭上了眼,“你我这是同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