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行》 1. 逃离 时维九月,楚国迎来了该年的第二个梅雨季。 苍穹而下的雨不断倾洒,顺着楚栖乐破损衣角滑落于淤泥。她脚步虚浮,颤抖着拉拢单薄衣衫,跌撞撞地朝东密林口走去。 雨势渐起,不同于清明时节的幽怨绵雨,三秋时节的梅雨沉重而冰冷,砸在脸上发疼发麻。 寒意自脚底生,蔓延至全身,可五脏六腑却似火在烧。被枯枝划破的伤口带起旧疾,又痒又痛,如同无数带有毒毛刺的虫豸在爬。楚栖乐眉头紧蹙,贝齿紧紧咬住没有血色的素唇,待殷红的血液流出才松口。 恢复些许知觉后,她喘着粗气费劲地从衣襟里衬掏出最后一枚银针,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银针,顶端不住冒着森森寒气。 楚栖乐一手捻着银针,一手下拉衣领摸上自己锁骨与侧颈处,悲凉的苦笑自唇边生。 “殿下,不要再施针……” 落在后面的阿蛮眼瞧殿下第八次拿出银针,不由得出声制止。 只是尚未等她说完,楚栖乐早已手起针落,快准刺向周身大穴。银针刺入的瞬间,四肢百骸获得热力,驱散深入心脾的寒气,常年的顽固毒素被短暂压制。 她们自楚国郢都出逃,走过羊肠小道,辗转过苍茫水路,闯过贼寇当道山路,如今穿越“吃人”东芝林密林,身边守卫早已死伤殆尽,财物也尽数遗失,体力早已透支,全靠着银针刺激前进。 好在前方明光乍现,她们总算是走到了东芝林尽头。 “刺啦——” 楚栖乐的衣袍被横生枝丫勾住,粗丝线卡在枯枝分岔里缝,一时难以扯出。 越是这种时候,竟连枯枝都来阻挠。 她抽出腰上佩戴的短刃,刀身寒光凛冽,映入她沉寂如潭的双眸,又将旁边仅留半边完好的裙袍也尽数割断。 碍事的,斩断就好。 “殿下,等等我。”落在后面的阿蛮提了提欲将滑落的行囊,收回凝视无辜碎布的视线,边小跑边小声嘟囔:“旁边的衣袍可没碍着殿下,行囊中可没有多余的衣服了……” 阿蛮不由得加快脚步。为了跟上公主殿下,她没有随楚栖乐足迹而是挑直线走。没走几步远,脚下传来异物感,刚想抬起脚继续走时,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她被咬了。 楚栖乐听到阿蛮的惊呼声,顿住脚步回头。 阿蛮脚边有条色如枯枝融入落叶的细蛇,细闪鳞片在月夜下折射出冰冷寒光,两只竖瞳色冒着幽幽绿光,咬完人后仍盘踞原处,“嘶嘶”地朝入侵领地之人发出警告。 林间微风浮动,潮湿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淡薄的新生蕨类苦涩与泥土的腥气,两人一蛇陷入僵持。 “孽畜!”楚栖乐突然的低喝,投掷出匕首。匕首在空中滑出弧线,落地点正是毒蛇的七寸,吐着芯子的蛇剧烈扭动,身子弯成麻花,蛇头大张无声怒吼,却只是末途绝叫。 阿蛮被殿下的突然出声与飞出的匕首吓了一跳,霎时间忘却了脚踝处的痛楚,殿下终归是恨的。恨永远背阴的朝阳殿,恨饮不尽血肉的毒物,恨看似谪仙实则心如蛇蝎的帝师。 那一挥耗尽了楚栖乐诸多气力,她虚靠在一株榉树下平复气息,看向蛇的残躯,想要分辨它是否是霍乱拿来试药的品类。若是,只需饮下她的血就可以医治阿蛮。 只是,眼前重影交叠,明明只有只有拇指大的蛇头却在面前不断放大,大到能将她绞死、大到能将她一口吞下。 蟒纹大蛇在玄武雕花地面逶迤,间或昂起粗大的蛇头。玉箫声起,巨蟒闻声而动迅速直奔她而来,用粗壮的身子将她包裹。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肋骨悉数折断、浑身浴血的痛楚再度降临…… 楚栖乐蓦地蹲下身子,各式各样的带毒爬行生物充斥脑海,叫嚣着要将她吞噬。旧疾猝然突发,蚀骨的痛意伴随着痛苦的回忆席卷全身,冷汗涔涔湿透背衣,五脏颤栗,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殿下。”阿蛮虚弱又心疼地低呼。 她拖着早已肿胀不堪的伤腿,挣扎着爬向楚栖乐。阿蛮脸上满是痛苦,不因蛇毒入体,而是心疼骤然发病的殿下。 她那风华绝代、一颦一笑都惹人心悦的殿下,竟被帝师逼竟成这副模样。 阿蛮泪湿衣衫,颤巍着从怀里掏出碧绿陶瓷瓶,倒出最后一粒解毒静心药丸,艰难地塞到楚栖乐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楚栖乐长睫轻颤,睁开了双眸。 “殿下……”阿蛮声音不自觉发抖,泪珠成串下落,她是多么害怕殿下再也醒不过来。 “你哭作甚?我只是小憩片刻罢了。”楚栖乐笑着擦干阿蛮脸上泪珠道。 软若无骨却寒如冰的手贴上面颊的那一刻,阿蛮哭得愈发凶。无论伤得多重,无论身上多痛,殿下总是这般淡风轻。 七年相伴,只有她知道殿下割腕放血至昏厥多少次,尝有毒植株多少回,被带刺虫兽咬多少遍,背上手臂有多少密密麻麻的伤痕。 楚栖乐不知阿蛮为何突然嚎啕大哭,只道是因蛇毒所累伤及要害、痛得难以自持。她撕开阿蛮脚踝处的布料,伤口已然肿胀发黑。 她撕下衣裙下摆布料,不需要用手指比便熟练地束缚在伤口上方两公分处,随后又在血海穴束缚,然后俯首去吸盘亘在脚踝处的毒素。 “殿下不要!”阿蛮推开楚栖乐,不想让殿下沾染未知毒蛇的毒素。 虽然公主身上早已满是奇毒,新的毒素在她身上会被同化会被“消化”,但这”过程痛楚异常。她不是心如蛇蝎的帝师,哪怕这不会伤及公主性命,亦不愿将她推入满是痛楚的地狱。 楚栖乐一把按住她的腿,命令道:“别动,毒素已然上游。” 长久的日夜兼程以及刚从旧疾恢复,楚栖乐嗓音有些沙哑。不同往日里波澜不惊毫无起伏的语调,阿蛮察觉到殿下言语间的急切,似乎还有难以掩饰的惊慌。 宫女们都说公主是个没有感情如同行尸走肉的昳丽人偶,除了一张脸还算周正,能看着观赏,简直跟绘卷上死物没有分别。 阿蛮怔然地望向楚栖乐,只见她美眸微垂,黑压压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瓷白没有血色的肌肤在暗光下愈加苍凉,确实美到无边恍若非人造物。 但也只有她知道,楚姬殿下,从来都不是徒有绝色容颜的精致人偶,她隐忍、她坚韧、她有勇有谋、她伺机而动…… 眼尾扫到楚栖乐高撸起的粗布衣袖下方,满是长短不一的伤痕密布,或圆或锐的肉痂数不胜数,在白到惨烈的肌肤上,显得异样骇人。 这是蛊虫长年累月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阿蛮喉咙发紧,不觉哽咽:“殿下……” 楚栖乐拇指与食指轻捻银针,落下最后一针,抬头问道:“弄疼你了?” 阿蛮摇摇头,未等她开口,耳边传来肃然男声。 “臣等奉帝师之命,请殿下回郢都。” 两个黑衣蒙面身披玄色软甲的兵卫悄然而至,手按着腰间双刃微垂首道。 周遭的空气骤然凝滞,连翕动着潮湿土腥味的林中风都戛然静止。 楚栖乐捏着银针一顿,随后握紧,针尖刺破肌肤沁出黑血也恍若未觉。 刺痛让因毒素昏聩的大脑清明不少,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自嘲。 她们跋涉五天,由羊肠山道辗转水路,放弃原计划中的阡陌小道选择穿越原始密林,就是怕有人泄露行踪,没想到追兵还是来了。 锐利如镰的新月照拂着这片原始密林,楚栖乐目光越过垂首行礼的帝师近卫,茫然而空洞地远视。透过高耸入云的榕树缝隙,她能看到不远处密林出口处,因拂晓将至的微光。 明明迎着弯月就能离开这片充满毒瘴、长着奇异植物、爬满毒虫长蛇的密林,可如今却辨不清离开的路。 她好不容易趁霍乱赴周天子邀约之际,百番周折谋求的路线,却是一场笑话。霍乱不仅派人在途中阻拦,连她会改道东芝林都算到,不愧是乾卦算古今照亮千古长夜的霍夫子! “呵——” 忽然,楚栖乐低笑起来,声音逐渐放肆高扬。 素来寡言少语性格温顺楚姬此刻的狂笑,让两个玄兵卫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摸向身侧的刀。 其中一人道:“殿下,不该直呼帝师名讳,请跟卑职回郢都。” “放肆,怎么敢如此对公主殿下!”阿蛮将对面摸刀的举动看在眼里,跛着脚张开双臂护在楚栖乐前。 楚栖乐在阿蛮后面抚上腰间短刃,由云锦缠绕的刀柄此刻竟有些硌手。 四面都是布下的暗网,八方都是霍乱的玄兵卫,她们无路可走、逃无可逃。 反正都是死,无论如何,死之前也要要搏一搏。 站在前端的黑衣人将楚栖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再次正声道:“殿下,请归。” 虽是恭敬的话语,靠在刀柄处上的手却没有离开分毫。 林间风起,裹挟着细碎的朝晨雨,不仅没有缓和气氛,反而使得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加僵持。 在玄兵卫有更进一步举动前,阿蛮冲上去抱住前方那个黑衣人,大喊:“殿下,快走。” 另一个黑衣人见同伴被缠住,上前一步作势要用武力押解楚栖乐回郢都。 楚栖乐将匕首握于手中,早在静默时便找准了黑衣人软甲交叠间隙,试图一击刺中。 “殿下,得罪了。”黑衣人将楚栖乐的小动作均看在眼里,他灵活侧身,楚栖乐扑了个空,随后大手握住楚栖乐手腕迫使她丢下手中匕首。 楚栖乐嘴微勾,这么明显的愚蠢杀招怎么可能刺中,自选拔对战就从无败绩除非战死的玄兵卫?她左手中的银针趁玄兵卫夺手中匕首时,扎刺向颈侧没有护甲的脆弱肌肤。 玄兵卫不可置信地摸上脖子,触到一枚银针。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脖颈攀上大脑,紧随其后的是无数根针扎在四肢百骸的痛楚。 他奋力拔下银针,纯银的细针的头部有黑色污血,上面竟淬了毒! “殿下……”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轰然倒地,肉身与泥泞土体碰撞的沉闷声,清晰传达于每个人耳侧。 原本绵密的细雨下得急促起来,每个人头上都是如蛛丝的细碎雨珠。 倒地的玄兵卫嘴角沁出黑血,瞪大双目不甘倒地,死不瞑目地头朝阿蛮与黑衣人所在方向。 “阿光!”被阿蛮抱住的黑衣人低吼。他突然发力,挣脱阿蛮死抱,俯身去探同伴鼻息。 阿蛮被黑衣人突然倒地的惨状吓得一激灵,木讷地看向跌落在地,不住喘息的楚栖乐。 楚栖乐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灼烧喉咙,血腥味充满鼻腔。 她接连倒退,直到后背抵住大树才缓过些许,而那只握银针的手却仍在不住颤抖。 指下的脉搏不再跳动,同伴已然死去。 黑衣人愤然转身,狭长眼眸染上深红。 他们奉命来截杀入楚细作,接公主回郢都只是临时命令,没想到昔日柔弱不堪的公主不仅敢出逃,还杀人不眨眼。 “殿下好狠的心。”玄兵卫咬牙道。 失去同伴的黑衣人抽出佩刀,饶是此刻,亦双手交叠行礼,一字一顿:“殿下,请归。” 雨珠顺着带有弧度的苗刀尖滑落,滴于满地泥泞。 饶是深居后宫的阿蛮亦知,刀既出鞘,非见血不收。 她这才反应过来——殿下真的杀死了玄兵卫。 殿下杀伐果决,她素来知道。只是如此不加掩饰,还是第一次。 如果可以,她真想告诉殿下,不必独自承受所有黑暗,她亦能为殿下分担。 阿蛮瘸着腿猛然往前一扑,将黑衣人扑得一踉跄。 “殿下快走!快走啊。” “放手!”黑衣人怒道。 帝师说的是带公主安然回郢都,可没说也要这个臭丫头也安然回郢都。 黑衣人头也不回往后刺,阿蛮肩胛出沁出鲜血,她吃痛松开了手,很快又将他死死抱住。 又接连中刀,阿蛮吐出大口大口鲜血,深红的血混合着雨水而下,染红前襟。她艰难地咧嘴,朝楚栖乐无声说:“走……” 这次,她松开的手指再也没能牢扣住玄兵卫。 “阿蛮!” 楚栖乐跌跌撞撞朝阿蛮奔去,却只能眼睁睁见她满身鲜血地倒地。 下一个该她了。 2. 昨日 孤月高悬,寒星寂寥。 漆黑茂密的原始密林中,数十个黑影穿梭其间,他们训练有素,一手持剑向前,一手虚摸腰上佩刃在林间急速穿行。所到之处落叶阵阵、藤蔓尽断,惊得栖息于枝头的墨鸦不断叫唤、林间野兽四窜。 身后不时传来野兽吼叫,隐隐传来兵刃交接声,楚栖乐拖着残旧身躯,艰难地朝泛着白光的出口前行。 不足一里地的路程被无限拉长。她又给自己施了几次针,只是疗效愈下,满身疲倦疯狂反噬,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冰凉的雨接连砸向楚栖乐单薄身子,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刺入肺腑。 卦象显示,东方既明。她朝东奔走,穿越东芝林是良策,为什么追兵还能寻来? 阿蛮死了,她终是没能守护好子最后的子民。 雨夜,那天东芝林也下着雨。 血色,入目满是刺眼的血色。 楚栖乐蜷缩着身子环抱双臂而下,发红眼眶落下的泪水与雨水交融,顺着她苍白忧戚面容而下。 细碎的啜泣声合着滴答雨声,淹没于林间,传入闲坐于参天榉树、晃悠着长腿举酒壶往嘴里送的燕牧稷耳中。 芳醇的酒入喉,驱散潮湿绵软的寒意。雨扑簌落在阔叶上,错落有致得像是悠扬宫曲。 燕牧稷听到窸窣声时便敛息凝神,手抵在剑鞘上,朝树下四望往只瞧见一女子蹲地抽泣。 他与暗卫藏匿于高枝已有已一宿,没等来刺客倒是等来个女子。 女子衣着寒素气息不稳,似不是习武之人,但燕牧稷没有掉以轻心,抵在剑上的手未曾离开分毫。毕竟战乱纷起诸国各自为政的年头,他堂堂燕国世子的命,可是值千金。有身怀险招的女刺客揭榜而起,也不足为奇,万不能大意。 他静观半晌,只见女子扶着树起身,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怎么都不像来取他命的刺客,倒更像是被意中人抛弃的怨女。 怨女哭了颤巍巍地冒雨前行,朝着燕牧稷所在方向而来。 隔着雨幕,燕牧稷只能看到女子大致身形,其余一盖看不清。 他欲起身登高望远,但由于身量太高碰到上边枝干的诸多树叶,被积在其上的雨水淋了个满头。 “我去……” 燕牧稷被猝不及防的冰凉雨水一惊,脚下又因水打滑,他双手扑腾如同学飞雏鹰,想要稳住身形。终是没稳住,自数丈高枝头跌落,他火速掏出腰间佩剑,抵住树身减缓下落速度。 楚栖乐听到动静时便偷偷背手取下别在袖子上的银针,状似受惊地抬眸对上突然落下的陌生男子,握着银针的手却不断收紧。 “好巧呀,姑娘也来东芝林观赏雨景。”燕牧稷抹了把脸,露出雪白大牙笑道。 落树男举止莽撞粗糙,绝非霍乱手下。 思及于此,楚栖乐回道:“公子好雅兴。” 虽知他并非帝师派来,楚栖乐却始终对其抱有些许敌意,手中的银针始终未松分毫。 楚栖乐不着痕迹打量眼前人。男子发冠高挽,衣饰不是楚地样式,身侧的剑鞘鲜红剑绦耷拉,也不是楚地刀身略微弯的苗刀。 林中暗风涌动,淡然酒香幽幽传来。 男子居高树饮酒,倒是好兴致。 雨夜的东芝林充满危险,生活在当地的居民都不敢夜闯,眼前燕国男子却这般恣意,是有何倚仗? 林中寂静异常,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 楚栖乐秀眉微蹙,刚想偏头去看别的枝头是否也有人时,后颈处传来钝痛,一阵头昏眼花后失去了意识。 燕牧稷上前接住女子,脸上笑容随着女子昏迷而消失殆尽:“谁让你动手的?” 一黑衣男子自后方的树下跃下:“先发制人,这是殿下你教我的。” “我只是将她打晕而已,不会伤及性命。”黑衣人得意道。 言罢还将女子的右手抬起,示意她紧握暗器。 燕牧稷对着女子清丽面容愣神,在树上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个被心上人辜负了的怨女,没想到是个狠角色。面上装的楚楚可怜弱小无依的,居然对他这样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人都能起杀心,心中百转千回后,道:“不错有长进,眼尖了不少。” 空出的左手,当即赏长鸣两个爆栗:“赏你的。” 长鸣捂头悲切,他怎么好像又做错了…… “把她背到我们来时的破庙。” “公子,救这个恶女做甚?” 未等长鸣说完,燕牧稷已然点足先去,徒留背影。 * 破庙。 燕牧稷轻捻一枚银针,银针久经岁月洗礼,尾部有好几道裂纹。 潮湿的木柴在火焰中发噼里啪啦的声音,暖光充盈破庙,明灭的火焰映照在燕牧稷双眸,不断跳动。 女子血脉虚弱,全然不会武,又为何出现在刺客埋伏的东芝林?她会是来奉命来取他性命的刺客吗? 思虑良久仍是没想出个所以然,燕牧稷就此作罢。他将银针收好,还把烤得差不多的衣服翻了个面。 眼尾扫到女子不断滴水的衣物,他秉着君子之风考量片刻,觉得还是应该给她烤干衣服,三秋时节本就易风寒,穿着湿衣服还得了。 燕牧稷欲替她脱去外衣,女子左手上的银手镯碍事地挡住,他将镯子往上撸了撸,下方道道浅粉色结痂暴露于眼下,捏着袖子的手蓦然顿住。 银手环是用来挡伤疤。 满是自戕的伤疤。 外衣褪下,带起中衣。女子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满是密密麻麻,或大或小、或圆或钝的伤痕。 比起被手镯覆盖的粉色结痂,这些畸形的伤疤愈加可怖。 轻不可闻的叹息从唇边声,燕牧稷将自己的衣服挪到边上,把她的湿衣服晾上,接着取出一枚补元丹给她服下。瞅了眼滴水的裤袜鞋履,又搬来放置于门旁的木枝,将楚栖乐围成一个圈。 点燃的火圈将楚栖乐层层包围,为她驱赶入侵寒气、烘干淋湿衣物。 待湿衣物烘得差不多时,燕牧稷取下架子上的外衣,给女子穿上。她的手依旧很冰,连环绕的柴堆都没能焐热。 指尖碰到女子手手指的时候,突然传来异样的触感。似羽丝轻薄的半透明物体在她无名指边上翘起,只见女子的指缘处纹了叶片状刺青。 “兰花枝。” 燕牧稷吐出枝叶名字,沉寂如寒星的双眸,倒映着青到发黑色点青。 楚地安邑古国的发源地,崇鬼神、信天道,境内等级森严,只有贵女才能在身上点青。不同样式的点青,代表的意义也不尽相同。 庙外响起声鹧鸪啼鸣,此时窗外泛起灰白,天色渐明。 燕牧稷收回纷飞思绪,将自己的衣物盖到仍旧昏睡不醒女子身上,迈步出庙。 两个黑衣人在门口恭候,垂首行礼:“禀公子,林中有三具尸体,两男一女。” “两名男子佩戴只有楚国禁卫军才会使用的双刃。一人脖颈处有个泛黑针孔,应该是被淬有毒的暴雨梨花针类暗器所伤,另一个的后腿上有个蛇头,毒牙深入血肉,亦是中毒而亡。 “至于女子……” 接到燕牧稷扫过来的眼神,黑衣人接着往下说:“女子不会武,被刺了数十刀伤及动脉,血流而亡。” “属下带领小队深入密林,发现诸多埋伏痕迹,魏然、方旭不甚中伤,属下已托人带他们去疗伤。”矢意继续回话。 燕牧稷远眺无边际的东芝密林,幽若寒星的眸子暗得深沉:“盯紧安锡之。” “让他转告昭亲王,楚地风云多变波诡云谲,致使雨沾衣襟,旧疾复发。若不能尽地主之谊,让燕某领略楚地闻名的双刃剑,某自当上别处求剑道。”燕牧稷声音沉稳目光凌冽,与传言中风流成性嗜酒如命的醉剑公子截然不同。 安锡之是昭亲王独子,而昭亲王是楚国世袭权贵,家族享拥荣华数百年,是士大夫之族表率,亦是楚地变革派拥趸者,与崇善尚天命道法的帝师分庭抗礼。 昭亲王此番邀约,是想联合燕国之力扳倒在楚国呼风唤雨、党羽遍布朝廷的帝师霍乱。燕牧稷亦有所图谋,楚燕形成合纵之势,方能抵御两国之间对燕虎视眈眈的赵国。 可他万不该设计试探,还牵累无辜。 长鸣在矢意身侧,偷偷瞧自家公子脸色。 每当他极目远眺,说话咬牙切齿之时,总有人倒霉。这个安锡之也真是,让他抛下公子留他们在东芝林,该! “是。”矢意垂首后撤。 神游在外跟着矢意撤退的长鸣没走几步又止步:“公子,这是在林中捡到的匕首。” 匕首通体亮润,刀柄处缠着灰缎。 他将刀刃翻转,查看刀柄,末端刻有几条线,组成一片极简的叶子。 与屋内女子左手无名指甲缘纹着的枝叶一致,是兰花枝。 燕牧稷朝破庙内望去,女子仍在原地昏迷不醒。 她是谁?为何能纹楚地贵女才能点青的兰花枝?既是贵女又为何会满身伤痕? 屋内的火苗只剩下零星火花,长鸣打来的火柴已全数燃尽。 “去打点柴来。” “再随便打点野味。” “最好再找两个瓦罐,还能煲个汤。” “对了,捕鸽子与抓野鸡的时候,记得顺道采点蘑菇回来。” 后退的长鸣身形一顿,茫然地望向燕牧稷。 只见,晨间清风吹拂燕牧稷素白衣袍角,鲜红剑绦迎风微动,燕牧稷脱去世子之威严,反倒颇有侠风道骨、遗世独立的剑仙之风。 瞧这架势,长鸣便知自家公子已然进入状态,端起十足醉剑公子架势。 有时候,真不知道公子是天性风流还是装风流,若是装的,这荒郊野外又无旁人,着实不必如此敬业!若是真的,那公子上回挨海棠姑娘一记耳光真是该,还有上上次云香娘子…… “愣着作甚,还不快去。”燕牧稷久久未听到响动,催促道。 “是,公子。” 长鸣应下撤离,却是腹诽不已:矢意那小子溜得也忒快,害得殿下老是逮着他一人薅。殿下总是旁若有人的敬业维持狼藉名声,说是随便打点野味,倒是把物种圈定分明,还要瓦罐?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教他上哪里去寻? 3. 破庙 香炉充当器皿,嘟嘟冒着泡,盈盈肉香充斥着不大的破庙。 躺在火堆中央的楚栖乐闻到此味却虚汗频频,眉头紧锁,干裂惨白的嘴唇轻颤,此刻她正陷入梦魇。 火。 滔天的大火蔓延整座王城。 硝烟味、肉焦味、血腥味盘旋于整个韩国。 韩王战死于沙场,满身血窟窿,金城失守。 韩姬被宫人送出城外,周遭哀嚎声遍野。 她自马背回望故国,做最后的告别,却目睹韩后于护高墙仰面下落,金丝织成的华美衣袍在空中充盈宛若飞翔蝴蝶,下落瞬间便被城下漫天火光吞噬。 那天。 韩姬刚满六岁。 不知渡过多少河流,不知走过多少古道,耳边只听得身后传来宫女在呼号、在尖叫,在让她跑。 跑,快跑。 韩姬不断跌倒,不断流血,不断爬起。 “殿下……” 女子发出最后的呼唤,一柄长剑自她后背捅入,粉色宫衣被染成鲜红,剩下的话语被永远掩埋。 黑衣人如野如兽,手持长剑不断逼近。 韩姬不断倒退,忽而目光扫到旁边的血口大开的蛇头,心中顿生一计。 她跑向蛇头附近,然后瞅准男子朝她挥刀的时机,矮身朝旁躲,用尽全身气力把他一推,男子往蛇头所在地踉跄几步,正好踩到咧着毒牙的蛇头。 韩姬咧开嘴角,眼里是跟毒蛇一样恶劣的神情。 衣袖被人拉动,楚栖乐趔趄了下。 再抬头时,黑衣人消失不见,倒地的粉衣女子也消失不见。 “别怕。”拉她衣袖的是个小女孩,弯着眼睛朝她笑,“我的护卫们可厉害了,马上就能打跑那些坏人。” 女孩笑颜如花,像朵常年朝阳的向日葵,并将她拉到一旁灌木丛,远离战局。 她这才听到周遭的嘈杂之音。 兵器交接的刺耳尖锐、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声、尖叫声怒号声迭起。 “我叫楚栖乐,阿兄和阿母都叫我蓁蓁,你也可以叫我蓁蓁。” 女孩眉眼弯弯,仿若身旁的刀剑纷乱与她毫不相干。 “你叫什么名字呢?” 韩姬没有回答,刚经历众人离她而去悲惨情状的她,只觉得面前女孩笑容刺眼。 为什么她这么开心? 忽然,一柄染血长剑越过重重护卫,朝她而来,却刺入身旁女孩胸腔。 女孩嘴角的笑意还未淡去,便喷出大口鲜血,血沫星子溅在韩姬稚嫩脸颊,烙印在韩姬瞳孔。 血,目之所及全是血。 死,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人全是死。 场景再次变换,阴森幽暗的森林消失,抬头是纹路斐然的华丽藻井。 “韩姬殿下,您的命是栖乐殿下的,是王上的,是整个楚国的,唯独不是您自己的。” 日月转轮的占星高台上,帝师霍乱遥望星辰,漠然声音清晰回荡在空旷的球形望天楼。虽然用词恭敬至极,却没有半分敬畏。 镂空穹顶倾泻银色月华,洒在帝师金丝银线织成的长袍上,熠熠生辉,恍若谪仙临世。帝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将下方的韩姬笼入黑暗。 “看到那颗贪狼星了吗?霍某欲以殿下的血肉,点亮它。” 霍乱话音刚落,黑影不断放大,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潮水般朝韩姬袭来。 冰凉而黏腻,是黑暗实体化的真实触感。 每挣扎一分,缠绕在周身的无形压力便束紧十分。 她沉溺于黑潮,束缚于巨蟒,困顿于囚笼,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周遭却仍是一片死寂。 可怜韩姬因接连目睹人间炼狱而失语,不仅不能说出一个字,连音节都无法发出。 最灰暗时刻的重现,令楚栖乐猛然惊醒。 这里既不是帝师阴暗空旷的占星台,也不是潮湿的东芝林,而是间破庙。 “你醒了。”耳边响起陌生男声。 素衣黑剑,是东芝林遇到的男子。 “这雨下得忒大,不过好在如今停了。” “若非传承先古遗风、心怀侠义的燕某路过,姑娘怕是性命堪虞……” 燕牧稷不断絮叨,却从未得到女子回应。一抬头,才发觉女子还沉浸在醒时恍惚,刚才所讲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饶是能言善道如他,没人搭腔也会觉得无趣。他不断用树枝削成的勺子,来回搅动香炉里的鸽子汤以此缓尴尬:“在下姓燕单字無,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 若不是她睡梦中吐出几个含糊音节,先前有交谈过几句,燕牧稷简直怀疑自己救了个聋哑女,不然为何不说一句话,对他讲了那么长串也每个反应。 楚栖乐回过神来:“何事?” 燕牧稷搅动鸽子蘑菇汤的手顿住,暗道还挺会反客为主。 “小女子方才想事有些出神,不知公子能否再讲一遍?”楚栖乐抬眸对上燕牧稷,温声道。 若不是这个男的手下出手,她也不至于昏迷,更不至重现旧日不堪,她没兴师问罪已是雅量,他倒还想邀功? 余光瞄到一圈火光,她周身满是燃烧的木枝,虽火势式微,却不断传来暖意,倒还算个君子,楚栖乐语气不由软了几分:“多谢公子。” 良苦用心总算被看见,燕牧稷放续践行君子之风:“欸,姑娘哪里话。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是每个君子应所为,我炖了鸽子汤,要不要尝尝?” 褪色且最外层漆剥落的香炉里是漂浮着些许黄色油沫,暂且不论这器皿以及这汤炖得她胃口全无,其间还有几朵看辨不清种类的菌类,却是异常眼熟。 这菌类,不就与火架下方,被穿成串的土青色蘑菇是同一种。 此神似草菇的菌,却名唤死帽蕈,顾名思义含剧毒。 这人是想毒死她,还是不懂辨别菌种? 若是前者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弃她于林中,成为野兽腹中餐即。此情此景,显然是男子不懂辨菌类,误采有毒口蘑。 究竟有多大的心,才能在遍地生长毒株的东芝林,恣意采野食,她不由得端详男子。 男子剑眉星目,嘴角却带丝缕痞气,弱化了诸多英气,让他有种亦正亦邪的迷离感,教她辨不清男子目的。 燕牧稷见女子久久不语,还以为女子感动至极,毕竟哪个女子遇到如此潇洒的救命恩人,还亲自为她熬汤嘘寒问暖,试问有哪个女子能不动容。 只是女子为何蹙眉,似乎是……嫌弃? 女子的视线不断投向香炉,燕牧稷随之也看向被捏着两只耳的香炉。 香炉外壁满是剥落的漆体,手一碰不住往下掉煤屑。燕牧稷嘶了口气,刚才满门心思扑在熬汤山,没注意香炉是如此不经用,确实有点破坏氛围,但事权从急,荒郊野外哪里有瓦罐之类的炊具,好在给他翻出个香炉。 此香炉不仅洗了很多遍,还用煮沸的热水洗涤过,绝无吃坏肚子的可能!就在燕牧稷打算开口辩解,自己虽不讲究但也非随便之人时,女子率先开口: “公子为何如此?” 燕牧稷纳罕,这是与花楼女子告别时常说台词,他不仅未曾负面前女子,还是其救命恩人,此话何从起? 若不是看她孤弱女子夜行雨中,还满身伤痕,想着烤鸡的时候顺道熬锅鸽子汤给她补补。 这下好,不仅没落着半点好,反而引得她颇有怨言,好人果真做不得! “为何在汤中下毒。”女子道。 燕牧稷笑容僵住,无辜地望向楚栖乐,再看回捧着的香炉。 鸽子是长鸣打的,炖是他亲自炖的,也没加其他辅料,怎么可能有毒?难道是这蘑菇有毒?不至于啊,灰不溜秋的草菇味美增鲜,又不是色彩鲜艳的毒蘑菇!这姑娘那不成是烧糊涂了? “此菇名唤死帽蕈。”像是察觉他心中所想,女子解释道。 燕牧稷只认识几种常见的菌类,虽不知道死帽蕈是什么,但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草菇伞盖正圆,死帽蕈偏扁且伞盖下有白色斑点,毒素都集聚在伞下。”楚栖乐继续道,“公子若是不信,可取蘑菇伞下白点撵碎,流出的汁液会令人产生麻痹感,若是误食,会立即毙命。” 燕牧稷放下香炉,俯身取柴堆旁的蘑菇,翻看背面,果真如女子所言,伞盖下有十数颗小白点,顶端如欲绽花苞,裂开一道小缝。 “时下正值梅雨季,乃蕨类真菌最为喜爱时节。白点即孢子,菌类以此繁殖,是植株中最毒的地方” 听及于此,燕牧稷默默放下手中蘑菇,还不着痕迹地将脚旁边的香炉踢远了些:“姑娘博学广识,还不知如何称呼。” 楚栖乐眉眼低垂,缓缓道:“阿蛮。” “阿蛮?”这名字,她昨夜昏睡时唤了两次,一般人是不会在梦里叫自己名字。燕牧稷也不拆穿,谁叫他也是化名,两人算是扯平了。 “野蛮生长,当真是个好名字。” 楚栖乐闻声抬头,对上男子灿若桃花、满眼堆笑的双眸,有些错愕。 他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开心,怎么可以! 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好不容易积聚的点滴好感顿时消散。 楚栖乐走到庙外。 天际灰朦,细雨停驻。 西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密林,东方是延绵不绝阡陌。 “多谢公子搭救,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不就夸了她名字好,怎么就急着要走。 燕牧稷藏下心中疑惑,询问:“姑娘可有要紧事?” “公子救我于东芝,我亦将死帽蕈相告,已然两清。”楚栖乐淡淡道。 “阿蛮姑娘,保重。” 燕牧稷特地加重了阿蛮二字,果不其然,女子身形稍顿,但很快如常。 小径通幽,女子身影不消片刻便淡出视野。 燕牧稷淬灭破庙柴残火后,亦步跟上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