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绾瑾心》 第一章 梦魇 冷风如刀,寒意刺骨。 漫天飞雪覆盖了整座荒凉的山头,山上风雪交加,天与地融为一体,一望无尽,宛如置身于仙境之中。 而就在这一幅银装素裹的画卷下,却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红衣姑娘正在雪地里狂奔,那一抹红痕在白雪皑皑中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格外耀眼夺目。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可从她匆忙的步履间,能感觉到她似乎是在摆脱什么,只是那娇小的身躯在厚厚的积雪中移动起来显得极为笨拙。她越是奋力向前,就越是无法稳住脚步。 她一次次被积雪绊倒,身体传来的阵阵剧痛却无法让她停止奔逃的脚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她身后不断地鞭笞着,让她一次次咬着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奔跑。 可惜她此时并不知道,在这冰天雪地里,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她想摆脱的东西,终究还是会追上她的。 随着体力和温度的流失,她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 不过这一切依旧无法阻止她内心的恐惧及想逃离这场噩梦的渴望。 她吃力地挪动着乏力的双腿,突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刮来,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直往胸口冲去,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顾不得身上的痛楚,紧咬着牙关,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正准备继续前行之时,身后一股极强的推力朝她袭来,又将她重重地推倒在地。 她被摔得头晕目眩,浑身疼痛欲裂。 刹那间,那不断咆哮的风雪声似乎戛然而止,整座雪山只剩下她剧烈而沉重的心跳声。此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惊惧与绝望,一股寒意顿时涌上背脊,令她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不得不僵硬地转过头去……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锋利健硕的前爪,指缝里还残留着一些暗红的肉糜,仿佛不久之前才刺穿过什么肉体。她屏住呼吸,目光不自觉地顺着那身银白雪亮的皮毛向上移去,只见一张尖长的嘴正龇咧着,阴森可怖的獠牙清晰可见,而在獠牙之上,那双嗜血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自己,如同在注视着一份美味的佳肴一般,眼里散发着诡异的幽光。 她脑中飞快地浮现出了两个字——雪狼! 她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一股对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朝她袭来,那种绝望而无助的感觉如同洪水般将她淹没,令她窒息。 还未等到她从极度的恐慌中缓过神来,便见那头雪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扑了过来,将她死死地按在地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利爪刺进身体时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她再也无法动弹,全身都像散了架一般,手脚也无力再做出任何举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排尖利的獠牙离地越来越近,直朝她脖颈处咬下…… 她的目光一点点涣散,意识逐渐模糊,直至漫天血色坠下,弥漫了她的眼睛…… “呼——呼——” 林绾绾猛然惊醒,她条件反射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方才在梦魇中发生的一幕幕,竟是那般真实,令她有种窒息之感。 她怔怔地盯着前方,眼底布满了惊惧,一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几绺受惊的乌丝正湿漉漉地贴在白嫩修长的脖颈上。 野风毫不知情地从窗外吹了进来,已经被冷汗浸湿的里衣紧紧贴在身上,风透过衣服渗透进骨髓,犹如坠入冰窟,彻骨的寒意不断侵蚀着她。 她缓缓闭上眼,唇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脑中又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 那一身白袍的翩翩少年郎,如霞明玉映,笑容耀眼得就像是烈日骄阳,目光灼灼下,一双眸子如同在夜空中点燃的盛世烟火,那种种令人炫目的璀璨,都齐齐绽放于她的眼前。 他说:“别怕,我在。就算真的有雪狼,我也不会让它伤你分毫。” 林绾绾猛地睁开眼,双手死死攥着被褥,眼底的恐惧渐渐褪去,隐隐透出一股恨意。那些埋藏在心底压抑已久的情绪如破土而出的藤蔓,有些不受控制地开始肆意蔓延,撕心挠肺,缠得她隐隐作痛,绕得她窒息。 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蜷曲的双腿,头轻轻埋于双臂之间,肩膀无声地抽动起来。 缓了许久,终于待到这些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她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缓吐出后,疲惫地倒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小姐,醒醒!” 林绾绾在迷迷糊糊中被吵醒,她不满地蹙起眉,眼皮掀开一条缝,窗外天光大亮,一缕春日的暖阳从窗户外照了进来,如同黑暗中救赎的光,使她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暖意。 暖烟正在她床前来回踱步,一脸焦急的模样,活脱脱地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何事?”她半梦半醒间,音色喑哑透着懒意,听上去却有着丝丝入骨的妩媚。 暖烟见她醒来却没有半分要起来的意思,顿时心急如焚,“小姐,城主今日说要安排给你选婿呢,你怎么还睡得着?” “选婿?” 这下林绾绾彻底清醒过来,她倏然坐起身,一脸狐疑,舅舅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城主正在中堂和夫人商量此事呢,你快去看看吧!” 林绾绾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有些倦怠地阖了阖眼,轻描淡写地道:“知道了,你去叫人准备些热水,我沐个浴再去。” “你怎么还有心思沐浴啊?小姐,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暖烟顿时皱起一张小脸,大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她都快急死了,小姐却云淡风轻地说要沐浴?真是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林绾绾抿唇一笑,不慌不忙地披上外衣,眉宇间透着一股淡然之态,若仔细观察,或许还能捕捉到她眼底偷偷溜过的一抹狡黠之色。 “他这出戏又不是第一次唱了,急什么,反正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济不是还有舅母么?” 舅舅、舅母自幼对她视为己出,百般宠爱,她才不信他们真的舍得她这么早就嫁出去,大抵是因为她前些日子弄坏了舅舅的一本剑谱他又在和她赌气。 看着自家小姐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暖烟咬着唇一跺脚,气鼓鼓地出去叫人准备热水去了。 林绾绾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嫁人?呵,就算她敢嫁,这北落师门里真有人敢娶她吗? 她脸上浮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二章 北落师门 “简直是胡闹!” 沈清秋端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他约莫四十出头,出众的五官依旧难以掩盖年轻时的盛世容颜,他的眉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颚下的须发为他增添了一股沉稳内敛的气韵。 此时他的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案上,案几顿时抖了三抖。 沈夫人心疼地瞧了瞧上好花梨木做成的案几,柔声道:“老爷,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生气?” 沈清秋吹胡子瞪眼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顺了顺气,才道:“我近日一直找媒婆想撮合她的亲事,哪知道人家媒婆一听就直摇头,说城里的公子哥都配不上我们家绾绾。” “竟有此事?” 沈夫人生的极是柔美,时光似乎对她特别眷顾,快四十岁的年纪在她的身上却看不见半分被岁月轧过的痕迹。她的唇边漾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显得更为温婉动人。 “那媒婆说得也没什么错,不过你这么生气是做什么?” 沈清秋斜了一眼沈夫人,冷哼一声,“人家媒婆那是说得委婉!我找人去打听后才知道,这些人哪是觉得配不上绾绾,简直就是像躲灾祸一样避之不及!” “这……”沈夫人微蹙娥眉,眼底生出一丝不解,“绾绾论才貌当得上北落师门年轻女子中的佼佼者,为何要避之不及?” “这些我们当然知道,可外面那些人清楚吗?这些年,为了保护她,很少让她出门,就算出门也是带着帷帽,人家哪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本来大家也觉得没什么,想我堂堂城主的外甥女又岂会差到哪里去?” 沈清秋说着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压了压怒意,道:“你可知这丫头做了什么?” 沈夫人疑惑地摇摇头。 “她找人画了一幅她的画像,派人在城中到处疯传!” “画像?那为何……” 这下沈夫人更加不明白了,既然有画像,凭绾绾的样貌,这些人应该是趋之若鹜才是呀。 沈清秋看出沈夫人的心思,怒道:“哼,要是真的是她本来的容貌,估计城主府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破了。她就是拿捏住城里的人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样貌,所以才找人画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子,传到城里说是她,而且越传越离谱,说她一顿吃八碗饭,一天吃五顿,睡觉打呼梦游,无才无德,成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这……” 沈夫人的眼底渐渐聚起笑意,她极力压制住自己向上翘起的嘴角,她现在可不能笑出来,自家老爷还在气头上,好歹还是得给他一些面子才是。 她清了清嗓子,劝慰道:“这些都是谣言,总会不攻自破。” 沈清秋瞥见她眼中憋着的笑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些要是从别人口中传出也罢了,偏偏这些都是从城主府传出去的,就更加坐实了这些谣言,现在满城皆知我沈清秋的外甥女容貌丑陋举止粗鄙不堪,我越是解释人家越觉得我心虚!” 沈夫人终是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百炼钢终将化为绕指柔,沈清秋的怒意在沈夫人的笑声中渐渐淡去,风平浪静,再无波涛。他看向沈夫人的眼神深情又温柔,语气中满是无奈,“你呀,就知道惯着她。” “老爷又何尝真的想让她嫁人?你们俩呀,时常就像两个孩子一样,今日不是她把你的剑谱烧掉,明日就是你吓唬她为她择婿。绾绾做的这些小动作哪一件不是老爷你默许的?” 沈夫人摇摇头,清丽的笑容如春风一般柔和,轻抚着沈清秋的每一缕魂魄,他的脸上也不自觉地浮出淡淡笑意来。 沈夫人又道:“绾绾自小古灵精怪,这不正是我们喜欢她的原因吗?我们成婚多年都未曾有孩子,自从有了绾绾,咱们平淡的生活变得热闹了许多,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女儿,老爷不也一样吗?” 沈清秋轻轻拍了拍沈夫人的手,笑着点点头。 门外,林绾绾正迈着悠闲的步子款款走来。 “舅舅、舅母。” 行至跟前,她朝他们福了福身,一副优雅得体的做派。 沈清秋清了清嗓子,敛去笑容,正色看着她,“你又准备去哪胡闹?” “什,什么?”林绾绾没想到沈清秋忽然问她这个,她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和他斗智斗勇呢。 沈清秋朝旁边侍从递了个眼色,几个包袱零零散散地扔在林绾绾面前,里面的银票、衣裳散落一地。 沈清秋端起茶盏,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问:“那你说说,收拾这些包袱是做什么的?” “……” 林绾绾盯着身前七零八落的包袱,有些心虚地瞄了一眼沈清秋。 沈夫人也收起了平日里温柔的笑意,一脸凝重地看着林绾绾。 沈清秋脸色沉了几分,眼神中透出一股无形的魄力,“你准备去哪?” “我……” 林绾绾眼神闪躲着迅速低下头去,心中发起牢骚,怎么就被发现了呢?他们不是该关心外面那些谣言吗?她好不容易把谣言散布出去就是为了转移目标,哪知道舅舅竟然发现得如此之快。 “不说?来人,把暖烟和雨宿带上来!” 随着沈清秋的一声令下,一个甜美娇俏的少女和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被侍从带进了堂内。 暖烟和雨宿俯身向沈清秋和沈夫人行礼,“城主,夫人。” 沈清秋瞥了他们一眼,“说,小姐是要去哪?” “……” 暖烟和雨宿齐齐看向林绾绾,一脸如何是好的表情。 “嗯?” 沈清秋的声音不怒,却充满威慑力,两人左看看右看看,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小姐她,小姐她……” 林绾绾看着左右为难的二人,有些不忍,轻叹一声,道:“行了行了,您别为难他们了。我说,我说成吧。” 她倏地跪下,朝他们行了一礼,“舅舅、舅母,绾绾要去南陵。” “胡闹!” “绾绾?” 沈清秋的呵斥声和沈夫人诧异的询问声同时响起。 “怎么?是我北落师门城主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吗?现在翅膀长硬了就想逃离舅舅和舅母了?” 沈清秋脸色十分难看,语气中隐有厉色,沈夫人终于明白自家老爷刚才是为何事生气了。 她勉强扯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扶起林绾绾,轻言细语地劝说道:“绾绾,去南陵干什么?那里的局势现在如此之乱,你想出门去玩可以去其他地方啊。北溟不也挺好吗?再说容绥也在北溟,那小子不是经常写信给你吗?” 林绾绾望着舅母温柔慈爱的目光,心下唯一一块柔软的地方被来回揉搓着,千般眷恋,万般不舍。 她吸了吸鼻子,压下眼中逐渐聚集的薄雾,义正词严地道:“舅舅、舅母,正因为如今南陵的局势日渐混乱,我才要去南陵。这些年四国之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早已暗流汹涌,如今南陵这局势,只怕其他三国都在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如若我北落师门再无动作,恐怕南陵城破之后,下一个便会轮到北落师门了!” “你……”沈清秋顿了顿,浓眉紧紧皱在一起,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你一直在用飞花阁探查南陵的消息?” “是。我已查到其他三国已有一国的势力正在渗入南陵,且避影匿形。”林绾绾的眉心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色,澄净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极小的波澜,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我此次去便是要和他搏一搏南陵这盘棋。” 沈夫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她,目光越发复杂,带着担忧、疑惑和隐隐的忧伤,她双唇动了动,却终是没说什么,千言万语只能化为无声地叹息。 沈清秋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眼底露出凝重之色,厉声呵斥道:“简直胡闹!平日里你再怎么闹,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独这件事,不行!你以为四国之间的争斗是儿戏吗?!” 林绾绾紧紧咬着红唇,攥紧了手指,极力克制住心底那些疯狂滋长的复杂情绪,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道:“舅舅,您不是自小教导我仁义为先,苍生为重吗?如果北落师门成为刀俎鱼肉,我们还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城内百姓?历任城主虽不能离开北落师门,但我可以。无论南陵现在是何情况,我们都要去试试,不是吗?若我能侥幸掌控住南陵的棋盘,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倘若不能呢?” 林绾绾轻轻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眼底划过无情的利芒,“若是不能,那就别怪我不念昔日的情义。南陵这盘棋其他两国又岂会没有兴趣?” 沈清秋看到她眼底的冷绝,心随之一沉,神色复杂地盯着她,默了良久,才重重叹了一声。 “真不知道早早把飞花阁交予你手中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罢从衣襟里摸出一个令牌,递给林绾绾,“这是挽月楼的挽月令,以后,便交给你了。你记住——” 沈清秋的眼睛望向远处,目光深远而迷离,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若有所思道:“你此次去,他若真有能力拿下南陵,你便助他一臂之力吧。但是,切莫让其他两国掺和进来,不然三百年前四国大战的悲剧将会重演,到时候则是生灵涂炭,尸骸遍野。” “舅舅?” 林绾绾诧异地接过挽月令,满脸困惑。北落师门在四国大战之后便一直存在于四国之外,保持着中立,一百年前停战协议后四国开始不断拉拢北落师门,还把皇子送来习武,历代城主及舅舅都从不曾动摇过半分,为何舅舅现在却让她助他? 沈清秋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远处,似穿越了尘封的历史,透着怅然若失之意,“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四百年了,终是逃不过天下归一的宿命啊!北落师门若要择主,那便选他吧。” “为何是他……”林绾绾的眼里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缥缈而迷蒙,她的声音很轻,轻得无人听出了她话里的不甘之意。 沈清秋收回飘忽的目光,脸色柔和了下来,目光慈爱地望着林绾绾,“舅舅老了,也不能出这北落师门,往后北落师门的安危便交予你了。” 林绾绾眉心微动,她默了默,恭恭敬敬地朝沈清秋和沈夫人行礼道:“绾绾明白了。舅舅、舅母,那绾绾先去收拾包袱了。” “记得让娇娇给家里报个平安。”沈清秋淡淡提醒一句,随后摆摆手,“去吧。” 林绾绾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颔首道:“我知道了。” 待林绾绾带着暖烟与雨宿退下后,沈夫人终是忍不住了,她不解地问道:“老爷,你这是为何?” “唉,孽缘啊!当初那小子来找我的时候,我和他有过一场赌约,如今——”沈清秋的脸上浮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此子果非池中物啊。” 第三章 璇玑楼东家 月朗星疏,本该昏暗的街道被两侧的秦楼楚馆照得灯火通明,街道上人潮涌动,沿途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琳琅满目的货架不时被人光顾着。 南陵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便在此处,因为这里有南陵城内最纷华靡丽的青楼——璇玑楼。 说到璇玑楼就不得不提这璇玑楼的东家,东家姓苏,字景迁,与南陵国德惠帝的唯一胞弟禄亲王是相交多年的挚友。两人一个风华绝世,一个风流倜傥,惹得南陵城里无数女子芳心暗许,这位璇玑楼的东家更是被女子们誉为春闺梦中第一人。 再说这璇玑楼,一共分为四层: 第一层是挂红牌的花姑娘,接待来喝花酒找乐子的普通客人。 第二层是淸倌儿,只卖艺不卖身,专门接待文雅之士,行风雅之举。 第三层则是仅供达官贵人们或玩乐或倾谈的厢房,方便一些权贵借着喝花酒的名义来这里密谋些什么。当然,这些都是极为隐秘的事情,寻常人根本不会知道,所以璇玑楼的保密性一直都是这些权贵们所看重的。 至于第四层嘛,听说是给璇玑楼东家住的。为什么是听说?因为没人上去过,也许是没人上得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宾客络绎不绝。璇玑楼里姑娘们巧笑嫣兮,花枝招展,惹得门口小贩们都瞪着眼拼命往里瞧。 “啧,这璇玑楼的姑娘果真个个国色天香呐,等有了多的银子,老子也要去逍遥回,定要一睹乐瑶姑娘的芳容。”一个小贩目不转睛地盯着璇玑楼大门,带着憧憬。 “你?”正在挑选商品的公子哥听见小贩的话,斜睨着他,轻蔑地道,“这璇玑楼的花魁岂是寻常人说见就能见的?人家张公子上次给了足足一千银都没能睹见芳容,何况你?” 小贩闻言差点惊掉了下巴,一千银啊,那可够寻常人家一家老小吃好几年了!唉,如今朝廷征敛无期,百姓本就清贫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不吃不喝攒几年的银子却还不够权贵们一夜风流。这世道啊,真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啊! 小贩摇头晃脑地长叹一口气,却不得不整理好情绪继续端着笑脸做他的生意。 璇玑楼第四层的书房里,窗外树影婆娑,月色淡淡的清辉洒进室内,香几上檀香袅袅,缕缕白烟在月光下显得朦胧而缥缈,犹如烟岚云岫。 里间一名青年男子正慵懒地倚在软榻之上,他身着一件黑色滚银边长袍,袖口和领口处略带暗纹浮动,银色的盘龙发饰高束着墨发,长若流水的发丝如飞泉般倾泻而下,垂落于身后,额前有几绺乌丝随着烛火微微晃动。他单手支额,修长的手指正在翻动书页。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动作,却也掩不住他举手投足间的绝世风华。他垂眸微微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却仍能感觉到他眉宇间传递出的那种似有似无的压迫感。 门外,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正迈着优雅的步子向里走来。 那女子着一身青色琉璃纱裙,挽着垂鬟分肖髻,略施粉黛的脸上柳眉如烟,眼波流转,容色极美。 她毕恭毕敬地对着软榻上的青年行了一礼,“公子,已经办妥了。” 软榻上青年神态雍容,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仿若无人一般,连眼都不曾抬一下。 “公子……” 青衫女子朱唇动了动,紧张地捏着袖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还有事?” 青年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的一瞬间,有些昏暗的光线仿佛被扩散,如同白昼。 眼前的男子白璧无瑕,好似有淡淡的清辉流转于肌肤之上。两道烟墨色的羽玉眉如刀削般修长入鬓,衬得长睫下那双桃花眼极为动人心魄,仿佛这世间的美好与绚烂都凝化其中。高挺的鼻梁,微红的薄唇,竟好看得有些不真实,宛如一只修炼万年的妖王,带着一身致命的魅惑,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人心。 “听闻公子最近旧疾发作,乐瑶寻得些上好的疗伤圣药,制成这个药囊,希望对公子有所帮助。” 自称乐瑶的青衫女子咬了咬唇,还是硬着头皮从袖里拿出一个天青色的精致香囊,怀着忐忑的心情低头呈给青年。 清幽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只见香囊上用金线工工整整地绣着一个“景”字。 青年轻轻瞥了一眼乐瑶手中的药囊,勾唇一笑,这世间万物顷刻间便被夺去了所有颜色。 “想必找这些药材花了不少时间吧?你有心了。” 乐瑶欣喜抬头,顾盼间是欲语还休的赧然。 “放下吧。” 青年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眼中的期盼,重新拿起手里的书卷继而垂眸,只是浅浅淡淡的一个动作,分明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却让乐瑶感受到了一种无从抗拒的压迫感,在那慵懒散漫中带着让人不敢僭越的威仪。 “是。”乐瑶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药囊放在案上,眸中带着些许失望之色,朝青年盈盈一福身,“乐瑶告退。” 待乐瑶走后,青年放下手中书卷,笑意褪去,神色变得清冷且疏离。 他轻唤一声,“子书。” 一名黑色劲装男子从暗处走出,躬身向榻上青年行礼,“主子。” 青年起身,负手走到窗边,看向窗外皎洁的月色,问道:“有消息了吗?” 子书张惶地偷瞄了一眼青年挺秀高颀的背影,连忙躬身道:“属下办事不力,尚未找到。” “还未找到?” 青年回眸淡淡瞟了一眼子书,而这一眼却让子书从头到脚感觉到凛冽的寒意,眉宇间那股强势的压迫感压得子书心下一抖,赶忙解释道:“请主子恕罪!那边的消息一向封得严实,我们实在是很难查到。” 青年默了默,眉间似笼了一层薄雾,他缓缓开口:“有没有可能,是去了北溟?” “属下问过北溟那边,那边知道这个消息也很惊讶,看来也是不知情的。” 青年神色不觉地柔和了几分,眉间薄雾散去,又见疏朗。 “调动所有可用的探子,任何一个地方也不要放过,直到找到为止。” 他又瞥了一眼案上的药囊,“这个,处理掉吧。” “是。”子书心领神会地拿起书案上的药囊飞身消失在室内。 第四章 东宸国君 “过两日便到南陵城了,小姐可有想好,到了之后我们要如何行事?” 客栈里,林绾绾接过暖烟递来的茶水,眉心微蹙,双眼盯着茶杯神思游离。 两月前她带着暖烟和雨宿从北落师门南下,三人一路游山玩水,总算是到了南陵国国都南陵城的范围内。 雨宿此时推门而入,从怀里摸出一个十分小巧的竹筒递给林绾绾,“小姐,南陵城里传消息来了。” 林绾绾神色一凛,急切地打开竹筒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张裹起的字条,轻轻展开,在看完字条上的内容后,面色渐凝,两指拈住字条,就着烛火点燃,扔在桌上的器皿里,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可是南陵那边有什么动静?”雨宿见林绾绾脸色有些凝重,不由得问道。 林绾绾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之色,若有所思道:“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如今南陵这局势,他竟还不动手,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那小姐现在有何打算?” “小姐不是说过吗,此行的目的是为保下南陵,继续维持四国的制衡,这样北落师门便能跟从前一样,在四国之外偏安一隅。”雨宿毫不客气地接了暖烟的问话。 “可是,临走前城主不是让小姐助那个人夺下南陵吗?”暖烟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你到底是听小姐的还是听城主的?暖烟,你不会想当墙头草吧?” “你才是墙头草,你全家都是墙头草!” 两人又一如既往地开始拌起嘴来,林绾绾的唇畔漾起点点笑意,亮如星辰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怀念之色,稍纵即逝,再看之时已无迹可寻。 她没有答话,转而问他们,“你们觉得现在的南陵国如何?” 雨宿嫌弃地摇摇头,眼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之意,“南陵国德惠帝昏庸无道,宠幸佞臣,压榨百姓,残害忠良,各地官员更是官商勾结,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南陵国内到处怨声四起。” 暖烟难得地和雨宿统一了意见,点头附和道:“这些日子我们一路上见到了许多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城镇里的百姓也是粝食粗衣,朝不保夕。相反那些官员富商们却是锦衣玉食,骄奢淫逸。” 他们北落师门虽说只是一座位于四国相交之地的城池,但城中百姓个个安居乐业,生活富饶,哪里有这样的情景。 林绾绾轻叹一声,眉目间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隐约透着一股忧伤之色,“我们之所以在路上见到那么多的流民,是因为前些日子南陵国东边发了水患,导致上千百姓流离失所。南陵朝廷发放的赈灾粮饷本就不多,其中更是被一层一层的官员从中克扣中饱私囊,最后到了百姓的手里已所剩无几。” 暖烟横眉,脸上显有怒色,厉声道:“这些狗官竟如此过分?” 雨宿面色凝重,“这赈灾的粮饷都敢随意克扣,可想而知平日南陵百姓的生活有多不容易。” “所以此次水患有不少百姓为了避难逃去了东宸国,而少部分则是逃往各处投奔亲戚。” “东宸国?” 暖烟和雨宿对视一眼,皆有些诧异。 “很意外吗?那你们再猜猜东宸国景仁帝是如何处置这些难民的?” “把他们……赶出去?”雨宿不太确定的答道,毕竟是难民,在饥饿下难保不会作出扰乱东宸国百姓的事。这种烫手的山芋,应是尽快脱手才是。 暖烟一掌拍在雨宿的脑瓜子上,雨宿顿时皱起一张苦脸。 “你瞎说什么?人家景仁帝可是个爱民如子的明君!怎么可能跟德惠帝一般不顾百姓死活?” 林绾绾微微一笑,朝暖烟投去了肯定的目光。 暖烟受到鼓励,脸上不禁扬起一抹得意之色,继续说道:“这景仁帝自登基以来,减赋税,兴农商,修水利,百姓深受其恩泽,东宸国内无一不是赞美声。” 林绾绾端起茶杯,点头道:“体民之情,遂民之欲。此人不但是治国奇才,还十分善于笼络人心。” 她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眸底掠过一丝微妙之色,“他听闻此事后,不但没有因为是南陵国的难民把他们驱逐出境,反而立马发放粮饷让当地官员妥善安排了这些难民。此义举不但得到了那些难民的万分敬仰,还让南陵国内的百姓都对这东宸国君赞不绝口。” 暖烟也是满脸钦佩,“啧,东宸国可真大方,这安顿的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随随便便就拿出来养别国的百姓,着实令人佩服。” 林绾绾的红唇勾起一抹冷笑,隐隐有几丝嘲讽的意味,“有道是:邦无利无民,民无利不往。凡治天下必因人情。所以无论多少银子,他都会心甘情愿地拿出来。” “此话何解?” 雨宿好奇地看着林绾绾,他和暖烟对这些事情都是通过飞花阁的情报有一些大致的了解,而小姐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研究飞花阁提供的信息以外,每日以游山玩水为幌子,故意接触到许多形形色色之人,从中获取了更多的信息。 “南陵国的百姓常年被重税压得喘不过气,再加上南陵朝廷内部的贪腐,民怨早已深入人心,水患一事便将这些怨恨彻底发酵。反观东宸国,这些年国泰民安,国民富庶,一片祥和,景仁帝的所作所为恰好与德惠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这些百姓对德惠帝有多愤恨,对景仁帝就有多敬重。” 林绾绾的笑容极浅,脸上带着洞若观火的自信之色,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光彩熠熠,仿佛有一种非凡的魅力,让人为之痴迷。 “天下根本,人心而已。想要天下人心归服,首先要会笼络人心。正所谓怀柔者,意在谋心得力。力从心生,得心得力,得力必谋天下。”她转了转手中茶杯,笑得意味深长,“志不同则心各异,心各异则力难聚。一个民心尽失,一个民心所向,这笔买卖,东宸可是稳赚不赔。” 暖烟和雨宿恍然。 暖烟转念一想,又蹙起了眉,“如此说来,我们若要保住南陵,岂不是没有胜算?” 雨宿摸着下巴思忖片刻,道:“既然南陵已开始动荡,那边迟迟没有出手,我们何不趁此机会直接下手,夺过南陵这盘棋?难道小姐还打算继续保南陵?” 暖烟不赞同地摇摇头,“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我们贸然出手定会打草惊蛇,我还是觉得城主的话才最为可行。” 雨宿看向林绾绾,有些不确定地询问道:“小姐可是打算如城主所言,助那人一臂之力?” 林绾绾望着跳动的烛火,眼中的星光似蒙了一层飘渺的薄纱,有种迷离之感,“现在都不是时候,南陵城到底是何情况我们尚未可知,单凭飞花阁查到的那些东西太过表面。过两日到了南陵城先去探探对方的底,不管这盘棋我和他谁控局,南陵皇帝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行径,就已经失了气数。南陵,保不住了。” 第五章 初入南陵 日影西斜,最后一抹晚霞映照着远山和树梢,仿佛灼热的火焰,把一切烧得通红,一群群归巢的鸦雀,在空中嘶鸣着盘旋而过。 三匹骏马在夕阳的余晖下奔驰在南陵城城郊的道路上,马蹄声响彻幽静的林间,蹄下被疾风卷起的枯叶随着尘土在橘色的霞光中翻滚,待蹄声渐远时,又轻飘飘地落下,一切归于平静。 最前面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背上,坐着一位劲装女子。她肤光胜雪,乌黑柔亮的长发高束于头顶,发尾随着疾风恣意飞扬,那张极为生动立体的脸蛋在晚霞的余晖中透着淡淡的绯色。 她眉似远山,根根分明犹如墨画;浓密而卷翘的长睫下,一双星眸粲然灵动,仿佛缀满了万千星辰,让人不知不觉间就被其深深吸引;精致娇俏的鼻尖上,鼻梁高挺;红唇饱满又润泽,宛如清晨沾满露珠的花瓣,娇艳欲滴。 她姿容绝美,美得又不似寻常美人那般柔媚,那是一种极致浓烈的绝艳,就算隐匿在茫茫人海中也能一眼望见的惊艳。 随着地势越来越开阔,林间小道已经变成开阔的平原,三人望见远处若隐若现的高大建筑,渐渐放缓了速度。 “小姐,前面就是南陵城了。” 雨宿策马行至林绾绾身边,与她并排前行。 “呼,终于到了。” 暖烟呼了口气,也策马跟了上来。 林绾绾凝眸眺望前方,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散,金色的大地迅速褪色,暗影逐渐扩大,远处高大的建筑变得朦胧而虚幻。 道路上,陆陆续续浮现出三五个行人远小的背影,在阴影中像几滴浓墨晕染的黑点,举目望去,南陵城巍峨的城门已经隐约可见。 “吁……” 就在这时,一个老汉猝不及防地扑倒在林绾绾的白马前,她赶紧拉住缰绳,马蹄在即将踏上去之际,及时收了回来。 林绾绾立即翻身下马,扶起倒地的老汉,关切道:“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着背,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摆手道:“我没事,谢谢姑娘。” “老人家是从外地来的吗?可是要进城?” 老汉点点头又摇头,叹了口气,道:“我是从外地来的,和家人暂住在城外的山神庙里,今日我外出务工,本想回去,不料这南陵城实在太大,一时迷了路……” 林绾绾看着老汉迷茫又无助的眼神,柔声安慰道:“老人家别急,天快黑了,我们送您过去吧。” 老汉有些不好意思,推辞道:“怎好劳烦姑娘?” “没关系的,我们也不赶时间。” 林绾绾朝老汉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颜,那双星眸蕴含着清泉般的明澈之色,充满纯良的善意,像一朵幽谷中盛开的花朵,不染一丝尘埃。 老汉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道:“那,老朽在此谢过姑娘了。” 林绾绾吩咐雨宿将马匹拴好,三人陪着老汉借着微弱的天光,在城外寻找山神庙。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轮弯月从东方缓缓升起,拉开了夜的帷幕,点点繁星挣扎着从云层中探出头来。 南陵城外山神庙里摇曳着几盏微弱的烛火,似一阵风吹过便会立马熄掉,脆弱不堪。 “是这了。”暖烟站在山神庙大门前,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林绾绾朝雨宿搀扶着的老汉微微一笑,“老人家,我们到了。” 老汉抬头见到烛火摇曳中的山神庙,眼里露出一丝激动之色,感激地朝三人拱手致谢道:“多谢三位。” 说罢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准备进去,雨宿一把拉住了他,咧嘴笑道:“老人家,这么着急走干什么?好歹我们也帮您找了半天,不请我们进去喝杯茶么?” 老汉身体明显一僵,脸上那些细碎纵横的皱纹堆积起一个怪异的笑容,面部顿时扭曲起来。 他佝偻的背瞬间挺直,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那张枯槁的脸下传了出来,“怎么发现的?” 林绾绾盯着他,脸上仍然挂着清浅的笑意,那双星眸却透着凌厉的光芒,目光如炬,仿佛早已洞悉穿一切。 “眼睛。就算你表面伪装得再像,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老人的眼睛应是浑浊的才是。” 雨宿接着道:“还有你的手,我搀扶你的时候就发现你的手臂结实有力,绝不是一个老人。” 暖烟也笑嘻嘻地盯着他,“还有你右手的虎口,那么厚的茧子,老人平日里不会拿着那么重的武器吧?” “哼,你们三个既然知道有问题,还敢来?” “小姐曾教过我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暖烟诧异地看向雨宿,嫌弃道:“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的?” 雨宿轻扬起下巴,有些嘚瑟,“近墨者黑,懂吗?” 暖烟狐疑地盯着雨宿,嘟囔道:“不是近朱者黑吗?” 林绾绾本来略感欣慰的心里忽然有些崩溃。 老汉见三人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些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们的闲扯,“你们三个既然送上门来了,就别再想走了!” “一打三,可不太公平。”雨宿微笑着活动了下脖子。 “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老汉的脸上露出一个诡谲阴森的笑容,随后拍了拍手,他们身后的野草丛中骤然冒出十几个手持兵器的黑衣人。 三人悚然心惊,原本嬉笑从容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凝重之色,心中深感不妙,警惕地握住身侧的佩剑。 随着沉闷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形彪硕、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从山神庙中走出,映入他们的眼帘。 老汉朝着那人毕恭毕敬地拱手道:“阁主,人已带到。” “做得好!”中年男子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用阴鸷的目光扫向脸色煞白的三人,只见他眼睛一亮,“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如此绝色的美人!” “请问阁下是谁,引我们前来所谓何事?”林绾绾语气中明显有一丝慌乱,可仍然强装着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中年男子混迹江湖多年,哪里听不出她言语中的惊慌失措,心中有了计较,邪魅一笑,“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爷是受人之托来取你性命的。” 随后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眼神中毫不掩饰地露出猥琐之色,“不过见到你,爷倒是有些舍不得了。倘若你和你旁边那个小美人今夜把爷伺候好,爷兴许一高兴就留你们一条命,让你们留在爷身边。” “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暖烟看着这油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顿感一阵恶心,不由得啐了一口。 雨宿当即拔剑挡在林绾绾和暖烟身前,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意,眼神锋利如刀刃,似要把眼前之人凌迟一般,“龌龊!想动她们,除非从小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中年男子仰头大笑起来,显得猖狂而跋扈,他轻蔑地睨了雨宿一眼,阴沉道:“敢跟我血衣阁叫板的人,下场只有一个——死!” 第六章 血衣阁 他抬手一挥,三人身后的黑衣人挥舞着兵器就朝雨宿攻了过来。 暖烟丝毫没有迟疑,迅速拔剑和雨宿并肩而战,把林绾绾护在他们身后。 “男的杀了,女的别伤太重,一会还得和爷共赴云雨呢!” 中年男子悠然自得地站在山神庙门口,抄着手,一副看戏的神情,显然完全没把三人放在眼里,他的目光在林绾绾和暖烟身上来回流连,脸上浮着一抹放浪的笑容,看上去猥琐至极。 “血衣阁……” 此时的林绾绾仍怔在原地,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对话,突然想到了什么,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周身带着轻微的颤抖,她惊呼道:“你们是血衣阁?!你是龙阳峰?!” 龙阳峰见林绾绾得知他大名后竟如此惊骇,心中更是狂妄,一时之间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横肉乱颤的脸上露出一股对自己权势和威名的得意之色。 “看来我们血衣阁真是威名远播啊,没想到美人也知道爷的大名!” 林绾绾深吸了口气,似在控制内心的恐惧,盯着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冽,也不再和他废话,拔出剑纵身一跃,朝那群黑衣人的后方攻去。 龙阳峰观察着三人,满心不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轻蔑之色。 这三个人看起来年纪轻轻,用的武功招式也平平无奇,他着实想不通为何买家非要花重金兴师动众地让他带着阁内所有顶尖高手来南陵暗杀他们。 就在他纳闷之际,一个黑衣人闷声倒地,紧接着又是一个,接连倒地三人之后,这才让龙阳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要知道他这次带来的可是阁里的顶级杀手,在十几个顶级杀手的轮番围攻下,这三人竟能反手杀了他们的人,还是一连三个,他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大喝一声,“杀了他们,不必手下留情!” 随着龙阳峰的一声令下,黑衣人们瞬间调整了攻势,变得异常凶猛。 想到是自己曾让手下不要重伤那两名女子,以至于他们不敢太过激进,这才导致三个弟兄丢了性命。龙阳峰顿时火冒三丈,羞愤之心丛生,提起大刀就朝离他最近的暖烟抡去。 此时的暖烟正拼命朝着前方突围,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龙阳峰的偷袭。 龙阳峰猛然出手,一个闪身落地,长刀直直向她后背劈去,刀风凌厉,又快又狠,在远处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林绾绾急地大呼一声,“暖烟!” 暖烟回头,心下一惊,此时被前后夹击的她已经无法躲闪,心一横,准备认命地扛下这刀。 不远处,雨宿一个极快的闪身,如浮光掠影般瞬间移到暖烟身前,把她牢牢护在怀中,只听见雨宿一声闷哼,刀刃生生嵌入他背部的皮肉,顿时鲜血汩汩从衣服里透了出来。 “雨宿!”暖烟情急之下用力一踹,直接把龙阳峰踹开数丈,那惊人的力道不由得让龙阳峰从心底升起一股惧意,此时的他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这面,暖烟一边用剑回防着周围黑衣人的攻击,一边扶着重伤的雨宿,仿佛被什么刺到了一般,眼眶一热,眼泪大颗大颗的滴了下来。 “小爷死不了,你哭什么?” 雨宿强撑着身子,挥剑生杀中用余光瞥见暖烟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记忆中,她一直那么强悍,似乎还从没见她哭过呢。 心下一软,几无血色的唇又动了动,“你哭起来怎么那么丑啊。” 暖烟用剑替雨宿挡开了黑衣人的攻击,怒斥道:“谁让你帮我挡刀的?!” 雨宿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无力地扯着嘴角,“你以为小爷我愿意啊,还不是怕把你划花了,以后嫁不出去整日缠着我。” “……” 林绾绾奋力击退了纠缠她的两人,趁着空隙间,腾空跃起,身如轻燕般地落在暖烟和雨宿身边,毫不犹豫地命令道:“暖烟,带雨宿走!” “不行!” 暖烟和雨宿异口同声地否决。 “我的话也不听了吗?!你们出门前答应过我什么?” 这是林绾绾第一次疾言厉色地同他们讲话。 暖烟看着满头冷汗的雨宿,背后已是湿红一片,他拿着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步履越发不稳,她眉头皱成一团,紧咬的下唇渗出丝丝血痕。 “听话!再耗下去,雨宿会没命的,你先带他走,我会想办法脱身!”林绾绾见暖烟犹豫,再次怒喝。 暖烟拼命摇头,满脸是泪。 就在此时,雨宿走到暖烟身边,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最后拈花一笑,瞬间出掌,直接把身边的林绾绾推出数丈之远,雨宿大喝:“走!莫忘了你来此的目的!我们的仇,以后再报吧!” 说完抡起剑和暖烟纵身跃起朝人群中劈去…… 林绾绾含着泪,她明白雨宿已是强弩之末,刚才那一掌耗尽了他最后的内力,她紧紧攥着剑柄,清冷的剑刃在月光中微微颤动着。她的心中百感交集,闪过无数片段,随后一咬牙,纵身踏上树枝借力一跃,飞出数丈。 龙阳峰见暖烟和雨宿两人合力送走了林绾绾,顿时怒急攻心,目眦欲裂,眼里似要喷出火来。看来买主说的没错,这三人果然难对付!无论如何他们今日必须死,若今日之事被传了出去,他血衣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名怕是要毁了! 他大喝一声,“追!不能让她跑了!” 话音刚落,被围攻的暖烟趁他们的注意力分散之时,立即拉起已经奄奄一息的雨宿,提上最后一丝内力,朝反方向跃去。 龙阳峰见状,点了身边四个黑衣人吩咐道:“那男的伤得很重,他们跑不远,你们四个去把他们清理干净再来找我汇合!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说完阔步点地,带着其他人朝林绾绾的方向追去。 那四个黑衣人也立即追着尚未逃远的暖烟和雨宿而去。 此刻,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的老汉,从山神庙后走了出来,他轻轻撕下脸上的人脸面具,拔掉虎口上的厚茧,一张清俊秀雅的脸显露了出来。 他凝望着林绾绾逃跑的方向,唇角缓缓浮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第七章 黑衣青年 夜色朦胧,薄雾缭绕的云雾中,弯月如钩,散发着幽幽银华。破碎的月光洒在南陵城外十里坡的野花荒草丛中,化为晶莹的夜露,斑驳清雅,仿若沉香千年的梦境。 原本静谧美好的夜,随着一声箭矢划过,打破了平静。 夜色下一群手持兵器的黑衣男子正追着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女子,那女子长发高束,满脸血污,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她全身上下已有多处刀伤,伤口处不断有血溢出滴在荒草上。 女子飞驰狂奔着,不停地回首用手中带有血痕的长剑防备回击着跃上前来的黑衣人。 忽地一个飞镖袭来,直接击中了女子的小腿,她一下跌倒在地。 身后的黑衣人蜂拥而至,把她牢牢地围在中间,手中的兵器在月色下泛着青色的幽光。 女子用剑强撑起身子,半跪在地。 “美人,你倒是挺能跑。”龙阳峰喘着粗气,满是横肉的脸上充满阴狠,他一脚踹掉了林绾绾手中的长剑,愤怒地抓起眼前女子的束发,狠狠地提起她的脸。 那张脸巴掌大小,满是血污,却依然能看见那生动立体的五官轮廓。那双眼,璀璨若繁星澄净如湖水,却带着一股子倔强,在黑夜里像噬血的野兽,散发着锐利的寒芒。 “你们居然能反杀掉我血衣阁多名兄弟,当真是能耐得紧啊!”龙阳峰咬牙切齿地看着林绾绾,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想他血衣阁成立至今,还没有几人能让他龙阳峰吃这么大的亏。 林绾绾的身上早已冷汗淋漓,那些汗珠慢慢地混入了血污,顺着身体侵蚀进伤口,随着龙阳峰这一踹一扯,一股股钻心的痛感袭遍了全身,再也没有了反抗之力。她咬着牙死死地盯着龙阳峰,没有说话。 “若不是有人下重金让我取你性命,我定要让你好好尝尝什么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龙阳峰猥琐地盯着林绾绾,在买家给他看暗杀目标画像时,他就被画中之人惊为天人的容色所吸引,从那时起,便暗藏了私心。若不是因为他起了色心轻了敌,今日也不会平白断送兄弟们的性命。 龙阳峰一想到这就更加愤怒。 “阁主,何必跟她废话,直接杀了咱们也算完事了。”一个黑衣人在龙阳峰的身边轻声提醒道,生怕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故让暗杀目标给逃了。 “说得也是。”龙阳峰看向林绾绾,极为惋惜道:“可惜了。” 说罢扬起手中的刀,向她砍去。 林绾绾瞪着他,眼里风雪弥漫,寒意彻骨,却没有任何惧怕和胆怯,仿佛即将成为刀下亡魂的不是自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龙阳峰手中的刀突然被什么打中碎成了几断,他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心中惊骇万分,整个人一下子变得仓皇不定起来。 他的这把大刀可是寒铁铸造而成,普通兵器根本就砍不断,而此时竟被震成了碎片,这种劲道,内力深厚得足以让在场之人为之震撼! 一刹那,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齐刷刷地看向被黑夜笼罩的山坡。 只见山坡上一名黑袍男子正负手站于月下,月华如水般倾泻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身如玉树,迎风而立,那种绝世的风华直叫人移不开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正睥睨着山下的众人,犹如一个王者在俯视众生。 他手轻轻一挥,身后无数黑影一跃而下,坡下顿时响起一阵兵器打斗声。 不消半刻,打斗声便渐渐平息了下去。 黑袍男子纵身一跃,宛如黑夜中的雄鹰笔直地落在已经晕倒在地的林绾绾身旁。 “你,你是谁?竟敢和我血衣阁作对!” 一息尚存的龙阳峰正试图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妄图震慑对方,好歹他们血衣阁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暗杀组织,江湖无人不畏惧三分,再加上他背后有西荆这座靠山,一般人都会卖他一个薄面。 “区区一个血衣阁,狂妄如斯。平日在西荆有人护着你们,放肆惯了,今日站在南陵的疆土上还如此不知收敛,明目张胆地追杀,你以为在南陵你还有人庇护吗?” 黑袍男子的声音如古琴弹拨,深沉悠远,余韵中带着几分慵懒,微红的薄唇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邪魅却又盛气逼人,如同主宰生死的阎王,不可一世。 那通身慑人的气势,让龙阳峰连汗毛都开始颤栗起来。他嘴唇艰难地嗫嚅了几下,无数个恐怖的猜想在脑中翻腾,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喉咙,喉头越发干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心里“咯噔”一下。 是了,他们血衣阁起于西荆,他虽为血衣阁阁主,暗地里却在为西荆皇室效力,血衣阁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年间向天枢阁这样的大型暗杀组织靠拢,其中少不了西荆皇室的暗中扶持。他们暗杀组织之所以叫暗杀,就是背后都牵扯着各大势力,其中不免有皇室的参与,所以刺杀任务都是非常隐秘的,而且每个杀手的身份也极为隐蔽,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多名杀手暴露在外,毫无顾忌地追杀,这无疑是将自己暴露出来。 这个人…… 他从未见过气场如此强大之人,就算是面对他的主子,他也没有如此心惊胆颤过。这个人仿佛凌驾于一切权势之上,挥手间便可以主宰所有的生与死,他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龙阳峰一张惨白的脸上透着青灰的死气,再也没有先前在山神庙前的狂妄自得,那双曾经充满不屑、猥琐的眼睛里此时正流露出无法遏制的惊惧。 黑袍男子的神色冷漠而平静,只是用余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从头到尾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过他,仿佛于他而言,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不过区区蝼蚁。 “别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当那张凉薄的唇淡漠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龙阳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似乎无法理解也不敢深究这名宛如修罗般的男子这句话里的含义,却又无法忽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逼人寒意。他只觉浑身血液如同淬了冰,从头顶凉至脚尖,双腿也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一股骚臭的液体从身下流出…… 随着自己的手筋和脚筋同时被挑断,龙阳峰在后知后觉中感到一阵阵钻心刺骨般的疼痛朝他袭来,还未等他从剧痛中回过神来,便被强制压过视线,看见自己的手指正在一根根断裂,接着腿上一片濡湿,他绝望地朝身下看去,只见腿上的肉正在一块一块剥离…… 他想大叫,嗓子却如同哑了一般,一股股血红的液体从他的眼耳鼻喉里涌出,周身因为剧烈的疼痛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犹如五雷轰顶,双眼瞪得极大,仿佛能从他的眼里看见他内心深处的惊惧与绝望。 黑袍男子神情淡漠地看着龙阳峰脸部肌肉一点一点扭曲变形,在惨痛与折磨中慢慢咽气。 他垂眸凝视着倒在地上的林绾绾,眼神如寒潭般深沉无比,潭底似有一股旋涡,搅动出难以捉摸的复杂之色,原本舒展的眉心渐渐凝成了一团。 半晌后,他神色恢复了平静,朝身后的子书吩咐道:“派人把马车驾过来,让子衡回楼准备替她疗伤,这里交给你了,处理干净些。” “是。” 第八章 璇玑楼 林绾绾再次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梳着丫鬟髻的小姑娘,脸蛋粉嫩嫩的,正眨巴着大眼瞧着她。 她依稀记得到南陵城的那晚她中了血衣阁龙阳峰的埋伏,后来被一个黑袍青年所救,她一觉醒来便躺在了这里。 经过询问,从丫鬟口中得知,她现在在南陵城璇玑楼的后院,正是那晚救她于龙阳峰刀下的黑袍青年带她回来的,在丫鬟口中则称之他为“公子”。 对于南陵城大名鼎鼎的璇玑楼,林绾绾自然也听说过。除了这些,丫鬟都闭口不言,说等她伤好以后自然会见到公子。 她心中大概明晰了来龙去脉,也没再多问什么,只管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养着伤。 养伤期间,她发现这座后院十分清静,平日里除了伺候她的丫鬟几乎没见过其他人。 据丫鬟介绍,这后院是璇玑楼花魁的住所,这里的守卫极其森严,平日里是不允许旁人随意进入的,入口处设置了多名护卫就是为了防止不懂规矩的人闯入。 林绾绾一笑置之,她心里很清楚,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可从未见过什么花魁。 璇玑楼,果然暗藏玄机。 在休养了大半月后,林绾绾的伤基本痊愈了。 这日一早,她刚洗漱穿戴好便见丫鬟蹦蹦跳跳地跑进房间,笑吟吟地对她道:“姑娘,公子让你去见他。” 林绾绾的唇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恍惚间,似有一种狡黠的错觉。 看来是时候去会会她这位救命恩人了。 “带我去吧。” 丫鬟带着林绾绾到了院子里,只见院中笔直地站了一个黑衣青年,身形高大,剑眉星目,倒是个好看的人。 丫鬟在林绾绾耳边小声介绍道:“姑娘,这位是子玉公子,跟子书、子衡公子一样都是公子身边的人。” 那黑衣男子见到林绾绾,瞳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拱手道:“姑娘,主子让我来带你上去。” 林绾绾朝他微微颔首,“有劳。” 此时子书正颔首低眉站在璇玑楼四楼书房里,窗边一抹玄色背影负手而立,高大颀长的身影遮住了窗外正探出云层的旭日,缕缕金丝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 “主子,西荆血衣阁的藏匿点已经全部处理干净。” “很好。”玄袍青年看着窗外旖旎的朝霞,眼底透着一抹浅笑,“这份大礼还真是有些无福消受。” 他顿了顿,漂亮的桃花眼中有了一丝少有的兴致,“不过这南陵城,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子书朝青年行了一礼,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室内。 “主子,姑娘到了。”子玉朝玄袍青年躬身道,随后自觉地站到一旁。 林绾绾跟着子玉进了房间,她灵动的双眸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房内,最后目光落在窗边那个玄色背影身上,眼珠一转,随口胡诌了个名字,朝他福身道: “小女子月晚,多谢公子那晚出手相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玄袍青年缓缓转过身,窗外的晨曦穿过薄雾从他身侧透了进来,夹杂着团团朝露,明晃晃地照进了她的双眸,她不由得晃了下神。 他朝她陌然浅笑,笑容礼貌而客气,“姑娘客气了。在下姓苏,字景迁,是这璇玑楼的东家。” “原来是苏公子。”林绾绾点头,朝他嫣然一笑。 这满室熹微的晨光渐渐明媚了起来。 苏景迁的瞳孔几不可见地闪了一下,在她身上淡淡地扫视了一圈,语带关心道:“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林绾绾连忙福了福身,感激道:“多谢公子这段时间的照拂,月晚的伤已无大碍。” “姑娘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为何会被血衣阁追杀?看姑娘是个会武功的,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林绾绾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微不可见地往自己大腿上使劲一掐,顿时双眸里泛起了一片水色,目光楚楚,我见犹怜。 “我不曾得罪过他人,更不知那日他们受谁之托来追杀我。月晚自幼无父无母,曾遇见一位高人,幸得他指点一二,才略会些武功。” 苏景迁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眼中的神色几番变换,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无语,又在她即将发现的一刹那,恢复了淡定,他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林绾绾偷瞄了一眼苏景迁,见他面色平静,看起来似乎并未琢磨她话中的真假,立即又道:“承蒙公子大恩,我才能侥幸活下来,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收留月晚,让月晚留下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苏景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迅速地拂过一层笑意,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林绾绾跟前,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倾下身,“有道是,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不知道月晚姑娘当如何报答?” 他的声音如古琴悠扬,正带着戏谑的笑意在林绾绾耳边吐气如兰,姿势极为暧昧。 男子身上好闻的白檀香让她的耳根有些发热,在苏景迁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下她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面对此人如此轻薄调侃的言行,她强压住心中蹿起的怒火,急忙后退一大步,深吸了口气。 “月晚愿为公子卖命。” “哦?”苏景迁挺直背脊,眉梢微挑,带着一副看戏的神情,“那月晚姑娘准备怎么替我卖命?” 林绾绾垂下眸,遮掩住眼底快要喷发而出的火焰,紧了紧身侧蜷缩的手指,不动声色道:“月晚自知公子并非寻常之人,那晚公子身后的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定不是普通的护卫那般简单。”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她在苏景迁的眼里像极了一只被踩住尾巴又不敢声张的小猫,他的眼底泛起隐隐笑意,饶有兴致地看了她半晌,才道:“所以呢?” “所以公子既然肯露面后再带我回来,想必月晚对公子来说是有用的。” 苏景迁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没杀我灭口,肯定是留着我有用。 他没有接话,踱步到书案后,揽衣而坐,神态慵懒,那双令人沉醉的桃花眼望过来时,似笑非笑,让她难以窥探出其中的深意。 “许是姑娘想岔了,那日我只是碰巧经过,路见不平而已。” 听见苏景迁云淡风轻的否认,她微微蹙眉,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听上去似乎有些微恼怒之意,“看来公子似乎没有听过恩将仇报的故事。如此大方地放我离去,就不怕我把你这璇玑楼的秘密泄露出去?” 第九章 天枢阁 “哦?有什么秘密?” 苏景迁懒洋洋地支起下颌,唇畔微勾,好看得就像一只蛊惑众生的妖孽,他静静地盯着她脸上骤然变换的表情,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一抹狡黠的笑容在林绾绾的脸颊上荡漾开来,她敛去之前的恼意,眉间尽显从容之态,“既然是秘密,那月晚怎可随意说出?况且这也算是月晚的一个筹码,不是吗?” “你倒是有点意思。” 苏景迁脸上的笑容如晨曦一般柔和,把他整个人都渲染得平易近人,只是那张笑脸下一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却泛着慑人的光芒,让人瞬间从这假意的温柔中清醒,丝毫不敢越矩。 “如若我现在杀了你,你的筹码可就废了。” 林绾绾波澜不惊地瞟了他一眼,目光辗转间,一抹毫不掩饰的挑衅之色从眼角透出,以至于唇角那丝缓缓浮起的冷笑,如同遗世独立的曼珠沙华,衬得她整个人更加冷艳。 “呵,公子应该清楚,如若月晚今日死在这里,那么明日莫说你这璇玑楼,哪怕是这南陵城,恐怕也没这么安生了。” 苏景迁脸上的笑容未减,只是眸色陡然一沉,从眼底射出一道凌厉的冷光,“你威胁我?你是觉得我真的不敢动你吗?” 林绾绾红唇轻挑,“不妨一试。” 苏景迁脸色骤变,一个闪身瞬间移到了林绾绾面前,他修长的手指直直掐住了她白皙软嫩的脖颈,刚才风和日丽的脸上已如覆薄冰,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戾气,眉宇间那股强大的压迫感仿佛要把眼前之人的魂魄震碎一般。 他眼神凌厉如刀锋,冷冷地盯着她,而她那双一贯耀如星辰的双眸此时也如利剑一般瞪着自己,丝毫不避忌眼底显露出来的敌意。 四目相撞,恍如电闪雷鸣,又仿佛有刀剑相击。 他们的距离非常近,近到连愣怔在一旁的子玉都没发现,林绾绾宽大的衣袖里藏着的那把匕首,此时尖锐的刀尖正对着苏景迁的胸口,那血墨色的玄袍上根本无法看出那一丝浅浅的血迹。 两人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渐渐凝结成了一把无形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来回反复穿刺着他们的胸口。 苏景迁似乎被她的动作所触怒,眼底掠过一抹狠辣之色,他手指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林绾绾的脸上顿时涨红一片,她愤恨地瞪视着他,那双澄净的眸子中不知何时已氤氲起一缕若有似无的雾气,而她手中的匕首却未再刺进半分。 他眸子微微一眯,猛地松开手,背过身去沉声道:“反应还算不错。” “咳……咳咳……”林绾绾捂着胸口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喘息道,“多谢公子夸奖。” 说罢长袖一挥,匕首倒转,收进了袖中。 “既然那么想留下,便留下吧。” 苏景迁负手走到窗边,面朝窗外,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淡淡传来,“欢迎加入天枢阁。” 天枢阁,江湖中第一暗杀阁,在江湖屹立不倒三十余载,阁中杀手无数,且每个杀手身份成谜,只有阁主才知其真实身份。每种任务分派的杀手各异,只要是天枢阁愿意接下的生意,就几乎没有失过手。这种声誉在江湖中更是让不少人挤破头,不论是买主还是杀手。 林绾绾捏住还带有轻微颤抖的掌心,上面已浸满冷汗,心里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赌赢了。 她缓了缓神,恭恭敬敬地朝苏景迁行礼道:“多谢公子。” 苏景迁的手指轻轻在窗棂上敲了几下,侧目睨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子玉,吩咐道:“带她去见见乐瑶她们,顺便让乐瑶告诉她阁里的规矩。” “是。” “月晚告退。” 子玉带着林绾绾退去后,苏景迁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胸口那一抹湿痕,点点殷红缠绕在他的指尖,他眼中的神色几番变换,复杂得难以辨识。 若她的匕首再往前插入一寸…… 她居然没有下手。 可在刚才的对峙里,他分明清晰地看见了她眼中那一瞬即逝的杀意。 子玉带着林绾绾进了后院,来到一处墙边驾轻就熟地按下了墙上右边雕花的花蕊,随即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暗门。 林绾绾有些诧异,她在这住了这么久,竟然没发现这里是一处暗门,难怪璇玑楼后院空无一人却守卫森严,果然是天枢阁的行事作风,隐匿得够深。 她随着子玉走进暗门,所到之处竟是一座庭院。 “这处宅院是主子秘密买下的,专供天枢阁姑娘们居住、练武。” 子玉看着林绾绾一脸惊奇的表情,含笑着向她介绍,“璇玑楼里一共有四名天枢阁的杀手,她们平日都住在这里,主子有时候也会来住。这里也是你以后的居所,一会儿会有丫鬟来带你去你住的院子。” 林绾绾点点头,她环顾四周,细细打量起这座宅院。 举目望去,便瞧见庭院的一角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榕树,此时阳光正细细碎碎的从虬枝硕叶的罅隙间洒落而下,树下立着一方石桌,斑驳的光晕在上面轻轻摇晃。石桌周围围着四张石凳,显得极为清幽雅致,正适合品茶饮酒听风赏月。 这座宅院看起来很大,依稀能望见曲折游廊通往的多处小院子。地面打扫得十分干净,花草陈列都别具一格,跟苏景迁的书房一样,纤尘不染又别有风味,足以见得这位阁主十分讲究。 她抬头仰望着不远处高耸的璇玑楼,咂了咂嘴。隐蔽性也还不错,除了璇玑楼的四楼可以看到一些这庭院,其他楼层是看不过来的,也难怪璇玑楼的四楼会成为璇玑楼的禁区。 她心里暗暗佩服,不愧是天枢阁的手笔,在闹市中也能找到这样的地方——看起来与璇玑楼隔了几条街,不进来根本不会发现这庭院与璇玑楼后院实则只有一墙之隔。也不愧是天枢阁阁主,如此谨慎,在璇玑楼里也可以随时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 林绾绾理了理思绪,旁敲侧击地问子玉,“那几名姑娘她们平日里都在璇玑楼吗?” 子玉摇头,“她们很少待在璇玑楼,平时在楼里也只是向高官权贵献艺,像笼双姑娘甚至不会露面,只隔着屏风弹曲。” 她心中大致明了,天枢阁的杀手在璇玑楼里应该只是偶尔露面,让大家知道她们是璇玑楼的人,这样才可以掩饰她们真正的身份,所以天枢阁在南陵的分阁才会选在青楼。 子玉见林绾绾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想了想,又道:“姑娘现在虽已入阁,但对阁中之事还不熟悉。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去请教这几位姑娘,她们不是心思复杂之人,可以放心交谈。” 林绾绾点头,朝子玉福了福身,“多谢提点。” 子玉赶紧回礼道:“姑娘不用向我行礼,主……” 子玉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清脆悦耳的女子娇笑声打断。 第十章 初露锋芒 “你便是公子半月前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吗?跟传闻里一样,嘻,的确是个谪仙般的绝色美人呢!”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正欢喜地迎了上来,她眨巴着灵动的双眼打量着她,俏丽中带有一丝欢脱,一看便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传闻?”林绾绾疑惑地看向女子,她何时变成传闻中的人物了? “呵呵,对啊,姑娘刚回来养伤的时候,楼里便传遍了,说公子在外面捡了个仙女回来呢。” 这次款款走来的是一个容色极美的女子,双眼不娇而媚,眼角下的一颗泪痣平添了几分妖娆之色。眼波流转间,丝丝妩媚仿佛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她声如黄莺,酥软动听,林绾绾一见到她便有种似曾相识的好感。 “既然加入了天枢阁,那以后便是自家姐妹了。” 另一名端庄秀雅的女子也走了过来,她身材高挑,秀美中却透着几分英气,笑吟吟地介绍,“我叫笼双,年纪比你大些,以后叫我双姐就行。这位——” 她指了指那个俏丽活泼的女子,“她是一一。” 然后她又指了指那个媚态天成的女子,“这是媚娘。” 最后指了指站在她们身后一言不发的女子,“这是乐瑶,咱们璇玑楼的花魁。” “我叫月晚,初来乍到,以后还要劳烦各位姐妹多多指教。”林绾绾冲她们温婉一笑,笑容如月色般静美柔和,给人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 几人逐一行过礼,算是认识了。只是花魁乐瑶还是站在一边,态度有些冷淡。 她暗暗打量起这四人,心里又不得不赞叹起苏景迁的好手段,这四人均是闭月羞花的佳人,性格却南辕北辙,一一活泼,媚娘妩媚,笼双优雅,乐瑶高冷。 难怪苏景迁要把她们安插在璇玑楼里,只有青楼才能更好隐藏她们的身份,谁会想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转眼间会变成一条致命的毒蛇呢? “虽是公子送来的人,但我们还不知道月晚姑娘的武功底子如何,毕竟阁里有些任务是需要我们配合完成的,如果武功底子太差,恐怕到时候不仅会损了阁里的声誉还会害了咱们姐妹的性命。” 乐瑶终于淡淡开口,而林绾绾也不难听出她语气中的刁难之意。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一一干笑了两声,立马站出来打圆场,“乐瑶,月晚既是公子送过来的人,武功自然是过了公子那关的。” 媚娘微不可见地白了乐瑶一眼,也勉强跟着附和,“就是呀,乐瑶,公子的行事作风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乐瑶闻言,目光动了动。 林绾绾算是看出来了,她还纳闷为什么第一次见面,这个乐瑶就对自己有敌意,原来是因为苏景迁啊,看来以后得离他远点才行,他那张祸世的脸,不知道还欠了多少风流债,可怜自己平白受牵连。 不过媚娘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乐瑶,刚才那一记不着痕迹的白眼,林绾绾可是看在眼里的。 她压下心中的不快之意,既然选择留下来,就如同子玉所说的,免不了要同天枢阁的姑娘们打好关系,看来不拿出点本事是不行了。 她嘴角含笑,一脸谦和地看向乐瑶,“无妨。乐瑶姑娘也是为了大家着想,月晚愿意和乐瑶姑娘比试比试。” 乐瑶没想到林绾绾会这样说,她是说了要看她武功底子如何,可没有说要和她比试啊。这几年虽然她每日都在刻苦练功,但她学的都是些便于逃跑的轻功与暗杀之术,派的任务也多是让她以色诱之,再趁其不备杀之的智取。她刚才出言刁难,也只是想月晚一个下马威而已,若真要比武,她恐怕不是这个月晚的对手,就像一一所说的,毕竟公子挑中的人,武功自然是过了公子那关的。 乐瑶僵在原地,一时之间骑虎难下。 笼双见状,大方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不必这么较真。妹子若真想比试,和我比一比如何?” “双姐!”一一惊诧地看向笼双。 月晚不清楚,可是她们却清楚得很,笼双的武功是高出她们几人许多的。笼双自幼习武,师承宗门,如果月晚和她比,定会输的一败涂地,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会受伤。 媚娘正想上前阻止,却被林绾绾打断,林绾绾朝笼双拱手道:“那就劳烦双姐赐教了。” 片刻后只见林绾绾握着剑柄的手腕一翻,身轻如燕,腾空跃起,剑出如虹,宛若游龙,笼双也腾空飞出,两柄长剑在寂静的院落里碰撞出“叮”的一声。 刹那间,阳光像金箭似的从云层里迸射出来,层层金光与剑光相击相荡,绽放出色彩斑斓的光影。 在一旁观战的姑娘们眼花缭乱,不时发出连连惊叹。 庭院里两道鸿影身姿翻飞,各种招式行云流水,若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 几大回合后,林绾绾在空中一个潇洒的回旋,双足轻轻落地,动作迅疾如闪电,但见剑光一晃。 笼双看着脖子前的剑锋,眼底划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十分兴奋地赞许道:“妹子好功夫!” 林绾绾放下手中青锋,一阵风吹过,她红衣翻飞,翩然若蝶,三千青丝御风而舞,那双如水般澄净的眼眸里似簪了星光,显得更加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这一幅绝美的画面让其他姑娘们纷纷侧目,她如画般的眉眼间晕开一抹笑意,抱着剑柄朝笼双拱手道:“若不是双姐手下留情,我没机会赢。” 笼双少有的爽朗一笑,拍了拍她的肩,点头道:“公子果然没看错人,终于有个人能陪我练武了。” 自此之后,乐瑶对林绾绾没有再咄咄逼人,虽然十分冷淡,但表面也算过得去,她把天枢阁的规矩都给林绾绾细细说了一遍,林绾绾才跟着丫鬟回了自己的院子。 璇玑楼上,苏景迁负手站在窗边目睹了庭院里发生的一切,他微红的薄唇扬着一个浅浅的弧度,眼底带着一抹赞赏之色。 居然一击击中关键,她果然不能小觑啊。 乐瑶是花魁,他让乐瑶告诉她天枢阁的规矩,表面上给她的信号就是乐瑶是璇玑楼在天枢阁中至关重要的人,自然而然会觉得其他姑娘是围着乐瑶的。进阁拉好关系是必然的,所以她一定会想办法过了乐瑶这关。 没想到她居然能看出给她设的套——其实璇玑楼在天枢阁里至关重要的杀手并不是乐瑶,而是一向端庄秀雅的笼双。几个姑娘是以笼双为中心的杀手,她刚才的态度,怕是心里早就看清局势了。 第十一章 故人 万籁俱寂,夜色正浓。九天之上星河耿耿,银汉迢迢。 林绾绾独坐在屋顶,仰望着漫天星光,轻柔的夜风吹过树梢枝头,夏花的暗香从四处袭来沁入心脾,令人神清气爽。 “怎么,这屋顶的星星要比树下的好看些?” 原本静谧美好的气氛,被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打破。 林绾绾俯视着站在屋下的人,那人眉眼间似凝聚了这世间所有的斑斓美景,瞬间惊艳了沉寂的夜色,虽着一身黑袍,却依旧光彩夺目。 她挑眉道:“公子白日里放了我一马,现在不会是后悔了想来杀人灭口吧?” 苏景迁足尖轻点跃上屋顶,在她身侧站定,负手而立,“难道不该是我感谢你白日里的手下留情吗?” 林绾绾扬唇轻笑,眼中透着淡淡的疏离感,“我乃无足轻重之人,这条命又岂能和公子相比?” 苏景迁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目光移至庭院树下的石桌,意有所指道:“既然知道是无足轻重之人,就应当安分地坐于树下赏景,而不是站于这屋顶。” 林绾绾毫不理会他言语中的暗示,起身行至屋顶最高处,眼波流转间,那双宛若撞进万千星辰的璀璨双眸,迸发出星星点点的动人光耀,如嵌入的瑰宝,一眼令人贪恋,再看不觉沦陷。 “曾经有人告诉我,站得越高看到的风景才越是不同,心胸也会变得豁达,装得下日月星辰,看得透世间百态,悟得出人性冷暖。” 苏景迁望着她的眼睛,眼底好似有细碎的光芒在闪动,如同在万丈深渊中照进的一束光,是希望也是救赎。那一瞬间的失神,让他很快察觉,他迅速垂下眸去,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再抬眸时,眼底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那你参透了吗?” 林绾绾笑着摇头,“看了半天,也觉得无外乎如此。或许——”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苏景迁,“是我站得还不够高吧。” 苏景迁抬眸望了一眼夜空,飘渺的声音中似透着几许沧桑之感,“自古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便会越危险。” 林绾绾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幽幽地望向苏景迁,神色微妙,眼底隐有试探之意,“公子说的是,这高处的月亮,还是那轮月亮,星星,也仍是那颗星星,既然没有什么不同,又何必站那么高让自己陷入险境呢?” “你应如是。” “那公子呢?” 苏景迁踱步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凝眸望向远方,深邃的目光显得遥不可及,仿佛被浓雾覆盖的潭水,幽暗又深不可测。 半晌后,他眼中浓雾散去,又见清明。 只听他朗声道:“心之所向,赤足亦往。逆境而行,长风破浪。” 夜风猛地刮过,苏景迁的声音坚如磐石,朗如珠玉,在风声中盘旋,在她的心中久久未能平息。 林绾绾伫立于风中,衣袂翩翩,一头如丝绸般的长发被风拂起,携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在人心上轻轻挠着。她怅然若失地注视着远方夜幕下的万千灯火,眉间似扰了一山烟雨,使得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淡淡的忧色。 “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知公子何解?” 苏景迁沉默片刻,唇边浮起一抹浅笑,眼底溢出的坚定之色如苍松翠柏般不可动摇,“佛曰:‘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如今人身已得,佛法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 林绾绾侧目望向他,神色在不断变换,似有千丝万缕的情愫在眼底交织纠缠。她的心弦被他的气势所触动,有震撼,有忧虑,还有一抹无以名状的悲凉。一时间,她思绪万千,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现。 移开目光,她抬手轻轻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像是在拨散心中那层扰人的云雾,定了定神,问,“公子敲窗棂暗示我在这等你,想必不是为了和我探讨佛法吧?” 苏景迁歪头望向她,眼底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在南陵?你的飞花阁也确实厉害,我行事还算低调,且多番隐蔽,却还是被你查到了璇玑楼。” 清浅的笑意在林绾绾的唇边荡漾开来,她沉着淡然的表情散发出一种自信的光彩,那张明媚绝艳的容颜仿佛枝头盛放的繁花,让人不觉地心旌摇曳起来。 但见她红唇轻启,娓娓道来。 “南陵这局势,三国都虎视眈眈,早已暗藏杀机,离南陵最近的东宸又岂会放过这块肥肉?况且这盘棋这么大,你若不亲自上阵,又怎能安心?至于怎么查到璇玑楼,其实对我来说并不难,因为我早就知道天枢阁已经在你手上。既然料定了你在南陵,那这偌大的暗杀组织想要隐匿,以你的谋划,除了这个全南陵城最奢华的青楼,想不到其他地方。而东宸国这些年减赋税、修水利等巨大耗资,国库却一直充盈,甚至还有闲钱去安顿南陵水患的百姓。那这些钱从何而来呢?不正是有天枢阁和璇玑楼这两棵摇钱树么?” 她微微侧头,视线一点一点地落在苏景迁那双极具魅惑的桃花眼上,特意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句道,“我说的没错吧,东宸国国君,景,仁,帝。” 苏景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透着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他面不改色道:“景仁帝现在可还在东宸的皇宫里。” 林绾绾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样说,红唇轻轻一勾,“五年前,东宸国的庸王造反失败,景仁帝赐死了他这位唯一的皇叔,不料却被庸王潜伏在宫里的余党行刺,虽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那张相貌堂堂的脸却被毁了大半,从此之后,他便整日带着大半张银质面具,所以百姓们又尊称他为‘银面帝’。” 林绾绾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苏景迁的嘴角渐渐翘起了不易察觉的弧度,斜挑了一下眉,示意她继续。 “当初这个消息本就是从内宫里传出来的,至于过程嘛,又有多少人见到?所以不论是否真的被行刺或者是被毁了容,只要现在在东宸国皇宫里的那位,动作、言行跟你相似,戴上大半块银面具后,谁又知道他到底是谁呢?而且——” 她顿了顿,平缓的声调陡然一转,似要戳破隐藏在某处的伏笔,“我记得你身边的暗影可是易容的一把好手,他一直和你形影不离,可他现在却没在南陵。” “啪——啪——” 笑容慢慢溢满了苏景迁的整个脸庞,他眼底露出浓浓的欣赏之色,毫不吝啬地为林绾绾的推断鼓掌。 “六年未见,你倒是一如既往地令我惊喜。”他微红的薄唇一张一合,唤出了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林绾绾。” “别来无恙啊,苏瑾。” 第十二章 试探 林绾绾静静地看着苏景迁,一双澄净如水的眸子里面无波亦无澜,似乎并没有那些久别重逢后,面对故人难以平复的情绪,她平静得就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那般,淡漠且从容。 “你来南陵,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把血衣阁送给我,又执意留在我身边,意欲何为?” 在苏景迁略带探究的目光下,她轻轻挑了下眉梢,“白日里你不还装作不认识和我搭台唱戏吗?我以为你不想认这份账呢。” 苏景迁看着她,眼底泛起点点笑意,“是谁先胡诌了个名字装作不认识?而且,我本就不打算让你留下来,所以你愿意唱戏也好摊牌也罢,我都可以配合你。” 她浓密而卷翘的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目光垂落间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唯有红唇那道缓缓撩起的弧度,乍看之下娇艳动人,细看之下却隐隐透着一抹苦涩。 “东宸国君还是一如六年前那般冷漠无情啊。我来寻旧友,旧友却要再次拒我于千里之外吗?” 他几不可见地怔了一下,一双眸子渐渐沉了下去,目光闪动间,流露出各种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似夏日诡谲多变的天气,时而晴空万里,时而乌云压境。 就在两人沉默的时候,远处小巷里传来的喧嚷声打破了这一时的静谧。 二人目光一转,心照不宣地用轻功轻灵地掠过数片屋顶,来到小巷周围,隐匿在一棵树上。 “小娘子,看你还能往哪跑。” 一名纨绔模样的青年男子身后跟着三名壮汉,正把一名惊慌失措的女子从巷口逼进巷里。 随着几人紧逼的步伐,不一会儿女子就被逼到了巷子的死角,再无路可退。她惴惴不安地颤栗着,眼见男子已经走到跟前,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朝着男子拼命磕头道:“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男子猥琐地盯着女子,不怀好意地笑道:“好啊,你今夜把我伺候好了我就放了你,如何?” 女子使劲摇头,脸上的泪痕若隐若现,声音里带着轻微颤抖,“不要……求求你,放过我吧!” “不要?老子看上你算是你的福气,你不要给脸不要脸!”男子似乎没什么耐心,横眉一怒,招了招手,身后三名壮汉立刻围了上去。 “救……唔……”女子还未喊出“救命”,嘴巴便立即被一名壮汉捂住,她惶恐不安地瞪着他们,死命地挣扎起来。 林绾绾美眸微眯,斜了一眼苏景迁,见他脸上正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意味深长地紧紧盯着自己,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窥探出什么,她眼底闪过一丝狐疑,神色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两名壮汉像拧小鸡似的把女子从地上提了起来,正准备禁锢她的双手把她绑起来,怎料那女子的手就像泥鳅一样,来回轻松地躲闪掉了他们的捕捉。正当他们快要恼羞成怒想要打晕她的时候,女子手腕轻轻一抬,几阵又快又狠的掌风劈了出去,三名壮汉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接连倒地。 那个发号施令的纨绔男子瞪大了双眼,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当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女子朱唇轻轻一勾,从袖中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横握住匕首一个迅捷的绕转,从男子身前移到了他身后,背对着他亭亭而立。 背后的男子呆立在原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下一刻,男子瞪着惊恐的双眼骤然倒地,脖颈上殷红的鲜血如泉水涌动,汩汩而出。 “身手倒是不错。” 苏景迁唇角漾着淡然的笑意,那种运筹帷幄的自若之色让林绾绾心里筑起防备,她警惕地看着他,他早就知道这女子有问题了?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谁?!”女子似乎听到了什么,警觉地低喝一声。 她目光扫向苏景迁和林绾绾隐匿的那棵大树,握紧手中的匕首,一步步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行至跟前,手中匕首一晃,一道冷光急速划过,树上一只鸦雀扑腾着翅膀飞了出去。 女子疑惑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树枝,皱了皱眉,回头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折回去在那男子的尸体上搜寻着什么,随后一封信件似的东西被搜出,她再次警惕地扫视了一圈,正要将其放入自己的怀中,突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劈头一掌,女子慌乱中一个闪身,手中信件被黑衣人顺势夺走。 女子回过神察觉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眼中杀意毕露,袖中匕首寒光再现,几个箭步冲上去和黑衣人厮打起来。 站在不远处房顶上观望的苏景迁和林绾绾,并肩而立,两人面容风平浪静,像是两名作壁上观的看客,只是他们眼中那些一闪而过的微妙,显得心思各异。 苏景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含笑道:“你猜他们谁会赢?” 林绾绾目光沉静地盯着巷子里打得水深火热的两个人影,嘴角忍不住掀起一抹淡淡的嘲讽,“一只蝉和一只螳螂罢了,谁赢又有何区别?” 苏景迁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走吧,回去。” 林绾绾侧眸望向他那张俊美的侧脸,有些意外,“你不动手?” 苏景迁淡淡一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翳,目光若隐若现,显得深不可测,“既然是黄雀,那自然要有足够的耐心,待更多的蝉和螳螂出现,互相攀咬两败俱伤之后,方才是可动之机。” …… 庭院的榕树下,林绾绾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对面的苏景迁,略带审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探询之色。 “想问什么?”苏景迁垂眸拨弄着手指上的扳指,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并未抬眼,却已猜出了她的心思。 “你知道他们是何人?”林绾绾也未和他迂回绕弯。 苏景迁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眼底多了一分笑意,“你不也一样吗?不然凭北落师门的仁心仁义之道,刚才那女子被纨绔子逼迫的时候,你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是她演技太拙劣。在她浑身颤抖的时候,腿却纹丝不动,这是练武之人常年扎马步所致的本能反应,她既然会武功,我为什么要出手?” “既然能观察到这个,那她手上那把匕首你也应该看到了,那可是西荆独有的寒铁所致。” 林绾绾垂眸浅笑,“所以西荆的探子大半夜在一个纨绔子弟身上搜东西?真是令人费解。” 苏景迁骤然抬眸,看向她时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眼底似有冷光乍现,一瞬间又杳无踪迹,“你怎么知道她是探子?” “深夜故意躲进一条方便取人性命的死巷,不是暗探就是杀手。若是杀手,她杀完人应当立即撤走,而她却站在原地,还十分警惕。若不是察觉到我们这边有动静,她估计早在尸体上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林绾绾的视线慢慢地移回到苏景迁的脸上,眼神锐利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眉梢轻轻一挑,“所以,你故意出声让她发现我们,从而拖延到那黑衣人来与她争夺,一个西荆,一个北溟,东宸国君这手鹬蚌相争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妙啊。” 第十三章 七杀琴谱 苏景迁直视着她锐利的目光,眸子微眯,眼底一瞬间似划过一道阴鸷的寒芒,转眼嘴角又浮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认出西荆的暗探我不奇怪,但是这北溟的暗探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此时,林绾绾的内心如同拂去尘埃的明镜,瞬间清明,原来他今晚让她到这等他,就是为了让她看这一出鹬蚌相争的戏码,他是在怀疑什么吗?或者是想试探她,抑或者是想警告她? 种种猜忌和忧思都在她略微发凉的心里翻腾不已,这位东宸国君的心思如此深沉,往后若真与他同船而行,岂不是与虎谋皮? 她心中冷笑,表面从容答道:“四国排除掉西荆,你东宸想要坐收渔利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所以就只剩下南陵和北溟,德惠帝在自己的地盘以他的秉性,何须大半夜派暗探出来找东西?若真有目标,他早就大规模地搜刮了,而那黑衣人连面罩都不戴,说明此人平日不在南陵走动,并不怕旁人认出他,那么,只能是北溟。” “从小就觉得你古灵精怪,聪慧敏锐,没想到竟这般通透,倒是有些意外啊。” 苏景迁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底那抹惊喜之色渐渐凝成了笑意,那不经意间地展颜一笑,使他整个人显得耀眼至极。 林绾绾微微一怔,迅速移开眼去。也许是那个笑容太过耀眼,灼伤了眼睛,她轻轻合了合眼,再睁开时,红唇冷勾,神色中的暗讽之意略略遮掩,却也不难品出,那言语之间的深意更是让苏景迁微微颦眉。 “我才应该意外才是,竟不知东宸国君何时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南陵这局势,其他两国的暗流渗入进来也非我的意料之外,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巧,他们最近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屡屡露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苏景迁别有深意地盯着她,笑容中多了几分古怪,“不过他们越是这样争抢,对我来说就越是好事,这样这些暗刺我拔起来才更为容易,你说是吗?” 林绾绾似察觉到他眼中的异样,不着痕迹地避开眼,问道:“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苏景迁挑了挑眉,神秘一笑,“大抵是传闻中的那本可以乱阵退敌的‘七杀琴谱’吧。” 她分明瞥见了他含笑眼里浮动的狡黠之意,可一转眼,却又无迹可寻。 她不动声色道:“你是说三百年前四国大战时,那本从无相门传出的‘七杀琴谱’?” 苏景迁点头,“传闻此谱分为四卷,各自散落民间,若能集齐全谱,不仅可以御敌还可以乱敌心智,琴声起,不出七步便可以使其心智大乱转杀自己阵营之人。前些月,这本琴谱其中一卷在南陵出现,所以,他们才会派人在南陵四处搜寻。” 林绾绾好笑地摇头,“这些不都是传闻吗?这世上哪有如此邪门的曲谱?” 苏景迁没有说话,看向她的目光却显得意味深长。 林绾绾察觉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淡淡扫了他一眼,“你看起来无甚兴趣。” “你不也一样吗?” 两人的脸上都挂着清浅的笑意,话里的弦外之音使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读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狡诈之色。 林绾绾神色一转,淡淡起身,“很晚了,东宸国君若无其他要事,我便回去休息了。” 苏景迁默然片刻,略略颔首,“也罢,有些事,过些时日再说吧。” “告辞。” 林绾绾微微福身,迈步离去。 苏景迁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最后一抹红色消失在视野里,他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 孟夏之月,春意阑珊。 北溟国国都上渊城,怀王府内一名身着白袍的青年男子倚坐在亭下的小几前赏着月色。 月光如水洒满院中的花木,宛若披上一层薄薄的银纱。夜风入鼻,花香缭绕,虫鸣浅唱,草木弄影。 他一袭白衣如雪拂过,一如他的眉目纤尘不染。一头乌墨色的长发光滑得如同上好的丝缎,未绾未系,任由它随意地散落于腰际。他的肌肤白皙,恍若雪光,气质俊逸出尘又自带风雅,一双凤眸看似温润却又深不见底。 他望向亭外的目光温柔且缱绻,想似在思念什么,旁边煮茶的侍女时不时地为他的茶盏里添着热茶,缕缕烟雾中,他好似九重宫阙上的谪仙,趁着夜色下凡,撩人心弦。 “王爷,那边传消息来了。” 这时,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快步走来,双手呈上一封信。 白袍男子收回目光,挥了挥手示意侍女退下,待到无人之后,他才略带急切地展开信,信上的内容让他出挑的凤眸中闪过轻微诧色,随即无奈一笑,把信收进了衣襟。 南陵,可真是热闹啊。 他复看向亭外的月色,沉吟片刻,微微侧头朝身旁的侍卫低声吩咐道:“墨北,去准备下,我要去趟南陵。” 墨北闻言眉头一皱,连忙拱手道:“王爷,如今之际,其他三位可都盯得紧呐,若是现在去南陵必定会让他们起疑,留在上渊城才是上上策啊!” 白袍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苍茫的夜幕,“半个月。” “北溟离南陵车遥路远,就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一个多月,半月又岂能来回?” “那是他人,我半月即可。” 墨北立即明白他心中所想,一时情急,直接俯身跪地,劝谏道:“王爷!那功法何其伤身,燕大夫千叮万嘱,您可千万不能再用啊!” “见她,无妨。” 白袍男子一想到那个朝思暮想之人,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目光也变得轻柔起来。 他去意坚决,墨北却丝毫不肯退让,从他身侧跪行于他身前,再次俯身磕头,情绪略显激动,“我们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有了今日之势,倘若此次行踪稍有败露,那多年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请您三思啊,王爷!” “……” 他脸色微沉了几分,垂眸看向陪伴多年的心腹,眼中神色渐渐微妙,似有两头角力的野兽在使劲拉扯,令他心中浮起一丝焦躁。 “王爷,您这些年不敢去见她,就是怕那三位知道了您的软肋,若此次被他们发现,这些年的保护岂不白费?况且,再过不久便是皇上的寿宴,您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一丝差错啊!” “……知道了。” 白袍男子闭了闭眼,清朗的脸上带着淡淡苦涩,那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他羡慕啊。 他俯身温和地扶起墨北,将那些在流年中已浸入骨髓的思念化作一声叹息,“给他传个口信,让他替我照顾好她,我这边一得空就去接她回北溟。” 墨北起身,心下松了一大口气,“是。” 第十四章 烟雨当铺 南陵城城北有一间老字号的当铺,名为烟雨当铺。 其实这个当铺并非门庭若市,来来回回做生意的就只有那么几个熟客,但它却在南陵城屹立了几十年。 其中的玄妙,自然只有那几个熟客才知道——这里买卖的并非物件,而是许多人千金难求的消息。 此时烟雨当铺二楼掌柜的房间里正坐着一名姿容绝色的女子,她神态雍容地坐在桌前喝茶,旁边站了一男一女。 林绾绾上下打量着雨宿,关切地问,“你的伤好了吗?” 雨宿咧嘴一笑,“没事,这点伤不算什么。” 林绾绾从进门起就见他神采奕奕,似没有不妥,渐渐也放下心来。 “嘁,你少嘴硬了,不知道是谁,上药的时候眉头都拧在一起了。”暖烟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看上去有些不屑。 “你还说,我是为了谁啊?”雨宿对暖烟嘲讽的语气极为不满。 暖烟一声轻哼,斜视着他,“哼,我当时已经运出内力防护了,根本就不需要你来帮我挡。” “那还不是担……”雨宿慌忙住了嘴,小声嘟囔,“谁,谁让你平时笨手笨脚的,万一忘了运出内力防护,那不就麻烦了。再说,你一个女孩子若是以后留疤就不好看了。” “留疤也是我的事,谁让你逞英雄!” “喂,好歹我也替你扛了一刀,你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雨宿心里着实憋屈,这人当时还哭得梨花带雨,这会说翻脸就翻脸。 林绾绾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真是……”她笑着摇摇头,真是冤家啊,“这次委屈你们俩了,以你们的武功,明明可以轻松解决掉那群人却还要装得如此吃力。” “若我们不隐藏实力龙阳峰又岂会轻易上当,他要是跑掉了,那我们给他的那些银子可就白费了。” 说到那些钱,雨宿还是觉得肉疼,为了引出西荆血衣阁中的顶级杀手到南陵,从而一网打尽,他们可是花了重金才请动龙阳峰前来。也亏得小姐想出这个办法,让他去血衣阁花钱买小姐性命,不是因为这个耽误了,他们估计早就到南陵了。 暖烟轻蔑地笑道:“这龙阳峰一向狂妄自大,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他也不想想,这么多银子以他的能耐究竟要不要得起。” 林绾绾莞尔一笑,“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血衣阁既然打开门做生意,这白花花的银子送上去又岂有不要之理。” 说罢神色一转,没有了刚才的轻松惬意,目光沉静下来,隐约之中还透着一丝算计的精光,“西荆那边都处理干净了吗?” 雨宿神色立刻肃然起来,点头道:“按你的吩咐,我们向天枢阁的人暗中透露出血衣阁西荆藏匿的位置,他们已经派人去处理了,做成了一场江湖恩怨仇杀,极为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恩怨仇杀?”林绾绾微微蹙了下眉,心里有些盘算落空后的失落感,转念一想,又无奈浅笑道,“血衣阁平日仗着和西荆交好,得意忘形,实际上还不成气候,只要除掉他们阁中的顶级杀手,一举歼灭便十分容易。也正因为他们嚣张跋扈,得罪了不少江湖之人,灭于江湖仇杀倒的确是个好办法。” 暖烟挠了挠头,不解地问,“小姐,暖烟不明白,苏公子和你自幼相识,为何我们来南陵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血衣阁送给他?” 林绾绾紧紧握住桌上的茶盏,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目光辗转瞟向了远处,那双翦水秋瞳里蓄满了沉郁之色,就像是澄清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凄迷的杳霭。 直到她的指尖开始隐隐泛白,才回过神来,眼角透着零星的冷光,清冽的声调,仿佛珠玉落地,不带任何语气,只是唇边泛着的淡淡苦笑,蕴含着几丝浅浅的无奈。 “往事如烟,前尘旧梦,儿时的那点情谊又怎能和权柄在握比及? 苏瑾是何许人?十四岁就登基为帝,在这个年纪,其他少年还在想着如何逍遥游玩之时,他就已经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杀掉他那个意欲夺权的皇叔了。在皇权里摸爬滚打的人,最擅长的便是谋算,最在意的便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苏瑾这个人不仅心思深沉且步步为营,他为了夺取南陵可以甘愿从九五之尊沦为青楼老板,在这里蛰伏将近六年。光是这种隐忍和心机,恐怕都让人望尘莫及。 北落师门一直保持中立之态,现在突然出现在南陵,若不拿出诚意,他又怎会相信我们是友非敌?又如何肯轻易让我们进入南陵这棋局?” 暖烟歪了歪头,似懂非懂,“可是单凭一个血衣阁,他就会相信我们?” “你以为血衣阁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暗杀阁吗?血衣阁虽说成立时日较短,但背后可是西荆皇室,若放任他继续壮大,难免有一天不会威胁到天枢阁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血衣阁相当于西荆在江湖上的势力。 他在南陵多少会受到牵制,无法随心所欲,而我们恰好可以替他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毕竟飞花阁查探消息及隐匿消息的本事,他还是信得过的。所以,这样一份厚礼,他多少也会卖个人情给我们,至少能让我们顺利进入南陵暂时不会为难。” 暖烟这才恍然大悟,不禁钦佩地点点头。 林绾绾转了转手中的茶盏,眉尾轻轻一挑,略带惋惜道:“可惜啊,我原本是打算让西荆从中发现点什么端倪,好查到天枢阁,扰乱下他的阵脚,没想到苏瑾不仅老奸巨猾做事还滴水不漏,竟做了一场江湖仇杀来掩饰。” 雨宿也感到十分惋惜,叹息道:“小姐这一石二鸟之计怕是落空了,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既然南陵城已经如此热闹,我们何不再加一把火,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雨宿即刻明了,拱手应道。 暖烟则有些顾虑,犹疑地开口,“若只是为了摸清他的实力,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冒险?” “焉知香饵下,触口非利钩?” 林绾绾嫣然一笑,仿若高位之人,即使高楼倾塌也能泰然自若,挥刃生杀也在谈笑之间,那种自信且从容的明艳,如同忘川河畔盛开的曼珠沙华,美丽却不敢逼视。 “这些饵放出去,不仅可以钓出这些潜藏在南陵的鱼儿,还可以顺势借苏瑾的手把他们清理干净,省去我们不少麻烦。如果这其间苏瑾出了什么差池,那于我们而言,更是可乘之机。可他若顺利,那说明他的实力是我们现在难以抗衡的,倒不如和他合作。所以,无论是什么结果,对我们来说,目的都能达到。” 听了这番分析,暖烟终于放下心来。 “对了,找个可靠的铁匠打一个飞花令,必要的时候,可以卖个人情给他。”林绾绾眉眼弯了弯,笑容露出一股狡黠的味道。 雨宿会意,慎重地点点头,“明白了,我去安排。” 第十五章 挑拨 “公子,任务已完成。” 乐瑶立于苏景迁的书案前,朝他盈盈一福身。 苏景迁一边细细思索着什么一边提笔行书,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做得好,下去休息吧。” 他话中虽是褒奖之意,但自始至终却并未抬头看她一眼,对于苏景迁这种不冷不淡的态度,乐瑶早已司空见惯,她眼珠左右摆动了下,思虑片刻,又道:“乐瑶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苏景迁这才抬眸扫了她一眼,目光隐有犀利之色,似乎不太高兴被她打断,那股淡淡的压迫感令她心中一颤。 她急忙解释道:“是关于月晚的。” 他的笔锋微微一顿,眼底划过一道冷光,随后不动声色地搁下笔,神色平和地望向她,似在等待她的下文。 乐瑶丝毫没看出他那些不着痕迹的异样,见他面色温和,心中更是多了份勇气,“月晚进阁也有些时日了,公子却一直未给她派任务,不知是为何?” 苏景迁眉间一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处略略勾起,像是一条勾人心魄的钩子,轻易勾起了乐瑶心中的痴缠,正当她沉醉于他的眉眼时,那慵懒间却又隐有威严的嗓音如同冬日从头浇灌而下的冷水,让她瞬间醒了过来。 “怎么?阁中之事已经需要你来操心了吗?” 他言语间的警告之意分外明显,让乐瑶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朝他低眉顺和道:“乐瑶不敢。只是乐瑶发现月晚最近一直鬼鬼祟祟的,时常出门,也不知她在外面见了什么人,会不会把阁中的消息泄露出去。毕竟她没来多久,大家对她都不了解,乐瑶担心她万一意图不轨的话……” 苏景迁半眯着眸子看着她,他审视的目光令她有些仓惶不安,“你没告诉她阁里的规矩?” 乐瑶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她跟了他四年有余,对他从无二心,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月晚,他交代的事情她也是尽心尽责地去办。而此时,他第一时间竟是怀疑她没有将阁中规矩告知月晚,而不是疑心才来一个多月的月晚,这让她心中更是积郁难消,那些因嫉妒而成型的偏执,使她更加肆无忌惮地煽风点火。 “乐瑶明确地告诉过她,阁中规矩是不允许随意出门的,后来也曾提醒过她,可她却充耳不闻。乐瑶见公子救她回来时似乎就对她不太一样,所以乐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苏景迁神色微凝,随后薄唇轻轻一勾,轻笑道:“有何不一样?不过是把剑而已。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下去吧。” “是,乐瑶告退。” 乐瑶退出去后,脸上立即浮出一抹得意之色,心里发出快意的冷笑。她以为月晚能有多特别,不过也是一把剑而已。只是她在这里短短一个多月,其他三个姑娘就已经和她打成一片,反而把自己撂在一旁,甚至连公子看她时的目光也有些与众不同,她心里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她是绝不能让她继续留在这里的。好在月晚素来行事猖狂,公子平日里最忌讳的就是阁中杀手出门招摇,她现在触怒了公子估计还不自知呢,且看她如何收场吧。 待乐瑶离去后,苏景迁唤来了子书。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打了一阵,心中似有犹豫,默了半晌之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她,最近经常出门?” “是,林小姐时常出门,下面的人说她几乎知道我们暗哨的位置,出去的时候都特意地避开和绕过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他们也无从得知。” “知道了。” 苏景迁左手撑额,有些烦闷地合上眼,轻轻揉着太阳穴,子书见他心情不好,有些欲言又止。 苏景迁虽然闭着眼,可子书刚才一副有事禀报的样子早已被他看在眼里,“有什么事,说吧。” 子书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才道:“主子,北溟那边给您传了个口信,说……” 苏景迁还未等子书说完,他骤然睁眼,眼底冷光乍现,“他知道了?” “是,他说请主子替他照顾好林小姐,他那边空下来就来接她去北溟。” 苏景迁半眯起眼眸,脸色阴沉至极,周身散发着一股冷厉的气息,声音沉得几乎是从喉间迸出,“谁给他放的消息?” 子书心下一震,许久都未曾见过主子这样动气了,这种连空气中都凝聚着的沉闷之气,让他感到无比压抑,他硬着头皮如实答道:“除了林小姐自己,飞花阁是不可能让她的动向传入其他国内的。” 苏景迁的眸子顷刻间深沉得可怕,就像暴风雨欲来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他冷笑道:“呵,是啊,除了她自己,谁有本事让江湖第一情报阁阁主的行踪泄露出去呢?就连我们当时为了查探她的踪迹也几乎倾尽全部探子。刚到南陵就这般迫不及待地联系他,他们感情果然深厚啊!” 他“啪”地一掌拍在书案上,书案应声断裂开来,上面的东西哐哐当当碎落一地,他胸腔中似燃烧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直灼心肺,“那日是她自己非要留下,让她进天枢阁以为她至少会懂得分寸,可她竟还是这般不知收敛,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她在血衣阁上面动的心思吗?!” 盛怒之下,他胸口一阵翻腾,喉头一甜,一股血气从口中涌出,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双腿虚浮。 “主子!” 子书一个箭步跨去立即搀扶起他,一边将他扶到里间的软榻上,一边大喝,“子衡,药!” 闻声赶来的子玉和子衡见到倚在软榻上的苏景迁,那张苍白透亮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唇下还残留着红褐的血渍,子衡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放进苏景迁的口中,子玉把刚倒的水放在苏景迁唇边,喂他服下,又拿来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去了唇下的血迹。 片刻后,苏景迁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 子衡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清俊的眉间逐渐拧成了团,一脸凝重,“主子,您切莫再如此动怒了,这几年本就因过于操劳以至于旧疾频发,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会熬不住啊!” 苏景迁在三人沉重且担忧的目光中淡淡一笑,那种了然于心的洒脱之态更是让三人心中酸楚不已。 他不甚在意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放心,至少在计划还未完成之前,我不会让自己倒下的。” “主子!”那暗藏的弦外之音令三人不由得一震,内心的焦急不安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急呼出声。 苏景迁乏力地摆摆手,“我休养阵子便好,这段时间阁中和楼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三人连忙点头称是,见他肯放下手中之事静心调养,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子玉。” “属下在。” “找个任务给她,不要让她太闲,以便堵住下面人的嘴,不能让她们发现什么端倪。” “主子放心,林小姐我们会尽全力照看。” 苏景迁点点头,有些疲惫地合上眼,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记得暗杀目标挑个恶徒且不会武功的。” “属下明白。” 第十六章 荧惑草 西荆国皇宫,龙椅之上身穿明黄龙袍的临安帝怒不可遏地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咬牙大喝,“好啊,好得很!折了一个血衣阁还不够,连潜伏在南陵多年的暗探也折了近一半,你们真是越来越会办差了!” 继而目光阴冷地扫向跪于地上的暗探统领陆仁嘉,“折了那么多人,琴谱有线索了吗?” 陆仁嘉被吓得一哆嗦,冷汗顺着背脊流下,他惶恐不安地低下头,“属下该死,下面的探子说本来已有线索却被他人捷足先登了。” 闻言,临安帝又是一阵暴怒,“废物!朕养你们这些废物东西有何用?还有那个龙阳峰,哼,平日狐假虎威惯了,以至于被仇家寻上门来,简直是死有余辜!” “主子息怒!琴谱之事,属下会尽快查明,不过现在有另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向主子禀报。” 临安帝不耐烦地道:“说!” 陆仁嘉低眉敛目,拱了拱手,“有人向我们放出消息,龙阳峰一行人死的当晚,天枢阁曾大规模在南陵出动过。属下怀疑血衣阁之事是天枢阁的手笔。” 临安帝目光一凛,有些惊诧,“天枢阁?!” “是。只是天枢阁一向行事诡秘,隐藏得极深,我们无法轻易探出。” “谁放的消息?可靠吗?” 陆仁嘉摇头,有些拿捏不准,“此人极为神秘,只将此事暗中透露了出来,其他的无从得知。” 临安帝眼中露出狐疑之色,他沉思片刻,道:“会不会是有人想借我们之手动天枢阁?天枢阁在江湖中的地位非同一般,为何会无故出手灭一个小小的血衣阁?况且此人连面都不敢露,可见居心叵测!” “是,属下也觉得此事不能全信。不过血衣阁被灭着实疑点重重,若主子应允,属下愿亲自前往南陵查探此事及琴谱的线索。” 临安帝沉默片刻,阴沉道:“好,朕就给你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若是再找不到琴谱的线索,你和你手下的那些探子也不必活着回来了!” “是,属下遵旨!” …… 这日,林绾绾刚从外面回来便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似在等她。 她快步走上前去,待看清那人之后,疑道:“子玉?你找我?” 子玉朝她拱手行了一礼,点了点头。 林绾绾瞥见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匣子,目光瞬间有些微妙,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消失无迹。 她推开房门,微笑道:“进来说吧。” 子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进了房间。 林绾绾请他坐下,又给他和自己分别斟了一杯茶后才问道:“有什么事吗?” 子玉心下有些吃惊,没想到堂堂北落师门城主府小姐居然这般随和,还亲手给他斟茶,他低眉颔首,双手接过茶杯,显得既恭谨又不过分拘泥。他喝了一口茶,便拿起放在桌上的黑色匣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林绾绾接过匣子,好奇地端详了一会,匣子是极为稀有的黑檀木所制,上面精美地雕刻着一片祥云,在祥云衬托下,中间的那轮圆月显得极为生动,使整个匣子看上去精致且不凡。 “天枢阁任务。” “任务?”林绾绾挑了挑眉,“天枢阁的任务都装在这个匣子里?” 子玉点头,向她介绍道:“这里面是暗杀目标的身份和近日目标的画像,以及目标最近常出入的地方。” 竟有这么详细?林绾绾半信半疑地打开匣子,随手拿起里面的一页纸略略扫过,上面的内容让她惊奇地“哈”了一声,她一边看,一边叹道:“不愧是天枢阁,这详细得都快赶上飞花阁了。” “在林小姐面前班门弄斧了,天枢阁的情报自然是无法与飞花阁相比的。” 林绾绾默然片刻,“啪嗒”一下关上了匣子,目光落在子玉脸上,“这是苏瑾的意思?他应该知道,我这把剑,代价可不低。” 面对林绾绾这玩笑般的说辞,子玉跟在苏景迁身边多年,哪里听不出话中的深意,他淡淡一笑,道:“既然林小姐当日执意留下,总得有些由头才是。就算主子本不打算让你出手,可是日子久了,也难免会落人口实,到时候被人瞧出些端倪可就不好了。” 子玉的这一番话,既有浅浅的提醒,又有深深的无奈。刚柔并济又说得滴水不漏,这让林绾绾心中有些诧异,她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英挺俊朗的男子,细细一琢磨,又不禁莞尔,心思通透又沉稳内敛,到底是苏瑾身边的人啊。 她朝他嫣然一笑,“跟你说笑罢了。这个我自然知道,当初留下也料到会有这天,无妨。” 子玉朝她礼貌颔首,踌躇了片刻,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林绾绾了然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子玉起身,神色慎重地朝她拱手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今日来,除了这件公事,还有一件私事想要请林小姐帮忙。” “何事?” “林小姐掌管着江湖第一情报阁,想来消息一定会比别的情报阁灵通,子玉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林小姐可否愿意帮我?” 林绾绾见子玉神色极其郑重且认真,想必是真的有事相求,颔首道:“坐下说吧。” 子玉没有推脱,坐下后微微敛眉,脸色显得有些沉重,“我有位恩人身患顽疾多年,古书上曾记载了一种药草,名为荧惑草,若能以此为药引,恩人的顽疾便能治愈。” “荧惑草?”林绾绾霎时觉得有些耳熟,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所以你是想让我替你探寻这株药草的消息?” “是。如若能找到此药,那恩人的病便有机会痊愈,再也不会承受病痛折磨……”子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闪动的目光中流露着浓浓的牵挂和忧心。 林绾绾的手指微不可察的缩了一下,“你的那位恩人病得很严重?” 子玉犹豫了片刻,沉沉地点点头,“多年也只能靠药暂时压制,可终究治标不治本,身体只会越发亏虚。而且每次病发……”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似在压抑内心波动的情绪,“都会承受锥心般的疼痛与折磨。” 不知为何,她只觉心中一紧,有些急迫地脱口而出,“这位恩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子玉点头,瞳中隐有追思之色,毫不迟疑地答道:“等同再生。” 林绾绾看向窗外那不知何时已是乌云蔽日的天空,游离的目光显得心事重重,她沉默了半晌,轻声开口,“我可以帮你查,不过我不敢保证这种古书上记载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子玉站起身,感激地朝她躬身行礼,“多谢林小姐!” 第十七章 博弈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候,林绾绾身着夜行衣,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合着那只黑色匣子,她望着匣子上那一轮雕工精细的圆月,眼里的星辰仿佛笼罩着一层缥缈的云雾,悠远而深沉,让人难以捉摸她此刻的心思。 子玉那日交给她的这个任务,是让她去暗杀一个强抢民女继而又逼死了那个女子的纨绔子弟,此人仗着家中有钱,平日里腌臜事没有少做,不仅贿赂官员,让其父母状告无门,更是找人上门打伤其父,恐吓一家。 对于这个任务林绾绾自然没有异议,大恶之徒,本就应该除之而后快,她也乐于为南陵百姓尽些绵薄之力。 只是她没想到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之中,竟然还有人肯出高价为那平民女子讨一个公道,想必是这女子生前结过善缘,也算是因果有报吧。 随着外面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林绾绾“啪”的一声合上匣子,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手戴上面罩,开门走了出去。 醉仙居,南陵城最奢华的酒楼,专供高官贵族饮酒作乐之地。 各个厢房里觥筹交错,一张张酡红的面孔在满桌的珍馐美馔间晃动着,有人时不时地发出一句高谈阔论,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 此时的后院,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身如轻燕灵巧落地,她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仔细扫视了一圈,便轻快地躲进了茅房旁的花丛中。 醉仙居里面飘出来的浓香酒气和旁边茅房溢出的那股子难闻的气味接连而至,让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林绾绾紧盯着出入茅房那寥寥无几的人影,寻找着匣子中画像里的男子。 就在她等得有些焦躁的时候,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扶着墙摇摇晃晃而来,步履漂浮,透着一股子醉意,一张微圆的脸上泛着红晕。 她瞳孔一亮,随后一个闪身,藏进了茅厕里。 没过多久华服男子便推开茅房的门,走了进去。 茅房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门关上了。 片刻后,林绾绾拿着染血的匕首在华服男子身上嫌弃地擦了擦,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确认死透了才取下面罩,扯开夜行衣,露出自己原本的衣衫,稍稍整理后,若无其事地从茅厕里走出,直接出了醉仙居的大门。 没有被面罩束缚的她,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她抬头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挥洒在天际,连零星的微光都没有,天地间充满了萧条的肃杀之意。 看来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啊。 林绾绾的唇边浮出一抹极浅的笑意,步履轻快地绕进了一条巷子,扫视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之后便纵身一跃上了屋顶向城外跃去。 …… 一炷香后,林绾绾负手站在城外的树林里,一袭红衣随风翩飞,像一只在夜色中盘旋的红蝶,恍然间,竟有种脱离世俗的唯美。 “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 暖烟站在林绾绾身后,脸上带着犹疑和一股担忧之色。 林绾绾沉默地望着幽暗天幕中浮动的层层黑云,小心翼翼地遮掩着心里那一团乱麻,那些不断翻腾的心绪,一直在她心中纠缠不清,她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言语间似在说服暖烟,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病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暖烟这些年多少也看出了些自家小姐心里缠绕着的那份积郁,她一直担心她来南陵是为了一时之气,以至于做些错误的决定,最终抱憾。 她轻声提醒道:“可是小姐,倘若踏出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了,你和苏公子之间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我和他……” 她红唇嗫嚅了几下,眼中泛起一片水色,她努力地仰着头,倔强地不肯让眼角的软弱滑落,那双黯然的眸底透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哀伤。 从七年前他把她扔在雪山上,独自回了东宸之后;从六年前匆匆见上的那面,她还未来得及问他缘由便被他冷漠的拒之千里之后,他们便再也回不去了。 “早就回不去了。”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天边触摸不到的浮云,那么遥远又那么轻柔,似在祭奠那些淹没在岁月里无法回首的时光。 暖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小姐下定决心便好,若此次顺利,苏公子便无法再待在南陵了。南陵这盘棋,我们便可以接手了。” 寂静阴森的树林中,风阴冷地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不断地搅动着林绾绾心中隐隐泛起的焦虑,她的心口好似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倍感沉重。她已分不清内心深处那些压抑已久的复杂的心绪到底是为何而生,只是在这七月的夏风中,感受到的却是如冬日般凛冽的冷意,她的手脚越发冰凉,一如她此时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煎熬。 “暖烟,他不会有事,对不对?凭他的智谋,今晚之后,他仍会是那个运筹帷幄高高在上的东宸国君,对吗?” 暖烟垂下头,眸中掠过一丝悲凉,虽然于心不忍,但在这关键时刻还是不得不提醒她,“暖烟不知。只是如若今晚一切顺遂,东宸今后必然和北落师门水火不容,小姐和苏公子……” 如今,在保下南陵和与苏公子对弈及投靠东宸这三条路中,小姐依然选择了最不易走的那条。 她顿了顿,再次问道:“小姐可想清楚了?还有城主那边要如何交代?” 林绾绾默默地凝视着远方,目中翻腾的巨浪慢慢沉寂了下来,眼底的复杂之色渐渐转化为一抹疲惫,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浅浅无奈。 “雨宿那边已经动手了,摇光已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眉间的积郁慢慢消散在了晚风之中,“今晚之后,出动阁中所有的探子,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荧惑草,就算是我对他的一点补偿吧。” 暖烟正想说什么,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林中响起,她立刻提了内力朝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隐去。 林绾绾深深吸了口气,抛开那些杂乱的心绪,缓缓转过身,见到来人,唇边漾出一抹浅笑,“你终于来了。” 第十八章 西荆暗探统领 来人明显一怔,防备地紧紧握住身侧的佩剑,警惕道:“你在等我?” 林绾绾看着眼前这个身着夜行衣、头戴面罩的黑衣男子,红唇翕合间,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在想,谁会在乱世之中为一个平民女子报仇呢?既然肯出重金替她报仇为何又不肯出钱妥善安顿她的家人?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需要帮助吧?” 黑衣人的眼底隐有诧异之色,不知为何,在她从容的态度、自若的谈吐之间,竟让他生出几分忌惮来,那只紧握着佩剑的手又不自觉地紧了紧。 “你既看出有问题为何还肯出来?” “从我进醉仙居起,你就一直跟着我。”林绾绾红唇冷冷一勾,恍若罂粟绽放,“我若不出来,你又怎么肯轻易现身呢?” 黑衣人心中一凛,隐隐有些不安,他冷眸微眯,声音阴沉了几分,“你故意引我来此处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互惠互利而已。” “如何互惠互利?” 夜空中的黑云逐渐被风吹散,晚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华光。 林绾绾缓缓抬头,目光穿过树梢望着那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我知道你故意在天枢阁买此人性命,不过是为了引出南陵城里隐藏的天枢阁杀手,你想知道血衣阁被灭之事是否与天枢阁有关,对吗?” 黑衣人暗自压抑住心中的惊诧,不露声色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那我就说一个你听得懂的。” 林绾绾收回目光,视线一点一点地凝聚在黑衣人的眼睛上,眼神如利剑一般冰冷而锐利,“我知道七杀琴谱在哪。” 他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睛里霎时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你究竟是何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林绾绾挑了挑眉,随后浅浅一笑,“我是天枢阁的杀手啊,你不是很清楚吗?我也说了我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个等价交换而已,你不吃亏。其实说到底,我们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你我之间又无深仇大恨,何必搞得你死我活。拿着主子要的东西回去交差,不是更好?”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林绾绾美目微扬,眸中的自信之色落至眼角淌出丝丝清媚,她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地说道,“西荆的暗探统领,陆仁嘉。” 陆仁嘉猛地一震,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是行走在一片浓雾之中,明知危机四伏,却又无法找准源头。他瞬间方寸大乱,连眼底浓浓的忌惮之色都忘了掩藏,直至暴露在林绾绾的眼中。 “你想要什么?” “你们在南陵朝堂上的暗棋名字。” “你知道我们有暗……”陆仁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惊惧交加,赶忙收住了口,一双泛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像是要把她千刀万剐一般,惊怒道,“你诈我?!” 林绾绾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原来你们西荆在南陵的朝堂上真有暗棋啊。” 陆仁嘉那张藏在面罩之下的脸上泛着恼羞成怒的愤恨之色,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意从眼底迸射出来。 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八九岁,一身殷红的轻纱薄绡缥缈于风中,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眉如翠羽,肤如凝脂肌如雪。她就像是一株绝美的曼珠沙华,开得娇艳,根茎却藏着致命的毒。 她先是让他放松警惕,一步一步说出他心中隐蔽之事扰乱他的心绪,再趁机倒出他的身份,令他方寸大乱,对她诸多忌惮,她在此时诈他,他便会顺着她的话脱口而出!此女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好阴沉的心思! “陆大人可别生气啊,我之前说过,和你交换,现在依然作数。” “做梦!” “一篇琴谱加上血衣阁被灭的秘密换一枚暗棋,这笔买卖怎么算也是你们赚了啊。怎么?莫非你们西荆的暗棋就只有一枚?故而不敢换?” 陆仁嘉瞠目而视,胸中怒火翻腾不已,“你休想再套我的话!你们天枢阁究竟想要干什么?!” “哈……”林绾绾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十分好笑,竟兀自笑了起来,这笑声中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诡谲,让陆仁嘉心里逐渐发憷。 笑了好一会,她骤然敛去笑意,眼神变得如毒蛇一般阴冷,阴沉沉地盯着陆仁嘉,“要干什么?还不够明显吗?” 陆仁嘉脑中白光一现,要他们西荆安插在南陵朝堂的暗棋,莫非天枢阁想要的不只是江湖地位,难道,这江山他们还想分一杯羹?! 陆仁嘉冷笑,眼中流露出不屑一顾的鄙夷之色,“一个江湖暗杀阁而已,只怕这天下你们要不起!” 林绾绾微微侧过身,望向林子深处,反唇相讥道:“要不要得起,不是你说了算。” 陆仁嘉趁她侧身之际,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轻轻一拉,一个焰火在夜空中绽放,头上的一方夜空瞬间被点亮开来。 他望着那朵绚丽的花火,那双露在面罩之外的眼睛弯成了得意的形状,“我原以为龙阳峰和他的血衣阁已经够狂妄自大了,没想到天枢阁更甚!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就只能让你跟我走一趟了!” 随着一阵响动,不一会一群黑衣人接连跃进树林,齐齐站在陆仁嘉身后。 林绾绾略略扫视了一眼,脸色微微一沉。没想到就算有七杀琴谱引得西荆与北溟之间争抢,余下的探子还有这么多。看来苏瑾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实不会轻易出手。不过过了今晚,他就算想出手也没办法再动了。 她缓缓阖上眼,轻叹了一声,“都说了,我们又没有深仇大恨,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为何要动手呢?” “由不得你!”陆仁嘉目光阴鸷,冷声命令道,“抓活的回去!” 西荆的暗探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林绾绾依然纹丝不动,她微阖着眼帘,听着树梢上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心里默默倒数着—— 三,二,一。 她倏地睁开眼,“动!” 随着她一声令下,树上一团团黑影浮动起来,从树梢上一跃而下,双方战火不点自燃,霎时,空气中充满了肃杀之气,刀剑相击的厮杀声响彻了原本幽静的林间。 第十九章 入局 陆仁嘉愣怔片刻,心中顿觉愤懑难平,看来此女是早有预谋,他眼底杀意即现,立马拔剑刺向林绾绾。 林绾绾感觉到浓烈的杀气,侧身一躲,一个令牌样的东西从她的身上掉落下来,在混乱的打斗之中,好似被谁无意间一踢,直接飞了出去。就在此时,林绾绾的身后露出了一柄冷剑直直压在了陆仁嘉的剑刃上。 林绾绾身后之人动作极快,陆仁嘉还未看清,只觉握着剑柄的虎口被极大的内力一震,剑随之掉落在地。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才看见方才挡下他凌厉剑招的竟是一个少女。 他自负武功不弱,刚才那一剑他用了八层的功力,可他却未曾想到,他这一剑竟被眼前这个少女轻松化解,反而用内力把他的剑震落在地。 他来不及多想,挥手示意旁边的暗探上去缠住那名少女,他的视线重新凝聚在林绾绾身上。 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才从她身上掉落下来的东西,来回躲闪着周围的厮打,直直朝着那块东西奔去。 陆仁嘉立刻意识到那块东西的重要性,也不含糊,提起内力就踏上树干,借力一跃,抢先一步把那个东西攥在了手里。 林绾绾神色骤变,原本略带焦急的脸上泛起煞白之色。她眸中划过一丝惊慌失措,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陆仁嘉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拿起令牌,拂去上面的尘土,待看清令牌后,面色一凛,转而看向林绾绾的眼神变得凌厉无比,“东宸国城门出入令?原来你是东宸的人?!” 林绾绾并没有接话,只是眼神游移,不断转向他处,掩饰着内心的惶恐不安,她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显得呼吸十分急促,这种种表现让陆仁嘉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他又惊又喜,此消息若是放了出去,天枢阁与东宸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这将会为主子的大业扫清一个极大的障碍! 他不禁冷笑道:“想不到啊,大名鼎鼎的天枢阁效忠的竟然是东宸!” 林绾绾垂下眸,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抹微不可察的精光在眼底闪过,她厉声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不能让你们活着出去了!” 陆仁嘉并没有搭理林绾绾,而是不适时宜地一把扯下了面罩,小指作弯曲状,放在唇边吹出一声特别的哨响,两个黑影以迅捷如闪电的速度从远处跃来,身法矫健,纵跃如飞,动作极是灵敏,一看便知这是专门传送信息的传信使。 陆仁嘉把令牌递给他们,用极快的语速低声道:“天枢阁归于东宸,南陵,危。速将消息和这块令牌带回去给主子!” “是!” 两名传信使接过令牌几个起落,犹如浮光掠影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跃开了数丈。 林绾绾站在角落默然地观看着这一切,唇边浮着一丝冷笑,待两名传信使消失无影后,她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脸色陡然一变,眉间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狠厉之色,“杀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这话一出,陆仁嘉悚然一惊,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由心底升起。 那些原本和西荆暗探打得有来有回的黑影,突然像换了一批人似的,出手变得凌厉无比,西荆暗探们很快就落了下风。这下,陆仁嘉心中的那些不安情绪开始躁动了起来,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总隐隐觉得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就好像被人当成猴子戏耍了一般。 他心中的疑虑越积越多,积聚成了漫天的云雾,使他深陷其中又难以自拔。一种恐怖地猜想在他脑子里面浮现出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林绾绾,见她也正在盯着自己,那眸中带着运筹帷幄的淡淡笑意,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你……” 他刚吐出一个字,便瞧见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怦然坠落在他跟前,他不由得垂眸一看,正是不久前传信回去的那两名传信使!他慌忙蹲下身,手指略带颤抖地放在他们鼻息下探了探,已经没了气息。 一阵阵冗长且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周围火光大亮,霎时间整片树林被照得如白昼一般。 抬眼望去,只见树林周围站满了手持火把的黑衣人,他们旁边站着一排手握弓箭随时准备拉弦的弓箭手,而身后还站着一排手持兵刃的黑影,密密麻麻地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声势浩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连林绾绾也不禁愣了一下,所有人几乎都惊诧地僵在了原地,林绾绾和陆仁嘉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和怀疑之色。随后两人打了个手势,双方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打斗,防备地盯着四周。 就在此时,一边的人墙开始涌动,人群中间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从中走出。 那人银冠束发,一身黑袍衬得他的肌肤莹白如玉,仿若月华的清辉映照在琉璃之上。他以倾世之姿踏星拂月而来,就像是一轮在黑夜里高悬不落的太阳,那灼灼风华,惊世无双。 只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略微眯起,眼神冰冷而锐利,眉宇间散发着一股强势的压迫感,让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极其威严冷峻的气息,令人不敢心生妄念,望而生畏。 他冷眼横扫一圈,目光犹如泛着寒光的刀锋一般,让目之所及处的每个人,心中都不由得一颤。 最后他的视线缓慢地落在了林绾绾的身上,一双冰冷的眸子里,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在和她目光交汇的刹那,眼底闪动的情绪格外复杂,令人难以捉摸。 他闭了闭眼,强压制住心中翻腾不止的怒火。 “过来。” 那声音冰冷得比那冬夜的寒潭还要蚀骨三分。 林绾绾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火光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她心中的疑虑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她冰凉的双足,令她无法挪动半步。 见她没有动,他那一贯不动声色的脸上略显阴沉,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额上的青筋不可遏制地跳动了一下。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子书低声说了句什么,子书朝着人潮后方打了一个手势,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被带了上来。 “雨宿?!” 第二十章 香饵之下,皆是利钩 随着暖烟的一声惊呼,雨宿羞愧地低下头去,嘴唇嗫嚅了几下,低声道:“小姐,对不起。我们刚和那边动完手便被苏公子带人截住了……” 林绾绾的眼皮不安地跳动了下,没有说话,那略显苍白的脸上似有恍惚之色,她紧咬着唇,目光极其复杂地凝望着苏景迁,心头千万种思绪如潮涌动,顿感五味杂陈。 苏景迁紧绷着下巴,眼角透着强行压下去的怒意,冷冷地盯着她,沉声问道:“要我过去?” 不由她答话,便见他朝着她迈步走去。 他的步伐略显沉重,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林绾绾的心上似的,压得她难以喘息。 她浑身冰凉,仿佛坠入了冰窟,极力克制住那即将涌出的颤抖之意,在他迈出几步后便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我过来。” 她看了暖烟一眼,暖烟随即朝那些刚和西荆暗探厮杀的黑衣人打出个手势,一群人跟着她走向了苏景迁。 他抿着唇,遥遥地凝望着她,幽黑的眼眸又冷又沉。 她似乘风踏浪而来,每踏出一步,便在他那看似沉寂的眼底掀起一层墨浪,直到她驻足在他身侧,他幽暗的眸底已翻涌出血腥戾气,如同风暴骤降,裹挟着风雨欲来之势,一时之间脸色阴郁至极。 “你是谁?!” 陆仁嘉防备地盯着苏景迁,十分不合时宜地大喝了一声。他脑中被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震得嗡嗡作响,仿佛有一面铜锣不断在他脑中敲打,令他焦躁不安。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林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苏景迁一记凌厉的眼刀扫去,眼角迸射出的寒芒让陆仁嘉不由得一震,双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心底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西荆皇室的暗探统领?”苏景迁半勾起唇角,略微挑高的声线透着一丝慵懒的兴味,“不用看了,你那些潜伏在外侧的苍蝇,早就没了。你们西荆所有的暗探都在这里,马上就能和他们相聚。” 他的笑容蛊惑而妖孽,分明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却隐含着无尽的危险,在那慵懒低沉的嗓音中,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压得所有人都难以喘息。 西荆的暗探们望着眼前这个黑袍男子,他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魔王,周身恢宏的气势与摄人心魄的威压如天幕笼罩而下,几乎凝成实质,让人在这种强势的压迫感下彻底失去了对抗的勇气,只能俯首称臣。这种令人不安甚至危险的气息,让他们后背及额上不断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很快陷入惶恐之中。 陆仁嘉无比震动,他愣愣地望向苏景迁,一张脸上满是张皇失措的惊愕之态,眼底透着浓浓的忌惮与畏惧之色。 “阁下究竟是何人?” 苏景迁的视线瞟向神情凝重的林绾绾,薄唇意味深长地轻轻勾了下,那似笑非笑间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自然和她是一路人。” “天枢阁?” 陆仁嘉很快联想到让传信使带回那块令牌后,林绾绾脸上那一副狡诈的模样,他脑中逐渐清明,心中的恐惧和焦虑交叠更替,强大的压迫感使他的声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你们天枢阁为何要假扮成东宸的人?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假扮?”苏景迁挑了下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浮出一层淡淡的笑意,“想不到西荆的暗探统领竟如此天真,莫非以为天枢阁在江湖屹立数十载真的就只是一个暗杀阁吗?” 还未等陆仁嘉理清他话里的深意,他似有些不耐烦了,轻轻抬起手,四周齐齐拉开弓弦的声音在风声中扩散,当他修长的手指在火光中优雅地弯下时,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陆仁嘉迅速挥剑,斩断了凌空飞来的箭矢,暗探们也挥舞着兵器奋起反抗,林间霎时寒风阵阵,刀剑铮铮,霜刃划破了苍穹,剑过叶落无声。 随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地,西荆暗探们那一张张惊惧不定的脸上,早已面如死灰,充满了对死亡的深切恐惧。 子书一挥手,几个黑影利落的一闪身,便跃了过去。不消片刻便把陆仁嘉他们的手筋挑破,顿时血花飞溅,惨叫声四起,那些想用轻功趁机逃跑的暗探,也被后排手持兵刃的黑影一个个拍了回去。刀光剑影下,西荆一群人全都倒在血泊之中。 一个没留。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着整个树林,苏景迁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满地的尸体,转头看向林绾绾。 风吹动她轻薄的衣衫,拂起她乌黑的发丝,那眉目间隐约流转出来的几缕悲凉之色让他眉心微微一动。 “闹够了吗?” 依旧是低沉冰冷的声音,可语气中又分明多了一丝柔,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林绾绾的心蓦地一颤,“你……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卧病在床,等着你去探查荧惑草的下落吗?” 苏景迁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睛,令人难以洞见他眼中搅动的情绪。 林绾绾深深地凝视着他,那一抹抹猜忌和不甘、愤怒与失望、落寞及怨恨在她的眼中接连更替,最后这些情绪渐渐汇集在眼底,凝聚成了一片淡淡的水色。 她微扬起头,眼睛极力地向头顶上看去,真相就像一把利刃,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令她疼痛难耐。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你故意借子玉之口来告诉我你病了,让我放松警惕,又利用我引出北溟与西荆的暗探,从而一网打尽,坐收渔利。” 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似在强忍着什么。 心底的疑惑其实早在雨宿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明晰,只是她不甘心啊!她不甘心最终还是败于他手下,沦为了他的棋子,成了他手中的利剑,为他披荆斩棘。 苏景迁瞥了她一眼便迅速地移开眼去,视线幽幽地凝向了远方,神色半晦半明,“我告诉过你,黄雀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待更多的蝉和螳螂互相攀咬两败俱伤之后,方才是可动之机,可惜你好像没听懂。” 这句话其中的深意,利落又无情。 林绾绾的唇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容,真是可笑啊,她明知他心思深沉步步算计,却还在为他担心。呵,到底还是不及他那般心狠啊。 她缓缓阖上眼,眼角微光闪烁,心里徒生出一片荒凉来。 “所以我这只螳螂也是你算计中的一环,是吗?” 苏景迁淡然沉着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显得极为冷漠,他的话如同一把钝刀,刀刀不见血,却又刀刀割人心。 “香饵之下,皆是利钩。这个道理,怎么放在你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呢?你若能沉住性子按兵不动,等我出手,那么你所谋算的一切,皆还有翻盘之机。可惜啊,你却自愿当这螳螂,正如我所说的,你总是会令我感到惊喜。” 他神色一转,嘴角噙了丝冷笑,略微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其实说到算计,你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算计于我?自你进南陵起,从血衣阁到七杀琴谱再到两国暗探,哪一件不是你为了算计我而做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第二十一章 道破 林绾绾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周身气血瞬间直冲脑门,一时之间脸色涨红,声音赫然提高了几分,“原来你都知道!” 苏景迁缓缓挺直了背脊,他脸上泛着戏谑的笑意,恍惚间,眼底似闪过一丝苍凉之色,快到无法捕捉。 “你下手可真够狠的啊。在你来南陵之前就已经让人各处散布出七杀琴谱在南陵的消息,引得各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南陵,使我的行动受限。又以自己为饵和你的两个护卫在龙阳峰面前演了这么大一出戏,就为了送一个血衣阁给我。表面看来的确诚意十足,实际上就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心,顺理成章地告诉我血衣阁的藏匿点,我只要去清剿,就容易露些马脚,从而让西荆注意到天枢阁。 此计落空后,你便暗中向西荆放出一些血衣阁被灭时的消息,成功把矛头引向天枢阁。又再次靠着七杀琴谱的消息引出西荆和北溟的暗探争夺,想借我之手除掉这些障碍,可惜我没有动手,你便一直在等机会,直到知道我病了,才按捺不住。 子玉派给你的任务,你早就发现了端倪,于是将计就计引出了西荆的暗探统领。而北溟这边,想必是容绥潜伏在暗探里的人帮你引出来的吧?你派出挽月楼的人利用天枢阁与东宸的身份作掩护,让两国暗探今夜一起消失于南陵,又故意放走几个漏网之鱼回去通风报信,那么这一切便都会算在东宸头上。 这么大一出戏唱完,德惠帝就算再蠢也会知道其他三国打的什么主意,届时防备其他三国,你们北落师门只要稍微示好,他便会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从此便可以在南陵站稳脚跟。而其他三国因今晚之事必定会大动干戈,到时候互相警惕盯着对方,谁又有功夫管南陵呢?这盘棋你便可以慢慢下,不会再有多余的干扰。” 他侧目看向她,一双幽深的眸子里射出两道洞悉无遗的凌厉光芒,仿佛烈焰一般似要将她灼穿,“此计,除了北落师门,没有一国能独善其身,一箭四雕,不得不说,这一步棋,下得很漂亮。” 林绾绾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在苏景迁凌厉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地黯然下去,心中的那些怨愤与不甘,也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化解的凄怆之情。 他竟然连容绥那边也洞察到了,她怎能不服?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未曾想过会输得这么彻底。 她的目光渐渐沉寂下去,眼底徒留下一丝尘埃落定之后的疲惫之态,懒懒地抬起手,拢了拢被风吹拂到脸上的青丝,唇边飘荡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苦涩,满是苍凉萧索的意味。 “东宸国君说笑了,再好的棋路在你眼里也无所遁形。不过说到心狠,我又岂能和你相比。” 苏景迁没有接她的话,扬起从子书手上接过的几块令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仍挂着一副玩味的笑意,“这些‘不慎掉落’的东宸国城门出入令,想必就是你前段时间时常外出的杰作吧?” 林绾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飞花阁不愧是天下第一情报阁,连我东宸国城门出入令都能仿造出来。不过你放心,北溟那边已经清理干净了,跟西荆一样,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没有人会将今夜的消息传出去。过了今晚,北溟和西荆只怕会为了七杀琴谱而互相猜忌,暂时没有工夫来理会南陵之事了。” “呵,看来东宸国君已经设好陷阱了。那我便在此恭喜东宸国君顺利清除掉了南陵的一部分障碍,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 “也多谢你这把剑,刺得精准,替我开了路。” 两人语气中均有针锋相对之意,他目光冷沉地盯着她,眸子深处似涌动着几分薄怒,她毫不客气地迎视上去,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空气中好似有火花在碰擦。 “那个……小姐,我们明日还要派出全部探子去寻找荧惑草吗?” 暖烟在此时轻声开了口,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话一出,二人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息瞬间消失殆尽。 苏景迁心中一动,凛冽的面色就像是倏忽解冻的冰河,眉间的阴霾似一扫而空,整张脸都柔和了下来,那幽深沉寂的眼底似有瞬间波动。 “不必了!”林绾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咬牙道,“东宸国君面色红润,声音苍劲有力,哪里像个病人?什么荧惑草,不过是为了麻痹我们放的烟雾弹而已。” 苏景迁的睫毛轻颤了一下,语气不再似方才那般强硬,“让你的人都撤了吧,这里留给子书他们善后便好。” 林绾绾对他骤然转变的态度有一丝狐疑,还在琢磨他话中是否另有深意,便又听他轻声道: “和我去走走,如何?” 还未等林绾绾答话,雨宿便一个箭步挡在林绾绾身前,警惕地盯着苏景迁,“你想干什么?!” 苏景迁微微蹙眉,声音沉了下去,“我若是想要对她做什么,你觉得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语气,却透出一股令人无法质疑的威仪。语意清晰明了,雨宿霎时愣在那里,竟毫无反驳之力。 他们和北溟暗探刚动完手,便被苏景迁带人截住了,而苏景迁的人只是清理干净了所有的北溟暗探,却从未对他们出手。苏景迁还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来找小姐,他担心这边的情势便同意跟着他们一起来了。细细想来,确如苏景迁所说的那样,他并不曾对他们有半分不利。 见雨宿一脸哑然之色,林绾绾微微叹了口气,“雨宿,你和暖烟带着他们回去吧。” “小姐……” 雨宿还想说什么,不料被暖烟暗暗掐了一下,顿时痛得直皱眉。 暖烟干笑了两声,朝林绾绾和苏景迁拱手行礼道:“那我们先告退了。” 说罢便拖着雨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苏景迁若有所思地望着暖烟和雨宿的背影,瞳中隐现怀念之色,“看着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北落师门的日子。” “是吗?原来东宸国君还记得。” 苏景迁低头浅浅一笑,随后侧头对子书小声吩咐了几句,待子书离去后,又转过头看向林绾绾,“今夜星光甚好,有兴趣走走吗?” “也好,反正今夜是无眠了。” 林绾绾抬头望了一眼星空,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径直朝林外走去。 晚风凛冽,“呜呜”的风鸣声吹响林间,树叶随之沙沙作响,一起一落,犹如一首低鸣浅唱的曲调,似乎也在对今夜那些死去的亡魂做最后的悼念。 林绾绾垂眸看着自己那双素白的手,从她踏足南陵起,她就知道这双手往后便不会再干净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里江山下,有哪一处又不是枯骨成堆?那至尊之位,又有哪一位不是踩着成山的尸体踏过去的? 她轻轻合上眼,虽然如此,可想到那一地满目疮痍的尸体,心中又不免升起一丝悲凉之意。 突然,肩上似多了什么东西,后背突如其来的一层暖意让她微微一怔,一股淡淡的白檀香窜入她的鼻息。 第二十二章 许你一诺 她骤然睁开眼,便瞧见眼前的一方天地已被一抹黑色替去,他正专注地为她系着脖子前的带子。 见她有些意外地望着自己,苏景迁轻笑道:“入秋了,我见你穿得单薄,便让子书去取了我的披风来,你凑合着披下吧。” “你……”林绾绾目光动了动,移开视线轻声问道,“你不生气?” “怎会不气?你可知,你今夜若是成功让他们将消息带回去,我多年来的筹谋便会功亏一篑。” 苏景迁含笑凝视着她,眼眸深处闪动着复杂而微妙的情绪,那是她难以窥探出的深意。 他话锋一转,似有些无奈,“可是,也不知怎的,忽然间,就没那么气了。” 他笑得云淡风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于她的种种算计,明明是郁积满胸、怒火腾烧,甚至连折磨她的心都存了,可在见到她含着泪,倔强仰头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着,揪得他的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那一刻,似乎所有的愤怒与失望,都没那么强烈了。 在暖烟说她要倾尽所有探子为他寻荧惑草的时候,那一瞬间,心忽然就软了下来,这些年支撑着他在黑暗中瑀瑀独行的强大意念,竟有那么一丝动摇。 不过也只有那一瞬间,对于当年走下的那步棋,他从不后悔。 苏景迁的话让林绾绾感到十分困惑和不解,她用疑惑的目光望向他,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当年庸王拥兵自重,欺他年少,想夺他皇位,他可是隐忍了足足两年才下手。一下手便是手起刀落,干净又狠辣。还对其麾下所有人赶尽杀绝,不论是归顺的还是不归顺的,最后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庸王的残肢破躯被他直接丢进山林里喂了野兽,甚至还让史官把庸王写成了胸无点墨的粗鄙之人。 那一年,那场腥风血雨染红了整个东宸国的天,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君王用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稳固了自己的政权,自此以后东宸国内再也无人敢对这位年轻的君主有半分不敬之意,整个朝野上下再无不臣之心。也是那一战,让其他三国不怀好意隔岸观火的国君,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新任君主不再有轻蔑之态。 如今她差点就毁了他的棋盘,他竟大方到不计较?这让林绾绾怎么可能安心。她心中的疑虑仿若无数条错综复杂的线,丝丝缕缕纠结缠绕,怎么捋也捋不清。 苏景迁并没有替她解答她眼底的疑惑,而是迈步朝前走了几步,见她迟迟没跟上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去,幽幽地开口,“你不用纠结,虽然你做这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帮我,但是最终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其他的便已不重要了。而且,容绥让我照顾好你,等他那边空了,便来接你。” 听见他坦诚的回答,林绾绾心中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瞬间断裂,她不由得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不过一个简单的“利”字,她却偏偏想要绕开,寻找别的答案。 作茧自缚,缚住的往往只有自己。 她又何尝不明白,若不是因为北溟和西荆的暗刺已顺利拔出,他达到了目的,他又怎么会不追究自己的种种算计,哪怕有容绥的嘱托,他也必不会心慈手软。 天上的星光明明暗暗,她有些看不真切他此刻的神情,只听他顿了顿,又道:“你,想去北溟吗?” “没想到你们之间倒是还有联系。” 林绾绾说这话的时候,喉间如同咽下了一剂黄连,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苦涩之感。 他和容绥竟还保持着联系,难怪他知道北溟暗探里有容绥的人。七年了,除了六年前那匆匆的一面,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她,连只言片语、一封平常的书信都不曾有过。 她扯了扯唇角,那一抹浅笑深深地刺进了苏景迁的眼睛。 “你想让我去北溟?” “北溟有什么不好?容绥在那里,毕竟,他才是你最亲的人。” 苏景迁把最后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似有一股戾气在里面。 林绾绾眸色一黯,眼底悄然掠过一抹失望,“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地撵我走吗?” 今夜的风似乎格外猖狂,苏景迁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就这样静默地伫立在风中,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遥遥望来时,瞳中闪动着忽明忽暗的光。 他分明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却又感觉那么远,似乎在他们之间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你应该清楚,在你执意进天枢阁的那天,我就没有打算让你留在南陵。” 是啊,那日,从他的言行中就看出来了,他是极不愿自己留下来的。若不是自己故意激怒逼迫他,赌他顾忌北落师门还顾念旧情,他又怎么会松口? “所以从那个时候你就开始防备我了?” 他默默注视着她,眼底透着深沉无比的凝重之色,还有一抹难以言说的愁绪。 “南陵如今的局势你不应该掺和进来,你此行的目的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你大可不必以身作饵,倘若当初,血衣阁之事我不打算出手,你的这些算盘恐怕要白打了。” 林绾绾心下一紧,表面仍旧一副沉静恬淡的模样,“可是你还是出手了。” 苏景迁轻轻合上眼,覆盖住了眼里浮动着的莫名情绪,“今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许你一诺,你想要什么?” 林绾绾闻言,眼中的星辰似瞬间坠落,她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一双沉默的眸子里仿佛隐藏着无数难以启齿的忧伤。 恍惚间,时间铺陈为纸,记忆挥洒成墨,那张沾满了墨痕的纸上,是他欠她的承诺。 翩浮地忧思穿过了尘封的记忆,还记得那晚,也是这般云淡风长,星河昭彰,他们并肩坐于屋顶之上—— 她双手托腮,仰望着漫天繁星,“向星星许愿真的能成真吗?” 他单手支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唇角眉梢蕴含着缕缕柔意,连四周凛冽的风都仿佛变得温柔了许多。 “为何要向星星许愿?想要什么?我许你。” “我要什么阿瑾都会允吗?” 她看进他的眼眸深处,眼睛里似有灼灼光芒,仿佛黑夜中燃起的两簇小小火苗,含着淡淡的期许。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为你争取。” “我希望阿瑾以后可以像明月一样,皎皎清辉,月色溶溶,让你的光驱散黑暗,照亮你的臣民,做一个盛世明君。” 她冁然一笑,“这样,我在夜里抬头,便可以看见你了。” 他低沉悦耳的笑声似又将这凉薄的夜色捂暖了几分,“你放心,就算有一天我回了东宸,也会给你写信的,你若是想见我,我便马上来接你。要我做这人间月,或许很难,不过——” 他那双桃花眼脉脉望来,眼中的光胜过了万千星河,“我向你保证,无论将来前路是否黑暗,我都会一直为你照亮。” 夜色浮动暗香,树下落英被风卷起散作满天繁星,悄无声息地落至她的心尖,化作一抹未染尘埃的期许。 只是那时满心欢喜的她忘了,夜色再美,终会破晓。 在岁月的长河中,那些懵懂的情愫终将干涸。 曾经的殷殷艳艳,终会熬成一点赤红,烙印在心口,化为朱砂,不再滚烫夺目。 可只要用手指覆上去,便犹如枯木逢春。 然后,记忆翻涌,一切如初。 第二十三章 你敢赌吗? 此时,林绾绾的内心已被那股偏执的情绪所占据,她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潭,报复的野心犹如没过头顶的潭水,灌入她的耳鼻,她越是挣扎,便沉溺得越快,她的理智逐渐模糊,深陷进不可自拔的漩涡之中。 “我要什么都行吗?” “说说看。” “如若。”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眼睛如同天上的繁星,亮得醉人,“我要这南陵呢?” 他面色微凝,舒和的眉心渐渐收紧,眼底流露出一抹费解之色,“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南陵?你并非是爱玩弄权术之人,南陵对你来说,究竟有何意义?” “的确没有意义。” 她轻声一笑,那张绝俗的脸庞上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靥,瞬间点亮了夜色,如同夜间悄然盛开的蔷薇,娇艳得不可方物。 “但是,”她的笑容未减,只是目光陡然冷冽下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毅然决然的冷厉,“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便想一一夺了来!” 苏景迁的眉睫微微一颤,眸色忽然暗了下来,一双犹如寒潭般幽深的眸底,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那刺人的目光,手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成了拳,心底生出一股彻骨的凉意。 “你就恨我至此吗?” “恨?” 她凝眸望来,那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淡淡的疏离感,还有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 “苏瑾,你别太抬举自己了。我只是看不惯你假惺惺的嘴脸罢了,说什么许我一诺,你许我的诺,又何曾履行过?” 他沉默地望着远方,眼神闪烁间,摇曳着一种难以诉说的复杂之色。 默然片刻,神色骤然一沉,脸上仿佛染了一层寒霜,他极其认真地看向她,一字一句道:“南陵不是你的复仇工具,它关系着天下苍生和南陵千千万万的百姓,难道你想让这些无辜之人沦为你仇焰之下的灰烬吗?你们北落师门几百年来传承的仁心仁义之道,对你来说是什么?” “天下?百姓?哈……哈哈……” 她的笑声宛若浅唱低吟的天籁,却隐隐透出一股凄婉哀伤之意,让苏景迁的心为之一颤。 “苏瑾。”她倏忽敛去笑,眼中投射出一抹凌厉的冷光,声音仿若凛冬凝冻三尺的冰原,“你不过是个玩弄权术、阴狠冷血之人,跟我谈什么仁心仁义?你扪心自问,你手上沾染的血还少吗?!” 林绾绾的话如同一把尖锐的刺刀,狠狠地扎进了苏景迁的心口,不停地搅动着,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薄唇紧抿,额上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浑身都紧紧绷着,脸色显得格外苍白透亮。他紧攥着的手指在不断用力,似要把自己的骨血揉碎一般。 缓了半晌,他才终于压下了方才喉间那股直冲而上的腥甜之气,薄唇轻启,喑哑的声色飘荡在风中,“南陵,我不会给你。” 听到这个回答,林绾绾浓密而卷翘的长睫扑闪了一下,似乎扑灭了最后的希望,那紧缩在心口上的朱砂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在她胸口扩散,化作了一场无间炼狱,一点点灼蚀着她的心肺。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地嵌入了柔软的掌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心口在灼烧中带来的疼痛感。 说什么许她一诺,皆是妄言! “这么说,南陵,你势在必得?” 苏景迁闭了闭眼,眉宇间有些微妙的情绪在浮动,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当他再睁眼时,目光狠厉,语气慎重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是。这南陵,我非要不可。” 林绾绾沉默了片刻,红唇撩起一道浅浅的弧,“既然你这么胸有成竹,不如我们来赌一赌。” 她朝他扬眉望来,眸色清亮,眼底却蕴含着浓浓的威胁之意,“倘若其他两国知道你在南陵蛰伏了这么多年,你猜,谁会是那个渔翁?” “林绾绾,鱼死网破对你们北落师门来说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苏景迁波澜不惊地淡淡瞥了她一眼,那凉薄的唇边泛着一丝冷意,“或者应该这样说,只有鱼死,没有网破。”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平淡的语调却显得格外狠厉。 “苏瑾!” 林绾绾被他挑衅的言辞彻底激怒,心中腾起的怒火让她难以遏制地低喝出声,那些在心中盘踞已久的恨意如野草般疯长,在日积月累中,滋长成了毁天灭地的心魔,令她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执念之中,她脸颊涨得通红,浑身气得颤抖,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你在威胁我?” “不算威胁,你若真的把消息卖给其他两国,你以为北落师门就能独善其身吗?那两国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沈城主可清楚得很,他们可不会跟你谈条件。一个生性多疑且骄矜自大,一个装傻充愣实则城府极深。你斗得过他们?” 苏景迁冷笑着望着远处,目光阴鸷,没有一丝温度,眼底露出的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只怕北落师门最后只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我东宸国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何惧一战?大不了费些功夫把四国一起拉回起点而已,而你们北落师门呢?若不是三百年前四国打了几十年,各国国库耗尽,死伤惨重,你觉得北落师门拿什么独立于四国之外?四国大战一旦再次触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将会消失殆尽,包括你们北落师门,而城中那些眼巴巴等着你们庇佑的百姓,等来的可能是灭顶之灾。你,敢赌吗?” 苏景迁的话句句如刀,字字诛心。他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言辞犀利,强硬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一刻,他身上那股杀伐果决的帝王之气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那种阴鸷狠辣的眼神让林绾绾感到无比陌生。 她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眼底的微光像是碎裂开的星辰,闪动间,流转出一抹浓浓的恨意和淡淡的悲凉。 她仍是掷地有声寸步不让,“苏瑾,就算我不把消息放给其他两国,你也别忘了挽月令现在可是在我手上。挽月楼,或许别人不知道,但你和容绥都知道里面有什么。论兵力虽说不及你东宸的计都与罗睺,但是在南陵这盘棋上,想要牵制于你也是绰绰有余,你,又敢赌吗?” 第二十四章 条件 苏景迁的脸色越发阴沉,他当然知道挽月楼意味着什么。 当年四国大战时,武林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侠带着各路英雄好汉占领了四国相交之地的城池——北落师门。从此那位大侠便成了北落师门的城主,而北落师门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武林豪杰们的聚集之地。 挽月楼则是沈清秋年轻时一手创建的,里面不仅有多年归附效忠的奇能异士,还有众多江湖侠客。毫不夸张的说,挽月令,即可令江湖。更重要的是,楼里还有一支神秘的军队,名唤摇光。传说摇光军将士可以一人战数十人,十分骁勇善战。 看来她是料定了他不敢在明面上调动计都骑与罗睺军,而挽月楼在世人眼中本就神秘,对它所知皆是传闻,所以她暗中调动摇光军到南陵也能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她还是算错了。 他大步跨来,转眼间便站到了她跟前。 他冷冷地逼视着她,几乎快要被她气笑了,眉宇间上位者的威仪与压迫感瞬间展露无遗,声音倍感冷厉。 “你还要跟我闹是吗?!林绾绾,你当真觉得挽月楼能牵制住我?沈城主既然没有阻止你来南陵,还给了你挽月令,想必也不是让你拿它来对付我!你最好想清楚,你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为何?!是为了你的一己之私还是为了护北落师门一隅之安?!” 林绾绾一怔,那如同利刃般凌厉的目光忽然闪动了几下,缓缓垂落,已攥得发白的手慢慢松了开来,唯留下掌心那几道深深的血痕。 苏景迁已被她完全激怒,心中腾烧起一片火海,他半眯起眸子凝视着她,冷沉的眸底掠过危险的暗光,“林绾绾,激怒我对你和北落师门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执意找死,我大可成全你。就用你的挽月楼和我对弈试试,看看最后满盘皆输的是我东宸还是北落师门!” 苏景迁的话如同一盆从头浇灌而下的冷水,瞬间浇灭了林绾绾心中那些偏执的恨意和报复的怒火,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是啊,她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护住北落师门吗?她若真和苏瑾拼个你死我活,且不说其他两国会不会就此钻了空子转头对付北落师门,单是这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不论最后谁输谁赢,遭殃的永远都是百姓,获利的则是那些隔岸观火看热闹之人。想来,这也是当日舅舅为何要让她助他,北落师门择他为主的原因。 她抬眸看着他,神情恍惚,一双黯淡的眸子显得无比空洞。 心中百转千回,当那些偏执的情绪和恨意都销声匿迹后,她心中的悲凉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汹涌袭来,直到蔓延至了眼角。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无力过,在经历今日几场大起大落后,她那颗已经凌乱不堪的心,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底好似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心蓦地一沉,脸上的狠厉之色逐渐淡去,唇边隐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你当真就这般讨厌我吗?你们北落师门明明想要站在我这边,你却想方设法地和我对着干?难道站在我身边就让你这么恼怒吗?恼怒到总是想着怎么让我不痛快,非要站在我的对立面?” 林绾绾红唇嗫嚅了几下,心中那些陈年的酸涩蔓延开来,乃至言语间都带着几分苦涩。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来的目的,血衣阁那夜出手、那日的手下留情以及今日的不予计较,皆是因为看在北落师门的面子上,至少北落师门来南陵向你投诚,你不能让我在南陵出事,以免寒了北落师门的心。” 她那神色黯然的脸上,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凄凉之色,唇角那缕自嘲的笑意,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弦,“若不是因为北落师门,我引来血衣阁的时候你根本就不会出手,对吗?而今日,若不是你早就洞悉穿了一切,掌控了局势,恐怕也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当年他都能如此狠心绝情,更何况是多年后的今日呢? 苏景迁微愣了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情绪夹杂其中,这是一种她难以解读的东西,显得微妙而复杂,他盯了她半晌,才缓缓开口,“在你心里,我竟如此不堪吗?若不是今夜看出雨宿带的可能是摇光军,我根本就不知道挽月令已经在你手里,也根本不会清楚你们北落师门的立场,又何谈是因为北落师门而出手?” 林绾绾愕然抬眸,凝向他的目光有了淡淡的波动。 四目相望,眼波流转间,碰撞出一缕尘烟,回忆覆盖了流年,只一眼,便叫多少风月入了诗篇。 他久久注视着她,纤长的睫毛下,那双桃花眼仿佛融化了一汪春水,眼底渐渐聚成一片她多年都不再见过的柔色。 “站到我身边来吧,以后由我护着北落师门,还有……你。” 他言辞恳切,眼神坦荡而真诚,一如那日站在雪山下,他对她说,“别怕,我在。就算真的有雪狼,我也不会让它伤你分毫。” 她望着他的眼睛,此时竟有种如鲠在喉般的难受。 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种种猜忌和防备慢慢凝聚,仿佛在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城墙,让她漠视了他罕有的温柔。 “北落师门可以助你拿下南陵,甚至,可以助你踏平乱世一统山河,我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林绾绾侧身向前迈出两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见他没说话,似在衡量什么,又补充道:“你放心,这两件事不会威胁到你的权势,但是我要你写下亲笔密诏,并加盖国玺。” 苏景迁眸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她这是怕他过河拆桥吗?他到底是有多不值得她信任,才会想要他的亲笔诏书,防患于未然。 他看向她那抹侧影,此时犹如映在水中的寒月,他想伸手触碰,却只能触到那一潭冰冷彻骨的湖水。 镜花水月,终成空幻。 一缕凄楚之色在他唇边慢慢化开,“……如此也好。说说你的条件。” 她目光朦胧,仿佛隔着一层缥缈的云雾,令人望不进她的内心,似乎有着一段难以丈量的距离,横亘在她面前,难以靠近。 “第一,在你有生之年,庇护北落师门不受各国侵犯,保城中百姓安稳太平。” “好。”他不假思索地应道,没有半分犹疑,“那么,第二个呢?” “第二,不论以后你是否要把手伸去北溟,看在曾经的情谊上,不要为难容绥。” 他目光微微一滞,眼底掀起一股暗涌,盯着她的身影默然片刻,轻轻闭上眼,掩藏住了满眼的落寞。 “……好。” 他在风中站了许久,可那些潜藏在心底多年的火焰却如同生了根,任凭风怎么吹都吹不灭。 第二十五章 羁绊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相顾无言。 苏景迁不时地用余光瞟向身侧的林绾绾,似乎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又在瞥见她清冷神色后,止于了唇齿之间。 风声萧萧,夜幕茫茫,星光下,那高大颀长的身影,看上去竟有种难以诉说的落寞之感。 直至进了宅院的大门后,苏景迁忽然停住了脚步,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你当真就没想过,当初我明明知道你不怀好意,为何还是动手灭了血衣阁?” 林绾绾一愣,眼底掠过一抹迷惑和不解之色,有些不明白他突然问她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片刻,还是把自己所知的如实道出,“血衣阁依附于西荆皇室,这些年发展迅猛,若让它继续壮大无疑是让西荆在江湖上的势力不断扩张,迟早会威胁到天枢阁及东宸,所以,趁其还未壮大之前一举歼灭便少了后顾之忧。” “原来在你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啊。”苏景迁的唇角扯出一抹浅淡到让人几乎抓不住的笑容,“你只说对了一半,血衣阁是迟早要除,但绝不会是现在。南陵这盘棋大局未定,若贸然出手,无疑是打草惊蛇,只怕西荆真的洞察出什么,那我这些年布的局可都白费了。再者,你太小看西荆了,西荆能在短短数年间培养出一个血衣阁,且发展迅猛,你觉得这是为何?” 林绾绾微微蹙眉,这点她也曾怀疑过,只是飞花阁未查出什么不妥之处,让她没有过多在意,如今听苏景迁这么一说,她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你是说,西荆背后还有一股势力?” “没错。” 她心中一凛,略略沉吟,“能控制一个国家的势力……” 片刻后眼中精光一轮,有些惊诧又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他,“无相门?!” 苏景迁淡淡一笑,“还不算太笨。” “可无相门不是早在四国大战之时就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吗?” 林绾绾听舅舅提起过,无相门是当年江湖中一个神秘的存在,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个门派还是座城池,存在了多久。世人只偶然见过其门内的几名弟子在世间除恶,且均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四国大战之时,无相门却自此消失,不少人猜测,他们是看不得世间尸骸遍野,所以归隐于山林不再过问世事。若当年四国大战之时,其中一国有无相门相助的话,恐怕这天下早就归一了。 苏景迁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他眼眸微微一眯,眼底划过一道锋利的寒芒,“先祖无意于这世间纷扰,那他们后辈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真的就会甘心一直寄情于山水间?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一旦打开,便会无穷无尽。” “所以你怀疑是无相门在背后操控着西荆?” “嗯。只是现在还不能肯定,不过对于西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你,以后行事莫要再如此莽撞,好在这次只是一个暗卫统领,下次若是再遇到西荆之事,定要和我商量之后再行事,知道了吗?” 他的神情格外严肃,看向她的目光中似乎还隐有一抹担忧之色,让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见惯了他运筹帷幄的样子,倒是鲜少有这般郑重,看来西荆的确是不简单,她略微低眉,陷入了沉思。 若真是无相门,凭他们现在的能力恐怕很难与之抗衡。而苏瑾这人老谋深算又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明知灭了血衣阁会将自己陷入危机,极有可能被敌暗我明的无相门盯上,那他为何还要冒险走这一步? 她心中疑虑重重,凝眉望向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里寻找到答案,不禁问道:“既然知道危机四伏,那你为何还要灭了血衣阁?若真被他们察觉到端倪,你就不怕你多年以来的辛苦谋划付之一旦?” 苏景迁毫不躲闪地迎上她探寻的目光,那双异常好看的桃花眼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犹如羽毛一般轻飘飘的,有意无意地挠着人心,就好似有种诡异的魅力,总能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林绾绾略显慌乱地避开了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却仍没逃过他戏谑的声音,“你那么聪明,你觉得呢?” 他戏言般的话似挽了清风几许,轻柔地拂过她的耳畔,如闲庭落花,似飞鸿踏雪,在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轻轻碾过,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底似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破土而出。 她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往身上裹了裹苏景迁的披风,耳后莫名升起的灼热感让她有些心虚,她支吾着落荒而逃,“不早了,我回房了。” 那步子才迈出几步,便被苏景迁拉住。 他好笑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眉间一展舒朗,眼角弯成了温柔的弧度,“走错了,你的院子在那边。” 林绾绾看着苏景迁眼神瞥向之处,咬了咬唇,快速调转了方向,略显窘迫地快步走去。 直到陪她走到院中,目送她至门前,苏景迁才轻声叫住了她。 “林绾绾。” 她应声回头,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他眉眼含笑遥遥地凝望着她,在那双醉人的桃花眼里,她仿佛又看见了整个盛世的烟火绽放。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肯站在我身边,我很开心。” 她微微一怔,朝他颔首,“你……早些休息吧。” 在她淡然回首之际,还是没能掩饰住那眼底盈满的笑意。 星霜荏苒,一切都在改变,但一切又似乎都没有变过。 就好像他们,还跟从前一样,总能因为几句话而大动干戈,却又总能在下一刻立马握手言和。 这世间多沉浮,才让人轻易坠入迷雾,可总会有一种信念像一束光,替你拨云散雾,让你选择不再盲目。与其置身风波外,看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如伫立于这风雪中,总好过余生漫漫,在平淡无波之中度过。 更何况,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值得你用一生去消磨,不论是敌是友,是对是错,它已经刻入你的骨髓,沸腾你的血脉,将成为你一生的羁绊。 成也好,败也罢。这人间,便也不算枉来过。 第二十六章 友谊 林绾绾有些出神地盯着苏景迁的玄色披风,上面好闻的白檀香不断地侵蚀着她的鼻息,沾衣缭发,萦绕于心。 她忽地弯了嘴角,眼底有一处柔软在慢慢化开。 此时,突兀的敲门声响起,她微微凝神,收起披风走去开了房门。 一开门便看见笼双、媚娘、一一三人站在门前。 “这么晚,你们怎么来了?”林绾绾眨了眨眼,眸中绕着一丝疑惑。 “那个,晚晚。”一一见到她,“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 林绾绾黛眉轻挑,瞧着一一有些娇羞的模样,心里泛起嘀咕,这丫头是中了什么邪么? 见一一扭捏半天也没说明白,媚娘一急,拉开一一,朝林绾绾粲然一笑,“是这样的,今日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见你半天没回来,我们几个有些担心,方才听丫鬟说你和公子一道回来了,所以就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吧?” 笼双拉起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担忧地问,“晚妹子,莫不是任务出了什么差池?公子可有为难你?” 自从林绾绾住进了宅院,这三个姑娘总喜欢来找她,知道她喜欢看话本子,便去寻了好些话本子给她,陪她一起看。刚开始她还有些摸不准她们的目的,毕竟是苏景迁的人,她只能带着防备应付着。 后来,在相处过程中,她渐渐发现这三个姑娘的确如子玉所说的那般,并不是心思复杂之人,她们甚至连苏景迁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她们亲近她,大抵只是为了和她做朋友吧。 女子之间的友谊有些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如同春花盛开,夏夜流萤,秋风落叶,冬日霜雪那般,十分自然地便滋长开来。 林绾绾心中的那点疑惑算是解开了,她了然一笑,轻轻拍了拍笼双的手,“没事,不用担心。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只是在路上恰巧碰见了公子,便与他一道回来了。” 媚娘松了一口气,螓首微颔,“那就好,见你那么久都没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岔子。” “我们去找过几次公子,但只见到了子玉,问他什么他都闭口不言,真是担心死我们了。”一一低头小声抱怨了几句,随后又抬眸笑吟吟地看着林绾绾,“不过,晚晚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看着三人真挚的眼神,林绾绾心中一动,像是淌过一阵暖流,她看向她们的目光逐渐柔软,如一条轻纱敷住了月华,使原本清冷孤寒的月色变得轻柔似水起来。 “……谢谢你们,如此记挂我。” 笼双轻声一笑,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怎的还谢上了,大家都拿你当自家姐妹,以后这个‘谢’字,就不要再提了。” 林绾绾点点头,噙着笑意的眼睛里早已温软成了一片。 一一抢着拉住她的手,甜甜一笑,“就是就是,晚晚长得好看,武功又好,我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姐妹呢!” 媚娘一听,轻扬起下巴,佯怒地斜睨着一一,一副威胁的架势,“一一,你是说我和双姐不好看,武功不好吗?” “啊,不是不是……”一一赶紧摆手,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我是说,你和双姐还有晚晚都特别好看,武功也特别好,一一觉得有你们很幸福!” 媚娘噗哧一笑,乐道:“小丫头,惯会油嘴滑舌。” 几人嬉笑成一片,林绾绾侧身让出一条道,“别站在外面说话了,进屋坐吧。” 笼双笑着看了看其他两个姑娘,摇头道:“今日太晚了,我们就不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一一又拉起林绾绾的手,轻轻晃了晃,嘴角挂着甜美的笑容,显得分外可爱,“明日我们打算出门逛逛,晚晚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一一撒娇的模样让林绾绾不忍拒绝,她迟疑片刻,“可是公子那边……” 媚娘朝她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抹狡黠的笑容,“偶尔出去一次无妨的。况且,公子不是早就说过,你替他办事,往后出入自由不需要守阁中规矩吗?” 林绾绾淌着淡淡笑意的眸底微微一震。 替他办事?究竟他是怕阁里的人对她随意出入有所异议,替她想好的说辞,还是他早就算到了她所谋划的一切,吐露的事实?如此有恃无恐地任由她出入,恐怕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出一网打尽的戏码。 她一直知道苏景迁的手段及谋略非常人所能及,只是到了今日才深深体会到了其可畏之处。 这世间阴谋算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步步筹谋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有个人却早已洞悉穿了一切,并先行算计了你的算计。 谋算并不难,难的是谋得了这世上最难测的人心。 林绾绾闭了闭眼,压下内心掀起的波澜,“也好,我正想出门走走。” 她的眼里一片清明,可方才那眼中的震惊之色仍没能逃过笼双的眼睛。 笼双心底生出一丝疑惑,但又见她一脸疲惫,想必是真的累了。她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看你也是乏了,快些休息吧。” 林绾绾点点头,她知道笼双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便也不再推脱,与三人道了别。 而在院中另一个阴暗的角落,一个黑影看着这一幕幕,死死攥紧了衣角,那双隐没在黑夜中的眼睛里,燃烧着浓浓的嫉恨之火。 月晚,凭什么你一来就夺走了一切,公子的另眼相待,姐妹的友谊,凭什么?! 她永远忘不了救月晚回来的那天,公子看她的目光。 那是跟看她们这些人不一样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她只读懂了一个,担心。 公子担心月晚。 她乐瑶为他出生入死刀口饮血无数次,都从未换来过他这样的眼神,哪怕她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他也不曾有过。 乐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公子的时候,她才及笄之年,那日她那酒鬼继父像往日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对她百般羞辱打骂,还为了一点聘礼,要把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妾,她实在是受够了!于是趁他醉酒瘫倒之时,拿起剪刀一刀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这时,一个如古琴般低沉悦耳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姑娘,你杀人的模样倒是挺诱人的。” 她在慌乱中抬头,只见一名玄衣少年逆着光向她走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耀眼之人,他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薄唇微红,勾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带着蛊惑,就像一只嗜血的鬼王,通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强势。 那少年问,“你,愿意做我的刀吗?”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公子手里的刀。她日以继夜的练习武功、才艺,就为了留在他身边成为他最锋利的刀刃。 只是他不知道,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便把他镌刻在了心底,永生都无法磨灭。 她这把刀,是带有温度的,只对他一人有的温度。 第二十七章 怀王 北溟国国都上渊城 天空碧蓝如洗,清风吹奏着鸟儿清脆的歌声,碧绿澄净的湖面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粼粼波光。 湖畔边的曲折廊桥下缀满了亭亭玉立的粉色荷花,时不时地飘过一阵清幽的荷香,引来几只蜻蜓逗留在花叶上,为这如画的美景增添了一份鲜活。 沿着曲折的水上廊桥走去,便是一座立于水面的水榭。 这座位于上渊城城南的水榭,后部与水上廊桥相接,三面临水,视野辽阔景色极致,是不少文人墨客所青睐之地,甚至还有许多风雅名士慕名而来。 因此每日来此的人络绎不绝,可今日倒是几近冷清,大抵是廊桥入口处笔直站立着十来名士兵的缘故,所以此时,水榭内只坐着两名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女。 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容貌娇美,身着一件桃红白蝶对襟襦裙,外拢一条松花色轻纱披帛,黑发绾成精美的双环望仙髻,簪星曳月,周身珠翠在举手投足间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她不时地朝廊桥的入口处望去,像在寻找着什么。 当她再次把目光收回,眼里流转出淡淡的失落之色,“怎么还没来?” “你急什么?他不是答应会来的吗?” 坐于她身侧的男子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把一盘点心递到她面前,“吃些东西吧,从起床到现在你连一口东西都没吃过。” 男子与女子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他约二十五岁左右,身形高大,仪表堂堂,脸部线条尤为硬朗,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坚毅和沉稳之色,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女子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面前的茶盏,噘嘴嘟囔道:“早知道就该去他府里等他,他虽是答应了,可我害怕他突然又不来了。” 男子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看向她的目光中透着些许责备之色,却也掩不住那隐含的关切之情,“你还好意思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跑这怀王府的次数都快赶上你哥我的将军府了,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再说这怀王,若是对你有那份心思,也不会不顾你的名节,任你成日往他府上跑。依我看,他大抵是看在咱们爹爹和你哥我的面子上,才让你出入他的怀王府,可你这丫头偏还一厢情愿……” 还未待男子说完,便见女子双眉微蹙,轻咬红唇,朝他投来一个幽怨的眼神,“就算他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喜欢!再说,二哥你答应过我的,不管我喜欢谁,你都会支持我!” 见她微有恼意,男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语气也不自觉地柔缓了下来,“好好好,哥哥不说便是。”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斟了一盏茶给她,眼带宠溺,“可你也要懂得收敛一点啊,哥哥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老往他那里跑也不成体统啊!现在满城皆知相府家的掌上明珠,我铁骑将军的亲妹妹迷恋上了怀王,你说你以后要怎么嫁人?” 这男子正是北溟国铁骑将军,封归年。而女子则是封归年的同胞妹妹,北溟国当朝丞相封澜之的唯一嫡女,封倾城。 “除了他,我才不要嫁给其他人。” “你这丫头……” 封归年本想好好教育她一番,可诘责的话一到嘴边又舍不得吐出半个重字。 他这个妹妹自幼娇生惯养,被家中视为掌上明珠,家里人对她宠爱有加,哪里舍得说她半句重话,包括他那一向严厉的父亲,一旦对着这个小妹也是束手无策。所以,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便都会尽量给她,哪怕是当朝的七皇子,凭丞相府的势力和他铁骑将军的兵权,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封归年话锋一转,显得颇为无奈,“唉,先不说怀王肯不肯娶你,就是咱们爹爹,也未必允这门亲事。” 封倾城的眼里浮出一层迷茫之色,她歪着头不解地问,“二哥,为何爹爹总是不太高兴我与他来往?” 封归年微微一顿,他略微蹙起的眉心显得思虑重重。 顶着封倾城询问的目光,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给她。以前觉得这些诡谲之事她知道得越少活得才越无忧无虑,但现在见她如此倾心于怀王,作为封家人,她必须得明白了。 他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语重心长道:“这朝中风云诡谲,局势瞬息万变。当今太子过于平庸,废黜是早晚的事,现在太子、安王、宁王三足鼎立,只有怀王根基尚浅,又成日闲云野鹤,才能独善其身,没有卷入党争之中。可他的身份又岂能允许他一直置身事外?总有一天他也会择木而栖。而爹爹身居高位,这些年不管皇子们明里暗里如何拉拢,他都不涉党争,只持中立之态,这也是皇上垂青和信任他的原因。若你嫁给了怀王,他日他选了他的良木,你让爹爹如何自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整个封家的荣辱都会随着怀王而动荡,你明白吗?” 封倾城的目光动了动,忽然正襟危坐,极其认真地看向封归年,她的音色清亮,一字一句显得格外清晰,“倾城是不懂朝中局势,不过倾城很清楚,这辈子,我非他不嫁!” 封归年被她眸子里透出的坚定之色给震住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眼神,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 看来他这妹妹,当真是喜欢极了怀王啊! 他默了半晌,正想说些什么,便听见廊桥入口处有一阵骚动,不久后一个清澈的声音遥遥传来。 “久等了。” 如玉般温润的音色,犹如夏日划过耳畔的凉风,带着一丝清冽之感,沁人心脾。 闻声望去,只见一名霁月清风的男子从曲折廊桥上款步而来,这世间万物就此沦为了他的背景。 他白衣胜雪,长风盈袖,如流云般的墨发从肩头倾洒而下,任由湖风拂起,一根白色发带将两侧的乌丝松散地系于脑后,腰间悬挂着的白玉流苏坠子随着步履轻晃。 那容貌仿佛是世间最好的画师精细勾画而成,一笔一画皆彰显出高雅绝色。恬淡的面容上,眉宇间自成一片清明,凤眸狭长,蕴含着浅浅的温润.之色,整个人清逸出尘,恍如谪仙。 行至水榭,方见他唇角挂着淡雅的笑容,冲他们微微颔首。 “封将军,封小姐。” 封归年急忙起身,朝他拱手行礼道:“怀王殿下。” 封倾城俏丽的脸蛋上透着一抹红晕,泛着桃花般的妩媚之色,她起身娇羞地轻唤了一声:“容绥哥哥。” 第二十八章 诡异的绢帛 封倾城话音刚落便被封归年呵斥住:“倾城,不得无礼!怀王殿下乃是当今七皇子,你怎可直呼其名讳?” 其实封倾城在私下一直这般称呼怀王,封归年是知道的。他方才制止封倾城,不过是做些表面功夫罢了,好歹容绥也是皇子,身份摆在那里,明面上也该给予尊重。 不过比起这些,他更想要试探下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怀王殿下是否真的那般恬淡寡欲。 他再次朝容绥拱了拱手,略带歉意道:“是舍妹冒犯了,还请怀王殿下见谅。” “无妨。”容绥行至案几前,揽衣入座,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高雅,他脸上依旧挂着淡雅的笑容,轻轻抬手,示意二人坐下说话,态度随和,又隐约透着几分疏离的客套,“不知封小姐今日邀本王来此,是为何事?” 封倾城的目光在容绥身上几番辗转,眉眼间宛如三月初绽的春花,娇媚得似能掐出水来,她柔声道:“我二哥有位朋友在坊间无意中寻得一卷古籍乐谱,我苦思几日也无法参透其中的音律,你在这方面颇为精通,便想着让二哥带来请你瞧瞧。” “早就听闻怀王殿下文武双全,尤其对武学及音律方面造诣颇深,不知今日归年是否有幸,能听得怀王殿下的高见?” 封归年的言辞虽是谦恭,但行为却未见如此。说话间,他便已从身侧的锦盒里取出一块卷起的绢帛,直接放在了容绥面前。这倒颇有些强硬之势,似乎并没有给容绥留有拒绝的余地。 但见容绥神色沉静自如,对于封归年无礼狂妄的行为,脸上未见一丝波动。 他轻轻瞥了一眼那有些泛黄的绢帛,端起封倾城给他斟的茶,淡然一笑,“封将军过誉了,本王只是略懂些皮毛,平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罢了,谈不上精通,更谈不上有什么造诣。与其听本王的拙见,不如请广袖馆的琴师大家看看,或许能给出更为专业的见解。” 这席话听上去像是自谦,实则其中不乏有推脱之意。 封归年心中顿时生出些不快来,想他堂堂铁骑将军,手握护城军兵权,父亲又是当朝百官之首,容绥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连这个面子也不愿意给他? 他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态度陡然一转,不再似刚才一般恭谨,“怀王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谁不知怀王殿下的母妃琴技登峰造极,当年也是盛极一时——” “二哥!”封归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封倾城厉声喝断。 封倾城对容绥的事一直都特别关注,十分清楚,甚至可以说了如指掌。不管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她都有一一打探并牢牢记在心底。 容绥是北溟国建立以来,唯一一个在冷宫里出生的皇子,他的母妃在他出生后不到三年便病死在了冷宫中,直到这时他才被陛下想起,接出冷宫。可他一个三岁的稚童,无母妃照拂,被父皇厌弃,是如何在尔虞我诈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生存下来的,她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七岁那年便被送去了北落师门,陛下下旨,无召不得回,直到五年前他才被陛下宣回宫,封了怀王。而儿时在宫里的那段记忆,恐怕是他这辈子最不堪回首,也最不愿别人提及的往事。 封归年虽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也没有因为自己唐突甚至冒犯的言语表现出任何的愧疚与惶恐,反而目光敏锐地扫向容绥,似想要从他的表情里洞察出什么。 只见容绥眉宇舒展,雍荣闲雅地吹了吹盏中的浮沫,浅啜了一口茶,一派悠然之态,仿佛这尘世中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他侧坐于碧波青烟前,那张如画的脸上不沾一丝轻愁,宛若画中谪仙,超然脱俗又不染尘埃。 封倾城见他神色自若,并无丝毫波澜,原本惴惴不安的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随后神色一转,脸上溢出几分怒意,愤愤地瞪视着封归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封归年随即朗声一笑,心中的不快之意一扫而空,骤然起身,朝容绥拱手道:“怀王殿下果然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争朝夕,宁静致远。方才是归年冒犯了,还请殿下看在我一介武夫不懂分寸的份上,原谅归年的不敬之处。只是这卷曲谱,若连殿下都难以解出,那放眼整个北溟,恐亦无人能解了,归年心中不免有些惋惜啊。” 容绥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盏,神色依旧恬淡,毫无浮躁之态,宛若明月清风一般,令人心境澄明,“封将军言重了,请坐。” 他笑意清浅,目光坦然,身上那股超然世外的悠然淡泊之态,令人不觉地想要打开心扉,同他来一场直抒胸臆的畅谈。 “既然封将军不嫌本王才疏学浅,那本王又岂能辜负封将军的盛情?” 说罢,他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绢帛,轻缓地铺展开来。 随着绢帛上曲谱的呈现,他波澜不惊的眼底似掠过一抹疑惑之色,那一贯疏朗的眉间,竟有了一丝少见的波动。 见他神色似有异样,封倾城急忙关切地问:“可是瞧出了什么?” 容绥迟疑地摇了摇头,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绢帛,陷入了沉思,那眉间仿佛覆盖着一层迷雾,显得思虑重重。 半晌后,只见他淡若清风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惊愕之色,随后朝封家兄妹问道:“可有琴?” “有,我去让人取来。” 封归年虽不善琴曲,但也瞧出了容绥神色中的异样,似乎这曲谱并不简单。他雷厉风行地走下水榭,合手击掌,便见两名士兵从廊桥上小跑而至。 他大手一挥,吩咐道:“去马车上把小姐的琴取过来。” “是,将军。” 片刻后,封归年将一张上好的伏羲琴放置于容绥身前的案几上,见他正侧目凝望着澄净的湖面,神似缥缈,不禁开口问道,“怀王殿下,此谱当真如此难解?” 容绥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眉间隐约泛起一抹忧色,“此谱不但难解,还颇为怪异。” “怪异?” 封归年与封倾城异口同声地说道。 随后,封倾城似想到了什么,喃喃开口:“我以前听人说过,这种古物,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上面,莫不是……” 说到此处,她迅速扫了一眼那绢帛,身子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一脸惊恐地看着容绥和封归年,“这上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诡异绢帛(二) 封归年斜了一眼自己大呼小叫的妹妹,倒是显得淡定多了,毕竟是刀尖舔血的人,又岂会相信鬼神之说? 他蹙起浓眉,一脸慎重地朝容绥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确有不妥。” 听见这个回答,封家兄妹心中不由得一紧,眼中渐渐流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容绥却不甚在意地淡然一笑,眉眼舒朗,又听他道,“二位不用如此忧心,若真如本王所猜测的那般,或许对封将军而言,倒是件喜事。” “喜事?怀王殿下何出此言?”封归年心中十分不解。 “封将军莫急,待本王用琴试过之后,自有定论。” 说话间,容绥已将琴调整好了位置,袖口褪至于手腕处,露出一双修长白净的手,优雅的十指轻轻覆于琴弦之上。 封归年本想还问些什么,便听琴音乍起,又见封倾城略有不满地朝他摇头,示意他专心倾听,便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湖风撩动纱幔,香几上青烟袅袅,端坐于瑶琴前的男子白衣墨发,气质清雅绝尘,眸中流转着淡淡的温润-之色,他右手拨弹,左手按弦。 泠泠七弦,曲意婉转。 仿佛云烟缥缈的湖面上浮着一叶轻舟,一女子倚于舟上,悠悠唱着: 青山空寂寥,惟愿水迢迢。碧空白云缈,红尘千丈,贪一晌岁月静好。 曲调渐起悠扬,又宛若置身于石径幽林,听耳畔溪涧流水潺潺,空灵流转,望天边云霞半酣,清风舒缓。 正当沉醉其中,无比惬意之时,只听音调陡然一转,好似风起云涌,天色骤变,满目草木萧瑟,乱红凌空。 随着指尖拨转越来越密,琴音如激流般湍急,眼前霎时暗红一片,整个魂魄似乎都随着琴弦被高高挑起,然后在高处坠下,仿佛在无底的深渊中一直坠落着,没有尽头。 封家兄妹二人不知何时已经紧闭起双眼,脸色惨白如纸,眉间几乎拧成一团,额上浮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像是被梦魇缠身一般,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境界。 琴声戛然而止。 “封将军、封小姐,可觉得有何不适?” 沉溺在琴曲之中的封家兄妹,被一声清澈的嗓音从无边无际的深渊中拉回,猛地睁开眼,双双呆愣地坐于原地。 容绥见状,信手拨弹出一段清音,音调清婉,犹如一场及时雨,清洗净化着污浊之气,让人清心静念。 半晌后,才见两人缓过神来。 封家兄妹互看了一眼,在交错的目光里纷纷流露出一抹震惊之色。想到方才差点陷进那首奇怪的曲子里,内心犹如掀起一层滔天骇浪,顿感一阵心悸。 容绥看了看二人惊魂不定的脸,若有所思道:“这绢帛……” 封家兄妹闻言,齐刷刷地看向了那块有些斑驳的绢帛。 封倾城抽出袖中的手帕,轻轻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呼吸仍有些急促,“这曲子,好邪门!”她目光楚楚地看向容绥,感激道,“若不是容绥哥哥刚才弹了‘清心梵音’,我和二哥恐怕已经陷在那曲子里,出不来了!” 封归年眉头紧锁,眼底透出一抹惊诧之色,“莫非真如倾城所说那般,这绢帛被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了上面?” 容绥并未解答封归年的疑惑,反问道:“不知封将军可知晓,这绢帛是从何处得来的?” 封归年虽不知容绥为何会有此一问,但见这绢帛实在诡异,容绥方才又救了他们兄妹二人,自是不愿相瞒,坦诚道:“这绢帛是我手下的一名副将赠予我的,据他说是瞧着这绢帛色泽斑驳,想来应是古物,便在坊间一名流浪商人处那里买了下来。” “如此,那应是了。”容绥略微颔首,脸上浮出一抹笃定的笑容,“封将军可知这是何物?” 封归年疑惑地摇摇头,十分谦逊地说道:“愿闻其详。” “这乃是三百年前无相门流出的‘七杀琴谱’中的一卷,你们刚才就是被它蛊惑了。” 封倾城瞪大了双眼,一脸疑惑地望着容绥,“‘七杀琴谱’?是何物?为何容绥哥哥你方才没事?” 听封倾城这样一说,封归年也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容绥,上下打量起来。 容绥坦然一笑,用指尖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道出了其中的关键,“那是因为在弹奏之前我就有所怀疑,所以用内力封住了听觉,才能无恙。” “原来如此。”封归年点点头,目光幽幽地望着那块绢帛,叹道,“没想到,这竟是陛下一直苦寻的七杀琴谱!” “没错。”容绥嘴角含笑,翩然起身,将绢帛递还给封归年,“封将军,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明日呈给父皇,必定龙心大悦。” 封归年立即起身,朝他拱手道:“此次还得多亏怀王殿下,不仅识出此谱,还救了我兄妹二人,归年又岂敢贪功?归年愿把此绢帛赠予怀王殿下,殿下明日呈给陛下,陛下必定会对殿下另眼相待。” 容绥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把绢帛塞进了封归年的手中,他那神色坦荡的脸上,尽显淡泊与从容之态,“封将军,你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本王一向闲散惯了,恩宠加身只会招来无妄之灾。况且本王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论功,封将军担得起。” 他脸上的笑容温文尔雅,可封归年仿佛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一抹悲凉之色,心中又不禁对这位怀王多了几分敬重和惋惜,遂问道:“怀王殿下文韬武略,相信心中自有沟壑,莫非真的甘愿一直闲云野鹤于世?” 容绥背过身去,缓步至湖边。但见他衣袂飘飘,白衣胜雪,仿佛凛冬中傲然屹立的松竹,不卑不亢,孑然于天地间。 “红尘三千丈,世事皆浮沉。本王倒觉得闲云野鹤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安身立命,不是吗?正所谓,不做局中执棋人,宁做世间逍遥仙。” “好个‘不做局中执棋人,宁做世间逍遥仙’!”封归年被他一身心气所折服,不禁朗声一笑,拍手称快道,“怀王殿下有如此胸襟,归年真心拜服。” 他迈步走到容绥身后,朝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言行举止相较于刚开始表面上的虚与委蛇明显真诚了许多,眉眼间不乏露出几分武将本有的豪迈之态,“今日有幸得以见识怀王殿下的琴技,实乃归年之幸。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见谅。若殿下不嫌弃,往后归年还望能与殿下把酒言欢,再共同探讨武学。” 容绥转过身,朝他泯然一笑,“封将军言重了。日后能有封将军此等将才交流,实乃本王之幸。” 第三十章 过盛易折 是夜,怀王府内。 夜风徐徐吹来,月影笼罩着幽静的庭院,一阵悠扬的琴声从池边的凉亭内传出,萦绕盘桓于风中,如绕梁之音,衬得这清幽的夜色越发撩人。 远远望去,便见亭中一名白衣男子正坐于案几前抚着一张玉琴,琴身之上隐有光华在流转,琴下悬挂着的月白色轸穗,正随着他指尖地拨弹轻轻拂动。此琴形态饱满润泽,成色极佳,十三徽及琴轸均以羊脂白玉打造而成,七根丝弦在月色中泛着莹莹之辉。 若有斫琴师在此,也会忍不住惊叹——此琴论工艺论材质论音色都当是世间罕见的孤品! 亭外的砖墁甬路上,一名俊逸端庄的男子正抱着一件白色披风踩着细碎的光影,疾步而来。 “秋寒露重,王爷就算不喜旁人伺候,夜里也该多穿些才是。”墨北将披风轻轻搭在容绥肩上,便跽于案几前,一边用火筴将风炉里的炭火夹了夹,重新在茶釜中煮起茶水,一边细细叮嘱道。 随着指尖优雅地拨下最后一个调,一曲终了。 容绥朝墨北展眉一笑,一双温润的眸子里映着淡淡的清辉,婉约流转着感激之情,“这些年幸得有你在身边,诸事替我周全,辛苦了。” 墨北朝着容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行止间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敬重之意,“墨北做的这些比起王爷所背负的,根本不算什么,又何谈辛苦?” 容绥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行至亭槛处,望向满池的月色,瞳孔在粼粼水光中漾出一抹追忆之色,“若是柳姨还在世,见你如此优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墨北随着容绥的目光遥遥望向一池潋滟,眼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思念之情,仿佛又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唇边浮出一抹极其温柔的笑容,“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您和公主平安,如今她随着公主去了,我定要守住她的心愿,护住您。” 月光洒下一池清辉,宛若碎银。凉风飒飒,花映树,树摇影,影绰绰,落红残叶片片飞落。 光影斑驳交错间,容绥那张恬静淡然的面容,渐渐冷了下来,眼底仿佛搅动着风云,变得幽深难测,优美的双唇紧紧绷着,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沉默地伫立了良久,才缓缓松开紧攒成拳的手,眸中已是一片冷色,好似淬了一层寒冰,透着刺人的寒芒,“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墨北凝眸望去,那抹修长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如苍松翠柏般,有种难以撼动的坚毅之色。 他的声音明明清澈而温润,此时却让墨北感受到了无比强悍的力量,好似能破凿开层层黑暗,让他得以重见天光。 他缓缓移开目光,看着茶釜中微微沸腾的茶水,眼底氤氲起一层薄雾,心中垒块犹如被烈酒浇灌,不由得生出一股慷慨激扬之情。 他默然地舀出一瓢微沸的茶水,用竹夹在茶釜中轻轻搅动出一个水涡,又朝水涡中心投入了一些茶末,这才平复了些心绪,问道:“王爷今日可还顺利?” 容绥转过身,眼神沉敛,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恬淡,仿佛刚才那般冷厉的表情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琴谱明日便会送到皇上手上,让人把消息放给西荆那边吧。” “是。”墨北颔首应道,似又想到了什么,唇边漾起一抹笑意,隐有几分促狭的意味,“封将军方才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看来这封家兄妹对王爷倒是挺上心。” 对于墨北意有所指的话,容绥淡若清风的脸上并未见一丝波澜,好似其话中隐含的深意并不足以触动他的心弦。 他重新回到琴前坐下,用指尖轻抚了一下琴下悬挂的流苏,眸中拂过一层淡淡的笑意,“这对兄妹确实无甚城府,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极易看破,着实不像他们父亲那般老奸巨猾,难以对付。” “王爷暗中将琴谱几番辗转到了封将军的手里,可是看中了封家兄妹直率的性格?” 容绥摇摇头,狭长的凤眸中透着一种高深莫测的精光,为墨北解惑道:“皇上向来城府极深,暗探之事也只有他和他的几个心腹知道,虽然那边已经多番设计,让北溟和西荆两边的暗探看起来是为了‘七杀琴谱’争了个鱼死网破,可他心里多少还是存疑的,而那卷琴谱在他看来应是被西荆夺了去,若此时琴谱再出现在北溟,他定会察觉其中蹊跷。但若是由毫不知情且他最信任的封家呈给他,他便会以为是寻到了另一卷。而西荆那边若知道了这个消息,以临安帝的性格,必定会以为是北溟抢到了琴谱,覆灭了西荆的暗探,届时,他的注意力和矛头便会对准北溟。” 墨北受教般地点点头,一边将方才舀出来的茶水重新倒入沸腾的茶釜之中,一边直言道:“皇上既然如此信任封家,王爷何不趁机拉拢,若能得到封家的支持,日后必定能大展宏图。” 容绥望着不远处一截快要伸入凉亭的树枝,幽幽道:“封家权势滔天,若能为我所用固然是好,就怕封澜之不会这么轻易地站边。况且封家作为皇上掣肘皇子之间的一枚棋子,皇上现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盛极一时,若往后没了价值可就不好说了。再说其他三位明争暗斗的这些年,封家这块肥肉他们早就盯上了,若是知道封家与我交好,必定会把我抬上明面。”他眼里闪过一抹幽光,顷刻间抬手,便见一道凌厉的劲风从指尖弹射出去,那一截树枝应风而断,他略感惋惜道,“树大招风,过盛易折啊。” 墨北恍然,心思一转,又不禁莞尔,“难怪这么多年内斗得如此厉害,封丞相还一直保持中立,我还以为他只是厌恶党争,忠心皇上呢。” 容绥好看的唇角微微向上挑起,透着一丝讥讽,“封澜之这只老狐狸,心中早就洞悉出了局势,只要他一天不选择站边,他封家就会荣宠稳固,其他皇子也不敢对其下手。” “封澜之虽然狡猾,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的掌上明珠会如此中意王爷,现在就连封将军也对王爷示好,若是……” 墨北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容绥略显清冷的声音打断,“若我娶了封倾城,那么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第三十一章 唯有缘分不可谋 风炉上,茶釜内不断发出滚动沸腾的水声,缕缕烟雾在月夜里显得如梦似幻。 “可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娶封倾城。”容绥眉间微蹙,温润的眸子似冷了几分。 墨北握着瓢的手顿了顿,随后舀出一瓢茶水,缓缓斟入一盏白釉花口盏托中,他神色略显肃然,朝容绥递上盛好热茶的盏托,道:“是墨北失言了。” 容绥接过盏托,在茶烟袅袅云雾间,他看见墨北眼中不经意流淌出的忧思之色,有些不解地问道:“你应是最明白我心意之人,为何今日会有这般想法?” 墨北面色凝重,朝容绥行了一礼,郑重其事道:“上次暗探那件事,那边恐怕已经知道是王爷您出手帮了林小姐,虽说事后还是把事情原委告知了您,并按照计划将琴谱送了过来,但墨北依然放心不下,倘若那边已经心生芥蒂,就算还有盟约也只怕是名存实亡,往后我们便会势单力薄,要是再没有封家相助,前路可就更加艰难了。”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容绥亲和一笑,温润如画的眉目间,漾着云淡风轻的悠然之态,比起墨北一脸忧虑的模样,倒是显得极为淡定。 只见他不急不缓地浅啜了一口茶水,悠悠地道:“我和他之间虽然不能像与你一般毫无顾忌地坦诚相待,但若是连这点默契和信任都没有,又如何能缔结盟约?” 他的目光缓缓凝向远处,似越过了千山万水,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如骄阳般耀眼的少年。他总能把世间万物不动声色地融进那双眼睛里,却不显露分毫,如同一把上好的宝剑,将其锋芒全部隐藏于剑鞘之中。唯有在她面前,才不会刻意遮掩,才会锋芒毕露。 他和他,皆如是。 容绥眸中晃过一丝笑意,如玉般的墨瞳悄然一转,又道:“更何况他这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做的这些表面上虽是在帮绾儿,实际上不过是替他顺水推舟罢了。多年以来他既能沉潜于渊,亦能雷霆万钧,这智谋与胆魄绝非常人所及,我会出手,与其说是他早就算到,不如说是我们一步一步走进了他所布的局。” “您的意思是景仁帝早就洞悉了林小姐的计划,并布局安排好了一切,而您也在其中一环?”墨北愕然抬眸,眼底除了明显的震惊之外,还夹杂着一丝忌惮之色,又发觉在容绥面前失了态,便很快收敛起了情绪。 容绥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在那温和的笑容中似乎有一瞬的停顿,看上去显得十分微妙,“他这人虽然脸上时常挂着笑意,但你却摸不准他那张笑脸下藏的是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未看透过他。”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逐渐冷却,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警惕之意,“或许当他在冲你笑的时候,手中的剑就已经对准你了。” 墨北心中一凛,提议道:“既然他心思如此难测,那我们更要留以后手,谨防他日后过河拆桥。” 容绥迟疑地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阖上眼,往日那悠然淡泊的眉间似染了一丝轻愁。 这让墨北更加确定,这位景仁帝绝非表面所见那般总是笑容和煦,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而王爷对他似乎甚为看重,哪怕在北溟这泥潭中挣扎多年,也鲜少露出过这般神情。 半晌后,才见他缓缓睁开眼,低声沉吟道:“我与他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唯一会让我们有冲突的……”他轻抚着面前的琴弦,神色几番变换,仿佛沉浸在某段回忆之中,复杂得难以捉摸,只听他轻声叹息道,“这世间万事皆可算,唯有缘分不可谋。” 墨北愣怔片刻,带着一抹探寻之意朝他望去,显然并没有听懂他话尾的意思。 容绥淡淡一笑,隐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转而问道:“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送过去了吗?” 墨北点头,答道:“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了,在林小姐生辰前便能送到。” 容绥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望着亭外的月色,瞳中闪烁着墨玉般的光辉,“不知道今年的礼物,她是否会喜欢。” “林小姐每年生辰王爷都费心思为她准备各式各样新奇的东西,想必林小姐也是很开心的。”看着容绥满脸期待,墨北心中不由得感慨,这么多年,大概也只有提到林小姐,王爷的眼里才真正有光吧。 “是吗?不过今年这份礼物,比起让她开心,我更希望她能明白其中意义。” “王爷对林小姐的心意,日月可昭。林小姐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 “但愿如此。” 容绥趺坐于席,轻轻抱起身前的琴,墨北见状,了然般地起身,朝他躬身行礼后便默默退出了凉亭。 他将琴背翻转过来,置于双腿之上,修长的手指轻抚上铭文篆刻之处。 夜如浓墨,月光如练。他一双温润的墨瞳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波光流转间竟令人心动莫名。他的目光温柔且缱绻,如春风拂过水面,眸底轻轻荡漾起丝丝笑意,惊起一抹相思,在眸中晕染,仿佛了无痕迹,却又深刻得难以掩饰。 他手指触摸的地方,看上去显得异常光滑,想是有人时常触碰所致,而那上面用簪花小楷篆刻着一行字—— 愿望舒,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他抬头望向天边那轮高悬的明月,目光似翻山越岭,穿过岁月长流,与思念同行。 仿佛又见到她一袭红衣亭亭玉立于花树之下,三千繁花落枝头,也不及她衣带飘飘,嫣然一笑。 “望舒,生辰快乐。” 虽早听她念叨着要送一张好琴给他,可当她抱着那张琴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不可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这是……” 她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我可是求了他好久,那位隐世的斫琴师才肯斫出这张琴,虽说我没有参与斫琴,不过上面的轸穗是我亲手做的,还有背后的铭文,也是我篆刻的,看看,喜欢吗?” “你……”他注意到她因篆刻而有些起泡的手指,心中像是被柔软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又如用刀在那层柔软上划开了一条口,痛并温软着,他微微蹙眉,心疼地说道,“堂堂北落师门城主府小姐,何必屈尊求人,不过是张琴罢了。” “若是别人我肯定不会。” 她如画般的眉眼间盈满了笑意,泛着如春光般的明媚之色,眼波流转,似沉淀了星辉辰光,覆盖了月影落花,令红尘繁华瞬间失色。 她用极其认真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望舒,你当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琴。” 她当初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于他却似有千斤重。 当一个已经习惯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的人,突然被人用双手捧起,那种温暖便会化作火焰,烙印进心底,永生都无法磨灭。 数不清有多少个午夜梦回,那一抹红痕翩然而至。 梦中那个红衣少女,她有着这世间最明媚的笑颜,仿佛能融化世上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唯留一心纯澈和清明。 她是惊落一场繁花的红,潋起一泓秋水的滟,是皎皎明月,是濯濯其光,是漫长黑夜里的一盏明灯,总能让他在这残破不堪的红尘中觅到一丝温暖。 第三十二章 神秘的无相门 西荆国地处四国之西,西北部有着壮丽的大漠风光,不似其他三国那般山清水秀,青山更是极为少有。 然而位于西北之北就有那么一座青山,在大漠中显得极为突兀,山上植被茂密,常年云雾缭绕,故被西荆百姓称之为“仙山”。 早年附近的百姓见此山钟灵毓秀,山上应有许多值钱的药材及奇珍异兽,于是相约登山,可一众人刚到山脚下,就被那重重云雾搞得辨识不清方向,哪里能看见什么草药野兽,只得作罢。后也有几人在浓雾中摸索着爬上过一截山,可不知为何突然就意识模糊起来,清醒过来后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脚下。 从此就传出山上住着西荆守护神之类的传说。 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登此山,百姓认为是山上的仙人不喜外界打扰,故而设置了迷障,所以附近的百姓渐渐都搬离了仙山,恐对仙人不敬,扰了仙人清修。 而就在这烟岚云岫的山巅,只要通过层层云雾便能遥遥望见,在那翻涌的云海环绕之中,巍然屹立着一座大气磅礴的殿宇,祥光瑞霭,宛若天宫。 那入口是由四根大型雕花石柱建成的山门,经过岁月的洗礼,山门上面的字已经模糊得辨识不清,只能隐隐看出一个“门”字。 往山门里走去,入眼便是以白玉铺造而成的地面,玉石台阶下凿开了一大片莲池,池中盛满了极其罕见的五茎莲花,场面壮丽雄伟,令人叹为观止。 莲池两侧各有两条道路通往后面的百步长阶,在那云梯之上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巍峨矗立,林立的红柱在光影下显得气势恢宏,飞檐翘角的穹顶之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正熠熠生光。 殿周古树参天,虬枝盘绕,和阶梯之下的莲池遥遥相对,气势磅礴的正殿大门门匾上,龙走蛇游地写着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无相殿。 此时殿内,一名端着茶托的侍童刚奉完茶,正垂首缓步退出大门。 大殿内,只剩下跽坐着的两名男子。 “陛下此次前来又所为何事?” 开口的是一名紫衣男子,他整张脸都埋藏在一张白狐面具之下,让人辨不清他的五官轮廓,唯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露在外面。他的瞳色是罕见的浅棕色,宛如雾夜中的寒星,眸光流转间,眼神却如鹰隼一般,泛着锐利的光,有一股难以察觉的狠戾之色。 而另一位锦袍男子,大约四十几岁的模样,眉宇间不威自怒,浑身透着一股贵气,此人正是西荆国君临安帝。 “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找尊上商议,使者可否替我通报一声?”临安帝朝紫衣男子微微低首,竟用“我”字自称,言行间显得十分恭敬。 “尊上已经闭关数月,恐怕此时无暇见您。”紫衣使者的态度十分冷淡,虽然嘴上仍是用“您”字称呼,但眼里却不见半分敬畏,似乎还有一丝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尊上又在闭关?”临安帝闻言,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不知是因为使者的态度,还是因为他扑了个空的缘故,他的脸上隐隐泛起不满之意,“每次长途跋涉来此,见到尊上的次数却是寥寥。” 使者冷冷地斜了他一眼,“陛下这话可就不对了,您可是忘了,尊上为何常年闭关?二十多年前,尊上那一身伤是为何人所受?” 临安帝微微一顿,敛色颔首道:“使者说的是,是我一时情急失言了。”在他垂眸之际,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阴沉的冷光,而转眼间脸上却已堆砌出一个恭谨的笑容,又问道,“不是已经陆陆续续送来了五百个童男童女替尊上疗伤了吗?尊上还未痊愈?” “五百个?呵……”使者扬了扬唇,勾着一抹冷笑,“当初陛下可是说好送足九百九十九个童男童女之血来替尊上疗伤,可这么多年,陛下就送来这么一点。”他的身子突然向前倾去,一双锐利的眸子直勾勾地逼视着临安帝,眼底透着一股子毫不掩饰的阴狠之色,令人瞬间毛骨悚然,“陛下莫不是在盘算着要如何卸磨杀驴吧?” 临安帝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唇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眯了眯眸子,眼中拂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杀意,顷刻间又缓了神色,朝他道:“使者何出此言?我对尊上绝无二心,西荆能抓的童男童女都已经送来了,剩下的若是再抓,西荆可就要大乱了,不论如何总得给西荆留点后吧?” “给西荆留后?若二十多年前陛下也这么想,那尊上也不会受伤了。”使者语带嘲讽道,在临安帝明显已经阴冷的目光中,转而一笑,“尊上也没说过不让你西荆留后,只是陛下为何不去其他三国抓些送来?” “四国之间情势如此微妙,从他国下手谈何容易?”临安帝的声音明显冷了几分。 “尊上助您建立血衣阁的目的不就为此?你却把血衣阁当作自己的摇钱树,做起人头买卖。陛下可知,什么叫自取灭亡吗?” 话毕,便见他广袖一挥,面前的茶案连同上面安放的茶碗顷刻间化为了齑粉,飘散于空中。 临安帝心中惊骇万分,他双手不自觉地死死抓紧了衣袍,后背瞬间直冒寒气。 二十多年前虽然亲眼见过尊上出手,但眼前这个当时还不足岁的娃娃今日修为竟也如此之深。这处处充满诡异的无相门果然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抗衡的,它太过神秘,神秘到二十多年的时光他都无法了解。它又太过惊人,似乎有一种诡秘的力量能让门中之人功力倍增。 此时使者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阴鸷可怖,却含着淡淡的笑意盯着临安帝隐约透着青灰之气的脸,一字一句道:“它如是,血衣阁亦如是,而陛下您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只有听尊上的话才能永保无恙。” 临安帝一震,先前的怒意早已随着齑粉散去,他连忙低眉颔首道:“是。我知道了,我这就想办法再送些童男童女过来。” “如此甚好。”使者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问道,“七杀琴谱可有消息了?” “暂时未有消息,不过我已经加派人手去寻了。”临安帝暗暗压制着呼吸,不让自己露出半分声色。 使者锐利的目光在临安帝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尊上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它重现于世,陛下可别让尊上失望才是。” “是。可是现在南陵的局势……”他迟疑地看了看使者,“南陵如今这局势,若再不出手恐怕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如今他安插在南陵的暗探已经全部折损,若能得到无相门相助,必能出现新的契机,以无相门的能力,二十多年前能替他夺了这西荆皇位,南陵自然也不在话下,这便是他来此的目的。 使者捏散指尖残留的齑粉,挑唇一笑,“区区一个南陵罢了,谁想要便给他。现在您的当务之急应是找齐七杀琴谱送来给尊上,往后,莫说是一个南陵,哪怕您想要一统四国,尊上也能满足您。” 临安帝沉沉地点头应道:“我明白了。” 第三十三章 契机 临安帝刚到山脚下,随行的马车旁一名五旬有余的男子迎了上来,他两鬓斑白,精神矍铄,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之色,此人便是临安帝身边最得宠的谋士,刘蒙。 “陛下,如何?他们肯出手吗?” 临安帝摇摇头,示意隔墙有耳,刘蒙会意,也没再多问,径直跟着临安帝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走出一个时辰,临安帝才缓缓睁开微阖的眼帘,蹙眉道:“他们对南陵一点兴趣都没有,倒是对七杀琴谱格外执着,可七杀琴谱不是他们无相门三百年前自己放出去的吗?为何现在又要急于找回?” 刘蒙抚着颌下的长须,若有所思道:“这无相门一向神秘诡谲,实在难以捉摸,他们这么急于寻回七杀琴谱,莫不是因为这琴谱里面藏有什么秘密?” “朕也这么想,总感觉这琴谱并非传闻中的那般,仅仅是在战场上御敌和乱人心智,其中定有其他隐秘。” “那陛下可有告知他们七杀琴谱其中一卷已经到了北溟手中?” 临安帝脸色阴沉地望着前方,眼神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愤恨,还有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意,“告诉他们?哼,这么多年,朕处处受压于无相门,现在就连一个弱冠小儿都对朕颐指气使,若真让他们得偿所愿,那以后不更得对他们唯命是从了?” “陛下说的是,若想摆脱无相门的束缚,我们就必须比他们先一步找齐七杀琴谱。若能窥探出其中隐秘自然是好,如若不能到时候也能和他们谈谈条件。何况如今无相门的尊上常年闭关不出,无相门门下能用之人又寥寥无几,恐怕也只能依靠陛下替他们寻找。”刘蒙点头附和着,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陛下可有发现这北溟玄武帝似乎也对此谱格外执着,您可还记得,当年玄武帝娶了墨族公主,不久之后便灭了整个墨族的事?” “你是说……墨族跟琴谱有关?”临安帝的神色一凛,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心腹。 刘蒙摸着长须,目光显得缥缈所思,宛如陷入了回忆之中,“微臣当年和北溟国的一名武将有些交情,他无意中曾透露出当年灭了墨族之后,他们将军将整个墨族翻了个底朝天,像是在寻找什么,后来回宫复命时,玄武帝还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当时微臣以为他只是酒后胡言罢了,并未多想。现在想来,若是真的,大抵就是为了寻找七杀琴谱,而最终无果。” “竟有此事?”临安帝双瞳猛地一亮,随后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难怪啊,玄武帝那只老狐狸当年大费周章地娶了墨族公主,又不惜损兵折将和朕在南陵抢夺琴谱,看来他定是知道些什么。” 只听他又冷哼一声,“哼,朕倒要看看这琴谱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告诉北溟那边的探子盯紧了,你找机会通知潜藏在北溟皇宫里的那个人,看看能不能探到琴谱被藏在哪里,但切记,绝不能打草惊蛇暴露身份!” 刘蒙颔首应道:“是。南陵一役陆仁嘉统领及其麾下暗探已经全部折损,陛下现在可还要再派出其他暗探潜去南陵?” 临安帝目光幽幽地望着前方,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显得格外的阴沉,“德惠帝是蠢,但并不傻。我们和北溟两国的暗探在南陵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不会不知道,现在怕是已经警惕和防备着我们了。我们为今之计只有盯住东宸,让景仁帝那小子没有机会出手,那么以南陵现在的局势,大乱是迟早的事。只要南陵一乱,我们便可伺机而动。而且,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们在南陵朝堂上还有枚暗棋。” …… 璇玑楼三楼的厢房里,苏景迁正坐在桌前把玩着手里的白玉茶盏。 子书微微躬着身,在他耳侧低声汇报着什么。 半晌后,只见他唇边扬了一丝冷笑,“德惠帝这次倒是没让我失望。” “主子这次不但顺利拔掉了西荆和北溟的暗刺,还成功设计让他们互相猜忌。”子书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敬佩之色,含笑道,“若不是您让德惠帝知道西荆和北溟那么多暗探在他的南陵打得你死我活,恐怕他现在还沉浸在他的酒池肉林里逍遥快活呢。” “利用他来牵制住西荆和北溟,确实省了我不少麻烦。”他光彩耀人的眉眼间,蕴含着运筹帷幄的淡然之色,那是一种凌驾于三千红尘之上,足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世风华,“北溟得了七杀琴谱,自然喜不胜收,必会防着西荆来抢夺,大抵也没有心思再顾及南陵了。那么西荆,此时要做的便是牢牢盯住东宸。” 子书愣了一下,不禁钦佩道:“主子果然神机妙算,子澜刚传回消息,最近东宸确实多了不少陌生面孔。”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玉茶盏的边缘,微红的唇边始终浮动着一抹笑意,时而和煦如晨曦,时而凉薄如寒夜,诡异莫测到令人无法摸透他的情绪。 “临安帝以为只要能盯住东宸,便可以防止我对南陵下手,届时南陵一乱,我们三国在这盘棋上势均力敌,而他西荆有龙祁这名猛将,逐鹿南陵自是胸有成竹。”蓦地,他的眼中划过一抹厉色,转而敛了笑意,神色渐显冷峻,沉声问道,“派去那边的人动身了吗?” 子书恭敬回道:“昨日已经出发,相信再过一月便能把消息传到那人的耳中。”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个契机出现。”他微微侧头,朝子书吩咐道,“告诉子澜,按计划行事,那边随时准备动手。” “是。子澜还送了一件东西过来,属下已经放在了您的书……” 子书耳朵动了动,听见了门外由远至近的脚步声,立马收住声,朝苏景迁行礼后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室内。 “景迁!”随着一声清朗的嗓音,“啪”的一下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只见来人正值弱冠之年,一身锦衣华袍,周身透着雍容华贵之气。他面如冠玉,眉宇间神采奕奕,一双含笑的眼眸看上去格外纯澈清明,手中执着一把山水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动着,整个人看上去俊逸不凡,风流倜傥。 苏景迁神色一转,懒洋洋地支起下颌,对来人道:“洛淮舟,你可来迟了。” 第三十四章 禄亲王 叫洛淮舟的青年兀自坐下,自顾自地斟了盏茶,饮下一口后才稍缓了口气,立即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方才在宫里一直被母后拉着念叨,说让我去见这家小姐那家千金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洛淮舟闷闷地说着,越说越是心烦,便有些口无遮拦起来,“有时候真羡慕你,一个人无拘无束,安逸自在。” 苏景迁略微怔了下,转眼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慵懒之态,浅笑道:“有人约束着、惦念着,也是一种福气。我无父无母,自然是要把日子过得逍遥些。” 洛淮舟刚说完,悔意便从心底蔓延开来,他一脸愧疚地看着苏景迁,“景迁,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在苏景迁慵懒的音色中根本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看上去似乎早已习惯,完全没当回事。 洛淮舟端坐起身,一本正经地对苏景迁道:“景迁,咱们相交已近六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算得上是你的半个家人,你还有我,往后我会陪着你过下个六载,下下个六载,下下下个……” “停。”苏景迁挑眉看着他,一脸嫌弃,眼底充满了戏谑的意味,“洛淮舟,这么肉麻的话你还是对着你那些千金小姐说吧。” “……”洛淮舟似乎被苏景迁戳中了要害,整个人顿时蔫了下去,他并未注意到苏景迁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动。 “景迁,若你是个女子,我就是天天对着你说这些肉麻的话也不会嫌腻。”不消片刻,洛淮舟又起了精神,笑吟吟地看向苏景迁,还抛了一个媚眼,打算回击苏景迁刚才的戏谑,顺便再恶心他一下,可哪知道苏景迁压根就没正眼看他,一脸淡然地端着茶盏喝着茶,只轻飘飘地说了四个字。 “大可不必。” “不是,你就这个反应?哎,姓苏的,你有没有听过外面的传言啊?”洛淮舟笑得贼兮兮的,凑上去在他耳边说道,“他们说我们俩是断……唔……”袖之交,这三个字还没说出来,他就被苏景迁一把捂住了嘴巴。 “闭嘴。”苏景迁额角的青筋不可控制地跳动了一下,沉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洛淮舟看着苏景迁有些发黑的脸,心里畅快极了,看来成功恶心到他了。 苏景迁倏地松开手,十分嫌弃地在洛淮舟的衣服上擦了又擦,擦了半晌又让人送来一盆水,仔细清洗后脸色才恢复如常。 他一边拿着帕子将手上的水渍擦干,一边道:“洛淮舟,我倒真觉得你母后说的没错,是该找个女人好好管管你了。”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对哪家女子动过心?何况现在让我去见的那些名门闺秀,一个个弱不禁风的,我以后怎能带着这样的女子去闯荡江湖,这不是拖累吗?”洛淮舟想起那些柔柔弱弱说话半死不活的女子就头疼。 “还在做你的江湖梦?”苏景迁将手帕扔至一旁,失笑道,“堂堂南陵国禄亲王,一天无所事事,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嘿,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爷我从小志在江湖,不在朝堂。”洛淮舟扬起一张明澈的俊脸,满是骄傲。 苏景迁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有些懒得搭理他,他正准备再让人送些茶水来,洛淮舟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哭丧着脸道:“景迁,你这次可得帮我!” 他下意识地看向被洛淮舟拽着的衣袖,那里明显起了几道褶皱,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放手。说事。” 洛淮舟立马乖乖地松开了手,满脸堆笑道:“过几日不就是中秋节了吗?本来依照惯例我是要进宫陪母后和皇兄,但今日母后却下旨让我和吏部尚书的女儿去游湖赏月,你可得救我!” 苏景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救你?怎么,那吏部尚书之女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嘿嘿,那倒不是。”洛淮舟干笑了两声,又摆出一副幽怨的模样,“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跟这些扭扭捏捏的女子相处,看着她们娇滴滴的样子我就浑身难受,而且只有我与她两人,实在太过无聊。” 他目光闪闪地望着苏景迁,一脸期待,“景迁,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苏景迁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洛淮舟早已习惯了苏景迁的这种态度,直接忽视掉他的拒绝之意,继续劝说道:“我弱冠之礼时,皇兄便把湖心岛赠予了我。那里景色极美又无人打扰,我们可以泛舟去岛上,在那里放天灯,还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赏月,如此良辰美景作伴,岂不快哉?” “湖心岛放天灯?”苏景迁挑了挑眉,漂亮的桃花眼底微不可见地闪过一缕光亮,幽瞳悄然一转,突然开口问道,“若是我带个朋友去,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洛淮舟的眉宇一展,一双明澈的眼眸里泛着喜悦之色,俊朗的容颜瞬间明媚起来,显得神采飞扬,“这么说你答应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盯着他打量了片刻,才道,“你除了我还有其他朋友吗?” …… 长街的道路两旁站满了沸沸扬扬地围观百姓,只见一群官兵压着十来个戴着手镣脚铐的人从街道上走过。 “江大人一生为官清廉,爱护百姓,这是犯了何事?” “唉,能犯什么事啊!东边水患严重,朝廷发放的赈灾粮饷却寥寥无几,上千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却在此时为了博宠妃欢心,大兴土木修建什么摘星楼,江大人连连上奏要陛下彻查赈灾粮饷被克扣之事,惹怒了左丞相,最后才落得如此下场!” “唉!忠言逆耳,奸臣当道啊!” “嘘,小声点,小心惹祸上身。” 刚从璇玑楼出来的苏景迁和洛淮舟站在一角,把百姓们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洛淮舟收起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悲切地叹了口气,对苏景迁小声道:“此事我也劝过皇兄,可是皇兄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对左丞相之女华贵妃宠爱有加,对左丞相之言更是言听计从,朝中之事几乎都是左丞相说了算。” 苏景迁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你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朝中的事自然无法插足,你不必太过自责。” 洛淮舟空蒙的目光飘向远处,怅然若失道:“当年内战之时,我虽不足周岁,但后来也听很多人说过,皇兄登基之前一直以仁孝为先,可是现在怎么变得如此……” 苏景迁不知道是该笑他单纯还是笑他傻,未登基前若不装出一副仁爱天下的样子,又如何能在众多皇子间脱颖而出得到如聂老将军这样的老臣支持?如没有这些老臣的帮助又怎能在当年惨烈的内战中战到最后?就算表面可以装作仁义贤德,却改变不了阴鸷狠毒,暴戾凉薄的内心。 洛淮舟,你当真是看错你皇兄了。 第三十五章 他的软肋 林绾绾抱着苏景迁的披风来找他的时候,只见他书房的门正大敞着,里面香几上檀香袅袅,一本被翻开的书放在书案上,书页正迎风纷乱着,依稀可以看见里面夹着几张沾有墨迹的纸。 她狐疑地朝四处望了望,仍是没见半个人影,心里犯起嘀咕,人又不在? 自从那日苏景迁送她回来之后就几乎没再见过他,他也未曾再来找她,她自是乐得清闲,成日和媚娘她们腻在一起,偶尔晒晒太阳看看话本子,小日子过得很是悠哉。 有两次远远望见苏景迁来院子,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等她从房里拿了披风出来,人就不知所踪了。 这期间子玉倒是来找过她,告诉她天枢阁的任务一个月左右会分派给她一次。她自然明白,苏景迁这样做是为了堵住阁中其他人的悠悠之口,而让她不解的是为何每次任务目标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奸恶之徒? 可惜子玉送完任务匣子后便告辞离去,她也未得机会询问更没有机会让他把苏景迁的披风带走。 林绾绾看着手中的披风,不禁微微蹙眉,她知道苏景迁一向爱干净,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更不要说是让别人披他的披风,可这件披风是他自己给她披上的,而且她也已经替他清洗过了,还依照他的习惯熏了白檀香,虽不及他独有的白檀香那般香味醇厚,但也是她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香了。 难不成自从那日她披过之后,这披风他就没打算要了?他若是嫌弃,当初又何必给她披上,白白浪费这么一块上好的料子。 林绾绾暗自腹诽了两句,正准备下楼,突然猛地刮起一阵风,书中夹放的几页纸被吹了出来,在地上翻滚几圈后又随风飞起,好似生了双腿,有想要顺着窗户滚落的意思。 林绾绾赶紧走进去放下披风,伸手去拾那几页满屋乱窜的纸。当她拿起最后一张纸, 瞥见上面的墨迹后,目光不由得一凝。 那纸上画着一个盛装女子,裙裾飘逸,高高的发髻上插满了珠翠,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眸里脉脉含情,嘴角微微上扬着,泛着娇羞的笑意。眉似春柳,貌赛秋花,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 林绾绾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再抬眸时,眼底已无任何痕迹,她快速地把纸拾掇好,走回书案。 苏景迁刚上楼,便见一抹红痕正追着被风吹起的纸满地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眼含笑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替他逐一收拾起散落的纸张。 林绾绾从书案上拿起白玉瑞兽镇纸,把那几页纸细心地压好,正准备离去,一抬头发现苏景迁正双手抱于胸前,懒洋洋地斜倚在门边默默注视着她,落日的余晖荡进他好看的眸中,牵起一丝促狭的涟漪。 “你找我?”他笑着开口。 林绾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淡定从容地拿起刚才放下的披风递给他,“来还你披风。”她的目光浅淡如水,在那看似沉静的眼底还是没忍住悄然掠过了一丝落寞之色,“虽然你大抵是不要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物归原主。” “为何不要?”他伸手接过披风,在闻到上面那股不太一样的余香时,挑眉笑道,“你还洗过?” 林绾绾神情冷淡地嗯了一声,便道:“既然东西已经送还,我便告辞了。” 见她周身充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之意,他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最终消散于唇边。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还我这个?”他微微颦眉,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那晚送她回房时,他分明清晰地看见她眼底盈满了笑意,他以为让她知道一些真相会改变些什么,至少往后对着他不会再浑身是刺,满眼敌意。 原来,这些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罢了。 林绾绾意味深长地瞟向书案上压着的一摞纸,“东宸国君以为人人都有你这般闲情逸致?”她红唇轻轻一挑,掀起一抹暗讽之色,眼底流露出轻蔑和不屑的意味,“又是看书,又是赏画。” 她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重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那清冽的嗓音中透着一股莫名的愠意。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白玉瑞兽镇纸下,一副女子的画像若隐若现,纸的边缘因坠落于地,有些微痕。他脸色骤然一沉,一向让人捉摸不透的幽深眸底,竟毫不掩饰地泛起一阵骇人的寒意,虽然转瞬即逝,却也令人难以忽略。 林绾绾把他那毫不遮掩的冷意尽收眼底,心中蓦然一紧,看来他真的很在意这幅画。能让他这种寡情凉薄之人把女子的画像夹在书中,想必是喜欢极了吧。 “东宸国君既然如此在乎这幅画,就更应当妥善保管才是,莫要再随处乱放了。”她淡淡开口,眼底一片沉寂,仿佛一池平静无波的秋水,从未掠过丝缕的微风。 苏景迁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幽深的瞳中宛如撞进了一缕窗外的残阳,惊起一抹倾城之光,“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极了——”他微微俯身,唇角的弧度愈加上扬,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在,吃,醋。” 他灼热的气息夹着淡淡的白檀香拍打在她的侧脸及耳后,林绾绾霎时直愣愣地僵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待她终于回过神来时,苏景迁早已坐于书案后,正垂着眸翻动着书页,可他的眼角眉梢处仍有戏谑笑意浮动的痕迹。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微微别过脸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冷哼,看上去对他调侃的行径有些不屑一顾并懒得搭理的意味。 他含笑抬眸,见她脸颊微红,还故作一副淡定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既然你都说是随处放的,又怎会觉得我紧张它?” 林绾绾眉心微动,眼底生出一丝狐疑,然而很快就被一抹警觉之色替去,最后渐渐化为了然之意,不由得勾唇一笑,道:“看来东宸国君对我并不怎么信任啊,这么急着否认,莫不是怕我知道了你的软肋,用她来对付你?” 他闪动的眼波微微一滞,那双含笑的明亮双眸忽然垂落下来,犹如瞬间湮灭的天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落下了一片鸦青色。 第三十六章 不想误会 见他垂眸不语,一丝莫名的烦闷感从心底悄然升起,她索性将目光移向窗外,望着天边的红霞,眼底不经意间掠过一抹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之色。 只听她清冷开口,“东宸国君大可放心,我北落师门向来信守承诺,既然答应和你同舟共济,便不会让这艘船轻易下沉。” “你就这么喜欢用一些不堪的心思来揣度我?”他再次朝她凝眸望来,微沉的眸子里似乎多了一丝淡到无法捕捉的失望,“林绾绾,你不累吗?” 她一愣,心中隐隐泛起一阵苦涩,令那张明媚的脸庞瞬间笼上一层黯然,她定了定神,唇边漾出一缕牵强的笑意,“东宸国君说笑了,你的心思如此难测,我又何必自不量力去揣摩呢?” 他微蹙的眉间,似乎压抑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忧思,还未开口,便见她敛了笑,神色肃然地望向他,声音里透着几分清冷的疏离感。 “既然我们同船而行,那我不得不在此提醒东宸国君一句。我北落师门一城的前程及性命已全数压在东宸国君身上,在南陵大业未成之前,还望东宸国君能暂且将儿女私情放一放,万事以大业为重。”说罢,她朝他敷衍地行了一礼,“告辞。” “林绾绾。” 待她正欲转身离去时,苏景迁沉声叫住了她。她脚步一顿,微微侧眸,只用冰冷的余光淡漠地扫向那人。 只见他神色陡然一转,懒洋洋地勾起薄唇,那眼神似笑非笑,犹如隔着一层缥缈的薄雾杳杳望来,令人无法看透他的心思,“你说得很对,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不希望你对我有什么误会。” 他未等她开口,便低唤一声,“子书。” “主子。”一阵风经过,林绾绾只见黑影一闪,一名黑衣劲装男子便已经站在苏景迁的跟前,朝他躬身行礼。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子书,作为苏景迁身边的三大护卫之一,却只见他出过一次手,而就是那么一次出手,却足以让林绾绾记忆犹新——灭血衣阁的那夜,他仅凭内力便凭空折断了龙阳峰的寒铁大刀。 若说雨宿和暖烟的武功已算得上武林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那子书的武功便可以用登峰造极来形容。 他跟子玉一样不过也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有着同样出色的身形与容貌,却不似子玉那般沉稳内敛,倒是多了一份洒脱的轩昂之态。 苏景迁移开白玉瑞兽镇纸,淡淡瞥了他一眼,“怎么回事?” 那样淡淡的一眼,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让子书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心中一紧,立即拱手道:“这……” 他正要开口,突然又似想起什么,迟疑地看了看林绾绾。 “照实说。” 苏景迁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透着一股慑人的威严,让子书的脊梁又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是子澜送来的,他说是暗影大人的意思。最近大臣们连连上奏,说……”他有些不安地偷偷瞄了一眼苏景迁,又立即垂首道,“说国不可一日无后,让您早日立后,好为东宸开枝散叶。这便是先皇后母家举荐的女子,先前送来的时候您没在,属下便给您……夹在了书里……” 林绾绾听见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有明显微弱的趋势,看起来,他对眼前之人似乎又敬又怕。 苏景迁神色无虞,那双幽暗如寒潭的眸底,流淌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莫测之色。 他默了片刻,沉声开口道:“通知那边,以后谁再敢送这种东西过来,自己去暗牢领罚。若我的房间再出现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的眼眸微眯,唇边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轻飘飘地看向子书,“你也去。” “是!” 子书心下抖了抖,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太清楚自家主子的这个习惯了——当他眼眸微眯的时候,不是起了疑心就是起了杀意。总之不管是什么,暗牢这个地方可不是人能待的!他也不知今日为何就这般倒霉,不承想把画夹在书中好巧不巧就被林小姐给看见了。 “告诉暗影,这件事他自己想办法压下去。”苏景迁又补充了一句,朝他摆了摆手。 “是。属下告退。”子书见他并未再追究,总算是松了口气,赶紧拿起那张画像消失在了房内。 “现在,可清楚了?”苏景迁的视线慢悠悠地朝林绾绾这边看来,他微红的唇角似笑非笑地挑着,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深意。 林绾绾浓密而卷翘的睫羽轻轻颤动了几下,在得知真相后,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淌过一丝轻快之意,先前沉闷的心情仿佛已经随着窗外那抹残阳悄然隐去。 可他这意味深长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似是她在跟他闹脾气,他在哄她一般。 她用狐疑的目光望向他,在触碰到他好笑又带有几分纵容的视线时,心蓦地一颤,又心虚似的别开眼去,故作淡然道:“知道了。” 她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逃过他敏锐的双眼,眉间那抹轻快的明媚之色,早已被他一览无余。 他含笑的眼底渐渐浮出一层暖意,指了指旁边的书架,“我这里放了些书,往后你若无聊,便自己上来拿着看。” 她瞟了一眼那放得满满当当却又整整齐齐的书架,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看你的这些书,要不了一炷香,我便会睡着。” “那便上来陪我看。” 他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却让林绾绾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挤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刚想出言反对,便又听他道:“若是看困了,里间有软塌。” “你的意思……是让我睡你的软塌?” 林绾绾又是一怔,心下泛起嘀咕,苏瑾今日是抽了什么风?平日别人碰下他衣角他都会皱眉,如今竟让她睡他的软塌?难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一想到他在外间看书,她在里间睡觉,那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他们之间仅仅是盟友,又不是…… 心中杂念一起,她的面颊犹如被蚂蚁蜇了一下,升起一股刺热感,肌肤渐渐积染成了绯红。 苏景迁似乎很喜欢看她窘迫的模样,见她面色泛起一阵潮红,挑了挑眉,勾着唇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再次幽幽开口,“若是你想睡我的床,我也不介意。” “苏瑾!” 在瞥见他一脸玩味之色后,她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捉弄,不由得怒目瞪视着他,抓起书架上的一本书毫不留情地朝他掷了过去,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从喉间溢出几声悦耳的低笑,十分娴熟地接下那本迎面砸来的书。这种爽朗的笑声,有些醉人,亦是他这些年从未有过的纯粹。 第三十七章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景迁舒眉软眼地凝视了林绾绾许久,看着她那张因生气皱起的小脸,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在北落师门被他捉弄到气得追着他满地跑的红衣姑娘。 他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下,含笑的眸底忽然划过一丝阴翳,一瞬间便敛去几分笑意,放下手中的书,对她道:“不喜欢看这些书也无妨,日后得空,便来找我,我来教你。” “教我?” 刚从余怒中平息的林绾绾又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她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不解的目光里暗含着一丝古怪,他是在暗示她不学无术,成日看话本子? 他挑了挑眉,语气中裹挟着几分促狭的意味,“不是说揣摩不透我的心思吗?你学会了,自然就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她微微蹙眉,有些迟疑地看向他,略带试探的目光中迅速掠过一抹警惕之意,“到底想干什么?” 林绾绾深知,就算他们之间还可以像以前那般玩笑打闹,可终究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们了。帝王之心,终是难测。 如今她为保北落师门站在这里,他为夺取南陵站在这里,他们看似并肩而行,实际上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罢了。既是因利而聚,便总会有利尽而散的一天。 所以,苏瑾又怎会平白无故地想要教她?在他那双看似慵懒玩味的眼眸底下,到底暗藏了多少心机算计?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她投来的那抹戒备的目光,尽管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他瞬间捕捉。二人目光隔空相撞,对视几秒后,她率先别过眼去,他眸色一黯,也径直望向别处,两人的眸底都闪过若有若无的复杂之色。 气氛瞬间沉闷下来,仿佛刚才的嬉笑打闹从未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一般。 “林绾绾,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最终,他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已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辗转。 “从今往后你的身后不仅仅是北落师门,还有东宸。北落师门与东宸一荣俱荣,一陨俱陨。此行前路崎岖,凶险未卜,若日后我不在,需要你独当一面,单凭你那点小聪明恐怕是举步维艰。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那淡然的眸子里,似乎多了一份不耐的轻蔑之色,转眸睨着她,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才冷冷道:“谋事之道似若博弈,善谋者谋势,不善者谋子;谋势者局清子锁而子子相助,一招着先,步步通杀;谋子者局茫子踌而子子自护,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教你,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你在以后的路上不要拖了东宸的后腿。” 林绾绾眼中的光亮,在他犀利如刀的言辞中,逐渐暗沉,最后沉寂如一潭死水。虽然这些年早已习惯了被无尽黑夜吞噬的失望,但当她伫立在他那冷漠又凉薄的目光中时,一瞬间心口的凉意依然如万蚁噬心般,丝丝缕缕的绞了上来。 她那如玉般的十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眼角眉梢染上一层寒意,一开口,声音也变得清冷几分,“如此,那便多谢东宸国君了,我必定会,好,好,学。” 最后那几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语气中怒恨交织,难以掩饰。说罢朝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他没再说什么,也未再多看她一眼。直到她消失无踪,才踱步到窗边,默然望着天边的月亮在夜幕中缓缓升起。 晨雾遮不住旭日东升,就像这夜幕挡不住明月高悬。他,亦不允许有任何事物遮挡住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这满地月色的清辉。 …… 斜阳还未西沉,十里长街上,已是人头攒动。 街道两侧的商贩正忙上忙下地搭着摊铺,把一盏又一盏漂亮的花灯挂在摊位上,等待着即将光顾的客人。酒楼门前早已布置好彩楼,旁边的小二吆喝叫卖着新酿制的美酒,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桂花和酒的香气。街边围观杂耍的人群不时地发出阵阵热烈的喝彩,喧哗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今日中秋佳节,百姓们都纷纷期待着晚上的各种庆典。一路上,一个个年轻男女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裳结伴而行,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伴随着阵阵清脆的说笑声,四处都充满了热闹而欢快的气氛。 长街的一角站了几名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子,此时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什么,她们的脸颊绯红,顾盼之间充满了少女怀春的娇羞之态,眼睛时不时地朝旁边的石桥上瞟去。 顺着她们的目光,只见那座横跨于水上的石桥上站了两名身材高颀的青年男子,一名赤黑玄袍,负手而立,一名锦衣华袍,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 那名玄袍男子肌如白玉,羽眉挺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难以忽略的灼灼风华。他的眉眼间仿佛凝聚了世上所有的绚烂璀璨,只一眼,便惊艳了人间。那得天独厚的五官轮廓,既深邃又魅惑,精致地描摹出一张俊美无双的盛世容颜。在听着身旁之人眉飞色舞的谈笑时,他微红的薄唇懒洋洋地勾着,整个人慵懒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敛。 那名锦袍男子生的也极是俊逸,眉宇间风采奕奕,眼睛如山泉般清澈而明亮,可当那两只黑色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时,又时不时地流露出一抹狡黠之色。在与身旁之人的交谈中,脸上笑意灿烂,神情愉悦,整个人看上去风流倜傥,气度不凡。 “景迁,你那朋友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啊?有什么能让人辨认出来的特征吗?”洛淮舟一脸好奇地眺望着熙熙攘攘的长街,似想要寻找苏景迁口中的那位朋友。 而他这一望,却无意中惹得街角的那几名女子媚眼横生,发出几声娇笑。 “你很急?”苏景迁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洛淮舟收回目光,朝他咧嘴一笑,“难得见你肯带人出来,着实想一睹其风采。” “我劝你还是少招惹她。”苏景迁懒洋洋地开口,慵懒的嗓音中好似压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洛淮舟闻言更是好奇了,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望着他,“莫非你那位朋友武功很厉害?” 苏景迁的唇边掠过一抹笑意,“是会一些三脚猫功夫。” “那……是脾气不好?” “嗯,脾气的确不怎么好。”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桥下停靠的画舫,侧过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洛淮舟,“至少,比起画舫上那位,暴躁许多。” 第三十八章 月宫仙子 洛淮舟狐疑地挑了挑眉,比起画舫上那位……画舫上哪位啊?画舫……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朝自己的画舫看去,原本泛着笑意的俊脸,一瞬间僵了僵。 只见岸边一名盛装女子正微微弯腰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扶着身旁的丫鬟缓缓上了画舫。 苏景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脸见鬼的模样,唇边泛着促狭的笑意,“人都到了,还不快去?” “我不去。” “你小心她到时候在太后那里告你一状。” 洛淮舟摇扇轻哼一声,不屑地道:“我才不怕,要我跟她两个人待在那船上肯定会把我闷死,还不如在这和你……等一下。”他将手中折扇一收,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贼兮兮地盯着苏景迁,“你的意思是,你那位朋友是位女子?” 苏景迁扬了扬眉,不答反问,“我有说过她是男子吗?” 洛淮舟惊奇的“咦”了一声,退后一步,用疑惑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奇道:“你不是一向嫌这些女子麻烦吗?今日竟肯带一个女子出门?” 虽说苏景迁有一间全南陵最大的青楼,但洛淮舟十分清楚,平日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侍女丫鬟都没有,更别说和女子出门了。 洛淮舟眼珠一转,觉得事有蹊跷。 “不是你说要找人陪吗?反正我一个人也无聊,索性便叫了另一个无聊之人来一起无聊。”苏景迁说得十分随意淡然。 洛淮舟嘴角抽搐了两下,大概也只有他,才可以一脸淡定地说出“让人陪着一起无聊”这种话。不过,能让他在无聊的时候也想要一起无聊的人…… 他心思一转,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似乎嗅到了一股八卦的气息,展扇一笑,“说吧,何时认识的?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苏景迁懒洋洋地斜了一眼一脸八卦的洛淮舟,“你很闲?” “是挺闲啊,我又不用上朝,又不用担心生计,整天除了吃吃喝喝逗猫逗狗听听八卦看看话本以外,还能做什么?”洛淮舟说完,还不忘朝苏景迁眨了眨眼,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苏景迁薄唇轻轻一挑,那微红的唇角似乎凝着一层揶揄的意味,“既然这么闲,不如去陪陪吏部尚书家的小姐?” 洛淮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忽然又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 对于一下子蔫下去的洛淮舟,苏景迁似乎很满意。终于清静了。 洛淮舟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他狐疑地连瞄了他好几眼,终于抓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笑意。 这人是故意的!他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转了话题?还引火到他身上? 洛淮舟气鼓鼓地瞪了苏景迁一眼,随后转念一想,心里又不禁暗自窃喜起来,这小子,总算被他逮到猫腻了,若真没什么,为何要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而且,他居然没否认,他竟然没否认! 洛淮舟立马振作了起来,脸上堆满了兴奋的笑容,轻唤了一声,“景迁。” 苏景迁听见洛淮舟几近谄媚的声音,微微颦眉,直截了当道:“闭嘴。” 洛淮舟噎了一下,正欲说什么,便见侍从从桥头的另一边小跑而来,“王爷,史小姐已经到了,吩咐小的来请王爷您过去。” “烦死了。”洛淮舟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又朝侍从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洛淮舟蔫巴巴地叫了一声,“景迁……” 苏景迁好笑地看着他,略带安慰道:“去吧,我接了她便来。” “你快点啊……”洛淮舟几乎是哭丧着脸说的,走了几步又回头朝他叮嘱道,“一定要快啊!” 苏景迁见洛淮舟一步三回头,十分不情愿的样子,有些失笑。 从他身旁路过的几名公子哥原本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突然间顿住脚步,齐齐看向街道那边。 “刘兄、王兄,你们看那边!” “这……这世上竟有如此美人?就像……就像月宫仙子!” “今日正好是中秋,莫非真的是月宫仙子下凡了?” 苏景迁眉睫微微一颤,蓦然转身,与众人一起看向那人头攒动的十里长街。 他的视线直接越过迎面而来的人群,将那道俏丽的身影,深深地定格在他的眸底。 她灵动的眉眼间仿佛潋滟着粲然之光,在拥挤的人潮中,似惊鸿掠过水面,惹得周围之人频频回眸。 一袭素雪十二破留仙长裙,盈盈一握的腰间束着红色流苏绦带,三千青丝高绾成飞仙髻,上面零星点缀着几颗淡雅的珠饰。在那冰肌玉骨中透着极致浓烈的绝艳,仿佛是得了上天独宠的恩赐,落在她身上的每一笔皆是天人之姿,宛若九天之上踏月而行的仙子,一不小心,落入了凡间。 当她抬眸望过来的那一瞬间,那沉静淡然的目光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 子玉来找林绾绾的时候,她正和媚娘坐在树下讨论着话本子。 “月晚姑娘,主子让我交给你一件任务。”见到媚娘在,子玉立即把“林小姐”三个字咽了回去。 “任务?”林绾绾挑了挑眉,看着子玉空空如也的双手,疑惑地问道,“匣子呢?” 子玉扯了扯唇角,有些无奈道:“这次的任务没有匣子,需要你马上过去。” “没有匣子?”媚娘狐疑地看了看子玉,有些担忧地问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子玉不紧不慢地说道:“媚姑娘放心,这次任务不用动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主子只交代让我请月晚姑娘过去。” 林绾绾才不信子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主仆二人,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上次荧惑草的事情她可算是领教过了。 她没好气地问:“去何处?” “主子说他在长街石桥处等你。”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那我便告辞了。” 子玉说完,朝她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林绾绾在心里将苏景迁骂了好几遍,这人又想干什么?就不能让她好好过个中秋节吗? 她不满地嘟囔道:“真扫兴,咱们和双姐、一一还说好去看花灯呢。” 媚娘撇了撇嘴,一脸失落,“就是啊,我还特意给咱们每人准备了一件新衣裳,现在看来,我的心思是白费了。” 若说林绾绾的爱好是看话本子,那么媚娘的爱好便是替别人装扮,她极为享受别人在她的装扮下变美的感觉。 林绾绾知道媚娘为了这个中秋节,一个月前就在忙着给她们准备衣裳首饰,现在她被苏景迁叫走,自然是十分难过。 见她一脸失意,林绾绾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安慰道:“不白费,就算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看花灯,但是也可以穿上你做的衣裳不是?” 媚娘闻言,立即展颜一笑,“也对,反正就是为了中秋节做的,今日穿上也不算白费。”说罢立马兴奋地拉着她就往房间走,“走,今晚我要让全南陵城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晚晚有多美!” 第三十九章 安心 林绾绾沿着热闹喧哗的长街而过,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间穿行,心里盘算着苏景迁到底又想打什么主意,一会儿要怎么应付他的刁钻。 突然感觉到头顶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她缓缓抬眸,一眼便瞧见了负手站在石桥上的那个人。 那人依旧那么耀眼,在人群中就像是高悬不落的骄阳,风华无双。视线相撞的一刹那,但见他展颜一笑,那一瞬间,天地失色,她仿佛闻见了满城清幽的花香。 他顺着石桥而下,在途经几名女子时,她看见她们朝他投去了思慕的目光,更是有大胆的女子明目张胆地朝他抛去媚眼。 他目不斜视地朝她走来,每一步都是那般坚定而执着。夕照暖阳下,那双异常好看的桃花眼里泛着迷人的光泽,她仿佛看到里面倒映着一抹白色身影,就好似在他的眼中,这世间唯有她一人存在。 思及此,她心口不由得一颤,为自己冒出这种荒唐的念头感到慌乱,心神一晃,便听见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怎么?还在生气?” 定神一看,他不知何时已驻足在她面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快速摁下自己纷乱的心绪,神色又恢复沉静淡定,朝他清浅一笑,道:“公子说笑了。” 苏景迁挑了挑眉,唇边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他颔首道:“没生气便好,走吧。” “去哪?” “带你去见一个人。” “禄亲王?” 落日的余晖投映在他幽深的瞳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光,“猜到了?” 林绾绾摇摇头,小巧光洁的下巴微微扬起,目光瞟向石桥对岸,悠悠开口,“那边的画舫旁站着多名护卫,那艘画舫上又带有皇家的图样,而你选择在石桥上等我,是因为那个位置是离画舫最近的高点,如此一联系起来,答案便显而易见。” 她井井有条地分析着,眉间洋溢着熠熠生辉的自信之色,那双星眸显得分外灵动,宛如缀满万千星辰,让人不觉沦陷。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底不自觉地荡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一群嬉笑打闹的顽童从他们身边追逐而过,不经意间似撞到了几人,本就接踵摩肩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推搡起来,不知道谁又被谁撞了一下,一名男子竟直直朝林绾绾的身上倒下来。 苏景迁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才堪堪躲过那名男子的撞击。 手臂上传来温暖而有力的禁锢,林绾绾被他轻轻一带,那赤黑的镶边衣襟在她眼中逐渐放大,她甚至能清晰看见那领口处的暗纹提花。他的衣襟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她的鼻尖,身上独有的白檀香味,好似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瞬间蹿遍全身。 苏景迁盯着那名男子,眸子微微一眯,漂亮的桃花眼里立即蒙上了一层阴翳,眸色变得幽暗危险,周身气场阴沉骇人,转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名男子心虚地对上他阴鸷冷戾的目光,身子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整个人好似被雷击中一般,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惊惶不安的疾步离去。 苏景迁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又眯了眯眼睛。刚才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人是趁乱故意朝她身上倒下去的。 此时的林绾绾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现在自己整张脸像是在被火烧一样,恐怕跟天边的红霞一样红得吓人,她绝对不能让苏瑾看见,他看见肯定又要笑话她! 她一边思虑着,一边将头垂于他的胸前,她并没察觉,她的头越埋越低,离他越来越近,直到最后贴上了他结实而温热的胸膛,感受到了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声…… 苏景迁的身体蓦地僵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阴鸷冰冷的神色瞬间淡了下去,逐渐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 感受到胸前之人同样的僵硬感,他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划过,酥麻过后,又柔又软,嘴角忍不住向上扬去。 他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问道:“吓到了?” “没……没……”林绾绾躲在他胸口支吾道,似乎又忘了她现在还靠在他胸膛上的这个事。 他不由得失笑,“那你为何躲起来?” “要你管!” 听见她略带愠怒的声音,他微微挑眉,怎么还是如此暴躁? “是不是撞到哪了,我看看。” “不要!” 遭到她再次厉声拒绝后,他眉眼含笑地瞄了一眼她脖颈处泛着的绯红,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眼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投来的目光也越来越复杂,他这才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确定要一直这样躲在我怀里?我倒是不介意。” 他的嗓音低沉而慵懒,故意转折的腔调中流露着暧昧的气息,她心猛地一颤,立马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吓得往后退了好大一步。若不是被他护着,恐怕又要撞到后面的人了。 她略显慌乱地抬头,一瞬间便对上那双诱人的桃花眼眸,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眸底染满笑意,有些灼人,似有深情。 她愣了愣,心虚地别过眼去,暗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心口那股莫名的悸动,让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稍稍缓和下来。 踌躇片刻,朝他讷讷开口,“走吧。” 橘红的霞光将她的青丝染成温软的蜜糖色,她白瓷般的肌肤上泛着一片绯红,那两张饱满又润泽的唇瓣,就像染满了花蜜,让人忍不住心旌荡漾。一张明媚绝艳的容颜,在晚霞的映照下,眉眼含羞,极尽妩媚妖娆。 他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向前方,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几近克制的眼底残留着一抹贪念的余痕。 “好。” 林绾绾向前迈出两步,却发现他好似没动,不由得回眸望着他。 迎上她询问的目光,他轻笑道:“怕你一会儿又被撞或是撞着别人,我还是跟在你身后比较放心。” 她心口轻轻一颤,这种感觉就像是寒夜里喝下的一碗姜茶,那股温热一路流淌而下,徘徊萦绕于心底,经久不散。 她朝他点了点头,回眸间,她那笑意盈盈的眼底,写满了风月无边的旖旎诗篇。 他们缓缓从人群中穿过,迎着一个又一个艳羡的目光。他始终默默地守在她身后,保持着不到半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却让她莫名的安心。 这种无言的温柔,让她整颗心都温软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些记忆韶光渐渐凝聚在她光彩照人的眉眼间,缓缓化为一个灿然生光的明媚笑靥。 第四十章 他对你比较好奇 画舫上,洛淮舟神色恹恹地坐于案几后,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合着他的折扇,显得十分心不在焉。 他旁边的案几后坐着一位盛装女子,年约十七八岁,一张标志的瓜子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眉似柳叶,眼若杏仁,正低眉垂眼剥着手中的葡萄,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温婉静柔之态。 此女正是南陵国吏部尚书之女——史曼姿。 待将剥好的最后一颗葡萄放进盘子后,史曼姿才接过身旁丫鬟递来的手帕,仔细将沾有葡萄汁水的十指擦拭干净。 她抬头怯怯地看了一眼洛淮舟,随后半垂着眸子,小心翼翼地将果盘递过去,赧然一笑,“王爷,吃些果子吧。” 洛淮舟淡淡瞥了一眼她双手呈来的果盘,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道:“我……本王自己又不是没有手,想吃的时候自己会剥。” 史曼姿手指微微一颤,惶恐地垂下头去,迅速将端着果盘的手缩了回来,眼圈隐隐有些泛红,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觉得委屈,看上去有几分楚楚可怜。 洛淮舟见状,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重了,又开口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这般殷勤伺候,在我这里不必如此拘谨。” 史曼姿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清丽的脸上那双杏眸闪了闪,她没想到这个出了名风流潇洒的禄亲王竟真的如此不拘小节,和她从前认知里的那些王孙贵胄似乎不太一样。 “王爷!苏公子他们来了!”门口侍卫隔着珠帘躬身朝洛淮舟禀报了一声。 洛淮舟并未注意到侍卫声调中的那一抹激动之意,将手中折扇一拢,敲在案头,朗声笑道:“太好了,我这就去迎他!” 他如临大赦般地站起身,径直朝门外跨去。 “小姐,我们要跟着去吗?”史曼姿的丫鬟在旁边悄声问道。 史曼姿缓缓站起身,点头道:“连王爷都亲自去迎了,咱们又岂能坐在这里?万不能失了礼数。” 再说这位苏公子的大名早已在那些官家小姐口中流传,她也着实有几分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位男子,能惹得那么多女子芳心暗许。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悄然隐退,被染红的远山和树梢渐渐化为夜幕中一道道剪影。 洛淮舟与史曼姿双双站于船头,凝望着暮色下人来人往的石桥。当那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映入他们的眼帘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愣怔住了。 走在前面的女子雾鬓云鬟,仙姿玉色,白色的留仙长裙飘飘逸逸,犹如烟霞轻笼,缥缈醉人。那惊鸿绝艳的容颜在夜幕下泛着细瓷般的光泽,脸上笑意明媚动人,一双美眸盈盈流光,顾盼生辉,宛若九天仙女下凡尘,令人魂牵梦绕。 她身后的男子身姿高大挺拔,有一种远山般岿然不动的感觉。那张白璧无瑕的盛世容颜上生着一双极具魅惑的桃花眼,就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臻品,美得赏心悦目,令人望尘莫及。一身风华,足以令世间万物黯淡无光。 湖岸两侧灯火点点,低垂的屋檐前,一盏盏罩纱灯笼高悬挂起,在暮色中泛着氤氲的红光,照亮了纷至沓来的行人。 碧波荡漾的水面犹如一面轻微晃动的镜子,倒映出岸边簇簇绽放的花木和虬枝盘曲的树荫。秋风扫过,花枝轻摇,桂花浓郁的花香肆意弥漫在空气中。 在青石路上,在碧波青烟旁,在迎风摇曳的花树下,在盏盏烛灯映照中,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沿河而行。 四周的目光无一不凝聚在他们身上,有惊艳,有欣赏,有羡慕,也有嫉妒……但却无人唐突,似乎很多人有着退避三舍的想法,甚至还有人直接驻足在原地,远远地观望着,生怕毁掉了这一幅绝美的画卷。 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的洛淮舟,眼珠一转,脸上不由得绽放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景迁!”他兴奋地朝苏景迁挥了挥手。 林绾绾循声望去,便见那飞檐翘角的画舫船头站了一名十分俊逸的锦衣青年,正笑容灿烂地朝他们挥手,旁边雕花栏杆前还站着一名温婉清丽的青年女子,双眸含着淡淡的娇态,显得楚楚动人。 周围的人群渐渐稀疏下来,林绾绾脚步轻轻一顿,一个利落的转身便到了苏景迁的身边,在他耳边小声问道:“这便是禄亲王?旁边的那位女子是谁?” 苏景迁被她这个小动作逗得扬了扬唇,答道:“是太后让他相看的女子,吏部尚书的女儿,史曼姿。” 林绾绾眉眼轻挑,神色古怪地斜了他一眼,“又不是让你相看的女子,你名字倒记得熟悉。” 苏景迁浅笑不语。 她白了他一眼,正欲走回前面去,随即便听见他的声音淡淡传来。 “南陵朝堂的重要官员,家中的配偶及子女的名字,我都知道。” 林绾绾哑然,也是,他在南陵蛰伏近六年,恐怕早就已经将南陵朝堂的格局、人物摸得一清二楚了,哪里会不清楚这些。 她摸了摸鼻子,讪笑了一声,道:“这禄亲王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满意啊。” 林绾绾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她方才发现这位禄亲王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女子,两人明明同站船头,禄亲王却站得离她远远的,甚至没见过他看她一眼。 她又朝不远处的洛淮舟瞄了一眼,打趣道:“看起来他对你比较热情。” 苏景迁不用看也知道洛淮舟肯定满怀期待他去拯救他,所以现在应该是……笑容满面。 他眼底浮出隐隐笑意,“他对你比较好奇。” “我?”林绾绾挑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他面前提起过我?” “他自己发现的。” 苏景迁轻飘飘地说完,便先行跨上了画舫,然后转过身,将手伸出来递给她。 林绾绾想也没想,毫不迟疑地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握紧她的手,轻轻一提,便把她拉了上来。 两人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犹如那些年他爬上后院的青梅树,站在枝头眉眼带笑地朝她伸出手一样。一切都显得如此熟练又那么自然,自然到站在一旁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洛淮舟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想到那次苏景迁迫不得已用手捂住他的嘴,后来不仅在他身上嫌弃地擦了又擦,还在水里清洗半晌,像是要洗掉一层皮才肯罢休。平日里别人若是碰下他的衣角都会不悦的人,现在竟毫不避讳地主动伸手去接她…… 洛淮舟瞳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第四十一章 像光一样 “景迁,介绍下?”洛淮舟看了一眼苏景迁身边的林绾绾,朝他挑了挑眼,笑得别有深意。 苏景迁懒洋洋地斜睨他一眼,还未开口,便见林绾绾莞尔一笑,朝洛淮舟盈盈一福身,“民女月晚,见过禄亲王 。” “免礼免礼。”洛淮舟喜滋滋地看着她,丰神俊朗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之色,十分亲和地道:“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必拘谨。” “是。”林绾绾垂首应道,显得十分得体,又转身朝站在一旁的史曼姿微微福身,算是打招呼了。 史曼姿望着她稍稍有些失神,待旁边的丫鬟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袖,提醒她时,她才回过神,赶紧向她回了一个礼,又朝苏景迁福了福身。 苏景迁淡淡颔首,转头对洛淮舟道:“进去说吧。” “对对对,进去说。”洛淮舟说着便笑嘻嘻地和苏景迁并排走进船内。 史曼姿绞着手中的手帕,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神色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这位苏公子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风华绝世,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女子会对他如此心心念念,把他奉为春闺梦中人,这等相貌与风华,又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呢? 而与他同行的这位女子,也是她平生阅历中见过的最美之人,就好似月宫上的仙子一般,令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却又不敢亵渎。 她知道禄亲王对自己根本就没有那层意思,甚至还有些……厌恶。只是皇命难违,若不是太后亲自下旨,她又怎会如此冒犯于他,徒惹他生厌。 如今,她站在这位仙姿佚貌的女子身边,更是自惭形秽。禄亲王……对她们的态度显而易见,想是应该嫌弃极了她吧,若是可以,她实在很想就此告辞回去。 见史曼姿仍是垂着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拘谨,眉间似乎还氤氲着一丝愁云薄念。林绾绾走到她跟前,弯着眉眼看着她,温声道:“你便是史小姐吧?我叫月晚,久仰大名。” 史曼姿有些意外地抬起眸,“你……知道我?” 林绾绾见她因意外而迷茫的神色,冲她大方一笑,“在没来南陵城之前便听人提起过,说吏部尚书家有位小姐温婉可人,不仅才华横溢,更是对书画造诣颇深,许多人豪掷千金也只为求得一幅史小姐的墨宝。” 史曼姿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眸,“都是旁人谬赞罢了,我的笔墨又如何能与书画大家相比。” 林绾绾学着苏景迁的样子负起手,遥望着夜幕之下的喧哗长街,悠悠地道:“史小姐如此优秀,何必妄自菲薄。我也曾有幸得过一幅史小姐的墨宝,上面一笔一画皆能感受到你的真情流露。书画本就在于借笔墨取物象之神韵来抒达情怀,史小姐比起某些以赚银子为目的,徒有虚名的书画大家,确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史曼姿一怔,看着她那光彩照人的眉眼间流露出的真诚和坦然之情,不由得讷讷问道:“是……哪一幅?” “《少女簪花图》。”林绾绾毫不迟疑地答道。 史曼姿的眼睛忽然弯了起来,含笑间,眼底流淌着动人的光泽,“原来那幅画辗转到了月晚姑娘手里,实不相瞒,我也着实很喜欢那幅画。” 林绾绾朝她眨了眨眼睛,俏皮地挑了下眉梢,“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史曼姿被她逗得掩嘴轻笑,那张清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作画时的风采,不再像刚才那般总是带着几分拘谨和一丝隐隐的自卑感,她很快便和林绾绾侃侃而谈起来。 “怎的还在外面?晚上河边风大,快系上。” 正当两人聊得火热时,林绾绾见史曼姿微微一愣,随即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伴随着一层暖意从她后背传来。 闻着那股熟悉的白檀香,她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回眸朝来人看去,“不用了,我们一会儿就进去。” 见她欲取下披风,苏景迁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提醒道:“马上就要开船了,一会在水上风更大,系上。” 说完,他不等她再开口,便径直往里走去。 史曼姿有些愕然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明明他声音悦耳平缓,她却在里面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她正欲劝林绾绾系上披风,便又见他转身回来朝林绾绾道:“里面有你喜欢的桂花糖酥,聊完了就赶紧进来。” 声线依然平缓,声音依旧悦耳,但却感觉柔和了许多。 林绾绾又好笑又无奈地系上了披风系带,朝他乖巧地点头道:“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苏景迁的唇瓣不着痕迹地勾起一抹弧度,眉眼舒和地转身而去。 史曼姿看了一眼苏景迁高大的背影,用手帕掩嘴一笑,带着几分打趣道:“看来,苏公子对你很是上心啊。” 林绾绾闻言,耳根莫名一热。忽然又想起上次在书房他那冷漠凉薄的态度,瞬间耷拉着脸,语带抱怨道:“你是没见过他对我苛责的时候,简直挑剔又刁钻。” “那确实不曾见过。”史曼姿笑道。 她现在倒着实有些好奇了,这位月晚姑娘大方又有趣,性子里亦有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洒脱,若是和人争起嘴来,看上去应该不像是会落下风的人。倘若这两位天仙般的人吵起来,谁又会占上风呢? 史曼姿正想着,便见一位侍卫走来朝她们行礼道:“两位小姐,船要开了,王爷请你们进去。” 林绾绾点点头,转头朝她道:“咱们进去吧。” 史曼姿咬了咬唇,想到洛淮舟对自己冷漠的态度,心里还是有些踌躇。 林绾绾见状一把拉起史曼姿的手,就往船里走,笑道:“我拉着你,一会开船的时候便不会跌倒,别怕。” 史曼姿愣愣地看着林绾绾拉着她的手,温柔的杏眸中渐渐浮起一层暖意。 她明明有着引以为傲的天人之姿,却处处显得落落大方,还那么……善解人意。开始在船头,她大抵是看出她的不安,才过来安慰她。而刚才她应是看出了什么,才借说怕她跌倒…… 她好像什么都清楚,却又从不点破,一直给她留有余地。这样的女子,明明像光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却用自己的方式温暖着别人。这样一个人,又怎能叫人不喜欢呢? 她眼底的笑意晕染上了整个脸庞,轻轻“嗯”了一声,坚定地握住了林绾绾的手。 第四十二章 亲戚 当洛淮舟见到手牵手进来的两人时,脸上多了一丝不解,“你们……” 这两人何时竟这般要好了? 两个姑娘朝他微微福身,便又拉着手坐在了一起。 洛淮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他没看错吧?这满脸神采奕奕的女子是先前跟她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史曼姿? 他顿时起了几分好奇心,刚才在船头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这史曼姿一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轻咳一声,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正在喝茶的苏景迁,想从他那里寻求答案。 苏景迁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的挤眉弄眼,只是眼角笑意明显。 有的人,天生就有一种非凡的魅力,只需看上一眼,说上一句话,便会被她深深吸引,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他太了解林绾绾身上这种吸引力了。 洛淮舟见他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噎了噎,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反正于他而言,另一件事比起这件事更让他感兴趣。一想到这里,他又精神奕奕起来,视线落在林绾绾身上,饶有兴趣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底泛起一丝赞赏的笑意。 在见到他这亲王时,她似乎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慌乱紧张、刻意拘谨,反而举手投足间优雅得体,显得十分从容大方,还有这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女子的姿容…… 洛淮舟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想他阅美无数,可在见到她之后,那些美人竟有种不值一提的感觉。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的女子配他家景迁正合适不过。 “看够了吗?”苏景迁将茶盏重重地磕在案几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洛淮舟。 洛淮舟一怔,这才发现伴随着苏景迁冷沉声音而来的,还有那原本坐在一旁说说笑笑的两个姑娘好奇的目光。 他讪讪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干笑两声,向林绾绾问道:“看起来月晚姑娘和史小姐似乎很谈得来?” 林绾绾朝他微微欠身,莞尔答道:“回王爷,史小姐才情横溢,月晚一直十分倾佩,今日见到她,便想趁此机会向她学习讨教。” 学习?讨教?苏景迁扬眉朝她望去,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她何时有过这种觉悟?成天除了抱着她那些话本子看,还对什么有过兴趣?不知道她跟那吏部尚书之女聊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倒生生把人给哄了回来。这女子从他们上船起,就一副踌躇不安的样子,怕是存了要走之心,若她这一走,倒霉的可就是洛淮舟了。 “原来是这样。”洛淮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兴致勃勃地朝苏景迁问道,“以前在南陵城里似乎没有见过月晚姑娘,景迁你们究竟是何时认识的?” 他十分好奇,像这样仙姿佚貌的女子若是南陵城的人,只怕早就声名远播了,不可能今日才知晓有其人。但是景迁和她之间又似乎不像是刚认识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熟稔。 “她是我的远房亲戚,前些日子才来南陵投奔我,一直住在我那里也不怎么出门,你自然没见过。”苏景迁迎向洛淮舟询问的目光,坦然答道。 林绾绾心里不禁为苏景迁鼓掌,这个人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的,还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怕是台上的戏子看了都会自愧不如吧。难怪他敢把她带到禄亲王这里,这身份怕是早就替她安排好了。 “原来是景迁的亲戚,那你在我这里更该随意些,也别再王爷王爷的叫了,跟景迁一样叫我‘淮舟’即可。” 洛淮舟喜滋滋地看了看林绾绾,又看了看苏景迁,不禁感叹,这两人不愧是亲戚啊,这皮相,这气韵,还真是绝配! 林绾绾狐疑地挑了挑眉,早听闻这位禄亲王玩世不恭行事别具一格,但今日一见,还真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这也未免太随和了些吧?堂堂一个亲王,哪有让人直呼其名讳的道理。 而且,她怎么感觉这个禄亲王语气怪怪的,笑得也很古怪。 她正准备婉拒,便听见苏景迁云淡风轻的开口道:“他既然开口了,你叫便是,不用跟他客气。” 林绾绾瞥了他一眼,朝洛淮舟莞尔一笑,从容地道:“多谢王爷,那月晚恭敬不如从命了。” “怎的还叫王爷?”洛淮舟不满地撇撇嘴。 “呃,淮舟。”林绾绾有些无奈。 “这还差不多。”洛淮舟满意地笑了笑,又瞥了一眼正在喝茶的史曼姿,轻描淡写道:“史小姐也不用过于拘束,在这里就我们四个人,那些规矩不用守得那般严谨。” 史曼姿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那双含娇的杏眸眼底划过一道欣喜的光亮,一瞬间亮晶晶的,美极了。 洛淮舟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去,又道:“若是史小姐不愿……” “好。” 洛淮舟话没说完,便听见史曼姿含笑应道。 林绾绾瞧着有些不自在的洛淮舟,抿唇一笑,没想到这看起来玩世不恭的禄亲王脸皮竟然这么薄,怎的就害羞起来了?再看看身边含笑娇羞的史曼姿,心中一动,提议道:“听闻画舫上面赏月极佳,长这么大我还未在江中赏过月色,不如我们去二楼的亭下赏月?” “好啊,我这就叫人去准备茶点。”此话一出,立即得到洛淮舟的回应,他现在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里,刚才的气氛真是怪异极了。 说完便逃命似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朝门外的侍从吩咐了几句,转头对三人道:“走吧。” 苏景迁走到林绾绾身边,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便负手走了。 林绾绾的笑容在唇边僵了僵,对着他的背影暗暗咬牙,他刚才那个眼神分明就跟以前他们偷跑出去玩,她要路见不平时他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恍然间,他的声音似又盘桓在耳畔—— “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还要管别人的事?” 他是在嫌她多管闲事!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史曼姿看着林绾绾有些忿忿的表情,关心地问道。 “没事。”林绾绾故作轻松地对她笑了笑,刻意抬高了些声音,生怕前面的人听不见一般,指桑骂槐道,“也不知道为何,有只蚊虫一直在我耳边乱叫。” 只见前面那抹玄色背影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再看时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第四十三章 臭味相投 明月当空,银辉倾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宛若浮了无数碎银,闪烁着耀眼的华光,和漫天星辰交相辉映。 淡淡的夜雾氤氲而起,犹如烟岚云岫般,在夜色下,整个水面烟波浩渺,美不胜收。 画舫二层只设了一座精致玲珑的四角凉亭,中间放着一张四仙桌,四人正好围桌而坐。 洛淮舟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思游离。 史曼姿正从风炉上的茶釜中给他们添着热茶,虽然上来之前丫鬟给她送了披风,可这楼顶的亭子没有窗棂遮挡,江风一吹便有一股寒意。她瞄了一眼洛淮舟手中的折扇,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又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身后丝竹歌舞之声遥遥传来,林绾绾双手叠在下巴处,侧身趴在栏杆上遥望着远处长街,依稀可见到处人头攒动,街上花灯点点,热闹非凡。 “怎么,想看花灯?”苏景迁瞧着她望着远处长街发呆,递了块桂花糖酥给她。 林绾绾接过糖酥,狠狠咬了一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若不是他,她现在应该和媚娘、双姐、一一在逛夜市呢。 殊不知她这个样子在苏景迁的眼里倒像是一只咬着萝卜的兔子,十分可爱,他不由得失笑道:“若是想看花灯,到了元宵节我陪你看个够。” “元宵节?”突然回过神来的洛淮舟一脸兴致勃勃地问道,“元宵节要去哪玩吗?” 苏景迁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元宵节你不是要进宫?” 此话一出,就如同一盆凉水朝洛淮舟迎面泼来,顿时浇灭了他眼中的兴奋之色,只见他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捶胸顿足,折腾半天,哭丧着脸道:“我不想进宫,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看花灯。” “怎么,宫里没花灯给你看?”苏景迁挑了唇,似笑非笑地开口。 洛淮舟撇嘴抱怨道:“那不一样,你不知道跟他们一起看花灯有多无趣,还不如看话本子呢。” “话本子?”林绾绾眼睛倏然一亮,眼底掠过一抹惊喜之色,随即转过身,满含期待地望着他,问道,“你也看话本子?” 洛淮舟见她饶有兴致的模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开口,“莫非……” 林绾绾神色一喜,试探道:“《古今将相在何方》?” 洛淮舟立马摇头晃脑地接道:“《荒冢一堆野草高》!” 林绾绾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更亮了,仿佛将这夜雾都照薄了几分,“行家?” 洛淮舟眼里立即迸射出一道光亮,叹道:“知音啊!” 两人心花怒放的会心一笑,眼底纷纷洋溢着惊喜之色,犹如伯牙与子期,那种找到知音心潮澎湃的感觉,令他们激动万分,恨不得立即握手相拥。 坐于他们身旁的史曼姿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瞧着这两人神秘兮兮的样子,倒像是在对接某种暗语。 苏景迁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眼帘微阖,弯起食指抵了抵额头,显得十分无语又颇为无奈。 洛淮舟神采飞扬地向林绾绾问道:“你最近可有看过《采一朵野花》?” 林绾绾对他摇头道:“那剧情没逻辑,我劝你弃了吧。” “还好没看。”洛淮舟庆幸般地松了口气,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那《今夕何年》呢?” “看了,那本不错。故事跌宕起伏,男女主角为爱围城,可歌可泣啊!” “是么,我才开始看,你快给我讲讲后面发生了什么?” 林绾绾瞄了他一眼,立刻提醒道:“若我提前告诉你后面发生了什么,那这本书不就没意义了吗?” 洛淮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得对,还是自己看才有意思。还有哪些你看过觉得好看的书,都告诉我,我明日便叫人去搜罗来。” “……” 看得出来林绾绾和洛淮舟在这一点上很是臭味相投,他们说起这些话本子时,眼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两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异常熟稔起来。 旁若无人地聊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似乎冷落了旁边的人,林绾绾侧过头朝史曼姿问道:“你可有看过话本子?” 史曼姿摇摇头,温婉的眸中透着一抹好奇之色,还有一丝浅浅的期待,“你……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林绾绾朝她嫣然一笑,整张脸明媚得灿然生光,“当然可以啊,我就讲一个我自己写的,如何?” 苏景迁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随后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眸,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那双桃花眼里愈来愈浓的笑意。 洛淮舟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又兴趣盎然地盯着林绾绾,表示十分期待她的故事。 林绾绾有模有样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故事似乎十分精彩,只见史曼姿听得一愣一愣的,频频点头,洛淮舟时不时地拍手叫好。 当她讲到—— “此时一男子骑着骏马,拉开手里的弓弦,一边射出数支箭矢,一边抡起长枪……” 苏景迁手中茶盏里的茶水被掀了好些出来,他迅速垂了眸子。 林绾绾朝他投去了一个幽怨的眼神,不以为意地朝其他两人继续道:“那男子突破重重阻碍,来到了他心爱的女子面前,只见那女子手脚均被捆绑于椅子后,她虽然无法动弹,但她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男子,一度哽咽,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抹了抹脸颊的泪水……” “等会儿。”洛淮舟不解地看着林绾绾,好奇问道,“这女子的手不是被绑在椅子后吗?那她是怎么做到抹去泪水的?” “呃,这……”林绾绾眨了眨眼睛,显然是被问住了。 她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苏景迁,只见他正单手支着下颌,饶有兴味地盯着她,那双含笑的眼底,分明透着一股幸灾乐祸之意。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正苦思要如何补救,便听他轻飘飘地道:“大惊小怪。”然后又慢悠悠地接了一句,“你没听见她都说那男子能一边射箭一边抡枪吗?” “咳……咳……”洛淮舟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瞬间呛得满脸通红。 史曼姿也用手帕掩着嘴,垂着眸,肩膀有微微抖动的痕迹,笑意明显。 苏景迁嫌弃地看着洛淮舟,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洛淮舟心疼地看着苏景迁,敢情这小月晚以前就常给他讲这种故事,所以他已经百毒不侵了? “王爷,到了。”这时侍卫跑上来朝洛淮舟禀报。 “知道了,我们上岛吧……哈哈哈……”洛淮舟眼中噙着水色,好不容易一本正经地说完,又想到那个故事,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 林绾绾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俩一眼,拉起史曼姿愤愤地拂袖而去。 第四十四章 湖心岛 林绾绾和史曼姿刚下船,就被岛上的美景所深深吸引。 举目望去,整座岛上栽满了粉白相间的花树,一望无际,夜雾犹如轻烟般缭绕于棵棵花树之间,宛若笼罩着一层轻纱薄缦,如梦似幻。 青石墁地的甬道旁,各种奇花异草沐浴在月华银辉之下,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晶莹斑驳的露珠。夜风徐徐吹来,草丛间虫鸣阵阵,暗香隐隐袭人,缤纷的落英在空中随风飞旋,落了满地粉白。 远处的水岸边,一座水榭掩映在一片繁盛的花树旁,一盏盏描金垂穗的灯笼悬挂于四周的飞檐翘角下,灯笼底端的金色流苏随风摇曳,在地面上投落出隐约的墨影。 遥遥望去,便可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水榭精致的雕花月洞门,门内朦朦胧胧的纱幔随风翻飞,影影绰绰间,宛若妖娆多姿的女子挥着水袖在轻歌曼舞。 “漂亮吧,来这赏月最合适不过了。”洛淮舟得意洋洋地摇着折扇,昂首走到两个姑娘身边。 “我年幼时便听闻南陵城这座湖心岛景色极致,花香怡人,还栽种了一岛四季不败的花树,十分壮观,今日所见,果然震撼。”林绾绾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抬眸仰望着片片花树,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宛如落入了整个星河,明亮又耀眼。 苏景迁从岸边走来,不经意间地抬眸,便见她侧立于花树之下,白衣胜雪,广袖迎风,周身似笼罩着层层月华,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动人光耀。她微微仰着头,漫天落英从她身边纷纷飘落,那张绝艳的脸庞被粉嫩的花瓣映衬得愈发明媚生光。 惊鸿一瞥,一如当年,这世间万物便再也无法入他的眼。 似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回眸朝他嫣然一笑,宛若万水千山的旖旎风光在她眉间绽放。 他迈步朝她走去,轻轻为她拂去发间的花瓣,目光缱绻,笑意温柔。 这样一幅画面,饶是对美色司空见惯的洛淮舟也不由得怔住了。 史曼姿望着前面横看成画,竖看成诗的两人,笑意温婉,在他身边轻声开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既聪明有趣又善解人意,就像天上那轮皎皎明月,漫天星河都不及她夺目。而苏公子就像是一轮灼灼骄阳,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他们在一起,便是光芒万丈,当之无愧人间绝色。” 洛淮舟挑眉看着她,见惯了后宫的勾心斗角,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子真心实意地夸赞另一个女子,而且她竟然也和他一样,觉得他们十分般配。这样一看,忽然觉得这位史家小姐也有些顺眼了。 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了过来,朝洛淮舟恭敬禀报道:“王爷,水榭的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还有您要的天灯,也已经放在里面了。” 洛淮舟满意地点点头,“好,让人候着吧。”随后朝前面的两人抱怨道:“快走吧,我肚子都快饿扁了。” 几人说说笑笑,跟着管家一路朝着水榭走去。 宴席上,洛淮舟和林绾绾似乎都觉得意犹未尽,两人一边喝着新酿制的桂花酒,一边又从前朝的话本子聊到最近的话本子,从男女主角的爱情聊到了男男主角的基情。两人越聊越是投机,有一种相识恨晚的感觉,要不是管家在一旁拦着,估计他们都要就地拜把子了。 史曼姿听着二人载笑载言的谈论,时不时地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又时不时地掩嘴轻笑。 苏景迁坐在一旁,懒洋洋地支着下颌,时而闭目养神,时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偶有实在听不下去的地方,便沉声开口指正他们话本中的不合理。 这样一幅言笑晏晏的画面一直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 酒足饭饱后,洛淮舟让管家拿来了天灯和笔墨,两个姑娘兴致勃勃地各自拿了盏天灯,提笔认真地在上面写着心愿。 林绾绾写完后兴奋地提着天灯就往苏景迁那里跑,在他身后弓着身子一脸好奇地朝他手中的天灯瞄去,想看看这人会写些什么愿望。 苏景迁好笑地放下笔,毫不遮掩地侧身拿给她看。 “什么嘛,你就没有愿望吗?”看着他的天灯上笔墨空空,林绾绾略感失望地嘟囔道。 “有的愿望,就算写出来也不一定会实现,不如放在心里。”他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唇角含笑,深邃的瞳孔倒映着烛光火苗,好看得就像是没有任何杂质的琥珀,泛着动人心魄的光泽,魅惑至极。 她看得心口一阵莫名的悸动,随后侧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嘁”了一声,飞快地逃走了。 洛淮舟笑嘻嘻地走到他身边,看着林绾绾的背影,打趣道:“小月晚的确是个极有趣的人,难怪这么多年没见过你对哪个女子多看过一眼。像她这样的女子,若不是看在对手是你的份上,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她抢过来。” 苏景迁眼底闪过一道极快的暗芒,随即勾着唇看着他,慵懒的眼神中浮动着一层玩味的笑意,“洛淮舟,看来一个吏部尚书之女并不能满足你,不如我替你把其他家的小姐一起约出来,一定也,很有趣。” 这下洛淮舟笑不出来了,这人心眼也太小了吧,不就和他开了句玩笑吗?至于这么报复他吗? 徐徐江风迎面拂过,灯火微晃,纱幔轻卷,檐牙下悬挂的六角风铎随风曳起,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声响。 水岸边,一盏盏天灯缓缓飘上夜空,像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星宿。 史曼姿双手合于胸前,虔诚地闭上眼。 林绾绾和苏景迁并肩而立,举目望向月夜下的星火,看着那若隐若现的墨迹随着跳动的火苗明明暗暗,各自的眼底分别闪过一丝复杂而微妙的情绪。 洛淮舟在苏景迁身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两人,明快的笑意从他纯澈的眼底荡漾开来,他满怀期待地问道:“景迁,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来一次,好不好?” 苏景迁目光微微一滞,视线缓缓移向波光粼粼的水面,那张俊美无双的侧脸隐匿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眼神幽深,神色不明。 许久后,才听他沉声开口,“……好。” 第四十五章 知己 放完天灯,几人趁着月色撩人,又回到水榭小酌起来。 酒过三巡,显然已经醉意朦胧的洛淮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张酡红的脸上,两只眼睛却依旧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之色,他看了看一旁的苏景迁,冲着众人神秘一笑,“我告诉你们,别看景迁细皮嫩肉的,其实他的武功丝毫不输那些江湖大侠。” 林绾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心中不免有些吃惊,苏瑾行事分寸一向把握得极好,他为何会让洛淮舟知道他会武功? 正想着,便听见身旁的史曼姿惊讶地问道:“苏公子还会武功?” 林绾绾不自觉地朝苏景迁看去,只见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单手支着额,不知道是困了还是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双眼微阖,在听见别人谈论他时,连眼皮都未曾掀过一下。 洛淮舟见史曼姿一脸好奇的样子,似乎来了兴致,拿起案上的折扇潇洒一展,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当年和苏景迁认识的经过。 他口若悬河,讲起苏景迁当年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在山林中替他打跑了来抢劫的十几名匪徒,又是如何事后不留名的潇洒离去,最后他们又是怎样在璇玑楼里意外重逢。 总之,在洛淮舟心里这是一段非常具有江湖传奇色彩的故事,是他心中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江湖,所以他一直非常羡慕苏景迁的一身武功,那段时日几乎是整日整日地往他那璇玑楼跑,想让苏景迁收他为徒。这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相谈甚欢,发觉甚是投合。久而久之,便成了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看得出来,洛淮舟对苏景迁的感情既有崇拜之意又有知交之情,苏景迁对他而言,是与平日里那些狐朋狗友完全不同的,是他唯一一个愿意交心的朋友,是真正的知己。 又是几杯美酒下肚,洛淮舟醉眼惺忪地揉着额角,史曼姿神色也渐渐恍惚起来,她见洛淮舟高兴,不想扫了兴致,硬是又陪着他喝了好些,直到头晕沉沉地倒在案几上。 “哈……这就醉了?嗝……酒量真是……不行啊……”洛淮舟刚笑话完史曼姿,自己也扑通一声趴在了案几上不省人事。 苏景迁缓缓睁开眼,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瞳犹如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却无半分醉意。他让管家把他们送回岛上的院落休息,又唤来了一个侍从,朝他低声交代着什么。 林绾绾的脸上虽然早已浮出淡淡的红晕,可她看上去也毫无醉意,反而又向侍从要了几小坛桂花酒,提着便只身往河岸边走去。 在路过苏景迁的时候,只是很淡很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有些别样的目光里仿佛暗含了许多无以名状的情绪,让苏景迁的心口骤然一沉,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之色,阖了阖眼,向侍从交代完后,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 林绾绾找了一处地势平阔的草地,临江而坐。她剥开酒坛塞子,仰头倒了一口酒,倒有几分豪迈的气势。 苏景迁走到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她朝自己灌了一口又一口,薄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他抬眸望向天上那轮皎皎明月,缓缓将那负在身后的掌心攥成了拳。 待她剥掉第二坛酒的塞子后,他终是忍不住,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坛,沉着嗓子道:“别喝了。” 林绾绾抬眸轻轻扫了他一眼,那一眼有些凉薄,似乎还掺杂着一缕微不可见的恨意,看得他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只见她红唇弯了弯,笑得讥讽,“怎么,陪你演了那么久的戏,还不让喝一口酒吗?” 他垂眸看着她,神色似晦暗了几分,轻蹙的眉间仿佛蕴藏着一抹淡淡的悲凉之色,“若是我说今日所为皆是出自真心,你信吗?” “真心?哈……”林绾绾像是听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一般,兀自笑了起来,直到那抹笑意渐渐凝固在唇边,她才骤然抬眸,看向他的目光如寒冰般透着一股彻骨的冷冽,眸底闪过一缕轻蔑之意,“什么时候你苏瑾也有这种东西了?” 苏景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底染上了一层暗色,他冷冷地望着她,似乎想要望进她内心深处,当他触碰到她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不屑和厌恶时,眼神忽然闪烁了几下,丝缕幽光在眸底无声划过,最后只留下一片阴翳。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刺人的目光,冷声提醒道:“林绾绾,适可而止。” “怎么?于心有愧?”她的唇角依旧上挑着,讥诮之意不减分毫,“你带我来见他,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他目光幽幽地望向夜雾缭绕的水面,眼里好似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烟薄雾,令人捉摸不透他眼底缥缈的情绪,只有那抹颀长的身影在月色下透着一种难以排解的孤寂感。 片刻后,才听见他的声音伴随着江风徐徐而来,“若我说只是为了带你来岛上放天灯,你还是不信,对吗?” “苏瑾,别拿我当七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了!”似触动到了她内心那根最脆弱的心弦,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冷冽的音色中怒恨交织,一如她此时内心涌动而出的万千心绪,难以平复。 苏景迁微微一怔,她的话犹如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在他内心激起层层涟漪,他的眼底游移过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愫,一时之间,只觉胸口传来一阵沉闷感,像是有块巨石压在上面,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神色晦暗难明,让人无法窥探出他内心翻涌的心绪。 林绾绾闭了闭眼,极力平复下自己内心涌动的情绪,再睁眼时,神色几近沉敛,只剩下心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凄楚之情。她抬头望向天上那轮圆月,如水的月光倒映在她沉静的眸底,隐约流转着一抹悲凉之色。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望向他,幽幽道:“你带我来见他,是因为你准备动手了,对吗?” 苏景迁垂眸注视着她,眼神沉敛,看不出喜怒。在她清冷的目光中,忽然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却无半分笑意,显得极为凉薄,令她心口愈发寒凉。 “原来,你知道了。” 第四十六章 总有取舍 在苏景迁那抹看似玩味的笑容里,究竟掩藏着多少难以启齿的复杂心绪,林绾绾不得而知,只是他那凉薄的唇边,她分明看见暗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嘲之意。 她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洞察出什么,却发现此时他的眼底竟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显得深不可测,根本无法窥探出里面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她染满酒色的红唇缓缓勾起一个绝美的弧,宛如月夜下盛放的曼珠沙华,遗世独立,却又光彩四射,倍显风情万种。 苏景迁眉心微动,唇边那抹玩味的笑意瞬间敛去,他神色复杂地盯着她,却发现她笑得越是妩媚,眼神就越发冰凉。犹如天上那轮明月,美丽却又遥不可及。 他把目光移向别处,不再看她,淡若青烟的夜雾似缭绕在他的眼中,在那深沉的眸底,隐藏着难以觉察的情愫。 见他躲闪开自己的视线,林绾绾喃喃开口,“苏瑾,我真的看不懂,为何你可以有那么多副面孔,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就好比,你知道我与洛淮舟兴趣相投,带我来见他,无非是想让我与他交好,日后可以护住他,这样你动起手来便可以毫无顾忌。也许我还能劝劝他,承受住你这‘知己’的致命一击。” 苏景迁沉默地直视着前方,面色无比沉静,仿佛他内心毫无波澜。 林绾绾拿起被他扔在一旁的酒坛,仰头饮了一大口,眼神缥缈而迷茫,仿佛看透了一切,又仿佛因困惑而无措,神色变幻莫测,显得复杂难明。 “在洛淮舟告诉我们你会武功的时候,我还有些不解。按理说,以你的谋划,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一个青楼老板会武功?原来你早就查到这位玩世不恭的禄亲王最崇拜江湖人士,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出好戏,让他对你崇拜不已。而你假意不留名离去,就是为了日后在南陵城重逢时他对你更加追崇,以此借机与他交好。有了禄亲王这块护身符,你便可以通过他结识更多的达官贵人,从他们身上获取你想要的消息,而你的璇玑楼自然而然也能在南陵城里做得风生水起,一骑绝尘。最关键的是谁也没有胆子去查你的璇玑楼,因为谁也不会想到,禄亲王所照拂的璇玑楼背后藏的是,江湖第一暗杀阁。” 听着她娓娓道出一切,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波澜不惊的眼底仿佛透着历尽沧桑岁月的淡然之态,一开口亦是一派云淡风轻,“既然你都清楚,又何必再问。” 他言语间的默认,让林绾绾心里顿感五味杂陈,抬眸朝他望去,她那复杂的眼神里倏然掠过几缕幽怨,几丝不解和几分迷茫,“所以,你为何要一边伤害一边又想着如何去弥补?明明是你在算计于他,却又想要护住他。” 他幽深的眸底闪过一丝黯然之色,随即垂下眼眸,抿唇不语。 默了半晌,才幽幽开口,“他心思单纯,又不涉朝局,不应——” 苏景迁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林绾绾清冽的嗓音打断,她的语气中满含嘲讽之意,言辞显得既尖酸又刻薄,“是啊,你也知道洛淮舟心思单纯,他甚至还为当年的事感动至今呢。可你算计他的时候,却没有一点手软啊。” “林绾绾,既已入局便该知道,棋局之中尔虞我诈乃是常态,心慈手软只会让你露出破绽,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他缓缓抬起眸,声音里透着丝丝寒意,又冷又沉,一抹几近凌冽的暗芒从他幽暗的眸底无声划过,仿佛一把泛着冷光的利刃,转眼间便刺破了夜幕。 林绾绾心口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彻骨的寒意从她内心深处蔓延开来,侵蚀着四肢百骸。她那双缀满星辰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如同破碎的流光,在陨落中闪烁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 “对你来说,棋局比任何人都重要,是吗?哪怕是对你推心置腹近六年的人,你也可以不择手段地谋算着如何让他国破家亡。” “人这一生,总会有取舍。” 他目光深沉地直视着前方,神色漠然而冷厉,那股帝王的凉薄之态与高深莫测在他身上展露无遗,没有任何感情,只有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和眼底那抹若隐若现的狠厉。 “所以,他便活该是被舍弃的那一方?”仰头望见他眼中的冷厉,林绾绾的心尖像是被狠狠地划开了一条口子,那些夜晚被梦魇吞噬的苦痛犹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裹挟着过往的记忆,一次次地碾压着她悲凉的内心。 帝王心,终究缘薄情浅。 她那双难掩哀伤的眼中,氤氲起淡淡的水雾,透着一抹深深的恨意,唇齿之间有些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她的声音极轻,在这寂静无边的夜色中却又显得如此清晰。 她问,“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她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清冽,很轻也很软,带着一种小心而固执的试探,于他而言,却犹如一把犀利的刀,割得他心口一颤,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痛感。 他紧紧攥着手指,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那股腥甜从喉间直冲而上,随后便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沿着薄唇淌下。 “苏……苏瑾?!” 对于突然捂着胸口半跪下来的苏景迁,林绾绾愣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立马扶住他,盯着他唇下那抹格外显眼的殷红,皱眉问道:“你……受伤了?” “……无碍。”苏景迁紧蹙着眉心,额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冷汗,下巴和唇角都紧绷着,像是在忍受着一种极大的痛苦。 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脸色格外的苍白透亮,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连平日里淡红的薄唇也变得毫无血色,林绾绾心口蓦地一紧,一边试图扶起他,一边急道:“我带你去找大夫。” “这岛上哪来大夫。”苏景迁看着她费力拉住自己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刚想笑,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他连着喘了好几口气,才虚弱地道,“再说,有大夫也没用,我受的是内伤。” 林绾绾又一次试图拉起他无果,气喘吁吁地道:“可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坐在了地上,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忙去扶住苏景迁。 只听苏景迁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声音略带喑哑,“别折腾了,扶我坐下。” 林绾绾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坐在地,自己也累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嘴角无力地弯了弯,“别担心,我躺会儿就好。” “躺会儿?可这……”她望了望一地的野草,他那么爱干净,刚才连坐都不肯坐,这是打算直接躺这上面? 苏景迁看着她一脸纠结,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对她柔声道:“不想让我躺这上面?把腿伸直。” “嗯?”林绾绾还在思考要不要找人来把他抬回院子,也来不及多想,便听话地把腿伸直,然后,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便见苏景迁毫不犹豫地倒在了她腿上,直接闭上眼睛,不动了。 “你——” “乖,别动,就这样让我躺一会儿。” “……” 第四十七章 那便恨吧 湖心岛临江的一棵高大花树上,子书不解地看向拉住他手臂的子衡,蹙眉问道:“你拉着我做什么?!” 子衡缓缓松开手,幽幽地道:“刚才我若不拉住你这个愣头青,主子明日定要罚你去暗牢。” “为何?!主子刚才旧疾发作了,你看不见吗?”子书更加不解了,突然想到了什么,叱问道,“你不是该去给主子送药吗?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啊?!” 子衡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回应道:“主子今日走的时候,我已经把药交给他了。” 子书一愣,奇道:“你的意思是……主子身上有药?那他为何……” 子衡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摇着头跃走了。 子书皱着眉在那想了半天才终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脸色一喜,“原来主子是故意——唔——”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半路折回的子衡捂住了嘴巴,他瞪了一眼子书,低声道:“不想去暗牢就别叫,主子能听见。事情还没办完呢,别磨蹭了。” 子书抿着嘴巴深以为意地点点头,跟着子衡一前一后轻松跃开数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林绾绾轻轻替他擦拭掉唇下的血渍,垂眸盯着躺在她腿上的那个人,眼神复杂而微妙,正如她内心的纠结与迷茫。这个人,明明心思深沉,步步算计,说他心狠手辣,凉薄寡情也不为过。她该恨他,该厌恶他,可是他的种种行为却又不似真的那般无情无义。 就像灭血衣阁那一次,他明明知道是她设的陷阱,他还是甘愿冒着多年心血被毁的风险,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也像那一年,半夜下着大雨,她闹着要偷溜出去吃荷丰楼的桂花糕,他板着脸指责她太过胡闹,还警告她不许出门,否则就去舅舅那里告发她。连原本打算陪她出去的容绥也只好作罢。没承想,过了没多久,她便听见有人敲她的窗户,她打开窗一看,只见那人浑身淌着水,湿漉漉地站在窗户外边朝她傻笑,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包一点都没有被雨水浸湿的桂花糕给她,笑着说:“看见没有,你若出去便会淋得跟我一样。” 所以,苏瑾,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眼前这人,墨发冰肌,羽眉挺鼻,长睫薄唇,明明还是这般妖孽,可好像又跟从前不大一样了,现在在他那双看似慵懒玩味的眼睛下,深沉得仿佛历经了岁月沧桑,有种让人无法看透的孤寂之感。 而他还是如从前那般贯会惹自己生气,每每生气后,他又会主动来找自己,总是有办法让她气不起来,这倒令她感到颇为无奈。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最后将种种心绪都凝聚在她那光彩耀人的眉眼间,化为一缕清浅的笑意淡淡晕染开来,宛若花树枝头静静绽放的花朵,淡雅含香。 苏景迁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她正含笑望着远处发呆,不由得好奇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林绾绾不自觉地回了两个字,突然垂眸看向腿上之人,见他正睁着那双诱人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她愣了愣,随即皱眉问道,“你……醒了?” “嗯。”在暗自把她那两句毫无关联的话连在一起后,他的笑容瞬间舒展开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林绾绾并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只是看着他还赖在自己已经麻木的腿上,便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那你还不赶紧滚起来,我腿都麻了!” 苏景迁挑了挑眉,刚才明明还在笑,为何他一醒来就一副气得牙痒痒的模样。他也不含糊,在她快发火之前,立即起身,径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在林绾绾惊奇的目光中拿起一坛桂花酒剥掉塞子,饮了一口,才笑道:“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以前陪你胡闹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干净过吗?” 想到初识的时候,他俨然一副小古板的模样,后来跟着她和容绥,以前不愿意做的事,后来不都做了?爬树摘果子、下河抓螃蟹、躺草地、坐屋顶……再看看他现在的模样,林绾绾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她眉眼弯弯,单纯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初月皎皎,苏景迁看得心中一片柔软,唇角也不自觉地随她轻轻扬起。 蓦地,他顿了顿,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似在斟酌着什么,片刻后只听他轻声道:“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我都清楚,南陵国破是迟早的事。” 林绾绾目光微微一滞,笑容也渐渐黯淡下来,眼睛里婉转流露出一种悲凉之色,“或许他宁愿是别人,是任何人,但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你。” 苏景迁的目光瞟向远处,月色下他的神色半晦半明,“别人会留着他吗?至少我能保住他的性命,护他一生无忧。” 他转头看着她,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笑意,眉宇间隐约有一缕难以察觉的凄凉,“人只要活着,才会有希望,不是吗?” 林绾绾蹙了蹙眉,她知道苏景迁说的都是事实,若是他国之人破了南陵,这位禄亲王是万万不会留的,等待洛淮舟的只有死路一条,而也只有苏景迁才会想办法保住他。 她半垂下眸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轻声提醒着他,“就算他活着,你们大抵也不复当初了。他,会恨你入骨的。” 苏景迁闭了闭眼,眼底瞬间掠过一抹悲伤,再睁眼时,那双眼似乎隐匿了所有对爱恨嗔痴的沉溺和执念,只剩下一抹对枯荣岁月的淡然。那种平静,就像是一池凝结成冰的湖水,任风再怎样吹拂,也再不会掀起丝毫涟漪。 “那便恨吧。”他朝她淡淡一笑,似在对她说,又似在对洛淮舟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世事无常,既然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方向,总要试着将脚下的路拓宽,不能只局限于那一寸天地。或许,跨过前路荆棘,便是山长水阔,未来可期。” 第四十八章 莫失所念 林绾绾凝望着他淡若清风的笑意,听着他那坚毅而执着的信念,心头却猛然一紧。 月色清辉洒落在他身上,看上去分明流光璀璨,耀眼至极,可似乎怎么都照不进他幽暗的内心,仿佛那里早已是一片荒芜,任凭风吹雨打,也滋生不出一丝希望,只剩下一双沧桑的眼睛和一身的孤寂。 这是林绾绾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苏景迁,不知为何,她的心尖处传来一阵又疼又麻的感觉,就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闷的压抑感,这种感觉很快让她的心底下起一场滂沱大雨,悲凉之意冲刷着她整个内心。 “苏瑾。”她红唇翕合,轻唤一声。 苏景迁应声回眸,回望她的眼睛中,深沉之色已渐渐褪去,宛若黑云散去的夜空,闪动着月影星辉。 她抿了抿唇,浓密而卷翘的长睫如蝶翼一般扑闪了两下,看着他愈显清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对他道: “莫失心所念,万物尽可期。” 苏景迁心中一动,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唇边漾起的那片涟漪,似冰河解冻,如春雪消融,像四月春风一般,暖入人心。 “好。”他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开口,这一个字如有千斤。 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眸色清澈而澄净,能辨喜怒,能分深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没有闪躲,没有回避,没有刻意隐匿的情绪,只有在彼此盈满笑意的眼底留下的倒影。 林绾绾见他气色已经逐渐恢复过来,忽然神色一敛,微微蹙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受了这么严重的内伤?怎么不告诉我?我那里有些药,或许对你的伤有帮助。” 苏景迁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抹戏谑的笑意,“若我说其实我的内伤没那么重,就是酒喝多了想睡会儿,你不会拿你袖中的匕首刺我吧?” “你——” 林绾绾刚怒喝出一个字,便见苏景迁身子一晃,已经翩然起身躲得远远的,眼中戏谑的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 林绾绾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看见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心里就恨得牙痒痒的,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人怎么还是如此欠揍!若不是见他受了伤,她一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苏景迁见她并未起身追过来,只是坐在原地,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眼角笑意更盛。 终于在看见她快要彻底发怒之前,他才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朝她伸出手,“走吧。” 这个动作就宛如以前她被他气得追着他打一样,在她追不到他要彻底发火之前,他便会自己乖乖地走过来把手伸出来让她打。 她撒气般地在他手心上打了一下,才气鼓鼓地问道:“去哪?” “回璇玑楼。” “回去?可是洛淮舟……” 林绾绾挑了挑眉,他们就这样把洛淮舟和史曼姿丢在这里真的好吗?她仿佛能预见洛淮舟明日醒来后捶首顿足的样子,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这位小王爷的确和其他皇族的人不太一样,是个单纯有趣的人,难怪连苏瑾都想护着他。而史曼姿虽说性子软了点,但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就是太过于恪守礼仪,反而少了些趣味,不对洛淮舟的胃口。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苏景迁失笑道:“我已经跟他的侍从交代过了。你在船上不还想撮合他们两人吗?怎么,现在留着他们两人相处不好吗?” 林绾绾不满地睨了他一眼,果然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在打什么主意。他早就知道洛淮舟不可能喜欢史曼姿,所以才会用那种眼神提醒她。 “我那时只是觉得史曼姿对他有意,想试着撮合一下,不过看来咱们这位禄亲王大抵是不可能喜欢上史小姐这种性子的女子的。”她摇头晃脑地轻叹一声,“可惜啊。” 她那有些失望的表情,分明就像是错过了一场好戏般,苏景迁不由得觉得好笑,一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走吧,我还要赶着回去处理些事情。” 这么晚了还有事情要处理?林绾绾心里嘀咕道,难怪这段时间总是见不到他人,竟真的这般忙。今日大抵也是硬挤出时间才来和他们一起过这个中秋的吧,可是今日…… 她朝他点点头,两人并肩朝渡口走去。 到了渡口,林绾绾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艘画舫,几名劲装男子整齐地候在船边。在见到苏景迁和她后,立即躬身朝他们行礼,“主子,林小姐。” 林绾绾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他们……竟然认识她? 苏景迁将她拉上船,朝她扬眉一笑,那轻扬的唇角,似乎隐含着一抹难以觉察的狡黠之意。 她狐疑地瞄了他一眼,顿时心生疑惑,正准备问他,便听他道:“不用奇怪,我的人——”他顿了顿,唇角的笑意更盛,“自然都认识你。不然你以为我那书房是旁人能随便进的?” 林绾绾心里“咯噔”一下,苏景迁这句话这样断开来说,竟让她心中杂念徒生,她似乎就只听见了三个字——“我的人。” 一抹绯红从她粉白的耳根悄悄爬上脸颊,苏景迁挑了挑眉,好笑地盯着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林绾绾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有毛病啊,说话就说话,干嘛断断续续的!” 苏景迁摸了摸鼻子,企图憋住笑,忍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憋住,低笑出声。 在他那低沉悦耳的笑声中,林绾绾随即明白过来,自己又被他戏耍了!顿时怒从心生,直接抬手就是一掌朝他劈过去。 苏景迁灵活地躲开了她的掌风,伸手轻松地握住了她再次袭来的手腕,笑道:“我伤还没好呢,难不成真要把我打成重伤?” “哼。”林绾绾甩开他的手,别过头去,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出手。 “好了不生气,一会儿带你看好玩的。” “哼。” 画舫二层,在暗中偷听墙角的子书和子衡默默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子书讷讷地道:“这世上敢这样毫无顾忌地跟主子说话,还能让主子笑得这么开心的人,恐怕只有林小姐了。” 子衡摇头,小声叹道:“美人乡,英雄冢啊!” 第四十九章 惊喜 画舫顶层的阁楼上,林绾绾靠着红漆廊柱,手里攥着腰间悬挂的白玉坠子,正在仔细端详。 这是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坠子,仿若少女的肌肤一般,摸起来极是温润细腻。而这形状又不似普通的白玉坠子,倒是十分的新奇特别。它被雕琢得正正方方的,一共有六个面,坠子中间凿穿了一个圆形孔洞,孔洞中间安置着一颗色泽鲜红的鸡血石,乍一看,倒是有些像赌坊里的骰子。 “这是容绥送你的?” 那道低沉慵懒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应声回眸,便见苏景迁拿着件披风朝她走来。 他扬了扬手中的披风,“自己上来也不知道找子书拿我的披风,这不比湖心岛,水上风大,快披上。” “忙完了?”林绾绾接过披风,乖乖地系好了系带,语气却不冷不淡,似乎蕴含了几分抱怨的意味。 刚上船没多久,子书便拿了几本文书呈给他,看起来有些像折子。他见她好奇,便也没有瞒她,东宸那边要紧的折子都会由传信使送过来,他亲自批注完再送回东宸。 林绾绾咂咂嘴,不得不说勤政爱民这一点,苏瑾一向都做的很好,于国家于百姓而言,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 只是在那陪他批折子,她觉得甚是无聊,于是干脆上这楼顶来赏月。 苏景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忙完了便来寻你了。以后若是无聊,我便让他们给你寻些好玩的东西来,可好?” 他的话像是在跟她解释,又像是在哄她,声音低低沉沉的,似乎还带了几缕不易察觉的笑意,宛如古琴一般在拨人心弦。 介于之前的教训,林绾绾痛定思痛,这个人绝对是故意的!他就喜欢故意说些话让她产生错误的认知,好以此来笑话她,她绝对不会再上当了! 林绾绾轻咳了一声,直接转移开话题,“你怎么知道这是容绥送的?” 苏景迁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腰间的坠子,淡淡道:“这种东西,一看便知道是他送的。” 他的声调不高且平缓,但却让林绾绾感觉怪怪的,似乎隐含着几分……不屑?难道他觉得不好看? 林绾绾神色古怪地盯着他,又看了看腰间的坠子,嘟囔道:“不是挺好看的吗?” 苏景迁转眸看向别处,用余光偷偷瞄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问道:“你喜欢?” 她将坠子在指尖上绕了绕,点头道:“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坠子,倒是觉得挺新奇的,自然喜欢。” 苏景迁闻言,唇边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狡黠笑意,转瞬即逝,面不改色地附和道:“嗯,是挺新奇的。”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在心里替容绥摇头,看她这样子怕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东西的意义吧,容绥的心思怕是白费了。 他的余光扫了一眼河岸边,朝林绾绾神秘一笑,道:“林绾绾,闭上眼睛,我带你看样东西。” “什么?” 林绾绾狐疑地盯着他,怎么感觉这人笑得像只狐狸,难道又想捉弄她? 苏景迁摇头轻叹道:“既然你不想看那便算了,反正这么好看的东西平日可是看不见的。” 好看的?林绾绾瞥见他一副可惜的模样,这下子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扯了扯苏景迁的衣袖,“那我闭上眼睛,你可不许再捉弄我。” 说完,她轻轻地阖上了眼眸。 苏景迁好笑地摇摇头,这么大了怎么还是没变,好奇心还是那么重,随便一勾便可以勾起来。 他朝船尾候着的子书打了个手势,一颗烟花弹从子书手中发了出去。 画舫随即停在了水中央。 随后便见沿岸两边一点点火光逐渐燃了起来,直到两岸灯火辉煌,火光亮得足以延伸至江面,照亮整个画舫。 远处望去,只见一轮圆月之下,夜色轻烟笼罩的江中,一圈一圈光影从两岸慢慢汇聚在水面上,映照着整艘画舫,耀眼夺目。 岸边拿着一盏盏天灯的黑衣人,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声势浩大,场面极其壮观。随着烟花弹再次在夜空中点燃,所有黑衣人手中的天灯齐齐脱离了束缚,飘向了夜空。 “好了,睁眼。” 林绾绾闻声,缓缓睁开眼,在睁眼的那一刹那,她的目光就此凝住。 映入眼帘的那一盏盏缓缓飘向夜空的天灯,就像是整片星空落入了人间,现在正要回到属于它们的天上。 这一刻,画舫上空华光流转,盏盏天灯慢慢汇聚成星海点点,凝聚成浩瀚银河。 或许,这便是人间最灿烂的星云,她仿佛看到了烟火延年的太平盛世。 林绾绾张了张嘴,脸上的神色一直在变换,从震惊到震撼,从惊喜到感动,一盏盏天灯倒映在她的眸底,犹如一颗颗镶嵌的瑰宝,将那双璨若星辰的眸子映衬得愈发明艳生光。 苏景迁看着她眼中绽放的喜悦之色,眼角眉梢忍不住染上一层温柔的笑意。 “林绾绾,生辰快乐。” 她微微一怔,将视线一点一点凝向他,眼波流转中,似有潋滟水光在闪动,她带着些许鼻音道:“我以为……你忘了。” 他朝她展颜一笑,这一笑映着身后盏盏天灯,浩瀚星空,皎皎明月,仿若三千世界的璀璨光耀都齐齐绽放于她眼前。 “你的生辰我怎么会忘,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似在抑制着内心翻涌的心绪,却犹如一根细小的钩子,勾着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位置。 她心神一荡,心中那道无形而坚固的壁垒,仿佛一瞬间被击溃,一颗心,也随着这一盏盏明烛暖光,温软成一片。 只见她红唇轻启,唤出了那个多年来只会出现在梦中的字。 “阿瑾……” 月光下,她的肌肤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绝艳的眉眼间,潋滟着春光水色,描不完的千娇百媚,画不尽的风情万种。 苏景迁心口猛然一震,这一声“阿瑾”,他曾以为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再听见了。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片片华光凝聚于他眉间,犹如万千情愫汇聚在他那双深邃的眸底,那里仿佛掬着一汪春水,一如他此刻澎湃的心湖,荡漾起阵阵波澜。 世人道,桃花眼含情,便已夺尽世间所有颜色。 两人凝视着彼此,不知道是月色太过撩人,还是星火太过璀璨,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情愫荡漾其中,在对视片刻后,眸底皆是一颤,随即慌忙移开目光,各自看向别处,只剩下凌乱的呼吸和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第五十章 莫忘初心 翩浮的情思,恍若透明细长的丝线,肆无忌惮地钻入肌肤,一根一根缠心挠肺,绕成一个又一个透明的蚕茧。 热意从耳根沿着脸颊一路铺开,林绾绾面对自己不受控制而狂跳的心脏,终是鼓足勇气拨开心底最后的那层防备,任由狂风席卷,激起惊涛骇浪。 她轻咬着下唇,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手心里已经沁出薄薄的汗渍,润泽而饱满的唇瓣开了又合,有些话就像即将破茧而出的蝶,在她心中挣扎晃动,似乎下一刻便要脱口而出。 “当年……” 当她清冽的声线透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苏景迁贪恋的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露出抹挣扎的痕迹,却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他缓缓抬头,望着漫天天灯聚集成的星火,打断了她。 “林绾绾,许个愿吧。” 江风猛地刮过,岸边片片枯叶从枝头随着秋风飘落,在空中挣扎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滚落坠地,碾作尘泥。而随着江风掠去的,还有她心中再次燃起的灼灼期待。 林绾绾一怔,蓦然间从那份旖旎缱绻的心思中清醒过来。 她抬头望向夜空,在月辉星耀的映照下,眸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犹如她内心那团炽热的火焰,也在一点点熄灭,最终沦为灰烬。 她目光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弯了弯唇角,道:“愿,所念皆所愿,莫忘初心。” 苏景迁用余光瞥见她眼角闪动的晶莹,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紧紧地攥成了拳。 “那便祝你往后,岁月无虞,来日可期。” 在他黯然失色的眼底,无法掩饰被沧桑岁月淹没过的痕迹,却又在那枯寂之中隐隐透着一份执着,仿佛蕴含着倾尽一生的等待和一缕无望的期许。 林绾绾的心口像是被一把利刃无声划破,霎时之间血流成河,内心深处潜藏的狂乱记忆,从那道伤口中狂涌而出,不断冲击着她这具脆弱的血肉之躯。 当往事浮现,今日种种,竟恍如大梦一场。 “绾儿,许个愿吧。” 容绥点燃了手中的天灯,转身递给林绾绾。 他的身上总洋溢着一股沉静的温润,宛如一块被温养许久的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林绾绾笑吟吟地接过天灯,松开手后立即闭上眼,双手合于胸前,许愿道:“愿我们三人可以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坐在他们身后的白衣少年,单手支着额,眼眸微合,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耀人的眉眼间带着一股子痞气,却好看得像个祸害众生的妖孽。 他闻言眼皮只掀开了条缝,扫了她一眼,随后又合上,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每年都是这个愿望,林绾绾,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愿望吗?” 听见他问自己还有没有别的愿望,林绾绾转身看着他,兴致勃勃地答道:“有啊,我还想去南陵城的湖心岛看花树!” 容绥愣怔一瞬后,轻轻笑了笑,好奇道:“为何突然想去那?” 白衣少年微蹙起眉,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地说道:“你忘了前年我们溜去南陵城看他们举办的那场面具集会?” 容绥转身看着他,思索片刻,问道:“就是那次大街上所有人都必须戴上面具的那个集会?” “嗯,你去给她买糖人的时候我们碰见了一个小子,那小子骗她说南陵城最美的地方是湖心岛,上面种满了四季不败的花树,极为壮观,她就一直心心念念至今。”白衣少年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一双桃花眼瞬间华光溢彩、夺心摄魄,他朝容绥扬了扬眉,显得有些无奈。 林绾绾不满地纠正他,“他才没有骗我!” 容绥和白衣少年对视了一眼,随即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轻笑道:“我记得南陵城的湖心岛是皇家的地方,普通百姓是上不去的,那他又怎知那岛上花树满地?” “所以我说那小子在骗她,她不信。”白衣少年翘起腿,痞气横生。 “哼。”林绾绾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懒得理他。 “嘁。”白衣少年也赌气地别过头去,又不时用余光瞟向她。 容绥见着这二人又一如既往地开始斗气,他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绾儿若是想去,我明日便去请沈城主写封帖子给南陵国君,我们再去,可好?” “你可不能告诉舅舅,他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林绾绾一听,瞬间耷拉个脸,撇了撇嘴,看起来十分委屈。 一提到沈城主,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像老鼠见到猫一般,容绥眼角笑意渐深,如画的眉眼舒展开来,似清风流云一般,温柔舒缓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柔声哄道:“好,那咱们以后自己去。” 此话一出,林绾绾眼底倏然掠过一抹狡黠之色,立马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颜,“还是望舒好。” 说完又立马朝白衣少年做了个鬼脸。 “小狐狸。”把林绾绾那点小心思看在眼里的白衣少年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后有些不耐烦地朝他们问道,“这天灯还放不放了,不放我回去了。” 林绾绾拿起一盏天灯,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递给他,“喏,正好还有三盏天灯,刚好够我们一人许一个愿。” “嘁,又不是我生辰,许什么愿。”白衣少年不情不愿地接过天灯,嘴里虽然抱怨着,却还是起身跟着林绾绾走了过来。 随着三盏天灯飘向夜空,林绾绾弯着眉眼,看了看左边那个妖孽的白衣少年,又看了看右边那个温润的白衣少年,清冽的嗓音回荡在夜风中,“愿我们三人,未来同行,看一路繁花似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两个少年胸中热血被点燃。 年少若无凌云志,岂敢纵马踏平川? 容绥望着夜空,墨玉般的瞳中翻滚着赤血热浪,他朗声道:“好,那我们便就此约定,往后一起披荆斩棘,共创一个太平盛世。” 白衣少年轻扬起唇,眉眼间透着桀骜不羁的风流,眼神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坚定而锐利,眼底灼烧的星火似有燎原之势。他的话似在回应容绥,也像是在回应林绾绾。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以此为诺,不坠青云之志,并肩群峰之巅。” 彼时年少,凭一腔热血,敢鲜衣怒马,敢恣意潇洒,敢醉酒折花,敢纵歌摔坛剑指天涯,敢两袖清风赴一场盛世繁华,敢不知深浅以身试天下。 三人遥遥望着天际,守着心中那些荡气回肠的豪言壮志,直到天灯变成了一颗颗星,林绾绾才听见身边那道熟悉的轻唤。 “林绾绾。” 她应声回眸,只见那个白衣少年衣袍猎猎,像个祸世的妖孽一般,在圆月之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好长好长。 月华清辉流转在他的肌肤之上,那笑容耀眼得就像是烈日骄阳,目光灼灼下,一双眸子如同在夜空中点燃的盛世烟火。 他说:“你许的愿,我会替你一一实现。不论你是想去南陵的湖心岛还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往后我都会陪着你一一走遍,我要在那处放满天灯,让每一盏天灯都为你祈愿。” “砰”的一声,她看见这万千世界里,种种令人炫目的璀璨,都齐齐绽放于她的眼前。 第五十一章 物是人非 依旧是如水的月夜,风动树摇,光影绰绰,天上灯火盏盏,身边那个人,也依旧灼灼无双。 只是,初心不复,早已物是人非。 林绾绾静静摊开掌心,在月光落下的瞬间蜷起手指,试图将它攥在手中,可月光却从她的手心里轻易逃脱,跳落在指间,就一如他当年许下的承诺,攥不住也抓不牢。 月光菲薄,指缝太宽,弹指间,已是时过境迁。 在他离开后的第一个生辰,她也是如此站在月下风中,望着那一盏盏满载心愿的天灯悄然升起,奔赴夜空。 那时的她只有一个愿望,无非是静待一树花开,盼他叶落归来。 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那日在雪山上为何要抛下她不辞而别。她一直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她从舅舅那里求来飞花阁,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的动向,从东宸先皇薨逝,到他登基为帝,赦天下,施新政,平内乱,一步一步看着他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直到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叶落了一回又一回,除了东宸新帝来过一次,却仍未能盼到故人归来。甚至,连一封书信都不曾有过。仿若这四年的光阴于他而言,不过是他生命中路过的一道平平无奇的光景,过了,便不必再回头。 从那时起,她便知道,盼不到了。那个如骄阳般的白衣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昔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不复还。 今日,她无非是想听他亲口说一句,当年,他是身不由己。只要他说,她便会信,那他们还能跟从前一样,怀揣着共创太平盛世的宏伟志愿,并肩而行,看一路繁花似锦。 可她一开口,他便打断了她。他明白,她又何尝不明白呢?不愿意提及的真相,背后往往是血淋淋的,不能挖掘,不能直视,不能深究。 从她初到南陵至今日,他的袒护,他的容忍,以及为她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因为愧疚呢? “林绾绾,这个给你。” 苏景迁的声音打断了她脑海中不断翻涌的思绪,林绾绾定神一看,只见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卷轴盒子,正朝她递来。 她接过盒子,在摸到上面的暗印龙纹时,目光微微一顿,朝他颔首道:“……多谢。” 见她直接攥在手里,也不打开,苏景迁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打开看看?” 林绾绾微微一笑,笑意清浅,“堂堂一国之君,又何屑于做这些小动作。这道密诏既然你愿意拿出来给我,便自然不会作假。” 对于这一点,她还是有把握的,当初结盟的条件,他既然允诺了,此时拿出来,便定不会作假。若他当时只是为了敷衍她,只要她未提,他大可以不提此事,又何必费心思把做过手脚的密诏拿给她。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淡红的色泽衬得他如妖如魅,带着一身致命的诱惑,语含笑意地说道:“既然如此相信我,不如打开看看你有没有信错人。” 林绾绾疑惑地望向他,在触碰到他那道别有深意的视线后,眼底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一如她此刻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既有种莫名的期待,又害怕再次沉溺在他眼中,就像刚才那样,让自己心中最后那道防线溃不成军。 她不是不知道,他是在告诉她,这里面除了那道密诏以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苏景迁静静地注视着她,在读懂她眸中那一道道难以名状的情绪时,他一贯平静的眼底,渐渐起了波澜,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挣扎之色。 他迅速转过身,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牢牢压进眼眸深处,背对着她道:“我先下去了,外面风大,别站太久。” “苏瑾。” 她忽然叫住他。 他脚步微微一顿,便听她在他身后轻声开口,“还记得以前我们时常偷溜去茶楼听说书人讲的那个故事吗?” “嗯,记得。”他没有回头看她,站在飞檐翘角的灯笼下,烛火光影摇曳,他的神色晦暗难明,“讲的是武林中一对神仙眷侣携手斩奸除恶的事迹。” 林绾绾缓缓走到雕花栏杆处,望着江岸的树影,娓娓道: “那女子出生于武林名门,而那男子生于魔教,在名门正派眼中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两人于一场盛会中相遇,就此沦陷,并约定一起携手江湖斩奸除恶。他们一起纵马塞北,跨过万峰,游历南疆,踏遍河川,十年相扶相持,不离不弃。” “可后来那女子亲手杀了陪伴她十年之人,又自刎于他坟前。”苏景迁的语气很淡,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凉薄,“我记得当时不少人唏嘘。彼时年少,只当个消遣罢了,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啊。” “所谓的不期而遇,不过是这些自诩正道之人的阴谋罢了。他们推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刻意接近、刺杀一个只因生在魔教却从未作过恶的人,究竟何谓正,何谓邪?所谓的正邪,不过是这些名门大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借口罢了,依附他们的便是正,和他们观念相悖的便是邪。” 林绾绾顿了顿,唇畔漾出一丝浅笑,显得有些悲凉又有些讥讽。 “那女子蛰伏在他身边十年,他是正是邪没人比她清楚。若不是那些所谓的正派之人以她的家人做威胁,她怎舍得将手中之剑刺向他。” 苏景迁静静地伫立在烛影月华下,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令他深邃的瞳孔蒙上一层暗色,“既然她选择保全家人,便该知道所要付出的代价。虽然最后已死相谢这十年的相护,但也弥补不了男子看见最爱之人拔剑刺向他时的心痛与绝望。” 林绾绾把目光缓缓移向他高大颀长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却又一下子都堵在了喉头,默了默,才道:“人这一生,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若不能坦诚相告,最后便只能在痛苦和悔恨中死去。” 她的语调柔缓,却显得意味深长,听得他心口一颤。 苏景迁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的手紧紧攥着,有种难以察觉的压抑和隐忍。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这世间除却生死,哪有什么身不由己。所谓的身不由己,不过是权衡利弊之下,不愿离开那条在众多崎岖岔路中相对平坦的路罢了。” 第五十二章 从未 林绾绾只觉心脏犹如被什么狠狠拽了一下,霎时间,铺天盖地的酸涩之感朝她席卷而来,如同洪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紧咬着唇,极力地收敛住心神。直到口中出现一丝血腥味,她才放过唇下的破口处,沉默地收回目光,在那双黯淡的眸子里,却仍旧透着一股执着之色,坚毅而倔强。 “后来还有一段故事,只是那时候你已经回了东宸,没有听到。你,要听吗?” 苏景迁神色黯然地闭了闭眼,似乎早已洞悉她内心的想法,他暗暗叹了口气,问道:“那后来如何?” “后来啊,那男子并没有死,女子在拔剑刺向他之前,已经给他吃了护心丹和假死药,为的就是护他一命。她自刎于他的空坟前,不过是为了让那些名门正派以为男子是真的死了,而只要她一死,以后便无人可以威胁到他,她的家人也不会再受摆弄。” 她说着说着,眼底不自觉地漾起一片水渍,她努力眨着眼,试图将它们赶回眼眶,声音不禁喑哑了几分,“这男子醒过来之后,便失忆了,在世间做了一个普通人,娶妻生子,直到终老。最后在他临终时,他来到了一处荒冢前,他笑着轻抚那块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墓碑,口中念着女子的名字,喃喃说着:‘你用性命换来的这一生,我已如你所愿好好活过了,那么下一世,便由我来护你吧。’” “他……没失忆?”苏景迁转过身,看向林绾绾的侧影,只见她微微仰着头,跟那夜在南陵城外树林里一模一样,神情悲凉却又倔强。 他的目光闪烁,深邃得宛若寒潭的眸底,似乎翻腾起层层墨浪,涌动出丝丝缕缕的情愫,显得复杂而微妙,令人难以洞察心中所想。 她慢慢平复好了心绪,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转头望向他,眼神悲凉中却透着坚毅,黯然中却又流露着执着,“他从未失忆,这一世一直都记得那女子,未曾有一刻忘记过。他假装失忆,不过是想遂了她最后的心愿,珍惜她用生命换来的一生安稳。” “真是个可悲的故事。”苏景迁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唇边却噙着淡淡的笑意。 林绾绾目光忽然锐利起来,她紧紧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缕的表情变化,似要将他内心隐藏的情绪看透一般,“你说,倘若当初那女子勇敢一点,对那男子坦诚相告一切,一起想办法救出她的家人,那么故事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那女子在生命最后一刻,可曾有后悔过?” 苏景迁坦然地迎视着她的目光,毫无闪躲之意,他的眸色有些暗,看不清里面浮动的情绪,只是他的身影却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坚定,他说:“或许吧,不过,我想她遇见那人应当不曾后悔。浮生寥寥,能遇见一个相知相爱的人,不易。大抵,只有遗憾吧。” “那你呢?对于当年做的选择,你可曾有一刻,后悔过?” 明月清风,她的眼睛仿若点燃了夜空的星火,璀璨中泛着莹莹之辉,蕴含着一种无望的期待,又透着百折不挠的执着与倔强。 “林绾绾,一定要知道吗?”他轻轻合上眼,音色低哑,微蹙的眉宇间有情绪在不断颤动,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林绾绾紧了紧蜷缩成拳的手指,正准备开口,便听他的声音遥遥传来,“从未。” 寥寥两字,便已封缄遗憾。 三言两语,便可蚀骨穿心。 在听见这个回答后,林绾绾了然般地笑了,水光潋滟的眸子在夜色中璀璨生辉,仿佛在里面闪动的不是眼泪,而是星光。 她的心彻底空了一块,像是被人用刀子在上面狠狠地剜了一个洞,塞进彻骨的寒冰,痛着痛着,便也麻木了,甚至已经没了痛感,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因为,折磨她纠结于心这么久的那块地方,终是被剜掉了。 苏景迁缓缓睁开眼,见她笑意明媚,可眸中闪动的水光和那一掠而过的伤痛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底,如同在他心尖划下一道深深的裂痕,瞬间血如泉涌。 当年,父皇那些话,犹如鬼魅一般,一句句盘桓在他耳畔,如影随形—— “瑾儿,我们生于帝王家,不同于常人,首先要学会的就是绝情。一旦你动了真情,那么这盘棋,你还未下,便已满盘皆输。” “朕这一辈子,从没有真心爱过一个女人,所谓的后宫佳丽三千人,不过是权衡利弊制衡朝野的棋子。朕并非天生凉薄之人,有时候不是不想爱,而是,不能爱。” “爱,是弱点,是软肋,一旦陷入,便是万劫不复。” “从我们出生的那刻起就注定了我们这一生的使命和职责,我们不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整个王朝,肩上负担的更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我们的责任便是平定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 “……” 他反抗过,也曾做好准备脱离这一切不公的命运。可是结果呢?原来,所有的一切早已在冥冥之中已经谱写好了结局。 她说,莫失心所念,万物尽可期。 可是他……早已没有资格再去期盼了…… 他早就知道,终会有这一日。躲不掉,逃不离。 他的心里住着两个怪物,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本能。他们互相攀咬,相互撕扯,一次次搅动着他的内心。 理智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要靠近,不该靠近,亦不能靠近,可是本能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靠近她,看着她笑,他也会笑会开心,她流泪,他也会难过会心痛。 当她再次唤出那声“阿瑾”,他有多开心,就有多不舍,心就有多痛。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 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此生与她,无缘罢了。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神色沉敛,眼底已再无任何波澜起伏,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的,只有那冰冷彻骨的寒意。 “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东宸国君成全。” 她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朝他行礼,这一幕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烦请东宸国君日后若无正事,不必再来找我。告辞。” 他默默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角隐隐透着猩红,眼底的暗色越来越浓,最后凝结成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他紧紧攥着手指,胸口的血气在不断翻涌,顿时觉得浑身疼痛难耐,仿佛在被什么撕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锥心般的疼痛。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一直压制在喉间的那一股腥甜才从嘴里吐了出来,随后便见眼前一片漆黑…… 第五十三章 回忆——初识(一) 艳阳高照,满城花香。大街小巷到处都弥漫着花糕的香甜和菊花酒的芬芳。 南陵城中戏楼二层最上等的官坐上,林绾绾与洛淮舟神情惬意地欣赏着旁边戏台上正在上演的戏剧,两人时不时地交头接耳说些什么,说完相视一笑,看上去十分契合。 “小月晚,今日叫你来听的这场戏不错吧?这几出戏可只有每年重阳的时候才会演。” 洛淮舟笑吟吟地看着林绾绾,自从中秋节那日她和景迁把他与史曼姿扔在岛上不辞而别之后,已经过去近一月。 他那次回来之后便立即气呼呼地去找苏景迁算账,哪知道子玉说他家主子回乡祭祖去了,大抵是要下月才能回来。 他一肚子气没地方撒,也只好又憋回肚子里,不过好在小月晚仍留在南陵城,他便隔三差五地邀她出来听戏寻话本,两人倒也乐在其中。 “嗯,不错。”林绾绾浅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笑眯眯地看着洛淮舟,“不过,今日重阳节,你母后怎么没给你安排相看的姑娘?” 洛淮舟噎了一下,随即不满地睨着她,“你这小月晚,怎么说话越来越像景迁,老喜欢往别人痛处戳?” 林绾绾拿着花糕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自从那日她从画舫阁楼下来之后便再也未见过苏瑾,他就好似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出现过。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不过这些刚要腾升起的担心,很快就被她掐灭掉了。她自嘲地笑了笑,他于她,又有何相干呢?他们之间不过是场利益交换罢了,再无其他。 她快速整理好心绪,朝洛淮舟笑了笑,便把目光投向戏台,神情专注地看起戏来。 洛淮舟狐疑地瞄了她一眼,怎么感觉自从中秋节后,这小月晚就怪怪的,他每次提到景迁的时候,她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难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眼珠一转,眼中立即闪过一抹狡黠之色,“对了,小月晚,一会儿咱们听完戏,要不去城外瞧瞧?今日外面可热闹了!” 林绾绾瞥了他一眼,见他兴致勃勃一脸期待,便道:“也好,好久没去城外走走了。” 天高云淡,秋色正浓,远处的山林满山色彩斑斓,层林尽染,人们正三三两两结伴出游,登高的、祭天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树林中,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带着簪着菊花的小姐在树下赏枫,秋风徐徐,殷红如火的枫叶在枝头随风摇曳,簌簌作响,一片片犹如翩跹起舞的蝴蝶,在空中飘飞而下,零落满地。 道路上,少年们骑着骏马,扬鞭在郊外恣意驰骋,少女们巧笑嫣兮美目盼兮,在花中含苞待放。 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真是热闹。” 林绾绾与洛淮舟走在枫林中,不由得感叹一声。 洛淮舟摇着他的山水折扇,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啧啧叹道:“这秋高气爽的,真是忍不住想在这里席地而坐,再来杯美美的菊花酒,快哉快哉。” “比起酒,我倒更希望这里能有一架秋千。”林绾绾望着满地红叶,瞳中隐现怀念之色。 “秋千?”洛淮舟挑了挑眉。 林绾绾仰头看着漫天飘飞红叶,犹如一簇簇燃烧的火焰一般,从她耳畔划过,绕发拂衣,萦绕于心。 她抬手轻轻接住一片落叶,浅笑道:“我家的枫树下就有一架秋千,以前经常在那里玩。” “原来小月晚是想家了。”洛淮舟恍然般地点点头,突然又问了一句,“那以前景迁也和你一起荡秋千吗?” 林绾绾手心的红叶陡然落地,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渐渐迷离,视线穿过树梢,仿佛穿越了岁月尘埃,那些记忆如片片红叶,风起,一叶叶从树上飘零在风中盘旋,舞出此生最后的芳华。风落,翩然而止,纷纷洒洒零落,碾作尘泥。 她脸上渐渐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喃喃开口,“他啊……” 漫天红叶落入了她的眼眸,那院子里火红的枫林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晰。 依稀看见府院中的枫树下,一个白衣少年和一个红衣姑娘并肩坐于秋千之上,秋千忽高忽低地摆荡,秋风在他们耳边来来回回穿擦。又好似看见白衣少年推着秋千起起落落,秋千上的红衣姑娘眉眼弯弯,不时转过头与他言笑晏晏。 彼时的他们,不曾沾染世俗,不曾搅动风云,他们之间没有算计,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利益得失,只有那一片片青涩美好的欢愉。 她缓缓闭上眼,那些陈年的记忆仿若漫天的红叶,纷沓而至。 那年,林绾绾八岁,苏景迁十岁。 正逢秋天,府里的枫树都变成了红彤彤的一片,林绾绾在枫树下随着秋千前后摆动,身下随风飘飞的红色裙摆和漫天的红叶纠缠在一起,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莲。 身后的丫鬟越推越高,好似能听见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她不由得仰起脸享受着阳光洒在她身上的那层暖意。 游廊上几个丫鬟的议论声忽然飘进她的耳朵。 “今日东宸国的三皇子来府里跟城主学武了呢。” “我刚远远瞧见了,这东宸国的三皇子可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啊。” “是啊,能像小姐和容绥公子那般好看的人真是太少了。” “这以后啊,咱们府上可就热闹咯。” “那敢情好,小姐又有新玩伴了。” 新玩伴?林绾绾扑闪扑闪的大眼里散发出熠熠光辉,她让丫鬟停止继续推动秋千的动作,秋千还尚未停下,便见她一个闪身,直接从座位上蹦了下去。 丫鬟顿感一阵心悸,要是小姐摔着了,可怎么跟城主和夫人交代啊,连忙扶住她,问道:“小姐,您要去哪啊?” “我去找舅舅。”林绾绾喜笑颜开地说完,便一溜烟跑走了,扔下在后面追赶的丫鬟。 “小姐,您慢点!” 她刚走到中堂,正准备偷看一下她的新玩伴,舅舅的声音先落入了她耳中。 “绾绾,快过来。”沈清秋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慈爱地朝她招招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偷看未遂反而被撞破的羞涩感让她有些窘迫地垂着脑袋走到了沈清秋身旁。 沈清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似乎并没有生气,她这才偷偷抬眸朝他瞄去,见他正笑容客气地看向一旁,林绾绾暗自松了口气,不自觉地顺着舅舅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身侧的座位上正端坐着一个男孩,眉眼夺目耀人,唇红齿白,犹如精雕细琢的白玉一般,极是好看。原本该是个活脱脱从戏文里走出来的妖孽,却见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正用淡淡的目光打量着她,看上去倒是一副少年老成的古板模样。 林绾绾有些惋惜的同时又有些疑惑,刚才在抬眸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他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了一抹慵懒和不羁之色,一晃眼却又消失无踪了。 第五十四章 回忆——初识(二) “绾绾,这位是东宸国的三皇子,以后他会住在这里,和你还有容绥一起习武,你要和他好好相处,切莫再使小性子胡闹了。” 林绾绾听着沈清秋语重心长地叮嘱,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随后捏着沈清秋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朝他撒娇道,“舅舅,我现在可以带他去玩吗?” 沈清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转头询问男孩,“不知三皇子意下如何?” “沈城主客气了,我既已跟您习武,您便是我的师父,往后也不必再把我当作皇子对待,唤我苏瑾便好。”男孩起身朝沈清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道,“既然林小姐盛情相邀,苏瑾恭敬不如从命。” 小小年纪,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行止端庄,态度从容,说话有板有眼却又不失礼数,若细细培养,说不定是棵好苗子。 沈清秋满意地摸了摸胡子,眼底带着赞许之色。 北落师门城主府非常大,林绾绾一边带着男孩七弯八拐,一边给他讲解这处院子是干嘛的,那处园子里又有什么景色,于是两人带着一众丫鬟小厮绕了城主府整整一圈,才总算停下,在一处庭院歇脚。 她屏退了丫鬟小厮,笑吟吟地对男孩道:“你叫苏瑾?以后我便唤你阿瑾如何?” 苏瑾皱了皱眉,显然不是很满意,他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比你大,你应该加个哥哥。” 林绾绾撇撇嘴,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望舒也比我大,我也没叫他哥哥。” 苏瑾挑了挑眉,脸上多了一丝好奇,“望舒是谁?” “我带你去见他啊。”林绾绾朝他展颜一笑,想了想,又蹙眉嘟囔了一句,“不过他现在应该还在练剑。” 苏瑾盯着她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变脸能变得如此之快。 他面不改色地问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玩?” 林绾绾眨了眨眼,歪着脑袋打量着他,心里有一丝诧异,方才走了那么久,自己的腿都沉了,他竟然不觉得累? 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心道,算了,这小古板看起来似乎不大好相与,今日既然说了带他去玩,总不能食言让他轻看了自己。 她心一横,拖着沉甸甸地双腿从石凳上站起来,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对他道:“那好吧,我们先去树上摘果子吧,这后院有好多果子,甜得很。” 苏瑾皱了皱眉,轻飘飘地扫了眼她的裙摆,正色道:“爬树不雅。” 林绾绾一听,顿觉头疼,忘了他是个小古板,爬树这种事自然不会做,于是她揉了揉脑袋,努力思索着什么是他觉得“雅”的事情,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喜笑颜开道:“那我们去河边抓螃蟹,这个季节有好多螃蟹,又肥又大,好吃得紧。” 她一想起那些大螃蟹,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说话间整个眼睛都在闪闪发光,像是有星星倒映在她那双澄净的眸子里。 苏瑾愣了一下,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好笑,像一只惦念着吃鱼的小猫,嘴角刚刚弯了一点弧度,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舒缓下来的眉头又凝了起来。 他指了指她的鞋子,一板一眼地说:“去河边必定要脱掉鞋袜,你一个女子,成何体统?再者,我对螃蟹过敏。” 林绾绾闻言,咬了咬唇,脸上隐隐露出了不耐之色,她微微握起了拳头,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撇嘴道:“那我们去荡秋千吧,那边栽种了很多枫树,可漂亮了。” “你推我?”苏瑾眼底有了一丝兴致。 “秋千就一个,我们一起坐,让旁人推如何?”林绾绾难得看到他有了兴趣,便开心地提议,这下这个小古板没意见了吧? 她没想到等到的不是苏瑾赞同的声音,而是冷声斥责。 “不可,男女授受不亲!” 这下,林绾绾彻底怒了,她咬了咬牙,不屑地别过头去,“嘁,小古板。” “你说谁是小古板?”苏瑾的脸色一下子冷沉了下来,连带着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也蒙上了一层暗色,微冷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愠怒。 林绾绾可不是被吓唬大的,见他神情冷冽,也丝毫不惧,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端着下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呀,自从见到你开始,你就板着个脸,分明也才十来岁的年纪,说话非得跟我舅舅一样,不是小古板是什么?” “你!” 苏瑾捏紧拳头,白皙如玉的脸被气得有些泛红,连额角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冷冷地盯了她片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林绾绾朝着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无声地叫了声小古板,才冷哼一声转过头来。 傍晚,林绾绾找到刚练完剑的容绥,并把今日和苏瑾之间的不痛快全盘托出,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 容绥笑意温和地看着她张牙舞爪地诉说着,听完后,好看的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胡闹。” 林绾绾噘起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眸子眨了眨,卷翘的长睫轻轻颤动着,宛若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是宠溺半是迁就地给她讲道理,“他好歹也是一国皇子,长于贤良淑德的皇后膝下,自是事事讲求礼仪道德。再说今后咱们还得一起习武,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今日这一闹,若是沈城主知道了,又该罚你了。” 林绾绾不高兴地撇撇嘴,想到苏瑾今日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就生气,“哼,我说错了吗?他本来就是个小古板,望舒不也是皇子吗?哪像他这样!” 容绥微微一愣,狭长的凤眸里掠过一丝落寞之色,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垂眸道:“我算哪门子皇子,我不过是个弃子而已。” 林绾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神色,知道自己一时口不择言戳到了他的痛处,她软了软嗓子,有些愧疚地看着他,“望舒,我……” 容绥温和地冲她笑了笑,反过来安慰道:“傻丫头,我没事。这些年,早就习惯了。明日,我陪你去跟三皇子道个歉吧。” 第五十五章 回忆——初识(三) 林绾绾一听要去给那个小古板道歉,有些急了,“凭什么?我才不要跟他道歉。我腿都走不动了,还好心好意地想方设法带他去玩,他竟还嫌这嫌那,真是难伺候!” “乖,以后咱们天天都得见面,闹得不愉快多不好,是不是?你也不想沈城主为难吧?”容绥耐心地哄着她,温润的嗓音里隐隐透着笑意。 他来北落师门已有三年,知道她这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性子一向是吃软不吃硬,而且她这么生气,大抵是因为那位三皇子一直板着脸朝她泼冷水的缘故,只要给她一个台阶,这只小猫自然会顺着台阶下来。 林绾绾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虽然看上去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可是为了舅舅和北落师门,不然我才不理他。” 容绥好笑地看着她故作傲慢的样子,如画的眉眼间尽是柔意,“知道了,绾儿最懂事了。” 翌日,林绾绾本以为这个小古板回去肯定要向舅舅告状,舅舅定会责罚她一番,没想到等到课程结束,舅舅也未曾责罚于她。 难道这小古板没去告状?他昨天明明气得脸都红了,就这么放过她了? “喂。”她拦住苏瑾的去路。 苏瑾微微蹙眉,淡淡瞥了她一眼,冷漠地道:“我有名字。” 林绾绾背着手,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在地上来回画弧,轻声道:“那个,苏瑾。昨天,是我态度不好,看在你没去向舅舅告状的份上,我……我向你道歉。” 苏瑾见她低着头,浓密而卷翘的长睫不安地颤动着,看上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心中一动,敛去冰冷的神色,缓了嗓音,“没事,你——” 他刚吐出三个字,便见林绾绾蓦然抬眸,一双星眸流光熠熠,笑容明媚,“那我们以后一起习武,一起玩,好不好?” “……”苏瑾觉得他刚才一定是脑子不好,怎么会觉得她会哭? 林绾绾见他眉眼舒和,倒是比他板着脸的时候顺眼多了,她不由得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说笑道:“阿瑾不要总是板着个脸冷冰冰的嘛,来,笑一个。” “放肆!” 陡然间的触碰让苏瑾僵了一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他一声低喝,吓得林绾绾立马缩回了手。 她有些懵地看着苏瑾,见他眸子深处正涌动着一层薄怒,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戒备,神色冷如刀刃。 林绾绾那双灵动的大眼里渐渐氤氲起一层水雾,随后撇着嘴跑开了。 “绾儿!” 闻声赶来的容绥没来得及拉住她,他看向一脸阴晴不定的苏瑾,朝他颔首道:“三皇子。” 苏瑾很快便敛了神色,朝他微微颔首。 容绥细细一打量,发现他的眼瞳深处如一汪幽潭,分明完美到没有一丝杂质,却深邃得令人看不清半点敛在深处的情绪。他心下有些吃惊,这个年纪心思竟能如此内敛,看来这位东宸国的三皇子,并不简单。 苏瑾同样也在打量着容绥,刚才习武期间,他便注意到他了,举止从容,笑意柔和,那双眼睛看似温润,却让人无法轻易窥探出藏在深处的心思,那眉宇间隐隐透着一抹难以觉察的傲然之色。他微微勾唇,这北溟国的七皇子,可绝非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两人目光相撞,在彼此眼中都捕捉到了一丝微妙之色,随后眼底泛起一抹会心的笑意。 “你便是她口中的那位望舒?” “是,随母姓,墨望舒。亦是,容绥。” 苏景迁了然般地点点头,正欲转身离去,便被他叫住。 “三皇子,虽然绾儿平日里是爱胡闹了些,可也是个心地单纯的姑娘,她没有恶意。对你示好是代表她想跟你做朋友,不然以她的性子,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她示弱。不知道刚才你们之间发生了何事惹怒了你,可她从小到大也没被谁这样吼过,如果真的是她做了什么越矩之事,我会让她来向你道歉。” 苏瑾轻轻挑眉,他这话说得倒是好听,可这里面分明就是另有深意,怕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吧。 苏瑾面不改色地朝他颔首,“我知道了。刚才是我不对,我这就去寻她。” 待苏瑾寻到林绾绾的时候,见她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正望着池里的鱼儿发呆,双手托着腮,眼眶和鼻子都红红的,看起来委屈极了。 “肚子饿了吧?喏,这个给你。”苏瑾拆开手中的纸包,递给她。 林绾绾吸了吸鼻子,也没转头看他,只是嘟囔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里还带有浓浓的鼻音,又软又糯,苏瑾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我从东宸带来的桂花糖酥。” 林绾绾扭头看了眼那纸包里的糖酥,眼睛亮了亮,随即又别过头去,哼了一声,没有接。 苏瑾好笑地挑了挑眉,又瞬间收敛了笑意,诚恳地看着她,“先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凶你,我向你道歉。” “哼。” 林绾绾仍是哼了一声,却转头接过了糖酥,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送入嘴里。 真甜。 苏瑾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腮帮子鼓鼓的咀嚼着糖酥,鼻尖红红,长睫如扇,竟不由得觉得十分可爱。 他低头用手蹭了蹭鼻子,轻声道:“从小到大,除了母后和皇兄,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所以先前有些失控,对不起。” 林绾绾瞟了他一眼,又拿了一块糖酥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一包桂花糖酥就能收买我。” 苏瑾见她似乎很喜欢这桂花糖酥,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底泛着淡淡的笑意,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一包桂花糖酥,对她道:“那,两包呢?” 林绾绾觉得他是不是搞错重点了,这根本就不是几包糖酥的问题,她心中有些恼意,转过头正准备教训他几句,“你……” 可在见到苏瑾手上来回晃悠的糖酥时,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哼哼唧唧地接过糖酥,眉眼弯了起来。 好吧,就是一包糖酥的事。 “那——”苏瑾眼里的笑意渐浓,“林绾绾,我们做朋友吧。” “那你以后可不许再凶我。” “好。不会了。” “那明天我们去抓螃蟹吧?” “……” 第五十六章 醉酒 “小月晚,小月晚?” 林绾绾在一道清朗的嗓音中回过神来,便见一只白花花的手掌正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 她好笑地挡开他的手,看着洛淮舟语带抱怨道:“别晃了,晃得我头晕。” 洛淮舟蹙着眉,将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才松了口气,“你方才两眼发直,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呢。”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朝她挑了挑眉,笑得一脸贼兮兮的,打趣道:“你该不会是想着某个人,入神了吧?” 林绾绾缓缓眯起美眸,嘴角微微上扬,一股威胁的意味自在其中,“淮舟啊,史小姐昨日差人来给我送了一封帖子,说是邀我去听曲,不如,我们一起?” 洛淮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由得暗骂自己一句,真是嘴欠。 他猛摇了两下扇子,讪笑着道:“这……我这几日都很忙,没空,没空。” “哦?你很忙?” 对上林绾绾看似疑惑却泛着促狭的眼神,他又嘿嘿干笑了两声,有些心虚地将视线瞟向别处。 洛淮舟目光悠悠地晃了一圈,正欲收回时,却忽然顿住。他用扇子掩住唇角,盯着前方神秘兮兮地道:“小月晚,你看那是谁?” 林绾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后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 漫天红叶中,那人一袭黑袍侧立于天地间,束发高冠,长若流水的墨发如飞泉般倾泻而下,在身后随风轻拂。阳光倾泻,透过层层叠叠的红叶,在他身上摇曳出点点金色的光晕,深邃的轮廓线条在金光中被一笔一画轻轻勾勒,本就俊美无双的容颜,在光影的映照下,眉眼更显绝色,耀眼得恍若神祇临世。 “景迁!”洛淮舟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 苏景迁闻声侧过头来,愣了愣,随后展眉一笑。一瞬间,万物失色,天地无光。 洛淮舟刚要走上前去,便见他身边走来一名女子,眉目含娇,朝他笑盈盈地撒娇道:“苏哥哥,那边人太多了,我们去另外一侧吧。” 苏景迁转头朝她温柔一笑,“好。” 这个笑容,分明好看到让人移不开眼,却让林绾绾感到无比刺眼。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心中犹如灌进了一股寒风,任它在里面侵天掠地,横冲直撞,最后停留在心尖,隐隐掠起的刺痛感慢慢攀上了鼻尖,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指甲在不知不觉间已深深地嵌入了柔软的掌心,直到指尖青白,掌中感觉到湿润,才堪堪压下这股差点一涌而出的酸涩感。 看到这一幕,洛淮舟刚迈出去的脚步一下就定住了,前面两人这有些亲昵的态度,实在很难不让人浮想翩翩。他转过头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林绾绾,又十分不理解地望着苏景迁。 “我带她去前面看看,一会儿来找你们。” 苏景迁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在身前的女子身上,并未再多看他们一眼,随后只是微微侧过头朝洛淮舟和林绾绾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便向另一边走去。 那女子转过身,好奇地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在看见两人时,不由得怔了下,微微福身后立即跟上去走到苏景迁身边,两人言笑晏晏地走出林绾绾和洛淮舟的视野。 “小……小月晚……” 洛淮舟看着脸色苍白的林绾绾,有些踌躇,似在斟酌着什么字句,还未等他想好要如何开口,便听林绾绾笑着说:“你不是说香萃楼的烧鸡好吃吗?我饿了。” “……” 她脸上笑意明媚,依旧绝艳夺目,可洛淮舟却看得明白,她平日里那双璀璨生辉的眸子此时却是黯淡的,仿佛那个笑容只是她戴在脸上的一块面具而已。 见洛淮舟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目光里隐隐透着一抹心疼之色,她微微一愣,故作不满地问道:“你到底去不去啊?” “走,正好我也饿了。”洛淮舟神色一转,又恢复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样,边走边朝她念叨着,“我告诉你,那里还有很多好吃的,一会儿咱们全吃一遍,然后再来几坛菊花酒,正好过重阳。” “好啊,那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好,今日我一定要让你先喝趴下!” “嘁,就你那点酒量?” “……” 两人声音渐远。 在不远处说笑的人群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直到消失无踪。 在一棵偏远的大树上,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悄然消失在枝头。 …… 夜色如墨,香萃楼的一雅间里。 “淮舟,我跟你讲……嗝,你跟那些皇室的人不一样,你,本小姐觉得……甚是,投合!”林绾绾晃晃悠悠地端起酒盏,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再次敬向洛淮舟,“来,为……咱们的友谊,干!” 说完,“咕嘟”一声,一饮而尽。 可是她旁边的洛淮舟早已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间还举着空酒盏对着空气,气势磅礴地喊道:“来……干了!” 林绾绾半眯着眸子,摸索着桌上的酒坛,却出乎意料地摸到一只触感冰凉的手,她皱了皱眉,不满地吼道:“洛淮舟,把你的……爪子给本小姐……嗝……拿开!挡着我的酒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林绾绾顿时觉得这叹息声有几分熟悉,她醉醺醺地扬起那张酡红的脸,用眼睛缝看了过去,这一看不得了,竟发现这人长得好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祸国殃民的妖孽,她愣了一瞬,便笑嘻嘻地问道:“妖孽,你……嗝,是不是从我的话本……子里跑出来的啊?” 只见那人眼角跳了跳,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飘进了她的耳朵,“你醉了。” 她甩了甩脑袋,眼神迷离地朝他咧嘴一笑,“你才醉了……本小姐,可是……千杯不倒!”说完,朝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她面前的酒盏,“满上,满上。” 苏景迁闻言,皱了皱眉,却并未理会她,一双幽暗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她不放。 林绾绾等了半天,见自己跟前的酒盏仍旧空空如也,旁边这人似乎根本就没有动过,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喝酒……就滚,别……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说完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手拿过他身旁的酒坛,却被苏景迁一把抓住手腕,他沉声道:“别喝了,跟我回去。” “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横眉冷眼地盯着他,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啊?!” 苏景迁的脸色骤然一沉,一双眸子倒映着窗外的夜色,冷沉得如同深潭里化不开的万年寒冰,“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第五十七章 倾慕 夜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冷冷地拍打在林绾绾的脸上,她懒懒地勾起红唇,笑意凉薄地开口,“你不去……陪你的好……妹妹,来找我作甚?” 她的眸子深处透着冷意,带着几分醉意和疏离,却掩盖不住眉眼间因酒色散发出来的妩媚与妖娆。 苏景迁冷沉的眸子突然柔和下来,目光顷刻间变得有些灼热,随后又像水过无痕一般,消失无影。 等了半天,也未见他答话,林绾绾不耐烦地朝他看去,只见他微微勾着唇,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眼角眉梢看起来竟有几分撩人的魅惑,还有那张淡红的薄唇,不知道是喝了茶还是饮了酒,竟也散发着迷人的色泽…… 她的心,竟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林绾绾用力地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心中念叨着,一定是酒喝多了……喝酒果然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苏景迁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眉眼愉悦地站起身,朝她道:“走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门外走进来几个壮汉,接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洛淮舟便被几人连拖带拽地夹着带出了门。 “……” 看着这阵仗,林绾绾的酒意顿时清醒了一些,她在心中默默地为洛淮舟抹了一把泪。 为了避免遭受到洛淮舟的待遇,她立刻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便被苏景迁一把拽住,他皱了皱眉,“你这个样子,怕是还没出这香萃楼的大门就会摔得鼻青脸肿。” 林绾绾一听,又让她想起了洛淮舟刚才的惨状,心下有些慌,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苏景迁好笑地看着她,走到她跟前,背对着她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回去。” 她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却又被苏景迁的话堵在了嗓子里。他指了指外面站着的几个壮汉,问道:“或者是,让他们把你拽回去?” 林绾绾想都不想立即趴在了他背上。 她显然没看见此时苏景迁唇边那一抹狡黠的笑意。 夜色沉沉,街道上已经没剩几个行人,苏景迁背着她走在月光下,他们重叠在一起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一幅泼墨画,只要一直这样走下去,便可以延绵万里。 林绾绾看着两人粘黏在一起的影子,心中如同打翻了黄连一般,无比苦涩。 那一晚,她曾有满腹的话想告诉他,她心里装着无数过往难以启齿的心事,想说的或是不敢说的,都想告诉他。可是,现在却已不复存在了,就如同他们此时投影在地上的身影,最后只会散落成一地稀碎的光阴。 苏景迁的步履非常平稳,一路沉默无言,倒让她感到阵阵倦意袭来,她十分困倦地闭上了眼,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好似听见自己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喜欢她吗?” 苏景迁听着背上传来冗长而平稳的呼吸声,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眼神温柔且缱绻,仿佛可以将这世间一切冰冷都融化进这份柔情里,他喃喃答道:“从小到大,我只爱过一个姑娘。十岁相遇,倾慕至今。”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初见,惊鸿一瞥。 ——枫林下,秋千上,一眼望去,从此眼里,万物不及。 那日,初到北落师门,他跟着侍从从游廊经过,一阵欢快的笑声闯进了他的耳朵,像溪涧流水那般清脆,像银铃碰撞那般悦耳。 他不由得驻足,远远地望了过去。 在一片似火焰般燃烧的枫林下,一架秋千起起落落,秋千之上坐着一个姑娘,瓷肌胜雪,黑发如瀑,红衣似火,裙裾随风摆动,好似她足下能盛开出朵朵红莲,在风中摇曳生姿。 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依然能看见那张微仰着的小脸在阳光下明媚生光,仿佛全身都散发着一种动人光耀,直让人移不开眼。 “秋千上的是何人?” 他轻声地向旁边的侍从询问道,生怕惊扰了这一幅美好的画卷。 “回三皇子,是沈城主的外甥女,林绾绾。” 缕缕秋风,徐徐而来,吹起了她黑色的发丝,吹动了她红色的裙摆,吹落了满树的红叶,吹入了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眼。 那一刻,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风在动,还是,心。 在北落师门的第二年冬,他收到了母后与皇兄在三月前薨逝的消息,他甚至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彻骨的悲痛占据了他的内心,令他久久难以平复。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日,这三日里,他想了很多,理清了很多,也看透了很多。他的存在牺牲了太多人,甚至连他最珍贵的亲人都一一离他而去,他该怪谁呢,又该恨谁呢? 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他的责任和使命。上天对他从来都只有残酷和考验,哪怕有过短暂的温存最后也会毫不留情地摧毁。 三日后,在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他看见那个喜欢着红衣的女孩正蹲在他门外,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外面凛冽的寒风正席卷着她单薄的身躯。 见他推门而出,女孩欣喜抬头,朝他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颜,可他的目光却深深凝在她那双漂亮星眸下的乌青上,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柔软的弦被深深触动,他蹲下身,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看着她,“胡闹。” 女孩眉眼弯弯,仿若皎皎新月,她看着他忽然又敛去笑意,流光璀璨的眸子一下子便黯了下去,只听她语带担忧地问:“阿瑾,你好些了吗?” “你……一直在这等我?”他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向她再次确认。 女孩诚实地点点头,带着软糯的鼻音难过地说:“舅舅说,阿瑾的母后和皇兄殁了,阿瑾很难过。” “所以,你就一直在这没走?”他看了一眼廊外的地面,不由得皱眉,心里全是疼惜,现在正值寒冬,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积雪,她也不怕把自己冻着。 突然眉间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愕然抬眸,便见她正在用手轻轻抚着他紧蹙的眉间,似想要把它抚平一般,柔声道:“阿瑾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和望舒,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第五十八章 媚娘 “你的手怎会如此冰凉?容绥呢?”他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将它捂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不停地用双手替她揉搓着。 只见女孩眨了眨眼,卷翘的睫毛仿若两只灵动的蝴蝶在上面扑闪着翅膀,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在她明媚的脸庞上渐渐晕染开来,如同三月迎着朝阳缓缓绽放的桃花。 他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随后不动声色地垂下眸,掩藏起眼底异样的情愫,便听见她笑盈盈地道:“望舒也一直在,只是他方才怕我肚子饿,给我拿吃的去了。” 他也不知为何,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骤然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别过头去不看她那有些无措的模样,嘴里不自觉地吐出一句冰冷之言,“还不起来?你一个女孩子成日蹲在男子房门口成何体统?” “阿瑾……你怎么了?” 听着她充满委屈的声音,他心蓦地一紧,一股懊悔之意便轻易地涌了出来。 他心情复杂地看向蹲在地上的女孩,一种难言的焦虑感在他的内心翻腾不已,他自认为自己的心绪一向都能收敛自如,若他不愿意表露,绝不会外露半分。可却在遇到她之后,一而再地失去掌控,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条蛇被擒住了七寸要害,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他的语气却不自觉就软了下来,“起来吧,这里冷,我送你回去。” 只见女孩讪讪地朝他笑了笑,小声嘟囔道:“不是我不起来,是……我腿麻了,起不来。” 她软糯的声音加上羞涩的表情,让他心情一下子就明朗了起来,他忍不住低笑了几声,背对着她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虽然她一向和他们在一起胡闹,但举止之间还算懂得分寸把握。记得有次她扭到了脚踝,容绥说要背她,却被她拒绝了,她硬是咬着牙走了回来。 所以,她听到这句话,会觉得自己唐突吧?会不会也像拒绝容绥那般拒绝他? 他不自觉地用余光扫向她,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只见她展颜一笑,立即扑了上来,那一瞬,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似乎这天地间的积雪都在顷刻间被融化,只剩下春日明媚的光。 那个笑容,被他深深镌刻在心底,这么多年,一直照亮着他幽暗阴霾的内心,她就像一轮皎皎明月,在这无边无尽的黑夜里,朗朗清辉只为他一人流光。 …… 林绾绾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头依旧昏昏沉沉的,她努力回想着昨晚是如何回来的,在想到自己抓酒坛时似乎触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她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哟,舍得醒了?”一声酥软的娇笑声传入她的耳朵。 不用看她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她无精打采地道:“你怎么来了。” “老娘在这守了你一夜,你说呢?” 这语气让林绾绾有些伤感,人和人相处久了,果然性子里的东西就容易暴露。就好比这媚娘,初见时娇媚动人,说话婉转动听,结果相处久了,那性子里的泼辣劲就暴露——呸,应该说是就不藏了。 她略感伤心地叹了口气,伤春悲秋地道:“记得初见时你可不是自称‘老娘’啊,果然,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媚娘听见她那意有所指的话,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林绾绾,你是不是皮痒?这么多年没揍过你,你还真当老娘武功退步了不成?” 林绾绾撇了撇嘴,一副无趣的样子,“嘁,这么快就不演了,我还以为你还要和我演下去呢。”她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媚娘,缓缓吐出三个字,“徐娇娇。” 见她笑得坦荡荡的模样,媚娘一想到这三年受的苦,就一肚子火气,她怒斥道:“老娘当年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跑到苏瑾这天枢阁里当你的内应,说什么能提升武功,提升自我修为,现在看来,通通都是屁话!” 林绾绾侧卧在床上,用手撑着头,无辜地眨了眨那双水光潋滟的美眸,故作思忖状,“我可记得当初是你死活要来的,我拉都拉不住。再说,你当年不是一直闹着要出来历练吗?这不是一举两得?” “你这个没心肝的臭丫头!我是为了谁啊?啊?!” 似戳到了媚娘的要害,她恶狠狠地瞪着她,牙齿磨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冲上去掐断林绾绾那根细嫩的脖子。 想她堂堂水镜山庄的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哪受过这般苦?虽说这天枢阁也算是锦衣玉食,但在武功这方面却极为苛刻!还有那个苏瑾,简直就是一只笑面虎,要是知道是在这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当细作,她当初打死都不会来。 她记得才入阁的那年,就被子玉天天逼着练功,那一年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哪哪都是淤青,哪哪都疼。幸亏自己是武学世家出生,会一些武功,不然她都不知道会被摔打成什么样子! 都怪当年冲动离家出走,去北落师门找这鬼灵精。当初见这丫头神色古怪,天天找她那飞花阁的人查这查那,她一时起意去找她问清情况。谁知这一问,便把自己给套了进来。可她从未想过,这一来便是三年,她肠子都悔青了。 林绾绾盯着她脸上不断变换的神色,有些心虚地道:“谁让你好好水镜山庄的大小姐不当,成天总想着去闯荡江湖,这不是在锻炼你嘛。” 其实自从她知道苏瑾在南陵谋划这盘棋的时候,她便知道他们迟早要博弈,南陵亡,四国制衡一旦消失,那么北落师门这块腹地便会摇摇欲坠。要么选择一国投诚,要么等着其他国来攻城略池。 她急需找个信得过的人潜藏到苏瑾身边,做她的内应。而那时徐娇娇一直追问她到底在谋划什么,她也经不住她软磨硬泡,便把事情挑了重点告诉她,谁知徐娇娇一听,立马拍案,十分坚定地说她作为水镜山庄的人,保护北落师门义不容辞等等,便闹着要去当细作。 第五十九章 水镜山庄 水镜山庄坐落于一座海岛之上,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表面上和北落师门无甚来往,实则是北落师门城主府一百年前分出去的旁支,是北落师门隐秘的后盾。 林绾绾和徐娇娇自幼便相识,但因不能过于暴露北落师门和水镜山庄的关系,所以两人很多年都未曾再见。直到五年前,徐娇娇离家出走跑到北落师门找她,两人才得以重聚。而那时候容绥也还未回北溟,三人年龄相仿,自然也玩到了一起。 徐娇娇闹着要来的时候,她把所有潜在的危险一一分析给她听,想让她打退堂鼓。谁知徐娇娇就像是铁了心一般,整日整日地磨她,还说就算她不幸被苏瑾发现端倪,只要她亮出自己水镜山庄大小姐的身份,苏瑾也不敢轻易动她,届时她再去救她便是。 徐娇娇向来重信重义,最看重的就是义气,而且作为水镜山庄的人,是绝不会倒戈相向的。所以,她很清楚,内应最好的人选无疑就是离家出走,身份还极为隐蔽的徐娇娇。 于是她替她做好了身份,成功把她送进了天枢阁。 “你就剩下这张伶牙俐齿的嘴了!”徐娇娇没好气地白了林绾绾一眼,端起桌上还温热的醒酒汤递给她,“赶紧的,把醒酒汤喝了。” 林绾绾看见那碗醒酒汤还冒着轻微的白烟,便知道她肯定一直吩咐丫鬟热了又热,果然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懒洋洋地扬起头,张着嘴朝她撒娇道:“喂我。” “你!”徐娇娇看见她那副得寸进尺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怒道:“你是没长手吗?!” 林绾绾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像只小猫一样在她怀里蹭了蹭,轻声道:“娇娇,你受委屈了。还有,我想你了。” 徐娇娇鼻子蓦地一酸,一股热意涌上了眼眶。 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虽然看不见林绾绾的表情,却也听得出来她声音里的哽咽,她知道林绾绾性子一向倔强又要强,她跟她在一起玩闹了两年,几乎从未见她哭过,唯一一次偷偷看到她抹泪是她独自坐在屋顶望着月亮的时候。 她知道林绾绾现在会如此难过,是因为她一直把自己当作亲姐姐一般看待,自己为她在此待了三年,她心中自是心疼,又觉得亏欠于她,所有的情绪被她积压在心底多年,今日相认,才会一时之间情难自抑。 徐娇娇虽然嘴上抱怨,可仔细一想,也不算白来,至少自己的武功和阅历真的提升了很多,而且还结识了笼双和一一两个好朋友,其实她并不亏。 她一只手端着醒酒汤,一只手安抚地拍着林绾绾的背,轻笑道:“傻丫头……”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和苏瑾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生辰那日不还好好的吗?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位风华绝世的苏公子喜欢上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大家都在说你们是天作之合。怎么到了昨日便成了那位天仙般的女子和禄亲王卿卿我我,苏公子也另结新欢?” 林绾绾没有说话,徐娇娇却感觉到她僵硬了一下,她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怒意,愤愤地问道:“是不是苏瑾那混蛋欺负你了?!他若是敢欺负你,老娘找他拼命去!” 虽然林绾绾从未说过,但徐娇娇早就看出来了,她心中有苏瑾。而容绥也曾无意中提起过,苏瑾是在自己到北落师门的前两年才离开,所以她心中更加肯定。 她来苏瑾身边做内应,其实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林绾绾,她想替她看清楚,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她喜欢。若他们最后真要刀剑相向,苏瑾敢对她出手,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他一刀。 林绾绾吸了吸鼻子,带着些许鼻音,软软地问道:“娇娇,还记得当年我曾问过你,‘若有一个人曾经对你千万般好,但却一去不复返,他会不会有什么苦衷?等他解决完了事情会不会就回来了?’” 徐娇娇一愣,缓缓垂下眸,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似有些挣扎,默了片刻,还是轻声道:“我说,‘不会,一去不复返的人又怎么会对以前的一切有所留恋呢。’” 林绾绾从她怀里抬起头,朝她莞尔一笑,“果然被你说中了呢。” “……绾绾……”徐娇娇心疼地看着她,一时语塞。 她虽然不知道她和苏瑾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苏瑾对她也绝不是没有感情的。她进天枢阁的时候,乐瑶那个女人一直阴阳怪气,苏瑾暗自压下去好几次,后来为了不让其他人对她身份起疑,才不得已安排她去做事。而她的任务,都是去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祸害百姓的大恶之徒,这份心思,只要细品,便能明白。 苏瑾这个人在南陵城里美名远播,曾有不少女子想方设法地往他身上贴,他就像是入了定的和尚,永远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来这三年,从未见过他身边站过一个女子,甚至还有不少传闻说他和禄亲王是断袖之交,他都一概置之不理。而在中秋节那日,在满城人都聚集的地方,他却带着林绾绾招摇过市,这不是在昭告天下这女子是他的意中人又是什么?可他昨日为何又…… 徐娇娇越理越乱,她脑子一向都很直,不像林绾绾那般有七弯八拐。她现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得把碗递给她,故作轻松地笑道:“醒酒汤都快凉了,赶紧喝了,省得我又去找丫鬟热一碗。” 林绾绾乖巧地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忽然抬头问道:“娇娇,你昨晚给我手上药的时候,是不是问了我什么?” “什么?”徐娇娇闻言,显然有些懵。 林绾绾举起一只手朝她晃了晃,上面明显有药膏涂过的痕迹,“昨晚给我的手上药啊。” 徐娇娇眨了眨美眸,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小声嘀咕道:“苏瑾来叫我的时候没说你手受伤了啊。” 林绾绾一愣,她依稀记得是苏瑾把她背回来的…… 莫非是他给她上的药? 她蹙着眉揉了揉有些晕沉沉的脑袋,努力回想着,脑中一瞬间仿佛闪过了一些零碎的片段—— 她被人放在了床上……然后手就被拽了过去……那人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的睫毛很长……可眼睛好像变暗沉了…… 她听见那人在问…… “如何弄的?是今日?” “疼吗?”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唤他,“娇娇……” 第六十章 他知道 林绾绾心中一凛,流光熠熠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凝重之色,神情一下严肃了起来,她望着徐娇娇再次确认道:“你是说,是苏瑾叫你来的?” “他不是说你喝醉了,吵着闹着要找……”徐娇娇说着说着,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她神色大变,瞪大眼睛望着她,眼里满是惊诧。 林绾绾阖了阖眼,微蹙的眉间似染着一层轻愁,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是吵着闹着要找你,可我一直叫的是‘娇娇’,而不是媚娘。” 徐娇娇显然已经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是说他知道了?”可她转念一想,仍觉得疑点重重,似乎不太合理,不解地问道,“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你口中的‘娇娇’便是我?” 徐娇娇这个名字和林绾绾不同,江湖上甚至各国皇室都十分清楚,北落师门城主沈清秋膝下无子无女,唯有一外甥女视若珍宝,外甥女姓林,小字绾绾。 而因为水镜山庄地处海岛,常年与外界隔绝,又只与江湖中人打交道,所以徐娇娇这个名字,除了送去岛上习武的弟子,鲜少有人知道。 林绾绾没有说话,只是眼里的神色愈发复杂,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媚娘是她的人的?明明知道她的目的,为何还要留徐娇娇在他身边任由她为自己传递情报?而徐娇娇这个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 沉默了半晌,林绾绾握住碗的手一顿,有些迷茫的眼底划过一道利芒,目光瞬间清明,她对上徐娇娇疑惑的目光,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容绥。” “不,不会的,他,他为何要告诉苏瑾?” 一听见这个名字,徐娇娇就坐不住了,说话也不自觉地磕巴起来,显然她根本不愿相信林绾绾说的是真的。 林绾绾叹了口气,当年容绥虽然只和徐娇娇相处不到半年便奉旨回了北溟,可她不瞎,徐娇娇看容绥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光。容绥走后,她每月都盼着容绥的来信,哪怕容绥在信上对她说的话寥寥无几,却也能让她开心好几天。 相比徐娇娇的反应,林绾绾却显得淡定多了。容绥与她相处九年,她自然信得过他,也深知他的秉性,他这样做一定有其原因。 每个人心中总会有一些秘密,不愿与旁人道,不是不信任,而是无法言说。或许在他们心中,自己都不曾勘破。 所以她除了刚才想通之后有点讶异以外,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可徐娇娇不一样,她脑子一根筋,会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容绥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她的心里就有多难过,一时之间必定会觉得难以接受。 林绾绾仔细思忖了下,才缓缓道:“当年你走的时候不是给他写过信,告诉他你要去南陵?这件事,除了你知我知还有容绥知道,便再无他人知晓,就算是舅舅和舅母,也只当你是留书出走,外出历练。而他和苏瑾之间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不可能!容绥为何要出卖我们?!”徐娇娇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林绾绾的话,她紧蹙着柳眉,眼眶都快急红了。 林绾绾叹了口气,循循善诱:“他若真的是出卖我们,以苏瑾的性格,你早就被他折磨得半死了。苏瑾的心思如此深沉,你以为他真的对你没有过怀疑吗?容绥大抵也是思虑到了这一点,才先向苏瑾吐露出你水镜山庄大小姐的身份,而苏瑾自然不会在南陵这个节骨眼上和水镜山庄对上,所以他才没对你出手,任由你留在他身边。” 听了林绾绾轻言细语地分析,徐娇娇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容绥是为她着想,心里便好似吃了蜜糖一般,有些甜滋滋的。 很快心里的这股甜蜜便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展眉一笑,“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容绥不会出卖我们的。” 林绾绾见她笑得喜滋滋的样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重新理了理其中的关键,再次陷入了沉思,眼神也愈发迷离起来。 苏瑾和容绥二人以前在北落师门的时候就有一种默契,好像他们两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彼此所想,以至于她知道他们还有联系后也不觉得奇怪,可容绥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这么多年,他在信中从未提及过苏瑾的只言片语。 在那次剿灭暗探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她不明白容绥为何会安插自己的人进北溟的暗探里,现在想想,原来是因为苏瑾。她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早就在苏瑾的局中,只是不自知罢了。 容绥一直在背后帮助苏瑾,她能理解,毕竟苏瑾有能力替他达成夙愿,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她?她总感觉这一切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他们两人联手绝不会仅仅是为了一个南陵,他们到底还在密谋些什么,为什么一直瞒着她不让她知道? 片刻后,林绾绾眼中的迷离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思,“娇娇,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苏瑾和容绥一定有事瞒着我。”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徐娇娇宽慰道:“别想那么多了,反正现在北落师门和苏瑾已经站在同一条船上,现在还有容绥,咱们只要保证这条船不沉,一切顺遂便好。” “什么船沉不沉啊?” 徐娇娇话音刚落,便见一一和笼双笑吟吟地从外间走了进来。 林绾绾和徐娇娇对视了一眼,徐娇娇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让丫鬟去热醒酒汤的时候,忘了关门。 得亏林绾绾住的这处院子格外幽静,平日没什么人,不然她们两人刚才的谈话被旁人听了去可就出大事了。 林绾绾皮笑肉不笑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徐娇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随即神色一转,朝进来的二人笑道:“哦,我刚在问晚晚,咱们什么时候去游湖。” “游湖?好啊,我好久没去游湖了!”一一闻言,兴奋地拍了拍手。 徐娇娇盯着她们打量了一圈,见两人两手空空,奇道:“咦,早上你们不是过来说要出门去买东西,还问要不要给我和晚晚带些香萃楼的糕点吗?糕点呢?” 一一撅了噘嘴,有些郁闷道:“唉,别提了,走到香萃楼楼下便见公子——” “一一!”笼双出声打断了一一后面的话,只见一一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巴,干笑了一声。 徐娇娇这下更好奇了,她看了看笼双有些微蹙的眉头,又看了看一一捂住的嘴巴,决定还是从一一那里下手,于是便走过去拉开一一的手,笑着哄道:“一一,你平日有事可从不会瞒我的,公子怎么了?” 第六十一章 拿出诚意 “公子……” 一一有些无助地看了看笼双,见笼双朝她微微摇头,又看了看媚娘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挣扎了一下,心一横,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公子今日又带着一位小姐去香萃楼吃饭了,而且听路过的人说,和昨天的竟不是同一个人!” 徐娇娇一怔,看了看笼双,笼双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两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向林绾绾看去。只见她正舀着手中的醒酒汤,不紧不慢地喝着,脸上无波亦无澜,好似一一的话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笼双张了张嘴,迟疑了片刻,才试探性地问道:“晚妹子,你……” “我怎么了?”林绾绾喝完最后一口醒酒汤,那双粲然灵动的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没有闪烁,没有回避,平静地对上笼双略带担忧的目光。 见她眼神平静地看着自己,笼双忽然觉得她的这种眼神,让人莫名心疼,她斟酌着字句,问道:“你和公子——” 只见她扑哧一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在几人不解的目光中笑道:“你们可能有些误会,原本我以为只是外面的一些传言罢了,也无需解释,清者自清,没想到反而连你们也误会了。” 她说着,披上外衣下了床,将碗放在桌上,她的言行看起来都显得十分平静,眼底深处依旧泛着浅浅的笑意,“公子是安排了一些特殊的任务给我,但我与他之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很多事都是为了执行任务罢了。” 笼双闻言,恍然一笑,点头道:“原来是我想多了。” 一一却有些泄气,嘟囔道:“啊,原来是这样啊,害我白高兴一场。” 徐娇娇冷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我们家晚晚这么好,才不稀罕。不是谁都跟那个乐瑶似的,天天就想着如何讨好公子。” 听徐娇娇这么一说,一一又想起了什么,笑道:“刚才碰见乐瑶,她也从外面回来,看她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 “活该。” 徐娇娇自进天枢阁起,就不喜欢这个乐瑶,这个乐瑶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让她很不爽,以前碍于阁中关系,也说过几句话,后来林绾绾来了之后,她便也懒得搭理了。 而笼双和一一,原本和乐瑶还能聊得上几句,自从知道她在公子面前给林绾绾使绊子之后,便渐渐疏离了她,现在几乎也是无话可说,见面只会点头而过。 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开心,一道男子的轻咳声在门外响起,随后便听见子玉在门外道:“月晚姑娘,主子请你过去一趟。”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公子不久前不还在香萃楼里带着姑娘吃饭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绾绾本想问子玉找她有何事,但想了想,以子玉的性格,怕是怎么问都不会多吐露一个字,所以她也懒得问了,对他道:“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去。” 于是没过多久,林绾绾便站在了苏景迁的书房门口,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苏景迁正埋首在书案上写着什么,听见敲门声,头也没抬地对她道:“来了?坐吧。”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这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你是打算一直站在门口和我说话?” 林绾绾并不打算回答他这些毫不相干的问题,那双盈盈流光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冰冷之色,冷声提醒道:“东宸国君有什么事,还是长话短说吧。” 苏景迁搁下笔的瞬间,眸色晦暗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茶案前坐下,将刚煮好的茶水舀进茶盏里,朝她浅笑道:“过来尝尝,这是北落师门的茶叶,看看是否合你的口味。” 林绾绾眼中的坚冰似乎动摇了一下,只是那抹复杂之色很快就被敛去,她红唇轻轻一勾,笑容清冷且疏离,“看来东宸国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介意再说一次,还望东宸国君往后若无正事,不必再来找我。告辞。” “林绾绾。”苏景迁没有看她,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白玉茶盏,不紧不慢地提醒道,“看来你也忘了,那日答应过我什么?” 林绾绾的步子一顿,蹙眉问道:“你想怎样?” “从今日起,每日来我书房看足三个时辰的书。”苏景迁的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眼底透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既然那么闲,有空和洛淮舟去喝酒听戏,相信三个时辰对你而言,也无伤大雅。” 林绾绾在他一字一句地嘲讽中,垂在身侧的手指早已攥成了拳,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当他那些冰冷的言辞如利刃般袭来的时候,翻涌的气血,全部倒流入心头。 她愤愤地转过身怒视着他,咬牙道:“苏瑾,你别太过分!” 他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眼神里的轻蔑之色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似乎要将她的身体片片肢解开来,“那日,你可是说会好好学,难不成你们北落师门也喜欢出尔反尔?” 她冷冷地看着他,犀利的目光犹如一根根凌厉的冰刺,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将他刺穿。 苏景迁挑了挑眉,毫不在意她眼中的冰冷与愤怒,云淡风轻的浅啜了一口茶水,那张淡红的薄唇在茶水的浸染下,漾着乱人心魄的色泽,只是从那唇里吐出来的字句却是凉薄至极。 “林绾绾,我可是连密诏都给你了,既然大家是利益互换,就凭你这种态度,我现在很怀疑你们北落师门是否真心投诚。” 先礼后兵,她想,她知道他找自己来的目的了。 仿佛早已习惯了心口那股彻骨的凉意,林绾绾轻轻垂下眸,再抬眸时,一双沉静的眸子里无波亦无澜,所有情绪都犹如过往云烟一般,消散不见。她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冷漠清冷之气,宛若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令人难以靠近。 “东宸国君不必拿话激我,我学便是。” 她一步一步朝苏景迁走去,分明每一步都在朝他靠近,可又感觉每一步都在与他渐行渐远。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仿佛横亘着一道难以丈量的光阴。 她从袖中摸出两块令牌,摆在他身前的茶案上,红唇含笑,眼神轻佻,用食指风情万种地从一块令牌轻轻划到另一块令牌上,“让我猜猜,东宸国君是想要这飞花令呢,还是这挽月令?抑或者——”她突然欺身逼近,直视着苏景迁近在咫尺的眼眸,神色里隐含讥诮,“两者,都要?” 苏景迁在她靠近时愣怔一瞬后,忽然敛了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说话,目光中,却闪烁着不知名的深邃。 她兀自轻笑出声,那声音浸着一丝凉意却分外悦耳动听,“东宸国君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苏景迁缓缓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转瞬移开目光,拿起飞花令,饶有兴致地用指腹摩挲了几下,沉声道:“挽月令可不是旁人能用的,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如此,东宸国君可放心了?” 林绾绾眯着眸子睨着他,唇边的笑容早已在苏景迁拿起飞花令的时候荡然无存,她抓起挽月令放入袖中,冷声提醒道:“不管你与容绥在密谋些什么,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要为难他。” 苏景迁骤然抬眸,神色莫测地看向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才了然一笑,瞳孔深处似有什么划过,却又极快地隐匿不见,“书,我已经放在书案上了,你自己看吧,不懂的就来问我。” 第六十二章 琴谱之谜 缥缈的云雾如丝如缕缭绕在苍翠的峰巅,低垂的苍穹之下,波澜壮阔的云海一望无际,重重宫殿巍然矗立,似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遗落人间。 而这一幅瑰丽的山水画卷下,却闻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浓郁的血腥味渗透了重重殿宇,与这美轮美奂的景色格格不入,显得分外诡异。 一扇巨大的殿门自内朝外推开,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一只白皙且骨节修长的手映入眼帘。 那人身着一袭紫色鎏金广袖长袍,长发半束,一手端着一碗浓稠的暗红液体,优雅地跨过门槛,径直朝另一头的殿门走去。 云纹靴所踏之处,留下一片片斑驳的血迹,宛如在脚下盛放的妖花,步步生艳。那张白狐面具下,一双浅棕色的眼里还残留着嗜血的兴奋和杀戮的狂肆,有种说不出来的阴森诡谲。 紫袍男子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敛神躬身,双手将白玉碗捧起,垂首恭敬递出,“尊上,心头血已经取好。”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屋内烛火摇曳,眼前的大门应风而开。 紫袍男子手中的白玉碗被一股力量隔空吸了进去,随后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气息沉稳而有力,“此次他送了多少过来?” “回尊上,临安帝差人送来了七十二名童男童女。” “嗯。”里面的人沉沉应了声,又说道,“皇甫浔办事越发不尽心,若是靠他本尊一年之后恐怕难以出关,此时正是关键时期,心头血万不能断。君陌,以后就由你亲自下山去替为师寻一些回来,顺道再去打探打探琴谱的下落。” 顾君陌颔首,拱手道:“是。还有一件事要向尊上禀明,临安帝对琴谱之事似乎有所隐瞒,想来应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门内之人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仍然沉稳无波,反而令人感到沉闷压抑,“皇甫浔此人阴险狡诈又野心勃勃,早就不甘受制于我们,这么多年阳奉阴违的事做了不少,若不是对我们还有所忌惮,恐怕早就过河拆桥了。随他去吧,他若是能集齐四卷琴谱,倒是省去我们不少麻烦。” “尊上说得是。当年尊上能扶他上去,自然也能拉他下来。”顾君陌那双浅棕色的眼瞳里噙着一丝笑,犹如鹰隼般透着寒光,“临安帝以为集齐四卷琴谱就能窥见其中隐秘,殊不知琴谱之秘又岂是集齐四卷琴谱就能解开的。” 门内之人沉默片刻,沉声问道:“君陌啊,为师一直以来对你要求甚严,你心里可有怪过为师?” 顾君陌惊惶跪下,伏下身子,低头说道:“尊上何出此言?君陌这条命是尊上给的,尊上对君陌严厉,只是为了更好地磨炼君陌的心性,君陌又岂会怪尊上?” “你懂为师的良苦用心便好,起来吧。” 顾君陌恭顺起身,一枚黑色药丸从门内飞出落在他的手心里。 “这个月的解药。” “谢尊上赐药。” “你在本尊座下已有二十余载,对门内之事尽心尽责,从未违抗过本尊,本尊很是欣慰。”门内之人的声音不再似先前那般压抑,多了几分慈爱。 顾君陌低着头,并未因门内之人流露出来的情绪而有所松懈,仍旧恭敬谦顺地回道:“君陌自记事以来,一直谨记尊上的谆谆教诲,对尊上和师门的恩德铭感五内,只望能结草衔环,为尊上和师门尽己所能。” “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本尊当年救下你。本尊一直未告诉过你七杀琴谱的渊源,你可好奇这七杀琴谱里究竟是何物,为何我们无相门在三百年前要放出七杀琴谱,现在却要将它收回?” 顾君陌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七杀琴谱乃是我无相门至宝,尊上及师祖们行事自有计较,君陌不敢妄加揣测。” 门内之人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沉默了良久,才悠悠道来:“无相门于千年前开山立派,我们的祖师精玄门秘法,通奇门遁甲,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当时中原各诸侯国分崩离析,西域趁乱进攻中原,战火常年连绵不绝,处处饿殍满地,祖师怜悯天下苍生前往西域,用生平所炼制的丹药作为条件请求西域停止战争。西域王看中祖师的玄门秘术,答应祖师不再进攻中原,但要祖师留在西域替他炼制长生不老之药。” 顾君陌的目光微凝,长生不老药? “祖师呕心沥血钻研一生,终于炼制成一枚长生不老丹药,西域王大喜,服用之后不久便羽化成仙了。”说到此处,门内之人微微叹息一声,才继续说道,“原本按照约定,西域当放祖师回中原,可谁又不想成仙呢?新任西域王把祖师囚禁在宫殿之中,让他继续炼制长生不老仙药。可祖师因窥探天机早已时日无多,被囚不久后便缠绵病榻无法再炼丹,西域王念及祖师的功劳便让人把他送回了中原。祖师回来之后,将一本琴谱交给了门下弟子,此谱便是七杀琴谱。” “莫非祖师将仙丹的炼制方法写在了七杀琴谱之中?”顾君陌那双狐狸眼微微眯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怀疑之色,难道这世上真有能助人成仙的丹药? “若真如此,师祖们早已得道成仙,又何必在三百年前将此谱放出去?”门内之人低低嗤笑一声,便敛了声色继续平淡地叙说道,“当时天下皆知祖师炼制出飞升的仙丹,世人觊觎此秘法,不断上山围攻无相门。祖师无奈之下只得道出真相:天道不容世人逆天改命,他受上天所示将成仙秘法封印在一处隐蔽之地,七杀琴谱便是开启封印的钥匙,但若想求得此法必须是命定之人才行,若他人执意要逆天而行便会落得跟他同样身死道消的下场。他已推算出几百年后会出现四国鼎立之势,那个命定之人便是日后一统四国的真龙天子,只有他才可以用七杀琴谱找到隐蔽之地开启封印。” “四国鼎立?说的便是如今这四国?”顾君陌的整张脸都隐匿在白狐面具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若不是那双眼睛偶尔闪过一抹幽光,怕是很难察觉出他身上那一股阴郁的邪气。 “没错。祖师当年让门下弟子向天道起誓,无相门弟子往后皆不可插手世间王朝更迭的规律,否则将被天道所不容,灰飞烟灭。三百年前四国大战,师祖们将琴谱一分为四,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有志之士一统天下,可他们怕违抗天命,不敢插手,所以四国至今无法一统。本尊可不是师祖们,断不会错失良机,本尊当年扶持野心勃勃的皇甫浔上位,就是想让他一统四国。可没想到江山代有才人出,皇甫浔倒显得野心有余智谋不足。” 难怪他让自己告诉临安帝不要着急南陵之事,看来是打算换人了。只见顾君陌的眼中隐约浮动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尊上是想重新找枚棋子?” “不急,就让他们去争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们要的只是能一统四国的人,至于是谁,不重要。”门内之人低沉的声调陡然一转,顷刻间那原本淡然无波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龟裂,溢出一股怨毒的戾气,“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助我恢复功力!” 沈清秋,二十多年前的重伤之仇,本尊不会善罢甘休!待本尊出关之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第六十三章 丞相之子 露往霜来,日月其除。 打那日将飞花令交给苏景迁起,林绾绾每日都会到苏景迁的书房待满三个时辰。 一开始,她也认真地看过那些书,可是看不了几页便会开始打瞌睡,再加上心里不情不愿,每日都如坐针毡,百无聊赖。 渐渐地,她看书的地方就从书案变到了软榻上,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实际上不过是好方便自己小憩。反正苏景迁十有八九不在楼里,他那些盯梢的暗卫也奈何不了她,于是她十分心安理得地把看书的时辰变成了一个补充睡眠的惬意时光。以至于她每次从书房里出来,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不过好景不长,这样舒适的日子只持续了半个月。 后来每次她来了之后,苏景迁要么就在房里等她,要么就很快出现,每日倒是带了不少好吃的东西来。她当着他的面也不好再偷奸耍滑,只能咬着牙看书,然后听苏景迁在一旁耐心地教导。 再后来,她慢慢习惯这种有吃有喝,还有人愿意忍受她故意刁钻的问题不厌其烦教她的日子。她对苏瑾的教学也没那么排斥了,时不时地还和他讨论一下四国的局势,不得不说苏瑾这人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确是惊才绝艳的妙人。这两个月虽然枯燥,但却让她大开眼界,看到了许多平日难以看到的东西。 而自从重阳之后,洛淮舟几乎没再找过苏瑾,他都是来找自己去玩,在他们的聊天中,也几乎没有再提及过“苏景迁”这个名字,她很怀疑他们之间那坚不可摧的友谊进入了冷战期。 至于为什么,她想也许是因为苏瑾这两个月的做派吧。听闻这位风姿倾世的苏公子好似突然开了窍,前半月每日身边都带着不同的女子出双入对,几乎是来者不拒,每日都能收到许多女子的帖子邀他去游玩。后来这一个半月,不知道是玩腻了还是累了,倒是定下心来和一位小官之女走得很近,大家都纷纷传言这位女子们的春闺梦中第一人怕是要被降伏了。而对于这位小官之女,自然谩骂声比祝福声更甚,她想,大抵是求而不得产生的妒忌吧。 当然这些都是从徐娇娇那个大八卦那里听来的,她虽然天天都能见到苏瑾,但是这些事,她从来不关心,也没资格关心。她和他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除了书中的问题和四国的局势,他们再也不会讨论其他的事情。 这日,林绾绾刚从暗门出来,便被徐娇娇、笼双、一一逮个正着,几个姑娘对于她每日到苏景迁那里也已习以为常,似乎天枢阁的人都知道她有特殊的事情要替公子办,所以就算她没再做天枢阁的人头任务,阁里的人也没有异议。 “找我?”林绾绾笑吟吟地望了望三个姑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笼双温柔地牵着她的手,笑道:“我们三个闲着无聊,在这等你出来好一起出门逛逛。” 林绾绾娇俏地挑了挑眉,挽起笼双的胳膊,嬉皮笑脸道:“正合我意。” 林绾绾望着身侧戴着帷帽的笼双,有些心疼,明明是个花容月貌的女子,每次出门却都要戴上帷帽,在外人面前不能露脸。这都是因为笼双曾在一次任务中不小心露过半张脸,虽然周围的人不多,大抵也没看见什么,但苏瑾为了稳妥起见,从此让她出门必须戴着帷帽。 现在真希望南陵之局快点结束,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等苏瑾攻下南陵,她便开个让他满意的条件要了笼双和一一,用飞花阁替她们做好身份,届时她们便可以重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四个姑娘走在街上,就算笼双戴着帷帽,可其他三人的容貌也惹得大街上路人频频回眸,一阵骚动,甚至还有女子在背后嗤之以鼻说一句“不过是青楼女子罢了”。 几人对这种现象早已司空见惯,有人喜便会有人忧。特别是和林绾绾出门,其他三个姑娘更是见怪不怪,谁叫这丫头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脸呢? “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一位锦衣玉冠的男子突然从街边走来,拦在林绾绾面前。 林绾绾十分淡定地抬眸瞄了一眼,只见此人中等身形,周身装扮散发着一种浮夸的贵气,容貌勉强算得上是端正,手里正摇着一把折扇,笑意温和。 “我想公子认错人了。” 林绾绾朝他微微颔首,正欲离去,便又听他道:“你旁边的可是璇玑楼的媚娘和一一姑娘?” “你认识我们?”一一好奇地朝他望去。 他摇了摇扇子,微微扬起头,神情显得有些自傲,“在下华衍之,曾在璇玑楼里听过二位姑娘的琴曲。” “华衍之……”徐娇娇正在回想自己为数不多的看官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个人。 华衍之……林绾绾顿时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是有些耳熟,见他神色自傲,莫非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林绾绾不动声色地暗自观察着这人,片刻后,又不禁感叹一句,人和人之间差别竟是这般大。 苏瑾与容绥还有洛淮舟这样的人,天生骨子里就透着一种贵气,那是无需衣着华丽装饰出来的气质。而此人,衣着华贵,却也只是显得衣着华贵而已。洛淮舟摇扇子那叫一个风度翩翩风流倜傥,这人摇扇子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是东施效颦。 林绾绾正想着,便见笼双朝他微微福了福身,“华公子。”随后对三个姑娘解释道,“这位是左相家的公子。” 林绾绾这才想起来,这便是南陵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左相的儿子,难怪刚才自报姓名时表情那般得意,想是这南陵城里也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吧。 “原来笼双姑娘也在。”华衍之虽没见过笼双,但也听说过璇玑楼这位从不露面的才女,于是客套地朝笼双作了一揖,又分别朝其他三位姑娘作了一揖,温文尔雅地笑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见这位姑娘与你们一起,觉得定当在璇玑楼里见过,所以才贸然来问。” 徐娇娇暗暗抽了抽嘴角,把搭讪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她倒是头一次见。 “华公子可能误会了,这位姑娘并非璇玑楼的人。”笼双仍是彬彬有礼地朝他解释道。 “哦?她并非璇玑楼的人?”华衍之眼里闪过一抹光亮,又看了看林绾绾,含笑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姑娘,看上去和璇玑楼的几位姑娘关系匪浅啊。” 徐娇娇又暗暗丢了一个白眼给他,此时只想说一句“关你屁事”,这人属狗的吧,烦不烦啊,别耽误老娘逛街。 林绾绾自然发现了徐娇娇眼中的怒气,心道这丫头肯定在心里把这华衍之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有些好笑,虽然十分赞同徐娇娇,但这个华衍之确实不同于旁人,谁叫他爹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姐姐又深得德惠帝宠爱呢。 林绾绾正琢磨着要编个什么身份来搪塞过去,便听见一道低沉慵懒的嗓音和一道清朗的嗓音从他们前后两个方向不约而同地传来。 “她是我的人。” “她是我的人!” 第六十四章 针锋相对 两道一前一后出现的身影,顿时让街道上包括那些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准备看热闹的路人忽然安静下来,四周霎时鸦雀无声,仿佛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街道前方那位风流倜傥的锦袍公子和街道后方那位风姿倾世的玄袍公子,两人同时走到林绾绾身边驻足。 而南陵城的人自然也识得这两人是何人物,再加上这段时间的流言蜚语,每个人皆是精神一振,眼中燃起了浓浓的八卦之火。 徐娇娇、笼双、一一和华衍之几人愣在原地,好似还未反应过来是何情况,便见林绾绾朝锦袍公子展颜一笑,“淮舟。” 佳人一笑,百媚丛生,刹那间绝艳得不可方物,仿佛百花齐放,周遭的一切都已黯然失色。 华衍之更是被这个笑容定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绾绾,仿佛被勾走了魂一般,两眼痴缠。 “小月晚,你没事吧?”洛淮舟担心地打量着她,故意挡在华衍之跟前,他比华衍之高,自然也遮住了华衍之那两道灼热的视线。 见林绾绾笑着朝自己摇了摇头,洛淮舟舒了一口气,随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苏景迁,有些不满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洛淮舟之所以不满,自然是有原因的。 一个半月前,他曾找过苏景迁,想问他和林绾绾之间到底是何情况,为何现在每日和不同的女子出双入对。在他心里,苏景迁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直到听见苏景迁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从前不觉得,现在倒发现这些女子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无趣。” 这句话的意思简单明了,而洛淮舟对他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不解和信任,最后化为气愤。 苏景迁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过,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他身后的华衍之身上,眸光深邃,无波无澜,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唇角倒是一如既往地含着一抹笑意。 “不知华公子找她有何事?” 洛淮舟随即反应过来,他们现在应该齐心对付华衍之才是,至于苏景迁这段日子做的那些不着调的事,他心中虽然十分不快,但已经和他冷战了这么久的时间,而且他似乎真的定下心来了,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不是小月晚……算了,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吧,若是他真的和小月晚没什么,那他…… 洛淮舟迅速掐灭掉心中的杂念,回眸斜睨了华衍之一眼,口气不耐烦地道:“对,你找她何事?” 这华衍之在南陵城可是出了名的拈花惹草,只要是被他看中的女子,不管是否自愿,都会被他染指。凭借他家的权势,自然也无人敢闹出什么动静来,况且左相和华贵妃也不会让这些人闹出什么动静。因此他还未成婚,府里的姬妾就已一大堆,还不要说这外面有些用钱和权打发掉的。 所以他这样当街拦在林绾绾面前,意图太过明显,洛淮舟越想越生气,直接转过身把林绾绾牢牢挡在身后,面色不善地看着华衍之。 此时几个姑娘回过神来,见苏景迁站在林绾绾身侧靠前的一些位置,而洛淮舟则站在林绾绾身前,林绾绾另一边站着笼双,三人严丝合缝地把林绾绾围住。 几人脸上神色各异,特别是徐娇娇,那一脸八卦的样子,太过明显,被林绾绾瞪了一眼后,才讪笑着和其他两个姑娘分别朝洛淮舟和苏景迁福了福身,“王爷,公子。” 华衍之被这两堵突如其来的人墙一挡,心中暗暗生出几分不快来。这南陵城高官权贵的公子哥,就属他与这位禄亲王独占鳌头,表面上虽然和和气气,实际上两人早就互相看不顺眼,常常暗暗较劲。 如今在美人面前,他也不好发作,便也恭恭敬敬地朝洛淮舟行礼道:“王爷。”随后又朝苏景迁颔首,“苏公子。” 苏景迁朝他点了点头,洛淮舟则在心里朝他翻了个白眼,腹诽一句,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并未理他。 华衍之本以为洛淮舟会见好就收,没想到他竟仍是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特别是在这位仙姿佚貌的美人面前,自己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心中的不痛快让他原本温和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阴冷起来。 “我只是见这位姑娘有些眼熟罢了,以为在璇玑楼里见过,不承想是一场误会。”他看了看洛淮舟和苏景迁,态度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客气,摆出一贯的高傲之色,又道,“只是华某比较好奇,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禄亲王和苏公子都说是自己的人?” “她是我的远房亲戚。”苏景迁的脸上依旧挂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可在场的三个姑娘却莫名心中一抖,自家公子的这个笑容,怎么感觉隐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显然华衍之并不知道,他仍是扬着高傲的下巴,有些挑衅地看着洛淮舟,问道:“那王爷又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 其实华衍之此时正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若这位美人是苏景迁的亲戚,那么凭洛淮舟与苏景迁的关系,两人相熟便也说得通,不过方才这位美人在见到他时展露的那个笑容以及十分自然地称呼他的名讳,看起来关系并不一般。 他心中冷笑一声,可那又如何,太后可是一直在给他张罗着相看各个大臣之女,他这样问就是要让他难堪,他就不信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和那女子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他若不承认,自然会在美人心中掉一席之位,他若真敢说,那么更是正中自己下怀,就算是他不动手,太后也不会允许他和一个普通女子有什么牵连的。届时,他再去找姐姐给皇上吹吹枕边风,有太后相助,他想要这美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洛淮舟哪里知道华衍之心里的小算盘,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第六十五章 撕破脸皮 在看戏中的徐娇娇闻言,心中不禁为洛淮舟鼓掌,这句话的意思不就跟她想得一样吗?那就是——关你屁事。这禄亲王她也见过几次,一直都是一副笑眯眯玩世不恭的样子,今日倒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华衍之打好自己的小算盘倒也对洛淮舟的态度不恼了,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禄亲王,你应该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位姑娘是你的人,恐怕会有损姑娘的清誉吧?虽然禄亲王一直玩世不恭不拘小节,但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是否也太过了些?毕竟毁人清誉的这种话可不能随口说说啊。” 华衍之此话一出,果然听见周围的人群纷纷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洛淮舟这才知道,自己方才一句替林绾绾解围的话有多冒失,毕竟他不可能也说是他的亲戚之类的话,这冒充皇亲国戚可是死罪! 一时之间他被华衍之的话弄得骑虎难下,面子上有些绷不住,心下一着急,便脱口而出,“才不是随口说说,她是我心悦之人!” 四下再次鸦雀无声。 “……”其他三个姑娘不自觉地把目光瞄向自家公子,不过自家公子一向喜怒无形于色,她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恍惚间,似乎看见那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林绾绾扶额,她虽然清楚洛淮舟是被赶鸭子上架,但这未免也……玩得太大了吧?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在说什么啊? 华衍之挑眉一笑,笑得有些讥讽,“哦?不知皇上和太后知道吗?” 洛淮舟愣了一下,见他一脸阴险狡诈的模样,分明就是不怀好意,他瞬间明白过来自己中了这人的圈套。他刚说的这些话,不消片刻便会传到母后的耳中,以她的作风,定会以为小月晚是为了攀龙附凤接近于他,那小月晚说不定还会被她威胁教训一番。他顿时悔不当初,恨不得立马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怎么就那么喜欢乱说话呢? 正在他懊恼之际,便听苏景迁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华公子,她既是苏某的家人,禄亲王自然也会多加照拂。不管你刚才是出于什么目的,当街这般堂而皇之地拦住她,禄亲王见到这种情况,也是怕她受到什么伤害,所以才出言相护。至于禄亲王方才的话,不过是怕有些人打着不该打的主意,一时情急自然而然地想要维护罢了,也不必当真。”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脸上仍旧挂着笑意,然而围观的八卦路人却不淡定了,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苏景迁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禄亲王与他相交多年,对他及家人都很照顾,是因为华公子这种名声在外的浪子莫名其妙拦住人家姑娘,禄亲王才一时着急出言相护。 围观群众纷纷表示理解和赞同,默默为禄亲王这种宁愿牺牲自己清誉也要护住朋友的行为点了个大拇指。 林绾绾挑了挑眉,不得不说还是苏瑾厉害,三言两语便把局势扭转,成功将矛头全指向了华衍之。 洛淮舟喜滋滋地看了看一直护在林绾绾身边的苏景迁,果然还是他家景迁靠谱。 华衍之被苏景迁的一番话弄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加上周围议论纷纷的话传入他的耳朵,脸色顿时阴沉得好似要滴出墨来。 苏景迁深邃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嘲讽之色,随即不动声色道:“若无其他事,我还有些家事要同我这位妹妹讲,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轻轻扣住林绾绾纤细的皓腕,两人面色沉静地对视了一眼,林绾绾朝他微微颔首,默许了他的话。 就当两人正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便听华衍之轻笑一声:“呵,我算是想起来了,难怪我觉得这位姑娘面熟了。原来中秋节那日,被苏公子你当街抱在怀里的姑娘便是她。以苏公子的话来说,作出如此亲密的举动,难道也只是普通的家人吗?” 洛淮舟一听,顿时一股怒火从胸中蹿起,双目怒视着华衍之,“你休要信口雌黄!” 他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人还真是不要脸!原来在中秋节那日他就注意到了小月晚!原是小月晚出门不多,大多时候都与自己在一起,这华衍之才没办法靠近,今日碰见小月晚和几个姑娘一道出门,这才逮住机会。而且那日之事早就在大街小巷传遍了,明明是小月晚差点被人撞倒才被景迁护在身前,竟被这人说得如此不堪! 几个姑娘皆是一愣,刚才还一副谦谦有礼的模样,怎么下一刻便露出真面目来了?感情这华衍之觉得下不了台,索性撕破脸皮,不装了? “我与她之间的事,不需要对外人解释。” 苏景迁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幽暗深邃的眸底仿佛风雨欲来时平静无波的湖面,那暗流汹涌的湖底正在酝酿一场旋涡风暴。 华衍之有种错觉,方才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压迫感,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心底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惧意。 他强稳住自己的心神,这两人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他留面子,那也别怪他撕破脸皮了,禄亲王他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青楼老板,这南陵城可是他华家说了算! 他收了扇子,在掌心轻轻一敲,冷笑道:“呵,苏公子还真是好福气啊,前些日子每日出门换一个女子作陪,现在既已和孙大人之女纠缠在一起,还这样当街不顾姑娘的清誉拉着她,莫不是还想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知道这位姑娘可清楚他的作为?切莫被皮相所迷惑啊。” 话音刚落,周遭之人似乎一下子静默了下去,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就像有一条毒蛇忽然攀上了背脊,令人顿感心惊胆战,毛骨悚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林绾绾也感觉到扣住自己手腕的指节在不断收紧,她抬头便看见苏景迁精致的下巴正紧紧绷着,眸色暗如幽潭旋涡,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搅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第六十六章 知己之争 其他三个姑娘见状,心下也有些吃惊,她们作为杀手,能清晰感觉到自家公子身上那快要遮掩不住的杀意,仿佛有一团黑色的煞气,不断从他身上翻涌而出。这么多年,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露出过如此强烈的杀意。看来这不知死活的华衍之是真的触怒了他,她们在心里为华衍之的愚蠢行为摇了摇头。 苏景迁淡红的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整个人霎时笼罩着一股邪魅而阴戾的气息,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那冷沉的眼底风暴集聚,正翻滚着嗜血和肃杀之气。 正当几人觉得风暴即将来袭之际,只见林绾绾轻轻推开挡在她面前的洛淮舟,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流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之色,她看着华衍之,一字一句道: “这位华公子,我想我与你并不熟,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你一直替我的声誉操心,我很感激,但是,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是他的自由,我如何选择也是我的自由,与你并无半分关系。” 林绾绾十分淡定地撂下这句话,也不再看华衍之那副吃惊的表情,转过头看向苏景迁,如琉璃般澄澈的眼里含着明晃晃的笑意,整张脸散发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神采,“不是说有话跟我说吗?走吧。” 而林绾绾这句话无疑又在刚才有些压抑的八卦群众中掀起一股新的浪潮,感情这华公子看似讨好的行为在人家姑娘那里根本就瞧不上眼,人家还明确地与他划清了界限,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苏景迁看着她,周身冷冽的气息随着她眼中的笑意逐渐柔和下来,眼底的风暴渐渐平息,眼神也不自觉地温软了几分。 三个姑娘:“……” 刚才公子是要动手了吗?说真的,她们还有些兴奋,毕竟她们还从未见过自家公子亲自出过手,可更让她们感到惊讶的是,刚才那么重的杀气竟然被晚晚几句话给抚平了? 徐娇娇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一脸深意地盯着林绾绾。 而笼双和一一则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林绾绾,又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苏景迁,最后视线都落在苏景迁扣住林绾绾皓腕的手指上,两人脸上瞬间蹦出一抹微妙之色,随后渐渐转变成了然的兴奋之色。 华衍之愣了半晌,在人群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回过神来,深知这次脸算是彻底丢尽了,一时之间脸色阴郁至极,胸腔中似燃烧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直灼心肺。 他冷眼扫了一圈几人,又在触碰到苏景迁时莫名颤了一下,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总感觉这个姓苏的有些可怕。现在的形势对他来说十分不利,他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于是果断转身拂袖而去。 反正来日方长,这个仇,他记下了。他游历花丛数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倾世的容貌,淡然的气度,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让人移不开眼。这女子,他要定了!这两人想护?他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见华衍之灰溜溜地走后,洛淮舟转过身笑嘻嘻地看着林绾绾和苏景迁,正打算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立即拉住了林绾绾另一只手腕,“小月晚,跟我走。” 林绾绾疑惑地看着突然变脸的洛淮舟,没明白他这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苏景迁眉心微微一蹙,沉声道:“洛淮舟,放手。” 谁知洛淮舟立马怒了,对着苏景迁就是一顿吼:“苏景迁,你别太过分!” “洛淮舟,管好你的嘴。” 苏景迁一张俊美的容颜阴沉如水,全身透着一股风雨欲来前的危险气息。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大家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感情这刚走了一个华公子,禄亲王和苏公子这么多年至交好友也要翻脸抢人了?这苏公子不是有了孙家小姐吗?不过男人三妻四妾也很平常,更何况这种高门大户人家,妻妾成群也在常理之中。试问,有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醉卧美人膝呢? 让他们感到好奇的是这位像天仙般的漂亮女子会如何选择,毕竟这可是南陵城最负盛名的两位公子,论长相气度恐怕这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 “你们说,这位仙子会选谁啊?” “肯定选苏公子啊!那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光是这张脸,让我看一辈子我都不会腻,而且人家又有钱,一辈子锦衣玉食,是我我肯定选他!” “是我我肯定选禄亲王!比起苏公子那种俊美,我更喜欢禄亲王这种风流俊逸的风姿,而且他除了钱,还有权啊!” “我觉得苏公子好!” “我觉得禄亲王好!” “……” 当然有人支持,也有人看不惯,几名女子把这一切都怪在了林绾绾头上。 “嘁,什么天仙,我看啊,就是个红颜祸水,让禄亲王和苏公子这么多年的挚友都要翻脸了。” “可不是嘛,不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吗?” “我看呐,多半是个狐狸精变的,专门勾男人的魂!” “……” 苏景迁和洛淮舟以及其他三个姑娘听见这些话,不谋而合地用冰冷的目光扫了过去,几人顿感如芒在背,立即闭了嘴。 三个姑娘见到自家公子和禄亲王这阵仗,也感觉十分头疼,她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后只能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罪魁祸首”林绾绾。 “小月晚,别跟他走。”洛淮舟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我……我方才说的,我愿意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这洛淮舟又在瞎说什么?林绾绾还未想明白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便听见苏景迁冷声低喝:“洛淮舟!” 她心中隐隐感觉不太对,这苏瑾今日是怎么了?他好似与平日的他不太一样。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刚才若不是她抢先一步,他绝对会动手杀了华衍之。他隐忍多年,好不容易在南陵走到这一步,怎么会突然转了性,露出那么重的杀意?就算他有能力让华衍之看似无恙的离去,但若华衍之死了,左相必定震怒,届时只要一彻查,便会知道今日之事,这无疑是要将他的棋盘毁于一旦。他以前绝不会这样,他……到底怎么了? 第六十七章 流言蜚语 林绾绾转过头去仔细地打量着苏景迁,恰好余光扫见了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站在他们身后,怔怔地看着他。 林绾绾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何洛淮舟会突然变脸,一直不让她跟苏景迁走了。 她挣脱开苏景迁禁锢的手腕,朝他淡淡一笑,“看来今日是不大方便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苏景迁眸光一沉,正欲开口,便见那女子疾步走上来,眼中噙着泪花,楚楚可怜地看着苏景迁,轻声问道:“景迁,她是谁?” 三个姑娘:“……” 完了,这下说不清了。 八卦群众一脸兴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都赶上了。 苏景迁只是用冰冷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便把视线转回到洛淮舟扣住林绾绾的手腕上,暗沉的眸底凝聚起一重化不开的阴霾。 林绾绾原本以为苏景迁会开口解释一句,没想到这人理都不理,她咬了咬唇,不得不扯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对来人解释道:“这位小姐,你别误会,我与他——” 那女子忽然转过头怒目瞪视着她,怒道:“你闭嘴!你还真是不要脸,仗着有几分姿色,当街和男子拉拉扯扯,中秋节那日你便是这般不要脸的一直抱着景迁不放吗?!” 对于上一刻还楚楚可怜的人,下一刻立马变脸成悍妇,林绾绾轻轻眨了眨潋滟灵动的眸子,有些懵。 “你胡说什么?!” “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才闭嘴!” “请你自重!” 林绾绾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四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厉声呵斥道。 女子被吓了一跳,随后又委屈巴巴地看着苏景迁,“景迁,他们……” 在她打算去抓苏景迁的手寻求安慰的时候,苏景迁的余光瞥见她正靠近自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轻而易举地便避开了。 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厌恶之色,默了默,冷声开口,“孙小姐,我想我与你没那么熟吧?麻烦你跟往常一样叫我‘苏公子’即可。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平日文静的你说话竟然如此难听,以后孙小姐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苏景迁的态度冷漠且疏离,这让孙菀宁心里更是难受,她咬着唇,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景迁……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是我太紧张你了,你不要这样……” 她说着又准备去拉苏景迁的衣袖,苏景迁一抬手,她又扑了个空。 苏景迁的脸色更是冷沉了几分,神色已经显得极不耐烦,“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请你自重。” 孙菀宁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不喜欢别人触碰?他刚才分明拉着那个女子的手腕!她心口如被针刺,咬了咬唇,转眼间又变成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低声说道:“可我看见你刚才,你刚才明明……你明明拉着她的手腕……”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像是在默默忍受一种天大的委屈,卑微到谷底。 “苏公子啊,你可不能有了新欢就抛弃人家了,人家姑娘都找来了。” “是啊,苏公子,虽说男子三妻四妾很平常,但你也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啊!” “你们当初既然选择在一起,就要对人家姑娘的清誉负责,至少也该给个名分吧?” “对啊,人家好歹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们的关系,以后让人家姑娘怎么嫁人?” 围观群众见到孙菀宁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地在一旁劝说道。虽然他们都觉得苏公子和那位天仙看起来才更像一对璧人,但人家孙小姐也很无辜啊。 苏景迁的唇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眉眼间却是一片冰冷,“孙小姐,我想你似乎对我们的关系有些误解。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明白地告诉过你,我对你没有那层意思,如果你有其他想法,我们就不必再见。我以为你明白,所以我也没往他处多想。孙大人邀我去品诗赏词,我与他聊得还算投机,所以每次他的邀约我也没多推脱。但与你似乎并未有过多的交谈,唯一有交流的地方大抵就是每次我和孙大人聊完,你都以顺路的名义跟着我,看在孙大人的面子上,我也没有多说什么。至于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我没去计较,但是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我奉劝你适可而止,不要让自己难堪。” 此话一出,围观群众又沸腾了,今日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最震撼的,这八卦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满天乱飞。 “原来这些日子苏公子是在跟孙大人品诗赏词啊,却被她刻意营造出她与苏公子在一起的错觉,呵,还真是好手段啊!” “难怪每次都见到她和苏公子在一起,原来是她厚着脸皮非要跟着苏公子。” “要不是有她父亲,苏公子又怎么会和她出门,以父亲来留住苏公子,好心机!” “一个女子怎能如此不知廉耻,一直纠缠着苏公子,人家还明确告诉过她对她没那份意思。” “就是,她还真不要脸,故意散播出这种流言让大家以为他们之间有关系,想以这种手段留住苏公子。” “我就说,苏公子怎么会看上她。” “看上她?她出现这么久,你们看苏公子有拿正眼瞧过她吗?” “你这一说我才发现,苏公子的目光一直都在天仙身上!” “嘿,我就觉得天仙和苏公子才是绝配!” “我告诉你,中秋节那日我就这么觉得了!这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样比起来,那女子确实比这孙菀宁顺眼多了。” “哪只是顺眼啊,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个高岭之花,一个无耻下作,能一样吗?” “……” 大抵是人对被欺负者都有一种天生的怜悯心,林绾绾被骂到现在也未曾多说一句,反而让那些不喜欢她的女子对她不再那么反感,甚至还会出言维护。而对于孙菀宁这种使尽心机手段留住苏景迁的嘴脸,她们更是觉得可恶至极,这样比起来林绾绾就顺眼多了,毕竟论容貌与气度她也确实配得上苏公子,刚才拒绝位高权重的华衍之时也一点不含糊,还有些女子更是对她刚才那种波澜不惊处之泰然的气度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六十八章 再起风波 哪知不管旁边的人如何说,这孙菀宁就跟疯魔了一般,听若未闻,她红着眼眶,泪眼盈盈地看着苏景迁,啜泣着问:“所以你对我也是有感情的对吗?不然你知道……为何还让那些流言到处传?你心里是默认了的,对吗?” 三个姑娘:“……”公子的态度和话都说得这样直白了,还要如此纠缠,这人怕是疯了吧? 洛淮舟明白缘由后,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滋味。不过有一点倒是突破了他的认知,他长这么大一直觉得后宫那些诡谲算计的女子可怕,可今日见到这女子之后,才知道除了阴险歹毒的女子令人反感外,原来一个女子厚颜无耻起来也能如此让人反感。 苏景迁本不愿和此人有过多牵扯,可她偏偏要触及他的底线,既然她那么想让自己难堪,那他岂有不成全之理? 他转过头第一次将视线落在孙菀宁身上,神色认真地回答道:“孙小姐,你可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在我眼里一直都视为愚蠢,不是我默认,而是我根本就不屑于对愚蠢的行为多做计较。毕竟这种事,吃亏的不是我。再者,我之所以没阻止你跟着我,主要是因为我每日急着要买些好吃地回去喂猫,没必要和你多费唇舌,况且你不是一直让我不必把你当作普通女子看待吗?看在孙大人的面子上,你又与我要做的事并无冲突,我想顺道带个男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这孙菀宁还真是会死缠烂打啊,苏公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在做梦呢?” “呸,看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她这么不要脸的!自己不要名声还要去祸害苏公子的名誉,还好苏公子根本没拿她当回事。” “真是笑死人了,苏公子最开始还一直给她留有余地,结果她还如此恬不知耻地死缠烂打,非得让苏公子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这孙家小姐可真是不要脸,竟然让人家不要把她当作普通女子,那当作什么?” “呵,怕是想让苏公子把她当特别之人对待吧?感情人家苏公子直接把她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子。” “我呸,她也配?用些卑鄙下作的手段,还妄想苏公子看上她?” “我看她就是个跳梁小丑,苏公子每次也不是去见她,反倒让她装出一副正宫娘娘的架势出来。” “……” 看热闹的群众在苏景迁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有些话也随着苏景迁的话,越说越难听。 孙菀宁的相貌在美人如云的南陵城不算出众,也没有才名,父亲也不是什么高官,本就因得到苏景迁的不同对待,惹得许多人颇有微词,又因苏景迁在遇到她后再也没和其他女子来往,她在人前总是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更是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知晓原委,这些人更是巴不得都上去踩上一脚。而刚才对孙菀宁装模作样还有些同情的人,也觉得似被她戏耍了一般,心中的同情也全都化为了嘲讽和鄙夷。 听得津津有味的三个姑娘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猫?公子何时养猫了?与此同时,她们心里都不得不佩服,她们家公子这张嘴果然跟他的作风一样,还真是毫不留情。 这孙菀宁怕是还不知道从她欺负晚晚开始,公子就在算计着怎么样让她身败名裂了吧?明明最开始就可以将所有真相道出,却处处保留,做得像是被迫无奈之举,实际上是想利用舆论一步一步设好陷阱让她自己往里钻,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公子不仅让那些对晚晚不好的舆论倒向了晚晚这边,还能替晚晚出气,如此高妙,还真是让她们喜闻乐见啊。 林绾绾幽幽地瞪了一眼苏景迁,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绝对要狠狠地怼回去,这人居然说她是猫? 苏景迁转头看向林绾绾,在触碰到她幽怨的眼神时,唇角不自觉地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底悄然滑过一抹纵容般的宠溺。 两人的互动自然没有逃过紧紧盯着苏景迁的孙菀宁的眼睛,她死死地瞪着林绾绾,目眦欲裂,今日之耻让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心中更是妒火中烧,一时之间脸色涨得通红。 她确实如苏景迁所说,外面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她自己散播出去的,可那又怎样,她不也达到目的留住了他吗?这些失败者只会在旁边眼红嚼舌根,她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她从三年前就喜欢他了,那时候他就像天上的太阳,那么耀眼又那么遥不可及,她只能躲在远处偷偷地望着他。可前些日子,他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始答应姑娘的邀约,虽然他在受邀时都会明确地跟她们说,对她们没有那一层意思不要误会,只是想出来交些新的朋友,可仍是有那么多女子前赴后继地追逐,她们相信总有一天会触摸到这轮天上的太阳。 她自然也不例外,从他口中得知他对诗词有兴趣,她便立马去求了父亲,让父亲以品诗赏词的名义来邀约他。最开始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后来他与父亲越聊越投机,她更是被他的惊才绝艳所深深吸引,虽然她只能在一旁听着他们侃侃而谈,但这样近距离地待在他身边,她也无比满足。可是人的欲望总是那么无穷无尽,留住了一日,便想再多留一日,这样想着,渐渐地,她越来越不甘心就仅仅是这样看着他,于是她选择了不择手段。 他每次与父亲聊完,她都会刻意找机会陪他一起出门,她知道,他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会拒绝,她要让全南陵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她的!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能留住他,她从不后悔她所做的。为了他,就算再怎样被旁人嗤笑她都无所谓。 原本她以为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多相处些时日,他便会慢慢习惯身边有她的存在,就算暂时无法接受她,对于外面的流言他至少也会对她产生一丝怜悯,可是没想到,他的心竟然如此冷硬! 都怪这个女子,若不是她的出现,他一定还会跟前几日一样,和她好好的! 她胸中气血翻涌,心中的愤怒与恨意几乎将她吞没,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就不会被这么多人耻笑,也不会让他对她如此绝情! 她的理智被妒火彻底淹没,刹那间便已愤恨地扬起手,以出乎意料的惊人速度朝林绾绾挥去,大骂道:“都怪你,都是你这个狐狸精!”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便听见“啪”的一声,一个十分清脆的耳光落在了林绾绾的脸上。 “小月晚!” “绾绾!” “晚晚!” “晚妹子!” 孙菀宁的出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谁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会当街动手打人,等几人意识到要出手阻止的时候,那个巴掌已经落在了林绾绾脸上。 苏景迁的目光一直集聚在林绾绾以及洛淮舟扣在她皓腕的手上,他是真没料到这孙菀宁竟有胆子动手,等他捕捉到那一小股破风之声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林绾绾看得一清二楚。是的,她早就看出来孙菀宁想要动手,她本可以轻松躲过,但她并没有,而是任由这记耳光落在自己脸上。 第六十九章 无形羁绊 “小月晚!” “绾绾!” “晚晚!” “晚妹子!” 孙菀宁的出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谁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会当街动手打人,等几人意识到要出手阻止的时候,那个巴掌已经落在了林绾绾脸上。 苏景迁的目光一直集聚在林绾绾以及洛淮舟扣在她皓腕的手上,他是真没料到这孙菀宁竟有胆子动手,等他捕捉到那一小股破风之声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林绾绾看得一清二楚。是的,她早就看出来孙菀宁想要动手,她本可以轻松躲过,但她并没有,而是任由这记耳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朝围上来关心她的几人摇了摇头,示意没事,让他们不要冲动。随后面色平静地看着一脸怨愤的孙菀宁,问道:“满意了吗?” 她话音还未落便见苏景迁衣袍一动,心中蓦然一惊,也顾不得脸上的火辣,挣脱开洛淮舟的手,一把抱住了苏景迁凝聚内力打出去的一掌,情急之下唤道:“阿瑾!” 两人的动作快到就在转瞬之间,周围的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 苏景迁见她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虽然已经极快地收回了那掌,可掌风还是划破了她的衣袖,若是再晚一点,他不敢想…… 只见他脸色骤变,眸底的戾气和杀意瞬间褪去,一把拽过她的手,认真仔细地反复观察着每个地方,幽深的眸子里不断翻涌着墨浪。 洛淮舟怔怔地看着他们,他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来应是景迁发了火想要教训孙菀宁却被小月晚阻止了。只是他不明白小月晚为何要阻止,他一向自持的风度和教养都差点崩盘,这孙菀宁简直欺人太甚! 他合眼缓了缓,才将心中冲天的怒火压了下去,“孙小姐,我会告诉你父亲让他好好管教下你,若是你父亲管不了,我也不介意让你去牢里好好反思一下。” 他的声音不再像往常一般清朗随性,倒是多了几分冷沉,这让惊愣在苏景迁骇人气势下的孙菀宁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众人缓过神来才发现,平日里那个总是笑嘻嘻玩世不恭的禄亲王竟也有这样一面,看来真是被气得不轻。当着禄亲王的面动手,打的还是他在乎的人,这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他们对孙菀宁当街动手打人的行为愤愤不平,众人更是群起而攻之,一想到她方才那副柔弱无助惺惺作态的样子就几欲作呕,恨不得亲自上去教训一番。 而苏景迁方才的动作在普通群众眼里,倒像是甩了甩衣袖一般轻飘飘的,他们根本没想过刚才是被什么震慑住而失了神,更不会知道在苏景迁那看似翻飞的衣袖下暗藏内力的一掌若打在孙菀宁身上,便足以将她的身体破穿,形成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这跟开始想杀华衍之的时候不一样,那时候苏景迁至少还会斟酌用多少内力打出去能让华衍之看似安然无恙地离去,之后才会筋脉寸断爆体而亡,而这时他已经是不计一切后果想当街撕了她。 三个姑娘也被苏景迁刚才骇人的气势所震住,她们能感觉到公子出手了,但却什么都没看清楚。他出招及收招仿若都在石火电光间,快到根本无法捕捉,她们唯一能察觉到的只有那一股浓烈而暴戾的杀意。 而林绾绾那声“阿瑾”,也让笼双和一一有些意外,她们看得出来公子与晚晚的关系并不寻常,但是没想到私下竟是这般亲昵地称呼。不过她们以及在场所有人,都潜移默化地把“阿瑾”当作成“阿景”,除了更加印证了她与苏景迁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以外,倒也没有产生多余的猜想。 回过神来的徐娇娇哪里见得林绾绾受欺负,她冲过去就准备还孙菀宁一巴掌,不料还是被林绾绾拉住了。 她朝她摇了摇头,“媚娘,算了。” 徐娇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丫头可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为何要手下留情?莫非这丫头还学会以德报怨了? 徐娇娇蹙眉问道:“你是不是被打傻了?她这样羞辱你,你还要护着她?” 笼双和一一同样也很愤怒,她们碍于身份也没打算明面上动孙菀宁,只是都下意识地按住袖中的暗器,准备一会给她一个教训,但见林绾绾如此护着,也默默收回了手,感到十分不理解。 对上几人困惑不解的目光,林绾绾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没事,没伤到我。我们走吧。” 林绾绾没打算多做解释,她也无法解释。只能扯出一抹笑,安抚着几人,又企图挣脱开苏景迁的手,这次却被他死死扣住了。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她脸上那五道红痕,暗流涌动的眸底又暗又沉,他的声音透着几分低哑,像是在极尽克制着什么,“她动手的时候,你能躲开为何不躲?你可知道刚才你扑上来有多危险?若我没能收住……为何要拦?” 林绾绾望着他的眼睛,双眸灵动而狡黠,目光饱含深意,“你不知道吗?” “你……”他微微蹙眉,冷沉的眸底涌动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情绪,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像是试探般地询问,可言语间却是了然于心的笃定,“你知道了?” “很意外吗?”她眉梢轻轻一挑,淌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娇嗔,晃眼间又如风过一般,尽数散去。 他愣怔一瞬后,忽然笑了,华光流转的眉眼间凝聚着一层化不开的柔意,眸底的幽潭也已融为一池春水,泛起一阵涟漪,“不意外。” 周遭之人对于两人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心中自是好奇,却无人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把目光停留在两人身上,四下再次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也许是他们之间那种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立即明白彼此想法的默契,也许是那种心照不宣会心的交流,他们就像是被一层一层流光溢彩的光圈紧紧包围着,旁人只需要看上一眼便会明白,那是一种无论暌违多年也无法插足的密切关系,令众人心底都生出一股无法踏入这两人世界的无力感来。 他们分明各自璀璨夺目,却又彼此相互照耀,那种华光万丈的绚烂,更像是冥冥中早就已经形成的无形羁绊,令人羡慕莫名。 第七十章 替他还了 林绾绾和苏景迁互相凝望着对方,眼底似有无数错综复杂的情愫接连更替,最后只留下彼此清晰的倒影。 往日人潮涌动、热闹非凡的闹市,此时却没有一点声响,众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或专注或是发愣地看着彼此凝望的两人,就像在欣赏一幅唯美的画卷,在他们眼里似乎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四个字——人间绝色。 洛淮舟见到这一幕,默默将眼底的疼惜和关心悉数隐去,转为一抹真挚的微笑。他与景迁相交多年,到了这一刻又怎么会看不明白景迁对小月晚的感情?这两个月的那些闹剧,不管景迁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过是场闹剧罢了。他从见到小月晚站在景迁身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般配。 三个姑娘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以前她们对晚晚和公子的关系或多或少都有些猜疑,但在见到这一幕时便什么都明白了。这么多年,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公子,原来他笑起来也可以这么温柔,只是那从心底释放出来的笑容,于他人而言极尽奢侈的温柔,或许只有在晚晚面前,才会毫不保留。 林绾绾终于觉察到一丝古怪,刚才还喧嚣嘈杂、人声鼎沸的四周,现在却是一片寂静,她不由得看向身旁的好友,见几人都冲着她笑得一脸深意,她一直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慌乱,如烫手一般连忙甩开苏景迁的手,朝他们道:“我们走吧,今日之事,就此罢了。” 苏景迁瞥见她耳根后爬上的绯色,任由她扔开自己,他不着痕迹地敛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覆盖住了眼底的笑意。 “你……” 孙菀宁在这一幕的刺激下,总算在惊骇中回过神来。她脸色惨白如纸,周身微微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景迁,踉跄着往后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维持住摇晃的身子。 刚才苏景迁那种阴鸷暴戾的眼神令她悚然心惊,感到无比陌生。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让她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恐怖的猜想,他刚刚……是想杀了她吗? 她心中蓦然一紧,面色愈发惨白,内心深处的恐惧将她淹没。她怔怔地望着护着林绾绾的一众人,听着周围对她嗤之以鼻、指指点点的叫骂声,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他们,嘴唇张了又合,终究只能重复吐出两个字,“你们……你们……” “我们?”徐娇娇朝她妩媚一笑,缓步走到她身边,略微俯身在她耳边用酥软的声音低声道,“今日算你走运,她不让我动你,若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呵……”她娇笑一声,声调陡然一转,有种说不出的阴森诡谲,“可就不止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撂下这段话后,徐娇娇挺直身子走回林绾绾身边,笑着朝她挑了挑眉。 孙菀宁愣愣地看着这个媚眼如丝的女子,她美艳得宛如一条毒蛇,用最娇柔的声音说出阴冷的话时,犹如对她吐出了蛇信,轻轻在她耳廓上舔舐了一口。她浑身僵硬,感觉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爬上她的背脊,钻入她的肌肤,吸食着她的血液。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腿不听使唤地瘫软下来,跌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着,抱着耳朵惊恐万分地盯着徐娇娇。 林绾绾斜了一眼徐娇娇,无奈道:“别闹。” 随后她看了一眼在旁悠哉看戏的苏景迁,目光清冷地直视着瑟瑟发抖的孙菀宁,“孙小姐,刚才那一巴掌,算是他欠你的,我替他还清了。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说完便和几人转身离去。 苏景迁神色早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慵懒,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负手缓步靠近孙菀宁,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于我而言,就算是你以命相抵也抵不过她脸上这一记耳光,可她执意要护你,今日我姑且放过你,但你若敢把方才看见的说出去半个字……” 他半眯起眸子,眼神瞬间变得幽暗危险,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冽寒意,如有万根细针朝她刺来。 孙菀宁身子一震,原来她没看错,他刚才那一身杀戮之气的确是冲着她来的,他是真的想要动手杀了她…… 她盯着他,眼神从震惊到惊惧再到空洞,内心早已布满绝望。 见她木讷地点了点头,苏景迁眼底的危险之色褪去,满意地勾唇一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她的心意。” 苏景迁走后,孙菀宁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她目光散乱,没有焦距,空洞得宛如枯井一般毫无生气。 围观群众虽然不知道苏景迁刚才和她说了些什么,但见到她这一副样子,只感觉大快人心,几个女子已经忍不住走上去嘲讽了一番,随后鄙夷地离去。 孙菀宁根本没理会周围的唾骂声,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令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背影。 那人依旧俊美无俦,却好像跟她所认识的他不一样了。 她所认识的他耀若骄阳,浑身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令人无法忽略的绝代风华。而刚才那个人,邪魅而又狂肆,宛若来自地狱的修罗,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倨傲。 两次,她都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强大的威慑力,就算他在笑,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也令她毛骨悚然,那是一种濒临死亡前蔓延进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一瞬间,她仿佛是落于他脚下一粒渺小的尘埃,就像是渺小的蝼蚁不由自主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明,心中除了敬畏,丝毫不敢僭越。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太阳吧。 街道一处隐蔽的暗巷内,一抹鬼魅般的身影目睹完街上发生的一切,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后。 魅影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意,他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软剑,神色冰冷地转过头去,便听其中一名青衫男子幽幽开口:“许久未见,魅影。” 魅影冷冷地盯着眼前二人,片刻后,忽然嘴角一翘,“多年未见,你们俩的武功倒是精进了不少,我竟没发现你们。怎么,是打算在这里动手吗?” 青衫男子清俊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摇了摇头,“我们可没打算动手。”随后面色一凝,正色道,“主子让你回去转告他,南陵之局已经进入关键阶段,不要打错什么主意来影响南陵的整盘棋局。” “他的意思是让我们撤回去?”魅影无声冷笑,“统领大人不会答应的。” 另一名黑色劲装男子面容沉静地看着他,说道:“主子说了,她还有利用价值,若你们出手,便会打乱全盘布局。届时,你们主子的愿望也会落空。” “利用?”魅影笑得有些讥讽,“若不是刚才亲眼所见,我们也许还会被你们主子再戏耍两个月。” “主子只是依计行事。” 魅影轻哼一声,悄无声息地把软剑收了起来,想起刚才那股煞气,他不由得凝眉问道:“他这是怎么了?我认知里的他,可从不会在人前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何况还是那么重的杀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面前两人,“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青衫男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淡淡看了魅影一眼,“这个,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劲装男子也立即接话道:“你只要把主子的话带给他就行了,我们也不想与你们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魅影眉头微蹙,沉默片刻,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们,“子书、子衡,你们回去告诉他,若真想要保住那个人,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让她走,越远越好。其余的,我帮不了他。” 第七十一章 醉翁之意 洛淮舟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一路上拉着苏景迁滔滔不绝地说起这段时间的趣闻,看来冷战的事早已如过眼云烟被他抛诸脑后,对两人真挚的友情并没有产生丝毫影响。林绾绾见他们又毫无隔阂地在一起谈笑风生,心中倒是欣慰了不少。 四个姑娘经这么一闹也没有心思再逛街了,和苏景迁与洛淮舟告辞后便打道回府。 四人在徐娇娇的院子喝茶聊天,林绾绾知道街上之事让笼双和一一二人对她与苏景迁的关系已有所猜测,她想了一路说辞,就等着她们盘问,可这两个姑娘和徐娇娇都很默契地对这件事保持缄默,只是偶尔眼神暧昧地看着她,这倒让林绾绾有些哭笑不得。 用过晚膳,姑娘们各自回了院子。林绾绾一回去便发现那位平日深不可测的景仁帝竟不知何时偷溜进了她的院子,还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在她茶案前喝着刚煮好的热茶。 见她回来,苏景迁瞥了一眼桌案上放着的小青瓷罐,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道:“把它涂在脸上受伤的地方,明日便会好。” 林绾绾狐疑地拧开罐子,对着里面月白色的膏体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这是?” “凝脂玉露膏,可以缓解疼痛愈合伤口,还能祛疤美颜。” 林绾绾轻抬了下眉,盖上盖子,道了声谢后便转身去了里间。 不一会便见她有些吃力地搬了一张白瓷棋盘出来,转手就放到已在旁边等着的苏景迁手上,再等林绾绾抱着两个棋罐出来的时候,苏景迁已经将棋盘放置在茶案上,旁边还盛好了一盏热茶。 林绾绾十分自然地将一罐棋子递给他,并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悠然自得地看着苏景迁打开棋罐盖子。 “我先。”苏景迁捻起棋罐中的白子,得意地朝她挑了挑眉。 林绾绾蹙了下眉,急忙打开棋罐,在看见里面安静躺着的黑子后,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之色,随即神色狐疑地看着他,这人是不是作弊啊,每次都能拿到白子? 苏景迁好笑地将两枚白子放在星位上,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棋罐每次可都是你递给我的,不能赖我。” 林绾绾不悦地撇撇嘴,暗骂了一句妖孽后,旋即捻出两枚黑子放在星位上。 “什么时候知道的?”苏景迁看了她一眼,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 林绾绾浅浅一笑,将指尖的黑子落在苏景迁的白子旁,“重阳节的第二天,一一无意中提起你身边换了一名女子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后面几天便大概猜到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只是那时候我并不清楚你在打什么算盘。” 苏景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就这么笃定我不是真的流连花丛?” 林绾绾垂眸轻笑,眉眼间散发出来的自信之色让她整张脸庞倍显光彩熠熠,“东宸国君向来眼高于顶,不是什么女子都能入得了你的眼。更遑论以你的身份,绝不会如此高调行事,每日带着不同的女子招摇过市,这副做派更像是想让全南陵城的人都知道你苏公子来者不拒。” 苏景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在林绾绾提醒他落子的时候,才重新捻了枚白子放在棋盘上,问道:“那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我设的局?” “今日。当你道出这一个半月是与孙大人谈诗作赋的时候,我就肯定你在设局。东宸国君愿意用一个半月的时间与一个小官周旋,绝不会是心血来潮。前段时间,你一直在接触不同的人,就是为了寻找一个能入局之人,奈何东宸国君太有魅力,被一些想接近你的女子搅乱了不少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只好从这些女子中筛选,而孙菀宁恰巧就符合入局的资格,我猜你看中的就是她父亲官职低,还有野心。所以自从和孙菀宁来往之后,你便不再接受其他女子的邀约。” 苏景迁揉了揉额角,状似无奈地喟叹一声,“看来就算没有飞花令你的飞花阁也会替你办事,难怪当日你拿给我的时候这么干脆。”随后似想到了什么,又不由得弯了唇角,摇头低笑道,“小狐狸。” 林绾绾朝他挑了挑眉,眉间风采濯濯生光,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朝他眼眸深处望来时,忽闪忽闪如星子斑斓闪耀,透着一眼能将他心思看穿的狡黠。 她指着棋盘上的棋子问道:“我很好奇,这个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官,究竟能在你的棋局中扮演什么角色?而东宸国君甘愿用那么多时间来做这件事,想来目的也应该不止一个。” 林绾绾太了解苏景迁的手段了,能让他费时费心的棋子,作用绝非仅仅是为了达成一个目的。 苏景迁暗暗叹了口气,让她太过了解自己,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他不动声色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轻微提点了一下,“记得我身边的子衡吗?除了有出众的医术,还是暗影亲自培养的,这些时日便是由他陪我去品诗赏词。” 林绾绾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豁然开朗,随即淡然一笑:“看来这步棋,你已经胸有成竹了。”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又道,“虽然和子衡没有正式见过面,不过在我们初到南陵城的那晚,便是由他引我们去见的龙阳峰吧。” “你果然知道了。”苏景迁勾了勾唇,这个水过无痕般的笑容有些苦涩,他无奈地道,“血衣阁这出戏你不唱完,你又怎肯安心进南陵?你这只小猫,不远千里来南陵不就是为了露出爪子挠我吗?与其让你一个人胡闹,倒不如陪你一起闹。既然你非要唱这出戏,我也只能让他带你去,至少有他在那里护着,不用担心你们应付不过来。” 林绾绾眉睫轻颤,在捕捉到他眼底那抹还未来得及散尽的柔意时,一股酸涩瞬间涌了上来,冰冷的心口忽然有些发热,伴随着一阵暖流,那处的坚冰好似要被这股热意融化。 她眼中神色愈发复杂,红唇一张一翕,想说些什么,可有些话就犹如一根刺卡在喉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果然早就知道自己会到南陵。那他也应该知道,就算他不出手,她也不会死在龙阳峰的刀下,更不用顺着她的别有用心去覆灭血衣阁让西荆起疑,他……就是为了让她心安吗? 林绾绾苦笑,难怪,那日十几名高手在暖烟与雨宿不敢显露真实武功的情况下围攻他们,他们竟然能轻松杀掉几人,原来是子衡在暗处动了手脚。 想来这子书、子玉、子衡三人各个身怀绝技,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苏瑾身边光是这三个护卫就够令人望尘莫及,又怎么会一而再地被她牵制住手脚。 若不是前几日,她无意间认出了子衡……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苏瑾的这份心思。 原来,从来都不是她能否算计得了他,而是他愿不愿意让自己算计,这盘棋从一开始主动权就在他手上。她的筹谋,她的算计,他一直都知道,他只是在默默退让,甚至还配合她肆意胡闹,最后再默默替她收拾残局。 第七十二章 学会成长 苏景迁凝视着她那双波澜起伏的眼眸,待读懂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情绪后,心里最隐秘的地方像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些发颤。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眼,落下手中棋子,在心里迅速斟酌好字句,镇定自若地说道:“庸者谋事,智者谋局。你不用纠结,我不是为了你,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 “是吗?”林绾绾垂眸浅笑,指着苏景迁刚落下的那枚白子,挑眉问道,“东宸国君若真的心无旁骛,这步棋又怎会下错?” 说罢,在苏景迁微动的目光中,落下一枚黑子,成功将他的一颗白子围住,她捻起中间那颗被吃掉的白子,在他面前扬了扬,盯着他笑得别有深意,像只狡猾的狐狸。 一语双关。 她分明就是在问他,当初灭血衣阁明知道是一步错棋,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地走下这一步。 苏景迁默默叹了一口气,这只小狐狸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他没有说话,端起一旁的茶盏,在薄唇触碰到盏沿的一瞬间偷偷勾起唇角。 林绾绾并不指望他会回答,只是沉默地凝视了他半晌,才将目光移开,轻声问道:“我知道你瞒了我很多事情,你和容绥所谋之事,你们不打算告诉我,我也不会追问。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今日的你,跟往常很不一样。你……”她顿了顿,才试探般地问道,“是不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苏景迁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朝她轻轻笑道:“我没事,别多想。” “是我多想吗?”林绾绾眉心微凝,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在他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将自己眼底的疑云和他脸上的伪装都通通划破。 她显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苏瑾的这套说辞,可苏瑾仍旧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就连想帮他也无从下手,他越是笑得云淡风轻,她心里就越不安。 他究竟想隐瞒什么? 林绾绾越想越气闷,冷着脸埋怨道:“你可知就算你有能力让华衍之不会当场毙命,可只要他一死,左相盛怒之下追究起来,很难不查到今日之事,那么你的身份就有可能会暴露出来。还有孙菀宁离你那么近,你以为她真的没有发现你出手吗?若是她回去告诉她父亲你要杀她,那你费心谋划的这枚棋子,又当如何拿捏?” 苏景迁神色自若地在棋盘上落下一枚棋子,漫不经心道:“你放心,我已经警告过孙菀宁,她不敢。既然我选了这枚棋子,自然是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拿捏得住。” 见他一副闲庭信步不以为意的样子,林绾绾更是来气,她紧紧盯着他,那灼灼的目光里,透出一股逼人的气势,“你在南陵蛰伏多年,处处隐忍步步筹谋,却差点为这一时之气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究竟是我多想还是你在刻意隐瞒什么?你曾说,东宸和北落师门一荣俱荣一陨俱陨,可你又在做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让我如何帮你?” “所以?”苏景迁眉梢轻挑,懒洋洋地睨着她,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我毁掉南陵的棋局拖累北落师门?” 林绾绾听见他故作轻浮的语态,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愤愤道:“你明知道我——” “林绾绾。”苏景迁打断了她,像是刻意阻拦下那呼之欲出的答案,他坦然地迎视着她的目光,却又在眼神触碰的一刹那,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屋内静默片刻,才听他缓缓开口:“我真的没有算到孙菀宁敢动手打你。我很抱歉。” 林绾绾沉默地望着他,在那略显失落的眼神中,除了费解之色,还有一股执着的探寻之意,似乎想就此望进他内心深处,一窥究竟。 他急着打断自己是怕听见什么吗?是怕她承认担心他,还是怕她承认担心他牵累北落师门? 他总是这样,做着令她温暖动容的事,默默地对她好,让她不自觉地想一步一步靠近,却又在她鼓起勇气努力靠近他的一瞬间,亲手击碎掉那些旖旎遐思,将她推开。 苏瑾他到底在怕什么?他对她好,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北落师门这把剑?抑或者是他想弥补这些年内心的歉疚? 可他知不知道…… 林绾绾闭了闭眼,按捺住心中奇乱的心绪,神色蓦然一转,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地悲悯,“这一巴掌,本是你欠他们的,你还不了,那便由我来替你还,这样心里也算好受些。” “我并不欠他们什么。”苏景迁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林绾绾涂过药的脸上,眸色渐冷,犹如冬夜的湖底,隐藏着暗流涌动,“你从小到大何曾挨过耳光?孙菀宁她该死。” 林绾绾手上动作一顿,看向他的目光变幻莫测,夹杂着淡淡的失望和些微的冷意,“你当真问心无愧吗?孙菀宁就算再有错,但喜欢你并没有错,更何况是你想利用他父亲在先,招惹了她,他们本是无辜的,却被你活生生拉入局中。” “无辜?”苏景迁嗤笑,耀人的眉眼间轻蔑和嘲讽之色一览无余,“这南陵朝堂人心浇漓,早已国将不国,乱世之下,何来无辜?况且我从未招惹过孙菀宁,是她使了手段接近于我,如此赶着送上门,我又岂有拒绝之理?且不说她在背后如何算计我,光是她父亲利用官职向百姓敛财,又用这些百姓的血汗钱来买-官鬻爵这一点,就已经没有无辜可言。” 他神态慵懒,嘴角噙着一丝冷意,冷然的眸底倏然掠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厌倦之色,“难道就因为她喜欢我这副皮囊,所以就可以仗着对我的喜欢为所欲为吗?” 苏景迁的声音不大,却有如雷灌耳之势,犹如一条刺眼的闪电,劈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也刺穿了林绾绾内心悲悯的雾霭。 “林绾绾,不是谁都有资格在背后算计我,她使的那些手段我没去计较,就算是欠他们,也已经还清了。” 林绾绾满脸错愕,他的一席话竟说得她哑口无言。 原来事情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怔怔地看着苏景迁,一丝意味不明的情愫在她眼底悄然划过。 是啊,若是没有利用价值,苏瑾又岂会容忍别人在背后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于他? 还未等林绾绾从翻腾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便又听他正言厉色道:“看来你还是没学会如何在高处站稳脚跟。在高位者,不择手段是为了保证自己不摔下去,也是为了肩上所担着的责任,最不该有的,便是心慈手软。” 林绾绾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底那抹一闪而逝地狠厉看上去竟显得那般苍凉,似乎在那瞳孔里倒映着他一路披荆斩棘走过的腥风血雨。 十四岁登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扶持,却有那么多双眼睛对着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若不狠、不用手段自保,只怕他早已摔得粉身碎骨了吧。 所以他那日才会满眼沧桑地告诉她:“自古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便会越危险。”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那一袭白衣染成黑袍? 他曾教过她,这世间棋局,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盛世施仁政,圣道怀柔致远;乱世用重典,王道杀伐震慑。 他所做的又何尝不是在涤荡瑕秽,她有什么资格责怪他? 她压下满心酸涩,抬起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诚恳地看着他,“我不该不问缘由责怪你,抱歉。” 苏景迁一愣,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好似被轻轻撞了一下,少女湿漉漉的眼眸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缠绕其中,那些原本苛责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倾身靠近,屈起食指敲了敲她额头,嗓音里是散不尽的轻柔,“傻不傻?我何曾真的怪过你?” 林绾绾捂着额头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子,便见他眉宇微凝,神色平添了几分严肃,“只是你要明白,在高位者,仁慈和善良当以天下为先,而不是个人,所谓大爱乃爱天下,大仁则必舍小义。王者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金。摒个人之小仁,舍小义,取大义,方才是乱世之道。这世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仁慈和善良当张弛有度,用在值得它发挥的地方,而不是自诩仁义、自我感动地去宽容以待任何人,万不能让你的仁慈和善良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武器。” 苏景迁的话掷地有声,令她倍感触动。 她深思了好半晌才朝他喏喏道:“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会努力成长,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见这只小猫竟不像往常一样挥舞着爪子想方设法地来挠他,反而默默收起了浑身的刺,苏景迁眉眼一弯,低喃道:“小傻子。”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眼眸深处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软。 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把她永远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又怎会逼她面对这风云诡谲的乱世。可他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那时候又有谁能保护好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往后艰难险阻,只能靠她自己面对。她总该是要学会自己成长的。 第七十三章 斩首清官 冬月末,南陵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街道及宅院的屋瓦都被积雪覆盖,一些檐瓦下垂挂着一根根尖锥似的冰凌,在天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中,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入目可见喜庆的大红色。再过一月便是年关,大宅及各个店铺周围都充满喜气洋洋的气氛,可唯有南陵百姓的心里是极为不好受的。 第一,是因为天家苛政严税,百姓们本就清贫的生活更加难挨,街上的乞丐、流民逐日增多,又将近年关,小偷、强盗更是横行。 第二,则是因为他们极为敬爱的江淮琅江大人,三日后便要处斩了。原本南陵朝堂中也唯有江大人愿意替他们百姓说话了,现在江大人被判了斩刑,他们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此时南陵城的酒肆里,几名酒客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 “告示贴出来了,江大人及其亲眷被判了斩刑,三日后处斩,其余奴仆变卖流放。” “唉,真是好人不长命啊!以后咱们百姓没了江大人的庇护,可有得受了。” “小声点,不要被外面的官差听见了,小心抓你去吃牢饭。” “怕什么?如今这国内有牢饭可吃也算是幸福的了,你瞧瞧城外那些废宅里面,全是些连饭都吃不起的流民。”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据说前些日子聂将军回南陵城了,还是无诏回来的,上面那位气得把御书房都砸了个遍。” “聂将军无诏回南陵城?莫不是要……”那人做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这倒不是,听说这次聂将军回来只带了几个随从,并未带上聂家军,所以上面那位不能以谋逆罪处置他,而聂将军此次回来也只是为了替江大人说情,上面那位又忌惮他手上的兵权,这事也就没有计较,让他在年前立马返回边关。” “若不是聂将军和聂家军声名远播,常年驻守边关威慑其他三国不敢来犯,那人不敢随意收了他的兵权,否则早就让聂家递交兵符了。” “哼,上面那位不是早就在打聂家军兵权的主意了吗?五年前就想纳聂将军的妹妹进宫,以此来牵制聂将军,让聂家军替他死心塌地地镇守边关。可人家聂家和江家是世交,聂小姐和江家公子从小就定了娃娃亲,两人也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一道圣旨就这样棒打了鸳鸯,聂小姐抵死不从,最后竟跳湖自尽了。唉,如此贞烈情深的女子,世间少有啊!” “可不是嘛,所以那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之后一气之下便让聂将军回了边关,常年驻守无诏不得回。” “哼,当年若不是靠聂老将军带着聂家军替那人扫平障碍,那人能坐稳这天下?” “谁说不是呢?聂老将军还为了他战死,没想到转过头就算计起人家的兵权。” “唉,飞鸟尽,良弓藏啊!” “嘘,这些话你们也敢说,当心掉脑袋!” “来来来,喝酒喝酒!” 酒肆二楼独酌的黑衣男子听着楼下的谈话,狠狠地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三日后。 礼部尚书江淮琅处斩的这日,长街两侧的百姓早已将街道填塞得汹涌如潮,四下拥挤的人潮中,不时传来阵阵绝望无奈的叹息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唾骂声,以及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囚车在官兵的押解下徐徐前行,百姓们的目光或悲痛,或隐忍,或惋惜,有的甚至忍不住呜咽出声。 “江大人……呜……” “江大人,我们会永远记得您为我们百姓所做的!” “江大人,望您一路走好!” “……” 囚车里的江大人蓬头垢面,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早已不复往日的神采奕奕。他微微垂着头,不知道是因为不舍去看这世间最后的景色还是因为天家对他的忠言逆耳置若罔闻,一路都神色悲凉地合着眼,满脸筋疲力尽。 临近午时,囚车在百姓的簇拥下终于抵达刑场。 官兵立即警惕地将护送而来的百姓隔离开,霎时刑场被官兵们围得水泄不通,似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不少百姓还曾幻想过会不会在斩首之时有群武功高强的大侠前来救江大人于刀下,但是又看了看这些官兵的架势,很快便绝望了,这样多的官兵,想劫刑场怕是难上加难。 他们心中充满了绝望,因为如今南陵朝堂,唯一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愿意设身处地为他们百姓着想的清官,马上就要殁了。 如果说江淮琅是在这个官商勾结、压榨百姓的国家里百姓们心中仅存的水中浮木,那么江淮琅今日的死便成了压垮百姓们心中信念的一根稻草。 前面水患之时,国君和官员是如何对待他们这些百姓的,他们历历在目,而想起那个让百姓安居乐业的东宸国,他们内心更是无声悲鸣。难道就因为他们生于南陵所以就活该被这暴君和这些佞臣视为草芥、罔顾性命吗?现在竟然还夺去他们唯一的期望,这个国,或许早已不是他们的家了。 百姓们凝重的脸上,充满了对江淮琅的感恩和悲痛,也充满了对往后未知命运的嗟叹,内心深处更是对国家统治者暴行的怨愤和痛恨,却隐隐增加了一份冲破藩篱的勇气。 很快,江家十余口人全数被押着跪在刑场上,旁边的刽子手正提着斩刀站在一旁待命。 监斩官走到邢台上,逐一确认犯人身份后,对旁边的小官点头道:“已验明正身,准备行刑。” 小官朝他拱手哈腰,问道:“大人是否要为他们去掉周身捆绑解除口中堵物?” 南陵的刑法有规定,若是犯人没有挣扎反抗,可以由监斩官自行决定是否去掉身上枷锁,以便最后一刻轻松上路。 监斩官凝眉看着小官,“这可是重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我的人头都会不保,就这样吧。” 说完便转头回了监斩席,旁边跟着的小官连忙点头称是,又满脸堆笑地问:“那大人,是否按照流程让人给江大人送一碗上路酒后再行刑?” “哼,已是将死之人,哪来那么多屁事?麻溜点办完事,本官好回去交差。” 监斩官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在旁边对着他点头哈腰的小官,拿出监斩令,往桌上一掷,大喝一声:“行刑!” 话音刚落,周围无数道目光立刻暗淡下来,除了百姓还有一些官差,这些活在最底层的人和良心未泯的人,他们的眼底犹如暗沉的黑河,透着绝望和不忍以及深切的哀恸。 十余名刽子手仰头含了一口烈酒,喷洒在锋利的刀刃上,随后手起刀落,江家十余口人尽数人首分离。 霎时,刑场外惊叫声、痛呼声、啜泣声接踵而至。 而在刑场的不远处,一抹玄色的身影在这一幕下轻轻勾起了唇角。 第七十四章 移花接木 三日前—— 璇玑楼三楼的包厢里,座中男子正当壮年,满脸微醺的酒意依然遮不住他一脸的春风得意。 想想自己往年给左相也送过不少银子,可朝中要投靠左相之人如过江之鲫,若是没人牵线搭桥,左相根本不会为那些小钱所动。 还好前些日子他搭上了左相麾下的兵部侍郎王明安,这才被左相推荐给皇上做了江淮琅的监斩官,若办好此差事他必定会被左相看好,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正当他美滋滋地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包厢的门被打开,一名身姿窈窕、容色极其妩媚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孙大人,您可是好久都没来看媚娘跳舞了,莫不是把媚娘给忘了?” 徐娇娇眉眼含笑,媚态天成,看得孙茂心里直痒痒。 他忙解释道:“哎哟,媚娘你可冤枉我了!这刚任了监斩官,忙得是不可开交,这不是一忙完就来寻你了吗,你可不能恼我啊!” 徐娇娇娇嗔地看着他,眼里露出一丝埋怨,“您还说呢,您女儿和我们东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还以为您生气,不愿意来了呢。” 孙茂一听,顿时沉了脸色。 想当初那个死丫头让他以品诗赏词的名义来邀约苏景迁,他当然不会拒绝,若是能和苏景迁攀上关系,那么便是攀上禄亲王这个高枝,再说苏景迁财力雄厚,若自家女儿真能和他有什么,那他这璇玑楼不是也有他的份了?莫说这璇玑楼的美女他可以随便享用,光是钱财也够他去贿赂左相的了。 谁知道这个死丫头不知道抽什么风,她竟争风吃醋到当街动手打人,还惹怒了禄亲王。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像苏景迁这样的男子妻妾成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点都不懂得把握机会,真是白瞎了他一个半月的用心! 他心中还忐忑了好些时日,生怕禄亲王会怪罪于他。还好,苏景迁这人大度,不予计较,还替他在禄亲王那里说了好话,这才让这件事平息下去。 孙茂想着想着,脸上堆出一个笑容,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怎么会生你们的气,都是那个死丫头不懂分寸,你们放心,我已经替她张罗了一桩婚事,过完年便会嫁过去,不会再骚扰到苏公子了。只是最近都没见到苏公子,所以还要麻烦媚娘替我向苏公子赔声不是。” 徐娇娇媚笑着绕到孙茂的背后,将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娇软道:“孙大人要我去传话,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孙茂顿时绷直了身子,受宠若惊地看着自己肩头的玉手。他知道像媚娘、乐瑶这种头牌是从来不会和男子近身的,平日都是献完艺就径直离去,连陪酒都不会。 难道媚娘是得知自己升了官有了左相这个靠山想委身于他?她说的好处便是以后让他替她赎身吗? 孙茂正处于心神荡漾之际,便又听见徐娇娇酥酥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人,听说监斩官有一个令牌,媚娘还从未见过监斩官的令牌,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见?” 孙茂神色一凛,倏然起身,让徐娇娇往身上游移的手落了个空,他背对着她,警惕地摸了摸胸前的衣襟,才正色道:“监斩令乃圣上御赐之物,岂可随意观赏?况且我今日出门也并未带在身上。” 徐娇娇对他忽然冷漠的态度并没有生出半分恼意,反而妩媚一笑,走到他身前娇声哄道:“媚娘只是随口一说罢了,瞧把您急得。媚娘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看那玩意儿干什么,只是想看看在大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媚娘。”她拿出帕子在眼角擦了一下,哽咽道,“说到底,媚娘只是不想在这青楼里孤苦一生罢了。” 孙茂心中一动,原来是在试探他对她的心意,女人果然都是一个样,总是喜欢试探男人的心思。又转念一想,难道她真的看上自己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想看看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见他神色缓和了过来,徐娇娇似娇似羞地嗔了他一眼,脸颊浮出一抹绯红,咬了咬唇,才轻声道:“大人若是真心喜欢媚娘,那……那今夜就不走了吧。” 这娇滴滴的大美人这般暗示谁受得了?孙茂自是一喜,一把搂住眼前的佳人,急切地问道:“你当真愿意委身于我?” 怀中的美人害羞地点点头,然后轻轻推开他,别过头去,“您别急,长夜漫漫,我先去换身舞衣,顺道再让厨房去准备点好酒好菜,一会您边看我跳舞边喝酒吃菜,可好?” 知道她是害羞,想准备准备,孙茂面露喜色地点点头,“好,快去快回。” 徐娇娇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底露出一抹厌恶,她给门口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向四楼走去。 徐娇娇朝苏景迁行了一礼,“公子,令牌在他身上。” “嗯。”苏景迁合着眼,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眼皮也没动下,转问站在一旁的子衡,“你学得怎样了?” 子衡清俊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蕴含着胸有成竹般的笃定:“回主子,这一个半月下来,已十有八九。” “甚好。”苏景迁缓缓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尚未散去的倦意,有种说不出的慵懒魅惑,声音却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动手吧。” …… 翌日清晨,璇玑楼一间客房门口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伴随着敲门声而来的还有一声声轻唤。 “大人,大人。” 床上一壮年男子正抱着一个温香软玉的女子从梦中悠悠转醒,男子闻声不悦地皱了皱眉,问道:“何事?” “夫人听说您昨夜留宿璇玑楼发了好大通脾气,少爷和小姐特地派小的来寻您回府。” 小厮在略微开合的门缝里见到男子正坐在床上穿着里衣,门里熏香袅绕,红绡帐暖,男子与女子的衣服散落了一地。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男子快速穿戴好,把桌上的监斩令往怀里一揣,大步跨出门去。 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媚眼如丝,嘴角勾着一抹笑意。 那来寻人的小厮并没有看见房间的一角,地上正躺着一具已经面无全非的尸体。 第七十五章 计中之计 冬日的夜似乎格外漫长,凛冽的寒风横扫而过,透着刺骨的寒意,冻得人直缩脖子。 南陵城的死牢外,一队巡逻的官差刚换完岗下来,冷得直搓双手,嘴里不停地哈着白气,脚步匆忙地往死牢这边走来。 死牢大门口,一群官差正围在桌前喝着酒暖身体,明日便是江淮琅的斩首之日,今日监斩官大人奉旨前来布置明日事宜,还特意带了好酒好菜慰劳他们。 他们喝得正痛快,突然听见大门外守岗的兄弟大呼:“来人啊,有人劫狱!” 官差们闻声摔下手中酒碗,拔出身侧的佩刀全数往大门外赶去,若今日死囚被劫,他们这些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到门外定睛一看,来劫狱之人只有十数人,他们穿着夜行衣带着黑面罩,包裹得极为严密,完全看不清样貌。 官差们见状也不敢拖拉,立即冲上去和蒙面的黑衣人打了起来,闪着冷光的兵器在寂静的夜里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群黑衣蒙面人的武功极为高强,现已有十数名官差横躺在了地上。可死牢本就是重兵把守,纵使武功再高,十数人也敌不过官差们的人潮战术,那群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 此时监斩官率着随从慌忙地从死牢里走了出来,不明就里地大喝道:“发生何事?怎么如此喧哗?” 官差头子一边过着招,一边说:“孙大人,有人劫狱!” “什么?!”监斩官悚然一惊,又是一声大喝,“还不快拿下,今日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的项上人头皆不保!” “是!”官差头子连忙应下,手脚并用地奋力厮杀。 监斩官对他身边站着的四名护卫吩咐道:“你们,也去帮忙!切莫让贼人跑了!” “是!”护卫们领命,四人很快加入战局。 一阵激烈的打斗中,为首的黑衣人背部被划了一刀,随之面罩被一名护卫挑落。 一张刚毅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聂……聂将军?!”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 霎时,所有打斗都戛然而止,无数人带着各式各样审视的目光看了过来。 “主子,走!”另一个黑衣人眼见身份暴露,立马拉着负伤的聂将军用轻功逃走了。 “聂殊欲劫死囚,罔顾法纪,立即捉拿回来,进宫交予圣上裁决!”监斩官大喊道,“追!” “这……”官差头子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死牢,又看了看监斩官,踌躇地说,“我们若全数去追聂将军,那这里……” “我在此处,大人有何不放心?!”监斩官怒斥一句,转而又暗示道,“今日若捉住聂殊,你我可是大功一件,皇上可是想抓聂殊的辫子抓了许久。” 这轻微一提点,官差头子立马心领神会,若是今夜捉住聂殊,解除了皇上的心腹大患,那他必定是头功! 他立刻下令道:“留一队人守死牢,其他的跟我追!” 死牢里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对着席地而坐的江淮琅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江大人,在下是来救你出去的。” 江淮琅睁开微阖的眼帘,脸上并未因外面的打斗声而产生一丝波澜,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腰背挺得笔直,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凛然正气,鬓角的乱发也并未在他身上减去丝毫从容之态。 他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眼前的黑衣男子,眼底十分平静,只是平淡地问道:“老夫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为何要冒险救老夫?” 黑衣男子朝他微微躬身,显得格外敬重,“江大人不必多疑,此次是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营救,江大人的亲眷我已尽数救出,现在只等江大人了。” “哦?那请问阁下的主子姓谁名谁?”江淮琅依旧从容不迫地问道,仍是不为所动。 “江大人,时间紧迫,此地不宜多说。待你出去之后,主子自会来见你,到时候你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黑衣男子的声音依然沉稳,就算江淮琅无动于衷,也丝毫不显半分急躁。 江淮琅这才缓缓站起身,手脚上沉重的锁链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他目光轻扫一圈,指着四周牢房里跟他一样穿着囚服绑着镣铐的人,问道:“你说你已救出我的家眷,那这些人是谁?” “这些不过是替代你们的死囚,江大人放心,绝对不会有无辜之人牵涉其中,在这里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黑色劲装男子微微勾起唇角,心里不得不佩服主子的料事如神,连江淮琅所问的问题都全数猜对了。 江淮琅沉默地盯着这些死囚,却始终没有同意离开。 见江淮琅仍有顾虑,黑衣男子不紧不慢地问道:“江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外面劫狱的究竟是何人吗?” 江淮琅神色平静地答道:“不是你们的人吗?调虎离山之计。” 黑衣男子垂眸笑道:“江大人错了,外面要来劫狱的并不是我们的人。而是你的至交之子,聂殊。” 终于,在江淮琅沉静的眼底掀起了一丝波澜,连带他的声音也多了几分急迫:“小殊为何要来劫狱?他……逃走了吗?” “江大人也知道,聂将军是无诏回的南陵城,身边就带了十来个亲信,纵使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人海战术。何况有那么多官差追捕,外面还有巡防营,哪能轻易逃掉?”黑衣男子面色沉着淡定,语气不急不躁,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一般,“若是江大人再拖下去,我们恐怕真的没有时间再赶去救聂将军了。” 江淮琅心里不禁感叹,面前这男子如此沉着内敛,他的主子又该是何等风采的人物?想来前来搭救他们也是因为有某种目的,但最坏也不过是头点地罢了。如今他的离开若能保住小殊,就算背负叛逃的骂名,也值了。 他朝黑衣男子礼貌地做了一揖:“那就劳烦阁下带我出去了。” 死牢大门外监斩官看着刚才官差头子留下的那一队人的尸体,朝旁边的护卫吩咐道:“处理干净些,让准备好的人赶紧过来。” 不久后,一队整整齐齐的官差又重新守在了死牢门口。 第七十六章 局清子归 书房里,子玉朝着苏景迁躬身颔首道:“主子,已经按您的吩咐将江大人一家安置在了城外的庄子里。” “嗯,死牢那边可否安排妥当?”苏景迁垂着眸,白瓷冷玉般的手指正捻着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自己与自己在对弈。 “已经给那些死囚都喂了哑药和使其迷乱的药物,并简单易过容,直到明日行刑时都不会出任何状况。”子玉唇角含笑,满眼敬服地看着苏景迁,“主子果然神机妙算,江淮琅确实很难请走,最后道出聂殊才肯动身。” “江淮琅能在这乌烟瘴气的南陵朝堂出淤泥而不染,自有其风骨,他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多年,就算朝廷负他,他宁愿死,也不会做一名逃犯。”苏景迁神色沉静地看着棋盘,又捻起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问道,“聂殊那边呢?” “子书已经去了。”子玉眼中隐有担忧之色,“不过不知道聂将军会不会领这份情。” 苏景迁勾唇一笑,脸上带着自信的笃定,“他会的。” 子玉看着自家主子悠然自弈,那眉眼间散发着运筹帷幄的淡然之色,仿佛这世间一切皆如手中的棋子,游刃于他修长如玉的指尖之下。 “主子,子玉有一事不解。” “何事?”苏景迁捻着白子,抬眸扫了他一眼。 “主子当日让人给边关的聂将军放出江大人要被斩首的消息,可那时江大人才被抓起来,并未判刑,主子是如何肯定江大人要被斩首?” 子玉现在想起来,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江淮琅被抓的前一天,主子就让他们传信去了边关,虽然快马加鞭也需要大半月才到,但江淮琅判斩刑之事也是上月才知悉,前两日才贴出告示,为何主子在那么早就能笃定江淮琅会被判斩刑? 苏景迁落下手中白子,淡淡道来:“如果只是上奏规劝德惠帝不为宠妃修建摘星楼一事,自然不会被斩首。可是江淮琅一生严以律己刚正不阿,他触碰了这满朝百官的利益,就算德惠帝不想让他死,他也必须得死。” “您是说请德惠帝下旨彻查水患赈灾粮饷一事?” “不错。赈灾粮饷一事,朝中重臣没有一个手是干净的。若真要彻查,以江淮琅的性子必定要彻查到底,届时,不论查到哪一个,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颗黑子平稳落在棋盘上,苏景迁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子玉,“你说,最后会指向谁?” 子玉心中恍然,含笑说道:“左相。” 苏景迁点点头,“左相在南陵朝堂只手遮天,德惠帝对他言听计从多年,赈灾粮饷大部分的银子怕是落入了他的口袋。所以,从江淮琅上那份奏折起,就注定要死。” “主子提前把消息放给聂将军,是怕聂将军得知消息后来不及赶回来?” “若我们不把消息放给聂殊,他根本不会知道。”苏景迁勾起一丝笑意,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冷光,“聂家与江家世代交好,德惠帝如此顾忌聂家军,又怎么会让这个消息传回边关?当德惠帝封锁消息后,聂殊竟能知晓此事,还无诏归来替江淮琅求情,德惠帝又怎会不暴怒?” 上战伐谋,上谋伐心。 主子这一箭双雕之计,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坐收了渔利。 子玉不得不再次钦佩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虽然自己早已被他所折服,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叹:“如此一来德惠帝只会更加猜忌聂将军,同时主子派人在民间带头讨论聂家当年之事,就是为了彻底激化聂将军与德惠帝之间的恩怨,所以聂将军才会义无反顾地去劫狱。” 苏景迁浅笑着捻起一枚白子毫不犹豫地落在棋盘上,“聂家和江家乃是世交,江淮琅对聂家兄妹视如己出,聂家小姐又与江家公子的感情甚好,况且江淮琅可是为民请命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聂殊性子重情重义,他于情于理都会去救。更何况皇家还捅了他的心窝子。” “您是说聂小姐?” “聂老将军当年可是为了扶持德惠帝登基才死于内乱,却不想德惠帝登基不久便想着过河拆桥,急于夺回聂家兵权,最后还对聂老将军仅剩的一儿一女下手,不但逼死了聂家小姐,还让聂殊重回边关不毛之地,任其自生自灭。”苏景迁嗤鼻一笑,语气中尽是讽刺之意,“试问,有哪个满腔热血的儿郎不会被这‘皇恩浩荡’凉透心?” “如此说来,聂将军大抵是对朝廷彻底死心了。” “你不妨猜猜,为何我在八月初就给聂殊传递了江淮琅获罪的消息,而他却过了三个月才返回南陵城求情?” “子玉不知。”子玉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 苏景迁盯着棋盘笑得愈发意味深长,“德惠帝还未登基时,左相与聂老将军虽同属德惠帝一派,可面和心不和,针锋相对多年。聂老将军死后,左相自然不会放过聂家。早在聂殊被遣返回边关的时候,户部派发给聂家军的粮饷就已经开始克扣。左相一直以功高震主来劝说德惠帝打压聂家,再加上德惠帝本就忌惮聂家军,早就打算重新培养一支军队取而代之,这些年便让户部断了聂家军的粮饷,分了些屯田,让聂家军在边关自给自足。这种不仁不义的举动,早已触怒了聂家军的将士。期利而为,盼利而作,求利之性,乃天下动因。聂家军本就是聂家一手训练培养出来的,若说效忠于谁,论利益,是以朝廷,可论情义,当以聂家。以前跟着聂家效忠于朝廷,有利亦有义。可在朝廷断了粮饷之后,没有了利益,又有几人愿意效忠?利义二字所剩的也只有义了。那么,聂殊这三个月在边关干了什么,其中之事不言而喻。” 子玉面色一凛,有些诧异地问:“主子您是有意在试探聂将军是否有反心?而聂将军在边关准备了三个月,也是有意要反?” “其实他想不想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苏景迁笃定地落下手中的白子,“不得不反。” “所以主子早就算到聂将军会去救人,便一早安排属下带人暗中潜伏在死牢旁边的暗道里。那边打得如火如荼,我们就在这边准备偷梁换柱,让早就易容成监斩官的子衡派人故意挑开聂将军的面罩,使聂将军身份暴露,不得不与南陵势不两立。而聂将军身份败露后必定会逃跑,这边为了邀功就定会去追捕,又给我们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带着准备好的死囚进去换出江大人及其家人。最后还让子书带人营救负伤逃跑的聂将军,以施恩情。”子玉两眼放光,看着棋盘前运筹帷幄的人赞叹道,“这一步一步环环相扣,主子这步棋下得果然精妙!一个是南陵国内深受百姓爱戴的江大人,一个是南陵国手握重兵的将军,没了他们,南陵国国本动荡,正是好时机!” “谋局者,贵于求贤。”苏景迁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棋子,弯唇浅笑,“这两位可是不可多得的良臣将相啊。” 子玉点头,“属下见过江大人之后,也十分敬重其风骨,若能为我国所用,定会是个良臣。而聂将军,早就声名远播威震四方,其将领之才,堪比西荆龙祁。” “这么多年了,这颗暗棋,也该动了。”苏景迁手中的黑子“啪”的一声落下,压在方才那颗白子上。 第七十七章 北溟内患 北溟国皇宫,御书房。 玄武帝用力地合上奏折,在接连翻阅的奏折中,大臣们屡屡提及太子软弱无能,暗示改立太子一事,让他眼中渐渐聚集起一层薄怒。想着自己这帮成天斗得死去活来的儿子们,胸中郁结难消,倍感心力交瘁。 太子之位早早就已定下,各位皇子也早就封王建府,就是怕这群崽子为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奈何太子始终是块不争气的朽木,这才让其他皇子起了异心,挤破头也想把太子拉下位。 玄武帝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如今南陵局势势趋日下,潜伏在南陵的暗探又全军覆没,新的暗探在德惠帝的防备之下根本无法再深入南陵城内部探到隐秘的消息,再加上北溟离南陵车遥路远,本就失了先机,恐怕其他两国都已经在盘算着如何下咽南陵这块肉了,自己却一筹莫展还成天被这帮小兔崽子搅得头昏脑涨,真是混账至极! 这口气在他胸中憋闷已久,一怒之下将案上堆叠的奏折全部扫落在地,在一旁侍候的宫人们被吓得一哆嗦,连着跪了一地。 御前太监总管路遥见状,眼观鼻鼻观心的逐一拾掇起奏折放回玄武帝的书案上,轻声劝慰道:“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玄武帝神色沉郁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微合着眼帘,半晌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吩咐道:“让他们下去吧。” 路遥朝跪在地上的宫人们挥了挥手中的拂尘,宫人们立刻如临大赦般地鱼贯退去。 玄武帝缓缓睁开眼,眼底的倦色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憔悴,就连平日威严的嗓音也透着一丝疲惫:“路遥啊,都说皇家看重子嗣,子嗣绵延才能保江山万年,代代有人,三宫六院更是拿皇嗣作为争宠的手段。可是朕却发现,这儿子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啊。” “陛下可是又在为皇子们的事忧心?”路遥端起一盏斟好的热茶,恭敬地递呈到玄武帝跟前。 玄武帝原本有九个儿子,奈何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那个位置,兄弟阋墙,背后更是种种阴损算计,无所不用其极。除了自幼身体孱弱早早病逝的二皇子,其他皇子在这些年的明争暗斗中竟折损了一半。 玄武帝虽然震怒,可前朝后宫各个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再加上他已年逾半百,皇室血脉始终需要有人传承,他不能也不忍对仅剩的几个儿子处以重罪,所以才会利用封家来制衡皇子及其背后家族之间的势力。 丞相封澜之为北溟王朝披心沥血,对皇子之间的党争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从不结党营私,故赐予嫡子封归年护城军军权,让封家在朝中独树一派。其用意一方面是为了彰显皇室赏罚分明,稳固封家对皇室的忠诚,一方面则是利用封家变相削弱外戚家族及其他势力,以此掌控整个朝野的局势。 玄武帝微微蹙眉,轻呷了一口呈上来的茶水,顺了顺气道:“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朕看他们个个倒是同样地心狠手辣!朕当初册立太子就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不指望他们能兄友弟恭,但至少也该懂得朕不希望看到他们互相残杀的良苦用心,不想他们却如此不知收敛,这些年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斗得死去活来。” “砰”的一声,茶盏被重重磕在书案上,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满含愠怒的声音,霎时,整个御书房内多了一层无形的威压,“太子再不济,也是朕册封的太子,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联合着自己母族的人打压太子,可曾将朕放在眼里?!朕还没死呢,就成天惦记着这个位置,莫不是还想弑君杀父不成?!” 路遥佝偻着腰板站在一旁,静静的等着玄武帝发泄完胸中沉积的怒火,这才温声劝道:“陛下息怒,当心龙体啊!皇子们就算主意再大,也是极为敬重陛下您的,断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不敢?”玄武帝目光微冷,忍不住冷嗤一声,“哼,朕看他们是羽翼尚未丰满罢了,若是没有封家阻挠,这群兔崽子早就翻天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他们肯将那些明争暗斗的心思多放些在国家之事上,少给朕添些乱,北溟也不会错失许多先机。如此不争气,让朕如何放心将江山交到他们手上?” 路遥暗暗观察着玄武帝的表情,见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心下也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恭顺的笑容,谄词令色道:“陛下,自古以来龙生九子乃是祥瑞之兆,既然上天赐下九个皇子,想必是寓意陛下乃是真龙也,上苍也必会护佑陛下国祚绵长的。” 玄武帝眉头略微舒展,转头看向路遥,笑道:“你这个老东西,惯会溜须拍马,总喜欢挑些好听的话说给朕听,倒是比朕那些个儿子懂得哄朕开心。” 路遥谦恭地笑了笑:“老奴哪有哄陛下开心的本事,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玄武帝将目光移至殿外,唇角的笑意渐敛,眼底流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朕近日总会想起东宸先皇,朕与他暗中交手多年,虽然各自立场不同,但朕一直视他为最有力的对手,在很多事情上也是真心佩服他的魄力。就好比他原本只有三个儿子,竟然肯狠下心舍二保一,让这个位置无人可争,这步棋下得又狠又准,不得不令人钦佩啊。” “东宸先皇福泽浅薄,生前膝下就只有三位皇子,连个公主都没有,又岂能和陛下的福泽相比?” “不是没有,是不能有罢了。”玄武帝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前方,似乎穿过了沧桑岁月,停留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中,眼中掠过无数道错综复杂的情绪,最后只沉沉叹息道,“他是个何等精明的人啊,一开始就打定了弃车保帅的主意,他要的是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子,不是公主。当年,他算计了所有人,替景仁帝暗中铲除掉许多障碍,哪怕景仁帝非皇后所出,最后皇后庞大的母家也还是死心塌地地为景仁帝效命,真是高明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欣赏,“不过景仁帝这小子倒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行事狠辣果决且治国有道,的确是个天生的帝王之才,也难怪他当年敢孤注一掷。” 第七十八章 父子心结 眼见人家的儿子雷厉风行,百官臣服万民归心。反观自己的这群儿子,除了争权夺利,依旧毫无建树。玄武帝顿觉头疼难耐,攒眉蹙额地问道:“路遥你说,怎么朕的这些个儿子,就没有一个能让朕省心的呢?” 路遥低眉敛目,恭声答道:“皇子们胸有丘壑,老奴不敢妄言置评。不过——”他话音悄然一转,不着痕迹地暗瞄了一眼玄武帝的神色,这才继续说道,“据老奴所知,怀王殿下这些年倒是一直恪守本分,抱朴守拙和光同尘。” ?“老七?”玄武帝神色一动,双目微眯,略略沉吟道,“嗯……老七的确是个懂事的。朕把他丢在北落师门那么多年不闻不问,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不愿意见朕,宁愿留在北落师门,也不愿意回来,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 他盯着眼前的茶盏,微微眯动的双眸里仿佛飘荡着一层薄雾,显得若有所思,“这些年,他那几个兄弟勾心斗角,把朝中搅得乌烟瘴气,可他偏偏不沾半点尘埃,既不争,也不抢,着实让朕有些意外啊。” “怀王殿下离宫之时尚且年幼,又在北落师门受沈城主言传身教多年,心胸自然开阔了不少,当年之事只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路遥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带着几分谄媚和真诚,“怀王殿下回宫这些年对陛下您亲近了不少,不但时常前来向陛下您请安,连陛下您每年的寿辰也在暗中费了不少心思,只是一直默默无闻未曾让陛下知晓,想必怀王殿下在北落师门这些年也是十分惦念陛下您的。” 玄武帝的眼皮倏尔一抬,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路遥,那略带审视的目光中暗藏着锐芒。 路遥的笑容微微一滞,短暂的僵硬之后,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宛若水过无痕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武帝淡淡地收回目光,高深莫测地问道:“那么你觉得,老七到底是真的与世无争还是故意敛起锋芒韬光养晦呢?” 路遥眼皮一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镇定自若地答道:“陛下英明神武,想必心中自有计较。老奴一个阉人目光短浅,只懂得尽心尽力地服侍陛下,至于旁的事,老奴不懂。” 玄武帝忽而一笑,一双含笑的眼睛里透着洞察秋毫的敏锐之色,“你从朕还是太子之时,就一直跟在朕身边,这宫里怕是没有人比你的眼光更毒辣。这么多年难得见你替谁开口说话,看来老七的确是个可造之才啊。”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目光幽幽地转向远处,摇头长叹道,“只是老七想走这条路,可比他人更为艰难啊!他一无依附,二无根基,甚难!若是老七一直在朕身边……” 玄武帝眼中倏然掠过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眼底随之泛起淡淡的沉思,“朕还记得当年老七出生之后,翎妃死活不让朕把老七带出冷宫,直到她病逝,朕才得以将老七接出来。可这孩子自小就与朕不亲近,连看朕的眼神也是冷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翎妃的事一直在怨恨朕。” 玄武帝似有所感慨,神思恍惚的脸上,多了几分迷离之色。 路遥见状,宽慰道:“陛下您多虑了,当年翎妃娘娘仙去之时怀王殿下也不过三岁,三岁的稚童又哪会记事?再说当年是翎妃娘娘自请入的冷宫,进了冷宫后才发现已有身孕,陛下您也是为了保护她和腹中的皇子不遭人算计才让他们留在冷宫,怀王殿下又岂会怨恨陛下?” “就算老七当时不记事,但翎妃身边的那个心腹可没忘啊。从冷宫出来之后她一直护在老七身边,把朕当成洪水猛兽一般防着。朕自知当年之事的确是朕有愧于翎妃,可后来朕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她,想要弥补她,可她却执意要与朕死生不复相见。” 玄武帝神色黯然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些被岁月浮尘掩埋的情思,待追忆之时,便不可控制地丝丝缕缕涌现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感怀之意。 “朕还记得第一次去看老七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粉雕玉琢,那眉眼更是生得跟画里的仙童一样,朕是打心底地喜欢这个孩子,可他见到朕,竟然叫朕‘皇上’。” 思及此,他不由得哼笑两声,那一抹笑意勉强维持在唇边,透着一种难言的苦涩,悲叹道:“她们主仆二人啊,连声‘父皇’都不肯教老七,想来应是恨毒了朕吧。” 路遥暗暗压下眼帘,心中忍不住感慨。翎妃虽已仙去多年,可却在陛下心里留下了一根刺,这么多年这根刺如同扎了根一般,每每想起便会隐隐作痛。当年若不是后宫诸位察觉到陛下对怀王有心栽培,也不会联手算计,逼走怀王,否则这太子之位…… 路遥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口劝慰道:“已经过去多年,想必翎妃娘娘也早已谅解陛下了,陛下又何必如此伤怀。如今怀王殿下出落得风雅绝尘,更是文武兼资,翎妃娘娘若在天有灵也应该欣慰才是。再说陛下您与怀王殿下血浓于水,那是任谁都无法折断的牵绊啊。” 路遥的话似乎触动到了玄武帝的内心深处,只见那抹牵强的笑意在他的唇角渐渐凝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思,“是啊,血浓于水……说来终究是朕愧对他们……” 他紧紧地握住茶盏,像是在克制着内心浮动的情绪,往日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此刻却有种苍凉萧索的意味,“当年若不是老七对朕避之不及,死活都不肯叫朕一声‘父皇’,跟他母妃一样凉透了朕的心,朕也不至于让他和阿翎的心腹被宫中之人践踏,更是让那群混账兔崽子想方设法地折辱他。原本朕只是想给老七一些教训,让他知道只有朕才是这天下之主,才能庇护他,可朕万万没想到阿翎的心腹如此刚烈,竟以死来告诉天下人老七在这后宫多年来所受的屈辱。当时天下众说纷纭,都等着看朕如何处置后宫中人,可后宫和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朕不得不保全他们,只能舍弃老七,将他送去北落师门,以皇子的名义在那习武,这一去便是九年。” 玄武帝沉沉叹了口气,眉眼间流露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悲凉之色。 路遥还未来得及出言安慰,便听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在门口躬身禀报道: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第七十九章 北溟萧家 玄武帝双眉微微一紧,旋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眸中的哀伤一扫而空,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在玄武帝的示意下,路遥略微提高了声量,朝殿外传道:“宣——太子殿下。” 片刻后,一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步入殿内,头束金冠,身着靛青锦缎长袍,袍上绣着的龙形暗花图纹显示出其卓尔非凡的地位。他面容清秀,身形略显消瘦,苍白的面颊中透出几分病态,一双眼睛明亮却不显精明,给人一种温柔敦厚之感。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容洺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朝玄武帝叩首一拜。 “平身吧。”玄武帝淡淡开口,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容洺身上扫视了一圈,问道,“今日早朝,朕见太子气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容洺谢恩起身,抬头迎向玄武帝审视的目光,抿唇一笑,“劳父皇挂心,儿臣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玄武帝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盯了他半晌,直至见其略显局促方才露出些许慈祥的笑容,张口说道:“风寒之事可大可小,既然病了,便待在府中好好将养着,近日就不要再进宫折腾了。” 玄武帝这番话说得委婉,看似关心,实则是在狠狠地敲打容洺。 ——与其想方设法到宫里来讨好朕,不如好好反思下自己的问题,为什么堂堂一个太子却住在宫外的府邸,你这样下去,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只见容洺嘴角的笑容一僵,缓缓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与落寞。 依照祖制,太子本应入主东宫,可容洺却跟其他王爷一样住在宫外的府邸。其中缘由,便要从容洺的生母仁昭皇后说起。 仁昭皇后萧姮,是北溟国镇远大将军萧御川的嫡女,萧家乃是北溟国赫赫有名的将门世家,先祖曾在四国大战之时,率领北溟将士抵御外敌、浴血奋战,为北溟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整个北溟都有着极高的威望。镇远大将军萧御川承袭祖荫,手握重兵,常年替国家镇守边关,更是深受边民的拥戴。 面对这样一个声名显赫、手握重兵的世家,皇帝自是有所顾虑,可又不能直接做出鸟尽弓藏这种会引起天下舆论的事,只能徐徐图之,循序渐进地将兵权收回来。 早在玄武帝成为太子之前,他便察觉到了先皇对萧家的忌惮,于是他利用这点想方设法地博得了萧御川的青睐,在一次宴会中与萧姮一见倾心,玄武帝随之向萧御川求娶萧姮。 萧御川深知皇家一直忌惮萧家手上的兵权,当初将萧氏族人留在上渊城,又派自己镇守边关,便是想逼他主动交出兵权。可萧家掌兵握权多年,又岂会愿意将手中权柄拱手相让?哪怕萧家真的肯递交兵符,皇家又岂会轻易放过萧家?指不定还会被皇帝扣个莫须有的帽子清除掉,萧御川不傻。 可玄武帝求娶萧姮,无疑是给了萧御川及萧家另一条出路。若是扶持玄武帝继承大统,那么萧家便是肱股之臣,和皇室间的猜忌便会得到缓解,玄武帝自然没有理由动萧家,即便内心有想法,也会顾及朝中其他肱股之臣以及天下悠悠众口,绝不会愚蠢到过河拆桥让臣民凉透心。萧家只要有兵权在手,就意味着往后萧姮的儿子自然会是太子,那萧家的地位更是无法撼动。 玄武帝早已看穿萧御川的心思,他索性向萧御川承诺,若他日自己登上皇位,萧姮便是他唯一的皇后,她的儿子也将会是北溟的太子。最终,萧御川向先皇请旨替二人赐婚。不久之后,玄武帝被册封为太子。 玄武帝登基后,也信守承诺,册封萧姮为仁昭皇后、萧姮的长女为长公主,只是玄武帝登基不久又正值壮年,容洺也不过周岁,故而暂时没有册封其为太子。萧御川也明白此时朝中局势尚未稳定,不能操之过急,自己的势力又远在边关,只要自己依旧能率军占据边关要塞,那就不怕玄武帝言而无信,于是萧御川在玄武帝登基后不久便重新返回边关驻守。 只是萧御川万万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等来的不是册封容洺为太子的喜讯,而是仁昭皇后病逝的噩耗。 萧御川难以置信,仁昭皇后一个将门嫡女,自幼身体底子便远胜于旁人,怎会突然病逝?萧御川怀揣着满腹疑惑,暗中和自己的外孙女——长公主取得了联系,这才得知整件事情竟与墨族建交有关。 前年一直居于北溟国北边的墨族派遣使者前来北溟,请求与北溟国互通商贸,以此来增进两邦之间的友好往来。朝臣们得知此事后,连夜上书,多数都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原因有四。 第一,北方游牧民族一直逐水草而居,由于北部气候寒冷干旱,自然条件恶劣,不适合农作物生存,加之受耕作技术、冶炼技术等因素的限制,生产力水平低下,物资匮乏,以致这些牧民时常入侵与掠夺北溟北部的边陲小镇,严重威胁到北境的安全,北溟与这些北方蛮夷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 第二,墨族不过是北方众多游牧民族中相对弱小的一个,在被其他部族抢夺了他们的草场后,他们无法生存,才被迫迁徙至北溟边境,与北溟毗邻而居。这样的民族,本就资源贫瘠,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去催生文明,凭什么能与泱泱北溟建立邦交? 第三,北溟经过了经济复苏时期,本就有能力再开疆拓土,随时能将墨族纳入北溟的版图,如今不过是缺少一个举兵的理由罢了,若在此时互通商贸、建立邦交,让墨族学习到了中原的先进文明,那以后若想征伐墨族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四国大战之后,各国经济衰退,北方游牧民族趁势崛起,实力日益强盛,大有向中原扩张之势。墨族之所以要与北溟建交,无非是希望在遭受其他游牧民族侵扰时,得到北溟的庇护而已。如果往后与北方蛮夷交战,墨族会不会再次倒戈相向? 一时间群臣纷纷劝谏玄武帝,此时不宜建交和开放贸易,以免后患无穷。 然而墨族的副使却对中原文化十分了解,她列举出许多前朝与边疆的事例,并向北溟献出文书。 文书上明确写出,若往后北溟要与北边部族开战,墨族会与北溟一起抵抗他们,相对北溟的军队,墨族更加熟悉草原的气候和地形,可以充当北溟大军的前锋。 这位墨族的副使凭借不凡的谈吐及渊博的学识成功化解了北溟对墨族的部分顾虑,并得到了玄武帝的赞同和赏识,后来众人才知道,这位副使竟是墨族的公主——墨翎。 第八十章 仁昭皇后 墨翎公主不但美貌聪慧、才华出众,而且精通音律,琴艺精湛。她向北溟众人展示出了墨族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不仅让那些轻视墨族的朝臣们纷纷刮目相看,就连玄武帝也不禁被她深深吸引。 她曾献奏过多首脍炙人心的曲子,其中一曲自创的《关山月》,将塞北和中原文化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既体现出塞北的豪情洒脱,又体现出中原的婉约之美,其立意之妙,让人拍案叫绝。此曲不仅在北溟掀起了一股热潮,更是令玄武帝心驰神动,久久难以忘怀。 一个是权势滔天的君王,一个是美艳动人的公主,两人很快便坠入爱河,不可自拔。玄武帝更是不顾朝臣劝谏,多次为墨翎公主破例,甚至还为博得美人一笑,不惜一掷千金,寻来了天底下最优秀的斫琴师指导自己,亲自选材、打磨,为她打造了一把上好的玉琴。 这无上的荣宠,就连冠绝六宫的仁昭皇后都未能及其三分,惹得后宫佳丽们眼红不已。 官员们看在眼里,知道玄武帝已有与墨族联姻的打算。两人郎才女貌,本应是一段佳话,但他们背后却牵涉着两个民族的利益。两族联姻等同昭告天下,北溟要与墨族建交,换言之,北溟愿意庇护墨族,成为墨族的靠山。若往后北部蛮夷进攻墨族,北溟便要出兵相助,如此一来,北溟的军事力量便会变相削弱,而其他三国要是趁势围攻北溟,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之间,文武百官忧心忡忡,天下议论纷纷。群臣束手无策,知道玄武帝与仁昭皇后情深意笃,一向肯听仁昭皇后的话,只得向仁昭皇后求助,请求她出面劝说玄武帝。 仁昭皇后自诞下容洺之后,身子就已大不如前。她执掌后宫以来,一直事无巨细地操持着后宫诸事,早已心力交瘁,再加上后宫妃嫔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成日勾心斗角,这日积月累下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尽管如此,对于一直深爱着玄武帝的仁昭皇后来说,能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排忧解难,她心里仍是欢喜的。更何况这些年来,玄武帝的后宫从不缺美人,但无论是哪位妃嫔受宠,都无法撼动仁昭皇后的地位,玄武帝对她一直敬爱有加,这让仁昭皇后心里无比感动,更加坚定了和玄武帝之间的感情。 她在听到大臣们的请求后,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屡次劝谏玄武帝,奈何玄武帝像铁了心似的,根本不为所动。 不久后,玄武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答应和墨族互通商贸,建立友好之邦,并向墨族正式提出要迎娶墨翎公主为妃。 玄武帝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让仁昭皇后深受打击,也因此在心中埋下了一颗郁结的种子。 墨翎公主入宫之后,便被玄武帝册封为贵妃,携管理六宫之权,位同副后。这一年多来,她不仅独沐圣宠,玄武帝对她更是千依百顺,日日相伴其左右,一时间风头无两。 起初仁昭皇后以为玄武帝是为了增进两国邦交才对翎贵妃宠爱有加,就像后宫中其他妃子一样,只是用来制衡朝野的棋子。 可当她见到玄武帝看墨翎的眼神时,才明白这位翎贵妃和后宫那些莺莺燕燕是不一样的,玄武帝那满是爱意的目光,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在翎贵妃面前,玄武帝脸上笑容真切,目光灼烈,完全没有半分帝王的架子,他们泼茶赌书、抚琴弄诗,宛如一对神仙眷侣,羡煞了旁人也深深刺痛了仁昭皇后的心。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和玄武帝之间的点点滴滴,竟发现她曾以为的两情相悦不过是相敬如宾。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仁昭皇后心中郁结的种子终是长成了参天大树,她明白,自己希望与玄武帝两心不离的一生,到头来也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 在墨翎公主进宫后的第二年,仁昭皇后因积劳成疾再加上忧思过度,自此一病不起。 后宫嫔妃们轮流侍疾,其他嫔妃见仁昭皇后已病入膏肓,大多敷衍了事,唯独翎贵妃,每次侍疾时,都极为用心侍奉,还不时为仁昭皇后讲些塞外的趣闻,为她舒缓心绪。 仁昭皇后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率真的女子,这段日子她终于明白玄武帝为何如此宠爱她。 回想当年,她本热爱自由,却为了玄武帝甘愿困在这道宫墙之中;曾几何时,她也像翎贵妃这般生性率真,却不得不在这重重宫闱中学会尔虞我诈。她又怎会不明白,当初若不是因为自己父亲手握重兵,能助玄武帝夺嫡,玄武帝又怎会那么巧在花园中与她邂逅?又怎会对她一见倾心非她不娶?而她的父亲若不是担心皇室对萧家削权,又怎会将她嫁给玄武帝,助他登上这至尊之位?这些年的父慈女孝、夫妻和睦就像是一场笑话,她这一生不过是这场政治联姻下的牺牲品罢了。 这些年玄武帝之所以对她敬爱有加,只不过是顾忌父亲手中的兵权;父亲对她嘘寒问暖,也只是想让她为萧家巩固权势。她装了一辈子的糊涂,以为把自己困在幻想出来的牢笼中,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仁昭皇后病势日渐加重,宛如一朵凋零的牡丹花,眼见她从艳丽渐渐走向枯萎。长公主见状,打算通知驻守在边关的萧御川,不料却被仁昭皇后阻止了。她知道自己一死,萧御川一定会让玄武帝立即册封容洺为太子,而长公主也会跟她一样,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她被这堵宫墙困了一生,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再像自己一般成为皇权下的牺牲品。 玄武帝在仁昭皇后病倒后便四处寻医问药,还下诏修复了北溟近百座古寺为皇后祈福,天下纷纷歌颂着玄武帝对仁昭皇后的情深似海。 墨翎看出一些妃嫔的不尽心,这段时间不再让其他妃嫔侍疾,亲自侍奉在仁昭皇后身侧,替她端药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哄她开心,还将玄武帝替她求医问药、修复古寺祈福的事情告诉了她。 仁昭皇后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她拉起墨翎的手,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半晌,才轻声道:“你要记住,在这宫闱之中,退则是进,你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切记,帝王心,海底针……莫要……太过执着……” 不承想,那日是墨翎最后一次见到仁昭皇后,仁昭皇后终究没能撑过那个雪夜。 第八十一章 墨族覆灭 萧御川得知仁昭皇后是积忧成疾病逝之后,顿时怒急攻心。 一方面是对萧姮沉溺于儿女情长,还为此丢了性命的行为感到不满与失望。她身为萧家人,罔顾萧家多年来替她铺路筹谋,不但没能为萧家争取到更多的利益,竟还泥足深陷奢望能得到玄武帝的真心?自古帝王多薄幸,玄武帝此人心机颇深,莫要说她是萧家人,就算是普通的官家小姐也是痴心妄想,简直愚不可及! 另一方面则是对萧姮后来与世无争的态度感到痛心疾首,就算玄武帝再宠爱翎贵妃又如何?她萧姮乃是北溟的皇后,执掌凤印、统领后宫,他萧御川又手握重兵,她若肯争,玄武帝又怎会独宠翎贵妃?最令他想不通的是,萧姮病重如此大的事,她竟擅作主张刻意隐瞒消息不让他知道! 仁昭皇后这一去,不仅削弱了萧家在朝中的地位,令其势力大减,更是让萧御川的心中惴惴不安。 这位翎贵妃如此得宠,加上背后又有墨族为靠山,就算玄武帝信守承诺不再立后,但她也是这后宫里唯一的贵妃,位同副后,往后若诞下皇子,说不定还会威胁到容洺的太子之位,这让他怎能安心? 经过几日的深思熟虑,萧御川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仁昭皇后下葬的那天,玄武帝与回来悼念女儿的萧御川秉烛夜谈了很久。 玄武帝为仁昭皇后薨逝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悲恸欲绝地向萧御川倾诉道:“当初若不是朕让姮儿身居后位,她也不会为了后宫诸事劳心劳力,以至于最后积劳成疾。是朕无用,没能治好她。” 萧御川闻言宽慰道:“是姮儿福薄,往后不能再伺候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因此伤身。” 萧御川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却是迫于无奈言不由衷。 玄武帝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岂会听不出来?当初是你们萧家亲手将她推到皇后的宝座上,她的死萧家有很大的责任。皇后作为一国之母,其职责便是统率六宫,维护皇室万世荣光。所谓地位越高责任越大,萧姮是因为后宫诸事繁杂才累到病重,如今连累到你们萧家势力被削,只能归咎于你们推选上来的人没有能力坐稳皇后之位,跟他玄武帝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他该做的都做了,天下皆知,玄武帝对仁昭皇后情深义重,为仁昭皇后的病已经竭尽所能,他萧御川又有何理由怪他? 这一夜,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再提及册封容洺为太子之事。 没多久,北境驻守的军队突然传回急报:北方蛮夷已经越过了墨族的疆域,正准备攻打北溟的边城。 这一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北方蛮夷越过了墨族的疆域,而墨族却没有向北溟传递出任何消息,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墨族已经沦陷,无法将消息传递给北溟。二是,墨族投靠了北方蛮夷,主动打开城门,放其过境。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北溟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玄武帝与众大臣商议之后,立即调派了另一支军队前往南境接替萧御川的驻守军队,并授命萧御川立即率军从南境撤回,挥军北上。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墨翎的耳中,她跪在玄武帝跟前起誓,说墨族绝对不可能背叛北溟,一定是北方部落趁其不备攻陷了墨族,请玄武帝一定要救出她的族人。 玄武帝欣然应允,还安慰她说,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墨族会反戈相向,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将她的族人解救出来。 萧御川率军抵达北境战场不久,便向玄武帝传回一个震撼寰宇的消息:已经查实墨族叛变,他们与北方蛮夷沆瀣一气,正一起对抗北溟。 此事在北溟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官员联名上书,请玄武帝下旨剿灭墨族并处置翎贵妃,以此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们,鼓舞士气。 玄武帝被迫无奈,只能下令将墨翎软禁在寝宫中,从贵妃降为嫔妃,收回其代管六宫之权,并下旨让萧御川尽量留下墨族之人,将其带回上渊城审问。 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溟大军,北方蛮夷由于兵器落后、粮草匮乏等问题,没能坚守多久便被萧御川率军击退,溃逃到了北边。 不久后,玄武帝便接到萧御川传回的军报:“北蛮溃不成军,已退至北部数百里之外;墨族殊死抵抗,臣已将其族覆灭。” 对于萧御川擅自灭掉墨族,玄武帝震怒不已,却又不能将其治罪。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此时刚打完那一场胜仗,他不能为此寒了将士们的心。 此战过后,萧御川却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上奏玄武帝,请旨留在北境驻守,以防北方蛮夷再次来犯。 萧御川的大部分势力都集中在南境,当日玄武帝调遣了另一支军队接替萧御川驻守南境,让萧御川率军北上,为的就是削弱萧御川的实力。若萧御川此时班师回朝,根本就不可能再重回南境,玄武帝便会借此机会将他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逐渐架空他的兵权。萧御川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会主动请缨驻守北境。尽管在北境他的势力大不如前,可只要保住兵权,就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那日,更何况,他还有容洺。 有萧御川坐镇北境,不论是朝野上下还是边境百姓,都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时间,天下都在大肆宣扬着萧将军忠贞爱国的行为,让玄武帝无法拒绝,只得应允。 墨翎在得知墨族覆灭的噩耗后,每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玄武帝虽然不似从前那般日日伴其左右,但时常会去看她,向她倾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迫不得已。 墨翎知道,玄武帝并没有下旨剿灭墨族,她心里虽然怨他却始终恨不起来。她深知玄武帝在众口铄金之下仍然保住了自己,已是难得,她又怎么能恨他呢?她该恨的,是那个罔顾君令、亲手将墨族覆灭掉的刽子手,她绝不相信墨族会叛变! 眼见墨翎每日活在痛苦之中,玄武帝很是心疼,于是寻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携其微服离宫散心。可玄武帝万万没想到,这次出宫,竟改变了墨翎一生的命运。 那个本该死在墨族的女人——墨翎的表姐柳氏,竟然出现在了墨翎面前。 第八十二章 覆灭真相 见到柳氏,墨翎又惊又喜,连忙将其带回宫中安置,也自此从柳氏口中得知了“墨族叛变”的全部真相。 那日,草原的几个部落组成联盟突然向墨族发起了进攻。 墨族遭到联盟的突袭后十分不解,草原的数个部落除了为生计争夺草场以外,一向相安无事,而墨族早已退居之外,为何那些部落要向他们下手? 在联盟的威逼利诱下,墨族才得知此次联盟攻打墨族的目的。他们一是为了惩处墨族背弃草原部落,擅自与北溟建交;二是用攻打墨族作掩护,想越过墨族抢掠北溟边城。 只要墨族愿意开城放其过境,并与北溟断交,他们便会既往不咎,否则会将墨族视为敌人。 可墨族也很清楚,他们若是背叛北溟,下场绝对不会比现在好。况且,墨翎公主已和玄武帝联姻,再加上北溟的物资文化都是墨族发展所需要的,这让他们更加不可能对北溟倒戈相向。 墨翎的父王在第一时间就率领族人背城借一的死守城门,不给联盟一丝一毫的机会,并派人将部落联盟的计划告知了北溟边境的驻守军队,让他们把消息送回上渊城,请求北溟出兵增援,一起对抗部落联盟。 而墨族殊死抵抗的态度也彻底激怒了部落联盟。 没过多久,墨族便接到北溟驻军的消息,说北溟的军队已在后方设好陷阱,让他们先假意顺从归降,将计就计打开城门放联盟大军过境,届时便可瓮中捉鳖。 北溟传回的消息,让王上和几位长老都十分犹疑。他们不懂北溟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为何不直接派兵增援,合力将部落联盟彻底拦截在墨族境外,反而要放他们进入墨族的领地?要知道墨族一旦打开城门,必将会和部落联盟进行一场鏖战,部落联盟岂会轻易放过他们? 可当时战事吃紧,墨族势单力薄又孤立无援,根本抵抗不了几时。纵使王上及长老们对此计策心存疑虑,但随着部落联盟的攻势日趋激烈,墨族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听从北溟的计划。 王上命令所有老弱妇孺撤往北溟边境,率领留下的人打开城门放部落联盟过境。谁知这一放,不但让墨族的族人死伤惨重,更是成了他们墨族叛变的“罪证”。 柳氏当时带着三岁的儿子和墨族的老弱妇孺们前往北溟的边境,北溟作为墨族的邦交之国,理应接纳这些墨族的百姓。可当他们到达边境之时,北溟驻军竟以墨族正在交战怕混入细作为由,拒绝墨族族人入境的请求。 很快部落联盟就杀到了北境,可北溟驻军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北溟所谓的陷阱,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他人而设,而是设给墨族的! 他们这群老弱妇孺被关在城外,无所依靠,只能咬着牙与部落联盟殊死一搏,幸亏王上带人及时赶来,才救下他们一部分人。他们一路逃回墨族城内,所幸部落联盟的目的是北溟边城,并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这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当他们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时,却发现,这哪里还是那个他们平日居住的家园?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每一寸土地都侵染着族人的鲜血,那些暗红的血渍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灭顶之灾。 部落联盟终究是没有放过墨族,如今站在这里的,已是墨族仅存的活人。 他们含泪埋葬了族人的尸骸,柳氏的父亲与丈夫也在其中。可她还没来得及从悲痛中走出来,王上却倒下了。 原来王上在这场战役中也已身负重伤,在他得知族人们并没能受到北溟的庇护后,拼着最后一口气赶到北境,强撑着伤重的身体将族人接回,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们那群老弱妇孺终究还是死伤过半。 在王上奄奄一息之时,他悄悄将一块绢帛交到了柳氏手中,并告诉她墨族今日之劫,或许就是因为这块绢帛而起,玄武帝曾暗中派人来墨族寻找过这块绢帛,只是他并不知道这块绢帛的来历和作用,只能偷偷地将它藏起来。他知道玄武帝与墨族建交的目的并非表面那般单纯,只是墨族无依无靠,要想有长远的发展,就必须从北溟那里学习到中原的农耕技术和其他先进的文化。若日后北溟要对墨族不利,这卷琴谱便是谈判的筹码。 可他没想到的是,部落联盟会突袭墨族,而北溟竟然全然不顾墨翎,直接对墨族落井下石,甚至连谈判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们。原来从一开始北溟就计划着如何吞并墨族,什么建交,什么联姻,统统都是为了今日的借刀杀人罢了。 王上让柳氏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块绢帛交到墨翎手中,并且叮嘱墨翎一定要提防玄武帝。 不久后,王上因伤重不治与世长辞。与此同时,萧御川也率军赶到了北境,与部落联盟交战。 四处烽烟弥漫,墨族的族人只能躲在城内,不敢出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部落联盟的马蹄声从城内踏过,他们才知道北溟胜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部落联盟溃败之后,等待墨族的却是另一场灭顶之灾。 萧御川率军杀来时,柳氏和儿子藏在一个地窖里,死里逃生。她躲在地窖的时候,偶然听见那些在外搜查的士兵暗中提起什么密诏,从他们交谈的内容中发现,这些士兵竟然是两拨人马。一拨是萧御川的人,而另一拨则是奉了玄武帝的密旨,来暗中寻找东西的。 当她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她和儿子心存侥幸地去寻人,可是,这里除了那些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啃食着尸体的秃鹫以外,满城死寂,再也没有任何生机。 柳氏几近绝望,可她却不能让自己倒下,她必须要活下去,她还要完成王上的遗愿,去北溟找公主,告诉她所有真相,不能让她再受到北溟和玄武帝的蒙骗,要替惨死的族人报仇雪恨! 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乔装打扮后,将儿子寄养在北境的一户农家里,自己则偷偷潜入上渊城,准备找个时机混进宫中,不料那日在宫外见到了微服出游的墨翎。 墨翎听完柳氏的话,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之间惊怒和悲愤相继交织,久久都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当初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仁昭皇后在离世前跟她说的那一席话究竟是何意?而北边部落与墨族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会突然组成联盟袭击墨族?北境驻军为何要诬陷墨族叛变?萧御川又为何宁愿抗旨也要剿灭墨族? 原来,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是可以串联起来的,这一切,皆是玄武帝布的局。 第八十三章 玄武帝的谋划 墨翎这才发现,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两年的枕边人,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表面上总是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实际上心机深沉得可怕。 难怪仁昭皇后会觉得生无可恋,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他。怪不得萧御川敢抗旨剿灭墨族,原来他早就看出了端倪。甚至连她的父王也看得比她通透。 唯独她,还天真地以为他会去拯救她的族人,一直沉浸在这个刽子手的花言巧语中,为他伪装出来的情深义重而感动! 墨翎心如死灰,顿觉自己可笑至极!她一直以为玄武帝会力排众议与墨族建交,是因为他看到了墨族的诚意,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以及他对自己的真情实意! 不承想,她不仅步了仁昭皇后的后尘,更可悲的是,在不知不觉中她竟成了玄武帝挥向墨族的一把利刃,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族人和父王。 当初若不是她向往中原文明,听信了那些商旅的谗言,想要让墨族摆脱草原部落的束缚,她也不会屡次劝谏父王与北溟互通商贸。若不是为了能和北溟成功建交,她又怎会来到北溟?若不是她爱上了玄武帝,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蒙蔽,执意要嫁给他,又怎会让父王在部落联盟兵临城下时进退两难,最终只能选择相信北溟? 爱恨如冰火,蚀骨又灼心。 墨翎痛不欲生,她抱着玄武帝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张玉琴,嘶声裂肺地质问他:“这一切都是你的谋划,对吗?早在你赠琴给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定了要让我国破家亡的主意!这两年你的无微不至、浓情蜜意,皆是为了利用我布下这个局!你真令我感到恶心!” 出乎意料的是,玄武帝并没有因此动怒,也没有反驳,他目光深沉且复杂地看了她许久,沉默着没有说话。 玄武帝知道,从柳氏出现的那刻起,就已经瞒不住了。 当年,在玄武帝的刻意设计下,与萧姮邂逅,并让她对自己情根深种,又利用萧家不愿释放兵权的机会,成功娶到萧姮,助自己登上了皇位。 萧家作为扶持玄武帝上位的肱股之臣,又是皇后的娘家,自是如日中天,大有独大的趋势。 而玄武帝虽然迟迟没有册封容洺为太子,但对萧姮及萧家却是宠信有加。他将萧姮和萧家一起推上了至高之位,风光无限。 人的野心有时候就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让你成为一个强者,又会在不经意间将你摧毁。 树大招风、过盛易折这个道理,正春风得意的萧御川根本不屑一顾。萧家这些年仗着皇室的恩宠,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这也是仁昭皇后走向陨落的原因之一。 当年北溟先皇及先祖们想方设法地削弱萧家的兵权,足以证明皇室对萧家的忌惮,玄武帝又怎会放任萧家势力坐大呢?萧家被捧得越高,跌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痛。 萧姮自幼习武,体质尚佳,可为何自从诞下容洺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后宫里的阴谋算计向来层出不穷,萧姮身体里的慢性毒药究竟是出自哪位嫔妃的手笔,玄武帝不得而知,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让替萧姮问诊的御医守口如瓶,然后远远地观望,看着那株最尊贵的牡丹花,盛极而衰。 而这些年玄武帝一直在打探《七杀琴谱》的下落,偶然中得知其中一卷琴谱流落于墨族。北溟与墨族毗邻而居多年,北溟早就有将其疆土纳入自己版图的想法,只是奈何一直没有出兵的理由,再加上北边其他部落一直蠢蠢欲动,又有其他三国虎视眈眈,若贸然和墨族开战,北溟根本讨不了好。 于是他派人扮作行商前去墨族探查琴谱的下落,并借此机会向墨族展示出中原先进的文明和优渥的物质资源,让本就资源匮乏的墨族动了与北溟建交、互通商贸的心思。 当墨族派遣使臣出使北溟时,玄武帝的目的便达到了。 ——一来可以利用墨族获取更多北方蛮夷的信息,有利于日后与其对抗。二来,北方蛮夷一直想入侵中原,若墨族和北溟建交,便是在立场上背弃了整个草原部落,如此一来,便切断了墨族与草原部落之间的渊源,墨族从此孤立无援。 墨族与两个部落曾因抢夺草场而产生过矛盾,待墨族和北溟建交后,玄武帝只要找人从中挑拨,就能彻底激化他们与墨族之间的矛盾。届时,只待他们对墨族出手,北溟便可光明正大地派兵向墨族增援。而他们的军队只需驻扎在墨族境内坐山观虎斗,不论是哪一方获胜,都会势孤力穷,根本不是北溟的对手。不管是墨族的土地还是那卷琴谱,自然都成了北溟的囊中之物。 可墨翎的出现却是玄武帝始料未及的,刚开始他的确被墨翎所深深吸引,可很快他便清醒过来,并准确地认知到,若北溟和墨族联姻,不但可以让自己的一石二鸟之计变得牢不可破,甚至还有机会一箭三雕。 墨翎公主虽然天资聪颖,但生性过于率真,很快便落入了玄武帝的局中。玄武帝迎娶墨翎后,在无形之中促进了整个局势的发展,墨翎也成了整局中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玄武帝知道仁昭皇后对自己一往情深,所以在墨翎入宫后,便利用墨翎不断地刺激她。讽刺的是,萧姮到最后并非毒发身亡,而是被玄武帝一点一滴地磨灭了她求生的欲望,最后郁郁而终。 萧姮死后,萧家在朝中的势力大减,萧御川想要固权,就必须为容洺今后的太子之路扫除所有障碍。 而墨翎,这个后宫中唯一的贵妃,在仁昭皇后生前便独沐圣宠,仁昭皇后薨逝之后更是代其掌管六宫,位同副后,再加上她身后还有墨族这座靠山,今后若诞下皇子,容洺的太子之位便会岌岌可危,萧御川自然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萧御川的手再长,也无法伸到后宫之中,要想拔掉这根刺,就只能从墨族下手。 岂知,他的这个想法正中玄武帝的下怀。 第八十四章 玄武帝的谋划(二) 玄武帝想要墨族的疆土及其手上的《七杀琴谱》,却又不想墨翎对他恨之入骨,于是他将手中的刀悄无声息地放在了萧御川的手上。 在萧姮下葬的那天,玄武帝特意让萧御川留下,与之促膝长谈,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萧御川。萧姮的死对萧家来说不仅仅是削弱了势力,更是让萧家失去了一道护身符,萧御川一定会找机会向玄武帝提出册封容洺为太子之事。 可那一日,萧御川竟完全没有提及此事。 萧御川心里明白,萧姮尸骨未寒,若他在此时向玄武帝提出册封太子之事,意图太过明显,没有一位君王会愿意见到武将弄权。到时候,玄武帝不但会以容洺守孝为由推延此事,还会让他对萧家生出戒心,那么日后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变故。所以他只能按兵不动,暗中替容洺扫清一切障碍。 在萧御川看来,玄武帝之所以会如此宠爱墨翎,是因为她身后有墨族这个靠山,只要墨族一倒,玄武帝的恩宠也会随之淡去。宫中之人向来见风使舵,墨翎得宠这么久,后宫之人早就眼红不已,自然会有人出手对付她。她日后在宫中将如履薄冰,这个贵妃之位自然也坐不安稳,而失去靠山的墨翎无权无势,也就无法对容洺的太子之位构成威胁。 玄武帝见萧御川对册封太子之事只字不提,便知道萧御川已经动了旁的心思,自己借刀杀人的机会来了。 可萧御川想要铲除墨族,又岂有那么容易?这不仅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更需要一个适当的契机。 当玄武帝得知萧御川偷偷买通了北境驻军的将领将自己的人安插在了北境驻军中后,他便在暗中毫不吝惜地推了他一把。 ——玄武帝之前布局时曾在墨族留下一枚暗棋,为的就是日后挑拨离间草原部落和墨族的关系,此时正适逢其会。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草原部落暗中组成联盟,突袭了墨族,墨族措手不及只得向北溟求助。 谁知北境驻军将领在墨族传递消息的那几日因风寒卧病,只有副将代其处理军务,而墨族传来的情报恰好落在了萧御川安插的人手中。萧御川的人又岂会让这个消息传回上渊城?他们瞒下了此事,并向墨族传回“瓮中捉鳖”的假情报。 这一切一蹴而就,看上去像是萧御川一手策划的,岂料,北境驻军这一系列的机缘巧合致使萧御川的人拦截下情报,皆是由玄武帝暗中授命而成,只是萧御川在明,玄武帝在暗罢了。 此计成功让墨族在走投无路之下开城放部落联盟过境,不仅导致墨族族人死伤惨重,墨族还因此背负上一个“临阵叛变”之名,这恰好给萧御川日后剿灭墨族提供了合理的借口。 但萧御川的人没想到,部落联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借着讨伐墨族的旗号,真正的目的却是攻陷北溟边城。 此时的玄武帝已经调遣了另一支军队赶赴南境接替萧御川的驻守大军,而萧御川则奉命率军北上,对抗部落联盟。 这看上去像是对萧御川极度依赖以及对其能力的肯定,实则是玄武帝谋局中一箭三雕里的最后一雕。 萧家三百年前积攒下来的声威本就随着岁月流逝在逐渐淡化,萧家自从祖辈在四国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后,后世便无人再能超越其当年的丰功伟绩,萧家这几代人都只是恪守本分,碌碌而为。当年北溟先皇本想趁机收回萧家兵权,岂料萧家这辈竟出了一个骁勇善战的萧御川,不论是在与其他三国边境摩擦中还是与北蛮的抗争中,都曾立下了赫赫战功,也因此斩获了不少声望,重振了萧家的声威,大有青出于蓝之势。所以先皇才会趁萧御川羽翼尚未丰满之前,派其去镇守南境,意图逼出萧家兵权。 萧御川戎马一生,在南境驻守多年,深受南境百姓的拥戴,在南境民间的声威早已压过当今天子,其势力更是在南境根深蒂固。若是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萧御川调离南境,必定会引起南境百姓的不满,甚至还会引发暴动。故而玄武帝找到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萧御川从南境撤走,重新更换一支军队驻守,那便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南境的势力也将重新洗牌,玄武帝便可趁势收回南境的掌控权,这也将让萧家的势力受到重创。 而玄武帝调遣萧御川的军队前往北境战场,却没让萧御川接替北境驻军,就是为了让萧御川打完这场仗后无边可戍,只能率军返回上渊城。 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来说,唯有天高皇帝远才有可能培养他的势力。一旦萧御川率军返回上渊城,便会回到玄武帝的掌控之下。日子久了萧御川及萧家的声威自然而然会被其他将领所代替,届时,玄武帝便可以以各种名义将其麾下的兵卒调遣、增援到他处,这样徐徐图之,有朝一日便会彻底架空萧御川手上的兵权。 萧御川到达北境后,玄武帝又下旨让萧御川留下墨族活口,让其带回上渊城审问,表面是为了查明墨族叛变的真相,变相保护墨族,实则却是对墨族下了一道催命符。正是这道圣旨,加剧了萧御川覆灭墨族的决心。 不久之后,萧御川果然如玄武帝所设想的那样,先斩后奏,剿灭了墨族。 而这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这令萧御川心中不禁生出疑虑,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整个局势的发展。 萧御川一直知道玄武帝在秘密地寻找一件东西,至于是什么,除了玄武帝的亲信以外没人知道,他只知道这件东西对玄武帝而言极其重要。而就在剿灭墨族的同时,萧御川在自己的军中竟意外发现了几个士兵正在墨族城内搜寻东西,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蹊跷。 原来这一切皆是玄武帝布的局! 玄武帝真正的目的不仅是要让自己成为他的一把利刃,使他可以手不染血地除掉墨族,将其纳入北溟的版图,还要从墨族手上得到那件梦寐以求的东西,并在无形中削弱了萧家的势力,他甚至还想通过这次战役逼他回上渊城,好逐渐架空他的兵权! 好一个一箭三雕! 萧御川怒不可遏,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藏在地窖中的柳氏。 玄武帝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萧御川竟在最后反噬了他一口。 第八十五章 琴断情断 玄武帝没有料到萧御川洞悉得如此之快。剿灭墨族后,萧御川竟煽动边境的百姓制造舆论为他造势,迫使自己下旨让他留在墨族的疆域驻守,不仅保住了兵权,还利用柳氏算计了自己一回。 在墨族之时,心思缜密的萧御川怎么可能不带人搜查地窖?况且柳氏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儿子,藏身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好几日,又怎么可能会毫无动静? 柳氏是萧御川故意放走的。 萧御川已心知肚明,玄武帝绕了如此大一个圈子借自己之手来铲除墨族,无非是为了维持住他在世人心目中仁德的形象,同时也不希望墨翎因此而憎恨他。只是他没想到,玄武帝如此老谋深算的人,终究也没能躲过一个“情”字。 古往今来,情之一字,最为绊心。一旦有了牵绊,就很难挣脱,对于上位者而言,往往都是致命的软肋。其是弱点所在,要害所在,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成为致命一击,且防不胜防,难以化解。 怒火中烧的萧御川自然礼尚往来地留下了柳氏这个活口,并故意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让柳氏清楚这一切皆是玄武帝的谋划。 也正如萧御川所料,柳氏出城之后直奔上渊城而去。萧御川更是命人暗中替柳氏沿路放行,使柳氏顺利抵达上渊城。 萧御川的目的,就是要借柳氏之口,将真相全数告诉给身在宫中一无所知的墨翎,让藏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的玄武帝原形毕露。墨翎知道真相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轻则和玄武帝一刀两断,重则或许还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来。 无论如何,他不但可以替容洺彻底除掉墨翎这个心腹大患,还能让玄武帝事与愿违,替自己和萧家出一口恶气。 萧御川请旨驻守墨族,表面上是为防范北方蛮夷的再次侵犯,替北境增添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实则是想在北境重新培养出自己的势力。 玄武帝又岂会不清楚萧御川的心思?只是北境寒苦,地广人稀,萧御川若想要效仿当年在南境那样,重新扶持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实在有些痴人说梦。玄武帝虽未能如愿地收回萧御川的兵权,但将他留在此处,不仅可以削弱萧家的实力,还能威慑北方蛮夷,可谓一举两得。 可不论他们之间如何勾心斗角,玄武帝在看到柳氏的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看似棋高一着,却还是被萧御川摆了一道,可惜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 如果他早些知道墨族还有漏网之鱼,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其除掉,绝不会让墨翎知道这背后的阴谋诡计。至少这样,墨翎就不会恨他,她依旧能做她的宠妃,依旧能和自己琴瑟和鸣。他多么希望能这样瞒她一辈子,那么他欠她的,他便可以用一辈子来慢慢偿还……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却总有取舍。 玄武帝的默认让墨翎悲痛欲绝,什么情深似海,什么圣眷优容,打从玄武帝送这把琴给她的时候,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她自投罗网罢了。 她曾经有多爱他,如今便有多恨。那种爱恨在她内心深处反复交织着,不停折磨着她这具脆弱的血肉之躯,可是比起玄武帝,她更恨自己! 她多么想亲手手刃这个让她国破家亡的刽子手,恨不得剥他的皮,饮他的血,以告慰族人的在天之灵。可她知道仅凭自己和柳氏两人之力,即便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反而还会连累到柳氏的儿子。 万念俱灰之下,墨翎当着玄武帝的面,将那张与他定情的玉琴狠狠地砸在地上。 琴断情断,也自此了断了她与玄武帝之间的所有情分。 此后,墨翎以以下犯上之罪,自请入了冷宫。在进冷宫之前,墨翎向玄武帝求了一道旨意。她说,她从来没有向他求过什么,唯一所求的便是希望他能够救出她的族人,可是他却失信了。如今她只愿,从今往后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墨翎带着柳氏住进冷宫不久,便发现自己已有身孕。玄武帝得知此事后,喜出望外,本想借此缘由将她接出来好好养胎,可墨翎却不为所动,不但对他避而不见,就连他赏赐的东西也让柳氏全数扔了出来,不愿再承他半分情。 玄武帝想到当年仁昭皇后身体里的慢性毒药,知道冷宫的确是保护墨翎和孩子的最佳居所,便就此作罢。 墨翎诞下容绥后,玄武帝本想将他们母子接出冷宫,可墨翎抵死不从,甚至以死相逼不让玄武帝把容绥带出去教养。 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炙热的心也会被冷绝所凉透,更何况还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玄武帝对墨翎逐渐心灰意冷,从此不再过问冷宫之事。 墨翎本以为只要不再承宠,待在冷宫这个地方便不会对他人构成威胁、便能安安稳稳陪伴容绥成长,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女人的忌妒心。当初她风头正盛的时候,已经惹得不少人眼红,如今她失势,那些人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冷宫本就偏僻,再加上玄武帝不再过问,那些人便变本加厉地折辱墨翎和柳氏,就连尚在襁褓里的容绥也未能幸免。 有后宫嫔妃的刻意刁难、宫人们的见风使舵,冷宫里的供给逐渐供不应求。墨翎产后身子本就亏虚,玄武帝派人送来的补品又全被她退了回去,以致于未能好好调养,身体每况愈下。为了让容绥健康成长,墨翎常常背着柳氏将自己的吃食留给容绥,使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彻底破败。幸得柳氏一直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墨翎才能拖着病体陪伴容绥度过了三年的时光。 这些年,皇后之位一直悬空,太子之位也无任何动向。原本萧姮在位、萧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册封容洺为太子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自从仁昭皇后薨逝,再到萧御川驻守墨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玄武帝对萧家的态度早已大不如前,心思通透的封澜之更是看出了其中关键。 ——萧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越长越高,当它长到一定的高度,人们抬头仰望时,都不知道到底看的是它,还是它身后的那片天。故天复能容其愈高而蔽之? 第八十六章 北溟旧事 萧家在玄武帝的刻意打压下,势头一落千丈,眼见萧家这棵参天大树摇摇欲坠,曾经依附于萧家的势力开始分崩离析,那些拥护容洺为太子的呼声也逐渐隐没,这让一直以来野心勃勃却碍于萧家权势的家族蠢蠢欲动。 太子之位至今仍然空悬,玄武帝也未曾表露过半分属意太子的人选,就算以前玄武帝承诺过萧家要册立容洺为太子,可世事变化,盛衰无常,如今的萧家大势已去,太子之位早已不再是他们萧家的囊中之物了。 前朝一些家族开始在暗中与其他大臣拉帮结派,后宫更是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诞下皇子的妃嫔们各树一派,在太子之位花落之前,谁都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她们自然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天选之人。这些外戚家族不断拉拢他人扩张自己的势力,膝下没有皇子的妃嫔及其身后的家族逐渐向其依附,纷纷盘算着如何为自己和家族奔个锦绣前程。 如此一来,一些家族势力日益强盛,大有之前萧家的趋势,天家惯用的制衡之术虽然能让几方势力相互牵制,但却没有稳定的制衡点,使得整个北溟朝堂的势力盘根错节,一度混乱不堪。 墨翎离世后,玄武帝将容绥从冷宫里接出,并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亲自悉心教养。 如今前朝后宫皆为太子之位斗得热火朝天,谁也不曾想到那个被遗忘在冷宫之中的七皇子竟会以逆袭之势出现在众人面前,玄武帝的这个做法无疑让不少人感到寝食难安,心中不禁萌生出歹念。 那些嫔妃可没忘记,当年的翎妃是何等的圣眷优容,若不是因为墨族之事和玄武帝产生了嫌隙,指不定已经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了。她们更加不会忘记,当年她们是如何在冷宫里折辱翎妃,以致于她身体孱弱,最后病死。 而今容绥留在玄武帝身边,接受玄武帝的亲自教养,这是何等的殊荣?其中深意更是不言而喻。虽然玄武帝从未提及太子之事,但明眼人心底都很清楚,照这个架势下去,这位七皇子可绝非池中之物,太子之位的天平已经朝他倾斜。 若真让翎妃的儿子成了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她们这些嫔妃往后的日子不仅没了盼头,还极有可能会性命不保,牵累到身后的家族,故而她们又怎么可能看着他一帆风顺地坐上那个位置呢? 向来尔虞我诈的后宫突然沉寂下来,她们暂且放下从前的恩怨,空前一致地联手,一场新的阴谋正悄无声息地展开。 时光荏苒,一晃眼三年过去了。 容绥在玄武帝的悉心栽培下越发出类拔萃,不仅聪明睿智还有着跟年纪不符的沉稳与内敛,再加上超然出众的姿容,让他在众多皇子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也让更多人将他视为眼中之钉。 朝中一些见风使舵的臣子刻意在玄武帝面前夸赞容绥有帝王之才,一方面是为了讨好玄武帝,另一方面是为了试探玄武帝的口风,以此保证自己党争的站队。 也正因这样,宫中流言四起,传言玄武帝有意册立容绥为太子,诸皇子的母家眼见朝中风向一日千里,立即将消息添油加醋地散布至北境,并找人煽动百姓舆论,致使民间质疑声漫天。 言官迫于民怨,不得不向玄武帝谏言:容绥虽贵为皇子,身上却也流淌着“叛贼”墨族的血,当年北境一役,皆因墨族叛变导致北溟军民死伤无数,这样的血统是绝对不会受到百姓拥戴的,七皇子并非继承北溟大统的最佳人选,还望玄武帝能将七皇子交由其他嫔妃抚养,以平息流言蜚语和北境边民的怒火。 而这三年以来,任凭玄武帝待容绥如何好,容绥对他始终敬而远之,如同三年前一般,恭谨却淡漠,顺从却疏离。容绥可以在背地里亲切地称呼柳氏为“柳姨”,但却连声“父皇”也不肯叫玄武帝,这让玄武帝早已心生不满。 再者,玄武帝的其他儿女虽不及容绥优秀,却是日日风雨无阻地到他跟前请安,对他嘘寒问暖,想着方地讨好,既殷勤又孝顺。哪怕玄武帝知道他们是别有用心,可仍让他感受到了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他内心也是极为高兴的。 反观容绥,不论如何待他,他都无动于衷,哪怕只是片刻的虚情假意,他都不曾愿意。 也正是容绥这样的态度,再加上有心之人不断地煽风点火,玄武帝不禁回想起当年翎妃的决绝,他的心也如当年一般渐渐冷却,最后形成一块郁结,如同堵在心口的一块巨石,难以排解。 纵观全局,权衡利弊之下,玄武帝终是采纳了言官的谏言,下旨将容绥养在一个不受宠的嫔妃那里,这样既保全了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又能给容绥一个教训,他要让容绥明白,只有他才是这天下之主,也只有他才能护他一世周全。 虽说容绥只是换了一个居所,他仍是北溟国的七皇子,吃穿用度也与其他皇子一般无二,可到底是离开了玄武帝的身边,失了宠,这道旨意无疑是将他从云端打落至了深渊。 宫墙之内最不缺的便是落井下石,没有玄武帝的庇护,容绥和柳氏很快便成了俎上鱼肉。 虽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除掉一位皇子,但要将其一点点地折磨致死,却也是易如反掌。 之后的一年,谁也不知道容绥在鬼门关门口走过几遭,到底是靠着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能从死亡的边缘,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好在柳氏始终护在他身边,不离不弃,才让他少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将他一次次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那时候在宫墙内,时常会看见一个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男孩和一个同样浑身是伤的宫女。他们被后宫众人无情践踏、凌辱,不论是嫔妃还是身上流淌着同样血脉的皇子和公主,甚至还有狗仗人势的宫人,都不曾放过他们。 直到有一次,年仅七岁的容绥在冬夜里被人推进了冰湖中,幸得那夜当值的太医燕庭筠经过,见到晕厥在冰湖旁的柳氏,才察觉到蹊跷,立即将容绥从冰湖中救了上来。 第八十七章 北溟旧事(二) 虽说容绥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连几日持续高热,情况十分危急。 柳氏心急如焚,多次去太医院求医问药皆无果。他们二人在宫中的处境本就如履薄冰,无数人都巴不得置容绥于死地,就连奉旨教养容绥的嫔妃也装疯卖傻不闻不问,更何况他人? 在这宫墙之内,根本没人愿意也没人敢救济他们。那日太医燕庭筠不过是碰巧经过,救了容绥一命,却因此受到牵连,被人寻了一个莫须有的由头革职遣返回家。 柳氏这才明白,如今宫中能救容绥的,恐怕也只有玄武帝了。可那些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扳倒容绥的人又岂会不知这一点?她们早就派人将柳氏牢牢盯住,绝不允许她见到玄武帝。 眼见容绥命悬一线,柳氏不得不想尽办法去见玄武帝。 那日天刚破晓,柳氏便趁着看守最薄弱的时刻成功逃了出去,她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到了早朝殿的门外,可玄武帝贵为一国之君,又岂是一个宫女说见就能见的?柳氏被禁军拦在殿外长阶处,根本无法再踏足半步。 前有禁军,后有追兵,她深知若今日见不到玄武帝,那么等待容绥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她不知从何来的力气,一把夺过禁军腰间的佩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顿时划出一条殷红的血痕。 大殿外的骚动引起了太监总管路遥的注意,他一眼便认出了柳氏,当即喝止了那些企图用武力镇压柳氏的侍卫,劝说柳氏放下刀,随他去偏殿,等玄武帝下朝后再安排她觐见。 可这一年所受的折磨与屈辱让柳氏不再信任这宫墙里的任何人,她此时犹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 柳氏自知今日擅闯大殿乃是死罪,她从逃出来的那刻起,便没有想过能回头。如今她的心里只挂念着尚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容绥,若能用她这条命换容绥一命,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没有对峙多久,随着一声“退朝”,朝中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走出朝堂,柳氏驾着刀跪在长阶下,当着满朝文武,声嘶力竭地诉说着这一年来容绥在宫中的处境,以及当年墨族“叛变”的冤情,希望玄武帝能看在血缘的份上,救容绥一命,并重审当年墨族“叛变”之事。 柳氏的话句句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让在场的不少官员为之动容,唏嘘不已。 还未等玄武帝做出任何回应,只听柳氏大喊一声:“墨族冤枉!” 话毕,她便用手中的刀抹了脖子,鲜血染红了长阶。 玄武帝得知后,顿时怒急攻心。 柳氏故意在早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自尽,是早有预谋的!她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他玄武帝,身为父亲,却对自己儿子的生死置之不理,枉为人父;他作为国君,却不查清真相,听信谗言冤枉墨族叛变,更是枉为人君。 柳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仅能让朝中之人的目光聚集到容绥身上,使他往后在宫中不受欺凌,也让墨族当年“叛变”之事疑窦丛生。 玄武帝很清楚,柳氏之所以没有揭穿他在墨族之事上的手笔,一是为了给容绥留条后路,二是她知道今日这番话传出去,玄武帝多年以来在百姓心中树立的“仁德”形象,便会付之一炬。任凭玄武帝权势再大,也难堵悠悠众口。她是在报复他,也是在向他施压,让他还墨族一个清白! 玄武帝万万没想到,柳氏竟然会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换取容绥的平安。更未曾想到,后宫中人竟如此丧心病狂!不论如何,容绥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他玄武帝的儿子,她们竟然真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置他于死地! 玄武帝当即下令命太医院的院首率领所有太医前去替容绥医治,总算是将容绥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只是容绥落水的那日,月黑风高,根本没看清是何人所为,玄武帝只得将教养容绥的嫔妃打入冷宫,一并处理掉若干兴风作浪的宫人,以儆效尤。 玄武帝不痛不痒地惩处,引得朝中不少官员窃窃私语,柳氏死前的话终究还是在北溟王朝中掀起了一阵风波。 几位言官和曾经支持过容绥的臣子纷纷站出来,上奏玄武帝,言明谋害皇子乃是重罪,必须彻查七皇子掉落冰湖之事。再者,当年墨族叛变之事乃是镇远大将军萧御川的一面之词,墨族区区一个小国,何以冒着被灭族的风险背叛北溟?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接二连三的奏折让玄武帝头疼不已。 前朝与后宫本就息息相关,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玄武帝又岂能说处置就处置?就算他心里清楚容绥是受何人所害,也不能轻易发落。再说,墨族之事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萧御川不过是他手中的刀罢了,若要替墨族翻案,岂不是要狠狠打自己的脸吗? 就在玄武帝焦头烂额之时,北境突然传回密报,称北边部落又开始蠢蠢欲动,似有卷土重来之势。 消息刚到,玄武帝就收到了萧御川递交的辞呈,他在辞呈中称自己年老体弱,已无力再替北溟领兵戍守边关,恳请玄武帝允许他解甲归田。 这封辞呈传递的时机如此之巧,想来萧御川应是早就收到了风声,只等北境的探子将打探到的消息传回上渊城,再趁机递上辞呈。 玄武帝明白,萧御川在此时提出上交兵权,不就是在变相地威胁自己吗? 北溟的军事力量在四国之中一直排在最末,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像西荆龙祈和南陵聂殊这种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将领。虽说东宸国近年来也没有出色的将领,可东宸历代国君都以军事为主,手下的兵力虽不能匹敌精锐却胜在量多。 而萧御川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是北溟唯一一个有勇有谋且作战经验丰富的将才,麾下精锐无数,在军中声望颇高。所以在重大的战役前,玄武帝不得不倚仗于他,这也正是萧御川的筹码。- 第八十八章 北溟旧事(三) 萧御川这些年被迫镇守墨族,非但没有在北境扶植出自己新的势力,反而让萧家在朝中的声势一日不如一日。不少曾被萧家踩在脚下的家族,如今已经凌驾于萧家之上,甚至连容洺的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萧御川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一直在等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而北边部落对中原垂涎已久,眼下他们重振旗鼓,正是好时机。 玄武帝也清楚,此时是收回萧家兵权的绝佳时机。可这次北方蛮夷有备而来,若真的放萧御川离开,且不说大战在即,萧御川麾下数万将士失去了萧御川这个主心骨,军心不稳,就说萧御川当年率军驻守墨族,对北境军民而言,在心理上也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若此时萧御川卸甲,墨族再失守,北境驻军定会士气大减,很有可能一触即溃。 四百年前,中原四国鼎立。四国之间相安无事近百年后,均不再满足现有的疆土与资源,于是四国大战的号角便吹响了。 这一仗,持续了数十年之久。四国间打得是天昏地暗,眼及之处尸骸遍野,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痛不欲生。直到后来连绵的战火燃尽了所有希望,四国仍旧没有谁能吞掉谁的趋势,眼见国库耗尽,生灵涂炭,四国只好作罢,彼此之间签下了长达百年的停战协议,各自韬光养晦重新静待时机。 停战协议结束后,四国表面上相安无事,实则各国之间暗流汹涌。虽然北有蛮夷、西有西域、南有巫族、东有水寇,各国边境时常会受到这些少数民族的侵扰,可不论哪一国都不敢轻易开战,毕竟祖辈们的惨痛经历让他们不敢再贸然前行,就怕一旦开战,其他三国便会趁火打劫,坐收渔利。 当年北溟出兵墨族之时,就引得其他三国虎视眈眈,但因部落联盟武器装备落后等因素,再加上先前与墨族对峙良久,粮草储备均已不足,那场战役才会速战速决,让其他三国没有可乘之机。 倘若此时北境一旦沦陷,北溟便势必要与北方部族鏖战疆场,再加上没有萧御川这个大将坐镇,其他三国难保不会趁虚而入,届时前有狼后有虎,北溟危矣。 玄武帝心知肚明,萧御川镇守墨族这些年,对北部的地理环境早已了如指掌,他敢在此时递交兵权,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打赢这场仗。 况且,当初玄武帝派去墨族的人,并未能在墨族搜寻到《七杀琴谱》的残卷,柳氏出现后,他也曾派人暗中搜查过柳氏的住所及墨翎的宫殿,仍是一无所获。这说明墨族的那卷琴谱已经被人拿走,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带兵剿灭墨族的萧御川。 玄武帝当即驳回了萧御川的请辞,向萧御川传去诏书,声情并茂地赞颂了一番萧家的世代忠勇,以及对仁昭皇后的缅怀,顺势把北边部族蠢蠢欲动的消息告知了萧御川,并将北境两万驻军的临时指挥权交予萧御川。 玄武帝还在诏书上提到,一向左右逢源的户部尚书,他的爱女到了婚配的年纪,容洺年岁也已不小,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本打算将其赐给他做正妃,再择日行太子册封之礼,奈何容洺尚未在朝堂上作出任何功绩,户部尚书也对此事有所保留,若是强行册立为太子,恐怕会遭人非议。可若萧御川能守住北境,有了外祖功绩的加持,再迎娶户部尚书之女,来年册立他为太子便无可厚非。 萧御川要的便是玄武帝的这句话,而有了玄武帝的亲笔诏书,也就不怕玄武帝再过河拆桥,只要他成功击退北边部落,那么容洺的太子之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那一场战争来得很快,也结束得很快。 北边部族虽然擅长骑射,在马背上十分勇猛,可到底还是不及萧御川作战经验丰富。萧御川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北边部族的战斗习性,并针对其弱点制定了周密的作战部署——多次奇袭,烧草断粮;铁骑冲阵,分而食之,再逐个击破。 很快北边部族便一溃千里,北溟大获全胜。 为了平息柳氏死前制造出来的那场风波,玄武帝权衡再三,不得不把容绥送去北落师门,远离朝野。对墨族当年之事尚有异议的臣子,也随着容绥的离去和萧御川的捷报频传而不了了之。 次年,容洺被册立为北溟国太子,萧御川接替北境驻军,驻守北境。 萧家势力虽不及当年,可也算是再度崛起。 本以为容绥离宫,太子之位定下,各个外戚家族也该偃旗息鼓,不用再为太子之位尔虞我诈。奈何容洺资质平庸,上位多年也只能靠着外祖家的功绩,自己依旧毫无建树,向来又是一副温柔敦厚的模样,实在没有半分太子的威严,诸位皇子和他们的母家又怎能服气? 北溟皇子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到如今九位皇子中也只剩下太子容洺、安王容致和宁王容与三足鼎立。 太子容洺有位爱妾,虽不是名门闺秀,却因样貌姣好深受太子宠爱,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东宫里除了太子妃,他人都要看其脸色行事。 去年太子妃再度有孕,这位爱妾进门好些年肚子却毫无动静,再加上平日太子妃的人总是对她不屑一顾,心里自是愤懑不平,一时昏了头,冲撞了太子妃,致使太子妃滑胎,元气大损,再也无法生育。 太子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当初本就不愿将爱女嫁给容洺,却碍于天威及萧御川的功勋,不得不作此下策。当他得知爱女的噩耗后,悲愤交加,尽管太子上门负荆请罪,却还是不依不饶地闹到了玄武帝那里。 这争风吃醋是小事,残害皇家血脉可是重罪。 玄武帝一怒之下处死了那位爱妾,本想就此平息风波,可太子这些年,中庸无为被众人看在眼里,虽然大多数朝臣碍于萧御川的声威和户部尚书的情面选择缄口不言,可到底还是遭到了部分大臣弹劾。 户部尚书在朝中一向人缘极好,又颇有声誉,此事一出,朝中大臣更是众口铄金,安王和宁王的党羽也趁机连连上奏,参太子连后宅都治理不好将来又如何治国? 玄武帝自是不能因此事废黜太子,毕竟北境的兵权和七杀琴谱的残卷还在萧御川手中,权衡之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开了先例让容洺住进宫外的府邸,暂留其太子名号。 第八十九章 太子容洺 时间回到北溟御书房中。 面对玄武帝看似关怀实则敲打的话语,容洺神色微微一僵,旋即垂下头去,半掩着那双不安的眼睛,低声说道:“是儿臣不孝,让父皇忧心了。只是……” 正说着,忽然他气息微微一滞,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接着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些许压抑和痛苦,听上去像是在竭力克制,可偏偏又难以抑制。 玄武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朝站在一旁的路遥吩咐道:“赐座。” “谢……咳咳……谢父皇。” 缓了好一会儿,容洺才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只见他的唇角因剧烈的咳嗽而变得有些颤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也有些虚脱。 玄武帝面带担忧地问道:“太子病得如此严重,可有传张院首去你府上诊治?” 容洺小心翼翼地迎向玄武帝探询的目光,在读到他眼中那抹关怀之意时,才微微松了口气,略带拘谨地答道:“回父皇,张院首乃是父皇的御用太医,儿臣又怎敢逾规越矩去劳烦他?儿臣昨日已让府上的大夫把过脉了,并无大碍。” 听闻此言,玄武帝原本还算温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沉声喝道:“胡闹!你府上的大夫又怎能和张院首的医术相提并论?尔身为太子,身体乃关系着国运,又岂能如此敷衍了事?” 容洺微微一怔,目光稍稍涣散了片刻后迅速收回,脸上不由浮起一抹苦笑,朝玄武帝恭谨地行了一礼,才道:“儿臣自知德不配位,若非父皇念及旧情,儿臣如今这太子的头衔怕是也保不住,所以儿臣更该谨言慎行,少惹父皇烦忧。” 听到容洺的回答,玄武帝神色一松,语重心长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日,你若能约束好身边之人,又如何会闹出那档子事?朕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可到底还是保全了你的太子之位。虽说你现在住在宫外,可搬回东宫也是迟早的事,又怎可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待会去让张院首替你把把脉,莫要让朕挂心才是。” “是,多谢父皇!” 待宫人奉茶退去,玄武帝拨着盏中茶沫,忽然开口问道:“对了,上月你外祖回上渊城述职,只待了数日便动身回了北境,你可有好好陪陪他?” 容洺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欠身,恭敬答道:“回父皇,外祖回上渊城虽说只有短短数日,儿臣与皇姐亦是日日陪伴其左右,外祖很是开怀。” “你外祖常年戍守边关,与你们姐弟聚少离多,心中自是十分惦念,如今你皇姐已有归宿,你已贵为太子,他也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玄武帝说完,抬眸朝他望去,脸上浮动着的笑容让他少了往日指点江山的威严之意,流露着一抹慈祥和蔼之色,又道:“你外祖年事已高,北境又是寒苦之地,你们也该劝着些,让他早日回上渊城享天伦之乐才是。” 闻言,容洺不禁一怔,随即点头应和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也曾劝过外祖,让他早些回上渊城颐养天年,可……”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迟疑之色,紧接着话锋一转,“外祖常说男儿自当保家卫国,报效朝廷,他戎马一生,从未觉得辛苦,能护北溟边境周全,被父皇和百姓需要,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玄武帝眼角微微一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方才笑道:“不错,你外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他驻守边关这些年,深受百姓的拥戴,你身为太子,在这方面更应多向他学习才是。” 容洺连忙起身行礼道:“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你身体抱恙,坐下回话便是,这里没有外人。”玄武帝慈爱地朝容洺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随后转头看向路遥,笑着打趣道:“你说这孩子,怎么越大越拘谨了呢?他母后在的时候,还时常吵闹着让朕抱呢。” 路遥闻言莞尔一笑,躬身回道:“回陛下,皇后娘娘已经仙逝多年,如今太子殿下也已到了而立之年,自是不能如儿时一般任意妄为。太子殿下能做到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实乃我北溟之福。” 看着玄武帝和蔼可亲的模样,容洺心中的紧张与局促顿时一扫而空,又听闻路遥在玄武帝面前称赞自己,心下更是一喜,连忙摆手道:“路总管谬赞,本宫也只是尽己所能,少让父皇忧心罢了。” 玄武帝欣慰地点点头,转而将目光挪向远处,眼中不经意间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思念之色,长叹一声道:“不知不觉间,皇后也已经离开朕二十余载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朕近日总会梦到她和翎妃。她们俩啊,一个端庄贤淑,一个率真直爽,都是无甚心机之人,倒是甚是投合。”他缓缓将目光落至容洺身上,带着几分深情和几分哀思,似乎想要透过容洺看到已经故去之人,“朕还记得,当年你母后卧病在床,整个后宫只有翎妃任劳任怨,日日陪在你母后身边,这份情谊,甚是难得啊!” 言罢,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朝容洺问道:“对了,你七弟回北溟已有数年,你们之间私下里可有时常走动、来往啊?” 容洺一听这话,心头不由一颤,一时之间摸不清玄武帝话中的意思。他紧张地注视着玄武帝,眼神有些闪烁不定,眼底里除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探询之意外,还夹杂着一贯的迟疑之色,显得既胆怯,又忐忑。 “回父皇,七弟从北落师门回来之后,一直醉心武学,儿臣……咳咳……” 容洺话刚说到一半,便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玄武帝脸色微变,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和焦急之色。 路遥赶紧走过去递了一盏热茶给容洺,关切地问道:“太子殿下可还好?需不需要奴才替您传御医?” 容洺摇摇头,感激地看了路遥一眼,接过茶水润了润喉,方才稍稍缓解。 第九十章 太子容洺(二) 待容洺好转之后,玄武帝这才一脸担忧地训斥道:“你这孩子,若是早些让张院首替你诊治,又何至于会如此难受?” 望着玄武帝饱含关切的目光,容洺心中一动,愧疚地低下头去。 见他垂眸不语,玄武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情真意切地开口:“朕知你一向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惹人非议,故而不断地约束自己。可你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位置,本就如临深渊,只有护好自己的身子,保存好自身的实力,方可披荆斩棘。” 玄武帝意味深长的一番话,让容洺不由得心下一热,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郑重叩首拜谢道:“父皇的谆谆教诲,令儿臣受益匪浅。儿臣定当铭记于心,绝不辜负父皇的一番心意!” 玄武帝赞赏地点了点头,让路遥扶起容洺,眼中的慈爱之色越发浓郁,和颜悦色道:“你知道朕的心意便好。”话音刚落,便见他脸上掠过一道黯然之色,伴随着一声轻叹,又听他沉沉开口,“若你的那几位皇弟能如你一般懂事,朕今日也不会如此头疼了。” 听了这话,容洺旋即明白过来玄武帝话中所指为何,看见父亲脸上的忧色,不禁生出要为其排忧解难的想法,忙询问道:“父皇可是在担忧七弟?儿臣听闻前些年父皇本有意给七弟一个官职,不料却被七弟一口拒绝。七弟……是糊涂了些,回来多年,对朝中之事置若罔闻,只潜心于武学、琴曲,儿臣也与他促膝长谈过好几次,可他总说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 眼见玄武帝的脸色越发难看,容洺这才止了声,眼中流露出几分内疚之色,朝玄武帝深深施了一礼,苦笑着说道:“是儿臣无能。” 玄武帝望着容洺一脸自责的模样,捏了捏自己紧蹙的眉心,缓缓摇头道:“朕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又岂会怪你?” 说罢,他神色一转,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无可奈何之色,长叹道:“老七在北落师门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自是对朝中的纷纷扰扰漠不关心,朕不怪他。可这几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他玩物丧志,身为皇子却不懂得居安思危,只知风花雪月。朕虽不指望他能成什么大器,可他始终也是朕的儿子,北溟的七皇子,成日醉心于那些不着调的东西,让朕这张脸往哪搁?” 玄武帝疾首蹙额,一番话说得异常愁闷,到最后甚至还生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位寻常人家的父亲,正为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而愁容满面。 容洺见惯了父亲往日君临天下的威仪,鲜少见他露出这种沉郁无奈之色,叫人看得心头不由一酸,忙宽慰道:“七弟自幼便是我们兄弟之中最聪慧的,又得父皇的悉心教导,如今……大抵是还未成家,尚未收心,若是日后有了家室,必定会懂得父皇的良苦用心,替父皇排忧解难的。” “但愿如此吧。”玄武帝微微一叹,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变得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只听他沉吟片刻,幽幽道:“洺儿啊,老七虽说是混帐了些,又无鸿鹄之志,担不起什么大任,可到底也是你的皇弟,你这个做兄长的,理应多敲打、提携他才是,莫要辜负了你母后和翎妃之间的情谊啊。” 容洺闻言一怔,眼中迅速掠过一抹犹疑之色,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他颔首应道:“父皇说的是,从前是儿臣疏忽了,往后儿臣定当尽心尽力照顾七弟,绝不辜负父皇的嘱托以及母后和翎妃娘娘之间的情谊。” 玄武帝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些许欣慰之意,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倒是提醒了朕,老七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你跟他一般大的时候,朕的皇太孙都已经会走路了。老七,的确也该成家立业了,他可有跟你提及过有何中意之人?” “回父皇,七弟虽未曾向儿臣提及过有中意之人,可七弟玉树临风、才貌双绝,放眼北溟,除了父皇以外恐怕无人能及,想必倾慕于他的女子也如过江之鲫,就连……”容洺微微一顿,有些迟疑地看了玄武帝一眼,才继续说道,“封丞相的独女也对七弟一往情深,只是七弟对封家小姐总是避之不及,似乎并没有存那份心思。” “哦?”玄武帝眉梢一抬,眸中似有一丝异色闪过,稍纵即逝,令人无法捕捉。 只见他好笑地摇摇头,颇为无奈地叹道:“封澜之的掌上明珠竟然看上了老七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倒是便宜了他。” 望着玄武帝脸上那抹耐人寻味的浅笑,容洺心下一紧,有些欲言又止地道:“父皇可是有意……” “此事暂且不提。”还没等容洺把下面的话说完,便被玄武帝沉声制止。 他沉默了片刻,眼底倏然掠过一抹凌厉之色,随后将话锋一转,正色道:“朕近日收到消息,前些日子南陵的聂殊欲劫死牢,正被南陵举国通缉,不知太子对此事怎么看?” 容洺闻言,脸上立即露出几分惊诧之色,疑惑地问道:“聂殊?父皇说的可是南陵的靖武大将军聂殊?” “不错,正是此人。”玄武帝点了下头,将视线牢牢地定格在容洺的脸上,眼中的神色分明蕴含着几分考量的意味。 在玄武帝近乎审视的目光中,容洺看上去虽然依旧有几分局促不安,可却无丝毫闪躲之意。 他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朝玄武帝微微一欠身,恭敬答道:“回禀父皇,此事关系重大,想必父皇早有高见,恕儿臣愚钝,只能浅谈一二。” 说罢,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玄武帝,在得到玄武帝勉励的眼神后,才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开口:“南陵德惠帝自登基以来,一向昏庸无能又残暴不仁,早已不得人心,故而南陵近几年一直动荡不安。特别是水患之后,几个地方甚至还出现了小规模的民间起义,虽然最后都被各地的府兵给镇压了下去,可到底还是搅乱了南陵的局势。而聂家多年无怨无悔地替南陵镇守边关,又是世代忠良,为何聂殊会突然去劫死牢?这是其一。其二,南陵如今又正是用兵之际,退一万步讲,就算聂殊真的一时误入歧途,德惠帝就算不念及聂家世代的赫赫战功,也会顾及到聂家军的士气,他未必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聂家。所以儿臣愚见,觉得此事事有蹊跷。” 第九十一章 太子容洺(三) 听完容洺的一番分析,玄武帝先是一怔,随即从眼底划过一道几近凛冽的寒芒,又几乎在容洺用探询的目光看过来的同时,他眼底的寒芒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慰的笑意,点头赞许道:“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说明你这些日子的确有下功夫,太子果真长进了不少啊,朕深感欣慰。” 容洺闻言,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他正欲谢恩之时,却见玄武帝眸光一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笑道:“不过有的时候,一把剑并不在于它的长短,而在于用它之人是否顺手、它能否替它的主人精准地刺向敌人。” 玄武帝意味深远的一番话,令容洺心头一震,下意识地躲闪开了玄武帝那道别有深意的视线,垂眸说道:“父皇所言极是,是儿臣才疏学浅,未能如父皇一般高瞻远瞩,儿臣受教了。” 言毕,容洺带着几分试探和谨慎再次朝玄武帝望去,只见玄武帝眼帘微阖,正揉着眉心,一脸精疲力竭之色。 容洺见状,眼含担忧地轻唤了一声:“父皇……” 玄武帝缓缓睁开眼,疲惫不堪的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淡淡地看向容洺,在见到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后,随即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朝他乏力地摆了摆手,道:“朕无事,只是有些乏了,太子也早些去张院首那里吧。待过些时日,你再写一篇关于南陵局势的策论交给朕吧。” 玄武帝说罢也不再等容洺回话,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容洺见此情景,也不再多言,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一礼,轻声道了一句“儿臣告退”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殿门。 待容洺走远之后,玄武帝倏然睁开眼,他目光深邃而复杂地望着容洺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眯动的眼底,透着一股若有所思之色。 他沉默地注视了良久,才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朝站在一旁的路遥说道:“路遥啊,太子今日的言论当真让朕感到有些意外啊,看来这场风寒倒是令太子成长了不少。” 路遥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之意,微微欠身道:“太子若是因这场风寒而开了窍,也是福气。” “嗯……”玄武帝沉吟了一声,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希望他不要让朕失望才是。” …… 数日后,太子府。 丝竹声声清入耳,琴弦阵阵沁人心。 宴客厅内,十余名舞姬正随着丝竹弦乐声,摆动着袅娜的腰肢、挥舞着绫罗水袖。盈盈漫舞间,只见那轻薄的纱衣御风而舞,缭绕的水袖左右交横,一阵阵香风频起,让落座的宾客应接不暇,如痴如醉。 太子容洺坐在主座上,正言笑晏晏地朝座下的宾客遥相敬酒。 觥筹交错间,宾客们那一张张阿谀逢迎的脸上,因酒色微醺而愈加容光焕发,在他们眼底皆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喜色,各种谈笑声不绝于耳,在宴客厅内回荡不止。 想来也是,他们几人虽在朝中任有官职,可皆是从四品、五品的官衔,平日里处处受压于他人,又何以大展宏图?如今能得太子青睐,受邀至此赴宴,这是何等的荣耀?若是能辅佐太子登基,那么日后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便是指日可待,他们心中自是喜不胜收。 就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中,唯有一位白袍男子安静地端坐在席位之上。 容绥身着一袭月白鎏金长袍,灯火晃动间,可以看见大片的莲花纹样在他衣襟处若隐若现。乌墨色的长发被一支白玉发簪高高束起,衬得原本清隽风雅的姿容,更加俊逸绝尘,仿若雪天月色下翩然而至的谪仙,与这纸醉金迷的盛宴显得格格不入。 他唇角的笑容清雅淡然,散发着一股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气息,一双狭长的凤眸里倒映着殿内流光溢彩的灯火,宛如一块稀世的墨玉,流动着温润的光泽,却又仿佛敛尽了这尘世所有的喧嚣繁华,让人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老七啊,别坐着了。”在众人谈笑风生间,容洺不知何时走到了容绥的身边,低笑着劝说道:“来,本宫给你引荐引荐黄大人他们。” 容绥闻声抬眸,便见容洺清秀的脸庞上正挂着一抹和煦的笑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温柔敦厚的真诚之色。 容绥立即起身,朝他感激一笑,微微欠身道:“臣弟多谢太子殿下的美意,只是今日诸位贵客皆是为目睹太子殿下的风仪而来,臣弟又岂敢喧宾夺主?再说,臣弟向来又不善言辞,唯恐一时失言扰了大家的雅兴。所以臣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还是在这里欣赏舞曲更为合适。” 容绥坦然地迎接着容洺的视线,在他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眸色清亮如水,透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洒脱之态,又隐含一丝偏安一隅的悠然之色。 容洺闻言,朗声一笑,笑意在他的眉目间久久荡漾,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诚和爽朗之色,令他倍显平易近人。 他忍不住打趣道:“老七你啊,哪里是不善言辞?依本宫看啊,你无非就是想赖在这里喝酒、听曲、赏美人罢了!”说罢,他轻轻拍了拍容绥的肩膀,无奈地低叹道,“本宫知道你素来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一向不喜结交朝中官员,什么人脉、功绩你也看不上。唉,罢了罢了……” 容洺万般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容绥坐下后,便转身朝主座上走去。 就在此时,容绥唇边的笑容微微一凝,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似乎在不远处,正有一道凌厉的视线,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自己,又几乎在刹那间,那道视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不动声色地坐回席间,淡若清风的目光在人群中悠然掠过,那双温润的眸底一片宁静,仿佛一池平静无波的秋水,澄碧如玉,从未掠过丝缕的微风。 与此同时,回到主座上的容洺骤然一拍掌,丝竹琴弦声戛然而止,翩跹而舞的舞姬们随即停止了舞动,纷纷躬身退去。 原本语笑喧哗的宴会厅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望向容洺。 只见容洺迎视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眼角含笑,温和地环视着众人,目光从一张张酡红的脸庞上扫过,波光流转间,透着惯有的亲和之感。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了容绥身上,嘴角泛起的笑意多了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随后广袖一挥,朝殿外吩咐道:“来人啊,把本宫给老七准备的礼物送上来!” 第九十二章 兄友弟恭 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便闻一阵婉转悠扬的笛音缓缓响起,箫管之声也随之徐徐而来,接踵而至的则是阵阵琵琶丝竹交鸣与钟鼓齐奏的美妙声响。 一时之间,整个宴客厅被这天籁之音所笼罩,显得格外祥和宁静,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回味无穷。甚至连容绥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底,都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 正当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之际,悠扬的曲调逐渐低沉了下去,唯有那抑扬顿挫的鼓点声却是越发密集,仿佛每一下都敲击在了心坎上,有种扣人心弦之感,更有种对下一刻石破天惊的期待,众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静候佳音。 顷刻间,忽闻厅外传来一阵响动,声音清脆悦耳,好似银铃碰撞,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踩着鼓点,从厅外翩然而至。 她头绾惊鸿髻,珠帘半遮面,一身绯色纱衣将她凹凸有致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修长的玉颈之下,大片瓷肌在薄纱中若隐若现。那摆动的腰肢,竟不盈一握,宛若无骨。裙下,一双赤足正转动着妖娆的舞步,步履流转间,脚腕上小巧精致的铃铛随之叮铃作响,在火红的裙裾下犹如烈焰中盛开的白莲,媚态万千。 霎时,曲调复起,鼓乐齐鸣。 随着鼓乐节奏的加快,她的舞姿也随之不断变换,婆娑起舞间,红色罗裙飘然转旋,上面的金丝刺绣在灯火的照映下与腰间的金色珠帘遥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 一双媚眼满含春色,犹如满院盛开的海棠,无时无刻不在撩人心弦。那一颦一笑媚态横生,举手投足间皆是万种风情。 在座的宾客无不被这妩媚动人的舞姿所吸引,不少人甚至还露出一副心醉神迷的神情,就连坐在主座上的容洺,眼底也透着一抹惊艳之色。 他不由得朝容绥看去,却见容绥正悠然自得地饮着酒,神色恬淡的脸上未见丝毫波澜,似乎吸引着他的,只有这洋洋盈耳的钟鼓之乐。 容洺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狐疑,虽然他素来知道他这位七弟性子澹泊寡欲,只喜钻研琴曲和武学,不喜风月之事,甚至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这天下男子在美色当前,又岂能坐怀不乱?他倒是对他这位七弟越来越好奇了。 “来,本宫敬诸位一杯。” 容洺清亮的声音将神魂颠倒的众人从各种旖旎遐思中拉了回来,众人立即堆砌出一张张奉迎的笑脸,纷纷朝着容洺恭敬地举杯。 一时间宴会厅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与喧嚣。 杯酒下肚,容洺眼神暧昧地看了一眼莲步轻摇的舞姬,含笑着朝容绥问道:“七弟啊,在这方面你向来见多识广,你说说这西域的舞姬和咱们北溟的舞姬相比,如何啊?” 只见容绥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抬眸朝他望去,那如画的眉眼间漾着浅浅的笑意,“西域的舞相较于北溟更为妩媚多姿、热情奔放,而北溟的舞更注重于清雅端丽。正所谓各花入各眼,自是各有千秋。” 容洺闻言,眼中浮出一抹赞赏之意,朗声笑道:“好一个各有千秋!七弟不仅丰姿俊雅,还能说会道,难怪北溟有那么多女子倾慕于你。” 容洺爽朗的笑声引得不少宾客侧目,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容绥略微一怔,继而浅笑不语。 容洺会心一笑,目光热切地注视着他,一双含笑的眸子里隐隐透着几分期待和探询之意,又问道:“你回来这些年,本宫也未曾送过你什么好东西,本宫知道你向来爱琴,可这世间的琴,都不及你手中那张‘四月’,本宫只得另寻一件礼物送你,就是不知道这份礼物,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容洺脸上的神色真诚而亲和,令人倍感亲切,也让在场的不少人为之唏嘘不已。 这北溟诸位皇子之间一向势如水火,今日太子设宴,不见其他皇子驾临,却独独有这位七皇子。而七皇子素来醉心风雅,又在朝中无权无势,太子根本无需拉拢他来巩固自己的势力,可偏偏太子却对他如此亲厚,由此可见太子秉性敦厚善良,仍旧顾念手足之情,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室里,实在是难能可贵啊!若是将来登基,也必将是位仁德之君。 众人心中感慨了一番之后,不由得把视线转投到容绥身上。 容绥并未立即回话,而是从容地将目光从容洺身上移开,缓缓落在那名翩翩起舞的女子身上。 只见那女子也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眼波流转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眼角眉梢透着诱人的风情。 容绥默默地凝视着她,那双温润如玉的凤眸里,偶有一缕微光划过,但很快便隐匿不见,令人难以捕捉。 默然片刻后,只见他温雅一笑,眼底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欣赏之色,微微颔首道:“太子殿下盛情难却,臣弟,只好却之不恭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挪开半分,就那么凝望着她,眼神显得专注而痴迷。 容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神色一喜,笑道:“七弟你喜欢便好,本宫方才还担心七弟你只对琴曲感兴趣,对这份礼物会不太满意呢。” “太子殿下的此番厚礼,令臣弟受宠若惊,又岂有不满之理?再说——”容绥这才将目光从舞姬身上收回,再次望向容洺时,眼角的笑意更浓了,“能得如此佳人,已是十人九慕,臣弟自是喜不自胜。”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眼中尽是喜悦之色,周遭也洋溢着和睦而温馨的氛围。 随后,便见容洺朝那舞姬招了招手,吩咐道:“你能入得了七弟的眼,是你毕生的福气,还不赶快过去伺候?可莫让七弟等急了。” 言至最后,他语气中那一丝促狭之意,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令在场宾客的目光不由地碰了碰,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舞姬闻言,立即停止了转动的舞步,朝容洺躬身施礼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款款行至容绥身侧,跪在地上朝他盈盈一拜:“承蒙王爷抬爱,不嫌奴家出身微贱,奴家才得以脱身这烟花之地,日后奴家定当尽心竭力服侍王爷。” 容绥轻声一笑,清润的嗓音犹如山中甘泉般沁人心脾,“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起来吧。” 说罢,他便伸出手去扶她起身,而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她之时,却见她倏然抬起头朝他妩媚一笑,一抹凌厉的杀机从她眼底迸射而出。 就在容绥愣怔的一刹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探入自己的发髻里,紧接着寒光一闪,一根峨眉刺赫然出现在她手中! 瞬息之间,容绥只觉一道劲风袭来,而后便见她手中的峨眉刺已径直地朝他的要害处刺去,出手迅捷而狠辣,令他措手不及,难以招架。 第九十三章 遇刺 只听容绥闷哼一声,便见那根峨眉刺已有半截穿过他的衣衫,刺入了他的心口,一股鲜血从他胸口处淌出,渐渐浸湿了月白色的衣襟。那一抹殷红,带着炙热的温度,犹如在雪中徐徐绽放的红莲,艳丽而妖娆,与他清雅绝尘的姿容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眼见那根峨眉刺就要整根没入,容绥神色一凛,往日那温润如玉的眉眼下已是一片寒冰。 他反应极快,转瞬间便紧紧攥住了她手中的峨眉刺,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臂,使她无法再用力将那根峨眉刺刺入分毫。 那舞姬试图挣脱开他的钳制,却发现就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到头来也只是徒劳,她脸色微变,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之色。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一股内力从他那双修长白净的手上涌动而出,瞬间穿透了自己全身经脉,令她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松掉了手中的峨眉刺。 紧接着便见那根峨眉刺被他用内力震出体外,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后,“当”的一声坠落在地。 “你……”她脸上多了一丝错愕和慌乱,但又很快恢复了冷静。她双足一顿,轻灵地腾空跃起,脚腕上的银铃随之“叮铃”作响,几乎是瞬间便提了内力朝他劈头盖脸地一掌打去,眼中杀意尽显。 只见容绥衣袍一动,一阵淡淡的篱落香拂过,他整个人便已凌空而起,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这一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过突然,令在场之人都猝不及防,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呆愣在原地。直到峨眉刺掉落在地,他们才恍如大梦初醒。 接着,场面陷入一片混乱,喘息声、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容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正在过招的两人,脸色变得惨白如纸,眼底还透着尚未散尽的惊惧之色,看起来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好端端的一个舞姬会突然变成一个杀手?若是容绥在他这宴会上有个三长两短……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神一晃,立即朝殿外大喊道:“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不消片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利器出鞘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紧接着便见十数名手持兵器的护卫从殿外蜂拥而至,团团围住了正在与容绥过招的舞姬。 见到护卫队的出现,容洺很快镇定了下来,冷声喝道:“速将刺客拿下,切莫伤着怀王殿下!” 一声令下,护卫们纷纷冲了上去。 那舞姬本就赤手空拳,与容绥交手时并未占到上风,此时又碰上十几名招数凌厉、力大无穷的护卫,更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 眼见一柄白刃就要刺破她的胸膛,她心下一惊,连忙闪身躲避,却在回首间闻到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篱落香,下一刻,只觉得肩头一痛,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纸鸢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厅内一侧的红柱之上。 容绥这出其不意的一掌又快又狠,令她防不胜防,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抬眸之际才发现自己已被他打出数丈之远,而那十几名护卫正迅速朝她围来。 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接着神色一沉,一把拽下脚腕上的银铃。 “小心,有暗器!”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容绥急忙喝道。 他话音还未落,便见数根银针从舞姬手中的银铃里射出,众护卫连忙挥舞着兵器将其挡开,待他们再次朝舞姬望去时,除了红柱后一扇大敞着的窗户,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众护卫立即反应过来,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 容洺见状大惊失色,朝护在他跟前的侍从怒喝道:“还不带人去搜?那刺客受了重伤,必定逃不远!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刺客拿下,不论生死!” 容洺刚下完令,便见容绥身形一晃,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黑血,然后踉跄后退两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捂着心口缓缓倒了下去。 “老七!”容洺惊呼一声,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心急如焚地朝他奔去,大喊道:“来人啊,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侍从不敢怠慢,几个箭步便冲出了厅内。而那些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宾客们见到这个情景,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连忙上前去查看容绥的伤势。 只见容绥双目紧闭,气若游丝,额上不停地冒着冷汗,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容洺和众人赶紧将容绥从地上扶起,抬至偏厅的软榻上,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容绥胸口那朵触目惊心的殷红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黑褐色!众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根峨眉刺上竟被抹了毒!行刺又抹毒,这摆明是要置七皇子于死地啊! 他们顿时心下一沉,面如死灰。 他们心底都清楚,这七皇子虽是远离朝堂,可玄武帝对这个儿子还是非常在意的,否则当年也不会把他从冷宫里接出来亲自教导三年,更不会将他从北落师门召回来封王建府,任由他成日不问世事。 若七皇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玄武帝必定大发雷霆。自古以来,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这又岂是他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承受得起的?若是玄武帝追究起来,莫说他们今日在场之人皆难逃厄运,就算是太子只怕也难辞其咎。 就在众人忐忑不安之时,便见一名白衣男子带着一名大夫行色匆匆地赶来。 那男子,众人自是识得,正是容绥的贴身侍从——墨北。至于那名大夫,众人倒不甚留意,他们此时只希望他能妙手回春让容绥顺利渡过此劫,至于是谁,根本不重要。反倒是容洺,觉得此人有几分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直到很久之后容洺才回想起来,此人正是当年被太医院除名的太医——燕庭筠。 “参见太子殿下。” 墨北与燕庭筠匆匆朝容洺行了一礼后,立即将容绥从容洺手中接了过来。 在看清容绥胸前黑褐色的伤口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燕庭筠赶紧朝容绥的脉搏探去,目光也渐渐沉了下去,片刻后,他面色凝重地对墨北道:“王爷中的,是寒梦千夜。” 第九十四章 清者自清 墨北闻言,眼底随即划过一道冷光,使得本就冷沉的脸上,犹如覆盖了一层寒霜。 容洺一怔,神色紧张地追问道:“‘寒梦千夜’?那是何物?” “回太子殿下,‘寒梦千夜’乃是一种江湖奇毒,这种毒虽不会立即见血封喉,可却是最为煎熬的。中毒之人的全身经脉如同被冰封住,不仅无法清醒,而且终日只能在梦魇中饱受折磨,直到心神俱损。这毒通常会用在习武之人身上,一旦经脉被冰封,内力便无法得到控制,在体内横冲直撞,随时会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此话一出,众人为之色变。 燕庭筠回完话,立即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玉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墨北。 “且慢,这又是何物?” 容洺见墨北接过药丸便要朝容绥嘴里送,脸上不禁浮出一丝疑虑,出声阻止了他。 燕庭筠再次恭敬回道:“回禀太子殿下,这是草民研制的‘百草回春’,是由一百种中草药提炼而成,虽不能根除王爷体内的寒梦千夜,却可以暂且压制住毒性。” “‘百草回春’?本宫闻所未闻,这……当真能压制住老七体内的毒?”容洺盯着墨北手上的药丸,仍是一脸顾虑重重的样子,“依本宫之见,不如先等御医……” “太子殿下请放心,燕大夫自王爷回上渊城起,就一直跟在王爷身边替王爷调理身子,医术自是信得过的。”见容洺一直对燕庭筠存疑,墨北立刻打断了他,声音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冷意,接着又道:“若不是王爷这两日身体抱恙,燕大夫恐怕也无法及时地出现在这里,太子殿下又何必生疑?若再不为王爷压制下体内的毒素,等到御医前来,只怕王爷已是凶多吉少。” 墨北当机立断地将药丸喂进容绥嘴里,态度很是坚决。 容洺目光一暗,轻叹一声,隐约能听出声音中那一丝无可奈何之意,“本宫并非不信任老七身边之人,只是今日事发突然,又疑雾重重,本宫实在是担心老七会再受奸人所害,不得不谨慎行事。” 墨北方才的一席话,看似是在向容洺解释,可实际上,众人又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不满之意。只是他们没想到,太子殿下对七皇子如此手足情深,非但没惩罚墨北的不敬,反而还在为七皇子的安危殚精竭虑,此等胸襟着实令人肃然起敬。 在宾客们的窃窃私语中,墨北骤然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容洺,目光却犹如刀锋一般凌厉。 “既然太子殿下这么说,那恕奴才斗胆,敢问太子殿下,我家王爷向来与世无争,从未与人结怨,为何到了您这里,便遇刺中毒?您的太子府一向守卫森严,又何以会混入刺客?更令奴才费解的是,这名刺客竟如此凑巧,正是太子殿下您赠予王爷的那名舞姬?再者,太子殿下府中分明备有多名府医,为何王爷重伤昏迷至今,却不见一位府医前来救治,莫非太子殿下从一开始便打算让王爷拖着重伤之身,等着远道而来的御医吗?” 他冷冷地逼视着他,甚至没有因为彼此身份悬殊而有丝毫退缩,“奴才与燕大夫本候在马车上,忽闻府中大乱,仔细询问之下才得知王爷遇刺。燕大夫救主心切,却遭太子殿下一度怀疑,敢问太子殿下,您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大胆奴才,竟敢以下犯上,顶撞太子殿下!”宾客们听到墨北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时,不由得眼皮一跳,立马出声呵斥。 虽说太子待人一向和蔼可亲,不似安王那般不近人情,可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他们作为太子的座上宾,又岂能容忍一个小小的侍从,一再对太子出言不逊? 再者,墨北方才之言句句皆在暗示,欲将今日七皇子遇刺一事推在太子头上,如此一来,那他们这些宾客不就间接成了帮凶?这要是传到了玄武帝耳中,他们能有几条命折腾? 最令他们愤愤不平的是,太子对七皇子到底如何,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又岂能容他在此颠倒黑白、挑拨离间?他之前便顶撞过太子,若不是太子对七皇子爱屋及乌,念在他一片丹心的份上,又怎会对他网开一面? 听着墨北咄咄逼人的话,容洺脸色顿时沉了下去,眼中浮现出一抹怒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看着面色不善的墨北,冷声提醒道:“你这是在问责本宫,还是在质疑本宫?别忘了你的身份!” “奴才不敢。”墨北话说得倒是恭敬,可语气中却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容洺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墨北那双因缺乏信任而充满敌意的眼睛,凛然的目光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本宫今日在府上设宴,人尽皆知,若是老七在此期间出了什么事,你觉得本宫能全身而退吗?本宫自是首当其冲,难辞其咎!老七出事,本宫与你一样怒不可遏,你怀疑本宫,本宫可以理解,只是你应当想想,若是本宫要加害老七,又何必请诸位大人前来,难道就不怕遭人怀疑吗?又为何会蠢到在自己的府上下手,这与掩耳盗铃又有何区别?更可笑的是,你竟然觉得本宫会蠢到用自己送给老七的人去行刺老七,这不是授人以柄吗?本宫倒想问问,这么做于本宫而言,究竟有何益处?” 墨北被容洺接二连三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眼神中的坚定似乎也有所动摇。 众宾客连连点头,深感太子的话句句在理。且不说太子会不会对七皇子下手,就算太子真要动七皇子,他又何必亲自出手,将自己摆在明处呢?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想必是有人蓄谋已久。他不仅要害死老七,还要将此事嫁祸在本宫头上,让本宫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一石二鸟,其用心之险恶,着实令本宫防不胜防!” 容洺说到这里,声音里流露出咬牙切齿的痛恨之情,那张神色沉重的脸上,却隐含着几分难言的凄怆之意,“这种局面下,你让本宫如何敢相信外面的人?哪怕是本宫府上的府医,本宫也不敢轻易相信,就怕有人贼心不死,再次加害老七!本宫本以为清者自清,公道自在人心,却没想到墨北你竟这般揣度本宫的用意!” 第九十五章 蓄谋已久 容洺一席话说得异常沉重,虽有几分恼怒的情绪夹杂其中,却处处透着问心无愧的坦然之感。 墨北将信将疑地凝视着容洺,目光渐渐复杂了起来,微蹙的眉宇间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之色,“据太子殿下所言,王爷今日遇刺并非只针对王爷一人,而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不但想要王爷的命,还想要陷害您?” 容洺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疾首蹙额道:“此人处心积虑想要置老七于死地,陷本宫于不仁不义之境,简直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墨北双眉紧蹙,整张脸都透着一股严峻之色,“如此说来,此人若是知道王爷没死,定会再寻机会对王爷下手……”他目光倏然一凛,迫切地问道:“太子殿下可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 墨北此话一出,令在场众宾客心头一震,面面相觑,整个厅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今日之事究竟是谁的手笔,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敢在守卫森严的太子府中行刺七皇子,再嫁祸给太子,这一箭双雕之计,最大的受益者除了太子的那两位死对头,还能有谁? 虽然在众人的心里多少有些义愤填膺,可在诸位皇子之间的龙争虎斗中,众人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容洺并没有正面回答墨北,而是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承诺道:“你放心,今日之事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追查到底,给老七一个交代!” 墨北闻言,眉宇一展,冷冽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脸上带着一份歉疚之意,垂首躬身道:“先前是奴才太过心急,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了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责罚,奴才绝无怨言。” 容洺见墨北一脸自责,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本宫知道你也是因为担心老七的安危才会如此冲动,只是关心则乱,本宫要提醒你,你作为老七身边之人,往后应当谨言慎行,切莫给老七惹出——” “太子殿下……” 容洺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容绥虚弱的声音从软榻上传来。 众人闻声望去,眼神倏然一亮,只见容绥缓缓睁开了双眼,虚弱地看着他们。 “王爷?!” “老七?!” “怀王殿下醒了!” “真是太好了!” 燕庭筠旋即去替容绥把脉,原本微蹙的双眉渐渐平坦,众人不禁松了口气,眼底透着一丝喜悦之色,看来毒性是暂时压下去了。 容绥将目光从众人身上轻轻掠过,朝容洺望去,他苍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容洺立即上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安慰道:“老七,你别担心,本宫已经派人去宫中传了御医,很快就会到,有本宫在,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容绥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显得有些虚弱无力,却又充满了感激之意。 燕庭筠诊完脉,朝容洺和容绥恭敬地行了一礼,禀报道:“王爷胸前的那道伤,虽然有些深,却并未伤及心脉,只要悉心调养,假以时日便可痊愈,至于体内的寒梦千夜……” 墨北闻言,心中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忙问道:“可有解法?” 燕庭筠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幽幽说道:“这寒梦千夜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草民只在年少时有幸见过一回,知其毒难解,若是只靠百草回春的药力,只怕压制不了几时。所以还请二位殿下准许草民立即回去翻阅医书古籍,看能不能寻得解毒之法。” 容洺点头道:“那就有劳燕大夫了,若能找到解毒之法,本宫重重有赏。” 墨北奉命护送燕庭筠离开后,没过多久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且纷乱的脚步声,一名侍从站在门外躬身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御医们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容洺说完便转头看向众宾客,脸上流露出一抹歉疚之色,“今日之事虽非本宫所愿,可令诸位大人受惊,本宫实在过意不去。只是如今老七尚未脱险,还需静养,本宫便不留诸位大人了,改日再设宴向诸位赔罪。” “太子殿下无需自责,我们几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自是心中有数,还望太子殿下和怀王殿下多多保重,臣等告退。” 众宾客来此赴宴,原本只是为了巴结太子,看看太子是否有意朝他们抛出橄榄枝,却没料到会莫名其妙地被拖进这趟浑水里,心中难免会有些抱怨。可转念一想,太子为人亲和,又重情重义,甚至没有用身份来压制他们,反而向他们表达了歉意,若是真能投靠在太子麾下,想必也是一桩幸事。众宾客心里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反倒生出几分真心来,纷纷朝着容洺恭敬地行礼告退。 此时御医们也鱼贯而入,朝容洺和容绥深深施了一礼:“臣等参见太子殿下、怀王殿下。” 待容洺看见为首的御医后,略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忙问道:“张院首?你怎么来了?” 张恒嘴角微微一弯,浅笑着回道:“太子殿下的侍从拿着您的令牌,火急火燎地跑到太医院里,调动多名御医前往太子府,如此大的动静,怎能不惊动皇上?皇上自然放心不下,便派微臣一同前往,想必不久之后路遥总管也会奉旨前来。” 容洺听闻路遥要来,便知道玄武帝大抵已经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了。 他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在本宫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本宫责无旁贷。本想等老七脱险之后再进宫向父皇负荆请罪,却没想到还是惊扰了父皇。” “都是臣弟不好,若不是一时疏忽中了歹人的计谋,又怎会惊动父皇,令太子殿下无辜受累,臣弟实在过意不去。”容绥有些吃力地说完这一番话,便想要撑起身子向容洺行礼谢罪。谁知身体太过虚弱,不但没能顺利起身,反而还撕扯到了胸前的伤口,只见他唇角一颤,额上瞬间涌出一层冷汗。 “老七!”容洺和张恒见状皆是一惊,赶紧上前扶他躺下。 御医们也纷纷围了上来,忙着替容绥检查伤口、把脉听诊。 张恒见容洺满眼担忧地站在那里,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在一旁劝道:“太子殿下还是先去歇一歇吧,路遥总管应该也快到了,这里就交给微臣等人,一定会竭尽全力治好怀王殿下的。” 容洺闻言点了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才朝前厅走去。 九十六章 此毒难解 待容洺领着路遥进入偏厅时,便见张院首正站在软榻前替容绥上药,而其余的御医们则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口沫横飞地讨论着什么。 见二人到来,几人立即停止了讨论,纷纷上前施礼道:“太子殿下、路总管。” “免礼。”容洺微微颔首,带着一丝焦急之色,开门见山地问道,“如何?老七的伤可有大碍?” “这……”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忐忑之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几人支支吾吾,始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容洺心中大概也猜到了几分缘由,他不由得微蹙起眉,索性也不再逼问,和路遥一起朝着容绥走去。 张恒替容绥上好药,刚包扎完,便见二人疾步而来,忙朝他们施了一礼。 容绥不徐不疾地系好衣带,轻轻抬眸看向路遥,虚弱地扯了扯唇角,略感歉疚地说道:“外边天寒地冻,还要劳烦路总管亲自走一趟,给你添麻烦了。” 路遥嘴角含着一抹浅笑,恭敬地朝他行礼道:“怀王殿下您这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殿下,又何来麻烦一说?” “路总管所言甚是,是本王一时糊涂,失言了。”容绥笑着颔首,随后目光一转,和容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试探性地问道:“不知父皇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陛下听闻怀王殿下遇刺,自是忧心如焚,特令老奴带了一些救急的药材赶来,若不是政务缠身,陛下只怕早就亲自驾临了。”路遥并没有回答容绥的问题,脸上仍旧挂着一抹浅笑,而那抹笑意里,似乎多了某种难以窥探的深意。 见路遥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容绥和容洺心中也已明了,对于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玄武帝恐怕早已心知肚明,可他不愿将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所以才会派路遥前来安抚,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容洺脸色微沉,眼中顿时浮现出几分愠色,连忙开口:“可是——” 路遥神色一敛,毫不客气地出言打断了他,“太子殿下,陛下向来英明神武,凡事在心中自有定论,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路遥话语中暗含的提醒之意格外明显,容铭不禁一怔,随后神色复杂地看了路遥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可终究还是阖了阖眼,没有再说什么。 容绥见状眸色一黯,唇畔拂过一丝笑意,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悲凉,随即对着上方垂首一拜,“儿臣多谢父皇。” 路遥旋即恢复了浅笑,转身朝张恒问道:“张院首,不知如今怀王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殿下的外伤倒是无甚大碍,悉心调养便可痊愈。”张恒顿了顿,有些犹疑地看了路遥一眼,又欲言又止道,“只是……” 路遥见他露出少有的迟疑之色,心下顿感不妙,不由得凝眉道:“张院首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恒幽幽地叹了一声,目光闪动间,流露出一抹严峻之色,“怀王殿下所中的毒实在太过诡异,臣等无能为力。” 路遥神色一凛,眸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低喃道:“中毒?” 他回眸打量着容绥,却见他苍白的脸色下竟泛着一丝青灰之气,唇角也隐约有些发紫,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路遥就这样盯着容绥看了半晌,眸中接连闪过些许复杂之色,可又在须臾之间,便全都隐匿进了瞳孔深处,杳无踪影。 他很快便恢复了自若之态,微微俯身对容绥解释道:“陛下只听闻怀王殿下遇刺,可不曾知晓殿下中毒一事,若是知道……”他说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面带担忧地看了容绥一眼,便转头问张恒,“张院首可知怀王殿下所中的是何毒?太医院人才济济,个个都是医中翘楚,难道就连你们也无法医治吗?” 张恒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踌躇了片刻,才神色黯然地摇头道:“说来惭愧,微臣等人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毒,恕微臣才疏学浅,实在不知道何解。” 路遥面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恒,发现他眼底除了一丝惭愧之色之外,再无其他,看来是真的对此毒知之甚少。 容洺听了张恒的回答,目光微凝,神情低落地喃喃道:“先前老七府上的府医也曾替老七把过脉,他说这种毒叫寒梦千夜,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药,一般都用在练武之人身上,中了此毒之人,全身经脉如同冰封,只能成日受困于梦魇之中,直到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说到此处,他忽然似想到了什么,眼神倏然一亮,一把拉住张恒,焦急地问道:“本宫想起来了,老七曾服用过他给的百草回春,之后不久毒性便暂时被压制住了,不知张院首能否根据百草回春研制出解药?” “百草回春……”张恒沉吟片刻,眼底忽然浮出一抹讶异之色,随后又逐渐淡去,缓缓摇头道:“若是微臣没有猜错,这百草回春应是由一百种中草药提炼而成的解毒丹,这种解毒丹十分难研制出来,的确是稀有之物,可惜这百草回春顶多只能暂时压制住寒梦千夜的毒性,却并不能根除。” 容洺木然地点了点头,眼中的光随即黯淡了下来。 张恒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后,眼中不禁流露出一抹赞赏之色,略带激动地说道:“难怪怀王殿下中毒后,尚且可以维持清醒状态,体外也并无明显的中毒迹象,原来是因为服用了百草回春所致,能研制出百草回春这种药,想必定是医界圣手,不知这位圣手可有留下解毒之法?” 容洺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叹息道:“他说此毒无解,只能回去翻查医书古籍看能不能找到解毒之法。” 张恒失落地垂下眸去,掩盖住眼中的遗憾之色,分别朝容洺和容绥以及路遥深深施了一礼,慎重道:“以微臣之见,这毒怕是拖不得。若是只能依靠药物压制住体内的毒性,那怀王殿下的身子便会日益亏损,毒性也只会越来越难压制,最后依然会毒发。” 第九十七章 一线生机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难不成真要让本宫眼睁睁地看着老七毒发,却什么都做不了吗……”容洺说着说着,声音便逐渐低沉了下去,眼中除了一抹悲戚之色以外,还透着些许怨愤与不甘。 “太子殿下、陆总管、张院首,莫要再为本王耗费心神了,祸之所至,天命难违。”见三人面色凝重,容绥淡然一笑,那双平静的眸底,透着一种从容洒脱的释怀之意,仿佛已将一切生死荣枯置之度外,却让人见了莫名的心酸。 路遥敛去脸上的凝重之色,出言宽慰道:“怀王殿下莫要胡思乱想,待老奴回宫向陛下禀明一切,陛下定能想到办法保您平安的。” 容洺也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安慰道:“是啊,老七你放心,父皇若是知道此事,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感受到两人目光里的鼓励和关心,容绥那双淡然的眸子里渐渐染上一层暖意,颔首感激道:“多谢。” “二位殿下,陆总管,微臣倒是有个主意,或许怀王殿下还有一线生机。”张恒突然蹦出的一句话,令三人脸上生出一股绝处逢生的希望之色。 只见张恒凝神注视着前方,轻抚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怀王殿下何不去一趟北落师门,以您和沈城主之间的缘分,或许……能找到解毒之法。” “北落师门?”容洺和路遥颇为意外地看着张恒,眸光闪动间,显得各有所思。 容绥闻言目光一滞,随后摇头道:“可沈城主并不精通医术。” 张恒莞尔一笑,转头看向容绥,说道:“沈城主精不精通医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北落师门城中隐居着许多江湖奇能异士,而寒梦千夜这种毒如此诡异,想必也是出自江湖,说不定他们会有解毒之法。” 张恒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令三人心中豁然开朗。 “多谢张院首指点迷津。”容绥终于露出了一抹久违的欣喜之色,含笑着点了点头,不由得感慨道,“离开多年,本王险些忘了北落师门乃是江湖中人的聚集之地,想必对寒梦千夜应该有所了解。” 容洺闻言,原本黯然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宛如蹿起的两株火苗,眼底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振奋之色,他立即上前握住容绥的手,激动地说道:“老七,这可真是太好了,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你有救了。” 容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点头道:“承太子殿下贵言,那臣弟明日便动身,启程前往北落师门。”他顿了顿,将视线转向路遥,眼里透着一丝浅浅的探询之意,“只是不知道父皇……” 路遥心领神会,朝他会心一笑,颔首道:“事急从权,更何况这还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陛下那边,老奴自会替您言明。” “本王本该亲自进宫向父皇请辞,以免父皇挂心,可如今这身子……”容绥唇边浮出一抹苦笑,语气中隐含着一丝惆怅与无奈,随后对路遥客气地说道:“那就劳烦路总管代本王向父皇请辞了,本王此去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来,还请他保重龙体,若是本王能顺利解除此毒,再回来好好孝敬他,若是不能——” 容绥话还未说完,便被路遥含笑打断:“怀王殿下吉人天相,老奴相信,您定会平安归来。” …… 送走了路遥和张恒等人后,容洺回到厅内,便见容绥默默地注视着前方,悠远的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朦胧而迷离,眉间仿佛隐藏着一抹轻愁薄绪。 容洺轻声屏退左右,只余下他和容绥二人。 眼见容绥仍有些郁郁寡欢,容洺不禁疑惑地问道:“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是不愿去北落师门?” 容绥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飘忽间,眼底泛着一丝忧思之色,轻叹道:“阔别多年,一直都未曾回去探望过沈城主,没想到这次一回去,竟是有求于他,心里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原来你是在忧心这事。”容洺眉眼一展,笑着宽慰道,“沈城主为人恢廓大度,心胸海纳百川,又怎会计较这些?再说他的外甥女又与你青梅竹马,想必关系甚好,就算看在林小姐的份上,沈城主也会尽己所能地帮你。” 容洺别有深意的一番话,令容绥的眉睫微微颤动了两下,旋即神色一转,眉宇间隐隐流露出一抹矜持和自重之色,无奈道:“可惜有些事,并不尽如人意。臣弟与她虽是一同长大,可臣弟平日只顾着钻研武学,除了练武之外,倒是与她甚少来往,想来她大抵也不喜欢跟臣弟这种性子沉闷的人玩在一起吧。” 容洺闻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你回来多年,也没见你与她有过来往,是为兄冒失了。不过就算没有林小姐这层关系,你也算得上是沈城主的亲传弟子,相信他不会袖手旁观的,放心吧。” 说罢,他故作轻佻地将容绥仔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打趣道:“你看看你,明明生了一副绝世的容貌,只要肯将心思用上半分,有多少女子趋之若鹜,说不定就连那位林小姐也不例外,可惜你脑子里却偏偏只有琴曲和武学,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好皮相。” 容绥微微一怔,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笑意在如画的眉眼间渐渐晕染开来。 两人目光相接,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一抹真挚而温暖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风拂过,吹入一室的温馨,就连窗外的风雪,在这一刻,都变得温柔起来。 容洺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转了神色,开口问道:“说起北落师门,为兄倒想问你一件事,当年你在北落师门的时候,东宸国的景仁帝也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以你对他的了解,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容绥坦然地迎视着他探询的目光,从容自若的脸上未起丝毫波澜,眸光流转间,流露出一股真诚之色,继而笑道:“太子殿下的这个问题,倒着实有些为难臣弟了,臣弟与他从未有过私交,又何谈了解?不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答案,想必天下人皆知。” 第九十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听完容绥的回答,容洺不禁愣了一下,他用茫然的目光凝视着他,眼里除了一抹疑惑不解之外,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探询之意。 容绥扬唇轻笑,无声而浅淡的笑容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显得云淡风轻,却又令人回味无穷,“太子殿下何不想想,如今东宸国河清海晏,物阜民安,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容洺听着容绥饱含深意的话,眼底不禁泛起一抹沉思之色,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轻叹道:“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将东宸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令百官诚服、万民拥戴,甚至还将东宸国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难怪父皇每每提起这个景仁帝的时候,眼里也尽是赞赏之意,看来的确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啊。” 他转而看向容绥,眼神变得有些微妙,似有一丝深意隐含其中,接着将话锋一转,笑道:“早知如此,你与他同在北落师门的时候,就应该趁机同他结交一番,能与这样的人做朋友,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容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骤然一凝,一贯舒和的眉心此时竟有“兀”的趋势,显得肃然而慎重,“臣弟那时年纪虽小,可却也懂得一个道理,他既是东宸的皇子,将来必然会站在东宸那一边,而臣弟是北溟的皇子,心中向着的也自然会是北溟,既然彼此立场不同,又如何能做朋友?” 容洺闻言一愣,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只见他双唇紧抿,似在极力压抑着眼里的笑意,待容绥终于觉察到端倪后,这才控制不住地低笑出声。 “瞧你这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比起平日,倒是少了些云心月性,多了几分烟火气,为兄不过是跟你说笑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容洺边说边笑,神情倍显愉悦。 望着容洺那张灿烂而纯粹的笑颜,容绥神色一松,眉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一丝浅笑从他的脸颊上轻轻荡漾开来。在这一刻,两人仿佛成了相交多年的挚友,平日里的距离感也已荡然无存。 见容绥渐渐敞开心扉,容洺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喜悦之情,随即敛了几分笑意,故作责备地说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一口一个太子殿下,也不嫌别扭,咱们兄弟之间还需要如此见外吗?” 容绥沉默了片刻,意味不明地看了容洺一眼,脸上笑意清浅。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却隐隐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自古以来君臣有别,太子殿下贵为储君,身份何等尊贵,臣弟又岂敢逾规越矩,尊卑不分?” 容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却还是将那抹笑意勉强维持在了唇边,苦笑道:“父皇常说为兄拘谨,做事太过循规蹈矩,不像老七你一般清逸翛然,可没想到老七你在为兄面前却是如此谨慎。”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恍惚,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之色,幽幽问道:“为兄不解,究竟是七弟你也变得循规拘礼了呢,还是你仍在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容洺的话似乎触碰到了容绥内心某一处敏感的角落,他立即敛了神色,颔首低眉道:“臣弟不敢。” “你若心存芥蒂,为兄不会怪你,这些年,为兄一直都在忏悔。”一抹淡淡的哀伤在容洺的眼角眉梢处悄悄晕染开来,令他倍显落寞和怅然,“当年你在宫中被他们欺侮,若不是为兄太过懦弱,没有勇气挺身而出,你又何至于会离开北溟,孤形单影地在他乡漂泊九年?为兄的确有愧于你,你心里怨为兄,也在情理之中。” 他神色黯然地阖了阖眼,转而朝容绥抿唇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自嘲的意味,又隐隐含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悲凉。 容绥神色平静地注视着他,一片云淡风轻的眸底,缭绕着一抹阅尽烟云浮华后的沉稳之色,“太子殿下多虑了,臣弟在北落师门这些年虽说没有什么朋友,可也从未受过亏待,不仅能跟着沈城主这样的侠义之士习武,还在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也顿悟了不少。” 他幽幽地朝窗外望去,漫天风雪映进他那双恬淡的眸底,却丝毫不显凛冽与凌乱,反而有一种久经风霜雨雪后的泰然之色,衬得他不染俗尘,令人顿觉如沐春风,如照明月,“命运唯所遇,循环不可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对于当年之事,臣弟早已忘却,孰是孰非,也已不再重要,人生已如朝露溘至,太子殿下又何必执着于过去呢?” 容洺闻言,眉间忍不住盈满失落之色,他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双沉静的墨瞳里寻找些什么,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言简意赅地问道:“你当真能放下过去,忘记当年之事吗?就算你肯放过他们,他们会放过你吗?” 容绥目光微动,神态却依旧矜持,眸光流转间,隐约流露出几分谨慎之色,“臣弟十分好奇,太子殿下怎就如此笃定,今日之事一定是他们所为?一直以来,臣弟只守在自己的方寸之地,不多行一步,只望能偏安一隅,更从未与他们争抢过什么,他们又有何理由要加害臣弟?”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容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抹凄然之色从他的眸底轻轻掠过,倍显落寞与哀伤,“我们身为皇子,生来便处于这云谲波诡的旋涡之中,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盯着我们。他们潜伏在暗处,犹如一道道无形而沉重的枷锁,扼住了我们的咽喉,随时准备伺机而动。你觉得我们还有路可选吗?老四容致,性情狠辣,不近人情;老八容与,性情乖张,飞扬跋扈。就算你故步自封,甘愿修篱种菊,你以为他们就会放过你吗?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场斗争终究是避不开的。” 容洺将目光移向窗外,那张神色黯然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对万物凋零的惆怅与无奈,微蹙的眉间,流淌着难以排解的孤寂与忧伤。 “为兄原以为,在经历此番事后,你会明白身在其位身不由己的道理,却没想到老七你竟还如此天真。” 第九十九章 肺腑之言 容洺语重心长的一番话,令容绥原本平静的眸底渐渐泛起了波澜,他久久凝望着窗外,淡若清风的眉间倏忽掠过一抹凝重之色,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心中的疑窦,“可臣弟从北落师门回来至今,一直与他们相安无事,虽算不上兄友弟恭,可却也能和睦相处,若他们真要对臣弟下手,又为何非要等到今日?” 容洺苦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悲凉之色,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相信你也曾听旁人提起过,为兄母后与你母妃之间的陈年往事,她们能在尔虞我诈的后宫中,依然坚守着内心的一份良善,对彼此真心以待,足以见得情谊深厚。也正因如此,在不少人心里,自是将你与为兄视为一体。” 容绥略微一怔,随即垂眸不语,一抹寒意在他眸中悄然晕染。 “当年你回上渊城之时,为兄本理应替已经仙去的翎妃娘娘照顾你,可是那时为兄正身处于旋涡之中,已是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顾及你,为兄对此深感惭愧,深觉辜负了母后和翎妃娘娘之间的情谊。”说到此处,容洺顿了顿,心中似有所感触,那双略显苍凉的眸子里,仿佛潜藏着无数难以启齿的过往,流露出难以化解的怅惘和寂寞之意,“这些年,眼见我们兄弟几人非死即亡,为兄深感后怕,不知道哪天这场暴风雪就会落在自己身上。为兄本想趁着这场风暴尚未降临之际,尽力地去弥补你,也算是弥补自己这么多年来内心的愧疚,却未想到他们见我们兄弟二人走得近了,又有母后和翎妃娘娘之前的渊源,误以为你要站在为兄这边,竟提前动了歹念,使出一些卑劣的手段来加害于你,好借此打压为兄,想要一石二鸟。” 言至最后,只见他凄然一笑,那双难掩哀伤的眼眸中似乎荡漾起了一片水色,言辞恳切地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虽非为兄所愿,可终究是因为为兄,才会害得你提前卷入这场纷争之中,为兄责无旁贷,你心里埋怨为兄,也无可厚非。” 听完容洺情深意切的一番话,容绥渐渐松开了紧攥的手指,再抬眸时,眉眼间已是一片清明。他从容地望着容洺,一双凤眸依旧温润而清雅,可在那墨瞳深处,却似乎又多了一些令人难以探寻的东西潜藏其中。 “看来这场风暴还真是避无可避了。”只见他弯唇浅笑,神色平静地问道:“太子殿下如何敢肯定,臣弟一定会站在你这边?都说人心难测,难道你就不怕臣弟忘恩负义吗?” 容洺深深吸了口气,那双略微湿润的眼睛里透着一抹真诚之色,坦言道:“厚者不毁人以自益也,仁者不危人以要名也。老七你在为兄眼中,一直都是个坦荡磊落的仁厚君子,学的是北落师门的仁心仁义之道,为兄不信你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说罢,他无力地勾了勾唇,一抹苍凉的笑意在他唇边轻漾,倍显苦涩,“你大可放心,就算你不愿站在为兄这一边,要另寻他路,为兄也不会怪你,哪怕日后你真的要站在为兄的对立面,为兄也绝不会为难于你。” 容洺一番情真意切的话似乎深深打动了容绥,只见他眉头微动,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底倏然掠过一道复杂之色,显得思虑重重,“臣弟远离庙堂多年,无权无势亦无根基,太子殿下就不怕臣弟拖累你吗?” 容洺坦然地回视着他的目光,眼神温和而真切,流露出一种温厚纯笃之感,不禁反问道:“为兄若是怕受你拖累,又怎会推心置腹地与你说这番肺腑之言?” 见容绥沉默不语,他缓缓将视线转向窗外。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瞬间将地上的枯叶卷至高处,最终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容洺神情悲戚地阖了阖眼,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从他心底溢出,蔓延至眼角眉梢。 他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么多年来,老三、老五、老六以及老九究竟是怎么死的,死在何人手中,你应该心知肚明。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权贵们互相倾轧都已成了常态,更遑论是皇子之间?权力的角逐,只会让这场风雪越来越大,直至最后吞没掉所有。”他垂眸轻叹,凄婉的语调令人为之动容,“你心中有所顾虑,为兄明白,可是你也要明白,我们身为皇子,本就无路可选,也由不得我们置身事外。要想在这里存活下去,就必须找到一把能替你遮风挡雨的伞,只有他足够强大,你才能免受波及。为兄或许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可在这座皇城之下,却只有为兄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替你遮挡风雪。” 容绥沉默地凝视着他,心中思绪万千,眼神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良久后才开口问道:“太子殿下待臣弟如此恩深义重,难道就是为了成全先皇后与母妃之间的情谊吗?” “并不是。”容洺轻摇了下头,怅然若失地遥望着窗外,漫天飞雪犹如无数的记忆残片,洒落在他黯然的双眸中,渐渐凝结成冰,“自为兄出生起,身边便围绕着无数人,他们个个都对为兄笑脸相迎、百般讨好,直到懂事之后,为兄才明白,原来为兄长大之后是要做太子的。可随着母后的离世,萧家逐渐没落,那些曾经对为兄嘘寒问暖的人,在一夜之间仿佛换了一张面孔,他们变得冷漠,甚至还有些厌弃,为兄就此从一个众人环绕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弃子,有多少人盼着为兄从此一蹶不振,又有多少人在背后嗤笑为兄的无能。” “世人都说皇家无情,血脉相连的人反而成了劲敌。为兄在经历这一番变故之后,本也如此认为,可直到遇到了你,为兄这才明白,在这看似冰冷无情的皇城之中,原来仍有一片温暖之地。”言至此处,容洺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眼中的坚冰似在慢慢消融,“事隔经年,或许你早已忘了,可为兄每每想起,却依旧觉得历历在目。” 第一百章 雪中撑伞 容洺回眸,朝容绥温和一笑,那双黯然的眸子在冰雪的映衬下,逐渐明亮了起来,“那年酷暑,为兄触怒了父皇,被罚跪在大殿之外,当时正值晌午,太阳烁玉流金,为兄被晒得几近晕厥,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对为兄伸以援手。就在为兄快要意识模糊之际,却见不足五岁的你将一个梨,递到了为兄面前。后来为兄才知道,当时你是担心为兄会被烈日晒晕,所以才背着父皇偷拿了果子出来,你还曾替为兄向父皇求过情,可却被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顿。” 容洺的话语中包含了太多对过往的执念,每一句都饱含着真挚的情感。容绥眉睫一颤,那些久远的记忆顷刻间化作了漫天风雪,从他心尖无声划过,令他百感交集。 容洺凝视着容绥,温和而亲切的目光里,溢满了暖意,含笑着说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所有手足至亲都对为兄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你肯站在为兄身边,或许对你而言,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善举,可于为兄而言,能在这世态炎凉的皇城之下,觅得一丝温暖,却是弥足珍贵,足以感怀一生。” 他说着将视线移至桌案上,一盘雪梨随之映入眼帘,“为兄原本不爱吃梨,可这么多年,却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在哪里,为兄总会让人备上一盘梨,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莫要辜负了老七当年的一梨之恩。” “兄长……”容绥凝眸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无言的感动,在那看似云淡风轻的眼底,分明镌刻着对往昔的追忆,潜藏着一抹真挚之情。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这一声轻唤,却让容洺的眸光倏然一亮,眼角眉梢顿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之情,“你已经有十数载没再这般唤过为兄了,今日有幸再听你唤一次,为兄……很是高兴。当年你遭受欺凌,是为兄懦弱无能,不敢护你,也护不住你,可今非昔比,这一次为兄向你保证,一定会好好护着你,为兄不为别的,只想遵从一回本心,不让自己再有遗憾罢了。” 他顿了顿,有些紧张地望向容绥,清澈而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真诚之色,又隐约带着些许期待,“你可愿意再给为兄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让为兄替你挡去这漫天风雪?” “臣弟不愿。”容绥转头望向窗外,目光从那茫茫大雪中悠然掠过,温润如玉的眸底,深深镌刻着一份不染风尘的执念。 听到他的回答,容洺黯然垂眸,眉眼间尽是失落之色,苦笑道:“为兄明白了……为兄尊重你的选择。” 他话音刚落,便听容绥轻声一笑,清润的嗓音犹如春风般拂过耳廓,令他心中不由一暖,“既然黑云压境,那这狂风骤雨又岂能让兄长独自承受,臣弟虽无大才,可却也不愿做一个只会蜷缩在兄长身后的懦夫,臣弟愿意站在兄长身边,用手中的这把剑替兄长披荆斩棘。” “老七……”容洺闻言一怔,这声轻唤有些发颤,透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之情。 容绥回眸望向容洺,眸中一片清澈与坦然,却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力量,简洁而坚定地说道:“既然兄长肯为臣弟在雨中撑伞,那臣弟又何惧替兄长清扫宿敌?” 见容绥态度坚决,字字铿锵,容洺已然心花怒放,忙点头道:“好,从今往后我们兄弟俩便相扶相持,共同进退!” 两人相视而笑,窗外的冰雪仍旧凛冽,而屋内却早已春暖花开。 就在这时,忽见一侍从疾步而来,在门外恭声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怀王府的人带了两队护卫前来,正在府外候着,说是来接怀王殿下回府。” 容洺闻言,微微蹙了下眉,旋即颔首道:“本宫知道了,你去安排一下,从府中再抽派出两队精锐护卫,待会儿一起护送怀王殿下回府。” 待侍从领命离去后,容洺轻叹了一口气,对着容绥无奈一笑,“墨北这小子对你果真赤胆忠心,生怕你在为兄这里住不习惯,硬是要把你接回去。” 容绥眸光一闪,微微抿唇,轻笑道:“兄长莫要见怪,墨北性子向来急躁,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看在臣弟的份上,莫要怪罪于他。” “他不过是心系于你,为兄岂会与他计较?”容洺脸上神情温和,似乎并未将墨北要强行接走容绥的事放在心上。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顿时多了几分慎重之意,“他跟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没学到你半分心性,也该懂得分寸,切莫为了一时之快而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容绥会意,颔首道:“臣弟明白。” 容洺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正准备命人将步辇抬进来的时候,忽然扫到了容绥胸前的伤口,他目光一凝,似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曾与那名刺客交过手,可有从她的武功招数中看出她的来路?” 经容洺这样一问,容绥不由得敛目思忖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道:“她的招数自成一格,臣弟不曾见过。兄长这边可是有消息了?” 容洺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叹息道:“为兄本打算全城搜捕,可照父皇的意思,是不想让这件事搞得人尽皆知,所以为兄只能派人守住各个城门,只要她一现身,便会立即抓捕。” 容绥转眸望向窗外,眉宇间渐渐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色,“依臣弟之见,兄长恐怕要扑个空了。” “此话怎讲?”见容绥说得如此笃定,容洺的眼里不禁泛起一丝疑惑之色。 容绥凝神注视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她的武功虽不算上乘,但她的身法却极为轻灵,腿脚的力道甚至比手臂更胜,她应是个轻功高手,若是如此,此人只怕早已出了上渊城。” 容洺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不解地问道:“可为兄见她被你一掌打至吐血,想来应是身负重伤,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出上渊城?” 容绥淡淡收回目光,眼中多了几分惭愧之色,“臣弟与她交手后,已然发现自己中毒,所以便用内力封锁了大半经脉,那一掌虽是用了全力,可没有内力加持,并未能重创于她。” “原来如此。”容洺闻言,似有所虑地点了点头,眉间的凝重之色更深了几分,仿佛重如千钧。 他沉默了片刻,转而看着容绥,忧心忡忡的眼神中,关切之意尽显,“若是真让她给逃了,老七你的处境便更加危险了。” 容绥淡然一笑,舒展的眉头上,透着一股从容自若之色,宽慰道:“兄长莫要忧心,臣弟也会派人在暗中搜寻此人,若是能找到,固然是好,若是找不到,也不必担心臣弟。臣弟已有防备,她若敢再来,便是自寻死路。” 容洺听他这样说,也逐渐放宽了心,紧蹙的眉头终于得到了舒缓,立即吩咐人将步辇抬进来,亲自送容绥上了马车。 临别之前,容绥仰头望着漫天飞雪,幽幽地道:“这外面已是狂风暴雪,尚不知何时才能放晴,兄长定要多加保重,切莫再染上风寒了。” 容洺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微缩了一下,随即温和一笑,道:“你放心,为兄定会安然无恙地在上渊城等着你,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第一百零一章 谁的手笔 随着马车徐徐前行,容绥背靠在榻上,双目微阖,眉眼间透着一抹倦色,也许是刚服用完百草回春的缘故,气色看上去倒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墨北掀开帘子朝外瞧了一眼,唇角露出一抹讥诮,旋即转头朝容绥说道:“太子殿下果然很担心王爷的安危,明知道我带了护卫前来,竟还要派出两队精锐护卫来护送王爷回府,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在街上,只怕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您和太子结盟的消息便会传到有心之人的耳中。” 容绥默然半晌,方才缓缓睁开眼。他抬眸看向墨北,眼底隐隐浮动着一丝笑意,开口也是一片云淡风轻,“听上去,你对他倒是成见颇深。” 墨北哼笑一声,微蹙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愠色,数落道:“今日之事虽然非他所为,可说到底也跟他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因为他,王爷又怎会遭人算计,受这池鱼之殃?更何况王爷还因此中了寒梦千夜,若是寻不到解药,又该如何是好?不论他下多少表面功夫,墨北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容绥神色微敛,轻斥道:“是不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墨北闻声一怔,立即垂首敛目,心中觉得十分憋屈,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小声嘟囔道:“墨北本以为王爷也应是不放心他的,可没想到王爷竟然为了他而训斥墨北。” 容绥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忽然变得深邃起来,就像一池澄澈的湖水,本以为清澈见底,可临近后才发现,这看似澄净的水面下却是幽深难测。 墨北抬眸偷瞄了他一眼,见他不置可否,神色倒比平日多了几分严肃,心中一急,便脱口而出:“难道墨北说错了吗,王爷若真的信得过他,又怎会跟着墨北回府?” 容绥深深看了一眼墨北,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后,不徐不疾地从茶盘里取出三只茶杯,将它们一一倒扣在案上,摆成一个三角之势,随后用手指分别轻叩了一下杯底,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今日之事,你觉得是谁的手笔?” 墨北面色一凛,不假思索地敲了敲其中两只茶杯的杯底,低声答道:“墨北觉得,安王和宁王都有嫌疑,而安王向来心狠手辣,应是他所为。” 容绥摇了摇头,沉静的眸子里透着一份洞若观火之色,“若是他们下的手,又怎会用到寒梦千夜这种不会立即见血封喉的毒药,为何要留下我这个随时可能成为他们隐患的人?” 他说完,便动手将墨北敲打过的两只茶杯聚拢在一起,而剩下的那只茶杯则孤零零地留在原处,原本三分天下的局面顷刻间变成了众寡悬殊的两军对峙。 他抬眸浅浅看了墨北一眼,唇角噙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轻声问道:“倘若这便是如今的局势,又当如何?” 墨北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神色随即变得凝重起来,他不由得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您的意思是安王和宁王联手了,他们要合起伙来对付太子?” 还没等容绥开口,便见墨北原本微蹙的眉头又紧了几分,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冷光,似有所悟:“是啊,他们要对付的是太子一人,若是要利用你来陷害太子,又怎会不斩草除根,反而将你推到太子那边,为自己再树一敌?”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将视线移至代表着容洺的那只茶杯上,一边思忖一边说道:“如此说来,太子这边必会势单力薄,所以才会急着设宴招贤纳士,其目的就是为了……拉您入局。” 容绥看着他,浅笑不语,眼底却多了一抹赞赏之意。 墨北心下一紧,难以置信地望向容绥,眼中闪过一道惊诧之色后,随即露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咬着牙道出了心中的猜想:“今日之事,其实是——” 正当他要将后面的话脱口而出之际,便被容绥抬手制止了。只见容绥向车窗处淡淡扫了一眼,墨北立即心领神会,这才收住了声。 …… 太子府。 容洺坐于殿内的主座上,正与客座上的一名中年男子低声交谈着什么。这名男子衣着打扮得十分干净利索,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股沉稳干练之气。 没过一会儿,便见一护卫裹挟着满身霜雪进了殿内,容洺抬眸望去,很快便认出此人正是护送容绥回府的护卫队长。 容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蹙了下眉,随即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客座上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莞尔一笑,转头向来人询问道:“怀王回府了吗?” 护卫队长立即朝他行了一礼,躬身答道:“回夏军师,怀王已平安回到府中。” 夏衡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你可曾听到他在路上同他那名侍从说了些什么?” 夏衡此话一出,容洺不由得一愣,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想法。容洺眸光骤然一沉,一道凌冽之色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护卫队长抬眸看了一眼容洺,继而恭敬地答道:“怀王这一路几乎沉默寡言,倒是他那名侍从,起初还对殿下颇有微词,被怀王斥责了一番后,也不敢再抱怨了。” 夏衡闻言,神色顿时严峻了几分,追问道:“除此之外呢?” 护卫队长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夏衡若有所思地朝他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属下告退。”护卫队长说完,便朝二人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殿内。 从始至终,这名护卫队长都对夏衡恭敬有加,看得出来他对其十分敬重,甚至远超于坐在主座上的容洺。 容洺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眼中不禁生出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夏衡,冷然道:“外祖派先生前来替本宫出谋划策,本宫很是感激,也一直将先生当作良师看待,可自从先生来了本宫这太子府后,便不声不响地将府上的护卫全都换成了外祖的人,现在又背着本宫派人去监视老七,先生这么做,莫非是信不过本宫?” 第一百零二章 疑雾重重 容洺略带暗讽的一番话,令夏衡面色骤然一凝,立即低敛了眉目,对着容洺恭敬一拜,“殿下此言,令夏某不胜惶恐。夏某奉将军之令,为殿下清扫障碍、保殿下登上凌云之顶,所做的一切也皆是由将军授意,绝不敢有半分私心。更何况前路崎岖,凶险难测,为护殿下周全、不负将军重托,夏某不得不谨慎行事,殿下又怎会生出如此念头呢?” 夏衡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但一字一句之间又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好似每个字都经过了细细斟酌,透着一股严谨之意,令人无法置疑。 容洺被噎得哑口无言,他不由得半眯起眸子,再次打量起夏衡,一时之间,殿内一片静默。 殿外风雪肆虐,老树虬枝在风里摇晃不止,朔风直扑窗棂,窗纸随之簌簌作响,抖落一地寒酥。 容洺凝眸盯了他片刻后,方才缓缓收回目光,随后神色一转,轻笑道:“先生不愧是外祖最看重的军师,不仅足智多谋,更是口齿伶俐,难怪就连外祖麾下的精锐也对先生敬重有加,想必先生日后定能为本宫排忧解难,一扫前障。” 言毕,他转眸朝殿外望去,只见天地茫茫,一片雪色,心中不禁生出一丝苍凉之意,感慨道:“如今外祖年事已高,又远在北境,他老人家还要事事替本宫忧心,倒显得本宫一无是处了。” 容洺喟然而叹,眉目间溢满忧色,似乎对自己很是失望,同时又深感自责,可夏衡却从那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夏衡眉心微凝,心中有些诧异,随即又收敛起了情绪,浅笑道:“殿下多虑了,当年太子妃一事,若不是有人精心谋划,殿下又怎会被迫搬出东宫?将军派夏某前来,就是为了不让殿下再受奸人所害,并非对殿下不信任。况且殿下向来善于藏锋敛锷,看似庸庸碌碌,实则深谋远虑,殿下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容洺闻言眸光骤然一凛,一道几近凌厉的利芒在他眼底悄然划过。 他很快便压下了心中的异样,从容自如地端起茶水啜了一口,这才抬眸望向夏衡,谦和一笑,道:“先生还真是会说笑,本宫素来愚钝,有今日之位,也不过是仗着外祖的功绩,哪有什么深谋远虑?倒是不比先生,追随外祖多年,又深受外祖器重,自是雄才伟略、见多识广。” “殿下在夏某面前又何必自谦,若说见识,今日殿下这一箭三雕之计,才真让夏某大开眼界。”夏衡望着他,凝眸浅笑,目光锐利而明亮,似乎能洞察进他的内心。 容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吹了吹茶盏中的茶沫,又浅啜了一口。 见他仍旧镇定自若地喝着茶,夏衡眉头微微一挑,随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倏尔一笑,细细道来:“怀王受殿下之邀在宴会中遇刺,虽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殿下,可往往最直观的答案却最不容易令人信服,谁能想到殿下能以患为利,将这局棋牢牢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上,恐怕就连皇上也不会怀疑是殿下故意为之,反倒会认为是安王和宁王为了陷害殿下而设的局。殿下这招‘反其道而行之’,用得恰如其分,不但成功拉拢了怀王,使整个局面回到了皇上想要的平衡之势,还能让皇上对殿下心生愧意——若不是皇上暗示殿下拉拢怀王来制衡局势,殿下又怎会遭到他人陷害。殿下今日宴请之人虽不是位高权重的高官,平日也甚少来往,却也由此向皇上证明了殿下从不与高官结党营私的良好作风。至于那几名官员,见殿下对怀王如此重情重义,定会认为殿下厚德载物,在这尔虞我诈的内斗中更显得难能可贵,自然会对殿下歌功颂德,那么殿下在下层官员口中的风评便会日益趋升。比起难以拉拢的上层官员,下层官员反而更接近民生,长此以往,百姓便也会对殿下另眼相待,由此一来,迁回东宫便指日可待。” “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之人。”听完夏衡的深度剖析,容洺的双眼微微眯动了一下,原本眸子里的温和明亮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与阴沉。 他漫不经心地拨动了两下手中的杯盏,微扬的唇边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都说本宫过于平庸、不堪重负,他们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来,内斗得如此惨烈,为何本宫依然能稳坐这太子之位?” 不过转瞬之间,容洺身上那股温柔敦厚之感便已荡然无存,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令人不由胆寒。 虽然夏衡早就觉得这位太子并不简单,可当他见到他的庐山真面时,心中还是忍不住掀起了一阵波澜,同时又隐隐生出一丝忧虑。 不过他很快便收敛起了自己的心思,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之色,颔首笑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倘若殿下从一开始便展露锋芒,恐怕早就成了众矢之的,与那几位皇子一样,泉下埋骨,又如何能让夏某亲眼见识到殿下的风采?” 容洺轻轻嗤笑了一声,抬眸朝他望去,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起来,“先生既然清楚本宫的谋划,又在暗室里将本宫与老七之间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眼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派人去监听老七?先生就不怕打草惊蛇吗?” 面对容洺的质问,夏衡眸光一敛,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轻叹了口气道:“怀王这些年来一直避世而居,从不喜与官员结交,可今日殿下宴请朝臣,他却欣然赴宴,殿下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再说殿下设立这场鸿门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拉拢怀王,而并非索其性命,刺客又怎会在武器上抹毒?最令人费解的是,为何刺客会用寒梦千夜这种毒,此毒又不能见血封喉,在江湖上又极为稀有,为何会用它来行刺?” 第一百零三章 阴差阳错 “连刺客这边都洞察到了,先生果然心思缜密。”容洺眉心微蹙,眼中的犀利之色渐渐褪去,飘荡起一团疑云。 他略微眯动了下眸子,用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流露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诚如先生所言,本宫只让其行刺,并未让其下毒,可方才在宴会上,这刺客出手招招狠厉,明显是想要取老七的性命。本宫当时已有所警觉,所以才让人围攻,想将其抓获,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她给逃了。事后本宫又派人到处搜查,可仍是一无所获。” 夏衡眉心微凝,目光变得有些深沉起来,他略微思索了片刻,开口道:“夏某曾在事后检查过那根峨眉刺,上面的确被人抹了毒,但有一点却令夏某觉得十分蹊跷。照常说,不论是武器还是暗器,若是要抹毒,也应该抹在锋刃上,而这根峨眉刺抹毒的位置却在刺身上。” 闻言,容洺眸子微微一缩,眸底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冷光,沉声问道:“先生是说这根峨眉刺原本是无毒的,可后来却被人抹了毒?” 夏衡点了点头。 容洺脸色微变,不由皱起了眉头,疑惑道:“若依先生之言,是老七利用了这名刺客给自己下了毒?那他为何要这么做,意义又在何处?” 容洺疑惑地望着他,眸光闪动间,似在暗自思忖着什么,紧锁的眉头显得疑虑重重。 夏衡略带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夏某也只是窥豹一斑,推测一二。”他微微叹了口气,神情略显凝重,眉宇间隐隐透着一抹忧色,问道:“难道殿下就不曾怀疑过怀王韫椟藏珠,想要坐收渔利吗?” 听闻此言,容洺紧蹙的眉心渐渐舒缓了下来,不由挑唇一笑,笑意下却透着一丝讽刺之意,“本宫原以为先生的怀疑应是有理有据,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臆测罢了。” 他居高临下地睨了夏衡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副傲睨自若之感,幽幽开口道:“老七若只是不想趟这趟浑水,何不推掉邀约,不赴今日之宴?这些年来,他一直不问世事,更未参与到内斗之中,若说他是在韬光养晦,想要坐收渔利,那在如今这种局势下,不是更应隔岸观火静待时机吗,可他为何要以身犯险,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下毒,将自己拖下水。他若是想要扳倒本宫,又为何不直接投靠老四或老八,背靠着这两棵大树,对于无权无势的他来说,岂不更为合理?他若是想自成一脉,那就更简单了。封家如今权势滔天,封家千金又对他情有独钟,他只要娶了封家之女,封家便会成为他的靠山,这岂不比设计本宫更为可行?如今他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如约赴宴,你让本宫如何相信是他所为?既然此毒如此稀有,解药更是难寻,他又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给自己下这种毒?先生派人去监听了一路,可曾发现过半点端倪?” 面对容洺这一连串的诘问,夏衡双眉紧蹙,心中暗暗生出一股怪异之感。不知是太子太过自信,还是对怀王太过轻视,每当他向太子提起怀王时,太子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让他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夏衡脸上的忧色愈发浓重,犹如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笼罩在他的眉宇间。他凝眸思考了片刻,才向他解释道:“千里之堤,溃于一蚁之穴,夏某这么做也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容洺眉头轻轻一挑,眸中闪过一抹微妙之色,旋即颔首笑道:“先生所言极是,有些人、有些事,的确应该防患于未然。” 容洺的话看似赞同,可夏衡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端倪,他心口有些发紧,凝眸朝容洺望去,却见他一脸坦然地回望着自己,看起来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他暗暗舒了口气,随后神情肃然地望着容洺,眼中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提醒道:“就算此事不是怀王所为,但夏某依然觉得这位怀王绝非表面上那般和光同尘。韬光逐薮,含章未曜。怀王此人光而不耀,只怕是静水流深啊。” 容洺勾唇冷笑,神情倍显高傲,脸上露出几分轻蔑之色,缓缓开口道:“无妨,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至少在目前而言,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再说——”他突然嗤鼻一笑,阴沉的眸底倏然掠过一道狠戾之色,就连声音也变得森冷起来,“当年若非那个碍事的太医碰巧路过,老七恐怕早就死在冰湖里了,本宫当年能推他下去一次,如今便能再推他下去第二次,而这一次,本宫就不信他还那么走运,还会有人来救他。” 夏衡闻言一怔,心中豁然开朗,眉间的忧色仿佛已随着殿外的风雪飞掠而散,流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夏某原以为殿下对怀王毫无戒心,所以才会心生忧虑,替殿下提防于他,若早知道殿下有如此打算,夏某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不过怀王这毒若不是他自己下的,那便只能是安王和宁王了。” 容洺神色微凝,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是说他们识破了本宫的计谋,暗中调换了事先安排好的那名刺客,想要将计就计,刺杀老七,从而嫁祸给本宫?” “不尽然如此。”夏衡摇了下头,目光逐渐变得深远起来,仿佛陷入了沉思,沉吟道:“他们若是提前洞悉了殿下的计划,又怎会让殿下的计划顺利进行下去,又怎会让皇上对他们生疑,还让您成功拉拢了怀王,为自己再树一敌?这无疑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此时,夏衡眼中的沉思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洞察秋毫的睿智光芒,他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大有一副成竹在胸之势,继续说道:“夏某猜测,安王和宁王知道殿下宴请官员意为笼络,所以雇杀手混入府中,想伪装成舞姬来刺杀这些官员,意欲搅乱这场宴会。若这件事成了,恐怕今后朝中官员无人再敢赴殿下之邀,对殿下只会敬而远之;若是刺杀失败或是杀手被擒,他们也不用担心会牵连到自己,毕竟这些雇来的杀手,向来只见交接之人,对雇主的身份一无所知,这也是很多人愿意出大量金钱雇佣杀手的原因。或许是为了便于行事,那名杀手还特意挑选了一名跳独舞的舞姬,将其取而代之,想在宴会上随便挑选一个官员进行刺杀,却不知那名舞姬本就是殿下安排来行刺怀王的刺客,于是误打误撞地行刺了怀王。” 第一百零四章 静待时机 听完夏衡的一番分析,容洺思忖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这名杀手原本是想在宴会上随便刺杀一人,制造混乱,而恰巧本宫将她赐给了老七,所以老七便成了她的刺杀目标,并非刻意针对。” 他目光一转,眸底又流露出几分困惑之色,有些不解地望着夏衡,问道:“据先生猜测,这毒应是后来才被抹上去的,也就是说这名杀手原本没打算用毒行刺,可为何后来又会突然下毒?若是意图取人性命,又为何不用见血封喉的毒药?” 夏衡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了然一笑,脸上透出几分自信之色,道:“这便是整件事最蹊跷的地方,那名杀手为何会有寒梦千夜,又为何会在行刺时忽然改了主意,下了毒。夏某冥思苦想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些眉目,或许能推测出一二。” 容洺见他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便知他心中恐怕早已有了定论,连忙请教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先生替本宫解惑。” 夏衡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目光越过葳蕤灯火,望向远处,缓缓开口道:“夏某之所以会怀疑怀王,也是因为在行刺之时,除了杀手就只有怀王才有机会向自己下毒,若是怀王所为,那这一切便可以解释得通。可听完殿下的一番分析后,夏某深以为然,怀王此时若这么做,反倒是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于他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就算是为了迷惑我们,想要反其道而行,也毫无收益。既然不是怀王所为,那便只能是那名杀手了。”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接着道出了心中的猜想:“夏某随将军驻守南境时,曾听几名江湖客提起过这寒梦千夜。这毒本是来自西域,因数量极少,价格不菲,且又不能立即见血封喉,所以用它之人寥寥无几,除非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想要折磨对方致死的,否则一般人都不会选择用它。夏某回想起那名杀手,她所跳的西域舞比起那些西域舞姬竟毫不逊色,想来她对西域应该颇有研习,那她有寒梦千夜倒也不足为奇。据夏某所知,许多杀手都有一个习惯,便是在自己身上或是指甲盖里藏毒,以防在刺杀过程中遇到一些突然状况,必要时甚至还可以拿它来保命。她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刺杀,对付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根本不需要用毒,所以她并没有将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抹在武器上,只是习惯性地将寒梦千夜藏在了指甲里。可在她行刺怀王之时,竟意外发现怀王的武功不低,这不仅打乱了她的阵脚,甚至还威胁到了她的性命,于是情急之下便将藏在指甲里的寒梦千夜抹在了峨眉刺上。怀王在与她对峙之时,曾用手抓住过那根峨眉刺,他的手上便因此沾上了寒梦千夜,峨眉刺被震出体内后,夏某曾看见他下意识地去捂了一下伤口,于是毒便从伤口处渗进了体内。” 容洺听得眉头一凝,眸底泛起几丝复杂之色,仿佛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才抬眸望向夏衡,眼中仍有些难以置信:“先生是说这一切都是巧合,虽然过程阴差阳错,却又歪打正着?” 面对容洺将信将疑的询问,夏衡苦笑了一下,解释道:“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可按照我们目前所得到的线索,也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容洺默然片刻,缓缓点头,表示认同了夏衡的说法,“先生之言也不无道理。”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阴沉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轻蔑的笑意,“老四和老八以为拧成一根绳,便可以扳倒本宫,真是自不量力,他们也不想想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能耐。这么多年来,他们就像两条疯犬一样,咬着本宫不放,如今倒好,不但没有算计到本宫,竟还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 他脸上的鄙夷之意格外明显,隐隐透着一种傲睨万物之态,夏衡见状不禁蹙起了眉,神色凝重地提醒道:“殿下万不能轻敌,虽然安王和宁王的智谋不及殿下,但他们两家母族的势力却不容小觑,如今又联手来对付您,殿下更该加倍小心,以免再中圈套。想要彻底铲除他们,还需静待时机。” “静待时机?呵,先生以为本宫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容洺冷笑一声,眸中染上了一丝愠色,语含讥讽地道:“如今父皇一再向本宫暗示,让本宫劝外祖解甲归田,上交北境兵权,先生觉得本宫这太子之位还能坐到几时?” 夏衡淡然一笑,透出一股高深之意,他提起茶壶为自己重新斟了一盏茶,悠然说道:“皇上欲收回将军兵权的念头,也并非近日才起。殿下大可放心,将军镇守北境多年,威慑着北方蛮夷不敢来犯,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又如此之高,除非将军自愿解甲,否则就算是皇上也不敢硬来。只要将军在北境镇守一日,殿下这太子之位便能坐稳一日。” “先生之言,本宫又何尝不明白。”容洺叹了口气,眼中的怒意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笑,隐约间又流露出一丝不甘之意,“可父皇似乎从未认同过本宫这个太子,这些年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人与本宫平起平坐,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算计、打压本宫,在父皇的心里,终究是看不上本宫的。” 听闻此言,夏衡眼含深意地笑了起来,“殿下又何必去揣测皇上的心思呢,殿下莫要忘了,在这世上除了皇上,将军也是殿下的亲人,而将军最在乎的便是殿下,就算外面狂风骤雨,将军也会不顾一切地替殿下遮挡。” 他拨了拨茶中的浮沫,直到它们消失不见,他才抬头朝容洺看去,目光显得深邃而微妙,一字一句铿锵而坚定地说道:“殿下且放宽心,眼下的所有障碍,都不过是殿下登上高位的垫脚石。浅滩卧龙终得水,倒海翻江立乾坤。只要殿下将心中的那把剑,打磨得足够锋利,待到云聚风起之时,便是殿下龙腾九天之日。” 第一百零五章 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自容绥回府后,一向沉寂的怀王府突然变得门庭若市,来此探望的官员不计其数,送来的补品、药材等名贵之物更是堆积如山。 墨北以容绥养伤为由,婉拒了他们面见容绥的请求,只留他们在正厅里用茶,自己寻了个由头便抽身离开了。 众人闻风而来,目的无非是想打听今日之事,暗中试探怀王和太子之间是否已经歃血为盟,以便于看清目前的局势,以免自己站错了位置。可如今怀王避而不见,府中之人又守口如瓶,他们见此情形,也不好再逗留,便也相继告辞离去。 入夜,府中的亭台楼阁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只闻冷风横扫,风雪漫卷,檐下的铃铎时而含风,如环佩相鸣。 容绥垂眸盯着手中的信笺,那双墨玉般的眸底,掩藏着无数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前尘的追忆,思念在一呼一吸间,深深刻入了瞳孔深处。 忽然,房门处那块厚重的门帘被人掀开了一角,烛火摇曳,一股寒气直扑屋内,将他从飘渺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墨北见容绥正依在软榻上,连忙放下了门帘,随后又在原地掸了掸身上的雪花,直到确认自己身上已没有了寒气之后,才走进屋内。 见他如此谨慎,容绥颇感无奈,立即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坐下取暖。 待墨北落座后,他才开口问道:“都送走了吗?” 墨北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从沸腾的茶釜中舀出两盏热茶,缩着脖子点头道:“都送走了,不过咱们府上已经很久都没如此热闹过了,看着他们一个个在这里搭台唱戏,倒是比看那些戏台上的戏子有趣多了。” 他笑着讽刺了一番后,将一盏热茶恭敬地递到了容绥面前。 容绥浅笑着接过茶盏,轻轻晃动了一下杯沿,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夜宫里的那出戏,可比这些好看多了。” 墨北会心一笑,眼中浮动着一抹令人寻味的狡黠之意,颔首道:“那倒也是,太子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又怎会轻易放过安王和宁王,他今日调派出两队精锐护卫来护送王爷回府,目的就是为了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后他再进宫向皇上诉屈,言明今日之事,将矛头指向安王和宁王,就算皇上本有意要压下此事,如今也只能作罢。” 说到此处,他有些得意地朝容绥看去,仿佛是在向容绥证明自己的推断能力。 只见容绥正含笑凝望着他,那双温润的眸底,蕴含着一丝赞许之意,墨北心中一喜,顿时倍受鼓舞,又继续说道:“安王和宁王得知此事后,定会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们,所以便会急着进宫向皇上解释,撇清自己的嫌疑。届时双方各执一词,在皇上面前对峙,皇上一定会被吵得心烦意乱,到最后怕是双方都讨不到好。” 待他说完,容绥欣慰地点了点头,“确实进步了不少,现在分析起来不似以前那般毛躁,只看得到表面上的东西。” 墨北听见容绥的称赞,喜滋滋地捧起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沿着喉咙流入腹中,身子顿时也暖和了不少。 他满足地抿了抿唇,又接着说道:“只是墨北心中仍有些疑惑,这位太子素来懦弱敦厚,上位这么多年又毫无建树,说他碌碌无能、不堪造就也不为过。若他真的能设下今日之局,这些年来又怎会任由那几位皇子与他平起平坐?” 容绥闻言,淡然一笑,视线随之落在一旁沸腾的茶釜上,袅袅轻烟不绝如缕,犹如薄雾般笼罩在他那双沉静的眸底,令人难以从中捕捉到任何情绪。 “你太小看他了,古人有云: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我这位兄长不仅心思缜密,更是深谙人性,他的隐忍和退让看似懦弱无能,实则却是故意纵容。他越是容易退让,他人就越会得寸进尺,甚至还会对他掉以轻心。”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全然不觉自己也同样身处于这片泥沼之中,内心一片宁静,无悲亦无喜。 他稍微停顿了下,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向远处望去,那张俊逸至极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清雅淡然的笑意,似暖玉般温润,又如寒月般清冷,有种闲庭信步看红尘的超然之感。 “当年册立他为太子的时候,本就引得许多人不满,而他在位这些年,越是表现得碌碌无为,越会让他人心生不服。那些欲壑难填的人,便会不断地去笼络各方势力,以求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然后取而代之。可他们却忘了,皇上最忌讳的便是结党营私,尤其是皇子和大臣之间,更是无法容忍,这就意味着分权,甚至还会威胁到皇上的地位,那皇上又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呢?这些年在内斗中折损的四位皇子,若非皇上默许,谁又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就那么轻易地除掉一位皇子?我这位兄长可真是功不可没啊,若非如此,他这个从册立之时就不被看好的太子,又如何能在这么多年的残酷厮杀中仍旧稳坐太子之位?” 听完容绥的一席话,墨北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滋味,顿感五味杂陈。 他一直知道,在这座冠冕堂皇的皇城之下,藏着数不尽的阴谋诡计,一个个看似和善从容的笑脸下,实则绵里藏针,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下一场阴谋的始作俑者,真相往往扑朔迷离。容绥虽然聪明睿智,但心性寡淡,其志根本不在朝野,可他身后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就犹如一条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他的翅膀,将他逼入险境。 墨北又感到有些庆幸,他庆幸的是,容绥并没有一直待在这座云波诡谲的牢笼之中,他曾在北落师门度过了九年的无忧岁月,更庆幸的是,他在那里遇到的人和事,教会了他如何成长,让他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第一百零六章 坐山观虎斗 见他神色复杂,容绥便已猜到墨北心中所想,他眸光微动,向来平静的眸底不禁泛起了一丝波澜,有些沉积已久的情绪不断从他的眼眸深处涌动而出。 “你不必为我感到忧心,即使前路窒碍难行,我也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墨族背负污名二十余载,数千族人无辜枉死,冤屈无处伸张,冤魂不得安宁,此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又如何能为一己之私,而袖手旁观?我入局便是要让这些刽子手付出代价,为墨族沉冤昭雪。” 说完,他阖了阖眼,将眼底的情绪竭力收敛了回去,随后弯了弯唇角,宽慰道:“太子虽不易对付,可好在他在明,我们在暗,如今他有萧御川的人替他出谋划策,应是势如破竹,我们正好避其锋芒,养精蓄锐。若能借他之手扳倒安王、宁王二人,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未来便只需专心对付他一人即可。” 墨北听他如此一说,眉间的惆怅之色顿时烟消云散,连连点头赞叹道:“王爷此计果真绝妙,表面上是投靠太子,实则是在变相刺激安王和宁王,他们见太子拉拢了您,必会担心他势力坐大,为了永绝后患,便会急于除掉他。而王爷趁养伤之际,正好远离纷争,坐山观虎斗,不论最后是太子扳倒了安王和宁王,还是他们扳倒了太子,都会两败俱伤。” 可转念一想,墨北又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于是又问道:“难道王爷从一开始便知道这是太子所设的局?可您又是如何判断出您会在宴会上受伤的?” “刚开始还不太确定,直到后来他说要送我一份礼物的时候,我便知道,他是打算利用这份礼物来拉我入局。”容绥朝他浅浅一笑,凤眸深处倒映着葳蕤烛火,光影摇曳间,流转出几缕从容之色,“他将特意安排的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给了我,这岂是安了什么好心?在旁人看来,我若是拒绝,便会显得不知好歹,或许还会说我好高骛远。我若是欣然接受,他们便会说我贪慕美色,只知风花雪月,不思进取。太子生怕我会利用封倾城来拴住封家,从而坐大势力,所以不论怎样,这些流言都会传出去,最后只会让封家的人对我敬而远之。” 听到这里,墨北嗤鼻一笑,语带讽刺地道:“太子算计着如何能让封小姐对王爷死心,殊不知,王爷早已和封将军相谈甚欢,封将军方才还特意派人来转告王爷,让您放心去北落师门疗伤,他会在暗中彻查此事,一定会替王爷讨回公道。” 言毕,他又想了想,有些担忧地问道:“王爷要不要提醒一下封将军,让他不要插手此事?” 容绥摇了摇头,十分平静地说道:“放心吧,这水如此之深,就算他想插手,封澜之也绝对不会让他胡来的。” 墨北点点头,随即又想起方才的未解之惑,继续向容绥讨教道:“如此说来,太子一边拉王爷入局,一边又想方设法让封家与您划清界限,想切断您的后路,让您只能依附于他,就算日后扳倒了安王和宁王,您也没有能力与他分庭抗礼。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要让那名舞姬行刺您,这不等同于此地无银吗?” 容绥目光微凝,眸底渐渐泛起了一丝冷意,幽幽说道:“通常越是直观的答案,就越不容易让人信服,他正是利用这一点,让旁人对他难以生疑,那么矛头自然会指向安王和宁王。况且他若不这么做,又怎能确保我一定会站在他那边?皇上向来惯用制衡之术,如今安王和宁王联手,太子急着拉我入局,大抵是因为皇上曾经暗示过他,想要让他维持制衡之势,而他也正好可以趁机将安王、宁王二人一网打尽,不用再费尽心思去逐个击破,此等良机,他又岂会坐失机宜?他既然要拉我入局,便一定要确保我能站在他那边。他让舞姬行刺我,并非真的要置我于死地,行刺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件事嫁祸给安王和宁王,让我与他一样,对他们同仇敌忾。” 墨北不禁回忆起今日与容洺的对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冷哼道:“太子此人阴险狡诈,时常口蜜腹剑,今日墨北本想在那些官员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谁知他竟三言两语将自己说成了受害者,让这些官员对他深信不疑。” 他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起来,眸底闪动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痛恨之色,“若不是燕大夫当年在宫里值夜,曾看见他鬼鬼祟祟地从冰池旁的小道离开,恐怕时至今日我们也无从得知当年到底是谁将您推下了冰池,而墨北今日怕是也要被他给蒙骗过去。” 见墨北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容绥笑了笑,不徐不疾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云淡风轻地道:“他心思缜密,说话做事自是事事考量,若是凭你三言两语便能揭穿他的伪装,那他又如何能在这尔虞我诈的内斗中存活下来?况且这么大一局棋,笼络人心这一块自然也在他的算计之内,否则他日后又怎能利用他们,让自己顺利迁回东宫?” 墨北见他仍旧一副淡然之态,丝毫没将自己险些遇险的事情放在心上,一双剑眉拧得更紧了,有些气闷地说道:“墨北当然知道凭一面之词根本奈何不了他,可令墨北气愤的是,此人居心叵测,竟一次又一次地想要置王爷于死地,墨北对他实在是厌恶至极。墨北自知自己的智谋与王爷有着天壤之别,却也想不通王爷为何会认为他今日所为并非真的想要取您性命?那名刺客将利器不偏不倚地刺进王爷的心口,还在武器上抹了毒,在墨北看来,太子今日就是冲着王爷您的命去的,若非王爷心脏所在之处天生就比寻常之人偏了几寸,王爷此时又怎会好端端地地在这里和墨北说话?” 第一百零七章 福祸相贯 未等容绥开口,墨北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若是安王和宁王这次能扳倒太子就好了,日后对付起他们来,也总比去对付太子强,不过他们或许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太子城府如此之深,谁能想到这位庸庸碌碌、毫不起眼的太子竟能布下这么大一个局。” “那倒未必,这些年来这么多人都曾试图拉太子下马,可太子却依然屹立不倒,就算安王和宁王以前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如今也不得不对他重新重视起来。况且,若不是他们察觉到了什么,又怎会突然联手,想要合力扳倒太子?”容绥含笑凝视着他,语调虽是一如既往的平缓,可却又多了一种洞若观火的犀利之感。 他的话令墨北有些诧异,他先是一愣,随后又似想到了什么,略带兴奋地问道:“也就是说,安王和宁王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了今日之事是太子所为,他们进宫便是想在皇上面前戳穿太子的阴谋,让太子原形毕露?” “就算他们知道太子有问题,他们也未必真的敢跟太子当面对峙。”容绥摇了摇头,转眸朝墨北看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今日行刺之事,你以为就只是太子一人的手笔吗?” 闻言,墨北不由皱起了眉头,眼中浮出一抹疑惑之色,不解地问道:“莫非今日行刺之事,安王和宁王也参与其中?” 容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开口替他解惑道:“太子知道我会武功,他若真想取我性命,就应该多派一些杀手,或者在兵器上涂上一些致命的剧毒,这样才能确保一击必中,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想让我受些轻伤,然后将这件事嫁祸给安王和宁王,好让他有足够的理由来拉拢我。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事先安排好的那名刺客竟会被人偷梁换柱。” “王爷是说,今日行刺您的那名刺客并不是太子安排的,是安王和宁王用他们的杀手替换掉了太子原先安排的那名刺客?”墨北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沉吟片刻后,眼底的疑惑之色却越来越强烈,“可这安王和宁王又是如何得知那名舞姬便是行刺王爷的刺客,还能精准地将其取而代之?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刻意为之,那安王和宁王这么做,莫非是看穿了太子的阴谋,想要将计就计,借太子之手来除掉您,然后将事情闹大,让太子百口莫辩,罪责难逃?” 容绥摇了摇头,温暖的烛火映照在他如画的眉眼间,更显高雅绝色,“若他们知道了太子的计划,并想借太子之手来除掉我,那么刺进我心口的那根峨眉刺上恐怕早就抹上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他们怎么可能让我活着,又怎会让太子如愿以偿?今日太子设宴,虽然宴请的不是什么高官权贵,可他们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太子此举就是为了笼络人心,好借此早日迁回东宫。于是他们派杀手来搅乱这场宴会,其目的就是要让这些官员从此以后对太子敬而远之。那么除了杀鸡儆猴,还有什么更快捷有效的办法呢?” 墨北听完这番话不禁有些吃惊,他思忖了片刻,沉吟道:“安王和宁王的目的其实是要刺杀官员,并非要对付王爷您,可他们却阴差阳错地替换掉了太子安排的那名刺客,而那名刺客又恰巧将您误认成了官员,所以才会对您痛下杀手……”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住,随后有些诧异地看向容绥,道出了心中的猜想:“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他话音刚落,一个念头便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心头蓦然一紧,神色也随之凝重了起来,“既然王爷知道那名刺客是要取人性命的,以您的武功明明可以轻松躲过,又为何要让她刺中您?万一她用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又该如何是好?” 容绥闻言温和一笑,悠然道:“祸与福相贯,生与死为邻,你又怎知我不是先死而后生,因祸而得福呢?” 他的话令墨北心中再次涌起一团疑云,墨北十分困惑地挠了挠头,眼里满是不解之色,似乎在等待着容绥的解答。 容绥轻轻晃动了下茶盏,只见盏中茶水翻滚,一起一落间,像极了风云变幻的棋局,而那些茶沫,则犹如棋盘上的棋子,在漩涡中不断沉沉浮浮。 他默然注视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倘若刺客没有伤到我,太子便没有借口拉我入局,那么安王和宁王便会慢慢筹谋,最多也只是像今日一样,对太子算计、陷害一番,他们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是不会那么着急想要和太子拼个你死我活的,太子则亦然。朝野之事瞬息万变,若不能趁着安王和宁王联手之际让他们尽快厮杀起来,等到他们各自羽翼丰满,安王和宁王也未必能像现在一样一条心,那我们日后想要对付太子便更是举步维艰。”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墨北,眼中浮动着一层令人深思的深意,“我若没有受伤,又怎会有机会让那名刺客将寒梦千夜抹在峨眉刺上?若是没有这个契机,那我又如何能让自己中寒梦千夜,若是没有中寒梦千夜,那又如何能顺利地离开北溟?” 墨北愣怔半晌后,才渐渐回过神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容绥,心中犹如掀起了一阵巨浪,久久不能平静,“王爷是说,寒梦千夜是她当着您的面抹在武器上的,而您明知道有毒,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将毒送进了自己的体内,目的就是为了离开北溟,坐山观虎斗?” 墨北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但却一直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直到此刻才终于想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就算容绥知道这是太子布的局,可他又怎么能确定自己会在宴会上受伤,还提前让燕庭筠随行?而且,他当时分明已经察觉到了这名杀手是来取人性命的,可为何又如此笃定她所用的毒药不会让他立即毙命,敢以身试险?在这一连串的蹊跷中,墨北仿佛已经找到了答案。 「还有一章,北溟暂时告一段落了。 苏瑾:“终于想起我了?”」 第一百零八章 算无遗策 “其实不论太子今日会不会布局,王爷您都会遇刺受伤,因为您早就知道,今日一定会有杀手来行刺您。”墨北缓缓道出了心中的答案,“这名杀手其实是王爷安排地。” 容绥浅浅勾着唇,纵然此刻已经站至风口浪尖,他温润如玉的眉目间,依旧透着一股云淡风轻的意味,仿佛已将一切红尘世俗都隔离于心门之外,荣枯随缘,不染尘埃。 见他浅笑不语,墨北便知道自己大抵是说中了,他略微思忖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安王和宁王派来的那名杀手替换掉了太子安排的那名刺客,而王爷安排的这名杀手又取代了安王和宁王他们的那名杀手。如此一来,王爷既能设计让他们厮杀起来,又能让自己离开北溟,避其锋芒。” 说到此处,墨北眼中又浮出一抹疑惑之色,不解地望着容绥,问道:“难道王爷从一开始就知道,安王和宁王今日会安排杀手在宴会上行刺?” 容绥凝视着墨北,温和的目光中流露出一抹赞许之色,“仅凭这些蛛丝马迹便能猜到一大半,想必柳姨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他慨叹了一声后,将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个地方你猜错了,这名杀手并不是我安排的,安王和宁王派来行刺官员的杀手并没有被替换,她确实就是那名杀手,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她来此的目的并非行刺,而是为了让我离开北溟。” 墨北闻言一怔,顿时瞪大了双眼,眼中除了一抹惊愕之色外,还有一丝茫然之感,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容绥,似乎是在询问缘由。 容绥深深看了他一眼,为他点破了玄机:“天枢阁誉满天下,阁中杀手更是遍布四国,倘若买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可以多花些银子以不见面的方式接头,这样即使杀手失手被擒,也可以保证自身的安全,更不用担心杀手会出卖他们。既然是要去守卫森严的太子府中行刺官员,那安王和宁王又怎会用一个知道他们身份的人去行刺,若是行刺失败,不就让自己暴露无遗了吗?那么天枢阁,自然会成为他们的首选。” 容绥的话令墨北惊愕万分,他直愣愣地望着容绥,眼里透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过了半晌,喉结才缓慢地动了动:“王爷是说,那名杀手其实是景仁帝的人,今日发生的一切,皆是出自景仁帝之手?” 容绥将目光缓缓移向远处,一抹笑意在他眼角处轻轻漾开,“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这世间除了他,还能有谁?” 听到容绥的回答,墨北莫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中再次涌出一股疑团,奇道:“莫非王爷早就和景仁帝商量好了今日之计?可你们又是如何做到的?自太子发出宴请至今,也不过数日,你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就算是用传信使或是飞鸽传书,这短短几日也根本不够南北一个来回,那你们又是如何商量好这一切的?” 容绥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商量过,前些日子,他不是曾让人送来过一封信吗?那封信便是在告知我,他会有所行动。” “可那封信墨北也曾看过,信上只写了寥寥数字,并未提及任何计策与谋划,倒更像是一封问安的书信,王爷又是如何知道的?” 墨北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渐渐弥漫成了漫天云雾,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前一刻以为找到了出口,可在他靠近时,却又发现那个看似出口的地方仍是一团迷雾。 容绥端起一旁的茶盏,视线却不自觉地在那份信笺上停留了片刻,道:“虽然只有寥寥十二字,可我也大致知道了他的意思。一开始我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动手,在我得知太子宴请了这些官员后,便料到安王和宁王会派人来搅乱这场宴会,那时我便知道,苏瑾一定会在这场宴会上动手,助我离开北溟,于是我便应下了太子的邀约。当那名舞姬出现的时候,我便完全明白了苏瑾的整个布局,这也是我为何会毫无顾忌地任她刺伤我的原因。” 他悠然地喝了口茶,举止依旧雍荣闲雅,眉眼间却多了一份笃定之色,“至于他为何能在短短几日内便安排好了一切,倒也不难猜。苏瑾这人向来一步三算,想来在我收到那封信之前,他便已经布好了局,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罢了。当安王和宁王去天枢阁雇佣杀手行刺的时候,苏瑾的人自然会用他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行事。” “他竟然连这个也算到了。”墨北听容绥说完,心头又是一震。 谋无遗策,举无废功。景仁帝竟然连安王和宁王会去天枢阁买凶行刺都算到了,果真算无遗策,其智谋着实令人后怕,难怪王爷每每提及他时,神色总是如此复杂。 墨北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了下自己杂乱的思绪,再次开口:“景仁帝早就料到太子会拉您入局,于是便提前布下了这个局。那名杀手之所以会将峨眉刺刺进王爷的心口,是因为景仁帝知道王爷心脏的位置要比常人偏上几寸,这样做不但不会真的伤到王爷,反而还能瞒过太子,让他认为那名杀手是真的想要置您于死地。太子见她要取王爷性命,就算心里清楚是刺客出了问题,也不敢声张,更不会让王爷在他府上有个三长两短,否则一旦彻查起来,任凭他巧舌如簧,也难辞其咎。所以太子一定会敲锣打鼓地去请太医,这样既能彰显出他对王爷情深义重,又能顺势将此事闹大。景仁帝之所以会选择用寒梦千夜,便是要让太医们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寄希望于北落师门,这样王爷才能顺利离开北溟。” 他顿了顿,似乎又觉得某些地方有些难以理解,于是又问道:“可景仁帝为何不让那名杀手直接将寒梦千夜抹在武器上,偏要等到您受伤之后才将它抹上去?万一被人发现了,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倘若他本就有意让他人发现呢?” 第一百零九章 凛冬将至 “倘若他本就有意让他人发现呢?”容绥抬眸朝他望来,眼神依旧温润,但又透着一种令人难以看透的深邃,“在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地条件下,却又留下一些恰到好处的破绽,这样便会让这件事变得蹊跷起来,也会让整个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墨北虽未能勘破容绥话中的深意,可他内心却激起了一道澎湃,他越来越好奇,这位景仁帝究竟布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棋局,才能让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棋子。 墨北眼中的困惑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崭新的渴望,眉宇间似乎还多了些许迫切之意。 容绥又何尝不明白墨北内心的想法,自从得知自己要为墨族复仇之后,墨北便一直苦苦研习权谋之术,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助自己替墨族平冤昭雪,重建墨族昔日风光。如今遇到苏瑾这颗善于权谋的明珠,自然是想向他学习一番。 见墨北替自己重新换了一盏茶水,容绥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日若不为他解惑,怕是难以收场。 容绥淡然一笑,徐徐道来:“一名杀手,自然是以取人性命为目的,那她又怎会将寒梦千夜这种不会让人立即毙命的毒药,抹在用来行刺的武器上?若是这样做,反而会遭人怀疑。倘若她本意是要杀我,可却在刺杀的过程中发现我会武功,这让她不仅无法完成任务,还有可能随时性命不保,于是她为了能尽快脱身,慌不择路之下才选择在武器上抹毒,那这一切便会变得顺理成章。虽然会让人觉得有些蹊跷,可却不会怀疑她是否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只会引人深思她为何会突然这么做。” 墨北听得一愣,随即又似想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眸中不禁生出一股敬佩之意。 容绥轻握住茶盏,缕缕青烟在他眼前袅绕,思绪也随之渐渐散开,“今夜宫里的这场戏之所以足够精彩,是因为在场的每个人心中都有鬼。当他们得知我中的是寒梦千夜时,你猜他们心里会怎么想?安王和宁王那边自然会觉得此事蹊跷,可往深处一想,便会发现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太子,那他们定会认为是太子看破了他们的计谋,于是将计就计,借他们的手来拉拢我,反将他们一军,可他们又不敢将此事向皇上和盘托出,只能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同时也让他们意识到,太子此人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难对付,因此,他们才会更加迫切地想要除掉他。” 容绥轻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又接着说道:“至于太子这一方,早在我遇刺时就已经察觉到了刺客有问题,所以他们事后必定会去检查那根峨眉刺,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而我故意将它留在事发之处,便是想让太子他们发现,那根峨眉刺上的毒,是后来才被抹上去的。起初他们或许会怀疑是我自己给自己下了毒,可只要往深处一想,他们便会发现,我做这件事既无动机也无收益,反而会将我的嫌疑排除得干干净净。别忘了,看似最直观的答案,往往最不容易令人信服,特别是对付聪明之人,他们只会将事情想得更加复杂,越是扑朔迷离,他们就会想得越深。想得越深,他们就越会认为那个藏在深处的答案可靠,哪怕它匪夷所思。” 他目光微微一凝,唇边倏然掠过一抹浅淡到令人无法捕捉的笑意,“此时就算他们三人各执一词,在皇上面前唇枪舌剑,皇上也根本不会在意。皇上利用安王和宁王来掣肘太子,而太子又是皇上用来牵制萧御川的棋子,所以无论他们如何争论、对峙,对于皇上而言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伤及根本,最后也只会小惩大诫罢了。可在他们心里,却会认为皇上是在偏袒对方,所以以后他们之间的厮杀便会愈演愈烈。” 容绥的一番话,让墨北对眼前的局面有了全新的认知,也令他心中震撼不已,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缓了半晌,他才理清了整件事的脉络,讷讷开口:“原本这件事就错综复杂,而后又故意留下一些破绽,致使整个局面变得迷雾重重,让他们不得不往深处去想,随后他们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巧合。” 墨北蓦然一笑,脸上流露出一抹嘲讽之色,语带讽刺道:“可这世事如棋,又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可言,所谓的巧合,大多时候都不过是有心之人处心积虑谋划的棋局而已。可惜太子自负聪明,以为机关算尽,大局在握,是这盘棋的执棋者,殊不知,在这局棋中,他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墨北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不免泛起一阵失落。他一直以为今日之局,就算自己无法看破整个局势,但至少也能看清一大半,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见之处,从一开始就只是这盘棋的一个角落罢了。 而令墨北感到意外的是,王爷与景仁帝之间即使只有只言片语,却也能明确地知道对方的想法,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信任和默契,又是什么样的智谋,才能让两个绝顶聪明的人将彼此的想法看得如此透彻。 忽然,墨北目光一滞,一个念头犹如电闪雷鸣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骤然抬眸看向容绥,神色变得无比复杂:“景仁帝布下的这个局,看似是经过精心策划,可若是没有王爷的配合,恐怕也是独木难支,所以景仁帝所谋之处,不全是在这盘棋上,更多的则是……王爷的心思。” “你总算是明白了。”容绥笑着点了点头,将其一语道破:“谋局者重在谋心,苏瑾之所以能做到算无遗策,便是懂得如何谋算、运用人心。谋算并不难,难测的是人心。倘若连这世上最难测的人心都可以算到,那这天下还有何事不能谋?” “墨北本还沾沾自喜,以为今日能看破此局,却没想到仍是以管窥豹,观其一斑,也不知墨北何时才能像王爷和景仁帝一样,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知全貌。” 墨北长叹了一声,突然就有些释怀了。景仁帝连王爷的心思都能算到,其智谋与手段,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及,这样一位人物,恐怕自己倾尽一生也无法企及半分。 此时,墨北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苏瑾和容绥之间的关系。若说是敌人,两人分明更像相交多年的知己,彼此了解又有默契;若说是挚友,可他们却又为了各自的目的,互相利用。 墨北不知道他们最后会怎样,谁又会更胜一筹,他只知道这两人皆如瑶林琼树,令世人望尘莫及。 墨北喝了口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声嘀咕道:“景仁帝不是在南陵布局吗,又为何会突然插手北溟的事,难道他打算先对北溟下手?” 容绥闻言,眉睫轻轻一颤,宛如一缕微风拂过湖面,那平静的眸底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并没有作答,只是将目光缓缓落在那张信笺上,只见信上写着十二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凛冬将至,霜雪蔽月,隐其光矣。 第一百一十章 说好就好,说崩就崩 漫天大雪簌簌飘落,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垂脊上的檐角走兽,已被一层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只余下几抹斑驳的色块,映衬着这一片雪白。 上渊城的雪已连着落了好几日,寒意变得越来越浓。 玄武帝伫立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灰暗的苍穹,低垂的云团看上去厚重而压抑,而他那双充满威严的眼睛,仿佛也布满了雾霾,显得晦暗不清。 一阵朔风裹挟着雪花朝他迎面扑来,冷气蓦然钻入口鼻,玄武帝顿时感到一股寒意袭遍全身,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衣,朝身后的路遥说道:“今日这雪似乎比前几日下得更大了些,看来这场风雪会越来越大,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停歇。” 路遥微微欠身,浅笑着答道:“陛下且放宽心,就算此时风雪再大,积雪再厚,来年也总会迎来春日暖阳,灿照世间。” 玄武帝闻言,点了点头,眼中渐渐展露出一丝笑意。 …… 雪霁初晴,冬日的暖阳刺破云雾倾洒而下,万物如笼轻纱,南陵城中的红梅迎风绽放,重瓣粉朱,千里映红,仿佛点燃了一片沉寂的雪海。 银装素裹天地间,玉树琼枝疏影斜,欺霜傲雪点绛红,暗香浮动满庭院。 林绾绾倚坐在窗边,信手翻动着一卷话本,阳光穿过稀疏的虬枝,落在窗沿上,投射出一道道斑驳光影,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这时,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便被人自外朝内推开。 “小姐,不好了。”雨宿推门而入,一脸焦急地看着倚坐在窗边的林绾绾。 林绾绾抬头朝他望来,见他行色匆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不禁问道:“是当铺出了什么事吗?” “是。”雨宿说完,又挠了挠头,纠结道:“也不是,其实是——” “是华衍之去当铺买她的消息了?” 雨宿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慵懒而低沉的嗓音打断。 他顿时一惊,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在林绾绾的房间里,除了林绾绾,竟还有另外一个人。 只见那人坐在另一扇窗前,冷玉白瓷般的手里握着一卷书,身后是一大片绽放的红梅,点绛流丹,艳丽夺目,却也没敌过他眉眼熙曜。 雨宿僵愣在原地,一时间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见林绾绾挑了挑眉,朝苏景迁望去:“华衍之?他去当铺买我的消息作甚?” 苏景迁这才将视线从书卷上移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意不明地说道:“你说呢?” 林绾绾顿时有些语塞,她眨了下那双粲然灵动的星眸,转头对雨宿说道:“既然他这么想查我的底细,那又怎么好意思让他空手而归呢?烟雨当铺几十年的招牌,可不能就这么砸了。” 雨宿缓了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不过眼前这一幕,还是令他觉得十分纳闷。刚来南陵城的时候小姐不是还在想着如何算计苏公子吗,虽然后来又和苏公子达成了盟约,可前些日子小姐将飞花令交给苏公子的时候不还是一脸不高兴吗,怎么今日又和他毫无隔阂地坐在同一屋檐下看起书来了? 这两人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些什么? 林绾绾和苏景迁之间这种变幻无常的关系令雨宿有些费解,他总感觉自己又错过了些什么,似乎这两人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说好就好,说崩就崩,简直比变天还快。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索性将心中的杂念通通抛诸脑后,回问道:“小姐是想将假消息卖给华衍之?” 林绾绾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苏景迁,红唇轻挑:“他让人查我的身份,不就是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苏老板的远房亲戚吗?” 说完,她又重新拿起了话本,信手翻过一页,垂眸道:“那就告诉他,我不仅是苏老板的远房亲戚,还与他有婚约在身。” 虽说四国民风开放,但若是从寻常女子口中,说出“婚约”这两个字,难免还是会有些羞涩,可到了林绾绾这里,那语气却像是在寻常巷陌转身遇故人一般自然。 苏景迁眸光微动,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底,浮动着一层令人难以窥探的深意。 雨宿闻言又是一怔,他先是看了看林绾绾,又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苏景迁,这才欲言又止道:“这……” 林绾绾抬眸扫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道:“既然是假身份,便没有那么多顾虑,总得先将这身份坐实了才行,再说,若不是有婚约在身,一个姑娘又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南陵城寻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绾绾原本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让苏景迁不自觉地想到了什么,只见他微红的唇畔倏然掠过一抹笑意,随后又像水过无痕一般,收敛得极快,转瞬即逝。 苏景迁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悠悠开口:“你这算盘倒是打得不错,不论什么时候都想着将我拖下水。” 他这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讽刺,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分明带着几分纵容的意味。 “苏老板不是曾说过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林绾绾抬眸望着他,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可苏景迁却在她那双琉璃般璀璨的眸子里,觅见了一抹明媚的笑意。 苏景迁静静凝视着她,忽然眼角一弯,仿佛有一缕阳光落在了他眉眼间,身后那一片映雪流丹,就此入了水墨,再也瞧不见半分艳丽。 他微微颔首道:“不错。”随即又转眸看向雨宿,“就照你家小姐的意思去办吧,最好是以高价将这个消息卖给华衍之,这样既能让他更加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也可以趁此机会狠狠敲他一笔。” “是。”雨宿点头应道,随后又朝两人行了一礼,“那雨宿便先回当铺了。” 林绾绾点了点头,才刚说出一个“好”字,便见雨宿好似脚底生风一般,疾步退出了房间,只剩下一脸狐疑的林绾绾和唇角含笑的苏景迁。 其实雨宿原本是打算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的,可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有些多余。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或许 待雨宿走后,林绾绾放下手中的话本子,笑吟吟地调侃道:“苏老板还真是唯利是图,竟让雨宿拿我的消息去敲诈华衍之,想来我这烟雨当铺在苏老板的深思远虑下,过不了多久便会赚得盆满钵满了。” 苏景迁懒洋洋地支起下颚,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悠悠然道:“这主意可是你自己出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林绾绾似被他点破了心思,立即敛了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转头不再搭理他了。 见这只小猫似乎有些炸毛,苏景迁眸底拂过一抹宠溺的笑意,不由放缓了声调:“华家这些年在南陵城只手遮天,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既然他们取之于民,那我们又为何不能用之于民?再过几日便是年关,南陵城外还有不少颠沛流离的百姓,每年这个时候璇玑楼便会拿出些银子去城外施粥,你若是觉得华衍之的银子不干净,便用它来换些粮食,分发给百姓吧。” “施粥?” 林绾绾有些意外,难道苏瑾这些年一直在为南陵的百姓做善事?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若说他之前安置那些遭受水患的流民,是为了笼络民心,那他这些年以璇玑楼的名义去广施博济,又图什么?这样做根本就无利可图。 或许…… 林绾绾转眸望向他,这近一年来与他相处的点滴,一点一滴地涌入了她的脑海,记忆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渐渐和眼前之人重合在了一起。 或许,苏瑾并不是那般冷血寡情。 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那双星眸映着细碎的阳光,宛如融了一湖星光的碧水,就连潋滟的波光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灼灼韶华,记忆难泯。昔日韶光渐渐汇聚在她脑海里,如星罗棋布,在她记忆中璀璨生辉。 “又在想些什么,这么好笑?” 正当林绾绾神游之际,便听见那道慵懒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那醉人的音色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散漫的笑意。 林绾绾不禁愣了一下,回神一瞧,这才发现苏景迁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这扇窗前。 只见他懒懒地倚在窗边,薄唇轻挑,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暖阳里,就像是一块白璧无瑕的冷玉覆上了一层金纱,那双极其诱人的桃花眼正含笑凝视着她,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某种情愫,让人看不透,却又忍不住想去深究。 只是轻轻一瞥,恰似当年惊鸿客,飞鸿印雪,扰了她一池平静。 林绾绾迅速压下心中升起的异样情愫,朝他挑唇一笑:“难得苏老板乐善好施,若能为南陵的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我自当义不容辞。” 她说完也不待苏景迁开口,便垂下了眸子,继续看起了话本。 纵使她收敛得极快,可她藏在眼眸深处的那一丝情愫还是被他给捕捉到了。 他的心蓦然一颤,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那种灼热的温度仿佛注入了血脉,渗进了骨髓,在他心中波澜迭起,久久难以平复。 他舒眉软眼地看了她许久,才轻声开口问道:“过两日我要出一趟城,你可要随我一起?” “你要出城?去哪?” “去了你便知道了。” 林绾绾抬眸望着他,好奇地挑了挑眉,似乎想要刨根问底。 可还未待她开口,便被他悠悠截断了话头:“见你许久都没出过门,想带你出去转转。” 自从上次在街上遇到华衍之之后,林绾绾便没再出过门,就连洛淮舟和史曼姿的邀约也被她逐一推掉了,若不是苏瑾三天两头出现在她房间里,好几次险些被笼双和一一发现,她又怎会出不了门? 还记得有一次,徐娇娇来找她的时候,就恰巧碰见她们这位平日高深莫测的阁主竟轻车熟路地从后院翻了进来,而他在见到一脸震惊的徐娇娇后,却寻不到半分慌乱之色,甚至还若无其事地朝徐娇娇点头致意,看上去仿佛置身于自家后院一般气定神闲。 思及此,林绾绾又忍不住瞪了一眼这个罪魁祸首,谁知,回应她的却是一阵低沉悦耳的轻笑,在这个暖阳明媚的午后,久久回荡。 …… 岁聿云暮,寒风萧瑟,冬阳透着苍冷的白,洒落在层层积雪之上,映照出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道路两旁的树木和村庄犹如蒙上了一层雪白的绒毯。 马车缓缓停靠在城外一处偏远的庄子前,苏景迁先行下了马车,随后伸手将身后的林绾绾接了下来,紧随他们身后的则是穿着紫貂裘衣的笼双。 林绾绾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举目望去,便见一片青堂瓦舍静静地伫立在低垂的云影之下,错落有致的檐瓦上覆盖着一层斑驳的残雪,几只寒鸦在高耸的树梢上发出阵阵嘶哑的鸣叫,为冷艳的冬日,谱写着絮语。 庄子的管家和几名仆人早已等候在庄子的大门前,见到苏景迁,立即迎了上去,向其行了一个大礼。 笼双望着那扇近在咫尺的大门,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裘衣,略显激动的眼底透着一抹难掩的紧张感。 林绾绾走过去,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 笼双会意,朝她扯出一抹清浅的笑容,轻轻点了下头。 苏景迁从仆从手中接过手炉,略微试了下温度,便转过头塞进了林绾绾的手中,这个在他人眼中无比震惊的举动,在他眼里却显得十分自然,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早已潜移默化成了一种习惯。 随后,他朝笼双微微颔首道:“走吧。” 林绾绾冰凉的手指在触碰到暖烘烘的手炉时,微微一颤,那股暖意沿着指尖渐渐蔓延至了心底。 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身旁那个披着狐裘斗篷的男子,思绪随着无边的暖意翻涌,前两日他说的话,依旧言犹在耳。 “过些时日我大概会很忙,恐怕没有时间再像这段日子一样陪着你,不如让暖烟和雨宿搬到这边来住,这样也比较方便,至于阁里的人,你不用担心她们会起疑,我自会安排。” “暖烟和雨宿在当铺那边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让我将他们召回?”她有些不解,可心里却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们是你的护卫,自然该留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他答得十分理所当然,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纵使他神色依旧镇定自若,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让她召回暖烟和雨宿,绝非像他说的这般纯粹。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人……想对我不利?”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这段时间他的不请自来、他的朝夕陪伴,皆是为了保护她。可究竟是什么人,竟让他连在自己的地方都觉得不够安全? 他半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有些事日后你会慢慢明白,只是现在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你放心,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第一百一十二章 聂家小姐 林绾绾从缥缈的思绪中抽回,转眼之间,已和笼双跟着苏景迁走进了庄子,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中堂。- 此时,在中堂的大厅内,正端坐着两位男子。 一位男子年近五旬,身形中等,留着长须,用一支玉簪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额上泛着几道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细纹,双目显得炯炯有神,沉稳之中又透着一股睿智,虽只着了一身寻常的布衣,却也难掩他身上那股饱学之士的儒雅之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度。 此人正是南陵国前任礼部尚书——江淮琅。 另一位男子约莫而立之年,小麦肤色,高大魁梧的身材像一座大山一般巍然挺立,周身散发着一股凛然正气,面容冷峻,五官棱角分明,眼神宛如刀锋般坚毅而锐利,此刻正时不时地朝门外望去,神色间带着几分急切。 此人正是南陵国的靖武大将军——聂殊。 聂殊同江淮琅说完话,正端起一盏茶,还未来得及入口,便听见厅外传来一声略带颤抖的轻唤:“兄长!” 他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瞬间倾洒在了他的手背上,溅起一片白色的烟雾,他全然不顾手上传来的刺痛感,立即放下茶盏大步流星地跨上前去,一把将那名身着紫貂裘衣的女子拥入怀中。 只见他双眼微合,身躯有些发颤,两行清泪顺着那张刚毅的脸庞缓缓滑落,声音嘶哑道:“小妹。” 兄妹二人阔别多年,经历了生死离别,聂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他最疼爱的妹妹——笼双。 那种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与激动,很快便蔓延到了每个角落。江淮琅站在厅内,远远望着紧紧相拥的聂家兄妹,眼角也不禁泛起了一抹湿润。 见到这一幕的林绾绾,心中也是感慨万分,她在为笼双感到高兴的同时,又忍不住暗叹,苏瑾的这步棋,藏得可真够深啊。 若不是聂殊劫狱失败,遭到举国通缉,笼双也不会整日心神不宁,那她便也看不破笼双和聂殊之间的这层关系。 笼双笼双,窗笼为耳,再加双,从不在璇玑楼里露面,出门也戴着帷帽……原来早就有迹可循,但偏偏又被苏瑾轻易掩藏。 林绾绾和苏景迁同时朝对方望去,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短暂的眼神交汇,却都在彼此的眼中读到了想要的答案。 苏景迁薄唇轻勾,眼中划过一丝温柔的笑意,这只小狐狸果然能猜到。 林绾绾红唇轻挑,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猜到,老狐狸。 两人会心一笑,随后又默契地收回了视线,走进了大厅。 苏景迁的目光落在站于厅中的江淮琅身上,朝他颔首道:“江大人。” 江淮琅见到来人,立即收敛了心神,朝他礼貌地做了一揖:“苏公子。” “想不到江大人竟然认识苏某,当真是荣幸之至。” 苏景迁语气谦和,笑容和煦,流露出一股雍容清贵之气,看上去倒真像是一个知书识礼的富家子弟。 林绾绾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这只老狐狸又要开始忽悠人了。 江淮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之人,此人金相玉质,犹如霞明玉映,即便他身居高位多年,阅人无数,见了也不禁要赞叹一声,这等容貌在这世间怕亦是凤毛麟角,而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倾世风采,却与外表无关,是一种经历过磨砺和淬炼之后的积淀,绝不是泛泛之辈所有。此人无论皮相还是风采,放眼世间,只怕也无人能望其项背,江淮琅心中已隐有预感,此人能带给他的惊艳,还远不止这些。 尽管江淮琅心中已起微澜,但脸上依旧保持着礼貌而含蓄的笑容,显得不卑不亢,“传闻璇玑楼的苏老板不仅年少有为,更是风华绝代,是位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今日有幸一睹尊容,才知传闻非虚。” 林绾绾闻言,微微一愣,江淮琅竟然只凭一个传闻便认出了苏瑾,倒让她感到有些意外,按理说,像江淮琅这样的栋梁之才,心思自然是该放在邦国政事上,又怎会去关心这种市井传闻? 除非…… 林绾绾神色古怪地瞥了一眼苏景迁。 除非江淮琅家中也有位娇滴滴的女儿,迷恋着苏瑾。 啧,妖孽!林绾绾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不过以江淮琅的性子,初次见面便这般不吝赞美之词,她倒觉得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实意,反而更像是一种试探,在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果不其然,江淮琅随即将话锋一转,开门见山道:“苏公子既然能在皇城眼皮下救下我江家十数口性命,又在众多追兵下搭救出小殊,恐怕也并非青楼老板这般简单吧?” 苏景迁闻言,唇角笑意未减,态度不置可否。 他走到江淮琅旁边的主座前,向江淮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随之入座。 林绾绾也寻了个位置,在一旁坐了下来,此时聂家兄妹二人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朝几人颔首致意后,安静落座。随后,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苏景迁和江淮琅的身上。 苏景迁端起小厮刚送上来的茶,从容自若地撇着盏中茶沫,哪怕众人此刻都在等着他的回答,可他却仍旧没有开口。 江淮琅心中微诧,不禁再次打量起了眼前之人。 若是换做旁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们救出来,定会趁机自报家门,说出心中所求,挟恩图报,可他却不发一言,还慢悠悠地喝起茶来,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他们心中徒生疑虑,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为官数十载,在官场上和形形色色的人都打过交道,那些人的贪婪与欲望、野心与目的,就算隐藏得再深,也总会在眼眸深处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眼前这位苏公子,光是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度,便已凌驾于众人之上,可见一斑,而他眼眸深处,却犹如一池深不见底的幽潭,有种久经岁月洗礼后的沉着与冷静,若是他不愿意,只怕无人能从那双沉寂的眼眸中窥探出半分情绪。看似完美无垢没有一丝杂质,却又让人感觉到危险,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深渊,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其中,万劫不复。 第一百一十三章 恰逢其时 向来稳重自持的江淮琅,此刻内心深处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感,从他的心底涌出,令他不得不感叹此人的深不可测。 短短片刻间,江淮琅便已明白,与其拐弯抹角地试探,倒不如单刀直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自己那点试探之意,估计早就被他看破了。 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苏公子大费周折地将我们救下来,想必也不是一时兴起,只是如今我们二人身份尴尬,早已今不如昔,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到苏公子?” 苏景迁这才缓缓抬眸,视线在聂殊身上稍微停顿了下,随即转向江淮琅,不紧不慢地说道:“苏某素来惜才,实在是不忍心看着江大人与聂将军这一身才华,就此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中。像江大人与聂将军这样的栋梁之才,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日后定当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可如今却被皇室视作敝屣,苏某着实替你们感到惋惜啊。” 苏景迁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可江淮琅又怎会不明白,他救他们的目的,岂会像他说的这般纯粹。 “苏公子过誉了,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君子素位而行,当安其职,尽其诚。” 江淮琅腰板笔直,并没有因为苏景迁的话而有所懈怠,俨然一副正义凛然之态,眼神坦然而坚定,“江某为官,不求闻达于世,但求无愧于心。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只望能为国为民尽己所能,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聂殊听完江淮琅一番慷慨陈词后,没有说话,只是将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神情颇为复杂,有些耐人寻味。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江大人果真好胸襟。”苏景迁勾唇轻笑,目光却犹如清风一般,不着痕迹地从聂殊脸上轻轻拂过,随后又云淡风轻地问:“不知江大人往后有何打算?” 苏景迁说得十分随意,就像是随口一问,却似乎拨动了江淮琅心中的一根弦。 江淮琅默然片刻,目光幽幽落在远处,眼底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沉郁之色,一种无言的落寞潜藏其中,“君叫臣死,臣未死已是不忠,苟活于世,不敢再有什么奢求,既已心无所扰,往后便以青山为幕,流水为台,望岫息心,闲观万事岁月长。” “江大人此言差矣。”苏景迁将茶盏往案几上一置,动作看似轻柔,却在厅内碰撞出一道清脆而有力的声响,隐隐透出一股震慑之势,仿佛是在敲打人心。 “苏某认为,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江大人抱玉握珠,高情远韵,无论胸襟还是才学都该用于造福百姓,而不是当一个山野村夫。” 江淮琅闻言,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不由苦笑道:“苏公子的这番话恐怕为时已晚,在世人眼中,江某是个已死之人,如今连光都不能见,又何以能造福百姓?” 苏景迁将江淮琅眼中转瞬即逝的神色尽收眼底,扬唇浅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江大人所谓的为时已晚,其实正是恰逢其时。” 江淮琅听完这话,不由皱了下眉头,眼中闪过一抹疑虑,旋即又恢复了沉稳之色。 苏景迁骨节分明的食指在案几上轻叩了一下,继而说道:“苏某说过,苏某向来惜才,若江大人愿为苏某效力,苏某定能让江大人重回朝堂大展经纶。” 苏景迁的话寓意深远,就像他的嗓音,宛如古琴拨弹,深沉而悠远,似乎一直在拨动着江淮琅心中的那根心弦。 闻言,江淮琅心中一凛,他知道苏景迁与禄亲王的交情匪浅,可若是想让禄亲王帮他重回朝堂,那是绝不可能的。 且不说禄亲王之前就因为替他求情,被皇上罚了禁足,单是禄亲王不涉朝政这一点,就算真的肯帮他,也在朝中说不上话,更不要说是与左相的势力对抗,这无疑是以卵击石。更何况,他已被当众斩首,若再贸然求情,皇上定会知道自己诈死之事,届时,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牵涉此事之人,不但要背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恐怕还会祸及家人,以皇上的狠辣,一定会赶尽杀绝,恐难有一个活口。 若是从他人口中说出这句话,江淮琅只会一笑置之,甚至还会觉得那人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 可是眼前之人,不仅谈吐不凡,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雍容高贵,更是卓尔不群,这不单单是一种姿态,还是一种久居高位睥睨天下的气势,有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从容,以及对万事万物洞若观火的淡然,令人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信服感。 江淮琅深知,此人并非在说笑。 能在众多追兵之下救下他和小殊,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安置在城外的庄子里…… 他……究竟是何人? 救出他和小殊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江淮琅心中已隐约有了一个猜想,但却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只好将它默默压了下去。 纵使江淮琅心中早已波澜起伏,但他面上依旧是一副沉稳之态,不动声色地问道:“江某这种隐讳的身份,自觉无用,不知还能为苏公子做些什么?” “江大人心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又怎会是无用之人?苏某既然来找江大人,自然是希望江大人能够以己之才继续造福百姓——”苏景迁顿了顿,目光从江淮琅身上移开,轻轻扫视了一周后,最后将视线落在默然而坐的聂殊身上。 这种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无限深意的眼神,让聂殊心中一震,急忙垂眸,避开了这道视线。 苏景迁定定地望着聂殊,轻轻勾唇道:“再次为国效力。”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有一股极强的穿透力,犹如一道晴天惊雷,在大厅内轰然炸开,化作无数碎片,落在众人心中。 此话一出,厅内一片寂静。 这话中的深意,在座之人的心里皆是一清二楚。 能让江淮琅这个已死之人重回朝堂造福百姓,为国效力…… ——唯有江山改朝换代。 「收到各位的催更信息,半是欢喜半是忧。首先,谢谢大家喜欢这部,文其实天天都有在跟进,只是有很多地方自己写的不满意就会重写,希望给大家展示出人物的丰满度,每一句对话其实都是细细斟酌后才写下来的,所以更得慢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第一百一十四章 壁垒松动 聂殊愕然抬眸,正好撞上苏景迁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那目光好似能直戳心底,任何秘密都将无所遁形,被他捕捉殆尽。 聂殊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早已紧攥成了拳,眸底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目光闪动间,又隐约暗藏着一份冲破桎梏的希冀。 林绾绾见到聂殊这副神情,心中也已了然,想必这位靖武大将军早就有了反心,而苏瑾怕是也已知晓,若是苏瑾能说服江淮琅反戈,那么,聂殊自然会义无反顾地加入他的麾下。 同时,林绾绾又不由地在心中暗叹,苏瑾还真是好手段——先是故布疑阵,让江淮琅捉摸不透自己的用意,再一步一步引导江淮琅顺着自己的话走,不断挑起江淮琅心中的凌云壮志,让他热血难凉,同时还让聂殊知道,他的心思已被自己看破。 江淮琅德才兼备,不像大多数官员只会说些扶墙摸壁的政见,对邦国而言,的确是位经国之才,可此人却又过于迂腐,不懂得审时度势,否则凭他的才干又岂会屈居于尚书之职,更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林绾绾不由看向脸色骤变的江淮琅,心里暗自对苏景迁的魄力佩服不已,江淮琅若真能被苏瑾收于麾下,或许日后是位挥戈反日的奇才,可这江淮琅心气极高,是块名副其实的硬骨头,苏瑾真的能啃动吗? “放肆!”厅内良久的沉寂,终是被江淮琅一道怒喝打破。 只见他面露愠色,双眉紧锁,形成一个“川”字,神色显得严肃而凝重,正压着满腔怒火冷冷地盯着苏景迁,大声呵斥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理国法皆所不容!尔等乱臣贼子,岂敢觊觎皇祚?江某一生坦荡,只忠于皇家,无有二心,纵君要臣死,死后亦乃皇家之灵也,绝无可能与尔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江某十分感激苏公子的仗义相救,可若是为了动摇江山基业,江某恕难从命!良臣不怯死以苟免,这条贱命既是苏公子所予,江某亦会还给苏公子!” 啧…… 听完江淮琅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后,林绾绾心里直摇头。 苏瑾曾说过,苟利于民,不必循俗。如今南陵积重难返,宿弊难清,江淮琅若真的心存大义,便该明白,世乱则道穷,道穷须变通,惟变方能长盛,实益民也。 若真有宏图大志,希望他在“死”过一次之后能学会变通,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民族大义。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江大人忠肝义胆,着实令苏某心生敬佩,可江大人当真要为了你心中所谓的大义,再次舍弃掉你的家人吗?” 江淮琅这一通义愤填膺的怒斥,并未让苏景迁的脸上生出一丝怒容,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唇边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微笑,犹如晨曦一般和煦,可在他的眼眸深处,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深邃。 只听他云淡风轻地道:“江大人固然可以舍身效忠,以表贞坚,可你的家人,又当如何?他们因你而获罪,本就是无妄之灾,如今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有了希望,难道江大人还要让他们陪着你再‘死’一次吗?” 他谈吐自如,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可却在无形之中透出一股慑人的气势,一字一句间,似乎还暗含了威胁之意。 江淮琅心头一震,顿觉一股寒风侵入体内,心中翻滚的血液,也在一点一滴地冷却。 是啊,他可以将这条命还给苏景迁,可是他的家人又该何去何从,难道还要为了自己而再次赴死吗?自己这般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难不成还要厚颜无耻地去求人家高抬贵手,放自己家人一条生路?人之所以勤事,必系利之所驱。既然没有益处,人家又凭什么要大发慈悲地放过他们,他不欠自己,更不欠江家。 若是换作从前,他或许会舍小家,全大义,宁愿舍弃自己的亲人,也绝不会对不起天家,可如今,当他从小殊口中得知,陛下这么多年来竟然背着他对付聂家时,他感到无比心寒!飞鸟尽,良弓藏。他替聂老将军不值,也替聂家感到悲哀,更为百姓的前路而担忧。 江淮琅满腔怒火渐渐化作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悲痛,那双充满了痛恨和愤怒的眼睛,如潮汐起落般渐渐平静,只剩一抹挥之不去的黯然。 苏景迁平静地凝视着江淮琅,脸上笑意不减分毫,眼神却愈发深邃,那种看似淡然的目光下,又仿佛隐含着一种侵略性,似乎能轻易地剖开他的胸膛,洞察他的内心。 “苏某方才所言,并非要拿江大人的家人作要挟,江大人大可放心,就算江大人要以死明志,苏某也绝不会为难他们,只是,苏某不敢保证,他们日后能不能在这乱世之中存活下去。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被人识破了身份,届时,江大人又指望谁来救下他们?是被举国通缉的聂将军吗?” 江淮琅闻言一怔,苏景迁的话犹如一根芒刺,深深扎进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位置。 苏景迁所言,的确不是在威胁自己,他只不过是在陈述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实罢了。 就算苏景迁不予计较得失,放过他们,可他们这种身份,想要在这乱世之中生活,又谈何容易?他倒是可以振衣濯足,漱石枕流,那他的家人呢,难道也要跟着他漂泊无依,过一辈子风餐露宿的生活吗?小殊和小雅又该何去何从?如今聂家只剩他们兄妹二人,若是他们再因自己而受到拖累,那他日后还有何脸面去面对聂老将军? 江淮琅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颇为复杂,他的内心仿佛掀起了一场新的风浪,心中的那道壁垒,在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下,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江淮琅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像苏景迁这种风姿的人,又怎会是卑劣之徒,若是他要利用自己的家人来要挟自己,逼迫自己与他为伍,那他今日也无需亲自前来。苏景迁要的是心甘情愿地臣服,不是言不由衷地应承。 苏景迁不过是将选择权交在了自己的手中,这局棋是生局还是死局,皆在自己一念之间。 第一百一十五章 信念崩塌 就在此时,苏景迁忽然敛了神色,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间化作了一泓深潭,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正悄无声息地铺开,笼罩至每个角落。 江淮琅和聂殊都被他身上瞬间散发出来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不由心中一紧。 苏景迁的眼神太过幽深难测,令人背脊无端发寒,就像看似沉寂无波的水面,但其中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可预测的凶险,谁也无法窥见深潭里涌动的暗流,甚至不知何时,便会骤然出现一道漩涡,将他们彻底吞没。 “民之治乱在于吏,国之安危在于政。若是德惠帝能勤政爱民,江大人有这样的赤胆忠心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你看看这南陵天下,处处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江大人还要继续愚忠吗?吏正,故其民笃;吏邪,故其民薄。如今南陵官商勾结,世道浇漓,人心不古,早已成了乱世,效忠于这样的邦国,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则火不止。江大人一向爱民如子,难道不该想想,自己到底是应忠于这南陵皇室还是天下苍生?” 苏景迁的声音不高,但却字字珠玑,在江淮琅的耳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烙铁一般,烙在了江淮琅的心上,令他心中发颤,而话中深意却又像一把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江淮琅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心中犹如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灵魂,难以排解的犹疑折磨着他,动摇的信念令他在漩涡中苦苦挣扎。 苏景迁静静地注视着犹疑不定的江淮琅,眼神深邃而锐利,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宛如一块巨石紧紧地压在江淮琅的胸口上,令他倍感煎熬。 “难道江大人已经忘了自己的世交好友聂老将军是怎么死的吗?然而德惠帝又对聂老将军仅存的一儿一女做了些什么?若不是苏某五年前碰巧救下了聂家小姐,恐怕今日也难有聂将军和聂小姐的团聚之日。” 苏景迁语气依旧平静,但其中的锋芒,却是丝毫不减。 林绾绾不禁暗叹,苏瑾的这张嘴,着实厉害,谋算人心的本事,更是令她大开眼界,向来光风霁月的江淮琅,如今已经被他说得方寸大乱,甚至连长久以来的信念,也在随之动摇,而苏瑾的这句话,像是在跟江淮琅讲,却又处处在提点着聂殊。 果不其然,只见聂殊双眉紧蹙,波澜起伏的眼底透着一股寒冰般的冷意,又裹挟着一抹刀锋般的锐利,周身肌肉紧紧绷着,将原本紧攥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他骤然起身,朝着苏景迁深深地行了一礼,“苏公子对聂家有再生之恩,聂殊无以为报,唯有誓死效忠,方以还之恩情,聂殊及聂家军往后愿誓死追随苏公子!” 而后,笼双也站了起来,对着苏景迁躬身拜谢道:“聂雅在公子的庇护下才能安全隐匿多年,今日能有幸与兄长团聚,皆是公子的大恩,聂雅愿和兄长一起,一生追随效忠公子!” 江淮琅一怔,忙出口阻止道:“小殊,小雅,你们……”话到此处,却又戛然而止。 苏景迁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断在他脑中盘桓,犹如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反复炙烤着他心中的信念,江淮琅神色复杂地望着聂家兄妹二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剩一声重重的叹息。 苏景迁的视线从江淮琅脸上划过,眸光无波无澜,看不出任何情绪,旋即示意聂家兄妹落座,朝他们颔首道:“若往后能得二位相助,譬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乃苏某之幸也。” 聂殊望着顾虑重重的江淮琅,抱拳道:“江伯父,安邦宜守,乱世当变,所谓济世安邦,济的是万民,安的是邦之正道,当日家父身死,是为护国之正统,匡天下之大义,今日聂殊亦甘愿为锋刃,替南陵百姓、替那些死去的将士们沉疴肃清,还南陵一个盛世太平!” 聂殊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似乎等待这一日已有很久,此刻,他将这些年积攒在心里的悲愤和怨恨统统倾泻了出来。 江淮琅心中一沉,正欲开口,聂殊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抢先开口道:“大丈夫处世,当以心中大道而行,心怀补天之志,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纵使会因此背上骂名,亦无怨无悔!” 笼双也朝江淮琅施了一礼,劝说道:“江伯伯,小雅跟在公子身边五年,深知公子文韬武略、心怀天下又有帝王之才,德惠帝作茧自缚早已失了民心,众不可逆,江伯伯何不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江淮琅的内心早已被深深触动,两股相悖的力量在他心中不断交锋,他那摇摇欲坠的信念,终是轰然崩塌,而内心深处的愧疚感,却又令他进退维谷,难以抉择。 林绾绾见江淮琅神色有所松动,知晓时机已到,当即开口道:“双姐所言极是,山止川行,风禾尽起,世乱,乱者非世,乃人心也,江大人又何不顺应天意?” 她的音色清冽而空灵,有种冷玉坠地,清泉细流之感。 江淮琅这才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林绾绾身上,其实江淮琅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她了,本就是位艳色绝世的美人,又站在苏景迁身边,两人此等容貌想让人忽视,恐怕甚是艰难,只是他从未听她开过口,以为她不过是苏景迁的红颜知己,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此时他才认真打量起她来。 眼波潋滟远山横,不笑已倾城。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百媚坐中生。 江淮琅心中不禁感慨,此女子当真担得起“绝色”二字,而最令江淮琅讶然的是,她周身流露出来的气韵,却是一种与生俱来、从骨子深处散发出来的雍容淡定,与他人的庇护无关。 江淮琅心知,此女子绝非庸脂俗粉,随即客气问道:“不知姑娘是……?” 林绾绾不由将目光投向了苏景迁,只见苏景迁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却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但周身那股慑人的气势,却莫名地柔和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鸿沟 林绾绾淡淡收回目光,与苏景迁对视的瞬间,她已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势在必得,如今聂殊已然归顺,若是再加把火,定能劝服江淮琅,这于东宸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而苏瑾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用再隐瞒了。她北落师门在四国的名望向来尚可,若是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能帮到苏瑾。 林绾绾从容起身,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朝江淮琅微微福身道:“小女子北落师门林绾绾,见过江大人。” 此话一出,厅内又是一阵沉默。 北落师门城主沈清秋,无子无女,唯有一外甥女视若珍宝,外甥女姓林,小字绾绾,四国朝内皆知。 江淮琅愣怔了下,眸中旋即泛起了一丝微澜,目光闪动间,带着几分审视和打量,随后又了然地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暗叹,怪不得会有这等气度,原来竟是北落师门的城主府小姐。 “原来是林小姐。”江淮琅眉头一展,十分客气地朝她回了一礼,又关切地问道:“不知沈城主近来可好?” “多谢江大人挂怀,舅舅近年来潜心武学,身体倒是一直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江淮琅点了点头,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笑意,神色比起方才倒是柔和了不少。 林绾绾见江淮琅神色忽转,那关切的目光中,充满了牵挂之意,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狐疑,看起来江淮琅对舅舅似乎格外关切,难不成两人是旧识? 她不由问道:“莫非江大人与舅舅早就认识了?” 江淮琅眸光微动,眼底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敬佩之色,感慨道:“沈城主为人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实乃高山景行,谁不曾听过他的侠名,谁又不对他敬服三分?更何况在二十多年前,沈城主还曾救过内子一命,这份恩情,江某永生难忘!” 林绾绾那双藏在袖中的手,在江淮琅的一字一句中,缓缓收紧,此时,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在不断下沉,直坠无底深渊,那股一直流淌于心间的暖流,似乎也在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卷翘的羽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宛如蝶翼扑闪,扫去了眼底的黯然,随即朝江淮琅莞尔一笑,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苏瑾为何要带她来了。 看来苏瑾早已知晓舅舅曾经救过江淮琅的夫人,北落师门对江淮琅有恩,所以苏瑾才会带她来此,有了北落师门这个救命恩人替他站队,那么想要说服江淮琅便更加容易了。 带她出来散心是假,利用她、让她成为说服江淮琅的最后一枚棋子,才是真。 人呐,还真是可笑。 倘若他们之间只有利益纠葛,自己不曾对他存过半分心思,他也不曾真心待过自己,那么,就算他利用了自己,只要最后能达到共益的目的,她也会欣然接受。 可事与愿违。 她明知道天下熙攘,皆因利而聚,利尽则散,却还是贪恋他曾给过的温暖,犹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地想要靠近他、想向他敞开心扉,认为他定会对自己真心以待。 她也知道,他对她并非无情,都说他喜怒不形于色,是因为他们都看不透他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眸下,究竟藏的是什么,而她,却偏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他对自己好,是真;他利用了自己,亦是真。 他可以对她很好,也可以对她百般纵容,可其中究竟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想要将这盘棋局推动下去,她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在他心中,任何人和物都不及权势重要,就像那年在雪山上,他明明说过会保护她,却还是将她扔在了雪地里;如今,他依旧满眼温柔,可在权衡利弊之下,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她,将她当作了一枚棋子。 她可以成为他手中的剑,替他劈波斩浪,可她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被他算计和利用。 她心中有块净土,从不轻易示人,纵使经受过无数风霜雨雪的洗礼,也依然有着美好的憧憬,可当她有一天,将这块净土小心翼翼地捧到她信赖之人的面前时,却被他无情亵渎,那种希望便会随之散落成碎片,只剩一地疮痍,这是她无法容忍的。 可以历经磨难,但绝不会苟且。 这便是她与他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林小姐在这里,莫非也愿意站在苏公子这边?” 江淮琅一语,将林绾绾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林绾绾抬眸望去,见江淮琅正注视着自己,眼里不乏询问之意。 她极力敛去心中的悲凉,使波澜迭起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随后将视线转向江淮琅身边的苏景迁,凝视了他好一会,才轻轻勾唇一笑,幽幽道:“自然,苏公子雄才伟略,乃人中龙凤,自是值得信任。” 林绾绾将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苏景迁不禁蹙了蹙眉,他迎视着林绾绾的目光,却见她那双璀璨的星眸里,泛着丝丝寒芒,宛如千万根银针同时朝他刺来,扎得他胸口发堵。 苏景迁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原本沉寂无波的眸底,悄然掠过一道波澜。 江淮琅看了看两人,心中觉察出一丝端倪,不由问道:“可据江某所知,北落师门向来不涉四国之事,不知林小姐方才所言,究竟是代表北落师门还是林小姐自己?” 林绾绾望着江淮琅,神色从容而坚定,眼底透着一丝锐芒,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说道:“北落师门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了守护天下苍生,四国之间若能一直维持平衡的局面,北落师门自不会插手。可如今南陵的局势,江大人应该比绾绾清楚,乱世生战火,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求存的永远都是黎民百姓,若是待到南陵大乱,势必狼烟四起,四国之间便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争,江大人难道还希望看到三百年前四国大战时的惨状吗?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北落师门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继之以死 江淮琅顿觉满腔悲凉无处宣泄,心中已然明白,连向来不问世事的北落师门如今都要挺身而出,只怕南陵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了,而这位苏公子竟然能得到沈城主的支持,可见其能力和身份,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高。 江淮琅默然片刻,侧目看向苏景迁,犹疑道:“苏公子既非皇室血脉,又无群众根基,先不论起兵成功与否,光是凭这一点,就算日后打下江山也会被后人诟病,说苏公子是谋朝篡位。” 苏景迁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神色显得轻松惬意,甚至还带着几分慵懒,但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又隐约透着一丝锋芒。 他挑唇一笑,沉声开口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道不正,无益于天下者,才乃谋朝篡位;若为正道,益四海者,是谓另立乾坤。” 他倏然抬眸,直视着江淮琅,眸中锋芒骤然绽放,一瞬间,竟是华光溢彩,气势逼人,“苏某所行之事,便是要正大道,立乾坤,将两国合二为一。” 江淮琅闻言眉心一跳,眸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锋利尖锐的亮光,沉声问道:“苏公子究竟是何人?” 苏景迁淡淡扫视了一周,从容答道:“东宸国,苏瑾是也。” 此话一出,厅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似落针可闻。 苏瑾,东宸国景仁帝,被百姓们誉为旷世明君,而这个名字,也早已经传遍了南陵的每一个角落。 林绾绾下意识地看向聂家兄妹,不知这兄妹二人此时心里该作何感想,他们誓死效忠的人竟然是东宸国君,这与叛国无异,往后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亡国的帮凶。 只见聂家兄妹二人神色有些复杂地对视了一眼,不过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可林绾绾心知,以聂家兄妹刚直的性子,就算嘴上不说,此时心里也定是不好受的,林绾绾着实有些心疼笼双。 苏瑾这步棋下得也甚是狡猾,先施压让聂家兄妹二人归顺,而后才道出身份,也不愧是他,谋无遗策,任何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都不会放过。 江淮琅沉默地凝视着苏景迁,眼中神色变幻无常,他的内心仿佛遭受了一场风暴侵袭,一时之间,震惊、诧异、警惕、激动等诸多情绪,在他汹涌澎湃的心潮中,跌宕起伏,令他难以抉择。 传闻景仁帝曾遭到乱党行刺,面容尽毁,平日都以面具示人,可眼前之人的面容,却又完好无损…… 看来当年那个传闻,便是他离开东宸潜入南陵的脱身之计,景仁帝只怕对南陵早有预谋,只是江淮琅没想到,他竟甘愿舍弃养尊处优的生活,以九五之尊蛰伏于南陵青楼多年,光是这份气魄与胸襟,比起只会劳民伤财、骄奢淫逸的德惠帝,反而令江淮琅敬佩不已。 他心中应该感到庆幸,因为眼前之人,便是那位人人称颂的治世明君,南陵若由他来治理,未来定然是一片清明,也会像东宸国那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对百姓而言,无疑是最好的归宿。 可江淮琅心中又是悲凉的,他深知,投靠了景仁帝,就等同于投靠了东宸,这不仅仅是背叛了朝廷、背叛了天家,更是背叛了南陵数百年的基业,是叛国,是不忠不义! 江淮琅阖了阖眼,将心中升腾的万千思绪缓缓压下,艰难启齿道:“江某……” 苏景迁似乎看出了江淮琅内心的挣扎,江淮琅才吐出两个字,便被苏景迁截断:“江大人,大爱乃爱天下,大仁则必舍小义,舍小义取大义而匡正天下者,并非不义;以天下之心为心,为万世太平而因事制宜者,亦并非不忠。民为邦本,君以民存,亦以民亡,不得民心者,何以固邦?” 苏景迁的语气极为平淡,但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一股威压,像一记记重锤,重重地砸在了江淮琅的心上,将江淮琅一直以来的挣扎和犹疑,彻底击得粉碎。 江淮琅沉默了良久,在眼底最后一丝迷惘消散后,长叹一声:“罢了!” 为官者,当忠于君主,忧国恤民。可若是君主荒淫无道,残害百姓,只闻阿谀奉承,不听忠言劝谏,效忠于这样的君主,跟佞臣又有何区别?若不能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反而帮着昏君荼毒百姓,又何以为官?如今明主在前,又何不顺天恤民?宁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纵然此生都要背负骂名,又有何惧?匡正天下之大道,实现生命之大义,这才是对邦国、对民众、对生命的尊重,也是身为臣子应尽的职责。 江淮琅缓缓握紧双手,随后又渐渐松开,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骤然起身跪伏于前,朝苏景迁毕恭毕敬地俯首叩拜道:“臣江淮琅,愿为陛下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苏景迁扶起江淮琅,颔首道:“天下之治,由得贤也。得卿相助,实乃东宸之幸,南陵百姓之幸,天下苍生之幸。” 江淮琅慢慢起身,眼中泛着热泪,稍稍压下内心的澎湃,又对着苏景迁作了一揖,言辞恳切道:“臣只有一个心愿,恳请陛下日后能像治理东宸那般,治理好南陵,替南陵涤荡瑕秽,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风餐露宿之苦。” 苏景迁收起了往日的慵懒之态,周身锋芒毕露,流露出君临天下的帝王本色,郑重承诺道:“使邦无饥寒之患,百姓无离土之心,则吾之责,其愿也,吾必不负卿今日所托。” 接下来的谈话,林绾绾也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与几人道了一声“失陪”后,便独自到庄子上闲逛了起来。 “晚妹子。” 林绾绾没走多远,便听见笼双在唤她,回眸一瞧,这才发现笼双也跟着出来了。 “双姐?”林绾绾朝她展颜一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们三人有正事要谈,我又不太懂,也插不上话,索性就出来寻你了。” 笼双行至林绾绾跟前,秀丽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原来你叫林绾绾啊。” 林绾绾笑着点了点头。 笼双故作轻佻地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打趣道:“难怪这般仙姿玉貌,气度不凡,原来竟是北落师门的城主府小姐,真是失敬。” “双姐……” 林绾绾心中有些愧疚,笼双和一一都是真心待她好,可她却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隐瞒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们心里会不会怪她。 正当林绾绾有些忐忑之时,却见笼双朝她伸出手,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度,大方说道:“重新认识下吧,南陵聂家,聂雅。” 林绾绾怔了一下,旋即将手放在笼双手中,“北落师门,林绾绾。” 两手交握的瞬间,两人相视一笑。 「这段时间有些忙,更新得有些慢,抱歉~」 第一百一十八章 波澜是你 “我还是觉得叫你‘双姐’比较亲切。”林绾绾亲昵地挽着聂雅的胳膊,两人边走边聊。 “随你,名字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不必较真。”聂雅爽快说道。 林绾绾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看着聂雅,眼底隐隐透着一丝愧疚之意,轻声问道:“双姐……难道就不怪我对你们隐瞒了身份吗?” 聂雅侧眸朝她望来,反问道:“我不也对你隐瞒了身份吗,你可曾怪过我?” 林绾绾诚实地摇了摇头。 在来之前,她就已经得知了聂雅的真实身份,对于她的遭遇,她只感到心疼,并没有因为她的隐瞒而有任何怨言。 “傻丫头。”聂雅温柔地替她拂去了脸颊上的发丝,嫣然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或许会隐瞒一些事,但这并不代表不拿彼此当朋友,而是相信朋友之间的情谊,明白对方的苦衷,去包容、去体谅,这样的情谊才会牢不可破,若真因为对方有什么苦衷而无法告知真相便离了心,那便也算不得真正的朋友。” 聂雅这一番话深入肺腑,令林绾绾感慨万千,只觉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心中那块寒凉之地,仿佛也已随着冬日的暖阳,消融殆尽,一缕倾城之光在她绝艳的眉目间荡漾开来。 林绾绾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如释重负,心情也随之畅快了不少,想到之前聂雅在得知苏景迁身份后,并未露出多少惊讶之色,不禁好奇地问道:“双姐,你好像并不惊讶苏瑾的真实身份?” 聂雅望着阳光下的皑皑白雪,眸光在不经意间也染上了几分清亮之色,坦言道:“跟随公子这么多年,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几分,公子此人慧眼如炬,知人善任,行事果断且又滴水不漏,像这样惊才绝艳的人,若单单只是一个暗杀阁的阁主,未免也太过大材小用了。所以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也并未太过惊讶,不过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罢了。” 林绾绾闻言,眸底拂过一丝冷意,语带讥讽道:“慧眼如炬,知人善任……双姐对他的评价也未免太高了,他不过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罢了。” 见她脸上的笑意逐渐趋冷,聂雅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她和公子来之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闹起脾气来了,难道这两人闹矛盾了? 聂雅倏尔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绾绾一眼,眸底闪动着某种深意,娓娓说道:“我忽然想到,那日我们在街上遇到孙菀宁时,你曾唤公子作‘阿瑾’,那时我们还以为你唤的是‘阿景’,可直到此刻我才发觉,你当时唤的应该是‘瑾’,而不是‘景’,能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名字,想必它于你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虽然我不清楚你和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在我看来,你在公子心中,却是无人能够比拟的。公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公子会为谁而动怒,也从未见过他发自内心地笑过,更从未想过,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会对谁温柔以待,可那日,我却明白了,原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激起他眸底的波澜,而那个人便是你。” 林绾绾静静听着,可她的心里却没法做到那般平静,无数思绪如同一张张密不透风的织网,缠绕住了她的五脏六腑,令她心绪缭乱。她明明知道与他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可心中的坚冰却总能在那一丝一缕的暖阳照射下,渐渐融化。 她自问不是意志薄弱之人,可每每到了苏瑾这里,却总会变得不坚定,仿佛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轻易摧毁她长期以来固守的壁垒,她对自己很是失望。 “或许,即使是近在眼前的人,也会犹如隔山隔水一般,咫尺天涯。”林绾绾阖了阖眼,极力克制住了那些杂乱的思绪,将话锋一转,又问道:“如今你们知道了苏瑾的身份,也知道了他的目的,双姐可曾后悔在他道出身份之前,就说要追随他?” 聂雅不答反问:“为何要后悔?” 聂雅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淡然之意,林绾绾有些诧异地朝她望去,却见她眉眼间一片坦然,不由蹙眉问道:“若是追随苏瑾,将来有一天你们很有可能会亲手覆灭掉自己的邦国,人言可畏,日后你们要如何面对?” “邦国?何谓邦国?”聂雅轻笑出声,笑容却显得极为讽刺,她抬头望着苍茫的苍穹,幽幽说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尚不记事,从小兄长便教导我,身为将门之后,须行大道,匡正义,立安邦之志,守山河无恙,为御敌而生,为护国而亡,此乃吾族之责。国耳忘家,公耳忘私,为了邦国,我的家没了,父亲为国捐躯,我们虽有遗憾,却也从未抱怨过,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我们曾用满腔热血守护的国家,竟会变成这样。” 聂雅眸中不知何时已盈满了晶莹,可在林绾绾看来,那些闪烁的并不是泪光,更像是一种冲破宿命藩篱的勇气和信念。 聂雅神色透着几分悲凉,但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而锋利,宛如一柄冰冷的利剑,“东边水患,百姓颠沛流离,路有冻死之骨,巷有殍殣之尸,人人嗷嗷待哺,家家无米可炊,如此惨状,其与战乱何异?朝堂乌烟瘴气,君王昏庸无道,奸臣祸乱朝纲,为官者趋炎附势。沉疴痼疾,却无良医。趋势者,官官相护,不肯言;畏势者,避而望之,不敢言。整个南陵国内,官商勾结,沆瀣一气,致使百姓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倘若这就是我们想要守护的国家,我宁愿自己亲手毁灭它!人言固然可畏,可若是比起人心的贪婪和人性的阴暗,人言又有何可惧?” 林绾绾定定地看着聂雅,此时的聂雅,像极了一株迎风傲立的蕙兰,端庄秀丽中,却又透着几分英姿果敢,刚柔并济,自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第一百一十九章 深情难共 聂雅的一番话,深深触动了林绾绾的内心,她一直以来打心底觉得是苏瑾野心勃勃,想要开疆拓土,趁着南陵风雨飘摇之时,对其出手,可她却不曾想过,苏瑾此举,又何尝不是为了拯救南陵百姓于危难之中。 她总是习惯用利益得失去衡量他的所作所为,所见之处皆是利之所在,却忽视了情之所在、义之所在,就像得知他这些年以璇玑楼的名义广施博济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他对百姓所行的义举,而是他这么做的目的。她自幼学习仁心仁义之道,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口中说着大道与大义,但在履践笃行上,却不及苏瑾半分。 林绾绾心中百转千回,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口道:“双姐一席话,令绾绾受益匪浅,也令蒙尘之心,如明镜之台。” 聂雅拉起她的手,轻拍了两下,展眉道:“你与公子都是极其聪慧之人,相信你们携手,一定能为南陵共创一个太平盛世。” 共创一个太平盛世…… 聂雅的最后一句话,犹如清风忽至,拂过了记忆的眉眼,吹开了岁月的诗笺,往事如一缕暖阳,照进了林绾绾的心间—— “愿我们三人,未来同行,看一路繁花似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好,那我们便就此约定,往后一起披荆斩棘,共创一个太平盛世。”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以此为诺,不坠青云之志,并肩群峰之巅。” 思及此,林绾绾唇角一弯,眉眼间漾起一片明媚之色,朝聂雅颔首道:“双姐放心,这天下,终会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因为,我们早已意念合一,初心如磐。 林绾绾眉眼间散发出来的熠熠光彩,令聂雅从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信任感,正如当年苏景迁救下她,教会她隐忍,告诉她总有一天能与亲人相聚一般,她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任,那种运筹帷幄的从容,处事不惊的淡然,成竹于胸的笃定,都令她从心底敬服。 两人又闲逛了一路,林绾绾望着不远处的屋舍,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旋即眉梢一挑,笑问道:“双姐,听闻你与江家公子曾有过一桩婚约,如今既然来了,为何不去见见故人?他应该也在庄子里吧。” 聂雅略微一怔,随即淡然一笑,“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又何必再提。五年前,他就以为我已经死了,而今,时过境迁,到了他这个年纪,只怕已然成家立业,就算再次相见,也改变不了命运的方向,只会徒增彼此的烦恼,平添遗憾和悔恨罢了。执手未必共白头,相识已是上上签。” 几点飞鸿从头上掠过,声如裂帛,哀鸣入心,聂雅抬头望去,那双满载轻愁的眸子里,仿佛潜藏着无数难以忘怀的过往,失落阵阵,哀伤隐隐,而更多的则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浅浅无奈。 世事本无常,一切皆尘埃。 “双姐……”林绾绾见聂雅神色哀伤,喉头一哽,心里也不禁生出几分悲凉之意。 命运何其捉弄,情深之人还未待到白首相拥,便已难诉情衷。亡者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而生者却以为伊人已逝,此生再难相逢,只能绸缪于梦。其实,能在三千红尘中得以相逢,便已不算虚度,只是,急景凋年,终究深情难共。 人生步履匆匆,有多少相遇能够有始有终,有多少人甘心相濡以沫,又有多少人愿意驻足,甘愿执炬迎风,只为守护心中的方塘半亩? 自古以来,唯有“情”之一字,最绊人心,或许有些人,终如梦幻泡影,难以相守,有些记忆,便该随着岁月散作尘泥,太过执着于过往,也未必是件幸事。 林绾绾紧紧握住了聂雅的手,眸中带着一丝愧疚和歉意,为自己无意中揭开了聂雅心中的伤疤而感到后悔。 聂雅察觉到她眸中的懊悔之色,朝她释怀一笑,出言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纵使黑夜漫长,但我仍然坚信,只要心怀希望,便会无所畏惧,前路也终会有光。那些曾经失去的,或许会以另一种形式获得,遗憾也终将成为过往。万物皆有裂痕,而那些裂痕,才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林绾绾心中一震,聂雅的话犹如一粒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令她感悟至深。 是啊,只要心有花田,即使岁月荒芜,亦能在黑暗中顽强生长,终有一日会馥郁传香。 “小雅?”一道略显激动的声音从林绾绾和聂雅身后传来。 只见聂雅的指尖微微一颤,林绾绾便已经猜到了身后之人的身份。 林绾绾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希望,转身回眸,含笑问道:“江公子?” 眼前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姿颀长,穿着一身青布长袍,一头长发用一根素簪束于脑后,面容俊秀,颇有几分儒雅之气。 江珩昱见到笑得一脸深意的林绾绾,不禁一愣,眼中耀动的光芒骤然减淡了几分,疑惑地开口道:“在下与姑娘素昧谋面,不知姑娘为何识得在下,敢问姑娘是?” 林绾绾看了看有些仓皇的聂雅,旋即敛了笑,挑眉问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找聂雅?” 江珩昱看着这名仙姿玉色的少女,诚实地点了点头,“是,我已寻了她许久。” 言毕,江珩昱的目光便落在了那道紫色身影上,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既有难以掩饰的深情,又有历尽沧桑后的惆怅,还有失而复得后的欣喜,种种情愫交织在一起,又在瞬息之间化作了一抹灼热的期待。 林绾绾见他如此神情,心中也已了然,她眉眼一弯,用胳膊轻碰了下还愣在原地的聂雅,小声说道:“双姐,看来你的那束光,从未离开过你。” 聂雅闻言一怔,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略显僵硬地转过身,与江珩昱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两人都在彼此眼底看到了一抹藏不住的思念,以及沧桑岁月无法磨灭的浓浓情意。 「江珩昱名字取自《长物志》:“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第一百二十章 方得始终 “小雅,真的是你!”江珩昱脉脉含情地凝望着聂雅,两眼放光,眉宇间难掩激动之色。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犹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燃烧殆尽一般,让聂雅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聂雅竭力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朱唇翕合,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踌躇了良久,最终还是平静地说道:“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察觉到她眼中的疏离,江珩昱只是稍稍一愣,随即又恢复了热情,“那日我见到聂殊,才从他口中得知你并未身故,我当真高兴坏了,后来又听闻你这几日或许会来这里,我便日日在这儿寻你,幸好苍天不负,今日总算是找到你了。” 他走到聂雅跟前,温柔的目光中,流露出对眼前之人的深深牵挂,“小雅,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吗?” 江珩昱缓缓抬起手,用颤抖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的眉眼,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极其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她便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感受到他指尖炙热的温度,聂雅愣怔了片刻,回过神后,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慌忙垂眸,不愿去看江珩昱那双失落的眼睛,更不愿意让他看穿自己眼底的痛苦与挣扎,开口提醒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往事已矣,不如珍惜当下,莫要为了错过的人而辜负了身边之人。” “辜负身边之人?”江珩昱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可转瞬间又似想通了什么,眼中的失落与黯然顿时一扫而空,轻笑道:“我如今尚未成家,又何来身边人?” “你……”聂雅讶然抬眸,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接着眸底渐渐荡起了一片水色,颤声问道:“为何这般年纪还不成家?” 江珩昱看着她,目光缱绻而执着,温柔笑道:“心有一人,纵使不归,却难容他人,恐蹉跎旁人岁月,故不愿。” 前尘旧梦,恍惚间模糊了双眼,情至深处,相思难却,唇齿之间,爱意难消歇。 聂雅愣了半晌,终是泪如雨下。 人生为河,时光作渡,每跨过一次山川河流,我都会将你记载于岁月长河中的书简上,供我忆读。 星霜荏苒,一别经年,你的眉目在我心里,早已镌刻成书。 林绾绾十分识趣地走了,见到二人历经岁月涤荡,最后终成眷属,她心里自然是替聂雅高兴的,可同时又不禁有些羡慕。这般情深意切,纵使伊人只余青冢,此生再难相见,也要为她守着一颗心直至鬓雪白头,这世间甘愿为爱折心沐火的人又有几个? 世间难得痴情种,幸得天意不负人。 林绾绾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眼底氤氲出一片水雾,心中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苦涩,人生就像是一场修行,每个人都在不断地经历相遇和别离。或许有些人分开之后,终其一生也无法再见;而有些人却可以再次相聚,不负初心;更有些人,即使再次相遇,也早已不复往昔。每一次得失,每一份遗憾,或许都是一种成长。红尘三千俗事扰,人生百态,其中滋味,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林绾绾整理着杂乱无章的思绪,却在恍惚中撞在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物体上,一股熟悉的白檀香味侵入了她的鼻息,她猝不及防地抬起头,苏景迁那张倾世无双的俊美容颜便就此倒映进了她的眼眸。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走路时还学不会看路?” 苏景迁垂眸望着她,原本荡漾在眼角眉梢处的笑意,却在瞥见她眼中闪动的泪光后,骤然一凝,旋即伸手抚上了她略微泛红的额头,蹙眉问道:“可是撞疼了?” 林绾绾怔怔地望着他,他指尖灼热的温度,令她有些无措,这种温暖,本是她所贪恋的,可内心深处的那一道疤痕却又在告诫着自己,这种不舍无异于饮鸩止渴,待到余温散尽,冻伤的只有自己。 她微微侧过脸,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轻声开口:“我没事,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 当指尖落空时,一股被风掠起的寒凉之气趁机钻入了他的心扉,一丝黯然在苏景迁眸底悄然拂过,他随即默默地将手收了回来,淡淡一笑:“暌违多年,得以终始,你应该替她高兴才是。” 林绾绾点了点头,举目望着透着光的云层,感叹道:“双姐能有这样一位痴情之人守候着,我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在这纷扰的世间,历经沉浮,还能初心不变,这种情意,的确弥足珍贵。不负初心,方得始终。” 她说到最后,声音逐渐喑哑了下去,尽管她极力收敛着情绪,可苏景迁还是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苍凉和落寞。 暖阳映雪,衬得她愈发生动明媚,原是这般美好,又怎会舍得让她眉间生出一丝轻愁?苏景迁心头蓦然一软,声音里透着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不用羡慕他人,旁人有的,你也会有。” 苏景迁的话言简意赅,但落在林绾绾耳中,却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气息,犹如风过平湖,惊动了一池碧波。 林绾绾心口一颤,旋即回眸朝他望去,却见他耀人的眉眼间,含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似哄似宠,宛如一根翎羽在她心尖处轻轻扫过,刹那间酥麻轻颤,令她不禁一震,随即又佯装镇定地移开了视线。 “你不是在和他们谈论正事吗,怎么还有空出来?” “自然是来寻你。”在捕捉到她眼中的慌乱后,苏景迁垂眸一笑,答得很是自然。 林绾绾闻言,眸底顿时掀起了一层波澜,目光闪动间,流露出一抹复杂之色。 她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如今东宸国君已经顺利收服了江淮琅与聂殊这两位良臣将相,也就等同于收服了南陵一大半的民心,加之东宸国君在南陵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可谓民心所向,天命所归,不知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东宸国君?”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不信我 她的嗓音清冽而空灵,在冬日里,却显得那般清冷与疏离,苏景迁神色微微一凝,目光幽幽地落在了她身上,“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命所归,所谓的天命,不过是执棋对弈,看技高一筹者如何落子而已。” 林绾绾不由挑唇一笑,寡淡的笑容中裹挟着一丝冷意,“是啊,东宸国君向来棋艺精湛,自然是技高一筹,谋无遗策。” 苏景迁将她唇边一闪而逝的嘲讽之色尽收眼底,眸光不禁黯淡了几分,随后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果然认为是我利用了你。” 林绾绾蹙了蹙眉,没有开口。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渐渐复杂了起来,“你当真以为,我是因为知道沈城主对江淮琅有恩,才特意将你带到这里来,好利用你来说服江淮琅?” 林绾绾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唇边牵起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讽,其暗含之意不言而喻。 苏景迁的眸色忽然暗沉下来,幽深难测的眸底好似有涓涓暗流在涌动,潜藏着一种令人难以捕捉的情愫。 他沉默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为何不想想,你们北落师门城主府的消息向来极为隐秘,旁人本就难以探查,更何况这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连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晓?” 他的话犹如穿透黑云的一束光,让她在阴霾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可转眼之间,又被她生生给压了回去。 其实方才与聂雅彻谈了一番之后,倒的确令她心中豁然开朗了不少,她可以站在苏瑾的位置上,去理解他、去包容他,可对于他利用了自己这件事,她却又无法轻易地原谅他。 她对他是愤恨的,可在这愤恨的情绪里面,愤怒却远远超过了恨意,她对他始终无法做到真正的厌恶,她对他仍然抱有一丝期许,或许人性就是这般矛盾,人们总在孤寂中寻找喧嚣,却又在热闹中渴望沉寂……她这才明白,原来失望与希望、憎恨与深爱,是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的。 这种矛盾和纠结,让她很难坦然面对。 她沉默了半晌,才转眸望向他,那双盈盈流光的眸底压着几分冷意,宛若一株在皑皑白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清冷中透着一种莫名的妖艳。 “是,你之前可能查不到,但东宸国君让我交出飞花令时,不就已经知道了么,北落师门城主府的消息向来由飞花阁掌管,如今飞花令在你手上,你想查,又怎会查不到?” 苏景迁沉默地回望着她,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皆从彼此复杂难明的眸底读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你不信我。” 苏景迁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旋即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好似一团漂浮在半空中的云,只待风轻轻一吹,便会散去;可他的语气却又很沉很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这原本应是一句疑问,竟被他生生说成了陈述。 林绾绾的心像是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有些酸涩,又有些痛,苏景迁这短短的四个字,竟让她从中听出了无奈、悲凉、落寞和伤怀之意。 面对这样的苏景迁,她有几分不忍,可她却又无法因此而妥协,也无法试着说服自己原谅他,那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感觉,就像当年他把她扔在雪山上一样,这么多年,那件事始终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拔或不拔,都会隐隐作痛。 “我一直都信得过东宸国君……”她浅浅地勾了勾唇角,笑意犹如一樽美酒,杯中却盛满了悲凉,“……的手段。” 她的回答,让苏景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微蹙的眉宇间,凝着一抹难以排解的惆怅。 “那你……”他睫羽轻轻颤动了几下,再看向她时,眼神复杂难明,却又在隐约之中透着一丝执着,“信得过苏瑾吗?” 不是东宸国君景仁帝,而是苏瑾,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泾渭分明地区分开了两者。 林绾绾心中一紧,那里仿佛有一根弦在紧紧绷着,拨动着她内心的纠结与彷徨,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与他阔别多年,她原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对他怨恨、防备、难以信任,甚至还生出了报复之心,可这近一年的相处,却又让她发现,尽管他身上的白衣如今已经蜕变成了黑袍,可他的内心似乎不曾变过,她依然能从他身上看见他当年的影子。 纵使她心里仍然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可他默默的关怀、不求回报的付出,却还是让她渐渐放下了防备,一点一点地敞开了心扉,她甚至还对当年之事产生了几分猜疑,她想,或许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裂缝是可以修复的。 她很想告诉他,她其实是愿意相信他的,可他今日的利用,却又像是一记无情的耳光,瞬间将她打回了原形,生生将他们之间即将修复好的裂缝恢复到了原样。 她内心涌动着万千思绪,那些愤怒与不甘、失望与怨恨犹如野草般在她心里疯狂滋长,她很想质问他,为何要为她付出这么多,又为何要对她这么好,他明明已经让她看到了希望,却为何又要亲手将它打碎? 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始终无法坦诚地说出口,她怕他的回答过于温暖,会让她动摇,从而失去防备,她更怕他会故意用冰冷的口吻说出一些让她撕心裂肺的话来,将她彻底推开。 她凝眸朝他望去,红唇动了动,最后却只问道:“我还能相信你吗?” 苏景迁闻言,轻轻笑了,天光与白雪都是如此明亮,可那抹光亮却无法照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瞳里,那样的寂静幽深,仿佛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夜幕之中,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苍凉。 “没错,北落师门对东宸国而言,的确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他神色黯然地阖了阖眼,随后抬眸看了她一眼,只是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又沉又重,目光显得坦然而坚定,灼热而执着。 “但你林绾绾对苏瑾而言,绝非棋子,苏瑾从未想过要利用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亦不会有。” 林绾绾愣怔了一瞬,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破弦之音,她心中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应声而断。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怎样的人 林绾绾凝望着苏景迁那双深邃的眸子,眼神锐利而又带着几分猜疑,仿佛想用目光剖开他的胸膛,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窥真假。 可她却不知道,她眼中的猜疑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心脏。 苏景迁轻轻勾了勾唇,在那抹浅淡的笑意中,隐含着一股自嘲的意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我时常在想,到底何时你才能像信任容绥那般,毫无顾忌地信任我,可如今我总算明白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可他的眼眸深处却犹如下起了一场斜风细雨,丝丝缕缕满是失望。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不值得信任。”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般直白地袒露出他的心思,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那种失望而落寞的眼神,深深扎进了林绾绾的心底。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一股酸涩直往上涌,将她心中涌动着的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喉头。 她不得不承认,苏瑾的这些话深深地触动到了她的内心深处,让她原以为固若金汤实则不堪一击的心墙,在须臾之间土崩瓦解。 她很想再去相信一次,可她又无法说服自己这般轻易地去相信他,她内心的抵触情绪仍在作祟,当年雪山的记忆,也在这种情况下变得越来越清晰,她心中隐埋多年的不甘与怨念,好似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渐渐将她缠住,越收越紧,令她陷入一种执念之中。 林绾绾倔强地扬起头,神色复杂地睨着他,冷声诘问道:“苏瑾,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信任你,可你又何曾对我坦诚过?你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告诉我,我甚至连判断真假的资格都没有,你让我如何去信任你?难道还要像当年一样,无条件地信任你,最后再次被你背叛和抛弃吗?” 朔风忽起,转瞬之间,便将她清冽的嗓音连同冷气,一同灌进了苏景迁的心底。 他的心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原本炙热的心,在这一刻,仿佛随时都会冷掉。 他眸中翻涌的墨浪渐渐沉寂了下去,再无半点波澜,仿佛已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进了瞳孔深处,黑沉的眸底凝聚着一重化不开的阴霾。 “林绾绾,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乍听之下,似乎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但细听之下,却又像是潜藏了千万种情绪在其中。 林绾绾愣了一下,苏景迁的平静让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慌乱,可她依旧固执着不肯妥协,始终有一股郁结横亘在她的心口,无法宣泄,就像近一年来,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些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报复他,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中那抹不甘与怨念。 林绾绾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攥着,像是在跟他斗气似的,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东宸国君纵横捭阖,睥睨天下,自然是人中翘楚,不仅会攻人心、伐其情,而且还十分善于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她将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冰冷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刺人的寒意。 可当她说完,便后悔了。 她从未见过苏瑾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的眼神平静而淡漠,却显得那般陌生,他们分明近在咫尺,可在他眼中,又仿佛隔了一道难以丈量的距离,她再也无法从他那双深邃的眸底读到任何情绪,抑或是,他已不再有情绪。 很多时候,人们总会为了贪图一时之快而忽视别人的感受,可他们却没有意识到,那些有口无心吐露出来的冷言冷语,也是一柄冷箭,也会伤人至深。 林绾绾渐渐冷静了下来,当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从她内心悄然升起,她试图说些什么来弥补,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景迁背过身去,看着那片玄色衣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然而,她却不知,在苏景迁背过身去的一刹那,他眸底的从容与淡漠便已悉数碎裂,只剩下一抹深入骨髓的悲凉。 他闭上了眼,唇角紧抿,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沉的眸底,仿佛已被无尽的黑夜所吞噬,镌刻着一抹如枯井般的死寂,暗藏着一种无望的孤寂。 “过不了多久,容绥便会来接你,到时候,你带着水镜山庄的人随他去北溟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却比之前沙哑了些。 林绾绾闻言一怔,脸色不禁苍白了几分,她咬了咬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孤冷的背影,颤声问道:“东宸国君这是想要赶我走?” “如今南陵大势已去,你留在这里不如提前去北溟替我清除障碍,这段时间我教了你这么多,也到了学以致用、笃行致远的时候了,而且有容绥在你身边,你大可以大展拳脚,他自会护着你。” 苏景迁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冷意,如同这冬日呼啸而过的寒风,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如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 林绾绾满心的悔意顿时荡然无存,她只觉得一颗心在不断地往下沉,直至坠入冰窖,蚀骨的寒意犹如根根银针刺进了她的心脏。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失望,那双原本璀璨的星眸,在此刻也已变得黯淡无光。 “原来东宸国君费尽心思教我,是因为从一开始你便打定了要让我去北溟的主意,你之所以会留我到今日,便是为了能够顺利地说服江淮琅,一旦江淮琅这件事尘埃落定,你便要过河拆桥,赶我去北溟。”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眉眼间尽是冷意,“东宸国君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既然如此,那你方才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跟我说这些话,又何必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会利用我?你让我相信你,是想让我再次证明自己有多愚蠢吗?” 林绾绾的手越攥越紧,周身气血直涌脑门,心中爱恨交织、愤懑难平,说到最后,她近乎是歇斯底里,声音里充斥着难以遏制的恨意。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裂 苏景迁的心猛地一抽,仿佛有一柄利刃插在他的心上来回搅动,让他感受到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忽然发现,就算他可以算尽这世间一切,却还是无法算出她与他两心之间的距离。那种咫尺天涯间的无力感,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再体会过了。 苏景迁神色哀恸,将双手负在身后,仰头望着浩瀚苍穹,沉声道:“林绾绾,不论你信或不信,我没有利用你,东宸也绝不会对北落师门做出过河拆桥的事,共舆而驰,同舟而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东宸与北落师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此时林绾绾的内心已被积郁和愤恨所占据,难以平息的怒火化作一股股滚烫的热流,在心中筑起了一道火墙,将苏景迁的话彻底拦截在外,并将其焚烧殆尽。 “东宸国君的野心还真是大,如今南陵尚未收入囊中,便又打起了北溟的主意,东宸国君莫不是真想要一统这天下?”她勾唇冷笑,语气中的讥讽与不屑是那样明显。 苏景迁静静地望着天空,林绾绾冷冽的声音在这片静默中显得格外尖锐,可却并未再让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波澜,在那双深邃而幽寂的瞳眸深处,无悲无忧,仿佛所有的悲与忧,都已随风而去,散作了漫天烟尘。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古以来向来如此。即便不是我,也总会有人另立乾坤。再说,只要玄武帝在位一日,那么墨族便永无昭雪之时,就算我不插手,容绥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将玄武帝拉下位,替墨族洗刷冤屈,让数千冤魂得以安宁。既然北溟迟早要变天,那又何不通力合作,各取所需?” 苏景迁的语气显得极为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林绾绾越听越失望,心中的怨愤和厌恶如潮水般不断上涌,令她身陷漩涡,难以自拔。 她用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锋如刀,仿佛要将他的后背生生剜出一个窟窿来,“东宸国君这话说得可真是好听,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势,又何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作借口?无论是为容绥复仇,还是为墨族讨回公道,这些都不过是你踏上至尊之位的垫脚石罢了。” “林绾绾,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他微微侧过脸,用冰冷的余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侧脸线条精致而利落,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你可别忘了,你曾经向我承诺过,即便我想要一统天下,你们北落师门也会帮我。” 苏景迁的每一句话都是那般冷沉,犹如砸入深井中的一道闷雷,沉闷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林绾绾从未想过,自己曾说过的话,有一天竟会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甚至忍不住去想,苏瑾对她的好、对她的百般纵容,究竟是为了她,还是因为她身后的北落师门,抑或者,苏瑾从始至终想要的,根本就只有北落师门这一把利剑而已。 到底是她太过盲目自信,将虚情误认为真心,还是他本就有意让她误解,从而让北落师门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 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承载着过往,一半记载着现在。过往有多美好,此时便有多凄怆。 过去他对她的好,早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寄托,她割舍不掉;而如今他的算计、他的利用,却犹如在她心上划下的一道道伤痕,让她无法抹掉。 她执着多年,心心念念想要寻回的,无非是当年那个眉眼骄矜桀骜的翩翩少年,可早在剿灭血衣阁的那夜,当她第一次见到黑袍加身的苏瑾时,她便明白,当年那个耀若骄阳的白衣少年,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只是她一直都在逃避,不愿去接受罢了。 林绾绾轻轻抚上胸口,试图抚平心中那道裂痕,可她却发现,一切皆是徒劳,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一般,酸涩直冲眼眶。 她这才明白,裂痕终究是裂痕,即便可以修补,可当它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只会变得更大更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正如她与苏瑾之间的那条鸿沟,始终横亘在那里,他跨不过来,她也跨不过去。 “好……”林绾绾强忍着即将溢出眼眶的热意,竭力收敛着话中的情绪,低声道:“既然东宸国君想让我去北溟,那我去便是,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要带走双姐和一一。” 苏景迁再次将目光转向苍穹,没再多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一一可以跟你走,但聂雅不行,你知道的,她不可能走。” “东宸国君果然是想留着她来牵制聂殊和江家。”林绾绾自嘲地笑了笑,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散,那失落的眸底,蕴含着一片凄风苦雨。 她早该明白,苏瑾怎么可能会为了她而放走聂雅,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权势更重要,可她却偏偏还是想要试试,而这一试,也让她明白了,他们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当怨愤的潮水褪去,心底的伤痛在刹那间蔓延开来,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一颗心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所吞噬,变得冰冷麻木,疲惫不堪。 林绾绾仰起头,强忍着眼底涌动的热泪,依旧固执着不肯就此认输,“既然如此,那我便祝东宸国君,早日达成夙愿。”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他仍然从中听出了一丝哽咽,苏景迁的心猛地一缩,仿佛有一支利爪在挠他的心,他的心也在出血,也在发痛,可他却又无能为力,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生出了一股决绝之意。 流光碎影渐渐化作阴霾,暖阳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躲进了云层之中,整片天空灰沉且压抑,一团团厚重的云将天幕越压越低,仿佛随时都会塌陷下来。 苏景迁凝望苍穹的眸中,似乎落下了一片雪,带着一抹孤绝之意,悄然飘落,无声坠地。 “快要下雪了,晚些恐怕不好赶路,我先让人送你回去。”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我还有要事要与他们相商,便不回去了。” 林绾绾何尝不知道,他之所以不回去,其实就是在故意避开自己,就如同数月之前,她说没有正事不必再来寻她,他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可他却不知道,在她发现他曾为自己付出过那么多之后,她的心境早已不似当时。 林绾绾神色悲凉地阖了阖眼,此时心中只余一片苦涩,“好,那我便先行告辞。” 可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冬意阑珊,岁末之风拂过了青梅树梢,命运之轮碾过了窗下竹马,泱泱岁月,难再回首。 这尘世,曾有多少青梅竹马失散在茫茫人海中,难再回首,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他们怕蓦然回首时,那人却早已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 「复阳了。大家保重身体,多喝热水。 现在脑子一团乱麻,大概要等身体好了再更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中秋之夜 林绾绾走后,苏景迁仍旧静默而立,他久久凝望着远方,沉寂的眸底渐渐浮现出一抹难以遏制的沉痛之色。 直到这时,他才将一直压抑在喉间的那股气血释放了出来,紧接着便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子书,听见动静后,立即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待他上前一看,这才发现苏景迁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透亮,唇边还淌着一抹暗红色的血痕。 “主子,您没事吧?”子书见状,心中顿时一紧,赶紧扶住了他,连声道:“属下这就去叫子衡过来施针。” 苏景迁摇了摇头,正欲拭去唇下的血渍,却在无意间瞥见了自己手背上那些被刻意遮掩起来的细小孔洞,旋即目光一滞,哑声道:“不必了,马上就要下雪了,你和子衡先送她回去吧。” “可是您——” 子书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苏景迁抬手打断,“无碍,只有你们送她回去,我才能安心。” 子书闻言,旋即垂下眸去,遮住了满眼忧色,主子的用意,他岂会不懂? 他和子衡的武功都不弱,而子衡更是精通医术,若是在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他们二人也有能力护林小姐脱险,即便真的有什么不测,子衡也能及时救治,在这个节骨眼上,由他们来护送林小姐的确最为合适。 只是,主子行事向来低调,此次出门,更是加倍谨慎,身边就只带了他和子衡两名护卫,虽说庄子上还有一批暗卫,可看主子的意思,大抵也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护送林小姐的,若他们都走了,那主子的安危又该如何保障? 若是换作平日,以主子的身手,就算自己和子衡联手,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可主子如今的身体状况,随时都有可能旧疾复发,届时别说是出招,只怕连调动出内力都会十分吃力,若没有子衡在他身边医治,又有人在此时对主子心怀不轨,那后果不堪设想。 子书越想越不安,正欲开口劝说,却再次被苏景迁将话堵在了嘴里。 “我意已决,有些话,不必再言。” 苏景迁的声音本有些虚弱,可他语气中的气势却丝毫不减,仍是那般强硬而坚决,子书只能将话默默地咽回腹中。 看着苏景迁苍白的脸色,子书不由想起中秋节那晚,在画舫上发生的一幕幕,他心头一沉,那些记忆犹如潮水般再度涌进了他的脑海里。 那天晚上,子书和子衡奉苏景迁之命,在水岸两侧点燃了千盏天灯,为林绾绾的生辰祈愿,一切都是那般顺利且美好,守在暗处的他们,见两位主子相谈甚欢,心中也是欢喜不已。 可后来,他们不知道二人聊了些什么,只见两人的脸色越来越差,没过多久,林绾绾便冷着脸离开了,而苏景迁却突然昏倒在地。 子书和子衡见状大惊失色,急忙施展轻功朝他奔去。 “主子!” 子书慌忙唤了一声,见苏景迁没有任何反应,赶紧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只见苏景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透亮,毫无血色,宛若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没有半点生气。 子衡面色一寒,二话不说,直接将手搭在了苏景迁的腕脉上。 子书见子衡神色愈来愈凝重,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急忙问道:“子衡,主子如何?” 子衡眉心紧蹙,摇了摇头,当机立断道:“扶主子进去,我要替他施针。” 子书闻言一惊,顿时心急如焚,不由厉声问道:“施针?怎么会这么严重?!你不是说,主子的身体不适于施针吗?施针乃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话语中的急切之意犹如一根弹得过急的弦,陡然断裂。 子书紧紧攥起手指,显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沉重地看向子衡,连声音里也多了一丝轻颤,“你的意思是……” “此时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若再不施针,只怕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子衡冷声打断了他,旋即掏出身上的药瓶,将一颗药丸喂进了苏景迁的嘴里,那张素来淡若清风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少有的焦急之色。 子书一听这话,片刻也不敢再耽搁,立即背起苏景迁进了阁楼。 子衡很快便提着药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动作利落地把针具一一铺开,捻起一根银针,在烛火上来回烤了两下,摸准穴位后,将银针扎进了苏景迁的体内。 晷刻渐移,光流沄沄。 随着子衡将一根又一根的银针扎进体内,苏景迁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直到浑身上下都插满了银针,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衫,可他却仍是双眼紧闭,宛若陷入了梦魇之中,毫无苏醒的迹象。 子书眉头紧皱,在一旁来回踱步,时而搓手,时而捏拳,双手已不知该如何安放,心中的焦躁不安犹如数千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他看着苏景迁眉心越收越紧,神色变得痛苦不堪,而自己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心里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痛万分。 一想到事情皆因林绾绾而起,子书不由抱怨道:“我就知道,主子跟林小姐在一起准没好事,以往主子的病至少也要半年才会发作一次,可自从林小姐来了之后,这才短短几个月,便已发作了三次,而且次次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如今竟还到了需要施针的地步!照这样下去,就算主子有几条命,也不够她折腾!” “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此时正是关键时刻,施针者必须屏气凝神,子书不但在这里走来走去,竟还说出这种话,子衡委实忍无可忍,冷着脸便是一通呵斥。 “主子尚在病痛之中,你竟还有心思在这里抱怨,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主子为何要一步步铤而走险?他付出了这么多,才走到今日,究竟为何,你难道还不懂吗?” 子书闻言一怔,目光缓缓垂落了下去。 他当然懂。这些年来,他们亲眼看着主子一步一步从腥风血雨中厮杀过来,又怎会不懂?只是,一想到……他心里替主子不甘啊。 子衡稳住心神,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苏景迁的穴位后,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抬手拭去了脸上的汗渍,看着神色沉重的子书,轻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如今我们能做的,唯有守在主子身边,替他完成心愿,至于值或不值,主子心中自有定论。” 子书神色一黯,默然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年五载 当苏景迁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足足三日。 “主子,您终于醒了!”子书心中一喜,激动之下,不小心掀翻了桌上的水杯。 而他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疾步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景迁扶坐起身。 苏景迁的脸色比起前两日倒是润泽了不少,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些许病态的憔悴。 “我睡了多久?”他起身时,微微颦了下眉,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 子书替他挪了挪身后的垫子,如实答道:“您睡了整整三日。” 子书回答得很自然,但他心里却无法做到那般平静。在苏景迁起身的一瞬间,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额上也有一层细密的冷汗渗出,虽然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子书知道,苏景迁并非表面上那般安然无恙。 子衡曾说,主子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施针,若是强行施针,便要承受万兽噬心的折磨,就如同有千万头猛兽在不停地啃噬着四肢百骸,蚀骨穿心,循环不息。尤其是施针后的这三日,痛感尤甚,主子此时怕是强忍着周身剧痛,硬撑着才勉强坐起身。 然而他在面对这种常人难以承受的锥心之痛时,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这让子书的内心更是无比沉痛,他何尝不知,苏景迁过往所承受的,远比这锥心之痛更为折磨,也正因如此,才淬炼出了这一身绝世风华。 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潜龙于渊,腾必九天。然,得失兴衰,世事变迁,皆不足为惧,在沉寂中守望,于浮华中炼心。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无所畏惧,方能所向披靡。 子书想到苏景迁这些年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心里百感交集,正斟酌着说些什么,却见子衡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盛放着一碗刚刚熬制好的药汤。 子衡对着苏景迁躬身行了一礼,将托盘呈递到他面前,恭敬道:“主子,该喝药了。” 苏景迁点了点头,在伸手端起药碗的时候,注意到了自己手背上的针孔。 他半垂着眸子,搅动着碗里的汤药,淡淡问道:“我还剩多少时间?”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是平缓,听起来就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子衡目光一闪,双手死死攥紧了托盘的边缘,旋即低下了头。 见子衡如此反应,苏景迁没再说什么,仰头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放下药碗,用手帕擦了擦唇角,才缓缓开口:“能让你施针,想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吧。” “主子……” 子书和子衡心下一沉,眸中的悲伤犹如汩汩溪流,渐渐汇聚成河,再也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你们不用刻意瞒我,我只是……”苏景迁幽幽地望向窗外,窗外玉壶高悬,月华如练,原是那般苍凉,但映在他眸中,却多了一丝温柔,“只是想知道具体还剩多少时间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并未掀起一丝波澜,依旧透着一股云淡风轻的从容之态,仿佛早已看尽了世事沧桑、岁月枯荣,一切在他眼中皆是那般自然,包括生与死。 子衡默了默,终究还是开口道:“若是属下每隔一月为您施一次针,大抵……”他喉头一哽,竭力控制着声音里的情绪,“大抵还能拖个……三五年……” 说到后面,他还是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三五年……”苏景迁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勾了勾唇,笑叹道:“应该足够了。” 子书闻言,心中顿觉酸涩难耐,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逆流而上,涌入了他的眼眶,却又不敢倾泻,只能低下头,任由它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子衡眉心紧锁,咽下一嗓子酸涩,迟疑了片刻,才道出心中的担忧:“但是,每次在施针的时候,您的身体都会遭受到极大的疼痛冲击,这种痛苦,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根本就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而且,在施完针的这几日,您的情绪会变得格外躁动不稳定,有时候甚至还会控制不住内心的杀意。” 苏景迁静静地望着窗外,眸色晦暗难辨,沉默了半晌,忽然轻笑道:“也罢,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既然手上早已沾染了鲜血,让它再多染一些,又何妨。” 他的话听起来既狠辣又无情,但子书和子衡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悲凉。 他常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染满了无数鲜血,但他们都知道,在他看似心狠手辣的行事作风下,实则却仍在坚持着自己内心的原则和底线。如若可以,谁又不想做一个白衣昱耀的翩翩君子,不染尘埃,可站在这个位置上,却容不得他有一丝心慈手软,他若仁慈,便活不到今日,随之倒下的,将会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国家。 苏景迁缓缓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子书,吩咐道:“子书,去把子玉叫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子书强忍着眼中的酸涩,颔首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走,生怕让苏景迁发现自己眼中的异样。 刚一出门,子书心中的悲伤便无法抑制地宣泄而出,他紧紧靠在墙上,双目微合,任由哀伤从眼角无声滑落。 他缓了好半晌,才终于让自己平复了下来,可一睁眼,却见子玉正站在转角,双眼通红地望着他。 他们几人自幼一同长大,子玉一向都是他们之中最沉稳内敛的那一个,无论经历了什么,受过多少苦,子书都从未见他流过泪,也从未见过他像此时这般黯然神伤。 见子玉这副模样,想必方才子衡在煎药时,便已跟他坦白了主子的病情,子书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他,抑或是宽慰自己。 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用泛红的眼睛望着彼此,谁都没有开口,但眸中的悲痛却不言而喻。 他们几人皆是弃婴,打从记事起,便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大多时候甚至还要跟野狗抢食,身上也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幸得主子怜悯,将他们带回了宫里,否则只怕早就饿死在各处坊隅巷陌了。主子不但教会了他们识文断字,还让人教他们强身习武,授以一技之长,让他们成为了一个有用之人。 他们这条命是主子给的,不敢奢求什么,只愿用余生来报答主子的再生之恩,可怎料世事总无常,这报恩的时限,转眼间竟只剩下三五年,这让他们怎能平静,又怎能坦然面对? 第一百二十六章 值不值得 子书和子玉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暂时压抑住了内心那股酸涩,一前一后进了房门。 “主子。”子玉朝苏景迁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除了眼眶有些泛红之外,倒是一如既往地沉稳,看不出丝毫异样。 苏景迁的视线从子玉和子书的眼角处轻轻扫过,随即便移开了目光,幽幽问道:“查到了吗?” “属下已经去查过了,不是那边派来的人。”子玉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回禀道:“那人应是觊觎林小姐的美色,想趁着人潮混乱之际,在她身上占些便宜。” 苏景迁眸子微微一眯,眸底倏然划过一道暗芒,沉声问道:“如何处理的?” “属下先断其双腿,随后又硬生生地给他接了回去,之后再断,往复几次,他便受不了折磨,将之前做过的肮脏之事全都招了。”说到此处,子玉不由皱了皱眉,难掩眼中的鄙夷之色,“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调戏过不少女子,甚至还曾给几个姑娘下过药,用其贿赂官员,毁其清白。” 苏景迁眸色渐深,如同冬夜幽潭,寒气森森,暗流涌动,隐藏着一股凛冽的杀意,“既然他不是那边的人,那便找个人好好盯着他,别让他死了,只有活着才能为自己所做过的事赎罪。” 子玉会意,立即点头应道。 子书、子玉、子衡三人对苏景迁的这个安排,不由拍手称快,杀了这种龌龊之人,只会便宜了他,与其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如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多受些罪,用余生来弥补自己所造的孽障。 子书想起中秋那日,这人撞到林小姐后,主子便起了疑心,吩咐自己让子玉去调查此人的底细,原来主子是怀疑这人是那边派来的。 他心思一转,神色也不由凝重了几分,“莫非那边已经知道林小姐到了南陵,打算动手了?” 苏景迁目光深沉地望着窗外,庭院里,草木葱茏,花影婆娑,轻烟般的夜雾从中腾升而起,渐渐缭绕于他的眉宇之间,隐约泛起了一抹忧色。 “虽然有飞花阁替她隐匿行踪,但上次暗探之事闹得如此之大,恐怕那边多少也嗅到了一丝异样,若他们发现她已经出了北落师门,便能猜到她来了南陵,那他们一定会找机会伺机而动。” 子书这才恍然,原来主子当时会那么生气,并不是因为林小姐一直在想方设法地算计于他,而是在担心她的行踪会因此而泄露。 子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请命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属下带人去截住他们,想必他们也不愿和我们硬碰硬。” 苏景迁摇了摇头,神色显得格外凝重,周身仿佛笼罩在一层阴郁之气中,“截不住的,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他们有多少手段,你们应该十分清楚,这么多年来,我们派了多少人去盯着他们,可仍然无法完全看住,就算能拦截住他们一次,他们也还会再来,前仆后继源源不断,根本防不胜防。与其浪费时间与他们周旋,倒不如早些将南陵拿下,按照约定,只要我们能成功拿下南陵,拿到那件东西,他们便可以功成身退,往后也不会再为难于她。” 子书眸光一黯,忍不住说道:“可是主子,南陵根本就没有——” 苏景迁一记眼风横扫而过,子书便立即住了嘴。 苏景迁目光辗转望向远处,眼底闪烁着复杂难明的情愫,丝缕幽光从瞳眸深处一闪而过,显得深沉而凝重。 他默然片刻,才沉声开了口:“我当然知道南陵没有,当初我这么说,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暗阁一出,至死方休,若当年不这么说,他又怎会和我立下此约,那时的我又能拿什么来保住她?当初我之所以刻意接近洛淮舟,便是要让他们相信,此物确实存在于南陵。” 虽然三人心中对此事早已知晓,但从苏景迁口中说出来,却更让人有一种心酸和无奈之感,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子衡思忖了片刻,提议道:“主子不如直接将此事向林小姐言明,好让她有所防备,既然挽月楼已经在她手里,想必那些奇能异士也会护住她。” “那些奇能异士皆是江湖奇人,不但性情乖张,行事古怪,且行踪飘忽不定,他们敬重的是沈城主,愿意守护的是北落师门,即便林小姐手持挽月令,也未必能让他们听从一个小姑娘的调遣。再者,我们也不清楚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手,若让他们成日守着林小姐寸步不离,想来也不大可行。” 子玉摇了摇头,很快便否定了子衡的想法。 苏景迁眉心微蹙,冷峻的双眸中多了一层含义不明的暗芒,“子玉说得没错,虽然挽月令如今在她手上,可除了摇光军,她未必能调遣得了其他人,那些江湖之人向来心高气傲,可不会听从一个小辈之命。而且,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他目光一转,那双如寒潭般的眸底,隐约泛起一抹水墨般的寂然之色,“若告诉了她,以她的性子,一定会追查到底,若真让她查到些什么端倪,她又那么聪明,真相便会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她若知道我……咳……” 话音还未落,他忽然脸色一白,随即从口中咳出一口鲜血。 “主子!” 三人见状心中一紧,心急如焚地围了上去。 苏景迁接过子衡递来的手帕,擦掉了唇下的血迹,旋即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他连着喘了好几口气,才终于稳住了气息。 窗外,夜色如洗,皓月千里,他缓缓抬眸,一窗月色,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映照进他的眼瞳里,眸底那抹寂寥之色,在月华中渐渐晕染出一片苍凉之意,若雾,缥缈不清,若雨,丝缕不绝。 “为今之计,只能让她尽量待在我身边,他们多少也会对我有些顾忌,至少不会当着我的面动手。不过如此一来,难免会引起她的怀疑,看来还得让她交出飞花令才行。” “主子……”子书见苏景迁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护住林绾绾,心一横,问出了一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您为她做了这么多,可她却时刻想着如何算计于你,真的值得吗?” 苏景迁闻言,浅浅笑了。 他的目光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朦胧而迷离,被溶溶月色牵引而上,跨越万水千山,在无垠的星空下,他仿佛又听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声音—— “要我做这人间月,或许很难,不过我向你保证,无论将来前路是否黑暗,我都会一直为你照亮。” 他久久凝望着窗外的明月,月色融进他深邃的眼眸里,像是点燃了一片寂静的旷野,燃烧成浓浓的执念。 而子书到了今日也仍然记得苏景迁当时的回答。 他说:“无所谓值不值得,只关乎愿不愿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以退为进 寒风从西北刮来,在灰蒙蒙的庄子上空呼啸,低垂参差的阴云间落下一粒粒晶莹的雪花,犹如千树万树梨花,从苍穹洋洋洒洒地飘落人间,交织成一片朦胧的白幕。 这场酝酿了好几日的冬雪,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在庄子的大门前,聂雅拉着林绾绾的手,依依不舍地说道:“今日我便不跟你一起回去了,再过两日便是除夕,我和兄长说好要在这里守岁,等过几日,我再回去找你们。” 林绾绾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好不容易才跟聂将军和江公子重逢,又何必急着回去,不如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好好陪陪他们。” 聂雅的眸光有一瞬间黯淡,随即摇了摇头,轻叹道:“就在不久之前,兄长的副将传来羽檄,告知兄长德惠帝派去接替兄长执掌聂家军的将领和监军已经抵达边境,聂家军的将士们不愿服从,于是便将其等人一并关押了起来,并封锁了消息,只待兄长重回边境主持大局。因此,兄长过几日便要动身潜回边关,重新整编聂家军,届时只待公子一声令下,便可以挥军南下,直捣黄龙。” 林绾绾很快便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不舍,心里不免有些动容,星离雨散不终朝,天各一方山水遥,曾几何时,她也深深体会过这种离别之苦。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幽幽问道:“双姐就没想过要和聂将军一起回边关?是苏瑾刻意阻拦吗?” 林绾绾深知,聂殊之所以会投靠苏瑾,一方面是对德惠帝的所作所为寒了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苏瑾对聂家有再生之恩,让他无以为报,但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已与南陵反目,为保身边之人,不得不柳下借阴。 聂家军虽然名义上是朝廷的军队,但追根溯源,其实是由聂家招募、一手训练培养出来的,隶属私兵制。但自从聂殊被贬去戍边后,朝廷发放给聂家军的军饷就开始克扣,再加上中途又被其他官员层层侵吞,到了将士们手中几乎所剩无几,而后边境渐渐太平,朝廷更是直接断了聂家军的军饷,只余下一些屯田,让他们自给自足,这让习惯了手持兵刃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怎甘心做一个乡野农夫? 聂家军骁勇善战,在四国之内颇具威名,南陵朝廷便利用他们来震慑边境,但又不愿拨付粮饷,想让他们在边关自生自灭,用原本发放给聂家军的军饷重新培养军队,欲将其取而代之,这种不仁不义的举动,只怕早已触怒了聂家军的将士。 这些年,聂家军全靠聂家以前积攒下来的钱粮养着,与其说聂家军是朝廷的军队,倒不如说是聂家的私家军。可若是再过个一年半载,聂殊也未必还有能力养得起这支军队,这时,苏瑾的出现无疑成了一场及时雨,他有钱有势,又能为聂家军的将士们谋得一个好前程,是最适合接管聂家军的人,因此聂殊才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投靠在苏瑾的麾下。 虽说聂殊曾起誓,要誓死追随苏瑾,但聂家军誓死效忠的可不是他苏瑾,而是聂殊。 这些情况,只怕苏瑾早就盘算得一清二楚。像他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替聂殊养了聂家军,自然不会大方到放任聂雅和聂殊一起返回边关,他自是要留下聂雅当作筹码的,毕竟人心叵测,万一聂殊往后起了别的心思,至少也会顾及到聂雅,不敢轻举妄动。 聂雅闻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有几分微妙,随后便笑着摇了摇头,道:“公子从未阻拦过我去边关,是我自己不愿意去,边关乃是苦寒之地,且又是军营之中,里面尽是七尺男儿,我一介女子去那里委实不便。况且,公子大业尚未完成,往后兄长更是身负重任,我又怎可再让他分心照顾?江伯伯和珩昱暂时都会住在这里,我留下来,至少在闲暇之余还能过来探望一下。” 林绾绾目光微动,神色复杂的眸底隐隐带着一丝不解,随即又无奈一笑,“想不到双姐和聂将军竟愿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聂雅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实则却有些冠冕堂皇。她并非不愿随聂殊返回边关,而是自愿留在这里,甘愿成为苏瑾手中的一枚筹码。 林绾绾不禁在心里冷笑,苏瑾果然好手段,攻于心,伐于情,好一招以退为进。 当初她就十分好奇,南陵局势如此动荡,为何苏瑾还不出手。如今才知,他可是下了一盘大棋,为了聂殊这员大将以及麾下的聂家军,等了这么多年,在谋算南陵的同时竟还打着招贤纳良的算盘,倒真是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周易》需卦有云:“有孚,光亨。”其意是:突破险境要善于等待,如果有诚心,就会有光明通达的前途。 庸者谋事,智者谋局。谋局者,贵在深图远算,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谋得远大方成于着。 苏瑾看似十分相信聂殊,甘愿放聂雅回到聂殊身边,自己毫不保留后手,实际上是在欲擒故纵,这种完全不留余地的信任才是最能打动聂殊和聂雅这种将门之后、义薄云天之人的。 聂殊少年英才,一身赤血傲骨,只希望能得天家赏识,能如聂老将军一般,将满腔热血用来报效家国。可惜德惠帝目不识珠,生怕聂殊功高盖主,对他百般打压,甚至还企图瓦解聂家兵权,让聂殊一身将才就此埋没,而苏瑾对他的信任和赏识,又让聂殊重燃热血,将他视作了自己的伯乐。 苏瑾这一步棋,攻的便是人心,他对聂家兄妹表现得越是信任,他们便越会对他忠心耿耿,甚至自愿沦为棋子,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正如林绾绾所预料,聂雅果然大方承认道:“公子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他更是一位难得的明义之君。是我自愿向公子请命留下的,兄长也十分赞同。” 林绾绾望见聂雅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正蕴含着春花般的明媚之色,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忍心去戳破那丝希望。 她轻柔地替聂雅拂去了肩上的雪花,含笑道:“那我便在院子里等双姐回来。” 聂雅笑着点了点头,将林绾绾送上了马车。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护送 马车徐徐前行,一路上都显得十分静谧,偶尔能听见车轮碾过积雪时传来的“窸窣”声,以及车厢内炭盆里不时发出的“噼啪”爆炭声。 或许是马车行驶得太过平稳,又或许是一大早便起来赶路的缘故,在这种温暖而静谧的环境下,林绾绾只觉得一阵阵困意袭来,整个人很快便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车窗上厚重的帷幔将外面的风雪彻底隔绝,睡意正浓的她并不知道,此时,窗幔之外,在暗中跟着一批暗卫,而一直守护在苏景迁身边寸步不离的两名近身护卫,也正一前一后在漫天飞雪中为她保驾护航。 子书和子衡为了不让她有所察觉,刻意与马车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每行一段路,都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又平稳地行驶了一段路程,子衡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异动,他随即运出内力用耳朵朝远处探了探,便听见身后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一匹奔腾的骏马正朝他们驰骋而来,他心中一凛,旋即拉住了缰绳,警惕地防备着四周的动向。 走在最前面的子书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朝四周做了一个戒备的手势,马车也随即平稳地缓慢了下来。 而此刻,早已在车厢内酣然入梦的林绾绾,对车厢外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不觉。 当马蹄声逐渐逼近,子衡眉心一凝,眸中划过一道厉芒,霎时佩剑出鞘,剑光在雪色中反射出一抹清冷的幽光,隐匿在周围的暗卫见状,也纷纷拔出了兵刃,严阵以待。 林间雪雾缭绕,恰似被风拂动的白纱轻幔,朦朦胧胧间,似有一道黑影穿梭在雪幕之中,时隐时现。 为避免对方调虎离山,众人只得屏息凝视,只待那人靠近,便群起而攻之,将其擒获。 然而,待子衡透过雪雾,看清马背上之人时,只闻“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剑便已重新插回了剑鞘。 子衡立即翻身下马,朝来人迎了上去,有些惊诧地问道:“主子,您怎么来了?” 苏景迁端坐在马背上,身上的黑色狐裘几乎被霜雪染成了白色,青丝上覆着一层薄雪,仿佛刚从梨花树下打马而过,花坠雨落,倾洒于发间,倒令他身上的那股威压淡了些,多了几分风流少年的桀骜不羁。 “闲来无事,便来了。” 苏景迁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便下了马,青丝随风微微翻动,满身霜雪随之抖落了一地。 子衡闻言,一时语塞。 他望着苏景迁长睫上凝结着的霜花,以及那张苍白到几乎要与满地冰雪融为一体的脸,心情颇为复杂。 临行之前他还看见主子在和聂将军议事,想来应是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主子行事向来事必躬亲,要操心的事何其之多,又怎会闲来无事?归根结底,他还是放心不下林小姐,若不亲眼见着她平安抵达,只怕他的心便会一直悬着,没有着落。 子衡不由皱了皱眉,当即劝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主子就算不在屋内养着,也不该顶着风雪策马,如今您的身子哪能经得起这般颠簸?” “我如今还没有虚弱到连马都不能骑的地步。”苏景迁的口吻依旧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将马鞭交到子衡手上后,便迈步往马车方向走去。 子书接到了暗卫传来的讯息,立即命人将马车停下,一路赶了过来。 待他见到苏景迁时,便见苏景迁已经站在了马车前,正仔细地掸着身上的雪霜。 “主子,您这是……?”子书一愣,心中满是疑惑。 主子先前还叮嘱过他们,千万不能让林小姐起疑,要在暗中护送,可如今,他竟这般正大光明地站在马车前,还一副要上马车的架势,莫非主子是打算向林小姐道出真相了? 子书不解。 但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为何林小姐在马车停下后,竟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子书带着几分探询和不解之意,朝苏景迁望去,隔着如柳絮般飘飞的雪花,只见苏景迁那双深邃的眸底依旧静无波澜,但却更显莫测,他盯着马车厚重的门帘,开口说道:“我随你们一道,送她回去。” “可是……” 子书正欲开口询问,他待会儿要怎么跟林绾绾解释,却见苏景迁已经将门帘掀开了一角,随后他又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幽幽道:“忘了告诉你们,我在马车里放了些安神香,她已经睡了。” 子书闻言又是一怔,心中倍感五味杂陈。 原来,主子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们一起送林小姐回去,但他既不想让林小姐发现,也不想让他们提前知晓。 若事先知道他要冒着风雪同行,他们定会极力劝阻,即便劝阻不了,也不会由着他策马,必会再安排一辆马车,如此一来,不但会耽误行程,还会惹人注意。而一路上,他们只怕还会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他事事留意、顾及,反而会疏忽掉林小姐的安危,因此他才会想出这个办法,先瞒着他们,再半路赶来。 苏景迁的心思一向难测,哪怕是跟在他身边多年寸步不离的子书、子玉、子衡,也无法摸透,可偏偏在有关于林绾绾的事上,他们却总能依稀地窥见一些痕迹。 子书望着那道被掀起、又落下的车帘,幽幽叹息了一声。 或许,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吧,即便什么都不说,即便再怎么深藏不露,也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主子如是,林小姐亦如是。 苏景迁踏上马车的那刻,便立刻熄灭掉了香炉里的安神香,随后又在炭盆边将自己带着寒气的衣衫烤到暖和后,才小心翼翼地挪坐到林绾绾身边。 他缓缓垂下眼帘,静静地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底渐渐化作了一汪春水,柔光潋滟,缱绻旖旎,仿佛在诉说着他这些年一直深埋在心底无从启齿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岁月静好 窗幔外风雪漫卷,车厢内灯火葳蕤,剪影成双,一片岁月静好。 恍惚中,时光停滞,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随着灯火明灭,在苏景迁的脑海里愈见清晰。 那年初夏,微风和煦,碧空如洗。 庭院里,假山流水堆砌在荷花池畔,露珠在碧青莲叶上翻滚,一株株花树迎风伫立,扶疏的枝叶随风摇曳,飒然作响,粉白相间的花朵点缀其间,朱翠交织,相映成趣。 满庭草木葳蕤,花香氤氲。 白衣少年坐于花树下,正翻阅着手中书卷,片片花瓣被风吹得飘飘欲仙,在空中婆娑起舞,漫天落英在他周围飞旋,偶坠于发间。 原本静谧唯美的画面,却被门外那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少年抬眸,朝门下展颜一笑,阳光穿过层层叠叠枝叶,在他眉眼间摇曳出金色光晕,衬得脸上的笑容生动至极,那张惊艳了众生的容颜愈发璀璨生辉。 只见门下一名红衣少女正迈着轻盈的步子朝他走来,一袭红裙如盛开的曼珠沙华,在步履间摇摇曳曳,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雪肌玉容,尽态极妍,即便是这满庭盛放的娇花,也在她映衬之下,显得黯然失色。 少女行至他身侧,径自坐下,毫不客气地从石桌上抓起一块点心,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见她吃得有些急,少年眉梢微微一挑,忍不住调侃道:“怎么,偌大的城主府都被你吃空了?竟跑到我这里来觅食。” 少年嘴上虽然有些嫌弃,可却还是斟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 “慢些吃,也不怕噎着自己。” 听见少年的叮嘱,少女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这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随后又继续咀嚼起了手中的糕点。 少年单手撑起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将点心一块接一块地送入口中,时不时又为她重新斟满茶水,一双诱人的桃花眼里始终含着轻柔的笑意。 待少女终于吃饱喝足后,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少年看着石桌上风卷残云后余下的一片狼藉,以及少女唇边还残留着的糕点碎屑,不由失笑,旋即伸手朝她嘴角拂去。 少女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很配合地扬起了下巴,任由他用指腹在自己的唇角轻轻摩挲,将她嘴边残留的糕点渣滓一点点抹去。 温热的空气中带着几分甜腻,满地斑驳光影随风而动,变换交错,宛若缀满碎星的天河,在成双的人影间轻轻摇曳。 蓦地,少女似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笑意倏然一敛,撇嘴抱怨道:“南陵城分明是我们三人一起去的,可舅舅偏只训我一人,被他罚跪了半日不说,还不让厨房给我弄吃的,我都快饿死了。你倒好,坐在这里品茶赏花,好不惬意,也不见你去替我求情。” “林绾绾,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少年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与责怪,他双手往胸前一抱,眉眼轻挑,眼底的柔色便已隐匿无踪,那抹少年的骄矜与桀骜从眼角眉梢蔓延了出来。 “第一,在你坚持要去南陵看面具集会的时候,我和容绥有没有提醒过你,若此次偷溜去南陵,定会被沈城主发现,回来以后免不了一顿责罚,可你仍旧执意要去。第二,我与容绥的身份相较特殊,沈城主自是不会在口舌上训斥我们,但也未必会就此作罢,指不定明日便会寻个由头让我们苦练几日基本功,我们的下场不见得会比你好。第三,我若是去替你说情,无疑是在抱薪救火,若沈城主愿意对我发火倒还好,若是不愿意,那便会迁怒于你,届时你可就不止被罚跪半日这般简单了。” 少年一番话,条理清晰,字字在理。少女一噎,一时之间被堵得哑口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少女想到自己曾被舅舅压着练了半日基本功,周身便已酸痛难耐,在床上躺了足足两日才稍有好转,若是真练上几日,岂不要躺个十天半月?想到这里,她心中的幽怨霎时烟消云散,不禁朝少年投去了一个怜悯的眼神,可在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底,却尽是幸灾乐祸之意。 少年懒洋洋地往后仰了仰,微微抬起下巴,半睨着她,悠悠道:“让你涨涨记性也好,免得你好奇心太重,往后再捅出些什么篓子来。” 少女不服气地反驳道:“好奇心重怎么了?再说,我能捅什么……篓子……” 刚开始她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可话说到后面,她的气势便逐渐弱了下去,像是回忆起了自己往日的“丰功伟绩”,有些心虚地瞄了少年一眼后,又佯装镇定地移开了视线。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唇边噙着的那抹浅笑,分明带着几分促狭的意味。 “哦?”少年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有些为难地思索着,“那我可要仔细想想,究竟是谁背着我,偷偷潜入山匪窝里,妄图学话本里的大侠那样,劫富济贫,却险些把自己给搭进去?又是谁,在偷溜出去的时候,明知道行踪不能泄露,却还是要仗着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还要让我出手救她?又是谁——” “苏——瑾!” 听见少年如数家珍似地提起自己过往的“丰功伟绩”,少女额角一跳,咬牙打断了他。 少年有些克制地抿了抿唇,却终究还是没能憋住眼中的笑意。 他笑得肆意张扬,笑声琅然悦耳,宛如这满庭醉人的清风在少女耳畔轻轻拂过,抚平了她心中微漾的恼意。 “你呀,好奇心又重,又这般爱胡闹,若是没有我替你收拾残局,不知你还要被沈城主罚跪多少次。”少年那耀人的眉眼间,依旧透着惯有的骄矜与桀骜,可眸底却又多了几分纵容和宠溺,“往后若是离了我,你可怎么办?” 少女眨了眨那双灵动的星眸,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便不离开阿瑾啊,反正往后无论阿瑾在哪里,我都会找到阿瑾的。” 第一百三十章 人影成双 她回答得过于理所当然,于少年而言,却宛若这满庭枝蔓间倾洒而下的曦晖,溢彩流光,在他心底落下一片炽灼。 “看来,你是打算赖上我了?”他轻轻挑起唇,睥睨生辉的脸上笑容妖孽而魅惑,语调也轻飘飘的,似在开玩笑地调侃,又似在故意引诱,“想要让我往后都替你善后也不是不行,不过,常人皆期利而为,盼利而作,你准备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少女望着少年蛊人的眉眼,愣了愣,一丝绯云蓦然腾上耳尖,她随即别开目光朝头顶望去,状似思忖地低喃道:“呃……可是阿瑾好像什么都不缺啊……” 少女美眸轻扬,转盼流光,唇如樱色娇艳欲滴,双颊染着淡淡的绯红,竟比这满庭芳华更加迷醉人心。 少年含笑凝视着她,在他瞳眸深处,仿佛藏着一只执笔的手,正将她此刻的眉目神态一笔一画地描绘在记忆的绢轴上。 凝望间,却见少女双眸陡然一亮,明莹的眸底偷溜过一抹狡黠。 “我们平日出门的时候,阿瑾不是一直都对那些刻意接近你的姑娘不堪其扰么,那我往后便替阿瑾将那些人统统都打发了去,如何?这样阿瑾岂不是少了许多烦扰之事?” 少年略微一怔,瞬间便明白了少女话中的另一层含义,她这是在暗怪自己招惹了人? 少年哑然失笑。 且不说他从未主动招惹过别人,即便是那些想主动接近他的人,他也从未予以理睬,怎么到了她这里,反倒成了他的不是?往日倒是习惯了她的恣意洒脱,以为她对这种事不甚在意,可如今看来,她这哪是不在意,分明早就将这些一笔一笔地记在了心里,俨然是打算找他算账的。 也亏得她平日出门都戴着帷帽,无人目睹过她的真容,否则变着方想要接近他和容绥的又岂止是姑娘。如今她稚气尚未褪尽,便已不可方物,若是再过个几年,待到她花样年岁,又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届时,只怕该轮到他烦心了。 少年想到这里,摇头一笑,屈起食指敲了敲她额头,“小狐狸,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我脸上来了,这便是你的报答?怎么思来想去,好像是我比较吃亏?” 他并没有完全拆穿她,可他话里却分明意有所指,少女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她方才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将那些小心思隐藏得极好,没想到还是被他一眼识破。 “哼,不愿意就算了。”少女赌气地背过身去,不悦地嘟囔道:“就活该你去做那个白衣书生,迟早有一日,让那个女妖精把你的魂都勾了去。” 她的话让少年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知她又是从哪个话本上看来的奇闻异事,顿觉头疼。 少年扳过她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好笑道:“我何曾说过不愿意了?” “那阿瑾便是同意了?”少女闻言,眸中荡漾开一丝欣喜。 少年垂眸望着她,唇角溢出的笑意更浓烈了。能够像这样被她一直依赖着、需要着,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往后,便有劳林大小姐替我赶走妖精了。” 说话间,少年伸手将她脸颊上被风拂起的一缕青丝拢到耳后,璀璨生光的眉眼间,仿佛敛进了这世间所有的湖光山色,藏着数不尽的旖旎潋滟,让人忍不住沉迷其中。 “好说好说。”少女狡黠地眨眨眼,一抹明媚之色在她眼底晕开,先前沮丧的阴翳一扫而空。她清了清嗓子,颇为神秘地说道:“阿瑾,其实我还有个秘密,一直都想告诉你。” “秘密?”少年挑了挑眉,笑问道:“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少女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小声嘟囔道:“这个你一定不知道。” 小小的得意之色在她眉眼间轻漾开来,她微微扬起下巴,勾唇道:“认识我的人皆知我叫‘林绾绾’,可他们却并不知道,其实‘绾绾’只是我的小字,并非真名。” 她回眸朝少年嫣然一笑,那双盛满星光的眸底尽是真诚,“我真名叫林月,明月之月。” “……林月……”少年轻声念了一遍,忍不住弯了唇角,“倒十分贴合你。” 少女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不忘叮嘱道:“这个名字除了舅舅和舅母知道以外,再无他人知晓,舅舅不让我告诉别人,如今我告诉了你,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你没有告诉过容绥?”少年挑了挑眉,心中有些诧异。 少女摇了摇头,“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少年心中一动,不由问道:“那你为何肯告诉我?” “因为……”少女双颊绣上暖融春色,眼中的春光水色漾成一缕缕细碎的微澜,“我想让阿瑾将‘阿瑾’这个名字留给我一个人来唤,那么作为交换,我便告诉阿瑾我的真名,以后也只让你一个人唤。” 少女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卷,仿若飞絮飘散在空中,可即便转瞬即散,但仍有那么一簇落在了少年的心湖上,掀起层层涟漪。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眼眸深处浮动着一层令人无法看透的深意。 “你……就这般信任我?” “自然。” 少女答得毫不犹豫,随后目光一转,半眯起眸子凑近,恶狠狠地警告道:“不过若是阿瑾往后敢背叛或是利用抛弃我,那我可就不会再相信阿瑾了!” 他凝望着她,目光深邃,让她有些看不真切。良久,他眼底漾起柔柔的光,好似春风吹皱湖水,月辉落入幽潭。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永远不会有这一日。” 暖风微醺,云影重重,耳边依稀传来断续的蝉鸣,此时也显得缠绵起来。 “阿月。”少年轻唤了一声,声音悠远沉韵,仿佛是她信手在他心弦上拨弹后,留下的娓娓余音。 “嗯?” “其实我也有个秘密,想告诉你。”他凝望着她,眸底柔色更甚,几乎能将人溺于其中。 “什……什么?” 少女望着他那双桃花眼,此时竟觉得这双眼睛无比蛊惑人心,好似连眼尾也弯成了耐人寻味的弧度,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自心口升腾,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一抹羞赧悄然落在了她眉间。 少年低笑一声,忽然凑近她耳畔,在少女怦然而动的心跳声中,轻声开口:“秘密。” 少女愣怔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戏耍了。她望着少年唇边噙着的戏谑,眸中的愠色渐渐灼烧了起来。 “苏瑾!” 随着一声怒喝,便见满庭花树之下,一道白影如一阵轻风般在其间穿梭,身后那道红影紧追不舍,在他们途经的风里,不知藏着谁的秘密。 清风拂棂,催得枝头花辞树,芳菲簌簌,直劝人间白头。 落花慵扫,满地粉白衬苍苔,人影成双,共谱岁月流光。 世事茫茫,光阴苍凉;枯荣数载,得失难量。所幸,回首灯火阑珊处,依旧是你,灿然生光的脸庞。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情深几许 车厢内,凤蜡未跋,柔光轻曳,暖晕辉映在帐幔上,影影绰绰间,像是温了一室缱绻柔波。 苏景迁静静凝视着酣梦中的人,眉间浸染着回忆朦胧的温柔。 “阿月,其实那次,我并没有捉弄你,的确有个秘密在我心底藏了许久,我一直都想告诉你。” 彼时,他只觉得她尚还年幼,怕自己说出心中的秘密会唐突了她,也怕她分不清情义和情意,在懵懂中做出一些会令她日后后悔的承诺。 他那时只盼着时光走得再快些,待她长大,他便可以将藏在心中的秘密一点一点地说给她听,让她自己选择判断,哪怕那个时候她的心不再向着自己,他也觉得无甚可畏,反正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足以让她回心转意。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梨云梦远,星离雨散,当初坚守于心未曾说出口的秘密,恐怕这一生都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在苏景迁那双深邃的眸底,似落下了一场烟雨,凄凉而孤寂,却又倍显执着,有种纵使历经岁月沧桑也无法对前尘往事湮灭的深深眷恋。 十岁那年,在漫天红叶下,他遇见了一个姑娘,媚笑鲜衣,玉颜轻髻,恰似人间惊鸿客,绛染烟霞火树间,此后经年,他的心里便再也容不下他人。与她相伴四载,朝暮怦然,爱意藏心久念于梦,曾以为往后岁月无虞,能够春秋相守,却终憾命运辗转,悱恻缠绵。 “阿月,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命运莫测,世事无常,若是心慕一人,便该当机立断地告诉她,否则等到以后想说的时候,哪怕她近在咫尺,有些话,或许也无法再说出口了。” 此时,熟寐中的人美梦正酣,对他的倾心之言闻而不觉,空余寂寥绸缪缱绻,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漫漫风雪和厢内融融烛光。 他抬手,想像从前那样为她拂去鬓侧的碎发,但却在指尖快要触及之际,戛然而停。烛影一曳,鸦青长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翳,暖光渐渐在他眸底晕染出黯然之色。 光阴流于指缝,辗转间恍如隔世,似握住之后,又落空。 他缓缓收回手,将失落和遗憾轻轻握成了拳。 苍山负雪,共赴归程,似乎仍旧岁月静好。他的掌心里分明还残留着前尘的炽灼,可如今与她之间的距离,却连伸手触碰,都成了一种奢望。 生生灯火,明暗无辄。生生两端,彼此成岸。迢迢相望,却敌不过冥冥。 他的视线缓缓从她脸上划过,在她散落的青丝上停留缠绕,仿佛有一只手从他眼眸深处探出,指尖轻落,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一缕青丝托起,同自己的发丝系成了一个结。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他再少年? 若是早知命途多舛,那么那日,他一定会不顾一切,明明白白、完完整整地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 可偏偏,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就让那些无法倾诉的心事付之烛火,长燃于心,将遗憾和爱慕,藏于眉眼,匿于唇齿,埋于心底,掩于岁月。 “阿月,你曾告诉过我,莫失心所念,万物尽可期,我深以为然。我不甘心有始无终,也做不到向宿命妥协,这些年为了心之所念,所走的每一步,皆是在和命运对弈,可我知道,当一个人在黑暗里走得太久,便早已没有资格再去期待会有光落在他身上,也知道有些光即便落下,也终究是不属于他的。” 他眸底那抹悲凉之意,在暖晕下,仿佛乍暖还寒时融化的碎冰,隐隐泛起一抹湿润的光泽。 ——“东宸国君纵横捭阖,睥睨天下,自然是人中翘楚,不仅会攻人心、伐其情,而且还十分善于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她今日之言,一遍一遍在他心中回响,仿佛有个声音在问:若当旖旎岁月只余下狼藉,是否还要执着于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睡颜上,眸底潜藏着无数难言的心事,分明那般寂寥,可他的眼神却又显得固执而坚定,仿佛带着一腔孤勇,灼烧着无涯岁月都难以化解的执念。 早在当年,雪山之上,他便已经做好了选择。若那时有机会能够预知未来,他想,他依旧会如此选择。 回首身后踏过的路,那里染满血污,泥泞不堪,他曾在腥风血雨中走过一程又一程,趟过血海无尽处,披荆执剑,斩过风云,哪怕身上伤痕累累,他也从不曾后退一步。 百姓尊敬他,赞誉他为旷世明君;臣子害怕他,皆知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她也觉得,他的运筹帷幄,皆是野心勃勃,是对权势的执着。但唯有他自己明白,那些年在身上留下来的伤疤,从来都不是棋盘上的经纬纵横,而是他为当初无悔选择镌刻下的灼灼勋章。 曾于深渊望明月,化去满身霜与雪。 就算世人不理解,汗青之上遗留的字句如何评说,是黑是白,是善是恶,他皆不在乎。至少曾有一轮明月光,真真正正地照在了他身上,这份暖意将长随此生,长伴于心,永不泯灭。 榻上之人忽然动了动,双眼紧闭,眉心紧蹙,宛如陷入梦魇之中,流玉十指举在半空,似想抓住什么。 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眸色晦暗难辨,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将手递了过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是感受到了暖意,榻上之人很快便安静了下来,紧蹙的眉心也得到了舒展。 见她像只小猫似的用脸在自己的衣袖处蹭了蹭,他不由失笑,眸中晦暗褪尽,丹曦烁明。 能够这样近距离地守着她,没有隔阂,没有争执,没有猜忌,于他而言,是暌违多年,无比珍贵的瞬间。 只是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依赖着他、需要着他的小姑娘了,她是高悬于天幕中的明月,荧煌照夜,明艳无匹,辉芒足以充塞天地,耀照人间。 “我送你去北溟,并不是我不想留住你,而是你在那里比在我身边安全,我怕日后忙起来会百密一疏,让你置于险境。之前我竭尽全力教你权术和谋略,也并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在前方开路,我只是希望往后我不在你身边时,你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好自己,或许有朝一日,你还要用上它。” 他谨慎地剖开了心头的炽热,像是想要将她的寒梦温热。 “你总是怪我什么都不肯告诉你,可是阿月,这世间总有许多事,或沉重、或婉约,至不可言,我想你能明白,正如我想我能明白你。” 雪漫漫,风细细,凤烛泪残人语寂。寸心难表,凭叹咫尺犹千里。 烛摇光,光曳壁,人影双双映陈迹。韶光易歇,空怀缱绻成追忆。 谁言少年无所惧?犹忆别时泪沾衣。 今相对,前尘沉泥,旧梦难续,徒留遗恨凝霜地。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传召入宫 “小姐,小姐,快醒醒!小姐——” 声声轻唤落入耳,林绾绾如蝶翼般卷翘的长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在一阵轻晃中,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 一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暖烟那张略显焦急的俏脸,一瞬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林绾绾的脑海中疾驰而过,令她有些恍惚。 她缓缓坐起身,扫视了一眼四周,这才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那双睡意还未散尽的眸子在烛光下漾出一圈细小的涟漪,看来她今日的确是起得太早了,竟连什么时候回到城里都丝毫未觉。 也不知是睡了太久还是什么缘故,太阳穴上潜伏着的刺痛感逐渐开始放大,让她很难集中精神,她忍不住伸手揉搓了片刻,才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过申时。”暖烟见她有些恹恹,不由蹙了蹙眉,眸底带有一丝急切,凝色道:“小姐,出事了。” 林绾绾手指微微一顿,眸底的蒙眬倦色顿时消散了几分。 “何事?” “就在您回来的前一刻,宫里派人前来传旨,说是太后要召见您。”暖烟见她渐渐摆脱了困倦,稍稍舒了一口气,“此刻传旨的人还在厅里等着,幸好您及时赶回来了,否则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自从林绾绾以苏景迁亲戚的身份结识了洛淮舟和史曼姿之后,苏景迁便把天枢阁宅子旁的一处宅院以林绾绾的名义置办了下来,跟璇玑楼到天枢阁的宅子一样,内藏暗门,为的就是让林绾绾往后能够方便会客,以往洛淮舟和史曼姿来找她时,便是在这处宅院里会面。 “太后?”林绾绾黛眉微蹙,眸底闪过一丝疑惑,“为何会突然召见我?” “暖烟不知,只是太后身份尊贵,向来召见的都是一些官眷贵女,又怎会突然传召一个平民女子入宫?”暖烟也是一脸不解,思来想去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猜测,“莫不是为了禄亲王?” 前些日子苏景迁与洛淮舟当街为林绾绾起争执一事,暖烟自是知道的,她原本还担心自家小姐会因此事受到牵累,成了太后的眼中钉,因此还特意让探子留意着宫里的动向。可事后,太后却并未做出任何举动,这也让她渐渐放下心来。 禄亲王当日之言,虽然有些欠妥,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想替好友出头而已,并无他意,当日在场之人也皆知这是一场误会。后来,禄亲王还特意跟太后解释了这件事,按理说,太后知道禄亲王跟小姐并无男女之情,自然不会拿小姐开刀,顶多是派人来警告一番,让小姐离禄亲王远一点罢了,以太后的权位,根本不必亲自传召一个民女进宫。况且,如今此事也已过去两月有余,风波早已平息,太后在这个时候将自家小姐传召进宫,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暖烟挠了挠头,太后此举,委实让人有些看不透,不过暖烟敢肯定的是,太后此次传召自家小姐进宫,其目的绝不简单。 林绾绾自然也明白这点,可纵使知道此事蹊跷,但在她脸上却寻不见一丝慌乱,反而颇有几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味。 只见她理了理裙摆,悠然起身道:“既然太后下了懿旨,那左右也躲不过,看来也只有去会会这位南陵国的太后了。” 暖烟一愣,愕然道:“小姐真要进宫?”她心中的担忧全都写在了脸上,柳眉在不知不觉中蹙得更紧了,“可是……”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林绾绾自知她的担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浅笑道:“放心吧,你家小姐我有多少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太后,也不见得能轻易拿捏住我,再说,咱们如今还有重任在身,能忍则忍,万不能因此暴露了身份,让南陵之局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林绾绾的眉眼间从内自外散发着一股从容和自信,带着熠熠之辉,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让暖烟那颗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待主仆二人从马车上下来后,暖烟撑着伞再次隔着细雪朝周围望了望,好奇地问道:“怎么就小姐一个人回来了,苏公子没和您一起回来吗?” 前几日,暖烟便听雨宿提起过,如今小姐和苏公子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北落师门时的模样,关系十分融洽,暖烟心中很是欣喜。 林绾绾闻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苏景迁孤冷的背影,天地雪白,挥裘如墨,那一方玄墨天地,不知湮没掉了多少个日月春秋。 她的心骤然一缩,犹如被无数根细针狠狠扎了一下,落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痛楚,她眸光黯了黯,随即按压住心中的酸涩,平静开口:“他有要事在身,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暖烟并未察觉到林绾绾的异样,只是“哦”了一声,便又听见自家小姐的询问:“这件事,子玉可知道了?” 林绾绾知道子玉行事素来沉稳,平日苏景迁不在的时候,几乎都是由子玉坐镇璇玑楼,此次去庄子之事如此隐秘,想必苏景迁也会将子玉留在城内,让他留意各处的风吹草动。 对于这个问题,暖烟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直接给出了答案:“苏公子在暗处设了这么多暗哨,将这处看得密不透风,璇玑楼那边肯定已经知道了。” 末了,她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和雨宿都已经搬来这里好几日了,也不知道苏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非要将这处看得如此严实。” 林绾绾眼睫半垂,正在思忖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听见暖烟的喃喃自语,她默然片刻,朝暖烟吩咐道:“去给子玉传个话吧,告诉他此时正是南陵之局的关键时刻,不必拿此事去叨扰他家主子,我自己可以解决。还有,也不用去禄亲王府找洛淮舟,太后既然在这个时候召我入宫,想必早就已经将他支走了。” 暖烟应了一声,将伞递到了林绾绾手中,自己则快步从后门进了天枢阁的宅子。 林绾绾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伞檐望向头顶的苍穹,漫天飞雪落在她清亮的眸底,划过一道决绝的冷光。 她很清楚,即便她让子玉不要去通知苏瑾,子玉也不敢擅自隐瞒,她说这番话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借子玉之口告诉苏瑾——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来替她善后的小姑娘了,她不愿承情于他,也不想再欠他什么,既然他想让她往后能够独当一面,那么此事便该由她自己来处理。 他们之间,也该两清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宫中风云 南陵国皇宫,琼华宫。 偌大的寝殿内,地面以理石铺砌,天花中央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横梁上彩绘的牡丹与鎏金壁柱上雕饰的鸾凤遥相呼应,紫檀琉璃宫灯悬挂四壁,鲛绡绫罗帐,珠绣海棠花,整个殿内流光溢彩,琼华琳琅。 碧玉珠帘后,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半倚于紫檀榻上,华发挽云髻,眉似罥烟柳,粉面衬檀唇,浓艳如芍药,娇娆如海棠;一双凤眸媚意天成,却又隐含威仪,自带一股身居高位的气场;宫装上布满纹饰繁复的五彩刺绣,周身翠绕珠围,倒是与这满殿琳琅相得益彰。 一名侍女从门外款步而来,透过玉帘,朝榻上美人行了一礼,禀报道:“娘娘,太后传召的人已经过了重华门,此时正在前往仙福宫的路上。” 榻上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尾音绕梁,自成媚调,随后眼尾一扬,檀唇轻启:“看清样貌了吗,可是个美人?” “奴婢离得太远,未能看清其相貌,不过以身姿来看,倒的确有几分姿色。” 榻上之人闻言,唇畔漾起一道妖娆的弧度,凤眸中隐隐泛着泠泠冷意,“看来太后一日不把本宫拉下位,本宫便一日不得安生。自本宫入宫以来,她便处处针对本宫,若不是有皇上和父亲替本宫撑腰,本宫怕也无法在这宫中立足,更难有今日之势。” 侍女见她隐有愠意,急忙谄谀道:“娘娘天姿国色,一进宫便艳压群芳,这些年皇上也只愿独宠娘娘一人,甚至连皇后那里也不愿去,太后又怎能不急?” 言谈间,榻上美人的身份便已呼之欲出,她正是艳冠六宫,独享三千圣宠的华贵妃——华琼。 华琼并未因侍女的谗言媚语而有所动,只见她唇边的笑意逐渐趋冷,眸底闪过一丝怨怼,“当初太后为了巩固母族势力,强行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了皇上,皇上被迫娶了皇后,心中自是不喜,故而鲜少踏足皇后的凤栖宫,以至于皇后这么多年只诞下过一个公主。如今皇后年老色衰,自知难再承宠,太后便变着方寻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想培养新人来巩固中宫势力,企图让皇上冷落本宫。” 说到此处,她不由冷哼一声,眸中蕴含着些许怒气,话语中满是讥诮:“哼,想就此扳倒本宫可没那么容易。这些年,太后招揽进宫来伺候皇上的那些女子,皇上哪次不是宠幸过一两回后便将她们丢弃在一旁,转头不还是照样回到本宫这里来了么?”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又岂能和娘娘相提并论?”侍女浅浅一笑,脸上也随之浮现出一丝轻蔑之色,恭维道:“娘娘的家族乃是国之中流砥柱,族中人才辈出,个个皆是栋梁之材,娘娘又为陛下诞下了六公主和四皇子,劳苦功高,这岂是她们能有的福分?再说,若论姿容,整个南陵国内又有谁能比得过咱们娘娘?” 侍女的这一番话,倒是让华琼的脸上露出几分傲然之色,她抬起蔻丹玉指,沿着案上七宝琉璃盏的盏沿轻轻划过,沉吟道:“美貌的确是天然的优势,可终究也只能留住一时,留不住一世,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待本宫人老珠黄之时,又能拿什么来留住皇上的心?” 温暖的指尖,浸润着琉璃盏的寒凉,一缕化不开的冷意从她眸底弥漫而出,“这世间,唯有权利,才是永恒。” 侍女听出了华琼的言下之意,玲珑心思一转,出言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若是四皇子能坐上储君之位,那娘娘往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华琼闻言,似想起了什么,凤眸微微一眯,骤然收拢玉指,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七宝琉璃盏,冷声道:“太后这个老妖妇,事事与本宫作对,明知道皇上最疼爱的便是四皇子,早有立储之意,她竟联合钦天监的人劝谏皇上,说皇上正值盛年,不宜过早立储。只要这老妖妇一日不死,本宫的皇儿想要坐上这储君之位,又谈何容易?” 她声如莺啼,可话语中的恨意却是溢于言表,侍女见状,立刻劝慰道:“如今中宫已是颓势,膝下又无皇子,对娘娘已构不成威胁;而后宫那些妃嫔,经过这些年的争斗,也自知不是娘娘的对手,早已偃旗息鼓;太后召入宫的那些新秀,就更加不足为惧,想让她们来与娘娘争宠,委实有些痴人说梦,这储君之位早晚都是咱们四皇子的,娘娘又何必忧心?” “你以为太后绞尽心机培养这些新人,就只是为了与本宫争宠吗?”华琼目光一凛,将手中的七宝琉璃盏往地上狠狠一掷,眸中愠怒翻滚,瞬间勃然变色,“她这么做,是想让她们承宠后能诞下皇子,之后再把孩子过继到中宫膝下,届时,皇后便有资本和本宫的四皇子争夺储君之位,这姑侄俩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侍女心下一惊,赶紧掀开玉帘,抽出手帕替她拭去了手上残留的茶水,又命人重新取了一只琉璃盏来,为她斟了一盏新茶。 待她怒意稍平后,侍女才柔声宽慰道:“娘娘又何必为了这些不值当的人动怒?陛下这么多年来,对咱们华家、对娘娘怎样,娘娘还不清楚吗?以陛下对左相大人的倚重和对您的宠爱,即便他人能诞下皇子又如何,且不说不是皇后嫡出,就算是皇后嫡出,又能拿什么和四皇子争储君之位?” 华琼柳眉微蹙,凤眸中冷意翻飞,牵出一丝烦闷,悻悻道:“这些本宫自然明白,可父亲越是得势,在民间的风评就越差,自从江淮琅被处斩之后,诸多谣言更是甚嚣尘上,世人皆说华家祸乱朝纲,本宫是祸国妖妃,父亲是佞臣奸相。家族那些人,平日仗着本宫和父亲得势,狐假虎威惯了,尤其是本宫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成日就知道给本宫惹祸,上次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禄亲王针锋相对,他明知道太后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却丝毫不知收敛,就连皇上也对此事颇有微词,连着好几日都未曾来看过本宫。”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宫中风云(二) 华琼神思一转,怒意渐散,昳丽眉眼间渐渐蒙上了一层愁云薄雾,“虽然皇上现在对华家十分信任,可日子久了,民间那些风言风语难保不会让皇上生出戒心,本宫是担心皇上会对父亲产生嫌隙,不再信任华家,冷落本宫,让太后和中宫有可乘之机。” 朝堂之事本就瞬息万变,侍女也不敢妄议,只得安慰道:“公子乃是家中独子,自幼便被娘娘和左相大人捧在手心,难免骄纵了些,待公子成家立业后,说不定便能定下心来。” “你这么一说,本宫倒是想起来了,当初衍之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禄亲王起了冲突,事后竟还央求本宫给他赐婚,全然不顾本宫和父亲反对,执意要娶那个女人。”华琼凤眸微眯,眸中闪过一丝阴冷之色,勾唇道:“本宫倒想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狐媚子,能够让丞相嫡子和当朝亲王都趋之若鹜。” 侍女闻言,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华琼,支吾道:“娘娘,奴婢先前已经让人去打听过了,太后此次传召进宫的人,似乎是……是璇玑楼苏老板的一个远亲,也正是……公子执意要娶之人。” “你说什么?!”华琼愕然抬眸,刹那间神色变得有些僵硬,愣怔了片刻,才喃喃开口:“你是说,她是苏景迁的远亲,而衍之和禄亲王就是为了她,当众起了争执?”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紧绷感,恍惚中,诸多异样的情绪在她的眸底接连划过,显得复杂而微妙。 “太后这个老妖妇,又想耍什么花样?” 在侍女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华琼按压住了心中的异样,朝侍女吩咐道:“让人去盯着太后的仙福宫,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向本宫汇报。” 侍女应了一声,立即领命退去。 华琼盯着案上那盏还未入口的清茶,向来妩媚动人的凤眸在此刻如同淬了冰,眼神变得愈发森冷,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 偌大的皇宫内,林绾绾在传旨公公的带领下,穿过了一座座朱墙碧瓦的宫殿,最后,来到两扇朱漆大门前,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金边镶嵌的匾额,“仙福宫”三个金色大字赫然入目。 当即,两名宫婢装扮的侍女从门内迎了出来,她们朝林绾绾行了一个福身礼,随后便将她带到偏殿的一处轩阁内,让她在此等待太后的传召。 林绾绾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也没问,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两名侍女以为她初入宫门有些拘谨,也没再多言,奉完茶后,便退了出去。 林绾绾稍稍打量了一眼四周的布局,很快便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刻漏上,她浓长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丝缕幽光从她眸底倏然划过。 此刻已过酉时,还剩不到一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钥,从宫外到宫内,一路七弯八拐,本就煞是费时,而太后却偏偏选在申时才派人来传召自己入宫。待她入宫之后,太后也并未立即召见,而是把她晾在一旁。由此可见,这位太后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放她出宫。 太后到底在盘算什么,她并不清楚,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向来都是她的拿手戏。只是,太后却没有想到,她在算计他人的时候,恰巧也正中他人下怀。 思及此,林绾绾唇畔不由拂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当刻漏快到戌时时,便见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女子推门而入。 “奴婢佩蓉,见过姑娘。” 她微微福身,朝着林绾绾施了一礼,随即浅笑着开口道:“太后原本是打算召见姑娘的,不过不巧的是,在姑娘来的前一刻,皇后娘娘正好来找太后商议除夕宫宴的事宜。” 说话间,林绾绾能感觉得到她一直在暗暗地打量着自己,目光中藏有一丝审视和试探。 林绾绾不动声色地半垂着眸子,静静聆听,唇角始终维持着一抹浅淡的弧度。 “姑娘可能不知道,皇后娘娘向来力求尽善尽美,为操持这场宫宴,已经向太后请教了多日,眼见过两日便是除夕,所以今日便商量得久了些,让姑娘久等了。” 待她说完,林绾绾才抬起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此人谈吐得体,笑容不卑不亢,即便是在她这一介民女面前,也丝毫不失礼数,一举一动皆显得大方持重,身上的服饰也与其他侍女截然不同,看来此人应是侍奉在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 林绾绾莞尔一笑,朝她回了个礼,谦逊道:“姑姑言重了,民女有幸能得太后娘娘传召,乃是民女的福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身份如此尊贵,还在为宫中之事不辞辛劳,实乃众之楷模,而民女不过是一介闲人,在此闲坐片刻,又怎能算得上久等?” 佩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纹不由加深了些。 “姑娘不仅相貌生得极好,人也这般伶俐,太后若是见了姑娘,定是欢喜的。” 接着她面不改色地将话锋一转,笑言道:“只是太后今日有些乏了,恐怕不能召见姑娘,不过太后心里仍是惦念着姑娘的,特令奴婢前来替姑娘安排晚膳和厢房,让姑娘在宫里留宿一夜,待到明日再召见姑娘。太后还特意嘱咐奴婢,说姑娘第一次入宫,怕姑娘觉得闷,让宫里的丫头们陪姑娘去御花园里走走,此时梅花开得正盛,今日又落了细雪,点绛流丹坠轻雪,不逊四月芳菲色,姑娘应当好好赏一赏这御花园里的景色。” “多谢太后娘娘。”林绾绾朝她盈盈一福身,含笑应道:“能得太后娘娘惦念,民女荣幸之至,民女必不辜负太后娘娘的一番美意,定会好好赏一赏这御花园的景色。” 仙福宫主殿,宁寿殿。 殿内灯火通明,透过绘有仙兽祥云的画屏,隐约可以看见盘坐于榻上的人影,她徐徐拨动着手里的珠串,在静谧的殿内,传出一粒粒玉石碰撞的声音。 “这丫头,你觉得如何?” 一道略带沧桑的声音从画屏内传出,沉缓中又含有一丝威严。 佩蓉对着画屏后之人行了一礼,恭敬道:“回禀主子,此女艳色绝世,当之无愧为倾世佳人,与那些庸脂俗粉比起来,确实有着云泥之别。不仅头脑机灵,口齿也相当伶俐,言行举止分寸把握得极好,且周身透着一股灵气,就算是只身处于宫内,也没有丝毫局促和胆怯,反而处处显得从容大方,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平民女子。奴婢觉得,此女若能为太后所用,定能为太后除去心腹大患。” 画屏后,玉石撞击声消歇。 “如此说来,这丫头比起华贵妃,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奴婢不敢妄言,据奴婢所察,确实如此。” 静默片刻,珠玉拨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传来的还有太后沉缓的嗓音:“那便去转告皇帝吧,就说哀家晚些请他去御花园里赏梅,请他务必前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宫中风云(三) 暮雪纷纷扬扬,如细盐般倾洒而下,落在碧瓦飞甍上,为檐角脊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轻纱。 暮色四合,巍峨殿宇矗立于深邃苍穹之下,如同蛰伏于夜色中的巨兽,散发出一股压迫感。 须臾之间,一盏盏琉璃宫灯相继点燃,浮灯万里,驱散了巨兽笼罩下的阴翳,将整座皇宫映照得灯火通明。犹见琼楼金阙,玉阶彤庭,宛如天上琼楼,玉宇人间。 在佩蓉的安排下,林绾绾由一名侍女引领着出了“仙福宫”大门,两人沿着朱墙石阶徐徐而行,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林绾绾暗暗打量着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小丫头看上去不过及笄之年,水灵灵的,宛若春日里含苞待放的春花,身形却也娇小,此刻,她一手撑着一把伞,为自己挡着飘落的雪花,另一只手则提着一盏琉璃宫灯。 由于两人身高的差距,她只能一边替林绾绾撑伞,一边踮着脚行走,不仅要费力地将伞举高,还要时刻留意着脚下湿滑的路面,故而没走多久,小丫头便开始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林绾绾见此情景,不由停下了脚步,莞尔道:“雪天路滑,还是让我来撑伞吧,你掌宫灯便好。” 说完,她便伸手握住了伞柄,将伞从她手上接了过来。 小丫头愣怔一瞬后,神情明显一紧,慌忙垂目道:“是奴婢没有伺候好姑娘,奴婢知错,还请姑娘责罚。”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感,说话间,便见她双膝一屈,立即就要跪倒在地。 林绾绾愣了一下,赶紧扶住了她。 林绾绾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会让她如此惊慌失措,这丫头看上去似乎很怕自己会刁难于她。 她不禁审视了自己一番,难道她看起来竟这般蛮横吗? 林绾绾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唇角,向她解释道:“你不用如此紧张,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见你这样撑伞走路,委实有些不便,稍有不慎便会跌倒在地,受了皮肉之苦不说,若是衣裳里浸了雪水,只怕还会因此受凉。” 侍女抬眸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在触碰到她那双璀璨星眸后,又立即仓皇垂眸。 林绾绾顿了顿,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转而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不是什么矜贵之人,你不用觉得不安,你掌灯,我撑伞,咱们分工合作,这样既能挡住风雪,又能看清路面,岂不是一举两得?” “可若是姑姑知道了,定是要责罚奴婢的。” 侍女踌躇片刻,终是嗫嚅开口。她眼睫微微轻颤,手指不停绞动着宫装上的绦带,像是在借力抒发着内心的忐忑,显得楚楚可怜。 林绾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放心吧,佩蓉姑姑不会为这件事责怪你的,而且这里又没有旁人,只要我不说,便没人知道。” “姑娘……不怪罪奴婢?”侍女怔怔地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眸中满是错愕。 她常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起,这后宫里的主子,长得越是漂亮,伺候的时候便越要小心谨慎,就好比华贵妃那样的大美人,若是伺候的时候稍有差池,便要受罚,轻则打骂,重则甚至还会因此丧命。 可眼前这位主子,分明比画里的天仙还要好看,但她却一点也不难伺候,反而处处替自己着想,给人一种亲和之感,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林绾绾望着她眼中的诧异和疑惑之色,温和一笑,反问道:“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何要怪你?” 林绾绾当然不会怪她,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丫头不过是太后用来试探自己的一枚棋子罢了。 此时天色已暗,去御花园这一路上不仅需要掌灯,还要撑伞挡雪,自己又是第一次入宫,按理说佩蓉应该找一个机灵的丫头跟着她,以免她在宫里冲撞了贵人。而这丫头性子懵懂怯懦,再加上她比自己矮了足足一个头,佩蓉却偏偏挑了这丫头跟着自己,让她为自己撑伞,看似是在为难这丫头,实则是想利用这个丫头来试探自己的脾性,想看看她会不会在暗处刁难这丫头。 太后此番试探,无非是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一枚容易掌控的棋子,若是容易掌控,兴许还会留着她,若是不容易,那么利用完她之后,便会过河拆桥。 “多谢姑娘。” 侍女神色渐渐松缓下来,朝林绾绾深深行了一礼,由衷说道:“姑娘您人真好。” 有了方才的一番交谈,侍女这一路上倒也不再似之前那般拘谨,林绾绾循序渐进地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和她闲聊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奴婢名唤韵春。” “韵春……绮靡风韵,春华竞芳,倒是个好名字。”林绾绾略一沉吟,笑问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还有池鱼、琼月、雪诗吧?” 韵春一听,顿时瞪大了双眼,吃惊道:“姑娘您怎么知道?” 林绾绾嫣然一笑,一缕粲然之光自她眉眼间流转而出,散发着一股令人迷醉的自信风采。 “春来闲庭观花,夏来莲池赏鱼,秋来琼台赏月,冬来踏雪寻诗,年年岁岁四季无忧,寓意极好。” 韵春双唇微张,痴痴地望着她,水汪汪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之光,透出钦佩之色。 “姑娘真厉害,若是韵春也能像姑娘一样,能识文断字、出口成章就好了。” 南陵国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女子入学,但一般私塾里几乎没有女子的踪影。在民间,百姓们普遍认为,女子习文则淫,本就不应该进学堂读书,只要日后能相夫教子,恪守三从四德便是才德。尤其是那些家境贫寒的女子,更不可能负担得起高昂的学费,以至于许多女子终其一生,也识不得几个字。 望着她眼中的憧憬,林绾绾心蓦地一软,不由问道:“你想学诗文吗?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韵春神色一喜,语气颇为兴奋。 林绾绾还是头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她一笑,一道梨涡便在她嘴角处若隐若现,煞是可爱。林绾绾不由弯了眉眼,笑着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宫中风云(四) 华灯初上,夜未央。 漫天细雪犹如天上仙人醉酒后胡乱捏碎的白玉碎屑,广袖一挥,便将它们抛洒到了人间。 青石宫道上,林绾绾和韵春撑着伞,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言笑晏晏,手中的宫灯透过琉璃灯罩,散发出一圈圈温暖的光晕,轻纱般的薄雾氤氲在周围,悠悠飘荡着。 不过片刻,林绾绾便教会了韵春一首诗。 韵春细细回味着诗句中的意境,眸色清莹,不由感慨道:“原来这首诗里,竟藏有这般大智慧。” 说罢,不忘朝林绾绾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称赞道:“姑娘教得可真好。” 林绾绾勾唇轻笑,幽幽叹道:“我只是浅谈了一遍,你便领悟了其中深意,不是我教得好,而是你对诗文颇具天赋。” 被她这么一夸,韵春脸上不禁飞起一道红晕,羞涩开口:“姑、姑娘莫要打趣韵春了。” “我可没有打趣你,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林绾绾噙着笑看了她片刻,真诚地说道,“没想到你竟有这般天赋,若是能好生培养,将来定能成为一名赫赫有名的女才人,名留青史也未可知。” 林绾绾认真的神情令韵春心中一怔,眸底闪动出如碎星般的清光,在夜色中分外明莹,但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 “韵春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婢,能识得之字寥寥无几,又哪有什么资格吟诗作赋,更遑论成为一名女才人。” 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宫向来云谲波诡,阴谋算计层出不穷,那些贵人们往往会利用这些身份低微的宫女来做争权夺利的挡箭牌,宫女日日如履薄冰,哪还有什么闲情雅致去习文弄墨。运气好的,或许能够得到帝王的宠幸,荣升为嫔,但大多数人却只能在这深宫之中蹉跎一生。 一丝落寞之色从韵春的眼眸中一闪而逝,随后便只剩下了麻木和对命运的妥协。 林绾绾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生出一丝恻隐,敛色劝勉道:“莫以力薄而自怨,勿以身轻而自贱,应知命不惧,日日自新。” 韵春听闻此言,朝着林绾绾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似乎有些牵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神思恍惚。 “奴婢自幼便喜欢诗文,自己也曾学过些字,可爹娘知道后,便将奴婢好不容易寻来的书籍给了弟弟,不让奴婢继续习文,他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习文识字只会让村里人笑话,像奴婢这种出身低微之人,更应该踏踏实实地做事,日后相夫教子,不该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后来田里收成不好,赋税又重,为了养活两个弟弟,爹娘本想将奴婢卖给一户大户人家做妾,可那户人家买了村里的另一个姑娘,爹娘便只好将奴婢卖到了宫里。” 韵春徐徐讲述起了自己的经历,这本是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段过往,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此刻,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却想讲给身边这位仙姿月韵的姑娘听。 “入宫之后,本以为没有父母的阻拦,可以继续习文念书,可是后来才知道,身在宫中,生存远比习文更为重要,况且奴婢身份卑微,没有银子也没门路能买到书籍,也就从此断了念想。” 听完韵春的遭遇,林绾绾不免有些动容,向她投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心中也多了几分坚定。 这世间大多人都重男轻女,也不是没有听说过用女儿换取银钱之类的事,只是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了儿子可以卖血割肉,女儿却成了钱粮交换品,为何这些人要如此厚此薄彼,难道女儿就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了吗? 她胸中堆砌着一股深深的悲伤,更对这世间强加在女子身上的桎梏而感到愤懑不平。 这样的事,何止是发生在韵春一个人的身上,也不只是在风雨飘摇的南陵,在这世间,女子若想要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道阻且长。 她神色微微一变,目光骤然凌厉,一道几乎能刺穿黑夜的寒芒,从她的眼底悄然划过。 “谁说女子不能习文,只配捣弄女红?谁说女子就只能锁在深闺,等着日后相夫教子?这天底下,有才有能的女子比比皆是,论才能也丝毫不逊色于男子,巾帼不让须眉并非空穴来风,女子也并非一定要活在男子的阴影之下。” 韵春头一次听见有女子敢说出这样一番话,眼眸里满是震撼,心头犹如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自小受惯了三从四德的训诫,默默接受了各种不公的待遇,学会了对命运妥协,也习惯了逆来顺受,纵使心中有匹奔腾的野马,也不敢让其脱缰,只得束缚。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凛然之气的女子,依旧是那张惊世绝艳的容颜,可身上那股气韵却与方才不一样了,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雍容和高贵,仿佛带着一股天生的魔力,让她心生崇敬。尤其是那双眼睛,如琉璃般璀璨耀眼,却又似水般澄澈幽深,仿佛可以照进人的心底,不断地吸引着她。 那些压抑在韵春心底的东西就像是在无形中获取了一股力量,正在一点一点破土而出。 “奴婢也希望有朝一日,女子不必再活在男子的阴影之下,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总会有那么一日,女子也能与男子比肩。” 林绾绾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雪光与灯火在她眸中交汇,华光流转,犹如星星之火,哪怕在这苍茫的雪夜里显得十分微弱,却也足以点亮这一方原野。 韵春眉眼一展,神色明媚了起来。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与两位公公错肩而过,林绾绾似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我进宫的时候曾见到有位公公从宫外拉了一车东西入宫,那是御膳房的公公吗?” 韵春思忖了下,替她解惑道:“姑娘见到的应该是采买司的卢公公,宫里嫔妃们若是需要置办一些物什,便会通知采买司,让他们出宫去采办回来,采买司向来是由卢公公负责出宫采办。” 林绾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御膳房的公公从宫外采买的食材呢。” 韵春摇头道:“除非是有特令,否则食材供给都是由采买司的人去衔接,让供应食材的商贩将材料运到御膳房。” 见她好奇,韵春又给她指了指前方一处宫门,继而说道:“过了这道门,再过个游廊便是御膳房,从御膳房再过几个道,便是采买司。” 林绾绾顺着她指向之处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转而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倒是介绍得细致。” 韵春唇边梨涡一现,道:“这宫里太大,姑娘又是第一次入宫,奴婢自然要替姑娘引好路。” “知道你有心,不过这天也快黑透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御花园吧。” 林绾绾说罢,两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宫中风云(五) 林绾绾刚踏进御花园,一股清幽的梅香便扑鼻而来,沁人心腑。举目望去,便见园中一角,兰亭水榭掩映在一片梅林之中,群梅迎寒绽放,或傍石古拙,或临水曲斜,絮白染枝,绿萼、宫粉、朱砂,遇雪吐艳,在一盏盏琉璃宫灯的辉映下,似焰火般灼烧掉了冬日的萧条。 许是天色已晚,又许是仍下着细雪的缘故,这御花园中的迤逦美景倒是无人问津,偏叫寒梅不语,静若闻雪落枝头。 林绾绾不由想起了院子里的那片红梅,也想起了那个日日坐在窗前看书之人,花枝横斜入窗,绯色映着冬阳落在他眉间,朱颜熙曜,遥胜春华。 她曾问他,为何要在她院子里种下这一片红梅,他一句“红梅最解冬雪意,凌霜为君暖严寒”,便暖了她整个寒冬。 “姑娘你看,这梅花开得真真极好!” 回过神时,林绾绾已置身于梅林之下。韵春正一脸兴奋地捧着一株玉梅,笑盈盈地朝她跟前递了递。 洁白的花瓣浸染着霜雪,琼枝扶风,阵阵冷香袭人,像旧时的月光,孤冷而清凝。 “的确开得极好。” 林绾绾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接过花枝仔细瞧了片刻,又放在鼻下嗅了嗅,随后便将它放回了原处。 韵春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幽香,巧笑道:“园里的梅花,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每一株都别具匠心,在宫外更是难得一见,姑娘头一次进宫,太后娘娘便赐姑娘来此赏梅,可见太后娘娘对姑娘甚是喜爱。” 喜爱? 林绾绾没有说话,凝望着眼前的花枝,浅笑不语。 太后连自己的面都未曾见过,又何来喜爱? 再说,这个时节梅花开得正盛,今日又逢细雪,梅雪清绝两相宜,此番盛景正是赏梅佳期,可这御花园里却偏偏杳无人迹,甚至连个宫女和太监都不曾见到,若非太后有意阻拦他人到此,她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 太后算准时间将她召入宫内,且迟迟不肯召见,又派自己身边的掌事姑姑对她进行了一番试探,还特意嘱咐她来此赏梅,其目的又岂只是让她进宫赏梅这般纯粹?之前,或许她还不能确定太后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而如今她心中已然明晰,太后让她来此,十有八九是想让她见一个人。 林绾绾的眸底倏然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暗芒。 只是她没想到,堂堂一国太后,竟也会用这种卑劣手段来达成目的。可惜,这些把戏与江湖上的伎俩比起来,实在有些相形见绌,至少在花蕊上下药这种事,江湖人见了只会嗤之以鼻。 看来,太后仍旧对洛淮舟那日为她出头之事耿耿于怀,不管她和洛淮舟之间有没有情意,太后早已将她视为一个攀龙附凤之人,因此,太后绝不会再让她接近洛淮舟,但却又怕伤了母子情分。于是,太后便计划将她献给德惠帝,反正德惠帝后宫佳丽众多,也不在乎再多她一个,而且她又无家势,将她纳入后宫,既可以断绝她与洛淮舟之间的联系,又不怕她在后宫起势,可谓一举两得。待她和德惠帝木已成舟,即便洛淮舟心有不满,也无可奈何,届时太后大可将责任推卸在她身上,说自己好心请她进宫赏梅,却没想到她为了攀龙附凤,竟爬上了德惠帝的龙床。 好一出深宫大戏。 可太后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她出身北落师门,不仅会武功,而且这种名为“百媚生”的媚药,她早就有所见闻,自然也会用内力化解。 林绾绾心里正盘算着待会儿若真碰见德惠帝,自己要如何应对,却瞥见韵春抬起了方才那株玉梅,正准备采撷。 “别碰它!” 林绾绾神色微变,当即出声制止。 韵春被她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了一跳,立即松开了手,一脸茫然地望向她。 “姑、姑娘?” 见她这副模样,林绾绾也已明了,太后所谋之事,韵春恐怕并不知情。 “姑娘,是韵春做错了什么吗?” 韵春轻咬着下唇,有些忐忑地望着她,眸中多了一丝明显的怯意。 林绾绾意识到方才的语气是有些重了,怕是吓着了这丫头,连忙放缓了语气,展眉道:“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既然这梅花如此珍贵,还是不摘为妙,免得被贵人们瞧见了,说咱们没有规矩。” 韵春听闻此言,缓缓松了一口气,旋即朝她娇俏一笑,梨涡浅旋于唇边。 “原来姑娘是在担心这个啊,姑娘放心好了,这里的梅树很多,就是多采几片花瓣也不打紧,这个季节奴婢们时常会来摘采一些花瓣替主子们熬制梅花粥,这都是宫里特许过的。”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摊开,说道:“奴婢见姑娘晚膳用得少,担心姑娘夜里会饿,故而想摘些花瓣回去给姑娘熬制梅花粥。” 望着她一脸率真,林绾绾羽睫轻颤,目光微微闪动,灯火氤氲下,宛如融进了一池潋滟水波。 “既然要采,那我便挑些好的吧,你寻的那一株,花瓣都快凋了。” 说罢,林绾绾也不待韵春回应,便踮起脚尖,抬起纤纤玉手朝高处伸去。 韵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玉梅,花萼碧绿,花瓣盈润透泽,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株快要凋零的花。她略带不解地朝林绾绾望去,却在抬眸间,眼中的疑惑之色便已尽数散去,唯余惊艳。 只见梅海之下,女子墨染青丝随风飘拂,绯色裙摆在雪色斗篷间若隐若现,与落雪寒梅相映成辉,摇曳灯火浅浅勾勒出她精致绝伦的侧脸,熠熠华光明艳凝辉,宛若雪夜中破云而出的一轮明月。 梅下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林绾绾很快便从高处采下了几朵绿萼,摊在掌心里仔细瞧了下,随后便放在了韵春的锦帕上,问道:“这些够了吗?” “够了够了。”韵春笑吟吟地望着她,由衷地赞叹道:“姑娘可真好看,就跟月宫上的仙子一样。” 林绾绾挑了挑眉,正欲开口调侃这丫头两句,却听见一道女子的声音自她们身后遥遥响起。 “本宫就说今日这御花园怎么如此静谧,原来是来了位新人。” 那嗓音,娇中夹带着几分媚,似黄莺出谷,清脆又婉转。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宫中风云(六) 林绾绾回身望去,便见石径上,一名太监在前面掌着灯,一名侍女在侧撑着伞,三四名侍女太监簇拥着一位华冠丽服的女子款款行来,透过明暗交错的灯火,依稀能看清那女子的姿容仪态。 她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海棠锦缎彩绣宫装,外披淡藤萝白狐镶边斗篷,步履浮动间,发髻上斜插的凤尾金步摇随之摆动,周身琳琅珠翠,环佩玎珰。整个人宛若春日里绽放的娇花,让人不禁暗叹,柳夭桃艳妖娆态,娉婷婀娜娇媚姿。 韵春见到来人,手心微微一颤,赶紧将锦帕拢起,压低声音在林绾绾耳边提醒道:“姑娘,这位是华贵妃,待会儿说话需得谨慎些才是。” 见韵春脸色有些发白,林绾绾心中了然,这位华贵妃,恐怕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林绾绾微微颔首,旋即低眉敛目,与韵春一并屈膝行礼道:“民女林月晚,见过华贵妃娘娘。” 华琼行至林绾绾跟前,端着眸子打量了她片刻,才懒懒道:“起身吧。” 林绾绾和韵春谢过恩后,堪堪直起身子,却未抬头,倒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你便是太后今日召进宫的那名女子?”华琼拢了拢手中的鎏金紫铜暖炉,语气淡然且随意,让人听不出个所以然。 林绾绾颔首称是。 华琼半睨着她,凤眸微扬,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林绾绾依言,缓缓抬头,华琼那张精致的鹅蛋脸就此映入了她的眼帘。 螓首蛾眉,薄施粉黛,琼鼻檀唇,灼灼如芍药迎春,夭夭如海棠沐雨,秾丽又不失娇娆。一双凤眸媚意天成,可眼神却又带着几许凌厉,媚中含威,教人无法因她的容色而轻看了去。 林绾绾心底不由感叹,这位华贵妃着实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也难怪德惠帝会对她圣宠隆眷。 而在林绾绾抬眸的瞬间,华琼的眸光却是微微一滞。 雪花三两片辗转落于林绾绾眉间,衬得她一身冰肌玉骨映雪流光,墨发鸦青、红唇点绛、瓷肌胜雪,映着半分雪色的清绝,就着半盏灯火的陆离,每一笔色彩落在她身上皆成绝色,在这清冷的雪夜中流转凝辉,光可鉴人。 无瑕惊鸿颜,皎皎如云上仙,冶冶如月下妖。其象无双,其美无极;五色并驰,不可殚形。既姽婳于琼宫居天阙之外,又婆娑乎人间不染尘埃。 一时之间,华琼只觉有些恍惚,不由忆起了旧光阴里的那个人,当初那人也是这般如妖似仙,夺人目睛,耀人眼眸。 华琼眸中闪过一道异色,随即勾唇道:“果然有几分姿色,难怪那日禄亲王和衍之会为了你而争风吃醋。” 她微扬的唇边夹杂着一丝不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林绾绾闻言,微微敛首,不露声色地回道:“娘娘许是误会了,禄亲王和华公子皆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民女不过蒲柳之姿,又何德何能让二位为民女起争执?那日不过是误会一场,华公子亦是以厚德载物之人,才并未与民女计较。” 林绾绾这一番话,倒是令华琼有些语塞,她避重就轻地用“误会一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笔带过,却又让人无法反驳。她是奉了太后之命进宫的,若自己继续抓着这件事不放,不但在明面上拂了太后的面子,是对太后不敬,更显得他们华家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再者,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是何种德行,她再清楚不过,若是真的追究起来,只怕衍之并不占理,反而还会牵扯出更多他以前做过的混账事。这丫头选择一笔带过,既保全了华家的颜面又给了自己台阶下,倒是个聪明人。不过,君子以厚德载物,这话原本是弘扬赞誉,但放在衍之身上,却更像是在含沙射影,可偏偏自己又不能否认。 好一张伶牙俐齿,看起来一副柔婉恭顺的模样,但却在她身上瞧不出半分卑微,倒是与那人有几分相像。 华琼凤眸微眯,眼神幽深,让人无法轻易辨出喜怒。 她凝眸看了她片刻,才轻启檀唇:“太后特意安排你来此赏梅,还真是煞费苦心,只可惜,任凭这梅花开得再艳,今夜这御花园里也只有本宫与你同赏,你可莫觉冷清才是。” 林绾绾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并没有猜错,自从知道太后在花蕊中下了“百媚生”之后,她便猜到太后恐怕还留有后手,而在见到华琼的那一刻,心中便已豁然开朗,原来太后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过她。 太后想将她送上德惠帝的龙榻不假,可后宫里还有一位独断专行的华贵妃,宫中向来尔虞我诈,眼线众多,华贵妃若收到风声,定会千方百计将此事搅黄。太后在花蕊中下媚药的目的,一则是为了让她和德惠帝行鱼水之欢,二则,即便德惠帝被华贵妃给拖住,华贵妃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也定会派人前来警告、威胁一番,届时只要见到身中媚药的她,任凭她有一百张嘴,也是百口莫辩。她本就因华衍之那件事得罪了华家,华贵妃自然不会放过她,定会治她个淫乱后宫之罪,然后依照律法将她处死,太后便可以手不染血地借刀杀人,就算洛淮舟追问起来,也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而让她有些疑惑的是,这“百媚生”的剂量下得却并不重,否则像韵春方才离得那般近,又怎会毫无异样,莫非太后是怕节外生枝,故而减少了药量?可如此一来,又怎能确保她能中此媚药? 不过,从这位华贵妃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与太后似乎并不对付,曾听闻当今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但并不受宠,而华贵妃却圣宠稳固,华家又深受德惠帝宠信,在南陵国内已是只手遮天,太后怕是早就将华贵妃和华家恨之入骨了。太后将自己献给德惠帝,大概就是为了让她与华贵妃争宠,来稳固中宫之势。 林绾绾唇边不由漾出一抹浅笑,回道:“贵妃娘娘艳照四方,有您在御花园里,便已满院生辉,又怎会冷清?能与娘娘共同赏梅,实乃民女之幸。” 她的语气从容而淡定,华琼并未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快的情绪。 华琼淡淡扫了她一眼,心里暗忖,这丫头不但机灵还很识趣,若真让太后将她送到皇上身边,恐怕自己的地位将会岌岌可危。 “你们几个就在这里候着,本宫带她去梅林里转转。” 华琼将手中的鎏金紫铜暖炉递给身旁的宫人,吩咐完后,便挪步朝梅林深处走去。 韵春心中忐忑,正欲跟着林绾绾,却被华琼一个回眸给制止在了原地。 韵春担忧地朝着林绾绾望去,却见她朝自己投来一个淡然的微笑,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担心。 韵春见状只得作罢,默默地攥紧了手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宫中风云(七) 两人行至梅林深处,花开得正盛,疏影拢芳枝,夜雪化幽香,梅花独有的冷香氤氲在空气中,令人心旷神怡。 华琼望着梅梢上探出头的一枝红梅,幽幽开口道:“都说绿萼乃是梅中魁首,可依本宫看来,这红梅傲霜斗雪,明艳无匹,只怕哪日便会将魁首的名号给夺了去。” 说着,她忽然抬手朝枝头伸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枝红梅应声而断,花瓣上残留的积雪簌簌而落,引得周围花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华琼将红梅执于手中,转眸望着林绾绾,檀唇微勾,道:“可惜,本宫向来都不喜欢太过娇艳的花。” 林绾绾羽睫轻轻颤动了两下,浅笑着说道:“这梅花固然好看,可也不过是在冰雪的映衬下才有人观赏,若待到来年春日百花齐放,这梅花也只能作衬,又怎及牡丹高贵、芍药艳丽、海棠娇媚。不论绿萼也好,红梅也罢,皆不过是百花之中最为普通的花罢了,哪有资格与群芳争辉?” “当真是舌灿莲花。”华琼看着她,妖娆一笑,继而问道:“你可知,太后召你进宫究竟为何?” 林绾绾不动声色地回道:“回娘娘,恕民女愚笨,民女不知。” 华琼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在嘲讽,只听她陡然抬高了些声调,问道:“你究竟是不知,还是知而不敢言?” 林绾绾神色微微一僵,而后缓缓垂下眼帘,掌心微微蜷缩,稍显局促。 “太后娘娘的心思,民女不敢妄加揣测。” 华琼将她神情间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到底是个乡野丫头,哪里经得宫中这些世故,三言两语便探出了底,不似宫里的这些人,个个都熬成了精,方才还牙尖嘴利,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可在这皇权之下,却也难以维持。 “你可知这梅花为何要凌寒绽放?” 华琼凝视着手中的红梅,用蔻丹食指轻轻划过娇艳的花瓣,唇角微微上挑,噙着一丝冷意,“倒不是因它喜寒,而是它还等不到满园春色,便会先落得个碾作尘泥的下场。” 说罢,她笑容一敛,骤然抬眸朝林绾绾看去,目光好似一把尖刀,透着一抹锐利,随即将手中的花枝递给了她。 林绾绾似乎并未察觉到华琼眼神中的凌厉,双手接过花枝,神色蓦地黯了黯,似有股哀伤在她眸底隐隐浮动,惆怅渐显。 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红梅,凝睇片刻,唇边才牵起一丝苦笑,戚戚然道:“娘娘所言极是,但民女认为,梅花既然选择凌寒自开,想必也是喜欢清冷的,只是花开花落且随风,纵然它无意争春,却还是能开到春日,也许被碾作尘土、化作春泥才是它应有的宿命吧。” 她神色凄凉而哀伤,仿佛心中正酝酿着一场凄风苦雨,冲刷掉了她先前的伪装,洗尽铅华,唯余伤感和凄楚之意。 华琼半眯着眸子注视着她,未曾放过她丝缕神色变化,旋即眉梢一挑,意味深长地问道:“如此说来,这梅花性喜清冷,本无意与群芳争春,可却又身不由己?” 林绾绾抬眸,坦然地迎视着她的目光,一脸诚恳地开口:“娘娘圣明。” 华琼凝着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坦诚,毫无闪躲之意,转而倏然一笑,“既然它无意争春,那本宫便做一回善事,成全它。” 说罢,她轻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又懒懒地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说道:“本宫有些乏了,这梅也赏够了,你自便吧。” 林绾绾垂眸敛首,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娘成全,民女恭送贵妃娘娘。” “哦,对了。”华琼方才走出几步,似想起了什么,回眸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幽幽道:“这雪夜寒冷,夜里炭盆里的炭火烧得越旺,便会睡得越安稳,可在这宫里,过于安稳却未必是件好事。” 林绾绾微微一愣,旋即颔首道:“多谢娘娘提点,民女定会时刻警醒自己。” 华琼淡淡收回目光,未再多言,径直朝梅林外走去。 望着华琼远去的身影,林绾绾心底生出一股狐疑,虽说她在华琼面前演了一场苦情戏,暂时让华琼对她放下了戒心,可根据之前打探到的消息以及韵春方才的神色来看,这位华贵妃并非什么和善之人,原以为她会对自己刁难一番,却没想到,她不但没有为难自己,竟还提点她防着太后耍手段,倒真是让她有些意外。 她总感觉这位华贵妃有些古怪,有时候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 宁寿殿后殿佛堂内,太后跪坐在佛像下方,双目微阖,轻捻着手中的佛珠。 她已过暮春之年,再过两年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纵使如此,她的鬓边仍旧是一片乌黑,眉眼看起来也极为秀丽,也不知是保养得极好,还是因为常年礼佛,得了佛祖的庇佑,看上去竟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 佩蓉从正殿过来,一路行色匆匆,直到行至殿前时,方才放缓了脚步。 她站在檐下仔细掸去了衣衫上沾染的飞雪,随后轻轻跨过内殿的门槛,行至太后身侧,躬身附耳跟她说了几句。 言毕,只见太后缓缓睁开眼,手上拨动念珠的动作越来越慢,直至停拨,将其一把紧紧攥于手中,眸底骤然闪过一抹惊怒。 好一个华琼! 她暗暗咬牙,随即抬眸看了眼佛像,又缓缓按压下心中喷涌的怒意,虔默片刻,才伸手让佩蓉将她扶起来。 主仆二人从佛堂行至偏殿,佩蓉打发了宫人,见太后脸色有些冷沉,立即替她斟了盏茶,轻声开口道:“看来华贵妃早就收到了消息,有所防备,这才让左相进宫觐见,拖住了皇上。” “哀家早就知道,华琼若知道此事,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必会想办法拖住皇帝,只是哀家没想到她竟让华鸿飞连夜进宫。” 太后睨着案上的茶盏,目光越发阴冷,心中翻涌起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气,眸色宛若檐上霜雪,眸中又似有火焰喷薄。 “华家人当真是狼子野心!华鸿飞这个老贼,竟全然不顾宫中禁令,想什么时候入宫便什么时候入宫,将皇室威严置于何地?最可恨的是,华琼竟敢在哀家的宫里安插眼线,看样子,他们华家不仅是想要在朝堂上只手遮天,就连这后宫也想要彻底掌控,简直是胆大包天!” 她越想越是气闷,一掌拍在案上,缠绕在虎口上的佛珠被震出一声清冽脆响,“华琼今日此举,分明就是在向哀家示威,在挑衅哀家,挑衅皇权!” 第一百四十章 宫中风云(八) 太后忿然作色,双腮微颤,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佩蓉忙上前为她拍背顺气,劝道:“主子切莫动怒,凤体要紧。” 太后双目阴沉地瞪视着前方,手指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手中的念珠,半晌,才终于压下心头怒火,眉头稍稍松缓了些,如今细细看来,倒也能从她眼角处瞧见一道道岁月留下的褶皱。 佩蓉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脸色稍缓,这才徐徐开口道:“虽说此事未成,但来日方长,留着月晚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她说着,不由看了太后一眼,见太后若有所思地轻捻着佛珠,又继续说道:“奴婢方才询问韵春时,从韵春口中听得的竟全是她的好话,这不过才去了一趟御花园,便能这么快地笼络住人心,倒的确有几分能耐。凭她的姿容和灵慧,若是能够承宠,定能圣宠不衰,假以时日,必能将华贵妃拉下位。” 太后双眸微微眯动了几下,没有说话,目光幽深地看着远处,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佩蓉见她如此神情,对太后的思虑深谙于心,只怕太后已对今晚之事起了疑心,说不定还会对自己有所猜疑。 佩蓉微微敛目,不由坦诚道:“今夜之事,奴婢也感到十分疑惑,按理说在花蕊中下的药量,只要稍稍离得近些,在花下待上片刻,便会中招,可月晚和韵春在花下待了许久,也未中‘百媚生’。之后,华贵妃也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也未有中药的迹象,可那药是奴婢亲自找人测试过的,绝不会有问题。再者,华贵妃在见到月晚之后,竟没有使手段来刁难于她,似乎并没有因为皇上和华家公子之事而迁怒于月晚,反而让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委实有些不符合华贵妃一贯的做派。” 很明显,今夜之事确有蹊跷,莫说太后心中有疑,就连佩蓉自己也甚是不解。安排下药之人和自己一样,乃是跟随太后多年的心腹,绝无可能背叛太后,而且还有人在暗处远远盯着御花园里的一举一动,这期间也没人去过御花园,她思来想去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池。 听到佩蓉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自然也明白佩蓉是在表忠心,太后默了默,端起茶盏沉吟道:“许是傍晚风大了些,将药粉给吹散了,如此看来,这丫头运气倒是极好。” 说罢,她轻啜了一口茶水,眉眼舒和道:“你们自幼便跟在哀家身边,哀家自然是信得过你们的。” 见太后打消了对她们的疑心,佩蓉心底稍稍松了口气。虽说自小便跟着太后,可在这深宫之中待久了,见惯了尔虞我诈,又何来完全的信任。主子们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哪怕是跟随多年的心腹,也会有生疑的时候,他们做奴才的,也只能尽量小心伺候,若敢生出二心,下场必会凄惨无比。 想到此处,佩蓉不由暗暗心惊,但也不禁暗自庆幸。 太后神色一转,眸底又生出一丝凝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让人无法捉摸,转而又问道:“韵春可有说过华琼跟那丫头都说了些什么?” 佩蓉仔细思忖后,恭谨答道:“据韵春所说,两人开始只是随意聊了几句,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后来华贵妃却让宫人们在梅林外候着,只身与月晚进了梅林,至于两人聊了些什么,她也无从知晓,只是没过多久,华贵妃便招呼着人回宫了。” “哀家本想着让她与华琼争宠,从而打压华琼,削弱华家的势力,没想到倒是哀家小瞧了她。” 太后轻轻搁置下茶盏,浅笑着摇了摇头,略感惋惜地叹道:“她既有本事让华琼不为难于她,想必已和华琼达成了某些共识,大抵也已经知道哀家在打什么主意了,恐怕她已不能再为哀家所用。” 佩蓉闻言一愣,旋即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忙道:“主子是想……” 只见太后脸上笑意一敛,眸中骤然凝起一片肃杀清寒。 “这丫头,怕是留不得了。” 瞥见她眼中的杀意,佩蓉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可王爷去寺里替您祈福,明日便要返程,若是王爷回来得知此事——” 太后冷笑一声,打断了佩蓉,沉声开口:“哀家不过是邀她进宫赏梅,至于她在宫里遇见了谁,得罪了谁,谁又要取她的性命,哀家又怎会知道?” 佩蓉立即听出了太后的言外之意,若是月晚在宫里遭遇不测,华贵妃必定脱不了干系,毕竟月晚入宫之后,唯一见过的便是华贵妃,届时自然可以将责任推卸在华贵妃头上。 可一想到洛淮舟与苏景迁之间的关系,佩蓉又不由迟疑道:“可是月晚毕竟是苏公子的亲人,而王爷向来又将苏公子视为毕生知己,若因您将她召进宫来而……” 她顿了顿,并未将后面的话说完,转而面露担忧地说道:“奴婢是担心王爷知道后,会因此事与您大闹一场,和您生出嫌隙来。” “哀家乃是他的生母,与他骨血相连,而那丫头不过是一个外人,他岂会为了一个外人,与哀家生出嫌隙?”太后的声音骤然冷沉了几分,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悦。 “是奴婢失言了。”佩蓉朝着太后深深一福,解释道:“只是王爷与苏公子情义甚笃,就怕王爷一时半刻不能理解主子的一片苦心,心中难免会有怨言。” “就算他现在不理解哀家,往后也定能明白哀家的良苦用心。” 太后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她眸底却在不经意间划过丝缕忧色,对比起方才语气中的冷厉,倒有几分声厉内荏的意味。 “舟儿生性纯良,最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当年苏景迁不过是救了他一回,他便对他掏心掏肺,这些年他不仅不顾自己的身份,在暗中对一个青楼诸多关照,还替苏景迁牵线搭桥,将他引荐给一些名门望族的权贵公子,让他一介布衣在南陵城里混得风生水起。这些也就罢了,哀家想着只要他能哄得舟儿高兴,哀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可如今这苏景迁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个远亲,竟带着这丫头接近舟儿,只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妄想与皇家攀上姻亲。”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宫中风云(九) 太后的目光逐渐趋冷,似裹挟着殿外的一抹霜色,凛凛生寒。 佩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太后的顾虑究竟是否属实,她无从得知,但她敢肯定的是,若是太后真的对月晚姑娘下手,王爷知晓后定会悲痛欲绝。 王爷虽贵为主子,但也是她亲手带大的,有时候王爷对她甚至比太后还要亲近,许多他不愿告诉太后的事情,都会偷偷告诉她,在她心里,早已将王爷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她实在不愿见到他伤心自责的样子。 先帝去世之时,王爷尚未满周岁,太后因此对王爷百般呵护,将他保护得极好。可太后做事一向专断,虽说大部分原因都是为了王爷着想,但却往往忽视了王爷的感受,也未曾问过王爷,这些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 王爷自小就不喜欢被宫里的规矩所约束,虽说和这些皇亲贵胄、世家公子也常有往来,可她看得出来,王爷内心始终是寂寞的,直到后来遇到了苏公子,她才第一次从王爷眼中见到了不一样的光。 她还清楚地记得,中秋节刚过去不久,王爷便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说他遇到了一位极为有趣的女子,他们不仅志趣相投,还成了好朋友,那是她第二次在王爷眼中见到了那种光。 她原以为太后只是想利用月晚来与华贵妃分宠,凭月晚姑娘的姿容,哪怕进了后宫,也定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显贵,更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即使王爷知道了,相信也不会太过难以接受。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后竟想要取她的性命。 先前在下药之时,她便有些动摇,但反复思量后,还是不敢违逆太后的意愿,也深知若是自己动了手脚,一旦被查出来,她恐怕此生都无法再见到王爷了。所幸,天不遂其愿,那药竟无缘无故失了功效。 若是月晚姑娘真的中了“百媚生”,定会被扣上个淫乱后宫的罪名,以宫规处死,倘若有朝一日王爷得知了真相,不知该何等悲愤,又该何等自责,只怕日后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苏公子。一连痛失两位挚友,王爷心里又如何能够承受得住。 思及此,佩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太后的神色,神思一转,旁敲侧击道:“奴婢倒是听闻这位苏公子在民间的声望极好,不仅为人方正,处事也分寸得体,更是个惊才绝艳的妙人,据说曾有不少人向其送上银子,欲通过他来接近王爷,但都被他一一回绝掉了。若真如此,倒也不像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而且在奴婢看来,王爷对月晚,似乎也并没有男女之情。” 太后闻言,凝眸朝佩蓉看去,目光中隐含着一丝迫人的犀利,似有一股威压朝她席卷而来,令佩蓉心口一颤。 “你一再劝阻哀家对那丫头下手,若不是知道你是为了舟儿,哀家险些以为今夜这药是你从中动了手脚。” 太后脸色一沉,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不悦,微蹙的眉心像一座小山压在了佩蓉的心头。 佩蓉神色顿时一紧,立即跪倒在地,对着太后叩首道:“奴婢不敢!” “哀家当然知道你不敢,也知道你对哀家母子忠心,但你要明白,舟儿是哀家的儿子,哀家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好,难道哀家还会害了他不成?” 太后正言厉色地敲打完一番后,才稍缓了些神色,随后示意佩蓉起身,又长叹一声,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自当明白这世间人心险恶,为了舟儿,须得宁枉勿纵。” 佩蓉低眉敛目,忙称是。 太后的视线越过佩蓉,转而落在远处,目光显得悠远而凝重,“这些年,哀家替舟儿物色了那么多能配得上他的官宦之女,他始终无动于衷,不是找借口推托,就是冷着脸将人给打发走,却偏偏和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相谈甚欢,这让那些大臣的脸往哪儿搁,哀家往后又如何替他张罗婚事?如今舟儿或许还未对她动情,可假以时日,难保不会生出情意来,哀家必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以免日后生忧。” 说到这里,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冷光,眉宇间多了几分狠戾,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如今华家越来越肆无忌惮,华琼不过是一个侍妾,竟敢骑在皇后头上为所欲为,甚至不将哀家放在眼里。这丫头既然能猜到哀家的心思,自然也知道哀家与华琼势如水火,如若今日她真被华琼为难,哀家说不定还会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入后宫承宠,为哀家所用。可惜,这丫头虽然聪明,却不识抬举,竟和华琼沆瀣一气,欲与哀家作对,哀家又岂能留她?” 佩蓉听闻后不由一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后让她特意安排一个不机灵的丫头到月晚身边,不过是为了迷惑月晚,让其混淆视听,其实太后真正的目的是想利用华贵妃来试探月晚,看看她是否能为自己所用。若是太后一旦发现月晚不能为她所用,不论月晚今夜能不能承宠,太后都会毫不留情地对她下手。 佩蓉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却见太后朝她摆了摆手,吩咐道:“去将华琼安插在宫里的眼线都处置了吧,哀家不想再见到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了。” 佩蓉颔首应了一声,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太后已不想再让她继续开口,深知当下恐怕难以劝动太后,也知多说无益,终是缄默了。 …… 琼华宫正殿内,华琼倚在贵妃榻上,支着额闭目养神,一名侍女跪在榻前,正轻轻为她揉捏着双腿。 “娘娘。” 华琼的近身侍女蝉衣步入殿内,站在碧玉珠帘外,轻唤了一声。 华琼闻声睁开了眼,眸中还带有些许倦色,她瞥了一眼蝉衣,随后恹恹地朝殿内侍候的宫人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宫人们得令后,行礼退去。 见人都散干净了,蝉衣这才掀开珠帘行至榻边,压低声音禀报道:“娘娘,方才宫外传回消息,那边的人马已经出发了,要不了多久便能事成,估计不到拂晓这个消息便会传到太后耳中,还请娘娘宽心。” 「最近很忙,不定时更新,还望各位读者朋友多多担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宫中风云(十) 夜风渐起,寒气愈发袭人,廊檐下悬挂的宫灯在风中来回晃动,光影摇曳间,绵绵细雪转眼已是鹅毛纷飞,在殿外当差的宫人们被冻得瑟瑟发抖。琼华宫殿内,地龙烧得正旺,琉璃宫灯高悬四壁,连枝灯台烛火葳蕤,云母窗明烘暖白,仅一墙之隔,便生出了两幅景象。 华琼听完蝉衣的禀报,又阖了阖眼,拖着娇媚的嗓子,懒懒说道:“还算是有些用处,也不枉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庇护着他们,让他们能安安稳稳地在山中做大王,如今也是该让他们回馈一些恩情给咱们了。” 话音刚落,又像是有些不放心,抬眸问道:“今夜之事,可是王明安亲自去安排的?” 蝉衣颔首:“是,娘娘请放心,王大人办事向来严谨,必不会出什么纰漏。” 华琼轻轻“嗯”了一声,由蝉衣搀扶着起身,缓缓步入内殿。 “这个王明安倒的确有几分本事,难怪父亲会对他青睐有加,将他一介寒门出身之人,破格提拔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当年也是他有先见之明,才在剿匪之时,劝父亲将这些山匪留着为华家效力,往后咱们不方便出手的事情,便可以差他们来办。” 说话间,华琼已行至镜奁前坐下,蝉衣一边替她拆卸着发髻上的钗饰,一边回道:“这位王大人的确是个有能之才,当年聂家之事,也是他的主意,如今聂家军无主溃散,老爷正好可以让这些年重新培养的军队将其取而代之,也算是将兵权握在了手里。” 华琼凤眸微眯,唇畔勾起一抹妩媚的笑容,“若是有了兵权,本宫便不用再看那老妖妇的脸色,本宫的四皇子也能如愿坐上储君之位。” 蝉衣望着镜中美人的笑靥,莞尔道:“娘娘乃是福泽深厚之人,往后的日子必能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华琼唇畔笑容一滞,旋即悄然隐去,仿若昙花一现。 她缓缓垂眸,目光落在一旁掐丝银嵌宝石妆匣上,默然半晌,忽然问道:“这个消息已经派人给他送过去了吗?可有让人察觉出什么端倪?” 蝉衣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便也敛了笑,肃然回道:“娘娘放心,奴婢特意让人安排了个乞丐去送信,绝不会让人察觉出端倪。” “那便好。”华琼执起梳篦,牵起一绺垂落在胸前的青丝,有一下无一下的轻轻刮过,“只要他前去信中所透露的地点,便能顺利将人救回。若是这丫头能平安度过今夜,明日禄亲王一回来,再加上有了这个恩情,太后便也无计可施,只能将人放出宫去。” 蝉衣拆卸发髻的动作微顿,抬眸看了一眼镜中人,眸光中带着一丝迟疑,似欲说还休。 华琼凤眸轻抬,从镜中瞥见蝉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问道:“你是否觉得本宫这样做太过冒进?” 蝉衣听她这样问,也不再有所顾忌,直言道:“娘娘今日有的是法子,让皇上不去御花园,实在犯不着激怒太后。再说,若是想让太后将人放出宫,大可以差人去给禄亲王送个信,让他连夜赶回来便是,又何苦走下这一步,将自己置于险境。” “犯不着?”华琼冷嗤一声,将手中的梳篦重重掷在妆台上,恨恨道:“就算本宫不招惹她,她也不会放过本宫!” 她冷冷地盯着前方,思绪被恨意所牵动,就连镜中的自己也变得模糊起来。 “自本宫入宫以来,太后便处处打压本宫,对本宫不依不饶,将本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近两年更是变本加厉,接二连三地替皇上招纳新人,想借此拉本宫下位,本宫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她凤眸微凝,陡然划过一抹犀利,眼眸深处,仿佛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千年寒冰,“本宫今日这么做,就是要让太后明白,和华家作对,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让她好好掂量掂量,这代价,她究竟能不能承受得起。” 蝉衣明白,娘娘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警示太后,让太后有所忌惮,纵使太后会怀疑是娘娘所为,可也只是空口无凭,根本坐不得实。以皇上对华家的宠信,自然不会为了太后的无端猜测而为难娘娘,最多是让人彻查一番,来宽太后的心,至于能不能查到,那就另当别论了。 蝉衣见华琼心烦地摁了摁眉心,立即放下刚从她耳垂上摘下的耳坠,一边轻柔地替她揉着侧额,一边宽慰道:“娘娘不必烦忧,皇上对那些新人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心里偏爱的始终还是娘娘您啊。” “偏爱?”华琼合着眼,任由蝉衣替她揉着侧额,唇边缓缓撩起一道讥诮的弧度,嗤笑道:“六年前,本宫尚未入宫之时,皇上宠爱的还是如今已经瘗玉埋香的岑妃,若他真的有心,又怎会在岑妃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皇上偏爱的不过是美色,不是本宫,倘若遇到比本宫更为美艳之人,皇上便会将本宫抛诸脑后,本宫最后也会落得跟她们一样的下场。” 说罢,她缓缓睁开眼,唇角的笑容似染上了一层悲凉之意,继而说道:“幸而皇上没能去御花园,否则一旦让皇上见到了那丫头,恐怕这后宫就要变天了,本宫这宠妃之位不但要拱手让人,就连华家的恩宠也无法像如今这般稳固,若是再被太后从中搅和,这兵权之事指不定也会落空,到头来,一切便会遂了太后的意。” 蝉衣闻言一怔,不由望向镜中之人,千娇百媚绕眼波,万般风情入眉端,分明美得如此勾人心魄,可言辞中却处处透出一股忧虑,能让素来艳压群芳之人都感到岌岌可危,可见那人的姿容是何等的得天独厚。 蝉衣心思一转,眼中骤然浮现出一抹杀意,朝华琼躬身道:“不如让奴婢去将她解决掉,以免后患无穷。” 知道蝉衣向来对自己忠心耿耿,所行之事也皆是为自己着想,华琼难得露出一丝真挚的笑意,对她道:“不必,本宫试探过她,她并无与本宫争宠之意,只要她不威胁到本宫的地位,本宫便不会为难于她。” 说着,她眸光一掠,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况且,今日本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独自邀她进了梅林,又并未对她刁难,恐怕此时太后心中已然认定她与本宫串通一气,自然不会蠢到将一颗随时都会反戈的棋子送到皇上身边。想必太后今夜就会对她下手,本宫好心提醒过她,也算是仁至义尽,至于能不能化险为夷,就要看她自己的命数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宫中风云(十一) “娘娘既然知道太后要对她下手,她能不能活下来也未可知,那娘娘为何还要费尽心机策划今夜这出戏,若是想要警示太后,往后有的是机会,又何必在今日这风口上行事?” 蝉衣柳眉微蹙,她虽已大致猜到了几分缘由,可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忧心之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华琼眼波一闪,流转间,缓缓看向一旁的连枝灯台,目光随着烛火的曳动,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当本宫见到林月晚的那一刻,才惊觉这其实是太后所设的局,不论是本宫还是皇上,今夜皆会步入太后的局中——若是让皇上去了御花园,皇上必会见色起意,那么本宫在宫中的地位便会受到威胁;可若是本宫去了御花园,便正好落入了太后的圈套。” 说到此处,她凤眸半敛,眸中陡然迸发出一道冷冽的寒芒,“太后为了不让他们母子生出嫌隙,在支走禄亲王之后,才将这丫头召入宫中,可见太后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过她。太后让她去御花园,便是想借本宫之手除掉她,自己坐收渔利,可太后没想到,本宫并未为难林月晚,所以太后定会迫不及待地对她下手,而林月晚若是出了事,太后便可以将一切责任推卸在本宫头上,让本宫成为她的替罪羊。如若本宫不走下这一步,又如何能向他证明自己的清白,到时候,他将如何看待本宫?” 华琼沐浴在温暖的光晕中,娇柔妩媚的语调里却透着丝丝幽冷,流露出一股切齿的恨意,以及一股难言的凄楚之情,昳丽眉眼间,那抹幽怨好似生了根,浓烈到难以化解。 “娘娘……”蝉衣望着她,心中略感酸楚,眸中不由生出一丝心疼。 华琼阖了阖眼,压下心底的躁动,转眸拿起妆台上的掐丝银嵌宝石妆匣,托在手中,莹润的指尖轻轻抚摸过匣盖,似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眉眼间的冷冽渐渐被抚平,漾起一片柔光。 “本宫想要的,就是让太后欠他一份恩情,有了这份恩情,至少往后能保住他的性命,至于这丫头是生是死,本宫并不在意,若她能活下来,太后往后也不会再为难她,就权当是本宫回赠给他的一份礼物吧。” 蝉衣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充满了隐忧,不禁出声提醒道:“可今夜之事一旦尘埃落定,太后即便无凭无据,也会将此事算在娘娘头上,将娘娘视如寇仇,届时太后一旦有所防备,那咱们日后再想要下手,就没这么容易了。” 见她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蝉衣咬了咬唇,狠下心继续游说道:“娘娘若想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便是对禄亲王下手,禄亲王是太后的命脉,只要禄亲王一死,太后必会一蹶不振,那么娘娘往后便再无后顾之忧,四皇子也能顺利坐上储君之位。” “本宫受太后打压这么多年,你以为本宫不想断了她的命脉吗?”华琼恨恨说道,随后眸光一转,媚眼染上了丝丝惆怅,似蕴含着难言的苦涩,“可这么做何其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将华家置于险境,太后已是风烛残年之人,怎值得本宫用华家的前程去赌,更何况……” 她睫毛微颤,望着手中的妆匣,唇角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缓缓道:“更何况,禄亲王还是他唯一的挚友……” 蝉衣闻言,双唇动了动,似想再劝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她又何尝不明白,娘娘所言所行,又哪里只是为了华家,这些年若没有娘娘在暗中相助,光凭一个闲云野鹤的亲王,又如何能让璇玑楼在南陵这块吃人不吐骨头之地安然太平到今日?若不是为了那个人,娘娘被太后打压了这么久,恐怕早就对禄亲王下手了,更犯不着兵行险着,走下今日这步,惹怒太后。 蝉衣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娘娘,您这是何苦……” 华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妆匣,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海棠并蒂步摇,精雕细琢的白玉花瓣层层叠放,以金钿作蕊,中嵌骊珠,下缀串珠流苏。工艺虽然精细,但比起这妆台上的琳琅珠翠,还是稍显逊色,不过胜在保存得极为妥帖,有种历久弥新之感,想来应是主人极为珍视所致。 “或许是在这深宫之中待久了,见惯了世态炎凉,有些记忆、有些人,便会显得美好而不可逾越吧。” 华琼凝眸而视,目光缱绻,思绪不禁飘回远方,任凭往日风月欺上眉头。 那年阳春三月,春日宴。 夹岸杨柳青凝黛,百花点妆砌春红。风娇日暖,波上寒烟翠欲流,廊桥水榭,琼筵坐花飞羽觞。 这是华琼最后一次出席世家贵族举办的春宴,因为不久之后,她就要进宫嫁给南陵国中最尊贵之人。原本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应再抛头露面,但架不住衍之和两位庶妹的再三邀约,她也自知,一旦入了宫门,恐怕再也无法见到宫墙之外的天地,索性再放纵自己一回,便应允同往而来。 华琼远远便瞧见女宾席这边,芙蓉桃花面,香风簇罗绮,云鬓霞袖,韶华斗丽,盛景一如往年,望之如绣。 她檀唇含笑,端着姿态与两位庶妹行至席位上落座,中途不免与人寒暄几句,听得的都是些羡慕恭贺之词,陈词滥调,华琼顿觉乏趣。 就在此时,忽闻对面男宾席间传来一阵骚动,华琼倒也见怪不怪,每年能来此处赴宴的,无一不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和小姐,他们被家族中人安排来此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互相拉拢、巩固自己家族的势力,故而此宴也在暗中成了一场相亲之宴。方才那阵喧哗声,不知又是哪家纨绔子为了引起这边女眷的注意,刻意为之。 华琼笑着抿了一口香茗,方一抬眸,却见席间的诸位贵女或粉面含春,或云娇雨怯,皆痴痴地朝男宾席方向望去。 顾盼流转间,万般风情绕眉梢,烟视媚行红袖招。 华琼心下有些狐疑,她眸光一掠,顺而望之,只一眼,便从熙攘的人群之中,望见了那名银冠墨袍的俊美少年。 而这一眼,便让她就此入了劫。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宫中风云(十二) 只见那人微微侧着头,正与身旁的禄亲王交谈着什么,脸上似有笑意隐隐浮动,如碧波上轻风拂漾而起的微澜,丝丝缕缕皆撩人心弦。 纵然只见侧脸,便也惊了满座红颜。 华琼从未见过如此耀眼之人,仿佛将天地万物之华光揽于一身,宛若昭昭骄阳,曦晖朗曜于世,灼灼耀目,恍觉神只入尘。 似察觉到数道目光的打量,他蓦然回眸望来,鸦青长睫下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便紧紧攥住了她的视线。 肌如冷玉白璧无瑕,羽眉挺鼻熠熠生光,唇红齿白染尽酒香。 梨花坠雪,海棠散锦。在占尽人间娇媚的海棠花下,但见那人勾唇一笑,慵懒而雍容地朝这方遥遥举杯,身后的玉树琼枝、锦绣繁华,竟连映衬都没能做到。 绮筵少年足风流,懒倚花下酌芳琼。 把盏飞觞轻展眉,惹怯满庭落红飞。 华胜九重阙上仙,魅绝人间盛世颜。 一川风月尽如土,郎艳独绝再无色。 直至今日,她才方知,千秋无绝色,惟其是尔。 她下意识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再凝眸望去,却见那人早已转头与身旁之人推杯换盏,未再看过这处一眼。 只是方才那一笑,犹如诱人上瘾的罂粟,早已侵入心扉,难以消弭,她口中的琼浆玉露,顿时变得愈发浓烈,竟有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妙。 华琼不知自己小酌了多久,直到听见席中贵女们开始讨论起他的来历,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原来他叫苏景迁,并非出身官宦之门,而是禄亲王带来的朋友,如今在南陵城内开了一家青楼,今日来此大抵也是为了结交几个贵族子弟,以便往后能关照一二。 听到此处,华琼心里不免有些惋惜。那人慵懒中却又透着矜贵,她总感觉那股贵气不像是后天而成,倒更像是与生俱来的,甚至比起身旁的禄亲王也不遑多让,若说他是王孙贵胄都毫不为过,却没想到,他竟是个普通布衣。 不过他如此年少便能在南陵城中开设一家楼馆,可见有几分能耐,就算他无权无势,仅凭这一身风姿,也足以让无数少女为之倾倒。只是不知道这样出众的男子,究竟会看上什么样的女子?单以姿容而论,这南陵城内怕是没人能超越自己,若是她不入宫的话…… 思及此,华琼猛然一惊,方觉心中悸动。 还未等她平息下心中波澜,便听闻男宾席间已开始行酒令,她不由同众贵女朝一个方向望去,但听他对答如流,出口成章,方知他竟不是空有皮囊,且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甚至有经天纬地之才,气吞山河之魄。 惊才绝艳世无双。 华琼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这几个字。 原来有的人生来便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直到此刻,华琼方知,自己心中的那股悸动,恐再难压下。 在这青葱岁月中,能遇见这样一个足以惊艳时光的人,任谁都会为之心动。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不可谖兮。 余霞成绮,金乌西坠,琼筵方歇。待人散尽,已是暮色四合。 此时,南陵城内华灯初上,八街九陌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街衢坊肆遍开,浮灯映万里,处处人声鼎沸。 南陵向来有春夜集会的风俗,而春宴往往便会定在夜市集会这几日,以便宴散之后,一些尚未尽兴的贵家子弟,可以继续游玩。 待衍之跟着几个狐朋狗友离去后,华琼本想乘马车回府,可她那两位庶妹却是一脸憧憬地望着不远处的闹市,似乎并没有跟她一起回府的打算。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许是担心两位庶妹的安危;许是想到自己就快要入宫,想再看一眼这南陵城的繁华街道;又许是,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再见一见那个人。于是,在两位庶妹还未开口央求她的时候,她便带着蝉衣和两名家仆,徒步朝夜市走去。 两位庶妹自是惊喜,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了不少奉承之词,直到到了闹市才算安静下来。华琼站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看着两位庶妹东挑西逛,时而在店铺中挑选商品,时而又在杂耍那头鼓掌喝彩,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而她却对此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致,心中的那抹期待早已蠢蠢欲动,她有意无意地环顾着四周,只希望还能再见那人一面。 “三姐快过来,这边有猜谜的。” 她刚一走神,便被五妹唤回神来。抬眸望去,便见两位庶妹正站在一家商铺前朝她招手,商铺周围围着一众跃跃欲试之人。 “今日本店将出三道谜题,谁能连续解答出这三道谜底,便可以获得本店的镇店之宝。” 话音一落,便见店家拿出一个半开着的掐丝银嵌宝石妆匣,里面放着一支白玉海棠并蒂步摇。 望着这支步摇,华琼微微有些失神,白玉海棠,不由令她再一次想起今日宴会上那个坐于海棠花下遥遥举杯之人。 “三姐,这步摇好漂亮!” “依我看,三姐若是戴着这支步摇进宫,定能艳压群芳。” 听着两位庶妹的耳语,她微微抬起下巴,朝店家道:“出题吧。”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物。” 谜题一出,便听得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她思忖片刻,檀唇一弯,在他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前答道:“砚台。” “恭喜这位姑娘,答对了,且听下题。”店家看着华琼,继续出题:“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打一物,烦请姑娘作答。” 此题一出,周围静了下来,似乎都在认真思索着谜底,她一时也没能想出答案,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道:“景迁,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的心猛然一颤,那声音,不是禄亲王是谁,被唤作“景迁”的那人,不是她寻觅了半天之人又是谁? 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缓缓回首,果然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宫中风云(十三) 那人只是往人群中一站,周身辉芒便犹如万顷华光倾覆而下,杲杲如骄阳悬夜,将她的眸光晃成了碎影,再也无法看清周围之人。仿佛在这火树银花、星辉月影之下,仅余他一人孑然独立于天地间,耳边所有的喧嚣嘈杂在这一刻,都已消散。 只见他唇畔微动,朝身旁之人轻声说了句什么。 纵然声音极小,但她还是准确地从他唇齿间捕捉到了答案。 “是画。”她笃定地答道。 店家一愣,随即笑道:“姑娘厉害,且听最后一题——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打一字。” 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某处,一心关注着那人的动静,甚至连店家出的题目都未曾听清。 好在禄亲王在店家给出谜题后又忍不住再次向他寻求答案,可这次,她却久久未能听见他的回答。 她不自觉地朝他望去,却见他幽幽地望着前方,眸底映进了满目浮华灯火,分明流光溢彩,可他的眼眸深处却像是布满了浓墨的暮色,令她无法从中窥探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有那么一刹那,她仿佛觉得他的视线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许久,才听见他轻声开口:“是‘林’字,双木林。” 他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慵懒散漫,低沉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轻柔,宛如古琴拨弹,弦音悠扬,丝缕扣心。 她的心莫名一紧,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间弥漫开来。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便听店家催促道:“姑娘可否能答出谜底,若是不能——” “林,双木林。” 她答得毫不迟疑,尽管她根本就不知道题目为何、答案是否准确,可只要是他给出的答案,她便打心底笃信。 “姑娘果然厉害,今日本店这支海棠并蒂步摇,便归姑娘了。” 蝉衣从店家手上接过匣子,转手递到她跟前。 “三姐赢了!” “三姐你真厉害!” 两位庶妹的赞叹声,以及周围的羡慕、遗憾声不绝于耳,她若恍觉未闻,她心中自是欢喜,只是在这一刻,她却只想将这份喜悦同他分享。 她拿起匣子便转身去寻那人,可放眼望去,周围人群之中早已不见其踪影。 就在她沮丧之际,便见街头的一辆马车上,禄亲王正好探出半个身子来,朝后方挥了挥手,喊道:“那我先回府了,明日再去楼里寻你。” 只见后方那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玉树苍松,一袭墨袍在月华下如仙似妖。末了,朝禄亲王含笑着点了点头。 她心中一喜,目光紧紧盯着那处不敢放,立即朝身后的家仆吩咐道:“你们在这陪着五小姐和六小姐,我去去就回。” “哎,三姐,你要去哪?” 六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没有理会,反而加快了步伐,带着蝉衣径直朝街头走去。 “苏公子。” 待那人正准备离去时,她终于及时赶到,叫住了他。 那人转身回眸,目光淡淡地从她身上扫过,随后浅笑着开口:“华小姐?” 没想到,他竟然记得她。她心中某个地方好似轻轻颤动了一下,犹如风过平湖,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略感紧张地紧了紧手上的匣子,还未斟酌好要如何开口,便又听他问:“不知华小姐找在下有何事?” 他的语调听起来慵懒而散漫,但却又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客套和疏离。 她快速整理好思绪,朝他歉意一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方才解谜,华琼只解出了第一道谜题,之后的二、三题皆是从苏公子口中听得的答案,并非华琼所解,因此这支步摇华琼更不能据为己有,理应物归其主。” 说罢,她将手中的匣子递到了他跟前。 他挑了挑眉,却并未伸手接下,只是低低笑了一声,说道:“华小姐言重了,在下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又怎可居功?况且,海棠配美人,娇艳两相宜。这海棠花如此多娇,应与美人相得益彰,在下不过是个粗鄙之人,拿这女子之物亦无用,还是华小姐留着吧。” 虽然知道他是在推辞,并未有其他意思,可他的话却还是犹如一只温暖的手从她心尖处轻轻抚过。 她怔怔抬眸,却见他轻展着笑颜,宛如暗夜中横行的妖魅,带着一身致命的魅惑,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人心。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仿佛有一种魔力,看似平静,却又像个漩涡,让她不受控制地沉沦。 手中的匣子忽然有些发烫,仿佛有什么在灼烧着她的指尖。 “华小姐若无他事,在下便先告辞了。” 眼见他转身欲走,她咬了咬唇,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这步摇乃是海棠并蒂,寓意极好,苏公子何不将它赠与心仪之人?” 说完,她便有些后悔了。这话中的试探之意,于他而言,又岂会听不出来? 他站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微微眯了下眸子,神色虽无任何变化,但她依稀能感觉到他的眉眼似乎变冷了些。 她心中有些忐忑,毕竟被一个不熟的人这般试探,任谁都会觉得另有所图。 就在她正琢磨着该如何挽回之时,却见他勾唇一笑,回道:“在下并无相赠之人。华小姐若是不喜欢,赠与他人便是,又何必纠结。” 他的语气依旧慵懒而散漫,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有任何不满。 见他未有异样,她稍稍放下心来。 而他的回答更是令她不甚欣喜,正欲起个话头和他聊些什么,便听他道:“苏某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先行告辞了。” 至此,她的记忆便定格在了那道清冷的背影上。 杨柳千丝,绊惹春风。怎奈何身不由己,却已情根深种。 殿内烛火一曳,华琼的目光仍旧落在那支步摇上,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缱绻柔情。 “蝉衣你说,倘若当年我不进宫,是否也能在他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蝉衣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随后轻声安慰道:“会的,娘娘如此娇艳,正应了这海棠花,想必当年苏公子便是因此才将这支步摇留给了娘娘。” 华琼笑笑,不再言。 她原以为进宫之后一切都会归于平静,时光会消磨掉一个人留下的印记,她终有一天会彻底忘了他,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至今仍能清晰地忆起他惑人的眉眼、他慵懒的声调以及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些记忆,总能让她在岁月中一遍又一遍沉沦。 原来,有些思念可以浓烈如酒,只会随着岁月沉淀,越酿越醇厚。 海棠花下,忽而一顾,方知相思无尽处,便教情丝深入骨。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宫中风云(十四) 芙蓉帐宵暖,漏声未残,凉夜已深。 亥时尚未过半,这偌大的皇宫内已是一片沉寂,除了守夜的宫人和巡夜的禁军之外,再难觅得半个人影。 仙福宫偏殿的一处院落内,厢房蜡炬未熄,昏黄的幽光在冷寂的夜色中,留下一缕缕残影。 林绾绾坐于窗边,悠闲地品着一盏茶。 整间房内只燃着一盏烛台,一双星眸在烛火氤氲下泛出丝缕涟漪,艳色潋滟,吸人目睛。可在她眼眸深处,却又似覆了一层檐上青霜,如琼屑,如碎玉,望之一片清冷幽寒。 她时而凝眸望着手中的茶盏,时而又隔窗望向那些被风吹得乱颤的枯枝残影,直到一盏茶将尽,她才终于将茶盏放下,随后红唇轻轻一挑,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一丝笑意。 四周万籁俱静,唯闻窗外风雪声渐大,偶闻寒霜折枝。 她羽睫轻颤,转而幽幽地叹了口气。 看来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这位华贵妃看似并未为难于她,实则也未放过。在华贵妃邀她进入梅林的那一刻,想来便已洞悉到了太后的计谋,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为难自己,转而不露声色地将计就计。待这件事传入了太后的耳中,那么太后必然会认为她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将她们视作一丘之貉。如此一来,太后便更不会放过自己,今夜,定会对她下手。 不过令她费解的是,这位华贵妃既然选择了顺水推舟,也知道太后今夜要对自己下手,按理说,她应当喜闻乐见才是,可为何又要多嘴一句,提醒自己防范太后?她既想让自己死,又想让自己生,如此纠结反复,究竟所图为何? 就在她沉思之时,夜风突盛,旁边一扇未关严的菱花窗忽而刮开,灯座上的烛火被风激得摇晃不止。紧接着,一股寒风猛然侵入房内,刹那间,风息灯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伴随着烛台上蹿起的一缕青烟,林绾绾眸光微微一闪,身形轻盈而矫捷地掠开,迅速从发间拔下一支簪子,直直抵在蹿入屋内的黑影脖颈处。 “林小姐,是我。” 黑影一把扯下了面罩,借着窗外微弱光线,一张英挺的俊脸落入了林绾绾的视线。 “子玉?”林绾绾微微蹙了下眉,旋即放下了手中的簪子。 她默默看了他一眼,随后行至窗前将窗户关上,又将火折子拿出来,垂眸点着一盏烛台,头也未抬地问道:“是他让你来的?” 她声音虽然平静,但子玉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冷意。 子玉见她这般态度,大致也知道几分缘由。来之前,子书便曾偷偷跟他提过,今日主子与林小姐在庄子上曾发生过争执一事,故而林小姐在见到他们时,大抵会有些不待见。 他心中轻叹,颔首道:“是。” 话音刚落,烛火复燃,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林绾绾目光一掠,一眼便看到了子玉肩上系着的包袱,当即眉头一扬,似笑非笑地问道:“这是何意?进宫之前,我让暖烟转托于你的话,你……没有转告给他?” “属下一字不落地如实向主子转达了。”子玉朝她微微欠身,立即取下包袱,摊在桌案上,解释道:“林小姐莫要误会,主子吩咐属下来此,并不是为了阻止您或是带您走,主子只是让属下将这件夜行衣带给您,他说您或许能用得上。” 林绾绾盯着桌案上的夜行衣,刹那间眸底涌动着数道难以言说的情绪,神色显得颇为复杂。 莫非苏瑾已经知道自己进宫的目的了? 林绾绾也说不清此时心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分明有许多话想要说,可却又不自觉地哽在了喉头,最后只幽幽道:“你家主子倒是想得周到。” 说罢,她替子玉斟了一盏茶,示意他坐下说话。子玉见状倒也没有推辞,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倒是难为你了,这皇宫之大,若是没人引路,想找一个人实属困难,想来你也找了我许久吧。” 子玉摇了摇头,浅笑着答道:“各国皇宫虽有差异,但一些宫苑和宫道却也算是大同小异,属下虽未来过南陵皇宫,可大致的方向还是能辨得清。只是刚潜进来的时候,不巧在御花园里见到有人使了一些下作手段,便耽搁了些时间,而后又正巧见到了您,于是便在暗中跟着您。后来您回来后,属下便潜伏在外面,待到夜深人静时再现身。” 其实子玉很想告诉她,若不是主子痛急攻心,又冒着风雪来回策马,引发了旧疾,现下无法运出内力,否则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便该是主子了。而主子为了能尽快确认她的安危,不顾他们三人的极力劝阻,硬是让他和子书、子衡一起潜入宫里寻她,自己却硬撑着病发的身体,在宫外打点一切。 这些林小姐都一无所知,可子玉知道,主子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便已说明,他已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不打算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早已将林小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加珍贵。 只是这些,他从来都是独自担负,在她身后默默地替她摆平一切,从不肯让林小姐知晓半分。 他还记得,自己曾问过主子,林小姐每次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屡屡将自己置于险境,为何主子从不阻止,最后还要默默替她收拾残局。 而时至今日,他也依然记得主子当时说过的每一个字—— “她啊,素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既喜欢多管闲事,又爱逞能,即便自己深陷旋涡也不知收敛,倔强要强又从不肯低头,越是阻止,她脊梁上的那根反骨便越硬。偏偏还是个口不对心的,向来吃软不吃硬,看似牙尖嘴利从不饶人,实则却是心地善良、面硬心软。她这样的性子,总得有人护着才行,需要有人理解他、包容她,愿意去了解她的想法,肯为她放下身段哄着她、跟她晓之以理提点她,等她那股倔劲过了之后,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也会听取旁人的意见。只是,该敲打的时候还是得敲打,不能一味纵着她,让她不知天高地厚;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护在她身前,让她陷入自我怀疑,所以只需在背后默默地替她摆平一切,等她闹够了,再好好敲打一番便是。”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宫中风云(十五) 林绾绾听闻子玉此言,微微一愣,抬眸问道:“如此说来,那些洒在梅花上的药粉,是你弄散的?” 她之前就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太后既然从一开始便有所图谋,那必是想要一击即中,那这“百媚生”的剂量便不该下得如此轻微才对。 子玉闻言,也略有些诧异,转而问道:“莫非林小姐知道,那花曾被人下了药?” 话音刚落,便又似想起了什么,恍然一笑,“是子玉糊涂了,林小姐长在北落师门,这些药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自然是认得的。属下只是看不惯这些下作伎俩,便用内力催动了一股风,欲将其吹散,只是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后来才知这手段竟是用来对付您的。” 子玉说完,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主子没来,若是让主子知道太后要这般对付林小姐,只怕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就像当初龙阳峰觊觎林小姐一样,主子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剥离下来。倘若林小姐真的在宫里受了半分委屈,那么以主子的手段,绝不会放过太后和想伤害林小姐的任何人,届时,主子与禄亲王之间怕是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林绾绾盯着杯盏稍稍有些出神,烛火倒映在她眸中摇曳氤氲,晦明之间,似生出几分迷离之色来。 就在子玉以为她不愿再多言的时候,便见她勾了勾唇,轻声开口:“倒也不尽如此,北落师门以东百里之外,有一座小岛,上面住着一位老人家,平日就喜欢在岛上倒腾、炼制药物,我曾在那里待过大半年,所以也算能识得一些。” “原来如此。” 子玉微微颔首,对于林绾绾方才的失神也并未多想,对其所言也是深信不疑并未细思,旋即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瓶子,递给了林绾绾。 “这凝神丹服用之后,三个时辰内,便不会受迷香之类令人神智混乱的药物影响,主子特意嘱咐属下将其带来,让林小姐晚上务必服用。” “你家主子还真是厉害,什么都能给他算到。”林绾绾垂眸望着手中的瓷瓶,眸底划过一抹令旁人难以窥见的柔色,随后颇为无奈地扯了扯唇角,将瓶子收进了袖间,“代我谢过他。”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夹带着一丝暗讽,但神色间却又颇为诚恳,一时之间子玉还真摸不准林绾绾此刻的态度。 而这一刻,又不由让子玉想起了下午见到主子的那一幕。 那时,他收到暖烟的传话后,深知事态紧急,便立即策马朝庄子赶去,可没行几里路,便见主子的马车停在林中,子书则一脸焦虑地守在外面。 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上前一问,才知主子恶疾复发,此刻子衡正在为主子施针。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上了马车。 方一掀开车帘,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就连主子平日用来遮掩血腥味和药味的白檀香,竟也没能将其压下。 他看见主子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宛如一块失了生气的冷玉,脸色几近苍白透明,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碎裂消散。 在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子书,若是子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林小姐这件事擅自隐瞒下来,不让主子再为此事操心分毫。可他不是,也正因如此,主子才放心将诸多事情交由他来办。他不敢辜负这份信任,更深知主子对林小姐的感情,若是林小姐真的在宫里出了什么事,恐怕主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子衡施完针不久,主子便醒了过来,在见到自己的一刹那,似已猜到了什么,只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眼见主子气息微弱,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冷汗,他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心下一横,几乎没有给自己留有任何犹疑的机会,在子书和子衡愤怒不解的目光中,将林小姐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了一遍。 主子听完后,眼睫半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只看见他鸦青长睫在眼下落下的一片阴翳,眸底似乎一如既往地沉寂,却又好似翻涌着无数情愫,令他难以洞察分毫。 默然半晌,主子忽然笑了起来。 “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恩怨两清吗……” 主子话音还未落下,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痛苦而急促,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震出体外,也震碎了他眸底的沉寂,这一次,他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主子眼眸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碎裂开了。 咳了许久,主子才缓了下来,苍白的唇边慢慢浮出一丝苦涩,幽幽望着窗幔,喃喃似呓语,可他却听得分外清晰。 他说:“可我们之间……又如何能恩怨两清?林绾绾,你我的宿命,从一开始便已纠缠在了一起,恐怕此生,都无法解开了……” “子玉?” 林绾绾的声音让子玉渐渐回过神来,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当即垂首,满脸歉然地道:“实在抱歉,林小姐方才说什么?” 林绾绾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未计较,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你早些回去复命吧,让他放心,这宫里的人,我尚且能应对。” 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后日便是除夕,洛淮舟这两日必会回宫,只要我安守本分,不被他们抓到把柄,他们明面上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待洛淮舟回宫,定会安然无恙地放我出宫,你让他放心便是。” 子玉点了点头,说道:“主子还让属下带了句话给林小姐。” 林绾绾目光微闪,抿了抿唇,心底生出一股抗拒,就在她刚要出声阻止子玉将话说出口的时候,却还是被子玉抢先了一步。 “主子说,林小姐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不用担心……” 子玉一字一句地说,可他的声音落在林绾绾的耳中,却早已变成了苏景迁那道低沉悦耳的嗓音。 刹那间,她仿佛见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前,用那双蛊惑人心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温声道:“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用担心后面的事,更不要委屈了自己,一切有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宫中风云(十六) 林绾绾缓缓转过头,隔窗朝外面望去,许久都未开口。 某一瞬间,子玉恍惚从她眼眸深处看到了一抹深深的痛楚,可当他想再次确认之时,却发现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冷寂。 主子与林小姐之间的事,他向来不敢多言,可如今主子他…… “林小姐,属下有句话,自知不该讲……”子玉垂眸盯着桌案上的茶盏,逐渐握紧了双拳,似下定决心般坚定开口:“可是,即便是要被罚入暗牢,属下今日也必须得说。” 他骤然起身,朝林绾绾深深行了一礼,字字铿锵道:“江淮琅一事,子玉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主子对他与沈城主之间的过往并不知情,更从未想过要利用林小姐,还望林小姐莫要因此事错怪主子。” 林绾绾闻言,眉心微动,似有什么在她眸底悄然划过,可转瞬间,神色又恢复了平静,似乎并未有过丝毫动容。 她回眸,视线在子玉身上扫了一圈便收了回去,勾唇浅笑道:“子书离得那么远也能听见,看来他耳力倒是极好。只是他将这些告诉你,就不怕他自己被罚去暗牢吗?” 子玉微微颦眉,抬头朝她望去,目光中似隐含着一丝薄愠,不解地问道:“林小姐既然连这些都知道,又怎会不清楚主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今日又何必要说出那些割人心肺之言?您可知,主子他——” 子玉倏然一顿,似豁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腹中。 林绾绾骤然凝眸望向子书,眸底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子玉缓缓垂眸,遮盖住了眼底的沉痛之色,再次朝她行了一礼,略带歉意地道:“是子玉失言了,待子玉回去之后,自会去领罚。可是林小姐,子玉今日冒昧地跟你说这番话,只是希望,您能多信任主子一些,哪怕就一点点……” 林绾绾缓慢地眨了下眼,卷翘羽睫如同蝴蝶翅膀轻轻扇动了一下,华光氤氲的眸底终是漾起了一道波澜。 子玉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言,躬身道:“子玉告退。” 待子玉离开之后,房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林绾绾的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天地间忽然变得恍惚,往事如走马观花,在她脑海中一幕幕掠过,尘虑萦心,纵然她凝神看了许久,也未能看清眼前是一片怎样的天地。 她阖了阖眼,索性灭了烛台,推门而出。 长夜寂寂,寒风轻描,千樽雪落如月织光。 她站在廊檐下,微微仰起脸,眸底染了几许清绝雪色,似潋滟着水光,又似裹挟着冷寂。 她静静伫立在风雪前,未退未怯,雪花纷纷扬扬落至她眉间,未敛未拂,任由霜雪化作眉间长风。 那年,他们三人趁舅舅闭关之际,偷偷跑到北溟的边城游玩。 在途经一个村落时,听闻近日匪寇横行,时常到山下滋扰村民,附近村落已有多名妇女惨遭掳掠,就在前两日,又有两名姑娘被山匪给掳上了山。村民们本想报官,可奈何山匪太过猖狂,竟半路截杀了几名欲去报官的村民,并扬言,若是谁敢去报官,便会将整个村子付之一炬。 他们三人本想去救人,但因玄武帝曾下旨,容绥无诏不得回北溟,又怕被人发现,告知舅舅他们曾偷溜出来,故而为了不暴露行踪,苏瑾和容绥便在暗中护送村民去报官,等当地官兵前去救人。 可她那时正痴迷于话本子上那些大侠,对于他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这等妙事,自是热衷,早就想亲身体验一番。于是她仗着自己会些武功,便独自潜入了山匪窝里,想来个出其不意将那些受困的女子救下,顺便可以在苏瑾和容绥面前炫耀一番。不料,她刚刚偷摸进山寨,便被山匪逮了个正着。 她原以为自己的武功不弱,可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光凭自己的一些小聪明是不能化险为夷的,平日练武偷奸耍滑,到了关键时刻竟会如此要命,难怪苏瑾临行前要千叮万嘱,让她不要胡闹。 还好在山匪还没来得及动她之前,苏瑾带着人赶了过来,将她及时救下。 她自知理亏,回去那一路,她软磨硬泡,跟苏瑾说了许多好话,可他却始终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肯回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她。 她从未见过苏瑾如此冷沉的神情,就算是初识之时,她也未曾见过他这般,仿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冷漠气息,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他在生她的气,而且极其生气。 她心中既失措又忐忑,却又屡屡找不到宣泄之口,渐渐地,这些情绪便积聚成了一股幽怨,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气他的不予理睬,还是在气自己,只是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主动找苏瑾说过话。 直到某天夜里,苏瑾忽然出现在她的房间。 那时他们还住在客栈,只见苏瑾曲着一条腿,靠坐在二楼窗户上,月辉刚好落在他身上,月漫银霜下,俊美无俦的五官被淬得愈发稠艳。 他静静地望着她,唇角微扬,清幽的月色漫入他眸底,似有些冷,又有些柔。 她愣了一下,心中一阵欣喜。 但一想到他这几日对自己的疏离和冷淡,很快又将唇角扬起的弧度给压了下去,没好气地问道:“还来找我做什么?” “不想见到我?”他眉梢一挑,唇角的笑容带着一股风流少年的桀骜。 与他冷战这几日,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今日见他主动来找自己,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话来哄哄她,却未想到这人一开口还是这般不中听。 她冷哼了一声,悻悻别过脸,打算先晾他一会儿,晚些再同他讲和。 “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她听不出喜怒,只是话音刚落,便又听见一道在夜风中荡起的衣袍声。 “站住!” 她慌忙出声制止,可当她转头望去,窗边已没了他的身影,她又不死心地趴在窗台上向下望去,却还是未能寻见他的踪影……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宫中风云(十七) 一股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弄丢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只是那时,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她满腹委屈地望着窗外,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他明明知道,只要稍稍哄哄她,她便不会再跟他闹别扭了,可为什么他这次就是不愿再哄哄她呢? 她明明……明明已经知道错了啊…… 就在她无比沮丧之时,忽然感觉身后似有什么东西从她发间轻轻拂过,她下意识地回过头,便闻见一阵花香以及苏瑾身上那股独有的崖柏香,她凝眸看去,只见那人执着一簇花枝,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生气了,好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宛如古琴拨弹,轻拢慢捻,似宠似哄;又恰似轻风徐徐,揉开了浓稠夜色,抚平了她心中幽怨。 说着,他从花枝上摘下一朵花,轻轻别在她发间,唇边绽放出一缕青烟般的浅笑,清冷的月色落在他眸中,竟变得莫名柔和。 她撇了撇嘴,倒也没有客气,从他手中将花枝接了过来,一边把玩,一边佯装不在意地说道:“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眉眼含笑,像是早已将她的伪装识破了一般,屈起食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尖,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我若是真走了,某人不是又得哭鼻子了?” 他指尖上染着淡淡的崖柏香,透着一股凉意又隐有一丝甘甜,清冽却又不失馥郁,总能让人沉迷其中,好似会上瘾一般,倒是像极了他这人。 纵然心里的埋怨早已在他出现之时便已烟消云散,但她却仍是嘴硬着不肯服软:“谁、谁哭鼻子了,我才不稀罕你来找我。” “林绾绾,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倏然敛了笑,视线沉沉落在她脸上,眉眼间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凌厉,“你这次真的太过胡闹了,怎能不顾及自身安危只身入虎穴,若不是我半路放心不下你,又折了回来,你……你可知会是怎样的后果?” 她还以为他冷落了自己这么多天,至少也该先同她和解之后,再进行一番说教,没想到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刻薄,一言不合就开始说教自己。 一念及此,这几日积攒的委屈便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顿觉委屈极了,“你走,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你什么话都不肯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气什么……再说,我明明已经跟你们道过歉了……你凭什么不理我……” 心中的悲伤一旦逆流而上,便再难压下,她一边承认着自己的错误,一边控诉着他这些天对自己的冷漠,不知不觉间,脸上已是一片湿润。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素来骄矜桀骜的人,在这一刻竟会有几分无措,纵然他掩饰得极好,可她仍然在他眸底捕捉到了一丝慌乱。 他并未反驳她的指责,只是不停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声音轻缓:“是我不好,我不该一连几日都不理你,你若恼我,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见他终是软了态度,再加上她本就理亏,自知不该再任性,不由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往后,若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但是不可以再像这些日子一样,对我不理不睬了。” 他垂眸望着她,眼尾泛着一抹淡淡的殷红,点漆瞳孔里分明月辉流转,可却穿不透里面一层又一层的雾霭。 “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往后不要再像这次一样莽撞了。”他顿了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暗沉,仿佛带着一股极强的力道,像是要将她卷进深不见底的漩涡,“你知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我快要失去你了。” 他紧绷着下巴,尽管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她还是从他声音中听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一怔,鼻尖蓦然发酸,继而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穿过层层雾霭,在他瞳孔深处看到了一种叫“后怕”的情绪,这种情绪如同一头猛兽,反复撕咬着他,几乎就快要将他眼底的平静给撕裂。 她忽然想起了他母后和皇兄惨死于宫中的景象,她只觉自己的心猛然一抽,仿佛有一支利爪在挠她的心,竟莫名地发痛。 那时,她尚未分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只是凭借本心,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努力踮起脚尖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像舅母平时安抚她一般,轻轻拍打着他紧绷而又颤栗的后背。 她一字一句地说,仿佛承诺一般,庄严而郑重:“阿瑾,不会的,你永远不会失去我的。” 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已将双手环在她腰间,用力地回抱住了她。他将头轻轻埋在她颈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剧烈的心跳,以及唇齿间的颤抖。 “林绾绾,往后不管你要做什么,只要是关乎自己安危的事,都要及时告诉我,不要再让自己独自置身于险境,也不要委屈自己,我不会阻拦你,但你一定要告诉我。你记住,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后,不论何时、何地,我,都是你的退路。” 他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压不住里面的温柔和坚定。 他抱了她许久,直到他沉淀完了所有情绪,直到她脚尖开始发麻,他才轻轻放开了她。 只见他眼尾的那抹殷红愈发浓艳,分明应是人间惊鸿颜,可她却一度哽咽,心疼难言。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样一个在人前骄矜桀骜的少年,在无人处卸下所有伪装时的脆弱;也忘不了,他潸然滴落在她颈间的灼热,是何等滚烫;更忘不了,从他唇齿之间溢出来的每一个字,又是何等地坚定而固执。 这世间的执念,终是难描难言。抬眼,是灯火阑珊的人间,闭眼,却是前尘往昔浮生梦,一年复一年。 林绾绾缓缓眨了下眼,眼前寒风映雪芒,脸上却早已是一片凉意,竟不知是雪化了水,还是水化了雪。 她的目光穿过风雪,遥遥望着远处,眸底盈着一层水光,雪花片片落入她眼帘,似有什么悄悄融在了里面。 霜雪零落几场,才能拂去固执的倔强,往事凭栏回想,又何曾孤勇一腔?念未绝、意难断,辗转又纠缠,纵有淋漓悲欢,亦终有一刻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