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成为风》 1. 他会成为风 遇见陈安风的第一天。 第一眼,她就觉得他像风。 后来,他真的成为了风。 * 入伏,热浪席卷整个城市,陵川气象台向市民发送了红色高温预警短信。 艾松雪瞥了眼收到的短信,关掉手机,坐上跟前黑色汽车的后座。 车辆很快启动,驶离红枫别墅区,向着城外的方向开去。窗外街景如潮水倒退,路旁的绿化带在上了国道后被拉成模糊的长线,断断续续的,延向身后渐远的城市。 隔着窗,风声依旧猎猎如裂帛,盖过了盛夏的蝉鸣。 车里开了空调,出风口往外送着凉风,一并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捎至后座,艾松雪不喜欢这个味道,闻多了觉得头晕。 她伸手降下车窗,窗外燥热的风灌进来。 头发被吹到脸上,艾松雪没管,微眯着眼透过夏日的长风继续看着窗外。 沿路的风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除了看看远处,也没别的事可做。 前面开车的司机透过后视镜暗暗看向艾松雪,他给这家人当司机已经有好些年头,从艾松雪还在读高中时他就经常接送她,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见过艾松雪在车上做别的事情,永远都是望着窗外,不说话,表情平静淡漠。 司机经常觉得,艾松雪不像个只有十八岁的小姑娘,却也不像老人,并不沧桑,只是太冷,像个冷冰冰、没有感情的物件。 今天,她给人的这种感觉更是尤为强烈。 从陵川到淅县近四个小时路程,艾雪眼底始终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 下了高速转国道,入目是长街,耳旁充斥喧嚣,难得,现在的小县城还有不冷清的,尤其淅县还是座山城。 车辆继续往前开,路开始变窄,路旁的树却越来越茂盛高大,风声压不住蝉鸣了,燥热散去,迎来送往的风带着山间泥土与树叶的气息。 在蜿蜒的山道上又行驶了两个小时,眼前出现一条破旧的街道,终于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白鹤镇。 白鹤镇的街道只有这一条,一家百货店,一个小型农贸市场,一间诊所,一个洗发店,一家小饭馆,一家卖农药的,一所小学和校门前的小卖部就组成了这条街道的所有全貌。 车子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驶了过去,再往前开一截路,拐个弯,一栋新盖的小洋房坐落水泥路旁,两层楼的洋房带了个小院,彼时院落前一个中年妇女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望着这边。 看到老人,艾松雪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等车停下来,她先喊了声,“外婆。” “诶,来啦。”外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艾松雪看着外婆眼角堆起的层层皱纹,有那么两秒的恍惚。 今年寒假她见到外婆的时候,外婆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皱纹,也没有坐轮椅,带着她健步如飞地去爬了峨眉山。 每年寒暑假,外婆都会带她去旅游,今年她们原本约好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但外婆身体出了状况,住了三个月的院,现在虽然出院了,可腿脚再回不去从前,十来米的距离都得依靠轮椅。 艾松雪下车,司机把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拿出来递给她,再跟外婆寒暄两句后就启程回去了。 外婆旁边的中年妇女过来让艾松雪把行李给她,外婆介绍道∶“这是小周,白鹤镇本地人,在这儿照顾我饮食起居,按辈分,松雪你得叫她姨婆,但你就叫周姨就行。” “周姨。”艾松雪向她微微颔首。 “诶,咱进去吧,放好行李就能吃饭了。” 外婆进院子后就没再坐轮椅,带着艾松雪去了她房间,房间在二楼,装修是极简主义的原木风,外面带了个小阳台,采光很好,十分敞亮,视野也开阔,从阳台望出去能看到一片绿意盎然的山野。 “这儿风景不错。”艾松雪说。 外婆笑笑,说∶“风景要是不好,我也不会惦记这么多年,当年我发过誓再也不会回来的,没想到还是回来了。” “这里面有故事?” “回头跟你讲,先下去吃饭。” 外婆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一直都很年轻化,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一直都不像婆孙,更像朋友。 艾松雪搀扶着外婆坐电梯下去,周姨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 周姨手艺不错,饭菜很合艾松雪胃口,不过她食量小,也吃不了多少。 一碗饭吃完,她正准备放碗,对面的外婆突然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兴奋地喊道:“我灵感来了!我得赶紧上去写下来!” 外婆是个作家,痴迷写文,六十多的老人了,还经常写文写到半夜一两点。 “我扶您上去,我吃饱了。” 外婆的房间就在艾松雪的对门,扶外婆回去后,艾松雪也回到房间,准备收拾收拾行李。 夏天白昼漫长,现在已经六点半,外面还没有一点要天黑的迹象,金色的阳光洒在山野上,天边浓云翻滚着,风在吹。 艾松雪站在落地窗前,眼底映着天空的颜色。 半晌,艾松雪从行李里拿出相机,决定出去转转。 下楼后,正在收拾桌面的周姨看到艾松雪手里的相机知道她要出去,连忙喊住她,“松雪,你这是要出去?” 艾松雪“嗯”了声。 “这儿你人生地不熟的,小心走丢了,要不你等我会儿,我带你出去转转。” “不用了周姨,我记性很好,不会走丢的。” 周姨作为家政的身份不好勉强,只能叮嘱道:“那你走大路啊,要天黑了就赶紧往回走。” “知道了。” 艾松雪走出门,选的来时相反的方向,顺着水泥路慢慢往前走。 这条路似乎是通向山顶的,一路上行,都是坡,所幸绿荫茂密,山风也凉爽,走得慢些倒是不算累。 白鹤镇风景确实不错,不过也只是不错而已,不足以让艾松雪驻足停留,她手里拿着的相机还未举起来过。 眼看天色开始变暗,艾松雪决定过了前面那个弯就折返。 而过了这一个弯,艾松雪并未转身。 她停了下来,在漫不经心抬眸的那一瞬。 眼前是一处断崖,暮光自崖底而出,透过翻滚浓云形成一道道光束,一个人站在那儿,身影颀长,清瘦,像一棵生长在崖边的青松。 崖边的松,经年立于长风中,枝叶往往都被吹成了风的形状,似乎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化成风。 那个人仿佛也是这样的存在。 像会化成风。 艾松雪失神片刻后举起了相机。 她按下快门,而就在那一秒钟,镜头里的人转了头,一道冷冷的目光穿过暮色与山风,直抵她双眸。 心脏似被什么飞旋着击中,艾松雪感觉身体有须臾的僵硬,过了两秒才怔怔将举着的相机放下。 没有了镜片的过滤,那道目光冷意更甚。 “准你拍了吗?”声音也冷透。 “抱歉。” 艾松雪说,“我现在删。” 删掉照片,艾松雪朝他走过去,翻过相机给他看,“删了。” 现在两人之间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那人抬手夺过她相机,像是要检查她删干净没有。 艾松雪没介意,是她冒昧在先。 那人低头看相机。 她看他。 眼前的人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浑身带着早春的料峭与冷气,崖下透云而来的光笼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虚缈感,尤其他们还是在这种地方相遇,仿佛……他本就是不应真实存在的,是只会出现在云深之处,这山川河海的神明。 艾松雪本是想上上下下都把他打量一番,但视线实在难以从他这张脸上移开。 于是,她捕捉到了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他轻挑了眉。 艾松雪很快反应过来,他一定是在她相机里看到了什么,比如,她的自拍。 她连忙把相机夺回来,果然看到上面是自己的照片,还是姿势很矫揉造作的那一组,她当时是心血来潮,想看看自己这张常常被人用冰山来形容的脸做出那些表情会是什么效果,拍了后她没删,懒得删,也没想过会被别人看到。 “谁准你乱翻的?” 艾松雪不悦地睇他一眼。 那男生没什么反应,只轻飘飘说了句:“抵平了。” 说完,他漠然转过身,继续看向天际。 行。 抵平了。 艾松雪收敛神色,也看向天际。 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这里竟然能看到海。 彼时,夕阳正落于海平线,海面被镀上一层金色,海水翻滚,粼粼波光如漫天星辰坠入深海,与暮色共存。 这里是个看日落的好地方。 眼前的景象完全值得艾松雪拍一张照片,但她没有再次举起相机,而是往悬崖边走了一步,并看向下方。 崖很深,需要走到最边缘才能望得到头。 艾松雪看着崖底,表情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她开口说:“这是个跳崖的好地方。” 旁边的人听到她这句话,并不吃惊,还“嗯”了一声。 艾松雪倒是对他这反应蛮吃惊,正常人听到这种话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她转过头去看他。 他也侧目看她。 两道目光在晚风里相撞,没有躲闪,也毫无顾忌。 这一个对视持续了很久,可双方眼底都实在没什么情绪,一直未错开视线像只是单纯不想挪开眼睛而已,至少艾松雪是这样。 看着对方的眼睛,艾松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沉进海里,被夺走呼吸,却并未窒息,她感到身体漂浮着,再不断下沉,抵达最深处,在那里看到另一片深蓝的海。 那是她不曾见过的,所以想一直看下去。 可惜对方似乎没有打算让她一直看下去,他收视线,瞥了眼完全沉下海平线的太阳,淡淡开口:“天要黑了,你还不回去?” “回。” 说着,艾松雪却没动,而是也问他,“你呢?” “回。” 他说回就回,刚张口就转了身。 他腿长,没两步就上了水泥路,艾松雪跟上。 他们是同一个方向。 现在男生背对着艾松雪,艾松雪看不到他那张过分吸引人目光的脸,这才终于打量起他的其他地方,也是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这件白色短袖,她带来的行李箱里也有一件,这挺让她惊讶。 不是惊讶他们竟然有同款,而是惊讶在这种地方竟然能碰见个穿Prada的。 她又仔细打量了下他的裤子跟鞋,裤子不知道是什么牌子,鞋倒是很好认,Louis Vuitton的当季新款。 看他这身行头,艾松雪觉得他不像是白鹤镇本地人,可他身上的那股气质又让你觉得他就是属于高山的,只有高山才能生出那样一双清高而孤远的眼。 也只有高山,才能孕育出他这般,只需要一个背影,就那样像风的少年。 繁杂喧嚣的城市里,人的眼睛总是浑浊,拥挤的街道更找不出会有人像风。 艾松雪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带着猎奇的探究。 上坡慢,下坡快,没一会儿功夫,艾松雪余光就瞥到了外婆的小洋房。 艾松雪依旧看着走在前面的人,像是思索了片刻后,她停下来。 “喂。”她喊了声。 前面的人知道她是在喊他,步子慢下来,再停住,然后回头。 他没问她喊他干嘛,只看着她。 艾松雪走几步到他跟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半掀眼皮迎着她直勾勾的眼神,表情平静而冷淡。 “陈安风。” 陈安风…… 艾松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名字里竟也有风。 “你家里人挺会取名字。”她说。 陈安风却并不这样认为,冷声道∶“不觉得。” 见他这么说,艾松雪告诉他,“刚才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像风。” 她语气没有起伏,像只是在平铺直叙地阐述事实,不带任何情愫。 而在她说出这句话后,陈安风有好几秒的时间没有说话,望向她的那双眼底似有浓雾暗涌。 “那你眼神不太好。”最后,他这样说。 艾松雪没有介意他这并不友善的一句话,反而唇畔露出两分笑来。 她只觉得他有趣。 “像风有什么不好?感觉你很抵触。” “不是不好,是不像。”他说。 “那你像什么?”她又问。 陈安风说∶“不知道,没想过。” 艾松雪看着他,总是平静如湖水的眼睛里泛出笑意。 这一刻,她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去了解一个人的想法,她想看看,眼前这个叫陈安风的人,他到底像什么。 “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就那样直白的问他。 晚风将她的声音送至耳畔,伴着树叶沙沙的轻响。 陈安风看着她,她站在他上方,不算陡峭的坡道上,逆着光,发丝虚幻在光影中,脸也一并朦胧,像天色将晚的远山。 “会。” 他说。 艾松雪笑起来,很淡。 这天,他们没有了其他对话。 陈安风继续朝前走,艾松雪到家门口后,陈安风继续往前走着,艾松雪没再喊住他,毕竟不熟。 反正还会再见。 回去后,艾松雪打开相机,按了几个键,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本应被删除的照片,现在不管是相机还是手机,删掉的照片在一段时间内都是可以恢复。 刚刚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这张照片就删了,现在看着这张照片上的那个人,那双眼,她心头再次像被什么击中。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后,艾松雪又将这张照片传到了笔记本上继续看。 她学过很多东西,但没学过摄影,对摄影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把相机作为记录的工具,所以她拍照并不执着于构图与光线,都是随手一拍,而眼前这张照片,不管是构图,光线,还是氛围感都可谓一绝,足以震撼人心。 断崖,落日,云海,暮光四溢,一人站在光的中央,像神明。 神明回眸,穿过长风,与你对视。 哪怕是隔着照片看着那双眼睛,也会让你感觉—— 风忽停,山海皆沉寂。 艾松雪回忆了一下当时她与陈安风之间的距离,好像不过就几米,可这张照片上的他却给人一种极为遥远的感觉。 大概,是他身上的气质太孤冷,像悬在遥远天穹的一轮冷月。 和很多这个年纪故作深沉冷漠的男生不一样,他是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艾松雪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也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和镜子里的人隔得很远。 她听说过一句话—— 人总是会被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吸引,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更为致命。 这句话是基于爱情的基础,艾松雪并不觉得自己对陈安风一见钟情,但陈安风对她的确很有吸引力。 她以往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浓烈的好奇,他是唯一一个。 任何一件事,或任何一个人,只要与“唯一”挂钩就会变得有趣。 以前,艾松雪总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她性子冷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才十八岁,对未来的每一天却没有任何期待。 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件挺期待的事—— 她期待与陈安风第二次相遇。 * 翌日,是阴天。 艾松雪睡到周姨把午饭都做好了才起。 吃饭的时候,外婆看着对面吃个饭也显得百无聊赖的艾松雪,喊了她一声∶“松雪。” “嗯?” 艾松雪抬头。 外婆对她说∶“昨天我光顾着写书去了,都没带你出去转转,等会儿吃完饭我们出去绕一圈,刚好今天凉快。” “好。” 吃完饭,艾松雪用轮椅推着外婆出去。 只要没太阳,山里格外凉爽,每一丝都像是在浸着竹叶的雪水里滤过,湿润,清凉,沁人心脾。 外婆的家门前有四条路,一条通向遇见陈安风的断崖,但是上坡,一条通向镇子,这一路的景艾松雪都看过了,另外两条不知通向哪里,外婆选了其中比较平坦的一条。 这边的路没多少坡度,却实实在在是建在山坡上的,路的一边是山,另一边就是悬崖,视野极广,能看到下方的溪流与密林,还有很远之外的绵延山脉。 放眼望去,能看见三四只白鹤停歇在林间,环绕竹林的溪水中也能看到白鹤的身影,画面静谧,有古画般的诗意。 “知道这儿为什么叫白鹤镇了吧?”外婆问。 艾松雪“嗯”了声。 “这儿白鹤其实不算多,但要是没有白鹤,这山,这景,就没有灵气了。” 艾松雪很赞同外婆的话,她与外婆去过很多座山,但不知道是因为景区的过度开发还是什么原因,那些山总显得沉寂而又哗然,到处都是人,却没多少生机,极少有像眼前这般清净又生机勃勃的场景。 眼前的景色无疑是极美的,艾松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艾松雪推着外婆慢慢往前走,外婆不时会指着一些地方告诉她地名,和曾经在那里发生过的往事。 “看到那座桥了吗?” “看到了。” “那里原先只有一块木板,我从小就在上面走,没摔过一次,却在遇见你外公的那天摔到了河里,是你外公把我拉上来的,后来他就在那儿修了座桥。” 艾松雪对这种老一辈的爱情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只说∶“我一直以为您跟外公都是城里人。” 外婆说∶“你外公是城里人,我不是。” “那你们怎么会在乡下遇见?” “他是从城里来下乡的知青。” “这样啊。”艾松雪语气淡淡。 外婆听出了她的漫不经心,默默轻叹一声。 她这个孙女啊,这么多年了,性子真的一点没变过,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样子。 “松雪。” 外婆这一路一直说着自己的往事,这会儿突然问起,“大一这下学期你还是没谈恋爱啊?” “没有。” “怎么不试着谈一谈?” 外婆一直认为就凭她孙女这长相,要是愿意谈,即便她性格冷冰冰的,肯当她男朋友的人也能从这儿排到法国去,所以她敢肯定,追松雪的人肯定不少,只是她不愿意谈。 “懒得谈。” 果然。 外婆又一阵叹息,然后温声说∶“谈恋爱是一件很美好也很有趣的事情。” “是吗?” 艾松雪下巴微微抬着,也不知有没有在听,那双瞳色清浅的眼睛看着远处,却又像什么都没看。 外婆抬手轻拍了拍她手背,决定再劝最后一句∶“听外婆的,试一试,趁年轻多谈几次恋爱,准没错。” 艾松雪依旧看着远处,过了会儿才开口∶“人这辈子一定要谈恋爱吗?” 外婆说∶“人这辈子没有一定要去做的事。” “但是。”外婆也望向远方,说,“我始终觉得,来这世间走一遭,总要热烈一场才好。” “我们为之热烈的,通常也是我们所热爱的,而热爱,它可以是一件事,一些物件,也可以是一个人。如果你觉得很难找到一件你热爱的事与物,那不妨……” 外婆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笑容,“去爱一个人。” 说着,外婆侧头垂眸,将布着皱纹的手覆在艾松雪手背上,柔声道∶“外婆希望你能拥有热爱。” “人这一辈子,只要拥有过热爱,追寻过热爱,不管结果如何,都值了。” 2. 他会成为风 起风了。 竹林里的叶子被吹得沙沙的响,蝉声隐在深处。 艾松雪在风里仰起头,风将她脸侧的碎发吹至耳后。 “松雪,你听见外婆说的了没?” 外婆以为她在走神,她总是爱走神。 “人这一辈子,只要拥有过热爱,追寻过热爱,不管结果如何,都值了。” 艾松雪将外婆这句话复述了一遍,垂眸,“听见了的。” 听见是一回事,会不会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外婆觉得她这孙女估计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脑子里过一遍就没了。 外婆摇了摇头,“你啊。” 艾松雪推着外婆继续往前走。 白鹤镇人口并不密集,婆孙两人出门走了半个多小时才遇到三四个人,这种乡镇上的人都很热情,看到人就会寒暄两句。 外婆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艾松雪就安静站在旁边,外婆让她喊人她再喊人,她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这些外婆的同乡。 “辛奶奶。” 在拐过一个弯后,前面传来一声少年清润的嗓音。 艾松雪微掀双眼,看向那少年。 白鹤镇的山水似乎很养人,艾松雪发现来这儿之后见过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五官都很端正,眼前这男生如果皮肤没那么黝黑,更会是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那类型。 外婆看见他手里的袋子,问∶“小越你这是又要去捡落地果了啊?” 男生笑着点头,“诶。” 他看笑得大大咧咧,看起来挺外向的,但在对上艾松雪的视线时,目光却立马躲闪起来,像是不敢跟人对视。 “辛奶奶,您……您家里来客人了啊。”跟艾松雪对上一眼,他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这我孙女。”外婆介绍道,“松雪下半年就大二了,应该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她姐姐。” “姐……” 男生像是有些喊不出口,脸都涨红了,最后只含糊地喊了声,“松雪姐。” 艾松雪没出声,只冲他微点了下头。 “那个,我去捡落地果了,辛奶奶,松……松雪姐拜拜。” 说完,他提着袋子一溜烟跑了。 “这小子,我之前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怕生。” 像是想到什么,外婆转过头来对艾松雪说∶“他叫周越,之后你要是在家里闲着无聊,可以让他带你去林子里玩儿,我这腿脚也就只能跟你在这大马路上转转了。” 艾松雪回头看了一眼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周越,表情若有所思。 “你要是去找他,他肯定很开心。”外婆这时候又说。 艾松雪不明所以,“为什么?” “这孩子……” 外婆重重叹了口气,“你别看他见着人就笑嘻嘻的,其实他过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苦。” 外婆讲起他的身世。 “他妈生他难产死了,他爸又在那年出车祸死了,据说赔的钱后来全拿去给他奶奶治病,结果钱花光了,人也没救回来,他爷爷吧,身子骨一直就不大好,前几年还能下地,这几年什么也干不了,家里就靠他捡落地果卖点儿钱,爷孙俩十几年都省吃俭用的,大冬天也没件像样的棉衣,只是这样都够苦了,这村子里的人还因为迷信不待见他,说他是什么煞星,全家都是被他克死的,我听小周说,他老被人欺负,这全镇的小孩儿里只有安风一个人愿意跟他玩儿。” 艾松雪对别人的疾苦并不关心,听外婆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始终淡漠,只在听到“安风”二字时微抬了下眼睫。 外婆在前面坐着,看不到她的表情,继续说着∶“所以你要愿意找他玩儿,他肯定特高兴。” 艾松雪没什么找周越的想法,外婆这样说着,她心里想的却是—— 他应该认识陈安风。 “他家在前面?”她问。 外婆抬手指向一条小路,“那儿就是他家。”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瓦房,墙都还是土砖砌的,要不是外婆这一指,艾松雪还以为这房子早就没人住了。 艾松雪摸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从家里走到这儿要半个多小时,虽然这回她是推着外婆,但她平时走路也挺慢的。 “家里有自行车吗?过来要半小时。” “没自行车,有辆电瓶。” “我不会骑电瓶车。” “改天让小周教你。” “行。” “再走个几分钟就回去吧,感觉这天等会儿还是要出太阳。” “嗯。” 下午的确出太阳了。 周越捡完一片林子的落地果出来的时候,夕阳挂满了远处的梧桐。 金色的阳光漫过山林,铺在湖面,熠熠闪烁着,整片湖仿若天空下的一张金箔。 湖边站着一个人,正拿着石子在打水漂。 周越迎着刺眼的余晖望向那个人,眼底溢出笑意,一手拎着一大袋落地果快步走过去,一手放在嘴边作喇叭朝那边喊∶ “安风哥。” 陈安风半侧目往后瞥了眼,接着继续朝湖里扔水漂。 “哥。” 周越走到他旁边,“你要回了不,我跟你一起回。” 陈安风“嗯”了声,把手里最后一刻石子丢出去。 “1234567……” 周越数着打了几漂,但因为石子在湖面漂得太快,他根本数不过来,最后一串嘴瓢的数字变成了一声“卧槽”。 “这得有好几十下吧!” 周越跟在陈安风屁股后面了十来年,但他还是第一次看他打水漂。 “哥,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么会打水漂?” 陈安风拍拍手,神情散漫,“你不知道的就多了。” 他把手挂在裤兜边,转身朝回走。 周越跟上,拿肩膀撞了下他,“哥,我跟你说个事儿。” 说这话的时候,周越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陈安风看周越这一脸思春的样,大概猜得周越到要说的事跟谁有关。 他脑海里浮现了一张脸,一张清风映月般的脸。 “咱镇上来了个大美女!” 果然。 陈安风唇角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周越眼睛往上瞄着,像在回忆,笑得跟傻子似的说∶“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漂亮的。” 陈安风表示∶“你这辈子才见过几个女的?” 周越激动道∶“她比电视上的女明星都好看!” 这句话陈安风没反驳。 周越见他不吭声,还以为他是不信,“你别不信,真的贼漂亮!她看我一眼我差点儿话都不会说了。” “出息。” 周越撇撇嘴,“我本来就没什么出息。” 陈安风乜他一眼。 周越这会儿还在回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很像“色眯眯”这个词的形容。 “真的太漂亮了,又高又瘦,气质绝了,皮肤白得反光,连头发丝儿都好看,名字也好听!” 陈安风本来没什么表情,听到这儿,他后脚下一顿。 说起名字…… 他跟她说了他的名字,他却还不知道她的。 “怎么了哥?你咋不走了?”周越问他。 陈安风掀起眼,问∶“她叫什么?” “全名我不知道,只听辛奶奶叫她松雪。” 松雪…… 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陈安风再次回忆起那张脸。 她的长相会让人很容易想到一些清冷的事物,比如她名字里的松与雪。 扑面而来的冷雪,雪山上遗世独立的松。 都像她。 青松落白雪,更尤其。 可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像,毕竟她也说他像他名字里的风,而他一点不觉得。 “想什么呢?” 周越把头凑过来。 陈安风回神,“没什么。” 他继续朝前走。 周越没有追问,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读大一了,应该比我大一岁,也不知道她读哪所大学,要是有机会跟她读一所大学就好了。” 陈安风挺服他,“你才见她一面就想跟她考同一所大学,你怎么不直接把孩子名字给想了?” “那哪儿能啊。”周越挠挠头,“我哪儿配得上人家,她家肯定特有钱,辛奶奶那房子就二楼都安了电梯,我还听说辛奶奶在城里住的时候有专门的私人司机。” 周越看一眼陈安风,说,“我感觉她家可能比你家都有钱。” 陈安风没说话,眼里闪过几丝深谙的光。 钱,放在别人的家庭是光环,在他这儿…… 没有才好。 如果没有…… 他没继续往下想,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前方出现一条岔路,陈安风微抬下巴指了下那边,“我走这儿。” 周越琢磨了会儿这条路会通向哪儿。 “都这个点儿了你还要去看海啊?”周越皱眉,“我说哥,你能不能先回去把饭吃了,你胃本来就不好,别老大晚上才吃饭,吃了再过去不行?” “我不吃。” 陈安风丢下这句,径直朝那条路走去。 周越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摇头,拎着手里装落地果的袋子走向另一条路。 踏着碎金般的日光拐过三四个弯,陈安风在最后一个弯道处停下。 眼前是被夕阳浸染的山崖,一个人站在崖边,浸在光里,一袭长裙。 昨天是他站在崖边,她在他此刻的位置。 今天换他站在她原本的位置,去看她。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她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回眸看向这边。 两道目光隔着数米的距离在半空交汇。 对视半晌,艾松雪先开口∶ “陈安风,我等你很久了。” 陈安风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看向天际,在落日余晖下,他的眼睛仍是漆黑色,眼底的情绪也仍旧冷淡。 “昨天你到这儿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现在太阳离海平面还很远。” “哦。” 是她来早了。 艾松雪也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们又没约定在这儿见面。 陈安风朝她走过去,问她,“你等我干嘛?” “你说我们还会再见,但我不知道去哪儿见你,只能在这儿等你。” “我说会再见,没说今天见。” 艾松雪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说∶ “可我今天就想见你。” 3. 他会成为风 “可我今天就想见你。” 在艾松雪说出这句话后,陈安风那双漆黑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像白昼里一道闪电在稻田里碾过去,极快的,难以察觉。 可艾松雪看见了。 她眼底漫起似有若无的笑意,继续看他。 陈安风也与她保持对视。 艾松雪喜欢看人的眼睛,她觉得眼睛是人身上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地方,可惜没人能与她长时间对视。 以前有个情场老手对她说,她的眼睛像一面深湖,人在一动不动地看向湖面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向湖面倾去,只要是个正常的、有求生意志的人,在感觉到身体倾倒的那一秒一定会立马看向别处,迫使自己清醒。 也许他的形容是对的,在她生命里遇到的这么多人里,每一次,都是他们慌张地移开眼,无一例外。 陈安风上一次也不例外,但他是特别的。 上一次虽然是他先移开视线,可他眼底没有半分闪烁,不是出于躲闪,像只是不想再跟她对视下去而已。 这一次,他好像要成为例外了。 陈安风半垂眸看着她,丝毫没有要挪开视线的迹象。 崖边风大,最后是沙子被风吹进了艾松雪的眼,她不得不眨眼,成为败下阵来的那一方。 倒也谈不上败下阵,艾松雪没有非要跟他较劲谁先打断这个对视,只是觉得惊喜,好奇。 而陈安风,他似乎也只是想探寻些什么而已。 在她揉眼睛的时候,陈安风打破了这不知多长时间的沉默。 “见我干嘛?” 他声音有种金属质地的冷感,听不出情绪。 艾松雪边揉眼睛边回他,“在家里呆着无聊。” “那你见我没用。” 陈安风说,“我很无聊。” 艾松雪揉眼睛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她把手放下来,唇边浮出一丝笑,说∶ “那是你觉得,我不这么觉得。” 他很有趣,不止是因为她对他的好奇,他这个人本身就有趣,像他说的每句话,都挺有意思的。 “行,你要这么觉得,反正我也没事干,就给你当当消遣。” 看,多有意思。 正经人会这么说话? “你是白鹤镇本地人?”艾松雪问他,唇畔还带着笑。 “嗯。” “没事干怎么不出去旅游?” 艾松雪没说这话之前,陈安风不管说话还是姿态都带着一股懒劲儿,神情也疏懒,没有第一次见他的那股锐意,但这会儿,他眸色似乎沉了下去,浑身透着冷。 他望向她,眼神是利的,声音也是,“不是人人像你一样,可以去那么多地方。” 他看过她的相机,知道她去过很多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 艾松雪并不惧他眼底的冷意,迎着他目光问他,“别人不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我为什么可以?”他反问她。 “你有钱。” 说着,艾松雪视线扫向他胸口上方印着的“CHANEL”那六个字母。 陈安风表情一顿,他忽略了眼前这个人对奢侈品很熟悉。 他扯了扯唇,将目光甩到一旁,“一件衣服而已,我没钱。” 艾松雪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家里有钱,他没钱。 估计是跟家里人闹矛盾了。 她本来是这样想,但回忆起刚刚他眼底的冷意,她又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一回事儿。 这个人,还真是处处都引人想去一探究竟。 她对他又多了一分好奇。 不过,艾松雪并不着急去解开他身上的迷,她还要在这儿呆挺久,对他的兴趣她希望能保持久一点,那样,接下来的时间才不会那么无聊。 “我们算是朋友了吧。”艾松雪转移开话题。 陈安风瞳孔移至眼尾,没转身,就这样看了她两秒,然后“嗯”一声。 “那你知道我名字吗?” 艾松雪转身冲他挑眉,“朋友。” 陈安风眼皮倏地跳了下。 风从海那边吹过来,有些烫,像被夕阳的余温熨过。 他转过来正对艾松雪,微低头,额前碎发在风中晃动。 落日沉溺于橘色云海,透过云层的光穿过他的瞳孔,抵达最深处。 那双光也照不亮的眼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我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声音实在特别,同时具备金属的冷感与低哑的磁性,却又不失少年气,入耳的一瞬间像忽然间触碰到一方冰块。 艾松雪听着这简单的一句话,只觉他的嗓音好像伴着崖上的风灌进了她胸腔,呼呼作响,声音大得甚至盖过了山林里此起彼伏的蝉鸣。 她出了片刻的神。 回神后,艾松雪眨眨眼,问他∶“听谁说的?” 陈安风∶“周越。” 艾松雪回忆了下,“他应该只知道我名字里的两个字。” “嗯,缺个姓。” 陈安风偏头,自然而然地问她,“所以你姓什么?” “艾。” “爱?” “嗯,艾草的艾。” “哦,这个艾。” 艾松雪一直看着陈安风,看见他脸上的光影从之前的淡金色变成了橘色,是太阳落下云层了。 她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身看向天际,“你以为是哪个字?” 陈安风也转身,漫不经心地说∶ “我爱你。” 这突兀的三个字让艾松雪表情一惊,下意识要转头去看他,又听他接着说∶ “这三个字里的那个爱。” 原来是话没说完。 艾松雪神色恢复如常,继续看日落,说∶“哪儿有姓这个的。” “你这个姓我也没听过。” “你没听过怕是的就多了,艾姓算是罕见姓氏,但也不算太罕见。” 陈安风淡淡“嗯”了声,“是多。” 艾松雪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回句这个,就“哦”一声似乎更符合他性格。 艾松雪瞥了他一眼,没多深究。 两个人接下来没再说话,就静静看着日落。 刚认识的人如果长时间不说话,会显得尴尬,但他们没有。 他和她站在断崖边上,耳边是风声和蝉鸣,眼前是日落、大海、云与飞鸟,他和她不用说话,就那样站着,就很好。 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他与她的影子跟着一点一点拉长,延伸到身后的岩壁上,他们站得近,影子挨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沉入海平线,天色忽暗。 在最后一抹夕阳被海水没过的时候,艾松雪呼吸着风里似乎带着潮水气息的空气,说∶“我看过很多地方的日落,这里是最美的。” 陈安风眼神沉了沉。 半晌,他敛眸,长睫遮住眼,“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去。” 山上不比城里,可没有路灯,弯道也多,用手机那小电筒照路一不留神就容易栽下山崖,大多数人都会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昨天还是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个陌生人,今天就成了并肩而行的朋友,还是看起来完全不像才认识第二天的那种,没有一丝不熟的拘谨,哪怕他们没说话,距离也靠得不算近。 只在风吹过来的时候,艾松雪及腰的长发会被风扬起,触碰到陈安风的肩膀。 山上蚊子多,刚刚断崖边风大,隔林子也远,所以两个人都没被咬,这会儿路上蚊子就多了。 有蚊子从耳边飞过,嗡嗡的响,陈安风轻移瞳孔至眼尾,看向旁边的艾松雪。 很巧,他看过来的这会儿,一只蚊子飞过来停在了艾松雪肩膀上。 他视力极好,眼看蚊子就要将口器刺入她皮肤,他径自抬手把蚊子扫走,手背轻擦过她肩膀。 他的手本来是要落下的,但那一瞬间的触感生生让他停在了半空。 “干嘛?” 艾松雪转头看到他手悬在半空,表情像放空,但既然在放空又为什么会碰她。 听到她声音,陈安风眼皮跳了下。 “有蚊子。”他把手放下来。 “谢了。” 他扫了眼她露在外面的肩,提醒她,“山里蚊子多,少穿裙子。” 艾松雪觉得自己不怎么招蚊子,她去过那么多座山也没被咬过几回,没考虑到山上蚊子多这一点,带来的衣服除了吊带裙就是短裤短袖。比起短裤短袖,不如穿长裙套件防晒开衫,还能遮一遮,反正长袖长裤她是一件没有。 来这两天她还没被蚊子咬过,所以她倒是并没有太担心,要是实在顶不住再去城里买两条长裤,这地方不能网购。 她的确不招蚊子,一路从断崖走到家门口,也就只有那么一只蚊子落在她身上过。 “我到了。” 艾松雪在外婆门口停下。 “嗯,我走了。”陈安风继续朝前走。 艾松雪没跟他说再见,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走的是方向是外婆家在四条路里她还没去过的那条。 等陈安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艾松雪转身回屋,上楼。 电梯开门的声音一响,她还没走出电梯,就听对面房间传来外婆的喊声∶ “松雪,你来一下。” 艾松雪去到外婆房间门口,外婆是热门作家,得保护自己的稿子,一直都有锁门的习惯。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后,外婆来开了门。 “进来吧。” 艾松雪走进去,“有什么事吗外婆?” “没什么事儿。” 外婆给她拉了个凳子,“坐。” 艾松雪坐下来,外婆也在书桌前坐下。 “我刚刚看到你跟安风一起回来的。” 外婆问,“你跟安风已经认识了?” “嗯。”艾松雪点头。 外婆笑道∶“那孩子长得俊吧?” 艾松雪还是“嗯”一声,点头。 “是真俊,这镇上十个姑娘十个都喜欢他。” “是吗?” 艾松雪没明白外婆特意把她叫过来跟她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外婆继续说∶“安风他啊,不止是长得好看,还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到这儿,外婆语锋一转,叹息起来,“也是很可怜的一个孩子。” 艾松雪神色一滞,抢在外婆再一次准备开口前,说∶“外婆,您不要往下说了。” “怎么了?” “我对他挺感兴趣的,我难得遇到一个感兴趣的人,不想太快对他丧失兴趣。” 听她这么说,外婆很是惊讶。 从小到大,她这个孙女不管是对人、对事还是对物,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的兴趣,你看见她在弹琴,以为她喜欢弹琴,过去问她,她只会冷淡地说∶“不喜欢,只是没事干。” 艾松雪天生淡漠,但致使她对人或事物很难提起兴趣的原因,还是心理障碍所致。 她小时候不爱哭也不爱笑,跟她妹妹艾青棠的性子完全是反着来的,一个安静得像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一个像大闹天宫的哪吒。 艾父艾母带两个孩子去看医生,医生说艾松雪有可能患有情感缺失症,于是在起初,艾父艾母是对艾松雪是更加关心的,但结果是妹妹艾青棠闹得不行,艾松雪无动于衷,像是对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在意。 因为不愿意再没完没了的折腾,艾父艾母开始选择偏袒青棠。艾青棠虽然闹腾,但只要哄好了,特会撒娇卖萌,自然而然地,艾父艾母对艾青棠就越来越偏爱,并以艾松雪患有情感缺失症付出再多也是石沉大海的理由为自己的偏袒找借口。 直到后来,艾松雪大了些,变得更加冷漠,不爱在家里呆,这时所有人才恍然,一个孩子,即便患有精神上的疾病,又怎么可能不需要父母的关怀。 更莫说她并未患上情感缺失症。 在艾松雪到了能够确诊是否患有精神疾病的年纪后,医生说她只是性格使然不太会表达情感而已,她有同情心,更有同理心,会考虑他人的心情,并不符合情感缺失症的症状,反倒是由于艾父艾母的偏心,让艾松雪产生了很严重的心理障碍,她很难再产生‘喜欢’这一情绪,因为但凡她喜欢的,艾青棠都要去抢。 艾父艾母悔不当初,想要挽回,可为时已晚,艾松雪十分抵触与他们相处。 在这个家里,她唯一不抵触的只有外婆。 外婆很疼她,知道她不爱在家里呆,外婆就每个寒暑假都带她去旅游,而他们去了那么多很美的地方,遇到那么多的多人,艾松雪却从来没有在离开任何一个地方时表现出过留恋,也从未对旅途中遇见过的任何人产生过与众不同的情愫。 在学校,她亦是不交朋友不谈恋爱。 这样一个人,会对一个刚认识的男生感兴趣,看起来还不是一般的感兴趣,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如果她感兴趣的那个人不是陈安风,外婆会非常欣慰,可惜…… 外婆神色里浮现几分惆怅,想了半晌后对艾松雪说∶“松雪,你答应我件事。” “您说。” “要是有一天,你俩互生了好感,尽量好聚好散,别糟蹋他。” 闻言,艾松雪眉尾微微上挑了两分。 怎么他们都还没开始,外婆看起来就已经笃定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如果是这镇上的其他人也就算了,社会阶级差距过大是难有结果,尤其男方是经济条件差的那一方,但陈安风一身衣服随随便便都是好几万,条件也许与他们家并没有差多少。 可她没问原因,只应声,“好。” 她想外婆要说的也就这些了,起身准备回房间,正准备开口跟外婆说的时候,余光瞥见外婆贴在墙上的便利贴。 “外婆,便利贴还有吗?” “有。” 外婆给她拿了一叠。 艾松雪接过,再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我再拿只笔。” 将笔在手上转了一圈,她开始朝外走,“那我就不打扰您写作了。” “晚上早点睡。”外婆叮嘱道。 “知道。” 回到房间。 艾松雪打开灯,坐到书桌前,把便利贴扔到桌上,用两根手指扶正,思索片刻后提笔。 她在第一张便利贴上写的是∶ [他说他不像风,为什么,那他又到底像什么?] 写完一张她就撕下来贴在墙上,接着继续写下一张。 [他家明明挺有钱,为什么呆在这山里头,又为什么不能出去旅游?] [外婆说他很好,好在哪儿?] [外婆还说他可怜,怎么个可怜法?] [他跟我也算门当户对,外婆为什么不看好我们?] 看着墙上这五张便利贴上的问题,艾松雪转动手中的笔,像思索着,眼神饶有兴致。 才认识第二天,她对他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好奇。 比起风,现在的他,在她看来更像另一样东西—— 谜。 她很期待,这些关于他的谜底。 4. 他会成为风 夏日的蝉没完没了的叫着,窗外柏树与油松交错,阳光穿过树枝落在地面形成一片片光斑,风一吹,光影浮动。 艾松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层层热浪笼罩山林,端起手里的杯子仰头喝下一口水。 水是从饮水机里接的,常温,不凉也不热,一口下去,艾松雪皱眉,她不喜欢这个温度,想喝冰的,可外婆家里没有冰镇的水。 艾松雪将目光投向不远处老旧街道上的小卖部,等喝完水,她放下杯子,拿过桌子上放着的手机和一沓零钱,下楼,准备去买几瓶矿泉水回来放冰箱。 通向街道的那条水泥路有着浓密的树荫,能把强烈的阳光都遮住,现在是下午温度最高的时候,一路走过去倒也不算热。 这儿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清净,没有车辆喧嚣的鸣笛声,推开窗就是一片绿野,推门走两步就能买东西,真的很适合老人居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人容易生病,而这镇上唯一的一家诊所看起来并不怎么靠谱。 不过没关系,外婆和艾松雪的想法是一样的,老都老了,如果生病,来得及就治,来不及就死。 艾松雪走得很慢,像散步,几百米的路程她走了十多分钟。 小卖部在另一头,得穿过整条街,艾松雪还得再走十多分钟,她没有打遮阳伞的习惯,但又嫌被太阳晒着热,就靠边踩着有阴影的地方走。 这种乡镇上的店铺不像城里那么密集,每家店铺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艾松雪走几步就得晒两步太阳,好在她皮肤不怎么出油也不怎么出汗,不然回去还得洗个澡。 走到一半,艾松雪正欲加快速度,赶紧买完水回去吹空调,却听见路过的理发店背后传来阵阵咒骂声,在那些难听的字眼里,她听到了一个从外婆和陈安风口中都说出过的名字—— 周越。 艾松雪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不怎么好心,可在这个她被晒得很烦躁的时候,那些人骂得过于难听的话搅得她愈发心烦,让她想找个发泄口。 很多人形容她是冰山美人,她觉得不太恰当,她脾气不好,只是除了艾青棠,没什么人会来招惹她,所以营造出一种她只是高冷的假象。 她还听人说她像没有感情的机器,这就更荒谬了,她是挺凉薄冷淡,却也还是有正常人该有的情绪,比如—— 同情。 在听外婆说起周越的遭遇时,她心里没什么感觉,但在此刻听着耳边的咒骂再回想那些话…… 在原地驻足片刻后,艾松雪转身走向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在理发店后面一条小路的一个拐角处,她看到五个人正围踹着抱头缩在地上的周越。 “这么多人打一个,你们好意思吗?”艾松雪站在距离那些人三四米的地方冲他们喊。 那五人回头,个个一脸不爽,但在看到艾松雪后都愣了一下,接着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为首的一个顶着头非主流时期洗剪吹发型,他插兜摆出一副自以为很帅的样子对她说∶“美女你认识这货?” “认识。” “这傻逼玩意儿有什么好认识的。”洗剪吹轻佻地冲她挑眉,“你跟我们认识认识。” 艾松雪说∶“可以。” 洗剪吹一听兴奋了,立马掏出手机,微信都还没打开就猴急地问∶“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都行,不过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单挑,打赢我。” “啥?”洗剪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单挑,打赢我。” 艾松雪跟他重复一遍,并说,“你要是打赢我,我给你微信,你要是输了,我带他走。” 她抬手指向此刻撑坐起来正看着她的周越。 洗剪吹一脸懵逼,摸着后颈看了几眼其他人,他们几个的表情也都是难以置信又贼他妈无语的样子。 “美女,你玩儿尬啊?”洗剪吹只能这样理解。 艾松雪管他怎么理解,“你就说玩儿不玩儿吧。” 洗剪吹拧起眉毛,像是在想要怎么接她这句话,过了会儿,刚还一脸无语的他突然笑了。 “玩儿,怎么不玩儿。” 他突然想到,既然是打架,那碰到对方身上某些部位也不奇怪吧。 那当然要玩儿了。 其他人看到他的笑立马秒懂,表情也跟着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来。” 艾松雪抬起双手置于胸前,握拳。 洗剪吹看着她这标准的格斗姿势仍笑得轻佻,“哟,这是有两下子。” 艾松雪懒得听他废话,用行动表明她没跟他开玩笑,先发制人地给了他一拳。 她这一拳砸在洗剪吹的侧脸,洗剪吹嘴里顷刻泛起了浓重的甜腥味。 “艹!” 洗剪吹没想到她来真的。 男人都好面子,在兄弟面前被人给了一拳,哪怕对方是个美女也很难不恼羞成怒。 他拿舌尖顶了顶口腔内侧,伸手就准备过来抓艾松雪的头发。 艾松雪眼疾手快地拽住他伸过来的手腕,接着顺势侧身用髂骨顶住他的腰,手上一发力,下一秒,洗剪吹整个人腾空,被她过肩摔至地面。 这儿没在水泥地上,地面没那么硬,但路面不平,一个过肩摔下去也够呛,洗剪吹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艾松雪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赢了。” 这会儿,洗剪吹还没能爬起来,嘴上倒是很有劲儿地在骂,一边骂一边因疼痛而直倒吸气。 艾松雪看他扶着腰,估计摔下去的时候硌到了石头。 她转头看向剩下的四个人,“你们最好带他去看看,免得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几个人对视两眼,过去把洗剪吹扶起来。他们热闹也看了,几个大男人总不可能群殴一个女生,而且事先都说好了,这个年龄的痞子还是不怎么出尔反尔,扶着洗剪吹走了。 洗剪吹因为没了面子极其不爽,临走时咬牙瞪着还坐在地上的周越,让他走着瞧。 周越听了没什么表情,像是习惯了,不管今天艾松雪有没有来,下次他们看见他,还不是会照样打。 他盯着那群人,视线在两秒后被遮挡—— 艾松雪走到了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周越一愣,怔怔地看着眼前五指纤细的那只手,再缓缓抬头,看向那张他不敢直视的脸。 阳光在她身后,她的脸像轻而薄的瓷,隐隐透光。 面对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周越足足愣了好几秒,他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了她那双像湖水般的眼,湖很深,他不断下沉。 “愣着干嘛?”艾松雪出声。 周越猛的回神,方才像是静止的心跳骤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目光是肉眼可见的慌张。 他像是需要鼓足勇气才敢去握艾松雪的手,却又不想她因为他的胆怯而等太久,于是慌忙将手伸出去,再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手。 艾松雪把他拉起来。 “谢谢。” “你要不要也去看看?”艾松雪瞥了眼他胳膊上擦破的一大片皮和额头像是磕到石头上的伤口。 “不用不用。”周越冲她笑,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就破了点儿皮而已。” 艾松雪没多劝,只语气淡淡地问他∶“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打牌输了。” “他们打牌输了关你什么事?” 周越像是出于某种顾虑犹豫了会儿才开口,“有个人昨天碰到了我,就说是我霉到他了。” 这理由有够离谱,那些人不过就是想找个出气筒而已。 艾松雪不打算杵这儿继续跟他闲聊,她要热死了,“我先走了。” 她这个人向来说话简洁明了,从不客套。 “你要去哪儿啊?”周越鼓起勇气问她。 “小卖部。” “我……我也正好要去。” “哦,那走。” 艾松雪转身,周越忍着疼小跑到她旁边,跟她并肩一起走,不时偷偷看她一眼。 这儿离小卖部还是要走好几分钟,全程他却只敢看她三四次。 到了小卖部,艾松雪买水,周越进去买了瓶墨水。小卖部开在小学门口,卖零食饮料也卖文具。周越根本没有正好要来,只是想跟艾松雪一起走一段路。 艾松雪买了十瓶矿泉水五瓶可乐,她想着一共也就十来斤,结果拎到手上才发现意外的重,她才提一会儿手就被勒痛了。 “我来帮你提吧。”周越伸手过来。 艾松雪倒也没跟他客气,把袋子给了他,“谢谢。” 周越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脑袋。 两人又并肩往回走,明明浑身都是伤,现在又提着十多斤重的水,每走一步都疼得要命,这一路他却始终扬着嘴角,压都压不住。 艾松雪记得他家要走哪条路,走到路口就让他把水给她,周越却说刚好要走她家那边办点儿事,又跟她一起走了一截,把她送到了家。 其实周越压根儿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她多走一会儿。 为了这一小段路的同行,他得绕一大段路才回得去,要是原路返回被上楼的艾松雪看见,那他的心思就太明显了。 他腿本来就伤着了,刚刚和艾松雪一起走的时候是强装没事儿,现在只能一瘸一拐地晒着大太阳走回去。 往前走了一段路后,视野里出现一栋别墅,周越扶额,竟然都绕到这边来了。 他在通向别墅的一道长桥前驻足了一会儿,然后朝桥上走去。 来到别墅门口,他扬声冲里头大喊∶“哥,安风哥。” 片刻,二楼落地窗前出现一道人影。 陈安风视力很好,从这儿就能清楚地看到周越额头上的伤。 他转身下楼,去给周越开门。 “谁弄的?”开口第一句他就问。 周越如实说∶“陈思明他们。” 他又接着说∶“哥,你别为我出头,我以后碰不着他们多少次了。” 陈安风“嗯”了声,拉开门,“进来。” 周越头顶的伤口挺大,陈安风拿来家里的药箱给他包扎了一下。 包扎的时候,周越跟他说∶“哥,我今天本来要被打得更惨的,有个人帮了我,你猜是谁?” “艾松雪。” “艾松雪?”周越懵了两秒,“哥你咋知道她姓啥的?” “昨天碰见了,认识了下。” “哦……”周越低着头不知想着什么。 过了会儿,他突然抬头笑着冲陈安风说:“我觉得她跟哥你挺像,看着冷冰冰的,其实人很好。” 陈安风没什么反应,只问∶“她怎么帮你的?” 说到这个周越就来劲儿了。 “她贼厉害!她看到我被打,就和陈思明说要跟他单挑,挑赢了带我走,然后直接一个过肩摔就让陈思明爬不起来了!” 周越表情越说越激动,“你是没看到当时她那身手,卧槽,帅死了!” 说完,周越还想站起来比划,被陈安风按了回去,给他把最后一条胶布贴上,“行了。” “哥,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过肩摔诶!” “她是城里人,学个柔道什么的,很正常。” “也是。” 周越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犹豫会儿后对陈安风说∶“哥你借我顶帽子吧,我不想爷爷看到。” 旁边桌上就放着顶帽子,陈安风随手拿过来扔给他。 “走吧,我骑车送你回去。” 周越惊讶道∶“哥你还有车?怎么没见你骑过?” “也骑不出这座山,有什么好骑的。” 周越一怔,立马把嘴闭成了河蚌,跟着陈安风出去。 陈安风所说的车,是一辆通体漆黑,车身线条流畅,造型前卫的,电瓶车。 “电瓶?” 周越看了看跟前的小电瓶,又抬头看向气质与这辆小电瓶极其不搭的陈安风,说,“我还以为摩托呢。” 陈安风扯了扯唇,“要是摩托,他们还追得上我?” 5. 他会成为风 今天多云,骄阳在下午三点多隐入云层后气温仍旧很高,但山间有浓荫,风总是凉的。 送完周越回去,再回来把车停好,陈安风走到屋檐下抬头看天。 白云浮动的天空映入他眼底,遮不住那一片深色。 他驻足片刻,敛眸,抬脚朝门外走去。 沿着熟悉的山路一直往上走,拐过七八道弯,会有一处断崖,他准备去那里等着,等一个昨天在这里等他很久的人。 现在才三点多,他到了断崖也才四点,而他要等的那个人却比他还先到一步。 她坐在断崖边的一棵青松下,正拿着一支画笔在身前架着的画纸上画着远处的海。 陈安风还是像昨天那样,在弯道处停下,远远地看着她。 她也像昨天那样,明明背对着他,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但就是知道他来了, 于是,她回头。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 陈安风迎着她的目光再次抬起脚步,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艾松雪没打算一直扭着脖子等他走到她身边来,回头继续画画。 “你们城里人都这么多才多艺?”陈安风走到她旁边,嗓音一如既往,低沉,冷感,却又有着独属于少年的清润。 艾松雪坐在岩石上,画架已经够重了,她懒得再带凳子,现在陈安风站在她旁边,他本来就高,她又坐着,需要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到他的脸,她索性不看,就继续画着画回他∶ “多才多艺的不是城里人,是我。” 听她用很冷淡的声音说着这很拽的话,陈安风笑了声。 这倒是引得艾松雪抬头看向了他,她想看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 “看来你会的不止这两样。” 陈安风眼底是稍纵即逝的玩味,但唇角仍斜斜勾着。 他笑起来有股这个年纪的男生该有的痞劲儿,很惹眼。 艾松雪直勾勾的盯着他,“两样?” “柔道跟画画,不是两样?” 艾松雪反应了两秒,眼睛还是没挪开,“周越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名字也是周越说的。 陈安风表示∶“他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 艾松雪这才想起来,外婆说过,只有陈安风一个人愿意跟周越玩儿。 她收回视线,抬起握着画笔的手,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画完了?” “嗯。” “你来多久了。” “半个多小时吧。” “画这么快?” “画海很简单。” “那画什么难?” “人。” 说到这儿,艾松雪再次抬头看向陈安风,说∶“我还想画一副。” 陈安风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看着他说这句话,微挑眉,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你能当我的模特吗?”艾松雪问他。 陈安风半垂着眼,过分浓密且长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方投出一片阴影,随着海面吹来的风轻轻晃动,而他的目光始终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可以。”片刻后,他说。 “那你站到那边。” 艾松雪抬手指向前面的树。 陈安风走过去,懒懒地倚靠在树干上,姿态随性恣意。 有些人只需要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幅画。 艾松雪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 在慢慢将胸腔内的空气呼出时,她才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去换画纸。 陈安风看她差不多准备就绪,问她∶“还需要我怎么配合?” 艾松雪手上固定画纸的动作一顿,然后抬眸。 “看着我。” 她声音清冷,像雪落,“一直看着我。” 风吹动额前的发,微遮眼。 陈安风透过发丝看着她,也本就一直看着她,只在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双眸忽的失焦。 耳边的蝉鸣络绎不绝,树叶在响。 他的视线在两秒后重新聚焦,眼底那道在刚刚变得虚幻的身影逐渐清晰,他在蝉鸣与风吹树响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剧烈的,加重的。 他没有再说话,遵循她所说的—— 看着她。 一直看着她。 艾松雪画了他两个小时。 他看了她两个小时。 “好了。” 艾松雪放笔。 陈安风从倚靠的树干上直起身,朝她走过来,看她画的怎么样。 艾松雪画的是油画,却有着水墨画的写意,他身后的青松与天空像是只用了寥寥几笔便渲染出意境,人像也没有太写实但特征抓得很好,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他。 “画得很好。” “送你。” 艾松雪把画纸递给他。 “谢了。” 陈安风唇角扬了两分,她请他当模特,到头来他还得谢她。 “走吧。”他把视线从手里的画上移到艾松雪脸上,“送你回去,你家该吃晚饭了吧。” 艾松雪看了眼快落至海平线的夕阳,“嗯”了声,开始收拾颜料盒和画架。 画架看起来很重。 “我帮你拿架子。” “不用。”艾松雪轻松提起画架,“你拿好画,颜料还没干。” 陈安风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行。” 艾松雪提着画架朝回走,陈安风拿好画走在她旁边,晚风很好,一同吹过两个人的发梢。 不知道为什么,艾松雪总觉得这段路变短了,之前她走了蛮久才到断崖,现在回去,即便都是下坡,感觉也太快了些。 路上她接了个电话,是外婆打来的,问她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说周姨要做饭了。 这会儿,离家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她就已经闻到了饭菜香,想来周姨已经把饭做好了。 走到门口,她停下,陈安风也停下。 “明天见。” 她冲陈安风微歪了下头,语气带着点上扬的尾调,像问句。 “明天见。” 同样的三个字,他的是肯定句。 艾松雪笑起来,发丝随晚风浮动。 拎着画板走进院门后,她脸上还挂着笑。 这种对明天有期待的感觉,挺不错。 “看来我的宝贝孙女今天很开心啊。” 前面传来外婆的带笑的打趣。 艾松雪抬头,没有因为外婆的打趣收起脸上的笑,继续笑得坦荡。 外婆也继续笑着,笑容和蔼又温柔,眼底满是欣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的宝贝孙女这样笑过了。 “以后记得多笑一笑,你们这个年纪,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艾松雪眨了眨眼,外婆这话是对她说的,她却想到另一个人。 他笑起来的样子,是好看。 至于她,她从来没有故作高冷,遇到有趣的事情自然会笑,只是之前实在没什么事情让她觉得有趣。 “我看看你今天画了什么?” 艾松雪把剩下的那副海景图给外婆看。 “你去断崖那儿了啊。”外婆看这幅画的视角就知道她去了哪儿,“你之前也是在那儿认识陈安风的吧?” “嗯,他是经常去那儿?” “是吧,我第一次遇见这孩子也是在那儿,小时候我经常在断崖那儿看日落,我估计那孩子也是喜欢在那儿看日落,我回来后好几次去他都在。” 说到这儿,外婆叹了口气,上一次提到陈安风外婆也是说着说着就叹起了气。 “那里日落很美,但他不该只在那里看日落。” 艾松雪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并没有像外婆一样的惋惜情绪,但她有想,等到她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时,她会不会也像外婆这样,因他而感伤。 她们并没有继续讨论陈安风,周姨饭快做好了,外婆让艾松雪先回房间把画架放好。 吃完饭,天还没黑,艾松雪推着外婆出去转了一圈,还走的上次那条路,因为外婆说她想去看看那座桥,外公为她修的那一座。 那座桥就在那里,外婆目光所及的地方,可她却去不了。 艾松雪不知道外婆还有没有机会去到那座桥上,年初的那一场大病她还能挺过来已经是万幸,医生说她余生可能都要倚靠轮椅生活,想要到从前的健步如飞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了。 艾松雪本来觉得没有关系,等外婆再静养一段时间,她会推着外婆去继续看世界各地的风景,而且外婆也不像其他老人那样爱跳广场舞,就喜欢坐着看书写书。 可她能带外婆去很远的看海,却没办法带外婆去一座就在眼前的桥。 对于外公,艾松雪的记忆很模糊,他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只记得,外公是个很温柔的人。 八岁那年,她记忆更深的,是她头一次听到了“自杀”这个词。 外公离世后,外婆自杀了三次。 她不知道要多浓烈的爱,才会让一个人如此执着的想要追随另一个人而去。 仿佛除了那个人,这世界的一切都再无意义。 大家都知道外婆对外公的感情有多深,所以这么多年了,也从来没人劝过外婆再去找个老伴。 有的感情,即使短暂拥有,也足抵一生。 这样的爱情,艾松雪觉得她是遇不到了,毕竟她不是一个有丰沛感情的人。 “外婆,你有什么想对外公说的话吗?” “有啊。” “我听说过一种说法,人死后只会在坟墓停留一段时间,之后会游荡在这世间,去到他生前留恋的地方,那座桥是你们相遇的地方,又是他亲手所造,如果人的灵魂真的可以随意游荡,外公一定会去那里。” 外婆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那你替我去一趟,告诉他,他不在的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很想他。” 这样的话出自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口中,很难让人不触动,此刻艾松雪也想知道,拥有外公外婆这样的爱情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明天我就去。” “怎么去?你别看着近,过去的路绕着呢。” 艾松雪笑起来,“我让陈安风带我去。” 第二天,艾松雪起来就跟周姨打听了去陈安风家怎么走,今天她不去断崖等他了,直接去找他,让他带她去那座桥。 周姨说,陈安风的家很好找,是这乡镇上唯一一栋大别墅,地理位置还是个风水宝地,三面环水背靠大山,只要顺着家门口那条她没走过的路一直走就能看到。 艾松雪吃完饭就出了门。 这边房屋要密集些,人也多些,她是生面孔,几乎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要看她好一会儿,连猫和狗都要打量打量她。 一路走过来,有好几条狗围过来跟在她屁股后面走,至于猫,基本看她两眼又翻个身继续趴在门前晒太阳。 艾松雪不怕狗,有狗冲她狂吠,但只要看它没有要扑过来的架势她就不管,让它吠,她继续走她的。 一般放养的狗都是不敢咬人的,乡镇里的人本来也不富裕,没人会放任自家狗去咬人然后赔钱给人打狂犬疫苗,只是偏偏有一些人意识不到自家狗是会咬人的。 走过房屋密集的一段路后,艾松雪身后原本跟着的五六条狗都掉头回去了,她耳根子终于清净,可惜并没有清净太久。 一只中等体型的狗在她路过一个弯道时盯着她发出了低吼,跟之前那些只知道狂吠却不敢靠近的狗不同,这只狗的眼神很凌厉,像一只被陌生人闯入领地的狼。 它死死盯着她,步伐随她的脚步缓慢移动,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低伏姿态,仿佛他在确认对方攻击性不强后就会立马扑上来。 看到这只狗的第一眼,艾松雪就猜测他可能会动真格,于是放慢了脚步保持警惕,目光则四处搜寻有没有棍子之类可以用来防御的东西。 她注意到前面一户人家的房屋旁堆满了柴火,柴火堆里有成捆的树枝条,也有一根根堆起来的木条,每根的直径至少有女生手腕那么粗,完全可以用来防身,只是距离隔得有些远。 艾松雪准备慢慢挪过去,可眼前的恶犬并不给她这个时间,突然狂吠着冲了过来。 出于本能,艾松雪拔腿就跑。 恶犬紧跟其后,幸好他们之间本身有段距离,艾松雪跑得也不慢,倒也有可能在被追上前拿到木条。 艾松雪没回头看那条狗是不是快要追上来,只管紧紧盯着前方,可光凭听觉,她也能知道,身后张着一口獠牙的狗里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艾松雪看到前方十米外的岔路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瞳孔骤然一缩。 “陈安风!” 6. 他会成为风 “陈安风!” 艾松雪喊他。 十米的距离,她用了不到两秒的时间就跑到他跟前,下意识地,她伸手过去拽他,想拉着他一起跑。 陈安风不动,非但不动,还把反手握住她手腕一拽,把人拉向身后。 他一脸的云淡风轻,姿态松弛。 艾松雪的目光追逐他的脸,他的瞳孔也随着她位置移动,直至眼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她清楚的感受到了他们视线的交汇与交错,也在他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在这变慢的时间里,她心跳却加快。 身体撞上他的后背,是这碰撞让艾松雪察觉自己竟在这时候出了神,再抬眼,她看到追着她的狗已经朝他们扑了过来,张着满口獠牙。 陈安风挡在她身前,眼皮一掀,抬脚踢在狗的肚子上,没用多大力,但足以把狗挡开,像只是轻轻踢开了一只在跟他玩闹的小狗。 “大黄。”他喊。 显然,这是这只狗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上一秒还发着狂要咬人的狗像是立马恢复了神智,在看清跟前的人是陈安风后更是开始摇头摆尾,眼神也变了,它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眼珠子滴溜溜地瞄一下陈安风又马上低下去,贼兮兮的,嘴里还发出了嘤嘤嘤的声音,像在认错讨好。 “你的狗?” 艾松雪问,声音因剧烈奔跑过而微喘,但表情平静,没有一点被狗追过的窘迫,也看不出她刚刚心跳快得出奇。 “不是。” “那它这样。” “它在谁面前都这样。” “刚刚它追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陈安风转头,看着她的脸,说∶“你脸生,它没见过。” “哦。”艾松雪低眸,看到陈安风还抓着她手腕的手,提醒道,“你可以不用抓着我了。” 陈安风没做声,只是垂眸看了眼,然后松手。 接着,一抹红出现在他刚刚紧握的地方。 艾松雪的皮肤很白,和她名字里的雪一样白,衬得她手腕上那一抹红格外惹眼。 陈安风看着那过分明显的对比,笑了声。 几不可闻的一声笑,但艾松雪看见了他唇角轻微的弧度。 “你笑什么?” 三天的相处下来,艾松雪猜他应该不是个爱笑的人。 “不知道。”陈安风说。 他没骗她,他还真不知道。 可能是,他没见过这样一碰就红的皮肤,他刚刚也没多用力,又或者,觉得她有着跟她外表与行事风格不一样的……娇气。 艾松雪没说什么,他都说他不知道了,她还能说什么。 “你来这边干嘛?”换陈安风问她。 “找你。” 陈安风微挑眉,像还没习惯她过分的直白。 他没立马问她来找他干嘛,而是把手伸进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拨号界面,然后递给她。 “你手机号。” 艾松雪没立马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以后不用来这边,打电话给我,我会来找你。”他说。 这下艾松雪接了。 输完号码,她把手机递回给他,“我来找你,顺便也想逛逛这边。” 陈安风接过手机,一边保存联系人,一边语气淡淡地说,“除非我来接你,你如果要来这边,走另一条路,这边狗多,别找咬。” 听着最后的“别找咬”三个字,艾松雪莫名有些想笑。 她跟他说∶“另一条路我不知道怎么走。” 陈安风已经存好了她的手机号,把手机收回了裤兜,手顺势插兜,抬头看向她,“我带你走。” 说着,他微偏头,示意她跟他朝那边走。 艾松雪往前迈一步,到他旁边。 两人一起朝前走。 这时,陈安风才问她,“你来找我,有事?” “想你带我去个地方。” “哪儿?” “我不知道那是哪儿,等到了我那边,我带你过去,指给你看。” “嗯。”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即便在山里,空气也闷蒸无比,好在艾松雪不爱出汗,不然现在肯定满头大汗。 陈安风似乎也不爱出汗,衣服没有因为出汗贴在皮肤上,风吹过来,衣袂翻飞,发丝也随之浮动,整个人很清爽、干净。 艾松雪再次觉得他像风—— 山间的一缕清风。 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段路,视野里出现一栋占地较大的别墅,别墅三面流水环伺,让它看起来像是建在湖间岛屿上,如果背面不是一座大山的话。 完全符合周姨描述的一处风水宝地。 “那是你家吧。” “嗯。” 陈安风家这栋别墅修得很漂亮,可奇怪的是,主体建筑极具美观与设计感,偌大的庭院却很空旷萧索,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家的花坛,然而花坛里连一根草都没有。 “你家院子那么大怎么不种点花花草草,光秃秃的。” “懒得种。” 能修得起这么大一栋别墅的家庭,谁还自己打理花园,所以艾松雪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别的信息。 “那么大个房子就你一个人住?” “嗯。” 艾松雪看着那栋别墅,眼底透出了些笑,看来今晚上她房间的墙上又会多一张便利贴了,上面会写着∶ 他家里人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山里? “你会骑电瓶车吗?”她转头看向陈安风。 陈安风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像是在琢磨她为什么要将话题跳跃到这儿来,“会。” “那你能教我吗?在你家院子。” 外婆家院子小,外面的路又危险,路边不是沟就是悬崖,他家这个院子更适合练骑电瓶车。 “可以。” “你家有电瓶吗?” “有。” “那我改天来找你。” 两人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上也有狗,艾松雪不知道是不是陈安风跟她走在一起的原因,那些狗没有冲她狂吠,只是歪头远远把她看着。 艾松雪在来的路上只顾着寻找陈安风的家,没注意这边生活气息较为浓厚的乡村风景,这会儿才留意起来。 她去过很多古镇与农家乐,但今年暑假是她第一次到这种丝毫未被商业化侵染的乡镇,很多当地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对她而言都是一道还算新奇的风景,譬如,屋檐下摇着蒲扇的大爷,蹲在河边淘洗衣物的妇女,被大铁链子栓在院子里还活蹦乱跳的大黄狗,院坝里竹席上晒着的不知名的果子,种着葱蒜辣椒和不知名农作物的菜地…… 看着这一幕幕场景,艾松雪有时候会不自觉慢下脚步,不止是她,时间淌过这里似乎也慢了下来。 陈安风对这些场景早已习以为常,他注意力不在这些地方,他看她。 他本来以为这位城里来的大小姐慢下脚步是喜欢这些富有生活气的画面,可她表情太淡了。 这些人,这些景,进入了她的眼睛,也只进入了她的眼睛。 陈安风收回视线,眼皮半搭着,像是想着什么,又像有些犯困。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路边一只像在灶台里滚了一圈蹭得灰头土脸的猫打了个哈欠,从被太阳晒到的地方走到阴凉处,趴下,继续睡觉。 艾松雪在离猫咪两米外的地方停下,她看到了周越家那间小土房。 这条路原来是绕到这边来。 “怎么了?”见她停下来,陈安风问。 “我要你带我去的地方前面就能看到。” 陈安风偏头,示意她走前面。 “就那座桥。”她走到可以看到那座桥的地方,抬手指给陈安风看。 “你去那座桥干嘛?” “那是我外公为我外婆修的桥。” 原来是这样。 陈安风望着那座桥,以前走到那里时,他还觉得奇怪,一条搭个木板就能过的河怎么会有一座修得这么漂亮的桥。 “走吧。”他抬脚。 艾松雪转头看向他,“你知道怎么去?” 他脚下一顿,像被什么绊住。 这时,有风忽起,他站在风口,微仰头,瞳孔移至眼尾,于被风吹乱的额发间看着她说∶ “这座山没我不知道的地方。” 艾松雪有些难以形容看着他说出这句话时的感觉,好似这句话不该以他此刻这般的神情与语气说出来。 该是乖张的、意气风发的,而他神色冷淡,声音像蒙上了一层山林里的雾。 艾松雪还在因为他那稍纵即逝的神色发怔,陈安风已经走出了好几米。 “跟紧点,等会儿路不好走。” 他说不好走的路那是真的一点都不好走,他们很快就下了水泥路,走在了田坎上,田坎本身就很窄,有些地方还塌了一块,你只能跨过去,但落脚点过窄,一个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陈安风以防艾松雪重心不稳栽进沟里,每跨过一个坎儿就转身等她。 艾松雪在前几个坎儿都是很快就迈了过来,但在一个有点大的坎儿前她停了好几秒都没跟着陈安风迈过去,她也不是害怕,是在想要怎么迈过去才能停得稳当一点。 在她尝试着调整姿势的时候,一道金属质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尽管迈,我不会让你栽进沟里。” 他声音好听,不管说什么听着都挺撩人心弦的,像这样的话,更是尤其。 艾松雪抬眼,动作稍显迟钝,开口的语气倒是平常,还带了点儿挑衅∶ “你说的?” 陈安风∶“我说的。” 艾松雪二话没再说,直接迈了过来,但她用力太猛,跨步太大,都险些踩到陈安风的脚,身体则几乎是撞上了陈安风。 这田坎着脚的地方本来就没多少,受到这样突然的冲击,除非脚被钉在了田坎上,不然绝不可能稳住重心,陈安风也不例外。 他被艾松雪撞得朝斜后方倒去,情急之下,他用力揽住艾松雪往自己身上一带,没用手去撑地,后背重重栽在了田坎旁的菜地里。 好在,菜地土壤松软,陈安风摔得并不怎么疼,艾松雪可能都比他要疼些。 因为惯性,她脑门在他肩膀与锁骨相连接的那块凸起的骨头上重重磕了下。 看她皱眉吃痛的样子,陈安风唇边荡出一抹笑。 他知道她刚是故意的。 艾松雪有些气恼,她虽然有故意的成分,但她看他那么信誓旦旦以为是真不会摔,结果摔得这么惨烈。 摔了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有脸笑她? “你不是说不会栽?” 陈安风依旧笑得散漫,懒声开口∶ “我说不会栽进沟里,没说不会栽在我身上。” 是,她没栽沟里,她栽他身上了。 7. 他会成为风 “你准备在我身上栽多久?” 艾松雪表情有片刻的僵滞,她刚刚就被他给噎住,现在又被他这话给弄得一愣。 看她表情,陈安风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些。 艾松雪从他身上起来,全程与他保持对视,眼神透着股劲儿,像不愿落下风。 站稳后,她还朝陈安风伸手,示意要拉他。 陈安风这会儿坐了起来,两手着撑地,因手上沾了泥,他慢悠悠地拍了拍手才抬手搭上她四指。 艾松雪拉他起来,俯视变为仰视。 陈安风高出她许多,遮住了太阳,逆着光,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而那双漆黑色的眼,却透亮。 这一次,是艾松雪先挪开眼,出于下意识的,想逃。 她没有意识到,只觉得是阳光刺眼。 今天她没穿裙子,穿的短袖短裤,方便走小路,短袖是白色的,和陈安风的一样,只是现在她的短袖依旧白得一尘不染,陈安风的却粘满了泥。 陈安风在她挪开眼后拍了拍身上的泥,然后转过去背对她,“帮我拍下后面。” 裤子和短袖下半截他已经拍干净了,就剩短袖上半截和头发还没弄干净,艾松雪抬手帮他把衣服上剩下的泥土拍掉,至于头发…… 刚刚陈安风抖了抖头发,但还有泥跟几根草沾着,艾松雪帮他拍衣服上的泥时就一直看着他的头发,他发色不算黑,头发也细,摸起来应该很软。 的确很软,她上手摸了,还冰冰凉凉的,手感很好。 “好了。” 摸够了,她顺手把那几根草摘下来。 “那走。” 陈安风腿长,很轻松垮上了田坎,艾松雪就有些困难了,她腿能迈到田坎上,但使不上力。 这次换陈安风拉她。 他伸手,她把手放进他掌心。 陈安风身形清瘦,手劲却挺大,艾松雪都还没做好准备借他的力,人已经被他拉了上去。 田坎很窄,陈安风没往后挪,两个人的脚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艾松雪被拉上去后自然会撞进陈安风怀里,艾松雪没有想到这一点,在相撞的那一瞬间,她大脑是空白的,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伸出手搂住了陈安风的腰。 他的腰,薄、劲瘦。 艾松雪在反应过来后没有慌张地立马松手,继续搂着他的腰,也继续与他保持着紧紧相贴的姿势。 陈安风比她高很多,她鼻尖只悬停在他锁骨上方一点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形容不出像什么,只让人觉得干净、清爽、冷冷的调,和他这个人一样。 有些味道极易让人沉迷,会想一直闻下去,艾松雪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顾虑,没管陈安风现在和她的姿势,甚至还更凑近了一些。 山野寂静,随着涌入鼻腔的气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砰砰砰砰…… 也不知是比平时快一些,还是慢一些。 陈安风不清楚她在做什么,大概是不想被她觉得他占她便宜,所以拿开了她搂着他腰的那只手,半转身往后退了一步,在确定她站稳了后,再松开她的手。 那股他身上的味道随之消失。 艾松雪身子也跟着转过来,看了他会儿,说∶“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特别?” 陈安风缓缓仰头,双眸在睫毛落下的阴影之间睨着她,“你闻过很多人身上的味道?” 艾松雪回忆了下,虽然她不喜欢和人接触,但总有人因为这张脸凑上来。 她对气味敏感,有些人或许只是在走廊上与她擦肩而过,她也能记得他们身上的味道。 只是气味这种东西,随着时间推移,总是会忘的。 “挺多。” 她如实说。 陈安风双眼似眯了一瞬。 艾松雪知道“挺多”这两个字还蛮容易让人误会她与很多男的有过近距离接触,但她没解释,也没必要解释。 “还走不走了?”她问他。 “走。” 陈安风转身,轻松地迈过下一个坎儿,再等着她迈过来。 这是最后一个坎儿了,可接下来的路依旧不好走,他们要往下走,要是遇到陡坡,下坡可比上坡难,稍不留神就容易脚下一滑摔下去。 好几个坡都是陈安风牵着她下去的。 陈安风的手很大,她握不住他四根手指,只能抓着他的拇指,他则会用剩下的手指包裹住她整只手,完全的,紧紧的。 夏日闷蒸,他的手心却始终干燥,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而令人安心的力量。 有他牵着,再陡的坡,艾松雪也未觉心惊,只是心跳时不时会漏上一拍。 连下了好几个陡坡,再穿过几条林间小道,终于到了石桥前。 从竹林里穿出来,艾松雪看到前面不远处的石桥,也看到石桥前的一条路。 “还有别的路,干嘛走这条?” 说着,她抬手摘下头发上刚刚在林子里挂上的枯草。 “近。” “能有多近?” 她没觉得多近,这不也走了挺久。 陈安风微扬下巴指向那条路,“那条路起码要走一个多小时。” 一个多小时…… 艾松雪不说话了。 陈安风敛眸,瞥见她头发上还挂着根枯草,径自伸手想去帮她弄掉,他刚捏住那根枯草的一端,艾松雪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枯草勾住了她头发,扯得她吃痛的叫了一声,赶紧退回来。 “别动。” 艾松雪不明所以,“你扯我头发干嘛?” “你头发上还有根草,勾住你头发了。” “哦……” 艾松雪站好,没再动。 取下那根杂草,陈安风没用多久,顺着杂草一起到他手上的,还有两缕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细,很长,足够在手指上绕很多圈。 “行了。” 他扔掉枯草,缠绕在指尖的发丝并未随之掉落。 “谢了。” 艾松雪捋了下头发,朝桥上走去。 这座桥远看很简朴,艾松雪走近才发现上面有很精美的雕刻,刻的正是眼前的山峦、翠林与飞鸟,像一副写意的古画。 而画上不仅仅是此间的景,还有站在景中的一个人。 在那寥寥几笔勾勒出神态的绰约人影上,刻着一句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艾松雪笑了声。 还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会搞情调。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吗?”她问身后的陈安风。 陈安风靠在桥的另一边,“你不是说了,这是你外公为你外婆修的。” “有一种说法,人死后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会继续游荡在这人世间,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外公一定会到这里来,所以我来替我外婆带句话。” 陈安风似乎不以为然,“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你外公不应该是就守在你外婆身边吗?” 艾松雪摇头,“我还听过一种说法,死去的亲人不来你梦里,或者很少来你梦里,是因为其界有规定,不可以没有原因地靠近在世的亲人,如果靠近会在让在世的亲人磁场受到干扰,容易生病,他不来你梦里,是因为他过得很好,他不来打扰你,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1]。” “而且。”艾松雪回头瞥向陈安风,“鬼魂都是夜里才能出现,我外婆是白天离开陵川的,外公怎么知道她去了哪儿。” 陈安风先是微一挑眉,然后笑了。 “是这个道理。” 见他笑,艾松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陈安风没有因为她的注视而收起眼底的笑,就那样任笑意蔓延,也不挪开与她对视的眼。 艾松雪收回视线时,他唇角还微扬着。 石桥外是一条不算窄的泥路,地上有石子,还有被碾进泥里的碎瓦片。艾松雪走过去,蹲下,拂开路旁的杂草丛,在里面找到一片散落的瓦片。 艾松雪捡起瓦片来到桥中间,弯下腰,将手伸到桥身的外侧,一手扶着桥栏,一手拿瓦片在桥上刻字。 在这个部位刻字,既不会破坏精美的雕刻,从桥上路过的人也看不到,她刻在凹面,刻得还浅,从不远处看依旧不容易看见,能看见的,或许只有她与她已然离世的外公。 陈安风原以为她是要对着桥说出她外婆让她带的话,没想到竟用的是这样的方式,不过并不难理解,她刚说了,鬼魂都是夜里才出现,现在是白天,她说了她外公也听不见。 他半靠桥身,侧目看着她认真地在桥上刻字,阳光穿不过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拉出一片薄薄的阴影。 山里的大风一吹,那片阴影晃动,而他的视线始终定定落在桥上那人的侧脸上。 大约就三分钟,艾松雪刻完了字,她直起身,把瓦片丢进桥下的河里,拍了拍手,转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对上陈安风的视线。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 一般这种时候,一个人被发现了在看另一个人时,这个人该移开视线才对,出于下意识。 可他没有。 一分一毫的闪躲都没有。 他就那样坦坦荡荡的继续看着你。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滋生,艾松雪缓缓眨了眨眼,然后对陈安风说∶“走吧。” “嗯。”陈安风这时才收回目光。 两人原路返回。 来的时候是下坡,回去是上坡,艾松雪觉得上坡还要容易些,就是累。 回到水泥路上,艾松雪两腿酸软,有些喘。她本不爱出汗,这会儿汗都把额前碎发全打湿了。旁边的陈安风却一点儿汗没出,仍然是来时清清爽爽的样子,仿佛这天对他来说一点都不热,这段路他爬得也丝毫不费劲。 艾松雪看着他,还是觉得他像风。 “今天谢谢你了。” 陈安风微仰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客气。” 这是基本的礼貌,不是客气,但她没否认,顺着他话说,“那我以后都不客气了。” 说着,她立马就跟他不客气起来,“明天你能不能来接我?接我去你家学骑电瓶车。” “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半吧。” “嗯。” 约定好,两人继续走,艾松雪回外婆家,陈安风绕远路送她。 回去还没到吃饭的时间,艾松雪先洗了个澡。 房间里开了空调,她身上带着水汽,从浴室出来打了个冷颤。她的睡衣是一件吊带裙,肩膀都露在外面。 因为不喜欢束缚感,不止是睡衣,她夏天半数衣服都是吊带裙。 回来时穿的衣服丢在了脏衣篓里,兜里的手机放在窗边的书桌上。艾松雪半掩着胳膊走到桌边,敛眸看着桌面上的手机,想起白天陈安风存了她的号码,却让她打电话给他。 她缓缓眨了下眼,把手机拿起来,点进短信。 界面上,有条陌生号码在不久前发来的短信∶ [陈安风。] 她没回,保存联系人后复制号码去微信里搜索。 短信她一般不看,都是广告和垃圾短信。 [该用户不存在] ——搜索栏下弹出这样的提示。 艾松雪点击屏幕的手指停顿了两秒,然后将界面切换回短信。 [你微信多少?] 她一边坐下来,一边给陈安风发短信。 陈安风很快回过来∶ [我不用微信。]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不用微信。 不用微信那用什么? [你用Q?] 她问。 陈安风∶[我不用社交软件。] 房间里响起一声轻笑,接着,一双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出一句话,并发送∶ [陈安风,你要不要这么特别?] [彼此。] 他这样回。 彼此? 她在他眼里也很特别的意思? 艾松雪若有所思,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 房间里很安静,夕阳透过树枝与玻璃窗,在蓝色便利贴纸上落下橘红的、浮动的光点。 艾松雪拿过那一叠便利贴,撕下一张,提笔写上∶ 我会栽他身上吗? 不是白天那样的肢体接触,是情感方面的沦陷。 从小到大,她没喜欢过任何男生,她觉得他们幼稚且无聊。 可陈安风不一样。 他像一个引人探寻又怎么都琢磨不透的谜,会让人发疯一般的去探寻,然后沉溺、着迷。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像而已。 他本身就是一个谜。 所以,没人能不为他着迷。 8. 他会成为风 下午一点。 已经吃完饭的艾松雪站在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个玻璃杯,里面盛了半杯水,她没喝,就用两指托住杯壁轻晃着杯子里的水,双眼注视平静地注视着窗外。 一个人影闯入视野,她眸光闪了下,抬眼。 门外的人身形高瘦,手里提着个袋子,皮肤略黑。 不是陈安风。 是另一个她认识的人。 在这里她只认识两个年纪相仿的人,一个陈安风,一个周越。 周越和陈安风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周越的肤色、性格、经济状况都和陈安风是反着来的,还不止。 陈安风不爱出汗,周越这才刚出门,汗已经淌了满脸。 艾松雪看见了他因为出汗而反光的额头,自然也看到了他额头一侧正包扎着的纱布。她见他此刻眉头紧锁着,想来是汗流进了纱布里面。 大热天的,汗进到伤口里,再被纱布闷着,很容易感染。 艾松雪正想到这儿,周越抬头抬头看到了她,这人先是一愣,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冲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有点傻,有点憨。 这笑容让艾松雪心里的某根螺丝似乎松动了一下,她缓缓吸了口气,把杯子放下,推开落地窗走出去。 “周越。”她喊了他一声,“你站那儿等我下来。” 说完,她转身又关上落地窗,然后朝楼下走。 她下去时,周姨正在拖地。 “周姨,家里药箱你知道在哪儿吗?”她问。 周姨放下手里的拖把,“我去给你拿。” 艾松雪脚步没停,走出一楼客厅,到院子里,再拉开院门。 周越乖乖站在门外等她。 “进来,你伤口进汗了,得消毒。” 周越表情一惊,吃惊于她怎么知道他伤口进了汗,心里接着腾起一股暖流,他有些开心,可不敢流露,只能低头说∶“好。” 他跟着艾松雪进到客厅,刚好碰上周姨把药箱拿出来。 看到周越,周姨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接着干笑起来, “小越来了啊。” 周越向她点头,“姨。” “诶。”周姨把药箱放桌子上,扭头对艾松雪说,“我去拖地了哈。” 说着,她拿起拖把从拖了一半的客厅去了厨房。 “你跟周姨是亲戚?”艾松雪开口。 周越摇头,“不是。” “那你叫她姨。” “我们这儿叫姨,就跟你们城里人叫长辈阿姨差不多。”周越解释道。 艾松雪“哦”了声,指向旁边的沙发,“坐。” 周越有些拘谨地坐下。 艾松雪伸手把药箱拉过来,拿出里面的碘伏和棉球,抬眼看向周越,说∶“你挨我近点。” 周越呼吸一滞,眼睛一下瞪圆了。 艾松雪在拧瓶盖没注意他,不然就会看到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得亏他肤色不白,脸红也不明显。 艾松雪把碘伏盖子拧开后,周越还坐在原地没动。 她就把他看着。 周越反应过来,忙忙往前坐,双眼因紧张快速的眨动着,身体绷得像死了三天一样僵直。 艾松雪看出他的紧张,眼皮一掀,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抬手去撕掉他额头上贴着的纱布。 她一直呆在空调房里,手指是凉的,触碰到周越皮肤时,周越不知是被她手指冰到了,还是单纯因为她的触碰,他整个人浑身颤了一下。 “疼?” 艾松雪以为是扯到了他伤口。 “有……有点。”周越为了掩饰,只好这样说。 “忍着。” 艾松雪并未放缓动作,三两下把纱布扯了下来。 “头,低一点。” 她拿镊子夹起棉布蘸了碘伏,等周越把头低下来后给他的伤口消毒。 周越刚刚无处安放的手抓紧了裤腿缝,不是因为有些疼,是因为紧张,因为心跳加速。 他与艾松雪挨得也不算太近,但这个姿势,他的视线刚好落在她胸口,能看到她漂亮的锁骨,一片雪白的肌肤,以及……睡裙包裹下若隐若现的沟壑。 脸又开始发烫,变得更红,这下连较黑的肤色也盖不住了,耳尖都红透。 周越连忙抬眼,目光触及那张美玉生晕般的脸,心跳却愈发失控。 他不敢继续看下去,又舍不得挪开眼,半晌后才将视线慌忙甩到一边,表情有些失落。 有些事他很清楚,眼前的人是他再心动也无法去肖想的,她是天上的月,是他怎么都够不着的。 “行了。” 周越回神,抬手摸了摸伤口边缘,没摸到纱布,他犹豫片刻,抬头望艾松雪一眼,又低下头,说∶“松雪姐,麻烦你给我弄个纱布吧,不然戴帽子刮得疼。” 艾松雪不理解,“你就非得戴帽子?” 周越低声说∶“我不想我爷爷看见。” 艾松雪沉默了两秒,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开口∶“你要是伤口感染了,化脓,烂掉,烂到脸上,你爷爷迟早看见。” “……” 周越被噎住,略显窘迫,但他知道她是为他好,认真想了想后说,“那我回去跟我爷爷说路上摔了跤。” 艾松雪靠在沙发上,这会儿懒懒起身,胳膊半撑着膝盖,从药箱里拎出碘伏、棉球和一只软膏,一手拿起来递给周越,“拿着,没结痂之前少出门,早晚消一次毒。” “谢谢松雪姐。”现在他倒是叫顺口了。 “你出去记得把门关上,我不送你了。” “好叻。”他抬手冲艾松雪挥了挥,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松雪姐拜拜。” 艾松雪看着他,缓缓靠向沙发。 这个地方的人都蛮有意思的。 一个日子过得那么苦,受尽白眼和欺负的人,还能笑得这么纯粹。 出了客厅,热浪扑面而来,周越提起放在门外的蛇皮编织袋,再走出院子大门。 他正关门,身后传来一阵刹车声。 下意识地,周越回头。 看到出现在身后的人,周越表情一怔,像个偷糖果被抓了个现行的小孩,周越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表情,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哥。”过了两秒他才喊。 “你怎么从里面出来?”陈安风问他,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周越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呃……松雪姐看我汗流进伤口里了,叫我进去给我消了下毒。” 陈安风敛眸,像想着什么。 周越看他难得骑了电瓶出来,问∶“哥你要去哪儿?” “来接艾松雪。” 周越一惊,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觉得艾松雪是天上的月亮,他够不着,这山里的绝大多数人也都够不着,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是本该在天上的。 在这里,他们早晚会互相吸引,走到一起。 “你们……” 他想问点儿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问。 陈安风掀起眼皮,视线扫过来,“她说她无聊,我陪她玩玩。” “陪她玩玩?” 周越眼睛瞪大,这话很难不让人误会,哪种玩法? “不然?”陈安风微挑眉尾。 周越这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几米外的林子树影晃动,风吹过来,凉意灌进胸口,周越却觉得一瞬窒闷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本想着,安风哥是这里唯一能站到她身边去的人,可却忘了,他也是最不可能去到她身边的人。 背后传来窗户被推开的声音。 周越看到陈安风抬头,他也跟着回头。 “陈安风。” 回到房间的艾松雪看到了门口的陈安风,推开落地窗出来,“你等我会儿,我换件衣服下来。” “那哥,我先走了。”周越说。 陈安风看他手里拿着蛇皮袋,以为他要去捡落地果,“嗯”了声。 周越走路没像那天一瘸一拐了,不过陈安风仍能看出他走得有些费力,头上脚上都有伤,还是大热天,应该在家休息才对,但陈安风没劝,他早都跟他说过高三这年就别捡落地果了,结果受伤还要跑出来。 他收回视线,手插兜里摸出盒烟,食指刚把烟盒打开,听到里传来关门的动静,他动作一顿,又将烟盒盖上。 过了会儿,院子大门被从里拉开,艾松雪走出来,和昨天一样,短裤短袖配白色运动鞋,鞋子还是那一双,衣服和裤子换了。 “你这件短袖……” 陈安风微眯了下眼,“有点眼熟。” 艾松雪∶“你的同款。” 陈安风唇角弧度荡开,说了句,“挺巧。” “不是挺巧,是很巧。” 艾松雪向他迈进一步,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这几天的巧合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种宿命感。” 陈安风眼皮一跳,还未来得及做反应,又听她说了一句∶ “所以我昨天在想一个问题,我会不会栽在你身上。” 这句话,她仍是看着他眼睛说的。 陈安风坐在车上,双肘撑着龙头,十指交叉,静静与她对视着,那双在烈日下也仍旧呈深黑色的眼睛让人实在难以看透。 半晌后,他忽的笑了声,语气淡淡地开口∶“昨天你不是已经栽了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栽。”艾松雪觉得他这就没意思了。 陈安风像是缓缓吸了口气,沉默片刻,说∶“那最好是不会。” “为什么?” “我只能陪你玩玩。” 他声音清冽低沉,连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不显轻浮。 “订婚了?”艾松雪又问。 陈安风回∶“没有。” 艾松雪再问∶“有白月光?” 陈安风还是说∶“没有。” “身患绝症了?” 陈安风失笑,她还真是差不多把所有可能性都说了。 “没有。” 艾松雪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他又成功的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而是如果不是这些原因,她就没什么顾忌了。 “那你放心。” 她昂起头,笑着说,“就算栽你身上了,我也不会赖着你的,我这人除了多才多艺,还有个优点。” “我允许一切发生。” 她笃定地开口。 “包括失去所爱。” 闻言,陈安风怔在那里,有种呼吸被夺走的感觉。 可落在艾松雪的眼里,他依然是不动声色的,那一双眼睛,像不知名的深海,太深,太暗,无人知晓里面藏匿着什么,是否会有暗潮汹涌,从海面望过去,始终是平静的,没有波澜的。 似乎,允许一切发生的那个人,更像是他。 两个人都在探究着彼此,却又都没有问出自己的好奇。 对视半晌后,陈安风只问了句仿佛无关紧要的话∶“你为什么来这儿?” 艾松雪说∶“以前每年寒暑假,外婆都会带我出去旅游,今年她身体出了状况,去不了,我对旅游没什么兴趣,都是陪她,她去旅游,我就去,她来这儿,我就来这儿。” “你要在这里待到开学?” “嗯。” “那就是八月底。” “嗯。” 一声轻笑响起,陈安风眼底漫上笑意。 “剩下的一个多月……” 他笑着,微仰头,“你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到底。” 9. 他会成为风 “剩下的一个多月……” “你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到底。” 是玩世不恭的语气,很撩人。 艾松雪不由得吸了口气。 片刻,她向他确认,“你说的?” “我说的。” 陈安风肯定地回她。 艾松雪把他看着,不知想着什么。 过了会儿,她唇角一掀,“那走吧,教我骑电瓶,以后我骑车来找你,你不用来接我,我不喜欢等。” 说完,她走到他身后,利落地跨坐到电瓶车后座。 陈安风侧目,问她∶“要是我不在家呢?” “那我就去你在的地方找你。” 陈安风扬唇,“坐稳了。” 既然他说“她想怎么玩他都奉陪到底”,艾松雪顺着他尤为明显的棘突看向他的腰。 那…… 抱一抱他的腰不过分吧。 这么想着,下一秒她就上了手。 她双手环住他的腰,手心贴在他腰侧,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服,她明显地感觉到他身子僵了一下,均匀覆在腰上的肌肉随之绷起,恰到好处的紧实。 对于她的上手,陈安风也就这一下本能的反应,很快放松下来,拧动了油门。 车身掠起一阵风,捎来他身上的味道。 依旧是很干净,很少年气的味道,让夏日微燥的风都清爽了不少。 大概是为了让艾松雪熟悉去他家的路,陈安风走的没有狗的那条路。骑了没两分钟,艾松雪看到前面走着的周越。 陈安风在周越身后按了下喇叭,然后停下来。 “你回去?”陈安风问他。 周越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环着他腰的那双手上,接着才抬眼看向他,怔怔点了点头,余光扫向他后方。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周越有种丧失真实感的恍惚。 明明两个人的气质都冷,在同一个画面里,却有种扑面而来的热烈。 他们只需要站在一起,不用说话,也不用做任何表情,就能让你觉得,会有无数你憧憬的,无法拥有的,轰轰烈烈的故事在他们两人之间上演。 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 般配,与故事感。 他们两个人都长了一张充满故事感的脸,一个身上有着万般风景入眼不入心的冷意,一个身上是困于一隅而安之若命的倦感与淡然,是截然相反,也是殊途同归。 “上来坐前面,顺路捎你一程。” 陈安风的声音让周越从飘远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不用,也没几步路了。” 路还远着,陈安风估计他是不想打扰他跟艾松雪。 “那我们先走了。”他也不多劝。 “嗯,拜拜。”周越冲艾松雪也挥了挥手。 艾松雪象征性地抬了下手,又放回陈安风腰上。 陈安风把脚收回去,油门一拧,耳边顷刻传来呼啸风声,短袖被灌满了风,吹得呼呼作响。 绕过了前面的一个弯道,陈安风把速度慢下来,看着前面对艾松雪说,“他还挺听你话。” 陈安风说得没头没脑,艾松雪一头雾水,“什么?” “是你叫周越回去的吧?”他说。 艾松雪想了想,自己是说过让他少出门,遂道∶“是吧。” “下次你要再碰见他出门捡落地果,让他把时间放在看书上,他下学期就高三了。” “可我外婆说他家全靠他捡落地果维持生计。” “是这样没错,但也不差这一年,只要我没死,他跟他爷爷就不可能饿死。” “不是还有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大学学费可以贷款,也有人可以支助他,这些都不是问题,但他要是再不多花时间读书,我怕他考不上好大学。” 听他说着这些,艾松雪回想起外婆说过,他是个很好的人。 “陈安风,你真挺好的。” 于是,她如是说。 “别发好人卡。” 艾松雪看不到他的表情,听语气,像是笑着说的。 她也笑了笑。 陈安风没听见她笑,只感觉她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遂加快了速度,没多久就到了他家。 别墅大门是关着的,但陈安风没停,门外有面部识别系统,在他们距离大门还有三四米,大门自行打开,等他们又自动关上。 之前在桥的那一头,艾松雪只看到这院子的一角,进来才发现,右侧角落修了个很大的狗窝,半截绳子露在外面,地面有散落的玩具,一只狗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正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这边。 艾松雪看那体型,毛色,和那睿智的眼神,准确地判断出里面是一只成年的、纯正的—— 哈士奇。 “你还养了狗啊。” “嗯。” 陈安风停车。 艾松雪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问他,“叫什么名字?” “米格。” “怎么还取个洋名?” 陈安风停好车,走到艾松雪旁边,蹲下来,拍了下手再摊开,喊了声,“米格。” 听到主人的呼唤,米格跑过来,直摇尾巴。它体型不小,高度和蹲下的陈安风差不多高了,嘴里却发出着像小孩似的嘤嘤声。 陈安风摸着它头说∶“米格是一款战斗机的名字。” “那它呢?” 陈安风家的一楼窗帘没拉,艾松雪刚刚余光瞥到一只很漂亮的布偶猫正蹲在窗台上。 “闪电。” “也是战斗机的名字?” “嗯。” “你很喜欢飞机?” “有男的不喜欢飞机的吗?” “那我怎么知道。” 陈安风笑了声,站起来,拍了两下米格的脑袋,“米格,回去。” 米格倒是听话,自己钻回了窝,陈安风过去把门栓上,免得等会儿他们在院子里骑电瓶车的时候它跑出来捣乱。 陈安风家真的是个学车的好地方,不光是场地大,还晒不到太阳,他家别墅够高,有三层,到下午,阴影基本能覆盖整个院子。 “我们现在就开始?”陈安风走回来。 “怎么开始?” 艾松雪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更不知道这学电瓶车要从哪儿开始。 陈安风把电瓶车钥匙抽出来,扶住一边把手,“你先坐上去。” 艾松雪听他的话,坐到电瓶车,一只脚撑地。 “握住这两个把手,把车掰正。” 车有点重,艾松雪两只脚撑地,双腿一起使劲儿才把车掰正。 “这是手刹。”陈安风指着手刹跟她介绍,“左边是后刹,右边是前刹,一般捏后刹就行,急刹车就要两个刹车一起捏住,新手最好一只把手搭在后刹上。” 说着,他靠近了一些,“那边手拿开,我给你示范怎么捏刹车。” 艾松雪松开手。 陈安风站在她右边,要伸手去捏左边的把手和刹车,那就会靠得更近些。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手这样放,方便随时捏刹车。”示范完,他松开手刹,把手收回来,“你来。” 艾松雪照着他的手势做,还捏了捏刹车。 “看这儿。”陈安风指着转把跟她说,“这是转把,你可以理解为油门,拧这儿车就能走,但刚启动不能拧太猛,不然车会冲出去,这儿也是控制速度的,拧得轻车就慢,拧到底就是最快速度。” 艾松雪点头,表示知道了。 “介意我碰到你吗?”陈安风突然问。 艾松雪掀起眼皮看向他,“介意什么,昨天我们碰得还少?” 陈安风嘴角扬起一点弧度,搭在把手上的两根手指轻点了点,“看这儿。” 艾松雪低头,恰好看见他抬手,再落下,手心覆住她手背。 明明昨天已经牵过那么多次手,可他手心温度落在她手背的那一瞬间,还是有触电的感觉。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似被电得一颤,带着微微的酥,细细的痒。 “别走神。” 陈安风低沉的嗓子落在耳边,气息一并拂过她耳垂。 她微微失焦的双眸倏地回拢。 “看这儿。” 他说话时的气流又扫过来。 艾松雪想抬手挠下耳朵,有些痒。 但算了,陈安风的手还盖在她手上。 “启动的时候,像这样轻轻拧到这儿就行了。” 陈安风握着她的手缓缓拧动把手。 “你自己试试。” 他松开她的手,但没收回去,就靠在旁边。 艾松雪试了两遍。 “我插上钥匙你感受一下。”把钥匙插上,他提醒道,“记得像刚刚那样慢慢拧。” “嗯。” 艾松雪慢慢拧动转把,车子启动,速度很慢,陈安风就在旁边慢步跟着她走。 她胆子大,一点不怕,不用陈安风说就自己把两只脚收了上去,速度也加快了一些,现在陈安风需要小跑着才能追上。 很快,艾松雪就骑到了头,要么转弯,要么停下。 “转弯试试。” 说试就试,艾松雪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但一个自行车都不会骑的人初次学习骑电瓶,龙头实在难以掌控,直线她都走得不太稳,一直小幅度摆动着,这刚一转弯,她就朝那边栽了下去。 好在,速度不快,她反应敏捷,立马用脚撑住了,陈安风也在第一时间过来拉住了她和车子。 “你骑太慢了,越慢越难掌握平衡。” “那我再骑快一点。” 艾松雪把车扶正,准备再试一次。 “等等。” 陈安风按住车,“我先带你骑两圈。” “怎么带?” 陈安风长腿一抬,坐到她身后,两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搭在她手上,握住。 艾松雪一愣。 这个姿势……她完完全全被他裹在了怀里,像从背后拥抱。 “走了。” 陈安风没有给他太多晃神的时间,拧动转把转了个弯,带着她在院子里骑了两圈。 风从前面吹过来,她发丝被扬起,大概是挡住了他视线,他松开一只手,将她右侧的头发拨到了另一边,动作自然,仿佛他们是相处已久的老友,亦或是,情侣。 迎面吹来的风是凉的,但她觉得有些热,让人思绪纷乱的燥热。 “你抓紧,就这个速度,我松手了。” 艾松雪眨眨眼,“嗯”了声。 许是声音被风声盖住,陈安风没听见,于是,他将薄唇凑到她耳边,问∶“听见没?” 他声音实在过分磁性,低低沉沉的落进耳朵里,不用很大声就能让耳膜跟着微微震动。 “你松吧。” 艾松雪声音平稳,不像彼时有些错拍的心跳。 陈安风并没有把手完全拿来,而是像之前那样放在了一旁,以便有危险及时控制住方向和速度。 骑快些果然更好控制平衡,艾松雪觉得龙头没那么重了,转弯也变得轻松,成功在院子里绕了一圈。 “继续。” 艾松雪又接着绕了几圈,骑得越来越丝滑。 电瓶车上手本来就快,见差不多了,陈安风提议,“上路试试?” 外面的都是盘山公路,稍不留神会跌下山崖,老司机在这种路上开车都得小心再小心,他竟然让她一个刚学骑车没半个小时的人上路。 艾松雪觉得,她上这种路,那就真是“上路”了。 她刹住车,转头。 陈安风在她转头的那一秒后仰,不然就亲上了。 艾松雪目光颤了下,因为意识到他为什么要往后仰。准备说的话被遗忘在嗓子眼里,过两秒才又想起,“你是想我死?” “我在,你怕什么?” 陈安风保持着后仰的姿势,松开手,撑在后方,声线带着似笑非笑的慵懒。 “我不怕死,但不想现在死。”艾松雪这么说明显是对他不信任,他才让她摔了一跤。 陈安风唇角露出一抹明显的笑,“对我这么没信心?” 艾松雪轻嗤了声∶“毕竟你昨天才让我栽过。” “昨天不是你故意?” “要我今天也故意呢?” “没关系。” 陈安风不紧不慢的开口,“那我陪你一起死就是了。” 他的尾音很自然的拖长,带着点无法言说的倦懒,像玩味,或散漫,又仿佛是对生死全然不在意的从容,真的可以陪她去死。 那我陪你一起死就是了…… 这透着股懒劲儿的低沉嗓音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又回荡了一遍,艾松雪清晰地感觉到—— 心脏在收缩,然后狂跳。 10. 他会成为风 “这回信你。” 艾松雪暗暗吸了口气,“走吧。” 她把头转回去,抬手抓住电瓶车的把手,等着陈安风把手放上来。 “喵~” 一声猫叫在这时响起,是从门外传来的。 艾松雪朝门口看去。 就在她跟陈安风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门口不知从哪儿跑来了好几只田园猫,黄的,白的,黑的,灰的,三花的都有。 七只。 艾松雪数了下视线里看得见的。 此时,这七只猫咪都望着他们,见他们也看过来,纷纷发出了撒娇般的喵呜声。 “先等我会儿。” 陈安风从后座下去,快步朝屋子里走。 艾松雪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门口的猫,也从电瓶车上下来。她没靠近那群猫,她是生人,过去可能会把它们吓跑。 她就站在电瓶车旁边看着它们。 半晌,身后传来开门声,艾松雪回头,见陈安风拎着一袋猫粮出来。 他打开铁门出去,艾松雪也跟着他出去,来到院子的一侧。那儿放着七八个碗,猫咪们早迫不及待的围着碗转来转去,有好几只不停蹭着陈安风的腿,陈安风往每个碗里都倒了一点猫粮,也只倒了一点。 听到猫粮落入碗底的声音,猫咪们纷纷把脑袋往碗里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陈安风半蹲在猫群里,低垂眉眼看着它们,不时从里拎起一只抢不着食物的小猫放到边儿上没人吃的碗旁边。 不远处是一片竹林,午后穿林而来的光勾勒着陈安风的轮廓,他轻垂的睫毛与碎发一并浸在光影里,是温柔的淡金色。 艾松雪看着这一幕,总觉得,不是光落在了他身上,是他本身在发光。 起初遇见他时,她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冷,像并不好相处,可相处两天下来,发现他竟是个热心肠,那股冷意来自于外界,只是渗进他骨子里,而他的心是热的。 那双总是似有冷雾弥漫的眼,在此刻散去阴霾,像山的主人低垂慈悲的眉目,注视着这山林间生机勃勃的生灵。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陈安风抬眸,对上她视线。 下意识的,艾松雪眨了眨眼,回避他目光,想了两秒后,再看向他。 他还看着她,没有一点闪躲。 “你就放那么点儿猫粮,够吗?”她问。 “如果食物足够,他们就不会去捕食了。”陈安风提着猫粮站起来,“它们会一直繁衍,但我不会,总有一天没人再给它们添猫粮,我不希望他们丧失捕食能力。” 艾松雪不解,“除了你喂养的猫粮,它们还能吃什么?它们如果是没人养的,总不能跑别人家去捉耗子。” 陈安风置之一笑,说∶“鸟,蛇,野兔,山鼠,鱼,很多。 ” 艾松雪恍然,她忘了这儿是山里。 “进去吧,我把猫粮放屋里我们就去路上骑。” “嗯。” 艾松雪跟着陈安风回院子。 路上,陈安风瞄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不养宠物?” “嗯,不养。” 养宠物是需要给它们爱与关怀的,她给不了,她对这些小动物也谈不上喜欢。 倏地,似想到什么,艾松雪愣了下。 她从小性子寡淡冷漠,很难对一个人或其他事物产生感情,可现在她才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人,轻易就能让她心跳错乱。 这很不符合常理,但也许,是因为他本身就不是常理之内的人。 他特别、神秘、对她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还是个很好的人。 对这样的人轻易就动了心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换做任何人,都会轻易为他心动吧。 她想,她可能有点喜欢他。 不过最多也只是有点,还没有完完全全“栽”他身上。 这还让她挺期待。 万一真有完全陷进去的那一天。 她一直都很想知道,爱一个人,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尤其是像外婆对外公那样执着而浓烈的爱。 “走吧。” 艾松雪走神的这会儿,陈安风已经放好猫粮从客厅过来。 两人从屋檐下回到院子里,还是和之前一样,艾松雪骑车,陈安风圈着她,手靠在把手上。 “保持刚才的速度就行,别太快也别太慢。” 艾松雪按他说的速度骑出去,很稳,看不出新手第一次上路的紧张,她也的确不紧张,她又不怕死,最多只会心里没底。 她是往外婆家那边的方向骑的,很快就到了家门口,透过窗,她看到正在二楼写作的外婆。 “滴——” 她按了下喇叭,屋子里的外婆听见抬头,她抬起一只手跟外婆打招呼,然后继续往前骑。 没一会儿,她和陈安风相遇的断崖出现在眼前,她来了几次,每次却都止步于这里,今天她想再往上看看。 在山路上骑电动车是种很不错的体验,路旁树木枝叶繁茂,浓荫足以抵挡烈阳,清风拂面,夏日清凉。 这一段路沿途都能看到海,两个人似乎都蛮享受,没说话,就静静听风,看海。 路上没碰见几个人,沿着这条路骑了几分钟后,艾松雪远远瞧见个女生,那女生在抬头看见他们后停了下来,站在那儿一直望着他们,表情怔愣中透着些许的难以置信。 等骑着车路过了她,艾松雪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女生还站在原地,正一脸震惊地回头看着他们。 再骑出一段儿,艾松雪放慢速度,问身后的陈安风,“你认识她吧?” “认识。” 镇上十个姑娘十个都喜欢他。 ——艾松雪想起这句话。 这儿的山水似乎真的很养人,那女生的相貌就算放到陵川也是算一等一漂亮的,可看她表情,像是没见过陈安风跟女生这样亲近。 她又开始好奇了。 不过这次,她选择直接问。 “陈安风,你谈过恋爱吗?” “没。” 陈安风平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为什么不谈?我外婆说这儿十个姑娘十个都喜欢你,我看她们长得也多漂亮,你眼光那么高?” “不是眼光高,是从来就没那想法。” 听他这话,他想起她昨天说的那句—— “我只能陪你玩玩。” 这句话可能并不单指她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她猜,这或许和他的身世和经历有关,大概她对他所有好奇之处的症结都在这里,而她并不打算现在就知晓,怕答案一旦揭晓,就对他失了兴趣。 “那你有喜欢过的人吗?” 她像之前一样,再一次转移换题。 这次,陈安风没有很快回答,片刻后才开口∶“没有。” “你呢?” 这回换他问她,“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声音低缓,听不出情绪,像在意,又像随口一问而已。 喜欢这件事…… 就在刚刚,艾松雪意识到她是有点喜欢他的,但他问的跟她一样,问的是“喜欢过的人”,就是曾经喜欢而现在不喜欢了的人。 那没有。 “没有。”她回。 陈安风像是不太相信,正常人活到这个年纪,怎么着也会有个曾经喜欢过的人,就算不太正常的人,在这个蠢蠢欲动的年纪也难免心里有惦记。 当然,他是特殊的,属于尤其不正常那一类。 “你能接触到的优秀男生应该很多才对,怎么会一个喜欢的都没有?” “优秀的人是很多,但我不感兴趣,连兴趣都没有,怎么去喜欢?” “什么样的你才感兴趣?”他追问。 山路险峻,艾松雪不敢分心,所以她刹了车,停下来。 耳畔的风声一瞬停歇,惯性让身后那人的身体前倾,她感觉到他的呼吸降落,扫过颈侧。 情不自禁地,她绷起两侧颈线,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回头,看向他。 “你这样的。” 她看着他说。 陈安风表情一怔。 像是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他是在几秒后才启唇,问她∶“哪样?” “有趣。” 艾松雪沉吟片刻,补充道,“你让我很好奇。” 陈安风笑了声,“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我。” “那你听好了。” 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不退不避。 四周很静,风轻,蝉声隐在树荫深处,她的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陈安风,这世界无聊透顶,你是我唯一好奇。” 被她注视着的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瞳孔微微颤动。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眼睛里看情绪明显的涌动,像那里起了一场汹涌的风暴。 “所以陈安风。” 她再次开口,“剩下的一个多月,要么,你让我栽得彻底,要么,让我一直好奇。” “好吗?” 她歪头,像一只猫。 陈安风眸色渐深,眼里的光牢牢落在她身上。 “好。”他说。 11. 他会成为风 今日多云,烈阳被云层遮挡。 没有了阳光的炙烤,山间的风变得更为清凉。 艾松雪载着陈安风继续往前骑,陈安风还是那个姿势,把她围在怀里,胸膛贴着她后背,有些热。 两个人都出了层薄薄的汗。 前面出现了个岔路口,艾松雪问陈安风,“走下面条路还是上面那条?” “下面那条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艾松雪拐弯朝下驶去。 刚刚一直是上坡和平路,这会儿是艾松雪第一次骑下坡路,下坡会有重力势能导致的加速,速度猛然飙升,车身开始摇晃,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控制。 “陈……” 她刚要喊陈安风,第一个字才刚出口,陈安风的手就已经覆了过来,并在她耳边说了声,“我在。” 低低沉沉的两个字扫过耳侧,她浑身一凛,像一股电流从耳骨窜遍了全身。 片刻愣神之际,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指收缩,轻轻捏住刹车,在呼啸的风声里将双唇凑近到她耳旁说∶“下坡的时候要捏刹车,像这样轻轻捏就行,这边的速度也放掉一点。” “你捏好,我松手了。” 他把手松开,没一会儿,车身又开始摇晃,他只好再把手覆过来。 “劲儿这么小?”他调侃。 艾松雪并不觉得自己劲儿小,“是坡太陡。” 这坡得有斜度得有50°,确实是很陡。 “那你还敢走这条路。” “不是有你在?” 她说这话时,车已经下了坡,耳畔的风声小了些,让她这句话很清晰地捎至后方。 一阵轻笑也清晰的被她听到。 车已驶去平缓路段,陈安风却没有松手,他说∶“这边有很多槐树,我来骑。” 艾松雪不明所以,“槐树关骑车什么事?” “现在是槐树的花季。” 他是在告诉她,她可以分心,去看槐花。 艾松雪弯了弯唇角,心里有种很微妙,形容不准的触动。 风从前面吹过来,带着清甜的味道。 她在风里抬眸,看到不远处一树一树的槐花。 已近落花之际,地面铺了一地雪白,车轮碾过去,惊起一片两片花瓣,车身带起的风让树上的花瓣也簌簌而落,很美。 艾松雪想起某些文艺片里的桥段,像这样的场景,往往都是男女主人公回忆里最深刻的一幕。 路旁的槐树有大有小,高矮不一,有那么几棵的树干怕是得两个人才能抱住。再往前走一段儿后,她看到了一颗更大的,远远望去,像只会出现在幻想与神话中的世界之树。它的出现令眼前的整个画面都有种极不真实之感。 等离得近了,她又觉得这棵树没有那么大,也许是四周比较空旷造成的视觉差,不过依旧令人望之而生敬畏。 不知道是因为这棵树看起来很神圣的缘故,还是人们认为它有灵性,树上挂了很多红绸和许愿牌,下面还摆了个香炉。 陈安风在这时捏了刹车,看来他要带她来的地方就是这儿了。 “你先下去。” 陈安风放下一边的胳膊。 下了车,艾松雪揉了揉了下发僵的手腕,余光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卖部,是个老大爷把自家小屋改造而成的,什么都卖,红绸、许愿牌、香、饮料、小孩子爱吃的辣条跟零食,似乎还可以租用梯子上树系红绸跟许愿牌。 这儿应该不算景点,只是有附近的人慕名而来,来过的人应该挺多,但现在树下人蛮少,只有一对小情侣和两个小女生。 两个小女生正打量着他们这边说着悄悄话,表情按捺不住的激动,另一对情侣在刚在香炉里上了香,这会儿阖着双目在许愿。 是时,有风吹过,满树红绸摇曳,许愿牌相撞如风铃响动,树下落了一场花瓣雨。 这棵树像是真的有灵性,在用风告诉他们,他听到了他们的愿望。 “你要去许愿吗?” 陈安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艾松雪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那对小情侣身上,问∶“你专程带我来许愿的?” 陈安风走到她身侧,“他们说这棵很灵。” “那你跟它许过愿吗?” “许过。” “灵验了吗?” “现在还没有。” “你觉得会灵验吗?” “我那个应该不会了,但你可以试试。” 艾松雪认真想了想,然后转头看向陈安风,“可我没有愿望。” 陈安风蛮意外,“世界和平,家人平安的愿望都没有?” “一棵树应该管不了和平,至于家人平安……” 艾松雪开口,神情淡漠,“除了外婆,其他人平不平安我一点也不关心,而外婆,我想她应该不希望有太长的寿命,她很想外公。” 陈安风眼眸深了深,双手插进兜,像轻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车没电了,我们得走回去。” 艾松雪∶…… “得走多久?”她问。 陈安风∶“也就两个多小时吧,天黑前能到家。” 艾松雪∶…… 陈安风看她这样,失笑道∶“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 艾松雪乜他一眼,“我没那么娇气,以前出去旅游的时候,走两个小时算少的。” 不娇气吗? 陈安风垂眸,看向她手腕上的那片红,如果没猜错,她手腕发红仅仅是因为她刚揉了两下。 人是不娇气,皮肤挺娇。 他抬眼,唇角挂了些弧度,“有钱人旅游也用走那么久吗?” 艾松雪再乜他一眼,“现在这儿有两个有钱人,不照样得走回去?” “不是说了,我不是有钱人。” 艾松雪微偏头,“买两瓶矿泉水的钱都没有?” 陈安风笑,“那还是有的。” 艾松雪渴了,但她没带钱,这儿也没贴二维码,应该是只能用现金。 陈安风把兜里的一沓零钱拿出来,问艾松雪,“要不要来根雪糕?” “嗯。” 两人一起转身朝老大爷的小卖部走。 艾松雪低头选雪糕的时候,刚刚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那两个小女生也过来了。 “哥哥。”其中一个女生喊陈安风,声音很甜。 艾松雪手里的动作一滞,转头看向她们,她们大概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两个人都是很清纯的长相,没说话那个似乎很害羞,低着头不敢看陈安风,脸红得像刚从沸水里捞出来。 “那个,我们没带现钱,能加你个微信,跟你换50吗?”女生说明来意。 “我没有微信,你们要买什么直接拿吧,不用给我钱。”陈安风语气淡淡地说。 “那怎么行呢。” 女生瞄了眼睁看着她们的艾松雪,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我们真的只是想跟你换现钱,哥哥你女朋友都在这儿呢,我们怎么可能这么明目张胆问你要微信。” 听女生说完这番话,陈安风看向艾松雪,眼底似乎含着笑。 他朝她扬了扬下巴,说∶“女朋友,发话。” 故意调侃的语气,带了些痞。 艾松雪瞥他一眼,拉上冰箱盖子,转过身来正对着那两个女生,语气淡漠地说∶“我不是他女朋友。” “啊?” 女生看看她,又看看陈安风,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确实没微信,你们要买什么直接挑吧。” 艾松雪让开一步,示意她们先挑,“不用客气,他钱多。” 钱多? 陈安风挑眉,垂眸看了下手里这仅有的百来块钱。 两个女生还是很不好意思,没说话的那个脸都快烧起来了,暗暗抬手扯了扯另一个女生的衣摆。 “那……那谢谢了。” 另一个女生抿着唇说,“我们就要两瓶矿泉水。” 陈安风单手拿过两瓶矿泉水递给她们。 “谢谢。” 两个女生接过矿泉水,偷偷再看他两眼后羞怯地跑开了。 艾松雪转过身去继续选雪糕。 “你吃哪个?”她问他,想着一起给他拿了。 “我不挑,你随便给我拿个就行。” 陈安风就靠在旁边看着她挑,然后就看见她给自己拿了个草莓味可爱多,给他拿了个大舌头冰棍。 陈安风看着她递过来的红色大舌头冰棍陷入了沉默,绿色都算了,她还挑个红色的。 会买大舌头雪糕的,大多都是图个乐,她就是拿他找乐。 一个成年男人吃这玩意儿,想想那画面就有些猥琐。 但他接了。 他说过,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想怎么玩,他都奉陪。 她开心就好。 艾松雪确实开心,看他接过她递过去的大舌头时,她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像轻风掠过雪山,于料峭雪意中瞥见一抹春色。 陈安风脑子空了一瞬,接着不知想到什么,他垂眸,唇畔也泄出笑意。 “哗——” 是冰棍包装袋被从里顶开的声音。 艾松雪也撕下半截包装纸,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考虑到其他地方没垃圾桶,她说,“吃完再走吧。” “嗯。” 等陈安风付了雪糕和两瓶矿泉水的钱,两个人就走到小卖部旁一边吃雪糕一边看着眼前开了满树的槐花。 陈安风知道艾松雪想看大舌头冰棍像真的舌头那样一摆一摆的样子,所以没用咬,没多久冰棍就软化成了舌头的形状。 “艾松雪。” 他喊她,摇了摇手里的冰棍,“看。” 艾松雪一愣。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喊出来…… 蛮好听。 她转头,看向他和他手里的大红舌头。 陈安风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啊。 手里拿着这样一个有点滑稽还有些恶心的大红舌头,整个人还是清清爽爽的气质,而且还冲淡了他身上冷意,又多了几分少年气。 情不自禁的,艾松雪脸上流露出笑意。 片刻后,她突然意识到,以前总觉得别人幼稚的她,原来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一个大舌头冰棍就能让她开心。 不过,让她开心的也许不是他手里的大舌头冰棍,而是…… 有人愿意和你一起幼稚。 一阵大风在这时刮过来,树上与地面的花瓣都被风卷起,像飘雪。 艾松雪转头看着眼前的场景,恍惚间听到了雪落的声音,在她胸腔下的那个地方。 有雪在轻轻地落,再无声融化。 她走了神,忘了手机还拿着雪糕,化了的雪糕滴到了她手背上,冰凉的触感令她猛的回神。 陈安风因为那阵风和她一起看向了槐树,这会儿收回视线刚好看到她弄到手背上的雪糕。 “你先把上面的雪糕吃了,我去给你买纸。” 说完,他把冰棍塞进嘴里叼着,快步去买纸。 货柜上的纸卖完了,老大爷说要去里屋拿,他只能等一等。 老大爷动作慢,眼看一时半会儿他是出不来了,陈安风靠在收银台上转头看向艾松雪,她被化得太快的雪糕弄得有些手忙脚乱,显出几分娇憨。 娇憨这个形容与她的气质很不符,可眼前的画面并不违和,反而,浑然天成的可爱。 他看得有些入迷,手里的冰棍也同样化了,他没察觉,还是老大爷拿了纸出来提醒了他。 好在他刚刚过来就咬了两口,剩下没多少,他一口送进嘴里,然后拿着纸朝艾松雪走去。 艾松雪也把雪糕吃完了,但手上被滴了好多化掉的雪糕,嘴边儿上也粘上了。 “这儿。” 陈安风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来提醒她。 艾松雪伸出舌头舔了舔。 “还有。” 艾松雪又舔了舔,还是没舔掉,沾着的是巧克力,不容易弄干净。 而她并不知道,问陈安风∶“好了吗?” 陈安风没回答,径自抽出一张纸抬手去给她擦。 他动作很轻,一时半会儿还擦不干净,可他始终没有加重力气,像是怕会擦破她过于娇气的皮肤。 艾松雪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就乖乖站着等他给自己擦,要换别人,这么半天擦不掉的话她早把纸夺过来自己擦了。 “好了。” 陈安风收回手。 艾松雪眨眨眼,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扭头四处望了望,“这儿有可以洗手的地方吗?” 她手上沾的雪糕实在有点多,这会儿还半干了,得用水洗才行。 “用这个吧。” 陈安风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盖,向她那只手倒水。 艾松雪另一只手拿着矿泉水,不好去洗手上的雪糕,所以她在把手都淋湿后跟陈安风说∶“不用倒了,你拿纸帮我擦擦吧。” 陈安风表情一顿,抬眸看了她眼,接着才把倾斜着的矿泉水瓶拿正,拧好盖子,用胳膊夹住,然后抽出一张纸,一手握住艾松雪纤细的手腕,另一只去给她擦手。 艾松雪觉得他好像很会照顾人,她每根手指的指缝都被擦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一丝水渍,他手上也没沾上水,动作不紧不慢。 把最后一张纸丢进垃圾桶,他松开她手腕,“走吧,回去了。” “你车呢?” 她刚张望的时候没看到他车。 “来的时候跟大爷打了下招呼,就放这儿,改天找人拖回去。” “哦,那走吧。” 两人开始返程,来时的太阳躲进云层后就再没出来过,但气温却比时仿佛还要高些,空气闷蒸。 “我们得走快点了,可能要下雨。”陈安风在走了一会儿后说。 艾松雪不想走快,“再快也快不了多少吧。” “也是。” “但要真下雨了怎么办?”她问。 “找地方先躲躲,白天我们这儿的雨一般不会下太久。” “要一直不停呢?” “一直不停……” 陈安风想了想,还停下来想,结果却说,“那就只有淋回去了。” 艾松雪∶…… 她刚见他停下,自己也停了脚步,这会儿转头就走。 可没走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因为陈安风在身后扬声喊了她的名字。 “艾松雪。” 很奇怪,不是没有人叫过她全名,可当陈安风喊出这三个字,她的心跳就是平白无故会漏掉一拍。 因着这微妙的触动,她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才转头向后。 在回头的那半秒钟,耳边传来一阵撞击声,像谁重重踢了一脚旁边的槐树。 她被惊到,出于下意识闭了下眼。 再睁眼,视野里是站在槐树下的陈安风,以及,漫天如雨落下的槐花。 他与她在飘落的花瓣里对望。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很慢很慢,连同花瓣下落的速度也变缓,她在一片一片白色花瓣的空隙间将他眼底的笑意看得分明。 她看见他唇角的弧度是如何荡开,眼睛如何变弯,又如何用他那不用刻意压低声线就足够好听的声音说∶ “在叫白鹤镇前,这里叫槐安。” 她看着他,倏地,像被夏日最强烈的阳光灼了眼,眼底发烫。 现在是盛夏没错,可此时是阴天。 一股浓烈的情绪在恍惚中姗姗来迟,缓缓的,再满满的,填入心脏的每一处地方。 她想,这一幕她应该会记得很久—— 花瓣簌簌而落,槐树下的少年笑得恣意如风。 在她的错觉里,时间是放缓的,但真是的世界从不会为任何人停下,此时只剩几片花瓣在飘落。 陈安风应当看出了她的怔愣,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狭双眸看着她。 “陈安风。” 她在回神后喊他,问,“你真没谈过恋爱?” “没。” “那你很有天分。” 陈安风没什么反应,只说,“可惜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谈恋爱了。” 艾松雪缓缓眨了眨眼,像思索,然后平静地问他∶ “我能是那个大概之外的人吗?” 12. 他会成为风 “我能是那个大概之外的人吗?” 闻声,陈安风眼底有眸光微动,但很快又翻涌成一池浓郁的墨。 有风暗涌,吹落一两片槐花。 陈安风注视着眼前的人,片刻后,说∶ “这在你,不在我。” 他声音实在听不出太多情绪,可这句话已经算很直白地在告诉艾松雪—— 只要她想谈,他奉陪。 而恋爱的前提,是喜欢。 他喜欢她。 艾松雪忽的笑起来,“陈安风,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陈安风也笑。 他已经适应了她的直白,但每当她语出惊人时,他还是会稍显意外。 “这哪儿说得清。”他回她。 他说不清,但当她方才问出那句话,他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 艾松雪微仰头,“那就不是一见钟情了。” 她还以为一见钟情来着,不然他这样的人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人会让人觉得不符合他性格。 不过,人的性格本就是复杂的,总是冷冰冰的人在遇到对的人后也会流露爱笑的一面,脾气差的人遇到很喜欢的另一半后也可以很温柔,还有那些看起来大方自信的人,谁又知道他们内心的自卑与敏感…… 大多数人的性格都有两面性、多面性,甚至矛盾,更甚者还有隐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人格,那些片面的形容与推测只是每个人自己对他人的刻板印象而已。 “我这种人不会一见钟情。” 陈安风顿了顿,补充道,“但会被吸引。” 艾松雪眉眼舒展,“你跟我真的蛮像。”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就觉得他跟她挺像,现在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她也不会对人一见钟情,但会被吸引。 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如果她能够见色就起意,那就不会活了十九年都没遇见个喜欢的了。 “可我怎么觉得,我跟你是反的。” 陈安风朝前走了两步,到她身边。 “那就是我还不够了解你了。” “你会了解的。”他语气笃定。 她说过,他要么让她栽得彻底,要么让她一直好奇,那他这样说,是很自信会让她栽得彻底了。 他的确有这个自信的资本,现在艾松雪都不太确定到底只是有点喜欢,还是已经栽得彻彻底底了,毕竟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无从知晓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彻底。 “走吧,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会下雨,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下雨赶回去。” 陈安风仰头看着天边慢慢压过来的乌云。 艾松雪抬步往前走,“那你刚刚还来那出。” 陈安风脚步也跟上,没说话,只轻笑了笑。 没有了太阳的暴晒,走起来倒也不算费力,两个人收起了平常那副倦懒的劲儿,走得挺快,再加上他俩腿都长,一步当别人两步,一直按这个速度肯定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能到家,只是,乌云来得更快。 雨是一瞬间下大的,豆大的雨珠将水泥路打出一个个黑色圆点,没一会儿路便全黑了。 周围没有可以能完全将雨遮住的地方,陈安风只能拉着艾松雪跑到一棵茂密的樟树下躲雨。 到了树下,陈安风跟艾松雪说∶“把你手机给我。” 艾松雪不解,“手机给你干嘛?” “我这条裤子面料防水。” 陈安风这条裤子不仅面料防水,还是工装短裤的版型,除了侧面有两个兜,裤子正面还有两个带暗扣的口袋,只要把暗扣一扣上,雨是不会把里面的东西弄湿的。 艾松雪把手机拿出来,但没马上递给他,她像是打量着他,手机拿手上转着。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陈安风问她。 “陈安风,你是不是早知道今天会下雨?” 陈安风不答反问∶“早知道我还能带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又是巧合?你刚好穿了这么条裤子出来。” “嗯。” 陈安风轻笑,“又是巧合。” 艾松雪看着他唇角上扬的弧度,卷起舌头顶了顶口腔内侧,然后说∶“最开始我以为你是个不爱笑的人。” “我是不爱笑。”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 艾松雪微眯眼,“那你最近总笑。” “我为什么笑你不知道?”陈安风用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睛看着她。 “不知道。” 她继续转着手里的手机,冲他扬了扬下巴,“你说。” 她要他自己说,他这个人老是拐弯抹角,什么“陪你玩玩”,什么“奉陪到底”,什么“在你不在我”,只知道变相承认,就是不来一句直白的。 而他只说了两个字∶ “不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都承认了。” 陈安风神情淡淡的,比起动情的一方,他倒像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高手,始终不落下风。 “承认是一回事,亲口说出来,你却没有正向回应,那是另一回事。” 他这样说。 艾松雪则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正向回应?” “那我问你。” 他靠到树干上,眼皮半搭着,不知是太从容,还是胜券在握。 “你栽了吗?” 他声线都是松弛的,懒懒的调,“彻彻底底。” 这个问题艾松雪已经想过了,她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既然不确定,那应该就还没有。 “没有。” 陈安风再次笑起来。 “你又笑什么?” “不说。”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进耳朵里,像是羽毛挠进去,抓心挠肝的痒。 这种不清不楚,又把你勾着的感觉真的要人命。 “陈安风,你很烦。” “嗯。”他还承认,“是烦。” 行。 不是他烦,她快烦死了。 就在这时候,一滴雨从树上落下来,重重砸在了她脑门上。 陈安风失笑,“手机给我吧,这树抗不了多久了。” 艾松雪深吸了口气,平复下烦躁的心情,把手机递给他。 雨势还很大,开始不断有雨滴从树上落下来,而看这乌云的密度不像是一时半会儿会停雨的样子。 艾松雪不会看天,只凭直觉猜这雨像是要下很久,遂问陈安风,“这雨会停吗?” 陈安风看着完全暗下来的天,说∶“估计要下到明天了。” 艾松雪∶“……” 陈安风这时又说∶“等会儿雨应该会小一点。” 艾松雪就说∶“那我们在这儿等会儿?” 陈安风却说∶“下雨天会黑得很早,再等天就黑了。” 艾松雪∶“……” “所以……” 陈安风转过来正对她,看着她,双手插兜,然后微微扬起头慢慢一步一步往后倒退,走进雨幕里。 “要不要和我一起淋场雨?” 他在大雨中,向她发出邀请。 雨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发,却不显一丝狼狈,大约是他仰着头的原因,重重砸下来的雨将他的头发往后带过去,而不是贴在两侧,自然而然地露出极具少年感的饱满额头,只有几绺发丝搭在前面。 是浑然天成的美感,是这个年纪该有的乖张与肆意,无法形容的少年意气。 心跳又该死地失了控。 艾松雪自以为她的生活里最不乏的就是长得好看的人,她一直读的是外貌优越者众多的国际学校,又每年会到各地旅游,见过少数民族的野性少年,也见过国外金发碧眼的模特,甚至是参演她外婆所创剧本里的顶流男星,她都不稀罕多看,所以她以为自己对外在已然无感,但原来……她也还是会被惊艳。 她深吸了口气,平复狂跳的心。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她声音并未受心跳干扰,依旧是清冷的,平静的。 陈安风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漫不经心地说∶“自愿淋雨和被迫淋雨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可我不想自愿,也不想被迫。” 艾松雪倒要看看他还能怎么说。 于是,她听见他说∶ “那如果是受邀呢?” 竟还真被他想出第三个选项,他好像总能这么游刃有余。 艾松雪将双手背到身后,问他∶“你要邀请我吗?” “嗯。” 他在雨中朝她伸出手,“我在邀请你。” 没有低颈,屈膝,那种来自西方的做派不适合生长在高山的少年,他就该这样,微仰头,自然地张开修长却不失力量感的五指向她发出邀请。 随意而大方。 艾松雪垂眸看向他很快积了雨水的掌心,心里响起一阵轻笑。 接着,她也同样大大方方地将手放上去,然后抬头,看他。 “那我勉强答应你的邀请。” 陈安风先是弯了唇,随后收紧五指,将她握紧。 他拉着她,和她一起跑进雨里。 13. 他会成为风 大雨、山林、被雨淹没的马路、路上奔跑的少年与少女,像画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为什么要跑啊?” 少女在大雨中问牵着她狂奔的人。 “山雨又冷又潮,淋多了容易生病。” “可我跑不动了。” 在雨里跑步,还一路是上坡,艾松雪实在有些吃不消。 陈安风停下来,转头看向她,喘着气问她,“那我背你?” “背着我你怎么跑?” 艾松雪喘得比他厉害得多,胸口起伏明显,她身上那件白色短袖已经湿透,衣服面料薄,里头内衣的颜色和轮廓完全显现出来,甚至能隐约看到那条诱人的沟壑。此时那道沟壑正随着她胸口的皮肤若隐若现…… 陈安风撇开眼,喉结上下一滚,转过身去说∶“你才多重,也就这一段,前面是下坡,到时候我放你下来再一起跑,跑下坡不累人。” 艾松雪本来想着,生病就生病,反正死不了。 但既然他这样说了,那行。 “我身上是没多肉,但好歹也有170的身高,骨头也够重了。” 她还是告诫了他一句。 然而陈安风并不在意。 “试试。” 他蹲下去。 艾松雪很干脆地倾身趴到他背上,双手攀住他的肩,低头凑到他耳边说∶“要是背不动别强撑,你要累倒了,我可把你拖不回去。” 陈安风似乎轻笑了声,没作答,很轻松地背着她起身,看了眼前面的路,埋头跑起来。 他跑得不算太快,但很稳,始终保持着匀速,艾松雪在他背上并不觉得很颠。 眼见好长一段儿的坡就快到头,艾松雪趴在他肩上问他∶“你体力怎么会这么好?” 她虽然在他身上摸到过肌肉,但他看起来挺单薄的,不然她也不会觉得他像风了。 “溜米洛的时候没少跟着它跑。” 他声音带着喘。 听着他喘气的声音,艾松雪放在她肩上的忽的一紧,是出于不由自主,身体里还起了阵麻麻的酥意。 她突然觉得,除了风,他还像这山里勾人的妖精。 “你放我下来吧,到下坡了。” 下坡背着人跑也不安全。 陈安风把她放下来,两个人没再手牵手,并排着一起朝坡下跑去。 到了下坡就很快了,没用多久,艾松雪就看到了外婆的小洋房,于是她转头问陈安风∶“你要不先去我家洗个澡,把衣服烘干再走?” 陈安风说∶“不用。” “那我给你拿把伞。” 陈安风还是说不用,“都淋了这么久了,不差那一段。” “你不是说这山林淋多了容易生病?” “我拿了伞头发上也都是雨,不拿伞跑得还能快些。” “行。” 说着,两人就已经到了外婆家门口。 陈安风把手机拿出来递给她,“你赶紧进去吧,等会儿手机进水了。” “嗯,明天见。” 她拿过手机,推门跑进院子里,等再回头,只看见陈安风掠过的半个身影。 “哎哟!松雪你怎么淋雨回来的!” 周姨看到后焦急道,“赶紧上楼去把衣服换下来。” 艾松雪“嗯”了声,托着跑得酸胀的慢悠悠地朝楼上走。 “刚淋过雨,你先把头发用毛巾搓干,等身上回暖了再洗澡啊,洗澡的时候水也别开太热,别洗太久了。” 周姨在后头提醒。 艾松雪嘴上说着知道了,进了浴室却立马就打开了淋浴器,用热水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 她没洗很久,洗澡洗头加上把头发吹干也就十多分钟。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被扔在床上的手机亮了下,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好像是进来了条短信。 她走过去把手机拿起来。 确实是短信,有两条,一条十五分钟前发的,一条刚发的。 [忘了提醒你,回去别急着洗澡,换件厚点的衣服,拿毛巾把头发擦到半干了再去洗。] [你不会已经去洗澡了吧?] 看完这两条短信,艾松雪往外看了眼,雨还下得很大,估计中间这十五分钟他都在路上,是刚刚才到家。 她敲了行字回他∶ [怎么你说的跟周姨一模一样,这里头有什么说法?] 陈安风很快回过来∶ [乡镇上的人淋雨是常事,这是经年累月摸索出的经验。] [洗了热水澡会怎么样?] [可能会着凉。] [着凉而已,着就着了。] [别不当回事,要发烧了那就是大事了。] [有什么,出门不就是诊所,还能烧死?] [要是低烧还好,他那儿能开退烧药,高烧只能去县里打点滴,烧死是不至于,但烧傻的应该不少,镇上就有一个。] 陈安风说得挺吓人,但艾松雪脸上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短信上的字里行间也透着无所谓∶ [哦,可我已经洗了,听天由命。] 很快,手机里又收到一条短信∶ [让周姨给你煮碗姜汤吧。] [嗯。] 她刚给他回过去,门口传来敲门声,她估计是刚好周姨给她送姜汤来了。 开门,果然。 周越手里端着碗姜汤。 “松雪,你淋了雨,一定要把这碗姜汤喝了。” 像是怕被在另一间房里写作的外婆听到,周姨把声音压得很低。 “谢谢周姨。” 她接过碗。 “现在有点烫,你等凉一点再喝,我先下去做饭了。” 临走时,周姨还不忘再提醒一句,“一定要喝啊!” 艾松雪垂眸,看着手里这碗姜汤。 她从没喝过姜汤,这味儿她就不太能接受,感觉怕是喝不下去。 等姜汤凉了一些,她尝试了一下,确实难以接受,喝两口已经是她最大的容忍。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姨没提她淋雨的事,也没问她喝没喝姜汤,估计是怕外婆替她担心。 这天夜里,她睡得很早,折腾一下午,她着实有些累了。 窗外的雨在她躺下时已经比下午小了很多,只隐隐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最好不过的催眠曲。 她很快便进入了深度睡眠。 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夜,到早上六点多才彻底停了。 路旁树上的叶子被这场雨冲刷得发亮,不少叶片散落在水泥路面,湿气顺着窗户钻进来,让房间的空气也变得潮湿。 陈安风睁开眼,并未对被窝有多少留恋,没多久就撑坐起来,摸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为数不多的通话记录里找到归属地在陵川的一个电话号码,拨过去。 拨号声响了很久,最后传来一道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陈安风的眉心蹙出了一个川字,他掀开被子,一边快步朝卧室外走一边重新按下拨号。 从二楼到一楼大厅,再到穿上鞋,他给艾松雪打了两次电话,一共三次,艾松雪都没接。 现在还很早,也许是艾松雪睡得太熟没听到,也可能是她手机调的静音,但介于昨天她淋了那么久的雨,回去还直接冲了热水澡,陈安风实在不放心,穿上鞋就朝着她外婆家狂奔过去。 两千多米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跑到。 这会儿才刚刚七点,周姨都还没过来,他只能用力拍门。 老人的睡眠少,一般很早就会起床,外婆已经起来看了会儿书了,所以听到陈安风的拍门声后,她很快坐着轮椅去给他开了门。 “安风,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儿吗?” 陈安风忙道∶“您赶紧去看看艾松雪,昨天她淋了雨,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我怕她是发烧了。” 外婆一惊,忙道∶“快!你推我进去!” 陈安风立马推着外婆去屋里坐电梯。 到了二楼,电梯门一开,外婆就指着一个房间对陈安风说,“那间是松雪的房间,你先去敲门看看。” 陈安风两步并一步迈过去,用力拍打艾松雪房门,边拍边喊她名字∶“艾松雪!艾松雪!” 里头没有一点动静。 外婆慌了,“直接开门吧,我这儿有钥匙。” 她把早就取下来的钥匙递给陈安风,陈安风接过钥匙迅速去开门。 打开门口,两人进去看到艾松雪闭着眼躺在床上,完全没有一点听到了他们敲门的迹象,而一个正常人就算睡得再熟也不可能听不到这么大的动静。 外婆被陈安风推到她床边后立马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坏了,绝对是高烧了!” 艾松雪浑身都烫得不得了,嘴唇都烧干了,裂了好几道口子。 “她烧成这样得马上去县里的医院才行。”陈安风疾声道。 “我去拿手机给出租打电话。” 外婆存了好几个出租的号码,只要给高价,肯定有出租会立马赶过来。 可陈安风说∶“等出租来太慢了。” 山路窄,弯道还多,不熟悉这段路的根本不敢开快,要是迎面遇上另一辆,还要倒半天到岔路口才能错开车,等出租过来怎么也要一两个多小时,再下山,这得三个多小时。 “您家有电瓶车的对吧?”他问外婆。 “是有一辆。” “有电吗?” “前天刚充满的,还没骑过。” “这样辛奶奶。” 陈安风语速极快地说,“我骑电瓶车先载艾松雪去医院,您坐出租来。” 外婆是很希望松雪能快点被送去医院,都烧成这样了,晚一分钟到医院就多一分危险,可…… 陈安风看出了她的顾虑,忙道∶“没关系的辛奶奶,就一两个小时,而且她是因为我才淋雨发烧的。” “可是……” 陈安风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问,“您家有暂时不用的床单吗?我得把她系在我身上。” 外婆犹豫两秒,然后才说∶“有,我去给你拿。” “我推您去。” 他一个男的,自然是不好一个人呆在女生卧室里。 拿了床单回来,陈安风扶艾松雪起来,又让外婆取了件外套给她披上,接着将她抱起来朝楼下走。 来到停电瓶车的屋子,他先把艾松雪放到车座上,自己再一只手扶着她坐上去,让外婆帮忙用床单将她和自己裹了两圈,确保她不会掉下去。 “辛奶奶,我先去了,您把她手机拿着,等我电话。” “好,路上小心。” 他点头,下一秒就将油门拧到了底,几乎是一瞬间就出了院门。 外婆到底是担心,不顾双腿从轮椅上站起来小跑两步到门口往外望,却也只看到抹虚影一晃而过,消失在拐角。 雨后清晨的山林,空气湿冷,加上车辆的疾驰,扑面而来的风恍如已秋,无形中起到了物理降温的效果。在快进县城的时候,艾松雪醒了过来。 当她睁开眼,听到耳旁呼啸的风,看到路边极速倒的树影,身体又轻飘飘的,她还以为是在梦里,可梦是没有味道的。 她闻到了陈安风身上的味道。 她想抬头看一看,但脑袋像被灌了铅,沉重无比。此时她全身能动的似乎只剩下眼睛,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努力向上看,视野里是男生的半截肩头。 想来,她是靠在陈安风背上了。 虽然脑袋现在很晕很沉,但她倒是还没有完全丧失思考的能力,猜到自己应该是发高烧了,陈安风在送她去医院。 她无力的笑了笑,还真高烧了,她还以为她身体没那么差呢。 对于生病,她以前从来都不怕,毕竟她连死都不怕,甚至很多时候都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想着不如一死百了,而且她不只是想,还付诸过行动。 现在,她依然不怕,只是有些担心,如果烧傻了,就没办法知道那些关于陈安风的谜底了,而且…… 她还想跟他谈谈恋爱试试呢。 她很好奇,他这样的人,谈了恋爱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不希望自己被烧傻,她努力保持着清醒,没让自己再昏睡过去。 医院就在离环城公路不远的东城口,进了城就很快了。 一到医院,陈安风停车后马上反手搂住艾松雪,解开绑在腰上的床单,再把她捞到身前来,接着就看到了她此刻正半睁着的眼睛。 “醒了?” 艾松雪想点头,但脑袋实在太沉了,还天旋地转的,她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点头,只好张开干裂的唇,尝试发出一点声音,让他知道自己还没烧傻。 她本想着就嗯一声就行了,但开口就成了他的名字∶ “陈安风……” 声音低低的,哑得几乎听不出音调。 但陈安风听清了。 于是他说∶ “我在。” 艾松雪没来由地笑了笑,只是这个笑看起来实在太惨淡了些。 她没有力气再说下一句了。 好在,陈安风没有因为等她的下一句而干愣着,一刻也不耽误地抱着她进了医院。 一进医院的大门,不知道为什么,艾松雪突然就怎么都撑不住了,眼看着距离自己咫尺的那张脸变得越来越模糊…… 陈安风…… 她再一次喊了他的名字,在心里。 * 早晨的住院部很安静。 病房里只不时能听到外面传来的一两声鸟鸣。 陈安风坐在病床边,静静看着跟前陷入沉睡的艾松雪。 也许是生病了的原因,此刻的她,少了几分淡漠得不近人情的清冷,多了些柔和。 不过,她的五官线条本就是柔和的,除了那双略显细长的丹凤眼,现在她闭着眼,整个面部就都显得没有那么重的冷感。 而不管是此时的她,还是其他任何时候的她,哪怕是被雨浇得湿透,她都是美的,很美。 与现在用金钱就能换得的那种大众的美不同,她的美是无法复制的,哪怕达芬奇再世或许也难以画出与她相似的眉目。 这张脸,可以让人确信,不管世人的审美如何改变,她一定都在美丽之列。 可她的美,是她对他的吸引中,最不值一提的一点。 倘若她相貌平平,他也一定会被她吸引。 人在面对一件美丽的事情时,往往会忽视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一个小时竟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中过去。 病房被推开,有人走进来。 陈安风没有掀起眼皮,他知道来的人是谁,不是辛奶奶,是一群人。 “等我打个电话。” 他看着艾松雪对门口站着的一群人说。 拿出手机,他拨通艾松雪的手机号,很快那头就按了接听。 “喂,安风,松雪现在怎么样了?” 刚打上点滴的时候他就已经跟辛奶奶通了一次电话,病房号那些都已经说了。 他伸手用手背去触碰她的额头,说∶“烧在退了,您别太担心,只是我没法等您过来了。” 那头愣了半秒,再开口的语气含有歉意∶“没事,我跟小周快到了,你赶紧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您不用在意,没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对了,我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 “如果艾松雪醒过来问起我,您就说我家里有急事先回去了,我的事您先别跟她说。” 那头似乎叹息了一声,答应道∶“好。” “病房号已经跟您说过了,那我就先挂了。” “嗯。” 挂掉电话,陈安风最后再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起身朝门外走去。 门口的人什么也没说,一部分走在前面,一部分跟在他身后,像押送一样带着他往下走。 下楼后,跟着前面的人,陈安风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车子很快启动,原路返回,将他送回了山上的别墅。 载着他的那辆一直开到了别墅里的车库,另一辆停在院子里,但车上的人也进了车库。 陈安风从车里下来,载他的人也下了车,这人比他大不了多少,但身上市井气很重,眉骨上有道刀疤。 在从院子里进来的最后一个人把车库大门关上后,刀疤男走到陈安风面前,向他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他面带谑笑地开口,语气调侃∶“对不住了,少爷。” 说完,他抬腿,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陈安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