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猫猫教》 1. 晚夜何长 “大家快逃啊!是魔……是魔物来杀人了!” “爷爷,爷爷,娘,爷爷死了!” “小宝,别哭,别回头,用力往前跑!跑啊——”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们!” 夜色中,熊熊烈火烧遍了整座村庄,恐惧的人们迎着魔焰惊慌逃窜,在血色的映衬中如同憧憧的鬼影。 双腿在力竭的状态下拼命移动,头脑几乎已经无法思考,整个世界中仿佛只有惨嚎、喘息和骨骼与□□被撕裂时的闷响。 他摔倒在地上,惶恐地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似乎感到魔那毫无人体温度的冰冷手掌抚上了自己的后颈…… * 慕韶光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修仙之人很少会被梦魇所困,但大概是由于周围魔气太重,今日才会难得梦见了童年时的一段模糊往事。 他定了定神,感到自己已然汗湿重衣,不由手支额头,坐在床榻上微微喘息。 过了好一会,慕韶光才转过头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并不是他在宗门时惯居的静室,整个房间宽敞华丽,其中的一切布置以黑红色调为主,饰物花纹诡异而又怪诞。 一盏骷髅灯上的火焰在空气中狂乱地跳动,一如他此时未能平复下来的心。 此处,是魔域。 “万里寒荒,春风不度,是为合虚”,传闻中的大魔头魔神鸢婴当年另辟蹊径,由魔入道,两千年前修至化神期,来到西荒合虚建立了自己的门派。 这里终年紫雾弥漫,难见天日,山河含煞,万物不兴,又是魔神所居,因此被外界称为魔域。 慕韶光微微侧头,只见床榻对面的右侧立着一面铜镜,里面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此时,他支在额前的手挡住了半张脸,铜镜无法照出完整样貌,但光是那半幅面容,便足以让这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辞都黯然失色。 慕韶光看了片刻,手指慢慢展开,遮挡住了整张脸。 浓郁的魔息逐渐充斥整个房间,神秘诡异的花纹自颈部向上蔓延,皮肤失去血色,长发微微卷曲。 当他再次抬头时,苍白的指尖从面上滑落,镜中的已经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魔族面孔。 慕韶光生长于凡间,显耀于仙道,深受魔之害,也一向厌憎魔,但如今来到这里,却正是与一名魔修做了交易,顶替对方的身份,当一名卧底。 缘由说来也不复杂,魔之道讲究任性纵欲,漠视苍生,仙之道则讲心怀天下,无欲则刚,所循的“道”不同,自然势不两立,多年来各种大战小战数也数不清了。 原本双方还能勉强维持势力的平衡,直到后来魔修中出了一位化神期的大能,名叫鸢婴,打破了这种局面。 这鸢婴不仅实力可怖,而且性情颇为残暴偏执,为了修炼魔功不择手段,甚至以邪阵收取凡间怨灵,弄得百姓们哀声一片,最终遭到修真界的一致对抗。 多方合力费尽周折,才终于将鸢婴重伤,退回西荒合虚,又在外围设下结界,这样一来,仙门没能彻底将他置于死地,鸢婴也难以再轻易作恶。 直到前些日子,这个为恶多年的大魔头终于一命归西,令修真界的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也没松下来太久,一日夜半,修真界第一大派穹明宗法戒堂千灯齐明,忽遇恶灵入侵。 “仙君切勿动手,听我一言!” 慕韶光作为穹明宗朝云峰峰主,当时正在法戒堂冥思,因此他清晰地看见了那恶灵的样子。 ——那是魔。 眼角生着魔纹,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仿佛随时都要消散,语气倒是十分诚恳。 于是他没有动手,而对方的下一句话就是:“我们来做个交易。” “我看到了天机。” 慕韶光心头一跳。 据此魔所言,他名叫唐郁,乃是魔神六弟子之一,因为天生废灵根,在门派中一向不太被人看得上,但就在魔神头七的那一天,唐郁忽逢机缘,在天机中看到了未来。 天机预示,魔神身体虽死,力量却没有消亡,而是散为碎片,藏进了六名他精心挑选的弟子体内。 这些人会相互争斗,残杀,魔神就将在最后能够胜出的那个人身上复生,重获无上力量,整个修真界都会因此遭遇浩劫。 穹明宗作为当年把魔神困入西荒合虚的主力,首当其冲,第一个全派覆灭。 天机预示的未来太过玄异,唐郁起初还不敢相信,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亲眼见证事情一件件应验。 如果据此推测,唐郁自己不仅很快就要被魔神的其他弟子杀死,甚至还会魂飞魄散,连轮回转世都再也不能了。 于是,他想到了这个向仙门求助的办法。 “仙君,我将身份、样貌与所见天机都赠予你,助你潜入西荒合虚阻止劫难发生,希望你化解这场劫难,只求不要让我像预示中一般,魂魄损毁,不入轮回……” “若有违约,天地不容,永不超生!” 那凄厉的声音仿佛依旧回荡在耳畔:“……天地不容,永不超生……”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慕韶光的沉思。 他道:“进来。” 走入房中的人是伺候唐郁的侍从,他进门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冲着慕韶光行了个礼,低声说道: “主人,刚才收到消息,说是程五尊使因为与赤水盟的人冲突,被扣在了那里。赤水盟要求合虚派人过去接洽才肯放人。其他人都不在山上,这事就报到您这里了。您看——” 程五尊使…… 赤水盟…… 刚通过唐郁预先设好的传送法阵来到魔域,对周围的一切,慕韶光原本还存着种虚浮的陌生感,这句话里面的称呼和提到的名字,宛如一条在黑暗中蜿蜒而上的藤蔓,终究将他扯入了这个全新的世界。 程五尊使,程棂。 魔神这六名弟子被称为“魔之使者”,分别掌管合虚的六个方位,慕韶光此时冒充的唐郁排行第三,程棂算是他的师弟,也是日后杀死唐郁、复生魔神的可能人选之一。 他的体内藏有着魔神的力量碎片,而慕韶光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设法将那些力量从魔神这些徒弟体内取出、销毁,阻止魔神的复生。 慕韶光道:“好,我去接他吧。” 他站起身来,房中幽暗的光影随着这个动作自上而下地掠过,依次照亮他的眉眼、脖颈、衣襟、双手,最终隐没在拂动的衣摆间。 没有像往常一样发怒、咒骂,并且大声抱怨为什么这种倒霉事总是落在自己头上,慕韶光平静地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侍从怔了怔,心中掠过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之感,连忙随在慕韶光的身后,追了出去。 * 西荒地域广阔,魔气充沛,不少魔族的族人世代居住在此,一些魔修的门派也从这里的灵山间发源,在鸢婴到来之前,他们的日子非常平静。 不过,当鸢婴在合虚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门派之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就都不得不俯首称臣才能保命了。 如今魔神一死,不光是仙门,这些战战兢兢的魔族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头顶笼罩的阴霾散去,他们开始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尊严了。 要是放在原来,就算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绝对不敢扣留合虚门人的,何况此人还是程棂。 慕韶光到了赤水盟的山门之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口空荡无人,完全不像打算迎接远客的样子。 ——下马威。 慕韶光大致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这个任务会被推到唐郁的头上。 可惜,他不是唐郁。 慕韶光四下看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在手里上下抛了抛,跟着瞄准之后甩手一扔! 石子自他的手中激射而出,在山门上方的那座匾额上重重一击,发出“咚——”一声悠长巨响,回荡山谷。 高峰上的巨钟,发出同样频率的震颤,钟声传向赤水盟的四面八方,以一种昭告天下的方式宣布的远客的来访。 慕韶光的声音伴随着钟声响起:“合虚唐郁依约而来,赤水盟徐天高何在?” 过了片刻之后,大门终于洞开了。 赤水盟的盟主徐天高率领他的门人们迎了出来,看到慕韶光在山门前负手而立,冲着他们从容一笑,问道:“各位好,程棂在吗?” “……” 徐天高的表情十分惊疑。 赤水盟跟合虚派多年来比邻而居,徐天高自然是见过唐郁的,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是数年前那个平庸懦弱、缩在魔神后面的人影,一时间差点没有认出眼前的年轻人。 孤傲、从容、高贵。 他独自站在山门前,身边没有任何下属,身姿像一株挺拔的修竹,那平平无奇的面容上带着些许浅笑,整个人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光彩,让人一看就难以移开目光。 鸢婴已死,合虚派明明失去了靠山,唐郁作为他的弟子,为什么会一改平日作风,如此嚣张大胆地找上门来? 这和预计的反应不同,难道……他们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底牌? 徐盟主心思转动,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热情地迎上前去,连连道歉:“唐三尊使贵客到来,本门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了。程尊使就在里面,您若要寻他,还请随在下移步吧!” 慕韶光道:“是有些失礼。” 紧接着,他微微一笑,又说:“请。” 徐天高满心惊疑,亲自引着慕韶光进了一处厅堂,推开大门。 慕韶光进门之后,一眼就看见了程棂。 他此时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容貌十分出众,肤色白皙,薄唇星目,一头火红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简直俊美到称得上是漂亮了。 但与这容貌相反的是,程棂的身形十分彪悍,此时正抱手坐在一把椅子上,破破烂烂的衣服里露出半边肌肉发达的胸膛,带着种英姿勃发的悍狠。 虽说是因为伤了赤水盟的人被扣在了这里,但程棂从头到脚透着股嚣张劲,没有一点阶下囚的样子。 包括听到有人来接他了,他也是满脸轻蔑之色,嗤笑一声,才转过头来。 “唐郁?” 程棂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慕韶光,微诧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不屑道:“你来干什么,看热闹还是找死?” 他理直气壮,丝毫没有给别人惹了麻烦的自觉。 毕竟程棂心里很清楚,这个窝囊废会过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幸灾乐祸,想看热闹,要么就是因为门派中别人都懒得管,这人最没用最废物,才会被推出来。 凭着唐郁那点胆子,大概率是后者。 所以他可一点都没想领情。 在此之前,作为根正苗红的正道人士,慕韶光与魔修之间除了互殴基本上没有什么别的交流,心中也一直对他们成见颇深,这似乎还是第一回不以动手为目的的见面。 他感到,如今换个身份,看待事情的观念也确实会有些微变化—— 讨厌魔修,真不是偏见,实在是因为他们真的很欠揍。 慕韶光没有理会程棂的挑衅,径直在他对面坐下:“为什么会和赤水盟的人冲突?” 程棂懒洋洋道:“告诉你能怎么样?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如果我说想要了这些人的命,你还要来帮忙吗?” 他满脸笑意,眼中却带着恶意的嘲弄。 慕韶光神情微妙,右手捏着左手的手指关节,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 这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看上去简直比面对外人的时候显得更厌烦,更敌视。 当一个房间里没人说话的时候,大家都会有点尴尬,徐盟主没奈何,反倒成了那个打圆场的。 他权衡片刻,主动回答了慕韶光的话:“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程尊使在山前的林子里捕猎妖兽,赤水盟中有几名不懂事的弟子恰好也在那里,没注意抢了程尊使的猎物,两边就冲突起来。程尊使痛下杀手,将其中两人打成重伤,还一定要取他们的性命。” 程棂得胜之后还要杀人,赤水盟的人正好也对合虚早有诸多不满,于是集结了不少人手对他围攻,将他带了回来又不好处置,这事就僵持住了。 也难怪程棂的态度依旧如此嚣张。 徐盟主道:“我们不得已冒犯,将程尊使请到此处做客,希望能有个妥善的解决之道……” 说到这里,慕韶光的目光忽然微微一抬,盯住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如映冰雪,刹那间竟有种摄人心魄的凌厉感,让徐盟主一下子没敢说下去,愣了愣,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了吗?” 慕韶光道:“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早在三百年前便已有规矩,各界都不得擅猎妖兽。” 妖兽往往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甚至一两只就可以毁灭一个村庄,好在它们大多有自己固定的栖息地和食物,很少会在凡间出现,又因为大多性情温和,所以和普通百姓往往井水不犯河水。 但随着一些修士们开始以捕猎妖兽为乐,将它们从原本所住的地方逐出,妖兽流离失所,又因为受伤和饥饿变得暴躁易怒,伤人的事情也开始频繁发生。 除非妖兽出现主动攻击的行为,否则不得擅自捕猎,这已经是整个修真界达成的协议。 只不过对于西荒一带的魔来说,协议算个屁,快活最重要。 在对方的注视下,徐盟主卡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师弟,站住!里面还有贵客在,你闹什么?” “放开我!” “别乱来,盟主说……” “砰!” 吵嚷声中,大门已经被撞开了。 这个意外算是救了徐盟主,慕韶光移开目光,朝着门口的方向看去,徐盟主只感觉那种窒息一般的压迫感骤然一轻,赶忙悄悄呼了口气,也跟着扭头。 只见几个穿着赤水盟统一服饰的少年闯了进来,目光和语气中都充满了敌意。 “你们不用质问盟主了!今天和程尊使冲突的就是我们几个,原本还要再加上安师兄和冷师兄,但现在两位师兄都已经被打成重伤,生死不明。” 为首的少年说道:“这本来就是私人冲突,与门派无关,合虚派与其以势压人为难赤水盟,还不如让我们之间做个了断,一切责任由我等承担!” 他们的声音中有着激愤和仇恨,受到合虚派压迫多年,老一辈或许还恐惧于鸢婴的威名,年轻的魔修们骨子里的桀骜叛逆却已经让他们按捺不住了。 程棂闻言,不怒反笑:“你们要……与我做个了断?” “勇气可嘉。” 他站起身来,虽然灵力刚才已经被赤水盟的人合力禁锢住了,全身的骨骼却发出“噼啪”的微响,居高临下地嘲弄道:“可惜有勇无谋的人容易早死。” “你说什么?!” 眼看双方又要打在一起,徐盟主连声怒喝“住手”,却没人顾得上听他的话了。 程棂一把扣住了一名少年的手腕,手臂上的肌肉暴起,悍然一拧,竟似打算要生生将对方的骨头拧断。 他脸上带着残忍的微笑,像是十分享受以暴力令人臣服的过程。 那一瞬间,程棂的神情竟与天机预言中杀戮修士的模样极为相似。 慕韶光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看见相貌已经变成了成熟男子的程棂提着他手中那柄血纹宽剑,刺透了一名修士的胸膛。 几滴鲜血溅上他雪白的面庞,他并不擦拭,而是就着这鲜血露出了一个充满挑衅的邪恶笑容。 魔,往往冷酷、偏执,缺乏最基本的情感和道德观,这也是仙门一定要阻止魔神复生的原因。 而慕韶光在来之前早已知道,要从这些人身体中取出潜藏的魔之力量毁掉,杀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得到魔头的眼泪。 不管这泪水是因悔恨还是痛苦,或者仅仅被辣椒溅到了眼睛,只要弄哭他们,都可以。 慕韶光叹了口气,道:“放手吧。”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带着些隐约的厌倦与疏懒,但在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他已经从座椅上起身,移步,刹时如一片飞羽般轻飘飘出现在几人之间。 慕韶光握住程棂对面那名少年的手臂,示意道:“程棂。” 那被他抓住手臂的赤水盟少年愕然抬眼。 慕韶光身形清瘦,跟剽悍嚣张的程棂比起来,看起来简直斯文的近乎柔弱了,站在一起时,对比更加鲜明。 就连周围赤水盟的人都纷纷微皱了眉头,对这种徒劳的劝架实在难以抱有什么希望。 程棂更是不屑,嗤笑了声:“你也配来指使我?你算什么东西!” “……” 慕韶光微微一笑,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理了理袖子。 程棂就烦他这副窝窝囊囊的废物样,意犹未尽,正要再说,忽然听见周围一声短促的惊呼,跟着胸口传来一股巨力,竟是重重一脚,将他整个人当胸踹飞了出去! ——“砰!” 这一脚用力之大,让程棂生生撞翻了好几张桌椅,随即轰隆一声砸在墙上,又滑落在地,身后的墙面上顿时出现了两道巨大的裂痕。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死寂中,慕韶光弯腰,单手抓着程棂的衣领,将他一把从地上揪起来,往墙上一按,使两人视线平齐。 程棂大概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挨慕韶光的打,目光中满是震惊:“我说你……” 这句话的后半句,再次被劈面而来的一拳狠狠砸回了肚子里,只听肢体碰撞的闷声接连数响,慕韶光一下接着一下砸在程棂的脸上,直到彻底将他砸翻在地。 程棂好歹也是个名声响当当的魔头,只是因为被封了功力,又实在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做,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懵了。 慕韶光甩开手,居高临下地注视程棂片刻,将他一脚踢开,轻描淡写道:“我算你师兄。” “懂了吗?” 程棂:“……” 2. 日照松光 如果唐郁本人在这里,此时恐怕要昏过去了,不知道该有多后悔选择了慕韶光作为交易对象。 开始做出约定时,他分明已经再三叮嘱过,魔神的弟子们在宿命中注定了互相残杀,而他将被其中之一杀死,甚至连魂魄都会被搅碎,万万不好得罪这些人。 现在慕韶光替代了他的身份,也就代他承担了这份宿命。 所以既然已经预知了危险,就应该想办法避开才是啊! 在没到不死不休那一步之前与他们缓和关系,拉拢感情,或者尽力改变他们的残忍与偏执,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日后的危机,就算需要眼泪也不一定非得打人…… 现在这样刺激对方,是嫌死的还不够快吗?! 这完全是正常人的想法,正如此时,猝不及防挨揍的程棂心头便升起一股暴怒。 他从小到大从来就无人管束,师尊、父母、兄姐……从未有任何人对他说过什么道理规矩。 因为这些人中,或者在意他的天赋,或者在意他的身份,而最不被在意的,偏偏就是他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他当然也爱做什么做什么,“管教”两个字简直就像笑话,“师兄”这种东西更是从没听说过的狗屁! 程棂的灵力暂时被封,但生来体魄过人,外家功夫还在,回过神来猛然一个翻身跃起,冷然而刻毒的目光盯在了慕韶光的脸上。 这其实是慕韶光进门以来,程棂第一次正眼看他。 而这时,慕韶光也正望过来,脸还是那张平淡而乏味的脸,眼睫掩映的眸中却似流动着如水般的华光,冰冷、纯粹、旖旎。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美的眼睛,那样多情又无情的目光。 让人感到胆颤心惊的美丽,犹如云端上充满诱惑的星。 程棂无来由的一阵心悸。 拳头眼看就要挥起来,愣是没砸下去,怒骂却已经冲口而出:“你找死啊?!” 慕韶光没有理他,连程棂说完之后一回味,都觉得自己这句话十分没有气势且可笑,他感觉慕韶光可能是笑了一下,又或许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慕韶光转头道:“徐盟主。” 徐盟主一个激灵:“在、在呢!” 慕韶光道:“师弟不懂事,是我当兄长的疏于管教,今天我就把他带走,回去之后定当严加教导,不许他胡作非为。今日的事情,抱歉。” 赤水盟的人都被慕韶光突然出手“管教师弟”的举动惊住了,徐盟主小心肝砰砰乱跳,暗暗庆幸一开始怠慢时对方还算客气,没在山门前把自己也给一顿揍。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慕韶光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件事是因为私自捕捉妖兽而起,参与的也不止程棂一个,我这师弟挨了教训,请问贵派的弟子又当如何呢?” 只要是魔,都挺欠揍,来都来了,只揍一个可不划算。 “这……” 徐盟主不愿意这么轻易地认输,可瞟了眼程棂那鼻青脸肿的样子,他明智地意识到,今天遇上这人,自己恐怕真的惹不起。 短暂的犹豫之后,徐盟主终于沉声道:“唐尊使是个讲规矩的人,我们赤水盟自然也讲个有来有往,处事公平,他们有错,就得罚。” 徐盟主示意自己身边的门人取了长鞭过来,将这次惹事的弟子一人罚了二十鞭,打的他们险些爬不起来。 慕韶光道:“徐盟主是个爽快人啊。程棂,走吧。” 说罢之后,他对着徐盟主一颔首,转身向外走去。 然而,忽然有名刚刚挨了抽的赤水盟少年挣扎着从地上跳起来:“唐尊使,刚才谢谢你啊!” 他正是刚刚差点被程棂扭断手臂,又被慕韶光救下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冲动地喊道:“我叫崔驰!虽然我挨了揍但是我不怨你——” 在崔驰期待的目光中,慕韶光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脚步的节奏都没有改变半分,毫不理睬地迈过了最后一道门槛。 崔驰被徐盟主一把揪了回去。 程棂站在原地没动,心中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他很小的时候,曾去过学堂,那里的小孩子们也经常打架。 大多数孩子闯了祸之后,都是被先生板着脸教训一顿,再叫了家里的大人来接。 程棂站在一边,看见有人的爹娘恨铁不成钢,将自家崽子打的上蹿下跳,有人则溺爱护短,把孩子护在身后,跟先生据理力争。 不过,这些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先生从不敢训斥他,其他的孩子也知道,他生于全阴之时,身带异相,力大无比,日后会是魔神的徒弟,不敢随便来招惹于他,除非他主动去找麻烦揍人。 就算实在做的过了,大不了来派个下人善后,给点灵石银两,一切解决。 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可能受委屈,更不在乎他以后会长成个什么样子。 故而越是年长,他越是享受为恶的乐趣,让人瞩目,让人惊骇,让人震颤! 结果今天这个窝囊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先是跑来教训他,动了手还嫌不够,又反过头让姓徐的责罚了另外几个招惹他的小子。 谁也不理会,只是为他而来,给他的待遇还很“公正”。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这种多管闲事的做法,只会更让人觉得恶心和讨厌! 程棂扯起唇角,转头轻飘飘地在赤水盟众人脸上一扫,特别警告地点了点崔驰,这才转身跟上了慕韶光。 程棂的灵力还没有恢复,而无论是天生废灵根、积攒不住灵力的唐郁,还是根本就没有修习过任何魔族功法的慕韶光,都无法再御剑带一个人。 好在合虚跟赤水盟离的也不远,两人在林间走,一前,一后。 阳光透过魔域中经年不散的淡薄紫雾照在身上,有种暖洋洋的舒适感,可惜脸上身上那隐隐作痛的伤让人一阵阵窝火,破坏了这种舒适。 程棂活动脖颈,又将手指关节掰的嘎嘣作响,不时抬头看一看慕韶光的背景,心中思索是先从背后踹他一脚作为报复,还是恢复灵力之后再好好折磨这混蛋,好让他知道,自己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不过……他到底干什么要突然跑过来做这些呢?总得有个原因吧! 所以说到底是不是吃错药了?! 程棂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盯着慕韶光的背景出了神。 慕韶光走路的姿态十分潇洒,身形也说不上有多么独特,但却十分舒展和挺拔。 阳光勾勒的金边中,他肩颈修长的线条顺着脊椎滑下,在腰间一收,掩进飘卷的衣摆里,又随着步履不急不徐地起落,仿佛连宽袖里都藏着好风,吹的人心头翻覆难言。 程棂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人,也想不起来对方以前是不是这样子的。 那一身白衣看的久了,几乎要把视线灼伤,令眼底都被反光刺的微微泛起酸来。 魔,从不喜欢过于明亮的东西。 他不禁抬手,在眉间稍稍一遮,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慕韶光就突然转过身来。 程棂现在看他哪里都不对劲,警惕道:“做什么?” 慕韶光刚才感到自己怀中为盛放眼泪而特制的玄玉瓶微微一热,应该是隐约感觉到了魔之眼泪的气息,他这才回头查看程棂的情况。 眼下看看对方的眼眶确实有点发红,不过看样子多半是气的或者光晃的,不太像想哭。 毕竟魔族有句谚语,叫做“哀泉有悯水不冻,魔无人心泪不流”,入了魔道,就是铁石心肠,在这里,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孩,都不会轻易哭泣。 真是够坚强,可惜越坚强的魔,只会迎来越悲惨的未来。 “没哭啊……”慕韶光遗憾道,“看来刚才打得不够。” 程棂冷笑道:“你失心疯了吧,真觉得自己那两下子有多厉害不成?小爷打生下来起就没掉过半滴眼泪,想看我哭,你等下辈子吧!” 慕韶光一哂:“那可未必。” 笑容稍纵即逝,但还是让程棂忍不住牢牢盯住了他的脸,剑眉一拢:“哦?很自信嘛!” “你生于全阴之日,打一降生就被魔神定为弟子。” 慕韶光漫不经心地说:“你父亲是个满心名利的世家家主,希望能利用你重振威名。你的嫡母将你养大,怕你出息,抢了亲生儿子的风头,又盼你出息,能够让家族藉此沾光。你的手足嫉恨你,你的同伴畏惧你,所有人都对你避之不及——” 程棂弯起唇角,目光中杀意沸腾:“唐郁,你到底是找了谁撑腰?什么话都敢说!” 慕韶光的声音盖住了他的质问:“……所以你惹是生非,肆意妄为,又把很多无关的人扯进你恶劣的游戏中。” “但用这种方式祈求来的注意其实永远不会让你满意。所以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悔恨而痛哭流涕的……” 慕韶光微微勾唇一笑,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在程棂有所动作之前划过他没有半分湿意的眼角,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程棂感到自己心脏跳的极快,他认为那是愤怒,于是猝然后退,一把将慕韶光甩开。 慕韶光的手指滑落,顺势抵住程棂的胸膛,轻轻发力一推,就把他推了个踉跄。 “你!” 慕韶光微嘲:“现在你是废物,还是我是废物?” 他接着随意挥手召出佩剑,衣袂当风,负手御剑而去。 程棂:“……!!!” 或许之前慕韶光说的那些话都或多或少是那么回事,但此刻起,程棂的宏愿彻底从惹是生非改变了。 什么吸引旁人注意,令人闻风丧胆都先滚一边去,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一定要活剐了唐郁这个狗东西! 就算是这家伙到地府里下了油锅扒皮抽筋,来生投胎变个王八,都甭想看见他半滴眼泪! 3. 羽衣显曜 程棂原本半分没有将唐郁这个人放在眼里,但慕韶光接手唐郁身份之后短短不到半日的操作,成功激的程棂杀意爆棚,把事态发展一举推向了天机预言的轨迹。 恐怕若是真正的唐郁地下有灵,听说这件事之后,都想气的重新复活回来自己上了。 不过,慕韶光显然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曾经,大荒纪年二千八百七十九年,仙魔两道开战,仙门第一大派穹明宗作为对抗魔修的主力,实力强悍,地位举足轻重。 大荒纪年二千九百一十三年,有着剑尊之称的穹明宗掌门问旻正当壮年,却突然之间意外身死,引发宗门动乱,整个仙道陷入危机。 三个月后,问旻座下首徒慕韶光发动护法大阵,诛杀三千余名叛乱修士,重新以穹明宗掌门的身份坐上仙道盟主之位,一举败退魔修。 大荒纪年二千九百八十九年,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师弟,问旻的独子问千朝,毫不留恋地退居为朝云峰峰主,余威未减。 从慕韶光继任直至今日,魔域还没有能够第二次大举进犯过人界。 “慕韶光”三个字如同一道阴影,不光笼罩在魔修们的头上,也让曾经被他当做叛党处置过的那些仙道门派们无不闻之色变,退避三舍。 自从他卸任掌门之后,就很少有人能够见到他的模样了,再加上之后的赫赫威名,甚至几乎让人忘记了实际上慕韶光少年时第一次名扬整个修真界,是因为那幅天上人间数万年都难得一见的绝美容颜。 如今修真界中经常提起的,是他的威势,他的强悍,以及那由无数次危机艰险磨砺而出的铁石手腕、冰雪心肠。 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他不可能把命运寄托在缥缈的魔之善心上,甚至要想办法感化他们,以愚蠢地希望能够求得宽容。 他的目标从来简单明确,不容动摇。 如今既然需要眼泪,那么程棂什么态度,什么身份,未来又会不会报复都是次要,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让他哭! * 慕韶光将程棂甩在了半路,先行御剑回到了唐郁的居所。 魔域魔域,魔气浓郁,魔修含量也太高,对于从小修炼仙门功法的修士来说,住在这里实在对身体和心灵都是一种伤害。 回到房中之后,慕韶光就开始闭目打坐,直到入夜,他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起码好几个时辰过去了,相信程棂就算是用爬的,应该也已经回到了属于他的山峰上。 短短一番会面,慕韶光已经发现,这魔头嘴欠心狠骨头硬,要想让他哭,单纯的殴打或是嘲讽都不可能行得通,或许应该试着去寻找他身上的软肋。 可是,嗯…… 慕韶光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目前,他是通过唐郁提前设好的传送法阵来到魔域,又以自己的身体幻化出对方外貌的。 为了不暴露身上的仙门气息,他刻意压抑了本门修为,以往的实力只剩下二三成,如果使用潜伏术,很容易被人察觉。 所以,想要夜探机密,就得用些……让他很不情愿的、别的手段。 慕韶光十分挣扎,心中霎时掠过掌门的叮咛,同伴的厚望,魔神的残忍,正道的期冀…… 算了,人要有面对一切的勇气,为了任务,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 男子汉大丈夫,不必在意小小细节。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区区丢脸,比起死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一番心理建设后,他终于抬起手,慢吞吞地捏了个手诀,身体周围顿时腾起一阵烟雾。 片刻,端坐的年轻男子消失,床上同样的位置上多了一只淡橙与奶白色相间的猫咪幼崽。 这只小猫看起来不过才满月的样子,被成年人一只手就能捧起来,身上的绒毛极为蓬松,长了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趴在床上的模样就像只小小的毛球。 如果不说,谁也想象不到,这只猫咪会是堂堂剑尊首徒,前穹明宗宗主慕韶光的灵识兽。 穹明宗门人所修习的功法到了一定等级,灵识都会变成各种异兽形态,将攻击力更加提升一个等级。 如慕韶光的师尊问旻的灵识兽为白蟒,师弟千朝的灵识兽为灵鹰,就连小师妹到了金丹期,都化出了九尾红狐形状的灵识兽。 唯独慕韶光这位号称顶级天才的大师兄,最后变了只小猫出来,除了可爱死敌人之外毫无用处。 ——这也是穹明宗迄今为止最大的秘辛。 从这个角度来讲,慕韶光和唐郁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不过,当天道为你关上一扇门,总要再打开一面窗,来到魔域之后,灵识兽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处。 小猫咪的外形虽然小巧玲珑,像是需要喝奶和学走路的年纪,行动起来却十分灵活,一蹿就从床跳到了柜子上,抬爪推开窗户。 他四下看看,肉垫踩上窗台,身形无声无息地没入了茫茫夜色中,一路顺利到了程棂所居的峰顶,又伺机寻到了对方的卧房。 慕韶光跳到窗下,身上的绒毛随风轻晃,他耳朵抖了抖,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程棂果然已经回来了。 窗户虚掩着,慕韶光悄悄顺着缝隙看去,只见程棂正拿着一支毛笔,在灯下作画,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画纸上的内容。 程棂的画功绝对可以说得上一句“差劲”,但他显然对自己所画之人十分熟悉,所以落笔时毫不迟疑,很快就勾勒出了一名面容稍微衰老而亲切的年长女子来,颇得神韵。 若不是可以看到脖颈一侧的魔纹,这女子跟普通的凡人没有什么两样,她看起来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件带补丁的旧衣,脸上带着有些谦卑、又有些慈爱的笑意。 慕韶光莫名觉得此人眼熟,端详着正在思忖,房间中程棂手里的毛笔忽然落下,捂住胸口骤然咳嗽起来。 灯光下他的脸色有种异样的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咳着咳着,竟然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慕韶光担心他使诈,看了片刻之后,用身子轻轻在窗棂上一撞,只听“吱呀”一声,窗子在风中徐徐敞开了一道小缝,里面的人却依旧躺在地上,全无反应。 慕韶光便从这条小缝中悄悄挤了进去,跳到程棂身边。 程棂眉峰紧蹙,满头大汗,脸色忽青忽白,样子看起来十分痛苦。 慕韶光将爪子按在他的腕脉上,感到程棂身上的魔息不断涌动外溢,之前赤水盟下在他身上抑制灵力的封印已经解开了。 慕韶光猜程棂应该是要强好胜,被封了灵力也绝对不肯低头求助别人替他解开封印,于是自己关在房里强行运转内息,硬是把封印给冲破了。 付出的代价就是,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慕韶光收回爪子,垂眸注视着程棂无知无觉昏睡的面庞,身后毛茸茸的小尾巴“啪嗒、啪嗒”抽着桌子腿。 他讨厌魔。 如果在此时就杀了程棂,那么大概可以避免很多无辜的人日后被他害死。 可偏偏还不能杀。 这一点已在真正的唐郁身上证实,他在突破魔域的过程中神魂分离,逃到穹明宗时肉身已死,只是为了保住完整的魂魄可以投胎转世,才冒着风险与慕韶光做了交易。 作为魔神的弟子,唐郁的身体中原本也同样留有一部分魔神的力量。 他死后,慕韶光的师弟,也就是穹明宗现任掌门问千朝召集宗门各位长老,用尽了诸般法诀,都不能将这股力量取出或是消灭,便也只能暂时将唐郁的尸体封印在了冰棺中。 正是因为这个教训,才令他们多方探究,总算商量出了通过眼泪取得力量碎片的方法,甚至在那些魔头流泪之前,慕韶光还要保证他们不会丧命,否则那股力量就再也无法毁掉了。 程棂目前的情况倒也死不了,虽然不能趁机暗下黑手,但慕韶光也不想让这个未来的魔头太好过。 他伸爪按了按程棂的肚子,跟着整只猫都踩了上去,躬身,用力,向上跳! “……!” 这实在是雪上加霜,程棂在昏迷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小猫咪则借着脚下的弹性,蹿到了高高的桌子上,不无满意地用爪子顺了一下额前的绒毛,又低头去仔细地看那幅画。 这次,他想起了天机预示中的一小段片段。 日后会威慑修真界的魔头之一程棂,从出生起就作为魔神的弟子被选中,这一特殊的身份让他成为家族利用谋取好处的对象,同时又被身边的人畏惧疏远。 从小到大唯一一个让程棂还有些许眷恋的人,就是他真正的生身之母,刘氏。 程棂出身世家,他的父亲是程氏一族的家主,但他的母亲刘氏却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魔族百姓,偶然意外与程家主结识有孕,生下了程棂。 谁也没想到这孩子生于全阴之时,并且天赋异禀,竟然引起魔神的重视,程家主大喜之下立刻把程棂带回了家中,交给自己的夫人抚养。 直到程棂成年到了合虚之后,才知道了自己亲生母亲的真正身份。 魔族子嗣较少,寿数却要更长一些,平均下来大约能达到二百岁左右,但和人族一样,大多数普通的魔族同样没有灵力灵根,需要通过辛勤质朴的劳动换取口粮,直到生命终结。 在程棂被抱走之后又过了数年,刘氏才与另外一名普通的魔族男子成亲,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过着寻常人家的生活,两人的身份早已天壤之别,也从未当面相见过。 但自从知道自己另有生母,程棂却将她当成了某种精神寄托,偶尔心绪烦乱的时候,他会悄悄站在远处看一看对方,或者带一些灵石扔进她家的院子里。 这种模式一直持续到刘氏死亡。 天机预示的画面十分破碎跳跃,慕韶光不知道刘氏是怎么死的,只能看到,这件事对程棂的打击极大,也使得他的性格更加暴戾狂躁,成为了推动他与魔神其他弟子相互残杀的重要事件之一。 看程棂的表现,刘氏现在应该是还活着的,却不知她去世时,程棂是否会流泪? 慕韶光扭头看了程棂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便大大咧咧地将小毛爪子伸进了桌边的茶杯中沾了点水。 小猫咪抬起一条前腿,在那幅画像上面用水雾虚空画出了一道符咒。 追踪符。 虽然不知道刘氏的具体姓名、住所以及生辰八字,但画像中本来就凝聚着作画人的神思,只要捕捉的准确,不愁找不到目标。 片刻之后,符咒消失,凝成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回到了小猫的爪心中。 得手了。 慕韶光转身打算从桌子上跳下来,程棂却仿佛从睡梦中也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紧皱,不安地挣扎起来,喃喃道:“水……” 慕韶光顺路抬爪一挥,一巴掌将剩下的半杯茶从桌上拍了下去,扣在程棂脸上。 喝去吧! 程棂猛地一激灵,醒了过来。 他方才还沉浸在梦魇中,大概是由于昏倒之前在想刘氏,在断断续续的梦里他也见到了对方,有一些过去的旧事,也有……未来的死亡。 在梦里,竟是他亲手一把掐住刘氏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而后掏穿对方的胸膛,捏碎了那颗鲜红跳动的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内心充满了仇恨和愤慨,魔息在灵脉中狂乱地暴蹿,几乎让人觉得一张口就能涌出一股灼热的鲜血。 直到那半杯冰凉的茶水浇熄了沸腾的血。 程棂睁开眼睛,擦去脸上的水珠,立刻警觉地感到了一道冰冷目光的窥视。 他猛然抬起头来,紧接着就看见一只橙白相间的奶猫大摇大摆地蹲坐在窗台上,骄傲地看着自己,那威风凛凛的神情仿佛以为它自己是一头老虎。 程棂:“……” 那个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毕竟魔域土生土长的妖兽大多都是巨硕的体型,程棂就没见过一只猫身体这么小,绒毛这么蓬,表情这么……欠。 鄙视谁呢你! 刚才,就是这只猫打断了他的梦魇吗?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在程棂的注视下,小猫傲慢地转过身,从容跳下窗台,不慌不忙地迈着猫步离开了。 程棂看着猫离去的方向,实在怀疑自己被慕韶光白天那几拳打坏了脑子——毕竟从出生以来,还从未有人敢打过他的头。 要不然他今天怎么会看什么都不对劲,不光觉得那个认识数十年的窝囊废变得莫名好看,就连看只奶猫都眉清目秀起来。 程棂怔了半晌,突然侧过头去,“呸”地吐出一根猫毛。 4. 碧山人来 魔域中少有晴朗天气,这里的空中常年飘荡着一层淡淡的紫雾,遮蔽所有的明亮,一如魔头们阴暗的作风。 倒是夜色四起之后,紫色的雾气彻底融入黑暗之中,将周围的色彩显得更加纯粹。 河水叮咚作响,风里都是草木清香,月亮低的仿佛挂在梢头,乳白的月光蜿蜒流泻,如雾如雪,似纱似烟,与河水汇聚在一起,映照漫天星河。 慕韶光依旧维持着小花猫的形态,从河岸边的花草间跑过。 花瓣和露水沾上了他的绒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抖了抖,打算蹿到树上,从高处回去。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交谈传来。 慕韶光动作一顿,立刻警觉地将身形隐在了一丛野花后面。 他感到起码有两个人正朝着这边走来,并且越来越靠近。 是作为一只猫直接从他们跟前跑掉,还是等这两人离开之后再走? ——这个念头在心中匆匆闪过,紧接着,就有片树叶从上方落下,不偏不倚,盖在了猫头上。 慕韶光微偏了下头,树叶滑进河水里,涟漪顿时一团团向外荡开,泛出一层银色的波光。 这一下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微响,岸上还是立刻有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在哪?” 慕韶光微微眯起眼睛,听到另一个人恭敬地回答道:“尊使,应该是风把叶子吹落了。” ——“尊使”,看来,又是一位魔神的弟子。 那人没有说话,但片刻之后,他的侍从就声音有些发抖地再次开口道:“是属下无知,属下这就去查看。” 只听得树叶轻响,慕韶光面无表情地望着水面上的倒影,隐隐能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越走越近。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已经打定主意,瞬间恢复人身,依旧保持唐郁的模样,从河边站了起来。 那找过来的侍从见到果然有人在,大概也是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你是谁?我家主人在此赏月,你安敢喧哗打扰?” 这句话可问的真够横的,一张嘴就给别人定了罪。 慕韶光转过身,淡笑反问:“扰都扰了,所以怎样?” “你——” 对方刚欲作色,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微微一怔,诧异道:“是唐尊使?” 他也只是惊讶而已,语气中听不出来半点恭敬和害怕,可见根本不把唐郁放在眼里,慕韶光负着手,没有理会他,目光微微抬起,看向那侍从之后缓步走过来的男子。 对方穿了一身绛色长袍,发上没有戴冠,随意披散在肩头,身形英挺高大,带着无比强烈的压迫感,缓步走到了慕韶光的近前。 这个人身上有种浓烈的、火焰一般的尖锐和危险,仿佛稍稍正视,就要刺痛双目。 慕韶光根据唐郁的记忆,说出了他的名字:“殷诏夜。” ——魔神的第二位弟子,素来以神经质和残暴著称。 殷诏夜盯着慕韶光,什么都没说,面上却露出一个冷笑。 当面对面站定时,他身上投下来的阴影彻底把慕韶光整个身形都笼罩其间。 下一刻,一股沉重的力量毫无征兆地猛然压制过来,仿佛一座巨山砸在了慕韶光的肩头。 周围本来就极静,那个刹那在场的三人仿佛都听见了慕韶光全身的骨头因挤压过度而发出的“喀喀”响声。 但随即,诧异的神色从殷诏夜脸上一掠而过,他轻轻“噫”了一声。 他瞧慕韶光不顺眼,本打算甫一见面就直接用威压迫使对方下跪,但殷诏夜没想到的是,自己用了五成力,这个没灵根的废物却只是身形微微一晃,膝盖弯都没弯,随后就站稳了。 殷诏夜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他那流光溢彩的金眸中,赫然竟是一双如蛇般的竖瞳。 他打量着自己面前的人。 “唐郁。” 殷诏夜话音出口的同时,已闪电般地抬手,指尖竖起、交错、落下,变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诀。 随即,一股巨力霍然轰出。 魔神座下这些弟子之中,唐郁灵根已废,程棂又被人封了功力,也不好摸出深浅,直到这时,慕韶光看到殷诏夜出手,才发现果然实力非凡。 对他们这种高手来说,遇见攻击,抵挡才是本能,慕韶光念头一转,有心试探,硬生生收住了全身的护体灵光,下一瞬,他就被重重掼到了身后的树上。 大树在咔嚓声中瞬间断为两截,上半段向后倒去,砸在了河水中。 慕韶光咳出一口血,垂着目光,看见殷诏夜那华丽的袍角在四溅的木屑中扬起又落下,居高临下地站在自己身前。 “你太不自量力了。” 他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慕韶光的胸口上,慢慢地说:“今天是,以前也是。” 与程棂的刻薄不同,殷诏夜并没有刻意用什么难听的字眼来羞辱人,或者说,他空洞的双眼中甚至根本就放不下谁的存在,而态度只像是正在高高在上地逗弄一条路边的野狗。 “先来主动向我示好,转身又妄想能够对程棂施以援手,左右逢源……看你犯了多大的错误。” 殷诏夜扬起嘴角,声音中带着残忍的笑意:“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我,我——绝对不会放过胆敢背叛我的人。” 殷诏夜这样做是有前情的,魔神刚死的时候,唐郁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曾经试图巴结过他。 甚至为了向殷诏夜示好,知道他和程棂之间有矛盾,唐郁还表示过要替他对付程棂的意思。 但今天,慕韶光去了一趟赤水盟,非但没有趁着程棂灵力被封的机会下黑手干掉他,甚至还替他解决了纠纷,这看在殷诏夜的眼里,无异于首鼠两端,简直是该死极了。 所以此时,他的话中甚至带着杀气,脚下施加的力量越来越重,几乎要让人无法呼吸。 他微笑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慕韶光接连咳嗽数声,抬头与殷诏夜对视一眼,忽然也笑了起来。 眉头轻轻舒展,眼底迸溅出笑意,因为染血而红艳夺目的薄唇弯起向上的弧度,平淡的眉目顿时如同被施了魔法一样熠熠生辉。 这在夜色中的展颜一笑,刹那如昙花盛放,仿佛映亮了周围所有的黑暗,让人有种连神魂都被慑走了的惊艳与震撼。 慕韶光说:“这件事是我处理的不对,我该向你道歉。” 殷诏夜未语,凝视着那艳红的双唇,喉结不觉慢慢上下滑动了一下。 “哦?道歉?那么你的诚意何在?” 他慢慢靠近,俯身用指尖划过慕韶光的脸,一直延伸到唇边,抹开那滴血液。 他喜欢血,带着血肉之躯真实存活于世间的温热与鲜艳,比任何事物都要迷人。 自从……重生之后,他发现,自己竟如此享受流血的感觉,也爱看别人流血,而面前这个人的血液,竟是格外芬芳。 慕韶光感觉到身上的压力有所减弱,胸口来自于殷诏夜足底的重力也稍稍松弛—— 他垂下眼睫,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勾。 殷诏夜修长的手指已经按在了慕韶光的脖颈上,漫不经心地轻轻抚摸,留下一道红痕。他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喑哑地说道:“我在问你的话……” 轰—— 话语戛然而止! 就在这一刹,殷诏夜指尖蹭到的血与慕韶光方才吐在地上的那口鲜血忽然同时向外延伸,化作一张鲜红的网,将他的全身缠缚在其中! 血网与殷诏夜身体接触的地方冒出烟雾,空气中弥漫出一种类似于烧焦的味道。 刹那间,殷诏夜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当即一提气,身形瞬间掠起,五指成爪,指尖的光芒向着血网划去! 然而慕韶光已经料到了他的举动,瞬间一跃而起,长剑应手而出,架上殷诏夜的脖颈,轻声道:“别动。” “你……” 殷诏夜刚发声,那张网已重重一勒,硬是把他整个人缠的结结实实。 慕韶光的剑同样在殷诏夜脖颈上划出一道血迹,学着他的语气,戏谑道:“你在问我的话……嗯,那又如何?” 殷诏夜:“……” 侍从惊恐道:“尊使!” 没有人理会他,殷诏夜看着慕韶光:“是血咒?” “是血咒。用刚才的血做媒介,凝聚我所有的力量来禁锢你的行动。” 殷诏夜道:“你的全部力量,能有多少?” 慕韶光道:“不多,跟你没法比。所以你稍稍用力挣扎,我就会被反噬而死。” 他神态坦荡平和,似乎承认不如对方也丝毫不以为意,语气中甚至还带了一丝揶揄:“不过那样的话,血咒也会爆炸,咱们就只能同归于尽了。——请?” 为了掩饰身份,他刻意用了这种旁门左道的咒术,但殷诏夜显然也涉猎广博,不用尝试就知道慕韶光所言非虚。 也不是他大意,而是对方一向以废柴的形象示人,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还能用出这样的一招。 殷诏夜的竖瞳中露出毒蛇一般的阴鸷,使得那张俊美的面庞都变得无比可怖起来,但他没动。 毕竟不怕死是不怕死,死的这么无聊就太可笑了。 慕韶光笑了起来,“嚓”一声收起剑:“这就是我道歉的诚意!之前向你示好时大概是我在梦游呢,真是不好意思,咱们还是继续保持决裂吧。” 因为我还要毁掉你喜欢的东西,践踏你高高在上的骄傲,斩断你喜欢四处为恶的双手,看你痛哭流涕的样子呢。 大、魔、头! 说罢,慕韶光潇洒退后半步,摊了摊手:“那么,先走一步,改日再见。” 血咒会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分开超过五里的时候自然消失,慕韶光倒退着走了几步,随即转身,大步沿着河堤离去。 转身之际,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氤氲开的水墨,慢慢消失。 这个殷诏夜,看起来比程棂还要捉摸不定。 而更加关键的是,可以看出,殷诏夜一定对程棂有着极深的憎恨。 但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无论是天机的预言中,还是唐郁过去的记忆里都没有半分线索。 天机中关于殷诏夜最重要的预言,是说他以后会遭遇一次生死危机,并在这次危机中遇到机缘——被一块带有玉灵寄居的玉石选中,成为它的寄体。 这玉灵想要得到自己的身体,于是在殷诏夜濒死之际夺取了他的身体操控权,并且带着他脱离险境,双方魂魄共存。 后来殷诏夜反过来用强大的元神将玉灵吞噬,功力急剧提高,成为一方大魔。 让一个这样的人获得那样强大的力量,对于很多人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而如何让他流下眼泪,更是一大难题。 那么,慕韶光想,他刚刚来到这里,尚且能从唐郁的记忆和程棂的举动中得知刘氏对他的重要性,殷诏夜和程棂也是数十年的师兄弟了,会不知道他的软肋吗? 如果知道的话,刘氏的死,会否和殷诏夜有关? 随着慕韶光越走越远,血咒自动解除,方才缠绕在殷诏夜身上的红色丝网在半空中爆成一蓬血雾,悠悠落下。 殷诏夜的侍从连忙上前扶住他:“您没事吧?”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些颤抖,但殷诏夜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似自语一般地说了句:“上一世,没有发生这件事。” 那侍从听的不大真切:“您说什么?” “美人在骨,漂亮,真是漂亮。” 殷诏夜慢慢扭头,望向慕韶光离去的方向,唇边咧开笑容,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让人突然觉得……有点心动啊。” 黑暗中他的眼瞳中闪出诡异的光亮,如同盯上美味猎物的雄狮。 5. 红尘拂面 当在孤身入敌营还不得不压制力量的情况下,各个击破才是上策。 虽然看到魔头们内讧是好事,但现在程棂还没有拿下,若是让殷诏夜贸然掺和进来,两人谁把谁弄死了都是麻烦。 基于这一原因,慕韶光决定先去刘氏所居住的地方看一看情况。 整片西荒当中,除了在魔气旺盛的灵山中修行的各派魔修,还有不少普通的魔族百姓也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慕韶光御剑站在半空中,遥遥向下望去,就像以往每回从门派中下山时那样站在高处俯瞰人间。 在他的眼中,一重重山脊苍翠如染,一直朝着远方绵延而去,到了山脚之下,便逐渐有了指甲盖大小的房屋,以及宛若被笔锋轻轻抹出的小路与河流。 蚂蚁样的人在路上屋间来来往往,辛勤劳作,朝霞绚丽多彩,云层由金至紫又至艳红,将他们的身形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艳色。 这个高度飞鸟难及,只有云和风在衣袍间浩浩而过,慕韶光一弹指,昨日从程棂处取得的那颗水滴从他指尖飞至半空,转眼放出炫目的光芒,准确地向着某个方位照去。 慕韶光向光芒示意的方向逐渐靠近,水滴变成了一面水镜,随着距离缩短,那上面的画面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映照出一名女子,和两个孩童。 那女子转过脸来,正是刘氏。 她面前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起来如同人族的十一二岁,女孩则还很小,也就只有四五岁左右,两人身上衣服破旧,但都很整洁。 刘氏此时已有百余岁了,但魔族生长缓慢,生育期又长,她的两个孩子尚且没有成年。 刘氏蹲下身来,为两个孩子整理衣服,同时叮咛道:“……你们两个去了舅舅家要好好听话,舅舅会送你们去师父那里学识字,学功夫。等到冬天过年的时候,娘就去接你们回家。阿寄要好好照顾妹妹,元元跟着哥哥,别乱跑,记得吗?” 小女孩元元奶声奶气地大声说了“记得”,那个叫“阿寄”的男孩子却异常沉默,过了片刻,才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拉住妹妹的手,慢慢点了点头。 刘氏摸了下儿子的头发,又叮嘱一边“听话,照顾妹妹”,这才道:“快去吧。” 两个孩子转身离开,眼看就要走出小院了,刘氏忽然又脱口道:“等等!” 两人回头,看见母亲又急匆匆地从后面跑上来,弯下腰,紧紧地将他们搂进怀里,抱了好一会。 “你们一定要好好念书,好好学功夫……” 她喃喃地说:“当个有本事的人,长大了才能不让人欺负,才能保护好自己的……自己的孩子,别像爹娘一样没用。” 元元大声说:“长大了还能保护爹娘!” 刘氏眨了眨眼睛,将眼眶里的泪水眨了下去,笑着说:“是,还能保护爹娘!元元快快长大,爹娘等着!” 她将一儿一女松开,催促他们上路,自己则挑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担子,也跟着离开了家门。 这担子里面有些刚煮好的茶叶蛋,新摘下来的菜,和两只老母鸡,她前几天就和儿女说好了,要把这些卖掉,换了钱扯两块布,给他们换新衣裳。 她的两个孩子,从小就没怎么穿过新衣裳。 他们更小的时候,家里日子还好,但她总想着,能省一点,就多攒下点,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旧衣服改一改还能穿,买块新布实在是不便宜。 她拼命攒钱,拼命劳作,有时候到了夜里,将包着钱的小布包拿出来,数一数里面的铜板,心里就说不出的满足。 很少有人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想把儿女都送到灵山上当弟子,学法术。 如今的世道这样乱,整片西荒上都是魔修横行,不时还会遇上凶猛庞大的妖兽,普通百姓没有抵御之力,只能随波逐流,朝不保夕。小小年纪的孩子,就要随着父母担惊受怕。 但如果他们能有幸被那些有神通的大人物们看中,以后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他们也会练成很厉害的本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受人摆布,身不由己。 就像她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从她身边被带走的时候,她觉得像割肉一样的疼,可是这么多年了,他在程家当着小少爷,吃得饱,穿得暖,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 比跟在自己身边,强多了。 哪个孩子她都舍不得,可是乱世之中,还是想给他们尽量争上这样的好命,起码活的要比她强。 等攒够了盘缠和束脩,就能把他们送去了。 可有一天晚上,再喜滋滋打开枕头底下的小布包时,她看到,里面的钱全都不见了。 刘氏发疯一样地到处找,直到遇上了酒醉归来嚎啕大哭的丈夫,才知道是他出去赌钱,结果全都输了个精光。 他不只是输光了家里的钱,甚至还在外面欠下了不少赌债,无论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 前天有人送来消息,刘氏得知,这个几天没有回家的男人已经被催债的债主给活活打死了,对方还限期她三天之内必须将所有欠的债换上,不然就要带走她的儿女。 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像她一直自己知道的那样,她只是个没用的小人物,没什么本事,大概唯一还算是值点钱的……也就是这条命。 幸好还有人愿意买她这条命。 在镇子西头上有只很大的妖兽,时常出来胡乱吃人,人们没有法子,只好每个月主动送去十个人来喂它,才能让它不至于因为饥饿而发了狂到处跑。 这一次,轮到的人中,有张财主的夫人,跟刘氏一个年纪。 张财主跟张夫人伉俪情深,当时就大哭了一场,放出话来,如果有人愿意替他夫人去喂妖兽,他就会赠送给那个人一半的家产,全镇子上的人都可以作证。 钱,真是个好东西,有人花钱能买来命,也有人愿意拿了命去换钱。 有了张家这一半的财产,她就可以还上丈夫欠下的赌债,也能送她的儿女去学法术了。 刘氏挑着担子走到一半,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真的体力不支,让她觉得肚子很饿,她知道自己挑着茶叶蛋,于是拿出来了一个,放在手里攥了攥,最后还是放回去了。 要死的人了,吃这些太浪费。 刘氏一边往张家走,一边叫卖,等她到了张家的时候,鸡、菜、蛋也都全部卖出去了,她要把挣到的这几吊钱和张家给的银两放在一块,留给孩子。 反正起码张家人已经把那些赌债给还清了,证明了诚意,她就能放心很多。 刘氏换上了张夫人的衣服,由张家的人抬着小轿子,送到了妖兽那里。 * 慕韶光收了剑,从半空中一跃而下,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他一路随着刘氏过来,将对方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知道她为了换银两卖掉了自己的命。 慕韶光不清楚天机预示之中刘氏的死是不是就在这一回被妖兽所害,但却感觉到了整件事情的不寻常。 ——绝对不是单纯的妖兽作祟。 妖兽也有开化和未开化的区别,有灵智的妖兽通常不会这样盘踞在一个地方,大大咧咧地等着吃人,它们聪明狡猾,根本不可能被轻易找到。 但若是没有灵智的妖兽干出这种事就更不合理了,没听说过哪只连基本智力都没有的妖兽会数数的,还知道每个月吃人就吃十个,定时定量,多退少补。 慕韶光暗中看到那十个被送去喂妖兽的人到齐之后,就有一辆由骷髅马拉着的马车凭空出现,将惊惧不安又无可奈何的人们一路拉进了一条狭长的山中隧道里。 隧道深处有忽明忽灭的灯光,越往里魔气越重,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里面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石坑,其中生长着一棵十分茂盛的桃树。 石坑的边缘处站着十来个魔修,为首那人如同投喂宠物一般,冲着桃树扔了一块沾着血的肉干,树枝立刻将肉干卷住,不停晃动,似乎在感受鲜血的气息。 随即,一根旁枝陡然伸长数十里,直探出隧道,从外面准确地找到了一包生肉,树干上张开四五张大嘴,同时将肉吞下。 扔肉那人满意地微笑起来,同时以水镜记录下了这段画面,拿出一块玉简,把水滴滴了上去。 玉简的表面顿时亮了起来,上面出现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字,并且正在不断刷新滚动。 这法器名叫“异影同光”,这天底下只要有灵力的修士,无论敌友,都可以在上面交流,乃是仙魔双方不方便见面时互相喊话,约战辱骂的利器。 这名魔修将自己刚才用生肉喂养桃树的影像传到了上面的“黑市”版块,展示他不久之前培育出来的新型妖兽。 “桃花兽,能认主,喜食血肉,攻击力强,可通过相似的鲜血气息搜寻目标,树干中空方便隐藏,定期喂食,保千年不死,是追杀仇敌的利器。一颗种子两千灵石,有意者速来。 ——合虚·贺罗” 贺罗的留影刚刚发上去不久,便得到了不少修士的回应。 “这么一棵破树,又不能当兵器,又不能当坐骑,两千灵石真敢要啊!” “搜寻范围是多大,只要有仇家的血,都能找到人吗?” “魔修,你培育妖兽也就算了,带过去那么多活人做什么?你别忘了当年人魔两界的协定!” “……” 其中一个说话的人,很明显是在黑市蹲点的正道修士,眼看贺罗要残害人命,便义愤填膺起来。 人魔两界确实达成过一些协议,甚至还刻在了碑石上为证,但如今双方的关系成了这样,那些协议便也成了一纸空文,已经很少有人去在意了。 于是,贺罗随便回了一句:“这是魔域的事,就算是慕韶光亲自到了这里也没资格多嘴,你们怕是更管不着吧。” 说完后,他就令手下将那包括刘氏在内的十个人带了上来,打算进一步演示桃花兽如何捕猎活人。 * 程棂翘着二郎腿坐在山下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外衣,也在百无聊赖地刷着玉简。 玉简也无聊,全是一些白痴在吵闹没用的东西。 看看,就连黑市里面都是这种神经兮兮的标题和言论: “高价求购芷忧君秘闻,传闻还是保真的都收,按真实度定价!” “半个月没见到慕仙君了,想他想的快要崩溃,求行踪,求今日新鲜留影,可用一品法器交换!” “慕韶光的人头已经炒到八千万万颗上品灵石加一百件高阶法器的价格了,还没人接单吗???哪怕试试呢???” “没准这些日子不见就是已经被宰了呢,哈哈哈哈哈!他那个大靠山老金主不是已经死了?” “放你妈的屁!你咋不找你爹去当金主?积点口德吧!” “转卖:芷忧君在成衣铺试过的衣裳,十个灵石一件!十个灵石带回家,你想枕着搂着盖着睡,由得你,想踩烂撕碎拿针扎也由得你,十个灵石,圆你之梦!” 一望过去,满眼不是“芷忧君”就是“慕仙君”,实际上指的都是仙道那个叫慕韶光的穹明宗前任掌门。 他先是以美色扬名,又以武道立身,素来爱慕者和仇家无数,就算是接连几年根本不在人前现身,也能在人们的口中被议论的热火朝天,引起无数骂战。 程棂顺手翻了翻,只见卖衣服那道消息的下面,赫然是一条最新的回复: “呸!没良心又没品位的东西,我们芷忧君穿过的衣服这么宝贵,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低价侮辱它!翻十倍我买!” 他忍不住骂道:“有病!”甩手就把玉简丢在了一边。 真是干什么都不顺! 因为被该死的唐郁搞得心烦意乱,画了半天刘氏的画像都不好使,他刚才就回了趟家。 结果还是老样子,他那废物爹一副癞皮狗的德性,满心算计着还能仰仗儿子在合虚的威名拿多少好处; 就知道哭的后娘哆哆嗦嗦搂着个长得跟猪一样的小弟,见了他恨不得钻进墙缝里面去; 甚至满屋子的下人见了他都退避三舍,战战兢兢,好像他是什么上门索命的恶鬼,死在外面才是应该的。 他一气之下把家里砸了一通,走了。 现在就连看个玉简,都有这么多的神经病,慕韶光试过的衣服有什么可买的,会开了光还是怎样! 之前仙魔两道大战,程棂也曾远远望见过对方的身影,只是不巧从来没有正面对上。 他决定,若是有一天真见到那个姓慕的,一定要把他锤扁,还要把锤扁他的影像也发到玉简上面去,叫他风骚,叫他显摆! 程棂被满眼慕韶光搅得没了兴趣,打算关掉玉简,回合虚去算了。 结果手一碰,就让他看到了贺罗新发上来的影像,配文是“桃花兽猎食经过”。 而那些“猎物”当中,赫然缩着一个瑟瑟发抖,满面绝望,却被人推搡着不得不上前的女人。 ——刘氏。 程棂怔了片刻,当时就感觉脑子轰然一炸,不由破口大骂,倏然起身御剑,腾空直上! 其实他对刘氏没有多少感情,对方也根本没养育过他一天,但是这毕竟是他的生母。 有时他悄悄看到刘氏细心照料另外两个孩子,都会暗中告诉自己,这也是他可以得到的东西。 这个女人是他对“亲人”这种感情的全部寄托,如果这个象征都没有了,那他……那他还能剩下什么? 她绝对不能死! 6. 嵯峨凭剑 桃花兽虽看起来与普通的植物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它生长于煞气极为浓重的地缝里,自腐尸中孕育出来,从发芽开始就以血肉喂养,绝对是一种十分凶猛、并且性喜食肉的猛兽。 随着贺罗一声呵斥,它的枝干陡然向四方蔓延开来,去捕捉那些被送过来的普通魔族百姓。 这些人从被选中送出来,心里就已知道大概必死无疑了,可此时看见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不少人骇然至极,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尖叫着互相推搡,四散奔逃。 刘氏也夹杂在其中,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躲藏,一个不小心,她的脸上已被树枝刮出了一道血痕。 她连血迹都顾不得擦一擦,急忙向后闪开,想避开那根差点把自己卷走的树枝。 但树枝擦过她的面颊,却丝毫没有停顿,而像是发现了什么目标一样,径直向着山洞外面探去。 刘氏死里逃生,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两声尖叫响了起来。 尖叫声刚发出时像是极远,但转瞬便似是近在咫尺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小女孩声音稚嫩的惊呼:“哥哥,我害怕!” 刘氏脸色大变。 她猝然回头,只见树枝一缩,抽回洞中,上面竟然缠了两个孩子,正是她的儿女。 原来,他们根本就没走,小女孩元元还在懵懵懂懂,已经十来岁的阿寄却隐约猜到了家中的变故,一路背着妹妹,悄悄跟在母亲后面。 他们没有慕韶光那样的本事,脚程又慢,到了附近把人跟丢了,就在外面徘徊寻找。 谁料桃花兽灵敏异常,吸了刘氏的血,立刻在周围发现了相似的血液气息,便将两个孩子抓了进来。 小孩肉质鲜美,是它最喜欢吃的,树枝将人紧紧卷住,就要如吃方才那包肉干一般往嘴里送去。 看见孩子的那个瞬间,刘氏只觉得仿佛一道天雷从半空中直劈而下,脑海中“嗡”地一声。 “阿寄,元元!” 危急之际,她顾不得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浑身都仿佛爆发出一股巨力,狂呼着疾步上前,竟然一把抱住了那根树枝,硬生生将它掰低下来,拽下两个孩子。 “娘,你真在这!” 刘氏想再看一看孩子的脸,可是眼前早已经被泪水模糊成了一片:“别管娘了,你们快跑,快点跑啊!” 可无论她怎么催促,两个孩子就是拉着她不放,试图拖着她一起离开:“娘,你也跑啊!娘不能死,我们不让娘死!” 哭声响成一片,桃花兽也再次有了反应。 它有着兽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被方才刘氏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凶狠吓住,竟然胆怯地将枝条收了回去,此时才发现好像被骗了,顿时勃然大怒! 转瞬间,满树花枝冲天而起,原本至美的花瓣四下飘零,此时却宛如催命的符咒,重重叠叠向着母子三人包裹而去。 他们跑了几步,但绝对不可能胜过树枝的速度,刘氏眼见再也无法逃脱,一下将两个孩子扑倒,用力护在自己的身下,绝望瞪大的瞳孔中映出迫近的死亡。 原来,无论怎样辛苦,怎样努力,她终究还是难以摆脱弱小者注定的宿命。 日夜祈求上苍的垂怜,不过是一场卑微的妄想。 “——锵!” 忽然一声几乎撕裂长空的剑声长鸣,周围昏暗的光线陡然一亮! 不光刘氏,这一下巨大的动静让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立即转头望去。 只见一道人影从高处纵身飞下,身在半空,剑已出鞘,须臾不停,径直朝着桃花兽当头劈下! 周围魔气翻涌,竟全部打着旋涡涌入那人体内,磅礴灵力将空气撕裂出尖锐的刺响,千万道光芒从剑身上迸溅而出,宛若烈日腾空,疾雷破云,剑锋骤然入木! 霎时,仿佛天地静止。 随即,桃花兽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鲜血飞溅,竟生生被自上而下地劈成了两半! 这一剑,就算是说上一句惊世骇俗都不为过,甚至若不是在场之人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出来,世间还有如此凌厉,如此华美的剑术。 一般的修士,一辈子哪怕能有一回使出这样的剑法来,都已经足够死后留名了。 对方收剑落地,身形轻若飞羽,这时才让人看清,他竟然是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 ——那个、那个一向被称为“废物”的是魔神的三弟子唐郁。 * 疑惑、哀嚎、怒斥、质问、求饶……整个山洞中一时间乱糟糟的,没有人注意,另外一名号称“煞星”的魔神弟子,也已经到了。 程棂发誓,他这辈子打学会御剑开始,就从来没飞的这样快过。 但是即使再快也没用,当他看到影像的时候,刘氏都已经命悬一线,那桃花兽稍微甩一甩枝叶,就能把在场的人全部勒死,就算是他在当场都未必能够阻止,何况相距百里。 程棂在风中身形一闪而过,心里清晰地知道,他绝对是来不及阻止了。 一开始的焦灼和惶恐被推到极致,反倒在心里被发酵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戾气。 好,没关系!刘氏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生而不养的女人,死也就死了! 既然来不及救,他也无所谓,就当是闲着没事赶去那边找乐子。 他要把在场的人都给杀的干干净净,他要好好看看,那些鄙陋的人是如何逃窜,如何惊慌,如何在绝望中迎来死亡的! 程棂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到达山洞的时候,他心中的杀意和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唯一预计的稍有偏差的一点,就是贺罗想要借此充分展示自己豢养的妖兽,并没有急着下死令立刻将那些人杀掉,再加上中间两个孩子的事打了一下岔,刘氏居然还活着。 ——但也已经危在旦夕,无力回天。 程棂将袖一振,洞口的守卫尚且来不及呵斥“来者何人”,就被一股巨力震翻出去,口中鲜血狂喷,程棂则已经落地执剑,身形一闪,直闯入山洞内部。 他飞身穿过或不忍或惊骇围观的人群,快得像是一阵呼啸席卷而过的疾风,与此同时的另一头,扑倒在两个孩子身上的刘氏,正惊骇地回头看着树枝逼近自己周身。 只剩一寸,母子三人就会被数以千计的树枝捅成筛子,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程棂瞳孔骤缩,脱口嘶声喝道:“住手!” 而后,他便亲眼看见了那道乍起的剑光。 桃花兽在飞溅的鲜血与尖叫中倒下,程棂以手拄剑,怔然而立,看着那个救下他生母的人转过身来,露出唐郁那张熟悉又可恨的脸。 程棂着魔般地注视着那个人,一时移不动步,也出不了声。 慕韶光站在桃花兽与人群的中间,侧对着程棂,山洞顶端被他的剑气震开一道缝隙,天光洒落下来,恰好照亮了他身体的一侧。 光与影的交界处,他一面是耀眼令人不能直视的华光,一面是幽深如墨般浓重的晦暗,迷离而叵测,唯有此人执剑立于其中,削瘦孤拔,像一个看不分明的梦。 程棂不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何而发生的,慕韶光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并出手救人,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心头某处猛然一松。 那种感觉几乎难以形容,就仿佛冥冥中某种既定的命运被打碎了,之前那种焦灼与不祥几乎是一瞬间消失无踪。 但随即,程棂眉头一皱,沉声道:“小心!” 随着程棂那一喝,人们发现,方才倒在地上桃树的枝叶、花瓣、树干,竟然都如同融化的冰水一样渗进了地面里。 随即,一层绿色的新芽迅速覆盖住坑底的泥土,并且有继续抽枝生长的趋势。 “这就是我这桃花兽的好处了,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谢谢,来感激你们这样尽心尽力配合我演示。” 这时,作为桃花兽主人的贺罗终于冷冷开口,细听之下,他的声音中还带着一点细小的颤抖,显然并不是不慌乱的。 但面对着眼前这个一向不怎么受重视的魔神弟子,他并没有求饶示弱的打算。 “桃花兽只要有根,就永不会被杀死。唐尊使,你硬要掺和这件不相干的事,以至于眼下无法收场,却需怪不得我。” 程棂平日里对唐郁说话只有更难听,更轻蔑,但这时见贺罗不把对方当回事,他又觉得一股火气直冲上来,大步上前,冷笑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 贺罗没想到这后面还有一个,而且还是不好惹的程棂,抬眼见到,面色一变。 魔神这几个徒弟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论理程棂是不可能帮助唐郁的,可对方此时的架势,却好像也要在这里同自己干一场。 他的话……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还没等贺罗想好要说什么,那些幼芽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长成了小苗,说明这地缝中的煞气一定非常重,才能够给它们提供如此充足的养分。 慕韶光压根就没有理会程棂与贺罗之间的对话,直接一把将刘氏从地上拎起来,这样一个大活人在他手中就像轻飘飘没有分量一样,被他向坑上甩去。 “——接着!” 程棂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接住,然后像拿了个烫手山芋一边忙不迭地将刘氏放在一边,慕韶光已经紧接着把两个孩子扔给了他。 做完这件事,树苗越长越高,已经有树根枝条试探性地向他缠绕上来。 “程棂!”慕韶光喝道,“你看着上面那些人!” 他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吩咐的口吻,说话的同时斜身侧步,衣带袍袖飞拂,反手出剑三寸。 这是准备横刃斜斩的标准起手式,程棂原本刚想下去帮忙,但一瞥之下,便知道下一招定然威力不浅,随即又听见慕韶光的话,他忍不住说道:“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没关系,”慕韶光轻松地说,“做不到就算了。” 这是明晃晃的激将法,他甚至都懒得遮掩一下,可妙就妙在程棂明明能看出来,偏生还就是受不得激。 他冷笑着“呸”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反手一剑横扫,身后两个正想鬼鬼祟祟跑掉的魔修当场立毙! 程棂对这些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冷冷道:“没听见旁边那位说什么吗?今天若是让你们活着走,小爷的脸面就甭要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还是忍不住去瞟慕韶光,似乎想看看对方那张刻薄的嘴会对自己刚才的一剑发表点什么见解。 可惜,慕韶光在吩咐他做事之后,就没再多看他一眼,程棂这一瞥,只看到对方的背影纵起,衣袂袍袖卷起风云之气,轻盈的仿佛一片半空中的飞羽。 随即,气势恢宏的剑光就从那道清瘦修长的身影之前轰然爆出,灼热的剑息盘旋而上,空气中金光暴涨! “轰——” 巨响中,未长成的树苗顿时被连根烧去大半。 程棂觉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道身影,见过这煊赫华美,又一往无前的一剑。可是要是仔细想,一时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随手收拾掉其余的魔修,时不时心不在焉地看慕韶光一眼,发现对方又将两个人用剑锋挑了上来,没等慕韶光喊他,就连忙闪身过去,将人接住,随手稳稳放在旁边。 他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做完之后嘴角抽了抽,垂眸一看,只见已经被他踩翻在地的贺罗满脸都是震惊诧异,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什么被人夺舍的妖魔。 程棂:“……” 这事确实不对劲啊!老子来之前发誓要把这个山洞里的人都杀光,怎么倒成了救人了?我是那种做好人好事的魔吗? 凭什么他喊接着我就扑上去接,我又不是狗! 都怪贺罗! 程棂重重一脚,把贺罗踹晕了过去,冷声道:“瞎看什么!” 7. 惠风荏苒 程棂通过实际行动维护了自己作为魔头的最后尊严——除了留下贺罗问话,他把其他作恶的魔修杀的一干二净。 他可没什么伸张正义为民除害的概念,单纯是因为被这些人给惹了。 所以,等到慕韶光彻底灭掉桃花兽回来之后,整个山洞中只剩下他、程棂、贺罗,以及那十名面无人色的魔族百姓。 这些人虽然也算是程棂救的,但他却认为自己是不慎受了慕韶光的蛊惑,并非出自本意,实在有失威风。 于是程棂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并不跟他们交谈。 直到慕韶光上来,看了看满地尸体,眉梢轻轻一扬,倒是没说什么。 程棂看了看他,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眼睛看着旁边的山壁,从鼻孔里哼道:“受伤了吗?” 慕韶光随意瞥了他一眼:“和你有关系?” 程棂:“……” 程棂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救人?你明明……你不是挺想看我哭,看我倒霉的吗?只要今天不出手,说不定你就能达到目的了。” 慕韶光似乎觉得程棂这种情切的态度挺有意思,冷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神色。 “你当真想知道?” 程棂:“……是。” 慕韶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程棂耳边,温热的呼吸几乎吹动了他颊侧的头发:“那我也不妨给你介绍一下……” 程棂身体一僵,觉得嘴唇发干,忍不住轻轻抿住,只见慕韶光抬起下巴,对着刘氏稍作示意,一本正经地道:“这位,是舍妹。” 程棂:“………………” 他一句粗话如鲠在喉,硬是没骂出来,活生生噎在了嗓子眼里,慕韶光丝毫不以为意,骤然大笑起来,按在程棂肩头的手随意将他推到一边,转身向着刘氏等人而去。 “走吧,各位。”慕韶光看了他的便宜“妹子”一眼,跟着眼睫微微一扫,掠过一众百姓们惶恐不安又敬畏的脸。 魔族……唉。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终究不出声地慢慢叹出胸腔中那一口气:“……不用怕,我送你们回镇子去。” * 此时的镇上正一片愁云惨雾。 本月的十个人已经贡上去了,现在能够留在家里的人全都逃过一劫,可是除了刚刚抽签完毕时大伙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全都是满心忧虑。 一个月就是一回,这次算是躲过去了,那下一回呢? 只要那妖兽一天还在,他们就将永远过这样惶惶不安,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更不用提还有亲人分别之痛,又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而且除此之外,眼下还有更严峻,更迫在眉睫的事情等在眼前——镇子上已经快要没有粮食了。 整个镇上的米铺都已经关门多日,之前老镇长明明说过,马上镇下的各个村子里就又要到了收粮的日子,到时候粮食一送过来,米铺立即就可以开张,保证家家户户都能买到。 可是一直到了现在都没有动静。 大家本来就因为妖兽吃人的事情窝火,如今再一看居然还闹了饥荒,都是群情激愤,不少人涌到了镇长那里要说法。 老镇长姓郭,已经一百七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很精神,但此时,他的脸色也十分黯淡。 听到外面的叫嚷声,郭镇长走出大门,看了看面前的百姓们,沉默了一会,才艰难地开口:“昨天的时候,各村的人都已经来过了,但是他们没有送来粮食。这几年,咱们的地里总是长不出粮食,收成不行,下面也交不上粮,没法卖了。我也在尽力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到别处去借借。但话是这么说,家家户户还是把裤腰带勒紧些吧,再……挨一挨。” 他咬着牙,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都给说出来了,对于听见的人来说,却都觉得简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不少人都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说好的事还能变卦?!”“镇长,咱们又不是那些修仙修道的,饿肚子这种事,挨不过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说:“镇长,这裤腰带就是勒的再紧也不顶事了。我一家都吃了好几顿树皮了,我家老婆子,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就说临死想喝碗米汤,我沿街乞讨都弄不来啊……” 他的身后就是一驾板车,上面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妇,裹在薄被中。 郭镇长几乎都要听哭了,这么多人期待地看着他,可是地里不长粮食,他也没法子。 这里的土地原本极其肥沃,百姓又勤劳,生活虽不能说十分富庶,起码衣食无忧,但自从妖兽出现之后,就一年比一年要贫瘠了,直至如今,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到了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步。 有人猜是妖兽吞掉了这里的地气,但是就算真是这个原因,他们除了默默承受,又能做什么呢? 偏生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子飞奔而来,高声道:“镇长,镇长,阿寄和元元不见了,他们舅舅过来找人呢!有人见过吗?” 刘氏是个勤劳而命苦的女人,再加上有个出了名无赖混账的赌鬼丈夫,这镇子上倒是大半的人都知道她,听到阿寄和元元,有人已经说道:“他们的娘走前,不就把这两个娃娃给送出去了吗?怎地这时候又不见了?” 刘氏的弟弟也随后急匆匆赶了过来,又有人想到,好像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路向着西面去了,那正是妖兽所盘踞的方向。 有人猛拍大腿:“坏了坏了,他们一定是想去找娘,结果也被妖兽给吃了!” 大家本来就在因为粮食的事情气恼焦急,再听闻此事之后,更是群情激愤。 刘氏的辛苦人人都看在眼里,但是各人也有各人的艰辛,帮不上太大的忙,可如果连她的两个孩子都遭遇了不幸,可就实在是太过悲惨了。 刘氏的弟弟僵硬地站在原地,咬了咬牙,忽然转身就走。 郭镇长看他神情不对,连忙上去一把抓住,沉声道:“刘二郎,你干什么去?” 刘二郎怒道:“我去杀了那个妖物!要是杀不了就干脆死在那陪我姐一家子好了,一辈子都要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话激发了不少年轻人的义愤,纷纷跟着叫嚷道:“刘二哥,我跟你一起去!再忍下去还是人吗?老子都快憋成活王八了!” “带上我一个,反正饿死也是死,被妖兽杀了也是死!” “老镇长,你就别拦着我们了,你放心,我们这些人签了生死状去找那妖兽,绝对不会连累到你。若是我们回不来了,也谁都不怨!你总不能让大家伙一直在这里一日日饿着等死啊!” 郭镇长总是让他们一再退让,说话的人心中悲愤,语气中也不由得带了几分不满。 郭镇长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仰起头闭上双眼,将一行浊泪硬生生忍了回去。 忽然有一道男子的声音,带了几分随意,轻飘飘地在他耳畔响起:“冤枉你们镇长了。” 这声音十分动听,在如此喧嚣的环境中,清清楚楚地响在每一个人耳中,一时间令众人心头都是怦然一动。 只听那声音似是轻叹,似是闲谈,徐徐道来:“……因为就在一年之前,他已经暗中集结了一批不怕死的勇士加以训练,并试图猎杀妖兽,可惜派出去的勇士全军覆没,郭老镇长也得到了妖兽的警告——除了他和他当时不在镇上的外孙之外,妖兽半夜杀了郭氏全家。他阻止你们,是不愿意你们再重蹈覆辙。” 郭老镇长浑身一震,愕然睁开眼睛。 “什么?镇长的家里人是因为这个去世的,不是……不是瘟疫病死的吗?!” “谁,谁在说话!” 人们也都纷纷议论着,四下寻找,突然发现就在几步之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廿一二上下的青年,身材修长而秀颀,穿一件青色水纹的长衣,背光而立。 透雾而下的光晕落在他黑色长发、清瘦肩膀和流云一样波动的袍袖上,仿佛整个人都透着轻薄光辉,又在明华流转间,微微辗转出一点锋利冷洌的锐色。 灵标秀骨,清神雪韵,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魔域……怎么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物?简直就像是万年不见天日的密林深谷中骤然洒下的一抹晨曦。 一群人像傻瓜一般看着他,张口结舌,一时竟忘了说话。 对方信步走了上来,眉目五官从朦胧的光影中变得清晰,原来相貌也不过平平,但那独特的气韵却入股入髓,令人见之难忘,不敢亵渎。 郭老镇长一眼就看出来这绝对不是凡人,又惊又疑地走上前去,问道:“阁下是……” 慕韶光微微一笑,悠然道:“过路人,不重要。” 郭老镇长一愕,却见对方将身体一侧,抬手向后面随意比了比,道:“看这边吧。” 郭老镇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向后一看,就只见后面又过来了一个臭着脸的英俊年轻人,身上趴着两个孩子,正是他们刚才还要找的阿寄和元元。 刘二郎十分惊喜,上前一面道谢,一把将两个外甥搂进怀里,连声问道:“你们跑到哪去了?没事吧?你们娘呢?” 阿寄道:“娘在后面,舅舅,是这位哥哥救了我们。” 他指了指慕韶光,顿了一下,又颇不情愿地朝程棂那边示意,改口道:“……这两位。” 程棂站得老远,嗤笑一声,以示自己根本不想救,全是被迫的。 元元补充道:“妖怪也被哥哥杀了!” 郭老镇长简直惊喜交加。 虽然目前粮食的燃眉之急还没有解除,但如果妖兽当真死了,起码镇上不必每个月抽人去送死,外地来的客商也会逐渐敢到此处贩卖食物,慢慢的总可以好转过来。 而且刘氏一家没事,也颇让他欣慰。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那东西完蛋,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这样的结局,总算可以稍稍告慰他郭氏一家的在天之灵了! 别不是在做梦吧。 刚才被慕韶光提起的旧事在心里稍稍一翻,郭老镇长几乎又要哭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上前说话,便听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唤:“外爷。” 郭老镇长一回头,只见他仅剩的外孙正站在旁边,大小伙子红着眼睛冲他直笑。 之前妖兽为了报复杀他全家,除了他以外,就剩下这个外孙没在镇上,逃过一劫,可这次抽签还是抽中了他,郭老镇长本来想替他去,谁知道水里被这孩子下了药,一觉醒来,人已经走了。 他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剩下一个亲人,好端端地回来了。 他愣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抱住自己的外孙,嚎啕大哭起来。 天啊,他怎么可能遇上这样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所有的渴望和期盼就这么成了真,这位救了人的公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神仙吗? 郭镇长只有在祖辈流传的故事中,才听说到神仙的存在。 那个时候,人、魔、妖各族都是任意往来,和平相处,上天无差别地庇佑着每一个生灵,心中有愿望,去庙宇中诚心祭拜祈祷,往往都能实现…… 自从人魔两分之后,他们生活在这片封闭的魔域当中,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神灵了。 难道如今……魔族终于又一次得到神仙的眷顾了吗?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听说妖兽死了,整个镇上几乎家家户户的人都跑了出来,要看一看“大恩人”的样子,大街小巷堵满了人。还有得知亲人没有丧命平安回来的,都在一块抱头痛哭。 程棂对这样的气氛感到全然的陌生与格格不入,他抱着手站得老远,身体隐在一处房檐下的阴影中,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他抬眼,轻易在拥挤的人潮中捕捉到了慕韶光的身影,发现对方此时正站在之前那名快要饿死的老妇身边,半弯着腰,眼睫微垂,不知道在仔细打量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手,轻柔地摸了摸老妇的额头。 从这个角度,程棂可以看到慕韶光从衣袖中探出那截修长的手指,以及半张看不分明神情的模糊侧脸,清风拂动过他的袖口和发丝,依稀间竟有种水波一样的温柔。 他瞧见慕韶光口唇微动,好像低声说了句什么,一道金光从他的指尖飞速划过,不到片刻,原本奄奄一息的老妇人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而后猛然瞪大,怔怔望着面前的人。 慕韶光手指在唇边轻轻一比,微微一笑,退后几步,融入了人群中。 那个冷冽的、刻薄的、仿佛任何事情都可以容颜不动的人,被他悄悄发现了惊鸿一见的温柔。 那一刻,程棂很难形容心中的感受,仿佛看到了一朵在夜色与冰雪中盈盈一绽的昙花,倾刻间暗香拂动,倾刻间花凋月冷。 他忍不住回手按了一下胸口,按到了在慌乱与不解中匆忙跳动的……他的心。 “程……程公子?” 程棂怔然站了很久,从未有过的情绪和体验让他感到十分茫然,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被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 他转过头,看见刘氏站在自己面前,那目光中是全然的感激和陌生,跟在刘氏身边的,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以及兄弟。 “唐公子说您姓程,是他的师弟,这回多亏你们除掉了妖兽,救了我们母子三人性命。你们真是好人。” 刘氏说的真心实意:“我们一家人想给您磕个头道谢,以后就算是当牛做马,也会记得、报答您的恩情。” 程棂负手看着刘氏,没有说话,见面前的四个人果真向他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好人这种东西,他这辈子都没当过,那一脸的桀骜冷酷也仿佛写着“别惹我”三个大字,更是沾不上半分“善良”的影子。 这几个人感激中又带着害怕,十分恭敬客气地给他磕了头,道了谢,才像是完成一件重要任务般地松了口气。 跟他曾经那种隐约留存于心底的想象全然不同。 所谓亲人,所谓血缘,不过如此。 凡事果然还是留存于想象中更加美好,或许今天这一趟,他根本就来错了。 程棂的手指动了动,又攥起来背到了身后,从头到尾没有跟他们交谈一句。 等到四个人有些忐忑和疑惑地离开了,他才看了看周围与亲人重聚喜极而泣的百姓们,又抬手摸了摸眼角,只觉得那里的皮肤一片干涩,没有半点潮湿之意。 什么哭不哭的,他根本就不会有那样的感情。 8. 暗里闻香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已经到了归家时分,百姓们依依不舍,挽留慕韶光和程棂在镇上住下。 原本在程棂的内心深处,也并不是没有过能够有机会同刘氏相聚片刻,稍稍体会凡间母子生活的渴望,但如今,这种执念到了眼前,所化成的却是现实的隔膜与陌生。 从来不是一路人,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选择。 程棂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在这里,看着这帮凡人又哭又笑、感恩戴德,简直是蠢透了。 他用剑柄将一名大着胆子上来挽留自己的姑娘推到旁边,谁也没理,转身大步离开。 一步,两步,三步……他没有御剑,沿街越走越远,却又被一阵急一阵缓的凌乱心跳牵绊着脚步,耳朵不自禁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程棂没等到有人叫住他,但这时,突然有“轰”的一声闷响从远处响起,所有人脚下的地面都传来震动,也让他不禁步子一停。 百姓们都连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郭镇长对两个年轻小伙子说道:“好像是祖庙那边,快去看看怎么了?” 两名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很快折回来,告诉了郭镇长一个消息——祖庙里的神像,塌了。 魔族有寺庙,无道观,当然,他们的庙中供奉的不可能会是菩萨佛祖、三清老道,一般各族、各村的家庙供奉祖宗,而更大规模的祖庙供奉的则基本都是魔神鸢婴。 不过那只是碍于合虚的威势,从很久以前人们就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是不会得到任何庇佑的。 普通的百姓们不知道魔神的死讯,但肆虐的妖兽和绝望的饥饿贫穷让他们早就对这种没用的东西充满了怨气,这次神像会塌,估计也是有不少人暗中打砸泄愤造成的。 程棂忍不住看了慕韶光一眼,发现对方也正朝着自己看过来,魔神两位名义上的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替倒霉“师尊”发声的意思。 慕韶光摸了摸下巴,忽然说道:“你现在什么感受?” 程棂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感受?” 慕韶光觉得他对着一个魔头,已经非常努力地殷殷教导,循循善诱了,这完全是看在对方刚才救人还算配合的份上。 “就是,你看这些人的时候什么感受,他们感谢你的时候什么感受,你对今天的经历……什么感受?” 程棂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他们觉得很烦,谢我的时候更烦,我是不是今日的每一日都觉得很烦。” 慕韶光:“……” 所以说活了这么大没把你给烦死真是可惜啊。 程棂顿了顿,将慕韶光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又故作轻描淡写、好像毫不在意对方会不会跟自己一起离开的样子问道:“热闹你也凑够了吧,走吧?” 慕韶光摇摇头:“今晚我想留下来。” 程棂一怔,紧接着,慕韶光已经问他:“你要一起吗?” 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金水般流淌的光线将削瘦挺拔的身影层层包裹其间,眉目生辉,带着种令人蛊惑的璀璨。 程棂张了张嘴,虽然在这里各种烦,也实在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挣扎了好一会,他才冷冷说:“你留我做什么?不是看我不顺眼吗?” 慕韶光漫不经心地抬手在额前遮了下光,他瞳孔中映出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行孤雁盘旋着飞掠而过,扑向越来越暗的暮色中。 “因为有件要办的事,少了你还真有点麻烦啊……”他说道。 “他没否认看我不顺眼,还理直气壮地要我帮忙??” “他主动开口邀请我,这是第一次哎!” 两种情绪在心头轻轻一撞,还没等混出个五味杂陈来,后一种想法就占据了压倒性的胜利。 程棂不自觉地点了头。 这时,郭镇长也已经将祖庙的事暂时放在了一边,走过来邀请他们去张富商的住处休息——那是整个镇上最好的房子。 慕韶光笑着说:“多谢郭镇长的美意,但修道之人不入红尘,我和师弟不好去人家打扰。既然这里有一座祖庙,我想住在那里,请问是不是方便呢?” 郭镇长有些惊讶,那庙已经荒废很久未曾打理了,没有床榻桌椅,再加上神像才刚刚倒塌,怎么想都不会住的舒服。 他忍不住劝了劝,可慕韶光执意要去,最后程棂在旁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摸着剑柄,已经大有“不让我们去住就砸了那破庙”的意思了,郭镇长才没有办法,答应下来,带着慕韶光和程棂过去。 刚才他让人将庙里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番,但仓促之间依旧破败,那已经倒下来的雕像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运走的残渣还堆在角落里。 郭镇长离开之后,程棂走过去看了看,随便踢了一脚。 紧接着,慕韶光就看见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他低头一看,正是魔神塑像的脑袋。 慕韶光:“……” 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不成体统,有时候真是不懂这些魔! 程棂抬起脚,慢条斯理地将那颗头踩成了一堆废土,嗤笑道:“既然师尊去世时都谁也没有哭上个一声半声,这会对着个假头,更没必要装模作样了,摆在这里碍事。” 慕韶光似笑非笑地扬起唇,也不知道是不是赞同,回头找到一只蒲团,撩下衣摆坐了下来,一言未发。 紧接着刘氏那名小儿子阿寄也端着一张放了饭菜小几过来了,说是郭镇长打发他来给两位恩人送晚饭。 饭菜简陋,想必这点粮食也是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慕韶光道了谢接过去,却看见阿寄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他于是问道:“你怕我吗?” 阿寄回过神来,连忙说:“不,绝不!您救了我的命,我怎么会怕您!我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小时候听我娘讲‘上神掉,恶鬼叫’,要是庙里的神像要是倒了,就是有恶鬼要来了……我,外面天太黑了,我有点害怕……”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一阵风忽然“呼”地一声顺着破窗吹进来,在空荡阴森的庙宇中旋绕。 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真是某种东西慢慢走来的脚步声一样。 阿寄的脸白了。 慕韶光头也未回地抬手一指,窗子砰地关严,“啪嗒”声顿时消失了,原来是方才窗棂与窗框在风中相撞时传出的声响。 慕韶光笑了笑,低声说:“魔域……也会闹鬼吗?” 他这句话很轻,语气不似疑问,更像感慨。 阿寄却怕他不信自己,连忙点头道:“会的!先前我们村里有个人,就是住在庙里的时候被鬼把命给索去了!” 他因为情急,声音有些尖锐,回荡在风中,倒还真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程棂:“嘁。” 慕韶光:“哦?” 阿寄说:“我听我娘讲过,十几年前的时候,我们村里也闹过一次饥荒,有一天,村头一座庙里的神像突然倒了,很多老人家便说,这是要来灾了。” “庙里原本住着个没家的混混,没将这话当回事,仍是睡在那里,也没见他有病有灾的,反而一天比一天精神。到了白天,他还满村子的闲逛,同人吹牛说自己本事大得很,每日都能弄不少大鱼大肉回来吃。” “瞧着他那副高兴样子,不像说的假话,可要问吃的饭在哪里,又从没人见过,反倒瞧着他这个人越来越瘦。便有人说,这是被鬼给迷了。直到有一日——” 讲到这里,阿寄顿了顿,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确定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才敢继续说下去: “直到有一日,村里的人当着混混的面说了这话,他当场便翻脸了,硬说别人是看不惯他过上好日子嫉妒,掀开衣服给人看自己是不是吃得饱饱的。结果,结果他刚把衣服掀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整个肚皮就一下子炸开了!” 说到这里,阿寄的声音陡然拔高,自己都是一抖。 “我娘当时也在场,眼睁睁地看到,那个混混满肚子里面都是不消化的泥沙石块,和着血噼里啪啦地掉了满地……这种死法,不是遇上鬼了是什么?” 他讲述的倒是绘声绘色,情绪饱满,可惜面对的两个都不是普通人,谁也没被吓到。倒是程棂觉得阿寄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十分可笑,嗤了一声。 慕韶光突然拉过阿寄的手,一束光芒自他手心中倾泻。 程棂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阿寄的手背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就像是被暖阳照耀的感觉,还来不及细细体味,浑身那种阴冷的惊怖感已经消失,手背上多了一只小狗的轮廓。 “这……这是?” 慕韶光道:“它会陪你回去,不用怕了。快些回家吧。” 阿寄:“……”嗯嗯,说的对,狗最辟邪了! 他毫无质疑之力,迷迷瞪瞪地点点头,按照慕韶光说的话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才反应过来,转身道:“唐公子!” 慕韶光道:“嗯?” 阿寄咬了咬牙,借着少年人心中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冲着慕韶光发誓一样地说道:“唐公子,以后……以后我也要去学很厉害很厉害的本事,变得像您这样勇敢,什么也不怕!到时候,我、我也可以保护您!我,一定会做到的!” 说完之后,他谁也没敢看,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阿寄没有看到,就在他即将出门的那一瞬,正戳着碗里饭粒的程棂忽然把筷子往碗沿上一放,顿时,一股杀气毫无遮拦地向着少年的后背冲去。 与此同时,慕韶光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宽大的袖子在劲风中一扬,似有意似无意,那股杀气已经轻描淡写地被化解掉了。 两人一来一往之间,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阿寄却浑然不觉,离开破庙。 程棂并没有追击的打算,甚至对慕韶光的出手也不怎么意外,他扔开筷子,抱胸注视着慕韶光,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你对别人都很不错嘛。” 慕韶光思考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我人不错?” “刚才那小子,你不光救了他,还冲他笑了两回,之前你也对别人笑了。”程棂将手肘撑在桌上,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的好脸色,这公平吗?师—兄—?” 其实这是十分正常的,魔神座下这几名弟子之间从来谁看谁都不顺眼,程棂跟唐郁的关系差,跟别人的关系只有更糟,如果哪天他们相亲相爱了,才需要去找医修看脑子。 可是当开始在意点什么的时候,他就不免觉得,这样明显的差别实在刺眼极了。 “好脸色?”慕韶光想了想,骤然笑起来,甚至灿烂到露出了牙齿,“是这样的吗?” 程棂:“……” 那一个瞬间,他也有点迷瞪。 “说起来,刚才那个孩子是你弟弟吧?” 慕韶光泰然自若地恢复到了正常表情,说道:“怎么你倒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你不是来救人的?” 程棂过了会才意识到慕韶光在说什么,思绪有些动摇,之前噩梦中亲手杀死刘氏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但紧接着,就被之前那一家四口站在一起,敬畏注视他的场景取代。 他皱起眉头,带着杀气:“他们不配。” 慕韶光微微挑起一边眉毛,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目光。 魔终究还是魔,更何况还是这种天机预示中的魔神继任者。 就算偶尔会流露出与人极为相似的腼腆与亲近,骨子里的冷酷残忍还是改变不了的,哪怕血脉至亲,也能转眼变心,轻易割舍。 亲人、师父,都不能触及他柔软悲悯的一面,或许,他在乎的只有他自己了。 程棂自己总是挑事,可慕韶光不吭声了他又觉得不踏实:“咱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吃饭还是等着闹鬼?” 他觉得这两件事中的哪一件都实在是够滑稽的。 慕韶光抬手,食指竖在唇边一比,说道:“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程棂一怔,随即双眼眯起,忽地抬指在自己眉心处一划。 摒去所有杂念,他再感受时,便察觉到整座庙中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 并不是凡间一般寺庙中的香火和贡品味,也不算难闻,但闻到这股气息,就让人立刻想到那种幽深、暗沉、阴郁的角落。 灰尘和蛛网伴随着凌乱怪异的阴影遍布其间,斑驳迷离的光线中,一切仿佛冰冷呆板的灰烬,又仿佛流动的血色暗潮。 这是,死亡与腐烂的气息。 程棂的眉峰慢慢皱紧。 他转向慕韶光,突然问道:“你要我在这里,到底是——” 后面的话没能出口,外面忽然传来了用力的敲门声。 9. 羁魂逐梦 在这种气氛之下,陡然出现的响声也仿佛带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慕韶光和程棂同时一顿。 只听见有个人在庙外高声说道:“里面有人吗?我们是路经这里的客商,迷路了,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程棂不耐烦道:“没地方,别处去!” 但那人却不肯走,一边更加用力地拍门,一边哀求道:“这里黑漆漆的,已经转了很久,实在走不动了。还请通融一下吧,报酬都好说!” 庙门本来就没有被栓住,被他这样一通拍,自己就开了。 外面果然有两名商人打扮的男子果然拎着大包小包站着,试探着向内打量。 慕韶光道:“我们也是暂时借宿而已,请进吧。” 两人这才敢进门,似乎有点畏惧冷着脸的程棂,冲着慕韶光示好一样地笑了笑,就缩在了庙里的另一个角落中休息烤火,又取了东西出来吃。 虽然是在外面行路的人,他们取出来的食物可比刚才村子里给慕韶光和程棂端过来的饭菜都要丰盛多了。 不光有美酒,干粮,小菜,甚至还用树枝串了两只肥大的没毛公鸡,浑身抹了香油,在火上烤的滋滋作响,金黄透亮,越发将桌上的杂粮米饭衬的寒酸了。 但说来也奇怪,明明多了两个人,一团火,庙里却并没有变得温暖,四面的墙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那股挥之不去的死味也仿佛更重了。 两个男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吃喝了一会,等到鸡肉烤好了,左侧那人站起身来,冲着程棂和慕韶光发出邀请:“两位小兄弟,我们带了不少吃食,两个人也吃不了,你们的饭菜都凉了,不如过来一起烤烤火,吃点东西暖身子吧!” 慕韶光道:“这处镇子最近收成不好,闹了饥荒。两位现在带多了干粮,以后只怕就嫌不够吃了,还是该多囤些。” 左侧的男人苦笑着摇头:“我们已经知道了,原本是想来这里做些小买卖,现在看来确实没赶上好时候,打算明天找到了路就回老家去。客途寂寞,这里又透着股阴森劲,不瞒你说,我们也是想找人说说闲话,好打发些时间。” 慕韶光的眼波在火光之下微微一闪,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就多谢邀请了。” 他走过去,半蹲在火堆前,伸出手感受着暖意,其中一个人又倒了一碗酒给他,笑着劝说道:“热酒下肚,那才叫一个暖和呢!” 慕韶光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右边的男子哈哈大笑:“小兄弟果然是痛快人!咱们倒是一见如故。来,你再尝尝这烧鸡,不是我吹,老哥我在烹饪上的手艺,那可是堪称一绝!” 慕韶光接过他手里的鸡腿,冲着程棂晃了晃,道:“师弟,不尝尝么?” 程棂本来独自在阿寄端过来那只小桌子跟前坐着,若有所思,此时听见慕韶光叫他,才抬眼看去。 鸡腿没什么特别,但上面散发出来的气息简直香的古怪了,仿佛是小勾子下到了胃里,勾的人辟谷之后都忍不住饥火大炽,心痒难耐。 他静静坐了片刻,忽然起身走了过去,没接鸡腿,却一抬手握住了慕韶光的手腕。 慕韶光眼梢上挑,自下而上地掠了程棂一眼。 左边的男子挪了挪位置,笑道:“兄弟,这里坐。” 程棂看了慕韶光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腕骨,倏而,他朗声一笑,放开手将鸡腿接了过来,在慕韶光身边盘膝坐下,痛痛快快地咬了一口。 程棂道:“滋味倒是不错,就是这肉质仿佛有些老了,不大好咬。” 两名男子见程棂也忍不住了,眼中都有隐隐的喜意,听到他说肉不好咬,便笑道:“火烤出来的肉就是比炖的干,刚开始吃是这样的,吃惯了可越嚼越香呢!” 程棂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精壮的小臂,一手搭在膝上,又咬了一口鸡肉,漫不经心地道:“哦?那我再尝尝。” 慕韶光立刻将另一根鸡腿也递过去了:“来,师弟,这个也让给你。” 程棂:“……” 左边的男子见状,便又将慕韶光的酒碗斟满,笑道:“兄弟,你对你师弟可真好,什么都让着他先来,这我可得敬你一杯。” 慕韶光把酒喝了,心说太好了,在这里天天被魔头膈应,如今总算给我些施展手脚的余地。 他道:“不瞒大哥,我这师弟还在长身体,饭量也大,有日子没吃过饱饭了,碰上大哥如此慷慨,是他的福气。” 程棂:“……”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慕韶光那句“我有件事,非你不可”,一时表情抽搐,低头把鸡骨头咬的喀喀响。 男子眼珠一转:“两位以师兄弟相称,难道是在山上修行的高人?怎会也过得如此窘迫呢?” 慕韶光笑道:“二位抬举了,我们算什么高人,只是打扮的体面些,化缘容易罢了。” 左边的男子:“……化缘?” “对,所谓化缘,就是要饭。但最近要不来了,只能忍饥挨饿,勉强在这破庙里容身。” 程棂:“……” 偏偏慕韶光的语气和神情都很正经,那两名男子还信以为真,左边的男子甚至关切说道:“二位没有什么亲戚投奔吗?或者年纪轻轻的,去外面找个活计也好,不然这年头,化缘为生确实艰难啊。” 慕韶光道:“师父死了,没亲戚。他小时候脑子磕坏了,爱瞪人,也不好找。” 程棂:“……” 两人看了看程棂,纷纷点头——确实爱瞪人,出去干活容易挨揍。 探听出慕韶光和程棂没有亲人,四处漂泊,他们更加松了口气,随即又掩去眼中的喜色,做出不胜唏嘘的模样,纷纷感叹世事多艰,劝说他们吃喝的愈发殷勤起来。 刚才趁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给慕韶光和程棂接连续了三杯酒,两只大饼,此时又从将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展开示意他们放心:“二位尽管吃!我们还带了不少干粮和酒肉,赶路时沉的很,就是发愁怎么解决掉呢!多亏遇上你们!” 慕韶光一番胡扯,糟践够了程棂,只觉得神清气爽,微笑道:“那多不好意思,一起吃,一起吃。” 庙里除了有些阴冷,气氛倒是其乐融融,但此时的窗外,却不知不觉,多出了无数双眼睛,诡谲地注视着庙里的四个人。 他们,都是鬼。 只见他们脚下的空地上,一股股浓郁的黑烟正从地下的泥土中不断地蒸腾而出,散在空气里。 周围本来还仅存着一些枝叶稀疏的果树,接触到这些黑烟,也隐约开始显出枯萎的迹象。 原本此时已经月至中天,却有一层乌云飘来,遮住了月亮的光彩。 黑烟逐渐幻化成型,就变成了一道道鬼影,一现身就自觉聚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内望去。 这些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市场上挑菜买肉的眼神严苛地打量着慕韶光和程棂,议论纷纷: “上钩了上钩了,看那小子的馋相,连鸡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肯定不会失手!” “这里刚闹过饥荒,寻常人连饭都吃不饱,又哪有不见了肉两眼放光的?可惜,只有两个,咱们要找到替死鬼还阳,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放心,镇上那么多人,一个个来,总够用的。” 通常人死之后,过了头七便会被阴差带走,不能滞留在阳间徘徊,这样大规模的阴魂聚集除了特定的日子很难见到。 但若是遇上了死于非命之人,往往没到生死簿上写的阳寿到头之日就意外枉死,鬼差不来引路将他们带往阴间,他们也就只好在人世间游荡。 大多数的鬼魂荡着荡着,也就在人间旺盛的阳气之中灰飞烟灭了,但也还有一部分的魂魄会从某种物件上面获得灵力支撑,得以留存下来,被叫做“地缚灵”。 地缚灵若想重新拥有血肉之躯,就得想办法引诱生人成为自己的替死鬼了。 而那样庇佑他们的物件,就是地缚灵的“寄体”,如果想要灭掉他们,就要想办法将寄体找出来毁掉。 民间对此有很多说法,比如之前阿寄说的,无神像的荒庙莫入,藤蔓多的水边莫走,发生过大灾的废墟,也都尽量远离,因为这些地方往往冤魂最多。 即使一定要去,也要在身上带好辟邪之物,并且听见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不答,看到莫名出现的财物不取,遇地下冒出的水源不饮,若是触犯禁忌,必死无疑。 这镇子名叫平安镇,一向太平,但贺罗培养的桃花兽根系发达,四处延伸,他栽树那处山洞的裂缝里有很多腐尸,连身带魂多年憋在底下不见天日,这下全被树根带着怨气和煞气蔓延的四处都是,让地里的庄稼和植物也无法生长。 直到镇压着他们的桃树被慕韶光一剑给劈死了,鬼魂们才纷纷凝聚成形,蠢蠢欲动地想寻找替死鬼,重返阳间。 慕韶光和程棂就是他们首先盯上的目标了。 虽然抓阄没轮上自己,但是在外面围观的鬼都很兴奋,这两名年轻男子一旦被替命死后就会加入他们,成为他们新的伙伴,并且一起等待着寻找其他替死鬼。 “我可好长时间没见过新鲜男人了,那个吃鸡腿的小哥真不错,又壮又俏的,待会他死了,你们可别跟我抢哈!” “听说他脑子有病?” “哈哈哈没关系!这年头谁脑子没点病了!” “哎呀,我喜欢另一个,虽然脸蛋不如那个能吃的好看,但是更有韵味呢!瞧瞧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迷死人了!” “说来说去,也得先把他们弄死才行……所以吃了老半天,说怎么还没死?!老李和王生不会也跟着吃上瘾了吧!” 难怪他们不耐烦,眼下,四人已经吃喝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前小山一般堆在地上食物全都吃了个精光,寻常人早已经撑死了,慕韶光和程棂却还都是面不改色,实在让鬼不能理解。 世间竟有如此之吃货! 眼看东西都吃光了,慕韶光理了理衣摆,转头与程棂商议道:“吃完了,去睡觉吧?” 程棂已经有些吃麻了,神色漠然,无可无不可,微微点头。 此时若是在合虚,他这副冷峻的神情一定又会让不少魔为之心惊胆战,但是有了慕韶光先前的解释,众鬼看程棂一副呆滞无神的模样,心中不约而同想到的则是—— 果然是傻! 这叫做老李和王生的两只鬼辛勤半天,陪吃陪喝,撑得几乎要吐,结果看见慕韶光和程棂一个都没死,享受一通之后竟然就要拍拍肚皮睡觉去了,自然难免心态崩塌。 王生忍不住大叫一声:“慢着!” 慕韶光和程棂一起看向他。 老李连忙打圆场说:“他是担心你们还没吃饱,要说……要说我们这吃的还有,一定要尽兴才是啊!!!” 慕韶光道:“已经很够了,真是感谢今天的款待,二位赶路辛苦,夜都这样深了,你们不去歇一歇吗?” “我们……”老李道,“正是因为夜深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总不能还带着沉重的行李,东西太多,扔掉可惜,得再解决解决才是啊!” 闻言,程棂双目一凝,终于开口说道:“还有?” ——他们身上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难道是五鬼搬运术? 王生此时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配合地在包袱中掏摸一会,竟然又翻出了一只生乳猪。 他在动作的时候,慕韶光一直在暗中留神,只见那包袱被对方的身体挡去了一半,原本并没有鼓起,但却能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源源不断的食物。 这两只鬼的寄体,只怕就藏在这玄机当中了。 他思量之间,乳猪又已经被架到了火上,两鬼拉着两人重新坐下,等到猪肉烤熟之后,先切下一条最为肥大的后腿递给了程棂。 程棂已经十分娴熟了,面不改色地接过来,问道:“你们?” 光是闻到这股油腻的味道,两只鬼都已经想吐了,可是他们既然把人留下,一口不动只怕会让对方起疑,也只能拼到最后,另外分食剩下的猪肉。 他们异常艰难地低头吃上两口肉,抬头看看慕韶光和程棂还没死,无可奈何地只得继续再吃,心中却是越来越骇异。 生前加上死后,他们都未曾遇见过如此能吃之人,眼下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对方天赋异禀,偏生被他们倒霉给遇上了,要么就是其实他们根本就没将这些东西吃下肚! 如是后者,那就有点可怕了,说明对方的本事远远在他们这些深怀怨恨的厉鬼之上,竟然能够避开“鬼迷眼”,还反过来迷惑了鬼!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王生觉得自己的肚子沉甸甸、涨鼓鼓,吃下去的东西似乎已经堵到了嗓子眼,他将心一横,对老李使了个眼色,下巴冲着窗外的方向微微一抬。 老李却没有看他,半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王生想喊他,但只觉得眼中发花,耳中作响,隐约瞧见程棂把猪骨头往地下一扔,说道:“饱了,走了。”他便下意识地鼓起两腮,一口鬼气朝着对方喷了出去—— “啪——” 轻微的炸裂声响起,紧接着,王生感觉全身一轻。 他慢慢低下头去,然后瞪大眼睛。 ——是他的肚子炸开了。 但那肚腹里面却哪里有食物和血肉?从里面滚落出来的,分明都是一些泥沙、砖头与瓦砾! 而被两人两鬼围在中间的那团火焰,也赫然根本就是青白阴森的鬼火,火苗晃动着,向周围散发出丝丝凉气。 10. 饥虫催碎 见到王生如此,老李大惊失色,知道他们已经败露了,索性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边向着窗口的方向扑去,一面放声尖叫起来。 俗话说鬼哭狼嚎,他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有人在伤心无比地嚎啕大哭一样,让闻者也情绪动荡,头痛无比。 刚叫得两声,所有的窗户齐齐碎裂,外面成百只鬼魂蜂拥而入,整座庙宇之内鬼气大盛。 老李拼尽全力做完了这件事,他的肚子也紧接着炸开了。 程棂慢吞吞地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将衣袖随意一拂,顿时一堆碎石噼里啪啦地从他袖子里掉出来,在地上高高堆起。 方才隐忍半天,眼下总算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让那些人看看,他既不傻,也不用要饭! “一帮缺乏格调的孤魂野鬼。”程棂半扬起下巴,桀骜阴沉的眼睛看着涌入的鬼魂,剑已出鞘,霸气全开! “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惹不该惹的人?” 语毕,程棂厉喝一声持剑横扫,裹挟劲风的剑锋竟顿时将整座破庙轰塌半边,一堆鬼还没冲到近前,就转眼化作青烟。 随即,程棂已经纵身跃出了破庙。 然而,他身形纵起时毁庙,出剑,当双脚站上院中的地面,那些化为青烟的鬼却又从四方重新聚拢,恢复成了人形。 如此杀之不尽,虽然不能对慕韶光和程棂造成任何伤害,但有它们在此处的一天,哪怕是强行封印,土地也会在阴气的作用之下继续寸草不生,直到彻底荒芜。 那边程棂跟他们打的热闹,王生和老李身残志坚地捂住破了的肚皮,颤巍巍爬起来,走向被程棂震塌的废墟。 迈出一步,将散的鬼体慢慢凝聚; 迈出两步,肚子上的破洞逐渐修复; 迈出三步,鬼气大盛,整片废墟发出震动! 正在这时,却有一道人影轻而易举地突破鬼气,挡住了他们的前路。 是慕韶光。 明明是同一张脸,此时他的样子,却不像围坐在火堆边闲谈的青年,也不似张狂邪魅的魔修,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仿佛带着一种居高睥睨的姿态,高贵的举世无双。 在他的目光下,两只鬼所有的邪念、思绪,仿佛都化作了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屈膝膜拜。 慕韶光的袍摆从他们身侧荡过,两鬼几乎将头点地,丝毫不敢正眼相视,却见他并没有在自己面前停留,而是抬起手来,凭空在废墟上方一抓。 瞬间,一幅有些破旧画轴冲破碎石向上飞出,落进了他的手里,被慕韶光随手抖开。 顿时,栩栩如生的夜宴图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灯火辉煌的大殿正中,摆着一张黄金制成的桌子,上面放满了各种珍馐美味,不一而足,周围的椅子上面坐满了锦衣华服的宾客,看画工,普通,论内容,常见。 但唯有两点古怪,一是宴席上最正中的主位无人,二是所有的宾客们都没有举筷执杯,而是动作划一地低着头恭敬地坐在桌前。 这是一幅贡图,慕韶光没来到魔域之前便曾在民间见过。百姓们供佛敬神的时候若是担心供奉简陋,就会另请画师画上这么一幅图,一起供在神位前。 画卷在香火中受的久了,逐渐也有了灵性,不知道是被那些死者谁一直随身携带,尸体被埋在了山洞之下,这幅画变成了眼前这些地缚灵们的“寄体”。 先前他们请慕韶光和程棂吃的沙子石头和木块,正是全部都拿障眼法幻化成了画上的菜肴。 只要将这幅画轻轻撕碎,众鬼立刻就会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看到画落在了慕韶光的手里,王生和老李大惊失色,还没等想要要不要拼死过去抢夺,慕韶光就已经将画轴向着他们展开一抖,从画中飞快地飞出一样什么东西,转眼将两人都给抓了进去。 眼前少了两只鬼,画面上却多了两名客人。只是两人面对盛宴,一个捂着鼻子离的老远,一个弯腰掩口欲吐,表情姿态都是十分痛苦。 慕韶光举在面前欣赏片刻,伸出手指在画面上扒拉两下,一人分了一只烧鸡给他们抓在手中,又把人给重新定住,这才随手收了画,出去找跟一帮厉鬼打架的程棂。 外面的空地上早已经一片狼藉,鬼魂们不会彻底被程棂打死,却也都一一显出本相。 没脑袋的,浑身血的,断胳膊的,裂肚子的,还有眼珠子挂在眼眶外面胡乱甩的,乍一看去恐怖之极,但此刻这些鬼都被更加恐怖的程棂吓得鬼哭狼嚎,满地乱爬。 程棂一头红发在黑夜中格外显眼,一脚踩在一只鬼头上,随手一剑戳下去把对方打爆,这才回头看了慕韶光一眼,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慕韶光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说罢之后,将手里的画轴随意往半空中一抛。 画卷被他手劲一抖,迎风展开,跟着,上面的烧鸡烤鸭,螃蟹河虾,青菜果瓜……都已经纷纷从画上跳了出来,四下追逐那些大惊失色的鬼。 食物们一边追,一边发出吵闹声。 “喔喔喔,喔喔喔,快回来吃我啊,难道看见我这么香的鸡你们还跑得动吗?!” “烧饼夹鬼,越吃越美,看我夹一只鬼,又一只鬼……” “刚才是谁把我的钳子掰了?吐出来,还给我!!!” 因为画上的食物们才是供奉的正品,所以被慕韶光放出来之后精神焕发,灵气百倍,可以到处抓鬼,反倒是那些木讷又恭敬的陪客依旧在画上呆滞地坐着。 一时间,满院子的鬼气都变成了食物的香气。 程棂刚刚停手,转目却见一只厉鬼身形胀大数倍,双手长成尖尖的利爪,向着慕韶光的背后袭去。 程棂目光一凝,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旁边忽然冲出一条小小的身影,抬起一只手照着厉鬼一按! 他的手上竟然瞬间爆出了一道十分明亮的白光,顿时将厉鬼烧成了青烟,好半天没有聚拢。 “——你?” 程棂一怔,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大步走上前去,发现这人果然是阿寄。 他劈手一把扭住对方的衣领,将阿寄双脚离地拖了起来,从齿缝间一字一顿道:“你怎么会有这等本事?” 阿寄面对慕韶光的时候羞涩又崇敬,但程棂虽然也算是帮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过半分好态度,小孩子心思敏感,甚至能够从他身上感觉出隐隐的恶意,就更加不可能亲近程棂了。 被他这样拎起来,阿寄拼命挣扎,胡乱一巴掌达到程棂手臂上,竟然又把他的袖子烧出来了一个洞。 程棂低头看了一眼,直接将自己的破袖子扯了下来,只见下面结实的肌肉上竟然留下了一块焦痕。 他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厉声喝问:“这是唐郁刚才教给你的是不是?!” 程棂本以为慕韶光当时只是用灵力往阿寄身上画了个护身符而已,没想到竟是直接将这保命的一招用灵力封在了他的脑海中,等于为他传功了。 一时间,程棂甚至都没弄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生气。 这股气,说是来自此刻也不对,仿佛从先前他看见刘氏紧紧护着两名子女,却对自己一脸陌生时就有了一股压不住的暴躁情绪。 而此时再一次看到阿寄学会了慕韶光教的招式,这种情绪就几乎达到了顶峰。 程棂深吸了一口气,攥着阿寄衣领的手越来越紧,正在这时,慕韶光倒掠到了他的身边,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干什么呢!” 程棂手一松,阿寄掉了下去,被慕韶光随手一扯,在地上站稳。 他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两人之间的冲突,注意力却完全不在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上,目光看着前方,修长的手指灵活变幻,结出一个个印伽。 程棂见慕韶光也没和阿寄说话,心里那股郁气稍稍压下去了一些,定了定神,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向着前面望去。 只见方才满地乱跑的鬼魂几乎都已经被食物抓进了画里,庙前一下子空旷很多,那乱糟糟的叫声也消失了。 画还悬在半空,微微绽放出柔和的银光,画面中的宴席上几乎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或坐或站,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甚至有的人干脆坐在了其他人的大腿上。 画卷外,还有几只漏网之鱼,正喷着鬼气跟拼命伸长脖子去啄他们的烧大鹅搏斗,却是因为画轴中装的阴气几乎已经接近满了,他们再也挤不进去,不能回家的烧鹅格外愤怒,越战越勇。 但即便如此,外面的原本因为这些地缚灵而沉积在土地中的煞气已经大量减少,之前被压抑良久不得舒展的生机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慕韶光不方便使用本门的功法,唐郁印象中的魔修招式又主要是以破坏为主,于是慕韶光直接将魔功逆向运转,“毁灭”变成了“新生”,生机点点播撒大地。 在程棂的注目之下,只见闪烁着淡银色光辉的生机从地面中如萤火虫一般漂浮而起,随即次第漫洒,拂过整片大地,笼罩世间的黑烟如水溶般稀释变淡,夜色一寸寸变得清透。 月华从云层之后绽出了一点光彩,落到目极之处一颗孤零零的枯树上,蜷缩扭曲的树干慢慢伸展出修长的枝蔓。 绿茸茸的新芽试探着冒头,在风中摇晃着成长,绽花,抽穗。 虫声与鸟鸣相伴着耳语,温柔的风脉脉如水,带着花香从周身流过。 一切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绽放,气温丝丝转暖,月光明亮如银,使冷漠的魔都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情感,仿佛要令人动容感怀,潸然泪下。 上有天光下彻,下有云影随波,带来所有生机的那个人立在云天之间,白色的袍袖随风飞拂,月华如同奴仆般恭顺臣服,带着种摄人心魂、惊心动魄的美。 程棂瞬间失去了言语。 他一直以为,魔族的本能是抗拒所有的光明与善意,所以,看见眼前贫瘠破败的土地,以及那些遭受苦难的平民,他的内心毫无波动,也并不打算做什么。 可直到自己沐浴在这种光辉之下,才会陡然发现,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舒适,竟让人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亲近的渴望,却又无法满足,怨愤难消。 为什么,他仅仅是沐浴在光辉中的渺小一员? 什么时候,他才能获得一份自己独有的,能够被另眼看待,不必被分享和退让的偏爱? 或许,只要够强,把不服从于我的毁掉,把渴求不得的占有……就可以了吧? 魔……这不就是魔? 慕韶光正专注地操控生机,阿寄早已躲的离他远远的,程棂默默后退几步,御剑离地而起,手已经能够触碰到那陈旧而脆弱的画纸了。 撕碎它! 撕碎刘氏的陌生,阿寄和元元的警惕,以及那些什么都没有做过,却平白享受到恩惠的凡人! 让面前这个人,不要普度众生,只属于他。 月色汹涌翻腾。 生机中满是杀气。 程棂的手指收紧,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平静地响起:“程棂,你转身。” 慕韶光的声音很轻,像清风过荆棘,在这样思绪混乱奔涌的时刻,毫无阻碍地穿透胸膛,扣动心弦。 程棂霍然转身,看到慕韶光已站在自己身后的咫尺之处,月光在他身上流淌,他的一手仿佛是按在剑柄上,出鞘三寸的剑锋反射出刺目的银辉。 程棂却没有注意到那片银辉,他的目光越过慕韶光的肩头,落在了他身后的某一点上,跟着瞳孔骤缩,不及多想,猛然提气,闪电般地冲着慕韶光栖身直上! 与程棂同时,慕韶光也已经发现了身后突然暴涨的邪气。 他念头陡转,反应神速,拇指一顶剑柄,原本就蓄势待发的长剑瞬间锋芒倒转,紧接着慕韶光腰肢一拧,生生提纵扭身,反向一划! 他这一定一动,绝堪称静若处子,翩若惊鸿,完全可以写入临时变招的剑道教材中。 剑锋指向身后,发出铿然一声长鸣。 但慕韶光这精彩之极的一招没来得及用完,因为随即程棂已经赶到了。 他情急之下,不由分说握住慕韶光的手腕,猛然转身,将慕韶光挡在了自己怀中! 11. 灵台悬春 慕韶光被程棂一推,后背抵在了破庙仅存的最后半截墙上,程棂随即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两人面对面的,都是神色诡异,欲言又止。 “啪!” 可是还没来得及跟对方说点什么,就是一声脆响从程棂背后传来。 原来,那桃树根系发达,延布甚广,竟然还有一截最深、最长的残根留在了这边的地下,方才那些鬼魂一一脱离而去,竟然激发了那截根的狂性,破土而出,就要袭击慕韶光。 而程棂,竟然冲上来给他挡住了。 慕韶光眼看着程棂的面部肌肉扭曲了一下,大致能猜出来,这一下抽的不轻。 但程棂看着他的眼神更加古怪,像是不敢置信自己怎么会干出这样一件舍己为人的蠢事。 如此有失魔的格调,还活着干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 程棂怒道:“找死!” 他也不管背后的伤,悍然拔剑,反身一斩,顿时将正在摇摆着打算再给他来一下的树根斩为齑粉! 慕韶光依旧靠在树上没动,慢慢地抱起了手臂,凝目注视着程棂的背影。 又是天机中的一幕,仿佛与此刻重合,但又全然不同。 因为预示中,未来程棂使出这一招的时候,是劈向不少征讨魔域的修士们的,当时又在数百年之后,他已经魔功大成,一剑下去,死伤无数。 而此时此刻,或许只要慕韶光出手,就能为未来的同侪们除去这一害了。 就算是他还想留着程棂的命获取眼泪,也可以先废了对方的一身功力,让他日后无法为祸。 一个对师父与同门毫无感情、可以转瞬对自己的生母兄弟翻脸,以及丝毫不会因无数生民受难而产生半分触动的魔头,在意的只怕只有他自己。 既然如此,倒不如看看当他亲自遭受了那些苦痛的时候,又会不会哭。 其实,慕韶光方才也正是这样想的,唯一稍稍不同的是他从来不做偷袭之事,所以提醒程棂转过身来,才预备动手。 当时在镇上留下程棂,是想进一步观察他的举动,发现此人本性冷漠,暴躁好杀,便毫不犹豫地打算动手,却没想到,事情一波三折之后,竟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 这里是魔域,处处阴邪,树根碎开的那一瞬间喷出一股煞气,却并没有在外面是那样容易消散。 半空中的画卷受到冲击,微微颤抖,慕韶光立刻在上面加持了一重结界,以防它被撕毁。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出,正中程棂后心! 那个瞬间,程棂的感觉仿佛是身体内部的某个器官一下子被拍碎了一样,张口就喷出来一大口黑血,在地面的泥土上落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你……” 没等说完,他就在血洼中看见了几条蠕动的小肉虫,神色顿时一沉。 慕韶光道:“你被人下蛊了。” 程棂一把抹去唇边的黑血,感到胸口处一直堵着的那股快要炸裂的怒意已经消失不见,虽然因为慕韶光那一掌还在隐隐作痛,但好歹通畅多了。 他咬着牙道:“殷诏夜!” 慕韶光道:“你确定是他?” “除了他,没几个人擅长这玩意!” 更何况,能无声无息暗算了程棂,整个魔域中能够做到的也就是那几个人了,嫌疑对象很好猜。 程棂一下子就想通了,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却也不是性格鲁莽草率的无谋之辈,这一路上屡屡失控,想必正是因为蛊虫的鼓动,包括之前他做的那个自己亲手杀死了刘氏的梦,或许也与此有关。 知道被人算计,自然恼怒,不过算计的人是殷诏夜,倒也合情合理,既不至于惊讶,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程棂的心情反倒很快平复下来。 他转过身,双手合拢,暴喝一声,那源源不断的煞气顿时向他的体内纷涌而入,又被他的魔息运转不断消融,直至全部吸收殆尽。 地面上剩下的那几只鬼魂也煞气大减,终于被两只努力的烧鹅硬是扯进了画中,画轴自动卷上,从半空中落下来,被慕韶光一手接住,放入了乾坤袋中。 他将手伸进乾坤袋的时候,也摸到了专门用来收集眼泪的玄玉瓶,只觉得瓶子忽凉忽热,温度变幻不定,仿佛十分狂乱。 他将乾坤袋收拢,一切归于平静。 饶是程棂天资过人,要消化那么多的煞气也累的够呛,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不管不顾地一下子坐倒在地,微微喘息。 他一边喘,一边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慕韶光,既是疑问对方,也是疑问自己。 在此之前,他对唐郁的了解仅仅止步于对方是个性格怯懦,灵力低微的废物,至于唐郁具体是什么身世,什么性情,他都丝毫没有兴趣去了解。 如今魔神去世,这个曾经毫无交集的师兄似乎也卸下了一层伪装,程棂试图回想他之前的行事作风,却根本没有半点印象。 可究竟是什么东西搞错了?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另有其他的盅没有解开? * 要做的事情完成了,慕韶光和程棂各怀心事,连夜折返了合虚山。 第二天早上,郭镇长还没有起床,就听见街上闹哄哄的,有不少人正在大声地叫嚷,中间似乎还隐隐夹杂着嚎哭声。 他这段日子一直提心吊胆,就是因为昨日解决了心腹大患,外孙又平安归来,才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好觉,此时一听这动静,顿时心头一颤,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顾不得穿鞋,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一推开门,郭镇长顿时目瞪口呆。 晨光熹微,将柔和的橙黄色铺满大地,袭面的微风带着久违的清爽,把麦子与青草的香气送到镇上的每一个角落。 原本枯裂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和湿润,上面长满了庄稼,有的绿意青葱,有的满穗金黄,交织成色彩斑斓的被毯覆满大地,肆意享受着阳光与清风的抚慰。 不鲜艳,对饱受饥饿之苦的人们来说,却胜过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朵。 这原本应该是无数个丰收的季节里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可人们却已经整整整整五年未曾见过。 郭镇长呆呆地站着,盯着那些沉甸甸的麦穗,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他面前的人们都在挥舞双手,狂奔着到处传达这个消息,大家不管认识不认识全是满面笑容,奔跑时撞到一起了,就相互拥抱着跳跃尖叫。 老人们用颤巍巍的手托起麦穗,流着泪跪拜祈祷,孩子们咯咯笑着,将已经成熟的麦粒捻下来,放到嘴里品尝。 勤劳的庄稼汉们纷纷跑回屋子里,取出镰刀、扁担,他们许久没有吃过饱饭了,却一下子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来干活。 这是他们在梦中都不敢想象的祈愿,竟然就这样成真了。 郭镇长颤抖着捻起一粒麦子,也放到嘴里嚼碎,顿时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苍老的面容滑落。 他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 祥云东来,光起云中,一点鲜亮金红在云层中扩大,太阳带着明艳的霞光腾空而起,彻底拉开了新一日的帘帷。 就仿佛某位神明正乘着华丽的马车经过,在这惊鸿一瞬之间,便将光明与温暖洒向了阴沉的魔域。 郭镇长跪在芬芳的泥土上,以额头深深触地。 代马依风 慕韶光和程棂一起回了合虚山,之后就各自分开。 程棂把培植桃花兽的贺罗带走了,发现自己中蛊之后,他开始怀疑跟妖兽有关的一整件事情都有可能是针对他所进行的布局,于是打算对这个唯一的活口进行惨无人道地严刑逼问。 魔域内斗,慕韶光自不会拦,只是将那幅画带了回去。 这是地缚灵们的寄体,只要他把画撕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今夜作恶的所有鬼魂瞬间灰飞烟灭。 这些鬼也是时运不济,枉死之后好不容易从受到镇压的土地中脱身出来,刚打算开启在阳间兴风作浪狠狠变坏的新征程,结果头一次动手,就挑中了两个最惹不起的目标,惨遭封印。 他们一开始被封到画里,吓得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逐渐发现自己的行动还是可以自主的,都窃窃地议论起来。 慕韶光展开画时,这些颤巍巍的小声私语仿佛被施了禁言术一般,霎时停下。 但等待着他们的却并不是接下来“嘶啦”的撕画声响,慕韶光施术让画卷悬在半空:“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籍贯,年龄,死因?” 众鬼互相看看。 那山洞存在已久,下面的裂缝之中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尸窟,这些鬼所生的朝代都各不一样,最长的甚至已经死了上千年了,比慕韶光的年纪还要大。 有鬼不禁嘟囔道:“早忘的差不多了,问这些有什么用?” 慕韶光倚在一张靠椅里,独处的时候,他才显出几分真实的慵倦,另一手在自己的佩剑上敲了敲。 这柄剑立刻化成了一支毛笔,在桌上铺开一张白纸,不需沾墨,便写下了金色的“名簿”二字。 跟着,它的笔锋轻轻一顿,斜向画卷的方向,像是一个人疏离而又有礼地说“请”。 短暂的犹豫之后,有的鬼开始自报家门,有的鬼则在苦思冥想。 反正不说白不说,说出来之后,就算是灰飞烟灭也能最后在这个世上留点影,最起码也能多拖延片刻时间吧! 大约用了一个来时辰,三百多只鬼全部被记录清楚,就是想不起名字的,也写了一些零碎情况与外貌特征。 毛笔重新变成了长剑,将一沓写满了字的纸送到慕韶光跟前。 若是他上来直接将画卷撕毁,或许也就不会让人想那么多了,但是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让鬼想东想西,心中惴惴,愈发害怕。 “老子受不了了,你到底要干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 一个樵夫打扮的鬼忍无可忍,突然发狂,一把掀翻了身边的桌子,拿起腰间挂着的板斧砍在上面,顿时劈裂了半张桌面。 其他人吓了一跳,纷纷道:“你干什么啊?”“疯了,生怕人家不灭了你?!” 桌上被摔到的菜肴也十分生气,一盘馒头在他脚下乱糟糟弹跳,用头去撞他的小腿。 那只鬼却完全豁出去了,对它们不理不睬,一把抹去几片试图堵进自己嘴里的菜叶,怒气冲冲地说: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修士吗?就算你是个修士,又凭什么处置我们?如果说觉得是因为我们要害别人活该,那我们受苦受难,无辜被害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出来伸张正义?我不服!就算是你今天把我打得魂飞魄散,我也不服!!” 他这番话,说的众鬼纷纷默然,随即,也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声音跟着叫嚷起来。 “就是,咱们活的本本分分,没有招惹过谁,也没害过人,怎么就无缘无故被人给害死了呢?!” “就算我们想要回到阳间,难道不应该吗?难道我们就得受苦受难,还不能有任何的怨恨?!” “要论倒霉,我们也倒霉,从未有人给过我们善意恩惠,为何还要我们顾惜旁人!我们苦啊……恨啊……” 一时间,画中的怨气几乎冲破纸面,慕韶光的剑立起来,发出警告的低鸣。 慕韶光不语。 过了一会,他说道:“是啊,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但活着就是这样的,没办法。” 众鬼也不过是情绪激动之间叫嚷一番泄愤罢了,没想到对方竟好像还有些赞同之意,都瞪大了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慕韶光又道:“那如果受过善意恩惠,你们难道就会觉得,在这个世上不会那么苦和恨了?” “从来没有的事,有什么如果不如果的!” “不可能的,人心都坏,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只有人会无缘无故害你,谁会无缘无故地帮你?” 有的鬼还故意说:“没遇上过,不知道,要不你等我们遇上了试试再问!” 慕韶光道:“那行,投胎去吧。” “……” 他平淡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那一刻他像是这个世间最好看的人:“这个算吗?” 那些鬼们全都呆住了,甚至连画中本来在热热闹闹乱跳的食物们都好像被他的话惊到了一样,僵硬不动。 慕韶光将手平伸出来,一束柔和的光从掌心中涌出,毫无分别地将画卷中每一只鬼魂身上都晕染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超度他们的怨念。 身体像是漂浮在水中,令所有伤痛和绝望随波远去。 所有在人间饱受炙烤和镇压之苦的亡魂们都仿佛嗅到了地府中彼岸花的暗香,身形在画卷中逐渐淡去。 ——他说的,竟是真的! 无亲无故,无缘无由,一个陌生人,超度他们去投胎,让他们不会带着无尽的绝望与不甘,永远在这个世上消散! 樵夫呆呆站着,忽然冲到画前,用手按住纸面,大声问道:“等等——为什么?!” 慕韶光没有回答,他的身体已经将被什么东西拽住一样飘浮起来,只好大喊了一声:“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以后一定不会作恶了……” …… 慕韶光合上了画轴,吩咐道:“饮真。” “是。”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润动听,好似柔和而缓慢的风,轻轻拂面而来,紧接着,慕韶光悬在半空的佩剑自动出鞘,剑锋在纸面上龙飞凤舞地划下一长串符文。 符文变成金色的锁链,将画轴束缚住。 慕韶光一招手,画轴缩小,飞入他的掌中,被他随手放进了乾坤袋里。 慕韶光掩唇咳嗽了几声,长剑轻轻一碰茶壶,里面的水精准地倾出来,注入慕韶光身边的杯子中。 长剑的声音说:“您承担了他们的因果。” 慕韶光道:“只是对非极恶之鬼的例行超度。” 那些怨灵一直被镇压在阳间不得轮回,刚刚才被放出来,都没有真正害过人,等到去了地府,那边自然会根据他们的生前的是非功过安排转世。 而画轴上有了这样一道约束诀,就算是他们想要作恶,也不可能实现。 如果是他的师弟师妹们在,恐怕又要抓着他唠叨一番,要他万事小心,注意身体,但饮真只说:“是。” 慕韶光道:“你今天感觉到了吗?我一掌打出程棂体内蛊虫的时候,是近来玄玉瓶反应最剧烈的一次了吧?” 饮真说:“是,当时他坐在地上怔了很久,之前都未曾有过。” 程棂这个人,初见桀骜不驯,再见阴晴不定,时而关切,时而暴躁,时而毒辣残忍,时而热心听话,其实不是很让慕韶光理解。经过他短时间的观察,甚至觉得对方很有毛病。 到现在,为了让程棂哭,他已经在对方身上尝试了“揍一顿”、“救家人”、“思想感化”等几种方法,虽然都失败了,但根据玄玉瓶的反应可以判断出,程棂的情绪波动是一次比一次大的,可见不是毫无效果。 尤其是这一回,慕韶光回想当时的情景,心想,程棂会不会是因为猜出蛊是殷诏夜所下,所以才会那么失态的? 难道这对师兄弟之间另有非比寻常的情分,是他所没有发现的隐情? 那么,如果程棂的情绪变化真是跟殷诏夜有关,倒是可以考虑先从殷诏夜身上寻找突破口,反正殷诏夜本来也是他需要获得眼泪的目标,就算这个判断不对,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慕韶光道:“接下来我准备接近殷诏夜试试看,此人的心计恐怕更在程棂之上,你还是小心伪装。” 饮真剑并不是什么上品的灵器,却是慕韶光少年时友人所赠,他没拜入穹明宗的时候就一直带着。 用到如今,友人的名字面貌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倒是剑从未换过,在他身边跟的久了,就逐渐修出了剑灵。 它本来是通体银白,细长剑身,此时慕韶光吩咐之后,饮真在空中旋转着,又重新化作了唐郁那柄佩剑华丽诡谲的风格,静躺回了桌面上。 慕韶光看着饮真那一身闪瞎眼的宝石,怎么都觉得很是委屈,不禁笑了起来,说:“我在这里办事,倒也把你给连累了。” “不是连累,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佩剑。” 饮真一板一眼地说:“剑的职责是忠诚和守护,我会支持你的所有决定,而任何后果,也永远与你一同承担。” 汉渚星桥 清澈温暖的泉水在白玉池中轻轻荡漾,殷诏夜长发披散,闭着眼睛依靠在池水中,那张俊美的面容显得更加妖异。 池子的边沿上摆有果盘美酒,一名美貌侍婢跪在他的身后,不轻不重地为他捶打着肩膀。 “再重点。” 殷诏夜一边漫不经心地吩咐着,一边随手一挥,召来金盏,将里面的美酒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咽喉流入腹中,带来一种宛若烈火焚烧般的感觉,温热的泉水包裹着周身肌肤,但这一切依旧不能让他感觉到半分暖意。 因为背叛而死亡的那一刻,由身体至灵魂所体会到的,是一种彻骨的森寒与滔天的恨。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得到重生的机缘。 睁开双眼醒来,看到周围熟悉一切,发现倒退回了那段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光,固然让他感到欣喜若狂,可已经深深烙刻在心底的仇恨,还是不能因此稍有忘记。 这一世,他为复仇而来,恨不得让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好好体会一番失去生命的痛苦。 而复仇的开端,就从他遭人厌恶的同门身上起始吧。 殷诏夜睁开眼睛,随意把金盏抛入水中,问道:“我的异影同光呢?” 立刻又有一名侍婢膝行上前,将一枚玉简双手奉上。 殷诏夜接过之后,并指在上面一点,玉简亮起来,上面显现出一排排不断疯狂刷新的文字。 看来今天的修真界,大家都聊的很热闹。 热闹主要是因为一个话题而起——“各位看,鸢婴弟子这一剑跟你们仙门的芷忧君比起来,什么水平?” “这一剑”,指的就是慕韶光斩了桃树的那招。 当时,贺罗正在宣传他的妖兽,引得不少人围观,结果没看到桃花兽如何大发神威,反倒瞧见它被人一剑给劈了,尽皆哗然。 这话题一上去,立刻就引发了轩然大波。 一方面是因为被对比的双方一是魔修,一是仙修,双方的仇怨由来已久,平时没事都要找事撕扯一番,这回碰到一块,绝对没有不大战三百回合的道理。 另一个就是,他提谁不好,偏偏要说慕韶光! 通常刚刚拜入师门,开始接触修行之道的修士们都会被赐予属于自己的法器以及一块在修真界中用来交流的异影同光,接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他们还往往会被告诫一句话,叫做“保命莫说解,口舌不争慕”,其中这个“慕”,指的就是慕韶光。 因为关于他身上的传言和争议实在太多。 有人说他品行高洁,重情重义,在师尊去世之后,倾力支撑门派渡过难关,又在穹明宗重新辉煌后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师尊之子; 也有人说他心机深沉,玩弄权术,表面上是从掌门之位上退下来,实际上仍然把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当着穹明宗的无冕之皇,而接任的师弟只是一个傀儡。 有人说他性格冷漠,不近人情,即使无数爱慕者拱手河山只为讨取他的欢心,他都不会稍稍顾目半分; 也有人说他为人不择手段,拜高踩低,欲擒故纵,经常有意诱惑高阶修士,迷的无数人神魂颠倒,以此采补精元,步步高升。 慕韶光常年名列“全修真界最想睡”和“全魔界最想杀”的两榜榜首。有人狂热的迷恋他,也有人恨他恨的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不管慕韶光人品怎么样,单论长相,都确实貌美绝伦,风雅无双。 那副生来便由上天恩赐一般的皮相,在整个修真界放眼千年,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毕竟道义可以不合,对美的欣赏终究还是互通的,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人们对他又恨又想看,又骂又舍不得,所以无论在说什么事,只要提到“慕韶光”三个字,争论点会瞬间跑偏。 如此种种,甚至连性格冷漠如殷诏夜都有所耳闻,如今一看到是个魔域的人拿唐郁跟慕韶光比,就知道两边肯定又有的吵了。 但引起他重视的并不是这种无聊的争执,而是留影上贺罗的身影。 ——那是他的下属。 殷诏夜道:“贺罗在私下里做妖兽的生意?” 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差不多都有所听闻,那为他捶肩的侍婢见殷诏夜拿起异影同光就觉得不妙,此时听他发问,语气不善,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跪伏在地,颤声道:“是……大概是的!主上恕罪,奴事先未曾听闻过这件事,也是后来看到异影同光才知晓的……” 这位主子的性格阴晴不定,而且极为冷酷,她们虽然都已经侍奉多年,还是畏惧不减。 “哦,你不知情?” 殷诏夜含笑道:“贺罗培植这桃花兽,需要以千年血桃心为种,只有西海海底方能取得。我的入海令近来可有人动用过?你去拿来,让我看看。” 他此言一出,那侍婢顿时张口结舌,愣了片刻之后,忽然拼命磕头,哀求道:“主上饶命!主上饶命!是奴一时贪婪,鬼迷心窍……” 池边一道劲风倏地掠过,瞬间斩断了她的脖颈,那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在地时,口中还说出了最后一句“饶命”。 鲜血流入池水中,殷诏夜垂眸看着那丝腥红不断蔓延开来,淡淡说道:“把尸体收了。” 上一世,他没有要贺罗的命,而这回,背叛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姑息。 尸体被拖了下去,空气中还残存着血腥,却没有那一次的芬芳热烈,让人心中沸腾。 片刻后,殷诏夜轻挥了下手,池水和池边瞬间就被法术复原的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殷诏夜手中把玩着异影同光,看见上面飞速刷新的文字争吵不休,有趁机痛骂慕韶光浪得虚名,连个废灵根都比不上的,也有询问唐郁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同慕仙君相提并论的,一时间血雨腥风。 穹明宗的人已经气坏了,由掌门亲自率领着纷纷上阵,都在怒斥臭魔头从人品到修为到气质到相貌根本和芷忧君天差地别,所以不要来沾他们前掌门的边! “慕韶光……” 殷诏夜索然无味地冷笑了一声:“光有一张脸算什么,徒有其表,有形无神。” 当然,他跟慕韶光倒是没有什么冤仇和交集,会这样说,单纯是因为他的眼光很高,能看上的人也很少。在他心目中,倒是还没有见过能够符合“有神”这个标准的人物。 不,不对,有一个—— 那天深夜,唐郁在黑暗中染血的一笑蓦地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让殷诏夜难得兴起了一丝复仇以外的兴致。 “来人。” 殷诏夜吩咐道:“去再多找些能言善辩的人过来,赞扬唐郁,跟穹明宗的人对骂。不拘说什么都可以,胡编乱造也无所谓,总之要把场面撑起来。” 他喊进来的手下正是那日亲眼目睹殷诏夜与慕韶光冲突的人,听到主人吩咐,连忙答应下来,神色间却难□□露出一些惊诧之色。 殷诏夜懒洋洋地说:“这是对我眼光的肯定。至于背叛我转投程棂的那笔账,该算自然也是要算的……” 他在微醺的酒意中闭目片刻,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跪着爬到我面前领罪。” 下属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上英明,但您历劫的日子快要到了,那唐郁算不得什么,程棂却有些难缠,还请您小心为上。” 殷诏夜淡淡地说:“我自然知道,对付他们,本来也不急在一时。” 渡劫对修士来说乃是顶顶要紧的大事,不过他在上一世一无所知的时候,这劫难也顺利地渡过去了,如今重活一世,殷诏夜清楚地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历劫,又要经历哪些事情,所以倒是不慌。 但殷诏夜却从未曾想到过,他并非命运眷顾的唯一,这一回,唐郁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换成了慕韶光,是以,满盘皆乱。 * 殷诏夜很快就把整件事情的始末调查的清清楚楚。 贺罗虽是他的手下,所做的培育妖兽以及抓走程棂生母刘氏的事却并非殷诏夜的授意,甚至在此之前,他对这件事情根本就不知情。 对于这个贪财胆小、在上一世还背叛了自己的下属,殷诏夜既不打算去管他的死活,也懒得理会他会对程棂交代些什么。 反正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贺罗和程棂都是要弄死的,在自己渡劫之前先让他们蹦跶几天,然后正好一并收拾。 至于程棂这边,也通过一番严刑拷打,逼问出了贺罗的身份。 贺罗被吓破了胆子,为了保命,先说他是受了殷诏夜的指使,其他的事毫不知情,后来又改了口,说是他不过贪财,又因不识得程棂的母亲,这才闯了祸,绝无他意。 对于这种人的话,程棂并没有完全采信,但不管刘氏这边的事是不是误会,他身上中了殷诏夜的蛊是事实。 程棂最需要调查清楚的是殷诏夜究竟为何要出手暗算自己,贺罗身上显然找不到答案。 审问之后,程棂便将贺罗关押起来,又开始调查自己身边的其他人。 这样的忙碌,他原本应该是无暇他顾的,但偏生越是一派混乱,越是心猿意马。 以往种种人心叵测也见的多了,他曾命悬一线,也曾杀人不眨眼,总归从出世起就注定了身入魔域,那么他也没有选择或是回头的余地,不过拼杀图一快罢了。 可是这一回,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 他第一次感到厌倦,对那些算计与较量。 坐在高处,冷眼看着下面那帮人或奉承,或畏惧,或求饶的时候,他想起的,却是那一晚寺庙破瓦间疏疏漏下的月光。 原来魔域中,并不是只有诡谲的黑。 也难怪慕韶光觉得程棂有病,连程棂自己思前想后,都在怀疑他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蛊毒没有解开,如果不好好治疗,或许哪天就疯了。 殷诏夜与程棂各怀心思,以至于双方之间的矛盾虽然越积越深,却都没有急于去找对方的麻烦,反倒让局面短暂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 慕韶光在纸面上写了一个“静”字,笔意如刀,力透纸背,最后的竖钩笔锋重重一顿,整张纸化为碎片。 “虽緐劳之极而无纷乱”,曰静。 静则心静,身静,气静,静极无泪,这一局就成了僵局,不好。 但他记得,在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师尊教他的第一招基础剑法名叫“指东打西”,招式起手十分华丽,但目的只是为了麻痹对手,隐藏真正的剑锋所指。 有时候,你越想要什么,就偏偏得反其道而行之,才能让猎物出其不意,自投罗网。 若不搅乱一池水,如何险中求胜? 慕韶光唇角微微扬起,并指在眉心一点,身影瞬间在桌前消失。 一只小猫出现在原地,敏捷地打开窗子,跑了出去。 未裹新盐 即使程棂和殷诏夜短暂达成了“互不招惹”的默契,也仅仅指两人不会特意上门去对方那里挑衅而已,毕竟大家都在合虚,如果不小心偶遇了,自然还是该骂骂,该打打,绝对不能向那个跟自己同一师门的贱人低头! 要不面子往哪搁! 果然,没过半个月,程棂和殷诏夜就带着各自的人马,在山道上迎面碰见了。 狭路相逢,谁也过不去。 程棂将眼睛一瞥,看到殷诏夜身后带着不少下属,这些人手中还捧着各式法器。在日光之下,那些法器的表面上魔气氤氲,光华流转,显然十分珍异。 程棂早就听说殷诏夜渡劫的日子快要到了,如今他出现在这里,大概是准备去后山选一处魔气充沛的地点,布下防护法阵,作为渡劫的场所。 而那法器就都是压阵用的,被殷诏夜下属们捧在手里,都是一脸心惊胆战,生怕损坏半点,脑袋都要被打飞。 而程棂这边则是刚刚去了凡间一趟打算回山,大家还都骑了马,比殷诏夜那边高出一大截,看着威风多了。 程棂冷冷一笑,扬起马鞭,说道:“不用停,全体加速,直接撞过去!” 说罢,他一提缰绳,口中呵斥,当先疾驰。 殷诏夜的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唇边倒还噙着一抹笑,立定不动。 眼看程棂越来越近,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出手如风,忽地暴起一拳重重砸在了马头上。 如果是寻常马儿,此时非得被殷诏夜砸的脑浆迸裂不可,但这马乃是程棂以符咒驱使的骨马,头顶被砸下去一个深坑,依然能够挺立,只是里面的符咒“轰”一声炸了,无法再向前奔跑。 程棂将手腕一挫,稳稳坐在马背上,反手又以两指夹出一张符咒,在马身上一贴,居高临下地看着殷诏夜,漠然道:“让路。” 殷诏夜出拳之后,便将双手拢回了袖子中,并未让开,似嘲非嘲地说:“怎么还骑上马了,扮成凡人的滋味可有趣?” 程棂眯起眼睛,目光微冷:“你派人盯着我?” 他这次下山,确实是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去了那个小镇上。 但这回,程棂没有再像以往一样去看望刘氏,而是让手下的人将那座荒庙好好地修葺了一遍。 他转了一圈,看到草木繁盛,粮食丰足,往来的百姓们脸上都充溢着喜悦,也感觉心里这一阵的迷茫平静了很多。 好心情就是坏在眼前这个王八蛋的身上。 殷诏夜轻笑了一声,虽然表现的没有程棂那样冷酷和粗暴,但他俊美的脸上无论是否带笑,都仿佛蒙着一层阴翳,配上那双妖异的眼瞳,便显出了十足的恶意。 “因为唐郁?” 程棂眉头皱起,神情中的敌意一下子浓重起来。 “真有意思,一个曾经对我发誓要杀了你的人,跟你成了盟友……”殷诏夜的语气冰冷中透出嘲弄,“程棂,你对废物这么来者不拒,让我更相信你真的是个蠢材了。” 程棂定定地看了殷诏夜片刻,反倒仰头笑了起来:“你很在意这件事吗?居然还要特意特意跑到我面前来提!” 笑声止住,他反手拔剑指向殷诏夜,一字一句锋利如刀:“我们的事,也轮得到你说!” 长剑轰然刺出,程棂飞身跃下马背,磅礴剑气浩浩荡荡当头压下,刹那间狂风四起! 殷诏夜金色的双瞳中映出寒芒,他半步不退,亦不拿兵器,迎着剑锋张开手臂,呈环抱之状,一股龙形的气旋在两人之间爆出。 两边的手下都被这股相冲的巨力掀的人仰马翻,眼看着阵仗闹大了,但谁也不敢多劝半句,都瑟瑟发抖并习以为常地找了个地方,抱头躲了起来。 惹不起,惹不起。 若是昔日的时候,这两位或许还会对魔神有些顾忌,但如今魔神已死,这世上能够劝住他们的人,也就只有……那一位了。 “轰——” 殷诏夜飞身跃起,巨大的龙形在他身后隐现,程棂斜身避过锋芒,挥剑横斩,两人斜上方的半边山壁顿时倾塌下来,漫天碎石如雨打落。 就在这时,一切却突然定住了。 仿若整个世界都被施了定身咒,声定,风止,碎石停在半空中,没有一颗再继续下落,甚至连殷诏夜和程棂都感觉到两人的身形同时凝滞了瞬间。 一个声音在半空中响起:“二位同门,今日好兴致啊,请问打的开心吗?” 程棂和殷诏夜的表情都很古怪,像是生吃了一口泥巴,那个人却没等他们回答,续道:“肯定开心的吧,不然怎么连这么蠢的事都做的这么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呢?” 这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跟眼前的世界间隔着一层膜,带着淡淡的回响。 现场极静,不但无一人开口应答,甚至大家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对方语气虽然还是笑着,但已经转为阴沉:“真招人讨厌。” 霍然,轰鸣之声大作,停住的碎石一瞬间加速,如同炮/弹般当头击下,同时殷诏夜与程棂之间的地面竟然在喀喀的响声中裂成两半,一上抬,一下压,分为两处断崖。 程棂这才反应过来,反手将长剑倒抡回去,剑气向四面爆开,打飞了周围的碎石,冷声道:“你少装神弄鬼!” 四方空寂,嘲讽几句又将两人隔开之后,对方便似已经离开了,并未继续停留,简直是嚣张又恶劣。 但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名突然冒出来的神秘人有所顾忌,程棂剑眉微皱,喝道:“走!” 说罢,他也不绕道,领着下属们直接从断崖处跳了下去。 殷诏夜脸上闪过一抹戾气,头也不回地抬手,一股气劲托住了向他砸下来的山石,跟着手掌一翻,继而五指收拢,那些山石重重砸在地上,轰然爆开,变成了铺满遍地的粉末。 殷诏夜的指骨“喀喀”响了几下,这才将手收回来,淡淡说道:“那疯子又滚出来发疯了。” 他拂袖,震开身周烟尘,看起来已经重新变得心平气和:“今日且不去了,回山吧。” 殷诏夜显然被坏了兴致,他的手下们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低眉顺眼地答应了,又捧着法器要随殷诏夜原路折返。 正在这时,却有个人眼尖,一低头时,发现一样什么东西从程棂的马队后面掉了出来,落在草丛里,看起来小小的一团。 而程棂那一伙人毫无察觉,很快从断崖下面走的不见踪影。 那人眼珠转了转,将宽大的袖子一甩,那袖筒陡然伸长数丈,十分灵巧地将程棂他们落在草丛里的东西裹住,卷了上来。 他捞到手里捏了捏,先觉得这玩意触手柔软温暖,表面似乎还生着不少蓬松顺滑的绒毛,于是低头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这玩意……竟是只仿佛刚刚长齐了毛的小猫! 而且还是只奶橙与洁白相间的小花猫。 它浑身的绒毛上笼着柔和的光晕,如晨曦一般温暖纯净,这与魔域格格不入的色彩,仿佛瞬间点化了周围的一切阴暗,带来一种稚嫩新生的美好。 小猫大概不知道他是个穷凶极恶的魔修,窝在他的手心里,不甚害怕地望着他,然后懒洋洋地露出小尖牙,打了个哈欠。 这真是让人想不到,程棂落下的,竟会是这样一件“东西”! 跟他的风格完全不符合啊! “阿睿!” 正怔忡间,前面已经有人带着催促之意大叫他的名字。 阿睿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只见另一名魔修冲到他的面前,低声呵斥道:“没看见主上此时的心情不好吗?你还不快点,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可别连累了大伙!……等等,这是个什么东西!” “是猫……从程尊使那边掉下来的猫……” 阿睿颤抖着托起手里泰然自若的小猫,问道:“褚师兄,这怎么办啊?” 那名褚师兄也愣了愣,但他的脑子可比阿睿灵活多了,很快一把夺过了猫,说道:“你傻啊你!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立刻向主上禀报了!” 他说着便拉上阿睿,匆匆追上前面的殷诏夜,把事情对他说了。 殷诏夜漠然看了那猫一眼,他身为主人,比起那些不中用的手下自然有非凡过人之定力,没有表情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被打动的神色。 只见殷诏夜拂袖一挥,一股气劲已经打在了小猫的身上,将它从褚师兄手中掀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那一片碎石上。 这么小的猫,这样一摔,绝对是活不了了。 阿睿不禁“啊”了一声。 当时寂静,他这一声小小的惊呼分外清晰,待回过神来已不能遮掩,殷诏夜噙着一抹笑转头看他,问道:“怎么,你也想陪它?” “不,不……” 阿睿连说了两个“不”字,突然指着地面,轻呼道:“主上,您看!” 这时很多人也已经看到了,在那只小猫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地上刚刚被碎石压在下面的小草忽然奋力破土而出,长成了一层厚厚的草毯,垫在了猫咪身下。 野花在它身边颤巍巍的绽放,像是忠诚簇拥的护卫,清风徘徊萦绕在它的周身,轻轻拂去绒毛上的沙尘。 甚至有两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蓝尾凤蝶,翩翩停在了小猫的右耳和尾巴尖上,恋恋不愿离去,小猫抖了抖耳朵,抬起爪子轻轻拨弄蝴蝶,画面煞是可爱。 如果说魔生来就是上苍的弃子,那么这只猫无疑就是得天独厚的宠儿。 阿睿很想把小猫抱起来,但殷诏夜面色阴沉不定地盯着猫,他抬起了手又不敢上前,这时,却有个老头惊喜地说道:“主上,太好了!这可是天生灵骨的异兽啊!” 殷诏夜慢慢地道:“是么?可是,太小了罢。” 老头道:“老朽年轻时曾经看到仙门那边的典籍,上面记载过相似情况,这种灵兽孕生与天地灵光之中,一降世便福泽深厚,功德圆满,哪怕是再小,也足以抵挡千道雷劫之威,乃是数万年不可一遇的机缘。也不知道程棂是从何处找到的,如今送上门来,岂非正是主上的造化?” 殷诏夜神色莫测,他捏住那只猫的后脖颈,将它提起来在眼前晃了晃,像是在抖搂一块不甚值得珍惜的破布。 片刻之后,殷诏夜忽然笑了起来:“很好,这岂非天助我也?那就把它带回去罢!” 他虽然在笑着说“好”,神色间可没有半点开心之意,反倒带着几分诡谲。 殷诏夜和这老者之间的对话听得阿睿有些云里雾里,但见主上应该是不打算杀那只小猫了,心里不由得有几分高兴。 那褚师兄却意识到,殷诏夜并不是突然发了慈悲,而是他渡劫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这只猫好巧不巧送上门来,正是挡劫的最佳工具,简直比他们所有人手里的法器加起来还要管用。 这让它可以死的晚些,但会死的更惨。 但无论听懂的听不懂的,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在这种地方,他们能够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还有多余的慈悲去管别的玩意呢? 而比起魔来,猫咪和蝴蝶是更加不会看脸色的,小猫完全没有关注面前这个拎着自己的男人——那只蝴蝶绕着它飞,老是想落到它的鼻尖上,它便用小爪子去赶。 直到殷诏夜的笑声过近的响起来,小猫的耳朵才动了动,抬头看他。 “喵!” 它发现了一个解决麻烦的好地方,爪子一挥,机灵地将蝴蝶拍进了殷诏夜的嘴里。 殷诏夜:“……” 手下们:“!!!” 空气突然安静。 哪怕殷诏夜反应极快,这一下也来得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他愣了不过一瞬,立刻转头将蝴蝶吐了出去。 “咳咳……咳咳咳!” 哪怕是吐得再快,蝴蝶的味道还是无可避免地充斥了整个口腔。 殷诏夜以前从来没吃过蝴蝶,尤其是生的,他不知道蝴蝶都是什么口味,但起码这一只又辣又呛,可怕程度堪比一口气干嚼了一根朝天椒,那一瞬间呛的他眼泪都差点出来。 ……唉,可惜也只是差点而已。 魔修忍眼泪的本事真不是吹的。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殷诏夜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被甩到地上的小猫蹲坐在那里,盯着殷诏夜的眼角,目光幽幽,看起来竟显出几分失望。 直到殷诏夜用无比恶毒冰冷阴鸷的眼神看向它,小猫才一歪头,迎着对方的目光天真可爱地瞪圆了眼睛:“喵?” 殷诏夜:“……” 他要杀了这只破猫!!! 可是他刚刚抬起手来,方才慧眼识猫的老者就大惊失色,立刻跪下去抱住了殷诏夜的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道:“主上,使不得!您天劫将至,这灵兽说不定正是渡劫的机缘,万不可轻易杀之。它什么都不懂,也不是故意冒犯主上的,还望您不要冲动啊!” 殷诏夜出身西海龙族,这老头也是从西海跟着他来到合虚的主人,从小看他长大,殷诏夜再残暴也不能不给他面子,僵了片刻,终究一把将猫丢进他的怀里,冷声道:“你既然要留它,那就你来处理,天劫来之前,别再让我看见它!” 老者抱着猫,连声称是。 殷诏夜这一趟出来招了满肚子的不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其他人也跟在他的后面匆匆忙忙地走了,谁也没有看到,那只被殷诏夜吐在地上的蝴蝶,竟然真的慢慢幻化伸长,变成了一根红通通的辣椒,静悄悄地滚进了旁边的草丛中。 欲换桃符 这只小猫自然就是慕韶光了。 慕韶光之前在镇上救活那些庄稼的时候,收集了一点从土地下释放出来的生机,当时他本来是打算如果再遇到什么地方水土不丰、草木枯萎,就可以把这生机释放出来,没想到倒是先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功在殷诏夜面前扮了一回“灵兽”。 有了这一重身份的加持,慕韶光成功混进了殷诏夜所住的翱涯渊。 殷诏夜是西海龙族,他所住的地方水汽旺盛,寒意逼人,建在渊底的魔殿整体以碧玉为主,也映的行走在其中的人们都是满脸惨绿,一派阴沉沉的菜色。 那龙族的长老方鳞找了只玄铁笼子将小猫放了进去,拿只有自己能开的骨锁仔细锁好,随后就把他交给下属看着,匆匆去忙碌其他事情了。 听说主上竟然带回来了一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小猫,整个翱涯渊的魔修们都非常好奇,一看方鳞走了,逐渐有一些胆大的魔陆续过来围观,这一看,都颇为稀罕。 喔呀,原来这就是猫呀!以前在海里的时候没见过这东西,没想到猫居然这么小,居然还长毛,别说,还真挺可爱的哈,瞧瞧瞧瞧,屁股后面那尾巴还会动呢! 呦喂,这小猫怎么一副对他们很看不上的样子?这么点一个小东西,还会斜着眼睛瞟人,有意思,实在太有意思了。来来来,再瞪我一眼? 魔们一边围观一边啧啧称奇,引得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前面的拼命往上凑,后面的一边挤一边蹦,最后都有了火气,推搡着打了一架,换成猫抻了个懒腰,趴下来看他们。 等到架打完了,这帮人猫也不看了,气咻咻各自离去。 天色渐暗,本来就阴沉的渊底更加漆黑,夜色终于降临。 长风徘徊在狭长的谷地里,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慕韶光嫌那帮魔修烦,本来将头埋在爪子里趴着,此时忽然将一只耳朵从毛中竖了起来,倾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片刻,他竖起两只耳朵,然后抖抖毛,抬起头。 风声中,似乎隐隐夹杂着衣物窸窣拉扯与哭泣的声音,隐约是两个人在说话,一个语气急促,另一个却像是在哀求什么,跟着喘息和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大,倒是没人再怎么说话了。 早知道魔修好勇斗狠,都喜欢打架,但这架打的时间也忒长了,真是粗鄙。 慕韶光再转了一圈,感觉四周完全没有人注意他,于是站起身来。 他用爪子在地上勾勾描描,不一会,就在地面的石板上画出来了一幅惟妙惟肖的懒猫酣睡图。 画完之后,他端详一会,又在水碗上照了照自己的样子,修改两笔,终于满意,按下一个小小的爪印。 地上的猫形逐渐凸出,立体,最终变成了一只看起来同慕韶光一模一样的猫,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慕韶光悄无声息地从笼子另一头钻了出去。 呵,愚蠢的魔修们,这笼子栏杆之间的缝隙那么大,关得住谁?! 慕韶光悄悄往殷诏夜的住处潜去。 有了之前和程棂打交道的经验,他在寻找眼泪一途上也越来越娴熟了,并且更加懂得灵活变通。 白天给殷诏夜喂了根小辣椒,慕韶光看见他咳嗽时眼中几乎有泪花闪烁,当时心里便觉得十分可惜,想着若是能将对方立时按倒在地,在他眼皮上用力一挤,说不定那眼泪就到手了。 虽然碍于形势无法付诸实践,但这个想法给慕韶光提供了思路,让他还是想再尝试一下。 心中盘算,他也已经很快到了殷诏夜的住处之外。 魔神这几名弟子的居所各有各的风格,与程棂和唐郁都不同,殷诏夜所住的地方竟然连一扇窗子都没有,让慕韶光少了一个可以窥探的地方。 但好在,门是半掩的。 慕韶光犹豫了一下,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悄悄绕到门口,从缝隙处向内张望。 他先是闻到了一股酒香。 再往里面探探头,只见殷诏夜身上穿着白色的寝衣,衣襟未掩,露出精壮的胸膛,他手里拿着一只酒坛,正仰起脖子往口中倒酒。 晶莹的酒液溅在他酡红的双颊之上,愈发增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俊美。 上次慕韶光会直接闯进程棂的房中,是因为他有伤在身,但修行之人可不会因为醉酒而完全失去意识,所以此时在殷诏夜这边,他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对方,一动未动。 殷诏夜将坛子中的酒饮尽,忽然扬手,一把将空坛朝慕韶光的方向砸了过去,声音几分醉意几分冷意:“看够了吗?滚出来!” 酒坛砸在地上,碎片溅的到处都是。 这个瞬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犹豫的时间,只能全凭本能设法应对。 慕韶光退后一步,一步之前,他的身形还是娇小稚嫩的奶猫,一步之后,就化为了身体挺拔颀长的男子。 同时他低低开口:“主上,喝酒伤身。” 这短短的六个字,将西海的口音模仿的惟妙惟肖,听不出像谁,又仿佛谁都像。 殷诏夜冷冷地说:“谁允许你来干涉我的事情?滚出去!” 慕韶光柔和地说:“是方鳞长老。长老也是关心主上。” “关心”两个字让殷诏夜觉得可笑,在他身边,从来不会有人说出情感色彩这样浓郁的词汇,方鳞是他的下属,对他尽忠,他看重对方的能力,给以庇佑,双方合理交换,仅此而已。 这是哪个不懂事的人,竟敢在他面前卖弄这样的口舌? 殷诏夜想开口刻薄地讥讽对方几句,甚至若是在别的时刻,他都要怀疑这是有人打着方鳞的旗号故意接近他了。 可是门外这人模糊的剪影,温和的话语,以及难以形容的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气息,却让一向警惕的殷诏夜从中感觉不出任何敌视和伪装之意,只有仿若深入心灵深处的温柔,将心底的烦躁与不快丝丝化开,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听从。 他千杯不醉,此时却微醺了,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水流中,眼皮倦倦地发沉。 他定了定神,脸色陡然转冷,说道:“滚!” 慕韶光道:“是。” 他没再多说什么,躬身向外退去,步伐却极慢,当走到庭院里的时候,慕韶光的脚步略顿,听到殷诏夜卧房那边的方向传来一声门响。 他眉峰挑起,继而微微一笑。 慕韶光跟殷诏夜的几句对话,内容看似无关紧要,实际内含极其高级的心法,是以精神之力对目标进行压制。 这门心法乃是慕韶光的师尊问旻独门而创,头一次运用时,便在修真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甚至有人在嫉妒之余背地里嘲讽,酸溜溜地说这种邪门的功法跟合欢宗的媚术也没什么两样。 实际上,确有相通之处,但媚术只流于表层,并且十分易被识破,而这门功法则是通过声、言、容、形、气直接对目标的精神进行影响,威力发挥到极致时,甚至可以达到迷惑神志,任意驱使的地步。 只是这门功法对修习之人的资质要求也极高,若是运用的时候稍有失手,遭到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问旻的众多弟子里,也就只有慕韶光学得了其中精髓。 殷诏夜仇深似海,疑心极重,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控制的对象,当时慕韶光除了声音和侧影外,又不能用任何肢体动作与面部表情对他进行诱导,难度更为加倍。 但慕韶光一向不畏惧冒险。 或者自少年时便风风雨雨行至今日,早已经让他将生死看的很淡,既然是下定决心说什么都要完成的事情,他就不可能会因为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对前路望而却步。 否则他也不会站在这里。 庭院中草木扶疏,一片寂寂,慕韶光将袖子轻轻一拂,轻风乍起,把一颗花籽吹落在了他摊开的手上。 他低下头,对着那粒种子吹了口气,轻声道:“空花无根着恨梦,离乱悲凄向死生。” 随着这句话,花种竟然一点点渗入到了慕韶光的手心中,而后,一朵幽蓝色的花朵重叠绽放,在朦胧的月光下,宛若轻轻呵一口气就会化掉的清梦。 慕韶光将手掌合拢,将那朵花捏成了一把晶莹的光点。然后他才重新变成小猫,进了殷诏夜的房间。 殷诏夜没有完全被慕韶光控制住神识,但也没有抵过刚才那股放松困乏之意,此时已经躺在床上沉沉入睡。 梦魇之花化成的蓝色荧光感受到了梦的气息,围着殷诏夜盘旋了一会,渗入到了他的身体里,在他神识中生长结实,化作一个个噩梦。 慕韶光站在殷诏夜的枕边上,幽幽低下头来凝视他,窗外的月光映亮了黑宝石一样的猫脸。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殷诏夜睡梦中的神情逐渐不安,眉头皱起来,舒展开的双手紧握成拳,知道噩梦已经开始困扰对方了。 梦魇之花会根据他内心的畏惧、悲伤、愤怒,生长成种种殷诏夜不愿见到的情景,慕韶光无法看到对方会具体梦见什么,但他根据唐郁的过往记忆以及看到的天机,对这人的经历倒也有所了解。 殷诏夜是西海龙族的皇子,龙皇妃嫔和儿子众多,内部的皇位之争也十分激烈,因为殷诏夜被魔神选为弟子,倒是一直很受他的父亲重视,但他生母早逝,没少被各种兄弟和庶母们陷害,可以说是吃尽苦头,所以也自小就养成了多疑冷漠的性格。 就像他这回眼看要经历的天劫,便有好几名龙子意图算计,希望这个实力强悍的兄弟可以渡劫失败一死了之,不过据慕韶光所知,殷诏夜最后是有惊无险,成功度过去了。 他的危机要再过三十余年,那时,殷诏夜练功走火入魔,遭人追杀,身陷绝境,重伤之后坠入悬崖。 不过他当时没有死,像很多话本所记载的那样,坠崖之后反倒阴差阳错遇到机缘,捡到了一块血玉。 血玉得天地精华,人间血气,孕化出一只玉灵,趁殷诏夜重伤奄奄一息之时附在了他的身上。 这玉灵与他同生共体,帮助他脱离困境,报仇雪恨,但同时也控制了他的身体。 然而殷诏夜此人心性坚韧,隐忍数十年之后,魔神的力量碎片在他身上彻底觉醒,让他反过来用自己的魂力将玉灵吞噬。 从此之后,他浑身肌肤化作玉石,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修成一方大魔,作恶无数,最后不知所踪。 慕韶光伸出小猫爪,扒拉了一下殷诏夜的眼皮,检查他有没有酝酿出眼泪,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是一名命运悲惨,却也谈不上无辜的魔修。 他那些惨痛的过往、不得已的原因都是真的,但有无数无辜的人因为他变得同样凄苦也是真的。 殷诏夜暂时没有流泪的迹象,慕韶光出门之前,将玄玉瓶缩成了指甲大小挂在了脖颈上,此时小瓶子藏在长长的毛里,温度也丝毫未变。 他的心,比程棂更狠,更深。 慕韶光看了会殷诏夜睡觉,又无所事事地从床头跳上书柜,在他房间里转了两圈,可惜,殷诏夜似乎并没有程棂那样明显的软肋,他并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 慕韶光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书柜上一行熟悉的字迹——《控灵》。 慕韶光陡然一怔。 他没想到,竟然会在魔域这种地方,看见这本尘封已久的书。 刹那间,回忆翻腾,席卷而来。 * 穹明夜阁,顶层书楼中。 窗外一轮明月朗朗高悬,窗内,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青灯上跃动,将微晃的光晕洒在紫檀木的书桌上。 他写下“……此为控灵之术也”几个字,洒金宣纸用尽,翻过一页,发现已是最后一张。 正顿了顿,忽有个人从斜后面倾身过来,问道:“这位师弟,可是没有宣纸了?” 他微微侧头,尚未回答,已经有一摞纸放在了桌案边:“如不嫌弃,请用我的吧。” 慕韶光顺着那双递纸的手抬起眼来,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暖黄色的灯火映的仿佛满是温柔,清雅俊秀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陌生的面孔。 他收回目光,说了句“谢谢”。 那人微笑颔首,坐回位置:“栉雨峰步榭。” “朝云峰慕韶光。” “我知道。”对方笑了笑,“我昨天在师叔那里读到了你写的《控灵》,真是一本好书。” 慕韶光有些意外,淡淡说:“书里还有很大的漏洞。” 步榭道:“听闻这是因你一直没有找到正玄功法第九层以上的人配合试练,我已经第十一层了,是否可以合作?” 慕韶光眯起了眼睛,冷淡而俊美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步师兄,掌门首徒,好像没有向我示好的必要吧?” “那么……如果我说我想和你做个朋友,这个理由可以吗?” “我知道你每天都来这里读书。”步榭微微笑着,示意自己的座位,“我也每天都坐在你后面一排,已经三年多了。” 为您提供大神 醉又何妨 的《皈依猫猫教》最快更新 欲换桃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更阑伴枕 如今这本已经成稿,并且刊刻外传的《控灵》,就是慕韶光和步榭合作完成的。 这书上也是他的字迹,不过不是他写的,而是别人摹的。 慕韶光在修真界一向深受追捧,所谓“慕君韶色,风月成尘,敛光按剑,夺日倾波”,不少人光是模仿他的衣饰,研习他的剑招还不够,甚至衣服要注意布料纹理,发型要精确到发丝摆放。 现在甚至连学点剑招心法,誊抄他写的书时,都追求自己也要模仿的一模一样了。但慕韶光那一手书法也不是谁都能轻易练出来的,有人便只能用纸蒙在上面,照着描。 不过有形无神,是真是假,慕韶光自己当然能够一眼认出,他只是奇怪殷诏夜竟然会看他的书。 他抬起爪,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要不要翻看,忽然就感到脖颈上挂着的小瓶一热! 猫咪的眼睛陡然瞪圆,瞬间从书柜上跳起来,在空中一个转身,闪电一般落到了殷诏夜的枕边,出爪如风,按在他的眼角上。 ——果然有些湿润! 这恐怕是慕韶光自从到了魔域这个倒霉地方以来心情最为兴奋的时刻了,于是口中默念引水咒,只要这点湿润能够汇聚成泪,他就是打死殷诏夜也得弄到手! 然而,引水咒用了三遍,殷诏夜的眼泪还是没能流出来,他反倒双目紧闭,开始挣扎。 慕韶光见状,心中微微一沉,殷诏夜的警惕心极重,而且修为强悍,不好控制,此时他只怕已经在梦境中感到了威胁,心生防范,那么事情就难办了。 可机会难得,慕韶光还是不想放弃,他又尝试了两遍,殷诏夜却一下子从噩梦中脱身而出,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间,慕韶光迅速往被褥间一倒,闭上了眼睛。 同时他甚至不忘默念了一句口诀,放在笼子里当替身的假猫幻影顿时散去。否则殷诏夜看见他在这里还不算最严重的,如果发现他是一只会用替身术的猫,事情才叫不可挽回。 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殷诏夜惊魂未定,呼吸急促,在床上埋头装睡的慕韶光思绪如潮,满心计策。 房间中一时十分安静。 殷诏夜躺在床上,双眼沉沉地望着头顶的帐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胸膛在不住起伏,冷汗布满了额头。 刚才梦境中出现的一切,再次勾起了过往的悲伤与痛苦,那一张张隐藏在欲望与算计背后的面容,充斥着恶毒的话语,永远阴森与孤独的前路,以及死亡那一刻深刻透骨的绝望。 他甚至梦见他的父皇放出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顶着一身怪异的花纹,咆哮着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意图咬断他的喉咙。 噩梦仿佛急不可耐想要将他吞噬的兽,虽然殷诏夜及时警醒,挣扎着从其中逃脱出来了,但呼吸间那种椎心的焦痛依然久久不去,燃烧起心中熊熊的怒火。 重生以来的每一天,那些痛楚所化成的深切仇恨,都在日夜咆哮着,呻/吟着,催促他一定要做点什么,比如撕裂那些可恨的面孔,捏碎他们的心脏,让那些人在烂泥地里打着滚烂尽全身的血肉…… 可是…… 可是此时此刻,噩梦初醒,月色深深,床榻冰凉,又让他疲惫的一动也不想动,甚至感到一种孤独。 殷诏夜缓缓抬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他是龙族,龙性本淫,殷诏夜自幼也看见过不少同族放浪形骸,寻欢作乐,喜悦了、悲伤了、恼怒了,都喜欢以这种形式进行发泄,简直把它当成了如人族喝酒一般的放松活动。 但殷诏夜性格冷淡,不喜与生人接触,加上为人又挑剔,于此道并不热衷,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沉迷于色/欲。 ——大概独自在这个世间行走,无人理解,无人同路,实在是太过孤独和荒凉了,所以也只能找一找身体上的慰藉了吧。 一个人躺在床上,还是…… 还是…… 殷诏夜的表情有些凝固了,然后他慢慢从枕头上转过头来,瞪向自己被褥间的另外一个生物。 清浅平稳的呼吸隐约传来,对方几乎整个被埋在松软的被子里,一时看不清楚模样。 不过可以肯定,这名寂寞时出现的枕边人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妖娆美女,因为殷诏夜已经捕捉到了一小撮橙白相间的绒毛。 这个颜色,和他梦中毛色怪异的“猛虎”十分相近,只是没有那么大,因为这其实是—— 猫! 殷诏夜:“……” 殷诏夜整个人都暴躁了,也不管小猫咪“浓睡正酣”,一把将慕韶光给揪起来,拎着他质问道:“你怎么过来的?谁准你上我的床的,啊?!” 他的两只大手举着猫,就几乎能把整只小猫给包进去了,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看上去非常可怕,仿佛一收力就能当场把小猫给就地掐死。 殷诏夜也确实有这样的打算,管他什么灵兽不灵兽的,这东西居然敢胆大包天到爬他的床,还盖着他的被子睡觉!!! 刚才在噩梦中被老虎扑倒的怒气也全都翻上来了,更过分的是小猫居然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眼睛都没睁开,全无半点尊重,这还能不让他付出代价? 殷诏夜心里想着,手指关节已经微微曲起,打算用上几分力气。 结果正在这时,小猫忽然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的殷诏夜,然后他抬起两条前腿,一下子挣扎着向前,抱住了殷诏夜的脖子,毛茸茸地扑了他个满怀。 殷诏夜:“……” 猫毛滑不溜手,就这样在殷诏夜使劲抓住之前从他掌心中“流”了出去,此时一人一猫的姿势变成了他两手捏着猫的两条后腿,猫的前腿则抱着他的脖子不放。 殷诏夜木然松手,“啪嗒”一声,整只猫的身体完全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小猫打了个哈欠,竟然得寸进尺,一下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脖子旁边。 殷诏夜:“……” 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 猫咪的身体软软小小的,趴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沉,似乎十分信任依赖他的样子,两条前腿揽着他的脖子,小脑袋则在他颈窝上蹭来蹭去,那一身的毛蹭的他直发痒,却又觉得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小猫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殷诏夜头皮发麻,寒毛直竖,好一会才记得呼吸。 他的表情古怪极了,抬起手,又放下,过了片刻,再一次抬起手,向猫抓去。 指尖刚刚碰到小猫后背上的毛,猫头就动了一下,吓得殷诏夜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 他唇角抽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了自己的手好一会,终究,彻底放弃。 算了,不过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畜生,跟他计较什么?反正迟早要弄死的,就容他多活几天,也免得方鳞又来闹腾。 而且也正巧就是……他此时此刻觉得有些冷罢了。 殷诏夜的手落下,终究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闭上了眼睛。 梦中浓烈的情感太耗费精力,他也想再休息一会,感受着呼吸的起伏,体温的热度,以及心脏有力的跳动,那种活在人世间的感觉,好像确实变得鲜明了一点点。 慕韶光微微侧过头,睁开一只眼睛,瞥了殷诏夜一眼。 还是在师尊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师弟年纪还小,完全难以接受,每日不是哭闹不休就是乱发脾气,他为了哄那小子无所不用其极,本事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师弟都已经接任掌门了,这招用在同样喜怒无常的魔头身上,还是无往而不利。 也罢,今天的牺牲算是巨大,就这样趴在他身上凑合一晚吧,大不了回去之后把这身沾了魔味的毛剃了便是,反正还能长出来。 慕韶光面无表情地伸爪捋直被殷诏夜挤得窝起来的耳朵,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并未种植竹子,他却总是隐隐闻到一股竹香,挥之不去。 * 第二天早上,负责看守灵兽的魔修们大惊失色地发现,笼子还关的好好的,但是昨天被他们盛情围观的猫咪不见了。 这些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没奈何只能去向方鳞禀报,被气急败坏的方鳞臭骂了一通,急匆匆地去找殷诏夜。 但等到他们到了那里一看,却惊愕地发现,那只到处都寻不到的失踪小猫,竟然出现在了殷诏夜这里。 这简直比猫丢了还恐怖——因为眼前的一人一猫,正在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块吃早饭。 说实话,就算是看见殷诏夜把猫给吃了,都没有现在的场景这般让他们觉得震惊。 当然,殷诏夜辟谷多年,无论是猫还是饭,他原本都没有半点兴趣的,可是他认为这只小猫应该需要吃东西,于是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些猫可能会吃的食物,用来喂他。 在方鳞等人的眼中,主上华服金冠,倚桌而坐,如往日一般的俊美,一般的威风,他此时眉头微蹙,像每回遇到了什么棘手事情的样子,更添三分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可是他注视的不是高深的武学典籍,也不是复杂的卷宗,而是面前那只坐在桌子正中间发呆的小猫。 猫的周围摆满了和它身体差不多大小的碗碟,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清蒸鱼、红烧鱼、酥炸鱼、生鱼…… “你倒是吃啊。” 殷诏夜十分不耐烦,难得他几百年才发了一次善心,这猫居然不识抬举,有的吃还挑挑剔剔,动也不动。 慕韶光:“……” 或许他应该感激殷诏夜,没给他再放盘老鼠在这里。 好在方鳞来了,虽然这老头看起来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但好歹年纪大了,见多识广,也能说得出几句人话。 方鳞道:“主上,灵兽还小,只怕这鱼太过油腻,不好下咽。要不然,喂他一些牛乳试试?” 殷诏夜道:“拿来。” 侍女很快就拿了满满一壶牛乳并着两只小碗过来,给猫咪倒了一碗,牛乳上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这一次,小猫终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迈着优雅的猫步绕过满桌子各式各样的鱼,走到牛乳面前,低下头闻了闻,这才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一点。 见他总算吃了东西,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他们不明白这有啥可高兴的。 “喝了喝了,他喝了,太好了!” 相比其他人的兴奋,殷诏夜却依旧双眸沉沉,一副难以讨好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慕韶光,面色不辨喜怒,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到小猫只在那牛乳上舔了两口就要抬起身子,殷诏夜伸出一只手指,按住猫头,硬压进碗里:“再喝点。” 慕韶光把殷诏夜的手指推开,殷诏夜却反过来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拎到自己跟前的桌面上,轻轻用手抚弄着幼猫柔软的绒毛,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你当真不想吃了吗?” 听到这句话,慕韶光蓦地觉得周身一冷,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凶险。 果然,殷诏夜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轻轻摸着猫毛,仿佛对眼前的小动物无比心爱宠溺,但那种轻柔带笑的语气却使得他口中的话语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可惜,可惜,我本来想看在昨夜的份上,让你当个饱死鬼,可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 虽然已经习惯了殷诏夜的脸色说变就变,方鳞等人突然听到这话,还是不禁被吓了一跳。 方鳞道:“主上!” 殷诏夜瞥了他一眼:“你可别又跟我说这东西是什么灵兽,让我饶他一命,糊涂的东西!我让你将他看管好,他却半夜摸进了我的卧房中,我倒要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鳞惊道:“这、这……竟有此事!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他们虽然知道猫不见了,但在殷诏夜这里看见慕韶光之后,就以为是殷诏夜一时兴起,把他给带过来了,所以没有多想,却没料到竟是小猫自己溜出了笼子跑过来的。 竟然还能找到殷诏夜的卧房。 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表情也凝重起来,请罪之后,立刻对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这些人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很快,他们就回来了,并且取来了不少的法器。 慕韶光不动声色地用眼睛一扫,只见其中有刻着古怪花纹的波浪装铜镜,散发出浓郁香气的白水,半面笑半面哭的神像等等,全都是可以用来甄别变形术、照破原身的法宝。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走上前去,挠花了镜子,打翻了显形水,推倒了神像,然后傲慢地冲着殷诏夜“喵”了一声。 遍地狼藉,唯独猫还是那只猫。 殷诏夜沉吟着,修长的指尖轻轻按了按眉心,片刻之后,他说:“关着他的笼子呢?拿到他面前来。” 殷诏夜这样一说,方鳞也瞬间了悟,连忙亲手将笼子取过来,放在小猫面前,然后观察他的举动。 慕韶光直接从笼子的栏杆缝隙间钻了进去。 殷诏夜:“……” 方鳞:“……”怪他没经验,之前没怎么见过这东西,谁想得到这小一只猫,长了那么厚一堆毛! 方鳞的老脸都丢光了,连忙又给殷诏夜请罪。 殷诏夜缓步从上座走下来,双手负后,站在笼前。 他金色的眼瞳中显不出来半分灿烂温暖之意,永远都是眸光阴沉,冷冽深邃,像是笼着一层雾,透露不出真实的内心。 “看好他,别让我看到再出什么岔子。” 殷诏夜说完之后停顿了片刻,又淡淡地说:“这几天,派些人盯着点唐郁,有什么消息不必行动,及时禀报。” 慕韶光微怔,心头陡然升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他这个时候提到唐郁,是什么意思? 但殷诏夜并未就他这个命令再过多解释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方鳞这次的事情没办好,本以为会遭到重责,没想到就这样被轻轻放过去了,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感动,恭恭敬敬地应了,拎起装猫的笼子,退出魔殿。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殷诏夜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一下头,看见小猫乖乖地趴在笼子里,像是根本不知道刚才他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那双又亮又大的眼眸如同纯粹的黑色琉璃,满是天真,映出此时自己面上的防备与算计,倒好像……倒好像刚才那番试探多对不起他似的。 不,有什么对不起的,魔又没有良心。 殷诏夜移开目光,转过身,重新坐回到了自己那张宽大的座椅当中,光影交错,明与暗在他脚下分界,他将身体后靠,完全被黑暗淹没,微微阖上双目。 慕韶光却一直一直注视着殷诏夜,直到殿门合拢,对方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彻底消失,他才轻轻地呼了口气。 “你不是殷诏夜。” 慕韶光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眼眸中的天真之色早已经被墨夜一般的阴沉取代,自语道:“你,是重生之后的那个他。” 为您提供大神 醉又何妨 的《皈依猫猫教》最快更新 更阑伴枕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浅予深深 慕韶光一直觉得殷诏夜给他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但难以明确说出具体怎么奇怪,直到方才,“唐郁”这个名字的突兀出现打通了所有关节。 ——殷诏夜身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笃定。 这世上确实会有十分多疑的人,但大多数人的多疑都是因为性格天然便是如此,他们会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一个奇幻莫测的谜题,头顶掉下一片树叶就能推测出一百八十种“有刁民意图谋害朕”的可能。 这种人不能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哪怕面对的对象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甲虫,他们都会怀疑虫子甲壳上的黑点中会不会藏着一根针——会突然冒出来戳死自己的那一种。 可是殷诏夜那种多疑,却好像只是在疑一部分跟他固有认知不相符的事物。 他对这时候与他交集还不算多的程棂有着一种莫名深刻的仇恨;对落到程棂手里的下属贺罗却不闻不问,亦不担心对方会背叛自己;他书架上有一本慕韶光所写,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魔域的典籍《控灵》;他格外关注并会第一时间怀疑的猫咪与唐郁,都是原本事态发展中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变数…… 还有,就在昨夜,慕韶光躺在殷诏夜床上睡觉时总是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竹子香气,当时他就心中奇怪,这时也明白过来。 传说中,血玉乃是凤凰泣血落在昆山之上化成的玉石,斑竹则是因湘妃为舜之死泪洒成纹,令苍梧之山上的青竹尽化斑竹。皆是因悲而成,因情所致的灵物。 昔年众灵物受封,血玉与斑竹在民间各有信奉,竞争激烈,最后血玉败于斑竹,颇有不平,每每遇到生有斑竹之处,就会主动显形较量。 若是殷诏夜当真是知道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想要提前找到玉灵,那么他卧室里的竹香也就完全解释的通了。 若不是有唐郁窥得天机的例子在先,这件事原本也没那么容易猜到,但殷诏夜和唐郁是同门师兄弟,既然唐郁有可能预见未来,又为什么别人不能遇到这样的机缘? 再看殷诏夜这种种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的反应,又与唐郁截然不同,虽然也是性格使然,但慕韶光推测,甚至很有可能不仅是简简单单地看到了未来会发生的事,而是将这些都经历过一遍。 ——这样的异事,也不是没有在经文典籍上有过记载,只不过他真正见到过的,目前只有殷诏夜一个。 “长老!” 前方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方鳞停住脚步,慕韶光的思绪也被打算,趴在笼子里向着外面望去。 只见几个魔修押着两个人来到了方鳞面前,推搡着他们跪下,说道:“长老,您在这里!人已经抓到了,我们正要去向您询问该如何处置呢!” 跪在地上的是两名男子,方鳞看见他们脸色就沉了,冷冷地说:“叫你们两个用心办差,你们却连只猫都看不住,就这样还有脸不知羞耻地跑去野合,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既然改不了在西海时当兽的习气,那在这里做的什么修士?倒不如滚回去算了!” 慕韶光看见这两名男子,认出他们就是当时在外面守着自己的人,再听见方鳞这么一说,才得知原来那天晚上是这两个人在偷情。 当时其中一个哭的那样厉害,也听不出原本的声音,慕韶光还以为是名女子,没想到两个都是男人,颇为意外。 这两人听见方鳞要赶他们走,都吓得脸色大变,连连请罪。 左侧的人穿了件黑衣服,脸色十分苍白,低声辩解道:“长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之前我受了伤,那天晚上恰好伤势发作,血气逆行,实在无法自控……” 方长老看了眼右边的人,说道:“尤鱽,你总不能也受伤了吧?” 尤鱽咬牙道:“师兄一直在我面前扭来扭去,哭个不停,我又不能走开,实在忍不住嘛!猫这不是也找回来了,您别赶我们走,下次我死也忍着还不行吗?” 他们一个羞愧地埋着头,一个倔强地梗着脖子,方鳞想起在殷诏夜面前丢的脸,简直被这两个混球气得没话说,粗话都忍不住冒了出来: “放屁!一个无法自控,一个忍不住,你们倒是会解释!是不是明天随地撒尿也忍不住?人间三岁的孩子都不穿尿片了!哪个有出息的人会被情/欲控制!这点定力都没有还办得成什么大事?” 他一挥手,大声喝道:“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脱光衣服关在一起,房间里点上百春香,半个月后再放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这回忍不忍得住!忍得住就留下,忍不住就都滚!” 那两人都呆住了,一脸的惊恐抗拒,慕韶光微微瞪大了眼睛。 方鳞看了他一眼,有种教坏了小朋友的感觉,微觉不好意思:“关的离猫远点,小小年纪,别把他带坏了!” 慕韶光:“……” 哼,他什么都懂。 原来你们是这样的龙族。 比起仙门的克己自律,魔修已经很奔放了,但他们也顶多就是娱乐时放纵一些,跟生来就是神兽的龙族还不一样。 龙族身上或多或少还保留着一些原始的兽性,龙血本身就有催情之用,他们对于情/欲的追求也比一般种族强烈得多,受伤之后自制力就更差了,也算是他们的一大软肋。 殷诏夜上一世渡劫时,他的父皇在侧妃的鼓动下,决定对付这个能力过强且性格危险的儿子,就是故意引动殷诏夜体内龙血躁动,又降下七情阵,令他情/欲大动,心神动摇,无法抗衡雷劫。 殷诏夜不愧是魔神的得意弟子,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也硬是把自己的天劫挺过来了,不过也因此元气大伤,后来他在被人设局追杀的时候才会旧伤复发无法抵挡,而后被玉灵侵占身体。 这些慕韶光都有所耳闻,但他还是低估了情/欲作为龙族的软肋所能够起到的重要作用,也算是长了见识。 想起夜里听到的呻/吟与哭泣声,他心中冒出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 合虚的人情关系一向淡漠,唐郁能力平庸,在此之前又是个极不起眼的人物,所以殷诏夜对他的了解也不多。 他和真正的唐郁最后一次打交道,就是在魔神死后,唐郁为了讨好他,同他说愿意帮他收拾程棂,表露投靠之心。 那件事之后没过几日,唐郁就因看见天机,惊惧之下走火入魔而亡,魂体前往穹明宗与慕韶光做了交易,两人从此再未见过。 但是跟程棂相比,殷诏夜为人细心谨慎,重生之后又愈发多疑,更加容不得身边的事情出现半点差错。 那天夜里他本想惩治唐郁,却意外地遭到对方反击,让殷诏夜一下子便注意到了这名师弟身上的微妙变化。 他这些日子也没少关注对方,没料到越是关注,越是兴趣浓厚,这回出了深夜里他的卧房被人闯入一事,殷诏夜暂时排除了小猫身上的嫌疑,便又一次把关注的眼光放在了唐郁身上,派人去查他。 但真正的唐郁已经变成了鬼,假冒的唐郁在他面前当猫,殷诏夜这一查,自然找不到人。 这倒也是正常的,此时魔神在世的六个徒弟当中,除了那位一向神出鬼没的首徒,排行第四第六的两名弟子都不在合虚,毕竟他们作为修士,随随便便去个什么灵气充沛的地方寻宝或者闭关就能用上几十年。 唐郁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合虚出现了,似乎反倒正好可以证明,殷诏夜卧室之外的人不是他。 殷诏夜没有找到什么实际证据,但也不会就此信任对方,便依旧让自己的人时刻盯紧唐郁那边,有异常随时回报。 至于另一只嫌疑猫,则再一次被方鳞带回去了看着。 这回方鳞谨慎极了,不仅换了用铜网编成的笼子,在笼子外围下了结界,还又加派了十名守卫围在笼子边,对只有手掌大小的猫咪进行了严格地看管。 有了之前看猫护卫们疏忽被罚的前车之鉴,这次被派来的魔修们认真不少。 毕竟尤鱽师兄弟俩人的惩罚都还没结束,听说他们每天面面相对,都忍的□□焚身,生不如死,大家想想就不寒而栗,自然谁都不敢轻易造次了,每日只是老老实实守在笼子边看猫。 这活计倒也不无聊,毕竟猫还是很可爱的,长长的毛,小小的身子,圆圆的眼睛,不喜欢叫,也不怎么闹,每次被他们逗都是一脸淡定的鄙视,有时候干脆不理,相当高冷。 魔修们被这样的鄙视目光激起求胜之心,每天打赌猫咪会不搭理谁,又会选择瞪他们哪一个,使尽浑身解数求得嫌弃一瞥,过得有滋有味。 这样观察了几天,除了那股瞧不起人的劲稍微过分了一点,这猫跟普通的小猫也没什么区别,老老实实地呆在笼子里,再也没有往外乱跑过。 倒是魔修们越来越沉迷其中了,一天瞧不见猫,就浑身发痒,比没能和人睡一觉更加痛不欲生。 “怎么样?刚才怎么样,真的摸到了吗?什么感觉?!” “摸到了摸到了!毛特别滑,特别软,特别暖和!” “当真?猫就是好啊,上回我摸那头妖熊的时候,它身上的毛硬的都扎手,一下就被我打死了!” “我没摸到,但它挠我了,你们瞧,挠出了……三道血痕呢!” “我有四道!” 慕韶光:“……” 魔修们对能亲自把小猫抱起来并放进笼子里的方鳞长老艳羡不已,却没机会也一同体验。 这一晚小猫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尾巴不小心从铜丝网中伸出来了一小截,其中一个魔修手疾眼快,趁机摸了一把,总算知道猫毛是什么感觉,同时,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他们聚在一起发疯,慕韶光已经蹲坐起来,尾巴谨慎地绕了一个圈,围着前腿卷在自己身前。 他曾经在仙门的时候也有很多仰慕者,但都比较矜持,最起码不会像魔修们这样癫狂。 更况且,这帮人仰慕的还不是他人品好,武功高,英俊潇洒,满腹诗书,而是他的毛比狗熊精更软。 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魔修们正闹着,无意中一转头,却在不远处看见了一道立在冷冷月光下的人影。 他们吓了一跳,欢笑声顿时停止,同时躬下身子行礼:“主上!” 却不知道时候已经这么晚了,殷诏夜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魔修们相互对视一眼,不是很能摸透老大的想法。 殷诏夜并没有给他们解惑的想法,他缓步走到笼子前,注视着里面的猫,薄唇抿起,眉心拧成一条深刻的线。 这几天的调查并没有让他收获到什么有效信息,那一日因为噩梦而产生的空虚与烦躁感却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没有再入睡过,但无论打坐还是冥思,都受到了很大影响。 虽然早已打定主意,重生回来的目的就是要不惜一切复仇,可日子是真真切切在过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被憎恨和压抑的情绪填满,每日郁郁寡欢。 烦闷之余,竟然让他一次次想起了那只小小的、看起来仿佛一只手就能捏死的猫咪,怀念那双小爪子抱在脖颈上时毛茸茸的触感,以及那带着呼吸与暖意的,生命的温存。 于是徘徊数次,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远远看着被他下令亲自关进来的小猫,正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坐在笼子的角落里,仿佛很惶恐一样看着那群凶恶而又粗鲁的魔修,殷诏夜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同样都是这世上的异类,身不由己又格格不入地站在人群周围,不理解其他人的欢笑,而那些愚蠢的世人,也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感到恐惧和痛苦。 殷诏夜轻抬了下手指,笼子外面的禁制连同笼锁骤然间同时粉碎,笼门开了。 小猫的耳朵抖了抖,看了殷诏夜片刻,不知道有没有认出他就是那天曾经共眠一夜的人类,慢慢从笼子里面走了出来,距离殷诏夜几步远的时候,又停住了,仰头看着殷诏夜。 殷诏夜半蹲下来,仔细地打量小猫。 俊美的男子和可爱的猫咪相对凝望,这原本是一幅十分美丽的画面,但因为殷诏夜气质阴鸷,实在不像那种有爱心和耐心的人,反倒令人觉得这一幕简直怎么看怎么别扭。 而殷诏夜也不负众望,很快做出了符合他气质的举动,对着面前的小猫虚虚抬起了手掌。 旁边的魔修们见状都是一惊,他们跟在殷诏夜的身边,曾经无数次看见他做出这个手势,往往在下一刻,被他对准的那个人就会立时毙命,血溅当场。 难道,他今日过来,竟然是要亲手杀了这只小猫?! 殷诏夜似乎也在犹豫,手将落未落,悬在半空,正在这时,却见小猫趋前两步,竟然也学着殷诏夜的样子,冲他抬起小小的爪子…… 然后用肉垫跟他击了下掌。 又是那种熟悉的、柔软而温暖的感觉在掌心轻轻一碰,殷诏夜怔住。 他的手指微微一蜷,片刻之后,腮边的两道肌肉动了动,彻底下定决心,将小猫拎起来往怀里一揣,说句:“我带走了。”随即转身大步而去。 别说在场的那些魔修一个个满头雾水莫名其妙,殷诏夜自己都觉得邪门真邪门。 如果对方是个风情万种的美女,或许他都能够稍微理解一下自己目前的心态,但因为因为一只未成年的猫心神不宁,甚至下不了手去杀,这也太有毛病了。 他把小猫带了回去,粗暴地扔在床上,命令道:“睡觉。” 随即,殷诏夜也上了床,一拂袖灭去烛火,和衣躺在了小猫的旁边。 他倒要试试,这猫身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隔着窗上的绡纱,幽微的星光映进房间里,朦胧的黑暗中,殷诏夜感到身边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被褥和床榻传来如蝶羽振翅一般轻微地震动。 随即,他在周身设下的护体结界被触动,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如那天晚上一般,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这才趴在他身边睡了。 那微微有些痒的柔软触感带起一阵酥麻之意传遍周身,殷诏夜紧绷的神经与莫名恼怒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终究闭上了眼睛。 为您提供大神 醉又何妨 的《皈依猫猫教》最快更新 浅予深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风起锵锵 那天过后,殷诏夜似乎放弃了挣扎,没有再下令将小猫关回去,就这样默许他睡在了自己的房里。 与喜爱享受,性好美色的其他龙族不同,殷诏夜的性格是天生的冷淡,从小也很少会表现出来喜欢个什么东西,因此一开始看他对小猫有了兴趣,方鳞还觉得有些欣慰。 但随着殷诏夜渡劫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又不免担心起来。 对于修士来说,渡劫乃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更何况殷诏夜周围从来不缺人对他虎视眈眈,又赶在魔神去世的当口,他这次渡劫可以说是凶险重重,这猫作为难得一见的灵兽,在关键时刻是可以用来为殷诏夜挡灾的。 方鳞甚至担心,殷诏夜这样把猫养着,到时候舍不得了,只怕有些麻烦。 眼看离天机中所预示殷诏夜渡劫的日子越来越近,西海也派了人前来探望,殷诏夜前去见客,留下小猫自己在他的魔殿之中转悠。 这里到处阴沉沉的,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猫咪大概是穷极无聊,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玩,过了一会,蹿上窗台,跳出去了。 魔域什么东西都生的大,即便是这里的一株草,都比猫咪立起来要高,外面看守的魔修本来就看他转圈看得头晕,发现小猫跳进了花丛里,趴着窗户一看,一时找不到猫影了。 “怎么办?要找吗?” “可能只是出去玩了吧……还是分头找找看,免得主上回来怪罪。” 两人绕到后面的花园里,慕韶光又从窗台下跳进了房间,大摇大摆从正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 殷诏夜出身龙族,素来喜欢水丰之处,其他人大多都住在山巅之上,唯有他所处的翱涯渊地势狭长深邃,绵延甚远。 若是从渊底的思重河潜入,一直到水流尽处,便通到了魔域与外界之间的分界处,封夷山。 封夷山半面魔气氤氲,半面灵气纵横,原本是块难得的神异之地,可惜魔神鸢婴威压太盛,这里的山神在他的眼皮底下求生,就仿佛边疆的总督碰见了镇守在此兴兵谋反的王爷,进退两难,处处掣肘。 因此,封夷山上生灵甚少,一派清寂,周围经年缭绕着薄薄的云雾,小心地掩盖住灵山上所有的光彩,一副低眉敛目,隐忍压抑之态。 听闻这片云雾是当年穹明宗掌门慕韶光所设下的结界,也正是有它,才庇佑了此地安宁。 云雾之后,阳光稀薄,天幕如纱,由于灵气滋养的缘故,地面上的草木倒是生长的十分蓬盛。 山脚下生着一片天青色的繁花,随着山坡走势向上,颜色也逐渐变淡,成为蔚蓝、冰蓝,继而逐渐渗出浅浅如朝霞般的红色来,铺展蔓延,绚如织锦。 间或有绿草点缀其间,草叶表面泛出极淡的金色,高处绮色流离,低处荫翳如水,就连疏淡的阳光映在这样的美景上面,都显得多了几分艳丽。 两只小兔妖在草丛间稍稍竖起耳朵,相互追逐嬉戏,沿着戏耍惯了的山坡一路向上。 光影流离,烟云聚散。 翻过这一处,再过了那片湖,就可以回到它们的小窝里了。 然而今日,在湖面上,多了一道比眼前所有景色还要美丽的身影。 体态风流,颀长挺拔,白衣胜雪,皎洁璀璨,流云般的衣带与长袖在风中拂动,依稀将晦明流转,光影交错。 那俊美绝伦的面容微微仰起,双目半掩在睫羽之下,像在感受自半空中洒下的暖阳,唇角似翘非翘,若温柔,若睥睨,仿若万物苍生都在他脚下低如微尘,又仿佛悲欢百态都被他看在眼中。 风华举世无双,瞬间驱散所有冷寂与颓丧,照亮万千红尘。 两只小兔妖心神俱醉,又敬畏不已,不自觉地跪伏于地。 那位仙人似已发现了他们,回过头,将手微微抬起。 两只兔妖瑟瑟发抖,紧张的难以言喻。 一道白光从对方的掌心中流出,将它们覆盖其中,而后,慢慢融化在它们的身体里。 令人连灵魂都舒服到震颤的暖意流转过四肢百骸,紧接着,一股灼热无比的力量自丹田而生,使它们的身体如花朵绽放般舒展! 两只成精多年但一直没有化形的兔妖转眼间化成人躯,竟变成了一对少年男女! “请帮我转告你们的山神,故人希望他能够兑现当年的承诺,为我完成一件事情,三日后,调动这里的树林排成迷阵,让前来的魔修难以辨认道路。” 仙人的声音亦是悦耳动听:“多谢。”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不让人心神俱醉,不能自已。 因此,明知道对方既然这样说了,必定就是曾与山神有过旧交,兔妖变成的少女还是忍不住大着胆子抬起头来,高声问道: “请问是哪位上仙尊驾莅临?” 影像逐渐淡去,声音中带着浅浅笑意:“言过了,不过一名修行之人而已,我叫慕韶光。” 片刻后,人影彻底消失,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周围的一切少了那层华美的光彩映照,却顿显黯淡。 少年和少女怔然跪地,心中怅惘。 离开封夷山外白云缭绕的那道结界,景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下来。 俊美绝伦的青年重新化为橙白相间的小猫,仰头深深地眺望一眼长空,转身消失在了草丛里。 * 一切的事情火候已到,而殷诏夜渡劫的日子,也已经随之到来了。 对于修士来说,他们通常只会知道自己渡劫的大致时机快要到了,至于天劫具体会在哪一日落下,是无法推算精准的,但殷诏夜作为已经重生过一次的人,在这方面自然抢占先机。 为了防备他人算计,殷诏夜要安心渡劫,选择一个安全而隐蔽的地点也是至关重要。 魔神死后,这片魔域中处处波澜暗生,不是适宜之地。 在之前殷诏夜遇见程棂并捡到小猫的那一日,说是去魔域的后山寻找渡劫的合适地点,其实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合适的地方,他早就已经选好了。 ——跟前世一样,离开魔域之后,再翻过封夷山,后面是一片绵延八百里的上野泽,正是殷诏夜为自己寻找的宝地。 距离那个日子还有三天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亲信,趁夜色从翱涯渊下面的河水中潜离了。 令方鳞感到欣慰的是,殷诏夜并没有因为这段日子的喂养对小猫心软,而是亲自将他塞进自己的袖子里,照原计划一起带着上路了。 水波粼粼,似一块流光浮动的绿色翡翠,殷诏夜所带的都是龙族之人,他除了在袖子上施了一个避水诀防止猫咪淹死之外,一行人畅通无阻地在水中穿行而过,随后无声无息地上岸,进入封夷山。 选择这条路线,足够隐蔽是殷诏夜考虑的重要因素之一。 上岸之后,就是封夷山之外那一片茫茫缭绕的云雾,殷诏夜眉眼不动,随意一拂衣袖,当先大步而入。 云雾似乎也惧怕他的威压,纷纷向着两侧退却,殷诏夜身后那些随从们连忙举步跟上。 面前还是那副高树繁花的美景,只是这一回,连在花丛中嬉戏的小兔都不见了踪影,周围显得更加空寂。 方鳞走上前来,低声说道:“主上,这里有穹明宗芷忧君曾设下的结界,难以御剑,要辛苦您走过这座山才能到达长野泽了。大约一日的行程。” 此事殷诏夜早已知晓。这是当年合虚之中魔气暴蹿,绵延万里不止,甚至意欲一举吞噬封夷山,但却被当时还是穹明宗掌门的慕韶光以剑气压下,并立下咒诀,言道“封夷之土,唯我睥睨”。 自此除他之外,任何大能来到此地,都必须老老实实地用双脚走过,不可御空飞行。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与上一世毫无差别,包括两人之间的这段对话。 殷诏夜也一如上次那般嗤笑道:“慕韶光,真是好大的排场和架子——且走吧。” 翻过山坡,穿过花丛,进入山林,无猛兽,无仇敌,可走着走着,周围却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的脚步声,除了殷诏夜自己之外,好似在一瞬间骤然消失。 殷诏夜唇角微微勾起,瞳孔中却带着丝丝冷意,霍然转身! 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所带出来的所有人手,全部都不见了。 这件事,前世也并未发生。 殷诏夜定定站了片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缓缓回手伸向袖中,指尖处传来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小猫还在。 殷诏夜把他捧了出来,慢慢地抚摸着,轻声说道:“你瞧,人都不见了。” 小猫扬起脑袋,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 殷诏夜低下头,深深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晦暗不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如果有其他人看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殷诏夜是失心疯了,突然发生这样的意外,不快点找人,反倒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猫絮絮叨叨。 但慕韶光却可以感觉到,殷诏夜按在他身上的手掌隐含着一股格外的力道,正细细摸透他的骨骼血肉,像是要将他生生碾碎,剖个究竟出来。 那力道不能说重,却十分危险而狎昵。 慕韶光从他手中挣出来,跳到了地上。 殷诏夜静静地看着他,像是看一只蛛网中徒劳挣扎的弱小飞虫,而后含笑问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和唐郁又是什么关系?” 慕韶光身上的绒毛一炸。 殷诏夜却笑的更加愉快了,仿佛忘了自己的处境一般兴致勃勃:“法器照不出你的本相,不是幻形术,身上骨骼皮毛未损,也不是外力所致。所以我其实不应该怀疑你,但……” 他俯下身来,一手如铁钳般强硬地按住小猫的脖颈,迫使他不能扭头,另一手慢慢在他面前摊开掌心,里面是几根猫毛。 “这是数日之前,我派人在唐郁那里搜查时发现的。” 殷诏夜似笑非笑:“而现在,他不见了。” 霍然,一股冰冷的力道如洪水般从殷诏夜掌下迸发,生生打入慕韶光的身体。 但下一刻,殷诏夜就感觉到更加磅礴的巨力反冲而上,与自己抗衡,同时,一道声音在四野之下淡淡响起。 “即便我接近你确实有所谋划——” “你又能奈我何?” 殷诏夜的身体向后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他猛然抬头,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 猫咪已经不在那里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挑清瘦的青年,剑眉飞扬入鬓,薄唇似挑未挑,明明是极其平淡的一张脸,却带着摄人心魄的神采与气度。 他的脸上带着笑意,那笑却冷彻入骨,凉透心魂。 唐郁的脸。 令人陌生的神情。 为您提供大神 醉又何妨 的《皈依猫猫教》最快更新 风起锵锵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