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被偏执反派读心后》 第1章 001 太阳西沉。 昭瓷坐在角落,望着来往行人,三番五次欲言又止。 耳边全是喧闹的吆喝声,左右都热情地招揽顾客。只有她守在自己的摊铺前,一言不发,半晌后才小小声地喊了句:“走过路过别错过。” 声音完全被淹没,无人搭理。 昭瓷闭了嘴,直等太阳落山后,安安静静收摊,将摆着的香囊、干花书签之类的小玩意统统收入囊中。 她掂掂怀里所剩无几的灵石,又更沉重地叹口气。 像她这样穷困潦倒的穿越者,在整个穿越史也是相当炸裂的。 再不给自己找个活干,她就得被饿死了。 恰在此时,数道重复的话语穿过嘈杂的喧闹,清晰异常: “青云宗招新,凡有意愿者均可一试!被选中者将有机会飞升成仙!” “宗门内待遇极好,一日三餐,包吃包住,每月还可领俸禄!” 白衣弟子举着喇叭高喊,面前大片人从他手里抢过传单样的东西。 一日三餐,包吃包住! 昭瓷眼前一亮,犹豫刹那,同样跟着去抢那传单。 虽然听着很像传销,但那可是青云宗诶! 小说的宗门之首,连男主未来都要加入的地方。 半年前,昭瓷穿越到流小说《无上仙途》中。 《无上仙途》讲述男主重生后的废柴逆袭史,打脸虐炸、美人入怀,成为了一代修真界传奇。 但昭瓷,她既没有穿成女主,也没有穿成女配,而是穿成里边毫无姓名的路人炮灰。 穷且身娇体弱,活脱脱一个药罐子,每日必须花不少灵石养病。 这个世界找工作比以前还难,昭瓷又社恐,活干不了多久,铺也赚不了多少,买药的钱花得又多,入不敷出就这么来的。 不过嘛,否极泰来了! 抢到最后一张传单的昭瓷心满意足将它揣兜里,背着自己的竹筐,逆着汹涌人潮往外走。 依照套路,接下来她肯定要在入门考核上大放异彩。然后她都想好了,她要窝在宗门内,潜心钻研术法,如非必要不与人交谈。 喔,入了宗门后,尤其得小心这时仍在青云宗的大反派。 大反派薛忱,男主两辈子的宿敌,曾是公认的剑道天才。然而他表面看着清冷矜贵,实则偏执乖戾,手里长剑杀人无数,入魔后更是差点让主角团全军覆灭。 不过吧,这时候薛忱还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她只要安静待着,两人显然不会有任何交集。 很快走到偏僻寂寥的郊外,立着的木屋岌岌可危。 “反白!”昭瓷“啪”地拍开破旧的木门,地面尘土纷扬。 转瞬间,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狗飞奔而出,往她身上用力一扑。 昭瓷嘿嘿一笑,抬手抱住它。 笑容还没来得及完整展开,面前的小木屋因方才的拍击,轰然坍塌,留下满地木块与她面面相觑。 怀里小狗还在欢快舔着她的脸,全然不知它和它的主人,今晚得露宿街头了。 昭瓷垮了脸,沉重叹气。 现在她只能宽慰自己,被青云宗收入门后就好了。 / “这山还要爬多久啊……” 昭瓷气喘吁吁,面色泛红,欲哭无泪地同身侧瞧起来仍精力充沛的黑狗讲话。 黑狗欢快摇着尾巴,吐出舌头,也不晓得听没听懂。 靠着树歇息好一会儿,她才又接着往上爬。 等至山顶时,昭瓷累得比反白还像个狗,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又在旁人望来时,凭社恐的本能,飞速敛了神情,安安静静待在一旁。 可这张脸长得出色,又自带弱柳扶风的气质。 即使昭瓷安分地排队,跟着在门口做登记,依旧有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投落在她身上。 昭瓷微扬下颌,努力忽视,内心却尴尬地快要用脚指头抠出一室三厅。 终于轮到她了。 “姓名。”登记的弟子问道。 “昭瓷。”她答,手指在桌上比划。 弟子点头,右手一挥,桌上霎时出现块写有昭瓷姓名的木牌,旁边是“六十六”的字样。 面前的少女眉眼宛如月牙,双眸清澈,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是格格不入的鹤立鸡群。 他将这牌子递给昭瓷时,忍不住笑了下:“进门右转,测试灵根属性。若是资质尚可,通过考核即可入宗门。” 昭瓷接过木牌,道过谢后,边依弟子所言,缓步往挂有“青云宗”三字牌匾的门内走去。 面无表情,却同手同足。 真是酷刑。 走到较为空旷的空地,昭瓷才感觉活过来了,大脑迟缓运作。 她长舒口气,望着不远处的人山人海和一旁“灵根测试”指示牌附近,欲哭无泪。给自己做了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这才慢吞吞往前挪去。 灵根测试是在一个方形的立台上,正中摆着透明圆球。测试的弟子将手放上去,圆球便会显示灵根状况,自觉浮现灵根等级。 天地玄黄四品,尽管有灵根者是万里挑一,但昭瓷记得小说男主自小没少因黄品灵根受嘲笑。 没走几步,冷不丁被人拦住。 那是位着紫衣的公子,面容俊秀,摇着把折扇笑吟吟:“姑娘你好。” 昭瓷想绕开他,却又不自觉止步:“嗯。” 公子没料到她如此回应,不虞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又勾起笑容:“在下玄品灵根,瞧着姑娘清丽可人,有意结交,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姓名?” 昭瓷:“不能。” 公子一愣。 她在说什么啊? 算了,就这样吧。 昭瓷内心抓狂。 “六十六!”负责测试灵根的弟子喊道。 昭瓷看了看自己的木牌,冷淡开口:“可以麻烦让一下吗?我想去测试灵根。” 她已经尽量让自己声音不要太过硬邦。 公子“啪”地合了折扇,眼底毫无笑意:“给脸不要脸?” 不少人都往这边看,昭瓷只想火速逃离这个世界,摇摇头,拎着裙子往前跑去,垂眸小声道:“再见。” 紫衣公子似是想追过来,但赶来灵根测试的人海将他层层隔绝在外。 都是来测灵根的,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作罢。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台上的少女,私语不绝于耳,压根忽视不掉。 昭瓷站在圆球前,魂已经开始四处乱飘,大脑自觉放白。 许是她过分紧张,台上的弟子笑着安抚:“莫慌,把手放上去就行了。” 昭瓷点头,依言照做。 圆球没反应。 原先压抑着的窃窃私语愈来愈大,逐渐演变成混着笑声的嘲讽: “我就说她这等着装,出身肯定不好,怎么可能有灵根嘛。” “真是不自量力,没灵根还敢去测。” “就是就是,敢来青云宗的人至少得确认自己有灵根吧?” 昭瓷盯着圆球,在发呆。 她好像没有灵根诶? 那等会吃什么,青云宗说了给参选弟子免费提供一日食宿,不论选上与否。 可以打包吗? 负责测试的弟子欲言又止,瞧这少女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斟酌片刻,终于准备开口安慰。 突然间,圆球骤发亮光,测试台笼罩在一片刺目耀眼的白光下。 台上人影不清,台下鸦雀无声。 有人喃喃:“不、不会吧……” 哐啷。 手里的笔掉在地上,负责测试的弟子都没回过神来。 白光散去后,他目瞪口呆盯着圆球绿色的大字“天品”,半晌没动静。 直到身侧传来一声轻柔的“你好”,他才回神,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激动:“姑娘,你是天品木灵根。” 天品诶。 昭瓷缓慢眨眼,习惯了的打量又变得炽热且难以忽视。 青云宗虽是第一大宗,但天品灵根的人亦是屈指可数,所以怪不得他们看见她是天品灵根如此激动——尽管木灵根,是所有灵根中号称最没用的,不能打也不能防。 反白在台下转着尾巴,瞧起来比它的主人高兴多了。 “姑娘想修什么?不如当剑修吧!”负责测试的弟子是名剑修,努力推销着自己待的御剑山,“青云宗的剑修最有名,每一次的‘天下第一剑修’都是从我们这出来的。” 他连小师妹要用什么剑都想好了,冷不丁的,面前少女摇头,垂眸,温温柔柔道:“我想当药修。” “啊?”弟子目瞪口呆,难以在登记表上落笔,“为什么?” 昭瓷很认真地回答:“因为灵药山人少。” 小说里写得清清楚楚,药修是修士里最没用的职业,连青云宗的灵药山都常年冷清,无人问津。 反观御剑山,人满为患,而且剑修大多热情,团体活动无数。 昭瓷觉得,还是灵药山适合她——每日种花种草,宗门包吃包住,这简直是她梦想的生活。 弟子试图劝说。 昭瓷油盐不入。 他最后只好在登记栏落笔“药修”,痛心疾首,在昭瓷跳下测试台时还不舍地喊道:“每年一次的转职考核,师妹有意的话,欢迎来我们御剑山啊。” 昭瓷礼貌点头。 心想:不会有意的。 “反白!”她在台下找了一圈都没见到,手作喇叭状大喊,暂时忽视其他人诧异的目光。 她叮嘱反白在这等着,它从来不乱跑的。 轻微的犬吠响起,以示回应。 循声望去,昭瓷骤然冷了眉眼,手悄然解下系着的粉色荷包。 “区区药修。”方才的紫衣公子腰间比方才多把长剑,剑柄刻着“青云”二字,显然是青云山的入门级用剑。 他拎着黑狗的后颈,在手里左右晃荡,任凭它四肢乱蹬。 “还给我。”昭瓷盯着他冷道。 面前少女黑葡萄似的双眸冷冰至极,无端令人发怵。但紫衣公子很快回过神,恶劣一笑,将黑狗晃得更凶,故意提高音量,“怎么会有人趾高气扬,结果还成了药修啊?天赋差成这样也不嫌丢人?” 大家古怪的眼神投在他身上,他也不甚在意。 额前“啪”地被一个东西用力砸中。 他垂眸望去,噗嗤就要笑出来,却震惊地发现自己浑身难以动弹。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怒喊。 昭瓷不答,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反白抱在怀中,顺着脊柱安抚,尤其注意着将它后颈乱糟的毛理整齐。 反白在她怀里蹭了蹭,有点委屈。 “晒晒太阳吧,脑子里的水应该就能干了。”昭瓷面无表情道,她实在不会骂人。 荷包里装着她自制的毒药,三个时辰后中毒者四肢才可缓慢恢复知觉。 转身走了几步,她又蓦地折回来,握拳、屈肘,用尽浑身力气往紫衣公子肚子打去。 看见他狰狞的面容,昭瓷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当那一阵盖过一阵、难听刺耳的骂声全不存在,甚至都忽略旁人震惊的打量。 疾风骤起,枝叶簌簌,飒沓如流星的银光一闪而过。 万般喧嚣归于寂静,贴着紫衣公子脖颈的长剑泛着凛凛寒光,映射出徐缓飘落的青叶。 立于乌泱泱的人群间,昭瓷跟着抬眸望去。 那是个比她稍长些的少年,身量修长,形貌昳丽,白衣绣着的大片赤金饕餮纹于阳光底闪着耀眼的光彩,一股横生的张扬恣意。 眼底还生着颗痣,最是惑人的样貌,偏又搭上最静无波澜的双眸。 他微蹙眉,睑下红痣愈发显眼,冷淡道:“噤声。” 有点眼熟。 昭瓷打量着他,脑袋还在犯迷糊。 似是有所察觉,少年撩起眼皮,懒散往她这儿望,眼尾上挑,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勾人意味。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 昭瓷仍旧板着脸,抱紧反白,冷淡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飞速转身走人,裙摆生风,顺带着在心里感叹: 【好帅一男的,真想把他摁床上。】 第2章 002 清风过场,道路两侧枝叶青翠欲滴,不时发出细碎声响。 昭瓷走得很急。 裙摆像是泛起的波纹,一圈圈漾开。 真是丢人丢到家! 方才竟然差点就看呆了,还冒出颜色想法! 昭瓷咬唇,闭眼猛地左右摇头。 走过很长段路,她都没能从这种纠结情绪中抽身,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 怀里的黑狗分外熟悉自家主人,用脑袋顶了顶以示安慰。 昭瓷深吸口气,安慰自己。 对对,反正没人知道,她自己不当回事就好。 只是…… 总觉得那少年看着过于眼熟,尤其是眼底那颗痣,好像在哪见过。 “薛、薛师兄!” 负责测试灵根的弟子小心翼翼唤道,嗓音发颤。 薛忱收回目光,眼底错愕转瞬即逝。 自有读心术以来,这还是他第一回听见如此……豪放的话语。 他记得那姑娘的模样,藏青色衣裙,眉眼精致,气质出众,巴掌大的脸如覆寒霜,瞧着便是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哪成想…… 怪有趣的。 其实还想听听她后边能想些什么。 但读心术是有距离限制的,超过十米这个范围,便无法使用。 而那姑娘恰巧立在第十米,转身的刹那,第一步便出了这个范围。 负责灵根测试的弟子见他没说话,拿不准主意,挡在紫衣公子面前,抱拳行礼:“这位是新入门的弟子,烦请网开一面。” 身形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薛师兄不会又要发疯了吧?薛家果然都是群疯子。】 这话他听得可多了,不管是从宿敌还是世交的心中。 薛忱连眉毛都懒得挑一下。 倒是树下这紫衣公子,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内心与话语都吵闹得不像话。方才隔着许远,都能听见他的各种谩骂声,吵且脏耳朵。 挨他那下,确实噤了声,心里却活跃得不像话。 【就这货色也敢对本少爷动手?】 【等本少爷日后飞黄腾达了,第一个就要他好看!非得揍他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但凡这公子敢直接这么说,薛忱还高看他几眼。 然而,他只敢靠着粗壮树干瑟瑟发抖,面色惨白,紫衣底下一滩不明液体渗出,做了土壤肥料。 也不是什么货色都配死于他手的。 薛忱蹙眉,嫌恶抬手,长剑应声入鞘。 旁人心声如潮水般涌进脑中,无一例外,不是阿谀奉承,便是谩骂指责,瞧着却都对他副追捧的模样。 习惯后倒不如最初那般嘈杂。 无趣。 薛忱抬眸,漫不经心望向某处。 藏青色的身影了无痕迹。 他戏谑地勾了唇角,侧首淡问:“方才抱着只黑狗的姑娘叫什么?” / 霓裳阁。 专为新入门弟子分发校服与教材。 “师姐你好,我是……”昭瓷凑到台前,面无表情背诵准备的台词。 哪想才起了个头,就被打断。 “我知道你。”负责分发物件的师姐将一沓书和青色衣裙当她面点清,同变术法似地揣入巴掌大的储物囊,扼腕叹息,“天品灵根的药修嘛。” 药修不受修士追捧,主要是那不上不下的状态。 既没有剑修等一众器修能打,又没有符修、阵修那般能防,还不如医修治人快。但在修炼期,药修付出的精力可不比这些少,投资报酬率过低。 终其一生,成就也不过如此。 不相识的师姐实在惋惜至极。 昭瓷不晓得怎么回应,只好点点头,接过东西,轻声道谢便离开。 等她走后,方才分发衣服的师姐转了头,和同门笑道:“长相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没想到是个高冷性子,笑都不爱笑。” 同门点头,深以为然。 昭瓷对自己无形被扣上“高冷”帽子的事一无所知。 即将踏出霓裳阁时,她又被唤了回来,微蹙眉:“怎么了?” “说漏了。”师姐没好意思讲自己聊天聊得正事全忘,轻咳一声,接着道,“两个时辰后的迎新大典上,师妹你要作为药修的新生代表在万人大讲堂演讲。” “青云宗新招的药修仅你一人,所以无需像旁的修士那样,在这两个时辰里争演讲名额。”旁边的同门补充,目露羡慕。 昭瓷脸色骤变。 果然啊,就算高冷如她的小师妹,也会为这样光荣的事而失去表情管理。 师姐了然地拍拍昭瓷的肩,鼓励:“加油!万人大讲堂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坐满的。” 什么大讲堂?万人什么?什么坐满? 一定是她没听清。 “师、师姐。”昭瓷颤抖着声音,瞳孔地震,“你的第一句话,可以再说遍吗?” / “身为青云宗新入门的药修,我很荣幸、也很自豪能有机会站在这……” 台上的少女身着药修标志性的青衣,气质如松柏。 即使顶着数万双眼眸的注视,她依旧语调平稳地演讲,面色泰然,没有半点怯场或是羞涩。 除了毫无笑容,都挺好。 台下时不时响起掌声和喝彩,全然不知她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 想死,真的。 昭瓷欲哭无泪。 【我要一剑挑飞全宗门,再立刻创飞这世界!】 昭瓷在心中绝望尖叫。 她就该去当剑修的! 那样想必不久的将来,她就能通世界互相伤害了。 边冷着脸背诵,边在心里哭嚎。 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人格分裂。 无意间抬了眼,很容易就注意到第一排坐于正中的少年,面容冷冽,样貌绮丽,在茫茫人海间是难掩的惹眼。 兴许是昭瓷的错觉,对视的刹那,他似乎飞速地弯了眉眼,像是见着某种分外有趣的东西。 再欣赏下去,她真会忘词的。 昭瓷面无表情错开目光。 演讲终于结束了。 她的魂魄也留下一半在台上,一去不复返。 又活过一天了,真好。 昭瓷拖着疲惫的身躯,宛若行尸走肉般下了台。 然而更热情的在后头,如潮水般的人群蜂拥而上,炽热的目光犹若在看国宝: “师妹,你为什么想当药修?” “师妹是隐世大族出来的吗?” “师妹芳龄啊?考虑道侣吗?” 起先昭瓷还试图应几句,再后来大脑空白,只会点头,接着连点头也不点了,木着脸听他们说。 等人群稍有松懈,她猛然打起精神,拿出从前高中抢饭的气势,捞起反白就往外冲,快到那群修士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青云宗唯一活命系修士·昭瓷,成功生还! 但又出现了个问题,她…… 迷路了。 “反白,你认路的对吧?”昭瓷蹲在地上,叹着气,慢悠悠摸着黑狗的脑袋,四顾茫然。 她光顾着逃命,压根不晓得走到了哪。 反白坐在地上,看起来比它的主人还要困惑。 兜着兜着总会出去的吧? 昭瓷乐观地想,起身,拍了拍裙子。 啊啊啊—— 近处传来阵杀猪般的叫声,响彻云霄,惊起群漆黑的乌鸦振翅而飞。 往前走没几步的昭瓷又折回来。 沉思片刻,她还是往声源处走去。 万一有人突发疾病,或者崴脚、遇险之类,需要搭把手。 既然听见了,还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一人一狗飞速前行。 脚底枯枝断叶咔嚓作响,打破周遭静谧。 昭瓷抱紧双臂,搓了搓胳膊,无形中觉得有些冷。 可抬眸,头顶骄阳,分明是最最晴朗的天气。 她已经这么虚了吗? 昭瓷犯嘀咕。 走着走着,似乎察觉到一层阻碍。 没等仔细思索,那层阻碍便荡然无存。 昭瓷没放在心上。 她辨音源的本领向来好,但愈是靠近声源处,愈是安静。 一声虫鸣鸟叫都难以听闻,氤氲薄雾弥散。 倏忽间,低沉愉悦的轻笑响起。 “我不是很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呢。” 属于少年人,轻快明朗的嗓音,犹若涓涓细流淌过。 话语里浓浓的笑意,昭瓷双臂却无端起了鸡皮疙瘩,脚步放缓。 “说说吧,谁让你来的?”宛若好友交谈的亲昵语气。 对面不答,只余痛苦的□□。 她不会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事了吧? 脑海中警铃大作,昭瓷身形骤顿,透过层层掩映的枝叶,瞧见远处清晰的人影。 白衣的少年唇边笑意加深,眉眼愈弯,漫不经心地将面前没了气息的黑衣人踹到旁边。 手里长剑血迹滴滴答答,在六合靴边留下片蜿蜒的红河。 穿过叶缝的阳光于地面打下斑驳光影,他的面容显得隐隐绰绰,犹若鬼魅。 眼底红痣闪着妖冶光泽,熠熠生辉。 少年同之前那样,徐徐侧首。 昭瓷猛然退后几步,躲开他的视线,内心发出土拨鼠尖叫。 夭寿了,她可算知道这是谁了! 大反派薛忱。 她就说怎么这人越看越眼熟。 那当然眼熟啊,书中反反复复强调的,就是他眼底那颗赤红的泪痣,勾心摄魂。 只是先前见的几面,他都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清冷矜贵,气度出众,俨然名门望族出来的公子。 谁能想到日后会是那种边笑吟吟说话,边砍你全家、屠你满门的大魔头啊? 你是懂反差的,大反派。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在青云宗的时候就已经黑化了? 跑,迅速得跑。 苟命法则第一条,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管的别管。 昭瓷很有作为路人女配的自觉,捞起反白,利索转身,主打一个飞速逃离。 原先还立在远处的白衣少年,身形却骤然消失。 咔嚓。 枯枝断裂的声音于身后响起,寒光一闪。 未干的血迹顺着长剑滑落,没入衣领,冷得昭瓷一个激灵。 她浑身僵硬,不敢再动,生怕冰冷的剑刃再往前存许,夺了她的小命。 饱含笑意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看够了?” 第3章 003 少年离得很近。 至少是超过心里安全距离的近。 浓郁的血腥味,缠绕股清冽干净的香气,将她团团包围。 昭瓷霎时愣住,大脑一片空白。 鲜血顺着少女纤长白皙的脖颈滑落,有几分诡异的美感。 她扬起下颌,身形微微颤抖,却还是绷着张脸,强撑端庄仪态。 真奇怪啊。 不单单是她能毫无阻碍地穿过他设的阵法。 薛忱微弯眼眸,笑吟吟:“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了。” 每个字昭瓷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她将这句话一个个拆开,又慢慢合起来,极缓眨眼。 “可能是我什么也没想。”昭瓷诚恳。 她现在就是处于个有问必答的状态,且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阵隐隐的刺痛。 锐利的剑刃极快留下道血痕。 死了后她会穿越回去吗? ……穿越回去她好像也死了。 横竖都是死,昭瓷突然就变得分外淡定。 她垂眸,却见脖颈架着的那把长剑骤然抽离。 少年轻快带笑的嗓音响起:“我决定不杀你了。” 昭瓷沉默刹那:“哦,谢谢。” 可能大反派的思路比较异于常人。 听见她这番话,竟然心情颇愉悦地笑了下。 清浅的呼吸擦着耳尖而过。 这比砍一剑还吓人。 昭瓷浑身一颤,宛若受惊般,立刻往前飞窜几步。她抱紧黑狗,警惕望向面前笑如春风的少年。 又是个穿越者。 薛忱唇边笑意加深。 不知从何时起,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人接近他。 有的想着要救赎他,有的想着要杀死他,有的想着要攻略他。 最后都死在他剑下了。 但这个…… 好像比以往都有趣。 一次比一次有趣。 有趣到他都有些不忍心动手了。 尸体腾起阵黑烟,薛忱却并未在意,收了剑,漫不经心地将玉佩扣于腰侧。 他垂着眼,浓密的长睫半遮不遮那颗红痣:“昭瓷。” 昭瓷朗声:“到!” 话音刚落,她立刻捂唇,欲哭无泪。 大反派果然投来诧异的一眼。 人在社恐时是会做出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 尤其是他又那样平淡的语气,昭瓷立时以为重回上学点名时。 丢人丢大发了。 但她很快就同自己和解,松手,面无表情回视。 目光却渐渐发空,像是发起呆来。 瞧这架势,大反派暂时应当不想杀她。 要杀她也没办法,反正原本她就是死的了,多活一秒是一秒。 开摆! 四周静谧,大反派也安静望着她。 怀里的黑狗却突然躁动不安,四肢用力蹬着她的胸膛。 “怎么……”昭瓷回神,垂眸询问。 她以为反白是被抱累了,俯身,将它放在地上。 反白立刻往前冲去,跑了几步又回头,示意昭瓷跟上,对着她身后用力吠着,目露凶光。 昭瓷猛然回头。 比夜晚更浓郁的漆黑蜂拥而上。 她撒开蹄子就想往反白那冲,却猛地感受一阵熟悉的胸闷,双眼发黑,骤然失了意识。 ……身娇体弱是该这时候用的吗! / 无尽的黑暗。 似乎还有震耳欲聋的嘶吼呐喊声。 滴答。 昭瓷猛然睁了眼,手上阵钻心的痛。 头顶结满蜘蛛网的屋梁,雨水顺着破洞的房顶滴滴答答落下。连蒙窗的纸,都泛黄到难辨年份,零星布着破洞。 慈祥的弥勒佛挺着肚子,端坐原地,笑眼俯瞰世间。 外边喧哗阵阵,一声比一声响,吵得人头疼。 “醒了?”带笑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响起。 像是贴着耳朵。 ……贴着什么? 昭瓷坐直身体的动作霎时僵住,甚至忽略手上无来由的疼痛,慌乱错眼,一瞧魂差点没飞。 倒是头回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狗胆。 昏迷时,她应当是侧首,半仰着脸,靠在大反派的肩上。 大反派肩部那块,有块明显的水渍,那栩栩如生的饕餮纹都丢了神采。 昭瓷心虚地收回视线,飞速坐直,试图往旁边挪去。 挪没多远,手指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如经年积雪般冰冷。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 少年半屈腿,另只手搭在膝盖,漫不经心地望向她,笑不至眼底。 鲜血顺着她的手腕下淌,在白衣落出朵朵红梅。 好想叫他放手。 但先前小命差点丢他手中,昭瓷又没这胆子开口。 她只好垂眸,盯着自己手腕上不深不浅的伤痕发呆。 这伤怎么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薛忱弯了眼,贴心解释:“我想看看你和别人是不是流着一样的血。” “可惜是一样的。”他叹气。 数载春秋里,这还是他耳边第一回如此安静,读心术全然失了功能。 在碰到昭瓷的时候。 “你叫什么?”薛忱骤然开口,停下捏她手的动作。 先前他不是喊过么? 昭瓷不明白,如实回答:“昭瓷。” 看来是真名了。 薛忱挑眉。 他不说话,昭瓷就更不可能开口,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新裙摆发呆,顺带给伤口撒点药。 庙外的那群人还在叫唤着,不知疲倦。 平心而论,薛忱捏得还挺舒服。 就是力度再重点就好了。 薛忱动作微顿,抬眸,似笑非笑:“这个力度可以吗?” 指尖的触感果然变重些许。 昭瓷点头,冷淡肯定:“不错。” 救命!她刚才是不是把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 这手指之后还能要吗? 昭瓷欲哭无泪,没察觉到薛忱流连在她身上,饶有趣味的眼神。 噼里啪啦。 像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鼻腔里漫开的焦味告诉她,可以自信把“像”字去掉。 熊熊烈焰,自外向内地将破庙包绕。 这回昭瓷听见外面的人在喊什么了:“把庙烧了!看那鬼祟还如何作乱!” 反白不在这,应该是之前跑掉了。 就剩她和薛忱。 薛忱肯定不会死,青云宗的天之骄子,又是日后大反派。 那还在被他玩手指的她,应该也是不会死的啦? 昭瓷宽慰自己。 她不是没想自救,问题在于薛忱拽她手的力度过大,全然无法抽走。 累了,摆烂吧。 薛忱却在这时松手,起身,白袍一尘不染。 目光落在弥勒佛身后,轻慢勾唇。 周身似有无形的屏障将他与火焰隔开。 庙门在这时已然被火焰封堵。 昭瓷同样飞速起身,往窗外小跑去,试图自救。 扑面而来的浓烟火焰,呛得她猛咳几声。 走没几步,薛忱骤然停步,侧首挑眉:“你想被烧死么?” 这是叫她跟上了。 昭瓷其实不是很想,但她不会术法,留在这必死无疑。 她踱着步,小跑着跟过去。 “离我十米外,就会死。”薛忱轻笑着道,尾音微微拉长。 烧得正烈的大火,似是燃在他眼底。 昭瓷面无表情点头。 离他十米内,会不会活也很难说。 可能是她不满的神情有点明显,薛忱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 弥勒佛身上披着的破袈裟已然开始着火,他视若无睹,背着手,漫不经心绕到佛像后头。 也不见如何动作,面前斑驳破旧的墙壁骤起繁复纹路,浅蓝亮光于上涌动。 “开。”他淡道。 墙面应声而开,露出漆黑的甬道。 他宽敞的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宽肩窄腰,乌发飘曳,腰间玉佩的“薛”字流转金光,这么望去自是清冷矜贵。 昭瓷蓦地想起他的结局,悄悄叹口气。 《无上仙途》一书中,最可惜的确实当属薛忱。 出生望族,年少成名,结果被重生回来的男主各种夺机缘,声望、地位统统夺个便,一代天骄自此沦落。 起初他还能与男主维持明面上的和谐,直到薛家灭门后,薛忱彻底入魔,剑下亡魂不计其数。在最后,被男主伙同仙门百家绞杀,魂飞魄散。 《无上仙途》虽然没明说薛家灭门的原因,不过瞅着他专逮着主角团作对的疯劲,十之八九同男主分不开关系。 ……尽管小说里还写薛忱从前是高岭之花呢。 脖颈上冰冷的触感尚未散去。 昭瓷抬手,摸了摸结痂的疤痕。 “进去。”薛忱言简意赅。 他侧身,让出漆黑的大门,玉佩晃动间偶尔叩上蹀躞带,发出声脆响。 滚滚热浪自后袭来。 昭瓷没意见,垂首,安安静静照做,尽可能与他拉开大点的距离。 明明与亮堂的火光仅一线之隔,甬道里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亮光难以驱逐半点黑暗。 脚步没有半点停顿,昭瓷毫不犹豫地往里头走去。 她不怕黑,更不会对视物不清难以适应。在现代缠绵病榻时,她最习惯的就是与黑暗为伍。 待外边必死,往里走还可能活——尤其是大反派也跟着进来。 心情自然没多沉重。 哐当。 来时大敞的石门轰然关上。 猝不及防的,昭瓷与甜腻诱人的脂粉香装个满怀,伴着女儿家银铃似的咯咯笑声。 “小姑娘。”连声音也好听的紧。 昭瓷连连后退,她却明显在步步紧逼,笑声愈来愈近。 “奴家不好看么?为何要逃?”她听起来有点难过。 倏忽间,两侧火把“噌”地亮起,清晰映照出凑到面前的红衣骷髅,头顶白得发亮。 它用本该装着眼珠的两个黑洞,直愣愣盯着昭瓷,上下颌张合间发出骨骼摩挲的声响。 乌黑干枯的发丝沾着干涸的红色血块,遮住小半边面颊,可怖异常。 昭瓷却骤然松口气。 “吓死我了。”她拍着胸脯,展眉笑道,“还以为是人,原来是骷髅啊。” 第4章 004 火焰跳动,于甬道两侧投下晦暗轮廓。 身着破旧红衫骷髅蓦地“扑通”一跪,上身贴地,连叩数下。 昭瓷吓了一跳。 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要捉她的时候,这骷髅还雄赳赳气昂昂,嚷着若是她不照做就得丧命,将那空荡荡的眼眶直往她跟前凑。 她刚躲开,都没来得及回手,便来这一出。 一阵熟悉的气闷。 昭瓷赶忙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颗药丸往嘴里丢。 跪在地上的骷髅小心睨她眼,微歪脑袋,似是在斟酌措辞。 半晌后,她哽咽着开口::\"奴家原是汴都歌伎,从良后成了一介富商,船队无数,家缠万贯。哪想遭歹人陷害,在附远经商时身蔵鱼腹,船队尽毁,连住所都被熊熊烈火燃烧殆尽!\" 她的面骨上,奇异地浮现一种戚然悲怆的神情,浑浊液体自空荡的眼眶往外流。 骷髅讲得凄凉,昭瓷却没有多大反应。半蹲在地上,双手撑着脑袋,权当个故事听着玩。 那骷髅对她动手前,讲得可是自己乃大官正室,被小妾毒杀。 她不信,大反派应当也没信。 昭瓷抬起眼,偷偷摸摸瞅眼薛忱。 他半边身体隐没在黑暗中,神色恹恹,听见骷髅声泪俱下的讲述,却连眼皮都懒得抬。 察觉到她投来的一望,这才撩了眼,似笑非笑:“怎么?” 昭瓷赶忙收回视线,保持蹲姿,看起来分外乖巧。 内心却在骂骂咧咧: 【不就看你一眼嘛?好吧好吧,知道你好看,下次再看。】 【等等,他不会因这就把我眼珠子挖出来吧?那我是不是得看两下?】 【动手前可以让我吃顿好的吗?好饿。】 薛忱睨她眼。 她立刻变得比方才还乖,内心却更加丰富。 大反派怎么一直盯着她啊? 昭瓷欲哭无泪,好在骷髅很快哽咽着开口,转移注意力。 “请帮帮奴家。”骷髅俯身,头贴在地面,身侧的骷髅手却有黑光一闪而过。 火把猛然熄灭。 骷髅悠悠的声音在一闪而过的黑暗中响起:“只要……” 火把重燃,转瞬间她便来到昭瓷面前。 上下颌大张,五指作爪,狞笑着道:“把你这具躯壳给我!” 劲烈的、挟股腥臭的罡风扑面而来。 昭瓷迅速弯腰,就地打滚,错过这一击。 发间的簪子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做梦去!”昭瓷有点生气。 她一把拢起散落的乌发,从地上捡了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用力往骷髅身上砸去。 哐当一声,混着骷髅惊慌失措的尖叫。 不久前还捏着昭瓷指尖的那只手,摁在骷髅颅顶,手背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 清冽冷淡的香味涌入鼻腔,像是山间晨雾。 骷髅显而易见慌了神:“等等……” 薛忱却连个字都懒得应。 五指骤紧,骷髅很快在他温和的笑容里,寸寸龟裂。 有缕同骷髅红衣如出一辙的色彩,悄然钻入身侧姑娘的额前。 薛忱微侧首,却只是淡漠收回目光。 缠着银光的细碎粉末,无风而飘动。 小片黑雾从中逃脱,萦绕在纤长的指尖。 “啧。”薛忱垂眸,挥手打散那片黑雾,不耐地压了压眼皮。 甬道归于沉寂。 薛忱侧首看眼昭瓷,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六合靴碾过地面碎裂的骨架,咔嚓作响。 一回生二回熟。 昭瓷立刻熟门熟路跟上。 骨骼碎末凝成的飘带,始终不紧不慢在他们前边。 出了庙门,与刺目阳光撞个满怀。 昭瓷抬手挡在额前,半眯起眼,好一会儿才完全适应。 庙里头虽然看着破,外边却异常得雄伟壮观,单从方才那条狭长幽黑的甬道便可见一斑。 原先围在周遭里一层外一层的人群,早已散得差不多,剩余些许指着焦黑的破庙哈哈大笑。 “往后,汴都可就恢复宁静了!” “那毒妇死有余辜!” “走了走了,喝酒庆祝去!” 汴都。 破庙里的毒妇。 昭瓷立时想起方才红衣的女鬼。 但人家刚想杀她呢,她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圣母到立刻关心人家的生平。 这般想想,大反派还救她一命呢。 昭瓷很快将女鬼的事抛在脑后。 远处突然涌来一片绿色的、攒动的海洋。 近了才发现是统一着装的侍卫,通体发绿,他们边嚷嚷着“薛公子”边大幅挥手。 这个方向,昭瓷是站在薛忱的前头,首当其冲地面对这堆疯狂的人群。 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她飞速往后一撤,整个人躲在薛忱身后。 但她只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面无表情,内心却无数次土拨鼠尖叫。 薛忱回眸,挑了下眉,倒是什么也没说。 “薛公子。”为首的绿衣侍卫定定站在他面前,恭敬行礼,“我家夫人恭候多时。” 被少年含笑的双眸一望,他无端发怵,浑身一颤,迅速解释道:“夫人乃叶丞相的妻子,二品诰命夫人,与薛家曾有交情。此次是叶府中出了怪事,夫人不得已才麻烦公子的。” “和薛家的谁有交情?”薛忱淡问。 侍卫摇头,不敢应声。 他确实不知道。 算了,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薛忱收回目光,神情恹恹:“行了,带路吧。” 浮在前边的细碎粉末,刷拉一下,无声无息地附在那人身上硕大的“叶”字。 读心术大多时候并不好用。 比如现在。 纷纷扰扰的声音乱七八糟入耳,难以分辨信息,吵得头疼。 薛忱转头,身后藏青色衣裙的少女低着脑袋,玩着腰间的穗子,一副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架势。 他笑了一下,懒洋洋道:“手给我。” 侍卫一惊,猛然回头,才发现不是在和他说话。 【不要。】 但昭瓷也就敢在心里拒绝,面上仍乖乖巧巧把手递过去。 薛忱捏着她的手,似笑非笑:“你在心里骂我。” 昭瓷眨眨眼,分外无辜:“没有啊,我哪敢骂您。” 【骂得就是你!】 【大坏蛋!大反派!】 【见面就想干掉我,现在还想锯我的手,不骂你骂谁?】 薛忱挑眉,捏了捏她的手。 聒噪的声音荡然无存,却又有点无聊。 叶府离破庙不过几步距离,没走多远便到了 一早候在门口的小厮立刻上前,拱手歉意道:“夫人抱恙,今日不便会客,烦请诸位同小的这边走。” 这算是种怠慢了。 但昭瓷不懂这个,薛忱又不大在意,立在身后的侍卫明显松口气。 叶府不愧是当朝宰相的居所,财大气粗。 假山、湖泊、禽鸟,一应俱全,看得昭瓷眼馋不已。 她也想要这样大的府邸,然后在里边种花花草草,每日睡到自然醒。 带路的小厮是个热情的。 多亏他不停地说话,昭瓷大抵弄清他们正在人界的汴都,离修真界,尤其是青云宗,十万八千里。 也不晓得薛忱是怎么和她到这儿来的——但仙都能修了,好像也没多奇怪。 走过长长的回廊时,昭瓷试探着扯了下薛忱的袖子。 薛忱垂眸,平静问道:“怎么了?” 看起来没有要剁她手的意图。 昭瓷松口气,奇迹般地习惯被他捏手指的感觉。 她用另只手搭在唇边,踮脚,小小声地问道:“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 薛忱不说话,笑意半分未减。 “或者你告诉我怎么回去,我可以自己回去的。”昭瓷斟酌着道,试图证明自己没有用,“我这么弱,又这么容易生病,待在您这样的天之骄子身边,就是个累赘。我太不好意思了。” “我不介意。”薛忱轻笑道。 昭瓷:“……” 【你不介意,但我介意啊!】 【你能不能听懂什么叫言外之意啊,大坏蛋!】 薛忱蓦地笑道:“确实有个法子能走。” 昭瓷洗耳恭听,瞧他笑的模样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薛忱:“死一回。” 昭瓷:“……” “我其实也没那么想走。”昭瓷诚秒怂。 小厮奇怪地回头,只见长相姣好的少年少女毫不遮掩地交谈,对话内容却难以听清。 叶夫人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刚好一左一右临着。 薛忱不担心昭瓷逃跑,昭瓷也没这个胆逃跑。 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青云宗。 形势逼迫下,昭瓷很快决定屈服,在薛忱那刷刷好感。 免得下回遇着什么事,薛忱把她当人肉盾牌直接往前丢——书里他就干过类似的事,不止一回。 修士也是要睡眠的,只是不若普通人那般多。 但小说里写了,薛忱总频繁失眠,偶尔睡着了,又困于噩梦中。 等薛忱松开捏她指尖的手后,昭瓷立刻解开身侧为数不多的几个香囊,迅速塞进他没来得及合拢的掌心中。 大反派应该不会因这就锯她的手吧? “安神的。”昭瓷飞速跑进房内,扶着门,探出小半张脸,弯着眉眼笑道,“祝你好梦。” 【晚安。】 她分外有礼貌地在心里说道。 门缓慢合上,将薛忱冷淡的目光一道隔离在外。 烧起炭火,驱除寒气后,昭瓷便开始清点身上的东西,沉重叹气。 药吃完了,安神的香囊只剩一个了,迷药之类的所剩无几…… 唔,算了,她有点困。 昭瓷相当乐观地将东西收好,用力往床上一扑。 叶府的床榻相当舒适。 昭瓷才躺上去没多久,便立刻沉沉入了梦乡。 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上,她乘坐于一叶小舟,随浪漂泊。 阴影投落,庞大的船队自她身侧呼啸而过,颠得小船颤动不已。 昭瓷勉强稳住身形。 平静的海浪却在这时骤然变成一片火海,奔涌而来,将她连带小舟一起吞没。 昭瓷只来得及瞪大双眸,噗通,猛地坠入海中。 鼻腔、喉咙、耳蜗,全都涌进滚烫的海水。 触手样冰冷的东西缠着她的腿,用力将昭瓷往下拖,枉顾她的挣扎。 昭瓷很快就喘不过气,呛而窒息,像是有人硬生生扼住她的咽喉。 倏忽间,更加冰冷的触感落在胳膊上。 似乎是轻轻拉了她一把,扯着她直到脑袋浮出海面。 昭瓷展眉,终于睡得安稳。 薛忱收回手,面色波澜不惊,并不多在意她眉心跳动的红光。 许是房间的主人过分的体寒怕冷,屋里燃着炭火,偶有噼里啪啦的声响,暖烘烘的。 他抬起身侧那只手,摊了掌心,露出其中那只小巧的香囊。 薛忱低垂眼睫,唇角微微上挑,香囊在空中划过漂亮柔和的弧度,精准落在火盆内。 火舌喧嚣着吞没。 皎皎月光自外入内,少年的身形被拉得分外修长,白衣落清辉,流转金光的饕餮纹显得分外冰冷慑人 第5章 005 雨滴淅沥,叩击窗户,噼里啪啦似是珠落玉盘。 昭瓷翻了个身,用锦被蒙住脑袋,迷迷糊糊又察觉到哪儿不对。突然睁了眼,一个鲤鱼打挺起身。 桌上沙漏聚成小丘,将近正午了。 炭火烧过大半,铜制香炉往外慢慢吐着云雾。隔着飘动的薄帐,事物都瞧得不大真切。 昭瓷揉揉眼,打着哈欠下床。 她睡得还挺好的。 如果没有做那个诡异的梦,会睡得更好。 梦里她死得可真惨。 先在海里泡了大半天,接着横死某处,无人收殓的尸体腐烂发臭,最后成一具白骨。 “好像得去找下大反派。”昭瓷边洗漱,边自言自语。 生命来之不易,她可还记得大反派那句“离我十米外会死”的威胁。也不晓得过了十米,是被术法夺性命,还是他亲自动手。 但不管怎样,昭瓷还想多活会儿。 有空就去刷刷好感吧。 她叹气。 出门时,雨已经停得差不多,将入冬的树木分外光秃,傲立于寒风。 昭瓷身形微顿,目光锁在院内树底的一丛小白花上。往薛忱那拐的脚步,不自觉转了个向,出门时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 院子离大反派的屋子也没到十米嘛。 她蹲在树前,裙摆拂过叶尖,沾上雨珠。 “请问,院内的花草可以摘吗?我就摘一点点。”昭瓷给自己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侧过脸,冲垂首侍立的小厮问道。 小厮不明所以,但点头如实道:“可以的。夫人说了,姑娘的任何需求府邸上下都将竭尽全力满足。” 昭瓷弯了眉眼:“谢谢。” 她蹲在小白花前,小心碰了碰它的花瓣。 这小白花,她只在《百植谱》里见过,这还是第一回见过实物。 唔……就是叫什么来着有点不大记得了。 细蒙的雨丝又开始缓缓飘落。 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伴着清寒的香味。 “你在做什么?”暗含好奇的清脆嗓音响起。 昭瓷动作停滞,仰起脸,与披着薄雾的少年骤然对视。 少年墨发高束,眼底红痣在雾气弥散的伞下明灭不清。他换了身鹅黄的衣裳,肩部仍是金线刺绣的大片饕餮纹。腰封收紧,勾勒出凛厉线条。 不喊打不喊杀时,大反派瞧起来确实清冷矜贵,皮相过分惑人。 但他给她打伞这事,昭瓷很害怕。 总感觉有种,对将死之人的纵容。 “摘花。”昭瓷如实回答。 她是想往伞外挪的,可雨愈下愈大,倒也犯不着为难自己。 又是这样。 薛忱微弯眉眼,他又读不到她的想法了。 长久的沉默。 昭瓷一直盯着小白花发呆。 冷不丁的,薛忱骤然出声:“你给我的香囊,我丢了。” 昭瓷没多大反应:“哦。” 少年似是有点困惑:“你不生气吗?” 他垂眼望着她,琉璃色的瞳孔里流转寒光。比起困惑,更多是种遇见有趣玩具的好奇。 “不生气。”昭瓷平静摇头,吞吞吐吐道,“你做什么都挺合理的。” 【毕竟是大反派嘛。】 【你待在身边的感觉,就像随时绑个定时炸弹。一开始还担心炸弹什么时候炸,习惯后便随便了。】 【其实就算你现在把我脑袋砍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啦。】 薛忱笑了。 昭瓷满头雾水。 大反派的事果然不是她这等凡夫俗子能懂的。 昭瓷用帕子隔着,摘了几株小白花,准备回去细细研究。 她往前移点,头顶的伞便跟着移点。 沉默间,一身翠绿婢女款步而来,行礼道: “薛公子,昭姑娘,叶夫人有请。” 昭瓷觑眼薛忱的神色,试探道:“我身体不大舒服……” 薛忱:“十米。” 昭瓷闭嘴了。 叶夫人派来的婢女昂首在前带路,不时蹙眉,指点遇见的侍从。 明显在府邸里有点地位。 穿过长廊时,昭瓷犹豫再三,还是凑近薛忱,小小声问道:“你心情怎么样?” 薛忱睨她眼:“还行。” 昭瓷明显松口气:“你可以教我一点术法吗?就最简单的那种。” 她用来防身,以免女骷髅那样的意外再发。 薛忱微一愣,唇角很快上挑,爽快应道:“可以啊。” “我给你演示一遍。”少年笑如春风。 昭瓷期待搓手。 热浪骤起,滚烫温度隔着鞋底隐晦传递。 昭瓷吓了大跳,好在反应快,立时往身边连退数步。 原先她站立的地方,一捧烈火灼灼燃烧。 石板很快被烧得焦黑,却在火焰熄灭时,复原如初。 但原先落在地上的枯草,可是被燃成灰烬,随风而散。 若是她再晚一步,约莫也得加入灰烬大队,跟着同去滋养万物。 昭瓷怒气冲冲瞪向始作俑者。 少年背着手,衣衫翩翩,面上仍挂着温和淡然的笑容。 他煞有其事地叹气:“那看来你学不成了。” 昭瓷:“……” 瞧她这暴脾气。 昭瓷“啪”地就被点燃了,手比脑子更有想法,飞速从荷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就要往薛忱额头扔去。 她今天非得教他做人! 咚咚咚—— 有节奏的叩击声立时唤回昭瓷的理智。 婢女轻叩房门,片刻后里屋传来声沉稳的“进”。 昭瓷立时收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收好东西,乖巧站回薛忱旁边。 对视时,她还无辜眨了眨眼,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寄,小命差点不保。】 【迷晕大反派,再把他揍一顿。我可真敢想,我怎么敢的啊。】 薛忱似笑非笑:“你想揍我?” 昭瓷诚恳:“没有啊。” 薛忱轻呵一声。 “二位,请。”婢女躬身行礼。 她没忍住多看了一眼,薛家的作风,印象里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室内布局相当奢华,开门刹那,差点没闪瞎昭瓷的眼。 四角各摆着一人高的珐琅彩瓷瓶,博古架放满古籍与精美摆件,桌椅、香炉、珠链更是瞧着便价值不菲。 正中太师椅坐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染着大红蔻丹的指节搭在金质把手上,显然是那位叶夫人。 察觉来人,她只抬眸,将仅有的正眼投向薛忱,余光都懒得给昭瓷,厌烦的神情稍纵即逝。 受过嘱托的小厮立刻上前,请薛忱入座,同样视昭瓷如无物。 是谁求着来的吗? 不是这位叶夫人说请她和薛忱来吗? 昭瓷血压飙升,却只能按捺不动。 大反派在旁虎视眈眈,而叶家又是当朝宰相。因口舌之快丢性命,最不值当。 “薛公子,请你来是……”叶夫人手抚茶盏,慢悠悠开口,还没说几个字便被打断。 “叶家的教养,委实另我刮目相看啊。”薛忱笑得和煦。 叶夫人神情骤冷,像是要发作,但很快又勾起个勉强的笑容:“确是下人疏于管教了。” “没点规矩的东西!”她厉喝,“还不快给昭姑娘上座!” 狐假虎威还是很舒服的。 昭瓷不会说她看见叶夫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身心舒畅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个世界里修士的地位很尴尬。 普通人对他们又敬又畏,而如叶夫人这样的权贵甚至还多了嫌恶和惧怕。 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昭瓷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听薛忱与叶夫人对话。 她素来对香味敏感,位置又紧挨着叶夫人,很容易察觉到叶夫人身上那股不甚明显的、和女骷髅一模一样的气味。 “薛公子,我想请你帮忙除了叶府的邪祟。”虽是求人,叶夫人却一副趾高气昂的态度。 似是料定薛忱定会答应,她接着道,神情些许凄戚:“我那夫君是个负心郎,背着我养了一房外室。但那外室是个心高的,妄图毒杀我以夺正妻之位。事情败露后,她被赶走,据说不久后便自尽了。” 叶夫人转着手腕的镯子,突然提高音量,愤愤道:“我原先怜她孤身一人,多次始于援手。哪想她死后,化作女鬼于叶府作祟,还多次入我梦中说要夺我性命!” “薛公子,三日内我要那外室魂飞魄散,叶府重归安宁。”她语调归于平稳,像是下命令般,“身为薛家人,你有义务处理这事。” 【还带道德绑架的啊。】 【做好了她说是她福大命大,做不好她说是你没本事。】 【大反派你别犯傻,这事答应不得。】 薛忱余光瞄了瞄,见藏青色衣裙的姑娘正撑着脑袋,乐此不疲往嘴里塞糕点。 她好像格外喜欢面前那碟糕点,薛忱桌下手指微微一动。 昭瓷抓了个空。 她眨眨眼,困惑地看着那碟突然变远的糕点 薛忱收回目光,蓦地轻笑道:“另请高明吧。” “什么?”叶夫人错愕,转而拍案怒起,“这是你们薛家的责任!” “哪里。”相较叶夫人的震怒,薛忱明显过分淡然。 他抿口茶,不紧不慢道:“薛家向来‘只除妖魔,不问人事’。这种纷争导致的邪祟,不归我们管。” 这倒是。 昭瓷想起小说里的设定。 薛家在全修真界都分外特立独行。 他们被尊为“卫道者”,本身却并不乐于卫道。所有薛家弟子都称自己只除妖魔。 而且对妖魔的划分,薛家似乎自有定义。这点小说写的不明确,只是每回主角团想除的妖邪,都会被薛家人救下。 叶夫人打量他好一会儿,突然冷笑,使了记眼神。 侍奉两侧的小厮立刻动手,却不是冲着薛忱。 哐当。 昭瓷手里的茶盏坠落在地,碎成无数瓣。其中一片擦着她的小腿而过,留下淡淡的血痕。 望着擒住她的大汉,昭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叶夫人掐住昭瓷的面颊,将她的脸捏到变形,骨节隐隐泛白。 “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愉悦勾唇,逼迫昭瓷转向仍云淡风轻的少年,轻笑着道,“我奈何不了薛家人,但你这位心上人,可就说不准了。” 第6章 006 室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正中被擒住的少女身上。 她微瞪双眸,似是难以置信,面上依旧无甚表情,但明显故作镇定,像是下一秒就得哭出来。 叶夫人志得意满地笑了。 昭瓷却只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不要都盯着她看啊。 昭瓷内心原本有很多想法,比如将叶夫人从头到脚骂个彻底。 可被这么一围观,她跑到嘴边的话立刻被吞回去,成了句小声的解释:“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叶夫人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啊。】 【啊啊啊服了,能不能听懂人话?】 【抓条狗来威胁,估计都比抓我有用。】 昭瓷没指望薛忱救她。 大反派不补上一剑,她就已经觉得很感激了。 临得更近了,叶夫人身上那股似是糜烂尸臭般的气味愈发明显,被脂粉的香气遮盖大半。 同骷髅身上的气息一致,甚至和她在梦里闻见自己腐烂的味道一致。 像是有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上脖颈。 一阵清风拂过耳畔,伴着咯咯的笑声,女骷髅的声音轻飘飘响起:“你怎的这般铁石心肠?帮帮奴家呀。” 细听时,话语却又骤然散去。 快得似场幻觉。 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搭上腰间荷包,昭瓷努力盘算着自救方法,靠这所剩无几的药。 “随意。”薛忱闻言岿然不动,眉毛都没挑一下。 他放了手里的杯盏,轻笑道:“茶不错。” 叶夫人眯眼,打量着他,像是在辨别他话语的真假。 就是现在! 昭瓷猛然抬肘,用力在叶夫人腰侧一撞。趁她吃痛松手时,立刻解开腰侧的荷包,细腻的粉末从敞开的口缓慢飘散。 离得近的下人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叶夫人却仅仅是晃神,刹那后,又立时恢复正常。 “哪里跑!”叶夫人的神情变得分外狰狞,不似人类,五指作爪冲她飞身而来。 周身空气流动似乎隐隐有了变化。 倏忽间,凛厉冰冷的寒光贴着昭瓷的脖颈一闪而过。 “但我不太喜欢别人威胁我。”薛忱气定神闲地收回手,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朋友间交谈的语气。 银光犹若箭矢般穿透叶夫人的肩膀,却没有留下半分血痕。 叶夫人仍像野兽般往前冲,好似感觉不到痛意。 她咧开唇,嘴角几乎贴上耳根。手指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在空中一转,原先昏迷的下人又摇摇晃晃起身,瞪大的瞳孔中见不得丁点眼白。 尚有神智的家仆震惊,夺门而出,腿却在中途被黑雾一颤,乖乖往回走,双目同样变得异常空洞。 浓郁的黑雾如潮水般散开,遮挡视线。 昭瓷顿住脚,努力辨别方向,不敢再轻举妄动。 能叫薛忱出手的,十之八九得是妖魔。 瞧叶夫人和她手下的模样,也确实不像人。 还有一次用量的药粉。 虽然不晓得对他们有没有用,但聊胜于无。 昭瓷警惕半敞荷包,相当乐观地想,现在大家就没办法盯着她看啦。 数道银光骤然穿透密布的黑暗,亮如白昼,所过之处留下片如野兽嘶吼的哀嚎。 风驰电掣,似是繁星坠尘。 小说里薛家术法最明显的特点。 可问题是…… 昭瓷提着裙摆,狼狈地躲过敌我不分的银光。 好几次她都能感受到挟着杀意的银光擦过脸颊。 最后确是穿透她身侧妖魔化的下人,但昭瓷依旧胆战心惊,想立刻回到方才被挟持的时刻。 多么安全和舒适。 借着夺目的银光,她匆匆抬眼,与不远处鹅黄衣裳的少年对视。 他肩部的饕餮纹泛着亮光,兽眼虎视眈眈。 少年孑然立于纷乱中,背脊挺直,似是出鞘的利剑,兀自分割光与暗。 少年友好地弯弯眉眼,贴心提醒:“我又救了你一次。” 话音刚落,数道更加绚烂的银光于昭瓷身侧飞驰。若是偏过点,估计能叫她立时血肉飞溅。 昭瓷反复在生死边缘大鹏展翼,大脑逐渐失去对身体约束力。 她面无表情:“谢谢。但其实也没有安全到哪里去吧?” 这明显是故意的吧? 小说里写得多明白,薛忱是薛家有史以来术法最出众之人。 妖魔作祟,薛忱却好似一点也不急,长剑都未出鞘,像是在等些什么。 指节微屈,于空中随意一划,将冲上来的家仆钉在地面,任由他们龇牙咧嘴叫唤。 他挑眉望向昭瓷:“嗯?” 神色在闪烁的银光中晦暗不明。 理智归来。 昭瓷“啪”地就把嘴巴捂上,诚恳道:“我是说,万分感谢。” 薛忱嗤笑一声,不晓得信没信。 三番五次的袭击终于惹恼包含叶夫人在内的一众妖魔。 他们的目标从昭瓷转为那位带笑的大反派。 黑雾变得更加浓郁,物件轮廓再难看清,腥臭弥漫。 昭瓷选择趁这个时间跑路。 大反派这么强,当然不需要她管。她在一旁给人加油呐喊,估计人还嫌吵呢。 十米…… 门口那应该还没到。 就方才那点运动量,已然超过这具身体的极限。 她又感到阵熟悉的气闷,荷包里却空空如也。 这时也顾不上那么多,昭瓷深呼吸,提着裙摆,往印象里的门口跑去。 跑慢些,顺着记忆来,应当不会有问题。 才这么想,脚底踩着个什么硬质、滑溜的东西。 电光石火间,昭瓷猛然意识到那是她摔碎的杯盏。 她重心不稳向前摔。 像上次在青云那样,似乎又穿透层难以察觉的无形阻碍。 清冷淡然的气味压过弥漫不散的腥臭。 昭瓷两手搭在分外结实紧绷的物件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温热的温度隔着细腻布帛源源不断传递。 “咚”的一声巨响,似乎还伴有人的闷哼。 昭瓷猛然意识到什么,双手用力,挣扎着便要起来。她才刚微直起上半身,浓烈腥臭扑面而来,挟股劲势。 扑哧。 锐物没入血肉,还缓慢又闲适地转过几圈。 面颊溅上温热的液体,妖魔化的人群发出阵阵兴奋的嘶吼,像是在庆贺。 ……好痛。 昭瓷整张脸皱作一处,双眼发花,恍惚地听着自己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第7章 007 昭瓷不敢想现在是个什么姿势。 她一手碰着细腻的纹路,一手搭着劲瘦有力的胳膊,耳边阵阵沉稳心跳。 手底的触感如玉般冰凉温润,差点没把她魂都给冻飞。 受伤都不是那么严峻的问题。 穿越前她罹患癌症,适应疼痛也就刹那的事。 漫天银光骤熄,四下重归黑暗。 倏忽间,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中,以他们为中心,远比先前更加绚烂的银光辐射般散开。 饕餮纹路愈发清晰,兽眼虎视眈眈,与昭瓷大眼瞪小眼。 昭瓷将脑袋垂得更低,打死不抬眸。 今晚做的梦都会是噩梦。 如果她还有今晚的话。 但往好想,她是替大反派挡伤呀。 她可以像救赎文学里的女主那样,装弱卖惨,或是口是心非地傲娇关怀,狠狠在大反派那刷好感。 “还不起来?”平静的嗓音骤然响起,似是覆满冰碴子。 胸腔震动愈发明显,清浅的呼吸拂过发顶。 刚想的方针全作云烟散去。 昭瓷仿佛受了巨大惊吓,头脑空白,“嗖”地以平生最快地速度弹起来。 扯动伤口时,又是阵狰狞的呲牙咧嘴。 薛忱也起了身,拍拍衣摆,倒是不紧不慢,分外从容的。 璀璨夺目的银光中,少年的轮廓有些模糊。 看不清他的神色,昭瓷手无意识地搭上脖颈快愈合的血痕,隐隐觉得脊背发凉。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她语速飞快,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啊不,我没想救你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薛忱:“……” 他原先是想瞧瞧昭瓷要做什么。 又是挡伤,又是仗着她那对阵法免疫的体质突然扑过来。 其他穿越者也很喜欢挡伤。 有的挡完伤就开始卖惨,关切话语一股脑砸向他;有的挡完伤把他骂了一顿,再暗中送温暖。 内心想法倒是如出一辙,想着要救赎他。 薛忱很好奇昭瓷会怎么做。 如果还是这些没新意的东西,那她和过往之人也无甚差别了。 活着也没有多少意思。 结果…… 偏偏她心里还真就这么想的。 绝非惺惺作假。 薛忱没应声,昭瓷当然喜闻乐见。 她用没伤的那只手,提起裙子,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肩膀的剧痛却骤然消失。 脚步微顿,昭瓷诧异侧首,银光一闪而过。 原先还发黑冒血的窟窿此刻复原如初,透过破裂的衣裳,露出片莹白细腻的肌肤,仿佛受伤和剧痛都是场幻觉。 下意识的,昭瓷侧目望向不远处傲然而立的少年。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乌睫低垂,手指飞速结印,高束的墨发于身后摇曳不休。 前不久凶猛异常的下人,连着叶夫人,被银线绑作乌泱泱一片,呻吟不止。 缕缕黑雾从他们头顶冒出,汇聚一处,逐渐有了形体,似是通体漆黑的坛子,在空中飞速旋转。 昭瓷猛然退后,弓起身体,藏到博古架后,借着格与格之间的缝隙往外看。 幸好她没跑出去。 可算知道是哪个副本了。 这个黑坛叫锁魂坛,超了某个范围,便会将人的魂魄吸纳其中,无破解之法。 就是在这段剧情里,薛忱一战成名。 以未及弱冠之身解决困扰修真界许久的妖魔,成为年轻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当然小说里就提了一嘴,说锁魂坛是至邪阴物,纳世间罪人之魂。 坛里的魂魄,惯喜欢附身他人,然后为虐世间,其中不乏实力出众的邪修。 偏生这锁魂坛过于邪门,坛不毁,魂不灭。而坛的下落,又至今不明。 棘手的妖魔向来统统移交薛家。 薛忱便是得了消息而来。 再多她就不知道了。 “锁魂坛”的剧情作者打算写在番外,但番外更新那天,昭瓷因癌症而死。 她还开了自动续订。 哭死。 空气蓦地停止流动,银光大作。 薛忱腰侧的长剑终于在这时出了鞘,寒意凛然,似是覆着层霜雪,势不可挡地穿透黑雾。 咔嚓。 同玻璃碎裂般的声响缓缓响起,浓郁的黑暗寸寸龟裂,坠落时散作光尘,随风飘去。 一切归于寂然。 满屋的人,除了她和薛忱,全都双眼一翻,昏迷过去。 通体银白的长剑穿透断裂规整的半个黑坛。 薛忱平静收剑,黑坛霎时碎成一地粉末。 他蹙眉,稍显不耐地轻啧:“还有半边。” “你还藏那干嘛?”薛忱侧过脸,望向博古架缝隙里亮晶晶的双眸,淡道,“过来。” 话音刚落,他挑了挑眉,在后补充:“不杀你,不砍你的手。”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昭瓷满头雾水,乖乖巧巧走过去。 大反派说不杀她,那肯定就暂时不杀她了。 杀她还要撒谎,这也太看不起大反派了吧? 好饿哦。 方受了惊吓又受了伤害,还有不少运动量,这具娇弱的身体已然承受不住。 昭瓷开始放空脑袋,晃到她之前坐的那张桌子,拿起安静呆着的糕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心态颇好。 全然忽视大反派一言难尽的目光。 叶夫人最先悠悠转醒。 望见白衣少年时,她的眸中闪过慌乱。 原先的傲气荡然无存,叶夫人显然记得之前发生些什么,噗通跪地,颤声道:“薛公子恕罪。妾身被妖物附身,难以自持,这才做出这等恶事。” 昭瓷咽下糕点,诧异抬眸。 她的语气和音调,确实都与先前有很大的不同。 “无妨。”薛忱漫不经心道。 余光瞥见姑娘家雀跃的身影,欢快地往嘴里一口一个地塞着糕点。 他逐渐习惯了读不到昭瓷的想法。 叶夫人松口气,缓慢起身,又恢复了叶府当家的仪态。 她又行大礼,歉意笑道:“请薛公子给妾身和整个叶府赔罪的机会。” 薛忱沉默刹那,望着昭瓷,平静道:“她很容易饿。” 叶夫人微愣,很快露出明了的笑容,连声应好。 昭瓷极缓地眨眼。 在叶夫人投来目光时,她波澜不惊地行礼道谢,内心却疯狂尖叫。 【从现在起,你就是最好的大反派!】 【这个世界里,我对你的好感度肯定最最最高了!】 【我要为你疯为你狂,为你哐哐撞大墙!】 解决了吃饭问题,确保她能健康茁壮地活下去。 这不是恩人是什么啊?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回房时,昭瓷看薛忱愈发顺眼。 她愉快地把对方的陌生程度降低一级,三番五次望向他,弯弯眉眼。 “谢谢你。”昭瓷轻快道,半披的乌发左右晃动,歇着明媚的流光。 薛忱侧首,冷淡应了声。 天上掉馅饼是会把人砸晕的。 比如昭瓷现在的状态,狗胆横生。 平时她是万万干不出这事。 可眼下,瞧着大反派眼底隐隐的乌青、略显苍白的面庞和那惹眼动人的红痣,昭瓷清了清嗓子,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认真叮嘱:“年纪轻轻的,要注重睡眠。” 大反派垂了眼,眸中潋滟生光,像是艳阳底下清澈平静的湖泊。 他沉沉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昭瓷大脑又空白,习惯性地开了口,一本正经道:“需要我给你讲故事吗?” 第8章 008 朔风凛凛,房内炭火颤颤巍巍。 咚咚咚—— 夺命般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床上躺着的少女被逼无奈睁眼。 她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又一伸懒腰,赶在下次敲门声响起前,慢吞吞地下了床,眼里困出泪花。 谁会大清早地来找她? 昭瓷飞速梳洗,伸手开门。 估计不会是大反派。 昨日她乱说话后,大反派那震惊混杂无语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丢人事干多了,也不在乎那一两件。 只要薛忱不想砍她脑袋,她就当无事发生。 可能是叶府送早膳的侍女吧。 之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嘎吱一声,门开了。 外头是熙攘的人群与攒动的人头。 他们目光齐刷刷向昭瓷投来。 原先挂在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门都成了烫手山芋。 昭瓷只恨自己生了这双手。 进退两难。 “昭姑娘。”站在最前边的叶夫人温和一笑,率先开口。 她手轻轻一挥,立刻有数名下人抬着几个木匣上前,打开了冲她展现里面的东西。 “昨日让姑娘受惊,是妾身,乃至全叶府的大过。”叶夫人语调平稳,又冲昭瓷抱歉一笑,“所以妾身特地大早来同姑娘赔罪。” 敞开的木匣里,满当当的全是各类小食,香气扑鼻而来。 昨日她在桌上吃的那碟糕点,装了最最多,足有一匣子。 得了眼神的下人,扛着数个匣子往里走,“啪”地将东西放在木桌上。 垂首而退,从头到尾没有多看房内一眼。 昭瓷行了个礼,方想开口道谢,却被蓦地打断。 “其实我今日来,还想和昭姑娘聊聊天。”叶夫人举起帕子,黯然神伤,“昨日的事实在让妾身内心恐慌,身边又没个体己人。瞧姑娘面善,这才……” 她像是笃定昭瓷定会答应似的,带着一众的侍女就要往里边走去。 昭瓷笑不出来了。 这些人进去不得把房都塞满? “恐怕不太方便。”昭瓷努力用瘦弱的身躯将门挡住,绞尽脑汁,“我今日有事。” 叶夫人穷追不舍:“什么事呢?” “身体不适的话,叶府刚好有郎中。”叶夫人微笑。 她似是铁了心的要同昭瓷说话。 内心飞快奔过数个理由,似乎统统不能将叶夫人隔绝在外。 昭瓷沉默刹那,一本正经胡诌:“我等会得去找大……薛公子。” “那太好了。”叶夫人展眉,笑着握住她的手,“妾身送姑娘过去,刚巧再同薛公子赔个不是。” / 薛忱惯来喜欢早起。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在练字。 各式杂乱的心声涌入脑海。 其中数那道熟悉且连续的“救命呜呜呜”最为吵闹。 薛忱蹙眉,放了笔,起身开门。 青绿色衣裙的姑娘夹在蜂拥的人群间,面无波澜,显得分外淡定,像是见惯了这等大场面。 【社恐绝望,今天也很想亖呢。】 【为什么我就不能勇敢且直接地告诉她,我不想聊啊?】 【救命呜呜呜,大反派十之八九得把我撵出来。那我不会真要和她和她众多的侍女谈心吧?】 “薛公子。”叶夫人行礼,抢先开口,“昭姑娘说她有事找你。” 薛忱看眼昭瓷,挑眉:“什么事?” 昭瓷分外淡定:“就之前我们说好的。” 眼睛都快对薛忱眨瞎了。 两相比较,她当然更愿意和薛忱待一起。 起码大反派不是完全陌生的。 而且…… 聚众谈话比人头落地还可怕。 薛忱不易察觉地弯了下眉眼,故意道:“我们什么也没说好。” 叶夫人搀起昭瓷的胳膊,轻笑:“妾身就说了,姑娘应当是记错了。” 昭瓷面颊上终于浮现出明显如丧考妣的神情。 内心“啪”地一下就安静了。 她宛若行尸走肉般僵硬着身体,被叶夫人往回拖。 叶夫人还在乐呵呵道:“妾身今日无事,能和昭姑娘说一天的体己话。” 昭瓷:“……” 哈哈。 “等等。”沉稳悦耳的声音骤然响起。 是大反派。 “我突然想起,今日确实有叫她过来。”薛忱淡淡道。 他没说是什么事,叶夫人也没敢像先前那样问。 她松开手,讷讷道:“这样啊,那可真不巧。” 胳膊上力道一松,昭瓷立刻犹如脱缰野马般飞到薛忱身边,双眸亮晶晶的。 送走那堆人后,薛忱合了门,刚回头,就见昭瓷猛然鞠躬九十度。 “感恩的心。”昭瓷又飞速抬头,乌发有些散乱,衬得脸颊肌肤愈发白皙。 她背着手,认认真真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需要你坐那。”薛忱指着中间空荡的木椅道。 昭瓷乖巧落座,双手安分放在膝盖。 等了半晌,薛忱都没再说话。 阳光入内,明晃澄澈地落在少年身上,柔和了周身轮廓。 他垂着眸练字,背脊挺直,浓密乌睫半遮半掩住那颗红痣,气质清冷如玉。 无事可干,又不好打扰人家。 昭瓷坐着发了会呆,后悔自己当初为了省钱,没多买份便携式的《百植谱》。 懊恼着懊恼着,她又开始纠结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还有明天要穿什么衣服,会不会下雨。 啪。 沉甸厚重的书落在她面前那张桌子上,笔纸俱全。 书封赫然三个大字:百植谱。 “安静点。”薛忱手压回纸上,头都不抬。 她明明很安静啊。 昭瓷困惑眨眼,但还是点点头,手模仿拉拉链的动作在嘴上划过。 怀里的小白花还安静躺着。 昭瓷拿过纸笔,想先将记忆里的植物绘一遍,再对着书看正确与否。 一时间,屋内只余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 昭瓷再未出声,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专注。 另旁坐着的少年却不那么专注。 他数次停笔,蹙眉,难以忍受般地深呼吸。 【昭瓷,要记住啊。怎么会记不住呢?】 【作者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写什么,这前后语句顺吗?】 【好饿,坚持住,学习就是你的精神食粮!】 【呜呜呜,我是废物,我的脑袋原本就这么空的吗?】 【嘿嘿,我就说了,我果然还是个小天才,这种花草都记得对。】 “昭瓷。”薛忱“啪”地放了笔,忍无可忍开口。 第9章 009 明亮的阳光漫洒,空中光尘点点。 少女懵懵懂懂回了头,乌发迤逦,飘着的发带悠哉转过圈。 她的面颊是近乎透明的莹白,脖颈纤长,鼻翼小巧,精致的眉眼于尾部扯出圆润的弧度。 少女极轻地放了笔,抿抿唇,像是想说什么。又骤然闭嘴,垂首,安安静静等旁人先开口。 好像相处的大半时候,他都读不到昭瓷的想法。 墨点于纸面晕开,薛忱将笔搭回架上,指尖轻叩桌面,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内心活动挺丰富的啊。” 昭瓷猛地撩起眼皮。 她刚从发呆的状态回过神,愣了下,才抬手摸摸自己的面庞与唇角。 从前她确实想什么都会在脸上浮现,还以为患病的数年里这个习惯早改过来了呢。 薛忱饶有趣味望向她,一言不发。 这样的目光让昭瓷过分不自在。 都过去这么小段时间,她书目录都默了大半,叶夫人应当也走了。 昭瓷将书笔收好,递还给薛忱,用过的纸张则堆叠整齐揣入怀中。 “谢谢啊。”她认认真真说,“拿你当挡箭牌,实在对不起。我不继续叨扰你啦,现在就走。” 薛忱应当是看出她的意图,所以进屋才没问她找他做什么。 昭瓷起身,理齐衣摆,将拉开的椅子推回原位。 她步履轻快地迈向门口,暂且忽视那道趣味盎然的目光。 门开了。 密布的人头转向她,齐齐投来视线。 昭瓷面无表情,“刷”地将门合上。 “那个……我还可以在你这待会吗?”她小心翼翼问道。 薛忱撑着脑袋,指尖轻点面颊,好整以暇地投来目光。 他笑了下,爽快道:“可以啊。” 于是又回到先前的状态。 只是薛忱没把书给她,她也不好意思找人要。 昭瓷在心里从一数到一千,发了会呆,又反复玩起自己的手指。 实在太无聊了。 困意突袭,她实在没忍住,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里泛起泪花,干脆趴在桌上就着手臂而睡。 薛忱抬眸,又平静收回目光。 昭瓷又做了那个噩梦。 一样的场景,她穿着一样的红衣,与破庙里女骷髅的衣服一模一样。 只是这回,她被人掐着脖子往水里摁。 五指紧如铁箍。 昭瓷瞪大双眼,四肢无助地挣扎,濒临窒息。 但那人像是算得刚刚好。 在她意识岌岌可危之时,又松手,将她扯出水面。没等她换几口气,又将她摁回水底。 如此反复。 出水面的刹那,昭瓷甚至不敢接着呼吸。 她被人蛮横地转过脑袋,对上那张惨白的骷髅脸。 破旧的红衣随风飘荡,女骷髅半边脸上将掉未掉地挂着焦黑的面皮。 她在哭着,嗓音沙哑:“帮帮我。” 五指却骤然收紧。 昭瓷能清晰又绝望地慢慢感受着骨骼的寸寸断裂。 倏忽间,空中骤降细雨,丁点腐蚀这整个世界。 “昭瓷,醒醒。”清冷淡然的声音响起。 像根绳索般牵扯住她。 昭瓷猛地睁眼。 先不自觉屏息,又开始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喘息着,半晌没回过神。 薛忱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动,银光散去。 “你的口水快把我这淹了。”他平静道。 闻言,昭瓷几乎立时抬手摸了唇角,干干的。 薛忱弯了眼:“骗你的。” 昭瓷垂手,同样语气平静:“哦。” 【啊啊啊,我要彻底疯狂了!看我左勾拳右勾拳,扫堂腿回旋踢,揍得你只敢上树窜逃!】 “再告诉你个秘密。”薛忱唇边笑意加深,“离开十米就会死,也是骗你的。” 昭瓷:“……” 她微笑:“你开心就好。” 【不揍你一顿,你都不知道花儿为什么红。】 【我打得过你的那天,就是你抱头痛哭之日!】 【等等,我的表情管理,表情管理!】 薛忱手握拳,挡起没忍住上翘的唇角。 “你梦见那个女骷髅了?”他放下手,淡问。 昭瓷点头,不好奇他怎么知道的。 “你被她缠上了。”薛忱可能心情不错,弯着眉眼,笑吟吟地主动解释:“她死时怀揣不甘,如今已经是鬼了。怨念不除,便永生不灭。” “你的梦是她死时的经历。她的本体不存在了,没法占据你的身体,只能缠上你。”他补充道。 女鬼的本体,应当就是被薛忱捏碎的那具骷髅。 昭瓷顺带着想起在青云宗时和骷髅碎裂时,见到的相同黑雾。 十之八九,都和锁魂坛有关。 “那被女鬼缠上会死吗?”昭瓷认真发问。 “不会。”薛忱笑了笑。 如果只是被女鬼缠上,当然不会。 昭瓷点点头,不说话了。 女鬼为什么缠上她也很好理解。 当时就她和薛忱,不缠她,难道缠薛忱吗? 她要是女鬼,也没这个胆。 “外边没人了。”薛忱漫不经心道。 昭瓷领会到他的意思,立刻起身告辞。 推回椅子,推开房门,动作自然而迅速。 突然间,合得剩条缝的门又大敞。 乌黑的脑袋从旁探出半个,浅白的发带一晃一晃。 “忘记说再见啦,不礼貌。”昭瓷吐吐舌头,眉眼弯如月牙,“再见啦。” 薛忱挑了下眉:“再见。” 昭瓷确信自己走得是正确方向。 但绕着绕着,又不晓得去了哪。 “哈,我就知道。”轻蔑的冷笑。 是叶夫人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还念着那个贱人!”她恶狠狠道,“背信弃主的东西!打,给我往死里打。” 这场景似曾相识。 昭瓷沉思,吸取教训拔腿就跑。 “夫、夫人,不是这样的,您听奴婢解释。” 惶恐颤抖的声音响起,伴着重重几次的叩头声。 昭瓷又顿住脚步。 她认得这声音的主人。 是那每日给她送膳食、准备新衣,说话总格外温柔的漂亮姐姐,还会和她笑着打招呼。 略一思索,昭瓷叹着气小心靠近。 她不动声色藏于树后,放轻呼吸,透过树缝观察那聚集的一片人。 纤弱的姑娘身形颤抖,伤痕累累,被几名大汉按在地上。另有人高举宽厚的木板,毫不留情落下。 啪。 昭瓷闭眼,猛地转头。 侍女狰狞神情取悦了叶夫人。 她心情颇佳地轻笑,目光落在树旁浅绿色的衣角时,却沉了脸。 “把人带来。”她唤来侍从,压低声音道。 仆从无声逼近,猛地将那片灌木丛拨开,空无一人。 浅绿的衣角挂在枝头,孤零零的。 尽职搜查却一无所获。 他只好俯身将取下,回去复命。 昭瓷躺在泥泞地里,心脏怦怦跳动。 她小心地呼吸,吐出的气将面上遮着的树叶吹起。 不知过去多久,闷哼渐息。 “行了,走吧。”叶夫人冷哼道,似是带着一众下人扬长而去。 脚步声彻底远去后,昭瓷还等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起身。 她将身上的树叶拍干净,又将糊在身上的泥泞简单擦了擦,盯着脏兮兮的自己叹了口气。 透过树缝,确认叶夫人真的走了。 昭瓷立时跑了出去。 她蹲在侍女的右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侍女姐姐。” 昭瓷边不停轻唤着,边伸手探侍女的鼻息。 微弱但还算平缓。 昭瓷松口气,解开身侧的香囊,将里边最后的粉末一股脑撒到她狰狞可怖的伤口上。 肉眼可见地止了血,侍女紧皱的眉头同样缓慢舒展。 在现代时,昭瓷接受过相关培训,替侍女做了检查,确认没伤及筋骨,这才敢动手将她搀扶起来。 指尖刚触及胳膊时,身侧树木突然急剧摇晃,尘土飞扬,温度似乎无形低上不少。 昭瓷浑身起了疙瘩,猛然回头。 璀璨绚烂的银光在瞳孔中迅疾放大,锐利尖端汹涌而来。 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 是薛家的术法。 第10章 010 昭瓷仓皇一避,勉强躲过凌厉银箭。 缠着雷电的箭簇擦着面颊而过,划出道浅浅的口子。 身后出现漆黑的打洞,土壤焦黑。 昭瓷大口大口喘着气,本就恢复不大好的身体又有些吃不消。四肢颤抖,每个细胞都在发出警告。 束发的绸带也被挑断,青丝倾泻。 她不敢稍作停歇,上齿咬唇,险险错开接着的几道术法。又立即转身,扯住仍瘫在地上昏迷的侍女,将她往一旁甩去,自己则因反作用力落在对侧。 银光交杂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同烟花般炸开。 小只的飞虫在肩部停而又走,昭瓷却全然无暇在意,背抵着树干,抓紧时间休憩。 应当没事了。 她心底松口气,听着嘈杂的爆鸣声被虫鸣鸟叫取代。 薛忱想杀她和那侍女。 为什么呢? 小说里说了,锁魂坛这事是薛忱独自解决的。 而且在叶府待的几日,府里客人仅有她和薛忱,基本能肯定是薛忱动的手。 但…… 为什么呢? 昭瓷想不通。 倏忽间,本该顺势扎在地面的银箭于一寸之地折弯。 分作两边向昭瓷与那侍女袭去。 许是到了末路,它的速度不算快。 昭瓷这样的病秧子也能轻而易举地躲闪。 但一旁的侍女就没那般好运。 昭瓷捡起石头,用力朝银箭砸去,却只能穿过箭矢,哐当落在远处。 侍女双目紧闭,毫无半分转醒的迹象。 昭瓷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道绯色的身影飞速冲去,电光石火间,挡在了侍女的面前。 咔嚓咔嚓,骨骼碎裂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 得手后的银光散开。 一切终于彻底归复原状。 女骷髅被穿透的刹那,昭瓷骤然喘不上气。 不同于以往的胸闷,这次像是心脏被无形的手捏住,还伴有无处不在的剧痛。 仅仅刹那,昭瓷后背便已汗湿。 薄薄的衣衫紧贴肌肤,风一吹,便是阵彻骨的凉意。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是从未呼吸过。 她和那女鬼同生共死了。 因为她被女鬼选中作为宿主。 女鬼迟早会魂飞魄散。 但若到那时,女鬼死前的不甘仍未被化解,身为宿主的她就该跟着去死。 方才女鬼以本源替侍女挡那一击,便差点魂飞魄散了。 她可以去死,可必须是她选择去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什么都不知道,死到临头了,女鬼突然轻描淡写告诉她:“我不强求你帮我,但不帮我你就会死。” 这是什么强买强卖的买卖! “你的执念是什么?”昭瓷没好气地在脑海中问道。 女鬼不答,默然刹那后道:“我叫茯苓,记得了。”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我要稍作歇息。” 说完后茯苓就跟挂电话一样,任凭昭瓷怎么说话都没了回应。 昭瓷肺快气炸了。 连想起薛忱时,都变得分外生气。 大反派做事哪需要理由? 想杀就杀呗。 昭瓷鼓起腮帮子,又用力吐口浊气,将侍女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深一步浅一步地往自己房里走去,留下个气鼓鼓的背影。 大敞的窗旁,少年支着脑袋,饶有趣味地将这幅景象收入眼中。 肩部半边饕餮纹隐没在黑暗中,明灭可见。 他侧首,懒懒散散逗弄面前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鸟,将它的羽毛拨乱,又理整齐。 白鸟转着眼珠,似是有所不满,却不敢动弹。 “有人按捺不住了。”薛忱轻笑。 “你就这样看着?”白鸟张了嘴,竟发出犹若稚童的人声。 薛忱下颌微抬,指尖动作停顿。 他睨了它一眼,挑眉反问:“不然呢?” 白鸟闭了嘴。 它还以为小主人怪喜欢她呢,结果竟然见死不救。 它好难过,它看好的道侣还没开始就已经悲剧收场了。 “活腻了?”薛忱看都不看它一眼,笑吟吟道。 语气轻飘得像是家常闲谈。 小主人是有读心术的! 白鸟将脑袋埋进翅翼中,努力放空鸟脑。 薛忱撑着脑袋,指节轻叩木桌,目光落在早已空荡荡的树林里,眉眼微弯。 / 直到第三日,侍女才悠悠转醒。 “你是说,叶夫人原本才是妾室,仗着娘家权势撵走了原配?又因你从前侍奉原配,所以才总做刁难?”昭瓷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脸,手里的瓜子仁都忘记往嘴里塞。 她努力消化方才过大的信息量,蹙眉求证:“原配从前是花楼名伶,嫁给寒门出生的叶丞相后,又是照顾起居,又是散尽家财助他成事。结果不单被叶丞相当作婢女,之后还被叶夫人赶出府了?” 侍女肯定地点头。 “真不是个东西啊。”昭瓷感慨。 故事的女主角应当就是那具女骷髅,茯苓。 从前听说是名动天下、倾国倾城的美人乐伶。 在出访时,茯苓偶遇彼时一穷二白的叶丞相,被他的才华倾倒,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茯苓是鸨母养大的,又攒了不少钱。所以她想赎身同叶丞相成亲,鸨母收钱倒也爽快放人。 茯苓知道叶丞相的志向,掏出全身家当,抵掉饰品,卸下华服,全心全意支持他。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家,为心上人学会了起早贪黑、洗手作羹汤。 叶丞相学习时,她要资助学费;到做官时,她又要资助人情费。 钱花出去了,两人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叶丞相多留在京城,不再回来见发妻,甚至书信都难见一封。 但茯苓眼光还是不错的。 上京赶考的叶丞相成了状元,入朝做官后又平步青云,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 他绝口不提接茯苓上京,茯苓便决定自己去找他。 结果发现夫郎另娶他人。 “她比你漂亮,比你富裕,比你出身好。你说你体贴入怀,会替我做三餐、照顾起居。但苓儿,醒醒吧,那是下人才做的事。”叶丞相怜悯地当着所有仆从的面和茯苓说。 茯苓最后点盘缠都用光了,又找不到活计,只能留在叶府。 明面上是原配夫人,实际过得比下人不如。 她总受叶夫人刁难,最后被叶夫人寻了个借口打几大板,拿着丁点铜钱狼狈离府。 “叶夫人一开始就知道老爷成过亲!她告诉老爷,凭她娘家的权势,休妻只一句话便够。”侍女义愤填膺,眼眶含泪,“夫人是那么好的人,结果……结果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就这样叶夫人还不放过她!见夫人离府后,做的生意有所起色,她便遣人散播谣言,让夫人在京城里待不下去。”侍女哽咽着。 昭瓷给她递了张帕子。 她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因为统统和茯苓说的、昭瓷梦里的对上了。 只是昭瓷还想不通,茯苓的执念是什么? 和叶丞相的爱情?与叶夫人的仇怨?还是毫无主见的群众? 昭瓷直觉都不是。 她喜欢闻香识人。 用的香最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 茯苓身上的那股脂粉香,甜腻却并不惹人嫌。 香气诞生的刹那,似乎就是奔着艳压群芳而去。 “委屈你听我说这些了。”侍女垂首,有些忐忑不安。 “没关系的。”昭瓷摇摇头,起身,帮她重新给伤口上药。 两人原本就合得来,侍女又刚巧需要排解心中郁结,便主动说起这些事,阴差阳错解了之前茯苓挺身相救的疑惑。 但侍女知道的也有限,旁的还得等茯苓醒来。 想起这事,昭瓷又沉重叹气,从最初的生气变成现在的漠然。 她的穿越史,概括下来就是一部曲折坎坷的苟命史。 大反派那边随便吧。 反正他一开始也想杀她,不过是返璞归真罢。 昭瓷再不打算挣扎,燃起没多久的刷好感之心,一下熄得彻彻底底——虽然当初可能就没燃起来。 那她也返璞归真! 努力回到不认识大反派的时候。 咚咚咚。 叶夫人贴身婢女的声音同敲门声一道响起:“今日府上来了贵客,夫人想请昭姑娘一道用膳。” 推脱的话飘到嘴边,昭瓷又猛然咽口口水,将它吞了回去,分外艰难道:“这就来。” 接近叶夫人,应当有机会了解到线索吧? 昭瓷有生之年首回主动参加这种大型活动。 在侍女的帮助下,梳了个好看的发髻,连衣服也换套全新的,美确实是美的。 但…… 昭瓷拉开椅子,面无表情地坐在薛忱旁边,目不斜视,仿佛两人从来不熟。 【真贴心呢。把我和大反派放一块。】 薛忱挑了下眉,总觉得昭瓷今日对他的意见特别大。 不过平时意见也不小就是了。 他习以为常地收回目光。 喧闹如旧,但又比平时安静点。 身处人群间,偶尔还得应对交谈,昭瓷却半点心声没有。 薛忱诧异地连看她数眼。 昭瓷察觉到了,却完全不想搭理,接着发呆。 桌上又放了她总吃的那种糕点。 薛忱顺手推到她面前。 昭瓷面无表情地推远。 宴会进程过半,贵客没来,他们也没说哪怕一个字。 猜测贵客身份的心声越来越多,不满和谩骂的心声也越来越多。 薛忱终于明显蹙眉,抬手揉着太阳穴,余光瞄见少女乌黑的发顶。 他想了想,开口道:“手……” 才起个话头,掌心便“啪”地重重落下只小巧的手。 柔弱无骨,纤细得好似一折就断。 昭瓷还是不看他,脖颈伸得笔直,神情肃穆,像是打仗而不是用膳。 捏住她的指尖后,周遭归于宁静。 薛忱蓦地展眉,后知后觉意识到些什么,又蹙了眉头。 他困惑又迟疑地问道:“你在生气吗?” 第11章 011 生气应该不至于诶,他们又没熟到要生气的程度。 就是有点郁闷加纠结。 而且不想看见他那张好看的脸。 看见他那张脸,也许昭瓷这样没原则的人就不觉得之前是个什么事了。 噢,还有点怕薛忱在糕点里下毒。 昭瓷嘴唇翁动,略一思忖,便打算直接询问。 她实在是个不太藏得住话的性格。 “薛公子。” 恰在这时,有小厮上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薛忱微不可见地蹙眉,旋即舒展,挂着客套疏离的笑容,抬眸淡漠道:“怎么了?” 小厮躬身行礼:“贵客刚到,想先见见您。” 贵客的接风宴,结果先见薛忱? 昭瓷皱起脸,隐隐觉得不对劲。 薛忱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好啊。” 临行前,他像是蓦地想起什么,又将原先被推远的糕点放到她面前,俯了身,轻笑着道:“祝你好运。” “没下毒。”薛忱漫不经心道,顺手将个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掌心里,“在这乖乖坐着,别乱动。” 好不容易捂暖的冰凉指尖,霎时被更冰冷的物什取代。 昭瓷木木然点头,望着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 她垂首,瞧清那物件后,瞳孔剧缩,明显愣在原地。 这是个什么意思? 她盯着玉佩上龙飞凤舞的“薛”字,陷入了沉思。 还有祝好运。 祝什么好运? 显然没思考出什么。 昭瓷放弃了,将玉佩小心绑在腰间束带上。 薛忱想杀她就算了,为什么还想杀侍女? 没杀成为什么不接着动手? 方才路上她就一直在纠结这事。 发了会呆,薛忱捏她手的时候也在纠结。 桌上的东西大半落入她腹中,瞧着实在没东西吃,她稍一犹豫,这才动了薛忱递给她的那碟糕点。 小心地咬了一口。 很好,还活蹦乱跳的。 昭瓷吃得分外开心,眉眼弯弯,唇角亦是微微上挑,全然没注意到地面悄悄散开片黑雾。 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 昭瓷仓皇回头。 黑雾于身后凝聚成片扭动的球体,伸出结实粗壮的触手,倒吊着一名肥硕的男子。 密密麻麻的触手同鞭子般,气势汹汹往四周甩去。 / “薛公子,请。” 小厮推开门,恭敬道,自己却立在一旁不敢踏入半步。 薛忱笑得温润:“多谢。” 房内点着几只烛火,即使在白天,依旧异常昏暗。 正中站着名黑衣男子,只露出一双鹰隼般凌厉的双眸。 他阴恻恻开了口,是个很年轻的声音。 “想不到吧,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连叶夫人都是我这边的。”黑衣男子眸中得意神情一闪而过,“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处理不了锁魂坛吧?不过是因为我处理不了的妖魔,才会轮到你,你才能从青云宗那龟壳里出来。还有那女鬼,你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吧?” 他决口不提自己差点死在锁魂坛之下的事,猖狂道:“你也有今天。等你死后,便是我这一脉于薛家独大了。” 黑衣男子指尖结印,室内很快起了层薄雾。 “薛平稚,你听过一句话吗?”薛忱习惯性地拨弄腰侧的玉佩,摸空后微愣,轻笑着放下手,“反派死于话多。” 这还是昭瓷当时在心里吐槽的。 “什……”薛平稚眼里的得意还没散去,便骤然被扼住喉咙。 颈部收紧的五指如铁箍般难挣脱。 结印完成的黑雾并不像预想般暴起,而是飘飘渺渺散去,随着薛忱一个拂手的动作。 咔嚓一声。 薛平稚没了动静,头因重力下垂。 果然在叶府的躯壳不是他本体。 薛忱惋惜地叹气。 远在修真界的某处,躺在床榻上的青年蓦地睁眼,鲜血自七窍往外喷涌。 薛忱像丢破布般,把身首分离的男子丢到一旁,末了收手,用帕子仔仔细细擦拭十指。 烦人的人连骨头断裂的声响都很烦人。 想起那只纤细匀称的手,薛忱微弯眉眼。 她骨头断裂的声音,应当会很好听。 / 昭瓷揉了揉被撞的发疼的后背,小脸皱作一处。 先前薛忱处理半边锁魂坛的时候,也是如现在如出一辙的黑雾。 这团黑雾却不像之前那样,附在旁人身上,作圆球状径直脱落,落地时便成了正态曲线形状的妖魔,不住蠕动。 原先在上座的叶夫人早没了踪影。 昭瓷收回目光,轻“嘶”一声,将桌上的东西往妖魔身上砸去,俯身从桌底钻过。 她总觉得这群妖魔是冲自己而来。 很快昭瓷就把觉得去掉了。 玉佩没绑好,不小心落在地上。 昭瓷甚至没来得及担忧它碎没碎,亲眼见那玉佩“啪”地回来,自觉绑上她腰上的束带。 妖魔的攻势有刹那的加剧。 怪不得薛忱之前说那番话,敢情是在这等她呢? 昭瓷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妖魔目标是她。 这事不单昭瓷发现了,满厅的宾客也发现了。 起初只是小声的指指点点: “看那边,就是她在拖累我们。” “是啊,烦死了,她能不能识相点自己出去?” “嘘,她看过来了。别再说了,会得罪薛家的。” 言语在性命攸关时倒称不得什么事。 昭瓷勉强忽视,全身心投入保命事业。 她反应还算快,躲闪时见身侧有姑娘家吓软了腿,便顺手把她扯向往一旁。 那姑娘脱了险,喘口气,却用力将昭瓷往妖魔那推去,“呸”了一声道:“你要真好心,就让它们带走你。” 重心不住后倾,妖魔伺机而上,难闻的腥臭味自身后将她囚困。 昭瓷微瞪双眸,漆黑瞳仁里无半点多余的情感,只映照出片更漆黑的浓雾。 所以说,弱是最讨人嫌的事。 她并不怕死,死的时候,就像万物归于虚无,痛苦的、烦恼的,统统没了踪影。 只是如果可以,她还想活着。 想看看那些没来得及看的东西,做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 只可惜她的两辈子,看来都会是遗憾收场。 昭瓷闭了眼。 势要将人吞没的黑暗中,银光一闪,温和如冬日暖阳般的雾气将她团团包裹。 腰侧玉佩上的“薛”字赫然醒目。 第12章 012 迷迷糊糊间,黑雾如潮水般退散。 昭瓷屁股着地,很用力地落在地上,五官拧成麻花。 她踉跄着起身,拍拍衣摆,好高兴自己四肢健全、呼吸健全。 “我们做个交易吧。”女鬼茯苓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明显比之前虚弱不少,“我能救你,但你得帮我做件事。” 昭瓷没有犹豫多久:“好。” 她有保命的手段,但对妖魔无用。 方才若非女鬼出手,估计早死了。 这群没有形体的妖魔,应当也是从锁魂坛里出来的。 “你先离开这。”脑海里茯苓又道。 昭瓷点点头,小心地往门外走。 坛的本体没出现,附近就没有落下缚魂的结界。 出去的过程倒出乎意料的顺利。 妖魔像在忌惮些什么,不敢上前。 “你……”茯苓似有所困惑,但并未再说下去。 这样看,茯苓好像挺厉害的。 那之前在破庙的时候,怎么那般弱且胆小? 是大反派太强了吗? 昭瓷百思不得其解。 看见她要离开了,诸位宾客松口气,身处危机却开始庆祝。 不少人还将手边能够到的东西往她身上砸,骂道:“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东西没有落在她身上,昭瓷却神情恍惚刹那。 她没有回头。 但就在昭瓷踏出房门的刹那,远比方才浓郁得多的黑雾蜂拥而上,像是等候多时。 凄声的惨叫此起彼伏响了一片。 出了门,茯苓轻声道:“闭上眼。” 昭瓷依言照做,睁眼时便换了处地。 弥勒佛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依旧笑眯眯地俯瞰世人。 她又回到那座破庙。 “你要我做什么?”昭瓷问。 茯苓略一沉默,在她身边凝成红色的虚影:“我要你看场戏,一辈子地记住这场戏。” 不知道属于谁的记忆徐徐在昭瓷眼前展开。 春光融融,有史以来最弱的鬼降生了。 它化不了形,会的术法也不多,便被驱逐出鬼界,流落人间。 它还隐不住气息,即使附在兔子身上,依旧被许多人追杀。 眼看着即将魂飞魄散,大雨滂沱间,华服的乐伶撑着伞将她捡了回去。 这只鬼一直跟着那乐伶。 直到她离了楼,嫁了人,直到她上京讨说法,直到她被赶出府后活生生遭人打死。 死胡同里,乐伶僵直的手刚巧指向兔子的方向。 被抓住后第一时间做的,也是将兔子丢出去,叫它跑远些。 附在兔子身上的鬼坐了好久好久。 久到太阳下山又升起,久到她的尸体开始腐烂。 它终于学会化形了。 然后…… 它占据乐伶的尸体,成为了乐伶。 乐伶那时早已幡然醒悟。 上京时,她只是想替自己逝去的年华讨个说法。 接着就会像她私下里规划的那样,要开个商铺,要成为天下首富,还要去探索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她有好多规划。 鬼很努力地帮她实现。 然后再一次的。 “乐伶”被人抓住,掐着脖子往水里摁。 鬼不会死,但那具躯壳会。 它的身体当着所有人的面骤然变作白骨,前功尽弃。 也是在那时它才知道乐伶没能投胎。 她的魂魄被作为永葆青春的某处阵法的阵眼,长久地拘于地底。 因为杀害乐伶的那人,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失了容颜,失了夫郎的宠爱,会落得她这样的下场。 乐伶后来希望所有人都记得她,想要成为世间第一等。 她的愿望就是那只鬼的执念。 但这执念此生都无法实现。 它便只想替乐伶讨公道。 那段记忆里,乐伶才叫做茯苓。 “抱歉,当时想夺你的躯壳。”“茯苓”平静道,“我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了。而且你身上一直缠着很浓的死气,想必不能活太久了。” “茯苓”说得还算诚恳,但昭瓷听后摇摇头,垂眸轻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即使她只能再活一秒,茯苓也不该轻易替她断生死。 “茯苓”沉默刹那,应了一声。 “你不用担心,我与旁的鬼不同,魂飞魄散并不会对你造成影响。”飘着的红色已然变得很淡,她叹口气,像是释怀了,“不管是我还是她,都是命数如此,活该遭此劫难。只能到此为止了,想必是天意如此。” “不对的。”昭瓷小小声地打断她。 “不是这样的。”音量缓慢增大,少女黑白分明的瞳仁映出红色虚影。 她一字一顿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天意。” / 宴会混乱之始,叶夫人便像早有预谋般悄然离去。 她出了叶府,走到某处偏僻的院落。 “那小丫头的躯壳归我,女鬼归你。”她身上腾起一片黑雾,凝聚成小鸟的模样,停在她的肩膀。 “知道。”叶夫人不耐烦,猛地拉开房门。 房屋正中赫然片赤红的阵法。 她在旁边坐下,耐心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把昭瓷带来,蹙着眉起身。 拉开门的刹那,刚巧见到少女的身影从转角浮现。 “叶夫人。”她挂着礼貌的笑容,款款行礼,提前想好的稿子脱口而出,“仆从告诉我……” 叶夫人打断了它,温和一笑,不由分说扯着她往里走:“我之前就想同你说说话,既然这会遇见了,便进来罢。” 力度大得惊人,比之前擒住她胳膊的两个大汉合起来的力还大。 叶夫人就差把“我有阴谋”四字写在脑门上。 昭瓷装作全然未知,乖巧低头,跟着她往里走。 腼腆是真腼腆,有阴谋也是真有阴谋。 她摸了摸怀里的小白花,想起《百植谱》里的描述。 进了屋,只要不瞎立时便会注意到正中的阵法。 咔。 门被落了锁。 “过去。”叶夫人骤然冷脸,指着阵法道,“不然别怪我亲自动手。” 难道她看起来像傻子吗? 这般想着,昭瓷并没有说出口。 她垂眸,深呼吸数次,又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夫人步步逼近,蓦地开口:“你记得茯苓的吧?” 叶夫人面色一变,伸手就要抓住她。 “大家都说你保养得很好,五十岁瞧着和二十岁一般。”昭瓷弯腰躲闪,掏出怀里的小白花,口中不停,“但他们知道这是茯苓的命换来的吗?知道这是靠茯苓的魂魄维系的吗?还有你府邸总无故失踪的人,都是为了你这副皮囊而丧命。” “你该记得她的,到死都要牢牢记得她。”昭瓷肃穆道。 指尖跳起簇火焰,摇摇晃晃地咬上洁净的花瓣。 昭瓷捏着花梗,用力往阵法中心一丢。身形随即飞速往角落多去,抱膝缩紧。 “嗙”的一声巨响, 如先前说好的那般,“茯苓”用术法护住了她。 噼里啪啦声响了一片,昭瓷伏在废墟里欲哭无泪。 周围黯然无光,只有“茯苓”有气无力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挺好的。”昭瓷小声道。 失误了失误了,这小白花当火药使的效果比书上写的好一万倍。 什么破书! 昭瓷将脑袋埋到膝盖里,悄悄给自己点了簇火苗。 那日大反派好像是教了她术法。 方才她想和“茯苓”学点火,但就这么一想,手指微晃,燃起的火焰便把她和“茯苓”都吓了一跳。 火焰里掺的银光,和那日大反派在她身侧点的那簇如出一辙。 小说里写这也是大反派术法的特点,不管什么术法,都会流转着银光。 其实挺漂亮的。 她盯着火焰里丝绦般的银光出神。 大反派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一会儿想杀她,一会儿教她术法。 过于危险,还是趁早远离较好。 “我的时间到了。”“茯苓”突然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为你做,便送个礼物给你罢。”她说得含糊其辞,并没说那份礼物是什么。 “再见。”昭瓷抿了下唇,小幅度地挥挥手。 隐约间,她似乎看见漂亮的姑娘抱着只兔子,缓缓走在青石板扑就的长桥,往熙攘的人间走去。 现在又有个问题。 昭瓷将手放回原处,沉思。 她会不会饿死在这里啊? 倏忽间,头顶响起阵清亮的鸟鸣。 窸窣声响过后,她重见光明。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扯着衣领将昭瓷提了起来。 冰冷的指尖冻得她一个激灵。 那人松手也松得很快。 昭瓷才刚起身,膝盖还弯着,身后那股力便卸去,她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好在稳住了。 她将后倾的脊背挺直,回眸望去,果然与笑吟吟的少年对视。 他肩部停有的那只白鸟,应当就是方才那声音的源头。 白鸟圆溜的双眸一会儿看看薛忱,一会儿看看她,鸟喙张启又闭紧,瞧着副好奇模样。 对视刹那,昭瓷努力不错开眼,认认真真道:“谢谢。” 薛忱轻笑:“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你好厉害。”他望向面前的废墟,叹为观止。 昭瓷绞着手指,不动声色和他拉开距离,小声道:“我也没想到威力会这么强。” 薛忱看她一眼,挑眉,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没在骂你。” 昭瓷困惑地眨眨眼。 浓郁的黑雾从废墟处缓缓上升,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但这会薛忱没有等,长剑径直出鞘,寒光凛凛。 “死丫头!”这团黑雾是会说话的,发出苍老的声音,半空中浑浊的双眼沉沉盯着底下的小姑娘。 薛忱笑了一下:“本体都毁掉大半,说话还这么硬气呢。” 话音刚落,他握着剑柄,轻描淡写地隔空一斩。 弯月状的银光撕开长空,凌然袭去,尚未凝成实体的黑雾便被劈作两半。 脆响后,碎瓷器样的粉末从天坠落。 晴空万里,像是无事发生。 就这样啊?就这样? 昭瓷目瞪口呆。 【好吓人呜呜呜,锁魂坛不是很厉害的嘛?】 【所以这个剧情对你来说,其实很好走的是吗?】 【那大反派你之前在干什么啊,为什么处理前半边锁魂坛的时候那么费劲?】 “这个才是锁魂坛的化身,其他都只是关押的魂魄。除了它自愿,其他人没法把它弄出来。”薛忱耐着性子,破天荒地解释道,“锁魂坛选的宿主是叶夫人,你刚才那下把叶夫人弄死了,也把它弄生气了,出来想对你动手。” 白鸟发出一声怪叫,又激动地用翅膀捂住嘴。 【懂了,所以我也是大功臣!】 【不愧是我,恐怖如斯!】 昭瓷骄傲挺起胸脯。 “走了。”薛忱垂眸,平静道。 少女乌黑的发顶落有片树叶,他心神一动,伸手取了下来。又松开指尖,任由青叶飘向远方。 “那、那这个怎么办?”昭瓷指着面前的废墟,吞吞吐吐道。 “青云宗会处理的。”薛忱语气相当平淡。 平淡得像是习以为常。 寒凉的指尖骤然搭上她的手腕。 倏忽间,无人注意的角落,少年少女的身形悄然消失。 回过神来时,她和薛忱已然回到了青云宗。 浓密树荫下,反白乖巧地坐在原地,吐着舌头。 瞧见自家主人时,它欢快地叫唤几声,摇着尾巴扑过去。 “反白!”昭瓷也笑了,微俯身,伸手接住它。 胸前洁白的衣襟留下两个漆黑的梅花爪印。 她将脑袋埋入反白的毛发里,贪婪地闻着熟悉的气味。 薛忱斜倚树干,漫不经心地望着一人一狗,乌睫投落的阴影半遮着眼底红痣。 好一会儿,少女才像是终于想起他的存在,缓缓撩起眼皮,望了过来。 “你想杀我。”她抱着黑色的狗,仰起脸,漂亮干净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紧盯他。 想起昭瓷总在心里嚷嚷着的话。 薛忱笑意加深,极其捧场地附和道:“算是吧。” “破庙里你救了我一次,叶府里救了一次,方才又是一次,总共救了我三次。”昭瓷松开抱着反白的一只手,认真算到,“第一次见面、还有叶府的两次,你三次想杀我。而且,我还算是替你挡过伤。” “挡伤的那次就不计了,我们两清了。”她抱紧怀里的反白,一字一顿道,“所以之后,应当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薛忱,我们两清了。”昭瓷又重复遍,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乖顺地低头。 这是第一次,她喊了他的名字。 两清? 晚风徐徐,远处红霞弥散。少年站在树底,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后扬,笑出了声。 第13章 013 霞光万道,染着红边的白云袅袅飞举,疏松地幕在穹宇,随着晚风徐缓飘向远处。 树穹之下,浅绿色裳的少女抱着只黑狗,不声不响仰起脸,望向近处。 昭瓷等了好一会儿,大反派都没有说话。 她微蹙眉,心道这应当是默许吧? 薛忱骤然抬手。 昭瓷闭眼,猛缩脖子,以为他是要取她狗命。 半晌后,没有任何动静。 昭瓷悄悄眯开眼,不住打量他,结果恰好被那双勾人的眸子带个正着。 薛忱的手里捏着团黑色的雾气,一如之前。 黑雾明显想逃脱,他却不让,骤然收了手,任由它一寸寸地变成粉末。 尖锐的叫声回荡周遭,又霎时戛然而止。 “干什么?”少年笑了一下,眉眼像昨夜高悬的月牙,“暂时不想杀你。” 远处绚烂的晚霞映在他的眼底,最后聚成了一点红痣。 “那我走了?”昭瓷试探着迈开脚步。 “嗯。”他垂眸,平静冷淡道,“再见。” 昭瓷利索转身,没说话。 【再见。】 薛忱将掌心漆黑的粉末拍净,望着少女远去的身影,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腰间摇晃的玉佩。 他挑了下眉,并未出声。 / 走了小段路,远远迎来位浅绿色衣裳的女修。 身上的衣服与昭瓷那身几乎一模一样。 昭瓷收回目光,带着反白避到一旁,给女修让了路。 她安静垂了眼睫,开始认真思索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段时间无故的失踪,被踢出宗门。 伴着股浓郁的药香,那女修停在了她的面前。 “昭师妹!”她露出爽朗的笑容,上前就要抱住昭瓷。 昭瓷退后半步,面无表情望向她:“师姐好。” “我叫袁婉月,也是药修。”袁婉月不甚在意地收手,解释道,“师弟之前同宗主说过,他意外把你也带去人界除邪祟了。宗主收到师弟回来的消息,便派我来接你上灵药山。” 不论是哪一派系,青云宗都按入门先后统一排了辈分。 所以她的这位药修师姐,入门还要早于薛忱。 昭瓷点点头:“谢谢师姐。” 袁婉月带着她先将青云宗核心区域走过一遍。 经过藏书阁时,昭瓷进去借了一大堆书,种类各异,统统揣进装着教材的储物囊中,假装没察觉师姐诧异惊愕的神情。 上了山,袁婉月带着她走到一处带有院子的连栋木屋前,边推栅栏边道:“我们灵药山的人不多,而且除了上课时间,几乎都窝在院子里研究花草,很少见得到人。” “课程也不算紧张,辰时开始,午时起还有一个时辰的休憩时间,最后卯时结束。”袁婉月指着临近的山头解释,“六大峰的弟子都在问道山上课。你回来的正巧,明日开课,再晚一天便得请假了。” 就是早上八点上课,中午十二点午休,下午五点放学嘛。 这个昭瓷很熟,认真点头。 “只是,”袁婉月顿了顿,“你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不会术法,前几日都得步行,所以得起早些。” 问道山离灵药山不算近,以往不少弟子听见要步行,都会垮脸,有的还当场发脾气。 袁婉月等了好一会儿,这位小师妹都没有太多反应。 她神情依旧淡淡的,认真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师姐。” 多讨喜啊。 袁婉月不自觉笑了笑,冲她多讲了点灵药山的事。大半时辰过去,她才骤然回神,猛地刹车,抱歉笑道:“就先说这些罢,小师妹你好好休息。” 走前还贴心合了门。 昭瓷累趴了,往床上一瘫,阖眼就要沉沉睡去。 猛然间,她又从穿上跳起,点了灯,揉着眼睛坐到桌前,将借来的书,还有新领的教材一道放在桌上。取了纸笔,神情专注地勾画着。 余光偶尔瞄见桌上的玉佩,昭瓷有点发愁,很快地又收回心神。 之后找个时间还回去便是。 现在得预习明天的课程,还要把小白花的功效记下来,尤其是与图谱有出入的地方。 还有…… 昭瓷又点了簇火苗,盯着中心跳动的银光。 其实好像是她欠大反派多一点诶。 她得练练这个。 现在这火苗,除了照明毫无作用。 / 次日,昭瓷故意去得早些,挑了个后排不惹眼的位置坐下,安安静静温着书。 还有几分钟开课时,旁的同门才零零散散进入教室,打着哈欠,瞧起来年纪比她长不少。 他们像是熟悉得很,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热切聊着天。 声音随着风飘进昭瓷耳朵里: “听说招新日上,师弟同人动手了。” “正常吧,薛家人做什么都还挺正常的。” “不过薛师弟厉害是真厉害,到底是薛家出来的,比不了。锁魂坛的事,说解决就解决了。” 听到“锁魂坛”时,昭瓷才终于确定他们口中的师弟是薛忱,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们不是她的同期吗?为什么也叫薛忱师弟? 他们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昭瓷没再听,专注于面前的书籍。 直到他们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什么,转而望向她。 “昭师妹。”被围在正中的女修喊了一声,友好笑道,“招新日时,你见过薛师弟么?就那右眼睑生有红痣,长得特别好的剑修。” 她在眼底比划着薛忱的红痣。 否认的话飘到嘴边,昭瓷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沉默地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女修又问。 昭瓷略一思索,诚恳道:“还挺好的。” 除了反复无常、有点危险之外。 此话一出,全场默然。 大家以种了然的目光望向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半晌后才有人开口。 “果然每年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被他的好皮囊骗了。”原先喊她的那名女修叹息着摇摇头,习以为常。 “你可不能这样啊。师弟看着挺好,私底下谁知道呢?”她修苦口婆心道,“薛家常出疯子,各个都疯得不像话。你要是见了,可千万绕道走。” “不过,我们药修的小师妹当然是最好的,你又这么可爱。”她话头一转,摸着下颌打量昭瓷,挥起拳头笑道,“他要不喜欢你是他不识抬举!” 昭瓷:“……” 她闭嘴了。 骤然响起的乐声拯救了她。 瞧同门回座位的速度,应当是上课铃。 抱着书的夫子走入教室时,底下二十来位药修还吵吵闹闹的。 “安静点。”他拍了拍桌子,将除昭瓷外的所有弟子挨个指遍,笑骂道,“前年见着你们,去年还见,今年又见,三番五次重修不累的么?希望明年不会见到你们了。” “靠夫子您捞啦。”底下的弟子嬉皮笑脸附和。 昭瓷瞳孔地震,安静得格格不入。 所以这里全都是她的师兄师姐? 同现代的课程差不多,第一天的课程老师通常不会讲什么。 多是些自我介绍、课程介绍,还有学习方法之类的。 挨个自我介绍时,昭瓷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现实是她只能木然上前,成为没有感情的背诵机器。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她连唇角都是僵的。 “小师妹,再见啦。”大半同门走前都和她道别,态度和眼神,像是对待什么珍稀物种。 昭瓷抬头,挨个认真回应:“再见。” 大家赶着抢饭,但昭瓷不急。 这会儿饭堂人最多,光是想想都窒息。等快结束时她再去,就是空荡荡的一片啦。 昭瓷算着时间,等差不多了才收拾东西出门。 从饭堂的方向,远远走来几名白衣修士,时不时地惹人回望。 昭瓷微顿足,想收回目光时已经晚了一步。 少年似是有所察觉,漫不经心地侧首,极缓投来懒散的一眼。 睑下红痣不偏不倚,明晃晃的。 他的目光分外平淡澄澈,波澜不惊地盯着她,似是无风的湖面。 【大反派好像看过来了,要打招呼吗?算了,还是不打了。】 【等等,他真的看过来了,救命啊啊,所以到底打不打招呼?】 【还是算了,两清就算不认识了嘛。】 昭瓷收回目光,面无表情从他身边走过。 清冽冷淡的香味悄然拂过,沾在衣袖上又随风散去。 浅绿与纯白的衣袖有刹那的重叠。 顾明安原本在同薛忱说着话,察觉到少年话语的微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来得及瞧见娇小的浅绿色身影,乌发轻晃。 像盛夏的青竹,生机勃勃。 “你在看什么?”他困惑道。 总不能是隔壁新来的药修小师妹吧? “没有。”薛忱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随意瞅眼一碧如洗的天宇,“有片云飘过去了。” 第14章 014 在青云宗的每天都异常充实。 上课下课,吃饭睡觉,如此反复着。 昭瓷认真地度过了每分每秒,认认真真过着她来之不易的第二次人生。 在这个世界,她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便只能先将手头的事都做好。 转眼间,来青云宗小半月有余,她也算药修稍稍入门。 “昭瓷是新来的那个?”负责教药修的姚渠长老拍了拍身前的方桌,温声道,“让我认识一下。” 昭瓷放下书,缓缓举手。 二十来双眼睛“刷”地统统望向她。 昭瓷浑身不自在,像是有千百只小虫子在身上爬着。 “你做得很好。”姚渠笑了笑,一挥手,上回小测的卷子便分发到对应弟子的桌面。 昭瓷将自己满是红勾的卷子用书遮住,挡住同门好奇的视线。 客套的话都飘到嘴边,昭瓷垂眸,开口时却只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有什么方法能分享给大家吗?”姚渠长老又问。 “就……”昭瓷在他们灼灼目光里轻轻开了口,微顿,随后冷淡道,“没有。” 昭瓷全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沉默是今日的课堂。 姚渠长老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打圆场:“也是,新入门没有特殊的学习技巧很正常。” 发卷子只是个小插曲。 这节课主要学调药剂,算是药修的正式入门。学会调药剂,便能再将其与术法结合。 其实是门挺有趣的课,像现代的化学课。 但…… 嗙。 昭瓷习以为常地将手里两种药剂混在一处,身侧亮起浅金色的保护罩,挡住爆炸的余波。 “这是第十次了!为什么啊?”涂珊珊快抓狂了。 涂珊珊就是开学同昭瓷说话的女修。 其余同门七嘴八舌指导她,有的还笑嘻嘻道:“你不行啊。” 昭瓷看了眼,嘴唇翁动,想说什么。可在那片喧闹的人海中,最终闭了嘴。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涂珊珊还守在自己的药剂桌前。 “你可以试着把加入的顺序前后调换,然后火候减半。” 温柔清浅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正纠结着的涂珊珊回头,是她的高冷小师妹。 / 涂珊珊很喜欢她的小师妹。 之前还以为这是个难相与的,看来是她错怪了小师妹。 小师妹是宗门瑰宝! 方才一直教她调药剂,不厌其烦。 实验报告有着落了。 涂珊珊笑眯着眼攥紧身侧少女的胳膊,像是想什么,困惑道:“不过,为什么你的法子那么奇怪?” “和书上写的全然不同。”涂珊珊嘟嘟囔囔。 昭瓷小声:“瞎搞的。” 她努力想把胳膊抽出来,绞尽脑汁,终于找了个脱身的理由。 正要开口时,涂珊珊又热切把她往旁边拽:“反正明日放假啦,我带你四处转转吧。” 昭瓷试图挣扎:“那个,师姐……” “六大峰的人我都很熟,到处都有我的结拜好友。”涂珊珊没听到她细弱蚊蝇的声音,自信拍胸脯,“我可以带你认认路,顺便认认人。” “你去吗?”她期待地望着昭瓷,没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救命。 她真的不会拒绝。 昭瓷边点头应好,边内心啜泣。 涂珊珊是个社交恐怖分子,还是非常极端的那种。 昭瓷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木着脸被她拖着四处走。 “这是器修的钟师姐。” “这是剑修的顾师兄。” “这是……” 昭瓷乖巧:“师兄师姐好。” 这是第几个了?第一百个得有了吧? 社恐人绝望,她真的很想跑。 “师姐,我有点累。”昭瓷鼓起勇气道。 涂珊珊微愣,原还将她往前扯,闻言遗憾叹气:“我还想说……” 嘎吱。 面前关实的门悄然打开,缓缓走出名玄衣的少年。 许是刚练完剑,他的额前还缀有细密汗滴,乌发高束,些许碎发贴在额前,末梢柔顺垂下,落在肩部闪着金光的大片饕餮纹上。 眼底红痣熠熠生辉,漆黑的瞳仁里清晰映照着她的身影。 一人效果抵方才百人。 昭瓷火速缩到涂珊珊身后。 涂珊珊维持一贯的嬉皮笑脸作风,打着招呼:“薛师弟。” 薛忱微颔首:“师姐。” “这是我的宝贝小师妹,昭瓷。”她将背后的昭瓷不由分说地扯出来。 两人都在看她。 昭瓷垂眸,盯着自己绣鞋上的浅绿色青叶,跟着道:“薛师弟。” 涂珊珊&薛忱:“……” 涂珊珊扶额:“师妹。” 昭瓷眨眨眼,还没从上一波汹涌人潮中回神,恍惚地发呆。 薛忱仍维持着那副对待外人的温和笑容,轻声提醒:“我比你先入门。” “哦。”昭瓷很平静,神情波澜不惊,“师兄好。” 【哈哈,是谁又来丢人现眼了?原来是我啊。】 【比聪明我是没有胜算了,但比蠢我一定稳赢。】 【谢邀,等会我就启航离开这个世界。】 薛忱笑了一下:“嗯。” 可能是这尴尬感扑面而来。 连涂珊珊都看不下去了,赶紧找个借口,带昭瓷飞速离开。 走过小段的距离,她才戳戳昭瓷的脸蛋,摇头叹气,倒是什么都没说。 “走吧。”涂珊珊摸摸她的脑袋,手感太好,又多摸了几下,“带你回去。” 今日这劫算是渡完了! 昭瓷眼睛骤亮。 但人生总不会过得太过容易。 就比如现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又被人拦下了,还是很讨厌的人。 “见过师姐和,”黑衣青年摇着折扇,笑得不怀好意,“昭师妹。” 正是招新日抢走反白的那剑修。 他不偏不倚地挡在路口,指尖轻叩着剑柄,显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魏毅,让开。”涂珊珊立时将昭瓷护在身后,沉了神色。 “师姐都发话了,当然。”魏毅轻佻一笑,侧身让路。 涂珊珊轻哼,带着昭瓷往旁边走。 但昭瓷经过时,魏毅伸手,“啪”地贴着她的脖颈打在旁边的树上。 拙劣的香气扑鼻而来,昭瓷蹙眉。 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衣,穿在薛忱身上,就是宽肩窄腰、气度卓绝。 魏毅穿着,就显得不伦不类,像披了件黑色的麻袋。 人与人的差距怎么比人与狗都大呢? 昭瓷又开始走神,庆幸今日没把反白带上。 “昭师妹可不能走呢。”魏毅笑眯眯的,折扇挡住脸,露出浑浊狭长的双眸,“师兄我啊,想和师妹叙叙旧。” 昭瓷面无表情地后退。 手搭在身侧的香囊,里边沉甸甸的,却不是她熟悉的软绵触感。 大反派的玉佩。 好巧不巧,她今日没带药粉在身上。刚见到大反派,又忘记把人玉佩还过去了。 “你!”涂珊珊猛然转头,怒目圆睁,“青云宗不许内斗,这规矩你忘了?” “师姐言过。”魏毅彬彬有礼,“听闻昭师妹是这届唯一的天灵根,在下特来讨教。这可不是内斗,是切磋。” 所有人都知道药修的课程还没进展到实战一步! 涂珊珊气极,周身气势大涨,漫开浅金的光晕。 魏毅同样不甘示弱,长剑出鞘,黑光的势头更胜一筹。 针锋相对之时,昭瓷骤然上前。 “师姐。”她挡在涂珊珊身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安抚笑道,“你先走,我能处理好的。” 魏毅天赋显然不错,又是玄品灵根,入门没多久已然筑基,同涂珊珊一样。 药修不擅打斗,剑修却出了名的能打。真要闹起来,涂珊珊肯定讨不得好。 魏毅是冲着她来的,估计是报迎新日上的仇。 那她自己的事就交由她自己解决。 “麻烦师姐去找姚渠长老。”昭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涂珊珊微愣,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会传音术。身形骤快,立时往远处奔去。 涂珊珊走没多久,魏毅便有了动作。 他身形太快,昭瓷只觉得眼前一花,青年得意的笑容便靠得极近。 嗙。 腹部传来阵剧痛。 昭瓷整个人同子弹般飞出去,背部重重叩在树干。 她剧烈咳着,不自觉抓紧衣襟,鲜血从唇角滑落,滴滴答答的。 魏毅动作不停。 胸前、腰侧、四肢,甚至是脸,到处都受到毫不收敛的重击。 每有停歇,昭瓷都不停咳着血,浅绿色的衣裳已然被染成深红色。 “还以为多厉害呢,不过如此。”魏毅站在不远处,转着手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昭瓷面上没有过多的神情,静静回视。 在他将有动作时,她收了目光,一抹唇角血迹,轻声道:“起。” 就着指尖的血,她在空中画符。 地上密布的鲜血突然亮起诡异红光,飞速移动着,变作无数奇特的字符,最终凝附在魏毅身侧一株不起眼的青草上。 青草骤长,红圈剧缩。 魏毅被缚在原地,粗有成人合抱的草茎高举又重重落下。 尘土飞扬。 半晌后,灰烟徐徐飘散,隐隐瞧见个半跪着、以剑支撑的身影。 昭瓷四肢发冷,视线有刹那模糊,浑身都在因失血过多而打寒战。 但魏毅也没好到哪去,浑身挂彩,长剑在灰烟彻底散开后自正中断裂。 他脸色变得分外难看,“哇”地突出一大口血,目光炯炯盯着昭瓷,神情忌惮:“你用的是禁术!” 昭瓷抿了下唇,没力气说话。 藕色香囊落在魏毅面前的土壤。 微敞的口中半遮半掩露出枚玉佩。 剑修的教习夫子不乏薛家人。 可这样独到的纹路可不常见。 魏毅像是找到了什么把柄,猖狂一笑,伸手去够那枚玉佩。 他要去找薛师兄,叫薛师兄好好教训这贱…… 下一瞬,玄色六合靴毫不留情踩住了他。 微微用力,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 “找我?” 骨节分明、玉竹般的手拾起藕色香囊,伴着清冷淡漠的声音。 第15章 015 昭瓷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唇瓣隐隐发白,鲜血还在顺着伤处滴滴答答往下落。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以血为媒介的阵法。 禁术应是算不上的,但确实不是什么正派法子。她在从藏书阁借来的那本《教你如何以弱制强》上看到的,邪门,却不妨一试。 总不能让她光被挨打吧? 玄衣的少年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乌发飞扬,腰侧浅银的剑穗随风一晃一晃。 他的指尖还勾着那枚玉佩,左右转动间,“薛”字映着金灿灿的亮光。 魏毅匍匐在地面,额头点地,状似愤懑开口:“师兄,这玉佩是昭师妹她……” “偷的”二字未来得及出口,便被打断。 薛忱的目光缓缓落到他身上,淡声道:“我给的。” “青云宗不许内斗,记得吧?”他笑容温和,指尖微动。 魏毅嘴唇翁动,像是想解释,却骤然发出比先前还凄惨上万倍的叫唤。 昭瓷不自觉蹙眉侧首,被吵得头疼。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薛忱语调平缓,仿佛真是外人口中光风霁月的模样,“自己再去司法堂领罚。” “师兄……”魏毅瘫软在地,衣裳同样被鲜血染红,仍想辩解一二。 “滚下去。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薛忱还在笑着,却让人不寒而栗。 魏毅猛地瑟缩,想起招新日时的那一剑,再不敢磨蹭,忍着痛,拎起断剑连滚带爬离开。 喧闹渐渐平息,风声呼呼。 少年垂下眼睫,转身,平静开口:“昭瓷。” 昭瓷躲都躲不及,犹豫刹那,还是接过话:“好巧。” 她目光游离着,露在他眼底的红痣。 薛忱“唔”了一声,笑着出声:“不巧。我就是来找你的。” 昭瓷困惑眨眼。 薛忱指尖挑起腰侧的玉佩。 松手后,玉佩叩在剑柄,清脆动听。 他另只手还勾着昭瓷的香囊,温声询问:“这个给我可以吗?” 昭瓷眨眼,没什么意见:“随便。” 大反派反复无常,那是真反复无常。 之前给他一个更好看、更精致的,他丢了;现在又说要。 昭瓷搞不懂。 她又开始不自觉发呆,恍惚着,没有发现少年步步靠近。 直到下颌传来阵冰冷触感,她才一个哆嗦,回过了神。 薛忱俯身,指尖力度加大,将她下颌往上抬,白皙光洁的皮肤浮现隐隐的红痕。 他微一用力,轻而易举叩开昭瓷的下颌,飞速往里边丢了个什么。 昭瓷不自觉咽了下去,唇齿间弥漫糖豆似的味道。 大反派这是给她吃了什么? “毒药。”薛忱轻快开口,笑容里有几分恶劣。 昭瓷默然刹那,朱唇微启,突然开始剧烈咳嗽。 【寄,被噎到了。】 薛忱:“……” 定山居,薛忱的住所内,昭瓷连着喝完一大杯水后才觉得活过来了。 她轻轻放下空荡的杯子,想了想,取出身上仅有的灵石,推到他面前:“谢谢。” 薛忱没接,推还给她。 他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道:“一口水一千灵石。你自己算算,现在得欠我一万了吧?” “还有方才,我给你捏了个洁净术和治愈术。一次各一万,所以是三万。”他轻描淡写。 瞧见昭瓷难以置信的神情后,少年笑得愈发开心。 “你可真有本事。”薛忱目露敬佩,唇角挂着的笑意还没撤下,“能被那么点大的圆形药丸噎着。” 还是会融化的那种。 昭瓷自知丢脸,没敢接话。 长久沉默后,她微一犹豫,还是开口问道:“那个毒药……” 薛忱:“嗯?” “你怎样才给我解?”她试探着道。 薛忱应得很快:“怎样都不解。” 昭瓷:“……哦。” 习惯了。 她又开始发呆。 这地还是上次她误闯的那处。 傍山而居,挟着冷意和雨丝的窗户微敞着。 她坐在窗的正对面,直直迎着凛冽的寒风。 【救命救命,孩子快被冻死啦。】 “你很冷?”薛忱看她眼,刚巧又在窗边,便起身,顺手要把窗合上。 “没有没有。”昭瓷头同拨浪鼓似摇着,摆手道,“我不怎么冷的,不用关窗,你照你的习惯来就好。” 她真的很不喜欢麻烦别人。 薛忱若有所思,然后抬手,猛然把窗户开到最大。 山间寒风呼啸而入,昭瓷没忍住,打了个巨大且响亮的喷嚏。 “你不是不冷?”他似笑非笑。 昭瓷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通红的鼻尖,低垂脑袋,小声且不太情愿道:“冷。” 洁净术只能清理物件。 长相姣好的少女坐在对面,半张脸黏着泥泞或是血块,乌发落灰,皮肤同样脏兮兮的,像是刚从土里打捞起来似的。 薛忱眉心一跳,有些难以忍受地别开视线,指着对面合了门的房:“你先去清洗一下罢。” 书里说薛忱是有轻微洁癖的。 昭瓷恍然大悟,乖巧依言照做。 浅绿身影消失在门后,薛忱这才徐缓收回视线,指尖沾了点水,在桌上画着。 湿漉漉的痕迹,赫然是昭瓷之前用的阵法。 他又挥手拂去,蓦地笑了笑。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在外头喊道:“薛师弟,你在吗?” 是涂珊珊,约莫是来找昭瓷的。 薛忱起身,推门而出,又很快地把门合上。 “我小师妹呢?怎么样了?”涂珊珊急匆匆前来,目露焦虑,嘴同机关枪似的,“姚渠长老在司法堂亲自惩戒那胆大包天的弟子。听说师妹被你带走,我便想先来看看。” 她以为这么说完,薛忱应当会侧身让开门。 但没有,他仍靠在门板上,双手环胸,笑得温和又抱歉:“她睡了,现在进去可能会把她吵醒。” 他还好心提醒:“师姐不用去看着姚长老么?” 姚渠身为药修,脾气却向来暴躁,而且特别护短,与司法堂长老还素有仇怨,万一搞出人命来可就不好收场——之前当真有过。 涂珊珊显然也想到这点,稍一犹豫,又不放心地问:“小师妹没什么事吧?” 薛忱笑了笑:“她不会有事的。” 那补灵丹他都还没来得及用呢。 涂珊珊面露担忧,却只点点头道:“那我先去找姚长老,晚点再回来看小师妹。” 薛忱回去时,昭瓷方洗完澡,半湿的秀发拢起垂在左侧,浸透右肩衣裳。 她露出的那截脖颈,留着道惹眼的血痕,几乎斜着横过大半脖颈。结了痂,瞧着却还是怖人和突兀的。 他之前下手可比这轻很多呢。 薛忱挑了下眉。 治愈术没多费力,他想都不想,随手又往昭瓷身上连着丢了好几个。 “谢谢。”昭瓷又道。 好像越欠越多。这些得怎么还啊? 她在心里琢磨着,直觉“两清”大计遥遥无期。 再议再议。 总能想出办法的。 发了会呆,又捱过好长段沉默,昭瓷终于主动开口:“魏师兄他……” “等等。”薛忱蹙眉打断,“别喊他师兄。” 昭瓷本来喊得也不情愿,从善如流地改口:“魏毅他会受什么样的惩罚?” 不能比她挨得这顿打舒服啊。 “他要挨好几顿打。”薛忱懒洋洋道,“你们姚长老都去了,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纤细修长的五指无意识摊在桌面,又落在了他眼底。 “你会御剑吗?”他突然垂眸问道。 昭瓷摇了摇头。 起先她不明白薛忱何有此问,直到…… 她半跪于长剑上,紧紧抱着剑身,眼眶泛着生理性的泪水:“我是药修。” “嗯。”薛忱笑了下,“我是剑修嘛。” 薛忱教她御剑,她也很感激啦。 但这教法,她想亖,真的。 别人穿越后学御剑,先平地练习,然后小心试验,慢慢增加高度。几天后,熟练掌握,逍遥天地间。 她呢? 薛忱直接把她往剑上一丢,没有任何缓和。这高度摔下去,不死即残。 眼下放晴,天空出了太阳,昭瓷却浑身发抖, 她牢牢抱着长剑,完全不敢松手,同黏在上边似的。 好在这是把新剑,还没开刃,不至于伤人。 “祝你好运。”薛忱笑了一下。 昭瓷横生股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 啊啊啊—— 昭瓷在风中跟着迅疾的长剑凌乱。 “敛神调息。” 少年很平淡地开了口,似乎还说很多其他的话,昭瓷只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 敌强我弱,昭瓷没有任何发言权,被迫跟着学。 落地时她四肢都在发抖,喉咙干涩,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但薛忱这种教法,包括他和她说的那些技巧,确实有点东西。 再被丢上剑时,她竟然能颤颤巍巍地御剑而行。 清风徐缓而过,绿叶打着转飘落,头顶的白云长空触手可及。 陡然间,昭瓷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愿意当剑修。 “昭瓷。” 少年的声音似从不知何方飘来。 他在底下仰视着她,神色看不太清。 昭瓷坐在剑上,往下飘了飘,认真望向他。 “你之前用的那阵法,”薛忱微顿,“不要光明正大地用。” 点到即止。 他也懒得再往下说什么。 门又在这时被敲响,又是涂珊珊的声音。 “薛师弟!”她在门外高喊,“小师妹醒了吗?” 身侧像是卷过阵疾风,昭瓷从长剑跃下,轻声应道:“我在这。” 薛忱挑了下眉,不说话。 门自己打开,涂珊珊风风火火冲进来,像是想给她一个拥抱,却骤然僵住动作。 昭瓷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看到提着的那把长剑。 涂珊珊目瞪口呆,像是生吞了一整个鸡蛋。 她很快回过神,仗着筑基期迅疾的身手,猛然扯过昭瓷,压着她一齐鞠躬:“薛师弟,小师妹她不懂事,你千万别和她计较。” 昭瓷不明所以,脑海里响起涂珊珊的声音: “师妹,你这简直是不知死活啊。” “剑修向来把剑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薛家人更是个中翘楚。尤其薛师弟他,其实性格很反复无常。” “你知道上一个乱碰薛师弟那剑的人怎么样了吗?坟头草都长三尺了!” “不是这样的,师姐。那人是偷剑的。”昭瓷小声替薛忱辩解。 小说里明明白白写着,那人偷剑不成反被杀。 “原来是这样。”涂珊珊微一愣,猛然回神,“等等,重点不是这个啊!” 只要是他们心里想的,全都会被薛忱听见。 在涂珊珊下次开口前,薛忱淡然出声:“不要紧。” 涂珊珊这才敢松手。 熟料薛忱又接着道,语气平淡:“这剑送给昭师妹,算作魏毅之事的赔礼。” 昭瓷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不用。”她摇摇头,上前几步,将剑同剑鞘一道放在薛忱身侧的桌上,抬眸,望着他认认真真道:“谢谢。” 涂珊珊看着那剑,脸上明显肉疼。 薛忱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空中飘来阵奇怪的气息,沾着屋内他惯用的熏料,却又混着股其他的、更好闻的香气。 浅绿色衣袖从身侧掠过时,薛忱指尖微微一动。 第16章 016 据说魏毅受到了相当重的惩罚,这段时间都请假静养。 昭瓷没放心上,每日安分修炼。 木灵根相当适合当药修。 她已经假模假样算半个药修了。 “瓷瓷,你也来学御剑?” 涂珊珊和昭瓷日渐熟络。在课上遇见了,又热络搀起昭瓷的胳膊。 昭瓷点点头。 半晌后,努力接话:“师姐也是?” 终于到药修要选修其他课的时候。 昭瓷最先想学的是画符,或是阵法,但这两东西都烧钱。青云宗每月发的俸禄,她大半用去买药,余下的连件新衣都买不起,想了想,还是选了御剑。 毕竟入门用的剑,教习夫子会发。 平日里她也没少练习薛忱教的那套法子,学起来应当还是比较快的。 御剑课出乎意料的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 不少都穿着剑修标志性的白袍,腰佩长剑。 “剑修也要来上这个课?”昭瓷小声问道。 她记得这种选修课,是不许本专业的修士报名的。 “没,他们来围观。”涂珊珊凑近了,撇嘴道,“六大峰里,就数剑修最爱凑热闹。哪边开课,哪边有趣事,哪边就有他们。” 想了想,她又在后边小声补充:“不过也有例外。薛师弟就基本没来过。” 有段时间没见大反派,乍听见这名字,还有点陌生。 昭瓷眨眨眼,“哦”了一声,没在意。 剑修夫子给分松,涂珊珊是来打诨摸鱼的。昭瓷又社恐,不愿意站到夫子眼皮底下。 两人一拍即合,手拉手缩到最后,淹没人海中。 在场都是没有御剑基础的。 夫子这节课教的内容也简单,就是站到剑上,然后在约莫树顶的高度移动半米。 大反派教的东西,昭瓷每日都有勤加练习,分组练习时自然没多大难度。 “快下课了。”夫子看看时间,沉声道,“我抽几个同学上来做示范吧,看看这节课掌握得怎么样。” 昭瓷呼吸一滞,瞳孔地震。 快下课了就不能下课吗? 非得搞这种阴间东西。 察觉到昭瓷的紧张,涂珊珊捏了捏她的手,笑着道:“你都会了还紧张什么?再说,这儿两百来号人呢,怎么可能抽到我们。演示完就能去吃饭了。” 想想也是,昭瓷信服地点头。 附近围着的那群剑修,确实爱凑热闹。 每有人上去演示,都是大片起哄声,鼓掌的、称赞的话语此起彼伏。 怪吓人的。 她等会要多吃碗饭,安慰安慰自己。 “最后再点一个。”挨个演示完后,夫子翻了翻名单,温声道,“这姓蛮独特的,就这个吧。” “昭瓷。”他捏着名单微笑,“哪个?上前来。” 现在改名来得及吗? 昭瓷木着张脸,在同门注目礼下走出顺拐,大脑空白,差点徒手接剑刃。 哄笑声响了一片。 穿过两侧绿树,随着清风,徐缓飘到附近的校场。 薛忱刚练完剑。 平日里熙攘的校场这会空无一人。 他习以为常收回目光。 正准备御剑往定山居去,喧嚣的喊声中,赫然出现了个熟悉的名字。 就两步路的距离,反正无事可干。 长剑入鞘,薛忱整了整衣袖,慢条斯理往御剑课的方向走去。 薛家以剑道闻名,御剑又自有技巧。族中弟子学过两三次,便能成御剑好手。 所以薛忱万万没想到,他来的时候会看见这一幕。 众目睽睽之下,熟悉的青绿身影从长剑滑落,衣袖上扬,似只断了线的蝴蝶般坠落。 薛忱袖下指节微屈,又蓦地展开。 任由青衣少女坠落在地,尘土纷扬。 地面提前设了阵法,便是为应付这等突发状况。 昭瓷虽然看起来摔得重,却没有半点实质性伤害。 她很快地起身,拍了拍衣摆,面色倒是一如既往淡然。 【痛死呜呜。】 【这么简单的事都没做好。好丢人,真的好丢人,整节课最丢人的就是我。】 【让社恐人当众演示御剑,不如让母猪去爬树呜呜呜。】 夫子背着手站在昭瓷面前,摇摇头,叹气道:“一节课你是丁点没学会啊。” “罢了,毕竟是药修,下次加油。”他又勉励道。 昭瓷抿抿唇,一言不发地回队伍里。 “你别太在意。”涂珊珊赶紧凑过来,宽慰道,“关键是自己会就行啦。能不能演示出来,根本不重要嘛。” 话是这么说,但她看起来比昭瓷本人难过得多。 方才昭瓷落下的刹那,周遭不加掩饰的笑声,连涂珊珊听着都难受。 “我没在意。”昭瓷拍拍她的手背,轻声宽慰道,“又不是考核,没什么大不了的。” 目光似有闪躲,游离着落在了人群之外。 她微微一愣。 少年立在人潮的边缘,不急不缓地望向她,神情平淡。腰侧浅绿的剑穗随风晃动,摇曳不休。 他好似冲她颔首,算打过招呼。 昭瓷垂眸,错开了眼。 涂珊珊扯着她往饭堂挤。 但正值饭点,大家都赶着去抢饭。推推攘攘间,两人被冲散开。 这种时候,昭瓷只会往后退,脚下却又猝不及防一个踉跄。 身侧有人眼疾手快扯住了她,手腕传来冰冷的触感,一触即分。 清冽好闻的气味,像冬日清晨松柏覆着的寒霜。 昭瓷站稳,垂下眼睫,很快又抬眸认真道:“谢谢。” 薛忱仍是那副清冷矜贵的模样,懒懒散散出声:“不用。” 正想告辞时,薛忱蓦地抬手,取下她发间插着的枯草。 “练剑有所失误,本就是正常的。”他将枯草捏在指尖,转了转,抿唇轻声道。 昭瓷仰起脸,被刺目的阳光晃得眯眼。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能做好的事没有做好,那就是不对的。】 “昭瓷!”涂珊珊手作喇叭,隔着老远喊她的名字。 昭瓷忙转身,踮脚伸手向她示意。 再回头时,面前陡然出现了只银光凝作的小狗,从这儿小跑到那儿,冲她摇起尾巴。最后又在她眼皮底,“嗙”的一下,化作一团繁花,小声地炸开在空中。 像是飘落的星子,悄悄沾在了她的睫毛上。 昭瓷不自觉弯弯眉眼。 身侧早没了那道白色身影。 艳阳高照,清风和煦,赤金的饕餮纹兀自消失于汹涌人潮间。 第17章 017 清风和煦,疾驰的身形陡然搅碎一地树影。 玄黑劲装的少女立于长剑上,神色漠然,轻描淡写地穿梭天地间。 “瓷瓷,你该换衣服了!”涂珊珊的脑袋从墙后冒出,“表彰大会要开始了。” 昭瓷微微点头,从长剑一跃而下,结束了今天的御剑练习。 房门合上又大开。 出来时,昭瓷便换了件浅青色的裙裳,衣袖稍显宽敞,腰间以枚别针束起,难以察觉。 “你这衣服,码数不对吧?”涂珊珊边扯着她往宗门大殿走,边蹙眉问。 昭瓷吐舌:“有一点。” 码数确实不对。 但也不是不能穿,拿个别针别着就好,省得再去霓裳阁同陌生人打交道。 “这个表彰大会,真的不能不去吗?”昭瓷试图再挣扎,努力道,“比如我头疼肚子疼,或者摔跤脚瘸了、奄奄一息,可以不去吗?” “不能。”涂珊珊用看傻子似的眼光看她,“这都是一个医修就解决的事。” “当众表彰,多光荣的事啊,你怎么老不想去。”涂珊珊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药修的第一名,抬头挺胸好吗?” 宗门大殿近在咫尺。 昭瓷叹气,勉强宽慰自己,反正涂珊珊在里边帮活,同她有个伴。 熟料推门而入时,涂珊珊突然顿住脚步,替她把衣服理好,抱歉道:“我家有急事,请了假,送你过来便回去。” 也就是说…… 昭瓷瞳孔地震,眼睁睁瞧着涂珊珊一去不复返。 她绞着裙摆,被掩埋在乌泱泱的人群间,无助又弱小。 放眼望去,找不到哪怕一个熟人。 这些位置还都是紧密连在一处,衣袖挨着衣袖的那种。 窒息。 太窒息了。 “你在这杵着干嘛?”身后传来熟悉、又有些懒散的语调。 她的发带似乎被人扯了扯,脑袋被迫后仰。 昭瓷眼睛一亮。 果然是大反派。 他今日罕见地用了玉冠,墨发高束,白衣翩翩,眉目间是客套疏离的笑意。面庞虽仍显青涩,却不难看出日后的风采。 不论见几次,薛忱这张脸倒是分外惹眼的好看,越看越好看。 昭瓷错开眼,抬手,一点点扯出自己的发带,小声道:“找座位。” 都说两害取其轻,昭瓷又不是个记仇的,早些时的不满早做云烟散去。 在满是陌生人的状况,看见薛忱,就同见了救星似的。 薛忱看她眼,没再说话,选了最后排最靠边的位置坐下。 斟酌片刻,昭瓷挪着步子,赶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她试探地问。 【希望大反派不要介意。】 【球球了呜呜,孩子真的不想被陌生人挤在中间。】 “随便。”薛忱微弯眉眼,将身侧靠窗的位置让了出来。 昭瓷舒口气,如蒙大赦般坐下。 她就想坐靠窗的那个位置。 左手边是薛忱,右手边是堵墙,又在角落,非常适合她。 落座后,薛忱没再同她说话,双手环胸,闭目养神,瞧着恹恹的。 昭瓷想了想,起身,将窗帘拉过半边,挡住角落的阳光。 【大太阳底下睡觉太难受了。】 她双手撑脸,习以为常地开始发呆,没注意到薛忱在这时睁了眼,侧首望她,又很快地收回目光。 时间已到,长老席却空空如也。 周围有不少弟子不满嘟囔。 昭瓷无甚感觉。 扫眼身旁少年,看样子是睡着了。 困意兴许是会传染的。 昭瓷也打个哈欠,微晃脑袋。 不知何时起,窗外下着连绵细雨。 药修追求同草木合一。 当第一滴雨珠落下,叩击在叶片,啪嗒地碎开,复又承起万千珠玉漫洒时,于草木声音里,昭瓷隐隐察觉事情有所不对。 身边有些微动静,原先熟睡的少年缓慢睁眼,打着哈欠,漫不经心道:“天色好暗了。” 他显然在同她讲话,微微侧首,漆黑深邃的瞳仁里映出穹幕一瞬而过的闪电。 稍一犹豫,昭瓷缓慢凑近,小声开口:“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她入门晚,实在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倏忽间,宗门大殿内常年燃着的烛火,罕见地同时熄灭。 嘈杂的闹声、浓郁的黑暗里,少女身上那股若有若无、明媚好闻的香气愈发明显。 她的发梢从他的手背划过,带起阵愉悦的酥麻感。 薛忱微弯眉眼,笑了笑:“可能吧。” 就在昭瓷身侧,他抬起手,咔嚓一声掐断了潜伏之人的脖颈。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昭瓷的面庞,缓慢下滑。 没等她抬手,格格不入的冰冷触感便将那液体抹得一干二净。 殿内再燃烛光,火焰却在疾风内纹丝不动。 面前的少年笑吟吟收手,指尖染红,轻描淡写地用帕子一点点拭净。 肩部饕餮纹显得分外狰狞,虎视眈眈。 “我们被关在宗门大殿内了。” 临近处,有人声音颤抖道。 刀劈斧砍,术法轰炸,殿门依旧合得严实。 啊啊啊—— 昭瓷浑身一抖,仓皇回头,亲眼瞧着蓝衣的符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自己的同门动手。 越来越多的惨叫响起。 往日和睦的弟子陡然自相残杀起来,负伤者累累,且伤势于治愈术无效。 昭瓷深呼吸,提起裙摆冲到倒地呻吟的符修前,解开身侧储物囊,平日舍不得用的药粉,这会同不要钱似地洒落。 符修面色舒缓,她又立刻救下个。 还是有人不停地互残,不停地倒下。 “屏住呼吸!空气里有东西!”昭瓷很努力地一遍遍大喊。 这辈子就没这么大声说话过。 倏忽间,惊雷骤起。 草木于地面扭成漆黑的阴影,风里夹杂着泥土气息,温和拂面,却无端令人有股黏腻的触感。 空中很可能飘着植物孢子似的东西,除了药修,谁也不会注意。 众人照做,果然局势缓解。 昭瓷松口气,却惊觉自己不能动弹。应当是方才说话吸进了孢子,即使她用东西挡了面,也注意着屏息。 电光石火间,昭瓷甚至都来不及反应,铿锵铮鸣里,分配给药修用来防身的那柄匕首,便已然被血肉吞没。 她双手颤抖,却松不开匕首,只能艰难将视线投向被捅的这小倒霉蛋。 白衣染红。 “你还觉得能两清吗?”少年垂睫,望着那柄匕首轻笑,眸中不见错愕。 鲜血不住往外渗,他面上却始终挂有温和笑意,好似仍是外人口中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 她靠近时,薛忱就发现了。 只是有点无聊。 不管她想做什么,都会让他感觉—— 由衷的愉悦。 窗棂吱呀作响,急促呼吸间,薛忱骤然抬手,将她的脑袋用力摁在怀里,就地一滚。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他的手刚巧就着她的动作,推着匕首前进数寸。 嗙。 窗边炸出漆黑的深洞,黑烟蒸腾。 她差点就变成团焦土了。 昭瓷身体依旧无法动弹,指尖却止不住地本能颤抖。 “三次。”寂静间,少年突然开口,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 他的下颌仍放置于她的发顶,胸腔震动,愉悦低沉的笑声近乎贴着昭瓷耳畔响起:“你欠了我三次。” 第18章 018 什么三次? 昭瓷瞪大眼,却来不及深究其中含义,眼里只有那片刺目的血迹。 看见旁人动手杀人,和自己亲自捅一刀还是不同的。 至少她现在有点接受不了。 腕上又贴上冰冷触感。 薛忱使了点力,漫不经心地取下她的手,又猛然拔出那柄匕首,笑着道:“别紧张。” “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忱低声笑了笑,抬手,抹开莹白面颊上的血迹。松手时,银光一闪,那点鲜红立时荡然无存。 匕首在他指尖转过圈,铮然一声,崭新如初地归于鞘中。 植物孢子带来的毒是短时性的。 一阵难言的酥麻过后,昭瓷的身体总算可以动弹。 “对不起。”她大脑一片空白,惊慌失措道。 纷纷扰扰渐息,大殿内很快归于平静。 四下骤然只闻压抑的呻吟、啜泣,还有柔声的安慰。 “对不起。”昭瓷回过神,掏出药粉拼了命地往上撒,垂眸,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倒药粉时,她连手都在颤抖,瓷瓶差点儿坠落在地。 唔,还以为伤了他,她会同旁人一样高兴呢。 薛忱定定看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笑。 “没关系。”少年的嗓音清脆悦耳。 眸中藏着朦胧的笑意,像是山间清晨缭绕的云雾,无形却有几分诡异。 “看那!”突然有人惊呼道。 昭瓷循声望去。 空中陡然浮现两行金字: 「此次试炼,存活到最后的十人,有资格参加沧澜秘境。」 「请努力完成试炼内的任务,并活下去。」 “沧澜秘境?”人群霎时炸开了锅。 昭瓷亦是微微一愣。 小说里写着,沧澜秘境五年一启,机缘无数,珍宝无数,所有人都削尖脑袋往里挤。 但每个宗门的名额有限,往往是筛选全宗门最出色的弟子参与。 青云宗的名额正巧十个。 “叫弟子们自相残杀,真的好吗?” 秘境之外,宗门大殿最顶层,身披长袍的多名长老齐坐屋内。 姚渠长老终于没忍住,出声询问。 “来不及了。”居于正中、紧闭双目的青云宗宗主骤然睁眼,沉声道,“这是效率最高的方法,得赶紧选定人。” 姚渠长老知道他说的不是沧澜秘境,沉默半晌,这才问道:“原先不是选了周长老的徒弟么?” 周长老是御剑山的山主,剑尊周驰。 周驰瞧着年过半百,气度却依旧出众,样貌英俊。他摇着头,叹气道:“薛家的情况你们晓得。我这弟子,最近状态奇差。” “老实说,我连他能不能拿到沧澜秘境的参与资格都没底。”他盯着水月镜内面色异常苍白的少年,目露担忧。 四下寂然。 突然,最左的老者抚着胡子笑道:“那姑娘怎么样?绿衣的那个。” “天赋和性格都不错。”他看起来很满意,“这么多人里,就她从始至终几乎都泰然自若,处事不惊。” 姚渠一看,他说的那人是昭瓷,赶忙行礼道:“贺长老,她恐怕不合适。方才她应当也不是泰然自若,而是大脑空白。” 贺川没信,笑着调侃:“你这是藏私呢。” 姚渠还想说话,却蓦地被打断。 “行了。”青云宗宗主缓慢开口,冲着水月镜颔首,“先看看吧。” / “嗙”的声巨响,殿外禽鸟受了惊,振翅高飞。 长着锯齿、粗壮异常的藤蔓破顶而出,开出米粒大小的黄花,无风而动,时不时抖落细碎粉末。 “这、这怎么可能是药修啊?”不少修士仰起脸, “我的丹田不能运转了!”很快是更惊恐的声音响起。 昭瓷扯起薛忱,翻过窗户,径直往外跑去。 掌心里的肌肤比往日里凉得多,液体徐缓滴落,在指尖留下不一般的温热黏腻触感。 选拔规则出来后,那些弟子立时将目标放在薛忱身上。 嘴里说着“抱歉”,行为上群起而攻之,试图趁薛忱受伤叫他出局。 如此场面,她的功劳得占大半。 昭瓷努力使出浑身解数,阻隔那群虎视眈眈的修士。 而且,匕首还擦了她自制的毒。 薛忱看着还好,但昭瓷实在担心。 “昭瓷。” 她还在神情恍惚,没听见。 薛忱又喊了一次:“昭瓷。”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双颤抖不止的手,抿了抿唇,微一犹豫,还是轻声道:“没有事的。” 好像不如预想中有意思。 望着少女要哭不哭的模样,他迷茫地蹙了眉。 薛忱将手从她的掌心抽出来,腕上似乎都沾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她扯着他,掌心里的温度比从前低上不少,扯着他往不知道哪里跑去。 其实还是有趣的。 薛忱不易察觉地弯了眼。 他突然抬手,扯了扯昭瓷的发带,在她困惑的眼神里,难得温和解释:“你头发快散了。” 昭瓷“哦”了声,没在意,自然也没注意到有缕银线混入乌发间。 “你得在这等等。”昭瓷不由分说推着薛忱进芭蕉树叶下。 她自己站在薛忱身前,抬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宽大青绿的芭蕉叶,看着远处影绰的修士。 昭瓷穿来的时机,比小说剧情开始的时候要早些。 所以这段剧情,她并没有任何印象,仅能凭借本能带着薛忱往附近看起来安全些的树林跑。 方才那藤蔓是她改良过的。 藤蔓开花时,会洒落无色无味的花粉,吸入能引起人体的基因效应,让丹田短暂停止运作。 只可惜耗力巨大,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几乎掏光昭瓷所有灵气。而且目标与自身修为差距越大,效用越差。 之前能取得那等奇效,还是仗着他们对药修的刻板印象,讨了个巧。 昭瓷侧首,目光落在不远处闭目养神的少年身上。 【之后大反派可以自保,但我应该不能。】 【好像趁早离开才是上上策诶。】 无意抬眸,树顶长着的几朵奇异小花吸引了她的注意。 昭瓷提起裙摆,小步往那颗树走去,踏出的第一步便超过十米。 《百植谱》写了,这花不单能止血,还能解毒,刚好解了她匕首上的药。 自己犯的错,还是要自己收场的。 丹田里的灵气基本用尽,她只能小心地爬树。 修仙以来,昭瓷身体比从前好上许多,不再容易感到气闷。 这等高度的树,也不算多有难度。 但昭瓷才踩上第一根枝干,便双腿发软,意识模糊。 发间银光骤闪,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坠入一片浓郁的黑暗,头往后地直直栽落。 本该熟睡的少年,不知何时起身,骤然停在青树底下。 微微仰起下颌,半边侧脸如刀如削,眼底那点泪痣泛着诡异的红光。 他抬手,自然而然地接住坠落的青衣少女,笑了笑,眼里是凉薄的寒意。 第19章 019 滴答。 水珠坠落地刹那,昭瓷睁了眼。 四周空荡荡的,两侧是光滑平坦的石壁,恍惚刹那,她才模模糊糊想起,方才应当是在宗门大殿的。 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昭瓷陷入沉思,她能肯定自己不是很久前的体弱昏迷。 “我们好像被困在这了呢。”临近处传来熟悉带笑的嗓音。 朦朦胧胧的阴影里,少年屈起腿,手随意搭膝,漫不经心地望向她,眼底泪痣鲜红欲滴。 对视刹那,他友好一笑,眸中红光转瞬即逝。 昭瓷大脑宕机片刻。 乐,还有这种好事? 他们出不去,那别人也进不来。既安全,又不用同陌生人打交道,运气好的话还能直接混个沧澜秘境的名额。 昭瓷要好努力才能克制上扬的唇角。 至于潜在的危险…… 没发生的事就不要想啦,到时候再纠结。 薛忱微微一愣,没料到她竟是这等想法,笑容加深。 “你的伤,还会痛吗?”昭瓷上下打量着他,斟酌着问道,“有奇怪的感觉吗?” 在她不醒的时候,薛忱显然用了洁净术,白衣再无血液外渗,瞧着也同个没事人似的。 但她实在担心自己匕首上的毒,如果薛忱有哪感觉奇怪,估计不太妙。 “不痛。有。”薛忱坦荡荡地扯谎。 薛家使出浑身解数才养出他这特殊的体质。 不单百毒不侵,连伤势都比旁人愈合得快数倍。 【啊啊啊怎会如此,大反派我对不起你——但你当时怎么不躲开啊啊啊。】 【我真是脑抽才在匕首上擦毒。】 【简直是欠债,我是不是得努力照顾他,直到痊愈为止?】 意料之中。 他垂睫,挡住眼底神色。 “你要让我看看伤吗?”斟酌片刻,昭瓷犹豫着道。 “不要。”他复又抬眸,微笑,摇了摇头,“现在挺好。” 昭瓷不再强求。 她将昏迷前摘下的那株递给他,不太放心开口:“这个能解毒。你要是哪不舒服,就喊我。” 薛忱颔首。 笑容比以往都温和,身后石壁反着凛凛寒光,是说不出的诡异。 瞧见他这副模样,昭瓷骤然想起小说里,薛忱黑化后的设定。 说他行事恣无忌惮,一念之间伏尸百万。而且偏执病娇,占有欲极强。 有了心上人后,既不让心上人和旁人交谈,自己也不和旁人交谈。动不动小黑屋、掐脖子、杀情敌一套走,还总想将心上人锁在身边。 心里飞快闪过某种念头。 在她捕捉那念头前,少年先开口。 “给你。”他笑吟吟地,往昭瓷掌心里塞过什么东西。 小小的、圆润的。 “这是什么?”昭瓷盯着棕褐色的种子,认真思索。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 “食人花。”薛忱垂眸,轻描淡写。 果然! 昭瓷双眸大放异彩。 但这东西是不是有点过于贵重了? 正准备归还时,薛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蓦地出声。 “我家不出药修。”他弯弯眉眼。 言下之意,这东西没用。 他顿了顿,又道:“所以,收着。” 天人交战良久,昭瓷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将食人花种放进储物囊中。 修真界的食人花,是真的会吃人,据说养到后期吃个修士都行。只可惜物种稀少,市面上难以流通。 “这些给你。”整理储物囊的时候,昭瓷猛然想起什么,将小山似的灵石统统往他怀里塞。 她相当严肃道:“你上次说的三万灵石,这是五千,剩余的我之后再给你。” 还有食人花的。 她认真记账。 修仙后,昭瓷身体比从前好得多。 药费降低,加之物欲不高,省下的钱便都在这儿了。 她不说,薛忱都忘了这事。 “我当时在开玩笑呢。”盯着那只纤细脆弱的手瞧过刹那,他垂眸,将那堆灵石推还给她。 “是吗?”昭瓷明显一愣,极缓眨眼。 “嗯。”薛忱斩钉截铁,指尖银光一闪,小山般的灵石似乎高了些许。 昭瓷又反推回去,态度罕见强硬:“食人花的市场价也不止这些。” 薛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倒是没再推诿。 水珠顺着头顶的钟乳石坠落,滴滴答答,一下接着一下地落在地上。 昭瓷双手撑脑袋,认真地规划食人花的种植事业。 稀缺的物种通常习性刁钻,食人花也是的,得用息壤种植。 这东西只有沧澜秘境才产。 难顶。 她好像需要苟成最后存活的十人。 这儿是当真安静。 除了清浅交织的呼吸、水滴落地的声响,几乎再难听见旁的什么。 是哦,她也忘了问他们是怎么来到这种好地方的。 昭瓷打了个哈欠,懒得深想,反正来都来了。 她很善于打发时间。 有时仅是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天便过去了。 直到她有点困了。 昭瓷起身,不远处靠墙而立的少年徐徐转眸。 青绿的裙摆只是简单拂过地面,偶尔打着转,所到之处却像开了花。 她动作娴熟地在角落给自己摆了张床,又在斜对面如法炮制。 “这个给你。”昭瓷指了指对角的床,体贴开口。 对自己导致的病号,还是要多点同情和耐心。 能做的她已经做了。 脑袋不知怎的,还一直昏昏沉沉,急需睡觉。 昭瓷没再管薛忱的反应,迅速往自己的床上扑去。 阖眼前,她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薛忱。 面色稍许苍白,唇色正常,未见明显红疹,应当是没事的。 她侧身,很快胸膛均匀起伏,坠入了梦乡。 另张床空荡荡的。 薛忱背靠石壁,呼吸比往常急促不少,手背青筋暴起,相当明显地在压抑些什么。 咚的巨响。 他眉心重重一跳,蹙眉,不耐烦望去。 熟睡的姑娘家大抵不知道自己睡相有多糟糕。 滚着滚着就到了地上,就算如此,依旧能扯着被子睡得香甜。 寒风掠过,石地凉意入骨。 薛忱叹气,直起身往昭瓷那走去,准备把她弄回床上去。 指尖触及时,少女猛地拍开他的手,动作分外自然。 “反白,别闹。”她嘟囔着,相当不满地翻过身。 乌发凌乱,少女的脖颈愈发白皙纤长,隐隐可见青色血管,似乎一掐就断。 她圆钝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背而过,连道红印都没留。 不如她捅的那下,或是将他推倒的那次。 薛忱收回手,弯了弯眉眼,轻描淡写地将她抱起,放在床上,顺带替她掖了掖被角,发丝有刹那的纠缠。 浓郁深邃的黑暗中,他眼底很明显地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第20章 020 “薛师弟,我知道你在里边。”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高耸石壁前,骤然聚起一片修士。 回眸望眼身后人群,原有些退缩的白袍弟子,又鼓起勇气,踏前几步,震声道:“薛师弟,你现在出来,我们便不进去。” “自刎的话,你还可保体面……” 话音未落,如飞梭般的银光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的胸膛。 他难以置信低头,盯着喷涌的鲜血,身体后仰地重重倒地。 “我就在这呢。” 含笑的嗓音自头顶响起,回荡在四面八方。 众人抬头。 峥嵘石壁顶端,玄衣少年逆风而坐,远比夜色浓郁的乌发缠着滚金发带摇曳不止,肩部饕餮纹狰狞得怖人。 他屈起条腿,另只腿随意从空中垂下,漫不经心地晃荡。 眼底那颗红痣,比方才喷涌的鲜血还灼人。 阵阵喊打声里,少年垂眸,转着藕色香囊的动作微顿,目光冰冷又漠然。 全无往日半点温和模样。 “你果真不愧是薛家人!”底下各色衣着的修士震声谴责,“亏素日我们还以为你当真温润清高。” 朦胧日光里,少年抬眸,静无波澜的目光似乎穿透穹幕,与水月镜后的长老对视。 “嘘。”他回头,像是根本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流转红光的双瞳映照将出未出的朝阳,“现在时候还早呢。” 万道剑影从天而降,如繁星坠尘。 / 昭瓷这一觉睡得当真好。 直睡得不知今夕何年,她慢吞吞起身,揉了揉脖子,又打个绵长的哈欠。 斜对角那张床,少年换了件衣袍,正慢条斯理束起玄黑的护腕。 他懒懒散散侧首,冲她弯过眉眼,笑道:“下午好。” ……什么好?这么晚了吗? 昭瓷很迟钝地眨眨眼。 “你睡得好吗?”他又问。 昭瓷诚恳:“挺好。” 不知想起些什么,薛忱笑了笑,神情分外愉悦:“那就好。” 又打了个哈欠,昭瓷赤足下床,干净利落地将睡觉用品全都收拾妥当。 她没别的爱好,除了种花草和买床。 这不,床就派上用场了嘛。 “那个送你啦。”昭瓷想了想,指指薛忱身侧床,弯着眉眼道。 她还穿着昨日的青衣,取掉腰间和领口的别针后,衣裳显得分外宽松,愈发衬得整个人娇小灵动。 她悄悄打量着薛忱,觉得他比昨日气色好。 一晚上都没喊她,应当是没什么事了,那就是说…… 还没来得及开口,目光里的少年突然捂唇,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指尖隐隐可见鲜红。 与此同时,空中浮现一行金字,长久分别静待两人身侧。 「剩余人数:15」 昭瓷瞳孔地震。 这自相残杀程度是不是有点太狠了。 昨天殿里怎么也得有百来人,这会儿就只有……十五人? “挺危险的。”薛忱与她想到一处了,轻声道。 说话时,他纤长的乌睫上下扇动,偶尔地遮住那颗红痣。 也许是因为伤势未愈全,少年面颊又成了不自然的苍白,唇瓣同样血色不足,才说几个字便猛咳不止。 昭瓷才想同他分道扬镳,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书里写着,大反派向来能忍伤。像现在这样,如此明显得示弱,想必是难受到极点。 金字还在变换着。 昭瓷抬眸望去,全然没注意到方才还一脸难受的少年,敛了神情,漫不经心地拭去了唇角的血迹。 许久没咳血了,有点不习惯。 「秘境会随机发送任务,任务失败即死亡。」 「任务允许组队完成。队内禁止自相残杀,违者出局。」 「试炼秘境内死亡后,将回归现实。」 昭瓷很快松口气,不是真死就好。 想想也是,换谁也不至于将自家宗门精英清算得只剩下十个。 唔,组队的话,薛忱应当就不会与她一道了。小说里写着,不管干什么,薛忱都喜欢独来独往。 那她也一个人,也还行。 不过也许那些人里,会有她认识的? 这样就能搭个伙,胜算明显比单打独斗大——就是不知道谁要她这个药修。 “昭瓷。” 冷不丁的,少年突然轻声喊道,乌睫于颊侧投落浓密阴影。 “怎么了?”昭瓷随意应道,撑着脸,还在想组队的事。 头顶发带被扯了扯。 她不满蹙眉,抬眸望去, 钟乳石上的水珠滴落,不像落在地面,像溅在他眼底,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漾开的涟漪。 “为什么不和我组队?”薛忱似乎当真在很认真地问她,眼睫轻缓颤动。 ……? 昭瓷迟疑眨眼,试图理解他这句话。 “我想和你组队。”他垂下眼睫,看起来比平时都人畜无害,“可以吗?” / 清风拂面,枝叶簌簌。 昭瓷背着手,心情愉悦地走在林间小路上。 很好,混进前十的胜算相当大。而且有试炼规则的束缚,她也不用像在汴都那样,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顺带还能时刻关心薛忱的状况,一举无数得。 “石罂花,是在这对吧”昭瓷捏着张金纸,望望没尽头的路,不放心地回头问道。 “嗯。”几乎与她并肩而行的少年肯定应声。 他们照着先前金字指的路,缓缓前行。 第一个任务是采摘石罂花,连位置都给了,看起来相当简单。 绝对另有玄机。 昭瓷确信,又沉重叹口气。 原先的打算,就是在那密室里待到剩余五人被淘汰。然后再慢悠悠,毫无压力地做任务。 但天道不单不让,还给他们指名离开的道路。 头顶一阵窸窣声。 昭瓷抬眸,电光石火间,看见个重物沉甸甸落下,伴着“救命”的声响。 他落的地方刚巧是薛忱的位置。 薛忱眉都懒得挑一下,退后,顺带扯着昭瓷一道退后。 飞扬的尘土半点未沾裙摆。 摔得四仰八叉的青年四肢并用地爬了起来,抹去面上的草,露出张俊秀出众的面庞,正是昭瓷最先救下的符修。 与昭瓷对视时,他明显眼眸一亮,就要扑上来激动握手。 倏忽间,看见少年温和的眼神,青年无端打了个寒战,蓦地止住脚步。 “在下姓宋,名鸣,久仰昭师妹芳名。”他站在昭瓷面前,拘谨搓手。 昭瓷难以置信瞪大双眸。 乱套了,全乱套了。 男主明明不该这么早就进入青云宗,更不该在这个时候就遇见薛忱。 她盯着宋鸣陷入沉思,宋鸣盯着她若有所思。 旁人瞧起来,倒像是两人初次见面就互有好感。 薛忱的目光流连在他们身上,似笑非笑。 【不过吧,男主原来长这样子吗?】 【倒是比想象中好看很多诶,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 下一瞬,明绮好闻的香味几乎扑面而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第21章 021 修真界全是社牛,宋鸣更是牛中牛。 他见了人就想讲话,即使是现在这种状况。 社恐人不想社交,谁都不行,男主也一样。 眼见宋鸣准备说话,昭瓷立即往薛忱身后缩了缩,将他推出去,继续心安理得地摸鱼。 打招呼啊,客套啊,互换姓名的事还是让她队友去做就好。 “交给你了。”她踮起脚,小小声地附耳道。 那股香气更浓郁了,薛忱指尖微动,心里那股毫无来由的不满骤起又骤散。 他垂眼,微侧首,也像她那样轻声地、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很好看吗?” 昭瓷愣了愣。 【你更好看叭】 她这么想着,还没来得及回复。薛忱就已经弯过眉眼,回过头,似乎就随口一问。 昭瓷没放心上,继续心安理得地发呆,听他两对话,偶尔打个哈欠。 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嘛。 小说里可是写着,大反派从小接受正统世家教育,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完美。 说话间,宋鸣的眉宇总露出分外复杂的神情。 薛忱却好似全然未觉,维持着一贯的温和笑意,点头附和,神情相当平淡。 好吵。 真想杀了他啊。 但有一类人是没法杀的,比如宋鸣这样的天选之子。 他们是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法则,任何时候都会受到偏爱,甚至连读心术都没有效用。 “我可以和你们一路吗?”就这一会儿,宋鸣显然自以为同他们熟络了,轻快道,“三人行肯定更有趣。” 人多有个照应,多好。 宋鸣压根不觉得他们会拒绝。 “不行。”薛忱毫不犹豫。 “啊?”宋鸣一愣。 “拒绝。”昭瓷也从薛忱身后冒出个脑袋,认真道。 【和你又不熟,怎么可能同行嘛。】 她的手还无意识揪着玄黑的衣袖。 薛忱垂眸,目光微微一动。 “走吗?”他笑吟吟地问道。 昭瓷飞快点头。 “再见。”她礼貌挥手。 宋鸣还试图再说几句,玄衣少年已经扯着身侧的少女往前边走了。 留他一人风中凌乱。 / 不远处,陡峭崖壁上生着朵约巴掌大小、深蓝色的花,茎秆生有小刺,花瓣左三右四不对称生长,迎风晃动。 昭瓷一眼就瞧出那是石罂花。 但这路走得她饿坏了。 比起花花草草,昭瓷更在意旁边那条溪流,清澈见底,游鱼穿梭,很多都是现代常在菜市场看见的品种。 “那个药修。”熟料石罂花突然“啪”地一下拔根而起,抖抖叶片,在空中漂浮着。 它两个叶片对折,像是在叉腰,旁的叶片指着昭瓷:“对,就是你。” “你想和我结契吗?”石罂花昂首挺胸,发出稚子般的声音,“我可是超厉害的哦。” 不怎么想。它丑丑的,而且看起来还很奇怪——想反白了,嘤。 但石罂花说得实在起劲,昭瓷想了想,勉为其难地捧场:“想。” “那就来抓我吧。”石罂花高傲轻哼,刷地一下,像闪电般消失在空中。 昭瓷没反应,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往小溪挪去。 身侧传来窸窣声响,少年学着她的模样,也在岸边蹲了下来。 “你要去抓它吗?”薛忱侧着脸望向她,好奇道。 昭瓷摇头:“等我吃撑了再说。” “你可以去抓它,我在这等你。”昭瓷想起任务要求,认真道。 薛忱看看溪流,又看看她,笑道:“我对草木没兴趣。” “那就不管它。”昭瓷弯弯眉眼,心满意足。 昭瓷的双眸生得很漂亮,透彻干净,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泛着细碎亮光。 尤其是这样望向他时,漆黑的瞳仁里就只映着他的模样。 有那么刹那,薛忱确实萌生了将这双眼睛挖下来的念头。 这样里边就不会再装些乱七八糟的人——比如宋鸣。 她蹲在小溪边,伸手探了探,眼眸发亮,“你会烤鱼吗?” “不会。”薛忱分外坦诚。 修士早已辟谷,每日进食只是维持吃饭的习惯。 他不太在意口腹之欲,大半食物既没吃过也不会做。 那就只能她烤了。 但她可是知名的不稳定供应商,烤成什么样也很难说。 昭瓷从旁边拿过根树枝,覆层灵力,树枝尖端很快变得同锐利异常,能当个鱼叉使用。 但许是她的目的过于明显,原先待在她面前的那群鱼统统散开,跑到薛忱那吐泡泡。 她等了好久,等到肚子反复作响,终于不想等了。 昭瓷起身,拍拍衣摆,小心翼翼地挪到薛忱身边:“你吃烤鱼吗?” 随便。 薛忱这么想着,同她对视时,又改了口:“吃。” “那我来烤。”昭瓷蓦地展眉,松口气,将手里那根树枝递给他,“你来捉鱼吧?几条都可以。” 这群鱼当真看见她就跑。 默然半晌,薛忱诚恳道:“我不会。” “你可以的,我相信你。”昭瓷屈肘,冲他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这话听起来怪让人愉悦的。 薛忱不自觉弯弯眉眼,接过她递来的树枝。 昭瓷没再管他,转身到一旁堆枯枝生火。 很快,身后传来唤她名字的身影。 她扭头,玄衣的少年袖口挽至肘处,衣摆沾水,蹙眉盯着枝干不时扑棱几下的鱼,罕见露出纠结神情。 “这么多够吗?”薛忱迟疑道。 “够了。”昭瓷起身,眉眼宛如月牙,笑时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 她走过来,乌黑发尾自然垂落在肩,接过他手里那串鱼,又转身。 日光融融,少女双眸灵动,面颊红润,小巧的耳垂坠着明月珰,有股流云般的自在气息。 刚刚宋鸣瞧见的,也是这样子的她。 薛忱垂眸,纤长浓密的乌睫悄悄遮住眼底神情。 光是想想,这件事就很不让人高兴啊。 倏忽间,他骤然抬手,扯落昭瓷束发的银白发带。 昭瓷恍然回眸,来不及抓住散开的发丝。乌发迤逦,遮住半边丰润莹白的面颊。 她眼睁睁地看着薛忱松了手,发带顺势坠落,随小溪缓慢流淌。 昭瓷:“?” 她绣了好久的,还绣废好几根发带。 望着顺流而下的那抹银白,她攥紧拳头,深呼吸,试图忘记自己花费的时间。 不要紧,就一根发带而已。 而且大反派这么干,一定是有理由的。 “怎么了?”昭瓷心平气和问道,想听见一个合理的解释。 “哦,没怎么。”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冲着她露出有几分恶劣的笑容,不知死活道,“手有点痒。” 心里那根弦,“啪”地就断了。 昭瓷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抬手。 噗通。 水花飞溅。 薛忱这辈子就没给人这么对待过。 他跌坐在小溪中,衣摆湿漉漉的,仰脸看着岸边提着串鱼的少女,满眼错愕。 “我也是。”昭瓷面无表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