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非将军不可》 第1章 第1章 文/乃兮 韶阳十八年,八月中旬,全京城男女老少几乎都在参加秋日宴。民间有民宴,宫内有宫宴。宫宴正办在圣上常年居住的永安园内。 三月科举殿试结束,一甲入翰林,二甲为主事、知州,官七品,三甲多知县,官八品。留在京城的官员是第一年有机会参与宫宴,铆足劲想要展示一番。 一位喝多了酒出来吹风的行人,眼尖看见不远处站在羽林卫前的容轩,心头微动。容家祖宗乃开国将军之一,其后人代代从军,每一辈必出一位将军。当今容家风头最盛的便是这位少将军容轩。 少将军容貌出众,武艺高强,十六岁便替父征战沙场,在边疆颇有建树。如今被叫回来,自然是到了成亲年纪。刚才秋日宴上家中有女的官员几乎都在打探少将军的事。 明明只用红色发带束着长发,身上简单到劲装软甲,腰间连玉佩也只有一枚,站在羽林卫前都如同鹤立鸡群。难怪圣上对少将军是赞不绝口,恨不得让少将军明天就成大将军。 行人走上前去,扯起讨好笑容恭敬行礼,笑着询问:“少将军怎么出来了?” 容轩察觉到有官员靠近,侧头见到是今年科举刚上来的行人,朝着人无奈笑起来:“容宁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一向顽皮,我怕她不知分寸。没想到羽林卫也没看到人。” 行人恍然:“原来是找小将军。” 容轩说起容宁,笑容真切得多。他看似无奈又全然是过于宠溺的姿态:“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叫她,她完全当真了。还以为真有个官职是叫‘小将军’。” 行人身为三甲却能留在京城,自是消息灵通且能说会道。他理所当然说着:“少将军三岁入军营,十六岁出征。小将军也三岁入军营。区区四年,她在京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往后必然是将军料。” 容轩想起容宁在军营中的惹事能力,顿觉得更加头疼。他忙拱手:“盛赞。哎,我要再去找找她。”说罢,歉意笑笑急切走开。 行人见少将军这么匆忙,当场莞尔。少将军刚和人比划过,额头尚有薄汗。怕是才回到位置上发现人不在,马上就出来找人了。这世上能让少将军如此挂心的,唯有亲妹容宁。 此时的容宁穿着与容轩相似的劲装,在园内走得飞快。 她年纪小,脸尚同婴儿一般白嫩,下颚处有一块令人心惊的青紫。稚童双眸黑黝黝如幼鹰,迈出的步子在黑夜下廊道中简直六亲不认。 任谁都想不到,她正在毫无目的的乱走。她,迷路了! 秋日宴众人皆繁忙。她是小将军,从秋日宴上出来一下,当然不需要爹娘陪着。没想前脚稍被鸟鸣声引走,后脚转身一看领路的宫女就不见了。 永安园常年由金吾卫和羽林卫值守,秋日宴上更加派了侍卫。她不想自己走丢的事被别人知道,于是决定绕点路回去。 永安园初建时请大师看过风水。当年时局未稳,为了高帝与后宫众人安全,廊道并非条条互通。于是她一绕绕远,本朝着喧哗声响的地方走,莫名拐偏,现在正努力拐回去。 直到走到一个岔口,她停下了脚步。廊道可以往左可以往右,喧哗声在更远前方。她面前没有路,有的是几块巨石、一棵侧歪的梅树以及背后的墙。 容宁深深盯着面前石块和墙面,顿了顿,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她深深吸气,决定冲出廊道,踩着巨石翻墙。 学武仅四年,她脚往后一蹬,人如箭冲出。她踩着石块两步攀到墙面,愣是在墙面上跑动了两步,最后借着踩墙面的力道往上跃。腰一带力,人利落翻过这种比她三个人都高的墙头。 手在墙头一勾,把她跃过高的小身板挽回一些。到往下落地时,她整个人几近跪地。这坠下的姿势轻易卸掉了冲力,让她没受半点伤。裤腿系在马鞋内,腰间束紧,连手腕处都被松紧捆住。这样的衣服没染上半点尘土,干净一如她穿出门时。 容宁再次站直,拍了拍刚碰在前头上碰触墙头的小手,继续迈腿往前走。她内心想着:果然在永安园,翻墙才能走最佳的路。 这么一路走来,永安园当值的太监宫女一个不见。秋日宴群臣所在处需要大量的太监和宫女。哪怕宫中有三千伺候的太监宫女,此时也不会在无人往来的地方值守。 “哗——啪——” “乒——” 容宁停下脚步,侧头竖起耳朵。先是瓦片滑落摔碎的声音。她之前爬屋顶走不稳时,常常踩碎容府小院里的屋顶。修缮时她想试试瓦片是不是都那么脆,摔过一批新瓦。低处碎瓦不是这个音,高处落下的瓦片才有这种声响。 再是瓷器闷声的碎裂声。是装着泥土的瓷盆摔了。 然后,没音了? 她视线落在远方影影绰绰看不清的地方。永安园内亭台楼阁较多,种的各色花草树木亦太多,如同月色下有薄雾蔼蔼,总有地方陷在昏暗里。 一般人晚上听到这些能惶恐失色,容宁却面不改色朝着声音方向走了过去。 没有狸奴的细软喊声,没有强劲的呼啸秋风。虽也没灯笼烛火,但应该是人。谁胆敢在永安园里拆顶上的瓦片?砸宫里的花盆? 容宁在几近走到时,下意识藏在了一廊柱后。她身型小,屏息站在廊柱后几乎没人能够察觉。一丝浅淡的血腥味混杂在木头泥腥以及花草香气中,摔碎瓦砾和瓷盆泥土处,有一小团人型蜷缩在那儿,毫无声响。 秋日宴是百官欢庆的喜事。宴上闹出这种事情,圣上必然不会愉快。 她稍顿了顿,随即从廊柱后站出来。走近两步时,她倏忽和人视线对上。这一小团的人型侧躺着,头发凌乱不知道几天没有打理,月色照在孩童脸上让其惨白如鬼。黑黝的眸里似有柔化的水光,可在夜色中更显得如同魍魉。皇子袍,腿上血浸出裤腿,染深一片。 这皇子实在有点眼生,宫宴上没见到。宫里的皇子此刻不在秋日宴上?反而在永安园里乱逛? 容宁走过去用马靴踢掉周围碎块,发现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细竿。竿不长。大晚上踩在花盆上用竿子勾瓦片?她把竿也踢开,蹲到人旁边,看血晕染的情况。 血染裤破,不是简单破层皮。 她伸手抓住了皇子腰带:“你受伤了。”她一把扯掉了皇子袍腰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身子抬高了点,把人裤子成功往下扒拉。中途发现这皇子后知后觉想要挣扎,当场把人伸过来的手拍了回去。 “啪——”清脆的声响在永安园内清晰可听。 两个孩童年纪相仿,容宁说话还带着一股稚气,身上意外有股不容人质疑的强硬气势:“你不要动。我看看伤口。” 娇贵的皇子,腿上白到反光。皇子穿的白纱裤都没他腿白。她在把裤子拉到伤口处时,才稍微放轻了一点动作。好在伤口不深,血还没彻底止住。这让裤子没有黏连在伤口上,不会导致强行撕扯下再伤一次。 她微靠过去,没有将人袜处的系带一并解了。细看确认伤口只是被碎掉的花盘碎片划拉到。她回退一些,低头解开自己衣服手腕处的松紧系带,抽掉腰间扣紧的腰带。 衣服脱下,她便成了只穿着单衣。 她顺着绣娘缝制的线将衣袍撕碎。大块一折叠,内里朝外,确保皇子肉里没嵌入碎片,盖到皇子伤口上,擦拭按去多流出来的血。擦完往边上一丢。她再把袖口处小块布折好,从随身小锦囊里取出只有两片指甲大小的瓷罐,把里面如油脂一般的膏药全扣出来搓到布上。 小布覆到伤口上,再用松紧系带捆上。她最后努力想要将皇子的裤子穿回去,结果发现趁其不备脱裤子简单,穿裤子竟难了起来。 苦恼的小将军惆怅起来,拍了拍皇子:“自己把裤子穿上。药就带了那么点,还是当胭脂膏才能带进来的。明天记得让御医看看。” 她再次对上这支撑起上半身的皇子双眸,发现像在直视深邃井底。能见到水光与月色,只是极凉。再看唇色,白得和脸色也差不多。 她站起身来,大概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体弱的七皇子。母妃恭贵人身份低微,怀七皇子时为了在后宫生存久一些,一度没敢上禀。生七皇子时意外早产,母子两人身体至今不佳。 宫里五岁皇子要上学堂,七皇子常常病弱去不了。 果然瓷娃娃一样,瓷碎人受伤。 圣上孩子太多,上一回听说七皇子不知是什么时候。两年前?三年前? 七岁的容宁很肯定: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问七皇子:“你在干什么?” 面前的病弱小瓷人缓缓开口:“我的锦囊袋在上面。” 容宁仰头看屋檐。 哦,看不太到。 她后退几步,再看屋檐。屋檐上瓦片落下来了好几块,依旧看不到半点锦囊袋踪影。 容宁小跑到就近的廊柱那边,双手抱廊柱往上头爬起来。爬到廊柱顶端再探头看七皇子上方的顶上。残缺的顶端上根本没有什么锦囊。她顺溜滑下,重回到七皇子身边:“没有。” 她很肯定:“你被骗了。” 并支招:“谁骗你,我们去打他!” 第2章 第2章 文/乃兮 三岁孩童进军营,话刚说得清,跑步快了能摔跤。容宁在诸多侍卫面前是软绵绵的小姑娘,脸颊红扑扑,天天扎着两个小辫子。她常会被他们打趣逗乐。尤其是几个擅长谋略的,秉持着“兵不厌诈”的理,总哄骗她各种事。 头一年她总被骗。第二年她终于明白,不是谁的话都能信。第三年她发现除了她哥的话,谁的话都不能信。 第四年她全然随波逐流,谁骗她,她要么想办法不被骗,要么骗回去,最终演变为斗殴。用兄长的话来说,计谋和武力,必要有一个擅长。结果不管是被骗还是骗人,打完之后她会绞尽脑汁写信给兄长告状。 别人都是实打实拼上来的战绩。她年纪太小,实在打不过。借势坑害这群人也算计谋一种。 总之,少将军容轩心心念念的单纯妹妹,早被军营大染缸染成了小混蛋。哪怕不少人告诉他不少妹妹行径,他也只会用“顽皮”两字来形容容宁。 在秋日宴上准备打人的容宁打量了一下七皇子:“你走不动。” 残兵在战场上,多是等死。杀敌的人没空救人。除非人能熬到战事结束,清扫战场的那批才能将残兵拉回来。此时小伤可治,大伤看命。 七皇子衣衫不整撑起身,从地上强行站起来:“我走得动。” 他声音听起来像容宁见过的文官。是那种听久了适合让人睡觉的低声,并不如武官那样粗声粗气。 她听他说着:“娘说,我的锦囊在上面。落了下面的牙,要将牙丢到屋上去,以后牙长得齐整。我的锦囊里不止有牙,还有别的。我要拿下来。” 容宁不能打七皇子的娘,有点可惜。 她同时困惑起来。 上面绝没有什么锦囊,恭贵人为什么要骗七皇子?没有的东西,怎么找都不会找到。 七皇子走两步踉跄,摇摇晃晃似要再摔倒。这么动作只会让伤口渗血更厉害。要不是运气好,那些个瓷瓦碎片早扎入肉里,不会只是划伤。如此侥幸好恢复的伤口,怎么能不得到好好养的待遇? 容宁拽住七皇子的衣服。 没有腰带的皇子袍顿时斜在了七皇子身上。七皇子衣服歪着,身上带伤,直勾勾盯着容宁。这让容宁烦恼极了:“你确定是这个屋顶?”容宁问七皇子,“你身边的宫人呢?” 七皇子:“秋日宴。” 哪里有皇子身边贴身太监宫女都去秋日宴的?恭贵人去秋日宴了么?去秋日宴怎么不带上自己儿子?逢年过节秀皇子的机会可不多。 后宫人太多,容宁全然想不起默默无闻的恭贵人去没去。她想不通的地方太多,干脆替七皇子想法子:“我背你回去换衣服。你待在屋里候着,我再去秋日宴上替你找人拿锦囊。” 她将背转给七皇子:“你得给我指路。我不知道你住哪个宫里。” 半响没察觉到身上重量,容宁疑惑转过头。 七皇子站在原地没动,一言不发,视线落在上方的屋檐处。病弱和固执原来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容宁改口:“那你这里等着,我去秋日宴替你找人。” 说罢,她朝着之前走的喧哗方向去。有栏杆翻栏杆,有墙翻墙。横冲直撞,不顾此刻所在的是皇帝常年居住的永安园,也不怕冲撞贵人。她脑中记着哪怕离开,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七皇子。 再翻过一面墙,眼前骤然灯火通明。容宁兴冲冲准备往宴上跑,没想被一下子拽住了后衣领口。脑袋一歪,发现是兄长:“哥哥!” 容轩失笑看着跑出去一趟连衣服都没了的小家伙:“前天出去一趟,脸青了一块。今天没看着你一会儿,外衣都没了。这是去哪了?” 他不可能让容宁穿单衣冲进宴会,将人抱起往外带:“今天我们早些回去。娘很快会出来。” 容宁被容轩抱起,挣扎着试图下来:“但我和人约好了,要叫人去帮他找东西。” 容轩稀奇,见容宁挣扎得单衣都快松开,不得不弯腰将人放下:“和谁?找什么?” “七皇子。”容宁凑在容轩耳边说,“恭贵人说把七皇子的锦囊扔到了屋顶上。七皇子在找。但我爬侧边廊道的柱看了,根本没这么个锦囊。现在七皇子受了伤。” 容轩脸上神情淡下。他知道的事情远比容宁多,拍了拍容宁小脑袋:“恭贵人和七皇子告病,今日没来秋日宴。” 容宁当即意识到,恭贵人骗了七皇子,七皇子骗了她。两人都称病没去秋日宴,他们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肯定在照顾两人,不可能在秋日宴上。 只是七皇子受伤是真的。 她仰头:“他被花盆瓷片划伤了腿,在那边。”她指了一个方向。 容轩牵着容宁走到一个羽林卫边。容轩低声吩咐下去:“七皇子受伤,在春棠台东。派两个人去找人,另找个……找郭御医跟着去。” 值守的羽林卫听到吩咐,当即微微颔首,拱手行礼后在没有惊扰旁人下退去。 容轩见人领命离开,带着容宁往永安园外走。他一路上询问容宁:“你喜欢怎么样的嫂嫂?” 容宁知道,兄长很快会成婚。成婚后兄长在外驻守,家中大多时候是嫂嫂和她一起生活。再过一些年,长嫂必将操持起容家。如他们娘亲一样,以诰命夫人的身份与京中权贵皇家往来。 她在外需大方得体,在内需守住寂寞。 “哥哥喜欢就好。”容宁相信兄长的眼光,“哥哥喜欢哪家姑娘?” 容轩年少就在学堂和军营中度过,认识的姑娘几乎只有宗室中人。余下那些最多只能算点头之交,更多连面都没见过,光听人吹嘘过一二。 他轻笑一声:“没特别喜欢的。我倒听说你与徐家小子近来一直在一起玩?” 容宁眉头紧锁:“他非要跟着我跑。他七岁了!出恭还要人替他擦屁股!” 容轩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姑娘家不要把这种话放在嘴边。” 容宁歪头:“是出恭不能说,还是擦屁股不能说?为什么姑娘家不能说?哥哥能说吗?人都要出恭。而且军营里他们互相之间也会说打坏了,他们可以替对方擦屁股。” 容轩笑起来,笑容里带着隐隐凶意:“京中守卫是太闲了。多操练就不会说这种话。” 容宁坑害了所有自己打不过的侍卫,满意:“哥哥说得对。” 到了马车上,容轩从暗箱里取出了一件锦缎薄披风裹在容宁身上。他们在这里稍等,等娘回来后就能一起回去。 此时车外只有马夫。马夫是早年战场上退下来的容家军。容轩信得过人,依旧放低了声音,提醒容宁:“和宫里皇子少些接触。我们容家为君利剑,不可站在任何一位皇子身边。” 皇子们各个都希望容家能成为他们手中剑,助他们登上皇位。也不想,靠自己连位都登不上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容家高看。 容家之所以能够追随祖帝到如今圣上,靠得就是不曾成为任何一位皇子的剑。 容宁拽着披风点头:“嗯。”七皇子就是骗子,其他皇子也会骗她。她能信得过的是兄长。兄长从来不骗她。 夜色渐深,周围几乎没有人胆敢喧哗。马车内挡住了秋夜凉风,暖呼呼让容宁困意袭来,缓缓闭上眼。没过多久她本能倚靠到容轩身上,梦中叱咤当起了她的小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轻微晃动,香风袭来,矜贵的妇人入了座。 “回府。”妇人伸出手,将半梦半醒间被惊动迷糊睁眼的困倦容宁揽到怀中,“继续睡吧。” 容宁在娘亲的暖香怀中再次合上眼。柔软小团格外惹人喜。 隐隐约约间,容宁听到娘亲与兄长压低声的对话。 “宁儿衣服怎么没了?” “七皇子受伤,她外衣恐怕是给七皇子包扎伤口了。” “……七皇子?怎么会伤了?他身子总不太好,天天吃药。恭贵人身子骨也弱,好些日子没听到母子两的消息。” “我让羽林卫先去看看,再叫了郭御医。郭御……郭溪会把衣服拿回来或者当场烧了。明天他来找我,我再问问他。” “嗯。” 郭御医郭溪,明天会到府上来。 容宁只记得这点,很快彻底沉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容宁睁开眼看向床上方承尘的香罗顶,回想起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她从床上灵动坐起,翻身下床,很快踩着鞋子找衣服。 郭御医郭溪,人才三十冒尖却已经在太医院坐上了较高的官位,随时有机会被提拔为院判。太医院院使一人,院判两人,御医拢总可才十来个,还没皇上后宫妃子多。 他官运亨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会将伤药做得如同胭脂膏,会将苦不堪言的药汤调成微甘。身为医学世家子弟,除去那些御医们都擅长的小病,又精通养生与驻颜。 如此这般,他在太医院混得风生水起。 容宁没有让人伺候,拿到衣服时脚已经传入鞋子,拿着衣服走到门口时衣服也已穿好了。她推开门匆匆盥洗好,直朝容轩书房跑。 她的药膏给七皇子用掉了,要新的! 第3章 第3章 文/乃兮 书房间里门窗敞开着。 门关着,人在外面偷听驻足很难让人发现。门窗要是都敞开,显得里面的人坦坦荡荡,哪怕要说着什么不能告诉他人的事,一眼见到有人来,当即可以停下所说的话。 屋内郭溪捧着茶水,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容轩:“昨日恭贵人去了。时辰不好,被压着。闭眼前宫里人假传恭贵人的话,用屋顶上有七皇子的锦囊,骗七皇子出了门。但七皇子守在门外,知道恭贵人去了才离开。前面正在设宴,没人胆敢在这种时候去打扰陛下。” 容轩问了声:“容宁的衣服处理了么?” 郭溪笑开:“当然烧了。女子的衣物怎么可以留在皇子那儿。” 郭溪说起烧衣服这事,还提了一声七皇子:“昨晚的宫人被皇后处理了。七皇子大概是受了打击,不哭不闹。见我烧衣服时直勾勾盯着火。” 宫里一位地位不高的贵人去世,对容家而言没有任何关系。容轩同情七皇子,却也知道这是宫里的事,他无权过问,只说了声:“皇后会将他过继给别人。” 两人没说,心里是有数的。 后宫贤妃地位比恭贵人更高,膝下无子。七皇子大抵会记到贤妃名下。恭贵人没背景,贤妃有。在皇帝和皇后眼中,这算是对一向体弱且无名的七皇子的补偿。 郭溪笑着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面前少将军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容轩大步走出门外,将不知什么时候躲在窗沿下方的容宁的后襟衣服又抓住,让人给站起来:“顽皮。” 他将人抓起来了,又整了整小家伙衣服,推着人进书房门,失笑和郭溪说着自家不着调妹妹的目的:“成了,肯定是问你要药膏来了。昨天怕是全用了。” 郭溪查看七皇子伤口时就料到了。 他从袖口中取出了一罐小巧精致的药膏,递给容宁:“下回可别用那么快。这里头耗功夫着呢。” 容宁半点不在意灿烂笑开,眼内恍若有星辰:“嗯!” 郭溪瞧着容宁笑靥,对着容轩打趣:“别说你的婚事能踩破门槛,我看啊,容宁的婚事到时才真叫踩破门槛。这容貌这家室,放在全京城都没几个。” 偏生世家复杂,皇家不可沾。容宁的婚事恐怕要往下挑选,而非往上择优。 容宁拿了药膏塞好,自顾自找了椅子跳上去坐下,稚声稚语义正言辞:“边塞未定,何以为家!” 小姑娘这作态,当即惹得书房里两个大男人哄然大笑。 郭溪性子温和,碰上容宁一样忍不住戏谑调侃:“要是边塞定了,容宁可想好了要和谁成婚?要不要考虑下我儿子郭川?” 容宁撇嘴:“太老了,他都十一了。” 郭溪:“哈哈哈哈——”他笑得差点把茶杯摔出去。郭川不过比容宁大四岁,在众人眼里是完全适配的年龄,到孩童眼里却是老了。 也是,容宁七岁,四岁超了她年纪一半。 容轩忍不住笑意,还责怪郭溪:“行了。郭川那么内敛的人,和主见大的容宁在一起哪能经得起她折腾。到时候凑在一起,容宁在前头闹,郭川在后头给她对手配伤药么?” 郭溪:“哈哈哈哈——”笑得一时说不出话。 有容宁在,书房里早没了先前话里话外的沉重。 小孩子的婚事不过调侃。说到婚事,郭溪笑够,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避不了聊起容轩婚事候选的那些姑娘,提了一位人选:“对了,你知道吏部左侍郎林大人之女么?” 容轩昨晚听说过。吏部掌管了官员任命之事,地位隐隐在六部之上。尚书之下便是侍郎,左侍郎林大人之女脾性好,在京中颇有美名,当然是一个优选。 不是容家优选,是皇子妃优选。 容轩撇了眼妹妹容宁,发现容宁已经被桌上他在边疆雕刻的小木鸟吸引走,便委婉说起:“昨晚林大人找我聊了两句。”口风不太对。 果不其然,郭溪下面说的便是:“有人想娶林家女,只是日子过得有些找不着北,闹了点宠妾笑话。好人家的姑娘当然不乐意。” 身份好的姑娘嫁入皇家,没有皇子妃的位也得是侧妃的位。但要是皇子后院里宠妾过度,谁家女儿嫁过去都不乐意去,不然等着当被灭的妻么? 林大人怕不是见皇家人心烦,干脆试探着要不和容家结为亲家。 当不了皇子妃,当个容家主母也不错。至少容家男子多在外打仗,家里的事几乎都女子在操持。往后只要日子过得去,稳稳当当的诰命夫人。 没聊两句,书房门口有侍女前来。侍女行礼后恭敬向容轩开口:“少将军,夫人在找小姐。” 容宁耳尖跳下椅子,顺走容轩桌上的小木鸟:“我要这个!” 容轩笑着摆手:“拿去。不喜欢了就送人,下回来我这里拿别的木雕。别把喜欢的东西全塞床下。” 郭溪又止不住笑出声:“怎么塞床下?” 容轩也不知道:“这次回来听娘说起,说好吃的糕点不舍得一口气吃了,一并塞床下,后来忘了。回头发现放坏,心痛去厨房蹲了一天。” 容宁朝着屋里两人扮了个鬼脸,比侍女跑得快很多,转眼消失在书房可见处。 书房里两人没被扮鬼脸吓到,又传出一阵笑声。 容宁不管这两人怎么笑。她刚才听了头听了个尾,记上了两个人。一个是刚失去娘亲的七皇子,一个是不想嫁入皇家的林大人女儿。 这么来说,七皇子不算骗她。考虑失去娘亲的份上,勉强宽恕他好了。 容宁跑得快,揣着手里的小木鸟不等人。身后的侍女跟不上,隔着老远喊着:“小姐,您跑慢点!不要跳——” 话还没落音,容宁已经跳过了廊道的矮座,脱缰一般奔向自己亲娘怀里。她感受着手中光滑绸缎,闻着香味仰头望向娇笑的贵妇人:“娘!” 曹夫人点了一下容宁鼻尖:“小丫头,早上没吃呢就去找哥哥了?他可大忙人,没空应付你。” 容宁举起手中的小木鸟:“哥哥给的。”明明是炫耀,又要故作镇定。 曹夫人笑着拉过容宁手,带着容宁去用饭:“知道了,知道了。难得你起晚了些。吃完再出门吧。徐家小公子在前厅等你呢。” 容宁轻微啧了一声,感受到手上被亲娘加重捏了一下。 曹夫人虽笑,耐心教导着:“不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徐家小公子乐意和你结伴,对你友善。你要是不想和他玩,可以拒绝他,不该用言语和行为嫌弃他。他这不是做错事。你嫌弃他,反而是你的不对。” 容宁勉勉强强应答:“哦。” 容家早上用餐并不铺张,以垫饥的米面馒头为主,辅以肉蛋菜。吃得完最好,吃不完没动过的会分给侍从。要是动过的就喂给府上养的狗。 容宁三两口吃完早饭,漱口后在娘亲视线中乖乖往前厅去。曹夫人则起身让人收拾了桌面,转身准备前往儿子书房。 婚事这等大事,要抓紧时间操办。不然一纸诏令下来,孩子马上出征,下回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容宁到了前厅,很快看到了徐缪凌。 徐缪凌比寻常人看起来皮肤微深一些,浓眉大眼瞧着就精神。他穿着一身劲装,袖口却没有扎好。他正在努力低头束着绑带,然而单手怎么弄都弄不好。 他身边一个侍从看得实在看不下眼,内心相当难受。侍从想要帮忙:“小公子,不如小的来帮您吧。” 徐缪凌果断拒绝:“不!我自己可以。” 容宁站定在徐缪凌面前,抬起下巴看徐缪凌,无情吐出了两个字:“没用。”好好的松紧系带不用,非要用这种布带。装模作样又扎不好,就是没用。 徐缪凌听到容宁说他,脸涨得通红,连同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他也不抬头看容宁,继续狠狠拽着绑带。然而越是心里急切,越是捆不好。 容宁心想,不嫌弃实在太难了。怎么人可以这么笨? 她伸出手拽住了布带,语气干硬:“看好了怎么捆!” 容宁将一头松松耷上手腕,将布很快绕着手腕转了几圈,手指一勾两头拉紧,一下子就将袖口收拢。此后再绕两圈,如同女子系腰的带子一般,两股缠绕便能卡住,轻易拉扯不掉。 这样最后连活结都不需要,将尾部布条一塞,直接完工。 她拍了拍徐缪凌的手腕:“好了,走吧。真不知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出去打仗。不然在我后面,当我的兵算了。” 徐缪凌半天脸上的燥热都没退下。他闷不吭声跟在容宁身后,和容宁一起上了马车,前往城门外的军营。 他低着头,半响憋出一句:“我以后不想当你的兵。” 容宁看向徐缪凌。 徐缪凌梗着脖子,重新抬起头对上容宁视线:“我也可以当大将军!” 容宁手上拿着小木鸟,用木鸟的喙啄了一下徐缪凌:“不行。大将军只能是我哥!我的小将军位让给你,我当中将军。” 三两句话分得明明白白,离谱到令人发笑。 第4章 第4章 文/乃兮 徐缪凌到军营的路上,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问题:世上真有小将军这位置吗? 好像没听说过。 可容宁说得那么正经,可能真的有。她做什么事情都比同龄人厉害,平日看起来懂很多。在军营里混的日子也多,那么小将军的位置说不定真的有? 他年纪轻轻初来军中,不知道人心险恶。 容宁早知道根本没什么“小将军”。只是很果断将这象征着“欺骗”的词传承下来,并发扬光大,用来让哥哥坑害其他将士,让徐家小公子死了这条从军的心。 徐缪凌不行。 他要是能当将军,这世上能当将军的人可太多了。军营里随便挖一个出来都比徐缪凌强。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龙还能生出九子,凤也能生出别的玩意。 兵部尚书徐大人的小儿子徐缪凌,不是当将军的料很正常。 容宁缀在队列最后,轻轻松松跟上了军营的跑步操练,回头看见徐家小公子再一次喘成狗。她和熟人比试,借着身轻体小,直接攀爬到对手脖子上,用腿勒住人,再整个人往侧后倒,将人摔到头昏眼花,转头发现徐家小公子被两下打倒,摊平在地。 好弱哦。 获胜的容宁捡来一根破树枝,跑去戳了戳徐缪凌的“尸体”:“喂?你今天不会又熬不到午后吧?” 徐缪凌喘着粗气,想从地上爬坐起来。谁知树枝的力道平日里毫不起眼,如今像是菩萨的一根手指,点了人便让人无法动弹。 有将士拿了两个水囊过来:“喝口。别在营里晕咯。不然到时候算起账来,俺可吃不消。” 容宁脸皱起来,接过水低头看向徐缪凌:“你从不会擦屁股,变成水也不会喝了。” 徐缪凌终于被激怒。他愤怒坐起来,一把拿过水囊吨吨吨就是一阵灌。灌完他猛烈咳嗽起来,就听身边容宁慢悠悠说了声:“水要喝慢些。不然白喝。” 边上的将士发出爽朗的笑声,惹得徐缪凌更加觉得丢人。 军营里的人不可能有空从早到晚照顾两个小孩。将士很快离开,徐缪凌喝完水回过神想要找容宁,看看容宁在哪里,却发现不过一会儿工夫,容宁人就不见了。 他抿了抿唇,强抑制浑身酸痛的难受,走去跟着侍卫继续练。 容宁取了小木鸟,溜溜达达走了,走的是军营正门,算是给人交代一声。 她现在这个年纪,白天混在军营里,傍晚早早回家沐浴习字,也学一些琴棋画。晚上用过饭稍走动两步,很快就要睡下。容家每个人起很早,前一晚必然早睡。 若是想要避开家人出去玩,得趁着现在。 容宁轻车熟路找到了要进城内的农户牛车,非常熟络塞了五文钱给人,和大爷招呼一声:“带我进城咯。我就坐您边上。” 大爷见小家伙衣着华贵,先是点头收了钱,下一刻便是叨叨:“小家伙怎么一个人?出来当心。外头恶人多。” 容宁坐在牛车上,闻着牛泥和货物上覆盖的干草味,晃悠着无处安放的两条腿:“他们打不过我。” “恶人还和你打?”大爷哈哈大笑,“人家有的是办法。下药,或者用沙子往你眼里一泼,你看都看不见了,还怎么打。” 容宁明白:“阴险。” 大爷是过来人,一生见过的阴险多了去:“你这么一漂亮孩子,卖老多钱了。这么多钱够他吃香喝辣,阴险算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啊,不差钱才不懂。” 容家是不差钱。 不过上过战场的人,回来都能说出一箩筐阴险的对敌方式。这种阴险和恶人的阴险不同。他们要是不用点手段,命会留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 大爷举例的两个招式,在战场上太过容易想到,几乎算是孩童才会想的。 “我下回多学点更阴险的。”容宁果断,“以恶制恶!” 大爷笑得高兴:“你这叫聪明,哪里有人说自己阴险的。” 小聪明容宁点头,认为大爷说得很对。 一老一小准备进城门。大爷让容宁下车了:“到了,你自个进去,进去后再上来。你穿着太好,他们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我孙女。进去后要我送你去哪儿?我绕绕路就到了。” 容宁跳下牛车,又取了五文钱放在大爷车上。 她摆摆手,极有气魄朝着城门走:“不用送了,我蹭个马车。” 于是老大爷就见着小家伙往城门内走,那些一脸肃然看上去极为骇人的侍卫,见到人后直接行了个礼,随后蹲了下来听小家伙说话。 再之后,小家伙就往里去了。 大爷好笑:“是个兵家人。”难怪无所畏惧,轻易自个出门。 城门侍卫会特意安排人和马负责预防突发事情。要是有什么八百里加急,要备留人马负责传信,总不能送信人跑到城门,人昏马坏,让侍卫去传信后,城门留个空口在那儿。 但容宁和大爷告别,所谓蹭马是蹭的城门口侍卫的……钱。 城门口侍卫尚有理智,知道不能随便给容宁开先例,于是每回见容宁来借人借马,都干脆利落花点小钱,帮人叫个马车。 这种事容府知道得清楚,于是每月会派人过来“结钱”。一来二去成了三方不戳破的默契。 容宁年纪太小,骑不了大马,除了和府上的人一起出行,基本不坐大马牵的马车。好在京城门口从来不缺马,很快有人牵了一匹矮脚马的马车过来。 连马带车还带车夫。 容宁满意,朝着今日值守的侍卫拱手:“祝您早日高升。” 值守侍卫扬起笑:“承您吉言。” 容宁坐着马车往里头去。到驶出一段距离后,她才开口:“往永安园去。隔一段地将我放下就行。” 车夫早已经收了钱,知道里头坐的人身份很高,在前头应声:“好嘞。” 马车车轮滚滚,容宁缩在马车内,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嗯,汗味和牛车味交杂。她极其坦然端坐:勉强宽恕,不代表全然宽恕。七皇子,这是您该有的待遇。 没过多久,马夫停下:“小姐,咱们到这儿差不多了。再往里就要被盘问。” 容宁出马车快步跳下:“嗯,回去吧。”她可以等侍卫换班时,和宫里的侍卫一起回。 马夫驾着马车离开,容宁徒步朝着永安园门口方向走。 永安园入口不止一个,南门口最大也最靠近南城门。容宁去的军营居于东面,如今这个口自然是永安园的东门。守卫不比南门多,当然也绝不会少。 她走到门口,对上了眼熟的侍卫。很好,是在军营里打过架的侍卫。 眼熟的侍卫看见了眼熟的容宁:“……” 大眼瞪小眼,侍卫缓缓开口:“小将军到永安园来做什么?” 容宁言简意赅:“恭贵人。” 侍卫当然知道恭贵人的事。昨天秋日宴七皇子受伤,恭贵人过世。为了不让秋日宴这等喜事立马变丧事,硬生生被拖到今早说的过世。 按理来说,后宫中有人过世,身份高的一般都要先送进宫里,让宫中人处理葬礼前的一些事宜。如今圣上常年住在永安园,恭贵人身份又不算特别高,处理这些事便也从宫里改成在永安园内。 今天永安园内进进出出的人不算少,不过都是走南门罢了。 容家和恭贵人毫无关系。容宁更加和恭贵人没关系。怎么能够随便无召进永安园? 侍卫表示:“不给进。” 容宁仰起头,对着侍卫表示:“你上个月——”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侍卫面色更加果决,板着脸极为无情:“不给进。威武不能屈!上个月把臭鞋塞到侍卫长被褥里是我的错。” 其他几位侍卫包括容宁:“……”兄弟,你有点勇。 容宁话穷。她不算太常来永安园,头一次觉得下回进永安园要先找一些可以让她偷溜进来的地。不然就得讨要一个可以随时进出的牌。 卡在门口太过丢人! 苦思冥想的容宁,绞尽脑汁寻思怎么进入到永安园,就听新的马车声传来。 没想到今日还有人走东门。她顺着马车声看过去。 马车到了永安园口上停下,车帘子掀开,露出里面女子颇为精致的清冷装扮。 女子出示了牌子,开口:“吏部左侍郎之女林芷攸。昨日与皇后有约。” 容宁仰头,和女子对上了视线。 这位就是今天早上哥哥和郭溪说起的女子。素色衣服,头上只一根银簪。如此寡淡的打扮下,长得还挺好看。 林芷攸也见到了面前一身劲装的小姑娘。 全京城会这么穿的女子屈指可数。林芷攸和人招呼:“见过容小姐。可要一道进永安园?” 容宁二话不说,当场认为面前女子可以作为嫂嫂。明事理,有眼光,做事非常妥帖。打扮如此简单,说明消息灵通,知道宫中发生了一些事。 聪明,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身份,长相也和哥哥般配,是嫂嫂最佳人选。 她用力点头,并轻蔑扫了眼身边的眼熟侍卫。 迟早在军营里锤爆你的狗头。 第5章 第5章 文/乃兮 有人能够带着容宁进永安园并照看好容宁,侍卫当然不会拦着。在检查过后,将两人连同马车一起放行。 马车只能在永安园内驶一段,余下的路有坐轿或者步行。 林芷攸和容宁结伴往皇后住所走过去,路上有一长段的距离。两人自不会安安静静。容宁问身边的林芷攸:“皇后是要谈婚事么?” 林芷攸微怔一下,没想到这事情连容宁七岁小孩都知道了。 她垂下眼,面上挂着几乎挑不出错误的笑容:“到了年纪又未婚配,走哪里都容易谈起婚事。容少将军不也一样。” 容宁想想也是。自从哥哥回来后,仿佛全京城都在谈论他婚事一样。真是可怕,不是很想长大了。 前方带路的小宫女带着一贯的笑容,稳步走着,并不敢随意介入两人的话。 后方的容宁说起话来并不顾这位宫女是谁的人,只问林芷攸:“那你和我哥一样没有什么心上人么?” 林芷攸听见小姑娘好奇的问题,低笑出声:“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活到如今才几岁?见过的人光年龄合适的寥寥无几,更不提家室相匹和心性相似。” 不算答非所问,也不算直接回答,却让容宁喜欢。 容宁希望嫂嫂是个和她相处起来舒服的人。林家女看着作风正派,说话颇有分寸,难怪会被郭御医提起。吏部大人找哥哥聊天,怕也是有心。 她伸出手招了招,示意林芷攸凑过来。 不能怪容宁没礼节,是她实在太矮,和林芷攸差了一大截。她踮起脚都够不着林芷攸的耳朵。 林芷攸好笑低下头,想听听容家小姑娘有什么高见。耳朵凑到容宁脑袋边,她听见容宁开口:“你可以有个心上人。我带你去见我哥。作为交换,你带我去……看看恭贵人。” 不能说七皇子。 容家人不能和任何一位皇子有纠葛。 林芷攸睫毛微颤,再起身后低头望容家小姑娘。在这一刻,她心中不禁想,容家少将军是比皇家人好很多。容宁看上去也好接触。只是只能想,很多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她笑笑,说了一声:“你可真是小机灵。” 两人没有再细说这个交易,顺畅进入皇后殿内。 今日永安园里有丧事,当朝皇后衣着清减了不少,依旧看着华贵,坐在那儿便有母仪天下的风度。容宁和林芷攸除了家中庇荫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殊荣,对皇后恭敬行礼:“见过娘娘。” 皇后本是约了林芷攸聊聊,没想容宁也来了。她笑着马上招呼容宁:“哟,今天是喜鹊闹了枝头,招来一个赠了一个。小宁儿怎么到本宫这儿来了?昨天没细看,今儿让本宫瞧瞧多高了。” 皇后育有两子一女,分别是大皇子、三皇子以及六皇女。 对于深得帝宠的容家,皇后不论如何都会好生对待。 容宁快步上前,让皇后有机会比划了身高。 皇后比划了一下,惊叹:“小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嬷嬷瞧,小宁儿个头一蹿,比婉儿高了那么多。”婉儿是六皇女,比容宁小两岁。 这儿说得高兴,林芷攸反而被空落落晾在那儿。像是皇后疏忽了,又像是刻意给了个下马威,让林芷攸明白自个身份。吏部左侍郎的官职在京城算不上多高,身为子女的林芷攸比起三皇子,终究不值一提。 林芷攸全然不恼,安静笑看着皇后和容宁互动。 容宁一本正经说着:“我以后要长得比我哥高呢。” 这下别说皇后了,边上的嬷嬷以及一众宫女都止不住笑起来。皇后笑着吩咐下去:“成,让人煮点燕窝奶过来。喝了又能漂亮又能长高。以后啊,一定长得比少将军高。” 如此礼遇,寻常女眷可碰不上。 容宁脸色肃然夸奖皇后:“娘娘人美心善。” 于是宫里又是一阵笑。 笑闹声还没停,林芷攸带着笑意开口:“路上碰见容小姐,说是昨天远远见了六公主一眼,觉得没看清,想进宫找六公主玩。” 皇后到底是找林芷攸有话说,而不是找容宁。她问着宫女:“去瞧瞧婉儿起了没。起了叫来和小宁儿玩会儿。燕窝奶一并送过去。” 宫女很有眼力劲:“奴婢带宁小姐去找六公主。” 容宁和皇后告别:“那我就去找婉儿。”她离开皇后身边朝林芷攸道了声谢,“谢过林小姐。有空来容府找我喝茶。喝奶也行。” 有心人刚打算深思容宁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听到“喝奶也行”,以为容宁不过小孩子话,又是一阵笑。 唯有容宁和林芷攸两人心里头清楚,这算是她们“交换”成功了。 容宁连七岁的徐缪凌都看不上眼,怎么可能看得上眼五岁的六皇女。她到了六皇女那儿,发现软绵绵的小白团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想也知道这时叫起来,小白团会嚎啕大哭,发出令人手足无措的声音。 容宁看宫女的神色颇为犹豫,果断开口:“让六公主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永安园的花,很快回来。” 宫女稍松口气:“奴婢带小姐逛逛吧。” 明明昨天才在永安园迷路,今天容宁就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姿态,一挥手:“不用,我就在四周看看,不喜欢别人跟着,像犯人一样。”说着就往外走。 宫女忙开口说劝说着:“奴婢远远望着小姐吧。昨日秋日宴刚办好,许多东西要拆了放回库房。今日永安园内事务繁杂,不可乱走动。”她不敢让容宁乱走,也不敢将容宁当犯人。 她见容宁转身走到门口了,匆匆跟上去。一急切,本来藏在心里的话直接说出了口:“小姐,偏殿不可去。” 容宁停下脚步,用手指做了一个“嘘声”。她望着宫女,语气平和,身上有股骇人的气势在:“勿失礼。” “再吵闹,六公主要醒了。”她点了点六公主方向,“带我来见六公主是你的事,带我逛园子可不是你能做主的。” 说罢,容宁出了房门。 宫女一下子被唬住,脑中还没理清楚容宁话里的疏漏,眼前已对上反手被关上的屋门。 等她反应过来容宁乱跑惹出事,还是得她担责,她忙慌乱小跑出门。 此时门外哪里还有容宁的身影。 宫女懊恼极了。此时出去找人,肯定会发现她失职,竟弄丢了容小姐。要是不找人,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折回六公主身边,暗暗祈祷:希望没人见着容小姐。 至于容宁。别人不让她去偏殿,她非要去。 今日皇后事务就如宫女所说,极为繁忙。永安园的事需要皇后一一操持之外,她还要关心皇子婚事,与林家女聊聊。哪能不忙呢? 偏殿之所以不让容宁去,必是操持白事中。 皇后不可能亲自为了一位小贵人多上心。然而规矩就是规矩,该做到的地方皇后绝不会怠慢。 恰好皇后与皇帝对七皇子另有安排,于是此时偏殿中留守的人,是宫里头算说得上话、没有子嗣傍身的贤妃。 偏殿满目飘白,香火的味道覆盖了往日熏香。 贤妃被圣上赐予“贤”,做事一向妥帖。她低声叮嘱着太监宫人,将该通知到的恭贵人家里人通知到位:“恭贵人要送回去一趟再回来葬下,途中免不了颠簸。诸位可一定要多上点心。” 太监宫人纷纷恭敬:“喏。” 七皇子跪拜在那儿,不哭不闹,凝视着前方棺材一动不动。 贤妃轻微叹气,走到七皇子身边陪同着。不管是圣上还是皇后,都想让七皇子转入她名下。这个年纪转到她名下,两人亲近有限。她本不想答应,最后却还是在对上那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眸后心软了。 她声音轻柔:“本宫知你不会轻信本宫。本宫不曾为人母,但也不会像恭贵人一样做事。往后便安心做你的七皇子。” 七皇子不说话,贤妃也不再开口。 宫里不可烧纸钱,永安园里也不例外,如今点香挂白算是皇帝给足了恭贵人面子。偏殿角落里,大太监和大宫女清点着恭贵人的遗物。这些遗物不吉利,一件不可留。也就是七皇子在,要是死的是个没什么名分又无子嗣的,早把东西烧的烧融的融,一口气处理干净了。 如今一部分要送到恭贵人家里,一部分留给七皇子。往后七皇子要是真过继到贤妃名下,恐留不了几件。贤妃脾气再好,也不会想宫殿里留几件遗物。 职位高的几乎闭口不谈恭贵人往事。地位低的小太监来往走动,禁不住有人低声好奇,问了身边消息灵通的一位太监:“听说恭贵人为了让七皇子得陛下怜惜,常给七皇子药里掺东西。真的假的?” 旁边那位太监手直接掐了上去,眼神如刀:“嘴碎想死是不是?是你该问的事么!” 再次在永安园另辟蹊径乱走的容宁,恰好听了一耳朵。 容宁内心倒吸气:后宫真可怕! 第6章 第6章 文/乃兮 容宁进宫为了方便,把小木鸟系在了自己衣袍下的内袋小带子上。站着的时候不容易让人察觉,如今人躲在灌木丛里蹲着,看上去腰部鼓囊囊凸起一大块,搭配上她苦大仇深的严肃表情,显得相当好笑。 她本人不觉得好笑,隔着外衣摸着木头并认真思考着。 会有人为了争夺盛宠,给自己亲生子下药么? 太过分了吧? 不至于吧? 七皇子是不足月生下的,体弱本就要吃药,哪里还需要专程下药。稍有不慎恭贵人名下少了个皇子,岂不是没事找事,横生枝节。 容宁眼眸猛然明亮起来:哇,这些词用得好,上回没白听夫子讲课。 念头被岔开,再收回来的时候,容宁对七皇子产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可惜这点愧疚连她喜欢的伤药膏都比不上。 她见太监走远,不再折腾小木鸟,起身蹑手蹑脚进入偏殿。 偏殿内挂着白布,宫人极少。原先伺候恭贵人的宫人全被处理了,余下在忙碌的全是皇后和贤妃的宫人以及下面叫上来没跟主子的小太监小宫女。 这些太监宫女要么在做事,要么垂着头。一个个个子比容宁高,却看不见贴着墙和白布慢慢挪动的容宁。不能怪这些宫人不注意,只能说容宁自会走路起,常不干正常事。自浑军营起,人事也不常干了。 容宁极为小心躲进了偏殿一间小房间,然后面无表情试图再从小房间挪出去。 别以为地上铺着干枣和松木屑,她就不知道这里是恭房。 皇室中人果然奢靡! 容宁本就在门口,出去不过是转个身两三步的事,没料耳尖听到了细软脚步声,当即往里再撤了撤。 恭房里可没有什么白布可以遮掩,里头几乎一览无余。她四下打量,最后抿着唇抬头望了望。但凡她再长高一点,就能从狭小房间里往上爬,靠着四壁支撑住挂在上空。 现在只能解裤带,当自己是来如厕的。 容宁收回视线,撩了撩外袍,小手放在裤子上,直视着恭房入口。她都打算好了装无辜说自己半路找地方来出恭,谁料不过两个呼吸的空,她和门口的七皇子大眼瞪大眼。 她一手提着衣服,一手拉着裤带,对着七皇子矜持点了点头。 七皇子后退了一步。 容宁都不需要安慰自己。军营里出来的人,谁不是脸皮厚如城墙?若非圣上亲临或天赋异禀能得到人人夸赞,没点厚脸皮哪能承受得了军营里天天挨骂? 她对七皇子毫不设防,干脆松开裤带,去解了内袋系带,取出了小木鸟。 七皇子隐隐有继续往后退的趋势,在看到木鸟的档口顿住。深邃又带着一点水光的黑眸,实在让容宁分辨不出来这位小皇子到底在想点什么。 她把小木鸟递给七皇子:“我哥在边疆亲手雕的,送给你。愿你如鲲鹏可展翅。” 容家家宅安宁,曹夫人生下女儿后也是期盼着女儿能够得到一世安宁,特意取了一个“宁”。容宁很喜欢娘亲,只当全天下人母子关系都如此和睦。今早一听七皇子娘亲离世,干脆顺了木鸟想来借花献佛。 就算是郭川或者徐缪凌遇到这种事,她也会送点东西以示安慰。不干人事和不当人总归是两码事。 要知道自此之后,她和七皇子很难再深交了。 刚才听小太监说恭贵人给七皇子下药一事,容宁并不知道更多内情,不好开口。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从恭房里出去。 谁在恭房里给人送礼的啊! 容宁发现七皇子不收,衣袍一放,走过去将木鸟往七皇子怀里一塞,接着警惕探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我要走了。你今日太重要,身边肯定很多人。” 话刚落,果然听到新细软的脚步声传来,连带着宫女柔和询问:“七皇子殿下,可要奴婢帮忙?” 容宁赶紧戳了戳苍白小脸的七皇子。 七皇子手上拿着木鸟,慢吞吞说出了今日第一句话:“……不用。” 脚步声停下,容宁麻溜在七皇子面前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走,随后朝着脚步声相反的方向贴着轻声快步跑了。 到跑了一段再回头看,七皇子站在原地,依旧用那双看不懂意思的眸子盯着她。 容宁眨了眨眼,再度挥了挥手。 耳尖听见有更多的脚步声,容宁很快不再注意七皇子,专心离开偏殿,趁没人注意快步重新折返到六公主婉儿寝宫。 偏殿距离寝宫并不远。 她才回去,留守的宫女很感动捧着燕窝奶递过来:“太好了容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这燕窝奶冷了可不好吃!” 容宁接过燕窝奶,拿起勺子舀着喝了两口。她视线落到床铺上。这么溜达了一趟,婉儿还没有醒过来,依旧十分好眠。 宫女也注意到了这点。好在她如今手上有温润的鲜奶,胆子大了些。亲自上前拍了拍六公主:“婉儿殿下,婉儿殿下醒醒。” 被拍醒的六公主迷迷糊糊的,撇嘴嚎了一声,让容宁拿着碗的手一颤。 宫女忙劝说:“殿下,喝奶了。” 六公主顿时收回嚎叫,睁开眼迷瞪盯着人看,吸了吸鼻子,用比容宁童稚软糯多的嗓音问着:“奶呢?” 刚才嚎叫的嗓门有多响亮,现在软糯的声音就有多令人怜爱。 宫女扯起笑,将奶喂过去:“在这儿呢。容少将军的妹妹容小姐进了宫,正等殿下起床和殿下玩。等了有一会儿了。” 婉儿从床铺上坐起来,乖乖喝奶的同时,在寝宫里搜寻容宁。 她顶着嘴角的奶渍,视线和容宁对上,眨巴了两下后想起了昨晚上见过的少将军。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少将军! 婉儿支棱起来了。 她奶也不喝了,推开宫女的勺,急匆匆爬下床,快步走到容宁面前。小公主义正言辞不该行礼反而给容宁行礼了:“婉儿见过容小姐。婉儿……” 五岁的孩子咬文嚼字的本事有一点,但不多。她头脑空空想不到什么好说法,词穷卡住后,神色更加严肃:“婉儿要嫁给你哥哥!” 容宁一口奶含在嘴里,喷也不是咽也不是,险些呛住。 半天缓过来的容宁,拍了拍胸脯缓和一下遭受的冲击,拒绝了六公主:“我哥不会尚公主。” 婉儿皱起眉头。 身为天底下最尊贵女子的小女儿,婉儿出生后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同龄皇子会被皇帝严苛要求,皇女常会被皇帝娇养一些。皇后生养的女儿当然是最受宠的一位。 于是少有被拒绝的婉儿迟疑一下后,抿了抿唇,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哭起来。刚开始是小雨滴答,随即没一会儿就成嚎啕大哭。 宫女慌神上前劝说:“殿下,您别哭啊!” 容宁没遭受过如此哭声迫害,一时懵了下。她颇实诚补了一刀:“你才五岁哎。” 婉儿公主哭得更加大声,伤心欲绝,好像容宁是拆散婉儿和容轩的王母娘娘。她的哭声穿透门房,直达外屋。 公主身边除了宫女之外,有照看公主的其他宫人守在附近。刚才容宁跑出去都没看到人,现在这群人听到公主哭声,匆匆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进门朝着公主所在方向来。 见公主没事,宫人们哄着劝着:“殿下怎么了?”“殿下莫哭,殿下莫哭。”还有人去前头通禀皇后。 容宁没被这群宫人搭理,好似她是什么惹了婉儿公主的大魔头。 被如此疏离对待,容宁微歪了歪头,意识到为什么哥哥说不要太过靠近这些皇室中人。实在是好的不沾,容易摊上糟心事。 也是宫人们这等作态,让容宁愈发觉得刚才被忽视的林家女心性是相当好。不卑不亢,头脑清楚,更加适合当嫂嫂了。 一群人簇拥着抱着婉儿公主哄的宫女转向前头。 容宁跟在边上,自觉将婉儿的哭声过滤,寻思着要怎么让林氏女和哥哥见面。 浩浩荡荡转移到前头,哭哭啼啼的婉儿一见到皇后,挣扎从宫女怀里下来,步履颤颤挂着泪珠扑向皇后怀里:“母后呜呜呜——” 皇后哪舍得六儿如此哭,拍着后背哄着人:“哎哟,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不是和小宁儿一起玩了么?” 婉儿公主尚不明白朝廷内外的各种关系,哭得话语不清,却还是表达出了:“婉儿,婉儿要嫁给少将军!她不许!” 皇后手顿住随即失笑,宫人们无声垂眼。在一旁听到全部的林芷攸面不改色,依旧挂着笑,全然没开口的意思。 皇后安抚着女儿:“这天下男人多得是,怎么就非要少将军?少将军年纪大了些。和你可不适配。等婉儿长大,母后为你挑选一个适配好男儿,好不好?” 六公主不乐意:“不嘛,婉儿就要少将军!” 皇后借着这个话,苦恼皱眉:“可少将军马上要成亲了,婉儿如此善良的公主,怎么可以抢别人家的郎君?对吧,小宁儿。” 容宁挪到林芷攸身边,听到了皇后叫她名字。 容宁面色肃然点头:“对,我哥他有心上人了,非她不娶。”既然哥哥没有特别喜欢的人,她替哥哥选好了。 第7章 第7章 文/乃兮 容轩浑然不知自家妹妹容宁,不仅偷溜进宫,还在这一趟替他有了心上人。 他每日要做的事不少。比如一大早应付他娘亲说婚事。当然婚事看似说的人多,其实不过是私事里微不足道的一点。 他要和兵部尚书聊战后受伤的将士们返乡,兵部可以如何增加礼遇。又或者征兵后,要如何代替男丁照顾好老百姓家中。 他还要面见圣上,为圣上细说边疆战士情况,当地老百姓生活如何,外敌现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以及是否能够趁敌人病要敌人命。 京中侍卫多和他熟识,容轩和侍卫长是熟识,更要忙碌去一趟,聊一些在边疆战士身上学来的好用本事。京城战事少,这群侍卫养尊处优惯了,不多加训练万一遇到敌袭,恐难堪大任。 等他忙忙碌碌一天下来,回头想松口气,便又开始找起了容宁。 没有谁见着容宁会不高兴。她小小一个志向远大,长得漂亮如小鹰,哪怕是板着小脸也会让人唇角止不住上扬。 容轩赶回容府,问门口的仆役:“容宁还没从军营回来?” 门口仆役算了算时辰:“该回来了。” 正说着,早上出去的马车回到了容家。容轩看向马车,当即露出笑容:“刚说呢,正巧回来。” 谁想容轩发现马车帘子撩开,里面只有徐家小公子。 徐缪凌脸上肿了一块擦了药,衣服如同蒙了一层灰般没有收拾,眉头紧皱:“容宁呢?她午间就走了!留我一个人被别人打,好玩是吧?” 咄咄逼人,满是质问。 容轩失笑:“她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缪凌要不在我这边换个衣服?我白天拜见了你爹爹。让你这样回家,怕是我们两个都要被尚书大人念叨。” 兵部尚书年纪不算小,老了能够又得一子,对自家小儿子自然极为疼惜。 徐缪凌吃软不吃硬,见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少将军如此平易近人,抿着唇乖乖下了马车。他不想被亲爹念叨,决定在容府换套衣服再走。 一大一小往府里去,徐缪凌偷偷用余光瞥少将军。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将军,往后将会成大将军,有生之年指不定哪日就封王拜相。 很厉害。 容轩敏锐察觉到视线,笑着问徐缪凌:“怎么?今天在军营过得不舒坦?” 徐缪凌收回视线,小拳头在身侧捏紧:“……不。我也想做将军。但我好像没这个本事。” 容轩恍然。 大概是容宁太过厉害,让这位同龄的少年产生了巨大落差。容宁天赋很好,哪怕他回来后众人都纷纷“告状”,没有一个人敢否认她的根骨之佳。还有熟人说她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将来成就必在他之上。 容轩不嫌徐缪凌身上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开:“容家也有不擅长打仗的将军。我小祖父听说过么?” 徐缪凌轻微点了点头。 容轩说着容家过往:“他打架从小没打赢过我祖父。统兵领将的本事也没有我祖父厉害。后来凭着总结了各地兵法,集大成后自创了一套排兵布阵的方式,让我们在边疆驻守人数居于弱势的情况下,数十年大获全胜。要知道那时候北疆的敌人可比现在更凶猛。”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容轩这般说着:“人的出身、能力都无法决定他最终成为怎么样的人。你要是认定自己平庸,才注定此生平庸。” 徐缪凌侧仰头,眼眸发亮,微微涨红脸:“那我可以做小将军吗?” 容轩:“……不,没有小将军这个位置。” 到底是谁一直在军营里虚设一个小将军位啊? 徐缪凌:“……”容宁你给我记着! 容轩好笑着再揉了把徐缪凌的脑袋,吩咐人给徐小公子烧水洗澡,又亲自去翻找出了府上给容宁备下尚没穿过的劲装。小孩子体型差不多,男女无差别,可以穿一穿。 做完这一切,他拿了本兵法书搬了个椅子,坐在大门内侧隐蔽一些的地方,倒想看看容宁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容宁跟着林芷攸一道出宫,在马车上好说歹说,没能让人进容家吃口便饭。她小脸诚恳:“我和林姐姐一见如故,姐姐真的不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林芷攸似笑非笑:“说了家里留了饭。” 容宁退而求其次:“那姐姐送我到家里面吧?今天是偷溜出来的。最近家里值守侍卫太凶。林姐姐在,我肯定不会被教训一顿了。” 林芷攸实在没想到,容家的小女儿会是这么一个性子。 她手指点了下容宁额头,好笑说着人:“不要闹,好好回家。我只能送到你家附近,看着你进门。” 容宁发现林芷攸太聪明太明事理太稳妥。 在和容家没有牵扯任何关系之前,避嫌到连马车停到府门口都不行。 她轻微撇了撇嘴。林家女这等本事要是成了哪位的皇子妃,岂不是直送皇子上帝位?难怪皇后那么看中人。 林芷攸说送到容府附近,真到容府附近。 她让马车停在了距离容府小半条街的位置,能遥望见大门,但又不会让人误以为林家马车是为了容府而停驻。 容宁下马车,依依不舍挥手:“谢过姐姐。三日后我有空,玲珑阁正午请你吃饭。报我的名字就成。” 林芷攸刚才在马车上已经拒绝容宁足够多的次数。女眷吃饭挑选的还是隐蔽性极好的玲珑阁,她不好再推拒,便应下了:“好。”大不了到时候她付钱。 容宁笑盈盈冲回家。到了府门门口,她回望马车方向,跳了跳晃晃手,示意自个到了地方。眼尖见远处林家女也晃了晃手,她脚才踏入府门。 一踏入府门没走两步,容宁敏锐一扭脑袋,看到了隐蔽处坐着的容轩。 京城中风头正盛的俊朗少将军,此时慢条斯理将书放下,带着一点笑:“说吧,去哪里了?谁送回来的。” 看似带笑,实则动作和话语全然是算账的意思。 容宁心头一颤,得罪谁都不敢得罪兄长。她想到容轩对她的警告,再想到七皇子,不由藏了一半的话,满脸诚恳:“我给哥哥挑嫂嫂去了。” 容轩起身,把书卷起来直接敲在容宁脑袋上,哭笑不得:“要你操劳个什么劲。你是打扰了哪家姑娘?可别回头还要我去道歉。” 周围旁观的仆役侍卫见状差点笑出了声。 容宁捂着头,往门里走敷衍着:“进永安园晃了一圈,正好撞见吏部左侍郎家那位。对了,徐缪凌回家了吗?” 容轩不知道容宁怎么还混到永安园里去了,抓住容宁规避的细节:“去永安园做什么?” 容宁不肯细说:“没什么。”往里走着走着,迎面撞见了刚洗完澡,整个人身上蒸腾热气的徐缪凌。 容宁一下子没工夫和兄长打马虎眼了。她瞪大眼震惊看着徐缪凌:“徐缪凌!你怎么穿了我的衣服!” 徐缪凌刚才受到少将军的安抚,又洗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澡,本来舒舒坦坦出来,没想听自己穿得是小姑娘的衣服,顿时脸又红了。 可他再想到容宁白天不仅骗了他,还半路将他丢在军营里,于是梗着脖子和人争起来:“穿你衣服怎么了?谁让你今天先走的!” 容宁怀疑徐缪凌根本不听夫子讲课,更震惊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你真的七岁了吗?” 徐缪凌气得牙痒痒:“我管这两件事什么关系。我就要穿你的衣服!我今年穿明年也穿!我里里外外都穿了怎么了!少将军亲自给我拿的。” 容宁扭头震惊看向自家哥哥:“你给他穿女装!” 容轩本来是想要问容宁今天去宫里,是不是去找七皇子了。结果面前两个小家伙吵起来,话逐渐不对劲起来。他解释:“我总不能让人穿我不知放了多久的旧衣服。再说你平日训练时的衣服不分男女。” 容宁愤愤:“我要告诉娘,你说我不分男女。” 容轩:“……”不,他没说。 容宁怒火中烧,狂奔而走。 容轩就容宁拔腿就跑,一时把要说的话给丢了。往前走两步想跟上,又突然想通了事,他停下了脚步笑出了声:“真是……” 容宁分明是故意生气,不想回答他的问话。 少将军不是会强迫亲妹的人。 他侧头望向徐家小公子,笑着解释:“不用介意。她不是真生气。容家小辈的衣服是统一制的。衣服备给她,没穿过便不算她的,更不算女装。” 徐缪凌勉强点了点头,内心还是想着赶紧回家换回自己衣服。他拱了拱手,终于有了徐家小公子的架子,虽稚气却有礼:“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家里等着我用饭。今日叨扰。” 容轩笑着表示:“成,我送你上马车。” 前面恍若兄友弟恭,借着“怒火”跑走的容宁,才跑过两个转角就没了半点火气。 她奔向自家娘亲所在,远远瞧见就满脸堆笑积极朝着人直招手。 曹夫人见容宁出去一天,一回来就如此黏人,当然是笑得合不拢嘴。她微微低下身子:“什么事情那么高兴?” 容宁一本正经咬耳朵:“我替哥哥挑好嫂嫂了。” 第8章 第8章 文/乃兮 鸟儿归巢,晚风送香。 曹夫人已然换了一身衣裙,头发挽起,没有早上诰命夫人的派头,看上去更随性温婉了一些,像一家之母而非容家当家主母。 曹夫人在各家递交过来的意向中精挑细选,和容轩聊了好一会儿都没选好人。没想到容宁反而是选好了。 成婚不是一家人的事,是两家人的事。曹夫人更要考虑女子家室是否有糟七糟八的关系,爹娘是否好相处,家中是否有难缠亲眷。往后是亲家,年年往来不可能轻易断的。 容家掌管军权,在朝中不偏不倚,要是和什么皇子党派凑在一起,免不了惹上麻烦。 她捂嘴假装吃惊:“呀,你竟然替哥哥选好了,是谁家姑娘呀?” 容宁沉默顿了顿:“娘,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是认真的。” 曹夫人笑得厉害,七岁不是小孩,那几岁才算小孩?谁想她一笑,发现小宁儿撇嘴要不高兴了,连忙收敛起来一些:“好好,我认真听你说。是谁家姑娘让你高看了?” 容宁点了名字:“吏部左侍郎之女,林芷攸。” 曹夫人已将京城所有适婚女眷都记下了。她当然知道林芷攸。当朝三皇子、五皇子以及一位王世子都属意她。容貌上佳,品性出众,才华横溢,为人做事极为分寸。 她顺了顺容宁头发:“小宁儿真有眼光。” 若不是想要求娶林芷攸的太多,她也想考虑考虑。林家女可选择的人不少,要是两家人有意还可以说接触接触,问题是她这儿暂且没收到林家这么个意思,容家自不可能贴上去。 秋日宴晚上林大人和容轩聊两句话的事,在曹夫人眼中算不上“意思”。 真正的意思,怎么也得要有个中间人,专程上门拜访。 大门大户规矩多,容宁不持家,当然不懂曹夫人要考虑多少事。容宁见娘亲夸她,却没有认可,于是拉了拉娘亲衣服:“娘,我要去玲珑阁吃饭!” 曹夫人好笑。 刚还在说正事,现在又想出去吃了。这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她拍了拍容宁小脑袋:“今晚府上有饭菜,娘这几天约了几位夫人赏花。过几天好不好?” 容宁微点头:“娘约娘的,我约我的。这几天我有点忙,哥哥也是。三日后吧,我请哥哥在玲珑阁用饭。娘什么时候有空,我再约娘。” 其实两人说话的口吻,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是小孩谁是大人。 容家对孩子从不苛待,逢年过节都会给一些零用。容宁喜欢混迹军营,每日没什么额外开支,总能攒下钱来请人在外吃饭。 明明其实都是容府的钱,曹夫人偏生吃这套,笑盈盈应了:“好,你先和哥哥去尝尝什么菜好吃。” 交代好家里,容宁拉着娘亲去吃饭:“走了走了,不能让爹和哥哥等急了。” …… 三日后。 容轩被容宁邀约出门吃饭,半点没察觉到哪里不对。 兄妹两在外吃一顿而已。 他常年不在家,容宁又早早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光聊两句都觉得有趣。以至于他忙里偷闲,常常乐得和容宁待在一起。 玲珑阁他当然是知道。这店在京城开了二十多年,从一家二层小楼变成三层母子楼,如今几乎是家喻户晓。在京城中,玲珑阁菜价有些高,但寻常百姓也会攒一段时间钱财乐呵呵一家人过来吃一顿。 由于有钱人来得多,玲珑阁雅座设得格外多。前往楼上雅座的楼梯甚至都不止一个,几乎是间雅座公用一个楼梯。 这格调与隐蔽性让无数人趋之若附,尤其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门女眷,最喜这种环境。 今日事有点多,容轩额头带着汗姗姗来迟,笑着忙问小二:“容家订的位置在哪里?” 小二怎么可能不知道容家,一眼认出了容轩,忙堆笑:“原来是少将军!少将军来咱们这儿吃饭,可是让玲珑阁蓬荜生辉啊!来来来,跟小的往这边走。菜啊早就订好了,如今您一到人就齐全,要不咱们直接上了菜?” 容轩有点饿:“上吧。” 小二应声:“好嘞。来这边——” 小二将雅座门拉开一半,邀着人进门。 容轩脚往里迈了一只,当场顿住。屋内根本没有容宁,只有坐在位置上,惊异抬头望向他的女子。女子身穿浅绿裙衫,如同春日一抹草色,雅致亮眼。 他正犹豫着要退回去,就见女子从惊异中回神笑出来:“少将军进来吧,别辜负了容宁一番好意。这账已经结了。” 容轩不是傻子,反应过来。这是容宁真找了个嫂嫂,让他见面来了。 他哭笑不得,先行道歉:“家里没管教好,让小姐受惊了。不知是——” “林芷攸。”浅绿裙衫的女子慢悠悠倒了茶水,直接报了闺名,“少将军可听说过?” 容轩落座,略有些局促:“略有耳闻。” 林芷攸笑了起来。世人常常都将她称为林大人之女,林家女,林氏女。她林芷攸能有再多的什么才女名头,逃不掉的便是左侍郎之女。 原以为少将军要等她说出亲爹名字才能知道她。 “既少将军知道我,那看来我们可以聊聊婚事?”林芷攸将茶水递给容轩,看着少将军惶恐,被逗笑,“可以分开谈,也可以一起谈。我难道比少将军碰见的敌人还可怕不成?” 容轩心想,敌人可比女子好应付多了。 …… 花了大价钱请人吃饭,容宁小荷包瘪了大半。 她眼珠忙不过来东张西望,顺着喧哗人流走动在京城中,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肉串。再多不舍得买了,再买没钱请娘亲吃饭。 身边没人陪伴,她半点不觉得孤单寂寞。人群的热闹就是她的热闹。这大好平和的日子,有她容家一份力。光想到这一点,她便由衷雀跃。 直到她路过一个店,发现门里临近路口处摆出了一枚小巧玉佛。小巧到比她的药膏罐都小。 玉的材质并不算上佳,翠绿中带了点杂色。偏生雕刻得极好。容宁见过容家库房里的玉,能从玉佛雕刻手艺上看出对方的本事。 她不太懂神佛一说。 爹爹自战场上退下后,双腿尽废靠轮椅行动,回京后足不出户只是烧香拜佛,如今干脆住在寺庙中带发清修。娘亲曾说,只有无能才会寄希望于神佛,却自个什么都不去做。 自她有记忆以来,几乎只有年节时分可以看见爹爹。上一次见面还是过年。 她盯着玉佛:“这个多少钱?” 小二见小姑娘问价,实诚说了:“贵哦,要一百二十两。” 容宁嘶了一声,被价给惊到。她叼着包子,低头翻了翻小荷包。剩下碎银五两铜钱十文,连个零头都买不起。算上家里床下藏的钱也不够。 她收好荷包,三两口把包子吃完,再看了看玉佛:“能不能给我留一留?或者能记账么?” 小二劝说容宁:“要是真喜欢,让您家里能做主的来买吧。我至多给您留三天。过了三天可说不准了。” 容宁惋惜:“那算了。”看来她和玉佛有缘无分。 三天凑到一百二十两,卖了她差不多。 容宁乖乖走人,相当洒脱。她洒脱吃饱回家,没让人告诉娘亲,吩咐仆役:“不管谁来都说我睡下了。” 于是当少将军容轩在玲珑阁谨慎吃完一顿饭,板着脸回到家里,径直去找容宁算账,就听值守仆役恭敬转述:“小姐说不管谁来,都说她已经睡下了。” 容轩气笑:“她有本事明天别起来!” 仆役继续恭敬:“小的会替少将军转述。” 容轩甩手走人,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眼眸深沉:“替我说一声。她是有点眼光。”说罢扭头又走了。脚步匆匆,好似有谁追赶。 仆役惊诧看着少将军,说就说呗,耳朵红什么啊? 当然,对外说早早睡下的容宁,第二天醒来被兄长拉到练武场教训了一顿。更离谱的是她瘸腿走了两日,最后气呼呼发现媒婆上门,说的亲事就是林家女。 等数月之后林芷攸正式嫁入容家成为容宁嫂嫂,自诩媒人的容宁都还记着这个仇,愤愤不平对着嫂嫂说:“明明是我帮了哥哥大忙,哥哥竟然回家后第二天赶早来揍我!非人哉!” 生气的不是兄长揍她,生气的是她真的完全打不过。 林芷攸新婚,头上簪花,身上穿着粉嫩,连笑起来眉眼里都带着喜意。她取出了一个自制的红色小锦囊,朝着容宁眨眨眼:“这是给媒人的大红包。” 容宁接过小锦囊,打开一看,里面竟还包了一层红纸。红纸打开,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 容宁被嫂嫂的阔气砸傻了,呆愣愣看向人。林家是干什么的?怎么能这么有钱?哦对,嫂嫂的嫁妆特别多,多到惊人。好像母亲娘家是做生意的。 林芷攸勾了勾唇:“小钱,拿去花吧。” 容宁当场彻底服了新嫂嫂,恭敬行礼:“祝哥哥嫂嫂身体安康,早生贵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林芷攸噗嗤笑开,寻思着需要请夫子再好好教教容宁用词。 第9章 第9章 文/乃兮 容宁拿着红色小锦囊兴奋小跑回房间。她在房间床底下翻找出了一个套锁的小盒,再取出平日用的小荷包。 哗啦啦一口气将钱全部倒出来。她在桌上捡着碎银和如月牙一般的小银锞拼凑,靠着小红包的一百两,很快凑出大致一百二十两,再将其余的全部收回到小盒中。 距她上一回见到那枚玉佛已过了好几个月。 怕是已经没了。 她抿了抿唇,将钱一股脑塞到锦囊里。小小锦囊平日里没承受过一百二十两的阔绰,一下子被塞得鼓鼓囊囊。哪怕里面一百两轻薄只有一张纸,余下二十两也足够重。 容宁的衣服袖口一向收拢。没地方藏锦囊,她不得再回头翻箱倒柜,取出了属于容家小姐的衣裙。大袖衫绣着银线牡丹,配着一条白兔毛绒围脖,瞧着贵气,却与她一把束起的头发半点不相称,显得不伦不类。 她没多计较这身装扮有多可笑,匆匆换上后收了锦囊麻溜朝府外跑。到马房叫了马车:“有马么?我要出门,去东市!” 府上马夫冒了出来:“在在,有马有马。”马夫得令,将容宁带去目的地。 车轮滚滚,马夫很快将人送往东市。 容宁拿着钱,在马车内掀开帘子探头找店。在见到眼熟店铺后,她二话不说让马夫停下,跳下马车三两步跑进店内。 到店内买玉的人并不多。京城那么多有钱人,真要买玉自是有人将挑选好的玉石送到人府宅上。唯有那些小门小户突发奇想打算买一块玉做礼,又不知道哪里买合算,才会到这种铺子里看看。 铺里小二小心翼翼擦拭着一个玉壶,半点不敢怠慢。他一年月钱不过二十两。店内随意一个摆件坏了,他几年的活白干。玉壶要是碎了,他恐怕几十年白干。 擦拭干净,他内心满意松口气。 就在此时,容宁踏进店内,在店前软布上找着自己几个月前看到的玉佛。左看右看找不到,抬头和店内小二对上眼。 小二一下子认出了人。京城里长得漂亮的姑娘很多,可长得漂亮又穿一身劲装,脚踩马靴的不多。穿着大袖衫和裙子,脚上踩着马靴,头上顶着普通束发的小姑娘更少。 小二稀奇:“哟,大小姐又来买玉啊?” 说小家伙是大户人家出来吧,没哪家会让自家小姐穿成这样,身边也不带个人。说不是大户人家出来吧,小家伙身上的料子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可穿。 容宁点着柜台:“上回那个佛像卖出去了?” 如今位置上摆放的赫然是一个小巧玉葫芦挂件,看上去更加小巧且适合佩戴。 小二听到这话,诧异嘿了一声:“您还真凑到钱了?”他往后绕了绕,不由感慨起来,“掌柜说总有人与佛有缘,竟是这么个意思。” 容宁听到这里赶紧跟上小二,亮起眼眸在后头抬高了声问:“没卖出去?” “是。真没卖出去。”要是换一个客人,小二肯定会说早卖出去了,如今后头是新的一枚玉佛。但他面对如此孩子,又想着这孩子有缘,说了实话,“刻佛的师傅不许低价卖,但用的这料算不上好。心诚想要买玉佛的,有眼界的宁可买别的物件。” “近来吧,京城那些姑娘家都喜欢一些漂亮小巧的玉款式,一来二去耽搁了一个月,掌柜就让我换了位置。前头您看摆着的都是姑娘家用的。” 容宁不爱用玉。太脆,一摔就碎。她每日都要爬摸打滚练武,根本没空佩玉。 但可以送爹爹,爹现在不上战场了! 容宁跟得紧,小二捧着玉出来,好笑细致拿给容宁看:“来来,给大小姐细看看咱们这个玉佛。师傅不许卖低价当然有他的原因,瞧瞧这刀工。这真是一刀都没有花,打磨细致。衣物更是栩栩如生。” 他怕这位小姑娘不懂玉,并没有说什么深奥拗口的话,只说实在的:“要是换一块玉,这玉佛的价能上五百两,绝不是一百二。这师傅姓陆,迟早会出名。” 容宁恍然:“还没有名气。卖不出去也不跌价,师傅好硬气。” 小二点头:“可不是。但本事在那儿。总有人拿着好玉找人,以后价就上去了。” 容宁见这家店宁愿放回去也不愿意低价卖,知道自个是压不下钱。她颇为心痛沉着脸,把一百二十两倒给小二:“结账!” 小二取了纸,见是一百两,再看一堆碎银,很快视线落在了小银锞子上。小银锞子上有“容”字,京城唯有容府才会有这等小银锞子。 他终于知道面前人的身份。 京城没人不知道容少将军,当然也知容家还有一个女儿。 京城人清清楚楚,天下太平有容家一份力。 小二乐颠颠收了碎银钱去称重,高兴说着:“没想到是容家小姐。我给您再加点小添头,玉珠红绳,本来要一两一根。直接送您一根。用红布包起来,再配个香木盒如何?” 容宁应答:“好!” 能做成生意,小二和容宁都心满意足。容宁拿着木盒离开,小二都一脸殷切将人送到了马车旁,恨不得扶着人上马车。 容宁得到挂念几个月的玉佛,让马车快些送她回去。 荷包空空,但容宁很是高兴,高兴得有些热。天气已经转热,她将难得一穿的围脖卸下捆在手上,回到府上拔腿直冲去哥哥书房。 容轩尚在京城。冬日天气太冷,边疆基本以驻守为主,只需打回来游击的一些匪徒。如今天气暖和起来,他很快便要动身前往边疆。春日出发,夏日正好到边疆。 这段日子能有多少时日和家里人温存,他便花多少时日陪着众人。 身为妹妹的容宁巴不得她兄长天天能陪她,但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她冲进书房,用捆着绒绒白围脖的手朝着容轩晃:“哥,我买了一枚玉佛!” 她小短腿三两步跑到容轩面前,将盒子打开给人炫耀:“看!上回逛街是看见了,没想到现在还在。我打算送给爹爹!你临走前肯定要去找爹爹。帮我送过去。” 不是过年过节,不是父亲生辰。只是容宁看到了,想到了。 容轩哑然。 容宁出生以来,几乎都没有和父亲共处过多久。她没怎么见过父亲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就过着有父和没父一样的生活的。 容轩抬手取下容宁手腕处的围脖,用力揉了揉容宁脑袋:“成。我帮你送过去。大抵就是这几日。陛下那儿有了意思,我差不多是该动身了。” 容宁点头,小脸认真:“我会帮你照顾好嫂嫂。” 容轩想到容宁可能会干出来的事,当即笑出来:“……你嫂嫂照顾好你差不多!” 兄妹两打趣,没有彻底抹去容轩内心无奈。 等容宁高高兴兴撒欢离开,容轩慢慢敛去脸上笑意,对着玉佛看了良久。他轻微叹了口气,转身在书房内走了两步,绕过屏风后处对上了面前搁置当摆设的宝剑。 宝剑中银外金,剑柄处带有一丝磨损,但被好好修缮过,依旧能让人看出使用者很是爱惜。以前不管是谁到容家做客,总会过来看一眼这把剑。 如今这把剑却成了容家谈不了的话题。 他伸手拿起了剑,缓缓抽开。 剑在光亮下刺眼,剑身上的坑洼也刺眼。五年过去,剑身没有被重铸。它的主人不再拿起它,能做主重铸的人躲在寺庙内,重铸了又有什么用? 容轩重新将剑收回,发出铿锵一声。 他持剑回到桌边,拿上木盒,走出门外,沉声吩咐:“备马,去青山寺。” …… 青山寺名字寻常。山上树多,长青,于是被称为青山。青山上建起一座寺庙,便被称为青山寺。寺庙位置颇为特殊,居高临下望去可见遥遥上山路。 自然,自下而上也可望见遥遥上山路。 到青山寺来的人,有求钱财、权势、姻缘,还有一部分则是喜欢青山寺的清净。青山寺哪怕香火极旺时,很多地方也限了人流,不让人随意进入。 青山寺上山路上有一处地势陡峭、景色极佳。此处建了一座亭子,被称为悬亭。很多人徒步过来走不动了,就入悬亭,休息片刻再决定是上山还是下山。 “路迢迢,往下是世俗,往上未必是放下。”住持净惠坐在悬亭内,和善对着悬亭内坐在轮椅上的带发中年说着,“也是执念。” 中年人消瘦俊朗,倚在轮椅中能看到与少将军容轩相似的五官。眼眸垂落看着手中茶。茶叶梗晃动,点开一圈圈涟漪,恍若在说他的心不静。 他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住持说我着相。去掉头发也是一种着相,那为何寺庙中和尚都要去掉头发。” 净惠笑着回答:“因为众生着相。” 马蹄声惊起一阵飞鸟,净惠望向来人的方向。马停驻,净惠见是少将军容轩,施施然起身,双手合十行礼:“见过少将军。” 净惠身边的小僧弥以及中年人身边的侍卫都纷纷朝着容轩行礼。 容轩走到中年人面前。他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中,连眼皮都不抬的父亲,将带来的剑横放,搁置在了轮椅上。剑之上再搁上木盒。 容轩声音微凉:“你的剑。容宁买的玉佛。” 第10章 第10章 文/乃兮 悬亭外风吹鸟飞。 悬亭内,容父依旧沉默,不知是不想要理睬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剑一玉佛。侍卫屏息,更加不敢得罪人。 容轩见父亲沉默,心头火一蹿。 “为人父,不教子、不守家、不护国。容宁自打出生以来,您见过她几回?您为她庆过几次生?您可知她现在几岁?别的将士不能回家,那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能够让后方平安,妻女无忧。她还记得给你买礼物。您呢?” “当年的战神容靖虎,现在连一只狸奴都不如。你连剑都不会随身带!” 要不是容轩尚且有理智,此时恐怕要口不择言,骂他爹如同一只老鼠,只知道蜷缩在佛祖灯下,靠着一口灯油苟延残喘。 容父不回话,指腹刮着茶杯,竟慢慢抬手喝了一口茶。或许容轩真口不择言,他也不会介意。他人怒火滔天就算打打杀杀,与他无关。 主持净惠眼见少将军要失态,开口和善劝说:“少将军,剑不可入寺庙。” 容轩望向住持。 住持净惠半点没有被少将军一身如战场上厮杀归来时的冷冽惊到。他笑容不变:“少将军难得上青山一趟,不如落座喝口茶?先帝赐容家以明镜剑,明镜高悬,不如暂且留在悬亭。” 容轩压下心头火,强硬拒绝:“不了。” 他转身离开亭子,翻身上马:“这剑留在悬亭也好,是被人偷了盗了也无所谓。容家留不下。” 说罢,他双腿一夹,纵马径直离开。 悬亭里,容靖虎这才抬起眼目送儿子远去。 将一切看在眼内的净惠念了一声,没有去劝说这位曾经的战神,反而吩咐身边小僧弥:“将过年时装小佛的木盒拿来。支架一并拿来吧。” 小僧弥惊异:“师傅,那个木盒要用来装剑吗?放在悬亭内?” 净惠笑着应:“明镜剑是无数人心中佛,木盒能装佛,自也能装剑。去拿吧。” 小僧弥:“是。” 容靖虎眼角微动,听进了话,又全然没有任何表示。 小僧弥匆匆上山,小心翼翼将巨大的木盒和支架捧了下来。他回到悬亭内,就如同供佛一般郑重将支架撑起,木盒放上,最后在里面放入剑。 木盒盖上,剑不再怕风吹雨打和日晒。 净惠询问容靖虎:“可要一道回寺?” 容靖虎手挥了挥,身边两个侍卫上前推动着轮椅,带着他出了亭子。他用动作明示净惠,这是要一起折返的意思。 人去亭空,玉佛被带走,徒留宝剑在亭内。 小僧弥临着走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亭子内。他悄悄朝着亭子方向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却被恰巧回头的净惠看见。净惠笑了笑,没说什么。 容宁要是知道自家亲哥是怎么送礼的,估计会气得夜半摸黑去容轩房里暴揍一顿容轩。那可是一百二十两!要是被和剑一起留在亭子里被人偷了,她能刺杀亲哥。 可惜容宁不知道。 她照旧过着早起带着徐缪凌去军营操练,回家痛苦习字的日子。而朝廷陛下一道指令,她便被娘亲按着穿上裙子佩戴上头饰,以容家小姐的姿态,跟在娘亲嫂嫂身边为亲哥践行。 京郊。 百里长军列队,百姓夹道送行。帝王盛宠,亲自带侍卫前来拉着容轩说了两句:“年少有为,扬我大乾风采。朕心甚慰。” 容轩恭敬:“全靠陛下赏识。” 皇帝有人情,挥手让女眷上前送别。 曹夫人眼眶微红,喝了送别酒后更加控不住情绪。她几度拍着容轩的手,说不出话来。倒是新婚没多久的林芷攸亲自将一朵春日牡丹佩在了容轩头上。 金戈铁马一身戎装,配上一朵牡丹。林芷攸笑开:“好好照顾自己。” 容轩点头。 轮到容宁。容宁眨巴眨巴眼,语气肃然:“打不过也没事,杀一个也很厉害了。逃了保命不丢人。我长大了帮你一起打。我以后肯定比你厉害。” 皇帝听到这话,在旁大笑出来:“哈哈哈哈——你们容家小女儿实在是有趣。” 皇帝一笑,周边的人跟着一起都笑了起来。送行的伤感消散,留下的全是笑声。 容轩心中感动全无,好笑点了点容宁脑袋:“你啊。” 容宁撇嘴:她说的明明是实话,有什么好笑的。逃跑可是兵法一大妙计好不好。她最近有看兵书,真假莫辨的逃跑再加上真假莫辨的埋伏反杀,能把对方气势吓没,一举获胜。 这些大人不行。 不行的大人们可不知道容宁说出这话是有理有据,更不知道容宁的“逃跑”都设置了好几种方法。她天生就是统兵的料,只是手下可怜兮兮暂无一个兵。 少将军翻身上马,猩红的披风扬起。与此同时,无数“乾”字战旗一道高举。送行打鼓敲击响亮,伴随着嘶吼一般的喊声。 容宁瞪大眼,感觉到地面在震动。她手不不知不觉按住了心脏,一时无言。 当将士们随之远去,皇帝看小容宁这个动作,好笑逗趣问话:“怎么按着?是被吓着了?” 容宁轻微摇头,仰头认真:“是和鼓声一起在震。神魂跟着兄长一起出征了。” 皇帝又是大笑:“你啊,实在太有趣。听说小小年纪已经可以与成年人比斗?无名混在军营中不是个事,特封你为昭武校尉。盼天下儿郎如容宁一般有志在四方。” 前朝就已无昭武校尉一职,如今皇帝为了容宁,竟专为她特设一职。哪怕这个职位不过虚名,容宁名下无一兵,那也是帝王恩宠。 容宁微愣一下,随即行了个武官礼,用稚气又肃然的语气:“臣谢主隆恩!” 曹夫人与林芷攸同时心中复杂,面上受宠若惊跟着叩谢。 皇帝高高兴兴摆驾回宫,容家三位女眷则一道回府。 过了年,长了一岁的容宁一到府上,拆了头上头饰,换回日常劲装,再度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她一边走一边皱眉,替皇家烦心:“校尉要有官服,我的官服是全朝最小,给人添麻烦了。” 林芷攸乐得不行,带上了戏谑:“这难道不是说明容家女举世无双。现在京城可以传,容家文有林芷攸,武有小容宁。你可以与我并列了。” 容宁郑重应下了这个说法:“不错。” 容府走了一个容轩,日子却不算彻底回到去年。府上多了一位女主子,而林芷攸就在容轩离开后没几天,被诊出有喜。 容宁在府上给兄长写信,一边写一边念叨:“嫂嫂一切安好,用饭口味变了不少,吃得多了起来。不知我要有的是侄子还是侄女。嫂嫂想了好多个名字,一并加在信里想问问兄长的意思。” 容轩回信分了三份,家中女眷一人一封。 容宁把三封信都看了,在简洁的回信中找了一下名字。若是男娃,取名容致,若是女娃,取名容淑。 容宁同情起自己未来的侄子或侄女。两个名字笔画看着就多,以后习字一定很辛苦。写自己名字保不准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写出两团墨点。 夏,容家军到达边疆,与外敌交手。适逢北狄分裂,容家军几次大捷,喜讯很快传入京城。帝大喜,听闻林氏有喜,赏金千两。 秋,将士整顿。军田收粮。边疆百姓高高兴兴今年又能迎来一个好年。 冬。容家新迎来一子一女,容轩取的两个名字被一起用上。家中喜讯传递到边疆。 转眼新年上元节,价值百两的烟火与几十两才卖的灯笼在街市上都可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欢闹着,连皇亲国戚都登上城楼赏起京城繁华。 众人皆登高,容宁也不例外。 不过其他人是在玩,容宁算是在执勤。京城热闹,外来者甚多。她身为空有名头的昭武校尉,也被侍卫们拉出来守一方平安。 容宁年仅九岁。真是皇帝敢给名头,侍卫敢叫人干活,偏生容宁胆敢接受命令,守在正阳门之上。一守三年,守到年十二。 韶阳二十三年夏。 北狄分裂中突兀冒出一个小皇子,性凶狠计恶毒。北狄未合,带兵与容家军斗半月有余,下毒、引人叛变、刻意离间、屠杀百姓等行为数次。 容轩带兵五千追击,与其决战陡峭山巅。 败,身死。 大乾朝最年轻的少将军,卒,年仅二十六。 容府一夜挂白。 容宁毫无防备穿上孝服,跪拜在嚎哭的娘亲和默默垂泪的嫂嫂身边,愣愣不知今日是何日。明明前一日她还在被哥哥拽衣领,听人笑骂“顽皮”,这一日却只能面对棺材。 来往探望跟着哭的亲眷将士不计其数,皇帝亲临,恍若也老了十岁。 所有人的声音明明在耳边,听着都像在天边。 容宁被纸钱烧到了手指,抬手摸了摸指腹上的焦黑。这一场梦太过可怕太过真切,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清醒。 她实在受不住,避开人群往角落里蹲着。 今年的夏天,好难熬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脑袋上被啄了一下。 容宁抬头,面前是极为眼熟的小木鸟。拿着木鸟的人穿着一身简单素衣,常年病弱的面色浅淡,无声望着她。一如当年在偏殿。 第11章 第11章 文/乃兮 是七皇子。 年长的皇子不可能一直住在后宫。基本上六岁能出阁读书,最晚不过八岁。像七皇子这种体弱到似乎是出阁读书了,又好像没出阁的很是罕见。 其余几位皇子的名头总是经常能听见,七皇子归到贤妃名下却依旧无名。贤妃性子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做好自个的事。七皇子入贤妃名下,就和他出阁一般,入了又好似没入。 容宁看着人和小木鸟。 这是当年兄长在边疆雕刻。她在偏殿送木鸟给七皇子的。那年她说盼他如鲲鹏展翅。结果五年过去,翅膀是半点没扑腾起来。现在人竟还把木鸟拿回到她面前来了。 她声音有些哑:“你要还我?” 七皇子将木鸟收回袖口中:“不。我的,给你看看。” 容宁:“……” 她心头火蹿了一下又很快熄灭,撇了撇嘴,侧头不想看人。话是越来越简短,人是越长越讨厌。皇子就是如此。 她蹲着,半点没有大门大户女眷姿态。 身边衣衫沙沙声响了响。七皇子蹲到了她身边。 容宁余光瞥见了人动作,没吭声。她宁可看地,看走来走去的侍卫杂役,也不正眼看人。吹曲和唱悼歌的声音不停歇,她发起呆来。 细碎的声音传来,无非是说皇帝给予的礼遇。金鼎玉葬,特赐走安定门出殡,盛宠却哀。安定门,是将士出征时走的门。虽败,容轩短暂一生荣光功绩不可磨灭。 但死后不论荣辱,兄长都看不见。 她再也见不到兄长新的木雕了。 想到这一点,她迟迟没有落下的泪刹那决堤。没有嚎啕大哭,也不算是默默垂泪。只是好似眼睛不听使唤,现下只会冒水。 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容宁心想。当将军有什么好?将军出征那么麻烦,带着士兵要走几个月才到地方。她想当刺客,百里加急冲到北疆直接杀了所谓的北疆小皇子。让他血债血偿。 身边递过来一块手帕。 容宁接过,擦了一下眼泪,终于肯给点眼神,侧头恶狠狠质问七皇子:“你不哭来我家干什么?” 七皇子侧头,黑眸深邃:“我哭的话,你就不哭了?” 容宁的眼睛不受控,头脑却异常清晰。她如同整个身子被割裂成了不同的部分,说话语气甚至没带上哭腔:“我没哭。是眼睛里进水了。” 两人互相对视。七皇子如今十二,非七岁孩童。他不会被容宁一本正经的胡话欺骗。要是这样算是眼内进水,今日眼内进水的人不少。 他迟疑片刻,伸手抹去容宁脸上止不住的泪。他也是第一次见有人哭,会红着眼眶落着泪,说话语调却和平时一样。 手微凉,眼泪滚烫。他手被刺痛一样瑟缩了一下,然后果不其然被面前的容宁一巴掌拍走。 容宁打完人,看到人手上瞬间泛红。她用手帕再胡乱抹了一下脸:“哭可没用。哭上不了战场,杀不了人。我哥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她红肿着眼咧嘴朝七皇子笑开:“我会替他报仇。杀穿北疆。” 七皇子缓缓开口:“你是女子。大乾不差武将。” 容宁嗤笑:“你还是皇子呢。大乾也不差皇子。容家和寻常武将不一样,容家武将是镇乾之将,开国至今如此盛荣,哪能和一般武将比。” 她站起身来:“能决定容家上不上战场的,只有当今圣上。” “手帕我会洗干净还你。”容宁准备回娘亲身边去了,“殿下早些回。” 她头也不回走了。 七皇子站起身,没有等到容宁回头看他,没有等到容宁回头挥手。 …… 青山寺。 在屋外跪着等了几个时辰的侍卫,脸上悲愤。 他早早就来传了消息。当他听到少将军身死的消息,几乎睚眦欲裂。可身为容少将军的父亲,曾经的容将军容靖虎,到现在依旧关在屋内,正在“闭关”。 不允许任何人因任何事打扰。 侍卫攥紧拳头,手掌里几乎渗血。他终违背“军令”,愤怒开口:“定国公!您此刻不回容府真的合适吗?您难道连扶棺都不去吗?” 屋内容靖虎听到了,听得很清楚。 容家开国之功,得了定国公这一爵位,世袭。 自他残废之后,他很久没有让人这么称呼过他。他已不配。如今外人也很少提这么个称呼,怕让他觉得是在羞辱。 在容轩成婚时,他和曹氏说过,让圣上将定国公位交给容轩。曹氏一向温和,在那日对他说:“别逼着我在这种大喜日子扇你。” 他便没有再提。 容靖虎摔在地上,轮椅和一个木盒倒在不远处。他要过去却只能靠着双手而非双脚。他眼眶红着,抬起手看手里捏着的玉佛。 这是容宁买的,容轩和他见最后一面时专程给他送来的。 一子一女,一人送剑一人送佛。 他狼狈再次支撑起身子,想要尝试用脚走路。可支起身子,脚上没有任何力道,最终不过是换了个姿势坠在地上。地上摊着软毯,摔下无声。 容靖虎无声用拳头奋力捶打着自己双腿,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 不知再过了多久,容靖虎抬起手将玉佛挂到脖子上,沉下脸松口:“进来。” 门口跪着的侍卫终于起身。侍卫跪了太久,起来后一个踉跄,可还是不管不顾打开了房门。房门打开,侍卫才看到了屋内头发凌乱、衣衫狼狈的定国公。 侍卫哑然,死死咬着牙肉,上前摆正轮椅,想要扛起定国公放在了轮椅之上。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刚才的悲愤全消,只剩下哀伤。 容靖虎没有管侍卫,一把推开人,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亲自爬上了轮椅。他挺直了腰背滚着轮椅出门,沉声:“下山。” 青山下山路,对容靖虎来说早已没有难度。他失去了双腿,该接受轮椅。 当到悬亭,容靖虎看到亭内站着净惠住持。 净惠双手合十,朝着容靖虎行了礼。 容靖虎看着净惠,开口:“您说得对,我是放不下。”他推着轮椅进悬亭,对上了桌上木盒。多年前的木盒经历风吹雨打,色泽浅淡看着陈旧。 他打开木盒,取出了里面多年没有丝毫变化的明镜剑。他轻抚剑身,手握上剑柄缓缓抽出,动作与当年容轩抽出时一模一样。 只是此时无人知晓。 容靖虎看到了剑身上的坑洼,很快用力塞回剑身。明镜再次嗡鸣,像与容靖虎同悲同喜。 他转动轮椅对上净惠,没有再双手合十行礼,而是如同武将拱手:“大师,有缘再见。” 净惠欣慰:“有缘再见。” 容靖虎彻底下山,出了青山范畴。他没有直回容府,而是让人将他送去了永安园,直接面见圣上。 得到帝王准许后,容靖虎配着明镜剑来到皇帝面前。 皇帝见着消瘦很多的定国公,再想到刚过世的容轩,亲自上前拍了拍容靖虎,长叹气:“定国公,节哀。” 容靖虎用双手撑着他自己从轮椅上下来。他身子如此,本可以不跪拜皇帝。只是此时此刻,他见陛下试图伸手,轻微摇了摇头。 曾经被戏称战神的容靖虎,落在地上缓缓将自己调整成跪拜姿态。他下身无力,上身傲骨犹然在。他将配剑双手捧在面前放好,朝着皇帝行叩拜礼。 一下,两下,三下。 三个响头,清清楚楚。 皇帝倒吸气,想扶人起来:“哎,定国公这是做什么?战场本就无情,容轩这次虽身败,但不算输了战场。北疆不是还有将士守着。” 容靖虎不起,语气肃然:“不。北疆有此等阴险狡诈之人,寻常将士难以敌对,必该早早诛之。臣恳请陛下允臣北上,镇守北疆!” 皇帝失语。 容靖虎很清楚自己情况:“臣身残,无法上战场,但多年征战驻守,对北疆了解胜过所有将士。臣恳请陛下允臣北上,镇守北疆!臣愿立军令状。若非臣死,无人可过边关。” 大乾不差武将。 容家不同。 士气这种东西对士兵而言确实重要。大乾需要一场胜战,将容轩之死盖过去。而容靖虎身为容家人,曾经常年驻守北疆,哪怕不是上战场,而是驻守北疆指挥士兵,也比一般武将更合适。 皇帝也不甘,也愤恨。 容家下一代孩子怎么还只是三岁小儿。 他拿起明镜剑,躬身对容靖虎开口,郑重开口:“朕允了。” 容靖虎这是将容府的荣辱都压在了这一回。成则容家注定不会衰败,败则定国公只成一个名头,再无殊荣。 容靖虎再度叩首:“谢主隆恩。” 明镜剑重铸。 当大“乾”旗再度扬起,所有人才想起当年的容家战神。 而再一次来到军营中的容宁,也与曾经的孩童不同。逐渐长个的她,决定将战绩刷新。她站在人群前面,对着眼熟的侍卫们:“什么叫十二岁太小了,不能上战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我是武中第一,就能上战场了,对吧?” 侍卫们听到这话,突然隐隐感到全身疼痛。 第12章 第12章 文/乃兮 侍卫营里新兵侍卫完全打不过容宁。 短短一个月,京城各大城门,一直到永安园门口、宫门口的新兵侍卫,几乎个个鼻青眼肿。越往城门口,鼻青眼肿的越厉害。 负责排班的侍卫长内心非常沉重:总不能让皇帝看到新来的侍卫们连个十二岁姑娘都打不过吧? 于是侍卫长让新兵绕着点容宁走,给容宁安排各种擅长比斗的老兵。这些老兵说是“老”,其实各个算是年轻,年纪再长不过三十出头。 结果哪怕有寥寥几人能扛住容宁,一样也是鼻青眼肿,三两天退不下去。容宁也不是不会受伤,三天两头青一块紫一块。 到后来统管的侍卫长看不下去,直接下了道命令:“切磋不可打脸。” 徐缪凌注视着操练场上的容宁。自容少将军过世,容将军出征,全京将士几乎将容宁宠在心尖上,一天天陪练也有足够耐心。容少将军年少,却极为受人敬重。他注视着人,想的却是容少将军曾说过的话。 “你要是认定自己平庸,才注定此生平庸。” 容少将军在意士兵们的出身、性格、品性,并坚定认为每个人都非平庸之辈。他平等对待着哪怕一个最瘦弱的新兵。 当初给徐缪凌水囊的将士凑过来:“不一起去练?要俺说,不打可上不了战场。俗话说得好,连鸡鸭都杀不了,怎么杀人。” 徐缪凌:“嗯。”应声后往操练场上走。 容宁一打二。一个绕背,直接扫腿将人绊倒,再用绊倒的人当武器,挡在自己身前让另一个人踢了上去。 侍卫勉强挡住同伴的腿,闷哼一声,很快一个后肘打向容宁。容宁挡了一下依旧被伤到龇牙,干脆把他往前一丢,直借着丢人的空闲,尝试将另一个侍卫放倒。 娇俏的容貌,锐利的眉眼。这还是没有拿武器。 切磋一般不拿兵器。但容宁要上战场,不可能不练兵器。于是三人练着练着,冲向兵器架,挑选自己顺手的兵器,再次在操练场上打成一团。 容宁手持的是一把长枪。营地里的武器没有什么真普通切磋用的。武器架上摆放的当然只是寻常冷兵器,但刀剑长枪全部开刃。 她下手狠烈,招式集大家众长,灵活多变。打得两个侍卫疲于应对不知道从哪里刺过来的长枪,根本做不到攻向容宁。 更令人心惊的是力道。 一般呵斥发声之后,人更容易使出力道。容宁不吭声一下刺去,几乎本能动用了全身力道巧劲,力气大到惊人。打在他们刀剑上发出“叮”声后,转而变成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偏生长枪后半截全然是可以当棍打的,容宁收起一个转身便借力当棍砸过去。 在两个侍卫被打得频频后退,越退越手忙脚乱,很快苦不堪言。 就在要扛不住的瞬间,一把长刀蓦然出现,半途截走容宁长枪。长刀回收,是肤色微重,容貌却愈发俊朗的少年郎。容宁发现是徐缪凌后,轻微挑眉,手上更加不留手。 侍卫们做不到三打一这种离谱事,对视一眼赶紧趁机跑路。只要跑得快,他们就没输! 留在场上的容宁和徐缪凌年纪相仿,比和侍卫比斗更加不留后手。徐缪凌清楚,他打不过容宁,如果留手,今天绝对瘸着回家。他不留手,容宁又怎么可能留手。 两人打得更加激烈,在没有软甲护身的情况下,很快身上衣服被没眼的刀枪划破。哪怕被命令禁止对脸下手,徐缪凌的脸颊上也被容宁割开了一道血痕。他在同龄人中绝对算武力出众,可撞上的是容宁这种不安常理长大的。 容宁无师自通,长枪一个绕刀,竟让徐缪凌的刀当场脱手飞了出去。她再往前一刺,尖锐枪头抵住了徐缪凌脖子:“你输了。” 这精彩利落的动作,饶是旁观的侍卫都禁不住鼓掌:“好。” 容宁嘻笑起来:“看来今天又要请我喝酒。” 徐缪凌伸出手指,将枪头挪开。他感受到脸上微凉,一抹发现带了血迹,微皱眉:“只能喝一坛。” 容宁咋舌:“怎么那么小气?你去年不是酿了不少吗?” 容宁不说还好,一说徐缪凌都气笑了:“秋露白早被你喝空,桑葚酒、竹叶酒也没剩几坛,葡萄酒知道多贵吗?余下都是高烧。” 秋露白是米酒,甜滋滋好喝。桑葚竹叶各有风味,算是药酒也可日常饮用,味道着实不错。兵部尚书家每回吃饭都会饮酒,容宁每回过去就喝,一来二去喝空也不奇怪。 她明示徐缪凌:“不然我们喝高烧?” 京城喜酿酒的人很多,宫里人也常常饮酒。除了有正事的人禁酒之外,几乎没人不会喝两口。有些人家逗小孩,都会用筷子蘸着给小孩尝一尝味。容府曹夫人与嫂嫂林芷攸也会酿酒饮酒,不过高烧喝得极少。 徐缪凌否决:“不行,要是喝醉了怎么办?” 容宁嗤之以鼻:“你见我喝醉过?”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以后可是要上战场的。军中哪里会给喝酒,会误大事。再不喝岂不是这辈子就没几口好喝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就不说了。 徐缪凌见容宁突然不说话,再次想到容少将军,心一软。 要是容少将军在,肯定有求必应。哪怕容宁喝醉了,他也会带容宁回家。如今的容宁打架喝酒,多是发泄。少将军不在,他该是替少将军照顾好容宁。 徐缪凌挪开视线:“高烧就高烧,半坛。” 容宁当即双眸一亮,上前和徐缪凌勾肩搭背起来,拖着人就走:“走,我带你去找郭川。他子承父业,最近伤膏做得可好。你脸上这点明天就没痕了。” 留在原地听到话的侍卫恶狠狠喊话:“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毛还没长齐——” 话还没喊完,容宁侧过身,将手中长枪抛了过去。 枪擦脸而过,深深扎入操练场,将侍卫余下的话强塞回去。 容宁嬉笑朝着侍卫摆手,带着徐缪凌就去找郭川。 可怜的郭川暂只是个小小大夫。他性格内敛温吞,年长几岁又哪里能应付容宁这种霸道人士。他缩在药房里刚做好了一罐伤膏没多久,被容宁连涂带拿的。 郭川看容宁揣了一罐,还探头探脑试图翻箱倒柜的样,再想到这一个月以来父亲借酒浇愁时时发愣的模样,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拦着人。 徐缪凌是受益者,脸上涂着微凉且带香的伤膏,见容宁完全以扫荡姿态翻着药,同情安慰郭川:“刀剑无眼,最近容宁和我练得比较多。做伤膏要的材料,我回头给你补上。” 郭川想了想,温声拒绝了:“我爹不会收。你们平时多注意身体。要是年少留下暗伤,以后需要养很久。” 徐缪凌答应了:“好。” 郭川提醒容宁:“你找好了吗?我药房要关一下门。我今天还得进永安园,替我爹给贤妃送调理身子的茶。” 容宁从柜子处往外探头,看向郭川:“有牌子?” 郭川性子实诚,认真回答:“有。不过我也只是送到永安园门口,不进贤妃宫殿。” 容宁“哦”了一声:“那我帮你送吧。”她至今为止都没有自由出入皇宫的牌子,这辈子除了被召见外,只能靠蹭。 郭川犹疑看向容宁:“……这不行的吧?” 容宁诚恳:“我在你这边拿了药,钱都没花。你爹和我兄长的关系好,我花钱你肯定拿着烫手。那我帮你跑腿,不就正好抵了药钱?” 说得有理有据,让郭川禁不住想点头。 徐缪凌在边上慢慢双手环胸。以他的经验,容宁此时正在哄骗人。难道她要进永安园?不是和他约好了去喝酒? 容宁站起身:“说吧,哪些是要给贤妃带去?我每年也会去永安园赴宴。只是去个东门,你不用担心我走丢。你是替你爹送,我替你爹送一样。” 郭川其实不喜欢出门,听容宁这么说,去旁边拿了打包好的茶。他将茶递给容宁:“贤妃身边有擅医的宫女,常给贤妃按她现下身子情况配一些性温的药茶。这里都是平日贤妃会喝的。你别漏了少了。” 他交出牌子:“东门走。约了申时,现在再不出门要来不及了。”牌子也是为了证明他是送药茶的人而已。 容宁拿了牌子和茶,招呼徐缪凌:“走走。” 两人搜刮完了郭川,一道前往永安园东门。路上马车里,徐缪凌才开口问容宁:“你要去永安园干什么?想进去?能进去?” 容宁将茶放好,把玩了一下郭川给她的牌子。 她转动着,一本正经回答徐缪凌的话:“我是女子,和郭川不同。有牌子当然能进永安园后园。我在宫里结了一个手帕交。人不常出来,我当然得去看看他。你是男子,对这种应该不懂吧。” 徐缪凌一时恍惚了一下:对哦,容宁是女子。 她是会有闺房手帕交的! 第13章 第13章 文/乃兮 申时,永安园东门。贤妃身边的宫女月柔露出矜持规矩的笑容,与门口侍卫交谈着:“娘娘每隔一段日子都要让奴婢来拿茶,实在扰烦诸位。” 外来的东西进永安园都要经过查验。 宫女不可随意出宫,哪怕是太医院的人得了旨意有牌子,将所谓药茶从外头拿给宫女,门口侍卫都要一一检查,以防有不该进宫的东西。 贤妃安分,无子嗣也地位颇高,对下人大方。喝药茶是她的习惯,圣上亲允多年,侍卫当然不敢觉得人打扰。他肃然回答:“没有的事。” 东门马车停下,容宁走下马车,一眼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宫女。 她三两步上前,一手举牌子,一手拿着茶:“我来替太医院送茶。” 值守侍卫微顿,险些嘴角抽搐。 容宁和侍卫对视,颇有些微妙:“哎,到现在没晋升呢?” 巧了,几年前碰上值守的是这个侍卫,几年后还是这个侍卫。 侍卫肃然,不想理容宁这个最近在军营里胡闹的混小鬼。 月柔愣怔,随即很快认出面前的人。京城女眷年纪轻身份高,又常年穿着练武劲装的,唯有容家女容宁。她愣完后再次露出规矩的笑容:“原来是容校尉,奴婢月柔,是贤妃娘娘身边人。郭御医近来身子可好些了?他告病休息快一月有余。各家娘娘都盼着他身子快些好。” 容宁将药茶交给侍卫检查:“郭御医不见人。我从郭川手里拿的茶。” 她对宫女说了声:“我帮你拿进去吧。” 月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侍卫检查的同时,幽幽问容宁:“你要进永安园干什么?” 容宁笑了起来:“送茶这种活怎么能劳烦如此漂亮的姐姐?我当然是来帮忙的。郭御医没法问诊。我久病成医,至少能把个脉。当然,主要是问问贤妃有什么缺的,为贤妃带话回去。” 身后跟着下马车,听到容宁说话的徐缪凌:“……” 没怎么和容宁接触过的月柔,忍不住发问:“容校尉身子哪里不适?” 容宁正想说自己浑身上下满是不适,就见侍卫将检查好的茶送到月柔面前,替她回答了问题:“别听她瞎说。天天在侍卫营里和人切磋,久病成医也只能是外伤。” 这对话听得让人忍俊不禁。 贤妃身边的宫女月柔终忍不住笑出了声:“既然是郭御医之子有嘱托,容校尉便和奴婢进去一趟吧。问完后,奴婢自会将您送出来。” 她视线落在了容宁身后的少年:“男子不可入后园,想来这也是郭御医之子拜托容校尉前来的缘故。” 徐缪凌知道宫女话里有话,在容宁身后开口:“我在门口等你。” 他总不能为了所谓手帕交,而跟着一起去后园。 容宁朝后摆摆手,跟着宫女月柔往永安园内走。 于是宫女月柔与容宁朝内走,徐缪凌在永安园东门与侍卫算是一同值守了。 宫女入宫后经过严苛教导,每一个人走路的步子、微笑的弧度,几乎全有讲究。 容宁走在这位宫女月柔身侧,半点没有意外。她对永安园已经算熟悉。哪怕来得少,路乱走也能走熟。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到。迷路过一次绝不能迷路第二次。 与其他不敢多往四下张望的来客不同,容宁目视前方,余光一直在往两边瞥着。这是她跟着侍卫们养成的习惯。 侍卫们巡逻时,既要维持面上肃然,又要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这样才能确保身边贵人安全,不让宵小有可乘之机。上过战场的士兵则是要学会这样记路。没人在野外作战会戳个标,示意哪里可以走,哪里更安全。 容宁走到半路,余光突然瞥见了一处太监衣着的青素衣。 她侧转头看过去。这太监是刻意在躲避,缩在墙与树后。他下摆衣角露出了一点,没能彻底藏住。一般太监就算有事,也不需要规避来往人。 “出来。”容宁停住脚步,冷声呵斥,“哪的太监?” 十二岁的容校尉,个子不高,可气势绝非等闲人可媲美。宫女诧异跟着停下,转头顺着容宁的视线看过去。 缩在那儿的太监纹丝不动,似乎是存有侥幸之心,想伪装没被发现。 然而这样姿态只会让容宁更起疑。她直接走过去,将躲起来的太监拽出来。她还没再开口,只见小太监面色惨白,颤得额头有了薄汗,刚被拽就往下跪倒磕头起来:“奴生怕惊扰贵人,望贵人赎罪。” 一开口,小太监与月柔的差别便显了出来。宫女月柔一眼能看出容宁是谁,这位小太监却看不出。 月柔并不为难宫里人。谁知道这些宫里人哪天会不会就爬了上去。她贴心上前询问:“是哪儿的小太监?要去哪做事?怎么躲在这里?容校尉敏锐,你躲起来才是惊扰了容校尉。” 她又给容宁解释:“大抵是新来的太监,尚且不懂事。奴婢回头就和内务府……” 刚说内务府,小太监更为惶恐,几乎要受不住重压昏厥过去。他跪着都整个人晃了晃,胆战心惊开口:“不,不……” 容宁和月柔几乎同时内心咯噔。她们意识到,这个太监恐怕是碰上了什么事,特意跑出来想当没见着。要是被内务府知道查了个清楚,肯定会暴露他在场,恐怕会没命。 月柔不敢给贤妃惹麻烦,笑起来:“容校尉,娘娘等着。这等太监小事,等下奴婢来处理就是。” 容宁也不想惹事。但她哪里不知道月柔怎么想?她轻哼一声,低头看着跪地的小太监:“听见没,我很忙。快点说,说不定你小命能保。” 太监几乎无法思考“容校尉”是什么人什么职务。他惶恐不安,知道已经暴露在人前,如今唯有赌一把。面前人尊贵,指不定能救他一条命。而知情不报绝对没命。 他狠狠磕头:“三皇子到皇子所来,与其他皇子比射箭。” 皇子出阁,大多都住到皇子所。皇宫设了皇子所几乎没什么人住,于是干脆设到了永安园来。官员授课去皇子所也方便。皇子们到年纪渐长,被分配婚事才会一一住出去。 容宁知道三皇子,皇后第二个儿子,险些和她嫂嫂成婚,结果闹出宠妾的事。后来林芷攸就成了她嫂嫂。 三皇子这几年成婚娶妻,搬出了皇子所。依旧是个比较荒唐的皇子。 容宁啧了一声:“三皇子。” 月柔更脸色不善:“七皇子不擅射箭,今日在皇子所……”怕是要丢人被嘲讽。 容宁顿住。她进永安园是为了还七皇子手帕。本想见了贤妃把手帕留下。贤妃一向低调,不会多管她和七皇子之间的事。 不过皇后和贤妃关系不错,七皇子作为贤妃名下唯一的子嗣,三皇子应该不会对七皇子做什么。 然而小太监却在听到“七皇子”名字后,猛抬起了头,语气急促起来:“他们要捆七皇子!” 容宁一时懵了懵。 皇子之间比射箭,捆人干什么?射人? 她手比脑子更快,拽着小太监衣服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带路,在皇子所哪里。疯了吧他们。” 容宁知道皇子所在永安园大致哪个位置。只是皇子所不是一套屋子,而是三进院以及周围一带园子,光日常生活所需的屋子共百余间。除皇子居住外,还有书房、茶室、下人值守房等。 射箭可能在皇子所内院子里射箭,但也可能找个空旷地射箭。毕竟院子里距离有限。 路上,月柔急切追问小太监:“全盛呢?不是他跟着七皇子的么?” 太监被拽着踉跄,几乎是被容宁半拖着走。他腿软无力,刚一句喊话已经用足了全部力气。越是靠近皇子所,他越是害怕,连说话指路都结巴:“全盛,全盛先被捆了——” “这,刚见着是这边——” 三人到了皇子所方向,容宁耳尖听到了哄笑闹腾的声响。 三皇子年长,笑闹的声音在其中极为突出。 容宁朝着闹腾方向快步走去。 永安园藏书阁的河水被称为金水,流向皇子所,意为让皇子们多读书、多长些学识。可惜有些人读了十来年书,读到了狗肚子里,认为权势比白纸黑字力量大得多。 三皇子坐在亭子里,带着被皇后宠溺下养出的残忍,笑闹着和旁人说:“小七总借着体弱不和你们玩,这不就算一起玩了。” 站在金水河边的七皇子蒙着眼,手脚都被无法挣脱开的宽布系住。为了怕人倒下,他身子更是被捆在了与他身高几乎等同的长棍上。 长棍被两根棍子斜着支撑住。以至于七皇子只能直挺挺站立,很难倒下。 七皇子脸色泛白,头顶摆着一枚圆润粉白桃子。 “这桃子可是贡品。”三皇子如此说着,“算是配得上小七皇子身份。来,谁要是射中了桃,我就把府上刚得的一筐桃都送他。” 边上被彻底捆起来的全盛脸被扇打出了血丝、肿得血红。他如虫一般蠕动,沙哑喊着:“不可,三皇子……不可……” 第14章 第14章 文/乃兮 太监和宫女,此刻不敢对全盛产生一丝一毫怜悯同情。其中更有人在边上烘托着气氛,配合欢笑声给其余皇子递箭。 皇子里有人眼眸里闪过不忍。年幼的八皇子牙都没齐,出阁不久。他手边也有人递箭。他拿到了箭却知道这种事是不对的,皱眉开口:“三皇兄。七皇兄身体不好,受惊吓会生病。” “他是个男人,是皇子。”三皇子瞥了眼个子不过到人腰的小八,“动不动就生病,被吓一下就病倒。说出去真是丢皇室脸面。” 他嗤笑一声:“一个小太监动不动举大旗,用皇子体弱来找麻烦。要不是我来一趟皇子所,你们各个被他蹬鼻子上脸。” 八皇子嘟囔:“可是七皇兄不能久站,只是添一张椅子的事。” 今日在习箭场上,七皇兄的太监不过是按照往常一样吩咐添椅子而已。看上去让七皇兄是特殊了点,但又没有碍着他们其他人什么事。 “他是太子吗?与众不同,他坐着你们站着?”三皇子眼神锐利起来,“以后上朝,他也坐着,其他人站着?” 几个敏锐的皇子心里有数。这不是小七身体好不好的事。 在三皇子眼里,唯有大皇子身为嫡长子,拥有有别于其他皇子的特权。皇帝觉得儿子哪个身体不好,给赐座是一回事,儿子在朝上主动要求一把椅子是另一回事。 三皇子站在那儿。他拿过太监准备好的弓箭,眯细起眼对准小七头上的桃子。 箭几乎贴脸,弦拉到最大。 这箭要是射在人身上,不死也残。 风吹过,衣袍飒飒。三皇子轻哼笑一声,松手。长箭飞驰,贯穿软嫩多汁的桃子,将其射入金水河中。 “噗通——”寻常人吃都吃不到的桃子就此落水。在场人没一个会去想它经历了多少细心呵护,又是如何困难经由江南运输到京城,最终送到皇城中。 金水河上荡起整整涟漪。 三皇子漫不经心收弓:“父皇常常念叨皇祖当年征战沙场之英姿。怕是没想儿子里又是病弱又有懦夫。” 在场原先迟疑的几个不由心中不甘起来。他们才不是懦夫。他们视线落到小七身上,看不到小七平日里带水色带轻微骇人像鬼一样的眼眸,不禁探出了打算证明自己的念头。 八皇子不高兴。他年纪尚小,斗不过面前的这些皇子,只垮着小脸把箭往地上一丢:“我才不是懦夫,我讨厌桃子!” 三皇子挥挥手:“原来是桃子没人喜欢。那换个东西放他脑袋上。” 一个太监立刻上前怂恿:“三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有一木鸟,比桃子更适合。” 七皇子站在那儿,戏谑兴味:“木鸟?我知道,整日带着来皇子所。恭贵人的遗物吧,如今到了贤妃名下竟还念旧。念什么,天天吃药么?” 几个皇子内心咯噔。这话囊括的可不止一人,但特指的绝对是当年恭贵人一死,满宫殿里宫人全被处死一事。恭贵人当年死的事里头可不好乱说。 三皇子摆手:“来,放他头上。” 脸色泛白的七皇子终是缓缓开口:“换一个。” 三皇子听到声音,忍不住连名带姓叫了人名:“秦少劼,你原来不是个哑巴?怎么,还是更喜欢桃子么?” 站在那儿被捆着紧的七皇子秦少劼,此时却只是重复:“换一个。” “哈哈——我啊,偏不!”三皇子催促着,“赶紧的,木鸟在哪里?放他头上去。射中的我想想,奖个金摆件吧。木头哪里有金子值钱。” 秦少劼睁着眼,睫毛被裹挟在软布下,眼眸所能见到的只是朦胧光亮。他其余各种感触更深,察觉当木鸟被放到脑袋上,问所谓的三皇兄:“你喜欢桃子?” 他听到三皇兄笑着回答他:“喜欢,怎么不喜欢?我瞧着你也喜欢啊。不让我放木鸟,非要我放桃子。” 秦少劼不再开口。 不管说什么,面前的那群人都会恍若得到什么鼓舞一般,兴高采烈配合三皇子。后宫之中踩高捧低便是如此。他不再睁眼试图看清点什么,缓缓垂下眼。 破空的箭矢声传来,他身上的力气似乎全被卸去,又好似全倒在一处。 “噗通——” 冰凉河水淹没他身躯,浸没他口鼻。眼前的布被金河水浸透。那些从藏书阁里流淌出来的笔墨流水亦能杀人。他被捆住的手动了动,想要抓住点什么。 抓不住。 木鸟不是活鸟,也抓不住。 喧哗骤然变寂静,他一瞬以为自己失聪,心底荡起一种微妙。河底也不是一无是处。 容宁赶到地方,看见被捆住的七皇子和他头顶木鸟,再看不知是哪一位皇子射出了箭。她震惊想要喊出一声脏话,却在下一刻见着七皇子坠河。 话半句也说不出口,她甩下太监宫女,疾冲到金水河旁一跃而下。 她见着人下沉,一个猛扎子冲到人面前,将人往上拉。她拉扯两下,发现七皇子被捆着的手脚根本扯不开,暗恨进永安园不可带武器,最后狠狠扯掉七皇子眼上布条。 容宁将人往上托,让七皇子的口鼻先露出水面。 连拖带拽,她将人救上来。一群太监宫女在终于回过神,疯了一般过来帮忙。 容宁见七皇子没睁眼,探了探七皇子鼻息,确认人活着。她浑身湿透,抬眸用眼神刺向居于最中间站着三皇子,冷声道:“谋杀手足,三皇子好大的气魄。” 三皇子居于中间,脸上没了刚才的嬉笑神情。他冷下脸:“不过游戏,七弟自己落水,何来谋杀一说。” “游戏?”容宁站起身,低头瞥了眼先前木棍留在原地泥土上的痕迹。这固定的方法能让人无法动弹,无法倒地。却也阻不了人往后一仰倒入河水中。 以箭的力道除非射中在七皇子身上,不然他倒不下去。是七皇子用了全身力道主动后仰。 哦,哪又怎么样?七皇子自救罢了。而三皇子等人要射的是她兄长雕刻的木鸟。木鸟还在水里。 她没法亲自对皇子动手,再度抬眼下命令:“给七皇子更衣,月柔,传御医、告知贤妃。并将此事告知陛下。” 她扫视一群不安的皇子,恶劣用脚抹去了一点木棍拖曳开的痕迹,笑起来:“三皇子的话,留到陛下面前说吧。” 第15章 第15章 文/乃兮 月柔强忍着眼泪,先去给全盛松绑,小声吩咐着:“带七皇子更衣。” 全盛顶着红肿的脸从地上爬起来,冲到七皇子身边后小心翼翼将人背起。七皇子平日内敛,这三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一些身体,一次落水功亏一篑。他内心怨毒想恨不得在场的皇子替七皇子落水,却垂着眼不敢暴露丝毫。 月柔朝着众人行礼,匆匆打算离开。她要按照容宁的吩咐去传御医,并且要将此事告知上去。 然而不安的皇子们哪里能让月柔如此轻易离开。一位皇子一个眼神,当即让一位太监拦住了月柔去向:“找御医的事,还是咱家替您去吧。” 话刚说完落音,容宁却点着之前带她过来的胆怯小太监:“你去叫御医。” 被点到的太监一个激灵,迈出步子转头就是一阵狂奔。容宁径直走到月柔身边,拽着挡住她的太监,将人往金水河边拽。 太监不敢大肆抵抗,只敢讨饶:“奴只是担心月柔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奴绝没别的意思。” 月柔趁机快步走人。她要赶紧将事情告诉贤妃。 刚给了太监眼神的皇子皱眉呵斥出声:“容宁,你干什么?” 容宁拽着人,停下脚步侧头诧异看着人:“当然是捞木鸟啊。瞧这太监多主动,刚还想去叫御医呢。腿脚麻利,下水肯定行啊。” 这群皇子脑子里又想拦人,又摆着架子不亲自去拦人,哪里阻拦得了跑走的小太监和月柔。再加上容宁哪怕只有十二,力气出奇大,态度也是极其强硬,对上三皇子也毫无畏惧。众人看着容宁隐隐觉得人疯,不由有些被唬住。 容宁懒得和这群皇子废话,重新扯着太监到河边,把人一脚踹下水:“赶紧捞,就那儿,看见没?都浮起来了。” 还好木鸟是木头,要是真金白银早沉底了,捞都难捞。 被踹下去的太监在水里扑腾了两下,惶恐又无措。他想要求助于皇子,却听岸上的容宁说着:“还有哪位水性好?一起下去捞。捞不上来就别上来了。” 别的太监宫女顿时不敢吱声,看着金水河里的太监被迫哆嗦着去捞木鸟。 三皇子怒笑了:“容宁,皇子所岂容你放肆?你以为你是容家之后,我父皇就不会对你如何了?” 容宁看了眼被背着送走的七皇子,再去直视恼怒发笑的三皇子。她微微收敛了神情,语气带着一种离奇荒谬的诧异:“我做错什么了?是阻拦你们用箭射杀七皇子错了,还是下水救七皇子性命错了?难道说,是放任堂堂金水河里漂个木鸟?” 这话是哪一个皇子都不敢认。 三皇子咬牙切齿:“容宁!” 容宁在侍卫营那么多年,打架练了一手,嘴皮子也不服输。她见着再次不安骚动起来的皇子们,很清楚这群人就是被权势宠溺惯了。 侍卫营里不少新兵进营地前,多是权贵家里宠儿。不然难能轮到在京中值守。 他们学了是非对错,却不在意是非对错。因为他们随时可以凌驾于是非对错之上。 当然,被打一顿都会清醒一点。可惜她能打新兵,不能打皇子。 她衣服还在滴水,明明该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但她挺直着腰板,浑身上下写不出“狼狈”二字。她轻微侧歪头:“大皇子仁义在外,二皇子勤恳能干,三皇子……” 比起前面两位皇子,三皇子真不是个东西啊。 她没多点评,扫了一眼其余那些个皇子:“不过好歹比跟屁虫好点。连个人主见都没有的皇子,哪怕往后封王,怕也如朱王。” 在场人一时静默。 八皇子才出阁没多久,识字不算少,但很多事还不知道。他看别人都意会,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朱王怎么了?” 容宁看了眼小个子八皇子,很满意有人和自己唱双簧:“去了封地被当地人撵回京城,太过丢脸,后来待在王府闭门不出。” 八皇子也沉默了。真的好丢人! 容宁朝着三皇子敷衍拱手:“荣家之后也要换衣服。容宁年纪小,受不了寒。不好穿什么公主衣服,想来也得蹭一件寻常宫女衣。” 敷衍完,她侧过身子见太监哆嗦拿着木鸟爬上了岸。 她蹲下来拿过木鸟。 不知道是不是七皇子整天拿着把玩,感觉这木鸟外面包浆了。刚才那支箭只是擦过,在木鸟腹侧靠上的位置浅淡留下一个擦痕。 容宁拿着木鸟笑起来问太监:“冷吗?” 风一吹是有点凉,但到底不是寒冬腊月。太监怕容宁追责,赶忙腆着脸:“不冷不冷。” 容宁贴心:“说实话,不用怕得罪我。我这人大度着。” 太监见状,试探性改口:“有一点冷。” 容宁又问:“被我踢下去,是不是觉得没脸没皮的?” 太监惶恐:“奴这是没脑子。早该自己跳下去捡的,哪里该要让您主动踹?” 容宁嗤笑了一声,知道这太监性子便是这样。她说着:“那别的太监宫女也没被我踹下去啊。对比起来,你不就是多落了一次水?皇子也一样,比起其他皇子,七皇子今个莫名不就多落了一次水么。” 她站起身:“他是不是也早该自己跳下去,好让别的皇子高兴高兴?” 如此的话算不得斥责,却让不少人脸上烧红。 当然,有的人已经不会觉得羞耻了。不觉得羞耻的人是无可救药的。 容宁带着木鸟,顺着刚才月柔走的路往前走:“贤妃住哪里来着?她那儿应该有多的衣服。” 八皇子听到这里,只恨自己刚才没能坚持反对三皇子。他抿了抿唇,喊住人:“等下。”他对上容宁转过来的视线,“贤妃娘娘住得远。皇子所里有宫女服。” 容宁可不想等下皇帝来了,她湿漉漉被追责殿前失仪。她忙招了一位八皇子身边看起来地位高一些的宫女:“有多的衣服吗?借我穿穿。” 宫女行礼:“请跟奴婢来。” 容宁再度向各位皇子行礼:“容宁告退。女子更衣,男子勿扰。” 说完便跟着宫女走。 八皇子本想要跟上,默默又压住想抬起的脚。他已经长大了,不可跟着女子去看女子更衣。 留在原地的几位皇子不由分说齐齐看向三皇子。容少将军才走一个月,定国公出征。容家在朝堂之上武将之中的地位不可小觑。他们得罪不起容宁。 三皇子死死盯着容宁背影,脸上肃然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拦人,也没再说话。 容宁到了宫女居所,扫了眼多人并排居住的拥挤小房间,站着擦了头发和身子,穿上这位宫女拿出来的衣服。宫女成年了,衣服长了一截,容宁穿着不得不将一些地方挽起。 宫女细心帮忙,满是歉意:“这里没有其它女子衣物,实在简陋。” 容宁从荷包里取了点碎银给宫女:“侍卫营也这么住,比你们这儿还简陋呢。劳烦了。不用拒绝,没人知道。” 宫女受宠若惊被塞了钱:“是。” 容宁将并没有彻底干透的头发重新束好,随口问着:“七皇子在皇子所没个交好的皇子?” 宫女本不该多做评价,但知道容家小姐算好说话,又是替七皇子出头的,便隐晦说了两句:“七皇子出阁常常告病,近来好些了,但更多时候是自己看书习武。” 容宁撇嘴。 七皇子真没用。 她拿起木鸟,对宫女说了声:“带路吧,去七皇子那儿。等下恐怕陛下和贤妃娘娘都会来。” 宫女应声:“喏。” 皇子所百余间屋子,皇子自是一人一间。容宁走进七皇子屋内,视线实在忍不住被叫全盛的太监吸引走所有注意力。脸好像更肿了!肿成猪头了! 全盛一见是容宁进门,立刻朝着容宁跪下磕头:“七皇子衣服已换,热水已灌下去。” 连话听起来都含糊,别是脸内都肿了。容宁“嘶”吸了口气,又掏口袋取出了随身带的药膏递过去:“你赶紧擦个药。这脸看不下去。擦完还我,很贵的。” 全盛膝盖跪着上前接过,再次磕头:“谢过容校尉。” 容宁不习惯面对跪拜,绕过走到七皇子床铺边上。见人脸色惨白闭着眼,她把小木鸟放到人枕边。她很想要拿回这木鸟,只是七皇子一样爱惜它。 “我兄长的木雕哎,匹配的不是英雄也得是个枭雄吧。”容宁嘟囔,“文不成武不就,别人得势你就完了。” 话刚嘟囔完,她和一双黑眸对上。脸色白衬着这双眼愈加黑。漆黑如墨,水润又给眼眸遮掩了一层,让人看不出眼眸主人的心思。 与其说令人心颤,不如说此时此刻如同幼崽,无辜可怜懵懂无知,将心都坦开,是荣是辱都会一并受着。 要不是木棍的痕迹,她哪怕心存警惕,也容易被七皇子这双眼骗过去。 容宁挪开视线,掩盖内心一瞬晃动。 门口突然吵闹起来,大门推开,一向来端庄懂事的贤妃红着眼闯进门:“少劼!你怎么样?御医呢?御医还没来吗?” 第16章 第16章 文/乃兮 贤妃坐到床铺边上,发现秦少劼枕下垫着干布,脸色连带唇色都泛白,头发尚没彻底干透。她声音发颤:“冷不冷?” 她拉起秦少劼的手:“手这么凉,肯定是冷了。热水喝了么?来人,塞个暖汤婆。让人再煮个姜水。” 七皇子的话都被贤妃说光了。 容宁发现贤妃虽不是生母,对七皇子挺上心,干脆往角落缩了缩。免得打扰贤妃母子。真缩在角落里,她突然想起:哎,手帕忘记还了。 谁想贤妃安抚了两声七皇子,很快转头看向她。贤妃扯出一丝微弱的笑:“这次多亏容校尉。我膝下本没有子嗣,好不容易有了小七,没想住在皇子所还能出差错。容校尉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就是。” 容宁没什么需要贤妃帮忙的,摇头。 贤妃还想说什么,而宫女已拿翻找出了汤婆,灌入热水包好布往杯子里塞。 于是又是母子情深,贤妃连说了好些话:“烫不烫?要是烫挪个位置。千万别让寒气入了体。” 说不够,被子还要塞紧。 容宁从角落处看过去,总觉得七皇子在床上要被被子淹没。 “陛下驾到——” 容宁诧异抬眼看向门的方向。按理来说,三皇子肯定会快些让人去叫皇后。圣上公事繁忙,就算去叫人也不太可能第一时叫来。 难道说好巧不巧,皇帝正好在来皇子所路上? 贤妃从床边起身:“月柔,随我接驾。” 话刚落,本就没关上的门口踏进一双华贵靴。皇帝威严的声音与之一道到了:“小七怎么样?” 贤妃带头行礼,屋内宫女太监也纷纷低下头行礼:“参见陛下。” 容宁跟着行礼,不过她行的是武将臣子之礼。 贤妃再抬头,眼泪说落就落,语中带着浓重哭腔:“小七没事,就是冷。刚喝了热水塞了汤婆。妾让人再去煮一些姜水。等御医来看看。” 被褥那儿微动,七皇子挣扎要起身。皇帝一眼见到,头微示意了一下:“成了,小七躺着吧。免了你的礼。本身身子骨就弱,落水怕是要烧一场。” 被褥那儿没了动静。 皇帝望向容宁,失笑吩咐:“来,小宁儿把事情给朕说说清。这都怎么回事?一群家伙年纪不小,打打闹闹到落水,不像话。哎,你这头发也没擦干啊,何祥,给小宁儿拿块布擦擦头发。” 何祥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他亲自将椅子端给皇帝坐下,再笑盈盈拿了别人递上来的布,双手给容宁递过去:“容校尉,咱家给您擦干头发。” 容宁接过布:“我自己来。” 她将布拿在手上正准备说事,门口浩浩荡荡一群皇子连带着宫女太监一起赶了过来。小小屋子怕是这辈子都没感受过这么多人。 宫女太监守在外,三皇子领头进门,和其他内心不安的皇子一起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看着乌泱泱一群,心烦摆手:“行了。朕难得有点空闲,想来看看你们功课。没想碰上小七落水的事。容校尉先说,怎么回事?” 容宁余光瞥了眼垂着头的三皇子,知道皇帝改了称谓,自是要将这事放到台面上来处理。她简洁说着自己所见:“臣受太医院之命,给贤妃送茶。入宫后见一太监鬼鬼祟祟,抓来一问,说是众皇子将七皇子捆了。” 皇帝神情顿时冷下。 帝王威严,令在场没有及冠的皇子们相当不安。 容宁:“到了地方,七皇子被捆在金水河旁,用三根木棍抵住。脑袋上放着木鸟。臣见时正好一箭射向七皇子,七皇子落水。” 她没说是哪位皇子射的。 即便如此,皇帝已然暴怒,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是谁!站出来!” 贤妃站在那儿再次垂泪。她抬高了声音,几乎不敢置信:“少劼不管如何都算是你们亲兄弟啊!”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今天能对着亲兄弟射出一箭,明天岂不是就能对皇帝射出一箭?这种事情是皇帝决不可姑息的。 皇帝厉声:“说,是谁射的!” 一位皇子哆嗦着当场跪下磕头:“父皇,儿臣知错。儿臣,儿臣只是听三皇兄说,要是射中了可以拿奖,这才一时上了头……” 皇帝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缓缓跪下。他强压住心头的怒与恨,低下透露:“父皇。儿臣本只是想和小七做游戏。小七在皇子所相当孤僻。弟弟们功夫都了得,不会伤着小七。儿臣没想……” 话没说完,皇帝当场气得站起身来,一脚把三皇子踹翻在地。他指着三皇子:“还要狡辩,还要逞口舌之快!你当朕是傻子?你是半点没有你皇兄的样。” 容宁面不改色,毫无表情。 老子揍儿子,皇帝这姿势最多能让三皇子多一块淤青。要是给她机会,她肯定能把三皇子脑袋当蹴鞠踢,踢炸。 “你与元基禁足三月。其余人禁足一月。俸禄一并扣除。不可出房门一步,在家抄录自省。”皇帝下命令,“何祥,让人盯着。今天有容校尉在,没有闹出性命。若再有下次,这辈子别出门了。” 何祥应下:“喏。” 皇帝见着这群小崽子就冒火:“都滚回去领罚。” 皇子们侥幸没有受到太过严苛的惩罚,忙磕头纷纷退下。三皇子退下时,不由朝着容宁露出了一丝轻蔑。 容宁小脸绷着。要是没她出现,七皇子不知道会在金水河里待多久。他手脚被捆着,说不定会直接没命。 结果就这?被关屋子里三个月。至于下次?只要没被发现就永远没下次。 然而这种皇家事不是她能决定的事。她甚至不能提早离场。 皇帝压了压脾气,侧头看贤妃。 贤妃咬着唇,眼泪不停落。面上写满不甘,却半点没指责皇帝惩罚太轻。 皇帝一时心软,过去拦住贤妃安慰:“知道你心疼小七。这样吧,既然他不习惯和其他人一道上课,朕专门给他指个先生。如何?” 贤妃擦着泪水:“陛下!” 皇帝吃软不吃硬,知道自己理亏:“习武不如让容校尉教?” 话一出口,皇帝知道自己失口。容家和皇子不可以有这等关系。 他换了个人:“哦,朕想到一个好的。让蒲盛宏先生教导,如何?他有个弟子武功高强,正好与小七结伴。” 皇帝笑笑:“容校尉所学那套不适合小七。徐卿总和朕抱怨,他儿子跟着容校尉在侍卫营,回回都鼻青眼肿回来。还是蒲先生那儿合适小七。” 贤妃微微发愣:“是京郊那位蒲先生?您三请四请,总不肯出山的那位?” 皇帝颔首:“就那位。” 贤妃很有分寸,收起泪水:“您与妾说好了,不可变啊。” 皇帝连连应下:“是是是。不过朕也只是引荐,收不收还得看蒲先生。” 贤妃闷哼:“少劼聪明着呢。” 皇帝这下心情转好:“好好。” 皇帝安慰完一个,又好笑安抚容宁:“小宁儿啊,难得来永安园一趟,让你见着这群小崽子笑话。朕的儿子可不都是那样的。” 容宁直视圣容:“容家为陛下之剑,非皇子之剑。” 所以,别给她机会。给她机会一定搞死三皇子。 第17章 第17章 听到容宁这话,帝心大悦。 只是高兴一瞬,怒悲很快再次卷席而来。皇帝是这么喜怒无常,下一刻想到了容少将军,压着怒气叹口气:“你兄长也这么说过。” 天妒英才,青年早逝。要是容轩还在,在自己面前说话的人必然会是忠心耿耿的容轩。这世上能行军打仗的人很多,但没几个如容轩这样。 能文能武,对上为忠臣,对下为良将。 哪怕是定国公,如今都没法替代容轩在军中以及皇帝心中分量。 皇帝想到北疆那个阴险狡诈的小皇子,不得不说:“祥麟威凤。你兄长最大的缺点是为人太光明磊落。” 只是要是真有将士如同北疆小皇子一般,皇帝绝不会允许这等人活下去。 他心情再度低落:“罢了罢了,不说了。御医呢?怎么还没到。何祥再去催催。” 何祥:“喏。” 容宁想起兄长,垂下眼没再说什么。 匆匆赶来的御医恭敬行礼后,给七皇子配上了一堆的药。贤妃不能在皇子所陪同七皇子太久,和皇帝一起折返后园。 容宁一个外臣又不教皇子又不是伴读,当然没能留下。她惆怅被宫女送出永安园,爬上马车后对着徐缪凌神色沉重。 在外头等着的徐缪凌看容宁换了身衣服,头发看着也不对劲,皱起眉:“你去送个茶发生什么事情了?手帕交见到了?” 容宁语气沉重:“遇到皇子霸凌,下了个水。” 徐缪凌心头一跳:“怎么回事?他们今日不应该都在皇子所么?” 容宁语气愈加沉重:“是啊。结果三皇子带头欺负小孩,我看见不得救人?搞得我和手帕交都没有沟通手帕情。” 手帕没机会还! 徐缪凌暗暗记了一笔三皇子:“荒唐!” 容宁肯定:“离谱!” 两人平时互相会争吵,一碰到外人敢欺负他们两人,当场结盟。一人一个词,从永安园门口骂咧咧骂到兵部尚书家里。 徐大人姗姗迟回家,就见夫人哭笑不得迎上来,和他说着两个小孩的事:“今日容校尉来了,在永安园受到了三皇子欺负,两个人边喝酒边骂人呢。” 兵部尚书徐大人护短,皱眉:“怎么回事?” 夫人早已经听了一遍事,低声把永安园的事告诉了徐大人。那么多皇子被罚,明天肯定朝中上下全会知道。 在孩子们眼里看来,区区一个闭门不给出根本不算惩罚,但在兵部尚书和其夫人眼里不同。 朝野上大皇子和二皇子有斗争之意。三皇子嚣张,惩罚三皇子等同于给大皇子落面子,也是给近来逐渐越权,探听朝堂之事的皇后一个警告。 其他皇子则是顺带罢了。 至于贤妃,借着七皇子之事给七皇子讨要了做蒲盛宏学生的资格。蒲盛宏可不一般。有首辅之才,无万人之上之心。哪怕不在朝中为官,皇帝每逢年过都会给人送年节礼。 往后七皇子真有了这层关系,必然能有个好封地,一生无忧。 而贤妃自母凭子贵,在宫中地位愈加稳固。 徐大人不好当众多说这些,低声转了话题:“喝的什么酒?我记得家里酒不多了,明天让人再去买点秋露白。” 徐夫人只顾着给人备点心听永安园的事,没太注意孩子拿了什么酒。酒坛子都一样,没什么差别。她侧头问侍女:“喝了什么酒?” 侍女幽幽开口:“他们拿了竹叶酒,还拿了高烧。” 徐夫人一下子瞪大眼:“高烧都拿了啊?” 徐大人一下子加快脚步,语气加重:“这两人是要翻天了!再这样下去,下次指不定喝什么!” 没过一盏茶,容宁和徐缪凌在徐府里扭头朝两处狂奔,毫无挚友情义。一个喊着:“是容宁说要喝的高烧!” 另一个容宁抱着酒坛,喊得更大声:“徐缪凌说要不醉不休!他还说家里酒多尽管喝,不够再去买!” 徐大人大怒:“徐缪凌!” 徐缪凌愤怒:“容宁你有本事放下酒!” 容宁理直气壮不要脸:“我没本事!” 本来大怒的徐大人当场抽了唇角,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没收了桌上余下所有的酒,还把家里地窖落了锁,钥匙随身携带连上朝都带上了。 这上朝路上三皇子的事不敢多说,徐大人随身带钥匙防止容家小女和自家小儿子偷喝酒的事,倒是人人说得津津有味。 以至于永安园里头皇帝听说此事,都忍不住好笑:“怎么变成了个小酒鬼?” 七皇子秦少劼在永安园里这些天还是烧了一场。烧得眼眸水润,嗓音沙哑说不了话。好不容易退了热,晚上咳嗽能生生咳醒,又会躲在被子里强压下声音,憋得脸通红。 急得贤妃关起门来,天天亲自喂药,也不怕被过了病气。 贤妃是第一次有孩子。七皇子在她名下这三年从不惹事。两人虽说没有一般母子那么亲,却也有了母子情。 她借着小七落水给人要了一个机会,没想到机会尚没到手,孩子人命岌岌可危。她喂完药,伸手顺了顺秦少劼披散的头发。 “以你的小聪明完全不用落水。三皇子又不是刻意针对你,你稍退一步就成。”贤妃低声埋怨,“现在苦了自己。要是熬不过去怎么办!” 她现在敢和秦少劼说起他生母:“别总当还在恭贵人那儿。在我这里不需要你卖惨去博得陛下关注。” 秦少劼注视着贤妃,水润眼眸一眨不眨,声音嘶哑:“这方法好用。我可以拜一位好先生。” “不好用。”贤妃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垂着眼剖析给秦少劼,“一时心软得到的好处随时能收回去。天下多庸俗,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就是三皇子为何如此做派,也不过是闭门自省而已。他就算杀了你,只要大皇子得势,你只会白死一场。你当宫里那么多人是怎么死的?” 秦少劼沉默。 贤妃手抚上秦少劼滚烫的眼眸,语气微凉:“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是什么身份,就得多少东西。我身为贤妃才能给你那些以前得不到的东西。你身为皇子,活得长长久久,才能让我此生往后无忧。” 秦少劼眼前光亮被遮了彻底。 蒙着眼捆着手,会什么都抓不到。 秦少劼缓缓开口,放轻声音:“母妃,我知道了。” 他轻微弯了弯眉眼,从紧紧困住他的被褥中伸出手挪开贤妃的手。再次抬眼,眼眸里野心终是冒了头。 他开口:“母妃操劳,早些休息。明日我就去拜访先生。” 贤妃反倒迟疑:“你身子行么?不然再养两天。” 秦少劼只说着:“宜早不宜迟。” …… 第二日,秦少劼换上了崭新的衣服,站在那儿任由全盛和月柔折腾。全盛脸上红肿已经退下,只剩下一点红痕,关切问着:“七皇子殿下可要坐下歇会儿?还没到点呢。” “坐下衣服会皱。”秦少劼站在原地,吩咐月柔,“胭脂纸,让我看上去有些气色。” 月柔从怀里取出一张红纸,用手指抹了点,在七皇子脸颊上轻轻点开。 见七皇子稍有了血色,她满意笑起来:“殿下平时是得多养养,气色一好,看上去俊朗多了。” 秦少劼正要再说两句,猛然咳嗽起来。咳了止不住,慌得身边全盛赶紧拿了水过来,喂着人缓缓喝下。 喝完水,秦少劼挥手:“没事。” 再等了片刻,秦少劼正式出门。他要从皇子所前往永安园外,坐马车去京郊。路上皇子所安安静静,都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来。 秦少劼临着走上了桥回望一眼。旁人或会觉得人多热闹,他却觉得这里常年很是吵闹。 很快他再度转回头迈开步。 马车朝京郊去,全盛在车上和七皇子说起蒲盛宏先生:“蒲先生本就京城人,是先帝在位时的探花郎。他为官两年后就辞官,走遍大江南北后在京郊定居。曾帮陛下数次忙,但都不肯再出山。他名下有些铺子,再加上陛下多年吩咐,衣食是无忧。” 蒲盛宏和全盛都有个“盛”字,实则天差地别,一个是皇帝都挂念的谋士,一个只是宫中太监。 全盛说起时很是恭敬:“蒲先生是隐士,是唯一一位被陛下格外开恩,可向陛下递折子的隐士。他有三名学生,也就是他的弟子。一名学做生意,在江南为商,一名擅长四书五经,北边教书,还有一名跟在他身边,擅武,叫凌子越。” 秦少劼不明白。 说蒲先生与世无争只想避世,又教出了三个弟子,又会给父皇递折子,更被父皇牵肠挂肚念着。 说他想归于朝廷,又半点没见他有当官的念头。如此多年归于京郊,半点没打算挪动。 一直到马车到达,他都没有想明白。 从马车上下来,秦少劼望着朴实无华,大门敞开,屋檐下甚至挂着咸肉的屋子微愣。 一位留着小胡子,穿着白色直筒袍的中年人晃悠走出来,手里如寻常百姓一般拿着个碗。中年人呼呼吹着热气,喝了口后滋哇乱叫:“凌子越你是要烫死你的师傅,好另外找个师傅是不是?” 秦少劼:“……”像是走错了门,又像是没走错。 第18章 第18章 文/乃兮 屋里传来颇为冷峻的声音:“三岁小儿都知道刚出锅是烫的。” 蒲盛宏胡搅蛮缠:“哪家三岁小儿这么聪慧?把他带出来给我瞧瞧。”说完这话,又呼呼吹起来,再次冒着被烫到的风险尝试吃起来。 结果又一次被烫到倒吸气。 蒲盛宏吸着气,发现门口有人在看自己。他顺势望过去打量起来人。少年看着身型较瘦,脸颊上瞧着是有些血色,眼里则是带了点欲言又止的复杂。 再看衣服,华衣锦饰,瞧着就是富贵人家公子哥。想到最近皇帝派人来送的消息,蒲盛宏便知道面前的人肯定是那体弱的七皇子。 蒲盛宏琢磨了两下,朝外招招手:“七皇子秦少劼是吧?进来进来,随便坐。茶水自己倒。我这儿粗茶淡饭,你肯定吃不惯。饭没有算你的,你等下回去吃吧。” 这招待人的态势,简直随意洒脱到极致。 秦少劼先行拱手,随后才迈步进入,安分找了个室外的椅子坐下。之前他为了避免衣服起皱而站着,现在连椅子上灰尘都没顾,直接坐下了。 坐下后,秦少劼朝着蒲先生再度拱手:“少劼打扰,是想前来拜师。” 蒲盛宏好笑:“你们身为皇子,要什么样的老师没有。非要来折腾我。你瞧瞧我这儿,要书没你们宫里书多,要器具连文房四宝都用不上好的。” 他本意不想招惹皇室人:“我帮圣上忙,几次是因为他给出的问题有意思。再说我就是说两句话,写两行字,费不着多少心思,就当帮个朋友。收学生可不一样。” 秦少劼问蒲盛宏:“先生有三名弟子,当年为什么会选择收下?” 正说着,屋里走出了一个青年。 青年看上去二十来岁,比秦少劼年长。他神情淡淡,由于常年练武,穿着一身便捷的短打。腰间配了一把短刀,更像是一位贴身护卫。 这位就是凌子越。 凌子越摆着一张冷漠的脸,走到蒲盛宏边上时,表情肉眼可见带上了一点阴沉。他手上拿着盘和木铲,扒拉了一些盘上的菜到人碗里:“你吃饭靠倒嘴里的么?” 蒲盛宏厚脸皮笑笑:“忘拿筷子忘拿筷子。”他赶紧回屋里去翻筷子,再度出来时,终于手上有碗有筷。 别人吃饭还在吵是“食不语”更讲规矩,还是趁着吃饭多说话更讲人情,蒲盛宏这等隐士已经吃饭都不用桌子。 凌子越瞥了眼秦少劼,重又折回屋里去,将外头留给了自家师傅。 秦少劼发现,这对师徒看上去和一般师徒截然不同。在皇子所,皇子们对过来教导他们的大臣都不敢这么说话,凌子越敢。 对于一位真正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而言,他会有很多学生,但弟子只有寥寥几个。对于蒲盛宏这种先生而言,学生等同于弟子。 师徒关系可以到如此亲昵么?蒲先生又为什么会收这三人? 秦少劼困惑不解。 看出来秦少劼眼里的疑惑,蒲盛宏给出了明确答复。他用筷子朝凌子越的方向点了点:“有眼缘,孤儿,想要学武。” 再说起另外两人,他带着一点笑意:“另外两人,一个想要学商,一个想学四书五经,这就一起教了呗。” 秦少劼微仰头:“天下人想学武、学商、学四书五经的不计其数。有不止一个人想要当先生的弟子。先生只收了三人。” 蒲盛宏扒了一口菜,咽下去后才极为随性讲着:“他们的‘想’,是究其一生的‘想’,是愿豁出性命的‘想’。不然我收一个学生,教了三天跑了,我教的意义是什么?博爱众生当一名菩萨么?” 他带着一点戏谑看着七皇子:“你不够想。” 秦少劼愣怔一下,随即很快回神。他从椅子上起身,撩起衣摆朝着蒲盛宏当场跪下。他身旁陪同的全盛反应过来,忙赶紧跟着一起跪下。 秦少劼朝着蒲盛宏恭敬磕了一脑袋,再直起腰背望向蒲先生:“这算想吗?” 蒲盛宏微顿,还是摇了头,避开七皇子的跪拜往屋内走了:“七皇子回吧。” 然而蒲盛宏这么说,之前听话说坐就坐的秦少劼依旧跪在那儿,半点没起身的意思。他身边全盛跟着跪,也一样没起身的意思。 半个时辰过去。 凌子越听见屋外咳个不停,出门看了一眼人,臭着脸给一个皇子一个太监送了茶水。 又半个时辰过去。 凌子越出门将院子里的咸肉拿去厨房,切片取用一些后再拿出来继续挂着。 再半个时辰过去。 凌子越外出了一趟,回来时挎着一篮子鸡蛋,鸡蛋上铺了一层绿菜,另一手拎了一直鸡。他将食物放到厨房后,听见人又咳嗽,给人换了茶水。 接着半个时辰,凌子越出来在院子里练武。院子里摆着的木桩被他打得嘭嘭作响,没多久竟塌了。他在院子里造起了一个新木桩,并给新木桩搓上麻绳。 搓着麻绳,他发现跪着的小太监神色尚好,但七皇子已经脸色浮起不正常的潮红。看来是病没好透,再跪要出事。 凌子越放下麻绳,上前把七皇子直接拽了起来。 秦少劼一个踉跄,皱眉:“你做什么?” 凌子越用力在人膝盖上揉了一下,却见这位七皇子不过只是眉头稍皱深,连一句疼痛都没喊。他利落将人拉到椅子边上按下:“之前有人跪到昏了过去也没用。你跪过头,皇帝会和师傅结仇。但你还是拜不上师。” 秦少劼清楚意识到,他所谓的“想”并非蒲先生所要的“想”。 就如贤妃所言,若碰不到心软的人,便得不到他所想要的好处。 他用力推开凌子越,慢吞吞站起身来,一步步有点瘸走到了关上的屋子房门外。两个时辰,从日上三竿到日落时分。 秦少劼拖曳着腿,仿佛拖着不属于自己的躯干。他半个身子僵着,当此时此刻站在门口,酸麻与疼痛从腿部卷席而来,让他头突突发疼,几乎失声。 他缓了半响才对着门内的蒲先生沙哑开口:“先生,是我想岔了。” 门内有动静,但就是不开门。 秦少劼在屋外盯着门:“所谓想,不是想在先生这里拜师。而是不管能不能拜先生为师,这条路都得走下去。” 门内蒲先生终于开口:“那你想做什么?” 秦少劼:“我想当皇帝。” 勉强起身的全盛小太监被吓得重新摔落在地,惶恐看向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七皇子。七皇子与皇位的差距,可谓是天与地。没有大臣在拥有如此多健康皇子的情况下,会乐意支持一位病弱的皇帝。 就连凌子越听到这话也不免挑眉。 蒲先生打开了门:“哪怕究其一生,豁出性命?” 秦少劼眼前隐隐发黑,却依旧开口:“哪怕究其一生,豁出性命。” 蒲先生见着面前几乎无法对上双眼,脸色潮红病态的少年:“端茶吧。” 秦少劼支撑着身体,慢慢挪去院子地上拿自己根本没有喝过的那杯茶水。他僵直着弯腰,僵直着重新走回来,恭恭敬敬弯下腰,双手奉茶,将茶杯举过头顶。 蒲盛宏拿起茶杯喝了口冷茶:“你的拜师礼,是先把身子养好。什么时候养好,什么时候来上课。凌子越,把人送到太医院。” 凌子越:“是。” 凌子越上前,将人扛到肩上。不过一个动作,他发现秦少劼竟双眼紧闭,当场昏死过去。 蒲盛宏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咂舌:“这身子也太弱了点。” 不过如此一来,事才有趣。 蒲盛宏指使着凌子越:“给他切一片人参含着再送去。就他爹过年送的那人参。” 凌子越:“是。” 第19章 第19章 文/乃兮 容宁的日子过得和往日相同,又好像和往日不同。 她天天去侍卫营报到,也会有一些逢年过节的值守任务,更会和徐缪凌从街头逛到街尾,看哪家的酒更好喝。 她听说七皇子落水后病倒,烧得一塌糊涂。没过几天,她又听说七皇子病稍好去拜师,然后又病倒了。 好家伙,从没见过这么脆的人。 她在酒桌上都不由和徐缪凌惊叹:“你说七皇子体弱吧,他每次生病都活下来了。你说他体不弱吧,我总觉得他一年四季都在生病。” 徐缪凌听容宁的话,只觉得牙疼:“你平时这么说话,能活下来真是了不起。” 容宁拱手:“承让承让。” 徐缪凌:“……”老子不是在夸你! 这一场谈话就如同容宁手上的帕子一样,在容宁这里还不了,注定留了痕。 不日,定国公到达北疆,居于后方出谋划策,以计谋狠狠重创北狄,诛小将数人,逼退北狄百里。捷报传回,朝廷上下君臣心定,开口闭口全是感慨。 容府的拜帖骤然增多。曹夫人又会偶尔出门赴重要的宴,而容宁被迫开始听嫂嫂授课。 后宫中不管是妃子还是公主,不少会需要女先生。像林芷攸这般已婚有才的高门女眷,通常都会被任命为公主的女先生。 结果万万没想到,容宁竟成为自家嫂嫂第一名学生,没法逃课的那种。 为了让自己的课业生活舒坦点,第一次上课,容宁规规矩矩摆好文房四宝。为了防止自己瞌睡,规规矩矩煮了茶水,还放了一根绳子和一把锥子在桌边。 林芷攸到达书房,一时没反应过来,点着东西:“这是?” 容宁一本正经:“饮苦茶、头悬梁、锥刺股。我尽量不睡。” 林芷攸蓦然笑出声,点了下容宁额头:“你啊。要是真让你睡着,我还怎么去做女先生?” 容宁觉得嫂嫂有点太自信。每个来容家教书的先生都那么自信,但能让她不犯困的寥寥无几。仅剩下的几个就是现在还在教她的几个。 林芷攸本就喜欢穿偏素色的衣服,成婚后才穿明艳了起来。如今她穿得比容宁当初初见她更素。如此素衣也减不了她半点风姿:“我教你的不是四书五经,不是礼仪规矩。而是如何让容府长盛不衰。” 她弯了弯眉眼:“这你总不会打瞌睡了吧?” 容宁顿时挺直腰:“先生赐教。” 林芷攸笑容微敛:“你得罪了三皇子,我才考虑要教你这一课。容家是天子剑,不站在任何一名皇子身后,注定不会有从龙之功。但想要长盛不衰,最不能做的就是得罪下一位皇帝。” 容宁一惊:“三皇子有可能……” 林芷攸:“……这倒是没可能。” 容宁又隐晦朝着嫂嫂试探:“那是大皇子?” 林芷攸:“陛下身体康健,多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所以你这课,每旬上一次。” 容宁一算,一个月才三节课,用时不多,效果卓群,顿时满意:“好!” 她求教:“不得罪的话,要交善吗?” 林芷攸微点头:“尤其是雪中送炭,于微末处助人。皇子不成皇也终会成王。” 容宁恍然:“除了三皇子。” 林芷攸听出来容宁是真的很厌恶三皇子。她这个曾经要和三皇子成婚的都还没如此极端,可她还是好笑应了:“除了三皇子。” 到了一课结束,林芷攸提醒容宁:“助人不可张扬,不然就是挟恩图报,适得其反。懂了吗?” 容宁用力点头:“懂!” 她要助人为乐,让人隐隐约约认为是她帮的忙但大家又不能说的那种。 诸多皇子之中,谁现在算是需要雪中送炭呢? 容宁思来想去,决定先从七皇子下手。 毕竟手帕交,算是有点交情。 七皇子拜师,拜的是住在京郊的蒲盛宏先生。她听说过,外头将其传得神乎其神,好像这位先生无所不能。但隐士嘛,就算有皇帝托人多关注,也有照料不到的地方。 不然七皇子拜个师为什么会又生病? 说明隐士那儿条件不好。 容宁下了课,当即钻床底掏荷包,带钱出门。 天气要凉,侍卫营里秋冬冷飕飕的,好歹日夜锻炼,衣物被褥从不缺。七皇子去蒲先生那儿上课,文绉绉的师徒肯定待在书房。书房需要烧炭,而炭的价格很贵。 一斤木炭烧不到半个时辰。一天十二个时辰,得至少二十多斤的木炭。一月便是近千斤。千斤木炭的价大约在四两。老百姓谁家都没这么阔绰,敢一个冬日烧光一年积蓄。 百姓用不起木炭,多用木柴或者石炭。木柴要经常添,而石炭则量少。京城很少有卖石炭。木炭制作只要木头,石炭是要挖的。 容宁清楚这点,穿了一身便服前往了红罗厂。 红罗厂是库房,存放的是红罗炭。宫里头只有贵人以上才可以用红罗炭,即便是皇后一年也不过几十斤用量,不可多用。 但是吧,能送进宫里的都是好炭,连长度都有讲究。这世上又不可能除了好炭就没别的了。周围自然会有小摊贩卖一些散炭碎炭。价不算低,但很是好用。 要是有人来抓,小摊贩腿脚极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侍卫们平日要管的事太多,自不会管这些小摊贩。有些还会为了让家里人试试好用的炭,穿着便服去买点回去。 容宁正大光明到地,眼眸犀利走到一个年轻小摊贩身边,压低声音:“小伙计,做长期生意不?” 小摊贩一听长期,顿时一喜。要知道大户人家不屑他们这些散炭,小户人家买不起。常常买的人都是几斤一买,参在别的炭里而已。 他跟着低下声音:“做啊。您是要送那儿的?买多少?钱几日一结?” 容宁就喜欢这种生意人:“京郊一户,三日一结。如何?” 小摊贩瞧着容宁不像是住在京郊的,但也答应了:“成。送去该怎么说?直接找您吗?” 容宁想了想该如何留名,但又不会被七皇子戳破。她斟酌了一下:“这样,就说木鸟儿它娘给它送过冬的炭。” 第20章 第20章 文/乃兮 小摊贩完全没起疑。 京城这么大,这么多人,什么事没有啊!区区一个木鸟娘亲给木鸟送炭。别说叫木鸟的小孩了,就是叫狗蛋、草根的小孩都一串。 小摊贩根本没意识到容宁说的“娘”是她自己,给了容宁一个肯定眼神:“包我身上。准时准点,每日傍晚送。” 老百姓用炭节俭,多是睡前烧那么一个时辰,靠睡前暖气入睡。傍晚送正好晚上用。 容宁同样给了小摊贩一个肯定眼神,塞了两钱:“定金。” 两人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兄妹,眼神里充满信任。 “翅子顶罗——” 只听不知道哪里传来的一声叫喊,所有小摊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东西,撒腿狂奔,全然不在意身边有没有人,刚是不是还在谈生意。 有的客人手上还拿着零碎炭看着呢,微一愣,面前卖炭的已经没了人影。 和容宁做了场生意的小摊贩在京中街道狂奔,试图混入人群。他心中侥幸还好刚才做成了一笔大单子,结果往前一瞅,瞪大了眼。 只见刚才和他做小生意的年少姑娘,此时竟已跑到他前面,随后三两下入泥鳅入海,没了踪影。 小摊贩忍不住震了一句:“娘嘞!” 跑得飞快的容宁主要怕碰上眼熟的。“翅子顶罗”说的是戴乌纱帽的官员。她这张脸逢年过节就外露,太容易暴露。 至于小摊贩怎么想木鸟娘亲,与她容宁有什么关系? 送炭的容宁并不知道蒲先生收到炭后,对七皇子随身携带的“木鸟”有娘这种时候事产生了诡异敬佩。看不出来,七皇子如此偏执心性,还玩过家家酒呢! 结果他用了半个月也没能从七皇子那儿套出木鸟娘亲是谁,万分惆怅:“你这个性子,保不准还真能成大事。” 到了过年,容宁再次在城墙值守。 她面不改色站在那儿,用眼神余光瞥着诸多皇子,沉思着:新的一年,该给哪一位皇子送炭呢? 值守之后,她惯例找徐缪凌喝酒。徐缪凌去年年中才终于可以成为京城后备侍卫,现下还没办法当侍卫,全因身高不够。 她是京中特例,徐缪凌身为尚书之子,哪怕徐大人地位已经够高,他还是尚且年幼暂不够入帝王眼。 徐缪凌走常规的路子,去年参与了武科考试。武科一考笔试,二考武试。笔试总共三道题,两道考兵法,一道考武经。简单到令人发指,却也能去掉一批只有武力没有脑子的家伙。 第二场武试种类便繁多一些,光射箭就分两种,一种骑射一种步射。但这世上的武生又不可能只擅射箭,所以还有五花八门的考核,比如考力气,考火器等等。 考上之后,统称武生,再分到各个营地。其中特殊的几个营地需要额外考核。而留守京中的侍卫考核中还有一大特色,就是要长得好。 徐缪凌长得不赖,输在身高上。年纪小没长开,进入侍卫营,列队矮一截可不行啊!于是每个营都没进。 容宁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同情自己:“新的一年,我还是要站岗,你还是没活。唉。你不如还是考文科吧?考个秀才举人,比武生待遇好多了。” 徐缪凌唇角一抽:“是这些酒堵不住你这张嘴对吧?” 容宁高高兴兴再倒一杯:“也不能这么说吧。只是我身为校尉有俸禄,拿自己的钱请你喝酒,你就只能拿长辈给的零用钱请我喝酒。唉。” 说罢一杯高烧下肚,又夹了两口菜。 一脸得意的叹气,让人恨不得一拳凑上来。 容宁欠揍归欠揍,还是关心了一下徐缪凌:“你以后打算去哪个营?三大营还是京中守卫啊?你爹应该不会乐意你去三大营。” 三大营和京中守卫不同,是随时可能出征的野营。打仗是会死人的。 徐缪凌抿了唇:“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容宁点头:“对,他文科,你武科。他进士出身到兵部尚书,你还只能念书习武。” 徐缪凌喝不下去酒了。他默默拿起筷子。容宁夹哪个菜,他就火速下筷先夹走。 没片刻,两人拿着筷子在桌上打了起来,嘴上也不饶对方:“你要脸吗?说不过就动手!” “都不要脸,谁比谁高贵了?” 听得边上路过小二连连侧目,感慨京中现在的少年真是了不得。不要脸都说得理直气壮的。 这顿饭吃到快结束,容宁带着微醺酒意和徐缪凌商量:“不然这样。我有个活,你和我一起做么?” 徐缪凌微深的肤色上也同样带起了酒意:“什么活?” 容宁哼笑:“雪中送炭。你负责找哪里有雪,我负责送炭。当然会把你这份也算上的。” 徐缪凌听容宁莫名的比方,敏锐:“你的意思是……” 容宁在桌上画了一把绣春刀。 锦衣卫。 皇帝专门打探消息的侍卫,与京中普通守卫全然不同。分为明卫和暗卫。明卫一部分在殿前,规矩比京中其它守卫要求更高,另一部分多负责打探消息。暗卫更是多自小培养,散落各地。 容家是天子镇国对外的剑,锦衣卫是天子防内部溃败的刀。 容宁把刀擦去,朝着徐缪凌笑笑:“做不做?是你爹都想不到的去处。” 徐缪凌沉默片刻,知道他爹是想不到。兵部尚书之子去当锦衣卫,容易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以权谋私。 再说,锦衣卫哪怕是指挥使,权势高但官位不算高,远不及文官,偏生在位危机极大,一旦有所牵扯必为朝中大案,稍有不慎抄家流放。 他脑中千回百转,再问了一个问题:“你要怎么送炭?京中需要送炭的人可不多。” 容宁喝下最后一杯酒:“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不适合战场,注定留在京中,难道就乐意当个普通侍卫?” 徐缪凌手转着杯子:“……你说得对。” 临着要离席,徐缪凌问容宁:“你既然提出这个,肯定有点想法。第一步要做什么?” 容宁一本正经压低声音:“爬三皇子的墙。” 第21章 第21章 文/乃兮 三皇子解禁了。 区区三个月,眼一眨就过。容宁带着徐缪凌前往三皇子府,思路很清楚:“三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欺负谁,谁不就需要我们雪中送炭么?” 在恶人手中救人,很有道理。 徐缪凌一时胸腔内满是正义,认为容宁此举大善:“对。他被禁足三个月,出来哪怕低调一点,也绝对低调不到哪里去。”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友人性子知道得清清楚楚。大事上两人底线极高,绝不能容忍三皇子这种拿七皇子当靶子柱,残忍不将人当人的行为。 容宁和徐缪凌出了楼,极为默契大晚上晃悠去了三皇子府邸。 三皇子府邸建造得有模有样,外墙威严,门守侍卫。在外能隐隐窥见里面的屋瓦以及高树。后门处下人来往,低着头忙忙碌碌,半点不敢有差池。 容宁和徐缪凌借着酒意晃了一圈,互相对视一眼:“墙比永安园好爬。” “后门守备松散,说明侧面会更松散。” 前门前厅,其后大堂、中堂,再是后门。大堂侧边常常是书房就寝处,中堂侧面常常是后庭院子。两人结伴到了大致中堂偏后的庭院墙侧面。 徐缪凌单膝跪地,拍了拍大腿朝着容宁示意。容宁一个助跑,踩在徐缪凌腿上直跃上墙面。她一上墙面就蹲下四下打量。一个人影都没。 她转身招手。徐缪凌起身助跑一跳。他爬墙的本事没有容宁灵活,被容宁在腰部一提,这才成功上了墙。 容宁轻微咋舌:“你得再练练啊。不然怎么做锦衣卫?”她一个人都能翻墙,给徐缪凌面子才踩一下他腿,结果徐缪凌还真翻不了墙。 徐缪凌用气音:“……在你心里锦衣卫平时到底干的什么活?” 容宁:“偷听窃物,那不是翻墙伪装都要会么?” 徐缪凌:“……”锦衣卫的名声就是被你等败坏的! 墙上不好说太多,容宁无声跳下,很快躲避到院暗处。徐缪凌跟着她一道,先躲到暗处再鬼鬼祟祟在府邸中穿行。 皇子府邸几乎建造上大同小异。侍卫营里的侍卫多会比较哪里在哪里做事待遇好一点,说着说着,自然也会说起宗室私兵的待遇。 大过年的,宗室多会让私兵们也放个假,只留一部分负责轮值巡查。 京城再胆大的贼宁偷富商也不敢偷到皇家头上,所以轮值基本上是个清闲差事。 容府为将门,在容府值守规矩很多。寻常宗室的私兵大多可不行。这些侍卫做不到三步一哨的地步,当然会有疏漏。容宁自小和侍卫“斗智斗勇”,自是知道门道,左拐右拐,奔着书房方向去。 书房和就寝的地方太近,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人呢!都去哪儿了?嗝——” 容宁和徐缪凌听到声音,果断躲进了三皇子距离书房最近的一座阁中。两人三两步上了二楼,蹲下听着外面闹腾。 容宁在墙面上写了个“三”,向徐缪凌比划说话的是三皇子。 外头三皇子醉酒醉得看起来相当厉害,高声喊着:“人呢!” 很快有女子的声音出现,带着一点颤音:“殿下,天色已晚,可是要沐浴睡下?” 三皇子:“你,哦,是你。哈哈哈——我能出门了,你不是挺高兴的?” 女子惶恐:“是为殿下高兴。” “那你抖什么?”三皇子突然高声恐吓一般吼叫,“你抖什么?” “没有——” “啪——”一声巴掌声。 徐缪凌在旁边愤怒得浑身绷紧,猛然想起身,结果被容宁一把按下。 接着随之而来的,是女子惶恐的求饶,再到疼痛尖叫:“别打了,殿下!明日还要出门!不不——不——啊——” 逃跑声击打声大笑和哭喊交织。 容宁面上神情冷下,彻底明白三皇子被传的“宠妾灭妻”能做到什么地步。像嫂嫂这般家中有背景的,当即能找好应对方式转嫁他人。但总有女子要嫁入三皇子这儿。 关起来门来,谁知道门内有什么事? 就算逃回娘家,三皇子身为皇室,普通官宦子女家又怎可能轻易对付得了三皇子。难道叫人和离?皇家只能休妻,死妻,没有和离。 容宁内心蹿火。 她朝徐缪凌做了个吹气手势,再点了点他们藏的阁子后方。 天气冷,家里总要点炭火一类。容宁随身带了火折子。她迅速取出了火折子,扒开盖子一吹。火折子立即起了火。 容宁无声冷笑,往后一退,拉着徐缪凌转身抽阁中易燃的物件堆积,并毫不犹豫在物件中间点了火。 徐缪凌明白容宁要做什么,同样取出了他的火折子堆起小堆点火。临着跑出阁再点了一处角落帷幔。 两人飞快往外逃。不仅如此,他们凡是路过一处看见红色灯笼便打翻让其烛火烧起来,看见红帘就用火折子点。 直到庭院处,容宁猛然翻墙出门,徐缪凌紧跟其后,再被容宁一把拽走。 三皇子府内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大喊:“走水了——” 两个放火分子不能久留,借着夜色狂奔而逃。 大过年的那么多灯笼,走水太正常不过。至于三皇子家走水,关容宁和徐缪凌什么事情?两人跑到另一条街道,很自然喘着气做了一些伪装,避开人群互相对口供:“我们喝完酒就回家了。” “路上醉酒拐了两步路,走得慢了点,记不得时辰。” 口供对完,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当场分头回家。 第二日,京城疯传:“你们听说了么?昨天三皇子府被人纵火了!” “真的假的?谁做的啊?” “不知道啊,听说字画房屋被烧了不少。正巧烧的是他放字画的阁。” “我还听说吧,去救火的侍卫好像看见三皇子借酒意再打皇子妃。” “怎么大过年的打人呢?” 容宁日常晃悠执勤,顺便推波助澜传播了一些“三皇子打女人”、“三皇子酗酒”、“三皇子遭天谴”等等话。积极参与每一件迫害三皇子的事。 大过年的这种事,只能惹人不愉。果不其然,三皇子又被陛下禁足,皇子妃暂被送回娘家。 徐缪凌有意朝锦衣卫靠,出去给容宁带回各种消息:“皇帝大怒,让二皇子负责查案。大皇子派人去看了一趟三皇子,听说人回去后,大皇子也大怒,还去见了一趟皇后。” 容宁满意:“不错。” 徐缪凌一样很满意:“嗯。” 只是接下来的发展,远超容宁和徐缪凌两人预料。 三皇子被接连禁足,在府中更加疯癫。纵火该是京中衙门查案,三皇子打皇子妃的事该是宗人府查案,结果双方不知怎么查的,纵火犯没查到,先查出三皇子在府上扎小人。 扎的数量还挺多,不过徐缪凌没打探到具体扎了谁。 更离谱的是,皇帝恰巧病了。于是扎小人的事一下子被放在第一要案,被彻查。 而离谱的巅峰还在后头。几番人马拉扯,都准备要抓三皇子去审问了,三皇子在府邸中再次酗酒,酒醉后不知为什么非要大口吃糕点,被糕点噎死了。 容宁得到消息的时候呆了:“三皇子没了?” 徐缪凌也有些懵:“说是吃寿桃……” 容宁莫名其妙的:“他这么迷信,觉得吃寿桃就能抵过他扎小人的错?” 三皇子没了,三皇子妃还在。 好巧不巧,三皇子妃有着身孕,不过之前是三个月内不能说,临危当然立刻说了出来。如今借着腹中孩子苟了一命。当然,这个孩子受到牵连,往后只能当个普通庶人罢了。 容宁再度上嫂嫂的课,和林芷攸探讨三皇子的事情。 林芷攸望着永安园的方向:“这就是皇家。不管如何荒唐的事都可能发生。三皇子这种张扬性子,注定活不长远。恐怕三皇子这事只是一场开端。” 容宁在边上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寿桃只是点心,余下才是正菜。嫂嫂,中午吃什么啊?小侄女小侄子是不是可以吃大肉了?吃完我可以带他们习武吗?” 林芷攸笑起来:“哈哈哈——是,他们可以吃点肉。中午有肉有鱼。吃完带他们习武吧。他们身为容家人,该开始学武了。” 经过三皇子一事,徐缪凌筹备起锦衣卫的考核,容宁一时没了小伙伴去雪中送炭,便干脆带小孩习武。 她带着容致、容淑一道去混军营。 容致和容淑身为龙凤胎,长得颇为相似。容致自诩为兄长,常常板着个小脸,跟在容宁身后积极学武,争取有朝一日上沙场。容淑则软绵绵,练一会儿就眨巴眼古灵精怪讨要好处,比起武斗更擅谋计。 两个小娃娃配合起来,隐隐有容宁当年在军中惹事的风采。 容宁身为校尉,在军营里带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打得过我,就可以不去教容致容淑,打不过我,就要带小孩!” 侍卫营里能打得过容宁的人如今寥寥无几。他们心中偷乐,面上沉痛安慰同僚:“没事,日子过着过着就习惯了。多练练,打过容宁就好了。” 军营里的侍卫们默默垂泪。 怎么办呢,就是打不过啊!这是他们不想打过吗?! 第22章 第22章 文/乃兮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两年间,朝廷私下传着圣上身体欠佳的消息。皇子们的斗争到了你死我活地步,三皇子之死被查出与二皇子有关,又疑似大皇子用三皇子性命构陷二皇子。 总之各种消息真真假假分辨不清,连宗人府都不敢随意断案。期间七皇子慢慢走上前朝,身子骨薄弱却处事果决,能力出众。圣上几次颁布政策,其后都有七皇子的影。 朝上重臣有一二常听圣上私下叹息:小七可惜身子不好。 大乾内部纷乱不止,外部群强纷起。北狄退去百里,利落不再与大乾斗争,反去吞并周边小国。南海亦有海寇频发,岛国势起。 好在新一年,身体欠佳的圣上迎来后宫十四皇子,上朝也看不出身体有丝毫不适。喜气让整个京城为之一振。 容宁在京中如此微妙氛围中,习武上课送炭过日子,并在新一年迎来了笄礼。成年,代表着她可以做的事更多了。 容府这一日喜气洋洋,大门口装点得恍如过年。张灯结彩,红纸炮仗遍地。 祖祠前,曹夫人亲自替容宁戴上簪子,眼神温柔似水:“小宁儿,娘亲不盼着你做出多少功绩,只盼着你成亲生子,一世安宁。” 容宁抬眸望向娘亲,面容中带着寻常女子少有的英气与少年意气。她眼中有着不可磨灭的锐气:“陛下曾说,只要我武学拿到第一,就让我上战场。” 周围参与笄礼的人很多,听到这话不禁私下对视一眼。他们没有开口,心中却有些惋惜。陛下那话明显是安抚玩笑居多,哪能真让容宁上战场。 曹夫人对视着容宁,也是一样的念头,收回的手在袖口中微颤:“你是女子,上什么战场?” 容宁本跪坐着,此时站了起来,语气认真:“女子可以当校尉,为什么不能上战场?” 她刚刚成年,个子已与娘亲同高,再过两年必比曹夫人更高。 容宁伸出手,将娘亲的簪子摆正,整了整娘亲的衣服,唇角带笑,但语气是半点不容商量:“娘,容家就是一人接着一人前往边疆,才会有大乾百姓安定生活,才会有容府如今地位。爹身体不便,容致容淑还没长大,府上只有我最合适。哪怕我只是个女子。” 曹夫人压抑着愤怒:“合适什么?我不答应!” 容宁收回手:“北狄当年的小皇子去年正式登基,需要战事巩固他的地位。我想去镇守北疆,替哥哥报仇。” 这话一出口,曹夫人被压下的愤怒化为了悲愤。她身为诰命夫人,哪能不知道自己所获的一切荣辱全是容家人战场上厮杀出来的。 如今朝上形势莫测,外敌虎视眈眈。容轩不在了,容靖虎在边疆双腿不方便,若出什么差错只能原地等死。 这世上能有几个天纵将才? 偏偏容轩是,容宁更是。这些年来看望她的容轩旧友,哪怕年节时陛下都会冒出一句,容宁不愧是容家女。她哪能听不出背后的意思。 可惜容轩死了,可惜容宁是个女娃。 曹夫人哽着禁不住落泪:“你只准想!我只剩下你一个女儿!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你去。” 容宁轻轻抱住自家娘亲:“驻守的将士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父亲。我努努力,干掉北狄皇帝,和北狄败将商量商量,争取让以后再无战事。” 这还没打仗呢,已经幻想着敌人战败。 容宁正经不了一刻,话没一会儿就成严肃瞎扯:“而且我打不过可以逃。我逃起来可快了,自小就能带上徐缪凌,边跑边放火。加起来四条腿比马的四条腿都快。” 曹夫人又哭又笑的推开容宁:“说得都是什么话!你能说服圣上再来和我说。” 容宁见娘亲松口,朝着边上旁观的嫂嫂挤了挤眼,惹得本有些伤感的林芷攸差点笑出了声。林芷攸眼底有着一丝惆怅,却也配合温和挤了挤眼。 笄礼很快结束,林芷攸将曹夫人送回房平息心情。容宁很快将漂亮的衣裙换下,重新穿上校尉装,快步出门前往永安园。 她早早向圣上提交了拜见意向。 身为帝王,皇帝每天要操劳的事很多。除了朝中重臣之外,常常只有皇帝召见臣子,少有臣子敢主动去劳烦皇帝。容家特殊,皇帝看在容宁今日笄礼的份上,自是应了容宁的请求。 永安园书房内,皇帝阅着奏折。朱红勾勒的同时,他和身边太监何祥打趣:“容校尉自小就有意思,长了一张纯善俏丽的脸,折腾的事是半点没少做。哎,走到哪里都能逗笑一群人,让谁都生不起气。结果转眼成年,今日笄礼了。” 身边太监何祥躬身:“容校尉有勇有谋,在侍卫营里常常得到夸奖。若非女子之身,早已为陛下征战沙场,立汗马功劳。” 皇帝手一顿,很快又继续批阅:“小七这两年做得极好,朕看着他也总想到容轩容宁。天为何就非要妒英才,给他们增点缺?” 明明正在谈论人,何祥却说了一声话:“陛下,再过一刻该用药了。用完再见容校尉,也可多说些话。” 皇帝:“嗯。” 一刻后,何祥端来了一碗药。 皇帝一饮而尽,皱着眉再漱口,最后用白水贡糖压下了药味。他不得不承认:“郭院判改动药味是有点成效。这药吃着比以前不苦了点。” 何祥当即笑开:“术有精通。” 书房门窗畅通。当药味散去,何祥才躬身出门吩咐人,引容校尉前来拜见圣上。 容宁跟随前面的太监规矩走着,很快见到皇帝。 她行礼:“陛下。” “免了。直接说事吧。”皇帝吃了药,慵懒小憩中。他往椅上靠了靠,对小辈很是随和,更别提他也算看着容宁一年年长大的,“怎么突然想着来找朕?” 容宁直言:“臣恳请前往边疆。” 书房内安安静静,皇帝盯着容宁若有所思,半响后才开口:“你这个年纪尚且没有婚嫁。再过两年正好成婚。可有看好的郎君?” 容宁根本没搭理皇帝结婚的话题,再次重复:“臣恳请前往边疆。” 她再说了一句:“臣请旨为兄长复仇。” 皇帝打量着躬身低头行礼的少女。 面容姣好,看上去没有多少棱角。身子挺拔,比起他身边的侍卫而言显得还是偏瘦小。性格调皮,功夫在京城中是一等一的好。 锦衣卫指挥使今年也曾与他汇报过:“京中哪怕是锦衣卫,若非拼性命,如今已无一人可比得过容校尉。” 说好笑通俗一点就是,容宁年纪轻轻已经打遍京城无敌手。 容轩离世三年至今,容校尉几乎是不要命在成长着。所谓的“调皮”,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调侃,是年幼者的竭尽全力。 若是真的出兵打仗,以容家女的身份,她的的确确可以轻易驭下。 皇帝考量的同时,自是会将权势和朝堂一并考虑在内。百官的想法和反应也一并在他思量范畴里。只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容宁的这句—— “臣请旨为兄长复仇。” 容轩啊。 容轩。 容轩在这个年纪也是如此稚嫩,带着憧憬与忠心冲到自己面前来。皇帝几乎将面前的少女和当年尚未成年的容轩重叠在一起。 再后来,他大捷归来,再后来,送其出征。 皇帝合上眼,往日历历在目:“容校尉领三千骑兵。与将士前往北疆,助定国公镇守大乾子民。三年一述职。在期间,你非女子,非容家人,一切听从军令,不可违。” 容宁抬眸,大声:“是!” 帝王圣旨不可违。 京城百官听到这离谱的旨意,到底还是震撼了一下。随后几□□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但又根本没法让皇帝撤回旨意。 容宁领了旨,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前去挑选了三千骑兵。骑兵可和普通步兵不同,各个都是配备战马和盔甲的精兵!其中有一些还是她兄长当年手下的士兵。 挑选完,容宁又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约上了这两年来自己“雪中送炭”结交来的好友。她在家里提笔就写:“出征在即,请我吃饭,请我喝酒。” 圣旨从不开玩笑,指定了容宁去镇守北疆,当然不日就要出征。容宁出征之前,自然要和好友们在玲珑阁大吃一顿,算作好友给她践行。 玲珑阁雅座内一角,尚未开封的酒坛子累叠起来,直接堆了个小塔,看着极为吓人。 徐缪凌一身劲装坐在次座上,揉着头:“等等,都要出征了,她到底为什么还有胆子敢约我们这么喝酒?” 郭川性格温和,脸上露出无奈:“她让我多准备了一些解酒药。说是谁要是喝得太多了,来两粒,反正不能扫她的兴。往后出征很长一段时间要戒酒。” 年轻的翰林院学士李古阳容貌明艳,颇有洁癖,用帕子将面前桌再擦了一遍,很愁:“喝就喝,不要吐。回去要沐浴就够麻烦,不想丢衣服。” 他这一句,让还有几个被拉过来没什么官职的小年轻心中一颤:这到底要喝成什么模样啊! 第23章 第23章 文/乃兮 玲珑阁愈发会做生意。 天下这些年较为太平,米粮产量逐年递增。老百姓酿酒的本事也是与日俱增。玲珑阁这些年每年都会酿两款新酒。一款口味清淡一些,一款高烧。 酒非一日酿成,尤其高烧更是价格不菲。只是对比起玲珑阁的饭菜价,每年新出的酒并没有算贵到离谱。至少对京中人来说,吃顿饭要一坛是绝对买得起。 像容宁这一群人家中富裕的,直接叫了十几坛酒。 容宁三两步冲到地方,打开雅座门后高兴落座。郭川温和让小二上菜,还是劝了容宁一句:“解酒药是带了,但你不要喝太多。赶路劳累,你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 徐缪凌在一旁将酒开坛,先给他自己倒了一杯,再给在场人杯里倒过去:“劝说要有用,京中解酒药也不会卖那么好了。” 他倒完酒没有劝酒,自顾自拿起自己的酒,朝着容宁举了举,随后一饮而尽。 容宁举起举杯配合一饮而尽,心情愉悦:“不会喝太多。我心里有数。” 只是每个人心里所谓的有数各有差别,有人觉得一两坛足够,像容宁如今一两坛不过是开开胃。 喝酒碰头,当然是什么话都聊。有人开口问容宁:“陛下怎么答应让你出征的?朝上那几天都吵翻天了。” 容宁吃着菜垫肚子:“说答应就答应了。我能打,又是容家人。他试试给我三千兵无伤大雅。” 李古阳有官身,对朝廷吵翻天的事深有感触,垂下眼遮掩住眼神里透出的情绪:“翰林院里也在说。有些人书读得再高,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学子顺着翻白眼:“国子监没好到哪里去。还有人说女子不该书读太多,自小习武更是不妥。” 容宁一听,极为惋惜:“啊,这样,出征太急了。不然还能约你们一起给他们套麻袋。让他们深刻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众人被容宁的话逗乐,一起惋惜起来:“是啊。你走了,我们在京城中肯定要无聊好一阵了。” “上回羞辱李古阳那个还是打轻了。” “是,就该折断他的腿。” “没办法,谁让人干脆辞官逃回老家了。总不能追去老家套人麻袋吧。” 容宁最初帮人是带有目的。但皇子于微末处的太少,而帮皇子时,总会不自觉顺手帮了旁人。京城中聪明人太多,不知不觉大家都聚集到一起。转眼反而组成了京中助人为乐小团伙。 再后来帮人,容宁目的性就少了很多,反而乐在其中。 徐缪凌在锦衣卫那儿挂了名,容宁的所作所为,锦衣卫指挥使知情,皇帝当然也知道。 对容宁这种关爱京城中皇子以及有才学子的行为,皇帝当然是乐于见的,不仅没有戳破,还让锦衣卫顺手帮了点小忙。 容宁笑盈盈含一口酒入肚。火辣的高烧灼热了她嗓子与胸腔,让她浑身暖洋洋:“李古阳,你爹好不容易自证清白从牢里出来,最近日子过得怎么样?” “还成。没事干就在家里作画写字。”李古阳手把玩着酒盏,“没人敢来拜访,他心情是抑郁了些,但能活着就够了。” 有人同情:“总归还是得罪了人。官位也没复,一个人在家里是无趣。” 另一人感慨:“还好你提早考科举,年纪轻轻中了进士。你看赵志冲,晚一步,步步晚。现在受限于他父亲,监生也不好做,科举也没法继续往下考。” 有人撇嘴:“又不是彻底断了他的路。随便去哪家当个谋士不就成了。一天天眼高手低的。在国子监那会儿就见他趾高气扬的。在国子监的哪个不是家里有点关系。” 先前同情李古阳父亲的人消息灵通些:“赵志冲不是去了二皇子那儿么?我们替他愁什么。混得出就是他本事,混不出就这点本事。” 容宁问了声徐缪凌:“赵志冲去二皇子那儿?二皇子谋士那么多,他出头很难吧。” 徐缪凌微点头:“难。” 说着二皇子,几人又胆子颇为大,聊起在朝的几位皇子:“大皇子要求多建惠民医馆,郭川,太医院是不是忙坏了?” 郭川如今刚进太医院,算不得御医。他近来真忙坏了,不由点头:“大夫都是世家传承或者民间师徒教出来的,人太少。很多民间大夫不会说官话,还有不会习字的,要入惠民医馆非常麻烦。” 大皇子是有了仁义的名头,苦的是他们这些行医的人。教一个大夫要付出的心力太大,大皇子光提议又不给人又不给钱。 郭川烦恼:“去掉要派到宗室和各州府的医师,余下几乎没有人可以派去惠民医馆。” “开始做了就算是好事,老百姓看病方便多了。”另一个说着二皇子,“二皇子好像刚从徽州回来?治洪灾回来,不知道有什么消息。” 徐缪凌手微顿。徽州去赈灾的粮和钱都被贪了不少,事刚报上去。 这些不能说。 徐缪凌若无其事继续喝酒。 “四皇子还是喜欢钓鱼啊。他怎么天天去钓鱼?” “比五皇子天天沉迷蹴鞠好多了。每年都要拉着人比赛。还有女子场。我听说每年都要让去找容宁,希望容宁一起踢球。” 容宁被点到名字,顿感头痛:“别说了,他带动着侍卫私下去玩蹴鞠,最后圣上发怒直接禁了京中侍卫非值守期间玩蹴鞠。我身为校尉更加不可能应了。” 军中娱乐限制极多,在军中禁酒禁赌禁蹴鞠。这些都是怕耽搁事。祖帝在位时,有过将士出征赌博蹴鞠且拥妇女入怀,根本不练兵的。于是当年便禁了军中做这些事。 在京中值守的侍卫私下本可以喝喝酒,出去玩一玩。谁想五皇子让认识的侍卫一起踢蹴鞠,踢着踢着结了仇,转头值守的时候闹起来出了差错。 结果可想而知。 众人纷纷感慨:“五皇子是有点闹腾了。” 一个个往后说,当然说到了七皇子。李古阳对七皇子很是看好:“我之前想过,要是往后京城待不下去了,等七皇子有了封地,我就请命去他封地当个小县令。” 当即有人附和:“七皇子每回政见颇有意思。正好身体不好,手下肯定差人手。指不定你去他封地,过段时间你就成知府了。” 一群人顿时朝着李古阳挤眉弄眼:“哎哟李大人,以后就要劳您照顾了啊。” “李大人这是要发达了!” 李古阳冷哼一声,一口将面前的酒闷了:“你们不努力往上爬,往后当心像我爹一样,连被人捞出来的资格都没。” 众人忙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倒是有人想起一事:“对了,当年皇子所七皇子落水那事,是容宁你救的人吧。你和七皇子不熟吗?救命之恩,他都没什么表示啊。” 容宁想起城墙上一年年棱角逐渐分明却依旧纤瘦的少年。 京城满城灯火,落在他身上,将其莹莹白玉般的侧脸上映出一抹红。他的视线似乎不乐意落在她身上。 “大概觉得丢人吧。”容宁没说自己年年送炭的事,“再说了,七皇子这么弱。我碰他一下都怕他倒了。” 一拳头下去,恐怕七皇子命有八条都能一起没了。 “是体弱哦。听说最近又病了。缩在府里,半点不打算出门。” “不过他师傅可是那位!以前上课是主动去京郊。现在上课都是先生主动上门了。” “哎,厉害是真的厉害。我要是能拜师蒲先生,祖上烧高香。” 容宁默默喝酒。要是出征,三年一述职回京,炭火没人结钱了。是该多花点钱先订了,还是让人算账上?总不能让人去容家取钱。 如今的七皇子肯定不会差那么点炭火钱。但断了这一笔,就好像她此生和七皇子再没了关系。 虽然吧,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关系。 容宁一杯酒接着一杯。 “容宁,别光闷头喝酒。玩点花样!这样,咱们来抽签。谁抽中了先喝一杯!再表演点什么,诗词歌赋弹琴奏曲都成,你们学武的打套拳或者挥剑也成!” 容宁喜欢热闹,当即笑开:“成。” 玲珑阁里没有签,徐缪凌直接拿了筷子筒,在一根筷子上做了记号:“来。” 众人纷纷兴奋上前哄抢筷子:“来来来,第一轮看谁先来!” 郭川明明往后抽了,没想到第一个是他,哭笑不得拿起酒杯:“我,我。” 于是一群人大声起哄配合:“郭川!郭川!” 如此喧哗,玲珑阁再怎么特意隔开了雅座,也免不了让声音传递出去。 距他们不远的另一雅座内,五皇子听得清清楚楚,哪能不知道郭川是谁。 他面上轻浮,轻微啧了声:“容宁出征在即,竟然找人闹那么热闹。平时叫她踢蹴鞠都叫不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二皇子望向声音来的方向:“她是容家人,一言一行代表着容家的意思,不能和皇子太亲近。父皇身体欠佳,她更是要谨慎。” 五皇子想起当年皇子所的事,轻浮中带起了一丝情绪:“不过是个女子。” 第24章 第24章 文/乃兮 容宁不知道二皇子和五皇子恰巧也在。 要是她知道,也不会觉得如何。大家自管自,二皇子和五皇子别来烦她就行。 她没喝醉,但距喝醉差不了太远,迟钝且不想动脑。 晕晕乎乎感受到困意,她便借着出恭的理由出雅间打算吹吹晚上冷风。迈出一段路,她还能听见雅间内嬉笑吵闹的声音。 容宁解决问题后,在玲珑阁侧门处仰头,对着夜中月肃然沉思。 摆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其实脑袋空空。 “怎么还不上去?”徐缪凌的声音传来。 容宁回过头,见徐缪凌也一样喝得微醺。七岁却出恭连擦屁股都要下人帮把手的贵家子,如今是半个锦衣卫的人。 今年执行完考核任务,徐缪凌就会顺利进入锦衣卫,成为陛下的刀。 容宁“啊”了一声,继续头脑空空,扭过头对着月亮严肃发呆。 徐缪凌站到容宁身旁,跟着吹了会儿冷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缪凌才开口:“去边疆保重。边塞军营不比京城,你……” 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他一样仰视着月亮,“你不要像你兄长一样,对谁都只有善意的揣测。” 容轩的名字常常不会被刻意提起,但又无处不在。 容宁侧过头,严肃且慢吞吞问人:“你刚才说什么?” 徐缪凌额角一抽,恨不得当场给容宁一拳,面无表情:“我说你是个傻子。” 容宁这句话听进去了,皱眉:“你怎么还骂人呢?我在侍卫营里都不骂人。” 但凡上过前线的侍卫,骂人本事非常有一手。打仗的时候谁要是嗓门大会骂人,是有机会立功的。 两军对垒,要让人开城门或者让对方将士失去理智,骂战就是其中一项比拼。 容宁不会这招,也不容易被人一骂就丧失理智。她通常靠着以拳服人。谁骂骂咧咧吃她一拳,保准就地求饶。 徐缪凌禁不住嘲讽:“你可真厉害。” 容宁肯定:“是比你厉害点,你不行。” 三两句挑起战火,徐缪凌险些喝多了打算和容宁在玲珑阁侧门打起来。 好在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真打起来被打的只能是他自己。 徐缪凌有点咬牙切齿,身为友人又不得不给出他原先打算说的:“你出去后,我会帮你照顾好你嫂嫂和你娘。” 容宁“哦”了一声。她知道家里人不差京城中人的照顾。皇帝是连一个小小隐士都会上心,吩咐让人多关照的帝王。对于有用且忠心的容家,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辱。 反而是…… 容宁问徐缪凌:“有钱吗?” 徐缪凌:“什么意思?” 容宁努力在困倦中找回一点脑子,只是脑子没找到,只找到了一点执念:“入冬后你帮我每三天,去红罗厂门口找个叫罗佳的小摊贩,付个买炭的钱。” 她低头取出荷包,翻了翻,翻出五两碎银和二十三文铜板,郑重交给徐缪凌:“少了等我回来给你。” 徐缪凌莫名其妙:“你给谁买的炭?还买红罗散炭。” 容家的炭火难道不是统一采买的么?怎么可能还需要容宁支出炭火费? 徐缪凌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绷紧起来,眼神犀利,声音压低:“你在外面养了人?” 容宁眨眨眼,觉得徐缪凌这个说法好形象!她给七皇子支出了三年的炭火钱,可不就像养了个人! 可她又不能和七皇子有关系。 容宁手指竖在唇中间:“嘘——” 她也压低声音:“我养了好多年。你不能告诉我嫂嫂和我娘。除了你,谁都不能知道。” 徐缪凌酒被吓醒了。 养了很多年?那岂不是容宁没成年的时候开始养,养到现在?容家没人知道! 他和容宁那么多年朋友,竟也不知道! 这一刻,他突兀想起了每年冬日,容宁确实每三日左右会早早回家一趟。他原以为是容家家中有安排。 结果,结果—— 徐缪凌第一次知道容宁那么能藏秘密。更多的却是怒火。容宁才几岁?她怎么可以如此?这对身体多不好?再者说,不带回容家,对得起这人,对得起她未来的枕边人吗? 愤怒刚起来,他想想不对。 差点忘了,容宁是个女的。 这么一想,他更加愤怒:哪个狗男人竟然连女童都不放过?还是容宁花钱养的!得问清楚解决他! 徐缪凌咬牙:“什么时候开始养的?” 容宁严肃思考:“三年前!” 徐缪凌的怒火起起灭灭。三年前,容少将军战死。容宁才在外面养起了人。她看着一直以来如同没事人一样,是将那些痛苦都留在了外面那个男人身上。 大抵,是情感的寄托,而非他想的那么不堪。 徐缪凌冷声:“你们,接触过几次?” 容宁茫然:“啊?” 徐缪凌换了个问法:“你们碰过吗?” 容宁心想,一年见一次都很了不起了,碰个什么啊?七皇子的身板一碰就碎掉。 容宁摇头:“没有,不敢。” 徐缪凌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是和他猜的一样,外面养了个排遣心情的:“行。我帮你养着,等你回来。”要是人不对劲,提早教训教训。 容宁点了头。 两人明明讲一件事,硬生生讲出了两种理解。更离谱的是,还成功将这事算作解决了。 很快有人从楼上下来喊人:“你们不上来了吗?还以为你们掉坑里了。” 徐缪凌和容宁这才折回,继续凑刚才的热闹。 徐缪凌心里头想着容宁这个事,再想到容少将军,很愁。人一愁喝起酒来没了分寸,一杯接着一杯。 容轩是天下之榜样,他之后每一个学武的人都以他为目标。一转眼,他和容宁都到了少将军当年出征时的年纪。 徐缪凌等回过神,酒意上涌,眼前好友们每一个人都看过去三个影。 他猛然间好似看到了容少将军,倏忽拿起酒站起身,抿唇朝着人拱手,将酒往前横撒。 起身的劲太大,徐缪凌眼前更晕,下一刻猛然坐下眼睛一闭,竟是醉晕过去。 这一举动看得容宁目瞪口呆。 好友对着她原地起立,原地祭拜倒酒,原地坐下昏厥。要不是醉过去了,她保证给他一拳清醒一下。 容宁啧了声:“没用。” 旁观反应过来的几个人哈哈狂笑,决定记下这个事,明天亲自登门嘲笑。 酒喝成这样,也该散去了。李古阳强撑着站起来叫小二:“小二!劳烦,帮人都送送回马车。” 大家酒后散去本来该是靠自己各坐马车回各家。今天一群人都喝得迷迷瞪瞪的,于是变成了每个还醒着的,负责送几个完全没意识的回去。 容宁比徐缪凌更早有醉意,没想到最终她反倒醒着。只是醒归醒,醉归醉。 她听着李古阳的叮嘱,听了又仿佛没听,半个字没听进去。她知道李古阳在说话,但也只是知道而已。 容宁上了马车,朝着李古阳点头:“放心,我取经回来,一定把经书借你抄。” 李古阳噎了噎,长叹一口气,去找马夫劝说:“劳烦,把人送到家。” 马夫连连应声:“这肯定。” 容宁被回到容府,一没吐二听话,擦洗干净后,换上干净里衣睡下。 曹夫人和林芷攸知道容宁回来了,自是也松口气安然准备就寝。 但床上的容宁一向来喝多了只会犯困,这一回实在是喝太多了,胀得难受。 她睡了一盏茶后,从床上再次坐起了身。 容宁摸索了一下床底,掏出了自己存放东西的大木盒。大木盒打开,里面零零散散不少东西。 有钱,有摆件,有首饰,有手帕。 她盯着手帕看了半天,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今天要去还手帕。” 醉到分不清今夕何夕的容宁,又取了一张百两银票,嘀嘀咕咕嘟囔着林芷攸的观念:“感恩的心,要用银票表达。” 取好了东西,容宁又将木盒关上塞回床底。 她记得自己还手帕不能告诉别人,二话不说穿了件深色衣服,翻窗出屋,之后往后院翻墙出门,行为麻利的根本不像是醉酒之人。 出门之后,容宁在墙外站直。 往哪里走来着? 哦,皇子所。她要去永安园。 容宁朝着永安园走去。 容府走到永安园有一段距离。此时早已过一更三点,路上没有行人没有车马,唯有巡查的侍卫。 夜禁出行,对于普通人而言太过危险,对于容宁来说刚刚好。 凭借本身直觉,她轻易灵敏避开所有巡查,自然越走越偏,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主路上都有巡查,要避开主路只能走偏。 她停下脚步,被风吹得好似醒了点,随即很快进入愈加混乱分不清时日的微疼地步。 好巧不巧,前头有人打着灯笼坐着马车匆匆而行。 容宁面不改色追上马车,一跃踏到马夫旁。马夫猝然被吓一跳,险些翻车,面露惊恐:“什么人!” 一股浅淡药味夹杂着淡淡脂粉气。容宁掀开帘子,看到马车内的人。神色惶恐的女子看见人,忙开口:“我,我生病取药。” 夜禁时分,疾病者可通行。 容宁进马车,朝着人微点头:“我陪你。” 女子茫然无措,透过帘子望向马车前方的马夫。马夫扭头看进里面:“这位……” 容宁微微后仰:“我也生病,头痛。” 喝多了酒再吹足了风,脑瓜子渐渐逆反起来。现在坐在车里倒是好些。 马夫沉默盯着容宁看了片刻,随后对女子开口:“点个香吧,舒服点。” 女子犹豫,随即微颤着手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瓷座,瓷座上插上香线,再用火折子点上了。 容宁坐在车里,正努力思考着要怎么让人能够将她带到永安园内,慢慢浓重的困意再度席卷而来。 要是她没喝酒,此时早已察觉到不对。可惜她人醉得早没了警惕心,没过一会儿眼眸合上,陷入深沉黑色。 马车滚滚前行,很快到达太医院东交巷附近一处居所。接应的人很快冒出,皱眉:“怎么有两个女的?” “一个半路搭上的,看手糙的,估计是哪家的杂役。里面人呢到了没?药倒了?” “早到了,宵禁前就到了。点了香。” 容宁再度昏昏噩噩有意识,只听到耳边有着熟悉的声音。声音发冷:“凌师兄,把那女子和外面那几个人都给宗人府送去。” “行。容宁怎么办?” “……明早我把她送回去。” “好。” 是七皇子。 容宁感觉身上泛热,如同又喝了几坛高烧。她实在太难受,又趴了会儿。直到微凉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她才遽然睁眼,一下子捏住了试图袭击她的手腕。 眼前有三个七皇子。不对,是五个。 不行,不能碰七皇子,会碎掉。 虽然凉凉的。 她松开手腕,就见面前人说:“你喝多了酒又闻了药香。两个叠加,扩大了香里的药效也加深了酒劲。多喝点水睡几个时辰,明早便无碍。” 听了,没懂。 容宁看着面前的人准备离开,突然抓住了人衣服。年少不知分寸,酒后力大无穷。衣服没撕坏,人给直接扯了回来,险些砸在她身上。 烛火摇曳,人在床边动来动去好晃,眼睛疼。 手里的衣服也凉凉的。 容宁肃然板着脸:“你不要乱动。会碎掉,也会化掉。”凉的会被她热化掉的。 面前的人又轻微动了一下,容宁恼火了。这人怎么就不听话的呢? 这不行。 容宁把人干脆直接拽到了床上。她手脚一向麻利,生怕七皇子跑了,直接扯了人的腰带。 在感受到手阻力时,二话不说一巴掌拍开。 “啪——” 熟悉的动作让两人同时一愣。 容宁抿唇盯着人,有点想不明白:长大了?之前打这一下的时候,不是还是孩子么? 大了还是不听话,要捆起来,不然跑掉了。容宁用腿固定住人,将腰带当绳子,当场将人的手捆在一起,往上一扯系到床头木头上。 宽松衣袖滑落下去,露出紧实的白皙臂膀。极为晃眼。容宁又眼睛疼了,忙将人衣袖拉上去点。拉上去,滑下来。拉上去,滑下来。 “容宁。”七皇子微凉的声音传来。 容宁恼怒:“你闭嘴。” 第25章 第25章 文/乃兮 容宁对上了七皇子眼眸。她眼里看出去的一切如同上了一层朦胧的丝绸。是江南最轻薄的贡品蚕丝,能看得清一切,却又带着让人心痒的模糊。 七皇子一双眼也不知道是像谁,每回看人都如同眼里只有对方似的。眼眸黑色深邃带着水雾。年少时令人心软,年长后意外蛊人。 她抿着唇,不知不觉手不再拉扯衣袖,而是发起了呆。 呆了两下,她又想起:“你受伤了。” 七皇子受伤了,在腿上。 她带药了吗? 容宁视线下移,一边感受着脑中眩晕,一边扯起了七皇子裤子:“我闻到了血腥味。” “容宁,住手。”七皇子的微凉声音再次传来。她注意到七皇子用力将手往下拽,试图挣脱束缚。 七皇子挣脱不了。她系的带子只会越挣脱勒得越紧。 正经人怎么可能让醉酒的小混蛋住手?容宁不舍手上的凉意,慢吞吞继续动作,直至恍惚想起她其实给人上过药了。 该是看看是不是伤好了! 容宁再察觉到七皇子试图抬腿的这一刻,毫不犹豫往后挪了挪,将裤子退到人脚踝。这样脚自然难以挣脱。 腿上淡淡的疤痕时隔多年已几乎看不清晰。年少修长的腿依旧白皙,但比起当年的白皙软嫩,如今看着结实得多,绷紧的边沿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 容宁摸了摸,感觉微颤的紧绷凉意细腻地在挽留她的手。军中那么多侍卫,哪怕是再怎么被宠溺养出身,也没有一个能长出如此漂亮的腿。 再朝上看,衣衫凌乱松垮勉强遮掩。双手被向上捆着,胸口被挤压在一起,看着是活色生香。穿着又好似没穿,少年郎脸上的薄红皱眉,将一年又一年城墙上的疏离打破。 躯体的差异让容宁又发起了呆。 既然没事,那是不是该睡觉了? 刚才好像也没化掉,那就是可以抱着睡觉。 容宁顺从本心褪去了外衣安分躺下。她往边上摸索了两下,将缩在最里面的被子拉扯出来,盖到两人身上,随即高高兴兴抱上七皇子。 就如口渴者终于找到一口井,如饥饿者见到满汉全席。容宁本就如同小火炉,一点点贴紧后愈加感受到舒适。躯体远比衣物令人愉悦。 分不清是衣物熏香还是人身上自带的香,浅淡好闻。 她将脸贴了上去,扣紧怀中人。不知是不是双手太过用力,还是碰触到了哪里,她听到了一声闷哼。这一道声音如同打破了什么,让容宁恍惚间松了松手。 可是,谁能忍住不抱喜欢的东西呢?转眼她又缠了上去,索求着那令她头皮都发麻的微凉惬意。直到意识消散,缓缓陷入昏睡。 …… 不知过了多久,容宁本能察觉该起身,又感受到了浑身疲软以及额中欲裂。 头好痛,好像要长脑子了。 容宁睁开眼,猛然对上了光洁的皮肤。她几乎停滞了呼吸,僵在原地。再微微仰头,她看见的是闭着眼皱着眉的七皇子,以及被捆在上方的双手。 手腕处红到几乎泛紫,手掌的颜色也与臂膀不同,看得出有挣扎的意图但失败了。 脸颊上泛着浅淡的粉,不知道是气恼过度还是睡得太过暖和。 总之,看上去十分糟糕。 救命—— 容宁顾不得头痛到要死,飞速上前把七皇子手腕上的带子解开。 罪证要带走。啊,不对,这是腰带,不是自己的。 那留下。 容宁根本不敢看七皇子醒了没醒,掀开被子想给七皇子重新系上腰带。不掀还好,掀开后容宁险些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裤子……没了?身上的压痕,她搞的? 她塞进腰带,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床。猛然注意到自己还有个外衣,抓起外衣穿起鞋就朝外狂奔。 大力拉开门,小心关上门。 容宁像被十八只野狗追一般朝外奔走,不敢回头。她跑出了很长一段路才记得认一下地方,仓皇无措反应过来要先回容府。 她快步朝着容府跑动,衣服都是路上穿的。 正门后门不敢走,容宁翻墙进容府,看到了自己翻窗没关的窗。 很好,她昨天醉酒的出门路线非常清楚。 今天开始就戒酒。谁叫她喝酒谁就是图谋不轨想要害她。 她麻木从窗户回到屋里,也不打算睡觉了。 留在京城,她恐怕时日不多。 闹成这样,简直是不成婚就结仇。 容宁算是醒了酒,但宿醉头还在痛。她面无表情顶着头痛,把这些天家里给准备的行李拉出来,打了个轻装上阵的包。 出征打仗不是游山玩水,行李是越少走起来越方便。 她换了身校尉服带着包从正门出去,没有和容府上下多解释,找到人直说:“我去军营了。” 马夫刚拉来马,她带着马就跑,头也不回往城门口去。 门口负责开门的杂役很是感动,目送人走的同时替人找好了理由,和身边的马夫感慨:“小姐真是善良,不忍心家人离别伤感,说走就走。我现下去与夫人说一声。” 要是容宁听到这两句话,肯定也能很感动,感动于杂役如此瞎编的理由。 宵禁这时已然结束,城门口值守的侍卫赶早来开门。 此时天蒙蒙有光亮,这城门向来进出人少,门口人零散得很。令侍卫全然没想到的是,他刚到地方,就看到容家小校尉蹲在马匹边上,托腮惆怅啃干草。 她的爱马此时跟着一起啃干草,动作整齐划一。 侍卫朝着人恭敬拱手:“容校尉。” 容宁抬了抬眼皮子,取了嘴里那根干草,忧愁:“开门啊。” 侍卫和伙伴对视一眼,很快前去拉开门。 容校尉的三千士兵要出征,圣旨下了,时日其实是容校尉自个订的。才三千骑兵,皇帝不会来给人送行,但通常会有朋友亲人送行。 原以为容校尉和京城中不少人关系不错,会让很多人来送送,没想到会选择避开送别赶早走。 容宁见门开了,起身牵着马出城,摆摆手:“走了。” 两侍卫连声:“祝您旗开得胜!” 容宁回过头拱拱手,算是谢过了。 谢过之后,自是去找自己的三千骑兵。 军营里的三千骑兵这些时日刚到容宁手下。容校尉以前手下也没兵,他们对容校尉带兵的方式不熟悉。 这些时日,他们当中不少从以前容少将军的带兵风格中,揣测着容宁会如何带兵。 然而这一日出征也是他们第一次深刻认知到,容校尉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城门刚开,三千骑兵猝不及防就被全部叫了起来,跟随容校尉踏上征程。 不按理出牌归不按理出牌,该做的事容宁一个没少做。征程路上,行军、整顿,一切顺畅不需要半点普通士兵思考动脑的地方。匆匆赶路,三千骑兵的粮草没有一刻出过意外。 她注重的这些细节让骑兵们没有对她产生轻视,反而让骑兵们从中看出了她的谨慎与未雨筹谋。 骑兵们钦佩着年少的容校尉,秣马厉兵,准备到边疆一展身手。 没一个骑兵能料到,白天常常一脸肃然被钦佩的容宁,晚上入眠便陷入苦恼,满脑子都是喝醉酒之后的事。 碎片式的记忆零零散散充斥在脑中,每一样闪现出来都能让她恨不得原地打一套拳。 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酒醒睁眼后的一切。 没掀开被子就够离谱,掀开被子离离原上谱。 容宁回过头想整个事:不知名女子和马夫想要设计七皇子,她不小心闯入这一场计谋。最后七皇子妥善处理好局势,将人送往宗人府。 很合理,一场拆穿坏人计谋拥有好结局的事。 结果多了一个她。 擅自闯入马车的她原本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可她容宁硬生生将自己从最无辜的人,变成了最不无辜的人之一。 她不是没想过写一封信给七皇子,说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大家忘个干净就好。”但七皇子怎么想?他从本来无辜的人,变成了全局最惨烈的人,没有之一。 七皇子不要面子么? 这种事情当没发生过,连写这封信都不要写。总感觉才是对两人最好的处理方式。 容宁眼前再次浮现场景,痛苦闭上眼摊平在帐篷内:救命,赶紧到边疆吧,赶紧开战吧。这赶路的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了。 当她终于日夜兼程赶到北疆,带着三千骑兵与她亲爹碰头,京城传到边疆的各种消息也顺其自然入了她的耳。 “二皇子与五皇子串通御医,密谋陷害七皇子。让七皇子的名声毁在身体欠佳还夜夜笙歌触犯宵禁上。 “幸有七皇子师兄凌子越赶来救场。 “即便如此,可怜的七皇子还是被几番折辱。当然七皇子大抵是看在兄弟情面上,在圣上面前表示他没被折辱,问题是个人都能看到了七皇子手腕上的红痕!半个月都没褪。” 容宁面无表情听着军营帐篷里的军官绘声绘色讲着:“七皇子眉头一锁,不愿多谈。陛下见他如此,更是重惩了二皇子与五皇子,也肃清了一遍太医院。” 容靖虎坐在轮椅上。 几年的战火让他身上重又有了定国公的威严。他想得更多:如此一来,提出要多开惠民医馆的大皇子也受了波及。 几个皇子里,只剩下七皇子得到了陛下更多怜悯。 一箭多雕。 容靖虎没多说,只微微点头:“七皇子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容宁,内心沉重。 怎么隐隐有种七皇子要得势的错觉?她以后回京城不会被七皇子穿小鞋吧? 第26章 第26章 文/乃兮 从帐篷中出来,容靖虎推动着轮椅,缓缓带着容宁在不算平坦的道路上前行。 他望着前方搬运石头推着平板车的士兵,问容宁:“感觉如何?” 风自由放纵喧嚣吹过,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沙尘。来往的人数量极少,穿着粗布麻衣,没有京城繁华。街头巷尾点燃的灯火与夜幕中绽开的烟火,似乎是遥不可及无法想象的东西。 容宁这是第一次到边塞。这里是容家世世代代驻守地之一。 “贫瘠、无聊。”容宁看到城墙边角上生长的野草,抬眼见到几个士兵在窥见他们时猛然亮起的眼眸和提起的精神,“又充满希望。” 容宁侧头朝着亲爹肯定:“我要是不来,肯定后悔一辈子。” 容靖虎轮椅停下:“这里和京城仅隔五百里。真要打仗,战局常常在千里左右的地方。” 五百里对急行军而言,快马加鞭回京城不过一天。 士兵行军不同。容宁这一次从京城出征,算上中途碰上的雨天整顿以及到达地方的落脚整顿,总计花了十二天。 容宁点了头,抬手指向更西北的方向:“我知道在那边。我会从这里的帐篷过去。” 这里众人暂住帐篷,是因为当地正在建造一座新的月城,也就是所谓的瓮城。这是专门建造在城门外的小城,只为了守护城门而建。 容家在边疆驻守那么多年,怎么都不可能天天住帐篷。他们除了打仗之外,从开国至今如不辞辛劳的蜂,一点点将前朝的长城搭建得更为完善。 敌军来犯,先遭遇瓮城或罗城的守卫,再遭遇护城河或埋满陷阱的沟渠,其后才能对上城门。边疆的城墙与这一道道的防线极为实用,当突破到城门时,烽火早就点燃,守备军倾巢而出,为一方百姓付出生命。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城哪怕所有人被饿死,城都未必会被破。百年来的镇守边线,又岂是轻易能破的。 她爹为了迎接她特意赶过来住帐篷,同时也巡视着这边瓮城建造。 容宁眼中带着兴奋和野心,不甘于在瓮城:“三千骑兵不该用来守城,而是该用来打仗。他们属于奇袭兵。陛下允许我带领三千奇袭兵,只代表了一件事。” 她收回手对上亲爹的眼眸:“陛下盼着我传捷报回京。” 盼着她真的可以去替兄长报仇,去杀死那诡谲阴险如今登基的敌国新帝王。 容靖虎深深注视着女儿。他还记得容宁出生时是多柔软的一小团。一转眼,面团已经成了桀骜不驯的校尉,从锦衣玉食的容府奔向荒芜的边塞。 他清楚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也知道面前的女儿在想什么。 “在军中你要自称‘属下’。”容靖虎沉下心转了个方向,“你没杀过人,先从接生和杀牲畜开始练心性。” 容宁刚还在和亲爹装模作样,现在极为震撼住:“等等,杀牲畜我能理解,还要接生?这是要学的?”军中有孕妇的吗? 容靖虎身边的人忙解释:“边塞牛羊马都很重要。趁着现在暖和,生出来好养活。除了这些,平日里咱们还有一部分人要负责去种田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知道生之可贵,才会为了这一切而拼命,向死而生。 于是腿脚不方便的定国公离开后,年轻的校尉被古怪的军令淹没。 容宁这么都没有想到,她匆匆赶到边塞,其后驻守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迎来她爹,第一个任务是去给马接生。第二个任务是去宰老牛。第三个任务是下田拔草。 一会儿浑身血呼啦差的,一会儿身上泥腥干裂。 在瓮城建造的头一个月,容宁彻底没了京城养出来的模样,与当地将士混成一堆。她在侍卫营里学的那些个带有一定观赏性的比划招式,直接被改动成简洁杀伤力更强的招式。 从点到为止的切磋变成战场上的你死我活。 到第一回上战场时,她手上拿着银枪,腰间配着一把刀和一把匕首。马匹边上佩有弓和箭囊。她几乎可以无缝衔接用各种兵器。 此时就如她之前所料,新皇登基当然要表现出他的强势。很快就有敌人流窜试图来骚扰瓮城打探消息。她身着铠甲,带着五百骑兵分散包抄,将来打探消息的一小支队伍杀了一半,活捉余下。 善待俘虏在她这边根本不存在,捉回来就要种地干活。干了活才能吃饭。 区区校尉终于在这一刻,朝着所有人展露了一点她的统兵与作战能力。 可惜大抵是这位部落新皇认为小地方不值得大投入,便没有再浪费人力来攻打。他与容靖虎将军在又五百里开外你来我往多次,双方都没有讨到太多好。 很快这位新皇又去拿隔壁两个部落开刀。 容宁收到消息的时候深深叹气:“哎,这个常青的萝卜怎么就不来打我呢?” 至今还只是一个小校尉的容宁,只能统兵三千。她与身为定国公的容将军相差好几个等级,她爹一个军令下来,都要通过好几层才传到她这里。 就像她名下的三千骑兵也分等级,三人职位仅次于她,各管一千人。一千人中又有十人地位稍高。其余人才是普通骑兵。 容宁忧愁:“不会要等萝卜黄了才打我吧?” 其中一位千户长忍不住反驳容校尉:“容校尉,人叫罗卜藏青,不会变黄。更不叫常青的萝卜!” 另一位千户长沉默:重点是人家根本不是萝卜。 容宁幽幽叹气:“算了,管他是不是萝卜。我们去练练兵认认路。” 半点军令没有收到,每天只能带着骑兵轮流出去训练。 众人听从吩咐:“是!” 韶阳二十六年转眼入冬,进入到二十七年。 冬天的边塞愈加寒冷,容宁与骑兵们有了屋子可以住,却也被边塞深深震撼。雪能够比鹅毛更大,挤压淹没大地。马一出门,雪能埋到马匹腹部,几乎无法正常出行。 雪挤下来后几乎无法化开。 野心勃勃的罗卜藏青啃下了更多的土地,也不再攻打别的部落,而是选择暂时休战,调养生息。 容宁双手穿上了手套,带着骑兵们拿着长枪去老百姓屋顶上戳雪。要是不将雪戳下来,老百姓的屋子会承受不了积雪而坍塌。当然,门口的雪也要铲走一些,不然一开门雪就能淹到屋里。 谁家过年要是需要宰杀牲畜,她也会屁颠屁颠带着人一起去帮忙。 这是她第一次不在城墙上过年。 容宁给京城回了一封信,详细说了她在军中的日子。 信纸写不下太多字,只能简略说说。到最后的时刻,容宁不由自主写上了:原来边塞是这样的。 原来爹爹和兄长在边塞过的日子是这样的,以前收到的信件里的字句,终在她眼前展现。 而在军中,家里的信件也很快到来。 容宁看着信,想着:原来每回爹爹和兄长收到信时,心中是这种感受。 极为偶尔,容宁也会想到好友们,想到七皇子。 想到好友没什么问题,每次一想到七皇子,容宁就原地起立,耳廓滚烫但面无表情到屋子门口开始练武。 死去的记忆突然袭击了她!太恐怖了! …… 春日到来,冰雪初化,容宁的军中生活终于有了变化。军令下来,她收到了一张地图,需要带三千骑兵分散深入西北方大漠。 她看着地图眨眨眼:“哇哦。” 字里行间,容宁感受到了她爹的意思。容家真正的复仇要开始了。没有谁可以得罪了容家,还如此嚣张活下去。 容宁拉着三个千户长讨论了一番,先确定了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我们这回要干的事,主要是探路。我们兵分三路,再到这里聚集。” 地图上不能乱画,她在地图上用一个小旗摆在了一个小城前面,再用砂砾撒了三条弯曲的路:“这座小城是五十年前通商时造就的小城,没有防护,如今也就是一些部落老百姓在里面生活,算半个废弃的小城。住要构建防线,容家都懒得打下来去造城门。连萝卜头,哦是萝卜,也没打算在里面住。” 三位千户长齐刷刷哽噎无言:都说了人家不叫萝卜!也不叫萝卜头! 容宁说着:“但这里是一个临时休憩的好地方。我们可以让一部分人在里面藏一些粮草。留些人隐匿身份看守。要是察觉不对就直接烧了。” 她又取了一点砂砾,在小城那儿绵延了一条新的线路,通向了远方。她眯细起眼,在远处又丢了两个小旗:“这条路,我们这一回就探一探。要是碰见敌军,随机应变。要是萝卜头打算天暖和了就开战,这两个地方周围取水方便,是最有可能扎营的。” 三位千户长:“是!” 容宁和人商量好,抬头看向跟着自己练了半年的兵:“我们这一回,我只接受两个情况。一种是完成上面给的探路任务,另一种是,功冠全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她哪怕是从军,也要拿到最大功绩。只有这样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将军,才能成功替兄长报仇。 容宁肃然下令:“整队!出发!” 一声令下,三千骑兵很快整理好武器,带上干粮和水,整齐列队。他们快速赶路,硬生生赶出了急行军的速度,日行百里。 经过足够休整,他们确定好路线分散开来,前往西北大漠,一点点探索起无人值守的区域,确定沙漠中的各种危险以及水源所在。 第27章 第27章 文/乃兮 大军出征需要配备塘骑兵,每塘五人,共计二十四塘。 塘骑兵要负责的就是侦查,并及时将所有信息最快传递回统帅的将领那儿,让人可以最快做出决断。如果距离远,他们传递信息时靠的是旗枪和信炮,如果距离近,靠的就是口口相传。 容宁出发考虑人数有限,暂时只精简设置了十二塘,每千人中有二十人负责塘骑兵的任务,每人之间相距一里,先行在前方观测有无异常。 旗颜色极多,红色说明遭敌袭,黄色说明碰见敌人,白色说明敌人很少,青色说明敌人很多,黑色说明前方有地势问题。一旦发生重大问题,这几个骑兵可以直接来向她汇报。要是遭遇敌袭敌人太多,这些骑兵也被允许告知大军信息后快速逃离战场。 逃离战场的塘骑兵,只要给出了消息,回营后依旧能直接计斩首领的大功。 人命只有一条,如果不允许人逃跑,谁乐意在前面用生命去探敌情? 即便如此,容宁还是感觉到西北大漠探查的不易。到了大漠中,漫天都是沙漠,此起彼伏的沙丘可以告诉人风向,却很难告诉人更细致的方向。 头顶的太阳可以指一个大概方向,不可能指出敌军方向。看似笔直在朝前去,走到半路道上还是会产生一些自我怀疑:真的该往这个方向行进么? 地图上标注的水源所在,其实每年都会有所变化。 容宁只能尽可能让三千骑兵带足粮食和水,让他们能更多靠随身带着的东西,去探索这一片黄沙地,而不会轻易陷入到濒危境地。 沙漠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日晒时,穿着轻薄里衣都会觉得热。不过不能脱,脱了必然会晒伤。晚上夜宿则将所有衣物套上还会觉得冷,必须要想办法聚集在一起取暖。 行军的将士们赶路时沉默无言,到晚上休整的时候一个个皮痒。 没办法,什么样的头就有什么样的兵。 容宁能抱着碗筷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到每个锅里去蹭一口饭,并且依次点评:“哎,你这个面粉有点夹生啊,不好吃。我宣布今天是三小队的饭最好吃。” 士兵们便能不服:“我不信,我尝尝。” 尝是没尝到,一个不慎为了谁的饭更好吃打了起来。 打架的很快被容宁罚着去检查骑兵们的帐篷以及喂马,有几个脸上肿着却安分得半点看不出一个个年纪都比容宁大。 当三支队伍在半废弃小城碰头,容宁得到了两张新的地图。她将两张地图和自己那张拼在一块儿,汇成了一张更新更全面的地图,誊绘后由一个小队专门负责送到定国公容将军手里。 将任务完成一部分,容宁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带上后勤兵和千户长:“走,咱们去花钱!” 众人:“?” 容宁花了点钱补充了一下粮草和水,很快又光顾了一下当地部落的摊子,买了一堆“礼物”。 她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带着自己三个千户长,把每个摊子都逛了。她学了一点部落的语言,用半听不懂的话和人沟通:“这个,布,带毛!好看!” 她掏钱买了,丢给一个下属:“送你了。” 年纪轻轻但已经成婚,孩子都有了的下属紧张且懵逼:“啊?这不太好吧。” 容宁摆手:“没事,我有钱。”说着又翻出两件土黄色带毛皮的大披风,丢给另外两个下属:“来,送你们。跟着出门来怎么能不买东西啊!不得给家里邮点东西?” 小摊贩傻愣在那儿,拿了钱后都没能回过神,最后和隔壁的摊贩面面相觑。 部落里布很难得,肉、毛料以及乳味的东西反而更多。当然,这种带毛皮的大披风哪怕用的是拼接的碎皮,实际上也实在不便宜。 摊贩们不是没能看出面前的人肯定是当兵的,但他们普通老百姓,最多能做的事也只有让小孩子往里躲好点,紧张用结巴且带口音的官话和容宁做生意:“您,要这吗?” 年纪轻轻的容宁仿佛一个纨绔败家子扫视了一下:“要吧。哎,这个是兽牙吗?看上去有点意思。挺好的,也买了。” 如此这般,容宁一口气买了不少东西,雀跃全让下人给搬回去。 暗处两个明显棱角分明眼窝深凹的异族人,悄然对视一眼。一个异族人很快离开,匆匆跑去一栋屋子后面,骑马离开。 容宁招摇过市足够,带着人折返。 她把东西全部分下去:“来,每队的塘骑兵都拿上,回头就装作部落人。旗子武器都给我藏好一点。整顿好了分成两队出发。这两个点要是到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快些撤。探到了消息就是胜利。” 三个千户长很是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容宁的意思。部落没有长城关口等防御措施,他们为了防止被攻打,多是留下眼线。部落是可以突袭的游牧,御敌中将探查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这种废弃小城肯定有“眼线”在。 容校尉是预判了敌人的预判! 三人钦佩容宁,按照原计划留了一部分人在小城中,听从军令分为两组,以撤返当掩护,离开小城,绕路前去探下一个水源聚集点。 被预判的异族人很快赶到地方,真快马加鞭将消息送了上去。 帐篷内刚转暖,很多保暖的兽皮还没撤下。坐在中央的青年眼眸狭长,头上辫子扎成一股又一股,用带着色彩的布条装饰。他胸前挂着一圈野兽牙齿的装饰,脖颈处还有一道极为显眼如蜈蚣一般的陈年伤疤。 他听着人说着关于“容校尉”的消息。 帐篷里一群人很是想不明白:“容家不是就剩一个残疾和一个女娃。他们还真的让一个女娃娃上了战场?” “带了上千的骑兵,也是胆子大。” “哈哈哈哈才十六岁,出来一趟也只知道买东西,哪能知道打仗!怕不是得了谁的眼,过来混点功绩。” “他们女子不能当官,混什么功绩?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回去生孩子。” 一群人哄笑起来,对这位容校尉没有丝毫看得起。 “他们在探路。”罗卜藏青一开口,哄笑声便戛然而止。 他的声音放得和缓,如同水中蓄势待发的毒蛇,一点点嘶嘶准备吞下数倍于他的猎物:“容靖虎打算攻打我们,让骑兵先行探路。今年夏或明年夏,就是他探到足够消息,大举进攻的时刻。” 容校尉是男是女不重要,几岁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军即将来袭。 罗卜藏青看着帐篷里这些看似魁梧,实际上多盲目自大的家伙:“杀了他女儿,一旦他下令有误,就会被认定是丧女冒进。你们,谁去?” 一位络腮胡,头上围着宽布条的壮士出列:“臣恳请出战!” 罗卜藏青微点头,冷声残酷:“要是连一个女子都打不过,不用回来了。” 壮士咧嘴:“是!” 容宁是负责探路的,也不是没想到对方要是发现他们,直接带兵来打他们。只是对方如果想要奇袭,必然想不到会和她半路撞上。 到时候毫无准备的人,是对方。 当瞅见远方举起的黄色和白色旗子,容宁扬起唇角:“下令,全军出击。” 早做好战斗准备的骑兵们,双腿一夹,在前方领兵下快速冲向了举旗的方向。日夜练兵大半年的将士们,终于再一次见了血。 黄沙遍地,滴血落在上方发出滋滋声。容宁取下了背上的弓箭,居于远处狠狠拉开长弓,朝着人群中最为显眼的敌方旗子射去。 “咻——”长箭破空,竟直接折断敌旗,更射向了后方的异族人马。 容宁收回弓箭,手持银枪:“杀——” 失去一枚战旗,如同被绞杀了一次士气,这哪能抵挡得住一群渴求功冠全军的野心骑兵。一千五的骑兵直接将异族队伍冲散。 容宁用的银枪,出枪收枪比旁人用刀剑更为便利。她从来不会以弱点对抗别人强处。用刀剑力气一旦过大,收刀剑时所需要的力气只会更多。 银枪不同,最适合她。 她看见了其中的领兵,那体型比她大一倍几乎能压垮战马的壮士。她吼了一声:“开道!” 一群骑兵手上动作比脑子还快,几乎硬生生给容宁用刀压出了一条快速通过的道路。 容宁和那位壮士几乎进入到一对一的骑马对冲。她双手持枪,对方双手持着一把巨大的弯刀。双方冲几乎交错的瞬间,容宁的枪竿与弯刀撞上。 她几乎是眼内闪过了一丝笑意,任由惯性将她与战马分离。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用力的,只见她身子一扭,硬生生旋转银枪借着力攀上了敌人战马,取出腰间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抹脖杀。 鲜血喷溅在她脸上,而敌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容宁把沉重的尸体往地上一推,把敌人的战马骑回自己老家。她一声口哨,把自己冲到敌军处的爱马呼唤回来。 如此一来,战局已分明。 容宁高兴喊着:“敌首已灭!清场!投降不杀!” 骑兵们跟着吼:“投降不杀!” 很快这一支人数并不算多的异族兵,并想要战功的骑兵们杀得杀,抓得抓。容宁让七百骑兵压着这些俘虏清扫战场并回去,带着余下八百骑兵去继续完成探查任务。 太过高兴,她亲自跑在前面探查,混入了塘骑兵之间。 当她到了点,隔着大老远发现隐隐约约帐篷的时候,内心“哇哦”了一声。这不得烧个粮草助助兴? 第28章 第28章 文/乃兮 大量骑兵出动会让地面震动,容易让敌人发现。 但好巧不巧,这儿是大漠。马载着骑兵,而骑兵穿甲带武器极为沉重。在沙漠中,为了不让马蹄陷入沙漠,容宁改过三千骑兵的马蹄铁,特意让马蹄贴宽大了些。 所以她的骑兵快跑时容易让人发现,慢走时又不容易遭难,还极为能藏。 更巧合的一点是,敌人刚刚出发没多久,敌方军营中正是松懈状态。容宁又恰好让一部分骑兵把俘虏送了回去,以至于容宁身后总共就八百骑兵。 人数少更好藏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前方隐隐约约的帐篷人数实在太多,强攻不了,只能用计。 容宁满意。 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可以自己创造的嘛! 容宁和容轩同样出自容家,在作战上所学一向有相似之处,但从性格上细窥,就能知道两人真正统兵时必然差别极大。 容轩是被看重的容家下一任定国公,容家少将军,对局势把控向来稳扎稳打。他手下兵力充足,一个军团就有一两万人,更别提他手中不止一个军团,还可以轻易调动别的将士来帮助他达成目的。 这样的性子镇守边塞很合适,但碰上罗卜藏青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免不了落了下乘。 容宁不同。她身为女子,暂无任何功绩,至今为止第一回拥有了三千骑兵。她又深刻知道久经沙场的各种老将即便是会帮她,也多不会有多积极。 说得难听一些,就是人权势一高,不管有没有统军才能,多刚愎自负。不管是边塞的将士还是罗卜藏青,哪怕面上不显,内心对年仅十六的容宁都有一种骨子里带来的“轻视”。 复仇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容宁思想没问题,在练兵的大半年以来一直想着如何以小吞大。罗卜藏青是一个极为擅长以小吞大的人,容宁当然也学了一点罗卜藏青的方法。 想要以小吞大,要让对方的“大”分散。当这些“大”分散了,她就能迂回去击破,最终王对上王。 她慢吞吞往后撤走,找到塘骑兵挥了青旗。挥舞结束,她也差不多撤回,很快碰到了自己的千户长。 容宁吩咐只拥有八百骑兵千户长:“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先分散队伍藏起来,然后到了晚上入睡寅时左右,找高地怎么偷袭都行。偷不到人头,拿火箭射出去烧点东西骂两句都行。不要恋战,偷完就跑回小城。保护好性命。要是敌人攻向小城,你们立刻回撤就近求支援。” 她自个飞速点了十个人:“这几个人跟我走,我们去找另外一支队。” 骑兵们领命,十人出列跟上容宁,余下人则十人一小队四散隐蔽起来。 这种方法其实相当危险,很容易被敌军发现,一小队一小队就此歼灭。没有几个人面对十倍百倍于自己的敌人,能够产生破釜沉舟的心。 容宁就是敢,还这么吩咐了。 西北大漠与京城不同。京城一更三点宵禁天色已全黑,大漠里一更三点太阳还在脑袋上晃悠。容宁骑马快速前往目标识的另一处,与另外一千五百骑兵汇合。 另外一处水源,有帐篷,有游牧民族暂时生活,也有罗卜藏青留下的眼线。一千五百骑兵探查完后,发现眼线,果断杀掉了罗卜藏青安排的人。 他们正打算撤离,没想到迎来了容校尉。 容宁找到了一千五骑兵,下令补充水和粮食,带着人马再次上路。这次她选择绕了一圈,绕到之前帐篷的后方,距离较远的沙丘高地的背处。 她将帐篷连接起来,用煮饭的锅舀了沙子到帐篷上遮挡住马匹和人,藏匿起任何看起来极为刺眼的色彩旗子。风沙吹过,一群人闷声不吭潜藏其下。 当夜幕降临,寒冷蔓延。异族人部落里点起了篝火。当寅时到来,哪怕是异族人也进入睡梦中。八百骑兵白天沉稳了半天了,终于眼冒绿光犹如野狼一般,摩拳擦掌开始了对异族人的骚扰。 这边十个直接冲过去先把巡查的守备给杀了。 那边十个摸到了水源边上,把水源边上的守备也杀了,忍不住还偷了只羊。 杀完抢完就跑,半点不恋战。 当有信炮上天,军营中出现了骚动:“敌袭!敌袭——” 这群早有准备的骑兵亢奋取出准备好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对着帐篷处射杀起人。有几个更是果断选用火箭,半点不留情面,硬生生将八百骑兵搞出了八千骑兵包围的涨势。 骚扰完就跑,边跑边骂。边塞战士学异族语言,学的最好的肯定是“多少钱”、“谢谢”以及各种脏话。有些脏话他们自个都不懂具体是什么意思,先骂了再说。 在这样的突袭和骂战中,回击很快开始。 但是这群部落的异族人很快意识到,这群骑兵太分散了。分散也就算了,各个逃跑的路线五花八门的,比水蛇都会扭。再加上天黑,哪怕有漫天繁星也不比白天,很难难打中人。异族部落的人险些要被气死。 穷寇莫追,但这种小崽子都打到面前来了,不追一下简直能气死。于是很快有壮士整队,带兵前去追杀。 隔着老远的容宁低声问着身边贴地听声音的人:“咋样,听出什么来了?” 这看上去精瘦的骑兵长了一对招风耳,很快回答:“追出了一部分人,但大部分守在部落营地里。有了警惕心,不好打。” 容宁应了一声,对萝卜头的警惕心有了新的认知。 但无所谓。 一个时辰之后,一千五百骑兵掀了帐篷,如同刚才八百骑兵一样,四散开来对着部落营地一阵突袭辱骂。有几个凶猛的几乎差点冲到人帐篷处,硬生生扛着伤带回了几个人头,才畅快扬长而逃。 开玩笑,京城武斗第一的容宁带出来的兵,怎么可能在单兵出击时把命丢在这种地方。逃起来飞快,绝对不留丝毫犹豫。 第二次袭击,罗卜藏青终于走出帐篷。 他身边一人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瞧着壮硕且凶狠,问罗卜藏青:“陛下!可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本来草原上的雄鹰不该用“皇帝”、“陛下”这种称呼。然而自罗卜藏青的父亲开始,他们已经不再认为自己不过是区区小部落。他们拥有国,有国民,也可以如同大乾一般拥有皇帝和皇子。 于是这些称谓自然被搬到了部落,还设立了年号。 罗卜藏青察觉到部落的混乱,凝视着远处,听着有人回来报告情况,很快摸清了对方的策略,只是想要骚扰他们。 但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就为了惹怒他? 边塞大军并不在这边,细作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容靖虎的目的只是为了探查,不可能毫无声息派人前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部落里的人如今憋着一口气,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怒火。要是不追击,恐怕影响士气。要是追击,实在收效极少。这容校尉总共没多少兵,分了两次偷袭,全杀了都没几个人。 就好像被一个小无赖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 打回去觉得自己愚蠢,不打回去又憋屈。 罗卜藏青下令:“快天亮。带一千人追击。半时辰后折返。” 他身边的壮士:“是!” 小无赖容宁没跟着去打部落。她扒掉了一个异族探查小矮个衣服,果断套在了自己衣服外面。没办法她年纪小,身型不比这些游牧民族。 叠穿之下,她瞧着壮硕极了,脑袋抹得血呼啦差的,自己人都认不出。她的爱马被放飞,自个跑去混入敌营,奋勇演戏,演着演着带着一个异族人的躯体拖回部落。 拖回后她很是悲痛,又因为太过不起眼,成功跑到了伤人区。伤患要用药,而药和粮食都是贵重物资,哪怕不放在一起,也几乎在差不多的地方。 她知道对于部落而言,干净的布其实很是珍贵,于是优先准备烧给人包扎用的布。容宁纵火的本事在京城中得到了充分锻炼,放火后就跑,赶紧冲去疑似放粮食的地方烧一把。 本来部落就被各种火箭射中,一会儿这边起火,一会儿那边起火的。很快有人发现两处关键地方失火:“快!救火!” 只是这个时候部落贮藏的水全然不够用。他们得去打水来扑灭火了。 容宁闻了闻,发现部落干粮多是肉干。肉干烧起来还怪香的。 带着浓郁香气,她又奋力开始伪装起救火的。 一个救火,她随后又发现部落里还有被吵醒了的牛羊。天呐,牛羊!吃草的!容宁高高兴兴去把牛羊的粮食给烧了,大门给开了。 受惊的牛羊咩咩哞哞大叫着冲出来,慌乱想要求生,将本就混乱的部落搞得更加混乱。 谁都没想到她胆子可以大到这种程度。 就连罗卜藏青都没料到。 容宁在边塞过了大半年,懂一点养牲畜,但想也知道不会放牧。她极为惋惜这回带不走更多的战利品,愉悦偷了一匹马溜出去,途中遇见异族“同僚”,干脆利落解决,躯体藏好丢在隐蔽处。。 马匹狂奔,身后当然有人发现不对。 连银枪都没带上的容宁,身上如今其实只有一把匕首。她隔着极为远的距离回望,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攀登上帐篷上的男人。 男人举起弓箭对准了她,肃杀之意尽显。弯弓松手,狠意决绝。 长箭破空,容宁恍若中箭一般从侧面坠马。不过片刻,她又提溜上马。 哎嘿,打不着。 容宁作为最后一人冲回,从胸口扯出了大乾的旗子。她将旗扣在身上,用它告知着对方:这回小胜。下一回再来,就是要你狗命了。 第29章 第29章 文/乃兮 “容校尉发现敌情,很快通知塘骑兵,并与大队伍碰头。其后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 “她不仅将自己所在的队伍安排进去,还将尚且不在此处的另一支队伍也考虑了进来。这时罗卜藏青的探子却一无所觉。” 当初在帐篷中绘声绘色讲京城皇子二三事的军官,此刻在容靖虎那儿慷慨激昂讲起了容校尉如何带兵打罗卜藏青,重点描述她单刀骑马成功逃离。 战后当然要统军功。 容宁所带的三千骑兵有受伤。可比起他们微不足道的伤口以及粮草耗损,其所作所为可以记上一件不小的功。 首先在探查地形地貌上,容宁兵分三路,特派了塘骑兵,几乎将边塞与罗卜藏青部落中间一整片沙漠区域都探了个清楚。 其次,她找到了罗卜藏青现在的位置,杀了人头回来,其中更有一名敌方小将。 最重要的是,她带着人让罗卜藏青整个部落吃了暗亏。毁了人住的地方,烧了一部分吃食,也弄翻了人养着要吃的牛羊,至少让罗卜藏青休整都要休整一月左右。 大乾的兵力一直都比部落战力要多。可以说如果大军出征,容靖虎身为定国公,只要得到皇帝准许,可以调动三十万大军。但一般而言,他平日至多只能调动十万。 罗卜藏青如今有三万精兵,经过败仗之后也只是稍损千人。且这些精兵属于游牧重装精兵,随时西北沿线游走。 大乾边塞线如此漫长,每个地方分守一万,要是碰上罗卜藏青突袭,如果不借助地势以及造好的防线,大乾早被打穿了。 如此一看,容宁着实出其不意,用罗卜藏青的战法打了回去,让军中众人高看了她一眼。 可惜没拿下罗卜藏青的人头。 要知道一个拥有三万精兵的部落,就算罗卜藏青不在部落中央,身边人也绝不会少。想要杀他还是很难的。这次实在是巧合,正巧罗卜藏青身边没有三万人,按照预估可能就一万左右。 众多将士看向定国公,想听听定国公有什么打算。 容靖虎以及其身边的军官将领也一并陷入思考。 按照之前筹划,他们原定于明年清算罗卜藏青。罗卜藏青年轻且阴险狡诈,战力又实打实相当强悍。但他太傲慢了。 北狄部落不止一个,对于大乾来说,北方如此大面积的国土,攻打烦心治理麻烦,让各个部落互相制衡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罗卜藏青诡计多端,能吞噬周边小部落,甚至拿下了和容轩少将军对峙且战胜的功绩,骨子里其实看不上眼大乾。 在他眼里,他要是能够有大乾如此好的军备,有如此多的将领士兵,早已经不满于只有这些土地。大乾能够和他抵抗无非是靠着祖上庇荫。 如此傲慢的人,面对大乾真正的杀意,死亡不过是早晚的事。明年他们即便杀不死人,也要让人吃一个大苦头 现在则不同。 现在容宁荣校尉轻易将罗卜藏青的傲慢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人吃了一记难以忍受的暗亏。 只是这个暗亏,是该被他们利用还是容易被罗卜藏青反利用,就要看他们更擅长军谋,还是罗卜藏青更擅长计谋。 几乎可以被称为大乾第一军师的一位军官沉声分析着:“罗卜藏青这次经历突袭,势必会提高戒备。可我认为乘胜追击依旧是个不错的方法。他们这一批人马就算要换个地方,急行耗费力气,不急行便走不远。最多只能按照地形对我们设埋伏。” 但自从北狄被他们打得败退百里之后,居于大漠更西北的地带。穿过西北大漠,地势平坦几乎可以说是一马平川。 这种与南方迥然不同的地形,想要设的埋伏相当有限。 重要的是这群人养了牛羊等动物,说明这一处绝对还有很多部落普通民众在。哪怕全员皆兵,也不可能全员都有士兵的装备。 容靖虎抬眸扫视了一眼众人。 他哪怕坐在轮椅上,威严也非寻常人可比拟:“罗卜藏青擅于攻心。”结果他也没想到,他的女儿擅于玩弄这种“擅于攻心”的人的心。 “他会安排细作,也会在沿途埋下眼线。大军出击只会让他设防下埋伏。打不过也全然可以领部落换个地方居住,还能更快打回来。” “如今探查的点,只是他们部落一处居住点。暂且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沿线各关和堡垒搭建,劳烦诸位多多上心。” 如此话落,一些军官露出了然,而也有几个军官皱眉不乐意。 当屋内多人散去,容靖虎和军师卓景宇对上视线。卓景宇身为跟着容靖虎多年的将士,看到这个眼神立刻领会到容靖虎的意思。他轻微眨了眨眼。 容靖虎比划了一下,随后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又指了指上面。 卓景宇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忍不住在骂人。 难怪能有这样打仗的女儿,也难怪容靖虎双腿不便了,皇帝还是让人镇守北疆。在如何用人上面,定国公真的是…… 这手势分明就说的是:已经将容校尉之事快马加鞭告知皇帝,现在在等消息。若是来得及,要让容校尉回来带兵先深入大漠出击,和他们这边边塞将士形成包围圈,直接包了部落。 天气尚且还没彻底转暖,今夏是个好时机。定国公乐意放弃才奇怪。 定国公这是连自己人都骗。 卓景宇一拍桌子:“容校尉有此等功绩,说明她是领兵统帅的好苗子!您怎么能就因为她是您的女儿,为了避嫌而按兵不动!” 容靖虎沉声:“她只是第一次带兵,甚至只带了三千、人越多,要注意的事也越多。她如此年纪又怎么可能不出差错。” 卓景宇却噼里啪啦借机一阵狂骂,眼内带着畅快笑意,随后朝着定国公做了个手势,愤愤甩袖离开。非常配合演出了一个主帅和副帅不合。 这一天,军中上下都知道容靖虎和他的军师大人大吵一架,几乎撕破脸皮。 于是容宁刚龇牙咧嘴听着手下人给自己偷偷摸摸讲:“老大,你爹为了避嫌和他最要好的小弟吵架啦!” 后脚她就收到了军令:临时升为少将军,统兵一万去打仗。成了就正式成为少将军,输了当皇帝没说。 容宁一个后仰:你们这群人的心都好脏啊! 不过越脏越好,她喜欢。 容宁带上了自家三千骑兵,和后面刚属于她的七千兵力,拿到新地图后开始了绕路。她要将这批人绕到罗卜藏青上面去。 她爹从下面打,她从上面打。 一万兵和三千兵,统领方式确实不同。容宁为了让新来这些兵能够快速盲目信任她,一边赶路,一边每天抽出时间约打架。 她几乎每千人中挑选一个会打的,在休整的饭点和人打一场。 打完吃饭,赢的加一块羊肉。 短短七日,七千兵从不屑,到后期的麻木,再到困惑:“容校尉是不是就是想要连吃七天羊肉?”怎么还找个理由来打他们呢? 太过分了! 吃得满嘴流油的容宁很高兴发现七千士兵对她拥有了盲目的战力信任。 她加快脚程,比规定更早的时间来带她爹指定的地方,安寨扎营。 战事一触即发。 韶阳二十七年夏,北军大捷。 容校尉深入大漠,带兵对上了罗卜藏青。无数人犹记得那一日,黄沙漫天,而血色如同最瑰丽的战袍,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夺取了敌军一位将士的重弓,与千里之外射杀罗卜藏青。 这一回,她射中了。 四年血仇,那些掩盖在顽皮和戏谑下的恨意,终于在一朝得报。 清扫战场时,一直跟着容校尉的千户长默不作声窥探着敌方帐篷中的女子,总觉得人心情不算太好。 容宁面前放着一个木盒,木盒上带有一个恍若面具又好似盾牌的标识,中间有着一颗十字星。 木盒里是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容宁拿起信时,手是微颤的。 不管是砍人还是弯弓射箭都要极为大的力气,再勇猛的战士,用刀杀人砍二三十人也就力竭了。她刚从激战中缓过神,身体却还没有彻底得到休整。 只是身上的乏力远没有面前木盒所带来的冲击大。 书信用的是部落的文字,纸却是容宁认得出的,大乾文官最喜欢动用的好纸。 就连笔墨也带着淡淡雅致的香气,是江南特产的一种墨汁。 罗卜藏青的事远远没有结束,还只是一场开始。 …… 京城。 “捷报——捷报——” 报喜的人几乎是用雀跃的声音说着:“北方大捷!定国公领命围剿!容校尉亲自取下了罗卜藏青的性命!” 皇帝大喜:“不愧是容家!”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又禁不住咳嗽了两声。身为帝王想要掩盖自己一时的失态,只是咳嗽却掩藏不住,反而越憋咳得越是厉害。 秦少劼微皱眉,亲自接过何祥准备送上的水:“父皇太过高兴了。” 皇帝接过茶水喝下,好笑顺着说:“是太高兴了。” “罗卜藏青一死,北方余下的部落十年内几乎不足为惧。”他难掩面上的喜色,非要招官员,“让内阁拟赏赐,户部早些做准备。容家终究还是要有一个少将军。” 正说着呢,皇帝又想起:“对了,小宁儿明年回京叙职,也到了年纪。女子总是要早些定下才是。回头让曹夫人进宫商议商议。” 如此高功,选夫君可不好选。 秦少劼听到这话,抬眸看向颇为高兴的皇帝:“父皇认为儿臣如何?” 第30章 第30章 文/乃兮 容宁把信依葫芦画瓢誊抄一遍后,把木盒交了上去。 京城中很快送了消息回来,她正式从容校尉变成了容少将军。这次征战中的七千兵也将正式划分到她名下,还加塞了三千兵。往后她更是可以动用火器。 跟在容宁身边的三个千户长以前就有不少小功绩,趁着这次大捷皇帝高兴,得以各升一级,今后可以统三千到五千兵。 这么多兵当然不可能到处游走,于是她光荣有了驻扎地——古北口。大道叫关,小道叫口。古北口是兵家必争之地,相当重要,破了这口差不多等同于直通京城,可以看出皇帝对她的倚重。 如此倚重下的容宁,根本不知道京城里七皇子对皇帝说了什么话,也不知道皇帝拒了七皇子,并叫了曹夫人去后宫,更不知道她嫂嫂替她物色起了男人。 她叼着一根草,跟着身边袁景辉学北狄的文字。 袁景辉是容宁原先的千户长之一,刚成为卫指挥使。他祖籍本来在边塞附近,长辈家中有人通商,后来搬去了京城。他自小跟着家里人学,会北狄以及周边较多地方的文字。 靠着这点,他才能成功成为容宁的千户长,飞速跟着蹭了功绩,年纪轻轻成为卫指挥使。 在三位指挥使中,他打架最弱,射箭也一般,在百户长中算中上战力。但论语音文字与对各地百姓了解,还真没人比他更擅长。 他此刻揪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胡子,小眼睛痛苦和容宁讲着:“这叫凸鲁斯!” 容宁重复:“吐螺蛳!” 袁景辉:“不是不是,鲁斯!不要咬的那么清楚,要含糊,要模糊,要您也分不清您在说什么!” 容宁也很痛苦:“您自个听听您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我都分不清我在说什么!” 袁景辉拿着树枝:“我写给您看这几个字。北狄这儿的话其实那么多年来大同小异。他们本来就是从一种文字传承下来,后来您也知道,一旦当了首领,他们就认为自己厉害死了,非要改文字。最后确实死了,文字不好用的被淘汰,留下的还是最好用的和一小部分改动后的。” 容宁看着袁景辉鬼画符。 她颇为深沉:“我觉得以前去道观,黄纸上画的和这个差不多。” 袁景辉:“……”一时间分不清容少将军是在侮辱文字,还是在侮辱道观,还是在侮辱他写的字丑。 但京城有会同馆负责翻译,边塞靠的就是像袁景辉这样的人才。 容宁偏偏要学,差点让袁景辉宁可去打仗都不想教书。两人互相折磨,艰难中总算也是学会了不少词句的读写。 学到后来,容宁在地上画了一个似面具又似盾,上面有十字星的图案给袁景辉看:“你认识这个么?是北狄的图腾一类吗?” 袁景辉琢磨了一下,摇头:“没见过。北狄的图腾多是动物,像狼、鹰。还会加上一些长纹,拥有延绵不断的意思。别的图案像是日、月、云都有,这种图案没见过。当然,也可能是我见识还不够。” 容宁伸出脚撵去了图:“行吧。” 这一年过年,容宁是在古北口过的年。 除夕日,容宁翻上了屋顶,在寒风里叼着野草眺望远方。 古北口也有老百姓生活,有一个不大的村子。村子里没有多少人,做的也多是将士们的生意,比如说缝补衣物,帮着去远处采买一些临时用品之类。 今日军中暂时放假,只留了部分人警惕值守。 从她眺望处可以看到远处的狭隘道,也可以看到两侧值守的兵,转头指不定还能看到军民同乐的场景。 袁景辉在城墙上往楼上喊:“少将军!煮了乌梅茶,您要喝吗?” 刚爬上来的容宁低下头,麻溜下了屋顶:“喝!乌梅和茶一起煮?谁煮的?” “村里的小花。上回您不是送了她一包乌梅和一点茶叶吗?她说回去试了试怎么煮好喝。这回煮出来的味道真的不一般。今天不是除夕吗,叫她过来帮忙煮乌梅茶,大家伙再吃点好的庆祝庆祝。” 容宁恍然。 小花是一个十一岁的女童,看上去只有九岁一样瘦小,干活做饭极为利索。边塞通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常有战事,又为了防止有细作,有时允许有时又突然不允许了。 小花亲爹死在北狄人手里,娘前两年身体不好跟着走了。她靠着村里和军中人资助活下来。 容宁快步走着,一眼看到瘦小乖巧给众人舀乌梅汤的小花,立刻腆着脸上前:“我也要我也要!” 小花披着厚重的布,腰间系了好几圈腰带。她听到容宁声音忙转过身,甜滋滋开口:“小花给少将军舀!” 热腾腾的茶汤带着乌梅的清甜酸爽味,容宁还没喝就觉得一定很好喝了。 她乖乖拿过小花递过来的碗,乐滋滋尝了一口:“小花真贤惠。” 军中人看看少将军,再看看小花,纷纷沉痛肯定:“小花真的很贤惠!” 容宁:“?”等等,你们这群人的眼神是几个意思? 小花咯咯笑起来,正大光明给容宁夹了好几个煮透了的乌梅:“都给少将军!” 容宁很感动:“小花真好。晚上吃饱喝足,我带他们比武给你看。” 众人:“?”单方面斗殴? 晚上篝火点起,一群糙汉唱歌跳舞说笑逗乐,还有一群被容宁打得满地乱跑。京城过年有京城的乐趣,边塞过年有边塞的风气。 到了点,容宁亲自把小花送回村子。 小花一步步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容宁晃悠悠落在后面。 小花屋子前,小花进门后转身,探出脑袋望向容宁:“少将军以后会回京城吗?” 容宁的家在京城,自然笑了声:“会。” 小花仰着头:“那少将军以后能让大乾和北狄做生意么?” 容宁微愣:“嗯?” 小花朝着容宁腼腆笑着:“小花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北面有很多坏人。爹爹死在坏人手里,但是坏人也死了。 “小花不希望打仗。希望少将军和军中哥哥们都能够长长久久活下去。爹爹说过,很早很早以前,我们村子和很多部落做过生意,那是他见过村子最繁荣的时候。” “要是有一天,大家继续做着生意。是不是谁也不会死了?” 容宁伸出手,揉了一把小花的脑袋:“嗯。” 她向小花许诺:“会有那么一天。” 容宁回到军中,对着迎上来的袁景辉惆怅:“突然有点想家了。” 顶着一个淤青眼眶的袁景辉安慰:“没事,三年一述职,日子过得很快。您马上能回去一趟。” 过了一段日子,京中来信。 [见字如面,小宁儿年纪渐长,近日替你选了一些京中良人,不知你可有中意。名单如下:李古阳……] 容宁惊恐合上信。 她眼瞎了吗?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好可怕啊! 容宁再打开信:[李古阳……] 容宁再度合上信,惊恐过度,面上呈现一片祥和:“回什么家?是军中吃的不好?还是军中玩的不够?” 她取出信纸,面带祥和回信:“此生已献边塞。很忙,勿念。” 想了想,她添上了一句:“不要为了我耽搁了好人家。” 有毒吧。李古阳长得如同女子,洁癖恨不得一天换三双鞋子四套衣服,洗澡只要有条件一天洗两次。谁要和他过日子啊! 信件传回京中,万万没想到很快收到回信。 [见字如面。上回选的都是与小宁儿有旧的一些男子,没想到一个都没看上。这回从军中侍卫中挑选一些,名单如下:……] 容宁一目一页纸,倒吸一口凉气。 就京中那些未婚侍卫,连血都没见过。杀只鸡可能都不行。和这种男子成婚,到底是她当家还是男子当家? 容宁这一刻回想起了年幼时亲哥回家相亲的惨状。忙里忙外,还要被娘亲逮着看人,喝个酒宴都要被一群人围着问一圈,身边不管谁说话第一个话题就是“成亲”。 事到如今,容宁觉得不解决一下问题不行了。 她取出纸笔,先给亲爹大笔一挥写一封简单的:“述职不回去了,你帮我回去多美言两句!” 再抽纸斟酌一下写一封给皇帝:“臣在边塞识一女童,名曰小花。” 容宁把小花的事情讲了讲。 她知道身为一个少将军,能做的事很有限。可为了边塞,为了天下百姓,她才是真正的容家人。她是帝王之剑,也是百姓之剑。 要是哪天真的开通互市,她镇守在关键古北口的也不能随意走开。不然谁都知道她回去叙职,趁着这种时候偷鸡摸狗搞事就麻烦了。 容宁在纸上写着:“臣愿与砂石相伴,守一方平安,不愿陷儿女情长,苦后宅闺事。” 写完晾干,容宁诚心祈祷:“希望京城中男人明天全成亲了。” 祈祷完,她果决让人将信送走,没半点犹豫的。很害怕,生怕路上信走慢了,她哪天一回家红盖头就上了头,盲婚成亲了。 收到信的容靖虎,以及远在京中的皇帝:“……” 皇帝长叹:“容家人到底是容家人啊。” 他身体日渐衰弱,懒散将信件给首辅看:“朕是该立遗诏了。只此事你一人知晓不够,等定国公归来,你与他一道帮朕写了吧。” 皇帝阖上眼:“权势不够的时候,渴求权势。有了权势,又容易妄想。妄想不好啊。这两年,京城风雨欲来,劳烦爱卿多操心了。” 首辅沉痛:“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