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也想逆天改命》 1. 第一章 暴雨未歇,血腥味在大雨冲刷下仍经久不散。骨峭狂风伴随怪物最后一声咆哮终止,永无止境的战斗终于画上休止符。 楼苍放下滴血的剑。 闪电劈裂整个天空,照亮雨竹坡。断裂的爪牙、撕毁的藤蔓在地上蠕动,黑雾狂生。 这些是受“障眼”影响发生异变的非人生物,比寻常魔物难缠得多。 楼苍满身血痕,雨水从斗笠边缘坠连成线。黑眸静垂,比这个阴鸷的雨夜更令人不寒而栗。 倏然,竖立的黑色空洞在他的背后阖上,变成一线雾气。 此即障眼。 此时,这只“眼”已经合上,却仍透着诡谲、神秘,不详之息。 楼苍收剑,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休息吧,小师弟。” 穆玦卸了力道。用力过度的双腿骤然失去支撑的力量,他踉跄倒了一下,扶在树边喘气,嚷嚷,“累死了累死了。”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就这么意识模糊许久,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穆玦侧目去看,眼罩因过于湿润糊住眼睛,他勉力抬手,好几下才拽开。睁眼后,透过视野的一片红影看到楼苍。 雨声嘶哑,竹林曳响,杂草乱竹在漆黑的的夜色中狂舞。楼苍没有休息,拨开雨幕在四周巡查。 穆玦盯着他的背影看,扬了扬眉毛。 让他苦不堪言的三天两夜里,楼苍挥剑的力度如一,方位未错一步,连呼吸也没乱一下。 可真厉害,真不愧是无相宗扬名立万的大师兄。 穆玦笑出声来。 “这里有人。”楼苍说。 穆玦甚至没看到人影,便按了按酸痛的脖颈,习以为常道:“你动手还是我动手?……算了,你来,我好累。哎呦。” 他们在此地祓障已有五日。五日障气影响之下,除了有所准备的修士,哪里还有“人” ,应该已经是个异变的活死人了。 而活死人,不论老弱病残,就应该斩草除根。比起道德的谴责,他们无痛觉、不死不休的特性和强大的感染力才是实打实的威胁。 楼苍没回答,只是从角落草垛堆里拎出个人。 是个小女孩,蓬头垢面又瘦弱,小鸡仔一样在他手里战战兢兢,两手紧紧捂住嘴巴,发出抑制不住的恐惧哽咽。 穆玦实在使不上力。他甩甩剑,柱在手里当拐杖,踉跄走过来瞧她,看到新玩具似的,语气竟是很惊喜,“呀。还是个小孩?真稀奇。” 小女孩看到他,更绝望了。 这两个男人,一个冷得掉渣子,另一个是半脸全是疤,都不像好人! 穆玦观察着她。 女孩的脸上和身上暂时还没出现活死人的特征。不过想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 障眼中的障雾异化人的躯体之前,必先摧毁人的心智。这样的反应特性,在孩童身上体现得尤其残忍。他们的躯体支撑不到异变的结束,会在剧烈的痛苦下离世。 修士祓障的目的就在于,在他们异化的开端就斩除威胁,同时将他们从痛苦中解脱。 大雨淅沥沥,竹叶狂摇,催命符一样呼啸压抑。 “小孩,遇到大师兄算你倒霉。哎哎呀,别哭,哭没用哦。知道何为‘至剑无情’么?”穆玦像个寻常的邻居哥哥似的逗趣调侃,“大师兄,你待会下手可要轻些,小孩子最受不了疼了。” 他话音落下,稚嫩的躯体受惊,痉挛似的颤抖。 大雨滂沱,雷声撕裂苍穹,恍然中有地动山摇。 楼苍不知道吧。他死人一样毫无灵魂的眼睛,是浑身上下最令人畏惧的地方。 女孩迎着他的视线牙齿打颤,居然转而把求助的视线投向穆玦,“别、别杀我……求您!” 扯掉眼罩之后,穆玦右脸的长疤显露无疑。可除去疤痕,他无疑是一副亲切面相。此刻笑眼一弯,让女孩竟觉得得到了安抚。 可她还是太单纯,没看出那对明亮笑眼里面尽是漠然。穆玦只是随手捏住一只飞蛾,正细细品味这微薄的生命在手里挣扎的滋味。 “别抖呀,我们有这么可怕吗?”穆玦好声好气地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嚓嚓一下就完了,很快的。” 他说着就习惯性去摸自己的眼罩,没摸到,只碰到满脸的疤痕,陈旧的伤痕淋着雨,像被鲜血濡湿。 不知道想起什么,他皱起眉,笑容骤然落了下来。 那边,楼苍手指微抬。 女孩知道再说什么都无力回天,凡人就是这般命薄。她凄凄地紧抓住楼苍湿冷的衣角,抽噎着闭上眼等待。 “解决完就该下山了。”穆玦索然无味,望着泼天大雨之外滚滚的乌云,伸手勾勾画画,口中还在闲聊,“今夜雨真大。我灵力空竭用不了避雨咒,待明日——” 话音未落,他余光的视野中泛起白光。他意识到了什么超出预料的事情,猛地转头,瞳孔紧缩、视线凝固。 楼苍那只沾染无数名人先烈鲜血的手,触在女孩额头,莹白的灵力如游龙长剑汇入她的眉心。刹那,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庞大的力量足以令风雨绕行。 解灵咒。 对使用者的灵力要求极高。为数不多的,对异化有缓解作用的灵咒。 明明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明明杀了就是了。偏偏…… 穆玦唇边笑意扩大,眼眸冷意沉沉翻涌。 一盏斗笠的重量,轻轻落到女孩的头顶。 暴风雨好像停歇了,雷声亦被隔绝。女孩明显地怔住,她茫然睁开眼,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活路可走。 穆玦眉眼弯弯,语气如坠入寒渊般阴冷,“这算是假好心吗,大师兄。让我猜猜,难不成你指望她对你感恩戴德?” 楼苍沉默。濡湿的发丝凌乱贴着他的面颊。 他一向是这般沉默,像木头,又像石头。 “真难办。你知道放任异化的代价,你知道一个活死人会给我们制造多少麻烦。”穆玦说。 楼苍漆黑的眼睫抬起来,终于开了金口。 磅礴大雨中,他音色低缓,却清晰。 明明他在发声,他的声音却让人感到无尽的静。又静又冷,无可避免地想起广袤无垠的死海:“参照宗规‘拂清律’三十章第五十七条。她还没有异变。不能动手。” “嗯?你真是好死板啊。未经防范接触障眼的人无一生还,她变成活死人不是迟早的事吗?在那之前永绝后患,简单又省事。” 楼苍又不说话了。 穆玦眉眼间最后一点笑意褪去,俊俏的脸孔浮着不耐,啧了一声。 他一会儿想,这家伙在他的质问下心虚了。 一会儿又烦,行啊,又是这死人脸,做给谁看。 “楼苍,少在我这玩你那宽厚仁心的一套,很可笑。”穆玦说。 “等她开始承受异化痛苦的时候……我们好心的、仁义的、宽和的大师兄,猜猜看,她会不会觉得早点死了才好,会不会恨强行让她活下来的你啊?” “不,不会的!仙师救命之恩,我若是能活下来,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女孩不禁开口,着急地辩解,“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还有未竟之事……” 穆玦哈哈笑起来。他长了一双葡萄似的杏眼,笑起来稚气未脱。 可惜右眼那道疤痕贯穿半脸,给他的眼瞳都刻入痕迹,扭曲了他的灵俏俊美。 “哎,所以我最讨厌凡人了,没有修习天赋,所以特意磨练出一副好嘴皮子。求人的时候就开始三言啊、两语啊,搞得人不得不依着做嘛。” 女孩嗫嚅着,想反驳又生怕触怒他,便不言语了。 她隐隐察觉到面前这两人里,寡言的冷面修罗说不定才是好说话那个,总在笑的人,才是完完全全的铁石心肠。 穆玦:“大师兄现在打算怎么办?” 女孩怯怯看向楼苍。楼苍一点视线都没在她的身上停留,道:“安置回无相宗祓清堂。” 祓清堂是专门容纳可能被障眼感染的凡人的地处。说是容纳,其实和牢狱无异,待在那处的,都是“死囚”。 女孩小声道:“我想,我想下山看我阿妈。” “你好麻烦。”穆玦,“嗯,说起来,正好我们今夜也要下山休息。” 女孩小鹿似的看着他,带着可怜兮兮的乞求。 穆玦迎着她的视线歪了歪头,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揭开女孩的斗笠,然后在她一惊一乍的眼神中轻笑。 还以为能让楼苍这没心肝儿的人心软的,会是个天仙呢。 也不过如此啊。 “不过——”穆玦半遮着右脸凹凸不平的伤痕笑了下。他笑起来显得非常可亲,眸光却晦暗地闪烁,“大师兄慈悲心肠,我又不是。大师兄想救你,我又不想。” 楼苍终于抬眸看着他。 穆玦扬起天真的笑脸,仅仅一道长疤,在雷雨天却衬得他像个恶鬼,“我们真的不可以把她杀掉吗?我们把她杀掉吧。好不好?” 雨声哗啦哗啦,惊雷轰隆轰隆。多美妙的曲子。 然而这凡人女孩竟哆嗦得这么厉害,实在扫兴。 穆玦的剑出鞘一寸,雪亮寒光乍泄,映出他带笑的嘴角。 穆玦是个机灵的,他隐约知道,楼苍身上被人下了某种禁令。 一种不可拒绝的禁令。当有人问及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他那锯嘴葫芦嘴巴只会说好、行、可以,而完全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 哎。 穆玦指尖弹刀,听到铮铮然的响声在鞘内回荡,灵台空明,他扬了扬眉。 不知道是谁设的这种傻瓜禁令,可真是方便人干坏事啊。 女孩惊恐之下,颤巍巍地叫起来,“别、别……” 她打断了穆玦的逼视,也打断楼苍即将出口的字眼。 “……哈哈。吓到你了?”穆玦皱眉,很快又微笑起来。气场卸下后他又变成邻家哥哥,手指敲着剑鞘,“开玩笑的,我可是名门正派的修士,又不是坏人。小孩,你家在哪?” 女孩的心一上一下狂跳,生怕他反悔,结结巴巴却语速很快:“把我带到山脚下的医馆便好!多多多,多谢二位仙师。”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村里现在没什么人了,仙师也可以在医馆稍事休息……” 穆玦看向楼苍。 楼苍没说话。大雨浇湿他的发他的眼,也依旧如此静谧、沉默。穆玦觉得,多数时候,楼苍比起一个人,更像一把强大的刀,一座冷冰冰的雕像。 穆玦推他一把,踢他一脚,楼苍好不容易被雨冲刷干净的血衣又添了脏兮兮的脚印,也还是没说话。 哎。这张毫无变化的死人脸,烦透了。 2. 第二章 楼苍依言带女孩下了山。 大雨山路泥泞,并不好走。女孩被楼苍抱在臂弯里,只听得到隐约的雨声,竟觉得外面大路宽阔平稳,风调雨顺,一片祥和。 穆玦对自己的剑丝毫不疼惜,就这么拄着剑跟在他们后面。他话多,一路上都左一句右一句地逗女孩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年几何?”这类的。 女孩怕他,藏在楼苍怀里脸都不肯露,只有蚊子似的虚弱声音嗡嗡地出来,“我叫,我叫姚雪枝,年十三。” “十三啦?”穆玦十分惊异,“看起来才七八岁。你肯定没好好吃饭。” 姚雪枝模糊地应了几声。 修士和凡人之间有着天然的界限,跟高高在上的修士们说他们的土地都被障眼污染,再也没有作物生长,他们应该也听不懂。 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障眼。 千年前天空裂变出巨大的缝隙,人首次窥探到世外之力。源源不断的未知灵力伴随千风涌入贫瘠的世界,历史从那刻发生巨变,称为破障之年。 人类曾以为障眼是上天的馈赠。直到类似的巨隙开始在各地出现,深入其中的人死路一条。迄今,曾经的“馈赠”,已变成斩之不尽、人见人恨的“毒瘤”。 “小枝,怎么不说话了呀。”穆玦问。他嗓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澈和一种轻飘飘的笑意,“你可别学大师兄。那闷葫芦总不吭声,这样不好。总有一天我要把他这嘴给锯了,看他叫不叫。” 姚雪枝在楼苍臂弯里狠狠哆嗦了一下,冷汗淋漓地捂住干枯的嘴唇,觉得有些反胃。 穆玦是开玩笑。但姚雪枝冥冥中觉得,这种事他并非做不出来。 这世上怎会存在这么奇怪的人。他叫着这个冷男人“大师兄,”,却好像对他怀有恨意。他前不久对她一口一个“杀了她”,这会儿却又和蔼可亲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喜怒无常、好令人提心吊胆。比起他,还是冷如磐石的这位大师兄更给人安全感。 下山之后,姚雪枝被医师接了手,声色如蚊讷地对楼苍道,“谢谢。” 楼苍本来已经转身了,听到她的声音,一顿。滴着水的衣裾转回来,用那对漆黑如洗的琉璃眼看她。 姚雪枝还是怕他,尤其是他的这双眼睛。 空洞无一物,映照她的面孔却死气沉沉。好像她在他的眼中死去,那里映出的并非她本人,而仅仅是她的遗体。 姚雪枝缩了缩脖子,对他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想表达自己的感激。 楼苍没有反应,垂下眸离开。姚雪枝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医师跟着他往外走,然后发现他明明身上都是雨水,但地上留下的水痕却被抹去。他关门的时候也很轻,没发出什么动静。 也、也许,他其实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姚雪枝不太肯定地想。 而门外。 灯笼挂在屋檐下,随着阴冷的风雨摇曳。明明灭灭间,熟悉的声音调笑地响起。 “‘谢谢’,很好听吗?” 楼苍侧首。 穆玦一步步走到光亮处,那道长而可怖的伤疤显露无疑。这疤痕刻骨到,他明明有张俊俏面孔,却只能令人忽视他的俊俏,所有注意都这片疤所吸引。 他显然已经打理过自己了,干净清爽。行走时,腰间环佩与佩剑相碰,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 “看来是很好听了。否则高高在上的大师兄,怎会对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小孩心生怜悯。” 穆玦有意拉长音调,使低沉的嗓音变得轻快,话语中包含的意味,却如今夜的风雨一般令人脊背发冷。 “你还真是仁义仁心,真了不起。我是不是还该对你顶礼膜拜,赞你一句高风亮节?” 楼苍吝啬地吐出约等于没说的字眼:“无相宗弟子本分而已。” 穆玦对他这听不懂好赖话的木头性格已经见怪不怪,笑着说:“从前可没见你这么说啊?你手里的冤魂,看到这个孩子被你偏爱、优待,怕是爬也要爬出来讨个公道吧。” 楼苍又不讲话,也许是心虚了。 穆玦拂袖坐上竹木椅子上,手指敲着椅子,“喂。” 楼苍往偏房走去,脚步不停。 “楼——苍——”穆玦拉长音呼唤。 楼苍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手拉住了,转身看过来。 “哎,我好累,好辛苦。”穆玦开始长吁短叹,又捶腿又踢脚,“腿受伤,鞋子也脏了,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小师弟啊。让这么可怜的小师弟回去,你会不会又被师尊罚跪苦寒潭三十一日啊?” 楼苍依然平静,目光的落点停留到他的鞋尖。 其实并没脏。穆玦换了一身行头,现在可称光鲜亮丽。楼苍才是那个伤痕累累又脏兮兮的人,狼狈又凄惨。可他的背挺得很直,像风雨都无法摧折的一把青竹。 狂风、骤雨、惊雷都无法让尊贵的大师兄弯腰。但是穆玦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 “所以,你帮我擦鞋,然后把我背回去……好不好?”少年说完,就支着下巴悠闲地看楼苍一步步走回来。 眸光似荧火般摇曳,他由衷赞许,“好听话。” 穆玦看他在自己面前站定,白净修长的手指提起被血和雨水浸湿的衣摆,神色未改地半蹲下来。 穆玦摸着下巴打量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单膝触地。 泥水在楼苍膝下溅开水花。 染血的衣襟跪进湿泞的地面,楼苍发丝低垂,眼睫也低垂。因为斗笠给了小女孩,现在穆玦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中,看到一颗颗映着灯亮的水珠顺着楼苍的睫毛落下。 修长漂亮的手拿着帕子仔细擦过他的鞋面,穆玦弯腰盯着他,不肯放过他的丝毫表情。 可惜,哪怕面对这番侮辱,大师兄也神色淡淡,清峭得像是一簇松枝明雪。 穆玦不太满意,因为他想看到的并不止是这般反应。 但同时,又矛盾地感到难以言说、肆意增长的畅快,如图藤蔓般拥趸他变得飘飘然起来。 搭着楼苍肩膀的手指轻轻摩挲,不动声色地缓慢向他的脖颈靠近。 “堂堂无相宗剑法第一、位高权重的大师兄,怎能这么轻易就对师弟下跪?没人教过你,这样很卑贱么?师兄。” 穆玦一字一句悄然吐露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恶意,嘴角带着浅薄的笑,“显得你很好欺负,也很讨人厌。” 他今天格外不开心,行止由心,非常肆无忌惮。但被他铺天盖地的恶意所包裹住的楼苍,仍然没有反应。 穆玦仰头看了眼天。 雨真大啊,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的。乌云满天翻滚,雨滴不间断地落下,又急促又阴郁,好像在他的心底压了一块巨石。 他垂下头,眼眸在发丝的缝隙透出阴鸷的光。他看着自己的手收紧,就这么一寸一寸慢慢握住楼苍的脖颈。而楼苍全然不反抗,好像真的把性命交给了他。 这么强大的人,脖颈却和小猫一样脆弱。 脑中的弦崩断,穆玦听到自己笑了声。不似往常轻快的话音,沉闷地和雷声一起响起。 “极寒之地的冰霜没法夺走你的性命,苦寒潭三十一日你行止自如,人人忌惮的障眼于你而言只是个小小考验!楼苍,告诉我,你要如何才能死去。” 也许是今天天气太过恶劣了,他也想更恶劣一点。心里的巨石好像陡然卸下,顺着极高的山崖“轰隆隆”地向楼苍滚去。 楼苍对危险中的他视而不见,对二师姐都能痛下杀手。 他既然如此冷酷,那一辈子都这样冷酷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变,为什么要救人? 穆玦感到愤怒,以及嫉妒。 嫉妒伴随蓬发的恨,像是深沉的海浪强烈而反复地冲击他心底最后一道道德的礁石。 穆玦觉得自己在意的东西,在楼苍眼里就是不值一提的笑话。所以他的恶意如同今天的云一样疯狂翻涌。 面对他没有任何来由的怒火和怨气,楼苍只是抬起眼睛。 没有窒息的呜咽,没有不堪的表情,更没有愤怒,没有怨怼。安静得宛如一个漂亮的木偶,因为足够美丽足够听话,所以会摆在黑心商家的货架卖出高价。 穆玦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在他的注视下,楼苍竟点了点头。好像他们之间谈论的问题是今天的天气一样轻松。 既是要求,楼苍皆以应允回应。 这是他的“本能”。 穆玦许久没说话,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气场包裹住他,让暴风雨都短暂停息住了。在大脑一片嗡鸣中他眼神怪异,“没听清?我说的是:你去死。” “好。”楼苍竟然一本正经地问,“何时何地,何种方式,何种姿态?” 缜密的问题,让他们的谈话听起来不像在讨论死亡。 穆玦不能理解。他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推开他,“有病!” 楼苍看着他。不恐惧,也不对他的反复无常感到迷茫,只是这么看着,隽永地看着,毫无意义地看着。 穆玦揪住他的衣领,好似有一颗早就埋在心底的火苗腾地燃起,“楼苍,你是故意激怒我吗?以此证明你的忠诚,绝无二心?可惜了,你的表演在这里没有看客。” 楼苍很强大,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可他轻易受制于人,从不反抗。 他是不是犯贱啊。 他是不是就喜欢别人这么对他啊。 穆玦想着自己离疯不远了,脑海中居然蹦出这样的话语。 他嘴角咧出更大的笑容,倘若没有那道疤痕,他的确是位美少年,而绝非现在这般令人生惧。 他还想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远方踏踏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有淅沥的雨声扰乱他的判断,穆玦皱眉揉了揉耳朵,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楼苍抬眸似有感应般朝前望了一眼,下一刻穆玦的后背就遭到猛烈的一击。 穆玦应声啪地扑在地上。 ……也许是丢脸吧,或者其他什么,总之半天没有抬起头。 一柄银白的剑鞘刚收起来,赫然是罪魁祸首。 剑鞘的主人抬起头,斗笠下一双散漫的浅琥珀色眼眸,流光潆洄,砭人肌骨的冷意蜿蜒而至。 少年音调懒洋洋的,咬字绵延着南方韵味,带着点微嘲的笑意却也不像在骂人:“软脚虾,少在这里作怪。” 然后目光扫一眼楼苍,凌厉的视线一顿。许是在想,倒霉。怎么又让他撞见这番可怜姿态。 短暂的迟疑后,他踩着积水走近了些,伸手把楼苍从湿冷积水的地上拉起来,“地上凉,师兄,快起来。” 3. 第三章 “白、鹭。”穆玦上头的恼火被一捧凉水泼醒。他把这两个字放在牙齿间恶狠狠地碾压,然后呵呵地笑,声音都带着嘶哑的厌恶。 笑么,谁还不会笑。白鹭学他呵呵地笑。 惯于给予他人屈辱,甚至以此为乐的人。却不能忍受这种屈辱的十之其一,确实蛮好笑的。 穆玦语气阴郁,“你最好搞清楚你在做什么。” 白鹭见他还趴在地上不动,得寸进尺地从背后踹他一脚:“有何指教?” 穆玦不似楼苍,他祓障后已经不剩下多少力气,努力爬了两下,却被白鹭蹲下身按住。当下真如白鹭所说的软脚虾一般爬不起来。 恶心、狂躁、屈辱。 穆玦死死闭上眼。地上的泥泞如同附骨之疽一般让他恶心,口鼻蔓延着泥土的腥味。他压住喉口反胃的欲望,咬住舌尖,笑道:“清霜峰的做派,真令人作呕。” 白鹭挑挑眉毛,琥珀色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 穆玦下意识侧过脸,让伤痕累累的右脸没入夜色里。可白鹭的眼神看着轻软,却如同凌厉的刀剑,势必令人心生痛意。他意有所指,“哦是吗?我倒感觉图妄峰的人也不尽如人意。” 穆玦:“……” 图妄、清霜、守无,是无相宗三大峰。其中数图妄峰势大清高,不和其他两峰来往,常受他人置喙。 弟子们之间偶尔会夹枪带棍的讥讽挖苦,但却并不常动手。毕竟无相宗宗规森严,斗殴欺凌触犯禁规,一旦被发现,会入正明堂受极为严厉的处罚。 白鹭虽然才入无相宗,却不可能不懂。 但正如穆玦明白楼苍的忍耐一样,白鹭也看穿他会为面子忍气吞声。 等白鹭松手,穆玦撑着酸软的手臂在泥塘里爬起。 白鹭不再理会他,转身对楼苍抱剑拱手,“我刚从毕舟回来,不曾料想在此遇到师兄,真巧。” 他高马尾上的镶金琉璃珠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一下,碰在肩甲上发出灵巧的响声,把阴沉潮湿的空气都带起轻快的跃动。 楼苍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白鹭以为他在看穆玦,侧身挡住他的视线,故意道,“师兄是在奇怪兄长今日没同我一起吗?他另有要事,不必忧心。” 楼苍:“嗯。” 白鹭瞥了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的穆玦,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踹他一脚。他蠢蠢欲动,却还是遗憾收敛,抬头看了看楼苍,“巧遇亦是缘分,回宗之路不如同行,如何?师兄?” 楼苍尚未答复,穆玦的声音却已从旁侧响起,“嗯?难道我们说了不,你就不会厚着脸皮跟上了么?” 白鹭也不动怒,歪歪脑袋斜了一眼刚爬起来的穆玦,凉薄的东西在他那暖融胜阳的眸子里翻腾,半晌才笑,“穆师兄眼力不错,下次知道就好,不必说出口。” 穆玦连头发丝上都沾着泥巴。狼狈至极,再没刚才半分光鲜样子。 他挪步到屋檐之下,试着以净水诀把身上的污秽打理一下,却发现自身灵力已经枯竭到连半分都调用不起的地步。他不由得烦躁地啧了声,一抬头,正和白鹭四目相对。 白鹭嘴角带笑,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偏偏又要装出关切的模样,“在泥巴里打滚的滋味不错吧?” “……”穆玦也缓缓勾起笑,“我性子内敛,不便言说。你真想知道,不如问问你旁边的大师兄?” 他脸上的疤真够吓人的。 当然,白鹭不怕他,只是烦他。 他侧眸看了眼楼苍。楼苍不言不语,眉目静敛站在他们身旁,身上披着凉薄的雨,已将他满身血腥冲刷干净。 像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只会在岁月中崩毁,其余的爱恨并无法影响他分毫。 “大师兄于宗门有恩,痴心剑道,不知世故,何必为难他。”白鹭收回视线,懒洋洋地抱着剑,心里却把不知世故四个字撤了,半是感慨半是怒其不争地想:完全是彻头彻尾的笨蛋。 白鹭倒也能骂得更凶些,但是那些词汇用在楼苍身上,让他觉得有些不忍。 明明剑法超绝,但为人处世方面,却真是令白鹭大感震撼。 他前生数十年是怎么过的啊?他是不是有哪根弦没接对?他这种人没被骗死吗?——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白鹭停顿半晌,将歪掉的思路扭回正轨,道:“今日发生之事,我会一字不落地禀报剑尊。” 问尘剑尊谢薄云,无相宗三长老首席,亦是穆玦和楼苍的师尊。 白鹭对其早有耳闻,据传是位冷淡薄情,恃才傲物之辈。不过白鹭猜想,既然身为人师,大抵多少也会教导穆玦那混不吝一二吧。 “哦。那你就去试试吧?”穆玦像听到什么笑话。他对楼苍道,“我的衣服脏了,把你的给我。” 穆玦说完,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一向嫌楼苍脏,又怎么可能主动去要他的衣服。何况现在楼苍身上又是血痕又是雨水,给乞丐,乞丐都嫌弃。 啧。 思来想去,他归结于白鹭不断的挑衅下乱了他心智。他本不该这般失态。 楼苍却当真低头解起扣子。 白鹭冷不丁出手按住他,楼苍一顿,顺着他的动作停下。 穆玦本来有些反悔。但既然白鹭阻止,那他还偏偏就得拿到手了。 他笑盈盈的,眼神却变得紧迫,道:“给我。” 白鹭甚至于瓢泼大雨声中听到了他把指骨捏得崩响的声音,觉得这人真是个按不住性子的。他好笑地挑了眉悠悠道:“干嘛啊,凭什么?” 穆玦瞥他一眼,然后重复:“楼苍,给我。” 白鹭:“师兄,师兄。别让他蹬鼻子上脸啊。” 楼苍最终还是在他们隐晦的对峙中解下外袍,递给穆玦。 穆玦眸光冷嘲地瞥了一眼,觉得有些没劲。争来抢去,跟凡人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道,“算了,不要了,我没力气。” 哦,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耍嘴皮子的力气倒还有呢。 楼苍正要重新穿上,白鹭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对穆玦道:“穆师兄没力气,我来帮师兄穿上吧。” 他三两步走到穆玦身前。穆玦才发现白鹭身影虽单薄,但极为高挑。当他的影子完整笼罩住他的脸,穆玦感觉到了一股极大的危机和不适,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白鹭:“怕什么?” 他把楼苍的外衫轻轻柔柔披到穆玦的肩膀。整理领子的时候似有似无笑了声,而后静悄悄抬眸,猛然用湿透了的柔韧衣料锁住他的喉咙,“怕我这样吗?” 白鹭看起来像个小白脸,但力气却大。穆玦看着他冷淡的琥珀色眼眸,在静止的时间中渐渐感受到窒息。 他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扭曲的表情,喉结在大力禁锢中艰难地滑动两下,出口的声音像是被巨大的威势碾了一遭,“白师弟,咳……胆子很大嘛。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宗规上面写了什么吗?” “什么呀。听不懂。”白鹭倏然一笑,眉眼弯弯地松了力道,“来的时候看你和师兄这么玩呢,我十分钦佩穆师兄,所以也跟你玩玩。不好玩吗?” 穆玦抚摸火烧似的喉咙,沙哑的声音出口就是止不住的咳嗽,他大笑,道,“好玩,好玩死了。下次我也跟楼苍这样玩。” 白鹭道:“哦,那我也只好多和你玩几次了。” 穆玦抬头和他对视。白鹭歪歪脑袋,笑一笑,那种隐晦又张狂的挑衅,惹得他眼里汹涌的乌云齐聚变得晦暗。 穆玦面上倒是迅速平静下来,余光撇到肩头的衣料,嫌恶地皱起眉,指尖一动,外衫便窸窸窣窣软落到泥地里。 白鹭微眯起眼睛。 穆玦却觉得好像扳回一城,克制呼吸喘着气笑了下,脸颊上的疤痕随着他的微笑的弧度变得更狰狞可怖,他慢悠悠地吐字,“哎呀,不小心。不过,师兄是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穆玦和楼苍说着话,眼神却冷冷移向白鹭,嘴角讥诮的笑意说不清是否带了几分挑衅意味。 白鹭自小在土匪乞丐窝里长大,对这种视线的含义再熟悉不过 。 穆玦在说—— 他愿意顺着我,惯着我,与你何干。 我愿意折辱他,玷污他,与你何干。 雪白的衣裾微动。白鹭上前,俯身拾起那件衣服。白润的指尖捻了捻布料,遗憾地觉得有些薄了。 他拿起衣服起身,对穆玦笑了下。 穆玦:“你还来?” “不来了。”白鹭这样说着,然后蓦地挥手,将那件被丢弃的衣服抽到他的脸上。 修道之人的道可能在刀在剑,也可能在心在手。这一甩,简直像个狠辣的巴掌,不仅发出巨大的、耻辱的声响,更是掼得穆玦直往后仰。 少年摇了摇手,白净修长的手上纤尘不染,他学着穆玦的语气,低缓又无辜:“哎呀,不小心。” 语调完全不似下手那般粗暴,相反,软绵绵又懒塌塌的,他紧跟着就调笑般说着,“抱歉哦。穆师兄这么大度的人,应当不会生我的气吧?” 穆玦被他打得脑袋一偏,咬着后槽牙一点一点,缓慢地转回来。布满疤痕的半张脸阴郁暗沉,眼眸更像是蕴着坚冰。 大雨倾盆,雷声嘶哑。 楼苍明明是局内人,却只在这场大雨之下敛眸旁观。 与其说他是安静,不如称之为死寂。 正如他感受不到穆玦对他的恨一样,他似乎,也体会不到白鹭的偏袒。 无心无欲,无动于衷。 白鹭凑过来小声说:“怎么样?帮你报仇了。” 他话音里有小小的得意。但楼苍感受不到。 在磅礴雨势中,他抬起眼。那双死水般枯死的眼眸,映着白鹭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4. 第四章 楼苍一行人回了兰歧。 他们在桥尾时穿行的路人都还很多,但等过了桥头进城门,兰歧家家户户就已闭门不出。 秋风卷落叶,落入地面浅浅的泥洼。明明是下午,萧条景色却宛如夜半三更,像个鬼镇。 白鹭和姚雪枝都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兰歧城虽然是偏远些的小城镇,但是平日还算热闹,此时又不到宵禁时分,按常理说不该如此。 白鹭有些奇异地环顾四周,手指悄然按上剑柄,姚雪枝则躲在楼苍后面,一眼都不敢探出来。 穆玦自然是司空见惯,在一旁抱着胳膊,“白师弟胆子真小。这时要是吓唬你一下,会不会把你吓哭啊。下次祓障你带个木偶娃娃陪你吧,真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他今日戴上了眼罩。可怖的伤势被遮住,看起来像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土匪,笑起来的时候又顽皮又可亲,倒是很讨喜。 “那是,穆师兄胆子大,穆师兄了不起。”白鹭懒懒散散地轻笑,“穆师兄可是问尘剑尊三弟子,又不会像个软脚虾似的爬不起来……咦,等等,那昨天是谁来着?脏兮兮疯兮兮的那个。是谁啊?想不起来了。” 他摸着下巴,假模假样地思考。高马尾行走时一晃一荡,那一粒琉璃也跟着荡来荡去。 市井里长大的人太晓得怎么说话最戳人痛脚,穆玦就被他三言两语勾起耻辱的回忆,眉心跳动。 他没和白鹭清算昨天的事,自觉大气,这件事本该默契地翻篇了。却忘了白鹭是个难对付的二皮脸。 穆玦环着手臂,一只手把衣袖都快抓烂了,口吻仍然是轻快的,轻巧地埋怨他:“白师弟这张嘴,还真不饶人。好好好,我不说你了,你也适可而止。” 啊,烦躁。恨不得将那根珠子发绳拽下来塞进这讨人厌的嘴,把他噎死算了。 可惜了,白鹭不会适可而止,他向来只会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琥珀眸弯了弯,对穆玦安抚地笑笑,“穆师兄就好好把心放肚子里吧。我又不是大嘴巴,不会到处跟别人说穆玦被我按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还抽了一个耳刮子的。” “……呵呵,哈哈。白师弟,真幽默。” “哪有呀。我胆子小嘛,不敢幽默的。”白鹭笑眯眯。 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姚雪枝躲在楼苍后面,抬头就能看到穆玦一边笑一边按着剑,清瘦带茧的指节反复又神经质地在鞘口摩挲,手背筋骨绷紧发着白。 一次次想拔剑,又一次次按捺下去。 她发现了这点,穆玦也发现了她,矛头顿时一转,对她道,“小枝,还没去过无相宗吧?在你死前带你好好逛逛,怎么样?下辈子投胎就按照这个标准好好选吧。” 姚雪枝立马当缩头乌龟躲到楼苍的另一边了,完全是把他当一个会动的人形掩体。 穆玦轻笑,“真不识趣。多少凡人想逛还逛不了呢。” 白鹭视线也挪到她身上,饶有兴致地绕过来观察她,“奇哉怪哉。按你们说的,雨竹坡障眼萌生至少五日,算上今天——这么久了,怎么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按理说,障雾对凡人的影响,就数在孩童身上体现得最快。短则半柱香,长则三五天。这姚雪枝倒是例外。 楼苍很少主动开口,穆玦知道是因为解灵咒,但也不愿和他说。 白鹭抛出去的话题落了空,却不觉尴尬,一本正经地思索,“之前也并非没有过坚持多日的先例,只是在小孩身上少见。倒是值得研究。” 闲聊间,他们已经走过一整条街。 周遭商户居然仍旧闭门不出,白鹭觉得很是奇怪。四处张望,好不容易才瞥到阁楼上有个抱着孩童的女子。 他眼一亮,刚打算开口,就见对方啐了一口,“碰”地摔上了窗户。 穆玦乐不可支。 “师兄,你看她。”白鹭摸不着头脑,指指窗户又指指自己,“我做什么了,我没招她惹她吧?” “哎,这可真问到点子上啦。”穆玦笑吟吟,“去问问我们的好师兄吧?问问他做了些什么好事。” 穆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白鹭本想装作没听到,穆玦却又紧跟着开口了。 “要我提醒吗?”他笑眼弯弯,不等白鹭反驳,嘴唇一张,“好吧,那我就好心提醒一下:不染尘暴.乱。白师弟不会连这件事都没有耳闻吧。” 白鹭微怔。 他的故乡在西南方的虞堕。虞堕在战中发迹,是个富庶的地方,好听说书,而“血洗不染尘”,回回都能引发茶楼一场惊天动地的骂战。 这折子讲的是十年前障眼引起不染尘暴.乱,天下名士失去理智自相残杀,楼苍只身一剑肃清万象的故事。 如果全须全尾的故事当真如此,倒好了。 可这折子里讲的并非楼苍的英勇,而是他的惨无人道、他的冷酷无情,他视生命与道义的难处于无物、背弃了千人悲绝请命,不通人性。 白鹭的视线再往周遭扫了一圈。理清缘由之后再看,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不染尘和兰歧城只隔了一条河。楼苍的剑上沾染多少兰歧人的血呢,能让他们在楼苍路过的时候甚至连一盏灯都不点。 穆玦终于对他的反应满意了一次。 他嘴角一翘,好言相劝,态度称得上一句苦口婆心:“他就是这么一个罪孽深重之辈,所有人讨厌他都无可厚非。白师弟下次也少费心力给他出头了。你背后虽是清霜峰,但宗内树敌,帮的还是个白眼狼,对你而言可捞不着半分好处。” 他的语气很能迷惑人。这般情真意切、关切万分,好似当真撇开私心,为人着想。 姚雪枝听得想连连点头,又下意识觉得不对。 “有人恨他,我自是可以理解。只不过与我何干。”白鹭说,“楼苍的剑是很厉害,但还没杀到我头上来呢。” 姚雪枝又听得想连连点头,却也下意识觉得不对。 大抵是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如楼苍竟都多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那天很远?”穆玦弯着眼睛,语气惋惜,“听过一句话么。‘无情至剑道,三纲皆绝,五常尽灭’。你以为楼苍一来就是天资傲然、了不起的大师兄?他可是镇压不染尘暴.乱之时,手刃自己师妹当日顿悟的。” 嗯? 白鹭懒散的眸子一定,扬了下眉。 这一出戏,可没在任何一本折子里唱过。 “师妹?”白鹭看向楼苍,“也是问尘剑尊的弟子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楼苍向来没什么变化的脸上居然有些波澜。怎么形容呢?白鹭觉得,那差一点就能被称为一个“表情”。 留意到白鹭探究的视线,他眼睫低垂,开口说了一个名字:“朝露。” 白鹭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倒是穆玦反应很大。 明明自己提起时口吻都轻飘飘的,却奇特地不能接受楼苍镇静的语气。他变了脸,讥讽道,“师兄原来能记得自己剑下亡魂的名字吗?记性不错嘛,真是了不起,我都想写块牌匾嘉奖你了。” 哎哎。怎么又吵起来了。 白鹭目光在他们之间兜兜转转,只是这次没顾得上插手,仍在兀自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话本看多了,折子听多了,脑子里想的都是些烂俗故事。正思索,忽然撞上穆玦的目光。 “白师弟,我好言相劝,你何苦不听?”穆玦端起自己的师兄架子来,谆谆教诲般的口吻,高高在上的怜悯从他翘起的嘴角泄露出来。 “你平时待他再好,他取你性命时都不会有半分犹豫。为名来啦,为利往啦,无论人命抑或情感,都无法令他停下杀戮的脚步。没必要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白鹭看向楼苍。 秋风萧瑟,把他的发丝和衣袂都扬起来。在乱叶和飞舞的发丝间隙,他安静无言,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 也许在默认穆玦说的是对的。又或者他根本没听到穆玦说了什么。人间对他而言,是否空无一物? 白鹭忽然觉得这个大师兄的性格怪有意思的。要是他是穆玦,费劲想砸破一块石头,但这石头顽固,千年不动,想想他都要气死了。 哎,还好他不是穆玦,还好他是白鹭。 他发完呆,回过神,发现穆玦还在讲他的故事。 “我跪下来求他晚一点去,哐哐哐,磕了满头的血,不敢停。” “没人能阻止他。楼苍可真是心急。约莫知道此战是他竖子成名的好时机?最后确实成名了,天下骂名而已。” 穆玦说着说着,神色就显出本真的沉郁和蔑视。 他能把楼苍那时候的表情记一辈子。 那双琉璃眼里映着大人物们的卑躬屈膝,映着众生的血泪,却静如玄岩,不动不乱。 姚雪枝不知道被哪儿感动到了,抽抽噎噎的。白鹭瞧着她,强行把她嘴角扯起来。 姚雪枝:“嗯?” “这有什么好哭的。真是小孩。”白鹭撇嘴,“还有你,打住,打住。” 穆玦皱眉看向他,“有何指教?” 说完这句话,他倏然想起昨日白鹭踹他那一脚时也是这原封不动四个字,眉头不由得压得更深。 “不明白你的用意。告诉我楼师兄生性残忍不可轻信?离间我们?还是单纯地跟我诉苦?”白鹭澄明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漫不经心。 他说,“看你的表情,马上要被自己的深情自叙感动哭了吧。所以先打断一下。” 穆玦抱着剑冷视他。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何时消散。其实他并非爱笑的人,对他而言,如果笑可以惹人生气,那他才愿意多笑笑。 “恕我直言,障眼本就是无解之题。晚一点去就能有解法了吗?楼师兄晚一点去,你是否又会怪他不再晚一点?” 白鹭手指摩挲剑柄,道,“我虽然不清楚当时不染尘的情况,却明白一个道理:天下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这种差事要是好,又怎会轮到寂寂无名之辈身上。” 阴云密布的秋日,太阳渐渐从乌云后面透出光来。 “可见情形不仅不乐观,而且是道义上的棘手。必已是大家都你推我攘、不可担当、避之不及的情形,有楼师兄愿意站出来,休知他们背地里没有偷着乐呢?” 穆玦攥着剑的手猛然用力。他沉着眉眼,眼神变成狼的獠牙虎的爪,“你懂什么!” “嘘!我还没说完。”白鹭说,“你们流血流泪下跪求人,好可怜,好大义。那么延误时机,障眼扩散后被影响的百姓,又该对谁流血流泪下跪求人呢?还是说只有不染尘名士是人,寻常百姓的命就轻贱?” 穆玦半眯了眼眸。他没有说赞同的话,但是白鹭看得出来,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功德盖世之辈,从价值上看,自然更值得拯救。但是他们本来就没救了。 白鹭笑了。 看看,所谓名门正派,心比魔修还歪。 说着活死人就应该斩草除根,但真正面对生前位高权重的活死人之时,大多数人却又都在推脱、挽救、哭求。 所谓的恨,也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恨,对障眼的恨,对命运不公的恨,找到了一个寄托者而已。 从此就可以把所有恨意都推到那人身上,千般羞辱万般折磨,都心安理得告诉自己:那是他应得的。 白鹭觉得自己说得太对了,不由得点了两下头给予自己赞许。而后歪了歪脑袋,又开始大言不惭:“再者,早死早超生。是做活死人,还是死人?想必不止楼师兄的师妹,先烈们都比你有决断。” 穆玦的脸色变得阴鸷,“给我把语气放尊重点!” “哪里不尊重了。难不成是你被我说中了,所以不开心吗。”白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眼看着穆玦周身气场逐渐凌厉,他眨眨眼,往后退了一步,拉住楼苍的手腕,“哎呀,他要生气了。楼师兄,我们快跑!” 楼苍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因为这一道“命令”而动起来了。 “起!” 白鹭捏诀,他的银白佩剑立时横陈,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初秋时节,清风爽快。秋风动红叶,潇潇如雨落肩头。 白鹭拉着他不放,笑眼弯弯地说,“笨呐,师兄。我说跑,你就真的拿腿跑啊?怎么不御剑呢?” 楼苍骤然感觉腕间力道一紧,白鹭就已把他拉到了身后,共乘一剑。 “等、等等……我……”姚雪枝生怕他们把自己忘掉,然后把她丢在穆玦这。 “还有个小不点。”白鹭说,又拉了她一把。 穆玦在后面喊:“白、鹭——” 能听出他又要被气死了,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好。嗯嗯,不必念了,我知道是个好名字。”白鹭坐在剑上,头发被风狂乱吹拂,那颗镶金琉璃红珠打到楼苍的脸上。 楼苍没有痛觉,但还是看着它好一会儿。 气流上升,平地渐远。白鹭不着调地念念有词,“两个白鹭鸣翠柳……不对,两个白鹭上青天?嗯?什么来着。” 楼苍沐浴狂风,白衣猎猎,不知自己是否算是“两个白鹭”的其中之一。 ……说起来,这句诗的原句,好像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吧。 5. 第五章 到了无相宗停枫台,白鹭停了下来。 他打眼往后一望,见穆玦没有追上来,才得意道:“师兄,怎么样,我快吧?” 楼苍没说话,黝黑又清透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垂下。虽然楼师兄非常寡言,但是白鹭认为那一头夹着树叶的乱发已是对他的一种认可。 就是破坏了堂堂大师兄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白鹭心中有些愧疚,悄悄伸手把他头上的枫叶摘下来撇开,当做无事发生。 而另一边,一只鸡爪子似的,幼小的手就颤颤巍巍伸出来,“快……快。很快。” 白鹭笑,“很好,小孩,看来我的实力的确有目共睹。” 姚雪枝心想,不,不不,她没有这么说。 她只是觉得,自己在异变死亡之前,被那个眼罩人吓死之前,说不定会在这位飞剑人的剑上、无相宗的风里先死一道。 因为她还不知道几位仙师名姓,只能凭印象,自己给他们取了名字——分别为:很恐怖的眼罩人、飞起来很恐怖的飞剑人,还有完全不笑、看起来最凶,但是其实并不凶的石头人。 姚雪枝这辈子都还没上过天。当然,这对于寻常人而言是特别的“奇遇”,有的人七老八十了都没飞过,说出去很值得吹耀。 身为寻常人之一,她曾经也对这种飒爽的代行方式有过向往。但她幻想中的御剑飞行,是鸟儿一样自由自在,而白鹭的风格却是既迅疾、又横冲直撞,还肆无忌惮的速度。 她忍住没飙眼泪,已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鹭提着领子把她提溜下来,她的两腿在地上站不稳,就像风中芦苇一样打着摆。 白鹭哈哈大笑。 姚雪枝被他笑得丢脸,要哭不哭地抖着腿跑到了楼苍后面躲起来。 虽然她不敢拉楼苍的衣角,也不敢碰他,心里总对他有畏惧,但是莫名其妙,姚雪枝觉得这个冷脸的石头人哥哥是所有人里面最让她有安全感的。 白鹭不笑了。虽然声音还带着忍不住的笑意,他嘴角弯弯,琥珀眸也弯弯,“你怎么老喜欢在楼师兄后面躲着?躲在后面可看不到无相宗风景。很好看的哦。” 姚雪枝就探了个头。 她干瘪得像个瘦猴,但眼睛清亮。确实是个小猴,猴子的眼睛也是这般清亮有神的。 白鹭没特意提起要把她送到祓清堂的事情,只是很自然地走向那个方向,一路走一路介绍,“方才那里是停枫台,御剑回宗需以那处为落点。修士御剑是不可随心所欲的,起点落点均有要求。就好像在小镇,我也是到了街尾方才御剑。” 姚雪枝倒懂不懂点点头。 走出停枫台之后,视野一下子变得辽阔。 原来停枫台这么高,既高又远。远到从远处大概都看不到他们的人影;高到站在此处,瞳孔里能完整映照出山下层层的烟岚云岫、壁画檐牙。 不知来处的浑厚梵钟的音浪掀起红枫银杏,潮浪般涌来,姚雪枝觉得遭受了极大的冲击,却又在震撼中神思安宁。 哇哇哇! 她满脑子只剩“哇”了。 都说修士高高在上。怎么会不高高在上?他们本就身在仙境,自然觉得与凡人有别。 一抹向往在心底扎根萌芽。但是她想到自己既定的结局,那芽儿就又萎靡下来。姚雪枝心想,可惜她已非死不可了。死前能来此地壮大见识,也不算坏,阿妈应该也会欢喜。 白鹭引她再往下走,“看到那处最远的山了吗?” 姚雪枝视线随着他的话语被牵引。 在无相宗看到的奇观令她目不暇接,但她的眼睛落在那“最远的山”上,便再挪不开视线看别的了。 隔着这么远,都能清晰看到那雪白的山峰在碧蓝的天际打着金边,辉光夺目。整座山被冰雪的力量掩封,在周遭流转、潆洄。它是如此庞大而遗世,像一场惊天动地的神迹。 “那便是楼师兄所属的剑峰,名为图妄。图妄峰的主剑人是楼师兄的师尊,问尘剑尊谢薄云。”白鹭介绍,“不过这地方,我也只听人说,还没去过呢。传闻图妄峰的雪千年不化,不知道上面得多冷啊。” 他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虞堕的冬天称不上冷,这就让他对于冰天雪地有着天然的畏惧。 楼苍忽道,“不冷。” 白鹭和姚雪枝都愣了愣,齐齐转头看他。 楼苍的眼远眺着山。他睫毛长而直,这便让他的眼眸总是暗不见光,显得玄静而沉凝。声色也轻轻淡淡,道:“图妄峰没有温度。” “嗯?可没有温度不就是冷吗?”白鹭疑惑。 姚雪枝也跟着点头。 楼苍的视线和脑袋都轻轻歪了一下,似乎在理解他的意思。然后说,“但是不冷。” “冷”之一字的释义,是温度低。温度是冷热的变化。冷到极致会死亡,热到极致会死亡。而死亡是没有心跳,无法活动。 图妄峰没有死人。图妄峰不冷,也不热。 白鹭头晕目眩,眼里飞花。这么机灵的脑袋第一次遇到听不懂的话。 奇怪,明明楼苍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明明楼苍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字字连成句句,他怎么就无法理解了。 再往下走,遇到的人就多了。 这个节点正是讲道放课时,路上多的是白衣弟子,这一团那一簇的,见楼苍从停枫台走出来,便在五彩斑斓的秋日暮景中纷纷回头望。 表情十分丰富,或惊讶,或思索,或轻蔑或愤懑。白鹭觉得观察他们的表情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姚雪枝则又开始往楼苍背后躲了。 她之前跟在眼罩和飞剑身后,把石头的“罪行”听了满耳,想来想去,都觉得飞剑说得更对,眼罩果然讨厌。 怎么回事,天下这么多和眼罩一样的愚人笨人蠢人,她都想明白的道理他们却不懂得。 姚雪枝撇撇嘴。她对人的视线很敏感,清楚知道那些投在楼苍身上的视线连一点温暖的善意都没有。 很艰难地走过这段路,就到了祓清堂。 正如穆玦所说,大多数人都认为在障眼附近的人应该斩草除根,没必要观察,当斩则斩。所以祓清堂作为容纳近距离接触障眼的凡人的地方,其实很冷清。 姚雪枝看到门口威武的白狮子石像,就知道今日的无相宗之旅到了终结的时刻。 白鹭说,“我去去就来。” 那道白色笔挺的背影就晃了进去。姚雪枝看着面前的石狮子,又看头顶的匾额,那便是“祓清堂”三个字吗?这三字都太复杂,她并不认识,觉得像乱画的。 姚雪枝抿抿嘴角,有些难过。她回头看楼苍,但楼苍竟然也在看她。 那双很骇人的眼睛低垂,漆黑到似乎没有瞳孔,再看多少次姚雪枝都还是觉得害怕。但胜于害怕的,是感激。 暴雨的夜晚、恐惧到发抖的她、秽骸遍地的雨竹坡。噩梦般的一切,被那道凉丝丝灌入她眉眼间的灵力打破,还有,下山那一段平稳到她快睡着的路。 “有楼苍在的地方很安全”,这个认知似乎就是从那段路开始的。前路坎坷,但他行得平稳。风雨很大,但都避让他而行。 她说,“楼师兄。” 姚雪枝不记得楼苍的名字,也许有人提到过?但是她没记住。这个称呼也是跟白鹭学的。 楼苍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看她,束在身后的发丝随着他弯腰的动作从肩颈滑落。 姚雪枝小声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楼苍。”他说。 “啊,楼苍。楼苍怎么写?” 楼苍灌注灵力于指尖,在半空描绘给她看。 他其实不太会写字,但做到了形似,并不难辨认。 “楼”字的确像是层层的楼。 姚雪枝联想到停枫台往下望时看到的景色,青瓷白砖、鳞次栉比,继而觉得,“楼苍”二字若是一种风景,大概也是很美的。 她很抱歉,“好难,好复杂,我不会。” 楼苍沉默无言地看着她。 姚雪枝等到最后一抹痕迹消失,小心望他,嗫嚅:“谢谢你救了我。我想抱一下。可以吗?” “可以。”楼苍说,然后蹲了下来。 凡人幼童都很脆弱,楼苍没有用力气,比起拥抱,只是一个虚虚的环绕。但姚雪枝抱他抱得很紧。 白鹭出来了,手指头敲敲门口的石狮子,发出“哒哒”的声音。 楼苍抬起头,看到白鹭身后还有个青衣女子。 白鹭:“小孩,这个姐姐说要带你去吃糕点。” 青衣女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有青苹味、荔枝味,还有烧鹅味、烤鸡味,你要什么有什么。” 姚雪枝觉得他们在把自己当傻子。因为根本没有青苹味、荔枝味、烧鹅味、烤鸡味的糕点。 但是她倒是很乖,松开楼苍。松开之后才发现他的颈窝被她的眼泪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有点愧疚,擦了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姚雪枝被青衣女子牵着进了祓清堂,祓清堂的大门关上,金环把手还在摇。 白鹭也在看那摇晃的把手,总是带笑的面孔透着静默。 楼苍开口:“白师弟,多谢。” 嗯?白鹭回神。不明白他在谢什么。 但楼苍的声音很悦耳,像是夏日清泉和上好的玉佩叮咚叮咚地撞上,白鹭倒是愿意听他多说两句。楼苍不常说话。被欺负了不说一句,白鹭打人他还是不说一句,白鹭给他出气他依旧不多说一句,像个木楞子、大哑巴。 白鹭虽然不知道楼苍在谢什么,还是连连摇头。 头发和声音一起甩来甩去,琥珀色的眼弯一弯就盛起阳光,明明亮亮,澄澄清清:“当不起,当不起。比起楼师兄救命之恩,白鹭所作所为,才仅仅偿还了冰山一角罢了。” 镶金的琉璃坠珠时而磕在他的肩甲,时而落到他的颈侧,于是空灵悠久的梵钟声里,楼苍听到一丝与浩大无相宗不交融的,又俏又轻的振响。 “何况你那个师弟真是好烦、好烦、好烦……我这么说,楼师兄不会介意吧?”连用了几个好烦,可见是真的烦。 “我努力过了。有时候,我控制住我的手不抽他,就控制不住我的嘴不骂他。”白鹭接着说。他环着胳膊摇头,好像真为此苦恼似的,透出一丝虚伪的惆怅,“哎,真抱歉,我就是只管得住一个。” 楼苍看着他不说话。大概也不晓得要说什么。 白鹭的话没人接,也不尴尬,他从来不知尴尬是何物。他看向楼苍,楼苍白衣覆雪,长剑浮霜。雪冷秋凉之韵,苍松裁月之姿。 啊,此情此景,多适合夸一夸。但奈何白鹭绞尽脑汁,脑子里也只有几个大字: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衣服,红红的嘴巴…… 哎,这么一说,怎的像个鬼了。 白鹭讪讪地想,还是先不夸了,改日再夸。他问,“楼师兄接下来是去觐见问尘剑尊吗?” 楼苍点头。 白鹭:“我要一起!可以吗?” 楼苍也很好说话:“可以。” 白鹭兴致颇高地挑起眉毛。他收拾人的时候是肆无忌惮,但其实还有点怕穆玦告状的。所以抢占先机就格外重要。 他们正准备朝那最高最白最遥远的山峰走,白鹭忽地顿住脚步,觉得心弦一紧,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停下脚步的下一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缓而轻。就一个拍子,白鹭便迅速知晓来者的身份。无他,唯耳熟尔。 像是蜘蛛顺着布好的丝线向猎物走去,天然就含着静悄悄的威胁,当猎物有所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白鹭立刻捂住耳朵,掩耳盗铃。 有道声音响起:“白鹭。” 白鹭:“咦,什么声音,有人喊我吗?听不到啊?” “少装傻。”那道声音幽幽的,“你又惹麻烦了,混球。” 白鹭可不知道他具体在说哪件。他惹的麻烦多了去呢,昨天打了图妄峰主剑人亲传三弟子的耳光,今天还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顿,这些算吗? 他嘴上却说,“没有吧,我很乖的啊。” 然后还拉了拉楼苍的衣角,“楼师兄给我作证。” 楼苍:“……” 楼苍很难给他佐证,因为他口中从没有谎言。 那人的嗓音和善悦耳,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要拿别人当挡箭牌。” “第一,我没有拿楼师兄当挡箭牌。第二,就算惹祸又怎么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你什么事。” “我说过了。白鹭,少装傻。”温柔的人声笑了。明明嗓音淡如秋风,但口吻听起来却让人心里拔凉拔凉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惹麻烦的是你,可那些人报仇的时候找的是我啊。” 白鹭:“……” 楼苍:“……” 白鹭不情不愿、不甘不心、不乐不意的回了头。 隔着零星几个行人和随风飘扬的落叶,两双琥珀色的眸子对上。 只看脸的话,分清他们两个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相对而站时,简直像是隔着镜子的两道影子。 “我哥,白鹰。楼师兄还记得吧?”半晌,白鹭不得已撇着嘴介绍,眼睛眨了眨,又插了句题外话,“不过我一直觉得我才是哥哥。” 白鹰折扇轻敲掌心,微笑不语。 他们长着相似的脸,但其实很容易区别。要说白鹭是草长莺飞时的春阳,白鹰就是静锁丹霞的秋雾。除了那张脸,他们性格、举止,乃至服装、发饰,都有着细微的差别。 不过这是对于常人而言。 楼苍对于性格,其实体会不到什么区别。对于外表方面的观察力,更是聊胜于无。 白鹰看向楼苍,微微颔首笑,道:“舍弟顽劣,给大师兄添麻烦了。” 他笑起来时,很容易就让人注意到他右眼下一点浅浅的泪痣。对于楼苍来说,这就是少有的能直观区别他和白鹭的地方。 楼苍:“无妨。” 白鹭捂着嘴小声问,“那我们还去吗?” 偏偏他这么小的声音都被白鹰听到了。白鹰问,“去哪里?” 白鹭:“你是狗耳朵吧?” 楼苍:“图妄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白鹰并没有问他们所为何事,只是和白鹭对视了一眼。 既是双生子,他们之间自然有着一种难言的默契。白鹰手中折扇点在唇角,眉微蹙,以忧郁的神情、和煦的嗓音,轻缓道,“大师兄,实不相瞒,在下现在正为弟弟惹出来的麻烦而烦心。” 他抬眼,看向楼苍。琥珀的眼眸像是沉淀中流转的黄金,既雍容又宽和。他的目光是带着歉意的包容,好似在告知旁人,大可拒绝他。他拥有被拒绝也保持风度的优雅。 “介不介意,多一人同行?让无家可归、无路可走、无可奈何的在下,避避风头?” 6. 第六章 楼苍的师尊谢薄云,道号问尘剑尊,亦是无相宗首席长老。他的仙府坐落于整个江东的最高峰,图妄。 图妄筑有天梯玉石阶九万三千坎,高耸入云,险峻不可攀。无论兰歧的气候是春华秋凉,潇风涩雨,图妄峰都只有一个季节,寒冬。 白鹭第一次来,御剑而上被暴风灌了满嘴的雪花,扶着吊桥呸呸呸。 白鹰比他好些,好就好在他没有呸呸呸,而是咳咳咳。这样至少显得他风雅许多。 白鹭嘴里还是怪怪的。虽然他是第一次见雪,但却没来由地觉得图妄峰的雪并不是真雪,含在嘴里像包了一嘴没味的奇怪料理。 他张嘴正要说话,结果正好接了一连串的雪风。冷风让他嘴里瞬间变得干燥,一闭嘴就黏在一起开不了口。 寒凉的狂风把他刮得直往后退,楼苍扶住他的肩膀,可这风却再从他口鼻钻入五脏六腑。 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图妄峰吗?风都这么狂猎的。 简直像个劈天盖地大耳光,扇得白鹭又茫然,又愤怒,又瑟瑟发抖。 在这瞬间白鹭走马观花般明白了许多道理,那便是人永远比自然可亲。有人扇他耳光他能打回去,大风扇他耳光他能找谁? 他抱着吊桥靠在楼苍身边,半天都没回过神。 白鹰在一旁笑。 白鹭:“呜呜。……呜呜???唔!” 白鹰轻叹,做出可悲可叹的神情。泪痣一点,衬着笑意便显眉目传情,“我的好弟弟。看看,果然坏事做多了是要遭天谴的么?” 平时拿着折扇是风雅,大雪天还拿着扇子是蠢货,白鹰早已把折扇别到腰间。否则这时候就不只是嘴上说风凉话了,那把造价不菲的扇子怎么也得起到煽风点凉的效用。 楼苍伸手点在白鹭眉心。比雪更冷比云更沉的灵力顺着经脉流淌进他的躯体后,就悄然无声地变得温暖。 白鹭张张嘴,发现能说话了,那对盈盈似夏阳的眼睛惊异地眨了眨,又弯了弯,“还是楼师兄对我好。什么亲兄弟、亲骨肉啊,就只知道看笑话。算了,不想认了。” 白鹰唇角弯着笑,见怪不怪了。语调温文,煦如春风,“舍弟愚笨,还需历练。大师兄切莫心软,偶尔可以对他凶一点?” 他们二人一个喜欢用眼笑,一个喜欢用嘴唇笑,大概也是气质迥乎不同的原因之一。 修士的体质都很好,但是在图妄峰这苦寒之地似乎完全不够看。当体温散去,甚至没有细细体会这寒冷的胆量,身体就变得僵硬。 尤其站在吊桥这风口,底下就是万丈雪渊,风声呼啸。白鹭把单薄的弟子服裹紧一点,当机立断给自己画了个避寒咒,“楼师兄怎能说图妄峰不冷?我下次再不信你的邪了。” “是谁两息前才在说‘还是楼师兄对我好’?”身后传来惋叹的嗓音,“这世间情感,原来变化如此之快。真是昙花一现,顷刻间。” 白鹭:“白鹰!你少作怪。” 白鹰:“哈哈。” 楼苍的发丝落着雪,像个雪里的精怪。他脑袋微微偏了一下。又是那种明明没有疑惑的神情,却会让人觉得他在疑惑的“神态”。他道:“冷吗?” “冷啊,好冷好冷,冷死了。”白鹭说。 他开口,一大团雾气就从他嘴里吐了出来。白鹭得承认自己没见识,愣了愣,紧跟着便哈了很长一串气出来,觉得整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图妄峰,就只有这点有意思的地方了。 “见笑了,舍弟小孩心性。”白鹰说。 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承装鎏金的光辉,这样笑看他,熏风解愠般令人卸下心防,“图妄峰景色奇特。但四季同景,师兄不会看腻吗?” 楼苍摇摇头。 他抬眸,漆黑的眼眸倒映着粉妆玉砌的世界。雪花落在他的眼里,消融于无声之处。 他对季节没有感觉,对温度、时间也是。 楼苍并不理解“腻”的定义。他总是这样,知道某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熟悉到刻入心底,但却究其所有都无法理解。 他知道雪是白的,冷的。知道风来时会吹起他的头发,雨降临会打湿他的衣襟。 但冷是何种感受? 风能否被触摸? 万物皆有色彩。雪的颜色是白的,风的颜色又是什么? 他无法理解。他不能理解。 图妄峰雪茫茫,白得让人觉得晃眼。举目四望,唯苍松劲拔,谢薄云的仙府坐落苍松之间,是此地唯一的建筑,就矗立在长长的吊桥之后。 白鹭跳上吊桥踩了踩,木质的桥梁嘎吱嘎吱响起来,上面厚厚的积雪被摇了下去。三人才踏上吊桥,双生子蓦地静了一瞬,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齐齐抬起头朝对岸看去。 在对面的茫茫雪影中,有一道微小的影子。 他不知何时出来的,正靠在机关椅上,腿上搭着厚重的千鹤氅。 乌发束冠,满身絮雪,清瘦得宛如一株雪中玉兰,被冰封缄,从而透出逼人的凌厉轮廓。 他只需一眼,远远的一眼,强大的气场就像图妄峰的寒风一样,冰冷又狂猎地扇碎他们之间所有和谐的气氛。他们心头顿时一震,眼神定下,变得警惕、谨慎,冷酷起来。 ——图妄峰主剑人、问尘剑尊,谢薄云。 白鹰和白鹭对视一眼。 白鹭收敛了那不着调的样子,“怎么办,他在看我们吗?要走快点?还是更慢?”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白鹰笑意浅浅。 打了人家三弟子,还骂了人家三弟子的白鹭凝重地摸着下巴:“嗯,是的没错、对极了。但从现在开始我的名字叫白鹰。楼师兄,我是白鹰,请对我说:白鹰,你好。” 楼苍 :“白鹰,你好。” 虚假的白鹰对他的上道十分满意,连连点头,高马尾带动发绳轻甩,很是活泼。 真正的白鹰并不动怒,他琥珀的目光温暖又明丽,如烈阳沉淀下的澄澈余晖。 他就这样眉眼和气,嘴角带笑,慢慢地说:“大师兄,在下还从未见过你这么好说话的人。那么‘我’是白鹭,请对白鹭说:白鹭是蠢货、混球、千年一见的笨蛋,万年不遇的愚人。” 楼苍:“白鹭是蠢货、混球、千年一见的笨蛋,万年不遇的愚人。” 白鹭:“啊啊啊,白鹰!” 白鹰笑:“嗯?白鹰是谁?” 他们的步履放得极轻又极慢,越走近,谢薄云的气场显得越冷厉。空气像刀子、像巨石,来路不明,又好似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层层齐压,无孔不入,无从抵抗。 白鹰白鹭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骇人的事实。 整座图妄峰凌厉刺人的风雪,与谢薄云身上的气场如出一辙。与其说图妄峰的终年不化的雪景是天然的气候,不如说,因为谢薄云,图妄峰的雪才会一直落下。 ……究竟要到何种修为的大能,才能拥有操控一方天气的能力。 白鹰温厚的眉眼被冰雪覆上一层霜,一旁白鹭也显得有些冷凝。当他们的表情类似的时候,会显得更难以区别了。 再往前,抵达吊桥尽头附近,风雪就变得极大,甚至隐隐形成了圈子。圈外风卷残雪,毫不留情地排斥他们的接近。 白鹭扶着吊桥冰冷的绳索,眯起眼,注意到谢薄云的身侧伫立一道白色的影子。 缄默如死物,负剑而立,淹没在漫天飞雪中,几乎要被他们忽视过去。 白鹭皱眉,小声道,“这是?” “你看,他的额心有一抹傀儡印。”白鹰曲着手指抵在唇边,琥珀眼眸望着它,静沉地思忖,“应当是问尘剑尊所制的傀儡。” 那是一湾漆黑而诡谲的纹路,细细辨认之下,能看出是谢之一字的变体。 傀儡外观毕竟与人类相似,为做区分,制造者在创生时往往会以血为引,为他们烙上显眼的印记、忠诚的契约,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 楼苍在他们的后面,不言不语。 白鹭眯起眼细细察看,道,“真是精妙绝伦。哪怕与真人站在一起,也难辨真假吧。” 白鹰颔首:“毕竟是问尘剑尊的作品。” 谢薄云少年修剑,曾是剑道一脉不可多得的天才。后来突生变故,双腿落下残疾,不能行走,自然也失去迎敌的资本。 他随后便转去钻研机关奇术,善制机关傀儡,代行他无法做、做不了的事。 听说,他自打那起变故之后愈发孤僻冷漠,再也没下过图妄峰。虽然他善以奇术制机关之物,但其实没什么人真的见识过。 白鹰的眼眸落定在那傀儡的身上,又从谢薄云冷视他们的面庞上一扫而过。 明知谢薄云在听,他也并不算太在意。微微勾着嘴角眯起眼,有感而发,轻道,“听闻问尘剑尊手中有一名''天生刀剑''。为杀戮而生的傀儡,一剑封喉,一指定杀。” “是啊,神秘得很,尚未有人见过它的真容。”白鹭抱着手猜测,和白鹰对视一眼,忽然笑了下,“哦,忘了。也可能见过的人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吧。” 一剑封喉,一指定杀。这是极高、极凶恶的评价了,但还并非全部。 修士中能人异士多如牛毛,这位天生刀剑并不与寻常傀儡一样只知道使用蛮力,而是拥有极高的“才能”、“天赋”,加之不知疲倦不死不休,方能将强者摆布于刀剑之间。 这很恐怖,也很有意思。 人为创生的造物,却拥有高于人的“天赋”。这是否证明,它拥有“智慧”? 用泥土、草木、铁丝金线拼接的东西会拥有智慧吗? 多么可笑、荒诞、疯狂。 白鹰嘴角弧度温顺,轻笑,“那样的宝贝,要是我,我也绝不轻易示人。”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风雪的力道忽然陡然变得越来越盛。 白鹭则转头看向楼苍,“楼师兄,楼师兄。你是问尘剑尊最早的徒弟吧?可曾见过那个杀器?” 楼苍的目光望向天空,任暴风吹乱发丝,任雪花迷了眼。他其实不怎么像个人,但也更不像是傀儡。是雪地里凭空而生的灵物,是潮起潮落亘古不变的礁石。 “见过。”他声音极淡,说话时唇齿间没有吐出雾气。不过在这几乎亮瞎人眼的茫茫大雪中,这一点实在很难被注意到。 楼苍没有谎言。他们的“人生”,第一要义便是忠诚。 双生子同时怔住。 白鹭顿时起兴,拉着他问,“是么?什么样子?和常人一样吗?会说话吗?会流血吗?” 一连串的问题落珠似的砸进雪地,让楼苍张了张嘴,不知先回答什么。 “适可而止。”白鹭负责胡搅蛮缠,白鹰就负责把胡搅蛮缠的白鹭从楼苍身上撕开。 他把白鹭不依不饶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然后轻轻拍下楼苍白净衣角上停留的雪花。 大师兄的体温,和此方世界的冰雪难分伯仲。 他道:“既然世人不知,那说明剑尊并不愿众人知晓,你这般追问,会令人为难的。” “哦。”白鹭有些遗憾。 其实他还有更多想问的。比如是不是三头六臂?几只眼睛?以及一个不太正经,他不太好意思说,但是又真的好奇很久的问题。可惜都没能问出口。 楼苍垂了眼眸,那双极为浓郁的黑眸在雪色中显得很透彻,极清。 与此同时,风雪圈内的人的忍耐似乎已经在他们无休止的喋喋不休中到了极限,开口,“楼苍。” 冷厉,含着愠怒。 声浪扩大,荡开雪花。 楼苍静静收回视线。漆黑的目光落在他们的面孔,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向雪圈之内。 残雪变得更为狂暴,不休止的风把雪白的天地卷出青色,罡风似乎有吞噬一切的力场。白鹭眼睁睁看到楼苍的一片沾上就被绞成齑粉。 他大惊,下意识想抓住他的衣角:“楼师兄!” 他没有够到,楼苍也没有回头。他的头发他的手他的衣角,都被风雪中的冷僻怪物一口吞入,身影消失的瞬间倏然爆发出巨大的灵力场。图妄峰地动山摇,无数雪花齐聚而后爆裂开,溅落到他们的头上。 没有呼啸的风了,也不再有雪花打到他们的脸上。万物归于沉寂。 白鹭抹了把脸,感觉脸颊火辣辣的。他再抬头,只看到天上漫漫的飘雪。除此外,空无一物。 他的目光再看向谢薄云的仙府。 明明方才就在吊桥附近,这会儿转眼就挪到了更高的山崖,只能看到一点玄黑的轮廓。 白鹰掸走身上不化的雪花,悠悠问,“不走吗?” 白鹭茫然道:“我还没和剑尊说,我所为何事呢。” “不论你想说什么,都已不必说了。”白鹰伸出手,掌纹明晰的手掌接住几片雪花。 雪花不化,他便放手,任它从掌心打着旋坠落。熔金的目光遥遥落入山顶的宅邸,慢条斯理地轻笑,“看不出来么?问尘剑尊并不想听。” 这片暴雪的天地明明天寒地冻,却能从每一片雪花、每一丝风中感受到主剑人压抑的、灰暗的、狂肆的怒火。 哎,不妙。他们惹问尘剑尊生气了。 奇怪,会是哪句话呢? 还是说,从他们踏入图妄峰那刻开始,就已经触怒了那位冷峻的怪才? 7. 第七章 穆玦回到图妄峰。冒着大雪,顺着熟悉的道路到了谢薄云宅邸的门口。一路顺畅,无人阻碍。 谢薄云不喜外人侍奉。说是不喜,也许用避讳两字更为恰当。 这里曾经也是有侍童的,后来在谢薄云不可遏止的迁怒中被他悉数赶走。 要穆玦说,命运的神灵捉弄人的手笔,确实很有意思。他从中可以学到很多,比如——若想令人疯魔,就从他最在意的事物上入手。 谢薄云曾是剑道千年难逢的天才剑修,却因为一场变故双腿残废,失了剑心。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变得平庸,空余浩瀚庞大的灵力,一招一式却再使不出曾经的半分威势。 穆玦是他的三弟子,也是最后一个。在穆玦之后,谢薄云再也无缘收其他弟子。 他能够直观感受到谢薄云的变化。 清冷又淡泊的师尊变得阴郁沉默。原来他的淡泊并非全然淡泊。对于拥有的东西,他淡泊、视如无物;对于失去的,他无法自控,偏执而愤怒。 谢薄云无法容忍一丝一毫旁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认为他们在探究,或者同情、惋惜。哪怕是穆玦,无意中看他一眼,都会惹得他陡然变脸,阴鸷地逼问。 图妄峰的山顶从侍童撤去后就变得冷清,门客更是稀少。在这样冷清许久之后,忽地降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一下就是数年不息。也许是三十年,五十年,或者更久,没有人记得。 这么多年,能在他身边留下的,最得他信任的只有楼苍。 穆玦把身上的雪抖落,抬手准备敲门。 如风雪般冰冷的嗓音钻入他的耳朵,以他很熟悉的那种语气——很淡,又很尖利、阴狠的语气说:“太没用了。” 谢薄云的声音。 穆玦轻笑。 某个人又挨骂了啊。 知道这个消息,令他神清气爽。 有的人背地里说穆玦阴晴不定,穆玦是知道的。但是他认为,该让那些人来图妄峰看看谢薄云,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阴晴不定。 有些时候,穆玦觉得全天下最恨楼苍的人就是谢薄云,有些时候又恰恰相反。 难以捉摸。 他看着咫尺远近的木制门扉。门没关紧,透了一道缝隙,正在寒风中吱呀呀地摇曳。穆玦弯下腰,透过门缝的空隙往里看。 猛然,他瞳孔一震。 楼苍背对他半跪,长发如瀑落在肩头。背后深黑的纹路诡谲地攀附上他的肩膀,半遮半掩,从累累旧伤中透出难言的怪诞和昳丽。 一只清瘦如骨的手刚按上他的背,穆玦就感觉有一道霜雪般冷厉的视线如利刃般刺了过来。 穆玦以一种自己都诧异的速度闪身躲开,躲了之后,他背靠在门扉,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是一片冷汗。 半晌,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躲什么?这不像他的反应。 他应该笑嘻嘻走进去和他们打招呼,故作好奇,问:呀,师兄师尊在做什么呢? 这才是他会做的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穆玦脚步悬在门槛,一步都迈不进去。他心脏狂跳,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冲击了一遭。 那漆黑的纹路是什么? ……是什么灵咒吗?……不像。 还是说,是师尊为他纹上的? 穆玦来不及思考,只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再停留。于是他转身掉头,脚步匆匆落荒而逃。 谢薄云看了那扇门片刻,眉眼沉凝,风雪和他的脸色不知道哪个更冷些:“不像话。” 然后继续低眸。 傀儡不会疼,也不会流血,但不代表傀儡不会受伤。他们会受伤,并且,身上的伤口不会像人类一般自然愈合。 在看到楼苍通体的伤痕之后,谢薄云皱了下眉,似乎觉得丑陋。 “这次的损耗有些严重,这不应当。”谢薄云的眼就是最精密的机关,迅速洞察了楼苍的身体情况,轻嗤,“再用这种损耗继续,你的‘寿命’也快到头了。” 楼苍没有反应,也许他根本无法理解寿命是什么吧。谢薄云并不指望他能理解。 室内昏暗不见光,谢薄云全身被黑暗笼罩,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更无人能辨别他的神情。 谢薄云如今唯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才会安心,也唯有在无心无情、对他绝对忠诚的傀儡身边,才能得到完全的放松。 他揉了揉眉心,唤道:“歧。” 一道隐匿于黑暗的白影往前踏了一步,在他身前跪下,眉心纹印在黑暗中流过一线诡谲的光线。 歧有一头和众生格格不入的白色碎发,但不知为何,他不言语、无行动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忽视他的存在。歧声音喑哑,“师、尊。” 若是白鹭白鹰在场,应该能认出,这就是他们在吊桥时看到的,屹立于谢薄云身边的那只傀儡。 “歧,你和楼苍一起,去蟒女山。你为我寻‘生机土’来。”谢薄云的指尖点扣着机关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你,楼苍。佛心莲子也在蟒女山。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取来。少宗主病情恶化,等不了太久。” 楼苍垂下眼:“弟子领命。” 歧:“是,师、尊。” 他不能像楼苍一样言语自如。在说两个字以上的句子,总会发生卡顿。 事实上,这才是大多数傀儡的常态。因为傀儡不需要言语,他们只需要听话,肢体健壮、刀枪不入、强大,没有人会在他们的嘴上花费心思。 谢薄云的目光在楼苍身上浅浅停留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间,他隐隐从楼苍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进而有些遗憾。紧随遗憾的是一种汹涌的厌憎,与厌憎并行的是极淡又无可无视的无力。 楼苍陪了他很久。楼苍,很特别。 他将自己母族的姓氏赐予他,足够说明谢薄云在创造他的时候,满心都是对他的珍爱。 可惜,这个“楼苍”要坏掉了。坏掉的傀儡没有价值。 谢薄云道:“去吧。” 楼苍把衣服披上,从地上站起。 歧如一道刀锋般的雪影,与他如影随形,静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从谢薄云的内室离开后,穿过青丝帷幔的阁楼,楼苍发现有一扇往日总是紧闭的门,今日没有关。 他的脚步变得缓慢,歧也慢了下来。 他的视线看向门内,歧也看了过去。 因为这是谢薄云要求的:一起。 昏暗的室内有很多张脸,很多破碎的躯干和眼球。它们七零八落地蒙着灰,麻木地看着楼苍。 这些是已经无法使用的废品,会在未来无法确定的一日被谢薄云统一焚毁。 楼苍曾经亲眼见过一次。 炉内很红。“人”如柴薪,在其中燃烧。红色的大火,蔓生黑色的烟,在图妄峰的茫茫雪地中拔得极高。 楼苍站在那看了许久,漆黑眼眸映着翻涌的黑烟与狂生的火,静静和那些“眼”对视。 看那些无神的目光在扭曲的火焰中融化;看那些躯体成为残骸,再到一捧粉末;再到火焰熄灭,天地回归平静。而盛放残骸的地方什么都不剩。 好像它们从未诞生,也不曾留存过。 楼苍因此而对“火”拥有了模糊的概念。 火,很可怕。会抹除他的存在。 楼苍好像也理解了“寿命”。 经过火,变成灰。从此消失,哪里都找不到。这便是“寿命”。 那时候的谢薄云对他道:“听话些,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什么才能叫听话?楼苍不明白。他判定自己已经足够忠诚。 楼苍是谢薄云创造的第一个傀儡,是他最用心、最珍重,不分昼夜打磨了无数次的造物。承载他对一条旧路破灭的绝望,承载他对一条新路起航的期盼,承载他最完整的爱和喜悦。 他是特别的,他是留得最久的。 但傀儡不是人,受了伤不会痊愈,损坏的肢体难以拼接。归根结底,他们的“寿命”有期限。 楼苍的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人类此处安放着他们的心脏,只要把剑刺入这里,脆弱的人类就会死去。楼苍没有心脏。他的这里,是一颗旋转铆合的机芯。 这本不该是楼苍的弱点。 但它的运转已经不能自如,这无可修复。经验尚不丰满的谢薄云为他按上机芯时,没有考虑过还需要把它取出来。 楼苍听到一道声音。 很遥远地很模糊地,不知来自哪里。不像谢薄云的声音,甚至不像任何人。 那道声音牵引他的目光,令他再次看向结局已定的同类,问:那也会是你的归宿吗? 8. 第八章 蟒女山是一座连绵的黑色山脉,传闻蟒女身上每一枚鳞片都是一只眼睛,全天下都逃不过她的眼。蟒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而这座黑山的别称,是“许愿林”。 只要你诚心许愿,蟒女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能不能实现心愿无人证实,但在蟒女山死去的,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大有人在。 楼苍与歧抵达蟒女山时,这座本该无人造访的漆黑山脉面前却人山人海。各宗各派的弟子穿着不同样式的弟子服三两齐聚,还有些投机取巧的凡人挑着扁担,辛劳地做着没有人光顾的生意。 楼苍在远处落地,纷纷的议论便伴随风声涌入耳中。 “蟒女山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你都不知所为何事,怎么还来凑热闹。滚一边去!” “息怒,大伙息怒。道友有所不知。日月坞占星大能卜了一卦,百年开花、千年结果的佛心莲子,即将在蟒女山现世。这不,大能云集。” “嘶。” 谢薄云的命令是:不管用什么办法,尽快取来。 而今所有人都为佛心莲子而来,楼苍也需要对自己的任务难易度再做评定了。 “瞧瞧,东边身后站着傀儡的那位,白帝关名士。千里迢迢从虞堕来此。” 话音刚落,那位白帝关名士不耐地点了点肩膀。 在他背后站立的硕大机关瞬时睁开眼,巨大的眼珠一转,吓退三尺内的修士。 这家伙足足三人高,额间刻了一抹傀儡印。两头六臂、肌肉丰健,目光毒辣。只需咔咔动一下关节,就足以把涉世未深的人吓得噩梦连连。 “嚯,嚯。” “哇,白帝关不愧是机关大能聚首之地啊,这傀儡做得,真霸气。” “那个狐狸面具的人呢?” 有人指向那个在凡人摊位上停留的冤大头。 红衣黑发,肩膀消瘦,衣襟半敞发丝散乱,半梦半醒的浪荡姿态。 红底金纹的狐狸面具盖住他上半张脸,也许眉眼见不得人吧?但下半张脸倒是副好姿色。 “封晓声,封坞主啊。这你都不认识,我以为那厮的废材奢靡之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了。” 封晓声正抛着一只苹果,“不错,我全要了。” 对面那老农脸上沟壑纵横,乍一听此话,不由得欣喜若狂,连连道,“多谢好心仙师,多谢好心仙师!” “没听清么?我说‘全’都要了。”封晓声却有意为难,“老头,把你那小女儿也送我吧。” 小女孩大哭。封晓声:“再哭大声点,好听。” 女孩被吓得捂住嘴。 封晓声笑问,“不是生意人么,怎么卖不得了?哦,难道是我出价还不够高?” 老农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时,封晓声才像欣赏完一出喜剧,轻飘飘地随手丢给他点恩惠,道:“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在心上。我暂时还不想当个欺男霸女的罪人啊,呵呵。” 呸。纵情声色之辈,地痞流氓的德行,恶心。 “这废物真是枉费上任坞主的苦心经营。啊,那位呢?” 在人群中指指点点的手指,毫无防备地指向远处而来的楼苍。 刹那间,沸沸扬扬的人群都静了一瞬。白帝关名士、日月坞坞主,还有在场的大能,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呵呵,你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 “没见过脸,也听过他的名号吧!” “血洗不染尘,斩灭镜海楼……传闻中‘三纲皆灭,五常尽绝’的那个‘万人死敌’啊。” 能被称为“万人死敌”,招人恨到这个地步,多少魔修都做不到。也是令人佩服。 楼苍是公认的心狠绝情之辈。 血洗不染尘的时候,有千人跪地请求。斩灭镜海楼时,场面更夸张,听说齐聚的人足以哭出一条江。 因为他要杀的人里有一位为佛修筑道奠基之大能,受这位大能恩惠的人都求过楼苍。可楼苍和楼苍的剑都来势汹汹,无论是抛血泪还是弃尊严,都无可阻挡。 比起他的实力,更令人忌惮的是他的无情。无情之辈,也无法用利益或情感拉拢。 但凡他表现得更犹豫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想来也不至于被称为“万人死敌”了。 寂静之后是汹涌的唾骂,走两步就有唾沫喷过来。 歧在后面,手攥着剑柄拔了一寸。雪光晃眼,众生才注意到楼苍身后有个白发黑瞳的男子。奇怪,这般亮眼的模样,居然能令人见了就忘,全然忽视。 等瞥到他眉心的傀儡印,大家知道又是个一战起来不死不休的家伙,无意义的唾沫星子才悻悻消弭。 楼苍看了一眼歧。 歧的黑色眼睛和他很像,约莫是同一种材料,这样的相似维系了他们的对视。“歧。不,明白。” 楼苍不知道他不明白什么,却仍道:“楼苍也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楼苍前行的步履依然平稳。沉寂眼眸只需注视茫茫人海中的一个点,就有无数人避之不及,推攘着为他让路。 惧怕的视线和憎恨的目光,黏在他的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 “我要是他,都不好意思出门。我要是兰歧人,在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扔他一个臭鸡蛋。” “哇,你真是活菩萨,是我,我砸一筐。” “你们都太仁慈,是我,我买个百十来个引爆符,抱住他就不撒手,炸死他算了。” 嗡嗡作响的议论,是虫豸的鸣叫。 “楼公子。”叮叮当当的声音走过来,是他腰侧挂着的佩件花里胡哨的碰撞。随后一道声音响起,说话的人声音懒滋滋的,“幸会。” 他靠过来时,风中的味道,像是在过烈的甜里掺杂了腐败的酒味。 顿时就有人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楼苍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吸引。 这种“感觉”难以定性,因为傀儡本不应拥有感觉。 他抬起头,迎上一对幽幽如深潭,野性难驯的绿色眸子。 “此地凶险,日月坞却只来了我一个看热闹的,身家性命堪忧。”狐狸面具的男人,嘴角有和狐狸别无二致的笑容,“楼公子,你不是很厉害?本坞主出市价三十倍的佣金,雇你与我同行,如何?” 三十倍! 蟒女山是危险地界,剧毒丛生,佣金已然不菲。三十倍……那真是一笔空前绝后的买卖。 已经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了,刚刚还在说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人争先恐后道:“封坞主,楼苍强是强,以他的品性,你难不成真能放心与他同行?不如选我吧。” 封晓声全然不理会,那双狭长勾翘的眼看着楼苍。 他的双眸苍翠,给人的感觉像条狡猾的巨蟒,穿行丛林中时隐时现,令人提防,令人警觉。 他道,“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楼苍果然没有说话,那双如磐石如静水的眼眸似乎在无声中透着不解。 封晓声浑不在意,笑呵呵道:“楼公子很识趣,本坞主很欣赏。” 更远处,白帝关名士的傀儡动了动,身躯舒展,从三人高变为四人高。那硕大的身躯,不说遮天蔽日,但确实带有十足的压迫感。 见傀儡托举起那位名士,地动山摇地朝蟒女山中走去,大家顿时熙熙攘攘地跟上。 大能们对世间灵力的掌控与沟通更敏锐,应当已经察觉到佛心莲子现世,才会有所行动。 障眼与灵力的出现迄今也不过千余年,佛心莲子也是千年来初次现世,大家或好奇,或探究,或蠢蠢欲动,这都是他们来此地的目的。 进入蟒女山后,天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这里面到处都是不见五指的黑,但举目四望,似乎有无数明明灭灭的眼睛。 歧悄然离开,去执行他的任务。 封晓声瞥一眼他离去的方向,轻飘飘又懒散地笑了声,“那个瘸子真是闲不下来。” 楼苍静沉的眼眸直视前路。 但封晓声好像很懂如何和他交流。 或者说根本不是与他交流,只是在自言自语做判断,“让我猜猜他来干什么……嗯,楼公子可知道‘生机土’?生机土的传闻在白帝关流传广泛。至于效用,则被誉为‘给死物以生机’。” 旁边的人听闻,忍不住低声呢喃,“给死物以生机……” 听起来,岂不是可使死者复生,万物有灵? 何其荒谬! “是啊。很荒谬,但是很诱人,不是吗?” 封晓声笑着,幽绿的眼眸在漆黑的丛林显得更暗,像是斯斯吐信的蟒蛇,慢条斯理地勾.引自己的猎物,“传闻而已,真真假假,你我又如何得知?实在好奇,不如去亲自取来试试?” “这……” “获取生机土,需要深入障眼之内。”封晓声看向楼苍,“若是传言为真,你的那只傀儡,大概率有去无回了。会觉得可惜吗?” 蟒女山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好像在应和他的话,而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却没有半点反应。 封晓声慢条斯理,又问了个问题,“楼公子,本坞主有个问题一直好奇。拥有生机的傀儡,是否会对旧主挥剑?” 旁边有人被他说得毛骨悚然的,道:“会的吧。被人奴役数十年不得反抗,真生了灵智,岂不怨气冲天?” 封晓声摸了摸下颌。狐狸面具很衬他,他这眯眼笑起来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面具是否是他的第二张脸。“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期待这般场面了。” 他像是个民间的拨弦手。 一拨一拉,把弦刃调节得刚刚好。令弦绷起,却又不至于崩断。 楼苍自顾自继续往前走,却被封晓声一只胳膊搭上肩膀。 他如磐石沉着,剑却嗡鸣一声,隐隐出鞘,很快被一只沁凉入骨的手懒洋洋地按了回去。 “算了,本坞主也就是来玩玩,楼公子不想听,本坞主就不提了。”封晓声身上的重量毫无负担地压在他身上,并不在意他的感受。 那股甜中带着酒酿的味道环绕过来,迎面就能撞上他那似笑非笑的嘴角,“楼公子,就当交个朋友,本坞主纡尊降贵,来为你充当这蟒女山的引路人,如何?” 但凡有个活人听到他们的耳语,都能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封晓声出了市值三十倍的佣金给楼苍,然后自己为他引路? 这是什么没头脑的大善人。 楼苍的脑筋却没有那么灵活。他被封晓声随意地勾着脖子,那张红底金纹的狐狸面具时不时冷冰冰地磕一下他的额角,封晓声一路指着周遭漆黑的景色,为他介绍。 障眼在其刚诞生时被视为“诡谲的神诞”。 人们相信这是神灵投诸人间的视线,但同时,他们的忌惮和警惕也从这个命名中可见一斑。当时一度盛行信奉障眼,也有人特地搬来障眼附近安家,以为可以给自己带来鸿运。 显而易见,蟒女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的人为障眼修缮了许多庙宇、神龛。以“眼”为神灵,以“眼”为图腾。 一路走,一路都能看到接二连三的神庙。庙宇坍塌,神龛破败,青苔蔓生的灯笼和脏兮兮的红绸缠了满地。当年的信仰已经消散,如今只留有那些涂抹金粉的眼,阴恻恻遍布整座山林。 这里没有蟒女,却有千万道“神明的视线”。 封晓声忽然问他:“楼公子若是能对‘蟒女’许愿,会许什么?” 楼苍摇头。 “轮到我了。”封晓声,“你问我,问我会许什么愿。” 楼苍:“封坞主会许什么愿。” 封晓声被他的听话逗得直笑,笑得胸腔震动。 他浑身上下看起来都既轻浮又靡乱,衬得他像是攀附鲜血而生的花,开得极其艳丽。而那对幽深碧绿的眼睛是点睛一笔,以浓墨重彩的冰冷地打破人的遐思。 “我有一个不错的愿望,可以与你分享。” “我会许愿世界毁灭。‘啪’,这么炸掉,像放了一场霄灯。然后渣都不剩。” 他幽绿的眼眸在夜里微微泛着光,像簇幽幽鬼火。这鬼火兴致盎然地问他,“怎么样,够不够恐怖,有没有把你吓死?” 楼苍:“有。” “真给面子,本坞主真是太欣赏你了。”封晓声手指勾动他的头发,在他耳边笑,“不过,比起把愿望寄托给神,靠自己好像更有意思对吗?……哈,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9. 第九章 往日无人涉足的蟒女山熙熙攘攘。白帝关名士的傀儡体型大,虽然笨重,但一步能顶常人十步的距离。 “它名‘千胜’,曾用名为百胜。创生伊始至今,已经拿下千次胜利,所以改了名字。” 封晓声闲庭信步,他的确是合格的引路人,甚至能非常熟稔地为他介绍那尊巨大的傀儡。“楼公子既然能一人一剑肃清万象,是不是比它还厉害?” 楼苍抬头看了一眼千胜,似乎当真在心里评估起了差距。 愚蠢。 白帝关那位嗤笑一声。 他不说话,仅仅表达了一下自己高高在上的蔑视,坐在千胜的肩头,甚至不屑于低头看一眼楼苍。 “哦,忘记介绍了。这位你该认识吧,白帝关的万千与,和你师尊那可是相看两相厌呢。” 封晓声全然不受影响,摸着下颌,抬起那对醴透的青幽幽的眸子看楼苍,似是在笑,“对了,本坞主听闻你对问尘十分忠心……要不要把他杀了,回去邀邀功什么的?” 万千与的声音陡然从很高的地方压下来,阴沉道:“封坞主的声音有些大了。” 千胜咔咔地动了两下,似乎在表达主人一声令下,他就会动手的意图。 “啊,真小气。”封晓声漫不经意地笑,“开玩笑而已,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万千与的拥趸者在后面也跟着附和,“封坞主方才说的,可不像个名门正派该说的话。” “什么名门正派?”狐狸面具遮掩了封晓声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嘴角一撇又懒怠又柔弱的笑容,“本坞主身无灵力,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可不敢担什么名门正派之名。” 这倒是实话,令那些还想继续维护万千与的修士都是一哽。 封晓声的确是一介凡人。他能成为日月坞坞主,纯靠有个好爹。子承父业之后,奢侈淫靡的作风也把偌大的日月坞败得差不多了。 无论是身份还是德行,他都和“名门正派”四个字挨不到边。 蟒女山漆黑一片,全无日月之辉。要不是有千胜在前方把地面踩得咚咚乱响,哪怕大家挨得这么近,也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万前辈,佛心莲子的点位还有多久能到?眼看这蟒女山都要走到头了,怎么还没到。”有人问。 “反倒是隐隐感觉正在逼近障眼的气息……” “的确如此!” “哈哈,封坞主可得让楼苍好好把你护住啊。死在他的剑下倒是比死在障眼里划算多了。” 封晓声笑,“不劳费心。” 万千与不作回应。 要是说修士高凡人一头,那万千与的姿态就又高了寻常修士一头。 他不回应任何人的话,只是继续向前。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千胜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才停了下来。 蟒女山的一切都漆黑如墨,连一点光,在其中都十分亮眼。比如来的路上那些破败的“眼”,又比如眼前这罩着朦胧光辉的池水。 光芒映照众人的面庞。那种光清透纯净,足以穿透极深刻的黑暗没入心底,拉扯着,摇曳着,神思灵魂都空灵地飘了起来。 池水在微弱的光线照耀下,托举一朵金黄的莲花。盈盈耀耀,振荡人心,像是这一方天地中的小太阳。 良久的沉默之后,有人以沙哑的音色打破了寂静:“这便是佛心莲?” “日月坞的占星术士可没有给我们佛心莲的画像,仅凭外观看,倒是挺像那回事……” “想来是没错了,靠近这一片池水,我一路上来的心烦意乱竟然都有了些许平息。” “但是这珍稀之物怎么出现得这样轻易?”有人疑虑,“以常理而论,应该周遭有巨怪守护,或者险象丛生才是。” 大家挤挤攘攘叽叽喳喳片刻后,再次一致地陷入寂静。 无他,抛开隐藏的危险,这个佛心莲子的归宿,又该怎么决定,由谁来决定? 暂时没有人抢着做出头鸟。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 “唿——” 在这寂静之处,像是忽然吹了一阵风,或是拨开一团雾。 然而在场众人对于这样的声音都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便已经按在了剑上。 障眼开了。 大家四散寻找,最后在佛心莲之后找到了开启的障眼。 漆黑的眼在同样黑漆漆的蟒女山不易被发现。它空洞地张开,眼中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黑暗,又好似天生带了神明的垂怜。 不喜不悲,不怒不争,全无恶意却又满是恶意地与众生对视。 无论看多少次,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诡物。 他们来时就已经感受到了障息,却不料到了离障眼最近的地方时,障息却完全被佛心莲的气息掩盖住了。 “……竟然离佛心莲这么近!佛心莲会不会受到污染……” “强盛到足够遮掩障眼的气息,看来这的确是佛心莲无误了。” “障眼明明这么近,但是我感觉受到的影响不算太深,这也是佛心莲的效用吗?当真是……” 被障眼异化的人,会变成活死人,被障眼异化的其他生物,会变成秽骸。然而这一次,大家提着剑提防许久,等到风声无比沉寂,都没有等到异象发生。 风吹起涟漪,佛心莲在盈满光辉的池水中被风带着飘转一下。 大家极其隐晦地观察周围人的表情,能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那丝贪婪。 ——除了千胜,除了楼苍,除了封晓声。 佛心莲和佛心莲子,千年来初次诞生。 就连它出现在蟒女山的信息,也是日月坞占星祭司算出来的,对于它具体有什么效用,无论是谁都满头雾水——但是,仅仅目前所表现出来的特点,就足够引人注意了。 楼苍的视线忽然一动。 歧也出现在了障眼附近。那头白发十分显眼,但它本就存在感薄弱,正巧现在其他人的注意力完全被佛心莲子吸引,无人察觉他的行踪。 歧对金色的会发光的莲花完全不感兴趣,只是站在障眼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探了进去。 障眼很薄,相当于一片雾气。歧的手却没有从障眼的另一侧传出来,更像是没入了另一片不可见的领域。 楼苍看到他摸索着走了进去,整个人像是被障眼吞噬,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眼前。 封晓声懒洋洋的嗓音在一旁响起,“它还出得来吗?” 楼苍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和反馈,眼眸的落点重新回归到了佛心莲上。 其他人都在忌惮未知的危险——比如,那潭池水是否剧毒?那种光晕是否可以影响神志?种种。 作为修士,最需提防的便是掉以轻心。 就连万千与,也不敢贸然让千胜去拿。 开玩笑。千胜是多么金贵的造物,他无与伦比的巧思的集成体。倘若池水有腐蚀性,倘若莲花瓣是一种剧毒,那么千胜毁在这里,他比拿不到佛心莲还暴怒。 ——与其让千胜去,万千与倒是更想随便揪一个倒霉蛋出来。 所以当楼苍第一个动身的时候,无人阻止。 甚至大部分人都在心里想,反正也是个恶人,最好他把佛心莲摘掉之后当场死亡,这样他们既少了强力竞争对手,又对佛心莲的采摘心中有底。 他们看着楼苍很寻常地踩进池水里,往前走。 封晓声站在人群中看热闹:“哦,这池水原来没有剧毒。” 旁人顾不上谁在说话,只是一味附和:“是也,是也。” 他们再看楼苍很寻常地碰到了佛心莲。 封晓声:“哦,莲花的体表也没毒。看来毒性就深藏在那根茎之中。一旦破坏根茎,剧毒的汁液就会流淌在楼苍的身上,定会令他五脏生溃,六腑发烂。可怖,可怖。” 旁人:“是也,是也。” 他们又看楼苍很寻常地把摘了花。 这花的看起来金光万丈,摘下佛心莲后,血红色的汁液丰盈黏腻地淌了楼苍一手。 旁人惊喜道:“受伤了!” “是汁液罢了。”封晓声,“哦,看来根茎也没毒。那么一定是把花摘下来之后,灵性全失,到时候可得好好骂骂楼苍,实属莽撞。” 旁人:“是也,是也!”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楼苍拿着佛心莲淌着水走了回来,众生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拿到了佛心莲。 不是吧?这佛心莲,还真是一片佛心,伤人之心都没有啊! 封晓声笑出声,道:“看来东想西想没什么用,要胆大才行啊。” 一见楼苍把佛心莲拿到手,众生先是震怒,而后畏缩,继而激动,立刻忘了自己先前对他吐唾沫、戳他脊梁骨的前事,争相涌来,七嘴八舌道: “楼公子,我不抢,你让我看看。” “佛心莲子有几颗,我用我全部身家换一颗,可好?” 楼苍被一干人围得密不透风,也完全不受半点影响。只是取出方盒,把莲花放进去,锁住。 其他人看得既心痒痒,又心酸,“这么美的花,怎能放入用这么简陋的盒子!”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砰——” 纷乱嘈杂指尖,猛然他们听到有什么东西振开的声音。修士的警觉心令他们齐齐后撤,退避三舍。 原来是千胜。 万千与站在千胜的肩头。千胜往前一步,地动山摇。那张刻着傀儡印,十分可怖的两张脸孔逼近楼苍。 封晓声感慨道:“看来万前辈做不了精细活,千胜的脸看起来不像个人呐。” 万千与眉尾跳了跳,想解释,又觉得封晓声不配听他的巧思。 硕大的傀儡与人几乎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周身是精密到看不出痕迹的榫卯,东海寒心铁做的肌肤,长曦石做的眼,如此精巧,如此气盛。凡夫俗子自然难以理解。 而此时,千胜那只绑缚利爪的手抓住了楼苍的手臂。 楼苍反应迅速地抽回手,千胜却更快。只需稍微动动手背,尖利的利刃就深深刺入刺穿楼苍的手,“噗呲”一声剜进去,捣了两下。 万千与不痛不痒地敲了敲千胜的头:“不准做坏事。” 然而谁不知道,傀儡无心,所有行为都是有人授意的! “万千与!” “这……” 不少人连连后退,惊恐到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尖锐地刺痛,恍然间对白帝关的作风有了新的认知。 楼苍手上全是佛心莲子的“血”,自然没人发现他的异常。他没有痛觉,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屈服。 只是…… 他低头看了看。 傀儡身体中有千万傀儡丝,千胜不知道勾断了多少,导致他的右手只能抬一抬手指,再多便做不到了。 待会若是打起来,他的胜算更低。 千胜口中发出一声嘶吼。 楼苍的黑发被吹动的风撩起,袒露出一张平静到有些骇人的面孔。玄岩般的双眸抬起,和那对巨大的眼珠对视,启唇道:“我的。” 万千与看向他的手。 血红的颜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倒是见了血,但怎么没有血的味道?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就忽然有一阵风把血腥味吹了过来。 万千与眯起眼睛,嗓音冷沉:“低估你了。你倒是比那个瘸子能忍。” 硬骨头。最烦硬骨头。 “万前辈当真好计谋,”封晓声弹了个响指,不着痕迹地把血迹抹去,啧啧赞叹,“让傀儡挑破剑修的手筋,虽说恶毒,但也能用‘意外’二字糊弄过去。残忍残忍,可恨可恨。” 万千与的视线挪到他的脸上,嗤道,“封坞主倒是义正言辞,怎么不见你出手相助?” 封晓声按着心口柔弱道,“我一介平民百姓能做什么?口头上骂你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所以闭嘴,”万千与说,“闭嘴才能看好戏。” 楼苍的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千胜的手,最后再到万千与的脸。 “是问尘让你来拿佛心莲子的吧。”万千与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道,“你倒是对那瘸子忠心耿耿,为了他连剑修最重要的手也不要了。你手筋已断,和千胜打起来,必败无疑——我怜你一片诚心,再给你一次机会考虑。” 所以,这不是商量,而是体面些的警告。 瑟瑟秋风吹动满地败叶,无人敢言语,甚至都悄悄往外围退去,试图规避这一场对抗。 万千与话音刚落,就听到寂静的蟒女山传来一声铮鸣剑响。 楼苍右手已废,便以左手拔剑。 封晓声摩挲下颌,惊艳道:“哦~这剑倒是好看。” 楼苍的剑,磐逆。剑刃是万里无一的青金。 这把剑负有盛名,承载了半数落在楼苍身上的骂声。所有人都认为,磐逆是一把完美的宝剑,所以楼苍能把它用得那么好,用得那么势不可挡。 事实却恰恰相反。 磐逆并不完美,淬火时出现偏差,让它的剑身侧看时有蜿蜒的金色与烤蓝海浪般镶嵌,宛如鸟儿自由的羽翼被熔铸入磐石之中。锻剑之人会知道,没淬好火,剑硬度不均,最易摧折。 但当这把剑落到楼苍手中,就不一样。 楼苍是天地间最冷酷的修士,那他的剑就是天地间最顽不可摧的剑。 万千与好生烦躁,他眯起眼,千胜“咔咔”地随他心意而动,“楼苍,你还真是问尘的一条好狗啊。” 千胜身形巨大,楼苍在它的面前只到膝盖。如此微小,像是随手就能碾压的蝼蚁。 “既然如此,那我便有些好奇了。是我的神机千胜更厉害,还是你的‘忠诚’更厉害。” 10. 第十章 剑与剑相交,宛如山与山相撞。 这一刻,哪怕是一根石弦,也会被罡风拨出巨响。 楼苍用剑极快,迅捷剑影如千树梨雨与笨重的拳掌碰撞。刚硬与重量的碰撞爆起巨响,荡开广阔的力场,在封晓声侧脸拉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嘶。”他连连后退,捂着脸,“楼公子,本坞主一介弱质男流就不打扰你们了,我站远些,你加油。” 不需要万千与动手,他自是姿态闲暇。高高在上、信手拈来地看楼苍抵挡千胜的攻势,道:“看,你的盟友抛弃你了。” 楼苍单手以剑相挡,绑在千胜手背凌厉的刀刃差一阵风的距离就能碰到他的鼻尖。 狂风落叶扫过他的面颊。那一对眼,一双唇,游鱼流水般的弧线,春雨融绯的颜色。哪怕是审美奇怪的万千与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神仙似的面孔。 楼苍有着这样一张脸,最吸引人的却是他眼中永恒的平静。 究竟什么才能打动他。 狂风骤雨,抑或能够让他死去的一剑? 楼苍道,“不是盟友。” 封晓声啊了一声,“可是我很信任你,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啊?” 他已站在很远很远的地处,和零星几位修士站在一起,手里拿着传音符——没有灵力的凡人往往会用这个来传音。 “何况,普通人的事儿怎能称之为‘抛弃’?这应当是‘暂避锋芒’才对。” 名门之后还贪生怕死,实在可笑。 但是现在没人笑得出来。 远处交锋的荡动令人心魂俱震,剑影剑鸣之中能大地微颤,满山隐蔽的雀鸟爬兽都正发出窸窣轻响。 他们不敢凑近,只能在心里又惊又惧又好奇地乱想楼苍的境况。 “砰!” ——这声音好大!还有尘砾石块天女散花般滚落地表的声音。想来是千胜扑空一掌。 “呤——” 这是越来越尖锐刺耳的一道凌冽长音,听起来不妙,似有巨大的力道逼出了剑的极限。 不能怪他们想象丰富。 谁不知道,傀儡修士最喜欢在人的死法上搞花样。见的傀儡多了之后,他们渐渐也不把人当人看。 封晓声摩挲下颌,道:“诸位请听,千胜不愧是白帝关所造之神机。这一掌,便是白帝关绝学‘万琨绮罗掌’!” 唏嘘的声音此起彼伏。 万千与皱眉:“你在说什么?白帝关哪有‘万琨绮罗掌’?” 楼苍出剑。 封晓声便道,“很好,诸位再听,楼公子不愧是无相宗大名鼎鼎的大师兄,这一剑,乃是无相宗独门秘籍,‘霜回千相’。” 这跌宕起伏的语气,这如临现场的口吻。 呜呼的声音又开始此起彼伏。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吧? 一介凡人的眼力、一个草包的实力,胡编乱造倒着实很有一套。 楼苍在半空中旋身,脚踏飞燕的空余,诚实的本能让他道:“无相宗并无‘霜回千相’一式。” 傀儡的机制其实是灵力的容器。当储存的灵力用完之后,需要向主人借力。 万千与的手抚摸千胜的头颅,莹白的灵力以手为媒介源源不断地输入千胜的巨大身躯。 他道:“你的盟友很会耍嘴皮子,做一些无用功。” 楼苍:“不是盟友。” 封晓声轻飘飘地道:“你什么意思?我要生气了。” 乱叶在漆黑的蟒女山肆虐,腐烂又充满灰尘的味道让金尊玉贵的封晓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楼苍雪白的衣角狂飞,磐逆剑光中似乎有万道幽影,千胜攻势深一寸,楼苍便挡一寸。千胜气势戾一分,楼苍便还十分。 万千与站在巨大的傀儡肩头,背后是狂风乱叶,却不能让他束好的头冠散乱分毫。 一对黑眸低着,和傀儡的眼睛有着如出一辙的冷漠,更带一分人的讥诮。 “它的力道再盛三分,你另一只手也差不多废了。”万千与说,“像你这么不爱双手的剑修,我倒是第一次见。为了问尘,你以后再也拿不起剑也能接受吗?” 楼苍抬了下眼,无光的蟒女山陷入他眼底的漩涡,“自然。” 万千与扬了扬眉毛,好奇问道,“问尘做了什么,让你对他这么忠心。我看他对你算不上好,难不成……绑架了你的父母,给你下了毒药,强迫你为他卖命?” 千胜浑身发出钢铁碰撞的声音,力度更近一步。 力与力的抗衡、催压。 楼苍猝不及防撤了力,在千胜飞扑而上之时踩着一片尘砾腾跃,冷峭枯寂的飒飒剑光直取万千与的首级。 万千与陡然一惊,猛然后仰,被削了几缕发丝。冰凉的剑刃擦着他的鼻梁而过,又如一道雷霆白练般追了上来。 无怪乎他毫无防备。 楼苍表现得太笨太不通情理,他的剑、他的眼都只看到一个敌人,便是千胜。 万千与自然把他的笨看在眼里,觉得不奇怪,觉得理所当然。 他多年前见过楼苍。那时候给楼苍指一条路,哪怕另一条正确的路就在旁边,他也只会很笨很笨地走旁人命令他走的那一条。哪怕跌倒无数次,哪怕被水油泼满头,他也学不会更改。 楼苍是个一根筋,脑袋没弯儿似的固执——这个印象深入他的骨髓。他又何尝没有在心底笑话过,笑楼苍这样也能做大师兄。 ……他是故意的吗? 故意令他放松警惕? 万千与说不上心里的震荡,他心里有一道不知名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叫喊:本不该如此,有哪里不对! 来不及细想,他一来就落了下风,在剑疯子似的追杀里匆匆躲避。 “千胜,走!” 千胜慢半拍地开始狂奔,整座蟒女山地动山摇。 封晓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笑的嗓音懒懒道了句,“好生狼狈。” 万千与冷冰冰地气歪了嘴。 楼苍的身影如甩不开的鬼影,如飞燕如白练,方才和千胜缠斗良久,挥洒的剑气却仍是狂冷。 力道不减,分寸不乱。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万千与心中浮现两个字——傀儡。 只有傀儡不知疲倦,不死不休。 但是傀儡,又怎会受伤,怎会“不笨”。 怎会想到对他出剑,怎会故意诱他放松警惕? 在未解之谜得到答案之前,他先见识了楼苍的传闻中“一人一剑,肃清万象”的威盛。 他身如长剑。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当剑尖逼到他的心窝,凌厉的剑气先剑刃一步,挑破他的衣服刺出一洼血来。 万千与疼得抽气,高喊,“千胜!” 千胜笨重的步伐又提了速。 楼苍像块石头。他不冷漠,但也全然说不上温柔,唯一能形容他的词便是顽固。 万千与被他的顽固折磨死了,他此生还没被谁这么固执地追过。 眼看逃不了,万千与眼里划过一丝愤恨。 传送咒倒是能用,可非生命体的千胜带不走,他舍不得。经历剧烈的思想挣扎后,万千与开口,咬牙求饶,“好,好好好,我不要佛心莲子了。错了错了,大师兄!” 楼苍黑到不见瞳孔的双眸和他对视。 万千与捂着心口汩汩的血,惊讶于他的平静。 没有对他落难的爽快,更无一丝恨意,寂静的死海连一丝波澜也不曾兴起。 他当真是个人吗? 哪怕是无情道修士,也不能达到他这般无情。 楼苍不肯放过他,万千与咬牙,“好,你的手也是我的错。白帝关对此定会负责!今日放我回去,改日天材地宝都会送上图妄峰。” 楼苍不言不语,狂风吹乱他的头发,吹不乱他的眼神。 他还是紧追不放。 万千与都要崩溃了。 怪不得他是“万人死敌”!他只知道贯彻自己的意志,却无人能看透他的欲望,他的目的。楼苍根本无法交流! 总不会…… 万千与心想。 总不会是真被封晓声说中了,楼苍真存了“要把他杀了,回去找问尘邀功”的心思吧? 万千与大喘气,呼吸一重胸口便格外疼。他按住这抹痛苦,说,“改日……改日,我亲自上门向瘸……问尘道歉。可以了吧!” 风声歇了,光也消弭。 因为楼苍居然真的收了剑。 万千与很长时间没有体会过这样“大为震撼”的感觉了。 他被千胜带得渐行渐远,回头看着那一道幽暗森林中苍漓似雪的身影,不可思议地想。 是因为他提到了“问尘”吗? 只需提一嘴“问尘”,所以哪怕他差点抢走佛心莲,还废了他一只手,甚至把他另一只手也废掉……也能放他一马? 太离谱了。 万千与捂着心口躺在千胜的头颅上,不可置信喃喃。 “他真不是傀儡吗?他好像个傀儡。”他说,“……一只既聪明又很笨的傀儡。” 这样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无论是傀儡还是人,都是异类。 楼苍留在原地。 封晓声的传音符效用真的很不错,隔着很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笑了声,声音像一片败叶,带着认命又随性的颓懒,“就这么放过他了啊。” 楼苍垂眸收剑入鞘,耳朵在千风中捕捉到背后一声异样。 他反应快速,飞燕般避开身后的攻势,却感觉身后撞上一具躯体,心口转瞬一凉。 低头一看,一柄雪白的软刀这么轻飘飘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动荡的甜滋滋的味道闷热地拂过。像是盛夏的果子在炙热的光线下腐败,酿出令人昏沉的酒味——可能还带一点微毒。 狐狸面具的描金边在他耳庞错开,幽暗的光线几乎看不清封晓声那懒洋洋的笑意。 这一剑很到位,很精巧。 楼苍的“心脏”是铆合的机芯。机芯失修的确出现了一些问题,但因其构造复杂,并非普通的破坏手段能够伤害到的。 楼苍丝毫不怀疑,这是连谢薄云都不知道的弱点。 他握住剑单膝跪在地上,许久未动,被风卷得乱飞的落叶落满他的肩头,凝固得好像一尊石像。 封晓声的脚步落在地面,轻飘飘地踩住叶子都能发不出声响,单手拨开了刚刚到手的盒子。 盈盈光辉照得他面孔慵懒又随性。 ——佛心莲。 比起它未知的,强大的效用,封晓声只是觉得这是一朵美丽的花。仅此而已。 “楼公子,你今天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如果你入了私塾,本坞主是你的讲师,那你一定是本坞主最满意的学子。”他摸了摸下巴,道,“不过,怎么觉得你不是很意外?怎么说呢,有些失望啊。” “砉——” 封晓声的手挨上他的心口,把自己的软刀抽回来。那一泓雪色仿佛最悄然的月光,未曾沾上半分颜色。 封晓声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 楼苍似乎想抬头,因为封晓声注意到他的眼睫动了动。 封晓声笑笑,觉得他这幅模样像极了一只濒死的鱼。快缺氧的时候总会顽抗两下,看起来还真是怪可怜的。 他方才来的时候,腰间的佩件一个没响,这时候走起来却又开始叮叮当当。 封晓声蹲下身抓住楼苍的后颈,令他抬起头和自己平视。 那双野兽般翠绿的眼眸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问:“这就没力气了吗?刚刚不是和千胜打得挺好的?” 楼苍和他对视。 “别这样看着我,搞得我很有负罪感。”封晓声嘴角弯了弯,说,“我本来不想动手的。只是看到你这么喜欢佛心莲子,拼死拼活,也要留下来……” “别人越是珍爱之物,我就越想抢到手。对不起嘛。请你原谅我吧。”他毫无良知地这样说着。 11. 第十一章 楼苍浑身上下能动的只有一双眼睛。那双眼并不懵懂,但十分清澈。 里面没有痛苦、羞恼,不甘或者不解,不带属于楼苍的半点情绪,但任何人都会从他眼中看到完整的自己。 或愤怒,或丑恶,或疯狂,像一面纯粹的镜子。 封晓声的手指如同游离的蛇在他的后颈滑动,凑得更近些,探究般和他的双眸对上。 楼苍微微垂眼,长直的睫毛就敛住最后一丝光线,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盒子,道:“还给我。” “你很累了?”封晓声关切又遗憾道,“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生锈了,也不好听了。” 楼苍重复:“还给我。” 封晓声食指点了点下颌,又道,“你要是凶些……或者委屈些、可怜些,而非干巴巴的‘还给我’,说不定我就真的还给你了。” 让楼苍学会求饶或者服软,是一种奢望。 他嘴唇微动,仍道,“还给我。” “你只会说这一句吗?”封晓声头疼地皱皱眉。 他松手放下楼苍的后颈,青年的头颅顿时像失去牵引似的骤然低垂。 楼苍低着头,发丝垂落地面。众人眼中可恨可憎,又光风霁月声名盛大的大师兄在此刻有受制于人的狼狈。 但他还是坚持道,“封坞主,还给我。” 封晓声似乎觉得无奈,微不可察的叹息随着风逸散。他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道,“本坞主其实是个好心人。” 林风吹落树叶,沙沙作响,好似在对他的言语发出一种尖刻嘲笑。 “其实我只是想教教你一些……问尘没教过你的东西罢了。” 封晓声碧绿的眼睛弯起来,似乎是一个轻佻的笑。他话音拉得长,那股慵懒靡乱的气质像一抹被抿开的胭脂,艳得惊心。 “没关系,身为你的前辈师长,本坞主自当承担这个责任,教导你:何为‘防人之心不可无’,要记得保护自己的后背。” 完全是自封的师长,但假定任何人在此刻旁听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封晓声一向这样自说自话。 “其一,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莫名其妙的好人。” “其二:做人做事,要计算得失利益。”封晓声自己都是个浪荡子,就让他的敦敦教诲显得非常不可信。 “你看,你方才还不如把佛心莲子给万千与算了,起码白帝关会记住你一个人情。不然被我抢走,你又负伤又招恨,还一无所获,岂不凄惨?” 见楼苍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那两个字,封晓声头又疼了,道:“好了好了,你不要说话。” 楼苍闭嘴了,只有一双眼看着他。 封晓声扬了扬眉宇,忽然想起了什么,兴致盎然地勾勾嘴角。而后打开盒子,摘了一片盈盈发光的花瓣轻巧塞进他的衣服。 “拿这个回去交差。怎么样,我也不算很绝情吧?”他很贴心的样子。 楼苍沉默。 封晓声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好恶毒的坏人啊。 坏人笑着拍拍楼苍的肩膀,口吻懒洋洋地,“时间差不多了。嗯……有缘再见,楼公子。” 他脚步轻快地往后退了一步,瞬时像一抹血色隐退入黑暗之中。 树叶卷过他的身影,叶片交缠聚散之后洋洋洒洒落了满地,而封晓声已然凭空消失。 偌大的蟒女山又陷入沉寂之中。 楼苍在原地静默。 这里没有日月更替的变化,他没有心跳,无法判断时间。只能通过许多虫蚁在耳边爬过的声音判断,已经过了很久。 直到机芯重新开始艰涩地运转起来,他才用僵硬的左手支撑着站起身来。 那一湾散发光亮的水池,因为失去佛心莲而暗淡许多。楼苍重新掏出一只盒子,将那一片来之不易的花瓣妥善安放。 这一切做好后,他收了剑,转过身,目光遥遥看向山林之中的障眼。 他凝视障眼,而障眼亦凝视他。两个无情之物静默无声地对视,在墨色般漆黑的环境中,无法看到彼此的影子。 歧还没有出来。 楼苍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出来。但他知道,不能等。 因为谢薄云对他说的是,“尽快取来,少宗主的病情恶化,等不了太久。” 很奇怪。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等在那里,那并不是任何人的命令。 * 回到无相宗的时候,一路铺满金黄的绒毯,天地间的秋意已然越发浓厚。 每到这时候,就是银杏节即将到来的前兆。 银杏节是庆贺秋季的重大节日,自从障眼现世,许多古老的节日都在千年间中被抹去痕迹,银杏节却依然被保留着。 对于凡人而言,银杏节用于庆贺丰收。 对于修士而言,秋季是多事之秋。 过了银杏节之后,各宗各派之间即将开始数不清的切磋历练,把银杏节过好,也有讨个好彩头的寓意。 各个主峰的弟子都跑下来干活,研磨灵心草的浆水擦拭周遭,寓意为驱邪避讳,诒尔多福。 无相宗纤云撩雾,连门扉都用凌云栖白石所作,称得上金尊玉贵,熠熠生辉。 停枫台之下安置了一张软塌。红衣少年半靠在上面,明明是凉爽的季节,却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脸色苍白泛青,从织金锦袖口伸出的一只手养尊处优,却瘦骨伶仃。 这红衣白骨的少年正蹙眉不安地浅眠。 那隽秀的眉眼被不散的烦忧缠绕,惹得人被那被病气包裹的奇异阴郁吸引,看一眼又一眼。 少年忽然睁眼。 他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眼下一片青黑,阴沉沉地抬脚踢了身边的女弟子一脚,“洒到我的榻上了。” 病重之人和修士的体能差距太大,那女孩连歪都没歪一下,转头小心翼翼道,“抱歉,抱歉。少宗主,我必当小心。” 旁边有人圆场,“少宗主,灵心草有诒尔多福,灵心慧性之意。是件好事呢。” 薛清夷不怒反笑,“不还是脏水?”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手帕,反反复复擦着那方塌。 大家都习惯了少宗主的尖酸刻薄、不好相与,于是没人再多话了,甚至暗暗撇了撇嘴。 不知道这位祖宗又在想什么,自己好好的软榻不待,怎么非要下山跑到停枫台来吹冷风。到时候又病一场,挨骂的还不是他们。 就是这时候,一片熟悉的白色衣角拾阶而落。 楼苍的衣着打扮和大家不同。 无相宗弟子,按照三峰划分,衣着并不相同。 楼苍归属图妄峰,应着流云金桂,但他的衣服却向来没什么花样,总是最简单朴真的样子。 白衣就是白衣,最多嵌了边,多的再没有了。 看起来很是穷苦,也很是清高。 但是无相宗弟子也都知道,无论是不染尘一事,还是镜海楼一劫,楼苍都收了天价的贿赂金。 ——当然,收是一回事,最后也没有替别人办事又是另一回事。 每每他们对外说我是无相宗弟子时,都会讨来对方一个既惊讶又鄙夷的反问:是楼苍那个无相宗吗? 唉。有这么一个大师兄,可真是令无相宗蒙羞,令他们抬不起头。 见他走来,大家你一眼我一眼地互相看了一眼,齐齐低下头扫地,擦门,因为不想和楼苍打招呼,所以理所当然地装作没看到他,以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努力干活。 “楼苍。”薛清夷忽然坐起身,喊住他。 他那骨头似的手紧紧抓住软锦,目光也透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紧。 大家齐刷刷竖起耳朵,等着看好戏。 “你从蟒女山回来的吧?”薛清夷说,俊秀的面孔带着孱弱的病态,急切又焦躁,“这么久了,东西呢。” 楼苍站住脚,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 薛清夷惊喜地抓着自己的大氅从榻上翻下,急急抓住他的木盒打开。 他期待看到一整朵莲花,或者几颗莲子。唯独没想过,会只有一片单薄的莲花瓣在盒子内孤零零的晃荡。 薛清夷的笑容僵住。 楼苍明显感受到面前的呼吸猛然粗重了起来,然后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 一旁的弟子们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围过来,虽然也并不喜欢薛清夷,但话里话外却是对楼苍的谴责。 “每次大师兄回来,怎么都要气少宗主一遭?” “少宗主少宗主,顺顺气,不急,这是怎么了?” 薛清夷不喜欢他们的奉承。他咳够了,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泛起虚弱的红晕。 他一把推开围在身边的人,骨头似的一只手拉过楼苍的领子,用微薄的力度让他低头和自己对视。 薛清夷用沙哑带着颤抖的泣音质问道,“其他的呢?其他的呢!把其他的拿出来!” 楼苍无悲无喜,看着他,摇摇头。 薛清夷猛地推了他一把,“摇头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不想拿出来是吗?你要独吞?” 没能推动铜墙铁壁似的楼苍,反倒把自己推得一踉跄,惹得弟子们惊呼一片。 薛清夷讨厌楼苍,尤其讨厌他的眼睛。 旁人觉得楼苍的眼睛无神采,死气沉沉。薛清夷每次看其他人毛骨悚然的表情都觉得可笑,但仍会附和,说:是啊,真是一双死人才有的眼睛。 但其实这并不是他讨厌的原因。 楼苍的眸中似乎映照一种真理。他觉得很可恶。 那就是这个世界不会都围着他转,他并非世界的中心。 向来众星捧月的少宗主厌恶这种被真理逼视的感觉。 他可以让楼苍跪下,可以毫无理由地让他接受一场毒打,可以让他做一切没有人愿意去做的事。 也可以贬低他,伤害他,污蔑他的人格,践踏他的尊严,却唯独不能改变他。 那双眼是皑皑不化的白雪,是不可夺坚的顽石,是恒常升起的日月。 一个没有欲望,无法驱使的人。 一个高洁的人。一个健康的人。 薛清夷愤恨的眼里隐隐有浅浅的水意,却又高傲地不肯低头不肯让眼泪落下来。他遍体发冷,捏紧领口的毛氅,“那是救命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他的父亲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在日月坞那位盛名又坑人的占星祭司手里得到消息。 佛心莲子是难得的对他不足之症有疗愈作用的东西。佛心莲的花瓣却对他全无作用! 楼苍还是那样和他对视,然后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知道。他明知道! 薛清夷瞳孔猛缩,牙关颤抖,为了不露怯,他狠狠咬住后槽牙。 他的身体状态,可以类比为破碎后被强行粘贴起来的杯盏,稍有不慎就会破碎。 正如此刻,只是心情愤恨、复杂、委屈而已,口腔就开始渗血。鲜血顺着嘴角淌下,被他大拇指恨恨擦过,他转身,发尾甩了楼苍一个狠厉的耳光。 他道,“阿丁,我要去见谢薄云!” 楼苍三天前走的,薛清夷三天前就开始期待。这三天,日月更替他都觉得漫长如世纪转移,他几乎是数着门前的落叶一片片地过的。等到第七百三十片落叶落下,他再也忍不住,不顾侍从的阻拦,执意要来到停枫台等待。 他讨厌楼苍,但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楼苍能带回那个奇迹;只要他能获得一具健康的躯体,那他以后再也不讨厌他了。 阿丁不敢违抗这位祖宗,急匆匆地走过来跟上。 薛清夷脚步忽然一顿,转头看向刚刚滴水到他塌上的女修。 那女修被他阴暗的视线看得惶恐。少宗主那染血后终于有了人样的嘴唇轻启,命令的话语吐露:“那桶水,不是说有诒尔多福灵心慧性的妙用?那便赏给师兄吧。让他除了只会杀人之外,也长点‘慧性’!” 说完一挥袖就走,背影都带着愤怒。 走出两三步,没听到背后的动静,他又回身,压着怒意讥讽,“怎么了,少宗主说话也不管用了?” 怒火攻心,他喉咙动了动,弯下腰咳嗽了两手,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抓住了大氅把自己裹紧。声色变得更沙哑,语调更阴戾,“说过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 弟子们面面相觑。 有人先低声道:“得罪了。” “哗——” 一大桶灵心草熬制的水泼在楼苍的身上。 楼苍闭了下眼,带着草木味道的污水从他的眼睫、鼻梁、下颌滴落下来。 薛清夷嗤笑:“赏你去去晦气。” 他并没有感到报复的快感,他满心无尽悲哀。 楼苍不会因为一桶水而伤身,他的所谓报复对楼苍而言哪里伤得了根本。 越是清楚,越是觉得可恶。 凭什么世界上有人可以健康、优秀,而有人就必须孱弱、无能? 楼苍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薛清夷的背影。 秋风萧瑟,卷起红叶。身边的无相宗弟子噤如寒蝉,但不难想象今日发生之事转眼会流传成什么样子。 楼苍用净水诀简单打理了一下,平静地摘掉发丝上的烂树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朝图妄峰走。 一路黑色的云霭滚动。 天好像要下雨了,显得有些闷热。 楼苍在千枫中遥望,能看到薛清夷的背影在远处缩成一个红色小点。 他下意识想用右手捂一捂心口。但是右手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了。 12. 第十二章(二合一) 等楼苍上图妄峰的时候,阿丁刚从吊桥对岸走过来。 薛清夷体弱,图妄峰的凛冽寒风对他而言是要命的东西。刚到山脚下时就被风霜呛咳,阿丁劝阻后才遗憾止步,进而要求阿丁一定要在谢薄云面前说清楼苍的错处。 对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薛清夷而言,他只能接受一种肯定的结果——楼苍肯定能带回莲子,他肯定能痊愈。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一定是旁人的错。 但是他的父亲薛旗风其实对此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据传,这次去蟒女山争抢佛心莲的人里面,白帝关名士万千与携神机千胜赫然其列。而且,大能云集之外,还有几位伪装成凡人的魔修。 在这样的境遇下,以常理而言,楼苍能拿到一瓣莲花,就已经是九死一生。 “大师兄。少宗主对病魔已生执念。但事实上,就算真的拿到了,宗主也没打算直接把莲子用在他身上。毕竟效用如何,我们不可能只听占星师一家之言。” 阿丁见到楼苍,态度竟十分恭敬,语调和缓地劝解。 “他还是个孩子,被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这些。望您不必介怀。无论是宗主还是谢剑尊,我们都明白大师兄的付出。” 楼苍点点头。 阿丁笑道,“大师兄是深明大义之人。” 而后颔首,在茫茫大雪中转身离开。 阿丁不是薛清夷的仆从,更确切地说,他是宗主薛旗风的护卫。 薛清夷的不足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的生母曾经也是位名极一时的修士,在怀孕的时候中毒伤了胎,难产故去,留下了差点活不下来的薛清夷。 宗主薛旗风爱妻如命,更是把这个体弱多病的独子看成命根子。什么天灵地宝都往他身上砸,可惜不见成效。十八年过去了,薛旗风尽管对莲子抱有疯狂的期望,但却更清楚,未知之物往往充满危险。与其冒险,不如保持现状。 楼苍来到谢薄云的宅邸,刚准备扣响大门,就听到青丝帷幔之后的偏房内室传来他的声音,“过来。” 楼苍过了九曲回廊,推开虚掩的偏房门扉。 谢薄云坐在机关椅上,手里正拿着一片极薄的刀,捧着一颗头颅雕刻着。他有着鬼斧神工的技艺,刻刀在那泥团子上面飞舞,雕出的五官就已经有了精妙的轮廓。 谢薄云放下手,滑动椅子挪远了些细细观看,却怎么都不满意。 知道楼苍进来,他头也不抬,淡声道,“惹得阿丁都要来我这告状,我又要怎么和宗主交代?” 楼苍低头不语。 顿了顿,谢薄云又道,“也罢。连你都只能拿一片花瓣,想必其他人更讨不到好。事情原委,讲与我听。” 没有人能在楼苍手上讨得到好处,谢薄云可以肯定。 哪怕是机关大能群聚之地——白帝关的人出手,他还是有这个自信。 楼苍把事情原封不动毫无情感地讲述一遍。 谢薄云听到万千与被他追着跑的时候,暗室中的隐约神情竟然十分开怀;而再听封晓声从背后刺他一刀抢了佛心莲,只留了一片给他,那种开怀瞬时转为楼苍更为熟悉的薄怒。 谢薄云的怒气和穆玦、薛清夷是不同的。 这对于楼苍而言似一场浪潮,一场狂风骤雨,一场天崩地裂。 作为无法违抗的创造者,他的情绪对于楼苍而言是一种不能逆转的天意。 “你能被封晓声偷袭——封晓声。我是不是听错了?”谢薄云问。 “抱歉。”楼苍道。 谢薄云良久没有言语。 楼苍是他创造的第一个傀儡,对于谢薄云而言有着象征性的特殊意义,他本不想让楼苍沦落到和寻常凡品一样的结局。 但是已经失去能力的废品仍摆放在他的展柜,对于谢薄云而言似乎是更无可忍耐的事情。 谢薄云挥挥手,道:“自行去苦寒潭领罚。” 他似乎全程没有注意到楼苍说的,“千胜挑断右手的傀儡丝”这件事。毕竟无论什么样的伤,对于傀儡这个不死的群体而言,都只是皮外伤而已。 动不了右手,他还有左手可以用。等哪天左手也用不了了,也许谢薄云会把他推入山顶的焚炉,像过去处理过的那些傀儡一样。 “是。”楼苍没有多说,也没有问多久。 等到下一次谢薄云需要他的时候,会有人去那里寻找他。 苦寒潭地处图妄峰山腰处。山腰是图妄峰弟子最多的地方。虽然谢薄云只收了三个徒弟,但名下还有一些实力斐然的记名弟子,也在图妄峰修习。 大多数人对苦寒潭讳莫如深。因为这称得上一种重罚,严重者可伤心脉,从此跌落凡尘。 ——这些,和一个傀儡都没关系。 他毕竟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样的处罚对他而言也只是挠痒痒而已。 谢薄云扪心自问,哪怕楼苍只是个快坏掉的傀儡,他对他也的确够好了。 楼苍的确没有感觉,但是他却有着一套对“感觉”的定义。 苦寒潭很冷。 如果说楼苍对热的判断,来源于山顶的熔炉。那么对冷的判断,就来自这里。 冷会让他变得僵硬,迟钝。像是锈掉的刀。 而楼苍在苦寒潭静坐时,偶尔会有人哭天喊地地被拉进来。 他们疯狂地试图和楼苍交谈,然后结霜现象逐渐从他们的眉眼延扩到心肺,再到失去理智,陷入天旋地转的高热,最终被抬出去时,那些面孔面部或青肿,几乎失去人形。楼苍从他们身上探察不到气息,那是死亡。 冷是危险的,和热一样。 * 图妄峰本就寒冷,苦寒潭窟的温度却更加极端。 有去过极寒之地药王谷的人到此一游,说这里的温度和那处相比不相上下。建议不想远游的人定居苦寒潭窟,体验北国风情,而后被群起攻之。 实际上,论环境,苦寒潭窟是比北方的药王谷更恶劣的。这里因为常用作惩罚的苦行之地,被下了灵力禁制,甚至无法运转修士最引以为傲的灵力为自己取暖。 苦寒潭窟内遍地怪石嶙峋,冰锥和钟乳石如犬牙交错,似玄龟巨口。除此外,苦寒潭窟的景色其实并不恐怖,这里甚至生长着漂亮的银蓝色小草,还有一条被施了咒,不会被冻结的瀑布。 楼苍已经端居苦寒潭瀑布之下,任由水流打在他的后背。溅落的水花落到生长着银色小草的岸边,转瞬就化成冰。 楼苍偶尔会试图从这样的凝结速度中猜测苦寒潭窟的温度。 但很可惜,苦寒潭窟本就是不能以常理而论的奇景。他从书上看到的,以及他从经历中总结的经验,都不能帮助他做出判断。 苦寒潭窟洞口隐蔽,不见天日,没有时间之概念。但楼苍能听到洞窟外的静与动,从此判断过了几轮昼夜。 三天。 他曾在冰冷的寒泉中数过无数个日夜,对此已经十分熟稔。 在第四天的傍晚,厚重的梵音响遍无相宗内每一个角落。楼苍在振荡回扩的音浪中,听到有脚步声飞燕般轻掠。 过佳的耳力甚至能让他知晓这个人的行动路径。那道脚步声掠过半人高的银草,点过浅浅的水洼,在岩石低矮的地处小心挪动。 在古老梵音振荡之时,珠玉碰撞肩甲发出的轻巧声响如同庄严肃穆的朝圣之地,闯进一串不应归属于此的声音。 楼苍隐隐发现了什么,他的目光投向了被杂草封缄的洞口。 “咚。” 有个石块被丢进了苦寒潭里,溅起了很高的水花。 不出意料,高高的洞口弹出一个脑袋。 有人拨开银蓝的茂盛杂草,用一对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捂着嘴轻喊:“师兄,楼师兄!” 苦寒潭洞窟里顿时满是他的回声。 楼苍问:“何事?” 只听到他的声音,白鹭猜测洞窟里只有他一人,便放心从高处的洞口跳下来。不料却踩破了深深的雪堆,下层不化的死雪梆硬地拉住他的脚,上层略微松软的雪崩塌的把他埋了进去。 白鹭:“啊?” 他试图把腿拽出来,却好像定在里面似的出不来。 他惊奇、不服、震怒,再拔,却用力过猛一个后仰,上半身栽到水池边,甩出去的马尾转瞬就被刚凝固的水花冻住了。 白鹭捂住头:“啊?” 楼苍:“……” 啊?啊? 白鹭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是突然间变成了厨娘案板上的鱼!也是突然被敲了鱼头,突然被砸了鱼尾,突然就这样奄奄一息地等着被开膛破肚! 想抬上半身,头发被地面拉扯,想抬下半身,小腿却被固定得死死的,动也动不得。 他仰头,正好看到楼苍的视线自上而下与他交错。 白鹭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好久不见?那个,会有一个好心人愿意对深陷雪窟的可怜白鹭施以援手吗?” 楼苍还是看着他。 好吧,这位大师兄的直脑筋根本听不懂半点拐弯抹角。 白鹭躺在地上,用唯一能动的两手合十向他哀求。 被松脂封存的春景烈阳在这地冻天寒的地处也要黯淡了,他可怜兮兮说,“楼师兄,帮帮我,我起不来了。” 楼苍半晌才从苦寒潭站起身。被寒气入侵的机关变得极为僵硬,所幸也不需要他走几步。他低着头,先把白鹭的头发从冰层中解放出来,然后卡住白鹭的手臂,将他拔了出来。 白鹭得以解脱,捂了捂快冻麻的后颈,还好牙关没打颤,不然他就丢大人了。他说:“好冷,好冷好冷,比图妄峰冷多了。” 楼苍的视线看了他一会儿,竟主动和他说话,“白师弟以何罪入苦寒潭?” 白鹭摇摇头,没说,接着又道,“我们别在里面呆着了,出去玩吧?你不知道,今天是银杏节,山下可热闹了。” 他摇完头,楼苍也摇头。 白鹭沾着冰碴的发尾和那枚琉璃珠一起在背后摇晃,问,“为什么啊?” 楼苍答:“我在此思过,不能擅离。” “你有什么过好思?” 楼苍:“我任务失败,未能让少宗主如愿。” “他要如愿,自己去如不就行了?”白鹭抓住一点点他的袖子,苦苦哀求,“走吧,走吧。走嘛,走嘛。白鹰已经把外面的人引走了,我们悄悄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楼苍还想要摇头。 正说着,洞口传来一道声音,“是啊,苦活累活都给我。下次我可不干了,混球。” 楼苍看去。 白鹰整齐的发丝有些微凌乱,一身白衣划痕数道。他嘴角笑意和缓又风雅,对着楼苍垂睫颔首那一瞬的气度,令人足以肯定,无论是何等局面,他都能淡然处之。 白鹭道:“白鹰,你也太慢了。楼师兄不肯,快随我将他绑出去。” “好不文雅的用词。”白鹰虽是这样说,但却并没有谴责或者反驳的意思。他飞身而下,白衣飘飘落在地表,白鹭希望他丢人现眼的期待目光,随着他的稳稳落地而遗憾落空。 白鹰一落地,立刻感觉深入骨髓的寒冷迅速封闭了经脉,瑟瑟寒风令人招架不来。他道:“不愧是传闻中的‘苦行之地’。” 在苦寒潭,楼苍的一切反应都变得慢许多。他慢半拍才察觉到了关键词:“绑?” 白鹭新阳般的眸子一弯,忽然开始笑吟吟地恐吓他:“实不相瞒,楼师兄,你已经遇到虞堕最大绑匪头子。不听绑匪头子的话,势必要被五花大绑!拿去烧!拿去烤!等你的肉变成嫩嫩香香酥酥的小人排,我就把你吃掉。” 白鹰适当地提出提议:“撒上孜然和辣椒。” 白鹭:“还有香菜。” 白鹰:“洋葱。” 白鹭:“很好,很好。就这么安排了。” “可。”楼苍又过了半拍,才道,“常理来说,人肉并不好吃。况且,我并没有肉。” 两双琥珀眸对视一眼。 白鹭:“噗。” 白鹰:“哈哈。” “没关系,楼师兄细皮嫩肉,怎么都好吃。”白鹭以钻研的心态皱起眉毛绕楼苍一周,“你抬胳膊,我架腿?” 白鹰摇头:“未免有碍观瞻。” 白鹭:“难不成真要绑着走么?” 白鹰点了点唇角。他体贴入微,当真是会为人考虑的君子作风,“到底是无相宗大师兄,为他留些面子吧,绑得好看些。” 说罢,白鹭当真掏出一捆绳子,往楼苍腰上一套,语调轻快道:“好嘞。” 楼苍的手抓住绳子,道:“我……” 不等他有所反应,早有准备的白鹭已经飞快把他捆了起来,一把搂住抗在肩上,道:“走,去过银杏节咯。” 白鹰的脚步紧随其后。 看到楼苍一副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旋即轻叹一声,眉宇轻皱,温柔雍容的面相顿生哀忧。 “大师兄有所不知,今日兰歧有庙会,我们兄弟二人在虞堕从未见过。思来想去,想去见识见识。可惜我们初来无相宗不久,只认得大师兄,也只想与大师兄同去。既然大师兄不愿,便只好出此下策。 虽然舍弟行为极端,但都是出于对大师兄的想念。大师兄为人正直宽容,想必是可以谅解我二人的,对不对?” 楼苍:“………………对。” 白鹰嘴角笑弧弯弯,松了口气似的,温润端方,自持有度,“那便好。” 白鹭一声长呼,道:“好一个伪君子。” 白鹰眼角的笑意在他身上一扫,“白鹭,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可好?” 白鹭:“哦,好一个君子。” 三人从林荫小道出了无相宗。白鹭才把楼苍放下来,为他解开绳子。 白鹰递给他一只面具。 白鹭帮他披了一件衣服。 其他弟子挑选面具,都选好看的,狐狸啦,猫妖啦。 楼苍戴上的却是一只青脸鬼面具,白鹰白鹭则是一黑一红,乍一看三人,简直是从地府上来索命的凶神恶煞。 这么打扮的好处就是,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人是楼苍。 楼苍怎么会来银杏节?楼苍怎么会戴面具? 只要把一切“楼苍”做不了的事情都做了,那就自然没有人会怀疑了。 “喵。” 不远处的树荫,一只还没鞋子大的小猫探出头来。 白鹭蹲下身唤了两声咪咪,笑道:“又找我讨食吗?怎么,才见几面,看中我这个冤大头、金大腿了?” “庙会要等夜晚才好看。集市亦然。在下与白鹭思来想去,想到大师兄平日里忙于奔波,无暇休息,所以特意挑了个清净的地方。”白鹰和楼苍介绍,“等我们走过去,天差不多就黑了。时间恰好合适。” 这地处的确环境清幽。红黄相辅的秋叶落满地,枝头的叶也还没落完,风一吹哗哗响动。 秋日冷暖恰好的阳光被剪碎,洋洋洒洒落了楼苍满身,让他四处缓慢张望的样子,像极了不远处那只初入世间的小猫。 白鹰道,“在下偶尔会遇到这只小猫。许久不见他的亲长,想必是将我们看做可依靠的人了,倒是令人有些不忍辜负。” 他和楼苍说话的短短几瞬,白鹭已经把小猫抱起来,玩弄于股掌之间了。过了会儿,他搂着小猫走过来问,“楼师兄要抱抱吗?” 楼苍不会抱猫,被白鹭塞了脆弱的生命入怀时显得格外僵硬。 他用抱剑的姿势抱猫咪。猫咪在他怀里不舒服,想跑,偏偏楼苍又冷又硬,僵得像块石头,完全不动。 它就细声细气地叫,伸出爪子推楼苍的胸膛。而后发现这只该死的人类,胸膛竟和铜墙铁壁似的推不开,就开始挠,不依不饶地抓,锲而不舍地咬,把他的衣服抓出流苏。 白鹭不知道是小猫更好笑,还是楼苍那副仿佛被定身的笨样子更好笑,总之笑得眼泪一直掉,直不起腰。 白鹰常常照料这些小毛孩,深知他们看起来毛茸茸,爪子却不好对付。于是上前来把猫抱走了,问他,“疼不疼?” 没有人这么问过楼苍。 他摇头,说,“不疼。” 不疼的。 傀儡不会疼。 面对刀光剑影他都不会疼,幼猫那微不足道的爪子怎会让他疼。 但他还是因为白鹰下意识的关心,有些陌生地陷入恍惚。 白鹰把小猫的情绪安抚下来,对他说,“你要不要再试试?” 楼苍对要不要,好不好,行不行,这种句式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要。” 怎么会有人木着一张脸说要的。 白鹰勾着嘴角,琥珀色的眼睛乘着徐徐清风和盈盈笑意。他把猫咪交到他怀里,果不其然,楼苍的反应又僵住了。 他没怎么抱过活物,他的怀里向来只有剑,还有死人。 白鹰说,“不是这样。这种姿势抱得小猫会不舒服,可能会抓人。” 他示范了一下。 楼苍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最愚笨的学生。白鹰无奈道:“冒犯了。” 他凑近调整楼苍的姿势。楼苍就像提线木偶似的,任他摆动。 小猫咪好像舒服了,在他怀里安家,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下地扫着他的手腕。 白鹭问,“它今日怎么这么乖?” 白鹰捉住猫咪的尾巴,讨来猫咪更频繁更用力更不爽的摆动,说:“才不乖。吃了我十条小鱼干,威逼利诱了一番才肯来。” “楼师兄,我也想玩。”白鹭说,“到我了吗?到我了吧。” 楼苍的视线一直看着猫,忽然感觉有人靠近,不知道怎么的,竟抱着猫躲了躲。 白鹭如遭雷劈,明朗的一张脸低沉,眼泪居然这样迅速就能一颗颗掉下来,郁郁道:“今日你为一只猫躲我,明日就会为一只狗躲我。很好,咪咪,我已留你不得了,为博楼师兄宠爱,我必杀之以除后患。” 小猫:“喵?” 楼苍:“我……” 白鹭真闹人。一点也不像他的名字那般娴静。 哪怕楼苍受得了,小猫都受不了了。腿在楼苍怀里一蹬,爬到了白鹰的肩膀。葡萄眼盯着他的金羽发饰,顺着白鹰的头发就往上爬。 “哎、哎哎,疼……”白鹰耳朵都被他抓红了。 白鹭哭不下去了,露着一双眼在楼苍肩膀闷着笑出声。 白鹰:“现在笑我,待会就轮到你。” 白鹭:“我才不肯让他骑到我的头上来!他内急怎么办?” 白鹰向来整齐的头发被小猫抓得乱糟糟,这时候小猫已经攀登到了他的头顶,踩着他的发冠四处张望,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白鹭忽然道,“这小猫还没有取名字呢。楼师兄,你可有什么想法?” 叫咪咪只是因为全天下的猫都可以叫咪咪而已,并不是小猫的正式姓名。 楼苍摇摇头。 白鹰把小猫抱下来,捏捏猫咪耳朵,被它一扭头咬住了。这小猫虽然娇气又调皮,但是却极有分寸,尖尖的牙磨着白鹰,并不下力。 白鹰见状道,“是只顽皮鬼。” 白鹭道,“不如就叫小顽皮?” 他们又一起看向楼苍。 楼苍隐隐知道他们在征求他的意见,就点点头。 白鹭挠它的下巴逗弄它,“小顽皮小顽皮,幸会幸会。介绍一下,青脸面具这位是大顽皮,我是中顽皮。” 白鹰知道他没好话,但还是问,“我呢?” “你是臭顽皮。丑顽皮。烦死人顽皮。” “好弟弟,你真是会取名字。” “好哥哥,你喜欢便是弟弟的荣幸。” 小顽皮并不懂人类嘻嘻哈哈些什么,他喵喵叫试图掺合进来,最后只和楼苍冷冷清清的眸子对上。 它好奇地歪歪脑袋,楼苍也下意识跟着歪了头。两双乌黑透亮的眸子,这样看来竟然如此相似。 小顽皮不懂,楼苍其实也不懂。 人和动物是无法理解彼此的,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这么热衷于缠着小猫说话?他们明知道小猫听不懂。也无法从小猫那里得到回应。 “喵喵?”小顽皮从白鹰的怀里跳到他的肩膀,蹭蹭他的脸。 楼苍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为不会思考的傀儡,已经在今天思考了太多次。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莫名地就伸出手。 小顽皮知道又有人类需要宠幸了,嗅嗅他的味道,然后眯眼蹭了上去,薄薄的耳朵在他手心被压扁。 又立起来。 压扁。 又立起来。 楼苍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明明是机械性的动作,却神迹般令人“想”一直重复下去。 终于把小顽皮惹生气了,它咬住了他作怪的手指。然后也许知道自己做错了,有些心虚地把他的手指头吐出来,安抚性舔了舔,还会掉头去看楼苍的脸色。 毛绒绒,轻飘飘,瘦骨嶙峋。 很脆弱。 但是…… 但是什么呢? 楼苍没有头绪,抬头看了看太阳。戴上面具之后,视野便被面具所局限,他抬起头的时候,除了太阳,余光中空无一物。 白鹭也抬头看,说,“今天阳光真好。” 楼苍看向他,竟然问,“有多好?” 该怎么才能形容阳光好呢? 白鹭严阵以待思索片刻,然后说,“很好很好。” 白鹰手中折扇摇啊摇,吹得他发丝微微飘起,眉眼温润,如暖玉生光 ,慢声道:“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楼苍不再询问,再次抬头看向秋日的阳光。 他想和他们感受一样的太阳。 却不知道一样的太阳,已经照到他的身上。 13. 第十三章 楼苍在无相宗待了很多年,但是从不知晓无相宗山下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白鹭领着他往前走,在满地银杏叶的路上,有一家早已废弃的客栈。木质房门摔碎在地上,绿芽新起。屋顶的砖瓦破漏大半,室内满地落叶,遍生青苔。 来到这里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登上阁楼推开窗户就能探出半个身子,然后直通房顶,而站在房顶俯瞰万物,会有难得的好视野好景色。 虞堕多年来战火纷飞。对于白鹰白鹭这样出身虞堕的人,不瞻前不顾后,及时行乐,便为人生第一要义。 白鹭嘎吱嘎吱上了阁楼。因为前些天下了雨,窗棂的干铁又生了新锈,白鹭花了不少力气才得以推开阁楼顶上的斜窗。 一推开,淅沥沥的积水就从头顶落了下来。 白鹰拉了楼苍一把,两人得以避免落汤鸡的下场。 白鹭倒是首当其冲,抹了把脸,呸呸地吐了口脏水,然后探出身子翻了出去,在房顶蹲着往下看干干净净的二人,莫名怨念从心而起,问,“你到底是谁的哥哥啊?” 白鹰笑了下,故作疑问,“啊?你原来是在下的弟弟吗?” 白鹭伸手把楼苍拉上来,嘴上还不忘刺人:“说得对,我不是你的弟弟,我是楼苍的弟弟。我的真名其实叫楼鹭。” 白鹰又笑,“你怎么不一天改一个名字算了。” 雨后湿润的房顶,蘑菇都已经长得很高。 小顽皮从白鹰肩膀跳下来,肉垫在长满滑泞青苔的砖瓦上呲溜呲溜往下滑,打翻了好些本就快散架的瓦片,在那又惊又慌地叫。 白鹭很无语,把一爪子踩到砖瓦边边的小顽皮提了回来,拎到面前冷脸教训,“你小子真不怕死啊。知道吗?你这么大的小猫,摔下去,啪,脑袋开花。” 小顽皮哪里听得懂,只是后颈皮被拿捏了,只能老实又委屈地夹着尾巴看他。 白鹭捏诀简单清理了一下房顶,然后把它放在一旁,警告道:“你,就坐在这里,不准动,听懂就呼吸。” 小顽皮:“喵喵喵?” “很好,很好。看来你已经完全听懂我的意思了,聪明小猫。”白鹭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坐下来伸了个懒腰,靠在高高的烟囱山上。 “怎么样,这里的视野不错吧?刚好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天看云看星星,还有山脚的城镇。听说今晚会放孔明灯哦,在这里看肯定很壮观。” 白鹰对看天看云看星星没什么乐趣,虽然文人都喜欢,但白鹰倒也不算真文人。 楼苍的头发飘到他的肩膀,他便随手截住,垂睫支着下颌笑了下,不知道又有什么坏心思。 白鹭发现了,警觉地从楼苍身后错身看他一眼,居然发现,他灵巧的手指悄然无声地在给楼苍编头发。 白鹭:“……呃。” 白鹰抬眼,一根手指竖在唇前。 平时清润温柔的一个人,因为眼角一点泪痣,看起来倒像个狐狸了。 白鹭故意咳了一声,道:“哥哥,你知道虞堕喜欢编蝈蝈笼子吗?这种技艺十分精巧,总是编得‘悄无声息’的呢。” 他加了重音,给出一丝提示。 楼苍没听懂。 白鹰抬眸:“嗯?” 白鹭抱着胳膊笑盈盈:“啊?陌生的白鹰公子,你在应什么啊。楼鹭在叫楼苍哥哥呢。” 白鹰笑了声,不同他计较。 楼苍没有察觉,他的目光一直一直看着远方。 晚霞灼烧云彩,绵延开万里的灿烂霞雾。 白鹭有时候不太细心,有时候又很是细心。留意到楼苍的视线,他凑过来,道,“你也觉得很美吧?可惜今天的火烧云还算不得壮观。之前夏季的时候,兰歧的火烧云,又红又紫又黄,很多颜色呢。” 白鹰编完一条辫子,又开始编第二条,只要他不说话,谁知他悄悄在做什么坏事。他温文道,“你这般形容,听起来似乎并无‘壮观’之感。” 楼苍不懂美,不能理解“壮观”。 云就是云,火烧云就是火烧云,他要怎么才能看出那种“壮观”? 白鹭很喜欢兰歧的云彩,说:“虞堕除了夏天,见不到多少云。感觉兰歧真厉害,连云都是有灵魂的。” “有灵魂?” 白鹭手指着天上的云彩,“你看,这里是个桃子,那个是个脚踏祥云的仙人,另一个是个回首的麒麟。” 其实楼苍的视角,他指的地方和他说的地方完全错了位。但楼苍好像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不懂装懂了,默默看着,说,“原来如此。” “世界上的美有很多种。”白鹭说,“和火烧云同样美的还有七个颜色的彩虹!雨后湿淋淋的森林,虞堕山间早上的雾气,流星和太阳。” 楼苍很多次听到虞堕了。他问,“虞堕,是什么样的地方?” “啊,虞堕吗?有盆地也有平原,地广人稀,有很多很高的山,茂盛的森林、漫山遍野的茶树,不管春夏秋冬,虞堕的山野都有一股茶香味。” 白鹭眼睛弯着,笑盈盈地描述。 “你知道虞堕的剑古台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地势高低相差非常大,有足足几十丈。风总是非常非常大!剑古台下是栖水洲,水栖白鹭;剑古台上是峰高崖,停泊飞鹰。我和白鹰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楼苍很少与人交流。更少有人给他讲什么地方的风土、什么地方的人情。 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全新而未知的事物,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便道,“我没去过。” 白鹭笑笑,“没关系啊。等以后,虞堕安稳些,就去虞堕玩吧。” 他们在屋顶待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天就要黑了。夕阳压下海平线,白鹭道,“我们下山吧。” 白鹰也放过了楼苍的头发。 白鹭绕来楼苍的背后看了一眼。 白鹰笑着问,“好看吗?” 白鹭道:“不错,以后你可以去山下开个编头发的小摊,我会记得带人光顾的。” 楼苍耳力很好,但并不知道他们谈论的话题和自己有关。回过头看他们一眼,顿时就看白鹰笑意更深,白鹭眼里都要亮出花了。 小顽皮更是追着他的背影跳来跳去,好几次都扑到他的腿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楼苍:“不走吗?” “走,走走走。”白鹭上前揽住他的肩膀,手指在他背后不安分地玩他的辫子,“让我想想今晚的安排。从这里下去就到兰歧的集市了,先去看看有没有好吃的。然后去庙会放孔明灯,后面无事可做了的话,我们就买点酒回客栈不醉不归!” 白鹰则会在玩乐之余考虑更切实的东西,道:“不醉不归还是算了,下次吧。我在苦寒潭下的幻术咒只够坚持到亥时。” 白鹭:“你好没用啊。” 白鹰温温柔柔地笑,“你好有用啊。” 等到了山下的集市,没逛过庙会的双子果然有了些兴趣。 白鹭去买绵云糕,白鹰去猜灯谜,楼苍则因为小顽皮在泥潭摔了个狗吃屎,又不确定自己只用来伤人的灵力会不会对脆弱的生命造成影响,所以去桥边为他简单擦洗。 他的动作很轻,加上入秋的水还不算太凉,小顽皮虽然有些抗拒,但接受还算良好。 擦洗干净之后,楼苍拿出布料看着它沉思许久,然后选择了包裹婴儿的方式把它包裹住。 楼苍还是不会抱猫,脱离了以抱剑的姿势抱猫之后,他倒是学会了妇女抱小孩的方式。 把小顽皮搂在怀里,楼苍站在桥尾望着水里荡开的灯影。 那里面映照他的影子。他轻轻拂上自己的面具,似乎很新奇地打量这一个全新的自己。 不远处熙熙攘攘敲锣打鼓,红菱挂了满街,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这一切都很热闹。热闹的兰歧,对楼苍而言很少见。 这样的场景,上一次见似乎还是很多年以前了。 “哇,我有没有看错,那边排队的那不是白鹭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楼苍的视线微微偏移。 “谁?大家都戴着面具,你如何认出谁是谁的?” “白鹭那小白脸体型,还有他的高马尾,以及那颗看起来就很贵的发绳,我怎么可能认错啊。” “这么说来,白鹭都在,白鹰也在吧。” “这两个魔头怎么想到来银杏节了?” 穿着清霜峰服饰的人在不远处的凉亭歇下,他们年纪不大,说人坏话时完全不加遮掩。 楼苍微微偏了偏脑袋。 在他的了解中,只有自己这样的坏事干尽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魔头。 “说到这个,上次徐未来不是抢了白鹭的名额吗?你猜怎么样?” “嘶,怎么的?” 那个人顿时起兴,开始拔剑表演起来。 雪亮的剑“锃”地插到对面弟子的两腿间,登时吓得对方腿都软了。 “我拿捏一下,白鹭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害怕吗?怕也没用,给我好好受着——啧,这语气不行,怎么说不出白鹭那种味道?” 他剑下的弟子弱弱道,“不是,老兄,这个位置太危险了,这可是真剑啊,你先收收……” “这个腿抖得很好啊,徐未来也是这么抖的。”那人把剑收了,说,“白鹰当时就站在巷口望风。说实话,白鹭干得出那种事我不奇怪,他平时就是什么都敢惹的混世大魔王啊。但是白鹰,他那么温柔的人,居然完全不加阻拦。” “倒也不奇怪不是吗?双子的性格本来就有相似之处。” “说起来,你看到了,怎么不举报?宗门内不准斗殴啊。” “哈,我敢吗?举报完了,下一个白鹭剑下瑟瑟发抖的人就是我了。” “说的也是。毕竟,他们可是虞堕人。” 虞堕常年战乱,要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势必要对有限的生存资源进行争抢。环境如此恶劣,人必须做出改变,长久以往,虞堕人的性格大多极度利己,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天下七宗之一的白帝关,正是虞堕人性格的鲜明例子。 以常理而言,宗派会给当地百姓提供一定庇佑,而白帝关却不会。虽然不屑于刻意出手压迫,但更对虞堕混乱的情形乐见其成。 它本身就是一个浓缩版的虞堕,是一个内部阶级分明、非常疯狂的地方。虽说称得上正派魁首之一,风格却和虞堕一样混乱。 白鹰与白鹭,好巧不巧,是从虞堕底层中的底层,贫民窟土匪窝爬出来的人,绝对不会良善。 他们正叽叽喳喳说着,楼苍忽然听到白鹭的声音:“我回来了——” 他从后面扑了楼苍一下,然后递给他一块用两根签子插起来的糕点。 绵云糕有一个巴掌那么大。不仅外观形状看起来像一团软软的云,口感也轻轻绵绵。 白鹭说,“这是绵云糕,兰歧特产。” 他想了想卖绵云糕的草帽老汉说了什么,有样学样,“又叫贻福糕,是用灵心草打成浆,同糯米一并捶打,撒上蓬蓬软软的香康粉做出来的。尝尝。” 楼苍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接过来,“可是我戴着面具。” 白鹭:“像我这样。” 他把面具下沿掀开一个口,把绵云糕伸进去。 楼苍:“……” 还是算了。 14. 第十四章 那几个凉亭里面的弟子见到白鹭,立马灰溜溜地离开。碰巧,白鹰提着灯会上赢得的彩头回来。 这盏灯很是漂亮,他一路回来可谓赚足了视线。好几个小孩看到它,哭着喊着也要,白鹰就是从这样的视线里面全然不受影响、风度翩翩地回来的。 白鹭:“这么快?你该不会偷奸耍滑了吧。” 白鹰拨了两下灯。他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但从他的声音里却也叫人听出他在笑,“在下看起来不像是有真材实料的人吗?” “哎,实不相瞒,你看起来像是搞诈骗的人。”白鹭说,“把人骗到穷乡僻壤当苦力的大混蛋,还要给你数钱。” “哪里来的误会。在下虽不敢自居正人君子,但自认算个好人。”白鹰摇了摇扇子,把灯笼递给楼苍,“要看看吗?” 是一盏琉璃灯,晶莹剔透,雕刻双龙戏珠的花样。只需拨弄那颗珠子,两条龙就会在琉璃灯盏中穿云驾雾,惟妙惟肖。 白鹭认真观摩,发出哇哇的声音。 小顽皮的视线也挪不动窝了,还在楼苍怀里就用软绵绵的小爪伸去勾,琉璃灯却被白鹰拿远了。 在小顽皮不依不饶拉得很长的“喵——”声里,白鹰笑道,“兰歧的灯笼做法很是别致。”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特色。我们虞堕,最出名的是‘鬼灯’。阿苍有听说过吗?是一种较为简易的机关造物。可以跟在人的身边一直引路,常常会把外地人吓得不轻呢。” 白鹭大笑,想想,又道,“听说楼兰的药王谷有一种‘冰灯’,使用玄冰雕刻,里面点着一根灯芯,但是冰许久都不会化。” 白鹰浅笑了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不远处,一声轻哨吹起,而后数道清亮婉转的笛音相和,鼓点震耳,锣鼓喧天。 在他们身后的人群顿时起兴,挤过他们,像是鱼群涌向饵料似的往前涌。 白鹭摸不着头脑,“怎么,这是?” “兰歧镇的祈神仪式。”楼苍说。 人潮涌向的地方,是兰歧最古老的灵心树。树的每一节枝丫都挂满了红色的飘带,树桩被打空了一段,安置一枚玲珑铃铛,寓意为“灵心”。 “等祈神结束,就是放孔明灯的时候。”楼苍对白鹭道。 “那我要提前想想许什么愿望。”白鹭点点头,手指点着那獠牙面具深思,“嗯,多财多福?升迁?扬名?障眼消失?拯救世界?” 白鹰提着灯,道:“一向听闻无相宗大师兄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看来,传闻多是虚言。” 万千喧哗声中,楼苍的眸光仍是寂静,他乌黑的眼眸映照远处人群与灯火,“听到的事情,看到的事情,我都会记得。” 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看着骇人,背后飞扬的头发却被编成几缕和面具气质全然不合的乖俏发辫。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戴着恶鬼面具,实则应是偷溜出来玩的谁家少爷。 反正,不会有人联想到无相宗里、苦寒潭中,应该在受罚的楼苍便是了。 福铃在长者手中轻摇慢晃,清脆的铃声传遍街角每个角落,声声都恰到好处。 等这样的铃声响过六次,众人皆向灵心树朝拜。拜完后,祈神仪式便算作结束。小孩们一哄而散,抱着孔明灯满街乱窜,大人们逮一个打一个,也不管是谁家的,反正都是熟人。 白鹭也去买了三盏孔明灯回来。自己也不嫌地脏,席地而坐,洁白的衣裾蹭了满地的灰,还毫无所觉地咬着笔杆子想,“到底要钱,还是要名望,还是要拯救世界?” 白鹰眼角的泪痣在强光之下模糊了许多,他笑道,“反正都不会实现,随便哪个好了。” “你好烦,不要说话了。”白鹭支着下巴想了想,说,“既然是许愿,那就许最大的那个。” 白鹭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 白鹭看向一边抱猫,一边夹着孔明灯的楼苍,对他伸出空余的手,道:“右手不舒服么?伤到哪里了?把小顽皮交给我吧。” 楼苍顺从地把小猫交给他。 白鹰笑道,“苍苍好像真的很喜欢小顽皮。” 白鹭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夜色灯火下,白鹰琥珀的眸子像是流动的冷金。他的声音温温的,像是夏天的溪水潺潺流动,“人们总喜欢在各种节日乞求神怜,希望神能给他们答案。苍苍,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们的神吗?” 白鹭则道,“也不一定非要祈福、提问,把想写的写上去就足够了。过节嘛,开心就好。” 楼苍回过头。 兰歧灯火通明,一盏又一盏孔明灯被放飞。以他的眼力,足以看清那在遥远高空中飘荡的文字。 ——希望阿爸快快好起来 ——课业不用做就好了,再也不用做就好了! ——想要钱,想要美人!想要变得比修士还厉害 成百上千人的秋日愿景在天空熠熠生辉。 楼苍下意识想用右手拿笔,顿了顿,换了只手。提起笔,用笔尖点墨。 白鹰道:“介意我看看吗?” 楼苍道:“随意。” 白鹰的衣裾在风中轻摆,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旁。 虽然身为傀儡,但楼苍是会写字的,上次还给姚雪枝示范过自己的名字。 他用笔的姿势十分奇怪,笔画顺序也颠三倒四,并且很慢很慢,但成品竟然说不上丑陋。 也许因为他足够刻板足够认真,一笔一划写得还蛮好看,至少比白鹭的狗爬字好上许多。 白鹭写完凑过来,“你写的什么?” 楼苍的大脑有些迟钝地运转,在听到“把想写的写上去之后”,脑海中下意识出现了一句话,而他把那句话写了下来。 白鹭看一眼就笑起来,说,“你的愿望好简单。如果我是神,我一定先实现你的愿望。” 因为楼苍写的是—— “——绵云糕,还要四份?” 白鹰把他写的字念出来,折扇掩着唇角,笑吟吟问,“好吃也不要贪多。一个人吃得完吗?” 白鹭道:“实际上他还没吃呢。我吃了,味道不错。我留了一份,待会阿苍自己带回去慢慢尝吧。” “不是我一个人。”楼苍抱着灯笼抬起头,透过面具,他乌黑的眼映着漫山遍野的暖光。一只发辫从他后面垂了下来,被白鹭心虚地撩了上去。 他的眼睛还是淡得看不出神情,但又莫名让人觉得很认真,“白鹭一份,白鹰一份,我一份。” “嗯?一,二,三。你的算术不太行哦,这才三份。”白鹭说。 楼苍继续落笔,严谨地把句号画得圆满。他已经算过了,这很简单,他不会算错,道:“还有一份,给朝露。” “朝露?”白鹰对这个名字不太熟悉。 白鹭脑筋快,几乎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就想起了——上一次和楼苍来到兰歧的时候,穆玦还就这个名字发了一通脾气。 似乎是穆玦的师姐,楼苍的师妹。在不染尘暴.乱中被障眼侵染成了活死人,死在楼苍的剑下。 这也正是穆玦对楼苍充满怨怼的原因之一吧。 但白鹭从楼苍这句“给朝露”里又知道,楼苍并不像穆玦描述的那般无情。相反,他和朝露的关系应当是不错的。 楼苍所向披靡的剑,在斩向友人时会发抖吗? 秋风有点冷,白鹭举头看向天际晚归的雁影。 都说楼苍身如磐石。 磐石是否也有心? 毕竟,他都把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一笔一划深刻在心底,永志不忘了。 15. 第十五章 无相宗停枫台建立在极高的地处,在这里甚至看不到兰歧城蚂蚁一般的房屋,也高到了孔明灯升不上来的地方。 白鹭趴在石头上不想走了,随便崖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也随便落叶飘到他的身上。 他对白鹰道:“你再去把那个什么咒续上,让阿苍今晚别回去好了。” 苦寒潭多冷啊,他想。 比图妄峰还冷。那里的寒气刚一踏入就会封印经脉中灵力的流动,待久了肯定会出事的。 白鹰:“说得好轻快。这是我想续便能续上的吗?” 白鹭:“哎,学艺不精。平日让你多修行,你偷懒,现在知道不好了吧。” “是,真是在下的错。”白鹰提着琉璃灯站在夜色里,像个卓然于世的翩翩公子。他和煦缓道,“不知道认真修行的白鹭仙师,又能将幻术续到几更?” “呃,我们暂且不谈论这个话题……” 小顽皮在停枫台兜了一圈,开始好奇地趴在台沿低头看。 白鹭把他提溜回来,道:“完全没有危险意识,真是让人操心的家伙。” 他揪揪小顽皮的眉毛须须。 小顽皮大怒,咬他一口,然后脖子一扭,拔腿窜到楼苍后面去。舔舔爪子,然后用爪子上的口水去擦刚刚被白鹭碰到的地方。 “啊?有这么嫌弃我吗?”白鹭歪着脑袋笑道,“怎么都喜欢到阿苍背后躲着啊?那是什么灵地宝地吗?” 楼苍正垂首,在沉沉的暮色中摘下面具。 那青面獠牙的面具虽然恐怖,但对于许多人而言,他摘下面具之后的样子才更恐怖。 戴上面具,他是随处可见的凡人;摘下面具,他就又变成人见人厌的万人死敌。 楼苍垂眸,看着手心里坚硬的面具,手指轻轻抚摸。 马上时间就要到无相宗的宵禁时分,但几个人一时间都还没动弹。 窸窸窣窣。 窣窣窸窸。 微凉的秋风里,有一道奇怪的声响正小心翼翼地接近。 “什么人?”白鹭回头。 黢黑的一簇灌木抬起头,在漆黑的树叶里露出一张被抹黑的小脸,竟然是个小孩。 白鹭:“眼熟。” 楼苍也望了过来。 见到他,小孩露出花了的小脸,瘪瘪嘴要哭不哭,扑过来抱他一下,“石头人哥哥!” 又抱一下白鹭,“飞剑人哥哥!” 最后视线转向白鹰。 小小的人一惊,倒退好几步,刷一下躲到楼苍的背后,和小顽皮一样,只肯弹出一个脑袋。 她嗫嚅着:“飞剑人哥哥……二号?” 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这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仙家“找不同”术法? 修士的秘法,真是千奇百怪啊。 她那张脸涂得像个黑猴,但是这唰唰往楼苍背后躲的样子,倒是让白鹭电光火石地想起一个人来。 白鹭打量她。 她倒是比上次见面肉乎一些,也拔高了些,可见祓清堂的伙食很对凡人的胃口嘛。 白鹰笑吟吟的,“二号?” 白鹭也道:“飞剑?” 该到楼苍了。楼苍却不说话。白鹭拿手肘拐了他一下。 楼苍:“……石头?” 很好,他竟能心领神会。 姚雪枝支支吾吾:“因为,因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嘛。” 好吧,还是知道一个的。 比如石头人哥哥叫“楼苍”。这个名字他曾写给她看过,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死前能学会的最后两个字呢! “所以就可以随便给我们取外号了?啊,等等,这不是重点。” 白鹭蹲下身看她,把猫猫拽过来和自己同仇敌忾,并举到身前,和自己一起凶狠逼视她,“小孩,你竟还活着?老实交代,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出来的?” 小顽皮:“喵喵,嗷嗷。” “这是在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白鹰一本正经的温和神情,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他在说假话。 姚雪枝:“……” 有没有可能,她是小孩子,不是傻子! 不远处模糊传来几道人声,姚雪枝顿时一机灵,又匍匐起来把自己伪装成漆黑的灌木。 等确定人声没有接近停枫台的意思,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说,“此时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白鹭道。 白鹰鎏金般的眼眸低垂,若有所思。他微低下身,黑发垂落胸前,微笑问道,“是有什么不便言说的苦衷吗?还是因为这里并非方便说话的地方?” 凡人的小孩往往都很早熟,白鹰同她交谈十分有度,不像白鹭,总像是在逗弄孩子似的。 姚雪枝猴子似的机灵眼睛往后望了一眼,又往楼苍身后靠了靠,怯怯道,“后者。” “明白了。”白鹰唇角微牵,“走吧,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在下很愿意听你说说话。” 一行人又回到了无相宗外的那家废弃客栈的房顶。 还有许多孔明灯在往上飞,也有许多灯已然熄灭,在摇曳的秋风中渐渐下落。锣鼓喧天的热闹氛围也渐渐消弭,现在徒留寂寞的秋风打着旋。 白鹭把小顽皮递给姚雪枝,让她自己玩会儿,自己则和白鹰说道:“上次见她是在雨竹坡,是被楼师兄祓障时所救。算上今日,已经十二天了。” 他目光难得严正,春日旭阳变成沉甸甸的金子,看起来便同白鹰更加相似。 他道,“但她迄今都没有出现异化的特征,一点也没有。” 人的异化从眼睛开始。 瞳孔涣散,变灰,然后那种灰翳会扩散、填充整个眼眶,直到眼球突出,爆裂的神经淌出的血会把灰色填成红色。 这就是初期的征兆。 白鹰点点头,侧眸看了一眼和楼苍排排坐揉弄怀里小猫的女孩,声音放轻,道:“你想说什么?” 他的嗓音温柔如水。但如果将声音放轻,那抹温柔就会像是被稀释的色彩,变得几不可见。 白鹭抱起胳膊,“我在想啊,这是‘特别’,还是‘问题’呢?” “恐怕并无区别。”白鹰看向姚雪枝,问道,“可以请教下你的名字吗?” 姚雪枝有些受宠若惊,道:“我叫姚雪枝。叫我小姚、小枝就好。” “嗯。”白鹰笑一笑,温文道,“小枝,你是偷跑出来的吗?” 姚雪枝点点头,抱着膝盖目光看向天空,“祓清堂本就很是冷清,今日银杏节,人更少。我已摸清楚路线,从……从小洞爬出来的。” 懂得寻找时机,知道摸清路线。 很机灵的孩子。 白鹰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姚雪枝有些不安地搓了搓猫猫的屁股,下意识看向楼苍,似乎潜意识里希望得到他的认同,小声道,“回家吧?我阿妈还在家里……” 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像是被海浪冲刷过的礁石,在岁月将其消磨之前,他会千万年静默伫立在同一个地方。 虽然他并没有说话,但姚雪枝还是奇异地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也许因为上一次楼苍就救过她的命,所以总觉得这条命是得了仙家庇佑的,没那么好丢。 “在下有两个问题问你。”白鹰口吻十分平稳。因为他的镇定,姚雪枝也觉得镇定了下来。他轻声道,“第一个问题。你是否知道自己的特殊之处。第二个问题,你是否为自己的以后做好打算。” 姚雪枝茫然地一个劲儿摇头,又忽然反应过来,匆忙点点头,“我知道我很特别。因为我的待遇越来越好,青衣姐姐给我找了许多玩具,她不想我走。我说我不想吃、也不想玩,想回家之后,每次吃完饭都会很想睡觉,常常一天一夜地睡过去,等下一次醒来,手上会出现很多伤口。” 姚雪枝到现在已经很久没吃饭了,好饿好饿。 但是比起饥饿,睡眠带来的恐惧让她看什么都不太敢下嘴。 她瘪瘪嘴,伸出自己的胳膊,挽起袖子,给他们看。能够看到手腕、手心,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伤痕,横着一道道,很长,不深,有的刚开始结疤,有的已经好全了。 白鹭微微眯起眼。 白鹰道:“他们取了你的血。” “其……其实我也这么猜过。”姚雪枝挠挠头发。她头发已经很久没打理过了,乱糟糟的,说,“但是每次姐姐都说,是我半夜因为异化而发狂,只能通过让我昏睡的方式限制我。这些疤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笨。” 白鹭轻嗤,烈阳般的眸子在漆黑的夜晚也有微光放出,他懒洋洋地靠在烟囱上,一针见血,“祓清堂是什么地方?你若是真的出现异化的症状,能活到现在出来见我们?他们会在你无知无觉的时候杀了你。不留后患。” 姚雪枝抱着腿缩得更紧,抽抽鼻子,“我、我知道。你不要骂我。” 白鹭:“哎,哪有骂你,是恨铁不成钢啦。” 姚雪枝只是看起来瘦小,但是已经十三岁,算个大孩子了。 她有朦朦胧胧的感觉。那些她得到的好,并不是因为青衣姐姐喜爱她,想对她好,而是因为可以用好吃的、好玩的,让她自愿留得更久一点。 至于如果不自愿的后果,就是这样没日没夜的睡眠,还有不断出现的伤。 村里的老人们总说,仙人最是无情,不能对修士的私心抱有幻想。姚雪枝都是听进去了的。 姚雪枝好想哭,但是却知道要坚强。 天上的孔明灯火光燃尽,摇摇欲坠地跌落高空。 姚雪枝擦了擦小脏手,用最干净的指尖小心翼翼拽了拽楼苍的衣角,问他,“石头哥哥,我怎么办啊?” 楼苍像个木头人,定定看她。 小孩的眼珠又大又亮,像是水灵的葡萄。葡萄眼像镜子,映照月光、楼苍风中飞扬的衣角、落在肩头的辫子,还有无情的面孔……以及他的些微无措。 从没有人向楼苍求助。 楼苍只会取人性命,不会助人逃生。 他遇到过很多人。在他的剑离他们很近的时候,他们或以权势相逼谋求生路、或以刀剑对抗大战一场、或者释然放手接受命运。 总之没有人求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 楼苍悟的是无情至剑道,三纲皆绝,五常尽灭。 然而这时候,好像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寄托在他的身上。 楼苍不再看她。 他看远处的高山,看漫天繁星,看未散尽的云,轻轻开了口:“回家吧。”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像一片秋叶似的飘忽。 楼苍有些迟钝地开始觉得“奇怪”。 “怪”在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想了不该想的东西。 他也好想知道,他要怎么办。 但是,他应当去问谁? 16. 第十六章 亥时将至,楼苍准备动身回去。 白鹭和白鹰准备走另一条道,送姚雪枝回雨竹坡的小村。忽然他福至心灵,拽住楼苍的衣角,问:“你准备走哪条路?” 楼苍老实回答:“平日走的那条。” “那怎么可以?”白鹭大惊,“笨呐,你不是悄悄出来的吗?肯定不能走平日走的那条啊。会被发现的!到时候我们几个都惨了。” “悄悄?”楼苍眨了下眼睛,似乎在思考。然后扭头,用乌亮的眼睛直视他,口吻平静,并且笃定,“我是被你们绑架出来的。” 姚雪枝惊到瞳孔缩小:“啊!” 她抖着手抓紧了小顽皮的尾巴。小顽皮拿尾巴不耐烦地抽了她一下。 这是什么世态炎凉的时刻?她心中微寒。 白鹭:“……噗。” 白鹰:“哈哈。” 白鹭看楼苍一本正经的表情,很难想象他居然把玩笑话当真了。 哦,他说呢。 看起来就是乖乖男的楼苍怎么一路都没想着跑回去。原来现在还沉浸在他们给的绑架身份里啊? “算了,我觉得你做不了我哥哥了,还是我做你哥哥好了。” 白鹭差点又笑得直不起腰,他拍着楼苍的肩膀。 “小苍,哥哥教你哦。有时候呢,别人说一些听起来很夸张的事情——比如‘绑架’‘烧烤’‘小人排’‘吃掉你’这种话,大概率是开玩笑啦!学会了吗?我又不是变态。怎么会做那种事?” 楼苍点点头,“学会了。” 他好乖啊。 白鹭笑得眼睛都弯成琥珀色的小月牙,道,“孺子可教!” 白鹰鎏金的眼眸盛着清风,好不风流。然而这么个风流雅士摇着扇子,难过垂眸,“抱歉。虽然这是难言之隐,但在下实在不忍欺瞒苍苍,斗胆一言。舍弟的确做得出来,他的确是个变态。” 白鹭:“白鹰!” 白鹰遗憾道:“瞧,说中他的痛点了。” 楼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那张没有波澜的脸孔像是陷入一种混沌中,变得更虚无些,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姚雪枝终于看明白了,慢半拍地笑起来。 白鹰轻咳一声:“时间差不多了。闲话少说,我们快些行动吧。” “现在又在这义正言辞的,好像你刚刚就没说闲话似的。”白鹭撇嘴,转头对楼苍叮嘱道,“你从我带你下山那条小路上去,小心别被人看到。” 姚雪枝好奇地歪歪头,“被看到会如何?” 白鹭阴恻恻回眸看他,以手做刀,在脖颈上一划。 姚雪枝缩起身子:“噫!!” 吓得鸡皮疙瘩都窜起来了。 “别吓唬小孩,混球。”白鹰轻笑,对楼苍道,“苍苍,可别跟着白鹭学,会学坏的。” 楼苍目光看了看白鹭,点点头。 白鹰嘴角弯弯:“可以学学在下。在下从不行偷鸡摸狗之事。” 白鹭 :“……我也没有过啊?” 再这样争执下去就没完了。到底,他们还是带着一个小孩、一只猫,离开了楼苍的视野。 楼苍开始往回走。 按照白鹭说的,走小路,避开人群,又渐渐回到了图妄峰的极寒之地。 楼苍没有第一时间进入苦寒潭,他垂眸望着幽暗洞窟中生长盈盈发光的银草,脑中却是千盏孔明灯,万颗星星。 寒气入体,楼苍的行为又变得迟缓下来。他席地而坐,从毛茸茸的地面随手拔下一根草,似乎希望它能像小顽皮一样,给予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 楼苍望着它许久,忽然道:“喵?” 小草:“……” 楼苍:“我明白了。你不是猫,亦不是人;你不会喵,亦不会说话。” 小草:“……” “但你有‘生命’,也应该有语言。” 楼苍长而直的眼睫已经覆上一层浅浅的霜,衬得他像个雪里的漂亮精怪。他语调平淡,问,“草的语言是什么?” 小草:“……” 楼苍:“我可以学吗?” 小草:“……” 楼苍:“不愿意吗?抱歉,打扰了。” 小草:“……” 这个傻大个好有礼貌。 感觉不会说话,都,都是自己的错了呢…… * 在熟悉的寒冷与寂静之中,楼苍等待了又三轮日月,然后又听到了洞口杂草被拨开的窸窣轻响。 他睁开眼,冰渣子从眼睫挣脱掉落,视线移到洞口。 白鹰与白鹭没有来,但来了个图妄峰的弟子,站在门口用懒散的语调通传道:“大师兄,今日宗主召集三峰主剑人有要事在正阙相议,请速速前往正阙。” 楼苍从苦寒潭站起身,僵硬的关节挪动起来让他更像一只木偶了。他拍了拍衣角的冰渣,离开苦寒潭。 正阙之内雕栏玉砌,云雾缭绕。 三峰几十位弟子已经有序排好。宗主薛旗风一身白衣裹金边端居最高位,三峰长老在旁侧坐着,穆玦负剑抱着手臂站在谢薄云身后。 这一批多是才入宗不久的弟子,对他们而言,虽然自己的属峰来时就有划分,但因他们并非亲传弟子,通常没有机会见到各峰的主剑人。 趁此机会,他们正悄声观察着三位剑尊。 “你快瞧,右侧那位,布鞋、灰褂、斑白头发,看起来最不显眼的是青山剑尊,乃是守无峰主剑人,名雨来佳。” “哦哦,多谢师兄!青山剑尊身边的那位呢?” 这说的便是谢薄云了。 他生就一副极好的皮相,因常年不见光而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也许因为在图妄峰的霜雪中侵染许久,以至于眉眼都似乎带了一层凛冽的薄冰。 弟子把声音压得更低,“谢薄云,问尘剑尊。” 谢薄云向来享有盛名。曾经是天才剑修的盛名,后来是傀儡修士的盛名。 有人小声咕哝,“他都不再修剑了,也能称为剑尊?” 旁人大骇,“这是什么话?谢剑尊对宗门的贡献良多,自然值得这个称号!” 语罢身体立得板正,就不再同他说话。 无相宗内宗规森严,编排、妄议尊长,要是被隔墙有耳听了出去、传了出去,必然免不了正明堂一顿刑罚。 谢薄云知道他们会在底下议论什么,敛眸不语,消瘦的手指却紧紧扣住机关椅,用力到青筋暴起。 明朗的光线更将他人来回扫视的或好奇、或讥讽、或揣测的目光显露无疑。谢薄云身上酝酿起难以克制的阴郁气息,翻滚的浓烈灵气在他身侧翻起罡风,而后被一道懒散的女声压下去。 “问尘,多年不见,似乎唯有脾气见长啊。” 楼苍踏入正阙刚巧听到这句话,他抬起眸子望了一眼。 那女子坐在谢薄云左侧,坐没正行。正是清霜峰主剑人,阚灵越,道号饮风剑尊。 薛旗风对他们之间的火光四射视若无睹,见楼苍缓步而来,板起来的脸扬起一抹微不足道的笑,道:“楼苍来了?” 楼苍抱剑低首,微微示意,而后一步步走到谢薄云的背后站定。 他的身上还带着刚从苦寒潭出来的极寒之息,路过时带起的风都足以令人打个寒战。穆玦没带眼罩的半边眼睛不悦地瞥他一眼,往旁边走了两步。 几乎肉眼可见的,楼苍出现之后,谢薄云的气息变得稳定了许多。 楼苍所在之处,就是他的安全感栖息之地。 “肃静。”薛旗风道,“人已到齐,有些事情是时候昭告诸位。” “诸位都知晓,无相宗只有守无峰有出山历练之传统。但经过青山剑尊与本宗主促膝长谈,我们的观念达成一致。外出历练对诸位而言多有裨益,确实不可故步自封了。” 大家心里叫苦连天,面上去不敢显露分毫。 青山剑尊拂着自己的大胡子,对着众弟子哀怨的目光笑呵呵,明晃晃的“能拿我怎么办”,颇有点老顽童的意思。 薛旗风安排道:“此次我从各峰遣派十人,由楼苍、穆玦带队,去往梦魇池沼历练。楼苍,带出去这三十弟子,你可要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楼苍:“弟子领命。” 对于他的忠诚,薛旗风向来是很满意的。微微颔首,看向那红衣女子,问道,“灵越,你新收的两个徒儿呢?怎么没来?” 穆玦眼角一瞥,顿时想起一张可恨的面孔。他似乎是想嗤笑一声,但终究因为场合不对憋回了肚子里。 阚灵越翘着二郎腿,腰间缠着一跳火红的长鞭。那眼角的胭脂色往上挑,轻描淡写扫了薛旗风一眼,然后连带似的,瞥过了在谢薄云身后的穆玦和楼苍。 她脚踝上金铃铛晃来晃去,懒洋洋道:“他们资历不够,本尊令他们不准来的。宗主有何意见,说来听听。” 薛旗风知道她口中十句里八句搪塞,一时不满,眉宇轻皱。他手指轻扣玉石所制的书案,几度张口,最后还是放任了她的不敬。 在正阙,顾忌薛旗风的威严,没有人对他的决策发出置喙。 等出了正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可以三三两两听到议论。 “宗主怎么放心让大师兄带队啊?” “大师兄带队不挺好的吗,独一份的强手,在他手底下性命无忧。” “无情道的人,最不可轻信了!” “担心那个干嘛,宗主有令,他能不从么?” “虽然的确如此,但……我……哎。” 他们说话完全被避着楼苍,楼苍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们在议论什么。一身白衣轻飘飘地往前走,脊背如青竹般挺拔。 忽然,背后叮铃铃的铃铛响起。盘腿坐在剑上的女子伸了个懒腰,又拍了拍楼苍的肩膀。 楼苍回过头的时候,阚灵越那张散漫的脸孔上竟浮现一点罕见的笑,“那两个小子让本尊给你带个话,说什么……已经回去了,不必挂念。诶,什么意思。你们就在同一个宗门里头,回个家、报个平安,还要靠本尊通传啊?” 楼苍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紧了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之前和阚灵越没有什么交集,对她的印象就是那张又冷又艳的脸孔,以及挥出如长焰的长鞭。 她似乎并非心甘情愿留在无相宗,薛旗风有什么决策,她向来第一个否决。只与青山剑尊和平共处,对宗主、对谢薄云都没什么好脸色,连带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楼苍见过她许多次,但却不知道她也会带着笑意调侃人。 阚灵越笑:“这是什么年轻人之间的小把戏吗?搞不懂啊。” 楼苍干巴巴地在脑子里搜刮该如何回答,正思考着,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戳戳他的额头。 他怔怔抬起眼。 阚灵越刚收回手,挑眉,“怎么,在和本尊玩什么一二三木头人么?说话啊?本尊等着给他们带话呢。” 楼苍后知后觉捂了捂额头,然后道:“我知道了。” 阚灵越勾翘的眼眸笑盈盈地看他,然后说,“还真是个木头啊。” 说完这句,她摆摆手就走了。潇洒的背影像极了那条长鞭挥出来的烈风。 穆玦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他的背后的,抱着胳膊,腰间的翡翠环佩和佩剑相撞,他还是那笑吟吟的样子,道:“师兄人缘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连饮风剑尊都对你刮目相看。如此以往,看来图妄峰也并非能留住你的地方了。” 楼苍回头看了眼他。 穆玦目光与他相接,电光火石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样。 若是寻常时候,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楼苍都只会一言不发,乖乖做个受气包。所以他才总说他是个死人脸,是个木头、石头。 木头或者石头,会主动把视线投向谁吗? 向来习惯了他的沉默的穆玦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了,下意识跟着这一眼定下了脚步。 楼苍长直的睫毛低垂,黯淡漆黑的眸子看着他。 还是那千年万年都不会变化的死板神态,但薄唇一张,竟道:“所以,你有何意见,说来听听。” 穆玦没反应过来,先是皱眉,然后歪了歪头,最后猛然睁大了眼睛。 好像不太对。 那个忍辱负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大师兄,现在是在和他顶嘴? 等下……这个口吻。 穆玦想到了方才在正阙时,艳容女子懒洋洋那句:“他们资历不够,本尊令他们不准来的。宗主有何意见,说来听听。” ……不是吧。 这个语气,倒学了个十之二三。 17. 第十七章 梦魇池沼,地理位置在沿海湿地。越过金翮岭可达痴梦池,痴梦池的最深处,便是梦魇池沼。 那里是无相宗与崇光岛管辖区域的交界,但归属权属于崇光岛。 崇光岛身为七宗之一,不修刀剑,不以傀儡证道,而尚音律,他们的道法,为“上可通天意,下能晓鬼声”。 每年崇光岛都会定时定期将梦魇池沼开放,吸引云游弟子前往历练。毕竟梦魇这种魔物,虽然难以根除,但确实算不上强大,在保证身体安全的基础上,也能做到磨砺心性的目的。 楼苍带队前往时,梦魇池沼外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 大家在这几日的赶路过程中熟悉不少,不再像陌生人似的拘谨。 “好漂亮,这就是痴梦池吗?” 鉴于楼苍身为领队却毫无威严,有人已经开始四处打量,拿脚去踢五光十色的水面。 假如忽视痴梦池的危险性,这里说是仙境也不为过。寥寥云雾,斑斓色彩,映入眼底,只觉得是一场如梦似幻的奇遇。 楼苍淡声点了那位离队弟子的名字,用最镇静、最稳定的口吻毫无波澜地道:“去送命有很多种途径,但不是现在。” 抱着胳膊的穆玦,和背后一个穿孔雀绿短打的女生的脸色齐齐怪了一下。 ——因为在前两天赶路的时候,青晚晚就是用这句话痛骂一个擅自离队的弟子的。 “喂,楼苍,你在嘲讽我吗?”青晚晚抽了抽嘴角,“对我的管理措施很不爽的话,麻烦你大声告诉我,不要搞这种伎俩。” 楼苍抬起头,琉璃玄石一般黝黑的瞳孔毫无避让地看着她,“什么?” 青晚晚憋着一口气,“别学我说话。这样很怪!也很讨人厌。” 楼苍没有反应。他的眼和心都是足以镇平山海的定,他平静地低下头,道:“我明白了。” 青晚晚娇俏的面孔微微扭曲,秀气的手捏着腰间蟒鞭微微颤抖。 一拳打到棉花上,这种滋味别提多痛苦了。 好想打人!啊! 穆玦嘴角也抽了抽,目光在楼苍笔挺如松的背影打转。 不得不说,穆玦先前非常希望楼苍能不要那么死人脸,对他的羞辱最好做出点反应,那才能取悦他。 但现在楼苍似乎真的改变了。 ……或者说,在“学”着改变。 穆玦倒宁可选择那个死人脸,而不是这个总借用别人语录“语出惊人”的……怪胎。 此次算是第一次三峰弟子齐聚下山历练,自然由三峰的亲传弟子带队。 除了清霜峰的白鹰白鹭以“资历”为由没来之外,作为青山剑尊雨来佳的亲弟子,青晚晚自然没有缺席。 大多数人认为,比起雨来佳返真古朴的剑意,青晚晚的气场看起来更像阚灵越的弟子。 她们腰间都别着一捆长鞭。不过青晚晚的鞭子是玄黑色,上面覆盖了带着冷光的鳞片,也许能够从中窥见这个外貌可爱、个头矮矮的女孩子几分蛇蝎般的狠辣。 离队的那个弟子全然不听劝。也许见到更远处的云游弟子中有位漂亮女生,他想跑得更远前去搭讪。 青晚晚厉声道:“徐晟!滚回来。” 名为徐晟的弟子畏惧她的长鞭,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走回来。 楼苍的磐逆剑很强,但楼苍不常出剑。青晚晚的鞭子,却是随时都会打到人的身上。 青晚晚满意于自己的威严。但很快,她感觉到一抹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这道视线很特别,特别到只需定在她的身上,青晚晚立马就能知道是谁。 她猛地转身,“楼苍!” 楼苍静静和她对视,漆黑的眼睛全然映照她怒气干云的样子。 青晚晚在他镜子一样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下意识收敛了一下,随后皱起眉,烦躁道:“行了,知道你不爽我、觉得我太狠辣,管人太凶呗。进入池沼后,我提议三峰分道扬镳。” 楼苍摇头,道:“我需要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这是宗主薛旗风的命令。楼苍必须遵从。 穆玦笑了下,轻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吟吟道,“什么啊,师兄,你未免自视甚高了。我们晚晚可是青山剑尊的弟子,当然有能力确保一峰弟子的安全。” “你少看不起人了,楼苍。你以为你又有多了不起吗?拿人命在垫脚罢了!”青晚晚怒火高涨,“还有你,独眼龙,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拱火吗?少跟姐套近乎!不准叫我晚晚。” 三峰弟子噤若寒蝉。 当然,不排除他们是在看戏的可能。 穆玦最厌恶别人针对他的脸,顿时脸色也阴沉下来,“师姐,我只是在为你鸣不平。” “我需要吗?”青晚晚冷笑,“你以为你是何等好德行?和你这个师兄不过一丘之貉——” 话音未落,争执被一阵剧烈的地面震颤打断。 几乎瞬间,青晚晚哑了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不远处的那队白衣弟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千胜。 ——白帝关。 明明身着白衣的人不少,但白帝关的人永远都那么好认。那种趾高气昂的轻蔑,就是他们千人一面的特点。 崇光岛弟子穿着水蓝色的衣服,匆匆上前拦住白帝关的前路与之交涉。 万千与抱着胳膊站在他们的最前方,满脸阴沉地重复“为什么千胜不能一起进去”这样的话。 崇光岛弟子只能很是尴尬地一遍遍回答:“千胜的体型实在有些庞大,对于试炼秘境而言,可能会遮挡绝大多数人的视野,妨碍试炼的进行。” “所以?”万千与冷着脸,“别人如何,与我有何关系。” 千胜在他的背后缩成一团。 说“缩成一团”还是太夸张了。这么高大的机关体哪怕尽力蜷缩,也只是从四个人那么大,变成三个人那么大罢了。 他的两颗头颅,一颗如巨兽瞪视着崇光岛弟子,为自己的主人增添凶猛的威势,另一颗冷冷地在到场的弟子中扫视。 真的很恐怖、非常非常的恐怖。 如果细究恐怖的根源,也许并非他非人的样貌,而是因为那巨大而空无一物的眼睛。在它的眼中没有生与死的区别,直视他,好像能从中窥见一种不愿面对的真理。 人人都避让而行。 第一次走出无相宗的弟子们不由得又惊又惧又兴奋地小声议论起来。 “向来知道白帝关的人作风狂妄,倒没想到真的这么狂妄啊。” “我是第一次见到傀儡!哇,这就是白帝关的‘神机’吗,真是好威风,好酷——” “谢剑尊的那个‘天生刀剑’也会是这样子吗?” “大差不差吧?总之肯定异于常人啦。” “真好啊,呜呜,我好想近距离看看——” 青晚晚抽鞭,“飒”一声破空,巨响坠落地面,甚至引来其他宗派弟子的视线。 她冷着眸子道,“闭嘴。” 可见,青晚晚在三位亲传弟子之中气场最高,吵杂的议论声顿时戛然而止。 当然,气场与服众是两码事。背地里议论她□□、抢风头的人,可比佩服她、欣赏她的人更多。 “区区傀儡,也配你们景仰。”青晚晚嗤笑,“我修的道,它们能修吗?一群无心乌合之众。” 楼苍静默。 穆玦勾了勾眼罩。他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笑起来也是讨人欢心的,“人之工具罢了,师姐这般恶意不知是朝着傀儡,还是白帝关,还是……我师尊?” 青晚晚转脸对他敷衍一笑,“没脑子?自己想。” 穆玦:“师姐,好不客气。” 他虽笑着,目光却更沉几分。 也许是他们这边动静闹得太大,白帝关弟子都纷纷投来视线。 见到楼苍鹤立其中,万千与的表情一变。 楼苍眼力极好,能看到那种变化,虽然他不太明白。 人类常见的情绪,愧疚,愤怒,悲伤。 他是因为伤了他的右手愧疚,没得到佛心莲子而悲伤吗? 楼苍将几个名词排列组合,组成通顺的语句,并试图理解。 ——但完全理解错了。 最厚颜无耻、也是最好面子的白帝关名士,是在看到他的时候才想起——无论是自己应允的天灵地宝,还是疗伤灵药,抑或亲自上门去找谢薄云赔罪,他都没有完成。 所以在这时候,万千与脸上流露出一种难言的窘迫,以及零星的愤怒。 怎么哪里都能遇到这个楼苍!见鬼了。 真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万千与的脑海中又想起那刃雪白的无情剑锋。 他回到宗门之后,对那场战斗进行复盘。然后得出惊人的结论—— 以楼苍的能力,哪怕他只有一只手,胜过千胜也是必然。 傀儡无法修行,千胜再高大、强大,也仅仅是灵力的寄存器。然而灵力会枯竭,楼苍不会罢休。 他会思考,会寻找弱点。那么千胜在他的眼前,也只是一个需要耗时久一点才可解决的靶子。 ……更何况,千胜的常胜记录已被打破,已不能再被称为“千胜”。 万千与实在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能做的居然只有逃避。 万千与试图装作没有看到楼苍,转身挥挥手,颇为不耐地打断还在辛苦劝说、以为要磨破嘴皮才能说动他的崇光岛弟子,“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千胜进不去就算了,我会让其他弟子帮忙回收的。” 崇光岛弟子:“?” 咦,为什么忽然这么顺利? 虽然疑惑,但并不妨碍他大喜过望。 虞堕人的作风,一言蔽之,就是“争”。争强好胜,争名夺利。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对他们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毕竟虞堕本身就是一个少有道德约束的混乱奇葩之地。 不必交锋,和平解决,这在与虞堕的交涉中显然是最难于完成的任务。他竟然顺利完成了! 崇光岛弟子险些喜极而泣。 万千与道:“有个条件。” 崇光岛弟子心里顿觉不妙,他打着哈哈,背后全是冷汗,“关于其他事情,万前辈可能需要与我的师长商议,晚辈心有余而力不……” 万千与指了指楼苍,再道:“无相宗和白帝关的试炼范围,给我排远一点。” 崇光岛弟子:“……啊?嗯?啊??” 万千与重复:“越远越好!” 弟子:“就这啊……额不是,原来如此,这便是万前辈的需求吗?弟子会如实上报的。” 见鬼啊! 白帝关的人转性了? 18. 第十八章 不知何处传来笛音。 清冽婉转,悠扬低徊。浑然天成到像是属于痴梦池的一部分,正如一阵风、一片叶,一种冥冥中的自然之理,而非人为吹奏而来。 “砉——” 顷刻间树林抖动,林溪震颤。 梦境般的天地中,幽蓝梦紫的奇妙植物众目睽睽之下生长蜿蜒,枝节错横,林叶挥落,开辟了一方新的道路。 以音律入道的宗门,在乐律上的造诣足以超越大部分人的想象。 有散落的叶片落到这边,楼苍伸手接了下来,垂眸打量。 这看起来倒是与寻常的树叶别无二致,但却隐隐有动人的鸣响。 熙攘的人群哗然,不乏有初次看到的人发出赞叹。 “以乐为匙,别说七宗了,全天下也算独一份吧。” “啧啧啧,无怪乎崇光岛禁制被称为最难破解的禁制之一了!我这般五音不全的人,怕是根本摸不到头脑。” 那位正与万千与交涉的崇光岛弟子则回首,尴尬地笑笑,“不巧,万前辈,梦魇池沼已开,看来您的诉求,已、已无法及时通传给师长了。” “啧。”万千与的手指在肩膀敲了敲,“啧!” 他啧一声,弟子抖一下。 弟子捂着心口小心翼翼地补充:“万前辈切莫忧心。为了困住梦魇,梦魇池沼幻境迭生。寻常人哪怕从同一个地点出发,却未必相逢。万前辈……” 万千与拿吊着的眼尾虚他一眼,摆摆手,让他快点滚。 弟子讪笑两声,抱拳躬身而退。 见云游而来的弟子们都朝着梦魇池沼的入口涌去。在入口处,有崇光岛弟子为他们发放一种特制的玉牌, 青晚晚挽起鞭子利落地别回腰间,叉腰横眉,“诸位,不许掉队。若是因为离队遇到危险,死了伤了、残了废了,算你自己的。早在前两天我就说过,我青晚晚从来不救没规矩的人。” 三十人中只传来稀稀拉拉的响应,随后是嗡嗡响的小声议论。 “切,区区梦魇,还需三十人抱团,看不起谁呢?” “就当满足青师姐的统治欲咯,照我说,守无峰的弟子差不多都是这个脾气。” “喂,说什么呢?守无峰弟子就在这,你敢当着我面再说一次?” “有何不敢?” “哎呦。好了,好了,吵什么。你们刚刚听到没?梦魇池沼幻境迭生,我有些好奇,这里的幻境能到何等地步,青晚晚应当是追寻不到我们的行踪的。” 青晚晚额角青筋暴起,忍着动手的欲望忍得很痛苦。 偏偏穆玦还要在旁边笑吟吟地煽风点火。 楼苍一个堂堂大师兄,竟也是个甩手掌柜! 就她一个出力,还不讨好。 早知如此,还不如像白鹰白鹭似的歇着了。 “呵呵,我也有些好奇。一群废物有何历练的必要?等要打仗的时候,丢出去给魔物打牙祭,不就是很好的归宿?” 青晚晚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讽笑,“大宗大派的弟子,说小话跟蚊子似的嗡嗡嗡、嗡嗡嗡!谁再说一句,姑奶奶的蟒鞭就打谁的嘴!” 三十弟子短暂息声。 可见,虞堕白帝关的作风若是高傲、争斗,无相宗的作风便是,内乱,散漫,艰于齐心。 在宗门内,尚且有极度严苛的宗门制度约束,自然显得光风霁月、和谐友爱,但一旦脱离宗门,三峰之间的矛盾、对领导者的不满,就开始逐一显露。 他们仨,一个□□、一个名声臭、还有一个……比起□□和名声臭,不如说是平平无奇。 楼苍凶名扬了万里,风头与凶名自是齐头并进。提到图妄峰一脉,大家首先会想到大师兄楼苍,而后是多年隐居的谢薄云。 至于穆玦,那是谁? 没有人会格外关注他。因为他既没有机关上的才能,用剑也不比楼苍狠辣,最多一副好相貌——还瞎了一只眼睛。 青晚晚发脾气了,弟子自然不敢大声反驳,但小声也要刺她一下,“宗主说要大师兄把我们全须全尾地带回去,难不成他会不从么?” 谁都知道,楼苍凶狠无情,但他忠诚。 给他一个命令,他可以无所不为,就是这种可笑而令人安心的愚忠。 被提了一嘴的楼苍视线偏转,玄岩般漆黑的目光精准落到人群中出声的那位弟子身上。 静悄悄的,也不出声。 看得那弟子本来还想瞪回去,结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视线,叫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脑海中倒是会浮现一些画面。 比如,千胜。 千胜深深的眼窝里,那双无时无刻不在逼视他们的眼睛,和楼苍就有种莫名的相似、莫名的毛骨悚然。 穆玦勾勾眼罩,那张带着稚气的少年面孔扬起轻快的笑,意味深长道,“全须全尾吗?这倒不难。” 青晚晚难得应和他,道:“毕竟带一具全尸回去,也算全须全尾。” 瞬间,本来心思有些活络的弟子们安分了下来。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看来唯一的优点便是怕死了。青晚晚想。 * 青晚晚发现自己错了。 她才接了玉牌进入梦魇池沼,刚录入诸位弟子的灵力后,不过数百步的距离,便有个图妄峰女修气喘吁吁地跑来,“徐、徐晟不见了。” 青晚晚立刻回忆起那为了看美女而行止不端的后辈。 她嗤一声,“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的人,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找?他威风很大嘛。” 女修哑然片刻,小声嗫嚅,“似乎有人看到他往岔路深处走了。” 青晚晚,“自己送死谁能拦得住。” 女修着急:“我们不去找他吗?” 青晚晚说:“不找又怎样。出发之前,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女修一跺脚,“你真是心狠手辣,真不知道雨剑尊怎么会收你这么个徒弟!” 青山剑尊的气势与这个徒弟截然相反,他古朴、浑厚、平和,但似乎青晚晚并没有从青山那里学到半分。 青晚晚嗤笑,“怎样,他不还是收了?同现在一样,你再不乐意,不也还是要被我管着。” 女修被她说得眼里都含了眼泪,转头看看楼苍和穆玦,一扭头,果断向穆玦求助,“穆师兄,你帮帮徐晟吧,他定是被梦魇迷住了!” “哎呀,可怕可怕,那怎么得了。人命关天呢。”穆玦笑嘻嘻地,眼角往楼苍那瞥,“要不……大师兄帮个忙,去找呗。” 什么艰难的事情,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都可以交给楼苍,他会完成得很好,这似乎已经是众人心中的铁律了。 女修最后才把视线投向楼苍,“大师兄,别峰弟子你不管,可徐晟也是图妄峰的呀。到时候谢剑尊问下来,你怕是难辞其咎……” 得益于青晚晚那张利索又一针见血的嘴皮子,楼苍看着学着,此刻竟没有给出往常一般死板的回应,而是静望着她,同样一针见血、毫不客气,但又带有一丝疑问似的,问道:“这是威胁吗?” 女修哑然片刻,“怎、怎么会。” 楼苍终究没有再问。 他垂眸,莹白的灵力在掌心潮水般晃眼,顷刻间,他左手轻抬,那柄大名鼎鼎的磐逆剑已被他握在掌心。 哪怕是并不多么敬仰他的无相宗弟子,也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这实在是把不完美,但顶顶漂亮的剑。 握在楼苍的手里,那冷冽的美便化作飒然杀气,异常雄浑。哪怕是过路的一道风,恐怕也要避让而行。 女修脸色煞白地倒退三两步,有些惶然。 楼苍这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要去找人,相反,他像是要去除了队伍的恶瘤似的。 青晚晚瞥了一眼他的手,有些奇怪。 没听说楼苍是左撇子。上次见他用剑,他似乎也是用右手吧? 这小小的疑问不妨碍她挑起秀气高扬的眉毛,“我刚树了威风,你这就要推倒我的墙。你看我是有多不爽啊,楼苍。” “并无此意。”楼苍回望她,“若是有人失踪,便不算全须全尾。” 行叭。 同样是图妄峰的人,青晚晚宁愿和楼苍打交道。 她的鞭子耍得毒辣,看人的眼光亦然。比起旁边那个装小孩的伪君子独眼龙,楼苍至少行止坦荡些,不是么? “那你自己去,我可不会管你。”青晚晚摆摆手。 嘴上这样说着,她却拿了录入诸位弟子灵气的玉牌出来,掐诀探视后道,“他往东南方向去了,暂时没有改变方向。速去速回。” 楼苍微微颔首。雪白衣角一飘,只身一剑倒转回岔路的另一头,往深处走去。 * 傀儡会做梦吗? 不会,他们甚至不需要休息。 楼苍过往许多年都是这样过的,夜以继日地贯彻指令,不眠不休地战斗。 谢薄云告诉他,为战而死是他的价值,也是傀儡“生命”中的“寿终正寝”。 正因为这些根植于心的“经验”,楼苍对所谓梦魇不抱警惕。旁人最忌怕梦魇“幻境”的能力,可这样的能力对于傀儡而言可有可无。 ——原本应该如此的。 但是现在,楼苍违反常理地,一层一层,无限地跌落进了一个缥缈的梦境里面。 等他终于感受到脚踩实地时,有一只满是血迹、冰冷的手握着他的手背。 耳边是齐鸣震天的号角,与刀剑的铮鸣相和,震得他一时无法思考。而火焰堆高哔啵的燃响、叫喊哭号的人声又造成新的混乱。 楼苍感到难言的熟悉。 他眼尾一跳,抬起眼,面前已经有了异化特征的玄青罗裙少女,攥着他的手,将磐逆剑一寸寸送进自己的心口。 楼苍的肢体不受控制,他无法松开手,甚至无法卸力,能做的只有怔怔看着她。 许多人说过他的眼睛。 那里沉寂着一滩不兴波澜的死水。 他的眼眸清亮,像一面镜子,映照原模原样的众生。 他们或妒恨、或怨怼、或疯狂的面目,楼苍都看过。但他从未在别人眼中看过自己,这下看到了。 原来面对生死与别离,他的平淡也亘古不变。这便是他人惧怕他、厌恶他的缘由吗? 可似乎又有一瞬间,眼里的魂碎了,裂纹蔓生。他再也无法看清自己。 少女对他笑了下,嘴角溢出血来,“师兄,做得很好。” 这是一道和她寻常的夸赞绝无二样的褒扬。 如果她的眼角没有那么狼狈、那么凄惨地挂着眼泪的话。 ——师兄,楼字就是这样写的,没错没错。做得很好。 ——那是稻草人,可不是真人啊。但是师兄的剑法精进很快,很好很好! ——小动物都喜欢这样轻轻的摸……对,啊啊,你学得真快,它喜欢你都要胜过我了!算了……真好。 一刹那,千万种邪祟在他的脑海鸣叫,千万道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 楼苍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感受到比苦寒潭更深百倍的冷,比熔炉更炙烫万分的热。这原来就是“感觉”,“感觉”绝非一种浮于字表的概念。 楼苍的眼睫剧烈颤抖,他张开嘴,但他竟说不出所以然。 19. 第十九章 楼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只能感知到数不尽的流风带着热气从他的面颊拂过,似乎有一只轻飘飘不可见的手点醒他的神志。 他忽然可以动了,楼苍怔然松开手,不敢拔剑,他垂眸看粘稠的血一点点染红少女的罗裙,滴在滚满泥土的地上。 硝烟弥漫,他看不清眼前。继而听到喧天号角中,传出围墙之外民众的高呼和喊叫。 “我的妹妹在里面,我们家数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出息的人啊!她进不染尘了,她以后会很了不起,别杀她,别抹掉我的希望……” “楼苍,楼苍,不管谁让你来的,你先出来!我们再找找办法,未必没有解法啊!” “再让我看一眼,就一眼,让我看看我的爱人……求求你,求求你……” “哈哈哈,天下第一书院,天下第一名师,不死在战场,不死在祓障的路上,死在无名修士的剑下,耻辱。耻辱!” 楼苍习惯了这些声音。每一种哭喊他都变着法地听了无数遍。 但他的精力无法集中,因为眼前的少女还按着他的手,拼了最后一丝神志和力气,把袖中染着无数个血指头的绢布塞到他的手心。 她的异化变得很夸张,以至于那张姣好温柔的面庞无法控制地变得丑陋和扭曲。 楼苍看着她的面孔,她的痛苦。耳边也响彻无数人的哀求,无数人的痛苦。 奇怪,奇怪。 明明这一切,楼苍都已经经历过一次。但再度经历,却觉得有比所有事物都更尖锐的风,几乎划破他的耳膜。 他大脑空白,不能聆听,无法视物,无法思考。 现在的楼苍,无法判断这样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下意识地,他重复过去的动作,摊开那张被揉皱的,满是血迹的绢布。 属于朝露的字迹模糊可见。 [诸生:是非正邪之分,不可少迁就。吾一百三十人,合签此状,证执剑之人无罪。 去是路兮归是路。愿丽日光风永在,天下永清,无障无碍! 不染尘一百三十人·绝笔] 下面的血指印印了数排,七零八落落了许多人的名字。朝露的姓名,位列第一。 不染尘曾经坐落天下第一书院,名士大能如云集。他们把自己的姓名与性命,都交托在这一张薄薄的绢布纸上,用血染红,交给楼苍。 楼苍的身体仍旧冰冷,比苦寒潭寒冷无数倍。 他同时还觉得“重”。 重得,让他足够接下千胜十分攻势的手都变得颤抖。 楼苍不明所以。 数日的连轴转不能乱他思绪、乱他分寸,但这一刻,他忽然间觉得很乱。 嗡鸣在大脑尖叫着挤压。楼苍茫茫然往天上看,他感觉应该下雨,但天上只有飘不尽的黑雾与硝烟。 这一切好像都太真实。 人类表达抗拒时,会说:不想,不愿,不可,不行。 然而这些简单的字眼,只需要嘴皮一碰就能说出来的东西,对于天生无法拒绝的傀儡而言,却根本无法表达。 无论多少次张开嘴巴,无论多少遍将那个字眼滚在心尖,无论多少次气息一吐马上就要说出来,结局都是沉默。 他被无形之手捂住嘴。 规则令他缄默,规则令他顺从。 骤然,眼前一亮。梦如漩涡般拧转。 如梦似幻的一棵桃树上不知何时浮现女孩子的影子。她从枝头跳下来,背着手走在他的身后,“你明明把血书带了回去,怎么不给别人看?” 楼苍的目光终于看向她。 朦胧虚光中,少女的影子和从前一样。 少女温和如水的眉目染着忧愁,说,“那样的话,你也不必担那么多骂名,招致那么多的恨了。” 楼苍的眸光定定看着它。 喧嚣的鼓点逐渐平静,乱麻般的心绪逐渐拧成一条线。 楼苍静默无言,修长五指紧攥成拳,血色的绢布在他手心中转瞬焚为灰烬。 少女怔松,“你不会要对我动手吧?我是朝露啊。师兄,你再看看我的脸?” 灰烬之中,磐逆的剑柄被楼苍握紧。 他正了正刀锋,发丝微扬。闪烁的剑光似乎是从天地的光芒中截了一段,一如他的眸光冷静,楼苍道:“你在冒充她,你重演她的痛苦。” 梦魇怔松的表情如烟雾般消散,少女嘻嘻笑着,邪气横生,“生气了?好可惜。我觉得,你差一点就要迷失在这个梦里,差一点就对我下不了手了呢。” 磐逆剑青金的刀刃所向披靡,是最有威名的无情剑。 “下得了手。”楼苍抬起头,黝黑的眼眸中是深深的海洋,无法从中窥见他半分遗落的心绪。他眼睫翕动,道,“就算回到过去,让我再见她一次,她的决定也不会改变。我亦然。” 在磐逆刺入梦魇心口时,它惊愕的表情终于从朝露的面孔上消散。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物,以刀剑可证道。 如果说命运有其定义,楼苍对它的概念就来自于朝露。 何为命运? 命运便是,千万次轮回,都无法更改的东西。 朝露永远会帮他,用他的剑杀掉自己。 楼苍永远会在那瞬间,领悟至剑无情。 * 痴梦池,痴人说梦。 这里似乎承载了许多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者大家甫一踏入,就已经落入了美艳的幻境。 幻境破灭只是一瞬间。再睁开眼时,青晚晚坐在他身边幽蓝的草地,手指抚着长鞭。 硝烟与号角都好似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与现在的沉寂相比,楼苍已分不清哪方是真实。 她听到动静也不抬头,只冷冷讽刺说:“这么轻易就被梦魇迷了心智。你的剑心不稳,怎么当上大师兄的。” 许久没得到回应。 青晚晚抬起头。 楼苍的额角似乎沁着汗水,湿淋淋的乱发落在他的鬓角。 他看着池沼,怪岩奇树围住他,五光十色的斑斓映在他的眼底,汹涌的潮汐在那平静的脸上不断翻涌着。 什么啊。 不是传说中三纲皆绝、五常尽灭的无情剑修吗? 青晚晚也看向远处的池水,难得语不带刺,听起来甚是平淡:“看来,你见到了想见的人。” 楼苍垂了垂眸,在他瞳孔中映照出的动荡池水被再度遮掩。 “看在同门的情面上,我提醒你,幻境最易催生心魔。”青晚晚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背,“过去的,就过去吧。反正也回不去,回去了,也无可改变。既然如此,放下吧。” 楼苍无言无语,只有清风吹乱他的头发。 他的缄默的确令人烦心,但有时又让人觉得心疼。 太多时候,他顺应命令出生入死,为无相宗、为谢薄云卖命。他能留给自己的时间,只有短短一段缄默的呼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