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真君，让我代个餐》 第1章 因缘 小黛山，灵雾环绕，翠林茂密，山涧流水声轻灵悦耳，河面水光粼粼，随眼可见金沙玉石。山上蛇类居多，树杈上缠绕、树根处盘踞、草丛中潜伏……密林中吐信蛇音接连不绝。 今日，忽见一相貌非凡的黄袍仙人踏云而来，手持兵器孤身落于此桃源之境，三昧真火烧干了清泉，三尖两刃刀划开了青龙大王的肚肠。 “你是何人！本大王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烧我的山、杀我子孙后辈！”被杀上门的妖怪毫无反手之力，他兜着肚子拼命逃窜，愤懑怒骂的话响彻山间。 “近三日，小黛山众妖合谋残害三百余人，死有余辜！”天神稳立于朗朗乾坤之下，字字掷地有声，不与见识浅薄的妖物多废话，三昧真火一出，火舌吞下蛇妖的怨怼黑气，将其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雾气散去，小黛山上涌出数百道黑气慌忙向四方奔逃而去被浩然日光当空照见，散落坠下，魂归地府。 这只已死的千年青黑蟒蛇这两年盘踞于小黛山称王称霸，自称青龙大王，驱使手下蛇类袭击过路人。本来这地方偏僻艰险、鲜有人至，故并没有引起关注，奈何这妖怪欲壑难填，贪心得很，动了歪脑筋故意搞出些异象，继而在山腰处建山神庙吸引方圆数十里的乡民跋山涉水来此祭拜，仅三个日夜便害三百多人枉死。 至于到此的神仙，他只是因为离得近就被喊来顺路灭妖了。 “嘶！嘶嘶！” 耳中忽然注意到细微且算不上收敛的声音，他一看竟然是条不知死活的黑蛇妖在他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晃悠。 那黑蛇不惧三昧真火，在炽热的火中扭着蛇身躲开坠落的焦黑枝干。这蛇妖比成年凡人的大腿还粗些，身长数丈，像是黑玉一般的蛇身在火光与日光下偶尔闪出九彩之光。 绝对不是普通妖物。 神仙打量一番后心生犹豫，斟酌后还是忍不住睁开额上纵目，金光缓缓泄出，窥得微弱天机。 幸存的黑蛇从小河边一路蜿蜒带出一条痕迹，行进目标明确，用湿润的肚皮淌过被三昧真火烧着一个大草团，在草团里缓缓绕了几圈然后退出来，歪着头看不过一小会儿就被烧得所剩无几的草团。 “嘶？”水灭不了火吗？ 它正觉得不解，视角忽然变化，身体也天旋地转，转头一看才发现是被一巨人捏住了提在面前瞅。 顿时，它眼前被这人的脸塞了个满满当当，鳞片被扬起的顺直乌发拂过有种痒痒的感觉。 “嘶？”神仙？ 蛇妖眼中印出仙人的清晰模样，容貌俊朗，面如傅粉，眉如墨画，阙庭有纵目此刻正缓缓闭上，将澄澈的金色封在那层浅浅的皮肉里，身穿样式简单的宽大淡黄道袍，不掩其龙章凤姿。 原来是神仙不低头、不垂目，只将自己身形变大，直到能够将蛇妖完全捏在手里的体型，说道：“果然是……你不怕我的火。” 他开口语气稳重，声音不似手中刀刃冰冷，反而温润清朗，十分好听。 “嘶嘶！”我在小黛山修炼百年啦，怎么会怕火！ “哼……” 蛇妖原本软趴趴地被神仙捏在手里，听到他发出的这声闷笑霎时变得不高兴，合理怀疑这人在嘲笑自己。它昂扬起蛇头，吐着信子，表达不满和愤怒。 “嘶！”我虽然是小妖，但是在努力修炼的，迟早会变成大妖然后得道成仙！ “好志向。”神仙收起三尖两刃刀，发出敷衍的夸赞。另一只手伸出来像撸狗头似的架势，落到那蛇妖头上前缓下来，只用食指轻轻蹭了蹭蛇头，指腹感受到黑玉般微凉的鳞片轮廓。 他语气温和得像商量一般，问：“你身上没沾血气，定是没有与它们一同害人，我带你下山，日后就跟着我如何？” 蛇妖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试探，光顾着躲仙人的手指头，疑问：“嘶嘶嘶？” 可你是谁？我可不跟无名无姓的人回去，我要找有缘之人助我修行得道。 “灌江口杨戬。” “？”谁啊？ “你不知道就罢了，时机一到自然会知道。”杨戬又笑，连带着方才杀青蛇妖残余的几分冷酷肃杀都散在暖融融的山风里。 “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嘶嘶！”不信！我无名无姓，出生后更不曾离开过小黛山，你从哪里认识我，我要是见过你一定会记得！ 蛇妖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想到他能杀了破坏小黛山宁静的青龙大王，想必实力不菲。小黛山如今沾满凡人血气，被这不灭烈焰一烧是好事，百年后这座灵山会再次拥有勃勃生机、灵物遍地。 但现在住不成了，它不是恋家的小蛇，理应要选个更好的居住地。这么思考着，它缓缓缩小身形，而神仙似乎感觉到它的动作也随之变回原本修长挺拔的常人身姿。 这时蛇妖发觉原来他早就没再紧捏着自己的要害处，便蹬鼻子上脸顺着他手腕缠着胳膊往人肩膀边凑。“你是不是看中我的蛇皮了，生了歹心？” “谁要你的皮。你还说要修道，傻了不成？”杨戬纵容蛇妖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料定它威胁不到自己，略一偏头与其对视。 “我认识你并非是指曾经见过。”他补充道：“你身有不同寻常之处，助你得道是你我共同的机缘，可明白？” “嘶。”明白，所以你家离这儿远吗？ 以后……我或许会还想来小黛山看看。 “若你得道，天地自然任你游览，何止区区小黛山。” 蛇妖被杨戬潇洒肆意又无比坚定的声音迷惑，畅想起美好的成仙生活，把下巴磕在神仙宽厚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又亲切的气息，喃喃道：“嘶……” 仙人你或许真的是我的机缘…… “你能认识到这点就好。”杨戬似乎完成了额外被交托的任务后很是轻松惬意，他被这小蛇妖当成树架搭着，不仅不气，还特意抬起胳膊用宽袍将它罩住。 “但你得先学会说话。” 话音未落，杨戬踏云乘风而起。蛇妖被忽然的动静吓得一僵，幸亏被袍子拢住才不至于掉下去摔成泥。 它遥遥回头，最后瞧一眼老家山头。烈焰已熄，浓烟散去，茂密翠绿的山体变得青黑，如此倒是不愧于小黛山之名了。 把蛇妖带回家的几日，杨戬频繁向它投来怪异的眼神，让它很不舒坦。 什么意思？还能后悔了吗？ 它这么想，就爬过去从杨戬的脚下顺到腿又缠到胳膊上，然后问出了自己的想法。并补充道：我都不嫌真君你还要管人家生儿子还是生女儿的琐事，真君怎么嫌弃天赋还算不错的我。 “不，我一直在想该怎么称呼你为好。”杨戬只动了动胳膊，让它再爬上来些。 黑蛇也不客气，就缓缓缠上来，力道毫不控制。它已经知道眼前这位是赫赫有名的显圣真君、灌口二郎神君，曾担山赶日、劈山救母，是神仙们都畏惧的英勇天神。 所以它的道行对这位真君来说算不得什么，不用担心伤着他。 而以杨二郎的脾性，他对这个小蛇妖好到让来串门的梅山六友们觉得很是离奇，前几日刚得到他剿了小黛山妖王老巢的消息后，兄弟们便纷纷趁机来庆贺，实则就是想聚在一块喝酒，结果瞧见了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对个百年岁数的小妖“爱不释手”。 “大哥这是找见新爱宠了？” “怎能说是爱宠，这是奇妙无穷的天道所赐机缘。”杨戬神色淡然，将因为听了话不高兴而撇到自己身后的黑蛇头轻轻挪回来，郑重向他们介绍。 兄弟友人们听了更是不解，相互之间反过来倒过去地琢磨小黛山一行哪处算得上机缘，最终总算是知道他们捉摸不透的是杨二郎的复杂心事，想到近些年他总是如此，大家就不再插嘴询问此事，让大哥和小蛇妖自己玩得开心便好。 “所以怎么称呼你才妥当……”二郎真君为怎么称呼小蛇妖愁了几日，眼下被它问了才坦白告诉它自己所想。 谁知道蛇妖乌黑剔透的眼睛传达出一种“你真奇怪”的情绪，凑近他不住地吐猩红蛇信，不小心舔到杨戬的下颌才将他从深思里扯出来。 “嘶！嘶嘶？” 既然不知道怎么叫我，我又无名无姓，不如由真君你来取一个姓名不就好了？怎么说我现在也算是真君庇佑的小妖？ 眼前的仙人好像未曾想过这个办法，凤目不禁瞪圆了些，“可以吗？”这话仿佛在问黑蛇，仿佛在问自己，而缓缓转向天边的眼神中略带疑虑。 “嘶！”自然可以，我很喜欢真君！ 黑蛇这话并不是假话，它的确很喜欢杨戬身上的味道，总觉得……亲切熟悉，尤其是在他受享人间香火和染上杀伐征战的血气时，让它很是沉迷。 杨戬听了只扬起嘴角，蛇妖以为他是高兴，却听到这仙人用温润的嗓音嘲讽：“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妖，我可不稀罕你喜不喜欢。” 随即他的嘴角又缓缓落下，以一种极为严肃郑重的语气说道：“吾暂且为你取贞字，望你修行之途顺遂，偶遇坎坷亦能化险为夷，日后道心永固、坚贞不移。” 蛇头一歪，不太理解：所以我叫什么？ “……”杨戬无奈地拍拍蛇头，沉沉叹出一口气，最终还是说出了盘亘在心口的名字：“永贞，你叫永贞。” “嘶！”为什么我没有姓！ “我不能为你取姓，将来你自然会有的。” 杨戬只静静这么告诉它，他们坐在院前，放眼能看到远方绵延平静的水面。蛇妖听到他又在说一些玄妙的话，并无追问的好奇心，绕着弯爬到他身上占据肩膀的位置，然后侧头瞧人家。 阳光落在他身上，为神君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轮廓，它看一眼杨戬的俊俏侧脸，恍然发觉他好像在看什么，便又顺着他的目光仰头看去，只看到翻涌无边云海的蔚蓝天际，金日周边无半点云彩，暖融融的金光撒在它头顶的云上，随着它的视线又落回杨戬的眼里。 真好看，真舒坦呐…… 黑蛇瞧着属于它目中所见之光的归处，想道：既然是真君赐名，叫永贞也不是不可以…… 陡然间，异象突至，天际白光泛红，红中有黑气缠绕，而在那黑气中忽现白刃冷锋的踪影。 蛇妖似乎很喜欢奇异的景象，痴迷地望着兵刃刀尖以万钧之力刺破天际，原本的绚烂金日绽出裂纹，暴露出如同深渊的天外。 而身旁的杨戬却像是木偶一般，无知无觉，无声无息。 永贞亦恍若不知，站起身掸掸青裙上沾染的灰，放声笑说：“杨戬你看，太阳碎了。” 第2章 三千镜 三千镜是女娲娘娘感悟时代更迭、运用灵宝金葫芦所孕育出的新法器，正好被上门来还五灵珠的李哪吒撞见。 女娲见他有些兴趣，便向他说了三千镜的能力。 “三千镜，可现凡尘三千世界之过往，回首万物生灵难忘之生平。不过终究是虚妄，无甚大用。” 李哪吒不知想到哪儿去了，问说：“神仙的也可看？” “是神是仙，终在天地之间。”女娲大神边说着，注意到俊俏青年模样的李哪吒现如今短裤配长衣，手上脖上耳上叮叮当当一片，心道即使见过不少现代青年男子，也不常有这么穿的。面上表情依旧仁善，选择了尊重众生的个人喜好。 她不需眼前的小辈多说，便主动抬手，三千镜便稳稳落在李哪吒手里。“你想给他用，便用吧。” 哪吒得了宝贝脸上不由得浮现微妙笑意，他轻轻摩挲铜镜花纹，镜身闪出霞光，“娘娘知道我想到的是谁？” “杨戬已有近千载不愿入世，你大概也憋闷得很。可三千镜中他所见一切不可改变、不得插手，想来无异于折磨。”女娲摇摇头，言语间却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哪吒当然也看出女娲的态度，便把三千镜揣在怀里向她行礼告辞。“多谢女娲娘娘所赠机缘，日后杨二哥肯定要来谢您的。” 女娲笑而不应，收好被李哪吒借去为某地施以生机的五灵珠示意他离开。 当日，杨戬家门便被赶来的哪吒推开，身后还带着路上偶遇到便来凑热闹的黄天化。他无奈听着哪吒绘声绘色的转述，仔细思索后想是女娲娘娘暗示自己可以运用此三千镜了结长久心事。 将那些如鲠在喉的过往，让他日日夜夜不安睡、心中难平、道心不定的心结解开。 李哪吒看他犹豫，撑着下巴不耐地抱怨：“你要是觉得不妥，那我可就走了，厚着脸皮要来的宝贝呢，一个二个都浪费我时间，耽误我回去打游戏。” 黄天化先等不及，眯着眼打量三千镜的镜身花纹，看起来很有兴趣，“不如借我玩玩，之后我跑一趟还回去。” 此时杨戬已经下了决心，不需要激将法，须臾之间脑中闪过许多片段，冷静道：“是福是祸，要经历一番才知道。”元神临入三千镜前，他向二人嘱咐：“不要将我带离这里。” 可真入了三千镜，杨戬却有些后悔。 初入三千镜，他并非处于真实经历中的“杨戬”，脑中一切犹如游离在外的幽魂被这法器来回拉扯，一股脑涌现的记忆分离为碎片向四处散去，自动浮现出鲜活的画面，让人不舍地追逐却又追而不得。 杨戬重重踏向深渊之上铺着的五彩晶石路，落到实地寂静无声，过分静谧的广袤空间唯有记忆碎片照亮道路，难得失态追逐的身影掠过数千年的光阴回忆，全力向不可忘怀的记忆追去。 “永贞——！” “呀！吓死我了，真君这么激动喊我名字做什么？” 眼前忽见一名窈窕高挑的青裙姑娘，她相貌姣丽不掩英气，气质轻灵，及腰长发仅扎束着简单的发髻，大咧咧走在杨戬身前，裙尾摆动，绣带飘扬。瘦削的肩膀上大概一点担子都无，脚步才能如此轻快愉悦。 杨戬已然置身于热闹的夜市当中，显眼处千年银杏树挂满艳丽红绸。他定住脚步，踩在原处两块砖石上紧盯说话姑娘的背影，前上方是空悬明月与漫天星河。 “真君，在你身边我用了三百年就熟练化形了！果然是我的好机缘，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能自己出门了？” “你这小蛇太没良心了，用完我就想溜吗？”杨戬毫不惊讶自己能够清晰接上对话，他正是记得太清楚所以才到如今地步。 不动声色间，三尖两刃刀已然持在手中，正好被停下回头的永贞看见。 “真君？这里有妖要杀吗？还是……您不高兴我想离开，要像杀青蛇妖一样将我的肚皮划开？”她扬起笑容问他，久不听见回应，见那男人还是从容不动，羊脂玉般温润无暇的脸颊气得微鼓，丹唇轻启：“你真没劲！” “……”杨戬没有用兵器，随手将眼前有模有样的“永贞”挥散。 只是抬手放下的举动，犹如天旋地转，再收入眼帘的是千年前差一点或许就能真正见到的场景。 他伫立门前，里屋红烛光印出影影绰绰的佳人身形。 “大哥莫到了这时候才害羞呀，请进去吧！” 杨戬没察觉身后有人，却有股推力携着手将他推进门里，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复又关紧。 新娘子自听到门被推开，有人进来后就再没听见响动，不禁羞怯问：“二郎不上前瞧瞧我？” 身着喜服的新郎官仪容清俊相貌堂堂，岿然不动，诸多金玉佩饰、大红喜服皆未过眼。 杨戬声音依旧沉静，只道：“你不是她。为何要我来此？”这已经不是他的记忆了，是幻境。 “大梦三千，过往凡尘如水中月，似天上云，二郎既见着我，不如就将就要了。”新娘伸出纤细玉白的十指撑床起身，信步娉婷，款款而来。 随着步子，红盖头底下的玉石金簪轻响，响而不乱，仿若正在为新郎谱曲。曲毕人至，她轻声细语用起如唱词时的腔调：“毕竟你再无此机会，她已然走了，走了呀。” 闻言，杨戬自觉被法器生的灵物刺痛，皱眉冷斥：“妖孽。” 听到这称呼新娘赫然掀开盖头，露出入圣人之梦千载的容颜。她美目流转，不气不恼，笑道：“真怀念，杨戬！你以前可不就是这么骂她的，你分明知她无辜，却骂她道：‘妖孽——！’” 吐露妖孽一词时声音变得与杨戬一般无二。 “别说了！” 依旧略一挥手，新娘身形溃散，却幽幽散为黑雾环绕在杨戬周围，如搅动的东海之水，深深沉沉，迷障中传来近乎扭曲疯狂的声音，那声音嘲笑大喊：“不是我要你来此，是你忘不掉！徒生妄念，心魔难除，二郎显圣真君堕凡尘啦，哈哈！” 额前忽然传来巨痛，杨戬抚向额前紧闭纵目，口中呕出一口血，眼前情景模糊扭曲让他分不清看不明，恍然忘记为何来此…… 但下一刻，他手中金光突显，三尖两刃刀已被主人挥起！冷刃白锋，震慑心神。 萦绕在他身边的黑雾见他心性仍旧坚定不由得一顿，三千镜中的灵识发出声声指责，“我估计真君你并不喜欢只围观过往，便让你有点儿参与感，这么清醒冷静可怎么能获得好的体感？真君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别抵抗玩个尽兴吧！” 主要它也并不想挨顿打，能留住杨戬在三千镜消耗心力仙力供养它的修行自然就是最好。灵识想了想，不如让杨戬按着他所认为之顺序回忆往昔，这样是不是更容易着迷些？ 眼看黑雾要更迭情景、改天换日，杨戬忽觉无趣，这和这些年独自在家中消磨时间毫无不同。他无暇擦去嘴边血迹，乘风跃起将三尖两刃刀向黑夜更迭的东方日出之地刺去。 在幻境中求解，不如回归现实求真。 主意刚定，天神持神兵以万钧之力刺破天际，无边黑夜后绽出炫目金光，金光初现之时他望见熟悉的灌江口景观，黑蛇仍懒洋洋挂着自己的肩膀上……可等稍一凝神去看，黑蛇便在黑雾环绕后化为青裙姑娘，口吐人言： “杨戬你看，太阳碎了。” 即使已知眼前蛇妖是自己的记忆，化人是幻境迷惑自己所致，可杨戬望着另一个自己忽然明了，石破天惊，恍然觉悟。 杨戬自胸腔发出闷笑，捂着那只紧闭纵目，面目情不自禁流露出几分愁苦，最终放松身体，让云上的自己坠落水中，甘愿沉溺、随波逐流。 “三千镜，你想乱我道心，吸收仙力以助修炼。其实无需如此麻烦，你想要，便送你些。” 且就看你受不受得住。 从外界看镜中，仅有零星碎片闪现。 之前偶遇的黄天化还赖在哪吒这儿没离开，他看着数次拿着兵器要打架的杨戬，奇道：“杨二哥的元神挺能闹腾，不会出不来吧？” “哪会，让我试试这宝贝深浅。”孙悟空二话不说食指轻碰法宝，往三千镜里投了道力量，他道：“此为投石问路之法，镜中有我一分力量，需要时即可将杨小圣拉回来，不过这镜子……没啥能耐。”起码有跳出三界五行能耐的他是绝不可能束缚住半分的。 “帮忙是好，可大圣你怎么在这？”黄天化记得登灌江口的门时只有自己一人与哪吒同行，早已高登莲座的孙悟空什么时候到的人间，还来了哪吒暂居的地盘？ “这不是听说哪吒三太子看不过千年不出门的二郎真君，于灌江口行偷袭之事，将人劫了回来。” 毫无疑问，这也是赶来瞧热闹的，不过是听了错误消息。 黄天化：“谁传的消息？这么离谱。” 孙悟空：“目可观千里的高明。” 高明不忙着安宅守门还能有空听八卦？听也就算了，怎么还脑补传谣。黄天化想不通，又问：“高觉呢？他耳可详听千里，应当能听到真实的消息。” 孙悟空想了想那时的情况，剩下的那位门神神荼怨念颇大，如实道：“高明说高觉休假去玩，断了联络，不愿意被要求加班儿。夏日炎热之际，他自个也不想上班，遂摸鱼之。” 黄天化：……行。 “咔……” “什么动静？”哪吒玩手机的手微微一抖。在场三位全都不是凡人，这等细微动静自然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黄天化和哪吒只消望向声源处一眼，便齐齐瞅着孙悟空无言。 孙悟空也看了一眼发出动静的三千镜，眼珠子左右转了几个来回，忽然叹气拍腿，“你们看，女娲现在造法器也忒不走心了，皮这么脆呢……”说着声音渐小，估计也觉理亏。 那三千镜赫然有一处裂纹，正是孙悟空轻碰到的地方，浅浅霞光被金光裹着泄出，而杨戬在镜中所显示的零星画面忽然切断。 黄天化却握拳拍掌，然后猛地拽起李哪吒的胳膊，不小心失了力摘下一截布料裹着的藕来，他把藕往后一丢，那藕被神光裹着拐个弯进了哪吒自家的厨房，兴奋地对面色不善的三太子叫道：“好时机！牵线搭桥的好时机！哪吒，快找她过来救人，解铃还需系铃人！” “杨戬又不需要救，这等小……”李哪吒未说完的话忽然停顿，灵窍突开，觉得好像有点道理。机不可失，生怕杨戬自己快快地解决就活蹦乱跳跑回老家了，他手腕上金镯稍晃，迅速切了手机页面，点到通讯录拨出一个电话，响到快播报无人接听时才总算接通。 “喂？忙着呢。” 听到那头传来一声烦躁的年轻女性声音，李哪吒自己也不是好脾气的神仙，毫不客气道： “纪永贞，杨戬危在旦夕，我等束手无策。五灵珠的人情，立刻飞来还我。” 孙悟空：？哪有这么严重。 第3章 抠门女仙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不过四个小时，纪永贞已经赶到了李哪吒家里，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提着伴手礼，快速扫过一眼杨戬的肉身，就发表了如上评价。 仅看长相，她与幻境中窥得一两面的蛇妖永贞一模一样。身材高挑瘦削，扎束利落黑长马尾辫，穿一袭黑色半袖长裙，衬得肤色极白，脖颈锁骨线条漂亮，戴着根细银链，一颗袖珍骨如意被串到在链子上，垂到胸前。 小巧圆润的耳垂一边挂着一样耳饰，右耳是只珍珠耳钉，左耳朵则垂着一块普通灰白石子似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把目光晃到耳坠子下面后便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一道长疤，从耳下到脖颈、泛着白的旧疤，破坏了这颇具美感的躯壳。 这伤放到别人身上，估计被瞧见会叹一句可惜可怜，放在眼前五官漂亮到锐利的纪永贞身上，平白在英气里增了股戾气，在她面无表情看人时尤其明显。 纪永贞在李哪吒宽敞的复式公寓里款款转悠一圈，对这神仙沉迷的简欧风格装潢不予评价。熟门熟路给自己从冰箱里拿了瓶水，关冰箱门时稍作停顿，又拿出一瓶挥手轻飘飘送到了孙悟空的身前，将这家的主人和黄天化忘了个干净。 “三太子不该叫我，最近小仙实在忙得很。”纪永贞急急喝了口水，说话动作时周身的疏离冰冷感减淡许多。 她坐在与放置杨戬肉身相对的沙发椅上，还没舒口气，挑眉看着哪吒说：“你追求赶潮流的习惯是不是太超前了，狗啃式不对称卫衣确实挺新颖。” 进门现在才看见自己还敢面不改色自称小仙？李哪吒好悬被纪永贞的厚脸皮惊着，瞪了一眼罪魁祸首黄天化，见黄天化故作自在去掏纪永贞带来的礼袋，只能又转回头怒目看她：“两个时辰、四个小时，不过两千里的距离，你飞来要这么久？” “这话说的，小仙哪有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神通，就是按照三太子的吩咐飞来的呀。”纪永贞掏出自己的机票，细长漂亮的手臂往前一伸，把它放在桌上。她的眼珠子黑白分明，虽仰起视线看人，下三白眼却显得既冷又凶，此时将眼微眯，语气讨好道：“是您叫我来的，管报销吗？我真没什么钱。” “嗨这算什么事，没钱我带你去找赵公明讨点。”作为在这屋子里唯一得到纪永贞优待的孙悟空摆摆手，身后五色佛光都更耀眼些。 “大、圣！”李哪吒咬牙，早知道就不能让这尊玩心重的活佛进家门。 这时黄天化发出惊呼：“永贞仙子你就带了两袋瓜子！” “蜀地特产。”纪永贞竖起大拇指，夸赞在机场便利店随便买的东西时一点儿不心虚，“炳灵公请尽管打开尝尝，有坏的包赔。” 谁家蜀地的特产是瓜子！李哪吒耗尽了本就稀少的耐心，一条红绸自门后衣架飞出将满嘴跑火车的女人裹住甩到三千镜前。 “要是要紧关头，你还不够给杨戬收尸捡骨头的！” 要是要紧关头哪里轮得到她。背对他们的纪永贞沉沉叹气，混天绫很快被抽了回去，手得到自由后抬起掐了掐眉心，垂眸盯着一片灰沉沉的镜面无声又叹一口，仔细观察能发现她眼下青黑深重，被精致妆粉盖住了而已。 她用手臂撑着桌，目光落到仿佛安睡的二郎真君脸上，被灼烧一般匆匆掠过，语气不变问说：“诸位找我总得跟我说说缘由，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光学会打架了。” “咔嚓。”随着黄天化把瓜子一嗑，便向她逐一说道三千镜的事，只是掩盖了他们存有看热闹和将纪永贞故意钓过来的心思，着重渲染杨戬在三千镜的悲惨遭遇，遭幻境迷惑，如今沉溺其中诸如此类瞎话。 李哪吒静静听他编，越听眉毛越高，数次忍下想说话的欲望。孙悟空反而在这件事中想到黄天化被世人形容性如烈火，心中约莫那估计得是幽冥鬼火的级别。 纪永贞听入迷了，顺手也掏把瓜子开始嗑。这把认真讲故事的黄天化整得不知所措了，不是该感动到泪流满面然后大家想法子去救人吗？ 她站起身转悠到杨戬的脚边坐在扶手边，手扶在膝上义正严词地谴责：“得了新法器竟然先用在杨戬身上，得亏你们以前还是互称道兄的兄弟好友，神仙真是没良心呐。”她啧啧几声，发表感言毫不耽误自己嗑瓜子，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自称小仙的姿态。 你不也是神仙？ 李哪吒挑眉，瞧嗑着瓜子看杨戬笑话的纪永贞，不觉她长了良心。插科打诨的气氛不知不觉消弭，他语气沉沉，叹道：“是他决定要去，过往种种想开了才算结束，这次是女娲娘娘所送机缘。” “哼……”纪永贞无言哼笑着，拍干净手，美目视线再次落在沉静睡去的杨戬脸上，眉头微微颤动几次，最终还是有意摊平了眉间褶皱。她转头轻声问：“二郎菩萨难渡己，我去助他如何？” 转头时，大咧咧向他们几人的视线里暴露出脖上蜿蜒长疤，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 最终还是如了他们所愿。 哪吒知晓纪永贞和杨戬二人之间的些许往事，不然也不会起意赞同黄天化所说叫纪永贞亲自过来救人。他露出琢磨意味的表情，疑问：“或许这对你弄死前任，也是机缘？” “哪敢，我敬他还来不及！”玩笑间，她投身入三千，渡前任。 “哎不是！你怎么直接肉身进去了？”孙悟空反应很快但阻拦不及，这姑娘到底恨不恨前任啊，进那么快！ “无妨。遇事不决，女娲娘娘。”李哪吒对抱大腿一事很是熟练，这是女娲自己所造的法宝，又能够放心把它给自己用在杨戬那儿，定不会是邪物。“不过……” 孙悟空支棱起耳朵，不过什么？ 只听得李哪吒低声喃喃：“这招挺有用，人真来了，学到了。” 孙悟空差点破音：“你就学点好吧你！” 想出这损招的黄天化抓把瓜子开始继续嗑，看着三千镜抱怨：“永贞仙子怎么送礼就给瓜子？我想吃张飞牛肉。”他寻思按照纪永贞的居所，买点特产不是挺方便的，怎么就送这？ “你闭嘴！不斋戒了不起是吧！”孙悟空瞪着眼睛，气得口渴，手指一触碰到微凉的瓶身，心里生的气焰瞬间熄灭。 他缓缓道：“按照你们说的前任什么的，若是杨戬不自持身份，能够亲自登门求和也用不着这些功夫，毕竟这石头仙脾性不坏……” “什么！她不是蛇吗！？”李哪吒和黄天化异口同声地惊呼打断了孙悟空的话。哪吒尤其震惊，语速很快：“我与永贞因受师门所托之事数次同行，次次只觉她身上有蛇类气息。况且我千年前就见过她，就是条懒蛇！” “虽然身上蛇味浓厚，但绝对是石头！同根同源，我怎会认错！”孙悟空斩钉截铁。 讶异中，黄天化的瓜子不小心落了一桌子，他亲自动手一颗颗捡到手心里，边捡边回想，“可杨戬以前提过永贞是一条黑蛇，努力修炼得道成了仙的。” 孙悟空没料到眼下情况，心直口快道：“真身都认错，这情人当得也太失败了吧！”说完下意识看了一眼眉目安详的杨戬肉身，行，睡得挺好。 “嘶……”无法反驳。 黄天化和李哪吒这两位近几十年才与纪永贞多有往来的局外人哪清楚千年以前的事儿，那时候给天庭干活，得到休息后光顾着自己玩，谁闲的没事想去看二郎神在自己地盘显圣发威啊，也不曾预料到杨戬往后千年不愿出家门。 “没事！这人不都钓来了，杨二哥再不喜入世肉身也在这儿，一会儿等醒了，下午让哪吒订个相声表演的场大家吃了晚饭后一起去看。”黄天化已然开朗起来，心大不惧修罗场，找乐子凑热闹永远是第一位。 李哪吒看了一眼三千镜那条涌动金光的细缝，心存侥幸：刚得的法宝应该没什么感情基础，就算有点外伤女娲娘娘应该也没那么心疼？ 翌日已至，金乌振翅，太阳高升。 “没回来。” 三千镜安静得很，像面被刷了泥水的普通镜子。两仙一佛面面相觑之时，门铃忽然被摁响。 哪吒眯起眼远远透过猫眼看到门外之人，衣架上的混天绫就随心而动给他开了门。 “果然都在三太子这儿！”进门的人背双肩包，穿着工装裤白t恤，中分短发微卷，一派青春活力文艺大学生的模样，“你们偷袭我舅把他从家里劫出来了？” “刘沉香，慎言。”这个谣言到底被多少人听到了？李哪吒不介意传谣言，毕竟说他穿红肚兜到处溜达打架的人到处都是，只是介意“偷袭”这个词。 他和杨二郎打架怎会偷……那确实也并不是不会。李哪吒咬起舌尖反思，不再多说。 刘沉香挠挠蓬松的发丝，笑说：“开玩笑开玩笑，实际是女娲大神入梦来问，说你们将法器三千镜玩出了新花样，我来问问好玩吗？” “你知道三千镜多少？”孙悟空在李哪吒家二楼阁楼发问，他盘腿坐在悬空金莲之上，闭着眼一派庄严佛相。 沉香老实答：“娘娘说了用法功能，其他一概不知。” 于是众人立刻接着话音，毫不心虚地齐声道：“严格按照说明书使用。” 刘沉香识得这群老神仙许久了，笑容平静，无情反驳道：“我不信。” 李哪吒往他怀里扔袋瓜子，坐到原本放置杨戬肉身的地方，长臂一摊，“爱信不信。” 而黄天化见沉香眼中还有疑问，就知道他还有话说，坐下问他：“女娲娘娘让你专门跑一趟过来？” “那倒不是，上学太无聊了，许久没有热闹瞧，我来看看你们把舅舅拐哪去玩。”刘沉香抱着瓜子端正坐在三千镜旁，打量这件宝贝，好奇地问：“娘娘还说三千镜已将虚妄化真，可通古今啦，你们干了什么，把谁投进去了？”能让他们一齐看守在这里不走动、不休息，定是有人进到法器之中了。 面对小辈眨巴眨巴的眼睛和过于丰富的信息量，李哪吒抽了口气，“嘶，投了你舅。” 刘沉香没反应过来，嘴角还扬着，“嗯？” 黄天化挥手掀开房门，里面正是杨戬肉身，顺带再加一把火，“还有……你舅妈。” 孙悟空生怕孩子小脑筋转不过来，提醒道：“严谨点，前准舅妈。” 刘沉香大惊失色，那袋瓜子滑到沙发上，“你们把姜姐姐投进去了？！她竟愿意见舅舅？！” “啊？杨戬前任不是永贞仙子吗？！”哪吒和黄天化满面疑惑，又是一齐惊问。 坐在莲台上的孙悟空缩小身形从天窗直接飞走，留下一句：“杨小圣的感情太混乱了！出家人听不了这些一团乱麻！” 第4章 陌生的杨戬 连绵远山浓雾环绕，山岭崇高，青黛色的山体朦胧，纤细雨丝落进碧波春水里，满湖泛起柔软细密的涟漪，孤寂的旧木船自幽深水洞缓缓驶出。 纪永贞冷静的黑眸中印入冷色调的葱茏画面，缓缓从云上落下，欣赏起着实不错的景色，雨丝落在身上带来的寒气彰显现在并不是夏日。 她认为在环境中不必步步谨慎，毕竟外面护法的几位老神仙都不是吃干饭的。 可眼中捕捉到那道身影时，从容随意的脚步在落到湿润的草地上时还是稍有凝滞，似不敢向前。 不，因为我今天穿了双高跟鞋不好走泥路。 她这么告诉自己，然后把覆着黑色鳞片款式的细鞋跟从黄泥水拔出来，便向湖边走边把束缚湿润发丝的发绳捋下来戴到手腕上。 她披着及腰乌发，黑色长裙紧贴肌肤，被雨淋湿了妆容，眼下青黑更甚，唇上颜色红艳，看长相像个来讨债的艳鬼，看气势像名凶神恶煞的妖大王。 “镜外的人担心又操心，本人却跑来这里躲闲。” 纪永贞远远望着藏在雾里、漂在水上的船，船上青色道袍的俊朗男子仰靠在船头，雨落而不沾，肆意放纵。扬起虚搭在船沿的手，略一挥则金光乍起，船随着他的动作悠悠划动，另一只手也不空着，间或举起小巧瓷白的酒壶向下倒出清冽酒液，正入口中。 太久不见，竟过得这般潇洒坦荡，比曾经更甚。纪永贞看着杨戬略有陌生的轮廓，心里难说是什么滋味，但她抿了抿嘴，收起纷杂的心绪，这趟只是要还人情，再无其他了。 然后，她的表情变回冷淡从容，眉头微微蹙起，若是李哪吒见了就知道这是她向来在专注于解决问题时常有的神色。 纪永贞飞身至船顶，绷起脚尖轻盈点落在草草盖着的船布之上，道：“真君，该回了吧，在这里喝酒，不如让三太子和炳灵公直接请你去喝。”她开口语调冷淡，言辞也不婉转，即使声音如珍珠落玉盘般悦耳，也遮不住八分料峭寒意。 杨戬自下而上抬头看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冷艳女子，心道：好生大胆，穿成这样对吾下令。 他胸膛间血气未消，从战场未燃尽的硝烟处功成身退，本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喝喝酒、睡睡觉，消解浓重的杀气，谁承想送上门来这样一个……“妖孽，你想诱我害我不成？” 那可找错人了，他晃晃脑中昏沉，未开天眼也知道眼前女子绝非善类，与战场杀伐、与妖蛇，都关系匪浅。 妖孽……？妖孽——！？ “杨戬！你到底识不识得是妖是仙！”纪永贞自觉神仙修道亦修心，鲜少大怒扰乱心境，此时像是沉淀了千年的沼泽瘴气遇了星火，一下便炸开来。 在幻境里打总不会被什么人瞧见，她口中脑里所说所想这些都在出手之后，须臾之间她已经跟杨戬过招近数十下。 杨戬看这穿着大胆、神色暴怒的女子向自己动手，下意识轻飘飘地挥手想将她打进水里，却未成。 道行不浅啊，他来了兴致，不醒酒气，保持在半醉半醒之间权当消遣，蹬一脚木船甲板起身与她过招，二人都没有祭出兵器法宝，光是近身缠斗，一时间难以分出上下。 “你这一生都白白多长一只眼睛！你要它何用！？” 眼前女子打架便罢了还有空余出言攻心，这种话杨戬自然毫不在意，他也没有出全力，游刃有余地侧掌挡住女子冷厉要剜他第三只眼的爪式。 被遮挡住后那纤长指爪化为软绵绵的掌，细腻冰凉的皮肤顺着他的手掌擦过手腕内侧，带有水意发丝随力甩过来贴着他的下巴、侧颈如水中鱼儿畅游过去，带来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杨戬不由得微怔。 于是在这个空档，女子如蛇般灵活柔软的手掌弯曲流转，猛地接近杨戬下巴，掌握为拳狠狠地揍下一拳。 “嘶……”饶是杨戬肉身金刚不坏也被这记重拳打得不得不合住下巴，结果自己的牙齿咬了舌头，痛嘶出声。 “……”雨势渐小，二人打斗的湖水将这船淹了大半，纪永贞已经满身湿透，她微微喘气，倒不是打架累的，实在是太久没有动气，将自己气得胸闷。 她没再动手，只揉揉不适的心口，将披散到胸前滴水的湿发拢拢扔到后背，再看裙子已经贴身，好好的裙子裂了几块，心里更加不适。 “别再折腾了，跑这里躲闲算什么。”让我将你带出去不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安心回去。纪永贞简直要被这纵容自己沉浸在醉意里的老神仙气笑，怎么多年不见反像是返老还童了。她直接欺身上前动了手，简短说道：“随我回去。” 太近了。杨戬确信了这位身上流转的是浓郁神力，只是乍一闻蛇类气息浓厚，又像是沾过血气，太过冰冷妖异。既不是敌，那便客气些也无妨，何况方才动手二人都心知肚明没有对对方动真格。 可他无端被一不认识的坤道揪住衣领不太雅观，考虑到她提及李哪吒和黄天化，耐心问说：“道友何意？” 嗓音温润清朗，眼神已然凌厉。 “但说的不错，的确是躲闲。”云烟氤氲之中，杨戬抬手覆在这仙子的手腕上，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只想把她逾矩的手扯下去，动手速度极快，然而指腹才刚触碰到她腕子的丁点儿皮肤这人就像应激一般迅速撤回，清秀明澈的双凤眼瞪起来。 颇为可爱。 从这念头反应过来后杨戬哑然失笑，顿觉此刻心思不妥。“还不知姑娘姓名？”这一刻，他未再称道友。 就见眼前女仙缩回在身侧的手一颤，零碎湿发黏连在脸颊两侧，本就瘦削无肉的双颊看起来更枯瘦柔弱，玉白肌肤在四周阴恻恻的寒气侵染下褪去莹莹玉色，如纸苍白。 她睁得愈大的眼眸将八九分冷厉磨平，平白让人品味出几分可怜来。 纪永贞问：“你不知我姓名？”她快速眨眨眼，脑中瞬间过了许多过去，无一能说明杨戬记忆缺失。边想，眉头渐渐蹙紧。 杨戬看出她走神，俯身问道：“你在想什么？”鼻尖满嗅冷然檀香，闻之凝神静心。令他惊讶的是刚刚碰到一下就让人避之不及，这时凑得极近女仙却不觉得有异。 嗯？杨戬挑了挑眉。 纪永贞已回神，收拾好面色情绪，冷笑道：“没什么，饿了，想吃桂花糯米藕。” 天杀的李哪吒，新法器说给杨戬用就用了，想了想她又看一眼失去记忆的杨戬，连新法器的当都上！灌口百姓听了都要笑打滚的程度。 杨戬看似并不在意她冷冷嘲讽的眼神，只听他温和又客气道：“此地离我家不远，若无急事，回去详谈如何，有需相帮的事我不推辞，亦会请来哪吒和天化助你。”语气神态中却不乏身居高位者的傲慢姿态，分外张扬。 没了记忆脑子还是精明，纪永贞撩起眼皮瞧他，杨戬竟认为自己是来求他办事儿的。估计是怕自己假借李哪吒和黄天化之名想把我留在他的地盘好审问，再请出他这两位朋友来认人。 “急。”纪永贞摇头，她美目含愁，再次抚向心口，喟叹道：“真君，像你这样神通广大、聪明机敏的神仙，是不会懂我的急事到底有多急。” 说罢，她垂落的手中不知从哪儿拿的，陡然出现一件骨如意法器。杨戬自然刻意不会往女仙胸口看，他顶多在打架时注意到人家纤细的脖颈上配了一条极为合适的细链，水珠掠过去时银链闪细碎的光，是极其漂亮的女子饰品。 “所以你现在跟我……”电光火石之间，她话未说完就先动了手，打对方一个猝不及防。 话音未落，此地山水之间只剩一条旧船，盛了半船的清澈湖水和一只瓷白酒壶，悠悠漂荡。 第5章 这位杨戬 “出来了！” 黄天化首先发现三千镜变化，心念一动将杨戬肉身从房间运出，平稳安置在镜旁那个长沙发上。 只见浑身狼狈的纪永贞携着寒春潮气，风一般冲了出来，手一伸揪着元神杨戬肉身上安，她不小心抿到唇上水珠，感受到一阵凉意，回归到现实的世界被炎热扑了满面都不觉燥热厌恶。 “行了，把人给你们送回来了。”她大手一挥，刚好接到混天绫甩过来的长巾。 纪永贞抓着那块毛巾没有动，只笑着看向李哪吒，然后大眼睛眨了两下，似在询问什么。 习惯于给自己片区百姓显圣的中坛元帅天尊先没反应过来，思索一番后黑脸道：“新的，用就行。”一块破石头还嫌弃起好心来了。 “多谢三太子！”纪永贞这才将宽大的毛巾往身上一披，湿发拎出来再披在毛巾后，看着坐着莲座飘过来的孙悟空，难得神态收敛，小声问：“大圣？怎么……” 原本离开的孙悟空在外晃悠了一整个白天回来，发现事态仍没有任何进度，便继续在李哪吒家蹭吃蹭住。眼下事态不能说得以结束，只能说是往无法想象的方向恶化了。 他眼上的神通别人没有，因此最先反应过来，示意她看向正在迷蒙睁眼的二郎真君，颇为一言难尽道：“要不你再看看？”看看送回来的到底是谁。 黄天化和李哪吒闻声凝神看去，纪永贞则是一脸无所谓地给自己擦发，反正她不会认错杨戬元神，带回来了就算是还人情了。她只知道完事了，马上就走。 只见那位被带回的“杨戬”似乎终于适应躯体醒来，他垂眸发现属于自己的肉身穿着款式简洁的怪异衣裳，抬头环视一周，周围一切环境布置更是陌生，视线扫过纪永贞时微微顿住，她……怎么就在这里擦身。 异样神色稍纵即逝，他屈腿坐起，笑说：“这是玩的哪一出？”面貌俊俏如玉，言辞温和有礼，周身未散血气杀意却暗暗浮动。 眼前除了纪永贞倒都是熟人……是否是他们还不知，不可放松警惕。 于是杨戬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开了天眼，确认了众人身份的同时，开始输出： “哪吒，你竟有这般打扮的喜好，果真与众不同。” “天化，火邪过盛，需多喝热水。” “……这位法师，倒是不曾见过。” 最后说的很含蓄，没直接问：猴子你谁？ “噗——！”纪永贞在旁看到被伤害到的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没憋住笑出了声。还没来得及说，不知道除了大圣有没有其他人看出异常。 她此时还只以为大圣无奈地看着自己是以为她不知道杨戬失去记忆了。 这声音吸引杨戬，他眼中映入那灵动漂亮的双眸，长相给人以冷傲锐利感的女仙嫣然含笑，五官便柔和许多，下颌随着动作滴下一滴透明水珠，被披盖的长巾吸进去没了踪影。 她自出现就是一副大胆暴露、言辞冷淡的模样，对着自己的几位好友倒是更加放松些，那为何寻自己？中坛元帅和三山正神炳灵公还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吗。 杨戬不禁问她：“道友心心念念带我来，眼下皆在，有何事需要相帮？” “杨二哥，这年头说白话就行。”黄天化捂着上火的嘴角，暗自咬嘴皮，他这不是这两天嗑瓜子嗑多……担心好友安危过甚嘛。 李哪吒才觉出不对，“你称她为道友，难道不认得她！？” “对的。” 是纪永贞抢先一步答了，她给自己的破裙子施个障眼法，本来要是不急还能等头发自然干，但现在没那个时间和闲心。 她掐了个避水诀瞬间身上水珠化成周身一圈水幕又凝成水球被毛巾裹个严实尽数吸收，然后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顺滑的马尾辫在身后晃悠，又成了日前来这儿的形象。 只是眼下青黑憔悴实在遮不住，唇红齿白也无法挽回糟糕的气色。 “我去寻他回来时发现他失了记忆，但这与我无关。”她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李哪吒：“小仙可没有趁机报复，他自己不记得。不过既然把你们的好二哥寻了回来，他现在又已经出灌口，我就功成身退了。” “三太子，五灵珠的人情……”纪永贞保持着对哪吒相同笑容转身看着杨戬，生疏又恭敬地向他拱手行礼，轻声缓缓道：“我已还了。” 只是瘦削的肩背挺直，一身倔骨头对威名显赫的神仙依旧弯不下去。 杨戬透过轻薄的脊背，平白觉得若是伸手，那里头的骨头大抵会破开血肉刺出来把妄图接近的自己刺伤，伤人不惜狠心伤己。 “不是……” 孙悟空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纪永贞首先注意到转头瞧他。 只见斗战胜佛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绍道：“首先，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法号斗战胜佛。” 然后他摸摸自己为了融入凡间隐藏起的猴毛本相，清秀无须的青年面孔露出智者洞悉万物的神态，从来灵动敏锐的眸子闪过金光，娓娓道来：“其次，眼前之‘杨戬’并非杨戬。” “最后，永贞仙子，此乃天道注定。” 最后一句仅有一仙听见，孙悟空定定看着纪永贞，佛目悲悯。但他才不认“天道”二字，只是因喜爱难得的同源小辈，报之实话，以作提醒。 “哈哈……大圣说笑了。”纪永贞不像黄天化李哪吒他们一头雾水，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所谓注定，只是的确无所谓。她略偏头，耳边石头吊坠晃动，“天道不在意我这等小仙，但还是多谢指点。” “慢着！”黄天化紧跟上纪永贞要溜走的步子，自这次相聚起头回冷脸，他不耐烦听哑谜，反问孙悟空，“大圣什么意思？” 趁他们说话间，主动与杨戬聊了两句话的李哪吒忽然出声：“沉香说三千镜已可通古今，能将虚妄化真……所以，这是识得我们，但还未识得永贞的二郎真君。” 杨戬悟性非凡，已经从现下情况判断出大概是因缘倒错诸类玄妙之事，觉得有趣之余，还是忍不住疑惑问道：“或许，有哪位能告诉我来龙去脉？” 于是李哪吒好心解惑，言语精炼道：“二郎真君堕凡尘，前任永贞渡错人。” 纪永贞：“？” 杨戬：“……？” 她没想到能跟这个“素不相识”的杨戬持有相同的无奈表情对视，随即她不住点头，对李哪吒佩服至极，“你的考研能力在我之上，所以我能走了吗？” “不行，你带回来的，你负责！”哪吒三太子说一不二，包括耍赖甩锅。 “太子爷！”纪永贞忽然开始发疯，幽魂般飘过去紧紧贴在李哪吒的眼前，她穿着高跟还是比李哪吒矮半个头，大喊时精神状态显得不是很正常，这时候指着自己眼下的青黑。 “看不到我的憔悴吗？一点看不到吗？自遵从师父法旨托你借女娲娘娘的五灵珠将一处遗留有旧时杀伐之气的不毛之地净化后施以生机，我再没睡过，知道为什么吗？” 李哪吒被这疯女仙一时间吓住，黄天化也一样，但他嗑了人家两袋瓜子，吃人嘴短，很给面子地接道：“仙、仙子为何？” “因为现在是期末季啊！大学生的期末季就算是有老君的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 纪永贞捂着脑袋，前天她在飞机上还忙着复习的知识已经被淡忘，明天就是两门考试，她崩溃道： “根本学不会。” 第6章 时代的进步 “求功名不是该找文昌星？吃老君的灵丹有何用。” “求真君别说了，小仙要是能找到文昌帝君在哪儿晃悠肯定冲上去就吸他欧气！”纪永贞对这个显然精力好奇心都过剩的杨戬很没办法，不是说二郎显圣真君的性格几千年就成熟稳重，感情都是谣言。 这位与她自己的记忆里相差也颇大，只好眼神求助黄天化。 黄天化捂着嘴边的泡撇嘴，全当看不见，他想把宅在家中千年的二哥拉出来散心，但现在微妙的不想陪这位杨二哥和永贞遛弯儿，只是大家同行一条路，都往蜀地去。 毕竟，他是真的想吃张飞牛肉。 至于另外两位未能同行，是因哪吒收到他师父太乙真人的急信须得出门，顺带请了正空闲的大圣负起责任将三千镜送还给女娲娘娘返厂修理，向她承担重大的解释工作。 这下正好能把杨戬这个醒来后的烫手山芋扔给黄天化和纪永贞，哪吒天尊理直气壮地说：“等杨二哥熟悉了，再由我领着大家去玩，至于现在……二哥你要不然先回家认识一下这个美好新世界？正好！跟永贞同路。” 彼时杨戬下意识暗中观察纪永贞无言中的眼神，她眼里清澈明亮的光似乎都变成了刀子去剐李哪吒的脸皮，可惜分毫不能撼动。 而此时杨戬也在观察她，吸……什么气？他想这脾性不好的女仙应该不会对文昌星用阴损招数求实现功名……于是转头望向行驶的车窗外，看到不断被抛在身后的高屋建筑、路口越聚越多等待的百姓、各色服饰妆容发色，眼前的一切都太新太陌生，原来日后他将会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他低声问黄天化：“现在过去多久了。” 黄天化先问他：“你元神有浓重血气未散，是否替天庭去哪里征战了？”要是涉及性命伤亡、存在魂魄转世的征战，他应该都知道。 杨戬说：“并非天界，我受命下凡左右人间战争，更迭朝代。”他低声说了句当时的国号以及新登基的君主名讳，并出言解释自己作为神将插手凡间事务的缘由，“事有特殊，此次若是继续旁观，将在长期战乱中失去三千五百万百姓的前提下继续增加伤亡。” “那已过一千九百年了吧。”黄天化对凡间历代改朝换代记忆很深刻，泰山上下那时候会分外热闹，他总是要转过去围观的。而朝代间的战乱，大概会让他父亲更印象深刻，不得不面对萧瑟破败的人间和遍布冤魂的各处地府。 千余年，竟然就能让人间变成这样。杨戬视觉已有足够陌生的冲击，还未能有深刻的体会，毕竟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坐的是“轿车”、坐在副驾的纪永贞手中把玩的是“手机”。 随即他在车辆行驶中偶尔能够看见身负神力的存在混在人群街道里，有的头发五颜六色，有的手里捧着一杯茶水在街上散步，还有踩着比纪永贞脚下还细还高的鞋跟依旧能快步前行。 千余年！就能让这群神仙变成这样？ 他复以恍然的目光看向将嘴巴嗑瓜子嗑出水泡的黄天化，想问什么又觉是不是太冒犯，复杂的情绪准确的被炳灵公捕捉。 炳灵公一眼就知道杨戬想问什么，那眼神已经很冒犯了。“现在大家追求自由，要不是职责所在谁都不想上班。凡人还能熬个退休，咱们又没有。遇到有缘人该帮忙就显圣，其他时候闲着不如发展兴趣爱好。” 杨戬：“……” “现在也无神仙需要插手的征战，就比如，我们一般不主动去触碰科技。” “……科技？” “现代人们大多唯物，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跟我们不想上班一点儿关系没有啊。”黄天化摸着良心说话，绝不是自己摸鱼不干活。他的洞府山头周末节日熙熙攘攘都是人，真心参拜的信善没几位，锻炼身体早起爬山的居多。 他满意地说：“现在的人们更喜欢葛洪小仙翁的话。” “喜欢哪句？”杨戬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号。 黄天化则敛起调笑姿态，眼神放在前方亮起的绿灯，在车辆重新启动时，挑起眉毛，连带眼尾似有上扬，施施然挥起外套衣袖，因气质太过自然并无违和之感。 只听正神轻笑，道：“我命在我不在天。” 这时纪永贞忽然拍拍身后椅背，转过身回头将屏幕放在后座二仙的眼前给他们看空荡荡的界面，“有强降雨，航班停运。” “这会儿我命在天。”黄天化方才刚有的正经气势迅速消散，揣起手靠在椅背不说话了。 此等小事不必麻烦雷公电母，杨戬提问：“有没有可能……我们飞回去更快？” 身旁的神仙出声解释：“永贞仙子更喜欢乘飞机，反正李哪吒报销。” 报销？他还不能理解这个词，但听起来是对纪永贞好的事，将本凑近前座的身体撤回，不置可否。 “改主意了。”纪永贞从后视镜觑他们一眼，本来以为他们不想要飞机这种慢速交通工具就会选择各自回家，杨戬没了千年记忆起码自己家得认识，至于黄天化……她也猜不着黄天化到底要做什么，一门心思非要入蜀。 “什么意思？” “我御风回，你们随意。”纪永贞让前往机场的出租在路口停下，给司机师傅扫了码付钱后道谢开车门，一气呵成。“谢师傅了啊。” “哎别介别介，客气嘛啊。”司机师傅见前后三人都下了车，迅速开车离开。 空气又闷又热，一呼一吸都觉得难受，纪永贞本准备直接走，视线快速扫过还在打量四周的杨戬，对无所事事的黄天化嘱咐：“过两日，炳灵公有需要可来学校找我，你知道我在哪里住。” 黄天化顿时深深瞧她一眼，应道：“自然要麻烦永贞的。” 她话听到自然二字后立刻跑路，生怕某真君反应过来。 “……这位永贞仙子说话做事向来如此雷厉风行？”一声闷雷响起，狂风四起，阴云翻涌，杨戬被她踏云而起的热风扑了满面。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是问题，他已经从纪永贞的行动里得到答案了，更好奇的是：“封神榜后仙凡有别，如今听起来凡人自立自强，并不追求神仙庇佑，可在方才的凡人面前就这么交谈，无事吗？” “没事儿。”黄天化斩钉截铁。 “他只会把我们都当中二病而已。” 顺便可能边开车回市区边爆笑边发出“好家伙”的感叹，并跟家人朋友疯狂分享自己遇到三个深受古装剧荼毒的精神病。 见杨戬即使不解却始终保持面色从容，黄天化拍拍兄弟肩膀，亲切地说：“我知道真君有很多疑惑，并将会有更多，先回家吧，沉香得女娲大神指引先一步在你府上等你。” “永贞仙……” “永贞和你的事我可不清楚啊！以前你不怎么提。”黄天化赶忙避开麻烦问题，悲哀地看着他，提醒道：“最好别再去找她了，反正你现在又不认识，她明显烦你烦的不行。” 杨戬眉目平静，断言：“我不信。” “……行，自信点儿好。”黄天化心想：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不愧是亲舅甥。 第7章 考试结束 匆匆五日过去，纪永贞终于从考试密集的地狱期末季中解脱。今天也是阴沉沉的天气，不过这个城市夏天就是这样，她已经习惯阴雨连绵，并觉得这样的气候也没什么不好。 “解放了永贞！” 身后被猛地拍了一巴掌，力道不重，对她来说更是没什么感觉。但早已听到脚步和呼吸声的纪永贞还是随着力道从善如流往前倾了倾，再回头时满脸受惊的神情，眼神却很平静。 她适宜地收起惊讶，微微点头附和：“小黄姐，恭喜解放。” 纪永贞刚结束了大二的课程，眼前这位是大三结束即将迈入毕业届的黄琴铮学姐。 黄琴铮生的漂亮，落落大方，气质超群，能力学习均是优秀，因此被很多学长学弟追求。但她脾性很烈，行事风风火火，是非曲直分明，要是惹到了她鲜少有人招架得住。 她语气期待地问：“永贞你暑假去哪里玩？” 面对这个问题，纪永贞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荷叶边宽松的长袖顺着她的动作落到手肘后，露出被桌边压出几道浅红印子的手腕，“先补觉再说，我已经被期末榨干了，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离校？” 纪永贞知道她们大三考试安排还没结束，“问这个干什么？” “组局，各回各家前来玩趟剧本杀。” 听学姐这么说她眉毛一拧，赶紧推辞，“明天就走！放过我吧，我真是不会扮演角色，入不了戏破坏你们体验感，我快饿死了，先走了啊！” “哎你跑这么快干嘛！” 纪永贞不是飞走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她现在急需补充食物，以慰藉自己对数学方面毫无天赋办法的现实，至于考试……随缘去吧，反正不会差到补考的地步。 正要出大门时，门外有一人显然在等她，发现纪永贞的身影连忙挥手打招呼。 在阴沉闷热的天里，那年轻的男大学生全身穿了亮眼的白，白运动服套在身上非常扎眼，一手抓斜挎黑运动包的带子，另一手还在不断摇晃生怕纪永贞注意不到他，厚底白鞋边不可避免地被雨后天的泥水沾染。 整个人气质清爽舒服，看起来就是和善好相处的老实模样。 这是大一生涯刚结束一周的学弟左成善，没想到人在校门口站着，必经之路，纪永贞没法转身就走。她想，自己大学的人缘并不好，与同系同学都是不冷不热的，甚至见面连招呼都不会打。 统共两三个还算相熟的人，几乎都在今天堵她。 她往前的步子缓下来，习惯性抬手摸摸自己坠在左耳下的石头耳坠，垂眸看到随着步子荡起的裙摆刺绣都觉得精妙绝伦、趣味横生。 “学姐，肯定没吃饭吧，走请你吃饭去！感谢您老人家施舍我考试提纲的大恩大德。” “说这些。行，走吧。”纪永贞没有拒绝，平平淡淡地答应他。 在左成善眼中学姐今天好像没什么变化，一袭深绿色束腰长裙，同色刺绣样式的腰带与裙摆的刺绣相互呼应，是锦上添花的设计，荷叶边的袖子宽松清爽，顺直长发中分梳理后简单扎挽在脑后，除了应对考试期间黑眼圈深重不少，大概这几天也没时间化妆，其他感觉和平时一样。 可是总有让他觉得不对的地方。 二人找到附近一家不错的餐厅，走的是氛围路线，他们落座在靠透明玻璃墙边的绣球花主题桌位，相对而坐。 挪开横在中间的大捧淡紫绣球花，左成善出声问：“考试结果很糟糕吗？” “不算坏。”纪永贞埋头点单，此时抬起来视线落在他眼中，视线传达出疑惑，英气凌厉的眉梢随着抬起的视线微扬，随即头略一偏，耳下到脖子的那条长疤似乎也活过来一般张牙舞爪。 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双凤眼里，左成善以为学姐会出口骂他多嘴，但得到的结果与他预感的不同，纪永贞开口语调平和：“怎么了？” 和纪永贞相处时，这种和他强烈预感相违背的时候很多，比如他看到学姐当时那个下意识转身想走的姿势，以为她不会答应自己一起吃饭了，但她就是轻飘飘地应下来。 “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太高兴啊。”当然这个不高兴不是来自他堵人请吃饭这事，左成善眉间不自觉皱起，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回忆和学姐认识一年时间里的多次与预感相违背的感受。 “谁家考完试心情立刻放松起来，等我吃完饭放我回去补觉，补完觉什么毛病都没了。”纪永贞露出‘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事’的表情，说完她又补充：“管好你们学生会已换届结束的黄前主席，刚刚还堵我来着。” “谁敢在小黄姐面前蹦跶，反正我不敢。”刚刚还在为思索纪永贞反常的左成善忽然把双臂揣进怀里，放弃大概属于多虑范畴的深思，阳光清秀的脸上露出一股畏缩害怕。 “太怂了，你这样她要是找上你去玩剧本杀，怎么能玩尽兴。” 左成善眼睛一瞪，做出告辞的手势，“纪姐姐！洒家今晚的机票，吃完这顿饭你我就此别过！” 纪永贞用怜爱的目光看他，将菜单一推，“请弟弟点菜，这顿，aa也行！” “……一顿饭倒也不必，您老人家太节俭了。”左成善语气从夸张恢复正常，从她那拿过菜单加了几个菜，倒不是请客大方，主要纪永贞饭量比他大很多，又不会因为是他请客而谦让几口，他实在怕自己吃不饱。 等菜期间，纪永贞问：“真今晚走还是开玩笑？” “今晚确实要回去。”他点点头，认真说：“家里爸妈催着回去，想给我庆生，我也想他们了。” “回家是好事，我也有礼物给你。”纪永贞扬起嘴角，丹唇微抿。 她这表情让左成善看出一点得意，为什么得意？为临时想出礼物的急智？他连忙说：“不用你送，我从一个人离家上大学被学姐你照顾一年了，我还要你礼物不是贪心了嘛。” “不，给你变个魔术。” “……行。”这礼物很有纪永贞的风格，虽然左成善吐槽一句，但不觉嫌弃，并真诚地期待学姐将为他变什么魔术。 只见纪永贞伸出纤白五指，浅绿衣袖将她的手掌遮住一半，但袖口轻薄，绝对不可能藏东西。手掌来回翻动几次，在没有其他的动作前提下忽然翻出一个木头做的小东西。 “从哪里变来的！好厉害的魔术。”左成善确信自己没有眼花，竟然是真的魔术。 不，是法术。纪永贞被他没见识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似随口道：“送给你了，当个钥匙扣什么的吧。” 没见识男大学生接过用魔术手法变出的生日礼物，这东西很小，仔细看是木头雕的鱼形，散发阵阵檀香，像是庙里烧的香火味。 鱼尾巴有个孔大概是为了穿戴打出来的洞，鱼身布满细细的鳞片，鳞片颜色比其他部分颜色更深。鱼头做的也精细，左成善仔细打量到鱼眼时忽然有一阵眩晕，脑中传来“梆、梆、梆”的规律声音，那声音坚定沉重，每响一次他的全身就像是经历一次震动，无关躯壳的感受，直击灵魂。 “醒神！菜齐了。”纪永贞忽然大喝，吓了前后邻桌一跳。她没管自己这声吸引了旁人的目光，见左成善总算神游归来，不满地说：“有饭吃你怎么还走神，这是对饭的不尊重。怎么了？看个木头看入迷了？” 左成善觉刚刚的感受奇妙，像是陷进去另一个世界一样，视角、触感、灵魂都和现在不一样了。他没有告诉纪永贞，怕她觉得自己不正常，就笑呵呵说：“特别喜欢你的礼物，虽然生日还没过，但它已经变成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你的礼物了，谢谢永贞！” “喜欢就好。”纪永贞佯装的不满散去，嘴角笑容扩大，眼睛不凶也不冷了，神情甚至称得上和善。 “真是好孩子。”她忍不住夸赞。 下午一点多，阳光总算透过厚厚的云层向下洒落光辉，墨绿的叶子扬眉吐气，趁机冲刷自己身上沉闷的暗色，细密漂亮的纹路被照得显眼。 下一刻，一枚青翠的叶子被指节生有薄茧的宽厚手掌摘下。 “哎那……！”刘沉香看起来很急躁，两边卷发随着动作飘起来又落下去，二人落地就远远看到纪永贞对凡人态度亲昵。 他在焦躁中还是吞下原本下意识要吐露的言语，顾及着身旁的所在，“永贞仙子怎么跟这人这么好啊！” 把自己急了半天，最后就憋出这句无力的话来。 摘下那叶子的正是被外甥带出门的杨戬，当然，依旧是错误的那个。 杨戬给自己额前施障眼法遮住纵目，戴上一副眼镜遮阳，亦早已经换掉了前几天刚来时略显老气的西装裤白衬衫，宽松轻薄的黑色长裤，搭配上身浅金丝绸内衬，外面穿一件丝绸黑底衬衣，与内衬同色的浅金枝叶从左侧腹前向后延伸爬至另一侧肩前，休闲兼具时尚雅致。 他不太喜欢千年后的自己选择把自己裹在旧西装里的品味，反而很欣赏依然没长高多少的外甥的穿衣风格，就主动向小辈学习。他抽空翻看了数十本时装杂志，并为“自己”贫瘠的衣柜进行了充分扩展。 实际上这几天杨戬一刻没有睡过，抓着沉香吸收现代的知识，但太多了，比如他迅速学习了现代说话的语言风格，但显然对一些缩写、网络词汇无法理解，幸好结合沉香所说内容，他判断那些一点儿都不重要。 “若是永贞仙子从这家……餐厅？从这家餐厅出来，第一眼看到我们会是什么表情？”他因为转换语言习惯略微卡顿，手中的叶片在手指间来回翻飞。 而刘沉香竟然在他这不住的小动作里看到了局促，第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想推翻却看到杨戬递过来的眼神，的确是不确定。 “你……不会对永贞仙子……”他极其艰难地运用自己声带，逐字逐词蹦出完整的一句话，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大概是，略生好感。”杨戬没有否认，表现极为坦然大方，丝毫不觉言论具有爆炸性。 “才见过一面，怎么生的好感。”刘沉香似乎很不解，他瞪大眼睛看自己的亲舅舅，觉得这事不合杨戬的做事风格。 杨戬答道：“一面，足够了。” 沉香分明看出他的眼神毫无收敛，视线随着餐厅内纪永贞的起身离开的动作移动，浓长黑睫下的凤目亮得惊人。 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杨戬……许久没有见过。 他再次艰难地蹦出一句：“祝……祝您好运。” 不知为何，刘沉香脸色还是很难看。 第8章 左成善 刘沉香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舅舅，他隐约记得以前二郎神杨戬日常时就是这样恣意的神仙，明明说话时听着挺温和有礼貌。 在杨戬刚见到自己时眼中打量的眼神，压迫外放如锋芒，他立刻判断出这个舅舅应该离自己救出母亲那时才过去不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后来那样的舅舅，是什么让二郎真君变得柔和内敛，与一千多年前的眼前的舅舅，相差如此大？ “沉香醒神了。” 一只手掌拍在他脑后，将他往前带了带，真君说道：“此行来是找永贞仙子，不是躲在暗处看她和人吃饭的，在这停留久了像什么话。” 这话说的，感情刚刚盘树叶子踌躇的不是你。刘沉香对这个舅舅身上的气场有些畏惧，因此这几天行为举止收敛不少，现在当然也不敢说心里话。 “是，听您的。”奇怪了，他以前也不怕杨戬的啊。 杨戬先他一步，从树下走到金日照拂的路上，身上的枝叶反射浅金微光，身材修长的整个人在阳光下丰神俊朗，让他本就像是玉做的躯壳所露在外的皮肤看起来愈发白净，小臂和手背上青筋微突，不减男子气概。 纪永贞一眼就看见他了。 她还未出这家餐厅的门，眼光向墙外一扫就看见这位长相吸引人眼球的神君在马路上闲逛。 “救命……”这是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她自恋地认为杨戬就是来寻她，而是他身后的刘沉香正在对纪永贞疯狂打手势。 『他来抢……！快溜！』 左成善猝不及防被纪永贞拉出手臂，刚付完钱的手一抖险些把手机掉了，转头一看她看见鬼一样，已经把他的包攥在手里。他疑惑问：“怎么了，救谁命，没吃饱吗？” 纪永贞呼吸急促，轻声催促：“快走！” 说完伴随着柜台钱到账的声音，他就被抓着胳膊拽出了门，在收银员怪异的眼神下，他要是付钱慢一秒都得因为涉嫌逃单惨遭喊打。 “欢迎下次光临。” “欢迎光临。” 正好门口设置的自动声音响起，推开门要出去，二人迎面撞见一位扎马尾的男性客人。客人顺着声音源头看去似乎被门口不断摆手的金猫摆件会发声惊奇了一下，一时没有动作。 左成善向来是温顺的好人，他率先地道歉：“抱歉抱歉。”语气匆匆，本以为要跟着着急走的纪永贞离开，她却动作缓慢下来，好像没要遁逃那回事。 “又怎么啦？”不是没耐心，他真的很好奇纪永贞为什么反常。 此时灵光一闪，又出直觉，视线落在这位要进门却不进的客人。左成善想：吃饭前的反常，现在的反常，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想完了他立马觉得荒谬，哪有这样巧的事。 “永贞，我特来找你。”男人不进门，转了个方向和他们同步踏下餐厅的几阶台阶，几人走到了人行砖道上。 啊，那倒也不是巧合。左成善边走边露出祥和的微笑，然后面上一痛、眼前一黑。 纪永贞挡在左成善身前，把他包扔随手扔到后面让他自己接着，没想到拍在凡人脸上差点把他砸倒，乐于助人的刘沉香过来时顺手扶了一把才没酿成惨剧。 “你又要来抢他！” 抢……谁？杨戬莫名收到了初步算是心仪之人的敌意，自觉无辜，“没有啊，我来寻你而已，只来找你，没有别人。” 他浅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透彻明白，像是两块色泽漂亮的琥珀，望向纪永贞时无辜又不解，话说到最后，眼皮子一抬视线压到“别人”身上。 纪永贞心想：好像还是那不认识人的杨戬，那是……误会了？ 沉香继续乐于助人，他将纪永贞从尴尬的沉默里解脱，插在二人中间，面对她那侧语重心长道：“舅舅和我特别来找你的，找你暑假去玩。永贞，嗯？” 快说话啊你，我后脑勺都被盯热乎了。 在刘沉香疯狂眼神示意下，纪永贞还在迷糊，她熬夜学习过度的脑子被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杨戬差点弄宕机了。 “啊……行。”说完她眉毛立刻拧起来，后悔自己说的什么狗话。为什么就答应了！应该把这个不认识的二郎神和带人来的刘沉香都无视掉！ “不知道……呃、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在凡人面前，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杨戬，只好客套一句。 “沉香说你已考完试，我想大概可以去寻哪吒他们了。”这是杨戬所能想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三千镜不知道女娲娘娘修的如何。 纪永贞摇头，“要是有消息会联系我们，现在肯定没办好。”然后她就见到杨戬丝毫不失望甚至有种眉飞色舞的正面情绪。 “无妨，放心等待即可。” 纪永贞不是很想站在这里讨论关于自己已完成交托、还了人情的事，她提议道：“不然沉香带您去我家里先坐，我去给学弟左成善送一段路，很快就回来，他今天要回家。” 然后看向身侧抱着背包的学弟，他顺势从容一笑，没有拒绝纪永贞的说法。 要是左成善现在不是凡人，杨戬不会同意这个提议，但他的确是一位普通凡人。杨戬眼神流连在他挂在背包外面的精致鱼形木雕，提醒道：“随身佩戴为好，莫要丢了。” “哦好！”左成善在刚刚第一眼见到眼前男人时就有种亲近之感，男人相貌仪态俱佳，身上有股和木鱼差不多的味道，只是若有似无的，闻不真切，还掺了股深重的铁锈味在最外层浮动，最是明显。 他没道理地想：这层味道很多余。 一开始与纪永贞打招呼时左成善还没觉得，现在一听杨戬提醒自己的温润声音不禁身体往前凑近两步，比刘沉香离杨戬还近。 他抱着包不好摆手，只好解释说：“我先挂在这儿，回去就买条链子，挂在脖子上戴。” “嗯，不错。”杨戬默默退后一步。 “嘶？”纪永贞牙都要咬碎，怎么这孩子胳膊肘往外拐呢，认识么就往前凑，上前两步将人拉走，披在肩上的发丝因转身动作划过杨戬的肩侧，她冷冷道：“走了！” “真——咦？”左成善最后要与杨戬道别，脱口而出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了，只好向二人说句：“不好意思，再见了啊。” 刘沉香点头应，杨戬未动。 二人走远后，沉香见杨戬没声响，就询问：“舅舅，我知道永贞家住哪里，现在带你过去吗？” 未得回应，神君正皱眉不语。他心想：想什么呢？ “舅舅？” 杨戬抬头指腹拂过被头发丝挨过的肩膀，这画面不是没有过。她容颜姝丽、着装打扮奇异，平白闯入那片湖泊，被误认成妖后就暴怒地与自己打起来，带着寒气的发丝从自己身上掠过去……这才几日，眼下还隔了间衣裳，感受就不太相同了。 他手指蜷起来，指腹抓至胸前正中，止不了心中痒意。 杨戬想笑，于是笑了，紧锁的眉头没有松开，在外甥愈发难看的脸色里，他说： “永贞仙子有天大的秘密瞒着我。” 沉香被这双眼睛一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起来，但是开口语气一如既往：“舅舅才认识人家，怎么就说别人有秘密瞒着你。” “是嘛，沉香，我回府三日，你知无不言，却不见你提一句‘前任’纠葛，为何？” 霎时，刘沉香难看的脸色达到的巅峰。 第9章 过往 “永贞学姐，拐弯了。你不用送我，想去哪里就去吧。”左成善看透纪永贞拿他当借口躲那两人，他今晚的飞机让纪永贞现在往哪里送，只是没有说破，帮学姐解围。 纪永贞知道他敏锐，更清楚他的好脾气，这时候只说：“和你再走一段吧，绕回学校你去宿舍收拾行李。我回去没有清净时间，本来还想吃饱喝足就回家睡觉去的。” 这下左成善不解了，学姐一直对人都冷淡，只有几个她说投缘才会来往的同学与她相熟，比如自己。“你要是跟他们不熟，怎么会让他们先去你家？”起码他们至少其中一个人有纪永贞家的钥匙，可以自由通行。 “熟，但不是熟不熟的问题。”饶是纪永贞没有抽烟的习惯，现在内心忧虑过多，都想来一根了。 左成善侧头看她，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真的像她语气中那么难办。他不会怀疑，只会问：“你要继续说吗？” “……” “可以说。”左成善友好提醒，“我即将启程离开，家里离这里两千公里，暑假快两个月不回来，不会不小心说出什么让你在他们丢面子。” 纪永贞抿起嘴看他，“你这个直觉是不是太可怕了。” 左成善意气扬扬，显然很喜欢学姐的评价，“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了，我骄傲了吗？” “小孩儿。”纪永贞翻了个白眼。 “谢谢，我今年刚满十八周岁。” 那小到没边了。纪永贞不跟小孩子计较，她注意到左成善手里紧握临时挂在书包链饰的木鱼，先问了一句：“你很喜欢刚刚我们遇到的人是吗？” “对啊！”他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亲近，我对我爸都没这样。” 纪永贞：“你迟早要后悔自己说的这句话。” “不会的。”左成善摇头笑笑，他想：我迷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有第一眼喜欢第二眼却不喜欢的人。 “刚刚那人算是我前任，但失忆版。” 没料到她语出狗血惊人，把学弟的行走系统搞崩了，愣在原地。纪永贞没管他，继续缓步前行，鞋跟轻扣地发出规律响声。 “他以前有心上人。” 学弟刚缓和的心情又被一句话像是一只巨舵扔进小湖里，消化不良。但纪永贞难得愿意诉说自己的事，他必须做好倾听者的角色，快步追上去与她同行。 “那时候他比我大，心里念着心上人时认识我，一眼就觉得我是她，当时没告诉我，一开始就对我说，我和他是天注定的缘分，是世间最玄妙的相遇，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怎么能够对我说出那种话。” 纪永贞叙述这些时无苦无悲，甚至有种起鸡皮疙瘩的嫌弃之情。 “我跟他渡过了挺长一段愉快自在的日子，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然后有一天，非常突然，他的白月光就冒出来了。我都看到了！他还狡辩，说实话那很不符合别人看待他的人设。” “我们闹了点较为荒谬的矛盾，他把我用的最趁手的……嗯怎么说呢，”她转头看了一眼左成善白白净净的脸，思索后说：“把我用的最好的乐器给打碎了，还是他送的，特别碎。闹掰之后我果断就离开了，期间做了坏事，然后就被他批评教育并惩罚，达成悲惨结局。” “最后，就变成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 “永贞，他是警察叔叔吗？”左成善神情呆滞地问。 纪永贞抽了口气，猜的不能说是错，某种程度上挺准。她说：“不是你口中的警察叔叔。” 左成善站定并拉住她，语重心长地教导：“那他很刑啊，你现在才大学生的年纪，就经历这么多了，虽然我还是不觉得他会做坏事，但他真刑啊！” “你词汇量太贫瘠了吧。” “不是，您老人家这个起承转合太小说了，我这贫瘠的脑容量缓不过来。”左成善思来想去，他顿悟：“远离爱情，专心修仙。这才是真谛！” “说得对！”纪永贞方才被勾起的一点儿沉重被他这句话拍散，没想到左成善现在以普通凡人之身领悟了自己一直想向他传达的思想，“成善，学姐的爱情什么都不算，就如天边浮云！最重要的是你就得有这种觉悟，以后才能好好学习，早证大道！” 怎么两句话绕到这个早证大道话题的？左成善也开始迷糊了。 正好到了宿舍楼楼下，纪永贞看起来十分开朗地与他道别，然后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地的节奏都轻快不少。 他刚进宿舍就听见室友的暧昧调侃：“呦，左成善不错啊，又是这位漂亮学姐送回来的，学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在室友故意为之的话中，左成善缓缓皱起眉，琢磨起他们最后的一段话，“不，永贞学姐不会对我有意思。” “她好像……在劝我出家。” “？” “不过我也不用劝，早就决定好了。虽然学姐要说的或许不是这个，但能够让我领悟到这个结果，就说明是天意吧。”左成善满意地点点头，确信了答案。 “？？？”室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这显然已经不是钢铁直男的范畴了吧。 回去路上，纪永贞呼出一口浊气，心情轻松许多。这么久以来从没有说这些话的人，果然还是说出来轻松许多，总觉得胸中郁气消散不少，精神也好起来了。 而且收获了左成善的求道之心，这样一来何愁法器不归。 左成善正是她的法器托生，原形是千年木鱼，为蜀中桐材刻做鱼形，曾在道观中用于警众和召集道人。后道观因战争没落衰败，木鱼被某次下界的二郎真君不嫌弃捡回家去，在香火鼎盛的庙中摆放数百年蕴养，生出灵识，心性正派纯善，又有正心效用。 然后……或许是真君早觉得她心术不正，喜好杀伐，就把木鱼给了自己，以作警醒。 纪永贞很珍惜这个宝贵的礼物，她原本就喜欢香火味，不作法器用，随身佩戴着偶尔找灵识聊聊天都很愉快。 结果就像是她说的那样，木鱼在一场矛盾发酵的争夺中碎得彻底，连元神都可怜巴巴地拢不成型。纪永贞前几十年才得出空让这破碎不堪的孩子转世投胎成人，在轮回中蕴养元神是最好的办法。 一年接触下来，发现左成善灵性颇高，现在又生出道心，这一世以后应该会过得不错。 她总算高兴起来，掏出手机给刘沉香发消息，问责道：『你那打的什么手势，错字连篇』 沉香：我还想问你怎么理解的！我说：他来找你了，想离开就快走吧。 永贞仙子：活了两千多年不知道去学个手语？ 永贞仙子：不思进取 沉香：……行，马上去学。还不回来吗？ 永贞仙子：在路上，马上到 沉香：对了，舅舅有点奇怪。你在三千镜里遇到的已经是这个他，你对他做了什么？ 永贞仙子：怎么跟哪吒一样怀疑我，我真什么都没干，打了一架，他没动真格我也没有 她有回看沉香发的这则消息，还是气不过，又啪啪啪打出一句看起来语气就极其激烈的话：『我一个期末季学生放下考试去救前任应该给我算三倍功德！』，一气呵成点发送。 沉香：那怎么…… 永贞仙子：什么 沉香：我说一件事，你不要害怕。 永贞仙子：我几千岁了，我不会怕 沉香：我舅舅。 沉香：这个舅舅。 沉香：他好像喜欢你。 永贞仙子：？ 永贞仙子：刘沉香你发消息不要每句话都带句号可以吗，在消息框里看着难受 沉香在屏幕外近乎抓狂，是重点吗这个！？ 第10章 你好凶 叩、叩、叩…… 匆忙但坚定的步伐通过细细的鞋跟不断叩在瓷砖上的声音成功被耳目灵敏的神仙捕捉。 “真君说特意来找我，敢问具体有何事？” 纪永贞没用钥匙开门，未走到门口，转到自己家房门几步之远就手握神力向前随手挥去，指尖划出圆弧，原本柔软宽松的荷叶袖袖围甩出弧度。 随着门开，话音衣袖皆落。 她的手落在身前，冷淡之下略显凶戾的三白眼紧盯正站在门内走道里似乎专程等在这里迎接她回家的二郎真君，眼下青黑将她的神情增添几分阴郁。 “怎么送人回来变得这样凶。”与之鲜明对比，杨戬说话听起来如此温润清朗。 在纪永贞进门后，他也悠然扬起手，如同古代将帅下令前的架势，随即却手指捻决聚力，不显阴柔。他周身气势以浩然正气金光为主，如此用仙力不过是做与她一样的事。 仅仅是轻飘飘关上了门，音量不足以惊动任何人。 高下立判。跟隐了身差不多的刘沉香默默评价，并偷偷发了定位，发到一个名为<我要偷闲，法力无边>的群里。 刘沉香：你们知道我在哪里对吧。 时尚弄潮儿：她那儿家徒四壁的房子，有什么好去的 刘沉香：我舅来了。 时尚弄潮儿：……真自找麻烦，大圣说镜子还没修好，等些时日 刘沉香：炳灵公呢。 刘沉香：黄叔叔？ 黄叔：受不起张飞牛肉jpg 黄叔：吃到了张飞牛肉，真不错。 刘沉香：？ 他仔细打量黄天化发的图片，有眼熟的元素。图片左下角不就是纪永贞的学校侧门吗？黄天化来这里干什么？ 沉香抬头看房内另外的二人，气氛诡异紧绷，或者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紧绷，纪永贞对杨戬再出现这件事显然如临大敌，并因毫无预料心生怒意。 完了。他缩在椅子上，背紧紧后贴到椅背，恨不得与这把普通至极的木椅子长在一块，他只是想到，是自己带杨戬来找到她的，大概要被算账。 他从不怕任何人找自己算账，但纪永贞发起疯来太扰人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纪永贞微微一笑，“我只是在问真君忽然到找小仙合适，哪里凶了？” “我就是觉得你对我太凶。”杨戬衔着逗弄小孩般的笑意，与她交谈，眉毛向内微微一蹙，低声抱怨一般：“你还答应陪我与沉香游玩，怎么回来就这样对我。” 真君你好像人设崩了啊。 纪永贞有槽无口，她不想与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杨戬再置气，但一路走过来想到刘沉香发的狗屁消息，说什么“我舅舅好像喜欢你”这种毫无意义的话，又想到可能存着这种念头的杨戬本人就在自己的房子里待着，心里压着的火气就不住地往上冲，冲得她那份从左成善身上得到的愉快都散了。 原本意识到现在这个出了灌口洞府的杨戬已经不再是自己曾遇见的那位，她不想将过往牵扯到无关的人身上，只是情绪向来是谁也掌控不了的。 齐天大圣的一腔意气热血凝成反叛硬骨向天庭反抗，她从没有那样震撼三界的念头，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罢。她以前也没有现在这样大的怨气，石头心肠下一点点柔情蜜意都付诸给错误的神明。 神明自她心中倒下碎裂后，她那点柔软就变成了怨怼，难道现在又要继续犯牵连别人的毛病么？况且眼前杨戬毫无所知的模样太过无辜委屈。 “不，说话算数的。”不知不觉低头沉思的纪永贞快速眨了眨眼，然后抬眸与杨戬对视，被他眼中明晃晃的笑意和兴味刺了一下，不由自主皱起眉，但不愿低眉躲避。 “我说话算数，真君不说为什么来这儿？”她挑起右边英气长眉，眼珠子一转看向低头玩手机的刘沉香，平白无故就开始冤枉人道：“难道是沉香要带你来？” “我可没有啊！”刘沉香最不能看别人故意冤枉自己，他心知这是纪永贞要哽他一下。 “是我想见你，希望沉香带我来见你。”杨戬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只有他觉得自然闲适。 “未曾想，原来你这么想避着我。” 太直白了。纪永贞好像第一天认识杨戬，她记得杨戬有总喜欢说话说一半、态度模糊的怪毛病，做任何事游刃有余留有分寸，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让她一眼就能看出说话是真是假。 这是最糟糕的地方。即使他神情轻松，纪永贞也看不出杨戬在与自己调笑，他似乎真的在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她强调：“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你还在骂我妖孽。真君，你的记忆力应该不会这么差。” “是的，但我没有搞清的原因永贞你心中明白，现在你不会为此怪罪我，对吗？” “……”纪永贞深吸了口气，然后不情不愿地从唇齿间逸出，带着认输意味。将瘦削的下巴微收，她拱手道：“对，还得请神君莫怪，是永贞认错了。” “好。”杨戬接受她初见时的误解，同时也像纪永贞回礼，“吾亦该为错认永贞仙子为妖道歉。”他向来能伸能屈明事理，为了合眼缘之人，行行礼不算什么。 刘沉香又迅速点开群聊，指尖纷飞出残影：『震惊！二郎真君与永贞仙子现场拜堂！』 时尚弄潮儿：？ 黄叔：俺的图图呢jpg 为了不错过精彩，刘沉香确认好自己拍照声音是关闭的，已经偷偷拍了照片，他太匆忙，拍了就立刻发送，图里人影都是收相机收太快而掠出的残影，但不影响看出是二人在相互对对方躬身行礼。 黄叔：我马上到，一分钟。 刘沉香：？ 时尚弄潮儿：？？趁我不在团建是吧 黄叔：凑热闹少不了我jpg 阳光正好透进白色蕾丝窗帘，打在两道模糊的人影身上。刘沉香发完发现自己意外拍出的照片极有氛围感，正捧着手机品味，手机飘了起来。 “刘沉香，你拍照不关闪光灯是不是太猖狂了？” 纪永贞漂亮锐利的五官包括那张红且薄的唇，她此时轻轻撇起嘴，唇瓣都显得具有锋利的攻击性。 但让手机漂浮并不是她干的。 杨戬笑吟吟地看着沉香，对刚认回没百来年的自家外甥他态度向来不错，只是……“不知道沉香玩心如此重，还是我妹妹离得远太远，可对？” 这两人已经并肩站在一块砖头里了？刘沉香莫名注意到他们脚底下共同踩的那块砖头，觉得自己的命运跟那块砖没什么区别。 两千多岁还被找家长告状就太丢人了。 刘沉香看到杨戬即使已经掌握住他的手机但还是没有主动去探寻自己发了什么，心下对长辈软化不少。他扬手去拿手机，果真拿回来了。 “马上拉你们进群。” 他无法招架站到统一阵线的纪永贞和杨戬，于是果断投敌。 拉两人进群时发现因方便联络而加入群聊的孙悟空一直一言不发，沉香不禁想修理三千镜竟然如此难办吗？ 听到提示消息，纪永贞拿出手机打开通讯软件不得不因此发现了另一人的数条消息，来自黄琴铮。 『担心你下午睡觉吵到你，给你发消息说。今晚剧本杀不见不散，反正我凑不齐人，下午找d帮忙拼车。本简单，快乐实景房，你就不要有心理压力地玩，大家谁也不认识谁』 『左成善那小子跑得太快了吧！还好我这里还有人！』 一小时后： 『啊啊啊你必须来！我约的另外几个人也鸽掉了，你那有朋友就带过来』 『地址链接』 『地方有点偏僻，但景搭得不错』 纪永贞幽幽叹气，她举起手机问：“想玩剧本杀吗？基本都是熟人，低难度，毫无压力地玩就好。”说完，她不知道给谁打气似的，重重点头。 杨戬不知道什么是剧本杀，但他同意参加，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刘沉香听到剧本杀迅速举手，踊跃参与。 “我来了。还有名额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黄天化在外说完后轻轻敲门，“不然，先给我开个门也行？” 第11章 山神庙 “谷山山神庙原本因位置偏僻人迹罕至而破败不堪，自十一年前突现神迹，吸引附近百姓前来祭拜且诸事灵验而闻名。自此，方圆百里参拜者不绝，皆以为神明降世，为困苦百姓解惑。庙中有一老人守山数十年如一日，为人老实诚善，对山神信仰深笃，现受人爱戴，百姓敬称‘山神老人’。” “而如今年关已过，谷山却遭大雪封山，因此山神庙无人可来祭拜，山上再次恢复冷清，山上有访客被困，被山神老人及其子好生款待，而祸事就在今晚发生。” “今夜寅初，山神老人意外死亡，这场突至的祸事，将六人齐聚在一起，将揭露出十几年前的往事……” 纪永贞在主持人充满感情的介绍中视线放在了放背景音乐的音响上，然后视线逐渐涣散，耳朵似乎还在听，但魂已经出窍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直到到了打开剧本的时间。 她一目十行迅速开始看自己选到的角色剧本，期间眉头微微皱起很快便松懈，直到看到不让翻看接下来内容的提示。她将薄本轻轻合上不动声色靠回椅背上，试图闭眼休憩，却忘了自己已经换好剧里衣裳、梳了发，被头上唯一的木钗扎得她只好侧到另一边斜靠着椅背。 在脑海中回想这本的情节，纪永贞心想黄琴铮选的这本确实不难，而且服装、道具到位，玩的应该是个体验感。但是看到最终的组车阵容，她觉得可能要苦了那个唯一的陌生玩家，好像叫……李路？ 毕竟他在跟极有可能看不懂情节的老神仙玩游戏。 轻松看本的时间过得很快，被她在心里默默点名的老神仙玩家墨发高束，眉头紧锁地把角色剧本翻完。杨戬看本时间最长，最后缓缓合上剧本，因此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 故事开始，主持人引导玩家做自我介绍，按照顺序就从一个穿着灰色家仆衣裳的玩家开始。 他就是纪永贞所想的那个在这一行人中陌生玩家李路，此时他默默打量了一圈人，眼神在看剧本时间最长的杨戬身上略停留。 他开口的语速很快，无辜地说：“我叫李仆，是跟着我们家主人杨二老爷一起上山来的，以前因为也上山祭拜过，和山神老人见过几面，但不熟，今夜没出过门。” 很简短保守的介绍，他不是第一次玩剧本杀，这次拼车几次动荡，还以为要组不成，结果黄琴铮竟然找齐了人。破冰游戏里他看出好像其他人有相互认识的，所以今晚的体验感应该会比自己身上这身灰布好吧？ 黄琴铮身穿一件素雅干净的女子衣裙，发饰简单但看妆容不难发现是仔细打扮过的。她露出一副柔弱模样，见轮到了自己，便期期艾艾地出声自我介绍： “我是前几日才上山来的黄萍，家里要把我卖给镇上一位老爷当小妾，我不想被逼迫就上了山神庙许愿求山神大人帮忙，山神老人听说我的事后就暂且将我收留在山上。今晚我只在子时后出过一次门，是实在睡不着就去庙里主殿跪拜山神希望能够实现留下的愿望。” 说完她掩着袖子凄楚地哭起来。 李路低下头捂住额头，忍住没有笑。虽然只是以前偶然组车遇到过一次，但也知道黄琴铮大概是什么性格，现在看她做这种忸怩受欺负的表情实在太违和。 纪永贞在她旁边，分明看到黄琴铮哭着的时候隐晦地看向了自己另一侧的黄天化，于是冷淡的表情不变，身体前倾把黄琴铮的视线遮住，正好是她开始说话，这个动作并不突兀。 纪永贞眼下青黑明显，增加几分阴郁，低眸开口，声音衬得背景音中的呼啸风雪更冷：“我叫青草，是老人唯一的徒弟，一直在庙里协助他做事。” “你没有姓？”坐在她对面的杨戬忽然开口。问出的问题直想让刘沉香去捂他嘴，但不敢。 纪永贞听了后没什么反应，似乎是为了体验感沉浸在角色里，冷冷看他的眼因为缓慢抬头有些迟钝呆板，“我无父无母，自然没有姓，名是老人起的。” “戌时到亥时两个时辰我都在庙内外做清扫，子时做了点事……”顿了顿，她张口欲言，但最后只说：“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又低下头，甚至合上了眼，显得疲惫寡言。 向来那“事”是线索才能揭露，李路看不出她是因为从出现开始就满脸缺觉样的真困，还是沉浸式扮演角色，他回想选角色时的场景，“青草”好像是个才十多岁就在庙里当帮手的小姑娘角色。 轮到黄天化，他穿的衣服和纪永贞差不多颜色款式，刚落座时还开玩笑说是山神庙内部工服，正经介绍起时，收敛了脸上悠闲笑意。 他本就长的正气英俊，剑眉星目，正色时十足的好人脸，此时却疲惫和沉重更多，“黄善”艰难地揉一把脸，介绍：“我叫黄善，山神老人是我‘爹’，他一人把我拉扯大，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横祸，原本等天亮后我和青草还要去询问扫雪的事，我今夜睡得早，不到子时已经睡下了。” 接着是刘沉香，他为难地摸摸一头卷发，“我叫刘好，是听说山神庙灵验来祭拜祈福的，昨日雪还小就想替病重的阿娘求身体恢复康健，没成想被困在了这儿……我想下山回家照顾她，后悔来这一趟了。今晚哪儿也没心思去，一直在房间里。”说到最后带着沉重的感叹，肩膀也耸拉下来，很是垂头丧气。 众人发现他对山神老人的死毫不在意，也没什么关系，不过都没有主动提问的，就过了。 一群人都换了衣裳，但在这些人里唯有一位男性有长发可束，蝶纹玉簪插进他的高高发髻里，再看一身青色绸衣，素色腰带，举手投足之间风骨自成，翩然潇洒。 要不是知道杨戬的角色是富商，还以为是出来旅游的文人墨客。此时他的眉间悬针，看起来心情不算好，修长手指轻轻一动，将剧本推远几分，开口就道：“我叫杨二，跟这老人也没见过几面，三日前带着李仆上山来祭拜山神，他的死跟我没什么关系。今夜出过一次门，去大殿看了看山神大人。” 看起来……大概是位能手碎大石的俊文人。 第12章 嫌疑 本来看本时间就长，很有嫌疑，自我介绍这么明显的“恶意”，李路决定一会多注意注意他。 搜证环节大家是轮流单独搜证，各自也不能有交流，于是就见有人哈气连天，有人兴致勃勃，有人似乎还是半知半解。 时间很快过去，等最后一位玩家回到座位上后开始盘首次搜证线索。 刘沉香要求先开始，把写字板一摊，积极踊跃举手道：“我得到了杨二的线索！” 此言一出纪永贞、杨戬、黄天化都转头看他，其中纪永贞和黄天化不约而同抱上手臂开始看戏。 杨戬似乎已经完成了无法理解到半知半解，再到现在知道自己大概在玩什么的心路历程，他向后悠闲一靠，抬手道：“刘小兄弟请说。” 听到称呼李路不由自主发出了很有兴趣的一声“嗯”，眨眨眼睛心想这车里的人都还挺入戏。 刘沉香反骨发作，他开口就指明怀疑人选：“杨二的嫌疑很大，跟金钱利益牵扯。杨二根本不信山神大人，不是来庙里祭拜的。” 从他得到了线索中，整理出很有钱的富商杨二上月从京都回到偏远的镇子里定居，并看中了这里的风水，试图买下整座谷山，不信山神大人的他要将山神庙整座拆掉、重建祠堂。 “还有一点是晚上我没有出门，但听到山神老人和他在他的落脚房间争吵，老人夺门而出，今夜人就被杀了。” 纪永贞在他说完后立刻问：“所以你怀疑凶手是你舅舅？” “亲舅，不是这里啊，别连累了我，平白增加我的怀疑值。”刘沉香注意到黄琴铮和那个忘了名字的路人都露出怪异神情，他再次强调：“怀疑！死死怀疑！” 黄琴铮脱出人设，拍手：“好家伙大义灭亲！” 怎么还带舅舅出来玩剧本杀……说起来让人奇怪，但李路打量发现这舅甥俩确实年龄差距不大，应该没什么代沟，可以理解。 “关于争吵我可以解释。”杨戬不慌不忙地为自己辩解，“我归来故乡，遇到一个算卦的老先生，说谷山风水很好，可助杨家后代子孙福泽绵延，我就前来拜访老人，与他商量。” 刘沉香找到了算卦先生写的卦辞，对这点没有怀疑，“可他不答应立刻卖出山神庙，即使你因为急着遵从算卦先生提示的时间尽快让祠堂开工，而已经提出要在离镇上更近的好地方给他重建一座山神庙。” “你说的不错。”杨戬赞同，随即幽幽道：“另外，这凡人妄图利用神力牟利，其心可诛。” 说到最后脸色沉下来，将注意观察他的李路吓一跳。 “二哥你不要吓我！”黄天化捂着心口，一副柔弱相比黄琴铮装的还像。 李路则纳闷：啥子嘛，又是亲戚？ “看！嫌疑更大了。”沉香指认得越发坚定，追问牟利的事时杨戬却不再多说，沉默下来。他发现杨戬的目光堪称柔和，落在了一直略显疲惫的纪永贞身上。 噫，他搓了搓胳膊上忽然起的鸡皮疙瘩，坐回座位。 “那我来接着说。”黄琴铮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挑起眼又悄悄看了一眼黄天化，但她的线索是对准纪永贞的，她找到了“青草”的日记。 “从日记里发现青草无父无母，四岁时被老人捡回山神庙收为徒弟养活，这个年岁就开始养当作是女儿也不过分，里面写了记忆全失的她在十一年来从老人这里学到很多的东西，老人倾囊相授，庙里什么事她全都一清二楚，这里就是她真正的家。但是！” 在最后一句的转折中，黄琴铮发现杨戬的眉头又皱起了。 “她的日记并不简单，厚书壳里包着很多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秘密。” 黄琴铮把学妹的角色翻了个底掉，暴露出“青草”孤苦的过去，以及被利用的现在。 “我们都知道山神庙是十一年前开始有神迹显示，也就是山神老人捡回她的时候。” 小纸条上写出了山神老人收留她，而她协助老人的不仅是庙内事务，还包括人为制造神迹，成为吸引香客前来的帮手和工具。 “被藏起来的秘密还有一条是，‘愿付出一切只盼黄善一生平安顺遂’……这什么破名字。”黄琴铮正经地举证被一句忍不了的吐槽打破。她再次看了看自己的写字板，把椅子拉近桌子恢复柔弱。 “对于这段青梅竹马的感情，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她问纪永贞，眼中藏不住兴奋。 自开始，纪永贞的确在维护自己的人设，‘青草’日记写得不错，但生活里向来沉默寡言，跟利用自己的师父和心上人都不太说话。年复一年，她总是呆板地看待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春日里翻飞的一对蝴蝶。 “我喜欢他，我承认，这个不用解释。”她静静地开口，没有看剧本内容，也没有看此时扮演“黄善”的黄天化，她不想看、不需要看，而不看那人也大概会是这个角色会做出的举动。 “从小到大，他一直陪着我、照顾我，我的世界里是香火、砖瓦、与他极相似的神像，和他。”纪永贞沉寂一晚上的眼睛缓缓抬起，桌前正对她的灯映入，如月入湖中，黑眸晶莹明亮，一扫疲态。 “所以喜欢他是最不用解释的事。”她的声音也像从深夜里的湖泊里捧出的清澈水流，缓缓流过在座众人的耳间。 “……”黄琴铮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追问什么。 此时，一道温润的男音响起，问道：“那什么才会让你不再喜欢他。” “……” 片刻的寂静中，房间暖黄的灯光忽然倏然闪动两下，像是眨眼的错觉。 黄天化在这个小小的沉默空间里感受到了泰山压顶的气氛，忽然羡慕起没记忆的凡人来，他指指自己，笑说：“哎，看起来，起码现在还是喜欢的。”他朝着身旁纪永贞的方向用手指敲敲桌子，神态轻佻，“是吧？仙子。” 第13章 造孽啊 “仙子？”李路疑惑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他全程看着，没快进啊。 “‘青草’有能力展露神迹，自然是仙子。” 李路：晓得了，角色间青梅竹马的小情趣。他点头表示了解。 “不要乱说啊。”纪永贞忽然脸色微变，调笑的回怼显得不够自然。她眼里的光黯淡些许，甚至故意低声说：“你未曾给我过任何回应……” 黄天化表情微妙，左右扫过一眼后连忙制止话题，“可以了，不开玩笑，请黄……萍继续讲。” “还有在刻在枕头下面的木板。”黄琴铮给大家展示一块有许多深浅不一划痕的木板图片，上面很清晰地显示青草对山神庙的一切态度。“对黄善这个一直以来对她友善的竹马非常好，但是掩盖不了她私下非常非常很恨山神老人。” “我在山神庙待的时间不长，足够我了解青草是个很沉默收敛的姑娘，她平时对黄善的情意几乎没有展露过，掩藏得很好，但是我很奇怪，山神老人好歹对你有救命之恩，为什么你会这么恨他？” 纪永贞回答：“对我有救命之恩的是黄善，不是他。而且我在这里住的每一天都是用我的劳动换来的，从没有平白受过他的恩惠，反而要被他责骂、鞭打，谁这样被折磨不会恨呢。” “那这种恨会让你促使你杀了他吗？” 面对追问，纪永贞不慌，“我有很多杀他的机会，为什么要选今天？从这方面看，我的杀人动机甚至还没有杨二老爷紧迫。” 杨戬的眼神如实质一般稳稳压在纪永贞的面上，一晚上终于能够长久又正大光明地看她。 “那你，会杀他吗，老人对你有养育之恩。” “养育之恩怎么了！”纪永贞忽然拍桌子低喊，死死盯着发问的真君，“养育之恩可以大过一切吗？怎么你养了一只宠物觉得到时候了就能把它剥皮拆骨吃肉吗！？” 自己被迁怒了，杨戬确信，但纪永贞这番情感过于激烈……不像演的。 “要打等抓出真凶以后再打。”黄天化面带笑意开玩笑，他离纪永贞近，便在桌下扯她的衣袖。 纪永贞眼皮子落下来，说的话多少有点崩人设，“激动了，想到了被老家伙剥削的往事，不太愉快。” 这下压力来到杨戬这边，莫名被牵引嫌疑又被质疑了一通。不过在思索后，他首先问：“黄姑娘讲完了吗？” “讲完了。”黄琴铮点头。 “那我来讲讲黄姑娘吧。”杨戬略挥宽松青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换了个坐姿，手臂落在木椅扶手上，手指尖轻敲无声。 要不是在玩，李路还以为穿越到哪个朝代围观微服私访的高官断案来了。 “黄萍钟情黄善，可对？” “……”黄琴铮笑笑不说话。 杨戬便拿出线索，开始揭露“黄萍”的故事。黄萍身世的确像她所说，逃到山神庙后山神老人一开始愿意施以援手，但知道会有家人来寻时就不希望她留在这里，这件事是黄萍偷听到老人和黄善说话才知道的，同时也听到黄善坚持要帮助她的话。 “你竟然找到了。”黄琴铮一言难尽地看杨戬，这人脸上一开始不是典型的新手表情吗，怎么找线索这么仔细，那张纸她记得是缝在了同色的里衣里。 “破绽存在自然会被找到。”杨戬表情看不出谦逊，他继续说：“你还收藏了黄善的一些衣物、抄经手稿，甚至包括头发……？” 黄天化惊恐地看着黄琴铮，“我我我、我还是别了吧！我没有这么大魅力。” 纪永贞抿起嘴，看得出是想忍笑，她努力让自己平静，然后开口：“我的竹马竟然是万人迷，唉，那我更没什么机会了……” 黄天化瞪她一眼，传音抱怨：“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倒是敢！？” 传音没有避讳杨戬和沉香，他们不约而同看向他，心想：游戏里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刚刚还没正形开玩笑呢。 此时，暖黄的灯光再次有微弱地闪动。 纪永贞有所察觉，仰起头快速环视环视天花板一周散发暖光的小灯圈，虽然没有发现异常，落回下巴时若有所思，手不自觉抚向衣下银链上挂的骨如意，掌侧有灰尘痕迹。 杨戬留意着她，自然发现异动，于是眼皮微动不动声色扫过四周一眼，脸色丝毫微变。 他开口回到游戏里：“黄萍还有一事，她今夜出过门，并且是与山神老人见过面。” “咦？！” “我和山神老人吵完架后觉得冲动了，出于礼貌该向他说声道歉，但还没有到他的房间里，走在路上时听到声响。” 杨二的房间要去山神老人那里必须路过山神庙主殿从主路穿过到另外一个院子，他就是在主殿外的拐角处听到的动静。 “本想离开不打搅你们谈话，但是老人发出的声音很大，让我担心他们是不是会打起来，就略微关注了一下。黄姑娘想要自己说吗？” “这我怎么好意思说……”黄琴铮捂住眼睛，脸憋得发红，扮演这样的角色属实难为她了，不得不坦白：“因为……我在恳求老人让我留下，并且提出可以……嫁给黄天——不是，那个嫁给黄善，这样如果家里找过来就可以用山神大人威慑摆脱他们，我也愿意终生留在山神庙。” 纪永贞轻声补充：“我可以为她的说法作证。”山神老人找到她说了这件事，她对这事没什么反应，因为……“老人拒绝你的要求了。” “为什么直接拒绝？这件事不是应该先去找他儿子商量吗？”刘沉香疑惑。这时李路也是若有所思，但没有出声。 “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小辈怎么知道。”纪永贞如此回答，瞧一眼黄天化的模样，或许该名为黄石化更贴切，怕是很没想到是这种展开。 杨戬则保持了一贯他不喜山神老人的态度，指明：“他为了自己而已。” 然后他将手一摊，表示说完了。 黄天化轻咳两声，正经起来开说：“我和老人的关系大家都知道，并且除了老人，我和青草是生活在山神庙最久的人，其他几位都是刚好上山或者上山没多久。我去找了刘木的线索，他的确是刚好来到谷山上的香客，枕头底下有一张药方，是大夫开给他娘亲的药，随身携带真是好孩子。” 他看着沉香的目光有一丝慈祥。 刘沉香做笔记的纸都要划破了，咬唇想：呵，把边缘角色讲的真好听。 “我去看了老人的尸体。”黄天化继续说，他看到那个画着老年妆的胖乎乎npc时发现这不就是找人一起过家家，在好笑中想到这是次好不容易参与的一次玩乐活动，还是耐下心观察。 “老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胸口中了一道很深的伤口，伤及心脏，可以致死，但是凶器不翼而飞，我没找到，房间是反锁的，门窗没有被暴力破坏的痕迹，衣柜桌椅没有任何争斗痕迹，目前来看姑且算是密室杀人。” 见他说完，李路点头赞同，他也去看了现场，然后问：“你跟你‘爹’关系是不是不太好？” “……嗯，还行？”黄天化含含糊糊地回复。 “我找到你烧给你娘的书信了，没烧完，上面有残留的话说‘他对不起您’之类的话，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山神老人。” “是的。”黄天化可以承认这个。 “那你娘怎么回事呢？” “在我年幼时早逝，我和老人一直生活在山神庙里，我七岁时他带回青草，从此我们三个人生活在这里。” “节哀……” “我有补充。”杨戬学习了他们的发言模式，紧接提问道：“你的柜子里有青草的小时候东西，上面还有山神老人那是因为要下山而留下的字条嘱咐你扔掉它们，为什么你留下了？” 纪永贞忽然看向黄天化，黄琴铮同时也打量二人。 “因为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山外人，是我想要留下了青草。” 纪永贞开口替他继续解释：“一开始师父并不同意我留下，是黄善劝他收留我，并且建议师父给记忆全失、什么都不懂的我取名收为徒，他是很善良的好人。” 这什么破名字，她说完在心里默默吐槽。 “黄善……这名字怎……罢了，他一说山神老人就会同意？”杨戬剑眉微挑，看起来不太信。 “我待遇好你看不惯？”黄天化正气十足的脸被破坏，刚刚明显困扰他的窘迫消散，语气贱兮兮的。 杨戬笑而不语。 他的写字板上一片空白，没有做任何笔记，从容转了话题：“我也有要指认的怀疑对象。” 李路：“谁啊？” “黄善。” “哎呀不会真的嫉妒了吧二哥。”黄天化想说不必不必，一场游戏。虽然不好直接说这种出戏的话，但他人已经完全出戏了，“爹”死了还满脸的高兴神情，甚至现在想再抓把瓜子来嗑。 黄琴铮从他那儿看出不对劲，他打量的是永贞和这个名为杨戬的男人？ 嗯？她把手肘往桌上一磕，靠在桌上，提出疑点：“为什么杨二你一直对青草的事这么有兴趣，你不是为了谷山的风水上山的吗？” “这不必成为问题。”杨戬学着纪永贞的话回答，“我看着她几日，就觉得她是十成的好人。” 李路：“那你这是站队了？” 沉香警惕：“达咩！禁止带节奏。” “更无站队一说，我只是说出我这几日在庙里的感受。其实我倒是不理解一件事。”杨戬饶有趣味地将自己往李路的方向上前，声音沉沉，语气却又漫不经心：“杀个该杀的恶人而已，还需要找凶手？” 李路直面他的认真，分不清他是作为视人命如草芥的富贵商人，还是作为他自己讲出这种话。 他撇开偏见，公正地说： “我觉得这里最应该调查的不是杨二，而是山神庙。” 第14章 渣男老人 “你把杨二怎么了？几日不见，他对你的态度很有探讨空间。”私聊时，黄天化找到纪永贞闲聊。 她疑惑反驳：“他怼的是你，关我什么事。” “你真的这么认为？我看你不是‘青草’仙子，是木头仙子才对！” “我的理解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是凶手所以才这么谨慎？今天您老人家很不对劲。” 黄天化指指她：“别想诈我，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纪永贞捂住耳朵，冷漠地说：“不知道听不见，别想拉我下水。” “不是这游戏。” 意识到他要说正经事，纪永贞这才放下手。他掀开手腕上布料，看着手表指针说：“快十二点了，你有没有觉出点什么。” “这跟几点没关系。”知道他意思的纪永贞摇摇头，“小黄姐选这么个偏僻地方让我们来玩剧本杀，大概是想以身试玄学……” “啊，她不会的吧，太过……”他想说太过莽撞，但自己之口说出又觉很不合适，声音逐渐低下去。 纪永贞语重心长，劝说：“千万不要轻视她的莽。以前刚认识时，凌晨三点，她带我逛离学校二十公里远的陵墓山。” 黄天化：“？” “说夜里的萤火虫特别好看，日出还能看大片落地生根花。”纪永贞的笑容看起来很勉强，虽说就算出现点什么她也不怕，但那是真没话说。第一次留下的阴影让她一直很恐惧黄琴铮的任何邀约。 “可我们是无辜的啊！” 看他还是无法相信事实，纪永贞无情戳破：“谁求你来了，小黄姐就请了我一个，她可不认识你。” “……”黄天化胸口中了一箭，他自己凑上门的。“那杨二和刘木可是你带来的。” “是啊，反正真遇到什么事他们又不会被折腾死，带来体会人间趣味不是挺好？” 既然知道黄琴铮的邀约可能来者不善，还能把人拉上，“我看是体验你的人心险恶。” “哎呀小仙被小黄姐拉下水您是一点不说。”纪永贞拱手，“佩服将军。” “闭嘴。” 另一边—— “你家店铺生意是不是不好？” “啊？” 主持人傻了，还以为这长发帅哥找自己是想要线索，结果开口就是低情商暴击，让他正要回复拒绝的嘴微微颤抖。 “我的意思是，贵铺生意是不是特别差。”杨戬用换了个更为准确的说法，用肯定的语气重复道。 “啊……这，我……？”他该怎么说才能保住颜面。 是的，他现在是这家店仅剩的d，兼老板，还有一名老员工正在兢兢业业扮演死者npc。 “您……”主持人换了个称呼，觉得这男人身上有种世外高人的气质，或许是看到了他在论坛上留下的求助贴来帮忙顺便照顾生意的？ “您说的对，你们是我这个月第一回开张。”所以他拼死捞了个其他店铺的活跃选手李路进来凑整车。 杨戬淡淡道：“嗯，知道了。” 就这？没下文了？但经历了开店半年生意惨淡的店长无疑有一颗强心脏，他态度依旧很好，毕竟是好不容易来的客人。 “那还有什么能帮您的？” “多谢，不需要了，你且放松些。” “沉香，你最好教你舅舅点现代三观。”纪永贞笑吟吟对找过来的沉香说话，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刘沉香显得不太在意，他问：“你是奉命过来吗？” “嗯，奉我黄学姐消息轰炸之命，这么说也没问题。” “这样啊，我刚刚察觉一丝异常，还以为姐姐是奉命而来。”沉香想那应该没什么大事，真有什么顺手灭了便是。 站靠在桌前的纪永贞因为这个称呼架起胳膊，手掌撑在脖间，感受指下的疤痕，“怎么想起又这么叫我。” 沉香因她的动作瞧她，随口抱怨说：“这几天哪敢叫，叫了就要被刨根问底。这个舅舅刚从战场下来，不高兴了杀伤力太大，还教他三观？怕是我得被教做人。若不是女娲娘娘旨意，我早溜了，才不在这看脸色。” “啧啧，虚假的舅甥情。” “真真假假的，肉身成圣、神通强大，且作为二郎真君的舅舅比我这个小辈看得透。”沉香千年依旧稚嫩的脸庞显露出几分沧桑，眼中浸染通透，“不过在情爱方面，我这未开情窍之人倒比郎君神看得更明白。” “不，沉香，你想错了。”纪永贞冷淡的黑眸盯着沉香得意翘起的嘴角，按照现在来说，她比沉香还大许多，此时也并非是以年龄的立场诉说，她只是比任何人都要见过更多面的杨戬而已。 “他明白，再明白不过。沉香，我们赶不上他的。” 刘沉香分明看到纪永贞掩不住的疲惫与落寞，他希望那是今晚“青草”的人设之一，而不是眼前戴着石头耳坠的仙子。 众人再次围在桌前，李路率先说起自己对山神庙的疑问，他得到了一些线索。 “山神庙的神迹，或许不是简单的‘人为’。”先放下一句话后，李路用白板写下一晚上他记下的众人的时间线。其中刘木显然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直接被划掉名字。 沉香轻轻叹息，他哪想到最近倒霉成玩游戏都是边缘角色。 李路首先对纪永贞说：“我理解你对山神老人的恨意，我见过。” 纪永贞倏然一愣，听到他说，“你也可以自己说。” 她摇摇头，“你说就可以自己找到的线索就可以。” 于是李路继续说，为了讲自己的证据他自曝道：“我其实比大家想象中到山神庙早，这点应该已经有人知道了。” 刘沉香兴致缺缺地举起手，“我知道，还没来及说。” “我是受主人杨二的命令先行一步上山查看神庙的情况，要是能够找到老人的把柄就可以威胁他迁庙。期间确实发现香客所求即有应，好像真是神明显灵，但并不是，我们已经知道是青草和她师父人为，但是什么样的‘人为’才能让凡人满足众多心愿？” 杨戬接道：“真正的神力。” 这个故事与真正神明确实有紧密联系，李路惊喜地看杨戬，“对！这点我是又去搜了山神老人的房间找到的线索，并且找到他柜子下的地下密室才发现的。” 说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纪永贞听到黄天化说“仙子”时非常谨慎，还故意扯他们感情线转移注意力，就是在隐瞒这个重要线索。 况且，有密室就不是密室杀人了。黄天化、纪永贞久居山神庙，对庙里最熟悉，身上的嫌疑值瞬间提高。 “山神老人用青草特殊的体质承载神力，将青草塑造成了黑暗之下的神明。” 第15章 母亲 正殿之下，就是地下室的核心，是四面冰冷的石墙和一块脏破的蒲团。 “蒲团没有被坐卧的痕迹，而是被女子指甲抓破的血痕。”那发黑的血迹染进深处，用手电筒一照甚至周围几块深色砖上也都闪过诡异的红黑光芒，无疑都是被人在痛苦下抓挠过的地方。 “那是青草夜晚要待的地方，也是她子时到时去办的事。”李路将和蔼老人的面目揭开。 青草十一年前被捡上山，能够被留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老人儿子的一句善言，而是山神庙后山那一夜出现神迹，寒冬之日草木复苏，葱郁茂盛，嫩绿藤蔓延伸到地下室中被老人看见。 真正迷信山神的老人认为青草的出现是山神为他这个忠诚的信徒赐来的礼物，之后青草也不负他所望，果然有能力可以成为“神力”的桥梁，实现虔诚的祈愿。 她实现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让山神庙成为百姓接踵而至的圣地！让籍籍无名的老人受人敬仰！” 纪永贞补充：“实际上让他受人敬仰这句排最先。”说来好笑，让山神庙香火鼎盛反而变成了忠实信徒实现自己私欲的手段。 十一年过去，很难说老人是否心中依旧信仰山神大人，还是已经将从未亲眼见过的神明当做成提供神力的工具。 “还有就是，我先前潜伏曾亲眼见过黄善在地下室仔细照顾青草的画面，他也知道老人的这个行为，但是目前来看对青草充满同情，并且提供了帮助。”李路说完坐下。 “我并不同意。” “老爷有何高见？” 杨戬瞅了一眼融入身份的李路，这人身上不太对。他增加了关于黄善的证据，“找了一些关于黄善母亲的证据。” “这你都能找到？”黄天化没控制住惊叹出声，他记得那线索在床顶里侧方向的天花板上的夹缝里，他看到剧本的时候就吐槽这条线肯定出不来。 现在很怀疑二哥是不是偷偷携了哮天在身上，每次搜证就祭出来作弊。 “黄善之母死于山神老人，即其父手中。”杨戬语出惊人，他像是没发现众人或惊讶或佩服的神情，皱眉道：“证据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被害，这个证据，是最紧要的。” “我母亲她很善良，她没有任何错。”黄天化恍然忆起遥远的数千年时光，但那早已过去，他轻缓地呼吸一个来回，叙述黄善幼时的故事。 “我从无名无姓之人的腹中诞生，被赐予了一个名字。” 黄善之名是母亲取的，而他母亲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在刚有记忆时他只记得母亲被颓废年老的老人粗暴对待，可老人却待他极好。 长久依赖，他在偏爱和父权压迫中成长，甚至得知了母亲被父亲杀害的真相，并知道母亲是父亲欺骗委身于他的可怜流民，这几日每每见到老人心里十分挣扎。 “我母亲有何罪！？”他眼眶微红，下眼眶含了泪。 杨戬沉默一会儿，母亲这个存在对很多人来说都不可玩笑对待。这是他最开始就找到的证据，只是不能公布，因此整晚对山神老人的态度明显厌恶非常。 “另外，能力一事，我想黄萍也有话要说。” “你找到了？”黄琴铮还没有从老人不仅是个脾气不好的老人还是个渣男杀人犯的情节里出来，就再次被杨戬的搜索能力折服。 “这是你放在窗外用白色棉线悬挂的黄符。” 窗外也找啊……由于是搭建的景，黄萍的房间处于最里，窗子不能完全打开，会被刷黑的墙阻碍。她去查看过，打开窗看到黑墙让人很不舒服，只想立刻关上而不是去探头查看是否有线索。 “这黄符怎么了？” “黄符是不是算卦先生给你的。” 杨戬见她点头，就说：“黄符撕开有清晰的使用说明，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那黄符是算卦先生白送的，说黄萍是有缘有能力之人，赠与她希望能够有所帮助。 “山上风雪，是黄姑娘的能力所致。” 黄琴铮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这么一说跟别人一块发出恍然的声音，拍桌子说：“我还以为跟山神大人许愿让我留在这里灵验了，原来是我自己召的雪！” 杨戬：“……” “所以黄善的杀人动机是杀母之仇，青草的是受折磨利用，黄萍的是要留下就必须破除老人这个阻碍。”李路总结。 “我还有证据！”刘沉香再次踊跃举手，纪永贞一眼就看出他又要大义灭亲。 “李仆是之前上过山，并且发现地下室存在的人，你把这些告诉了杨二对不对。” 李路迟疑地看了杨戬一眼，点头说是。 “他也来过地下室，和你发现了一样的事。并且他不是真的为什么风水祠堂来，他就是故意要拆山神庙。” 沉香斩钉截铁地说：“杨二是为他妹妹报仇来的。” 妹妹？纪永贞疑惑，看着沉浸其中的沉香问：“他妹妹也被老人杀了？” “他妹妹是你！” 第16章 是鬼是妖 豁。 黄天化和黄琴铮莫名对视，相互懂了对方眼中传达出瞧热闹的意味。 “杨二在外经商已获成功，为什么忽然回偏远家乡，并且听算卦先生一句话就要来拆百里百姓都信奉的山神庙。他房间的衣物中有半块玉，另外块玉我在地下室见到了，上面边缘碎裂，有血迹染进去，一看就属于青草对不对？” “啊……对。”纪永贞承认，她从考试中解脱的脑子一直没得到充分休息，此时嗡嗡的，刚刚差点被刘沉香这小子吓到。 “这是父母给我和我妹妹的一块玉，一分为二。”杨戬看着纪永贞，眼中含有怜惜和心疼，“年幼时我们兄妹与父母失散，我自顾不暇也未曾想抛弃你，但我只是去寻找食物的功夫你却走丢了，我遍寻不见，绝望中发誓日后定要出人头地，好能寻见你，给你这世上最好的生活。” 纪永贞对这段入不了戏，谢谢真君的精彩演出了。她侧过脸，眼里没有看进任何事物。 哇，有情人终成兄妹。黄天化偷偷给刘沉香使眼色，沉香满脸严肃，回之以食指交叉捂嘴禁言。 “不过我只是隐瞒来过地下室，我对地下室还没有李仆熟悉，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有多大嫌疑。” 刘沉香：“不对，你是最近才发现你妹妹在山神庙，并且这几日才知道你妹妹过得不好，所以可能冲动动手啊。” “你找到凶器了？为什么我要用这种手段，我可以用金钱驱使手下一步步破坏山神庙的名声，毁坏这座建筑，摧毁他的心血，从内到外折磨他，没必要因为一时冲动杀死凡人，这是基于我的恨意将会做的事。” 杨戬云淡风轻地反驳，他在说这些时没有一边思考措辞一边叙述，剧本上应该也不会写这么偏激的详细设想，就像是他作为这个角色理所当然会做出的报复一样。 “我反而觉得黄善的嫌疑很大。杀母之仇，不可不报。” 黄天化被火燎了衣摆似的，“咦？怎么会怀疑我。” “虽说杀母之仇不得不报，但那是我父亲，若是报了，在这世上我岂不是只有青草一位家人了。” 纪永贞为“黄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而动容似的，忽然转头看他，“你……” “青草当然是我的家人，我们一起生活十一年了，从小到大，我知道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有师兄这句话，‘青草’觉得很欣慰。”纪永贞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攥起，因晚睡微微发红的眼睛眯起。 冷不丁的，杨戬出声强调：“我才是兄长。” 纪永贞没接话，她刚知道这人是失散多年的兄长，但的确没什么感情，她怀疑的另有其人。“黄萍真的不知道自己利用了能力吗？” 黄琴铮连忙摇头，“真不知道，我知道昨天还是虔诚信山神大人的小老百姓呢，怎么会想到一个算卦的给我道符就能呼风唤雪。” “可按照目前的时间线，距离寅初时分发现老人死亡的最近时间，最后见过他的人也是你。” “是我，但没证据说我杀人吧，我和老人的分歧是留在庙里，和老人的关系远远不到你死我活。我唯一的目标只有活着，摆脱压迫、售卖我人生的混蛋家人，这点要做到只要老人一句话。” 杨戬加入追问：“可老人固执，不愿意说那句话你会怎样？” “我就算会怎样也不是今天吵完就要杀，我这么死脑筋吗？不会多问几次？我还喜欢黄善想要嫁给他呢，要是我出手杀他父亲，他肯定就不会原谅我了呀！”黄琴铮摊手表示无辜，她口才一向可以的，用在狡辩上也不弱。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知道地下室的存在，怎么去捅老人一刀呢？” 李路赞同她的说法，目前来看“刘木”妥妥是这个故事的过客，“李仆”是揭露地下室证据本身，“黄萍”是求生重于杀人的弱势角色。 “根据山神庙本身地下室构造，我觉得青草和黄善拥有主场优势，杀人嫌疑很大，至于杨二……”他看向杨戬，这帅哥长得不凶，但是说话做事总让人觉得被压一头，心里有点难受，“杨二知道妹妹多年的艰难处境，杀机不急但最重。” 杨戬从不喜欢被冤枉，扣上不属于他的罪责。他坚持道：“我没有必要今日就杀老人。” “理由。” 他温和道：“我还没有认回我妹妹，不会让自己成为亲手杀死养育她长大的人的凶手。” “……” 紧接着，杨戬仰头望向天花板的黄灯，字字清晰地说：“认回后可以立刻折磨他，即使在地府也能让他永不翻身。” 最后四字，不可谓不恨意深重。 昏黄的灯光再次闪动。 “有个问题，凶器呢？”刘沉香忽然问。 “在我这里。”纪永贞一开口发现气氛停滞了，她想了想，“不是，是我找到的证据，我一晚上哪里有时间去杀人。” “凶器是在偏殿树下的雪堆里找到的。”她看向黄天化，柔和地问：“这个雪堆是白天我们二人扫雪时堆成的，是不是你藏进去的？” 黄天化矢口否认：“雪堆里只要人不瞎，谁都能藏。” “但子时刚到时我见过你，我那时候刚结束殿内清扫，准备回房间然后去地下室。”她再次语出惊人，“你路过了那里，扔个东西不是轻而易举吗。” “可是他是帮你的好人欸。”李路被“青草”的灭情郎行为震惊，他知道“黄善”一直在帮助她们，对待其他人不像老人那样说的比唱的好听，即使玩家的气质正经里掺杂着不正经，但总体无疑是个正气十足的角色。 “他不是好人。”纪永贞再捶一把，拿出证据，“他放任老人对‘利用神力’，也就是将青草置于艰难处境中十一年的时间无动于衷，从这点看来，他甚至不如刚出现的‘兄长’。” “那你刚刚……” “刚刚我是‘青草’，现在我是清醒的青草，有问题吗？”纪永贞眉尾微动，眼里映入细碎的光，忽明忽暗。 杨戬蓦然轻哼，很是不耐。 他言辞古怪，问李路：“你把那半块玉带在身上了？” 被质问一般的凡人恍惚了一下，迷茫回复道：“没有啊，放回原位的。” 这是刘沉香默默举手，计谋得逞似的，“可是，老人大概是被毒杀的。” 第17章 真君生气 最后得出投票结果，纪永贞四票获得铁窗泪成就，找出真凶，破案成功。 这个结果让李路很满意，本以为会被她一番话把怀疑值都推到黄天化身上，结果黄琴铮其实找到了关键证据，只是她当时没有留意。 就是和山神老人争执时他手上的灰尘，那是从正在清扫主殿的纪永贞那里沾到的。 杨戬也知道这个线索，他是在再次去看尸体时注意到的这点，但以为是普通灰尘，就没在意。 真正指出线索的刘沉香，他最后复盘前时发现地下室的角落有小包致命毒药，沾到皮肤后两个时辰内毒发身亡。但是空了，黄包上有灰白色粉末痕迹。 他在私聊时因为纪永贞的习惯动作发现过类似灰尘，但谁家致命毒药会沾自己手上，就也没在意。 后来才发现这故事是玄幻故事，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说出后，杨戬和黄琴铮也讲出自己观察到的东西，因此矛头清晰指向纪永贞的角色“青草”。 “恭喜大家找对凶手啊，不过黄善应该有话要说。” “嗯？”黄琴铮心想找对凶手怎么还要其他角色再发言。 “因为我在‘青草’杀了老人以后，用了凶器再次杀死了他。”黄天化同样不敢置信，在沉香说出先于他动手时间线的下毒证据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凶手，被纪永贞攻击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暴露了。 “我本以为老人只是昏睡，寅初时分利用地下室出来后趁着夜色直接给他一刀，然后将凶器埋进雪堆里，并把带血的衣物塞进了庙里的募捐箱……” 募捐箱锁底有一枚血指印，可惜无人在意神庙。 李路震惊：“你不是好人呐！” 黄天化委婉一笑，辜负了他的信任真是抱歉，“不太是。” 主持人叙述道：“凶手作案前心知子时要在地下室接受‘神力’，因此选择子时前动手，变数是没想到气势汹汹的老人因为被杨二威胁山神庙会被拆除迁怒正在清扫的青草，青草趁机匆匆撒下沾之即中毒的毒药，自己手上就沾了。随后就是老人遇到黄萍，并被杨二目击。” 有两人投错，一人是纪永贞作为凶手故意投错给黄天化，一人是杨戬投给黄天化。 结果都出来了，搜证能力在线的杨戬还是不愿意相信结果：“为什么？从哪方面看，你都不像是会成为凶手的人。” 纪永贞撇嘴，不在意道：“我就是啊。” “这个故事其实有真实背景，是我以前出去旅游时听过的故事，我就自己改编成这个剧本杀了。” 还没人玩过，他这生意太差了。店长挠头反思，经过今天，他忽然想开觉得入不敷出，在这耗时间做什么，早该关店了。 对啊！早该关店了。 “老板，你该不会还带了当地的特产回来吧。”刘沉香饶有兴趣地问。 老板点头，“你怎么知……” 不好。敏锐如黄天化已料到事情会走向凡人不该看的地步，首先看向听到特产面露好奇的黄琴铮。没有犹豫，他桌下的手微动，一道霞光分出几路自桌下溜过去钻进她的耳中，蒙在她的眼、口、鼻。 “把玉交出来。”杨戬再次提到玉，头一偏看向李路。 李路这时一看，这男人额上分明有一只眼睛！ 纵目微睁，泄出几缕柔和金光。 “你说的玉就在那间地下室里……我没动！”他的声音里有明显被冤枉的恼怒，一开口竟不是问奇异的第三只眼睛是什么情况。 “嗡嗡嗡——” 纪永贞一顿，摸索起怀里，“不好意思，来电话了。”游戏结束她也不管什么人设了，拿出手机退出明显形势不对的房间，还顺手关上了门。 会发生什么与她无关，反正都会被处理好的。 “喂？师父。”她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原是正牌的师父打来了电话。 纪永贞是掌管战争兵法的九天娘娘座下弟子，如今太平盛世，九天玄女大隐隐于市，混迹在人间中过着日常生活，偶尔有与战事相关的遗留问题，便会挑拣着交给纪永贞去解决。 九天玄女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在一个有血气的地方。”沉稳清冷的女音中可窥见主人凛凛威仪。 她斟酌一番，回答：“是存放沾了血气物件的地方。”杨戬数次提到那个玉，肯定是有原因的，地下室是她的角色地盘，她没下去看过。 “难怪，你晚上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陪学姐来玩游戏。” 电话那头顿住，安静了好一会才沉下声道：“挺会挑地方。正好将其血气除去，至于东西，带不回来就毁了吧。” “师父为这等小事打电话来吗？”纪永贞不解。 “自然不是，我记得你期末考结束了，考得怎么样？” 纪永贞：“？”她似乎听见那头打了个哈欠。 “哈哈哈……”接着电话传来师尊大笑，作为长者她毫无反思，“不是故意戳你伤心回忆，逗逗你罢了。” 纪永贞面无表情，欲言又止道：“您……” “先歇息几日，然后来我这里吃顿饭，亲自下厨给你饯行。” “饯行？要做什么？” “去找李哪吒那小子，还五灵珠人情。” “……”纪永贞稍有沉默，并未说什么，略为难道：“好吧。” “怎么，你们是不是挺好的朋友吗？不想帮忙为师又不会强求你。” “不是……”她言语之间明显有困扰意味，“弟子是想问，做什么菜要劳您亲自下厨……实在过意不去，不行我去——” 电话被迅速挂了。 纪永贞抿起嘴，行。 当她带着被九天娘娘磋磨一顿的心打开门时，混乱的场面印入眼中，还有一具身体向她推了过来。 纪永贞看到熟悉的衣着身影下意识接进怀里，是黄琴铮，低头一看，五感被封了？肯定是黄天化干的。 屋内暖黄灯光闪烁不停，自李路身上出现的红光大盛，凡人满脸迷惘扶住头，从怀里掏出绽放红光的半块碎玉，神情更是无法接受，碎玉边缘侵染黑血的细碎锐利处因手掌攥紧将皮肤割破。 新鲜的红色将玉染红，红光翻滚更甚。 刘沉香正把场内第二个凡人，即本店店长抓住，询问：“老板，要是这次除邪物成功，有没有优惠？还可以带人来玩吗？ 店长……店长已经吓晕过去，沉香只好顺手捞起衣领艰难踮脚攥在手里立着，见纪永贞开门要将人欲也扔给她，被她眼神制止。 杨戬仍旧人模人样地坐在那儿，将人家逼出来却不做任何行动。 纪永贞怀疑这位老神仙在故意摸鱼，是不是听到门外自己和师父的谈话了。 “请炳灵公接好您自己家的人。”她把黄天化想让她亲自护着的学姐扔回去，黄天化不敢直接接下，太过冒犯，只好手轻一挥将人缓落在椅子，再让椅子用神力平稳快速地拖至自己身后，接着就抱臂站在原地，任纪永贞鄙视地看他，他也就抬抬下巴不动了。 “我奉了师命。”纪永贞不知对谁说，见李路被邪物迷惑，听见声音时迟缓地向她所在之处看来，眼中有浑浊红光。 她如在餐厅点菜般平淡道：“最后一遍，把玉交出来。” 被邪物附身的凡人似乎被这熟悉高高在上的孤傲语气刺激，他没有冲向纪永贞，而是就近伸出指爪向杨戬，选择袭击这个对他说过这句话的男人！ 杨戬面对已幻化出长甲利爪的李路依然未动，锋利指尖携风刺来，指尖停滞于眼前毫厘处，风中有清淡檀香，顺利无阻地扑面而来。 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被裹在了之前灌江口的自家庙宇一般，亲切又熟悉。 然而这里不是灌口，距离他的世界更是有一千多年的时间。 这儿只有女仙睁着凶戾冷淡的黑眸，瞬间接近将李路伸过来袭击神君的手臂阻拦，卷来的风带着她的气息无害地穿过神君鼻息。 “咔、咔咔！” 接连骨头碎裂的清晰响声，令杨戬眉间陡然拢起。 纪永贞神色未变，不仅将李路伸出来的手臂折断，在骨头碎裂和凡人意味不明的痛嗬声中将他另一只护着红玉的手也生生折断掰转反方向到站在他身后的自己这里。 随着手臂骨头寸寸断裂，红玉不得不脱手落地。 纪永贞向前轻轻吹了口气，将红玉裹在自己的气息里，归到自己身边。然后凡人就被她果断扔在地上。她满意地环视一周，嘴角扬起，薄唇更显锐利，动动嗓子道：“这不就解决了。” “这半块玉我得暂时保存，过几日送到师父那里看怎么处理。”她在闪烁灯光下用手指直接触碰，举起红玉打量这半块残损的玉。玉质纯净漂亮，但不柔和，放大至眼前的红色如洪流滚滚，气势磅礴地在玉中的空间里涌动坠落。 手指忽然产生灼烫的感觉，那股烫意似乎要自皮肤延伸到更深处，玉中邪祟的挣扎让纪永贞顿觉无语，表情恢复冷淡。 她正要说什么，杨戬忽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将红玉取了过去。 二郎真君墨发高束，青衣飘然，却眉峰高蹙，温润声音沉郁，不再保持胸有成竹的从容。 杨戬声色俱厉，呵斥道：“此物可摄人心，故意碰它做什么！” 纪永贞终于等到他不再试探自己是否会出手帮他，抬手抚向石头耳坠，浓黑长睫微微颤动，清澈眼眸将出现的红血丝衬得扎眼。 “真君，莫非是不满我伤人？” 第18章 冰心诀 被纪永贞裹过一口气的血玉从杨戬手中挣出，再次飞回她的身边悬在空中。 “真君不用担心李路，他不会因此有事。”话音落下，纪永贞另一只手向上运起掌心对着那只石头耳坠时翻转，再由掌心面向地上伤重凡人时像是从石头中抽出什么，那力量也泛着红而不凶恶，如夕阳薄暮之光缓落在垂死凡人身上，却能赋予生机。 她垂目看向李路，口中轻念有词：“……尘垢不沾，俗相不染……心无罣碍，意无所执……”＊ 首句一出，杨戬便意识到她在诵冰心诀，她身旁残玉翻涌红光霎时减弱，不住颤动试图逃离却无法。 违和感太强了，纪永贞下手果断狠绝，对凡人有很多种办法，却偏偏要选最不顾忌的手段解决此事，而她有又能在亲手沾了血气后发挥冰心诀功效平静凡人心智、削弱红玉邪气。 这就好像……她在动手攻击凡人时心中想的是：“我是真想要伤你但我是在做好事”这样岿然不动的心境，实在太过奇怪。 女仙冷目低垂，神情肃穆，明明二人间隔着杨戬不自觉上前一步，正欲伸出手时却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伸手后能做什么，只觉精神愈发雀跃欢喜。 吟诵中，他元神中残留战场血气几日仅减弱百分之一二，这时却迅速变得稀薄。 黄天化也发现了，他出声提醒：“二哥，元神！” “……一心不赘物，古今自逍遥。”诵毕，纪永贞倏然睁眼，她眼中疲惫削减，高扬手臂挥向李路，腕子略有偏转手掌一翻将人隔空控制起坠进椅子里坐睡着，两臂无力耷拉在扶手上。 “真君，人已无碍了。” 杨戬发现她语气与之前不一样，但他高兴于纪永贞的确是有澄澈心境的仙人，急忙坦诚：“我并不是怀疑你会无故伤人，方法的确目前不能理解，但你要这么做就是有自己的道理，劳累除妖的是你，我自然不会因此有什么苛责之言。” “杨戬真正担心的是你不慎被邪物蛊惑。” 纪永贞下巴一缩，快速眨巴眼睛，似乎很不习惯，她“哦”了一声，“真君不用担心，我是块石头，肯定不会被侵蚀心智。”她坦诚自己的元神本形，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落在对话的真君身上。 石人石心，哪有神通广大的邪物能让石头痛苦挣扎。 悬空的红玉落在二人之间，红光微弱但依旧倔强闪动。 纪永贞伸手再次去拿，这次入手却不是想要侵人心智，而是展现出了一些东西给擒住它的女仙去看。 仙子一愣，将不自觉攥紧在掌心里的玉摊开，她第一时间抬头望着杨戬，说道：“这玉是青草。” 这店的老板将故事想得太好，青草杀了虐待利用自己的山神老人，想竹马倾诉自己的情谊，被已成富商的兄长寻见，得以摆脱了过去痛苦黑暗的地下室，并将在亲友关爱中得到美好的人生。 但实际并不是。 青草的确在长久的折磨里心态偏激不平，但她对山神老人的恨意局限于将他熬死自己便可自由，没有为自身利益主动害人之心。 是她的竹马、老人的亲儿子，名为“善”的那个男人诱导所致，男人有意让她发现了自己正在为父亲杀死母亲的残酷事实而痛苦，并将亲手购置的毒药留在了地下室让青草拿到。 为了惩治杀妻恶人，为了心上人，亦为了将来二人共同的解脱，青草动手了。 男人通过地下室潜入老人房间亲眼看到父亲的尸首后，拿出从山下铁铺里买的粗糙短刀，转身回到地下室，走向主殿之下，将正在接受神力而痛苦的青草，亲手杀死。 青草死前，都以为是他提前来照顾自己，直至手中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半块玉染上心口热血。 趁着夜色，男人坦诚示弱，引诱难以逃离家人、如浮萍般的孤苦姑娘与他一同私奔下山，做一对有情鸳鸯。 看似天地广阔任自由，实际是看出姑娘毫无依仗却有能力可利用。这样一来，不久之后，就会在全新的地方有第二座“山神庙”诞生，叫风神庙或者雨神庙也未尝不可。 不知不觉间，男人已走上了和他父亲一样的路，成了一样的人。 离开前，二人从姑娘房间走出，被来替病重母亲祈福却因风雪困在庙里的村民发现，慌张间，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村民，随后一块从小道冒雪逃下山了。 上山来的兄长和仆人第二天搜遍山神庙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活人，并在地下室发现了青草的尸体。兄长为再次失去妹妹痛哭不止，这是他遍寻十一年总算见到的唯一家人啊！ 异变突生，青草胸口红光渐起，尸体宛如活过来一般，吓得家仆管不得主子立即逃了出去。 兄长未能离开，他抱着妹妹不愿认清现实，被身怀神力、扭曲了心智已成邪祟的青草一掌穿透心脏杀死了。 另外半块玉落在布满划痕的砖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青草似有所觉。 她还在温热的怀抱里，只好艰难地去看掉在地上的是什么，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半块白玉，但被保存完好，白玉温润漂亮，一看就与自己的不一……不，大滩血迹迅速追上那白玉，将它染得通红。 现在，那块玉和自己的这块很像了。 青草感到怀抱变得冰冷，她昏昏沉沉，又觉得再没有这么清明过。 “山神大人，我想为自己许个愿望……我命如草芥，罪恶深重，自知不该贪求世间幸事，只有一点……” “让我哥，活过来吧。” “让他活过来吧……” 青草胸膛的血和她哥哥的血相融，再一同变得冰冷凝成深沉黑红痕迹。 “山神没有应，青草和他哥哥都死了，但青草的身体里还有神力，怨气又重，所以将魂魄寄在这半块玉里。”纪永贞平静地将故事说完，开始思索另一桩事。 杨戬略一盘算，道：“青草杀人了，那人还是有养育之恩的尊师长辈。”虽然老人是恶人，但山神应当会如此判定，因此不再愿意助她。 “我的天呐，‘我’这么坏。”黄天化倒吸一口气，话音刚落李路悠悠转醒。见状，他拍拍身后椅子，身后也转来女子嘤咛苏醒时，立即闪身到李沉香身旁与他一起坐在桌上，没什么正形。 “沉香，你把老板放哪里去了。”在纪永贞的思索时间里，杨戬先一步做出行动。 沉香指指门外，“在客厅。” 闻言，杨戬闪身离去。 “结束了还不走吗？等着老板也不会给咱们做早餐啊。”黄琴铮站起来问，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转转肩膀，怎么有种睡了一觉的感觉，“永贞，和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帅哥呢？” “学姐瞎说什么呢，这位黄天化先生显然与杨先生眉来眼去的次数更多。他去找老板结账了，说老板欠他人情，免费也说不定。”纪永贞边开玩笑便把玩手里半块玉，手感很不好，边缘细碎的裂痕刮过掌心皮肤都能划道红痕，但是颜色不错。 “续摊吗？你们都认识，我却不认识，太不公平了！”李路活力满满，感觉还能通个宵，看他们一群人聚在这里，社牛本性开始发作。 哈，认识再被人把胳膊腿折几截吗？刘沉香叹着气伸懒腰，顶一张高中生介于大学生的脸大言不惭说：“我年纪大了熬不动，有空再玩的时候记得微信群找我，换衣服去了。”他说的就是今天这趟车的群，也不算让李路感觉被冷待。 “同上，我要回去补觉了，真的，谁再让我出门，我就要杀人了。”纪永贞咬牙切齿的对象不是罪魁祸首黄琴铮，而是黄天化。 黄天化：我招谁惹谁了。 他和纪永贞落在后面出门，悄悄问：“放得下心刚来这里没几天的老人家独立跟现代人沟通吗？” 黄天化发现纪永贞的神情没有在她家时隐忍的纷杂情绪，她此时坦荡至极，好像提起的杨戬不是前任，而真就是刚认识没几天的神仙。 “不得不说杨戬从来都很厉害，他敏锐聪明，会比我们适应得快。不过我记得你们是不是以前给他送过衣服，这次他穿的显然不是你们以前给的风格，有空先反思一下是不是还不如来了几天的老古董吧。” 她甚至夸赞起杨戬来也是没什么心绪起伏的。若是此时在她眼前的是沉香肯定会讶异她短短时间前后说类似话的情绪有多大不同，黄天化虽然不知，但他也是见过永贞为这前任头痛苦恼的样子。 “你这石头……怎么回事。”他直觉眼前的变化绝对跟她送出的力量有关。 “惠人利己。”纪永贞勾起笑容，眼下青黑已经不再能影响她给人的印象，没有落寞疲惫，只有云淡风轻。 “你真是……”黄天化不敢置信地摇头，难怪前日沉香偷偷吐槽不想让杨戬再见纪永贞，说她若是发疯会扰人得很。如今远远不到被逼疯的地步，就已经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是不是石头生的灵物都这么大胆。 “你还是先关照自己吧。”纪永贞把简朴的木质发钗抽出，三千烦恼丝落在肩后，“原本真当你是冲着牛肉来的，结果这么快赶来我那学校附近，马上就暴露是来看小黄姐的。怎么，有我在还不放心吗？” 这话说的，黄天化一时间心情复杂，“原本觉得在太平人间有你在就是最大的危险，现在发现……” 他尽全力才能放下对长辈的敬爱，公正评价道：“姑姑她自己就是最大的危险。” 纪永贞：“恭喜你，认清现实。” 说罢，她用指甲尖轻敲看错了男人终成恶果的半块残玉，似乎也在对寄存在它中的魂魄说。 第19章 叫我杨戬 子时已过，杨戬站定在剧本杀店外，背对五彩绚烂的独特装饰，与纪永贞闲聊： “青草这个名字不好听。” 纪永贞本抬起的脚步落回原地，她先是表达歉意：“把神君拉来玩这么晚，抱歉。” 紧接着鞋跟扣在地上，在并不生硬的轻响下，她又说：“是，我也觉得不好听。” “她叫李瑞安，生于一场瑞雪之中，父母望她一生平安，因此得名。” 纪永贞负手而立，深绿色束腰长裙在夜风中扬起裙摆，一圈精致的刺绣像是摇曳的花，在月光下轻松惬意地绽放。 “真君如何得知？我不曾说过。” “叫我杨戬便好。”二郎真君从拿出一个小巧的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进掌心里凑近递给纪永贞看，“店长之所以无事，因为他身上带的是李家兄长的半块玉。” 去旅游的店长在爬谷山时遇到了一个被蛇咬了的女娃娃，他当即抛下相机三脚架，跑着把娃娃背下山送到了诊所里，好在娃娃平安无事。 后来他就被当地的村民送了这半块玉，说是自家孩子被救了性命，没什么能还的，就将家中一直保留的残玉送给他了，还说这玉有段听起来很传奇的故事。原本店长并不想占老人家便宜，他听了故事后觉得很有意思，就当做纪念品收下了。 离开前，他再次去爬了谷山，因缘巧合之下他捡到了一块与这半块玉款式相同，但颜色泛红、边缘损坏。他当时只想：“难不成还是批发的吗……” 于是就将捡到的半块带回来，做了剧本杀店的道具用。另半块因为是好心的老人家送的，纪念意义深重，他一直当件挂饰隔着布袋携带，藏进衣服里捂着。 “我方才问店长戴了这玉可觉得有不舒服的地方，他说：‘除了被朋友们念叨心大，没不舒服，今年体检身体还变好了。’” “那你就把人家的玉要来了？” “不是要的，他给的。”杨戬否认，他只是告诉老板这另外半块玉是位怨气极大的邪鬼，要是不让人家兄妹团聚，现在的状态就怕是后半辈子最好的时候了。 “真君你真是……” “叫我杨戬。” “……”二人相顾无言，这里处于离市中心快二十公里的路程，午夜过后街道中寂静得可怕。 其他人还没到门外，隔着门窗模模糊糊能听到室内传来几声笑语。 最终还是杨戬先出了声，没办法，他自觉是他有求于人。 “看来永贞是倔强的性格。”这句话简直多余，是个人都能看出纪永贞是个不好相处的脾气。 “真君说笑了，我是块石头，这一身骨肉都是硬石头，心自然也是石头做的，不会软和。” 纪永贞漫不经心说出这话，语气懒洋洋的，手习惯性抚过胸前的银链坠着的骨如意，指尖触及脖间凸出疤痕。 “那能否问一句，永贞仙子与我杨戬有何渊源？”杨戬终于向本人问出这个问题，想到每每提到永贞时沉香那如临大敌的脸，猜测往事应该不会轻松。 “我跟你没什么关系。”未能想到的是纪永贞毫无所谓地否定，她脸上没有对过去的回忆，没有对前任的留恋或遗憾或沉重。 她神色自信甚至可以说得上有几分自负，断言道：“我乃九彩神石，与天地同寿，有师尊九天娘娘庇护，得享百姓香火，因过去历代战争杀伐而神力充盈，我能到如今皆应拜谢天地祖师，和，我自己。” 最后纪永贞将英气的眉毛一挑，向杨戬处俯身凑近，“若是不叫真君名字，真君就不允李家兄妹团聚吗？” 话毕，她手中红玉先不满地亮起光，将女仙瘦削白皙的下颌照得通红。夜色下，肌肤也如同红玉一般了。 “不会，有劳永贞了。” “说笑了，小仙是奉师命。”纪永贞接过那块被血淹过却依旧温润细腻的白玉，夸道：“这老板体质还挺适合养玉，真好看。”然后分别把两块玉揣进两边衣带，谨慎地没有将它们放置在一处。 “永贞。”听到身后越来越大的动静，感觉到一行人要开门出来，杨戬抓住这一刻即将消失的独处时光，开口唤她，嗓音清越温润。 纪永贞也听到屋内的动静，掏出手机正准备看有没有车还能打，随口应他：“嗯，真君还有事？”冷不防目光瞥见杨戬的脸色时却警铃大作，她很熟悉杨戬的表情，这神仙要强人所难了！ “吾接下来的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 “什么？”纪永贞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摁灭手机抬头与他正经对视，眉间已微微合拢。 “吾欣赏你的脾性、品质、容貌、能力……”杨戬语气缓和，不要钱似的夸赞她，然后换成了贴近这个千年后世界里的语气，更明快、更雀跃，在坦然自若的轻笑声里，向心仪的姑娘表白： “我喜欢你。” 纪永贞唯一的反应是眼睛微微睁大，似乎脑中一时间听不懂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到二人身后几步颇具特色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她面上竟然有不满，疑惑问： “你是谁？” 一阵风起，撩起杨戬脑后扎束的发丝，他好脾气道：“灌江口杨戬。” 脑中仿佛惊雷响起，纪永贞哼笑出声，没表现出这名字让她的脑袋经历怎样惊涛骇浪。说实话这个态度并不友善也不够尊重眼前的表白者，但她不想考虑眼前男人是高高在上惯了的神君，笑着对他摆摆手，也是向杨戬身后出来的人们打招呼。 “算了吧。” 一句落地有声的明确回应散在夜风里。 卧室中，纪永贞坐在梳妆台前掏出那半块温润白玉，将它与另外半块红玉轻轻拼凑在一起。与此同时，仿佛听见了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喊，是李瑞安喊了一声：“哥”。 而另一道微弱声音似不愿让她久等，立刻藏起疲惫，紧接着她的呼唤轻轻应了声：“我在的。” 纪永贞听得分明，不禁想这声音跟杨戬挺像，听着就觉得温和成熟，让人值得信赖……反应过来不禁掩面，怎么夸起他来了。 杨戬本质和这位李家兄长不一样的，就像在他聪明通透，实力强大，有认定某事就能够将其判为事实的地位。 他是个温柔明理的□□者。 所以，纪永贞端坐身体，正视镜中的自己，昏暗灯光下，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也冷淡凶狠，她说：“不要用功法抽去烦恼以后就重蹈覆辙。” 可下一刻她表情一变，迟疑地维护他：“可他不是欺骗我的杨戬……他对我很真诚，甚至说了与自己陪伴数百年的真君都不曾说过的话。” 纪永贞偏过头，耳坠摇晃，衣带落下，长疤尽显。她抱起手臂，眼中已有缓和的意味，但坚持正色质问：“你在做什么美梦？” 再一眨眼，黑眸中细碎的光如晶石的切面莹亮。她恍然轻笑，对镜中自己道：“对，或许……我可以用他做个梦给自己。” 第20章 谈恋爱了 “剧本杀老板宣告关门大吉，但群不散，给我们当闲聊群了。”黄琴铮吃饭吃得飞快，她赶着回去复习，专业课还没考完。 被约出来一起吃午饭的纪永贞实际上没地方可去，她所谓的回家也就是回离校不到两公里的房子里躺平睡大觉。她听黄琴铮这么说，附和说：“那不挺好，你跟李路以前玩剧本杀也很合得来，需要人就拉他嘛。”很难说最后一句不带有私心。 “可是我想去的地方普通人不太合适吧。” 纪永贞奇了，“那你找我？不合适吧。” “你又不是普通人。”黄琴铮叉住一块咕噜肉，用于平常没区别的语气与她交谈。 纪永贞先是喝了口水，然后凑近些偏过头试探地问：“娘娘？” “咳咳咳……！” 见黄琴铮猝不及防咳嗽起来，她才收回上半身，满脸堆笑，“这么激动做什么？学姐说自己不是普通人，我还以为是天上的娘娘仙子下凡呢。” “宫斗剧看多了吧！谁是娘娘！讨厌死这个称号了。”黄琴铮脸颊都被咳红了，她拿起纪永贞给她倒的茶，狠狠灌了大半杯，然后坚决地说：“当然了，我肯定不是普通人。” 纪永贞继续吃饭，适时地接一句：“什么意思？” “普通人怎么会从小到大做同一个梦呢？”她回忆起梦里的场景，语气中带着惘然，还有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这样的对待的疑惑，“被人高高举起，摔至楼底……” 纪永贞夹菜的手一顿，然后很快恢复正常。 “一切都很模糊，像是隔着云，或者说隔着玻璃更形象些，总觉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白天里回忆心里并没有实感，可梦里实在是痛，瞬间的剧痛让我醒过来，醒过来那梦里的感觉就瞬间消失了。” 主动说起梦中惨状的黄琴铮甚至比她看起来还要轻松，“而且我能见到我那一滩烂泥似的尸首，就好像我被摔下去从地上又飞到天上然后渐渐飘远，所以我一回头，就是我自己在楼底的模样。” “小黄姐……”纪永贞放下筷子，问她：“梦里看得见被谁摔下楼吗？” 黄琴铮摇头，看起来脸上没有恨，“怪得很，要是现实谁敢碰我一下我就要打人的，但是我一回想那梦，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略微想后，说：“就像是雨落在我脸上。”她抽出纸巾，抹过嘴边油渍，然后耸肩补充：“或者就像是这样，就是这样而已。” “不困扰吗？” “当然困扰！谁喜欢天天在梦里被人扔啊。但是托这梦的福，从小到大，没有一次起床迟到过，当闹钟了。” “……乐观点挺好。” 纪永贞知道，现在眼前这人不觉得有任何感觉，是因为她是黄琴铮，而不是地后星黄娘娘，要是黄娘娘……但凡梦见一次这桩往事恐怕又想下凡躲个暂时的心里清静。 “学姐果然不是普通人，心理素质很好，佩服。”她没有用很严重的态度看待这件事，不希望黄琴铮反而因此重视起这个梦。 “我说了，你不也是吗？你能看见那些妖魔鬼怪什么的对吧。”黄琴铮双眼发亮，小小声与纪永贞分享秘密一般，兴奋至极。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黄家八卦之心太热烈了。纪永贞怕了她似的，故意凑过去小小声…… “学姐，建国后不能成精的，慎言。”结果她这么说了。 随后她就笑出声，让黄琴铮恼怒，“我不是开玩笑！我隐隐约约有感觉，而且我能看见的模糊存在，你却随手一拂就把它们拍散了。” “巧合吧……”纪永贞怎么不记得自己在她面前除过妖鬼邪魅之物。 “刚见时只是怀疑，去陵墓山就确认了。” “那不就还是刚见面时！”可怕的行动派……当初那样是因为墓山上的鬼魂太密，不替她挡一挡第二天肯定要生病的。 纪永贞是真的怕了她，难怪后来找自己去的几乎没有正常地方，合着是找自己是看免费除妖表演的。顿时，她委屈地问：“这顿你请吗？” “抠门，我请！请多少都行。”黄琴铮终于得当事人承认，总算在这个正常的世界明确找到格格不入的同伴，她豪爽地说“下次再请你出去玩！” “不敢、不敢。”纪永贞连忙拒绝，虽然不知道拒绝有没有用。 “对了，杨戬还住你那？” “嗯，昨天和沉香一起都……嗯？你今天约我就是想问这个？？”被坦白局蒙蔽双眼的她一时不妨就上了这人的当。 “哈哈哈顺口，顺口而已。”黄琴铮朝她眨眨眼，明艳漂亮的脸向人展露真心笑容时无法让人生气。 “你就这么叫他杨……杨戬，不会觉得奇怪吗？” 被她这么一问，黄琴铮笑话她求知的表情，“你怎么连人家名字都不敢叫，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不敢叫，是……不太喜欢这么叫了。”纪永贞心底没有太多情绪，就是单纯的不喜，现在刻在她那副石头骨架子上的估计是“二郎真君”这四个字。 数百年时间从真君变为杨戬，好不容易经过千年再掰回真君，再掰回来挺难习惯的。 当然，她肯定不会跟黄琴铮说，既然选择下界做凡人游戏人间就不要破坏人家的体验感，于是她撇撇嘴，嫌弃道： “这名字不好听。” “那叫我二郎也可以。” 纪永贞的身体僵住，糟了，果然不能背后说神仙坏话，一逮一个准。 “啊？”黄琴铮既有看热闹的快乐，又忍不住吐槽的心，“那你幸好不排行第四。” 说完后，纪永贞垂着眼皮看她，杨戬则投来虚心求教“这是什么梗”的目光，他把黄琴铮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自觉起身结账去。 “你们随意，我立刻滚回去复习。” 今天难得阳光不错，但阴雨连绵久了就算得了片刻日照空气里仍然潮湿。闷热的天气变成高湿度的炎热，纪永贞看似清爽无汗，心里却有些燥。 “真君去餐厅不吃饭？”就这么进来一趟，又出去了？ 大概放弃强求纪永贞改口了，杨戬没有再强调称呼的细节，“来找你的，不是为吃饭。一早不见你，以为是想避着我，想来与你聊聊，让你不必因为不自在而在自己家待不下去。” “不是不自在，更不是避开真君，炳灵公的姑姑、黄娘娘邀我吃饭我怎么敢不答应了，真君想必早已经看出娘娘是谁了。”接着，纪永贞笑说：“真君怎么总是在小仙吃了饭以后专程找我。” “大概是，时运不济吧。” 他语气深重，眼中也有难掩情绪。很明显，杨戬不止是在指在用餐上错过的事。 点她是吧。纪永贞笑容不减，“真君怎么这时又变得这么迂回，我那时说‘算了’，是认真的。” 一时间二人之间情感更为单纯简单的反而变成了永贞仙子，杨戬来到全新的世界几日便吃了一场他以往绝不曾预料的败仗，而赢家变得从容冷静，四平八稳地好像在冷湖之中因自己认错为妖而发怒是他个人的错觉。 那种明显的在意和过不去，消失了。 杨戬在今日穿着宽大长袍白裙的纪永贞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檀香气息，那是她享得香火熏染的味道，天下庙宇诸多，不是哪里的香火他都觉得是自家的熟悉感觉。 可纪永贞，他就觉得是熟悉的、亲近的，自己家的。 长袍裙的设计很是奇怪，但身材高挑瘦削的纪永贞穿着很好看，阳光拢在仙子身上削减七八分一直存在的冰冷疏离，背对杨戬走在前左侧时，后背蝴蝶骨形状清晰可见。 他曾想象过那个身体部位里刺出刀刃的锐利感也消弭不见，这让他清晰认识到一件事。 “但我现在对真君有了与先前不同的想法。我想，我会适应叫你杨戬。” 纪永贞转过身来，满脸欢喜，她眼睛里似乎总算盛满了明亮的日光，然后用那双眼睛看着杨戬，说出天神心中爱听的话。 杨戬视线无法抗拒地从她转身起就与她相视，在纪永贞漂亮的容貌和笑容里，他神智清明地确认了一件真相： 在她心中，杨戬不再特殊了。 第21章 表白和亲吻 “实话不瞒永贞，我刚刚好像产生了一种错觉。” 二人已经走到纪永贞家的小区门口，听杨戬这么说，纪永贞停下脚步，似乎要为他的一切疑问负责，将竭尽所能为他答疑解惑。 “什么错觉？” “就是……”杨戬亦停，神君高大的身材为纪永贞遮过令人烦躁的炎炎日光。侧过身来的纪永贞头顶是树叶未能遮挡严实的斑驳光影，而头顶之下则是一片舒适的阴凉。 杨戬抬手在纪永贞跟随的眼神里将宽厚的手落在她的头顶之上，并未触碰，手背上的几点光影恰好照在了他的指节薄茧。 “你是回应了我的心意吗？永贞。” “是，不是错觉。”纪永贞扬唇，毫无女子羞赧局促之意。不知是不是因为五官艳丽却冷漠的原因，原本该是有情人两厢情愿的欢喜，她眼中和笑意给人以势在必得的感觉。 “真君，我是真心喜欢你，无关你喜欢我的心思，我只是在与你表达相同的喜欢，甚至爱意。” 纪永贞的情话说者面不改色，听者却怔愣在原地，微微张嘴，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良久，杨戬喉头微动，他试探性地出声：“这和……”嗓音在炎热的天气里似乎被糊住一般，沙哑含糊，于是他吞了下去。 “换成我的名字，再说一遍。”放弃刚刚的以退为进，他开始强求了。 “杨戬，我喜欢你。”纪永贞很乐于满足他这个简单的小要求，道出姓名再次表白后她似乎喜欢极了这种感受，自顾自先笑起来，眉眼弯弯，拉下杨戬一直放在头顶的手滑过自己的发顶、脸侧，甚至将这只手带到下巴处轻轻磨蹭。 最后的目的地，是她的嘴巴。 她今天午饭后因为杨戬的突然出现都没能想起补妆，于是不用担心将口红沾染在神君的肌肤之上。她轻轻在杨戬的指尖吻过，竟然感受到修长手指的微颤，于是她不再欺负这几根无法思考的手指，稍微向前亲吻一下替自己忍受日光的手背，然后抬起头直视二郎真君。 “杨戬，你喜欢吗？” 杨戬，你喜欢吗。纪永贞的声音似乎传进了他脑中，又似乎化为了檀香气息涌入鼻间摄进他的魂里。 被吻过的手指蜷缩，可不管用。自商周时代，手中在征战中染过多少鲜血，都不及此时此刻滚烫，指尖能抵住掌心皮肉消解难耐，但手背的烫疯狂促使他做出什么。 可杨戬不敢过分，他怕沾染未消的血气将这位冷硬却鲜活的女仙裹住。 即使纪永贞已经算是高挑，但杨戬实在很高，只能低头回看。在相视中，他几乎无法抑制地想在间或有人来往的树荫小道做点什么。 “杨戬……”纪永贞丹唇轻启，踮起脚凑近他，伸出一只手拉拽男人身上黑色外衣的宽松衣袖，气息冰冷，如蛇一般缠在二人周身，轻若无声问他：“你在想什么，难道是反悔了吗？” …… 空气仿佛经历极短的停滞后，杨戬反手抓住她不断越界的手，如此细瘦的手腕，远不能让他的手环成一圈，他将人拽得更近些，不再掩饰身上气势。 见不得纪永贞一个人开心耍玩他，杨戬也轻笑出声，伴随未消解尽的血气，向来在纪永贞眼中正经温润的真君脸上似有邪意。 在女仙的审视中，杨戬得以将她的手收进自己掌中，同样发问：“我更想问你在想什么，也更该担心你会反悔。” “我不会反悔，也不要你的担心。”纪永贞做下承诺，然后做了之前想但无心去做的事。 她紧紧搂住了杨戬的脖子，随即一刻也不愿意停顿，唇贴过去热烈地吻他。 而两厢情愿的意义在于，在纪永贞凑得更近的同时，杨戬已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就是拥住这具将肌肤之下的刀刃紧密隐藏起来的躯壳，然后亲昵地触碰她柔软的心。于是顺理成章的，第一步是接纳她所施与的，并给她想要的一切。 尽管难尝一败的他在这个世界里，十二个时辰内输给一个人两次。 杨戬因胆怯而战败，这是个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天方夜谭。 但他确实在确认纪永贞情意的门槛前犹疑不决，并谨慎地再次选择了以退为进。 二郎神试图将某个明显重要的问题搁置，因为手中所搂握着的腰身、缠绵相接的唇齿，和纪永贞选择不再躲避的心意。 带小孙子出门逛超市的奶奶出门就瞧见两个漂亮的小年轻在路上互亲，抑制不住从嘴里秃噜出一段语速极快的家乡话：“小娃娃们，啷个热情嘞！” 同时不忘把吃糖糊了自己满下巴口水的小孙孙捂着眼睛挎到怀里拐弯回了自家单元楼道。暂避秀恩爱小年轻的风头，以防发现自己路过而害羞跑掉，万一破坏了他们好事多不好意思。 但坏情侣好事的人另有人在—— “舅舅！什么啊！” 自上方远远传来，刘沉香的声音像是百姓们即将献祭给二郎庙的一千只羊，而不是一位奋勇曾劈山救母的千年神仙。 纪永贞被杨戬捧着脸强硬地分开，她发现杨戬的脸颊有很容易察觉的薄红。很可惜的是，作为神仙，炎热的暑气无法成为变成这样的借口。 “杨戬，你害羞了——唔？” 她的嘴巴被捂住，制止住话音后很快被放开，在杨戬无奈地神情下，纪永贞听见神君感叹：“你的性子果然是如风如雷。” 捉摸不透的方向，难以预料的惊响。 纪永贞故意在他眼下抿起红润的嘴唇，挑眉道：“多谢真君赞誉。” 这时候，杨戬又不是很在意她叫自己真君了。果然，他这颗肉长的人心，还是如普通人一般，心思纷杂。 “永贞！永贞！永贞！”刘沉香刚刚那声是在纪永贞家喊出的，现在则是步步接近他们一边喊着纪永贞的名字，他双手抓着头发的模样看起来脑袋快爆炸了。 “完了，你外甥要找我算夺舅之仇了，请真君先回家暂避风头吧。” “无妨。”杨戬认为自家外甥对自己没有这么浓厚的亲情，交代一句便好。 “杨戬。”纪永贞抓住他的手晃悠两下，轻声软语从口中吐露：“现代人的思维你可能无法理解，你外甥还是个千年难长高的青少年，心理压力必须得重视，不然哪天或许得去泰山底下找他了。” 杨戬深深看她一眼，眉目虽不动，却默然行起步子走进楼里。 刘沉香与杨戬的身影交错而过，互相谁也没有看向谁，走至女仙身前停下，他眼中竟含着满眶的泪。 “你怎么又做这样的事……纪永贞！”他极小声的声音，近乎哀叹般喊出她的名字。 纪永贞执迷不悟似的，还点点头，“对，但只是亲了，还没做。” “呃？！”沉香满脸的悲愤像是被摁了暂停键，险些将自己噎死。再开口，他几乎崩溃，“不管亲了做了，你脑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这是对你有半分好处吗？！” “好处自然是有。” “能有什么好处！你还跟他谈感情？他将你扒皮取骨啊！” 盛在刘沉香眼里的那颗泪终于落下，满腔的同情与悲怜化为这滴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泪水，被纪永贞扬手握在手里。 她张开手掌，泪珠被神力裹住在纤细的指尖来回滚动。 沉香是个被自身意气驱使的赤诚少年，千年如一日，脾性始终率真平直，纪永贞很喜欢这个孩子，她始终将沉香与杨戬分开在两个阵营里对待。 “现在不同了，沉香，我将享受他的爱意。” 现在……是什么意思？刘沉香看见她冷淡的黑眸，霎时间炎热中一股凉意袭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担心谁。 “意思是，在他回去之前，你就忍耐忍耐我爱他的样子吧。” 纪永贞愉悦地笑看他，眼神丝毫未变，将那滴来自少年友人的泪水拂在胸前挂着的骨如意上。 第22章 你有病吧 “你有病吧。” 刘沉香决定独善其身，昨天还不想看见落寞的仙子，今天仙子就完成某种神秘的自我进化，思想进步到了他无法理解的境界。 不过他也看得出纪永贞这神仙虽然脑子有些许不正常，但也没不正常到与对过往一无所知的杨戬生死相许、共度余生。 纪永贞听到他这么骂自己很不乐意，伸出手指来回晃动，否定道：“非也。”她走近将手大咧咧搭在沉香背上，一边带着他往楼里走，一边用友好地语气说：“我现在病好了七八分。” 刘沉香一把把她甩开，“剩下两三分没好就让你这么发疯，不如赶紧去治治，还上什么学。”这个破学他上一千多年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上的。 “我这病不能治好的。”看样子纪永贞非要逗他，半真半假地笑，眯起眼睛，“治好了就真变成石头了，你不能来找我玩多孤单。” 沉香脚步停下，“这跟你昨夜伤李路有关，故意为之？” “对。”纪永贞爽快承认。 “怎么运转的，什么原理，让我学习一下。” “你这不是挺爱学习的。”纪永贞不忘损他，但神神秘秘将手放在嘴边，悄声说：“不——行——，隔墙有耳，这是天大的秘——密——！” 见她纪永贞眼中讳莫如深，刘沉香倒不会一定要得到答案，只是担心功法有异，出岔子就不好了。他别别扭扭地隔开这烦人的仙子，“随便你，爱说不说。” “个头不大，脾气不小。”纪永贞说他。 “你别戳我痛点！我相貌年轻又怨不得我。” “怨你舅舅不给你饭吃？” “也不怨我舅舅！”怎么越说越不正经。 “好沉香，别生气。以后姐姐有钱了给你投资几部剧给凡人看，从凡人幼崽抓起给他们灌输，就叫《刘沉香的中年生活》、《刘沉香的老年生活》、《刘沉香叛逆的一生》，这不就能长大了？”纪永贞哄孩子似的，“晚上吃什么你做主，我和你舅舅听你的。” 说罢，她为表歉意，又咬着牙挤出三个字：“我请客。”这三字的语气相比她前面滔滔不绝给沉香画饼，听起来尤为不舍。 这就代表杨戬了？沉香想掐自己人中拯救一下这辈分混乱但归来仍是底层的人生，他亦咬牙，恶狠狠说：“吃红汤火锅！” “可以。”纪永贞答应得干脆。 “再吃冷锅鱼！” “……行。” “再续摊麻辣小龙虾、芋儿鸡、麻辣兔头、红油肥肠、羊肉汤、香菇炖腊肉、甜皮鸭——” “刘沉香你不要太过分。”纪永贞令他噤声，脸上的杀意仿佛他再说一个字就要蹦把出来□□。 刘沉香不缺金银钱财，但从抠门女仙这里薅到羊毛和花自己钱的体验完全不同。他愉快地为晚上请客的人摁电梯门，“仙子，请。” “……”纪永贞将拳头攥紧在他面前晃晃，然后想到了什么，瞬间开心起来，“算了，任你们吃，我有办法搞钱。” “什么意思？” “师父让我过几日找哪吒，到时候去讹他的。三太子，有钱。”纪永贞竖起大拇指，对李哪吒的土豪怨种属性给予肯定。 “他……好像确实能讹出钱来了。”刘沉香觉得这事不是不可行，三太子的性子不在意钱财，本身信众也多，不愁香火钱财供奉，“那你又要回去？” “不去，此行南下寻他。” 纪永贞似乎对这次行程心里有数，沉香不插手别人家师门的事，只捡自己想知道的问：“我不跟着你走了，玩不了还心累。我舅舅他……” “他跟我走。”纪永贞毫不犹豫截断他的话，紧接着盯着沉香，重复强调道：“他自然要跟我走的。” 敢情现在不是你在李哪吒那儿嫌弃杨戬的时候了，刘沉香不想评价现在的发展，直说：“舅舅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又管不了，不还是看他自己。” 说完他脸色难看起来，“至于你的要求……他现在色迷心窍……估计会答应吧。” “再好不过。”纪永贞点头。 沉香抓狂，“好什么啊！”当个正常的孤寡神仙好难啊！ “豁！” 什么动静！刘沉香和纪永贞都警惕一瞬，随即电梯门开，一户高级密码锁门上贴的两张门神图映入眼帘。 其中右边那张身着黑色战甲、探出一掌的门神无声无息，仅能看出表面画中白面英俊的闲适模样。而另一幅画里有面容威严、姿态神武的元神忽隐忽现，身后有隐约几捋彩光，是门神神荼，也是目可观千里的高明。 纪永贞状似路过，缓下脚步，以防被邻居当成了不怀好意的偷窥狂。她一看只有高明，心中庆幸是这位目明的在，而不是耳聪的高觉，不然说的什么话都不成秘密。 “沉香怎么和你姐姐抢舅舅，还是快回家读书去吧。” 刘沉香：“？”一句话，踩光他的雷点，还有谁？ “许久不见永贞仙子，黑眼圈这样重，与杨真君重逢还是要注意身体。” 纪永贞：“？”这就是她逗小孩儿的报应吗？ 她叹口气，感叹：“将军你是不是好久没见过恶鬼了。” “不太久，就小几十年吧。”高明看起来无聊至极，图画威严不减，元神瘫在门上张大嘴哈欠不止。 “那你得谨慎下回我出门成了恶鬼要与你打架。” “哈哈哈下回就轮到我休假了，隔壁这家伙就得回来接班儿。” 纪永贞表示理解这门神嘴里吐不出好话，原来是社畜不在工作中爆发就在工作中变态，“那你继续，这小区随便逛，不用客气。” 几步路很快，她和沉香走到自家门前，干干净净的门多好，还好没招个说话没个把门的门神进来，关上门转身就见杨戬端坐在沙发前闭眼休憩的平和神情。 “你看他，好像庙里的神像。”纪永贞声音放得很轻，将脚下的中跟白皮鞋踢在门后，手一挥让它们落得整齐，并在鞋架最底层。 她的脚踩在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不愿意惊扰神君半分。 这让本来准备直接踏进来的刘沉香很是尴尬，永贞这样顾及杨戬，显得他的亲情很塑料。 “舅舅他本来就有神像。”他从喉咙里挤出点气声回应，然后又反应过来大可不必随着纪永贞以对凡人的态度对待杨戬。 说完后他想到昨夜那句话——『我的世界里是香火、砖瓦、与他极相似的神像，和他。』 永贞说的，何尝不是曾经的她自己。刘沉香吸吸鼻子，嗅到满屋子相似的香火味，他想：算了，反正无论发展成什么样，等该在这里的舅舅回来，一切会被解决的。 或者，更惨烈的结局是纪永贞自己解决。 不管沉香在那厢替纪永贞和杨戬担忧，仙子本人倒是饶有兴趣地倚在沙发的最边缘，看着杨戬俊雅立体的侧脸。 她这房子有三个房间。一间做她自己的主卧，两间客房。沉香假期闲时来玩会住几天，还有就是李哪吒他们共同帮忙完成师门工作的老神仙们委屈住几晚。 其实来往的客人并不多，她自己物欲不高，除了喜欢添置衣物，其他家具用品一应从简，才会被李哪吒嫌弃家徒四壁。 “真君昨天在客房睡得不好吗？”纪永贞知道自己无需这样谨慎小心，反正无用，杨戬在她和沉香出电梯门肯定就听见了。 但这是恋爱中的人该做的，不是吗？ 不过她问出这个问题不是要杨戬回答，见他纵目在皮肉下转动，双目黑睫也微微颤动，似是要醒。纪永贞贴过去，靠在他肩膀上接着说： “不如和我一起睡主卧吧。” 三目同开，金光泄了满屋，仙人力量如海浪自神君周身向外翻滚，四壁白墙被染上澄澈灵光。 浅金掠过，纪永贞的身上无端浮起一层白银鳞光，与屋中仙力波纹交相辉映。 第23章 厨房受难 “你来时肯定没有想到，沉香会丢下你就跑。”纪永贞拿上一把新鲜芹菜，不满地嘀咕：“还在吃了我好几顿饭之后才肯走。” 二人在超市里的生鲜区买菜，杨戬推着购物车缓步跟在她身后，注视她挑拣菜肉的身影，听纪永贞这么说不禁郁闷，“相反，我惊讶于沉香忍耐这么久。” “嗯？”纪永贞对他的话表示疑惑，同时手中一边一盒鲜羊肉，在杨戬选择了右手边明显更大份的那盒后就将另一盒放回冷藏保鲜区。 “当我提出要来找你时，他的表情……非常有趣。”杨戬回忆起前日的沉香，含笑问：“我当时第一时间怀疑了我眼前究竟是不是沉香。” 纪永贞乐了，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落回杨戬的身侧，眼中明亮清澈，全心注视着他，好奇道：“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验证怀疑，得出的答案的确是刘沉香。”杨戬的答案很有他的风格，让女仙脸上笑容扩大。 “舅舅不认沉香，孩子会生气的。” “他确实生气了，生气又诧异，反应很是有意思，但他什么事都没告诉我。”杨戬发现一颗橙子都被精细包装到一个盒子里，鱼肉会被片成一小块分装售卖，食物之上被红与白夹杂的光照出不符合本相的粉嫩新鲜…… 他想千余年过去，倔强坚韧如沉香，即使个头模样不怎么变，性格或许会有所变化。 “沉香后来过得很苦吗？” 纪永贞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也不知道。“应该不会苦，没有人会去惹他生气的，十六岁就敢跟二郎神叫板，谁不知道他不好惹。” “应该？你不是认识他许久了吗？” 她懒洋洋往杨戬身边靠，手臂要紧紧贴着杨戬的腰侧才觉心满意足，闻言只说：“是啊，只是我哪里能对沉香的千载生活一清二楚。” 大庭广众……杨戬低头看一眼纪永贞靠过来的头，没骨头似的身子倚在他身侧跟着他亦步亦趋前行，什么都没有说减小了步子让她的姿势不那么别扭。 随口问一般，他说：“你认识他有认识我久吗？” “没有，就像没有母亲哪来的儿子一样的概念。”纪永贞如实相告，随后又说：“但对于你——” 她让手臂钻进杨戬的臂弯，抱着他说：“对于眼前的你来说，我和真君没有认识多久，却已经有很不一样的情感了，人心真是神奇，是不是？” “是。”二人之中真正长着人心的杨二郎点头，起码他对此句话非常认同。 纪永贞听到他这么回答露出满意的神情，凶戾不再，笑意柔和，连灰扑扑的石头耳坠都隐隐散着莹然白光。冷白的肌肤在此刻浮起淡淡粉色，倒使长至锁骨的泛白疤痕更加明显。 杨戬眼神在她脖间流连，想开口，向来能言善辩的真君最终却什么也未能说出，张开的口化为一声悄无声息的叹，微微用力挣开，解脱了自己被“挟持”的手臂。 然后顺理成章地，用手指去寻那即将离开的手腕。杨戬没有低头，指腹顺着细瘦腕骨的一路摸索到仙子的掌心，触摸过杂乱不齐的掌心纹路，找到指缝将手指插进去紧紧牵住。 “杨戬？” “我想我会融入这里的。”真君如是说，随即他强调：“但第一步不能是昨晚那样。”昨天纪永贞的邀请实在出人意料，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超过了杨戬对这个世界浅浅几日的认知。 所以他做出了该做的选择，他还需要时间思考一些问题，关于纪永贞，关于这千年时光。 “不都拒绝我了……”纪永贞抱怨，昨天慌乱惊诧的杨戬是她见过最有趣同时也是最无趣的模样。 “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应当把握才是，比如惊喜地接受我的情意。” “下次我会的。”杨戬紧了紧攥着她的手，希望她信赖自己。 “那就今晚吧。” “……”二人之间瞬时无言。 还是纪永贞凑上前亲了他下颌一口，“开玩笑的，我们今晚要去师父家里做客，她请我们吃家常菜。”最后三字她咬牙强调。 “那我们现在买这些做什么？”现已经下午了，难不成还要带回家去留着明天吃吗？ 对此纪永贞神色深沉，杨戬从她脸上发现几分如临大敌的意味，“九天娘娘虽然雷厉风行，发威时雷霆万钧、气压山河，但现如今的这片土地不会发生这等祸事了。” 纪永贞摇头，“问题不是这个。”她看杨戬还是不解，想到那时候的九天玄女还在四处打仗，想必没有洗手作羹汤的机会。 “你将拥有品尝九天玄阳元女圣母大帝玄牝氏亲手做的绝品菜色。” 她说得庄重，杨戬直觉这是纪永贞近几日最真心实意的话，绝无虚假。 “另外，师尊娘娘的邻居是老君，部分厨艺取自于老君炼制丹药法器的妙法。” “？” 短短一句，让杨戬清晰认识到今晚家常菜的严重性，现在挑选的蔬菜鲜肉或许就是晚上果腹的关键。 纪永贞去找停车位，告知了杨戬门牌号后让他先拿着送给九天玄女的礼物上楼。 “顺便给师父一个惊喜。” 杨戬认为她是想要做最后无用的逃避，倒不戳穿，随她去了。 按照记忆中永贞所说的地址，他停留在大敞的门前，活了这么久头回有这么明显的踌躇。 杨戬敲敲木质门发出响声，试图提醒那道一扇落地窗内与浓烟和火光共存的模糊身影，有人前来拜访。想到纪永贞说老君也在这里住，怕不是自己找错地方。 于是出声问道：“请问，这里是兜率宫吗？” 老君所在，就是兜率宫，应该没问题。虽然这么说服自己，但杨戬问出后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像有点呆。 “不是，这里是玄女庙。” 落地窗门被推开，里面油烟气争先恐后涌出来，一位穿着宽松棉麻袍的中年女性从里走出，虽然面容有岁月痕迹，但美貌不减，眼中含笑，神采飞扬。 让杨戬一眼认出这是九天娘娘本尊，又不知如何反应。 毕竟她正挥舞着焦黑的锅铲驱散油烟味，这么认真，不好打扰吧…… 他正抱着似笑非笑的神态等待娘娘处理好自己的“事”时，就见九天玄女把锅铲一扔，它只能独自回到充斥浓烟的那片苦海。 玄女抬起刻意修饰出纹路的眉眼，叫人发现纪永贞清透明亮的黑眸与这师父如出一辙，只是她眼里不会时不时有锐利敌意，深谙军事韬略、法术神通、五行术数的天尊娘娘看待杨戬的眼神像是膝下未成长的孩子，由内到外的洞悉一切。 “兜率宫在隔壁。” 杨戬意识到她仍然在跟自己开玩笑。 同样的语气，玄女又说：“杨戬，你不该出灌江口。” 第24章 试探 杨戬脸色沉重，欲要辩驳，“我不是——” “你是。” 九天玄女精通术数，怎么会认不出这个杨戬是谁，归根究底都是杨戬。 不过就是因缘倒错，难说是福是祸。 “我弟子见你，是不是一副生气的脸。” 杨戬不解玄女为什么有此问，但还是压制心中躁动如实答：“是”。何止生气，心境、神貌、气息皆杂乱，他才一眼以为是妖。 “那估计是心理建设没做好就去了。”玄女摇头，说了这么一句后，话题跳跃道：“今日你和一同永贞来，你们感情似乎不错？” 语气中颇有意外，这种发展竟然是她也不曾预料到的。杨戬为在九天玄女这里得到的蛛丝马迹而忽感焦躁，又因为心中产生感情束手束脚，灵光的脑筋一时间转不动了。 “师父，做了什么好菜？” 纪永贞扔起又抓住手里的钥匙站定在大开的门前，笑吟吟打破二人短暂的寂静，从她脸上看不出在楼下的逃避行为。 杨戬没想到玄女会出声重复问她：“在问二郎真君为何和你一同前来，你们感情如此好，令为师惊讶。”过于直接坦率。 长辈关爱威严的目光压在纪永贞肩膀上，她耸耸肩，表示：“他前天说喜欢我，我昨天说喜欢他，两厢情愿，互通情谊。今天有您亲自下厨，自然要带来见过师父。” “杨戬作为小辈，自然要来拜访。”杨戬自觉不该让纪永贞一人面对问题，但明显他和师徒俩之间的信息差太大，他只能以此话回复。 “那还好买菜买得多！”玄女爽朗一笑，转身又要进厨房，“在这等着，永贞将桌子收拾收拾，等着吃饭吧。” “我去帮师父。”纪永贞积极踊跃，回头正好抓住杨戬正扬起要挽留自己的手，嘱咐：“真君自便，最好把桌子收拾好，师父没不让人碰东西的毛病，都是自家神仙，不要拘束。”她眨眨眼，让杨戬放松些。 杨戬皱起眉，还要说什么，忽然身边飞来一块毛巾，明显是纪永贞的强行分配。他吸了口气，用眼神警告一番她后已经认命要动手，纪永贞复又转身。 她没落回身侧的手抬起纠缠住他，靠在他身边悄悄传音：“不委屈真君收拾，给师父做做样子，这顿饭肯定吃不成的。” 纪永贞信誓旦旦地说完，便被杨戬抬手扶住脖颈，用大拇指抵着侧颌使她抬头。纪永贞以为这位心高气傲的神仙被自己折腾了两天忍不下火气终要发作，就听他说道： “吃不成我们敬谢娘娘后就回去偷偷做饭。” 同时侧颈的手指微微摩挲，只稍微动了那么一下，触及到疤痕边缘时手便落回身侧。 真君又问：“如何？” “好。”仙子匆匆答应，主动挣开纠缠的手蛇一般灵巧地溜进了烟雾缭绕的厨房。 “……”独留在原地的杨戬抓住那块毛巾布，又见餐桌上堆着散乱杂物，神色不动，像模像样地躬身收拾起来，脾气好极了。 “师父，这个杨戬好无趣啊。”纪永贞在品相不佳的饭菜翻炒声中轻声倾诉，这声音太小，沉浸在实践中领悟高深厨艺的玄女险些没听见。 她的眼神不在忙碌的师父身上，穿过油烟落在擦拭餐桌的杨戬身上，他很擅长学习和适应，也很习惯做普通百姓会做的打扫工作，似乎真的好脾气又没架子。 在湖边误以为是久别重逢时，她看到俊秀挺拔的神君潇洒肆意地在雨幕下饮酒游湖，觉得他距离自己已经远得如从未相识过一般。 那时候……心里好像很不是滋味。纪永贞将手放在胸前，现在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松了口气觉得这是好事，又觉得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很是麻烦，比如现在她就已经开始因这种空落而怅然。 玄女也未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弟子，只说：“你口中说喜欢他，却又怨他无趣。这是什么道理？这位杨二郎脾性我看好得很。”究竟怎样娘娘心里很清楚，说嘛还是对弟子这么说。 “他试探我。”纪永贞挑眉回过神，思绪拽回现实中，薄薄唇角再次露出锋利的笑意，双凤眼垂了一半，黑眸冷淡无神，“他想知道沉香为什么对他的态度怪异，想知道沉香和我的过去，想知道我和杨戬的过去。可他不选择直接问，迂回的程度……就算我装作听不出不回答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真是搞不懂，这个杨戬明明更该是直来直往、不留情面的人。” 九天玄女捞起因翻炒的动作而落下的宽松袖子，将锅里的菜倒进锅边准备好的白瓷圆盘里，将锅往灶上大咧咧一放，发出的动静恍若无声，端起盘子才得出空扫一眼自己的法器兼弟子，问她： “有没有可能，是他喜欢你、珍视你，才变得这样迂回？这样就算你不作回答他心中也有理由。” 说罢，她推开厨房落地窗，纪永贞进来时在故作无意动作里施下的隔音结界也随之解开。 “娘娘，您……”杨戬见玄女端着一个盘子走出来，见到盘中菜色时差点要把想说的话抛在脑后带着永贞就走。他甚至在想纪永贞或许不装了，趁着今天九天玄女亲自下厨的机会，把他带过来借其师父厨艺之刀杀人泄愤。 但发现玄女作疑问的神情，要听他后续，他只好继续说：“这只……蜥蜴干怎么处理？”看起来还是有点年头的，就将这东西摆在餐桌上？杨戬再次被新时代神仙的生活刷新了世界观。 “给我给我！我来处理。”纪永贞紧随师父身后走出来。 在杨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何想要时，就见她虚空用手一裹那大块的蜥蜴干，张开了嘴巴—— 张开了嘴巴？？ 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九天玄女先看不下去了，把那盘东西稳稳放在已被收拾妥当的餐桌上，立即从弟子嘴下夺食。 她手里掂量掂量蜥蜴干，走到厨房门口的角落，拎起一只印着阴阳鱼形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把芹菜，再把蜥蜴干扔了进去。 忽然想起来弟子给的那两块玉，半红半白，玄女把它们用一根金线捆住，红玉所附神力顺着金线缓缓裹住白玉，然后也被都扔进袋子里。 布袋进出物品大小形状不变，很明显是法器，也很明显被当成了买菜包。 回身到桌前时，向杨戬解释：“给弟子准备的小零食，见笑了。”然后又厉声教训纪永贞：“饭前不要吃零食！” 纪永贞和杨戬在无言中对视，女仙是被没收了吃的，无奈扬起空空如也的手，杨戬……杨戬深感震撼。 天幕拉下，星月暗淡无光，风追来赠予一丝凉意，使近乎灼热的皮肤得有几分舒爽。纪永贞眼眶通红，眸中含泪，她将手握拳头抵在嘴边，似乎不想发出声音，但任凭她攥紧的拳头，指尖掐入掌心也忍不住即将从口中逸出的轻声。 “……呕！” “玄女看了你的样子要伤心的。”杨戬帮她拍拍后背，又怕把人拍得更想吐了，便停手把准备好的水递给她。 “你为什么受得了这种气味和味道？”纪永贞看到杨戬从头至尾淡定从容的脸，心里不平，她忍了一个小时。从菜上齐开始吃饭，到自觉吃下一切太过艰难而挂不住笑容聊天起身辞行的整个过程，她仿佛受地狱酷刑，结果眼前的这神仙还有空余和师父交流厨艺改进办法。 “在你和师父聊芹菜该斜刀切还是正刀切的时候，我已经被毒死又复活两回了。”她用夸张又没那么夸张的语气抱怨，靠到杨戬宽厚的胸膛前忽然软下身子。 “小心。”杨戬果然接住她，一个软和无骨似的仙子无法只接着，于是真君含笑将人抱在怀里，“九天娘娘再里加了很多药方，我较为熟悉。”没有说的是，这些珍稀药材灵宝凡人肯定吃不得，肯定是玄女为纪永贞特意做的，只是融合了一些过于先进的理念…… 他一手就能将人紧紧拢在怀里，能腾出空手喜爱地抚过纪永贞的发丝，“娘娘的深意你若是不懂，不会次次来吃了。” “那下次想吃蜥蜴干，你这么能言善辩，说服师父给我吃呗。”纪永贞对杨戬提出无理的要求。 “好，我会试试。”杨戬仰头应下，尽量让自己笑话的表情不那么明显。 “回家！”纪永贞撸起袖子，鼓起脸颊，赌气报复今天这顿晚饭，她恨恨宣告：“吃宵夜！” “你要回去做饭？”杨戬奇了，看不出她有这样的兴致。 “不是。”纪永贞踮起脚尖吻他下巴，“我开车回去，你做饭。” 第25章 恭喜真君 “很可惜，我不会。”他思索一番，搜肠刮肚后询问：“烤羊我倒是擅长，可以吗？” 纪永贞亲他的动作一顿，然后轻笑出声，听到真君要在大半夜烤羊时笑声止不住。轻盈温热的气息喷在杨戬的下巴和喉间，使他灵台恓惶，不得不搂紧了怀里不老实的仙子以平心绪。 “……那我请你吃夜宵。”她说。 “好。”杨戬答应，满脸满意还是好脾气的样子。 二人以亲密无间的相处又去吃了顿夜宵慰藉受苦的五脏庙，携手回到纪永贞家中时，打开电梯是还没走的高明。 “呀！清源真君和永贞仙子，好有缘分，原本还想真君被哪吒三太子绑出灌江口是否十分后悔，现在看来真君过得很好啊！”高明用了流传下来的门神画像作容貌，长得威武吓人，这时候笑容满面反而衬的隔壁休假的门神画像愈发俊秀。 他还要说什么：“恭喜真君得——” “你别笑了，我害怕。”纪永贞怕了他似的，抬手给他行礼，姿态神情自然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蹲我了，不如去看看炳灵公，他最近生活绝对很精彩，我这里小情小爱的，不值当浪费时……” 轻微的响动后，门忽然开了。 纪永贞拉着杨戬，二人和门内之人皆是一顿。尤其门里的人，他惊惧地看着对自家门说胡话的纪永贞。 “你你你……”他该说什么才不尴尬。 见纪永贞“呃”一声，卡住了一样再没下文。杨戬轻叹一声，把她本想拉着自己赶紧走的手攥进手里，虚虚一握即松，然后略微躬身伸手将人捞在怀里横抱着，再抬头时脸上带点歉意，嗓音温润道： “抱歉，晚上喝了些酒。” 听到这话纪永贞顺势就把头歪进杨戬胸膛里缩着，心想酒鬼形象总比清醒的社死好。 杨戬感受到她悄悄的动作，好笑之余一只手用上力把她的上半身摁进怀里，手放在她的后脑护着。 “噢噢噢。”邻居表示理解，他很少看到这位女邻居，好像是名附近学校的大学生，平时没留意过，只依稀记得她有几位似乎关系不错的男性友人还是亲戚啥的偶尔会来拜访。 以前倒没什么，但是这个恋爱秀得太过分了吧，贴他狗脸秀，对单身狗造成了各种意义的沉重打击。 他抬头打量一眼，可恶，这男的好高好帅。 “那我们就先走了。” 只见一声礼貌的告辞，这陌生男人凤目沉静，嘴角扬起怡然笑意，四平八稳地将邻居抱走。 “可恶。”他出来带上门时看到门前的门神画，这是老家爸妈叮嘱要保持的习俗，低声对神荼郁垒二位门神许愿：“能不能让我也耍朋友嘛？” 高明回道：“对不住，业务超纲了。” 凡人听不见，凡人说完心满意足就走了。 翌日，趁着纪永贞去找学校的朋友告别，杨戬去见了黄天化，寻到他时，这赫赫有名的神仙正在别人家的校门口逗留，坐在石墩上数蚂蚁。 “昨日永贞带我去见了九天玄女。”杨戬开门见山，试图不在这里耽误时间。 “怎么？跟我炫耀见女朋友家长。”黄天化怪异地看他，“我可是道心稳固、心如止水的啊，你秀不到我。” “……”杨戬沉默一瞬，沉郁的心情如深暗潭水扔掷进去一颗键盘被打破，诡异古怪。 黄天化一直在看他，发现杨二郎的确心事重重，才算正色问：“你看起来好像有正事。” “黄天化，天庭这一千九百年来摧残过你的元神么？” 说这句时，黄天化确信他咬腮帮子了！ “法治社会，禁止神仙之间动武斗法。”首先，他警惕地禁止杨戬暴起动手。然后，他从卫衣袖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袋张飞牛肉撕开，丑话放在前头说：“二哥和永贞的所谓往事，我真的不知道。” 杨戬敛眉，“你说的是谁？” “你觉得是谁就是谁呗，反正一个元神，一颗人心，一副躯壳。”黄天化跟他打哈哈，不愿意正面回答。 “我威迫沉香，问‘前任’之事。”杨戬捅破这层形同虚设的窗户纸，抿唇正色道：“但他闭口不言，甚至搬出女娲，让人不悦。” “那你能怎么办，找女娲娘娘告状还是打架啊，奇怪了，你不追究沉香隐瞒不就是知道自己不该知道，也就是来着短短一遭，无需挂念许多——？”黄天化没有正形，手里拿着张飞牛肉像是书生捧着书本摇头晃脑，本是调侃杨戬，说到后面忽然停下，嘴角平直。 他再次警告，语气中已经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不会想停留吧，杨戬，你很清楚不行，大圣携三千镜回来之时就是你归去之日。” 出乎黄天化意料的是杨戬摇头了，松口气的同时他觉得很不对啊，杨戬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他不是看着温和俊雅，实际心里弯绕又多又乱还顶精明的一人吗？ “你肯定还想做什么对不对？”这种猜想有理有据，黄天化不为怀疑兄弟理亏。 杨戬这两天看多了纪永贞的耸肩，学了去，耸肩无谓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哎呀，二哥你学坏了！陪在永贞身边果然影响不好。”黄天化想到自己下凡体验生活的亲姑姑被纪永贞病毒感染，也就靠她长辈身份压制几分，不然还指不定怎么被迫害。又看杨戬这副蒙混过关的嘴脸，火气上来了，两条眉毛快成了倒八，护短之心熊熊燃起，全然忘了自家姑姑坑害仙子有一手。 “影响不好的还有的是呢。”杨戬摇摇头，想到昨天纪永贞又勾他到床上去“深入聊聊”，便觉无奈，嘴角却抑不住地翘起，然后毫无预兆地问： “永贞仙子身上有伤，玄女在给她用药疗伤，你知道吗？” “伤还没好啊。”黄天化被杨戬沉浸在愉悦中的笑容恶心住了，顺口吐露出来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思来想去也只好认命，“这个……倒还真知道。” “永贞仙子不过才醒数十年。” 黄天化统共跟纪永贞没见过几面，连人家本体都识错，说起来就是不太熟的塑料交情。千年后也不似哪吒跟她常常受师命交托出行，因此所知的确有限，不算骗杨戬。 他蹲下捻起一撮灰，像空中一抛，将自身初见纪永贞时的画面幻化在其上，灵动漂亮的双凤眼十分吸睛，一眼就让人陷进去，笑起来时与杨戬见过的笑容也全然不同，是全然快乐的模样。 随即黄天化手虚抚过，第二眼，那画面中的永贞仙子变得眉眼锐利，脸颊瘦削，身体上仿佛只覆着薄薄一层皮肉，冷淡、凌厉，攻击性十足。 也许心中百转千回，他只缓缓让杨戬听到：“永贞是位术法成长惊人的仙子，无愧于九天玄母天尊座下弟子之名。” 千年前听了传闻的人皆以为是性情率直、天赋奇绝的蛇妖，才使不通情窍的二郎显圣真君柔肠百转，只叹二人未有好结局。 相隔近千年与已修炼成仙的永贞仙子再见，几个与杨戬相熟的才知传闻荒谬，更该是清源真君不知使了多少计谋将本性冷硬的女仙留在灌口庙中数百年光阴岁月。 “结果，是块石头啊。” 第26章 他有憾 纪永贞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比人先来的不止声音，还有一道仙力袭向黄天化，被黄天化上身一歪就躲过去，术法银光划过树叶比风还轻盈，枝头微晃后融进日光里消散。 走到近前，她还在不满地指责：“让我抓住谁在编排我！什么石头，是九彩神石！” “是是是，石头仙子放假了就别来学校了呗。”黄天化懒洋洋地回她。 “我偏来，那是你姑姑，不是你侄女，长辈交际管得着吗，我叫小黄姐为姐姐，我的辈分就不必说了吧。” 纪永贞的话听起来强词夺理，哪个神仙辈分会遵照人间这一世来算，但黄天化家中向来长幼有序，师门法规森严，对辈分一事耳濡目染地听话，他撇撇嘴不想反驳。 杨戬从他的反应里忽然明白了他一千多年在人间活成这副懒散油滑模样的原因，大概是……在压迫里变态了。 “我是怕永贞你给我姑姑带来不好的影响。”黄天化终于直说，倒不是生怕把黄琴铮的性子带坏，“你身上仙气影响凡人的生活体验怎么办，姑姑回去要是生气，找你斗法我可不敢插手。” “不会，黄琴铮的这一生体验不是我能影响的，具体为何等你姑姑回去后你再去拜访关心吧。”因为她自出生就没有摆脱元神的影响，纪永贞暗自叹息，在身上发生过的深刻感受，无论是恨意还是所谓依恋、记忆，都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这种时候，抛却情感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收起发散的思维，“你还要待在蜀地？我和杨戬会南下找哪吒。” 还一块走？总觉得发展不太妙，黄天化挠挠下巴，“不如真君跟我一起在蜀地玩，和我姑姑交朋友还挺好。” “杨戬在这里玩什么，他老家就在这里，你旅游你的，不用管我们和哪吒的死活。” “咋阔能嘛！”黄天化故意学口音反驳。 纪永贞以为他改变主意一起南下玩，结果他道：“你们不可能有性命之忧，既然永贞仙子要去，我反而更要担心牵扯其中、无辜受累的凡人安危。” 纪永贞：“你这个话是不是太冒昧了？” “不觉得，反正我不去。”黄天化又蹲在石墩上，他有自己的顾虑，目前不会离开黄琴铮附近。 “你要留下照看小黄姐？” “自然。” 杨戬此时出声定下：“让他留下，不会有事。”温润坚定的声音使黄天化和纪永贞向他看去，黄天化点头说：“是了，还是二郎这等重血脉亲情之人能够懂我挂念姑姑的心情。” “我是石头，真是抱歉。”玩笑这么开着，纪永贞心中微动。虽然师承九天玄女，但她无论如何学不会卜算，可眼前二位难说不会，血缘也好，术数所知也罢，不会让黄琴铮出事就好。 “小仙可告知炳灵公一事。”她忽然扬起笑容。 “你这样称呼，这样一笑，肯定不是好事。” “非也！”纪永贞否定，“怎么能这么想小仙，实在辜负我为您的一片真心。” “那仙子请说。”黄天化倒要听她作什么妖。 杨戬也很好奇，猜测定是去见黄琴铮那会儿发生的事。 “黄家不愧是长幼有序之家。”纪永贞微微一笑，眼睛微弯，不像蛇更像是狐狸，她道：“小黄姐身在凡间，与你相识不过一夜，就觉炳灵公是个‘好听话的孩子’！” 这话没有一点添油加醋，只不过是纪永贞在黄琴铮提起黄天化主动联系她后才询问起觉得黄天化此人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是『很亲切的感觉，玩游戏前一见就觉得是好孩子，聊天接触下来，发现尤其听话懂事，真不错。』 那时纪永贞立刻表示：“你三点找他去墓园他百分百不会拒绝你。”看到她果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时满意一笑。 杨戬也凑热闹，附和说：“你家血脉如此强？” 黄天化：“……呸，坏石头。” 纪永贞逗弄完了神仙，就拉着杨戬跑了。她拽着杨戬奔在前方，鞋跟规律地落在地上发出响声，长裙翩然，三千烦恼丝随风扬起。 一瞬，杨戬仿佛看到了黄天化初见的那个姑娘。他不觉得这样的姑娘有何不好，也不觉得那样的姑娘更好，只是看到纪永贞回头时的黑眸，就知这分明是一个姑娘，从未变过。 但他有憾。 于是杨戬反手重重地将人卷进怀里，在女仙未来得及抗议时隐了身形御风带她离开。 “下次给点预警？”落地后，纪永贞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杨戬似笑非笑，凑近低声道：“与仙子学的。” “……来这里做什么，我本来想在离开前带你去好地方的。” 二人所处地方平静非常，无人往来，杨戬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他只是有难得的冲动，想带纪永贞去哪里而已。 于是他坦诚：“不知道。”继而再次在纪永贞还没抗议时封住了她的双唇，一双手扶在她的腰上，能够清晰感受到纤细腰肢下薄瘦有力的肌肉，于是杨戬加重了力道紧紧箍住她，双手磨蹭过细密花纹的衣料达至脊背，想要将自己的心绪传达给纪永贞。 “永贞……”唇齿相接间，杨戬喊她。 纪永贞不应。在杨戬主动吻过来时她就觉得欣喜非常，于是敞开自己任由他取求，她沉迷于杨戬带给自己的触感和情绪，被勒进怀里隔着衣料与这副躯壳紧紧相贴使她兴奋，双臂同样搂住杨戬，如同蛇一般轻柔缓慢地缠绕。 “我真喜欢你啊。”纪永贞在黏黏糊糊的呼吸间感叹，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神君纠缠的模样略显狼狈，但神情愉悦享受，仿佛一场游戏中胜券在握、高阶之上的赢家。 吻毕，杨戬已经被紧紧缠住，他无奈之下扶抱起纪永贞，“永贞，放手。” “真君不继续吗？” “你确定？”杨戬在女仙一句反问中动心，一时不察就被咬住脖颈舔舐。他不知多少次被女仙的大胆摇动心神，忍不住撇开头解放自己的脖子，又去衔她的唇…… 磨蹭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定，侧过头对空呼出一口气，残余的浅薄血气使他性情更容易被冲动驱使。他沉心定神，“你说想让我去哪里，我去。” 纪永贞这才想起自己的打算，想说不如眼前事重要，又觉得杨戬可能会更喜欢这个打算。一段纠结之后，她暂且放下渴望，扬起手臂指向一个方向，笑吟吟道： “我带真君，去看人间。” 日光自背照来，杨戬看着这样的纪永贞，锋利被柔化很多，即使抬起的眸子看着并不似表面热情。 “也挺好。”他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打算，伸出手交给她，“仙子说了算。” 纪永贞一把抓住那只手，带着杨戬离开。 再一眨眼的时间，二人已处于人山人海之中，各种声音涌入耳中，繁华喧嚣的大街小巷是芸芸众生的过去和现在。 时髦新颖的高楼宽街就在不远，与低矮齐平的交错长巷仿若两个世界，将两个世界贯通的是川流不息的众生，他们沿经头顶黑纹小瓦、踏过脚下浅青石板，与身边相伴之人笑语喧哗，穿梭在斑驳树影之中。 杨戬看见穿着吊带碎花短裙的女子与同行男子交换不同人物的糖人吃，然后露出惊喜幸福的笑容，仿佛味道真有不同似的。 于是杨戬牵着纪永贞的手走到了蹲在巷口卷龙须酥的老人，看到一张铺纸上放的几盒龙须酥，他说：“给我买一盒。” 老头脊背佝偻，眼珠子浑浊，皮肤黝黑发皱，听到这话瞥一眼杨戬，小伙子长得不错，怎么问女朋友要东西这么理直气壮的，不怕女娃娃生气？ 纪永贞当然不会生气，她掏出手机付了钱，正要蹲下拿一盒，老人忽然伸手给她一个透明袋子，是单独包装的两颗龙须酥。 “多给你的，小娃娃莫被耍朋友的快乐蒙蔽喽。”老头的生活经历让他不愿意多给陌生的客人说话，但是他看这个女娃娃顺眼，长滴乖。 纪永贞笑着接下善意的赠品，“晓得，谢谢爷爷！” 看她还是笑得这么开心，好像一点个脑子都没得。爷爷摇摇头，低下身子继续快速利落地继续卷包龙须酥。 一转身纪永贞就把人家额外送的龙须酥拿出来，将袋子里的那颗分给杨戬。她率先吃下手里的，拍掉手里的细碎糖丝，夸道：“唔，好吃的，你尝尝。” “好。”杨戬轻轻拿出细丝万缕的糖酥，张口衔进嘴里，入口即化，里面包了芝麻花生，酥香甘甜。 “我一眼就觉得老先生做的糖会好吃。”他把那盒龙须酥拿在手里，打开让纪永贞再吃。 纪永贞依旧捡一颗先塞给杨戬，然后自己也吃一个，在食欲得到满足时她感叹：“周围无人或是有人，和你都有不同的快乐。” “谢谢夸奖。”杨戬在人流中吻去她嘴边的糖丝，好像果然觉得更好吃些。 第27章 神像出巡 纪永贞和杨戬落地时在山野高处看了一场静谧无声的日落，一路根据哪吒在群里发的定位寻来时已经入夜。村前门口立着石碑，上面刻的近十列小字和落款时间已经模糊不清，厚厚的灰尘几乎将它们掩盖。唯有最右的部分维护得很好，上面用红漆端正写着“常元村”三个字，清晰鲜明。 纪永贞路过时为此疑惑了一瞬，好笑地想：难道这村子只在意这三个字？ 他们二人刚进村不久，走在水泥路上时发现沿街有很多的村民，男人、女人、老人、中青年皆有，或蹲或站或坐，一家老小全都站在自家门外。 纪永贞看到他们手里的纸糊的大红灯笼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一声震天的炮响将她吓了一跳。她没有很大的反应，立即瞥向了突如其来的动静源头方向。 一双手比她下一步反应还快，过来护住她的双耳。随即手的主人凑近在她耳旁张口说了什么，但那声骤然轰响仿佛信号，这片村落各处紧随其后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和烟火，声势浩大盖过了神君言语。 “游神？这不是正月新年，也没有哪位天尊神仙的圣诞，什么情况。”纪永贞把自己猜测传音给杨戬，语气诧异又暴躁。 还没等到杨戬回答，拥挤的队列哄然前来，二人齐齐看向拐角处转来的头阵探路灯，有领队的两人扛着比一人半还高的灯柱，灯罩里燃着明亮灯火，油纸灯罩上用毛笔蘸红墨写着字，天色全暗，灯火明亮，清晰看到上面写着“祚远大帝”，底下勾出几笔简单花纹围了一圈当装饰。 紧接着更多的人涌来，队伍后面跟着许多常见的神仙神将，当地村民扮演着神仙们大摇大摆走在头部之后，一派喜庆热闹，而头部被人群包围在中央的是彩塑的神像。 唢呐长吟，锣鼓喧天。神像出巡，烟花炫目。香火不绝，合境平安。民心至诚，有求必应。 纪永贞定睛一看被众多村民拥簇高抬的座上彩塑，衣着大红华袍，挂黄金穗，是许多有民俗中皆有的神像元素。 她心想按理该是神像，可是为什么用金绣红布拢住神明上身，遮其耳目，这样不是不敬？ 在越来越近的炮仗声里，喧闹的长队接近的每一户人家都举灯点炮、欢呼雀跃，经过她和杨戬时二人平静地不像这个世界的存在。纪永贞恍然见到红布之下“神像”倏忽转头白净脸上八宝妆若隐若现，神像喜眉笑眼、仁善慈和，在人流中唯独看向这里。 再一眨眼，一切正常，高座的神像已被抬至下一户人家，高高颠起落下，降世神明送予祝福。 纪永贞眉头一皱，什么恍然，我个神仙眼神会出问题？分明就是有鬼！ “有妖。” 杨戬斩钉截铁之言如落惊雷，她第一反应是：“走，去把李哪吒找着，问问他要什么程度的处理结果。” 真君发现纪永贞明显在已经略有估计但还没有得出答案的状态，听到自己没有前因后果的二字立即就相信了。 完全下意识的反应，令他感到熟悉。 杨戬被纪永贞拉起手腕处逆着人流走，他忽然想起，在最初时无意接近她也是这样，潜意识里没有防备。 拐过拐角，豁然开朗。被称为祚远大帝的彩塑神像就是从他们眼前这座宽阔的常元帝君庙里请出去的。现在这里也并不冷清，今夜的常元村估计蚂蚁都是兴奋欢快的。 庙前还聚着一群老人，他们虽然满面皱纹、皮肤干瘪，再加上行动不便，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庙前，但是一群人之间始终在互相大声说话谈笑，没有牙齿、带着浓厚方言的话语掺杂在炮竹烟花里。 在下一句话接上一句话之间的短暂空闲时间里，老人们会抬头看着树枝上、头顶上的烟花，脸上挂着纯粹的喜悦。 忽然见到一对小年轻携手过来，他们都边大声提醒边热心地抬手，手掌往外挥示意纪永贞和杨戬走错了，还有老人颤颤巍巍用手指头指着队伍所去的方向给二人示意另一条路去找。 老人们和炮仗声混在一起的喊声异常整齐：“跟神爷！找神爷！” 纪永贞匆匆打量庙宇建筑，老人们的话传进她耳朵里无异于天书，但能看出他们以为她和杨戬是没跟上队伍的人。 她脸上带着打扰的歉意，路过这座庙前，从老人们指的方向走庙堂所处的街道走去，在正对庙门中间时又看向其中一眼，这短暂的一眼不仅看到了空落的常元大帝主殿，还有七八双紧盯的浑浊眼睛。 老人们视线正对二人，亲切地笑着，似乎慈祥，更多的是在黑夜里不寒而栗的怪异。 纪永贞觉得应该快点走，又觉得这庙里肯定有古怪，出于好奇想去看看。而刚刚被她拉着处于跟随姿态的杨戬不知何时已走在了身侧，他紧了紧二人相握的手，凑在她耳边轻声说：“走吧？” “可是……”纪永贞与他缓步走过，还在犹豫去不去。毕竟她的求生欲告诉她这地方诡异要避免麻烦，可是她的武力值会告诉作妖的源头什么叫勿以恶小而为之。 “没事，按你定好的行程走。”杨戬在她耳边说完这句后似乎看穿了纪永贞的无畏想法，眼中不禁浮现笑意微微眯起。他不动声色传音道：“先去看看哪吒的热闹，这庙又不能长腿跑了。” “行。”纪永贞被说服，点头答应。 二人经过了常元帝君庙，顺着其中一位老人所指的方向走进幽深街巷，他们在那群老人齐齐的目光中似乎要去寻游神队伍。 纪永贞因为出行特意换了着装，今天穿的是一双黑色运动鞋，搭配黑色休闲裤和短袖白t恤，很方便行动。 脚步踏过帝君庙最边缘的一块砖，再抬起向前一步脚跟才落到地上……她的脚不见了。 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如同盘腿坐在地上，体感是硬邦邦的石头地，遍布细碎的砂砾石，头顶被晒的发烫。 杨戬也不见了。 好像经历过这种场景，纪永贞平静地想，是哪一次呢？她抬头看烈日当空，天穹澄澈，目光所见没有一丝云彩。 为什么要制造这个时间的幻境，对自己毫无杀伤力。 杨戬说是妖，那看来是个笨蛋妖怪。 “小石头，你落在这儿了。” 祥云霞光翩然而至，天上的仙子乌云叠鬓，朱唇微扬，却只穿着粗布麻衣、宽袖大袍，衣袖随山顶强风飘逸起伏。 “好潇洒的仙子，找我做什么？”纪永贞冷漠捧读。 “吾来收你。” 说完，九天玄女把一块看似与其他砾石无疑的灰白石头收在手里，牢牢握住，环顾四周群山，群山错落，像乡村农夫家里的葫芦瓢。 再垂眸看山下，血流成河、死尸成堆。 第28章 过往与轮回 纪永贞经历过很多次清晰的一无所知，若只论时间长度，她的年龄胜过三界大多数生灵。 第一次是天地初开之时，天清地浊，她是块石头该落在地上与尘土一块，却稳立于西北方径直升上浩瀚苍穹，吸收天地灵气，注定不同凡响。 可初生灵智后却不喜上进，整日混沌度日，半睡半醒之间发现自己成了一位杀伐果断的女仙手中法器以后觉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决定继续睡。 再醒来是第二次，她在太阳灼晒中醒来，迷惘地看着一切，虽然灵台清明，回望过去如同翻看白纸。好在她不在意这种状况，不记事说明无事，再说被金乌晒晒又怎么了，石头又晒不化。 于是灰白石头安心躺在砂石之上，以月洗身，以气炼真，经历风吹雨打，所见是天、山，和时不时出现的凡人们。 可惜凡人们似乎很喜欢这块地方，明明是寸草不生的山头，却能够争抢得头破血流。旌旗猎猎，战鼓擂响，声势滔天，这些争夺导致的结果就是血流成河。 几百年积累，眼见山头血气越来越重，积蓄阴煞之气也愈多。石头对此无所谓，夏天降温效果挺好，反正作为硬石头吃食物又不会变成食物，血气闻久了味道也挺好。 天地之间，石头所在之地战火纷飞、血海尸山，唯她始终处于血气之中而不染，保持灰扑扑的一颗石头本相。 一日，九天娘娘因此地杀伐过重而来。 纪永贞想：就是现在。 面对九天娘娘要收自己的言论，她回道：“一颗动不得、做不了恶的石头，仙人收了有什么用。” 幻境让她回到了自己神智彻底清醒时的阶段，看着在眼前向自己科普“得此关得天下”的师父，想起她此时正是战乱之时的某国军师，颇为怀念。 随着幻境想要的继续演下去，纪永贞想看它究竟想要什么。 “凡人争夺肯定是有好处才会要，不然要这堆石头山有什么用。”纪永贞记得吐槽自己看了几百年早看出这地方人来鬼往的就是因为地势绝佳，被人争夺。 结果眼前的九天玄女说道：“地势是其一，还有此地有灵气。” “除了血气味道重，没有感觉有值得吸引仙人过来的灵气。”她重重吸了一口周围的气息，觉得很香。 “小石头说的不错，从今以后，不该属于凡人的灵气吾要收走了。”九天玄女正色，威严庄重，但并没有恶意，眼神颇为亲切关爱。 “怎么收，我没觉得这里有灵气。”纪永贞在幻境里的师父面前没有明显放肆，收敛地翻了个白眼，要说了—— “收了你呀。” 也许是见石身震得太厉害，玄女好脾气提醒：“你再想想我是谁？”同时一挥手，霞光照拂在石头上。 此刻一过，纪永贞该想起自己是玄女手中法器，是天地初开便孕育而生的灵物，是被主人不小心丢在石头山顶上几百年的石头。 “想起来了，娘娘，你那个漏了的百宝袋补好了吗？” 九天玄女神色不变，笑说：“修好了。” 师父脸皮是真的厚。当然这话纪永贞不敢说，就算在幻境里也不能吐槽，不然回到现实就会被精准算到有弟子骂她的玄女打电话点拨心灵。 接下来纪永贞会被带走，并能够化为人形，九天玄女见她灵性很高，脾性、容貌都对胃口，便收为座下弟子。 然后，放养在天地之间。 纪永贞也在那时拥有了一个名字，是她自己随手选的。不过准确来说并不是名，为了省事她只定下一个字：“姜”，是名是姓都随便别人去叫。 混迹凡间之时，她是今日是姜一，明日是姜二，后日或许就是姜九，自由随性，无心无情。 因为九天玄女掌管凡间战事，安稳日子不多，若是遇上朝代更迭，忙起来便是数十年如一日。对弟子关爱虽不少，可见面也不多，管教就少了很多。 姜闯祸了。 “停。”纪永贞喝止幻境自由发挥，“可以了，不要再帮我回忆人生了，你这陷阱一点用没有。” 纪永贞轻飘飘挣脱虚假的玄铁锁链，从想象中的天庭行刑台上飞下。 “你太笨了，不要别人想什么你就展现什么，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有，怎么能得到进步。”她站在空中云上煞有其事地说教，嘴角挂着笑，想起那时的真实情况眼神却十分冷。 她是块石头，醒后在只有战火烧起时才能见到凡人的山顶上待了几百年，不知道什么天条律法，从未去过天界。人间游玩之际见凡人又开始准备战争，一时兴起，就选择了自己更喜欢的阵营幻化身形参与在其中。 享受血气的同时，为己方阵营攻城略地，不用神通，只用从师父的藏书那里学来的兵法谋略和武功。 师父在一日找上门来，说她让一场本该两年就可以平定的谋反变成了长达十七年的割据战。 “那您让他们投降吧！我们就可以改朝换代。”姜石头很开朗，只要对方投降了，她就赢了，也就不必打了。 “……”九天玄女沉默一瞬，警告道：“姜，吾不该让你直接来人间，你还什么都不懂。” 姜不觉得自己不懂，她加入的是能够靠几十个麻衣百姓和一块从衣裳撕下来破布料就能挂在树枝上当旗帜的队伍。眼前的所有都是靠实实在在的争夺一步步得来的，即使……即使同伴们已经不再穿麻衣而是换上柔软的锦衣，旗帜不再是以血画字的破布料而能够时刻保持鲜亮大红的新布。 “可是我的朋友们说天地之间人为贵，他们想的也是结束这一切，然后让人们过上好生活。”姜喜欢血气，却不想再多见血气，只要朋友们能够实现理想，那就可以不再见石头山下的哀鸿遍野、马革裹尸。 “他们骗你，凡人之间的争夺是永无止境的，无论古今。”九天玄女断言，说罢要将顽固的笨石头收回家去。但面对弟子委屈的眼眸，她还是心软留给小石头三日与战友同伴告别的时间，然后便得选择假死脱身。 可天道不会心软。在发现玄女不再关注九彩石后，无声无息地以假作真，钻空子处决了这块石头，并匆忙将她元神投入轮回，美名其曰“历练”。 因此现实是纪永贞作为九天玄女娘娘的座下弟子，还未来得及上过天界、结识众仙，就先被悄无声息地抛到了凡间。 这事没多少人知道，但事已成，九天娘娘再恼怒护短也无法挽回，发现弟子在轮回中受苦更是无奈，不得不为平息战事奔走。 『这样，才能让你这不知好歹的小石头在凡间过好日子！』 想到后来玄女与自己再见时故作的嗔怪言语，纪永贞的情感忽然有所松动，她快速眨了眨眼，压住被天庭用不太光明的手段惩治的汹涌怒意。 “我没有错，我也不会去认错。”所以纪永贞转世轮回结束后苏醒至今未上天界，也没有领正儿八经的职位，成了神仙却不是有名有姓的神仙。 既然怒气是这妖掀起来的，那就让—— 纪永贞因眼前变化的情景和凭空出现的人停顿攻击的动作。 她后来每次的轮回，从生到死都对神鬼之事一无所知，可为什么会有杨戬？ 眼前是她有一世缠绵病榻将死之时，一身药郎装扮的真君坐在土床边，仔细喂下一勺勺汤药。 尽管无用，他仍旧只能看着一把枯瘦的躯壳失去生机。空气似乎也随着生命流逝，沉寂的空间里，穿着朴素的神君脆弱地伏身，肩背颤动…… “你学会举一反三了？”纪永贞欣赏妖物发挥智商迷惑人心，但她那时候还没有结识杨戬，这种骗局很没意思。 “我见他时，已经是最后了。” 说罢，她取出胸前骨如意，如意在她手中化为正常大小。纪永贞施法，一条黑蛇从如意中窜出向前游走，快如闪电，将矮旧的土房子和虚幻的二郎真君撞散。 杨戬散开的虚影落在纪永贞的身上，如琥珀的虹膜温柔地经过，仿佛始终注视着她。真君显而易见通红的眼眶令她被激发出动容的心间再次松动，不自觉向他伸手。 纤白手指拂过真君眉眼，纪永贞似乎在那双湿润的眸中看见了心疼和无力，随即虚影如沙从她指缝中流失散去…… “永贞？”杨戬站在她身旁，看她脚步落下时停了一瞬，敏锐察觉不对，眼神向后侧神庙扫过一眼，皱起眉来。 纪永贞的脚步完整落到地上，她恍然回神，转头看向对神庙面露不善的真君，浅棕眼眸再回到自己身上流露出关切和询问。 她由此想到环境里那个眼神，忽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好假啊，这个妖孽当的还不如我那时。” 在纪永贞边笑边催促快走的动作里，杨戬看得清晰。他有三目，方才每一目都见到了永贞抬头看自己时含泪的通红眼眶。 她似乎又开始为自己的存在而动容了。 第29章 敲哪吒竹杠 “李哪吒，你赔我精神损失费、体力劳动费、中断早睡早起计划费，还有携带家属工作辛苦费。”纪永贞找到哪吒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掰着手指头算各项辛苦费用。 “你敲竹杠呢。”哪吒对看起来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的女仙没好气，不说早睡早起这项压根不存在的计划，“最后一个怎么回事，你带哪个家属来了？” “我。”杨戬坚定地表明自己身份，尽管知道永贞是开玩笑，他还是露出奇怪的神色，问哪吒道：“显然这里除了你只有我和永贞，没有其他人在。哪吒，你被这里的妖气蒙蔽了双眼吗？” 李哪吒瞪大眼睛，他眼睛本身就大，小时候长得喜庆漂亮，跟个年画娃娃似的，现在成了青年男子模样仍是容貌白皙清秀，留着过下颚长度的潮流发型，眼下吃惊的模样却显出几分呆。 “三太子这么可爱的，小仙头回见识。”纪永贞起哄，取笑哪吒。 哪吒眉头一拧，看向纪永贞时凶相毕露。不是，这事只有他觉得惊讶到惊悚吗？ 这才多久，永贞这家伙从硬用人情加设计，才能喊话钓过来见杨戬，到现在毫不避讳地跟这个时间还停留下一千多年甚至还不认识孙悟空的二郎真君称家属关系。 这种转变放在整个三界都十分炸裂，更何况是这顽固的女仙身上。 “你又犯什么毛病了？”他焦躁地问，这时候来个帮手，不，两个帮手是挺好，可别到时候创造出点其他意外。 “你不相信我吗？我跟你这么久的同事情谊，你竟然不相信我。”纪永贞控诉他，拽着杨戬作势要走，“你不信算了，我和杨戬马上走，你试试看能不能让黄天化抛弃他姑姑来帮你吧。” 李哪吒才不受她威胁，将手搭在藤椅扶手上，脚高高翘起悠闲地晃动，“我不信你走，九天玄女命你来，你敢直接就走？” “我不走，但我找其他事做，拖到你事情解决了再回去不也一样？”纪永贞看准了三太子懒得找长辈告小状，他要面子自己又不要。 “杨戬！你说句话啊杨二哥。”李哪吒撇嘴，懒洋洋地问：“你是不是被永贞这破石头洗脑了？” “从未。” 杨戬心思不在他们插科打诨上，哪吒选的这个落脚地不仅简陋，附近声响听得清清楚楚，除了鞭炮和烟火，最明显的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应该就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他进来时察觉哪吒在门外墙角隐秘处画了个隔音符，不仅诧异这村子让哪吒谨慎成这样？ “哪吒，你都没有对这件事有什么解释吗？你明明能解决的，对不对？”纪永贞此时认真起来，坐到哪吒旁边的椅子上，用手肘支撑在扶手偏头看他。 “除非……你想我替你处理些你不方便处理的脏东西。”幽深冰冷的黑眸微眯，她脸上表情仿若带着神像慈眉善目的面具，嘴里却发出极快的一声：“嘶？” “……”因为这声故意为之的声音，李哪吒双下巴都要缩出来了，嫌弃地看纪永贞一看然后把椅子往远处挪开一步，对女仙狠毒的反派嘴脸吐槽道：“我就说你是蛇吧，哪有石头的样子。” “哼……”纪永贞不在意李哪吒溢于言表的嫌弃，轻哼两声，她才该不满，这村子有她喜欢的气息，李哪吒这老奸巨猾的神仙一定想用自己为这村子做些什么。 “我出去看看。”这时杨戬出声，并抬脚准备离开。 “我也去。”纪永贞和哪吒一起出声。 哪吒最后晃两下脚尖，双手拍着扶手从旧藤椅上起来，“一起去吧，今晚可没有这么快结束。” 他挥手打开门，隔绝在外的声浪涌进他们的耳朵。哪吒笑起来，说：“欢迎参加常元村一年一度‘帝君赐福游’活动，所有人将在游行中获得自己最渴望的东西。” 纪永贞打个哈欠，随口道：“你这话，好像自己也是这村里似的。” “我在这村里有过四十二个干儿子、干女儿，为什么不能算是村里的？” “这边地区信你，拜你当孩子契爹？”她听到李哪吒那话疑惑地看向他，见三太子骄傲点头，纪永贞思索一番后说：“为求稳妥，不误伤你孩子们的后代亲属，这次你要交代清楚要我做什么，这样比较好。” 哪吒诧异，“你还能有这份心，真难得。” 杨戬显然最为诧异，原来刚刚哪吒一直没有说有何忙需要帮，是因为这二人一同为师门办事时是不互通情报的吗？全靠本能行事？ 也许是真君惊讶的模样太明显，纪永贞察觉他有不理解的情绪，大方地去抱住他的手臂，她用脸颊蹭了蹭，不避讳哪吒在旁边已带上了迷惑表情，空口污蔑道：“因为三太子追求自由，不喜欢互通消息，小仙就积极学习了他优秀的习惯。” “……瞎扯，分明是你做事底线太低，不择手段。”李哪吒嗤之以鼻，他每次还没说要做什么，这家伙就已经通过武力找到关键，快进到“解决”的环节了。 杨戬听后竟并不觉得李哪吒夸张，从永贞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里，可以窥见一二。最近的例子是，在得知村子有妖时，不找来哪吒这儿问前因，而是直接跳到处理结果程度上。 果断的、不计代价的、不接受拒绝的一颗顽石。 杨戬看着前方炸开的烟火，密集的噼啪声和金色的火星，比沉香给他在电脑上搜索的图片好看许多，更绚丽、更吸引目光。 他轻声附和道：“你说的对。” 纪永贞和哪吒看杨戬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说谁说的对。她抛弃了真君的胳膊，转而去认真问起李哪吒来，“我们来这个村子半小时了，这里跟你关系匪浅，说说情况吧。” “首先，这里有妖居住。” 纪永贞点头，她知道并亲身感受了。回想一下，能够把自己拉进他的幻境还不被抓住尾巴，无疑是个道行深厚的老妖，只是脑子不太灵光，不会变通，合理怀疑是个缓慢笨重的妖怪，没见过多少狡猾神仙。 “其次，这村子极其重视的‘祚远大帝’，就是今夜游行的主角，又号常元帝君，在村中有帝君庙。” “祚远大帝？常元帝君？谁啊。”纪永贞从队伍里看到这个名号就陷入了记忆怀疑，有哪位地位能到称帝君的神仙，她还能不记得是谁？ 杨戬默然摇头。李哪吒更是干脆地抛出一句：“不认识。” 纪永贞：“这说明跟同事要多保持人际交往，不然你看，仙都不认识。” “嗯……所以你见识过他了是不是？” 李哪吒猝然转弯的话题让她下意识看观赏烟花的杨戬，她没有告诉杨戬陷入幻境的事，那是独属于自己的身世过去，总觉得……没必要让这个人知道。 在她要简单答一个“是”字时，仿若一直沉浸在绚丽烟火中的神君先答了一句：“对。” 杨戬负手转身，洞悉一切的温柔眼神注视纪永贞，“我看到了我母亲。” “最后，妖物以长久的遗憾与恨为食。” 霎时间，前方火光乍现，削发、割肉、放血。欢呼热烈，人声鼎沸。 纪永贞恍然在幻境中沉溺未醒。 第30章 禁止封建迷信 不，是现实。 无比新鲜的血液，正在眼前缓缓滴落，无比浓重的怨气，盘桓在上久久不散。 纪永贞站在贡品桌前不远，那堆满贡品的长桌是由家家户户吃饭的大方木桌拼凑而成，就像他们此刻贡献出集体的“贡品”，鲜血滴落在被剖开的整只猪背部之上，新鲜“贡品”堆在装饰的蔬菜叶上，相得益彰。 宽阔的祠堂露天院子内还有饭馆放置桌子似的摆了酒席，菜色不如眼下桌子上的好，是村民区别了自己和神明的吃食。 她看着围在桌前的人群，众人正在向自己的神明祈祷。 视线再次扫过贡品桌，她眯起眼睛不禁想：太浪费食物了。 “要阻止吗？”纪永贞谨慎地传音问，她认为既然哪吒没有动作，应该眼前不止是庆贺那么简单。 “不行。”是杨戬回答她，“不要管今夜的常元村，明日再说。” 李哪吒与看向自己征求意见的纪永贞对视，也赞同地点头。 纪永贞将双手一摊，那就不管喽。 “这不止是仪式，是还愿。”哪吒向纪永贞解释，以身酬神的形式来答谢神明为他们做到的事，而采取了这种方式回报，就是在此地的妖怪也就是“祚远大帝”蛊惑所致。举行这种仪式，日积月累下来并非好事，现在当地阴邪之气旺盛，的确利于妖怪修炼，可受妖与人的交易关系连累，按照经验来看……估计会影响村子里的孩子无法正常长大。 纪永贞摇摇头，嘴角扬起，眼神冷漠，看起来就是李哪吒所说的反派嘴脸，“那之后怎么做，需要全部处理吗？大工程。” 说话内容也的确很反派，语气算不上是来帮助凡人脱困解厄的神仙。 哪吒神色凝重，他之所以停留几天没有动手，原因不在于妖怪所在太难寻，反而分外明显，帝君庙外不同寻常的气息将老鼠都能熏走。 他看着庆贺着今夜的村民们，难得流露怜悯和忧心。 因为这些村民，个个都是“妖物”，他们参与在其中，受得妖怪迷惑，牵扯其中因果。这里其中就有他的干儿子女儿，以及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的孩子们的后代。 他在凡间有很多信仰者，更是被数万个家庭信任，受孩子的父母所托成为庇佑他们的孩子成长的倚靠。作为数万个孩子的契爹，每个他都或多或少有照顾，这么多年有小灾他都可挡。 契子中若有存在犯错之人，亦会得到他格外关注，以免因众人造下错事给自己也造孽。但就算在这种关注中，如果不是师父让他来此地探查异常，他竟然都发觉不出这里消失了一个契子。 李哪吒在这地方、这村子的年轻契子失踪了，天地之间他感受不到自己这个“干儿子”究竟在哪里。 因此，他坚定地说：“把妖物，彻底处理掉。”找到那个孩子消失的原因，把他的孩子找回来。 “并且要在此地禁止这种封建迷信活动。” 纪永贞：“？” 她不知道哪吒脑中经历了什么，但是一个神仙说出这种话合适吗？“中坛元帅，三太子，太子爷，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见李哪吒神色还是忧心沉重，她不再开玩笑，只是觉得这村子不比之前可以用武力强求，思想上的禁锢，远远比粗大的铁链难以解开。 所以杀妖和清洗灵魂都是必要行为。 “我去转转。”她说，转身被杨戬拉住，纪永贞懂他意思，没回头直接抽开手，不过还是留了句带有宽慰语气的话：“没事，不去神庙。” 真是善变的女人。等人走了以后，李哪吒碰了碰杨戬的肩膀，好奇地问：“我还是想不明白，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两三天，两三天啊，也就睡个觉的功夫你们成家属了？” “哪吒，你不用明白，只要她想明白就好。”杨戬似乎不想提这个，他并起两指对向神庙方向，提出解决方案。“你得把它碾碎，整个不要留。”其中意味自然不是指这座建筑。 哪吒因为他们来了安心许多，这二位对村子没什么留情的心思，一个建议比一个残酷。既然今夜不能动手，他已决定现将问题搁置，转向好玩的热闹上。 见杨戬这样，他将手一拍，顿悟了。 哪吒指明道：“原来是你在装糊涂，你明白却假装自己不明白，然后实现自己想要的。”杨戬的战术底线依旧很低，爱情争斗也是战争，潮男如是想。 但他觉得不通的是：“你知道是短暂的虚幻，为什么要答应，你走了就什么也没……慢着，你不会想留下来吧。杨戬，不可能的。” “不会留下，你们尽管放心，我最是明白自己不该出现在这儿。” “杨戬你完了，你很清醒。”李哪吒心肠比藕节还直，他抱臂笑叹：“永贞一定非常了解你，她敢这么做肯定是心里知道你就算看出她在做什么也不会挑明，或者说她赌你不挑明。” “不，恰恰相反，她以为自己不了解我，所以她曾纳闷我为什么不挑明。”杨戬看得比李哪吒还通透些，“她做出这样令人伤心的事，皆为她自己。” “用词真肉麻，你伤心了？” “会的。”杨戬淡淡答道，脸庞坚毅，身姿挺拔，看似淡然处之，在亮如白昼的烟花中垂落眼皮，烟花散尽回归黑暗时上睫却有轻轻颤动。 “永贞来还你替她借五灵珠的人情。” 不是还过了吗？李哪吒稍一琢磨，纪永贞那性格不会一件事还两次人情，这次外出她完全没有其他理由，所以只能是上次。 “永贞上次，还的不是我的人情。”他看向杨戬，然后说：“是还了杨戬的？”他的语气听起来也没有很确定。 杨戬眼眸倏然转动，盯着哪吒，“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李哪吒摇头，心底却跟明镜似的，心道杨戬肯定又在装糊涂，还装可怜，想趁着这个机会从自己这里得知永贞和千年之后的他之间的瓜葛。 就像他知道自己不会久留在这儿，却还是踏出那一步，想要和永贞成为所谓的“家属”。 同样的，杨戬知道自己不该知道太多因果，但太过在意，就会不断试探和求知。 这段关系虽然看起来纪永贞态度更加亲昵，但绝对不会是她先开始的，不然哪会让灌口的真君缩在家里千年不出门。那女仙要是真想得到什么，肯定会像蛇一样缠得紧紧的不让人有逃脱机会。 别说李哪吒的确不太清楚二人之间的往事，就算真知道也不会说，不能给神仙任性的可能性，潜在危害太大。 “我以前见过她，前几十年才知道她原来是玄女座下弟子，但千年前那时候却在灌口地界见到的她，你说奇不奇怪？”哪吒透露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安抚杨戬，知道这人看起来平静实际心里估计正经历大爆炸。 “更奇怪的是她身上蛇味那么浓，为什么本体是块石头。”哪吒看着村民们的供桌上有块长方块的无字碑，想起纪永贞的本体，疑惑脱口而出。 “因为她炼化了一条蛇的蛇骨作为法器，蛇骨如意。”杨戬用自己的线索为其答疑解惑。 说这话的杨戬脸色还算正常，哪吒却迅速看了他一瞬，又挪开视线。 不对，杨戬他明明曾说过永贞是蛇。 那……现在石头仙子身上的蛇骨法器哪儿来的？ 第31章 放肆 天色未亮，村落仍旧被深暗色的天空覆盖，遥遥望村后的高山稳坐在阴暗大口下，丝毫无动摇。 纪永贞手里拿着一块脏抹布回了李哪吒的临时落脚处，她看起来精神奕奕，对村子里兴趣很浓，就是脸上挂着的笑不太友善。 哪吒在屋内，她一进院门就看见二郎真君站立于茂密生长的树下。现在还未日出，屋内光亮透出，树影昏暗，暗绿色的树冠下，男人就静静站在那儿……咦？纪永贞惊觉眼前这个杨戬跟她记忆中的真君似乎有所重合。 初见的潇洒换成了沉甸甸的东西，还没见杨戬自己有所反应，此时先将她压得心脏直直往下坠。 有感情真是一件不好的事，她想道，于是不喜思考的脑袋将多余的痛恨赠给操纵幻境的妖怪。 “真君站在这儿做什么？” “叫我杨戬。”真君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块不知从哪儿来的脏抹布，“等你。” “杨戬先生，在屋内等我也是一样的。”纪永贞含着笑将自己送上前，她将擦过脏灰的布背在身后，踮起脚去亲看起来有些脾气的真君，达成了一个除了嘴唇，身体则毫无接触的吻。 杨戬主动伸手，指尖先碰到了她，让纪永贞以为自己要被推开。 此时想推开她很简单，只需要轻轻一根手指的力道放在肩膀上，就能将她的脚底摁回平地，二人相碰的唇齿自然就分开了。 但杨戬比她想得放肆。 指尖顺着肩膀划过侧颈、下颚，游走到下巴，杨戬勾起了她的下巴。这是个很不好的动作，于是纪永贞决定放弃纠缠神君的唇齿，结束这个吻，让他的指尖去勾那块脏抹布。 但她将头仰后，神君就追逐而来，她的鞋底踩实了地，神君还是紧紧纠缠。纪永贞不得不扔了那块脏抹布，用沾满灰尘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挣动，发现这人的另一只手臂垂落在身侧不曾抬起。 然后，杨戬放开了她，直起腰身低头静静看着眼前的女仙，眼中含着已从纪永贞脸上消失的轻松笑意。 “非要我把你衣服弄脏吗，什么毛病。”纪永贞抿起嘴，嫌弃地拍拍手掌，黯淡的晨光下都能发现明显的灰尘飞起。 “只是想你把那块抹布扔下。”杨戬偏过头，略微弯腰又在她脸侧落下一吻。 纪永贞躲闪不及被亲个正着，只好低头对那块抹布说：“你发现了重要的东西却没法被神君赏识，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杨戬心觉好笑，“那你带它一会找哪吒说吧。” “你不想听？” “我不用听。” “……”这种好像什么都知道的表情真是令人讨厌，纪永贞看着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心中心思多变，舔舔唇道：“不听算了。” “你呢？”她又问，“我倒是很想听你的事。” 手掌宽厚，指节却修长，属于杨戬的手抚到她的耳边，指骨骨节处薄茧令她脖间皮肤发痒，轻捻耳坠上的那块灰石头，问：“你想听什么。” “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呗，你说什么我的耳朵都会乐意听。”纪永贞侧过头亲他未收走的手指，显得无比亲昵信赖。 说这种话的女仙明显是在讨巧，就像现代的情侣，在情人节会赠送巧克力和礼物一样，像个固定的流程。 “昨晚庙外，我被拉入幻境，看到了娘亲，她……”真君却实实在在回应了。 这个开头令她动作一顿，额前散乱的发丝得此机会被神君得寸进尺的手指收拢进指缝然后顺在耳后。 杨戬在跟她说自己的母亲。纪永贞认识到现在正听着完全陌生的内容，是，二郎神劈山救母的故事谁都知道，可是她从来没有从杨戬口中听过一句他母亲的话，他们相处几百年……还没有眼前的杨戬向自己推心置腹。 纪永贞藏起灰扑扑的手，将头靠进了真君怀中，她听到平稳的心脏越来越快地跳动，听到叙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杨戬嗓音温和，“你困倦了吗？” “没有……我没有母亲，但知道你面对母亲时的情感。”尽管是知道大于理解，但纪永贞站直身体，信誓旦旦地说：“我每个字都会记得，还产生了一定要完成的目标，等帮完了三太子，我就会实现它！” 很有永贞的特色，聪明如杨戬也不知道她忽然起了要做什么事的兴致，只因情绪是由他挑动而动容，微微勾唇道：“我会陪着你。” “一言为定。” “当然。”他不会拒绝相伴在她身边的任何事，他相信永贞做事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但一定有分寸。 “有一瞬间，我以为你们要抛弃我离开村子结伴前往幸福的道路。”砰的一声，李哪吒打开了旧木窗框，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他咂咂嘴，自觉道：“我现在是不是挺讨人嫌。” “不会。”纪永贞诚挚地说：“只要三太子报销各项费用，你永远是我最崇拜的神仙之一，回去我请一尊开过光的中坛元帅像放在家里，天天给你烧香。” “之一？”哪吒挑起眉毛，面露不满。 “其他当然是财神爷、文昌帝君等诸位具有极其美好品德的神仙们。”纪永贞在封建迷信方面是有执念的，坚决不在口头上得罪会有利于她的神仙们。 哪吒听了翻个白眼，“你在这儿说实话他们不一定听得见。”这村子能够屏蔽他的耳目，就能遮住其他人的。 “我庄严发誓是真心崇拜他们。”纪永贞耍着嘴皮子，将脏抹布从地上随手挥到李哪吒手撑的窗台上，觉得忘了什么，但算了，忘了就是无事。她笑说：“等天亮了我们去做好人好事。” 从村民下手？杨戬明白她的意思，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握起纪永贞手腕为她擦干净手。 李哪吒也明白她的意思，但有些为难，伸出涂了黑指甲油的大拇指转个方向指了指隔壁，“你是不是找到了隔壁这家人的阿婆，她好像很怕人。” “你这个年龄叫人家阿婆不太合适吧。”纪永贞浅浅吐槽，但还是点头，手老老实实给真君翻来覆去擦拭。她回想着说：“人还挺好，借我抹布用，就是脑筋不太正常，不过可以理解。” 纪永贞夜里去村里各条路游晃发现原本刚进村时守在家门口的村民全都在仪式正式开始后围聚到了祠堂前的贡品桌，在欢庆后一起与神明享用各自的食物。 甚至那群因行动不便留在庙前的古怪老人们都被家人接了过来，单独坐在了一桌，用听不懂的地方话吵吵嚷嚷地吃饭，拥有着不属于那把老骨头的活力。 她逛遍整个村子回来时发现唯有一个人还呆呆坐在自家门外，正是哪吒落脚处的邻居，于是兴起就过去聊了会天。 “儿子没了，作为母亲肯定没有心思去参加什么游神。”纪永贞眯起眼睛，看向东方渐出的朝阳，一夜未睡的脑子分外清明。 “她爱人倒是去了，穿大红衣裳戴黄金链的老头，还愿仪式上显眼得很。” 第32章 新鲜的恋爱脑 “阿婆为什么躲在屋里了？”纪永贞到时只没看到坐在门口发呆自言自语的身影，不禁感到奇怪，只好扬声说：“我来还你抹布，洗干净了给你放在门口可以吗？” “好……” 她堪称亲和的声音让老人慢腾腾从屋里出来给她开了门，出来后反手就将门关上，看过一眼李哪吒后眼神中的惊惧丝毫无法掩饰，干枯手指紧紧抓住她未放下抹布的手，大力拽着她进了屋。 “怎么了，阿婆，他的长相好像还没有吓人的程度，你害怕他吗？” 纪永贞被她无端拽了进来，毫无慌张之意，揣着手在门后面说话。 她更好奇的是这个阿婆对哪吒的眼神，这看起来对他有明显的避之不及。鉴于眼前的老人并不知道哪吒真身是谁，纪永贞问话时，语气里有明显的兴致。 “不知道，第一眼就是有种不好的感觉，你也不要接近那个小伙子，你是懂礼貌的好孩子。”阿婆的神色言语间仿佛说自己在救她，自己捂着心口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总觉得不敢看，甚至……不配看。 “阿婆，方阿婆，外面两个人是我带来救你的，还有解除你的困苦。”纪永贞记起邻居喊老人的名字，叫方什么……方言太有特色，她听不懂后面名字是什么。她蹲在老人身前拉近距离，“而被你拒之门外的那个人，他代表神明爱着你们，将会愿意为你们尽心尽力。” 这套神神叨叨的话或许在外面说会被当场报警抓进去审问，但是无疑在这个本身信仰浓厚的村子里很有效果。 果然，方阿婆神经质一般忽然紧盯纪永贞，“他能够换回我儿子吗？” 换回？纪永贞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柔和，“那或许需要阿婆对我们说详细点你可怜的孩子遭遇了什么。首先，先让外面那个很有能力的人进来好吗？他想听听孩子有什么困苦。” 三太子说过这个村子有自己信众，村子就这么大点儿。或许眼前的老人就是他信众的亲人或后代，说是“孩子”倒也没什么问题。 老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纪永贞想。她看到刚刚还在对哪吒避之不及的方阿婆将她拨到一边，打开门迎接门口的两人，就像是对保健品深信不疑的退休老太太一样，她扬扬眉毛，对对自己递向疑惑目光的哪吒回了一个眼神。 “你眼神什么意思？”他传音。纪永贞回复：“不知道，随便传的。” ……李哪吒额前青筋微凸，算了，正事要紧。 “你、您能帮我找回孩子？”此时，方阿婆犹豫地问，急切的心情浮在她混浊的眼中。 哪吒俯身，温柔和善，缓缓开口道：“阿婆，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吗？” “……这跟找回儿子有什么关系？”方阿婆惊疑，没理会这个问题，她嫁到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就算不是也该属于村里的人。“我儿子丢了，他跑进山里不回来了，老头说他是遭遇意外，魂被帝君大人带走投好胎了，可是我不想他走，我想他……想他回来！” “那阿婆你没有去看看昨夜的热闹，是因为不信那位帝君会帮助你吗？”纪永贞指了指昨夜聚集众人的祠堂方向，又移动至帝君庙那处。 “不不……不是！”方阿婆连连摆手，她脸上的恐惧更明显，说道：“这不能……不可能不信的。” “你不是出生于这村子里的人，对吗？”李哪吒再问一遍。 “不是又怎么样！”老人被眼前她害怕的男人勾起脾气，执拗地说：“但我已经是这里的人了，我的儿子还拜了三太子为干爹的。” 李哪吒的表情为意外的信息而古怪起来，“你的孩子叫什么？” “我儿子叫……哎……叫玉北！吴玉北。”问到儿子方阿婆的态度又是一变，可她竟然得皱着眉仔细回想才能想起儿子的名字，然后滔滔不绝地介绍：“我儿子二十九岁，未婚，短黑发，失踪时穿着……” 李哪吒低喃：“未到而立……不对啊。” “哪里不对？”纪永贞和方阿婆同时问。纪永贞问哪吒：“不是你孩子？” “是。”却是方阿婆再次应下，随即纪永贞看到李哪吒惊诧地摇头，他知道那个在自己这里无名无姓的契子是这阿婆的孩子，也知道那孩子失踪之事，执着追问方阿婆是不是村里人也是想看她对充斥帝君文化的村子是否已经着魔，显然她对所谓的帝君不像是昨夜那些人，果然不是在村中长大的。 “她儿子跟你探知的情况是有不同？”自来到这里就未展现存在感的真君传音问哪吒，自进了屋子后他便呼吸清浅，唇线平直。 纪永贞一开始没注意屋中气味，发现杨戬那样明显是故意放轻了呼吸，她这才鼻翼微动闻了闻，果真闻到味时不禁怔住，心想他自己血气都没散干净还能闻得这么仔细？ “玉北应该未到成年是孩子时便失了消息，不可能是二十九岁。”李哪吒为真君答疑解惑。 纪永贞听了又是一愣，“这么希望孩子回来还能搞错年纪的吗？” 哪吒也是这么想，但这种事要问方阿婆自己才能清楚，于是他直接道：“不对的地方你不知道吗？玉北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到底是多少岁？”这村子的“帝君”蒙蔽了很多信息，关于消失的契子他无法知道更多。 “我，我记得，我都记得……”方阿婆看起来脑筋又转不动了，她满脸疑惑，似乎闪回着许多记忆，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口中不住念叨她记得这些所有事。 “费这些事。”纪永贞摘下温柔面具，将作壁上观的杨戬往自己身前推，“真君一看便知，我们全都仰仗真君了。”她将脑袋探在二位神仙中间，然后对真君俏皮地眨眼。 “……”杨戬无言，但是平直的嘴角已经微微扬起，障眼法下眉间天眼缓缓有金光泄出。 呵，年轻人新鲜的恋爱脑。李哪吒看着这位被美色所惑的千年前神仙，心想若是现在那位不动如山的杨二哥定不会这样。 几息之间，在方阿婆还没有捋清楚记忆时，杨戬率先明了她家遭遇之事。 他拉住了纪永贞的手，将自己所知展现给纪永贞看。 “眼前是伤害了亲生孩子的母亲，她有两个孩子。”同时，他向二人传音，“她所心心念念的孩子是大儿，还有一个小女儿，死在了十三年前未足月之时。” “这凡人献祭了新生次女试图救回吴玉北，但失败了？”哪吒千百年来见过不少这样的事，只是不想当今的信众还会这样。 “三太子这话不准确。”纪永贞得到的信息更多，她看向神志不够清明的方阿婆，神色难测。 “是为了换回吴玉北，才孕育了亲女。” 那孩子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第33章 贡献 十三年前，吴玉北只上山的半小时功夫就消失踪影，再也寻不到消息。母亲方友云不信邪，夏日晴朗，天气正好，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在山上失踪。她一直扯着丈夫吴方远要他找人一起搜救孩子，绝不接受眼下的现实。 “这肯定是你们做那些事的报应，你看看村子里有几个小孩儿能顺利活过成年！”彼时满头乌发的方友云经过几夜焦愁，大悲之下发丝里掺了不少灰色，她埋怨着，心中却想为什么邻居的孩子能活到成年，但自家玉北怎么在上大学的节骨眼之前竟然遭遇这样的事。 一个月后，她满头灰白发丝，路过帝君庙时不如以往起码有看起来的尊敬，她想走进去问问在大殿之中受香火供养的神明，是否带走了她的孩子，又胆怯于面对万一真的是脑中猜测的想法。 如此，她再无力做任何事。 这时，坐在庙门口破旧轮椅里的老人家喊了她一声，脸上带着始终不变的笑，用方言劝告她：“小吴家的，不用去问啦，两手空空，问不到什么，回家问问你家小吴嘛，他来过的了。” 来过了？！听到这消息，方友云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往家中奔去，在跨出帝君庙范围时脑中出现了母亲在自己远嫁时落下的泪以及儿子出生不久后稚嫩的笑脸。脑中那些记忆越清晰，她的眼泪也源源不断地流下，像是村里最深的井，拥有无尽的净水。 “你问到怎么就救小北了吗？！”她喘着气，声音沙哑，眼里泪珠子还在掉，被泪水沁湿的面庞因一路快跑过来而吹得紧绷。 “问到了。”吴方远神色有些犹豫，还有她看不懂的东西。他点了根烟，用发黑的指头夹着，烟雾稳稳地向上飘拢住二人头顶共同的空间。 “帝君说……你要是再生一个，祂有办法将儿子解救回来。”他含含糊糊说：“我们的第二个娃娃会是个健康的女娃，你怎么看，你舍不舍得的？”他向人母抛出一个问题、一个抉择。 “……”她长开的嘴巴不能发出声音，更加无法发出抗议，记忆中母亲关怀的脸忽然模糊起来，而儿子的笑脸越来越清晰，她双唇不自觉颤抖，连带着吐露的声音也是颤抖不稳的。 “帝君说的……是真的吗？”言语之间依旧颤抖，但表达的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不到两个呼吸，她已经做出决定了。 “你头发长见识短的！帝君怎么会说错！儿子丢了我们就要救！”吴方远捂住她的嘴训斥她，神色中的奇怪已经消失不见，他紧紧捂住老婆的嘴巴，似乎不想从她嘴里听到拒绝。 但在方友云抬头时他却愣住了。她眼皮往下耷拉着，一双带着红血丝微微发黄的眼睛，此时像极了村里山头后面那口井，幽深冰冷，却十分清醒。 “生，我要把我儿子换回来。” 九个月后，她得到一个不足月的羸弱女孩，那孩子很瘦，刚出生时很丑。 纪永贞看到方友云紧张地摸摸那孩子的脸，然后急切地展示给丈夫看，她说：“活着，活着的健康孩子哈哈哈！” “等等，养养，再养几天。”吴方远看起来没有那么癫狂，他依旧拿出一根烟，看到女婴嚎啕大哭的脸，抖了抖手指头又把烟收了下去。 “为什么要再养几天？”方友云捂着孩子的脸，她的视线不再落在婴儿脸上，沾满汗渍的脸上都是急躁。 “等你出院，你这么难才生出来，养养身体，先别操心了，孩子不会有事的。”吴方远叹息着把孩子抱起来，让妻子躺下，然后离开了。 方友云伸着脖子看，看到丈夫似乎把孩子递给谁了，似乎是穿白衣裳的护士，这才放心睡去，梦里有儿子从小到大的笑脸，最后定格在还没有成年的青涩少年时，面容已有些模糊。 但她成功了，所以玉北很快就要回来了，只要等几天，再等几天…… 妈妈带玉北照相馆拍照。 “娃娃、娃娃死了！没足月就生下来，太虚弱了没保住。” 纪永贞闭上眼睛，但这段因缘往事是杨戬传进她脑海中的，闭上眼睛仍旧能看见吴方远红着眼眶、惊慌失措地对已然呆愣住的方友云重复残酷的事实。 “帝君说，把孩子葬在后山，跟玉北的衣冠冢放一起，这样两个娃娃有个伴。” “闭嘴！”方友云把他推开，“你说什么屁话，前天娃娃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别看了。”杨戬在说话之前注意到纪永贞忍不住闭上的眼睛，将二人相握的手松开，传音跟她说道:“之后在后山她找到了婴儿的新坟。”此事过后，从此方阿婆不再信任帝君庙，并且神志疯癫时更加严重，只是从本人的视角来看，方友云一直是坚定且清醒的。 毕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是疯子。 杨戬有一瞬间以为永贞不忍眼前凡人遭受此苦难，不过他只觉得生出的婴孩无辜，无故失踪的吴玉北难平。眼前凡人固然可怜，却不在他所怜悯的范围中。 杨戬随即醒悟永贞同样不会同情眼前因失子而疯狂的凡人，果然，在哪吒自行思索吴玉北父母家事时，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方阿婆的身前。 纪永贞温和地对她说：“人死不能复生的。” “不。我和老伴儿都很爱他，留着他的一切，都说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只要我努力记得，祚远大帝会看到我们的心愿，孩子爹已经在宴上许愿了，今天就会是实现的时候。” 阿婆冷静坚定地大声反驳，自认清醒地相信着一切，这时候她又能够暂且相信那什么帝君，只要昨夜的仪式有用，让她信什么都可以。 纪永贞急忙摆手，俯底身子与坐在木床上的可怜阿婆平视，她眼神掠过这位可怜母亲的灰白发丝，灰黄的皮肤褶皱看起来很硬，脸颊沾着不知是不是隔壁烟筒吹过来的草木灰，面容远远比看起来更苍老。 她以真诚的姿态，同样坚定地道：“不是，人死了就是死了，没了。” 担心不足以让妇人清醒似的，纪永贞强调：“就像过去的时间不能重复度过，天堑无法填补，这样简单的道理，您怎么会不懂呢？” “……” “还有一个地方！”在方阿婆从慈祥转为怒目而视的沉默中，纪永贞忽然想起，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与李哪吒说话，丝毫不顾及方友云。 哪吒不禁传音感叹：“永贞仙子实在敬业。” 她率先出门伸了个懒腰，沐浴着晨光，轻声解释：“这个地方不是我打探来的，是昨夜所有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很难不被注意，不过你们现在也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存在。” 然后，纪永贞就带他们绕过村子，去坐落着村户的山的另一头。李哪吒看出她要去哪里了，他见到漫山遍野的草丛和野花时已经知道她要去哪儿，自己去过，于是沉默地跟上。 一座座坟头上和鲜花野草作伴的景象映入眼帘，如墓碑上孩子们的天真的笑颜一样生机勃勃，亦有黑白颜色透露的一片灰败。 “这里，葬着常元村的未来。” 真奇怪，在最异常的地方，除了浓重的阴气怨气，哪吒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没有冤魂？ 下山时，杨戬遥望着从祠堂四散归家的人流，对身边的纪永贞说：“你对这个村子的人存有成见。” “很明显。”纪永贞承认，“我不喜欢寄希望于神明活着的人，在我看来，他们不如卖龙须酥的爷爷，也不如红玉里的李家妹妹。” “李瑞安作过恶，手上沾了血。”这不是杨戬自己的评判标准，但她们信奉的神会因此离去。 “哈哈，真君说话真好笑，你我手上就没有无辜人的血吗？战场上杀人要为敌军考虑他家中是否有老母幼儿？”纪永贞望向他，“不要对凡人太苛刻，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但不是用现有的亲属家人作为代价气乞求神明垂怜。” 杨戬又说：“哪吒会听她们说话的。” “可有的神仙不会。”纪永贞冷冷道，她背对着日光，周身光像是被割裂，如同其心中的信仰。“更何况，这里有只不入流的妖怪，是个妖孽。” 轰—— 青天朗日，忽而惊雷乍起。 第34章 帝君幻境 “通常来说，我不会不知道契子无故就从这个世界消失，而现在执念于救回儿子的母亲也逐渐对玉北这孩子的记忆混乱淡化，是被消解了因果，说明这妖怪不仅将村子和村中的人都蒙了心智，也将他们围在了某种结界中。”李哪吒摩挲手腕上的金镯子，很快下了决断。 “我要去做一件事，你们二位随意，不要自顾自将这村子的百姓都定罪就行，别给底下工作的老朋友增加工作量，哪天泉下有知入梦要找你讨加班费我可不报销。” 很明显，这话是对行动力极强的纪永贞说的。 “小仙谨遵三太子法旨。”纪永贞笑眯眯地应下，不多干活当然可以了。 待哪吒走后，杨戬问：“哪吒变得如此仁善吗？”不仅仁慈心善，还十分具有责任感。 “真君，千年能改变很多的。”纪永贞笑答，紧接着听到另一个问题，“那我呢？我变得如何？是否会对这群村民以仁善包容之心相待。” 纪永贞摇头，沉默地摇头。 杨戬不知道她说的是“不知道”，还是“不是”，但他问得够多了，再问下去不好，于是便转移话题道：“那我们去帝君庙看看？” “杨戬，你真温柔，真不像你，也不像你。”她沉声开口，意有所指。 如果是刚用了那个功法的纪永贞不会多嘴说任何话，而会对神君的懂事行为莞尔一笑，现在她只是保持着黑白分明的冷彻眼神瞧杨戬，说出憋不住的心里想法。 随即她似乎也觉得不好，于是脸上再次扬起笑容，挽起杨戬的手臂，轻声商讨：“不如真君去找妖孽踪迹，我去帝君庙探探情况，若是谁先发现了……” 杨戬快速接道：“如何？” “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任何要求都可以。” 如此具有诱惑力的赌注，杨戬凤目微侧，低下头看提出的女仙，问：“说清详细条件。” 纪永贞双手一合，夸赞真君：“很符合你的人设！详细条件是发现并摧毁它蛊惑村民的妖法，杀不杀要听哪吒的，且期间尊重三太子意愿不伤害无辜村民，如此条件下都完成才算是成了。” “这……” “有困难？” “我是想说，我们做完了这些，哪吒回来又有何用？”他们已经完成了目标。 “替会报销的甲方完成任务就好，一切只看结果。”纪永贞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她要做一直想做的事，所以一定要赢。 临别时，杨戬拉住她送了一个轻且柔的吻印在她的脸颊上，在亲昵和暧昧的氛围中，真君低声问她：“若是不问，该怎么判输赢。” “我说了。”纪永贞语调坚定，啄了他嘴巴一下，“一切只看结果，是真君多心问，我才加的限制。” 说完便抚着杨戬的衣袖闪身离去。 杨戬垂眸，目光落在仿佛仍有温凉触感的手臂上，喃喃道：“不好办……”说完他紧闭唇齿，握紧了空空的手掌收回身侧。 再抬起步子走进村时，神色一如既往地坚定从容，仿佛方才瞬间的为难和犹疑都是虚幻。 “你猜，你的孩子是被谁带走的？” 方友云听到了那个今天来还抹布的姑娘的声音，她想起初见这个姑娘就合眼缘，自己丢过儿子，她或许也丢过什么。 这想法不好……不过她觉得自己没问题，小姑娘也看起来没问题，实际上二人都是一样的，她想找回儿子，小姑娘肯定也想找回什么，感觉不会错。 可她还没找回，还没有能换回儿子的东西，帝君……她很难相信帝君，但若是经过昨夜帝君愿意再出手帮助她家一次，她一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 “我儿子是被谁带走的？”方友云举目问回荡在四周的声音。 “呀！你有两个孩子，为什么要问儿子，大家都知道他是失踪的，反而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仅仅一面之后就听到了死亡的消息。” 纪永贞的声音听起来具有十分的恶趣味，她对着失去孩子的母亲开玩笑调侃她。 方友云认识到这个问题了，她看得出来纪永贞早上在忽然之间就态度转变，现在才明白是因为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女儿的事，可她不后悔。 “我的第二个孩子没有发挥她的价值，她出生是要为玉北做贡献的，我要找回我家玉、玉……玉？找回我的第一个孩子！” 纪永贞的声音听到她没能再完整叫出最爱的孩子的名字不禁再次发笑，“有些可怜。不过无妨，我会告诉你真相。” “你的孩子，已经被‘使用’了，他曾在你丈夫的灵魂里嚎哭，如今已然归于平静。” “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使用什……” “你上月同丈夫哭诉要寻儿子回来，他是什么表现，请阿婆你仔细想想。”声音循循善诱一般，十分有耐心。 “他……他没良心，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对，那他去求了的，帝君，还是去求了，好，求了就好！”方友云间或痛恨地低声用家乡话骂丈夫，一时间又哭又笑，蹲在水泥地上抓耳挠腮。 “求了……求了平安顺遂，却没有求儿女归来。”声音不再卖关子，干脆地笑说：“十三年前，与儿子一起去体检的吴方友远查出肺癌，求帝君保他平安，帝君为忠诚的信徒自然是不忍失望，于是将他垫在膝下的两份体检报告收下，以作交换。” “那跟我儿……他用儿子的大好前途换了自己的健康。”方友云蜡黄凹陷的脸颊变得与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灰白难看，她从没想过这个可能，甚至怀疑过是帝君收走了儿子的命。 “你醒了，我的孩子。”那本质冷淡刺骨的女音变得柔和包容，似乎能够帮助方友云做成任何事，这个信念准确无误地传进了方友云本人的心中。 “他要走了你第二个孩子，虽然你不在意，但她的确健康，帝君不会骗你们，那婴儿的尸骨在帝君庙正殿香坛下，是吴方友主动献上的供品，帝君不想收，却不得不收。”那声音好似对哭闹的老人深感同情，充满了无奈。 “那帝君为什么要我的第二个孩子还能换回……换回儿子。”方友云想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辩解，她被村里传成疯子老吴也没有离开他，所以会不会是误会！是这姑娘搞错了！ “帝君只是想用脐带之血作为指引，找到你亲子的魂魄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 “是老吴理解错了吗？” “是他谋求了另外的东西，金银。”声音轻飘飘戳破了妇人的幻想。 “怎么会……”方友云无暇顾及泥灰，浑身瘫软在地上，口中无声质问，渐渐的，她眼神又开始变得有神，似乎找到了可以维系自己站起来的支柱。 声音问：“孩子，你去哪儿。” “去求帝君，我用我自己，换我儿子吧，既然帝君知道，那或许我也可以换，要什么都可以给他。如果换不回我儿子……”方友云的眼神再次变化，执拗转化为惊心的恨意。 “我用我的一切，换吴方远死！”这样，阖家团圆，也算不错。 “啪！” 双掌相碰的清脆声音响起，落在实地的冷淡嗓音带着嘲弄意味紧随其后。 “哎呀，怎么欺骗老人家，我要报警了。” 真正的纪永贞闯进了幻境。 第35章 坏人好事 纪永贞在距离帝君庙后门只有不到二十米的水泥小道里看到了行为异常的方友云，看着像是发疯，但动作神情莫名地有逻辑。她微微一笑，发疯是没有逻辑的，所以……肯定有鬼。 果然，她自外打破幻境发现了真实。自外与从里打破不同，全靠蛮力，这幻境的壳子很厚，让她废了些力，见到了沉浸在“自己”声音里的老人，目光分给老人一瞬间，发现凡人身体还算康健，哭得很是活泼。 于是她抬头面对似乎毫无异状，实际与外面盛阳完全不同的阴霾天，开口问道：“第一个问题：我是不是比真君先找到你？” 纪永贞见那隐藏在幻境之中的“帝君”不愿意说话，心想自己应该是第一，那只要在这里直接完成任务，赢家就是她了。 “纪永贞，你要坏人好事吗？”轮到方阿婆的声音与真正的纪永贞对话。 “你听见了？你连我姓甚名谁都知道啊。”纪永贞无奈，她溜达过的地方太多，不确定这妖怪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或许昨夜帝君庙前就探知到了。“很好，你比天界赫赫有名的神仙知道的都多。” 莫名收到一句表扬，帝君沉默了几秒，凡人大声悲痛的哭喊显得聒噪，眼前的纪永贞比他还沉不住气，率先走到了方友云面前。 他忽然一凛，一股风拢住凡人，周围万物化作他的眼目盯紧了纪永贞的每个动作。 “你这样好像是我在做坏事。”女仙将空空如也的双手展示给天地看，然后扬起胳膊又落回揣在怀里，故意搞这爱躲藏的妖怪心态，“不是你在迷惑人心害人吗？你想吃她？” “我想救她。” “救她的方式是吃她？” 他以为眼前眉眼冷淡的女人会问缘由，意想不到的继续纠缠“吃”这个行为让满腔谎话草稿都无用。 纪永贞换了个姿势，食指指尖轻轻敲击那颗石头耳坠，带着沉思的神色，用讨论的语气问：“你会怎么吃？按照你的习惯是年轻或者年幼的凡人，那就是食肉？”她边想边猜测，那个眼神，在帝君看来比自己对这个凡人还要危险。 “你……” “别误会，我并没有要抢夺的意思，其实最近我更喜欢吃冻干小零食。” “……”这真的是有效沟通吗？他有种被愚弄的怒意。好不容易快得到心甘情愿贡献自己的凡人，帝君不想因为无故搅局的人而一场空。 他将意识布满整个村子，很快说道：“和你同行的男人，已落入了我设的陷阱。”希望以此能够引起纪永贞的危机感，他有种直觉，能不与她动手最好是不动手，而很显然，纪永贞与男人很亲昵，就是有一点让自己很不安心……他窥探到眼前的女仙是颗不受欢迎的石头，与天界并无多少关系，却对那男人陷入幻境后看见的过往毫无所知。 “哦，入就入了呗。” 结果他听到了这样的话。 纪永贞满脸毫不在意，她肯定不担心二郎神会被这地界的东西如何。 “他看起来很有实力，于是我选了看起来最没实力但最有用的角色对付他。” “您说说？”她权当捧哏了。 “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 “哦……”纪永贞看起来还是不担心，又是搞道德绑架那老一套，这妖怪果然有些岁数了。 她的反应让妖怪心里没底了，“你不关心他？可你亲吻他。” “哈哈你还是个守妖德的妖怪？挺好。”纪永贞表现出明确的、百分百的不在意。 “你要说给那个烫头的潮流青年设了埋伏我或许慌一下，毕竟报销费用没到手。但你偏偏上门去找他的事儿，那肯定用不着我……不对，我要跟他争先后的！那还是让我先打你一顿吧。” 女仙拂过胸口，眨眼间显瘦白皙的手指便握着蛇气浓郁的骨如意，她眨眨眼，“相逢即是缘，我的好如意喜欢你，就想把自己对着你的头与你，以便想与你接触时轻轻碰你一下。” “你觉得好吗？”她煞有其事地问，然后也不听回答，一股泛着波光的银色似一张大张开洒向四周的网，试图捕捉幻境主人。这样有恃无恐到现在，这地方肯定不是主体，但是无妨，多头蛇砍下一颗也是会痛的，顺着血迹总能找到踪迹。 “莫要太过分！”幻境主人被气到发出浑厚苍老的吼声，八方强风吹来彰显他的怒意。 “吾倒是很喜欢你这块石头，与你气息相同的蛇气是如何得来的，吾更是感兴趣得很！” “嗤——”清晰可听的割破皮肉、血液溅出声音，纪永贞觉得满意，因此对无法挣脱被拉入更深的幻境也轻松起来。 眼前的场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是充盈熟悉香火味的庙宇，神像彩塑鲜艳，面容俊美，神态威严，但她没什么形象可言，窝在桌脚的软和蒲团里，细小肉乎的手臂攥着桌侧装神弄鬼的神君衣角。 这是最后了，最后一世的惩罚。天界让她过了前面那些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种种，最后一世叫自己这天生灵物体会妖类修炼艰辛……可这些苦难不及一场单方面的情劫让冷硬的石头痛苦。 纪永贞想把短手指从杨戬身上拿下来，果然松开了，正要垂落的下一秒又被大手捉住，不声不响按回了原处。杨戬正化成混迹在二郎庙中的算命先生，帮助确有难题的信众实现愿望。 虽然看着注意力都在一本正经为来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但桌下抓着纪永贞的手却不放。 纪永贞给他传音：“我又不跑，你的地盘我跑不掉。” 但杨戬没听见一样，还是抓着小蛇妖的手不放。她这才想起，那时候自己被神君的包容和强大蒙蔽了心智，对人崇拜又仰慕，杨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化形前他要拴在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自己也没意见。现在是刚化形没几天的阶段，每天被外头霜雪冻得昏昏欲睡，自然不会想离开杨戬这个人形暖壶。 好像再过个匆匆几十年，就能化为成年人形与他出去游山玩水逛庙会了……那时候，杨戬就会向她表白心意，许下相伴一生的承诺。纪永贞恍惚了一瞬，太久没有回忆，那几百年好时光跟假的似的。 再抬头看记忆中的真君，周身气质的确比那一千九百年前的杨戬沉静，可是举止更生动些。为什么？有个这么像她的人在你身边，你变得快活了是吗？ 她想问，但那个千年不见的真君还困在三千镜中，躯壳被一个看着年轻张狂实际上却分外沉得住气的杨戬占着。她的思维忽然分成了两股，一个被紧紧攥着她手不放的真君溢满，一个腾出空回想近日与杨戬的相处，她忽然品出一点有关于杨戬表现的违和，但又说不清。 “困了？” 她听见杨戬温和的声音在脑袋顶响起，然后一双在冬日里热的过分手摸上了她的脸，摸到脸颊和脖子还算温热后就蹲下把这一团软乎乎懒洋洋的小孩抱起。 “我带你回去睡觉，不让你冬眠是我强求了。” “真君不是说有求子的妇人要来？你不等她了。”纪永贞惊讶自己对杨戬杂七杂八的显灵琐事还记得清。 “天大地大，永贞最大。”杨戬在她额顶抚了一下，将怀里的小妖转向神像，“果然困迷糊了，我时刻在这儿，她只要许愿，我就能听得见。” “哦……”困意竟然真的袭来，让纪永贞抵抗不住，她想抵抗，还最后想看看真君下巴的青须到底悄悄冒出了多少……混沌中，鼻尖忽然涌进一股血气。 浓烈的、灼热的，泛着焦臭味的蛇血。 第36章 蛇骨曾是她身 纪永贞差点放纵自己懒惰爱躲闲的本性沉溺在这幻境一会儿，可显然幻境中不是让她来回忆梦幻舒坦的岁月，于是就将最惨烈难过的结局抛给她看。 不！是你自己忘不掉。属于纪永贞的声音从心底响起，骂她总是至今做不到果断。 仅仅是被高大的神君抱在怀里的几分记忆，就让她的脑子警铃大作，不得不立即将最深层的记忆翻出来压制住涌动的情感，她强力支配了幻境的波动。 惨痛的事实用来劝诫自己的最好办法。 天雷轰鸣，凛然白光毫不留情地劈下，永贞早已现出本体蛇身，对降下的天雷和高高在上的神官们监罚怒目而视，心里却没出息地想：杨戬没有来，杨戬在哪里，是不是与他找回的神仙恩爱如初，将自己一只蛇妖抛在脑后，连亲手抓她都不愿。 纪永贞低头看到自己黑色的蛇身被劈开皮肉，混着血的身体焦黑，不禁下意识想攥紧手指，可她现在一条蛇……杨戬救了一个与她极像的女人，身上仙力流散，不用探知就知道起码有起有几千年岁月的力量，是与杨戬一个时代的人。 她没有看仔细那神仙的面容，一眼就觉得自己是否是受了真君心中所想的影响按照她的皮囊化了形。杨戬失而复得的神情太刺眼，将人紧紧拥在怀里，路过她时甚至对自己堂而皇之道：“来了，回来了！” 杨戬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运筹帷幄的天神红着眼眶，怕太用力伤到怀中人就轻轻拢着纤细的身体，急忙要往房间里进。 “杨戬！”永贞喊住他，“房间里都是你给我添置的衣裳，我还没来及得穿。”她想说那是我们的房间，两个人的。 她艰难地停顿，继续说道：”你答应我我化形后不离开你，和你一起，你就属于我一辈子了。”这是杨戬想留下她在灌江口待着时自己说的话，他对信众从不食言的，更何况是一直敬仰他的自己，他还说过“喜欢”。 她声音似乎哽咽了，委屈和背叛之心让她很难保持常态，杨戬对自己有求必应，从来都没有不好的地方。 此时拥着仙子的杨戬似乎忙不过来了，他声音有安慰，但只仓促地说：“永贞等等，很快就会好的。” 永贞以为是对自己说的，于是她压抑住体内升起的戾气想听听杨戬将如何解释，但他话音落下后，怀中女人冷冽抗拒的声音痛骂出声：“别叫我！我杀了你……狗东……唔！” 太过虚弱，血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黑色的衣裙往地下噼啪地落在青砖地上。杨戬被骂被咒反而没有一点生气，捂住她的嘴好生好气哄说无妨，我会救你。 如此亲昵，永贞好像被忘记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滴血，她和这人一个模样，和她有相似的声音……恍然惊醒，她忽然发觉，原来不是我的机缘。 “永贞”是杨戬给他自己寻的机缘。 于是她说：“真君先忙，我走了。” 不知道杨戬听没听见，她没回头看，径直走出府了，然后飞身离开灌江口，但没有选择出蜀地。 她寻了时间去取回暂放在庙中已经属于自己的法器，那只正心木鱼。若是只有喜爱血气的自己，她使用木鱼更能保持清心修道，却遇见了真君，他说他要用木鱼治人心魔。 永贞一气之下与他抢夺，木鱼意外毁在他们手中，杨戬似乎愣住，她趁机收住木鱼灵识和碎块迅速带走，离开了蜀地。 果然后来她心神不宁，修行出了岔子，本就对血气敏感着迷，昏沉中用本体将几座山头的兽类吞吃干净，然后在渡劫的关头引来了天罚，天罚之后就是处决妖孽的行动。 “说实话，你看了觉得好不好笑。” 帝君没有回应她的聊天邀请。 纪永贞把自己从受罚的蛇身上剥离，抱臂以旁观者姿态看幻境中的情景，还有空跟帝君友好交流，她又问：“天界想罚谁找理由都不好好找，怪不得挨后世的文学作者们编排。”蛇妖不是神通广大的灵物或是天生与天界关系匪浅的妖物，所以没有招降这个环节。 她此刻作为石头，不是那一世的蛇妖，已经知道这是天界套路，现在看来觉得尤为离谱气人。 纪永贞亲眼看着自己反抗，然后杨戬姗姗来迟，他没有穿盔甲，毫无护身，发丝也不像以往高高束起、一丝不苟，像是匆忙赶来。 然后祭出了三尖两刃刀走流程似的把道行尚浅的黑蛇杀了，就像在小黛山杀蛇大王一样干脆利落，从七寸那里划出了一条又深又长的致命伤口。他朗声宣判：“奉天帝之令，斩杀妖孽，剥皮取骨收于二郎庙中。” 他大概没把自己杀透，所以永贞在意识消散之前感受了一把被他亲手剥皮取骨的痛意。 “杨戬，你在想什么？”纪永贞紧紧捏住自己脖颈的长疤，看着剥皮取骨时天神，他悄无声息垂着泪。泪滴混在大片的血水里，亳不起眼。 “你醒来前……不，千年内我不再入世。”天神几近无声的承诺让纪永贞一愣，当时太痛，没那个心思去听渣男说屁话，现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半天，神色难看，偏激地想不会是那个女仙还没醒说错人了吧。 想完下意识相信杨戬不会这样，他冷静又清明，与自己生活四百多年还能时刻分清自己和那神仙，见过了自己蛇身、人身，与自己互通心意、同吃同睡，后来等自己惹了事端成了他要遵令除去的妖孽，还是能够迅速斩蛇妖、消祸患，如此清醒强大，不会最后犯糊涂。 那会是什么意思？ 无心留恋，毅然从幻境内破出后，纪永贞抚着玄女娘娘从杨戬手中夺来给自己刻成如意法器的蛇骨，轻声问：“你说，他在对谁讲？” 蛇骨曾是她身，现在是死物，无法回应她。 常元帝君若是见了纪永贞这模样，定会忍不住回应然后掏出一个恋爱脑问你看和你的脑子长得像不像？ 但他无暇做此事。 他虽然将纪永贞成功拖入幻境，但纪永贞的利网已经在瞬间捕捉住他，将其隐藏在角落的分身勒出伤痕并毫不留情地陷入血肉片成块块碎肉，因此受了伤。 在另一处的分身，也遭了殃。 杨戬寻到了这村里的祠堂，他手中有见过方友云就顺手摘的几点异常气息，靠着手中气息指引找到了这里。门外无人，近期新刷了漆的木门向外敞开，跨过高高的门槛忽然又见到了昨夜那群面带笑容的老者们。 人们行动不便，几乎都坐在轮椅上，他微微挑眉，侧目去看那高得过分的门槛。真君心理活动未可知，就听其中一个老人问出一个问题。 “小伙子，和你一起的姑娘呢？” 四周无人，杨戬确信是问自己，他神色不动，作答道：“应该去帝君庙参拜了，她对常元帝君很是神往。” “……”老人没有牙，瘪嘴的动作很明显。杨戬看了不禁微微勾唇，“老人家怎么还在这里？” “我就该在这里……”老人慢腾腾与他聊天，“昨夜很是热闹，我没什么精神睡觉。” “还是要以休息好为主，毕竟年纪大了，熬夜伤身。”杨戬说完贴心话便抬起手，掌着神力的手指往下一落，所有老人带着毛骨悚然的笑意渐渐消失，困极了似的眼皮子耷拉下来，但笑意消失后的脸上遍布惊惧，充斥困意眼角沁出泪水，划过沟壑丛生的苍老脸颊。 “无妨，睡吧，醒来就无事了。”神君好言安慰，然后对着唯一没睡着的那位老人笑说：“在这村子待了这么久，只知道适应此地的口味，却不会学学地方话吗？” 虽是镇定从容地笑，眼中却没有调笑之意。 第37章 会有多痛 “我学不会他们的话，听懂已是令我满意的结果，本想移居北方，那里又太冷，因此还是这里好些。”老人看着他，竟然还能聊上两句，苍老的声音问：“你不动手除妖吗？” 杨戬看着他，“你也说是除妖，而我面前的是人，没有理由动手。” 占据了老人身体和控制这群人意识的帝君点头夸他：“虽然不知道你是哪路神仙，还挺有原则。” “无名之徒。”杨戬露出浅笑，温和地说：“新定下的原则，还是遵守为好。” “你有遵守的规则，我却没有。”说完，老人望着祠堂门口，那里的阳光被遮蔽起来，是堵在门口的村民，一伙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明明是自己占优势的局面，他的脸却忽然微微侧过，眉头紧皱，看着仍旧老实站在原地的男人抱怨：“与你相好的那姑娘，脾气好大。” “是吗？”杨戬无奈笑笑，他抬起手，金光顺着指尖在空中游移，“还是不要说她，肯定是你做了坏事，才惹了她生气。” “……”帝君苍老的本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我还有没消化的恋爱脑，让我撬开你这儿，看看是不是与肚子里的长得一样。” 破风声倏然接近耳后，杨戬闪身躲过，随手捏碎了无踪无影的力量，然后虚心求教：“什么意思？”那力量无法抵消杨戬的反击，祠堂的香坛被真君的力量划过炸了个粉碎。 “喂！你是哪里来的！跑到这里搞破坏！”门口木偶般的人群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他们目眦欲裂，对在自己眼前破坏祠堂的陌生人产生了无穷的恨意，怎么敢闯入先人祠堂，破坏帝君大人庇护之地。 身后的人递过叉子铁锨，他们涌上前要把这人围住打一顿然后绑在祠堂门口跪上三天三夜向帝君大人赎罪，希望以此抵消不敬的罪过，不要被追究。 杨戬从没有经历过这样被人人喊打的场景，以前为了顺应天道要求，阻止沉香劈山救母时好像被讨厌过一阵子，不过也不敢表现明显，后来大家理解了他是遵照规则必须这么做便又开始喝酒赏花，过节就如烟云被风吹散了。 众人围上来时，有个人拿着三尖的利刃先往他胸膛戳了过来，然后……戳不动。 “念在最先与我喝酒、还将自己胳膊片下来当下酒菜的好友份上，吾谅解你一次。”杨戬对存心杀人的那个村民随意挥手，随即不仅他，所有涌上来挥拳的村民都倒地不起。 懒得废话了，杨戬揉揉眉心，开了天眼还想做什么，但在见到村民额前黑气时觉得不该，他收回手，心弯弯绕绕地想还是让哪吒和受托的永贞处理，他非此世人，不该做这么多。 “好了，我知道你在哪里。”杨戬的天眼还未合上，他沉声道：“我有一问，望得解答。” “……”没有回应。 杨戬猜测他是怕暴露了位置才不愿出声，又突兀地扇了扇空气，似乎要挥散什么味道，“你的壳很厚，躲在灵牌桌下，我不会贸然冒犯的。” “……是不是要问你先找到的我还是她先找到的我。”见本体被人猜出妖怪就不瞒了，天眼一开他就知道眼前神仙是谁，如此就没有躲的意义了。 杨戬一愣，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想到永贞当面问妖怪这个问题的场景便嘴角上扬，可他微微摇头，“我想问，村民不记得是否有你手笔？” “有，我消化了那些，魂魄、情感……”帝君声音听起来不惧，“不过本质是他们自己会随着时间淡忘苦痛，或者，接受。” “你又将如何对待吴方远，售卖儿女得利的信徒你会继续庇佑吗？” “会。” 简单一字，这是很不怕死的回答。吴方远献给他第一个儿子，那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从小被批八字薄弱，由姥姥姥爷做主拜中坛元帅为干爹保佑其顺遂平安，可村民们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已被他厚厚的壳幻化成的屏障遮蔽了所有神仙气息，除非进入，否则绝不可能知道其中弯绕。 这样，就不会有来坏他好事的闲人。 因此实际无人庇佑那孩子，他从小看着玉北长大，很是喜欢，使了点计谋以分出零星寿命就足以让老吴将儿子换给他还感恩戴德。 那孩子活不过十八岁，他想在他死前就享用鲜活的味道。 方友云反应很是激烈，她身上有令自己不喜的固执，更因为她对自己怀疑又抵触。在吴方远前去帝君面解困时，他算出妇人还会第二个孩子，于是利诱老吴拿第二个健康的孩子来换财富。 凡人体验过了轻而易举就能到手的东西，就再难放手。 “第三次，是方友云自己来找我，换吴方远的命，可惜未成。”他许久没有吃过不信任自己的食物了，或许滋味会有不同。 “你不是说会护佑他吗？” “遵照真君所言的‘原则’，我该护佑的，但若是有人拿自己换他的命，仍是‘尊重’原则，我该取了他性命。”他强调了不同的词，这是自己生存千年的思想。 “哎呀你真是好有原则。”纪永贞把方友云扛回家一路顺着微不可查的气息追了过来，被她割碎了一部分有受伤的味道。 她来到祠堂被横七竖八躺地上的人吓一跳，发现他们印堂突出发黑才松口气，“村民只是睡着了？那我就没来迟。” “你真是神仙？”帝君对纪永贞发出疑惑。 “围住这村子气运让孩子无法长大的吃人妖怪没立场这么说我。” 那妖怪没说话，杨戬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纪永贞简短解释：“遇到三太子了，马上他办完事就来，到时候给你……” “啊——！”整齐码着数十个先祖灵位的长桌下忽然传来痛苦的长吟，苍老沙哑的嘶吼似乎经历了抽筋剥皮的痛苦，桌上长方块的无字碑同时也裂开来。 纪永贞听到这个声音状似无意撇开头，后仰上半身探头去看门外，咬着下唇随口找话题说：“在办事呢，应该快来了。” 她的手腕忽然被握住，感受到熟悉的手掌，她忽然瑟缩了一下，然后震惊地望着来抓自己手的真君。 杨戬的眼色很复杂，也含有几分震惊，他竟然不知道永贞会害怕妖物的喊叫。 “不是害怕。”纪永贞看出他想什么，太明显了，“是很恶心的声音，非常讨厌。”黑沉沉的眼珠子盯着杨戬，下唇还有她自己刚刚咬下的压印，唇瓣嫣红，脸色却苍白。 “你不知道这会有多痛，杨戬。”她攥紧杨戬的领口，将神君高大温热的身躯往自己这里下拉，她眼中的神像正在为自己倾倒。 “……我希望你不知道。”这是句废话，但惯于实现向他乞灵之人愿望的神君，对纪永贞近乎一无所知、无法探问的过去毫无办法，让他心中很有挫败感。 “别在这里亲，请尊重我的孩子们。” 随着一道霞光，李哪吒忽然出现在祠堂内，手掌对着满桌灵位一挥，冷声警告这两个不是要打就是要亲的神仙。 第38章 即将结束 『永贞仙子，我以真情惑人，民众对我深重的信仰之情、母亲爱子之情、对长辈亲人依恋之情、男女爱恨之情……小辈道行浅薄，你力量强大却仍旧两次被拉入幻境，因为你有情，这情直白又深厚，因此也藏不住，会被窥探、察觉。』 “受死吧你！” 刚把那只藏在桌底下的大乌龟掏出来，纪永贞就忽然暴起要杀人，一条长红绸子从李哪吒胸口口袋里飞出来直接把人系上，它原本的任务只是假装成一块老实的鲜艳小方巾。 他这回出来办事头一回用上混天绫，又是用在同事身上，“怎么回事，发疯呐！” 杨戬眉头微微一动，将女仙紧紧拉在身侧，神色莫名。 纪永贞被妖怪传音气得厉害，一方面觉得自己两次入了乌龟的套路很没有面子，从内从外都能打破是事实，但无法挣脱被拉入幻境也是事实。另一方面是她的确沉溺在回忆里，甚至在利用幻境回望一眼千年前的真君。 她忍下来，额前青筋透过薄薄的皮凸显，掐住杨戬拽自己手，咬牙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功法还需要精进。”心底却有声音发出嘲弄地笑，令她心烦。 “我现在是保护动物，杀了要坐牢的。”说笑话似的，乌龟懒洋洋地动弹一下前爪，发现后背痛得厉害，于是只好不再动弹，待在原地。“老夫坚持维护自身权利。” 纪永贞骂他：“嘴比壳硬。” 哪吒轻蔑笑笑，宽松的半袖拼接色衬衫因风吹过不知从哪儿抖落下来几小块碎石渣，“你把村民的思想蒙蔽起来，自己偷偷卷学法是吧。” 李哪吒与纪永贞选择武力解决、杨戬选择直捣黄龙的做法都不同，这村子曾信仰他。他去了后山，看清了那些墓碑上刻着谁的孩子、谁的父母、谁的友人的名字，他把这些人记在心中，前去敲门拜访了他们。 见有老人在家，于是他将健康化为一篮鸡蛋，赠给老人做饭食用；看到是孤零零的孩子开门，他就将未来的财富变成几支青黄的麦穗，随着几颗包装完整的水果糖，代替在远方的长辈放进家中；若是失魂落魄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的母亲出来来见他，他只空着手去，将手覆在她的额头，唤回随着被帝君消化而薄弱的羁绊。 “很抱歉让你记住痛苦，但人不会忘记真正的痛苦，还不如清醒地活着。”这句话，他将用在整个村中，履行好自身职责。 他与纪永贞在路上相遇，永贞把方友云带回家中安置好便走，而他进去对这位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同样唤回记忆。 方友云还在昏睡中，李哪吒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信徒的后代、干儿子的母亲会无端惧怕看见他，他轻声告诉她：“你家有心让孩子拜我为干爹，我没有察觉，是我失职，将记忆还给你，痛苦还需要自己消化。” 若是消化不下，地府我也会沟通好的，让你们在底下团聚，他有些严苛地想，总要还掉亏欠女儿的因果。 哪吒从拜访中得到了意外收获，其中一位留守在家的孩子脸上沾着或许是昨夜整村燃着烟火炮仗的黑灰没洗干净，开门时简陋屋中酒臭味难闻。可她不惧眼前高大的男人，大概内心纯净之人见到祖辈信仰的神明只会觉得亲切。 小孩怯生生地告诉他早上看见了奇怪的女人在村口徘徊，并且鼓起勇气牵住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带他来到村口。 来时看见被蒙了灰的大石碑此刻一尘不染，不再是只有那“常元村”三字清晰显眼，石碑上刻有此村的祠堂建成时的记载，记录了几百年前出过吴姓的四品官，是村中的骄傲，为村子重建气派的祠堂，以此作为纪念。 “长远村……”石碑上斑驳的痕迹依稀能看出村子的原名，而不是常元帝君的常元村。 “那个怪姐姐走了，我们来迟了。” 小孩儿很愧疚的样子，让哪吒蹲下身安慰她：“没关系，我认识她，应该是我的朋友。谢谢你带我过来，好孩子会有很幸福的一生。” “我没有爸爸妈妈，只有爱喝水的爷爷，也会很幸福吗？” 这问题令神明心痛，他的手抚在有缘的小姑娘头上，单方面为她留下自己的关注，并悄悄擦干净了小花脸。 中坛元帅承诺：“会的，你会的。” 一生对几岁的孩子来说还太长，她不懂得自己将获得神明的优待，懵懂地点头，并向这位令人想要亲近的哥哥挥手告别。 李哪吒告别了这个孩子，然后将视线转移到显眼的“常元村”三字，他脸上没有对孩子的温和，低声说：“不好看，砸碎它。” 心中念决，手上金镯瞬间脱出击向石碑。 石碑经过一击后未伤分毫。 乾坤圈似乎没预料到这个场景，疑惑地盘桓在石碑前，思考主人的长期摸鱼会让它连块石头也打不碎吗？ 李哪吒忽然一笑，他对懵圈的法器说：“那孩子真是有缘人，既是浮萍之命……我想把她拐走。” 说罢，他攥拳积蓄神力，毫不犹豫重重砸向石碑砸去，常元二字应声裂开，似有远处哀鸣响起。李哪吒收回手，恢复为日常的脆皮莲藕人身，退了几步靠在墙边，悠闲地使唤乾坤圈继续砸，把那三个字砸碎为止。 乾坤圈：？ “那孩子带我们找到结界了，我必须要感谢她。”哪吒为法器解惑，随口说：“把石头当个龟壳砸，砸碎了喝乌龟汤。” …… 回到此刻—— “老夫还是那句话，坚决维护自身权利。” 李哪吒令他噤声，“妖怪别讲鬼话，害死多少人你要什么权利？建国前就不说了，后来立了刑法、民法、婚姻法等，现在有民法典，翻来覆去我也没瞧见有妖怪保护相关规定。” 他打量了一眼另外二人，发现除了杨戬的手背上都是指甲印其他一切正常，就问女仙：“能干活吗？”言下之意永贞会懂得，说实话他最开始叫永贞就是预料到能用她那个独特的功法办好这件事。 这样，就能将他的孩子们完好无损地解脱困境。 “迫不及待要干活，图你钱财图我心安。”她似乎急切地想救下这村里被妖物控制的人们，“希望你们脑子变好点，至于孩子们……好好读书，听你们长辈长久以来信奉的神仙所说：拒绝封建迷信。”这话她现在讲来还是想吐槽，但事情结束了要问哪吒要钱的，甲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纪永贞这话一说，哪吒表情怪异，“你该不会要念文昌帝君……” “聪明咒，是的。”纪永贞郑重神色，灰色石头在耳垂下晃动，逐渐生出微光。 李哪吒偷偷撇嘴，肯定是想趁机让自己脑子变好点，以往完成师门任务时她大可以随便用什么咒，毕竟主要作用的是她自己的功法，使用的咒不过是一点锦上添花的意思。在纪永贞上了学后，聪明咒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旁观的杨戬原本以为永贞只是简单的赐福增益，发现她抬起手掌心对向耳下，那只灰白耳坠子亮起微红的光时，才惊觉她要用当初在剧本杀店里的功法，下意识伸手打断—— 他直接捏住了那颗小石头。 “啊！杨戬？！”纪永贞捂着耳坠子大叫，一蹦三尺远，算得上很失态的动作，她惊惧地望着满面无辜的真君。 “我在这里站着，若是一点作用没有，永贞岂不是白带我来一趟。”杨戬收回手，同样急切，生怕纪永贞雷厉风行的性子发作，立即开了天眼，祛邪祟、清灵台。 村民们以及轮椅上的老人们陡然更加放松，眉目舒展。金光散去祠堂之外，融进阳光里，再透进每一户的人家，落在他们的身上。 方友云苏醒过来，缓缓睁开眼，残留的金光便落进她的眼睛里，眼泪源源不断顺着眼纹往灰白发丝滚。她想起自己孩子，“玉北，玉北……！”几乎是同时亦记起了那张还没长开的婴儿脸庞，痛苦地呜咽，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干脆利落地结束，杨戬问：“若是你用功法还要再打他们一顿吗？” 动作太快，还没反应过来的纪永贞点头，心想先苦后甜不是应该的吗？不过这次她不准备分给身处祠堂的村民养分，这群人活该一顿打。 “那还是杨戬这个好！”李哪吒听到纪永贞打人碎骨头的声音就难受，打了那些之前做了孽的倒还好，无端被控制了意识又无端招顿打的老人家太过无辜。 杨戬顺势说：“帝君庙由我来抹除，如何？” 他所说的抹除，并不是要将帝君庙破坏掉，真正要破坏的帝君已经从村民的心中破坏，这座建筑失去了活的元素，他随手一抹，就可以将金匾磨平、神像击碎，更想看的是帝君像坍塌后的众生相，然后……就可以将阻拦者单独拎出来教育了。 哪吒无所谓，村民也不该在意，若是真的还在意，那这地方挺值得自己定期回访，不改就上报，申请张天灾惩罚单。 “我还在，你们……”乌龟缓缓出声，每个字都有气无力，他毫不怀疑现在动弹一下自己的龟壳就要碎成几块掉下来，太痛……算了，不动了。 “谢谢你的提醒，你也会被我带走，把法力废除，还有我想想……”哪吒略一思考，“就作为丰容的一部分，给师父的小花园增添点小动物。祚远这名字太大，常元我不喜欢，以后就叫你小常吧。” 有灵识一千多年的妖怪：“……？” “抱歉。”李哪吒皮笑肉不笑地道歉，“我没有迷惑心灵的神通，脾气也不好，你接受不了就使劲劝自己接受，最好一句话也别说，会变成乌龟汤。” 骗妖的，师门会查出妖怪害死多少人，以这样盘踞一地阻碍人气并吃人多年的妖怪，基本没活路。 也？纪永贞拽他，敏锐地问：“三太子还要带走谁？” “一个小孩子，跟我投缘，带走养着。”李哪吒语不惊人死不休。 纪永贞：？进村拐孩子来了？ “叮！” “嗡——” “……” 纪永贞还没来得及说哪吒的行为离谱，手机有了消息，李哪吒的手机也传来动静。杨戬看他们都掏出手机，自己的没响，但也掏出来，打开看见聊天软件上有一个红点。 是<我要偷闲，法力无边>的群消息。 他点开一看—— 孙悟空：三千镜即将修好，三日后归。 第39章 我要爱你 纪永贞和杨戬回到蜀地，变数就在眼前，她抛下变数本身连夜去找了师父，想要求得令她安心的指引。 玄女注意力不在徒弟的临时心上人走不走上，她警告纪永贞：“近期你将会发生大事，有些诡异，但你要暂时地妥协，就算生气极了，也不准杀人，不准迁怒无辜之人！无论那些人是谁，就算是你自己都不行。” “我在您心中就是这样的形象吗？我很爱惜生命，石头有肉身也怕痛的，绝不会想伤害自己。”她委屈地抱怨，然后在师父无奈又怜爱的眼神中明白，或许即将发生的事是自己无法忍耐的劫数。 “跟……杨戬有关？”纪永贞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我的姜姑娘，我的小石头……”玄女唤她最初用过的名字，以难得温柔的嗓音安抚她，“这是你自己的事，决定你未来的事。我对你唯有一个期望，就是自在无忧。” 斟酌后，纪永贞不再问，师父一定是将能告知自己的全都说了，玄女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她能够依靠和信任的角色。 “师父，我能够抱你一下吗？”得到师父的关爱后，她忽然很想跟唯一的家人撒撒娇。 “当然可以。”九天娘娘将手张开，抱紧了这个心还没有落下的弟子，她回想永贞一生，真正清醒的时间没有多久，放在众神仙里不过是个性情可爱的小孩。 她用脸颊贴向纪永贞的额头，将弟子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善战的神明心肠软得一塌糊涂。 “这时候，我发现当代人坦率的情感表达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长辈温柔的话音落下，获得了弟子更加紧密的拥抱。 纪永贞回家的路上收到了哪吒的汇款信息，打开看见数字立刻在群里夸赞三太子大方，彩虹屁吹了没两条手机响起。 看见来电的名字时很难形容那一瞬间她的心情，渴望单纯享受这个杨戬给自己带来短暂快乐的内心告诉她自己应该幸福地眯起眼睛笑。 但近几日自身情绪波动不小，让往事牵扯着过去的情谊将她心湖搅乱，运用功法将情感送给一位小小凡人换来的冷静太短暂，以至于现在快乐不得，痛苦不得。 简单来说就是有点纠结，她心想还是修炼好啊，以前当块石头在山上晒太阳无师自通就能吸收日月精华修炼，通了情窍以后不多久就被搞得无法再享受单纯的修炼快乐，修炼反而成为了一种躲避心中情感的方法。 忽然想到什么，她不再困于现在的惆怅，接起电话就问：“帝君那桩事，输赢怎么论？” “喂……？”直截了当的问题让那头学会电话礼仪不久的神仙一个字音还没落下就断了后文。 杨戬搁置自己打电话给她想问的，很快接道：“该是你赢，你先发现帝君救下方友云，祠堂中村民则是因我拦你没让你出手。” 纪永贞听了也不谦让，“那就算我赢，请真君在家待着，我要做一件事，实现那个目标。” 真君语气疑惑：“目标是指……？” “是你，是灌江口杨戬，我要爱你。” 与永贞日常说话相似但并不完全相同的声音通过工具传进他的耳中，暧昧缠绵的表白令他怔愣住。 永贞对情爱一事一直十分直白，不会掩饰，简陋的院子里，她听完自己被拉入幻境后的内容所说话中有“目标”二字，可确实不会让他联想到这桩事来。 现在想来……浪费了他那时候些许的感动。 他想说，自己的心里为在电话中听到这样的言语而怪异地跳动。但这话未免不符合永贞心中杨戬的模样，恐怕又要像刚开始那样说自己“人设崩了”。 于是他想起自己打电话给纪永贞要说的话：“我让沉香开视频教我用你家的厨具做了两道菜，你去九天娘娘那里想必什么也吃不好。” “谁说的，走之前我把那只零嘴偷偷捡出来吃了。”纪永贞反驳他，言语中有了明显的笑意。 “我很快回去。” 电话由女仙最后轻缓的一句告别而结束，结束前杨戬听见那端的风声骤起，似乎透过这小小的工具吹进他的耳朵，有些发麻。 他佯装是外面吹进来的风，转头一看，客厅窗户竟真的没有关上，浅白月光与微风一同填满了这间屋子。 杨戬为自己独处却还是做出这样行为自觉好笑，他放下手机，想到或许很快就该走了，笑容又从他脸上消失，转变成为一种带几分若有所思的坚定神情。 很快门外走廊出现高跟鞋的声音，急切的、坚定的脚步逐渐接近。此时杨戬与他第一次坐在永贞的房子里的姿态差不多，再听到她的脚步声时完全不同，自身心态已然变化许多，或者说深重许多。 下一瞬，他提前一步来到门后，在她毫无疑问选择挥开房门前为她打开门，然后怀中撞进了一位女仙。 纪永贞踮起脚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直接吻他。 好生奇怪，他像是电视剧里等爱人回家吃饭的丈夫。可惜等到的一位进门看也不看他忙了一晚上虚心求教做出的成果便来吻自己的爱人。 …… “永贞，你不饿吗？” “饿。” 纪永贞乖顺地吃下真君做的饭菜，入口的一瞬间她微微皱起鼻子，眉头也蹙起。 杨戬问：“不好吃吗？”他没有尝过，本想着为别人下厨，自己不该先动筷子，现在想来初学下厨的人还是得自己多尝试才能把握火候和口味。 毕竟做菜不是炼丹，他想到了玄女做家常菜时的架势。 “我是在想真君的厨艺好像很厉害。”纪永贞想到曾经，杨戬和她在游历人间时借助在一家农户，杨戬在土灶里生了火，指派她去看着火添柴，熟练地炒菜做饭，一边用和缓的嗓音念叨她不要想着看凡人生活艰难就施法帮助他们，在这个世界所处的环境下一次不劳而获会带来很糟糕的后果。 其实杨戬做饭总是那样，她明明吃习惯了，不会像第一次吃到真君亲手做饭那样惊讶，但就是那间简陋低矮的农屋里，房顶角落还有落满灰的蛛网，呼吸之间是干草和枯木燃烧的味道，永贞觉得自己的心也逐渐被烧的热起来。 “与曾经相比，我的厨艺现在很差吗？”杨戬问她，通透眼眸中似乎洞悉她陷入往事的蛛网里。 这样直白的问……纪永贞结合现在口中熟悉的味道，想说换句话说就是多少年都没有过进步。 “不差，比我好多了，也比师父好多了。”她这样比较以作回复。 “与作为我之后的、这之前的我呢？” 杨戬好像犯了什么病，纪永贞抬眸看他，心中起的一点想要维护的心思消减，她放下吃空的碗筷，说：“你饿了吗？” 真君一直斜坐在椅子上用胳膊倚靠到桌边看着永贞，他忽然闭目说：“我困了。” 纪永贞用手抚过他的侧脸，有些尖锐的指尖带着不小力道划过脖间，在神君净白无暇的脖颈出留下短暂的红痕，“真君也会困吗？” “会的。”闭目的杨戬抓住她似乎要戳进自己脖子里的手，浅圈住手腕后就放过那截细瘦胳膊，但没有放过腰背，他似乎找到让永贞无法逃脱的方式，用相比于她过于长的手臂箍住女仙的腰背，将她整个人控制在怀里。 “杨戬？”纪永贞以为今天会是她的主场，可是神君闭着眼睛就将形势逆转。 杨戬说：“休息前要洗漱沐浴。”然后他站起来，比他矮上不少的女仙就被抱在怀里带走，换下高跟鞋的脚猝然悬空，拖鞋啪嗒两声落在地上。 杨戬比走在自己的家里还要自如，他推开浴室的门，在永贞惊诧但愉快的眼神中将人挤到墙边。 白色的瓷砖冰冷，让纪永贞被真君炽热的呼吸烫得无所适从时定了定心神，总体来说这是她很乐意见到的发展。 杨戬问：“你——” 纪永贞及时用手捂住他的嘴，勾起笑容说：“我知道你看了不少沉香推荐的电视剧，但我还是想说：少看点垃圾。” 说完她把手换成自己，凑过去堵住神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嘴唇，然后腾出空的手伸出手指将淋浴勾开，冰凉的水哗地将二人浇湿，二人皆无动于衷，直到水温变热…… 第40章 一天 卧室里，从两块窗帘之间的细缝透进来几缕清澈晨光，杨戬则在光线的指引下轻轻地吻她脖间长疤。 永贞仰着头还没睡醒似的哼唧，难得向这个杨戬放软脊背，她缩进宽厚炙热的怀抱里，低诉：“我好痛，杨戬，你知不知道这伤多痛。”音量小声、语调沉静，往日她总是冷冽的声音变得沙哑。 杨戬用加倍力道抱住她，无言吻住她，唇齿纠缠不清，如此亲昵才能用女仙身上熟悉而陌生的檀香气味稳住心绪。 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会……不会让你……痛。” …… 早饭时，纪永贞端着豆浆杯侃侃而谈，一派恢复活力的日常模样。她的五官似乎不似以往锋利，杨戬还没有用眼神仔细描绘的功夫，就听到女仙开朗地说：“人间有很多消遣的东西，我醒来后，学了很多。你来的时间太短，放在以前的修行者，大概睡一觉都不够用，真可惜。” “一日可以吃三餐，现世的社会人士，须得在三餐以外工作四个时辰，还需要娱乐、运动、休息，他们的日常得要做很多事。所以，我们的一天也可以做许多事。”杨戬给她塞了个包子，结果似乎是女仙不喜欢的馅，咬了一口尝到味道嫌弃地将剩下的大半包子塞进他嘴里还给了他。 杨戬缓缓咬下一小口，嘴里除了略厚的发面皮就都是蔬菜馅，口味做得淡，确实不太好吃……他把剩下的一半吃掉了。 “杨戬，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包子？” “什么都可以，粮食得来不易。” “不谈粮食，想知道你最喜欢的口味。” “羊肉吧，算是吃得最多的。” “那，你吃难吃的蔬菜包子是什么感受呢？”纪永贞笑意吟吟，递给他一杯没放糖的豆浆。 杨戬觉得她里有话，可今天的他心中难以竖起防备，“可以吃。” “即使不是自己喜欢的，是看着相似的、差不多都是，也能吃得下去吗？”纪永贞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她嘴角向上勾起，弯起的眼睛里是灼人的亮色。 “如果你是说早饭，自然没有需要挑的地方。”他从战场脱身才多久，沾了灰、割嗓子的窝头都每日照常啃，怎么会挑这些。但他细致地补充：“如果是其他，我只会认喜爱的那一个。” “那不见得，真君对自己了解还不够清晰。”好像变成了一件得意的事，纪永贞今天大有吃了一顿断头饱饭便毫无顾忌的心理，她好像悟了。 “真君，其实你不算是代餐，是正餐。”女仙再次勾起殷红的唇，笑得欢快。 “代餐？是什么意思。”这超出了真君对现世网络词汇的理解。 “是吃一口让人很喜欢的东西，而且不会使人发胖。”只是长期吃来，食之无味，令人抓狂。纪永贞笑趴到他身上，用双臂纠缠他的脖子和肩背。 “是好的……杨戬，是很好的。” 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好像一场玩闹的调侃之言。 永贞放下了，希望他走。 这个认知让清晨的二郎真君陷入短暂不虞，然后他吃掉所有的包子，喝完了豆浆，与女仙一同收拾家里，最后在拎着垃圾的永贞向他发出散步邀请时，点头答应。 他没有像是之前被永贞带去人来人往的商业景点里看人间。 出了小区以后，纪永贞为杨戬介绍了她所在的大学、附近很多合口味的餐厅，她说真君一定会对图书馆有兴趣，可惜没有校园卡是进不去的。 她说川菜很好吃，一直以来都都好吃。 她说沉香以前试图摆脱学生的身份，认为自己可以当几年的社畜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然后真的去工作了，到了第二年才能享受的体检活动时他把身份证拿出来给体检中心的工作人员看时人家对他问了又问，始终不信他已经二十八岁。 “我说让他不要写到二十三以上，非要写，叛逆伤吾心。”纪永贞想起沉香气呼呼地辞职、跑来自己这里说再也不去工作了，托九天玄女向上联系将身份证换回来。 “然后我调侃他国家不用童工。” 杨戬无奈地扶住往他身上笑倒的人，毫无疑问道：“太过分了，沉香要生气要与你打架。” “没有，他不会与我打架，直接选择三年不见我。” “三年？” “老实参加高考，去东边上大学了。”纪永贞掰手指头算算，告诉杨戬：“光这些年，他东南西北各地上了六次大学了，毕业了就挪去另一个地方。”沉香要脸，不愿意大学留级，表现太好就肯定不能让学校硬给孩子留级。 “……”不找工作的神仙在现代的结局就是不断上学，杨戬如此总结。 然后纪永贞带他去了他们在蜀地第一次见面的那家餐厅，她说要请真君吃饭，吃点口味淡的。 真君说我该请你吃饭，他掏出了一块黄金，被纪永贞带着意外和震惊的神色接了过去。 她不见外地收下，“真君不要炫富，直接给我，能请我吃喝几年。” 杨戬随便她如何，这是他与沉香出灌江口的时候从住处拿的，本想着出门在外放点钱财在身上，结果这里一概不用真金白银，只心念一动，手中出现了剩下的所有金银，都给了纪永贞。 “这么多，先替你收着吧。第一块是我的，后来的我都不要了，下次让沉香还给你。” 她说的自然，没有一点儿套路哪吒钱财的急切。杨戬接道：“可下次就不是我了。” 这话让女仙的动作一顿，没有说什么，只催促他看菜单点菜。 下午他们回家时路过广场和花园，夏天太热，下午的广场上没什么人，明晃晃的日头晒得空气颤抖，喷泉兢兢业业喷洒清水，花园的青草路边围种了很多长寿花点缀，此时开得正艳。 长寿花颜色鲜亮，红粉黄绿橙都有，花瓣多且小，层次分明，一朵朵小花团簇在一起像是捧花，甚至多得能将绿叶遮掩，让人看了喜欢又满足。 杨戬和纪永贞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看着随阳光减弱逐渐增多的人们，有情侣散步，有父母牵着小娃娃教走路，还有妈妈坐在喷泉边躲避穿溜冰鞋的调皮孩子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求买雪糕吃…… “杨戬，我本来想带你看看我的生活，现在发现，我的生活好像还是看着凡人们如何生活，好没意思。” 杨戬轻声回应：“很有意思，我很高兴所见到的、听到的，还有感受到的一切。” 最后，能亲眼看到有关于你在现世的一切，实在是非常好。 第41章 杨戬发个疯 “永贞，你要向我告别。” 在孙悟空听到这话变得瞬间牙疼的扭曲表情里，杨戬站在三千镜前向纪永贞提出自己的要求。 纪永贞想这挺合理，于是笑着跟他挥手，说“再见，杨戬。” 除了沉香，哪吒和黄天化也赶来，他们秉承看热闹要看到最后的心态，并包含了亿点点想要看见本该属于现在时间线的真君回来第一眼见到永贞仙子会是什么表情，以及仙子会怎么回应。 黄天化悄悄跟哪吒说：“打起来你帮哪个？” 哪吒戳破他的小心思：“当我傻？我是母单，不是木炭，永贞跟这个杨戬说不定能打起来，那个是绝对打不起来的。”虽然看着眼前小情侣如胶似漆的……但他就是会这么想，纪永贞这没心肝的石头现在是真心乐呵呵的啊。 他想回家看娃了，小孩儿肯定老老实实读书呢。看到互相拥有爱情的人之间却还是掺杂真假，哪吒不由得感叹：“谈恋爱不如养崽。” “？” 说起这个，黄天化看到群里新建相册命名为“我崽”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然后群消息瞬间多出来二三十张照片，上面是同一个瘦小的孩子，他已然陷入震撼，再知道是哪吒完成师门任务时从所要探明情况的村落里拐了个孩子回来，更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开心就好，孩子幸福快乐就好。”他点点头，只能送上祝福。 “嗯，祝福先收下了。过几天我家孩子过生日，记得来送贺礼。” “？” “啊，我也会送的。”一旁潦草结束告别步骤的纪永贞插入他们的话题，她今日穿着做工极好的中袖黑色长裙，长且大的裙摆像是流动的黑玉，剪裁得当的尺寸与她的身材极为适配。 若是她不动、不笑，面无表情的那张冷脸与初见时杨戬一模一样。 那日见面，她被细密春雨浸透的衣裳也与现在相似，只是终究不一样的，布料和样式都不同，亦是在说杨戬的心境。 永贞真的是石头一样。他看着纪永贞若无其事与哪吒讨价还价贺礼不能针对她设置太过分的价格，好像已经要将自己忘在身后。 “石头都是这样的。”孙悟空对这个还不认得自己的天神调侃，心说杨戬现在经历这一场情谊，回去恐怕小一段时间都不好过，不过还好，时间不过匆匆一月不到，想必结不下多深的情缘。 能解，也好解啊。 但齐天大圣孙悟空、如今的斗战胜佛未曾为心动而表白，未与情人拥吻，未让人以不可忽视的姿态闯进平静的湖泊泛起不能自已的涟漪。 他不懂心动的一瞬犹如后世才能见到的绚烂烟花，往后的每一刻都不能忘。 杨戬说：“我对她……想必是很喜欢。” “哎呀，可不要这么提醒自己，跟念咒一样，以后想到这句话就好像觉得这句话是真的，好像咒语未消脑壳还在痛，不能念不能念。” 杨戬闻言笑了，他的笑声吸引了纪永贞的视线，此刻的视线倒是很柔和，似乎在问：杨戬，笑什么呢？ “永贞，你再向我道别一次。” 好无理的要求，无穷无尽了还。孙悟空郁闷地扫过一眼完整无暇的三千镜，这个杨小圣不是他识得的杨小圣，太啰嗦了。 纪永贞也觉得是好无理的要求，她款款走到杨戬身前，微微踮起穿着高跟鞋脚，抬手捧住他的脸轻轻用嘴唇触碰了一下，分开后视线交缠，神情动容。 “我是神君错误的一场梦，是味道寡淡的蔬菜包子。再见，杨戬。” 杨戬与纪永贞贴得足够近，他垂眸看了一眼二人的距离，仍有空隙。 于是他不满足地说：“虽然你看起来已经不太喜欢我了，但我可以得到你的一样东西吗？作为小纪念。” 纪永贞不太清楚如果是她给的东西能不能留在杨戬的身边，毕竟是要带回一千九百年前，有些犹豫，“不知道可以不可——” 二郎真君向心悦的女仙要求一次触碰，是亲吻不足以代替的一次拥抱。 对杨戬来说，比起现在生离的场景，它还是太轻了。 “杨戬！？” “怎么了？”杨戬从容应答。 “怎么……这么奇怪，我还以为不是你了。”纪永贞惊讶地看着他，漂亮的杏眼瞪圆，只是逐渐盛出了本人都没察觉的一汪清泉，让那冷清的黑眸瞬间柔软。 杨戬察觉了，他乐观地想，这绝不会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姻缘。 但纪永贞摇头，她说：“不行。”心底有声音告诉她，这神仙不会无缘无故崩人设。 杨戬似乎并没有怪她，元神出窍准备离去之前单方面完成了拥抱，他如一阵风拂过她、穿过她……捕捉并带走了她。 纪永贞在猝然的变数中被杨戬拉进三千镜！ “杨戬！疯了吧！”黄天化大声阻止，上前去抓纪永贞往后伸的手却扑了个空。 一条红绫飞速卷过去，触及镜前时发出清脆的叮响，但未能对经过女娲娘娘亲自回炉再造的三千镜镜身造成伤害，自然也未拉回纪永贞。 “糟了！”李哪吒看着杨戬瘫软倒下的躯壳，再看女仙原本站的地方空空如也，心想：怎么还赔进去一个！ 孙悟空：“……”论思维，他跟不上哪吒这样的潮流青年和黄天化这样心思活泼的神仙就算了，来了现世没多久的杨戬他也跟不上啊。 欸不对啊，他又想，这样狡猾奸诈灵活多变的战术，杨戬不是老早就运用自如吗？ “他是不是憋到现在，就为了整这出？”孙悟空憋不住，问仅剩的俩神仙。 李哪吒和黄天化瞬间都露出恍然的神情，纷纷理解这句简短的话中所蕴含的人间险恶，然后齐齐痛苦面具，心想杨二哥你坑的是未来的自己啊。 “谁跟沉香说一下他姜姐姐被带走了？” “……等女娲大神托梦给他再说吧。”惯会出损招的黄天化如是说。 “杨戬！你疯了！” “我一直在忍，现在，抓到你了。” 在四周尽数的黑暗与银色丝线交织的空间，周围场景熟悉，但上一次是纪永贞用骨如意偷袭真君元神强行将杨戬带出三千镜，谁知道不是“带回”，而是带到了与他而言的陌生世界。 三千镜经过女娲娘娘改造，容许一次杨戬回归，是拨乱反正，结果她再次以肉身入镜中，又要出什么事她无法预料。 纪永贞不得不和杨戬紧紧相贴，二人在真君强力的手臂中丝毫不能分开。 “杨戬！上次是不知道！不小心带你出来！我道歉你也回应了！” “嗯，知道。”杨戬简单应答，下颚线条坚毅，毫无动容。 “放开我！我要回去，你拖着我走没有意义！”顾虑到师父先前的嘱咐，想直接动手的她选择再与神君商讨一番，却在他的怀里露出的一点缝隙看到了四周的黑暗已变成无数回忆的投影，她的一切、她的记忆，正在因杨戬的行为而化为虚影，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她会忘记吗？纪永贞忽然感到头痛。 “有意义，带你走了，你就不会痛，吾亦不会。” 在杨戬带着笑意的应答中，纪永贞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血气，这人身上经过战场的戾气还没散干净，还在任由自己任性！ “忍这么久真是委屈真君。”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可以为了目的一直隐藏真实的心情，可以为了将她带走就成为老实被动的杨戬，时机一到就立即动手。可以为了填补心上人离去就找个自己当做机缘，时机一到剥皮取骨毫不留情！ 当她看到小黛山大火燃起，那条黑蛇缠上真君手臂肩膀的画面碎裂时，被真君捂进胸膛的手动了。 纪永贞脸色一变，她偏了偏头，正色道：“你看，果然又在骗人。”随即她收回下巴，冷硬地皱起眉，蛇骨如意出现在手中，宣告结局： “既然这样，我倒不如跟真君同归于尽。” 杨戬不能让变数在这样陌生的区域发生，以元神直面纪永贞不留余地的重重一击，心中戾气突起，“永贞？”他发现女仙身上存在诡异的拉扯感，那两句话似乎是一个人说话，又似乎是两个人。 他吐出一口血，温热血液落在纪永贞脖间长疤，侵进黑色衣裙里。为了控制住她危险的举动，杨戬以神力镇压女仙顽固地反抗，他很清楚这不是初见的打闹。 “很危险，你要适当的听人说话。”他发出警告，却发现永贞在以死相抗。 争斗之余，纪永贞越想自己被千年前的杨戬装温柔老实骗得好惨就越气，她忍住体内难忍的痛苦，咬牙切齿道：“真君见色起意就别太流连忘返了吧，耽误我大事。” 她苍白的脸颊上落下许多汗滴，披散的头发因额前汗珠散乱地贴在脸上，眼神锐利。 “永贞这话未免太绝情，糟蹋了吾的一片真心。”杨戬因她冷厉不耐的神色再次想到初见，便说：“说是见色起意，或许也没错。” “哼！”纪永贞冷哼，“现在带我走有你后悔的，要是不知道真君会遇着不可忘怀的心上明月日日怀念，永贞还真以为你老人家与普通男人一样容易见色起意。” “什……？”话音未落起，杨戬二丈摸不到头脑，此事是永贞与他的事，好端端怎么扯上别人，他还没来得及问永贞到底话中是什么意思便忽然发觉有空间扭曲之感。 不好，肯定是斗法太过！三千镜之前怎么损伤的他听沉香吐槽过，不过是孙悟空随手一股力量，因此他才诸多谨慎，不想永贞还是抵抗剧烈。现在二人是分开的状态，踏着深渊之上的五彩晶石路，他立即向几乎不可追上之人伸手，喊道：“永贞！” 只见永贞面对着他，却飞身后退要融进消散的画面之中，毅然远离他，并且毫不犹豫转身离去了。 竟然真的……半分都没有留恋。 “杨戬，不要再强求了！” 女仙的声音传来，悠悠荡荡，逐渐消散。 第42章 九世 清澈的湖水之中，一具男子的躯壳如孤舟随水流飘荡，下一刻男子的手臂忽然向上伸起，整个人在水中站了起来，他茫然又失落，耳边是水声潺潺、翠鸟啼叫，整颗心只顾看着空空的掌心，喃喃道： “强求？” 杨戬对这个词记得分明，却不知道前因后果为何，仅是他对永贞单方面的拥抱会被她说是强求二字吗？ 不对，他早已决心要将纪永贞带回来……为何能带回来，用什么带回来，他又是如何去的那个一千九百年前的世界，已经一概不知，其他记忆皆有。 杨戬知道自己的记忆被安排了，试图推算，结果是本就受了重伤的元神又呕出二两血来。 自己的血气冲干净了战场上的戾气，他想到自己本想脱离战场后散心，却在短短时间内将心丢给了一块转身便走的石头仙子。 “哈……！”他苦笑出声，以手掩面，呼吸之间皆是铁锈腥味。 不多久，真君在舌尖尝到了几许酸苦的味道，他抹了把脸，将手放进流动的清澈湖水中…… 一晚天道入梦，道曰：汝须得忘怀。 杨戬从梦中醒来，脑中仅有“不能忘”三字，又觉手臂沉重，低头一看才发现双手紧紧握着，连带双臂也十分用力，微微抬起未落在床铺之上。 他张开手掌，向来金刚不坏的身体被自己的平整的指甲所伤，血已涂满整个掌心，像纪永贞脖子上沾染的他的血。 不行，他冷静地想，绝不能等一千九百年。 杨戬决意要亲自寻到永贞，她或许很小，或许还没有长出那般精明的性格，想到黄天化眼中的永贞，他乐观地想或许这才是机缘的初始。 不等休养好元神，燃起希望的神君再次卜算，他沐浴焚香，架檀木高台、设黄铜香炉，果然算出此时心念之人所在，尽管毫无信物强行卜算的代价是元神受损。 是凡间，她在凡间经历转世。 杨戬想知道为何九彩神石为本体的永贞会在人间，但结果如此，算不出更多，或许亦与天界有关，他想亲自问永贞。 于是怀着期待去追寻永贞的每一世，可天道待他公正无私，杨戬找到时总是会迟一步。 一步，或许就是她的一生。凡人之一生得幸有百年，永贞从未有过这样的幸运。 杨戬的心在第一次见到女仙残疾的双腿上伤口腐烂时像是被千万根钉子扎进一般痛。 迟来的神君无法控制地将泪落在小小的身躯上，落在发黑的伤口上，人却不会因为疼痛而苏醒，经历十数年人间惨痛的元神已经离开了这具残破身体。 他痛得几次从云间落下，跌跌撞撞去泰山寻了黄飞虎，东岳大帝总管人间吉凶祸福，却对此事无论如何闭口不言，只眉头紧皱着向他摇头劝他：“于她这不会是一件坏事，真君不要强求。” 杨戬想，他强求什么了，不过是想要永贞快乐，他看见现世的永贞不快乐，那带过来总该可以避免让她不快乐。 而如今这个局面，既说“不是坏事”，他又怎么敢强求，若是强行插手，想必永贞知道了又要跟他以死相搏。 神君再次回到人间守着，希望自己能尽快赶到永贞的身边，但就像天道故意与他僵持。好的时候仅能喂她最后一口汤药，看着她气绝，再为人安葬立碑。 他认为自己与永贞已经是定下的缘分，又有肌肤之亲，于是次次只立杨戬爱妻……可他不知道永贞姓什么。 于是墓碑上只有杨戬爱妻永贞之墓，寥寥几字藏着神君几乎要决堤的痛意。 坏的时候，他赶过去时尸体已经被随意埋进土里。真君思来想去，不该让女仙那样纤细倔强的脊梁被结块的土压塌。 于是他把尸体挖出来，见她一眼，为她清洗干净，重新备好上好的棺材，再走安葬立碑的老流程。 不可得，不可忘怀，不可触碰……二郎真君从未遇到如此难的难题，他解不开，也打不赢。 天道又入梦来，曰：何必如此。 杨戬梦中答的糊涂，只一个劲道：会等的。 匆匆八世，五百年过去，永贞在人间见证了王朝兴衰，经历了战争、病厄、天灾、人祸、意外，她历经一世便抛下一切，元神不归冥府，静静龟缩在世界的某处等到下次定下的转世时机便去往那里。 见了每一世结局的杨戬想，或许她躲在某个鸟语花香的地方看人来人往，听父母说给孩子的童话故事，闻晚饭时飘来的饭菜香味。 他在凡间也学了很多菜式，自己总尝，尝不出厨艺到底有没有进步，可惜没有机会让她尝一尝。 直到—— 小黛山之遇。 『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 『这是奇妙无穷的天道所赐机缘。』 …… 『永贞，你叫永贞。』 …… 杨戬拥有了一只黑蛇小妖，听话又漂亮至极，别人见了很羡慕，他会暗戳戳炫耀，但碰也不让别人碰一下。修炼要带着，打猎要带着，接受供奉的香火也要分给它。 它被真君取名为永贞，是在外游荡几百年除了天界宣召见不到人影的二郎神又重新宅在灌江口的原因，是他最宝贝的小蛇。 然后它化形成了她，一个小小的女娃娃。 相伴三百多年，总算见到人形，杨戬爱不释手，每日抱着，难得喜形于色，夸赞说你长得好可爱。 小蛇抗拒被夸可爱，懒洋洋地表示自己要勤加修炼，早日得道成仙。 杨戬思考了一番，说妖身成仙很难，要受苦受难，真这么想成仙吗？ 小蛇说自己从出生起就觉得自己该要成为神仙，况且真君也是神仙，我也要做神仙才能和你一起。 杨戬说好，和我一起。 小蛇去揪他的脸，“您说什么好，是我自己成仙。” 神君把小蛇一整个团进怀里，沉声道：“可以的，永贞做什么都能成。” “当然了！” 又几十年过去，小蛇长大了。杨戬在她回头时忽然笑了，他在熙熙攘攘的夜市人流当中，显眼处千年银杏树挂满艳丽红绸，眼中却只有那个青裙姑娘。 裙尾摆动，绣带飘扬，神君几乎要看呆了，与黄天化所见……一模一样。 似乎一模一样，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一直没有忘记，他每日都要回忆，即使回忆永贞轮回惨状是以钝刀剜心，他也告诉自己决不能忘，执意与天道规则对抗。 他只知，这是他的永贞，一直是他的永贞。 永贞说她想离开灌江口，离开蜀地，去更多的地方看看，当然也不会落下修炼。 杨戬说：“我心悦你，喜欢你。你带着我一起，只是偶尔要回来，这是我们的家，要保护的地方。我这一生，为此地，为你。” 青裙姑娘的裙摆落下，笑容也落下，似乎不能理解神君的话。 “那我……该叫你真君还是杨戬。”她渐渐浮出欢喜的笑容，脸颊飞上两抹红霞显出娇俏少女的姿态，并提出了自己最大的疑问。 杨戬觉得自己几乎又要落下泪，这几百年他似乎将早已流干的泪养回不少，但他不能流泪，永贞一定会笑话他，然后在帮自己擦泪的慌张中陪自己一起落泪。 “叫我杨戬。”他用尽自己的努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仅有几分沙哑，维持自己在永贞心中的形象。 …… 一如既往的明亮月色之下，杨戬亲手端起盛着两碗甜粥、一盘点心的托盘，端给那只大半夜修炼却喊着肚子饿要吃甜食的馋嘴小蛇。 微风浮动，空中忽然有浓烈的血腥味传来。 “咳咳……”微弱的咳喘声传进神君耳中，令他怔在原地。 站在月下树影中的人，穿着一身若黑玉流动般衣料的中袖黑色长裙，耳下坠着灰色石头，狼狈挂在锁骨上的骨如意染的血迹未干，血痕更显长疤狰狞，五官明艳锋利，脸颊瘦削，眼神更是冷得像是能刺穿人心。 手中的托盘不知何时落地，摔得粉碎，他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 “杨戬……你……真是……好样的。”来者口中不断溢出鲜血，面色痛苦，却坚持要把话说完。 下一瞬，神君将九百年未见的女仙拥入回怀里，风中涌动清淡熟悉的檀香气息。 第43章 感情骗子 纪永贞被杨戬坑进三千镜后本以为自己会坠入深渊、生死未知，但她却好像听见真君的声音。 真君语气温柔地告诉她，永贞，回去看看我，我在等你。 她感到心脏又痛又胀，呼吸牵动都很难受，鼻子忍不住发酸，想问自己是不是该努力把你的元神救出去，这镜中好像有你的力量，是不是三千镜吸收你的力量供养它自己。 我救你，才算是还了以前的人情，那个狗不算！ 怒气冲冲地这么想着，却无法说话。此时她额前忽然一热，烫得她眼泪从眼睛坠下，紧接着骤然出现的力量将她排挤出三千镜，肉身从一道纯粹黑暗的裂缝中飞出。 无数的记忆随着主人的离开散为光点，又恢复成缠绕的漩涡，像是永贞曾在天文馆看到的美妙光景。 “咳！”纪永贞吐出一口血，身上黑色的裙子像被水浸湿，颜色更深，浑身功力流散。肉身出三千镜让她仿佛五脏被搅碎，她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石头修成肉身不能有金刚不坏的强度。 简略反思自己的修炼路程，似乎缺少了去兜率宫的步骤，若她回去，一定去找师父的邻居进修。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救命，恢复石头本性以后她总是这样，懒得认真对待任何事，昏昏沉沉时容易在错误的时候搞错重点。 纪永贞决定去找沉香，她远远看到镇上百姓的装束，心道这时候的沉香应该已经是逍遥神仙了，外貌身高几乎与现代没差，她肯定能认出来。 若有道友求助，他一个热心肠肯定要救的。 她心中盘算得很清楚，脑子已经一个劲想睡下，腿脚似乎也不听她的使唤。等任由躯壳行走到一户门前天色已深，纪永贞抬头去看，好熟悉？ 随即迟钝地反应过来，她好像任由自己走回家了。那个真君说，要保护的家。 纪永贞忽然清醒，清醒后的她想进去看一眼，因为……真君说在等她，希望她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真君是不是又在骗人，她这么告诉自己。 …… 果然在骗人，他好开心。纪永贞小臂被微凉的风吹过，不禁微微颤抖，喉间有止不住的痒意，她看到真君轻松惬意地端着食物，向房间走去。 然后，她被发现了。 “杨戬……你……真是……好样的。”纪永贞艰难地说，心神惊动下鲜血涌出更多，她以为真君要起码为自己这么快就忽然来到此处而惊讶。 却看到杨戬因自己的出现摔了盘子，脸上欣喜、动容、怅然，犹如见到失而复得的宝物，却唯独没有惊讶。 杨戬像是忘了坑过她似的，伸手拥住她，纪永贞抵抗的动作因许久没有在真君身上闻到这么浓的香火味而顿住，然后她发出嘶哑的声音，极力斥责：“你怎么能这样……”将她拉入三千镜自己的生活却好像没有任何影响，这么快就可以该吃吃该喝喝。 “嘘别说了，别说了，要先治伤。”杨戬制止她的话，真君猝然见到重伤的女仙首先是高兴，再接着就是已经亲眼见过八次的惨状轮番在他脑中浮现，他得先让永贞好起来。 于是拥住她的姿态变成强硬地横抱，被血浸湿的黑裙在月光下泛着流动的红光，因拥抱的动作划出弧度。 纪永贞心中更气，毫无解释！毫不悔过！她试图挣脱，并张口想要骂人，一声木门吱呀，似乎有谁开门过来。 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很明显是杨戬的手段，不声不响封了她视听之感。 她感到杨戬的胸膛颤动，一定在说话，随即听见仓促的传音，杨戬说永贞等等，很快就会好的。紧跟着又是一道道传音，声音极轻地喊永贞。 很快就好个屁！她气得大骂：“别叫我！我杀了你……狗东……唔！”嘴巴被捂住，杨戬还在说什么她都无心再听。 她很后悔地想：还说什么等我，我要是找沉香肯定不会这样。 纪永贞累极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脑子不正常，似乎脑中经过什么、思考了什么都变得很快速，就像三倍速播视频一样。脑中有发现自己悄悄开百宝袋偷拿零食却把头转过去当没看见的师父，有像眼中盛着湖泊的杨戬，还有……这个杨戬？ 真奇怪，这个杨戬不是千年前的杨戬吗？ 她在想什么…… “永贞，你发烧了。” 更奇怪了，石头也会发烧吗？她在夏天的太阳底下晒久了能有五十摄氏度。 “你原本就神魂不稳，眼下受伤极重，怪我。我会替你治好，然后想办法送你走。” 有良心，但不多。纪永贞如此想着，但看在真君有这份送自己走的心，她想，可以掏出自己的人情记录本，将准备再也不管他的记录划掉，稍微再留一次帮他忙的人情。 纪永贞对利用自己怀念心上人的真君算不得是全然的恨，毕竟他的确帮过自己。恢复九彩神石的身份后，她依旧是神仙，对自己那“历练”的各世她简短翻了翻就放下，都是苦，没什么好看的，唯独最后一世，太长，最后又太痛。 她心中衡量过，杨戬好歹尽心尽力养活她四百年。前两百多年，她因元神曾待在玄女身边做法器而潜意识喜欢香火气息，他就和自己多数待在二郎庙中，相当于拱手将供奉香火分给她。后来成了人形，她喜欢凡人的衣物他就一个劲选买，喜欢吃人间食物他就一直亲手下厨做饭。 总的来说，真君是不错的神明。从这个定位纪永贞给予他好评，但最后骗人感情实在不好，导致了她的生死情劫，被惩罚剥皮取骨。 最后注定的一劫叫一直以来想得道成仙的她发现自己原来就是真正的神仙，永贞即是姜，蛇变回了石头。结果被玄女强行命令修养神魂，被动陷入九百年的沉睡修养。 所以她很难以感情骗子定义二郎显圣真君，她……信仰他为神明。 于是就像稚童一般，记着真君的坏，也记得真君的好，始终想着有朝一日有机缘的话将真君的人情都还掉。 那样，才能算是最后，才能叫做两清。 三千镜将千年前的杨戬带来，她用功法将情绪扔给别人后胆大妄为，在真君面前做了回感情骗子，这下又说不清了。 她昏昏沉沉间觉得头痛，心里的自己告诉她该离开，现在这样很不妙，但懒惰本性和胆怯占据了上风。沉睡中的纪永贞下意识缩进了温柔有力的怀抱里，那里有熟悉的气息。 第44章 误解解除 “女娲娘娘……您的……就是……假如，假如神仙的肉身再次入三千镜，会如何？”刘沉香倒八辈子霉认识了这群神仙，他受托硬着头皮询问，后面几位老神仙硬着头皮偷听。 总不能真的不管纪永贞，她可是姜姐姐。 “三千镜肉身已不可——”她未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缓缓沉下去，“凡人有三魂七魄，不齐者易招惹阴邪、入常人不可至之地。同理，若是神仙神魂有损，该是可钻这空子，进入三千镜中。” 孙悟空、李哪吒和黄天化相互看了看，孙悟空纯纯下凡凑热闹他不知道，可李哪吒和黄天化知道永贞身上有伤，九天玄女在她醒来的几十年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刚开始一半的时间都在为弟子疗伤，与天同寿的女仙沉迷修炼，又有药物辅助，功力恢复很快，不多久就一边吃药一边出师门任务活动筋骨。 “竟然是神魂有损这样的重伤……”如今没有再几十年的修养都不可能好得彻底，哪吒喃喃自语。 他想起自己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后须得专门建行宫收受香烟三载才能稳住魂魄，再立人间，虽然最后没成功还是用了师父太乙真人的金丹，并以莲花化身成人。那时是天地灵气充沛之时，现在无论如何不可能如此了……九天娘娘恐怕操心坏了。 “那若是、若是有心魔未除，在三千镜中可会有危险！”沉香急切地问，引起其他人的惊讶。 “心魔……若是已不在意，心境平稳，倒是无妨。”女娲慈爱地看着这孩子，想必是为永贞担心。 为了这个赤诚的孩子，她补充道：“沉香，你莫要担心，我已算出这是扭转因果，拨乱反正，且安下心吧。” 纪永贞还有心魔？黄天化想，难怪性子这么反复无常的。李哪吒也这么想，他无奈望一眼杨戬的肉身，心里期盼他赶紧回来，回来好歹能给他们答疑解惑，不用再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惊叹。 永贞有心魔？为女仙疗伤一夜的杨戬为自己所探查到的而心惊，仔细一想又觉一切有迹可循。 许久以前，他在现代那时，永贞忽然转变的态度就很值得怀疑，但他那时因情感选择了不探究。如今在想回忆过往她的情感好似总有割裂之感，而不仅仅是“坦荡地不再喜欢”。 “……”再三思忖，杨戬抚过她昏睡的脸庞，顺手将一道金光探进那块石头耳坠上。下一刻炽热情感向他涌来，竟然让神君缩回了手。 他一时不妨才被烫得撒手，没有犹豫很快就再次伸手，坚定地以力量催动石头。果然，在如油煎火燎的痛意中杨戬发现这耳坠中藏的是那怪异的功法。 这毫不意外，但这功法他没发现对神仙有任何坏处。从永贞当时情况来看，唯独会使得她对自己有态度变化。杨戬略一思考，按照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告诉自己，但既然这心魔因自己而起，就算眼下做不到根除，临时去除也是好的。 他怕永贞在三千镜中出现意外。 于是他去寻了永贞放在庙里的木鱼，却遇到了毫无所知的永贞，见她是昨夜的打扮，他一时操心的性子占据上风，刚想问昨夜去了哪儿。 “真君，你在这里做什么？”永贞率先问他。 “永贞，将木鱼借我用用吧。”杨戬觉得好笑，明明是永贞，这个看起来怎么委委屈屈的可怜样子，他想去揪揪小蛇的脸，却被她躲过去。 “不行，这已经是我的木鱼、我的朋友，我要把他带走。” “永贞怎么说得好像不要我了，想去哪里的话再等等，将我也带走。”杨戬依旧用一贯的语气，好像仍旧沉稳又包容。 永贞看着他，冷冷摇头，眼神中已经有让杨戬看起来很熟悉的神色。 “永贞？你生气了吗？”杨戬恍然，他竟然忘了小蛇不知道永贞是她，昨日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封了女仙视觉听觉，对什么也不知道又极为听话的小蛇便什么也没做。此刻，他放低声音哄她：“不要生气，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他再次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回去再好好解释。 蛇妖的脸色大变，她震惊地看着杨戬，“你……你竟然一直这样看待我！” 永贞似乎气急，只见她挥起木鱼，质问：“你要木鱼做什么？！” 杨戬坦诚答：“自然是为你治心魔。” “为我……？”永贞眼中竖瞳突现，她说：“如果你能抢到，随便你拿去治谁。”随即不由分说动起手来。 怎么又全力动手？杨戬觉得眼前以死相搏的永贞很熟悉，但想不起该对应哪段记忆，难道是被他遗忘的三千镜中之事？他脑中一震，被迫分了神，对永贞横生的戾气做出抵挡时失了分寸，木鱼在二人之间碎裂。 糟了！杨戬看着永贞极为喜欢的法器损毁在自己手中，一时愣住，他本希望永贞这一生都不要再失去任何东西。 而就这么一瞬间，蛇妖带着木鱼已然飞身离开二郎庙。安逸了四百年的杨戬意识到，她生了很大的气。 匆忙赶回府中，他看向空空的床榻，使劲揉了揉眉头，酸痛感传来，让杨戬胸膛中一颗人肉长的心也感到沉重疲惫。 早知道该设结界，对永贞仙子还是不该像小蛇一样放松。 明明就是一个人……的确性子一模一样。 真君没有时间发愁，他立刻顺着自己的仙力去寻女仙，在确定方向以后他露出恍然的表情，心道这确实就是一个人。他摇了摇头，赶往女仙那处。 纪永贞终于找到了该找的人，她远远见到了蹲池塘边洗手的沉香。还没来记得卖惨，沉香看见她先一蹦三尺高，脸上笑着向她喊：“永贞！舅舅竟然愿意放你独自过来，正巧今日捉了很多鱼虾，和我一起吃午饭吧。” “你见过我？！”纪永贞的音调因惊讶变得很高。 “嗯？你犯什么傻，这也不是冬日，怎么没睡醒一般。”沉香低着头随意甩甩手，远远朝她喊道：“下次冬眠先跑我这里来，把你藏起来让你好好睡一冬天。”他发现永贞站在原地不动，穿衣与之前也有不同，便快步过来想看她情况。 纪永贞的呼吸变得急促，受伤一路都是在偏僻之地奔波她完全没有注意过百姓的穿衣打扮，更没去打探如今时代。 她忽然想到自己来到了自己所在的时代，这里已有了成人身形的黑蛇妖永贞，那昨晚…… 换成另一人的视角，昨夜的一切忽然变得清晰，被封住的视听以另一种画面呈现进纪永贞的眼中，那是才在帝君幻境中回忆过不久的记忆。 刘沉香走近了、看清了，脚步忽然定住，眉头蹙起，严肃地问：“道友是谁？化为永贞模样做什么？” “沉香……沉香……”纪永贞脑中出现了很不好，也无法接受的猜测，她觉耳坠沉沉，又受五脏六腑灼烧，心中却充斥着十成十的好笑。 她笑着调侃：“你姜姐姐我……即便恢复真身为仙，也仍在天界所谓的‘历练’之中。我这千年像个……像个笑话……” 堪堪道出笑话二字便再次吐出鲜血，倒地不起。 第45章 这真怪异 沉香没有这样的经历，他才一千岁，怎么会经历突然出现一个浑身冒仙气但吐血的女人自称是他姐姐，字字泣血一般同他将听不懂的笑话然后倒地不起，这真怪异。 更怪异的是下一秒他亲舅舅二郎显圣真君冲过来把这跟永贞一个模样的神仙从地上抱到怀里，并看向他，眼神里是对他无动于衷表示出的不赞同。 沉香懵了一下，下意识解释：“我未能反应过来，我想扶这位道友的来着。”他有种被绑在柱子上用火烤的错觉，可他什么坏事都没干呐，他甚至都不认识这人！ 不对，他出声反抗道：“你到我这里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讨厌没有界限感的长辈。 “沉香……”杨戬沉声喊他，没有开玩笑的神色，从他胸膛起伏看得出真君的情绪现在十分不稳定，“我得去寻九天玄女，你先照顾她，细心点，可喂丹药恢复肉身受的伤。” “为什么？”虽然说他绝对不会对受伤的神仙不管不问，但这话从杨戬嘴里说出来就值得探究原因，尤其这神仙和永贞一张脸，爱屋及乌了？哪个是屋，哪个又是乌？ “我迟早要娶她。”杨戬用搂在女仙肩膀的那只手轻轻用指尖蹭开黏连在她脸侧的发丝，口出狂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你你……讲什么呢？永贞怎么办？”刘沉香瞪大眼睛，他舅舅道德底线不是挺高的吗？ 杨戬无奈地重复：“她就是永贞，永贞就是她。” 他走进这座小院子，将呼吸紊乱的女仙安置在沉香家中的客房。神君将身躯压低，凑在女仙耳边，轻声安抚道：“我去找你师父，会问清楚的，等等我，让沉香帮你治伤。” “……”女仙似乎全然陷入昏迷，眉间微微皱起，没有回应。 杨戬没有再多言，直接离开。沉香抱着一对丹药回来发现舅舅已经走了，他对着床上躺平的神仙脑子还有些疑惑，站在自家地盘无所适从，心想这间客房以前都是杨戬和永贞住的。 现在这算啥啊。沉香寻思杨戬该不会去哪儿跟人打架将脑子磕坏了，可人家真君每日逍遥快活跟小蛇一块玩得特好，怎么会愿意让人打脑袋……他还在脑中造谣，余光一扫发现床上的黑衣女仙正侧躺过来用手撑起脑袋看他发呆，一副清醒冷淡的模样。 女仙真的跟永贞一模一样……可他总不能信了杨戬的邪叫她永贞。他举起怀里的一堆瓶瓶罐罐，试探地问：“神仙姐姐，吃点药？”跟杨戬给人的感觉相似，他叫声姐姐肯定不吃亏。 “叫我纪……姜姐姐也行。”纪永贞有种自己作为游戏角色完成任务的错觉，她叹口气，接过可怜孩子手里的丹药，逐样放在鼻下稍微闻了闻，没吃过的药就放下，闻见熟悉的药味则一瓶闷。 就这么吃药啊！刘沉香看不懂现在的老神仙了。 “无妨，久病成医，你的丹药不错。” 听到友善的夸赞沉香放松了很多，他从她身上闻见了灌江口的香火味，亲切道：“姜姐姐，为什么舅舅说你是永贞？” “咦？”纪永贞停止猛嗑丹药的行为，她问：“你没信吗？你舅舅虽然套路你，但又不会骗你。” 刘沉香：“？” “我就是永贞，但你现在最好不要叫我永贞，因为此刻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永贞了。” “？” 沉香没有这样的经历，他才一千岁，他当然没有经历过这样似乎很容易理解但无法理解的场面。 纪永贞看他这个样子强忍住内心哈哈大笑，艰难地咳嗽两声代替即将笑出声的表情。昨天杨戬将最要紧的元神恢复不少，这些不轻不重的伤除了痛了些没有大的影响，体内运转功法消化这些丹药已经足以让她不走两步就吐几口血出来。 她说：“沉香，我的朋友，虽然你才差不多勉强千岁，但已经见到了除了打架以外的大世面。” 沉香有些不乐，“你在笑话我。”要不是看在她伤重，怎么也要吵一架。 “现在可远远不到那个时候。沉香……”开完了玩笑，女仙的表情变得平静，她微微垂目，似乎感到疲惫，“劳烦告诉我，永贞在杨戬身边多少年了。” “好像有四百年了吧。” “四百年。” 同时答出时沉香不禁皱眉，这不是都知道吗。所以真的是另一个永贞吗？他都快信杨戬和这神仙的鬼话了。 “沉香，有个坏消息，我掐指一算，发现我快死了。”纪永贞抿起苍白的唇，笑着告诉他这个消息。 “好消息是，这一切是注定好的，我将脱胎换骨，重获新生！”最后，语气上扬，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兴奋的情绪。 然而刘沉香看着眼中泛起光亮，意气风发的女仙，他问：“姜……姜永贞，你是想哭吗？” “杨戬，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我算到的、看到的。” “为什么……”他想说为什么要让永贞以如此惨烈的结局收场，既然是最后一世，永贞又极想成仙，他有能力养出一个得道的神仙。 “你知道那还要多少年吗？”九天玄女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她亦不能以蛇身成仙，我的弟子是九彩神石，不是你灌江口的蛇妖——！”狂风随话音骤起，拍向堂下挺直脊背而立的二郎真君。 若是还没开始时，她尽全力也要护下弟子，但现在已到最后一世，永贞必须要摆脱蛇妖之身、摆脱天道劫数，才算是不枉费以往苦难。作为师父，玄女十分清醒，也坚持让自己狠下心。 九天娘娘神情严肃，还有些弟子被拐走的恼怒，她压下脾气，对这位算是有恩于石头的真君劝告：“蛇妖大限之日，你可置身事外，天界发现事端，自然会派人前去。弟子该有此劫，吾不会出手阻拦。” 多次推算后，方才她得知弟子清晰的结局，在蛇妖历劫以后，她会令遭此大劫的弟子沉睡千年修养神魂，将其培养为不惧任何神仙或是法器的存在。 可千算万算，唯独一道结果一直看不清明，现出微弱红光闪烁，而此时正巧杨戬前来拜见，让她觉得或许这个结果跟杨戬关系匪浅。是以玄女凭借直觉，劝告他最好不要插手。 原本，杨戬是因不放心永贞为何变成现代的那样才前来询问，九天玄女并没有对他隐瞒，或许也是看出杨戬与弟子之间的数百年情谊深重。 但神君眼下提前得知了他的永贞的劫数，再结合九百年前一场因缘倒错的奇遇，虽不敢相信，但也逐渐明白，一切的发展必然会导致现代的结果。 于是他坚定沉静道：“我来吧，我会让她尽量不那么痛。” “即使剥皮取骨，你也受得住吗？”玄女冷冷地问，没见过自找麻烦的。 “我为何受不住，只望永贞受得住此劫。” 神君想道：万般痛苦，只恨吾不能代受。 “不行。”玄女再次拒绝，但她缓缓挥手将一颗丹药递过，松口道：“如果蛇妖伏诛之日你吃下并允诺往后千年不离灌江口，我可以答应。” 防范杨戬这个变数，是她能为弟子接下来安然度过千年最好的做法，也希望杨戬在长久的分离中不必再执念这段阴差阳错的情谊。 “可以。”杨戬毫不犹豫接过。 “你不问为何？也不问此药为何药？”九天玄女见他脸上毫无动摇之意，心道男女之情，不该面对分离舍不得而万般难过吗？ 真君身影如山稳重巍峨，他负手而立，向座上玄女微微点头，眼中只赞同道：“九天娘娘所思，必然周全。” 第46章 杀我 七日后，纪永贞在吃了七天的鱼虾以后终于将内伤养好，剥虾技术已然十分熟练。再次饭后，她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看着红通通的指尖，问沉香：“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捉这么多鱼虾？” 刘沉香正闲来无事清扫院子的杂草，此时奇怪地看她一眼，好像在说她不知足，他皱着眉，神色却委屈，回道：“不是你说喜欢，我才捉的。” 他没说的是，再捉下去山下的渔夫们都要跟着他上山学打渔技术了，每次一到河边就被围着问东问西，可他偷偷用了仙术作弊，根本没有技术。 纪永贞看他一眼，想吐槽没有人喜欢吃一样东西就一天三顿天天吃，再想到这可怜孩子上学一直上了千年，算了，忍他。 想到这个，她好奇地问：“沉香上学多久了。”自己作为蛇妖时，记忆里次次见沉香几乎没有过书生装束。 “没多久，也就几十来年，大多数我都躲进山里，偶尔读书有趣，老是读就不喜欢了。”他身形不高，独来独往，又满身不缺钱花的气质，在城里随便走去哪儿住下都会被盘问父母、家境、学识，还是山里更清静。 “问这个做什么？官府又不会逼着我读书。” “啊……那还真说不好，说不一定有一日会这样。”纪永贞挑眉，瞧他眨眨眼。 沉香并没有讨厌这种情形的神色，他撑着竹竿做的大扫帚，底下扎着的细竹枝纷纷被压弯，仔细想了想。随即少年率真地笑道：“那不是一件好事？若是官府都要催着普通百姓读书，说明百姓们安居乐业，起码吃得饱饭才能想读书之事吧。” “……是，沉香说得很对。”纪永贞一如既往能够被他的笑感染，微微抿起唇也笑起来。不过她还是贱兮兮地说：“我掐指一算，你以后要读很久很久的书。” 沉香放下打扫的大扫帚，问：“我学了很多吗？” 纪永贞被他问住，边晃悠摇椅边回想过去刘沉香总是一脸讨厌读书、不爱学习的样子，不说自己苏醒前，她的确不清楚，但看他东南西北各地跑着上大学应该不仅是为了不让当地人认出自己以免丢面子。 “多。”如今，她自己也才反应过来，缓缓说道：“你每至一个学府，都选择不同的专业，学不同领域的东西，想来你学的很开心。” “是嘛，我其实也不太爱读书，四书五经每天读没什么意思。”刘沉香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眼前女仙的“掐指一算”，他自省没那么喜欢书籍纸张。 “不会的，未来将有很多不同方面的知识，足够你到处跑着学都学不完。”纪永贞笑着说话，放松身体躺在摇椅上，忽然胸中一痛让她剧烈一颤，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扶手。 沉香发现异状丢了扫帚跑过来，见她神色痛苦，顷刻之间额前已沁出汗，急忙问：“姜姐姐，怎么了？！” “机缘已到，有人去杀我了。”这段日子刻意不出门的纪永贞此时呼吸沉沉，紧紧捂着胸口悬挂的骨如意，感到心中灼烫，眼睛不禁紧盯一个遥远的方向，耳坠隐隐泛起红光。 随即她心念一动，发现了当初抓住千年前杨戬的元神时所感应到的力量，是三千镜。 她该回去了。 杀谁？她不是就在自己眼前，总不能自己治到现在是个神仙的分身。沉香还没多做思考，他的手忽然被拽住，整个人被拽下凑近女仙，看见她苍白痛苦的脸似乎想要说什么，不禁又问：“是谁杀你。” 眼中的她却在痛苦中露出奇怪的笑意，喃喃道：“你还没信啊……” 被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沉香立刻想到她在说自己是永贞的事，这几日他好像确实忘了，因为永贞和眼前的姜……姜姐姐除了脸，好像没多少相似。 确切来说，脸也不是完全一样，神仙像是骷髅上披着一层艳丽的美人皮，一眼就能看出利刃般的处事风格。 “也无所谓……沉香，我要走了，你帮我……一件事唔！”纪永贞忽然捂住脖子，痛呼出声，同时三千镜的力量越来越清晰，但她坚持忍着痛楚向他嘱咐，“帮我……帮我把我的皮和骨头从二郎庙拿……出来！” 她的语气陡然虚弱，似乎遥遥一方的伤在她身上重现，又因意志坚定而语速额外快，即使最后二字近乎无声，依旧透出几分果决狠厉。 什么皮和骨头！？刘沉香向来聪慧，他不敢相信这句话的蕴含了怎样的信息。 “是谁要杀你！是我舅——姜……？” 什么都没了，沉香在没有感受到任何神力运转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椅子上躺着的神仙消失了……他手上被攥出的痕迹还在，那几处指尖摁压过的皮肤缓逐渐发红。 沉香怔怔望着空落落的藤椅，下一刻攥起拳头，起身往蜀地飞去。 他要去看看永贞，是不是还在二郎庙的正殿桌下呼呼大睡，以至于沾染满身浓烈的檀香味。 纪永贞一进三千镜浑身疼痛瞬间消失，她的脑子能够再次思考了，尽管她一向不喜欢思考。 原来杨戬那天抱着的……是我自己？纪永贞开始反省她的生活大多数都是昏沉睡觉，果然自己还是太年轻，不知道神仙的生活可以这么戏剧化。 她苦中作乐地想着，躯壳被三千镜极为排斥似的疯狂向外推，像是飞机下坠一般。她看向左右记忆，想到第一次进三千镜时自己丝毫没有看到这些记忆，出三千镜时心中更是只有救人还人情便罢。第二次看到了所有，但是心中只有极端的愤怒，她此刻脚尖微微一点，身体如风般轻盈掠过无尽的记忆——有沉香震惊沉痛的脸。 他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白色包袱，包袱上有殷红痕迹。 纪永贞一愣，再想去仔细看它却早就无影无踪，她忽然想到，对哦，杨戬还在这里。 这是二郎真君杨戬的记忆。 眼中充斥无数的画面忽然放大、清晰，没多久，她缓缓抬起手，摘下了那颗石头耳坠将其捧在手中，灰白的石头从她的手心里飘起，散发出温和的红光，仿若一颗毫不起眼的心脏。 用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平静语调，柔声道：“帮我将杨戬的元神揪出来，我们就走，再也不踏入这鬼地方了。” 忽略这家伙讨厌的言语，她此时的确像是一个神仙。隐藏在无穷黑暗之后的三千镜灵识如此想道。 第47章 回到现代 “回来了！”黄天化终于等到三千镜里有动静，他们等了好几日，女娲娘娘只说三千镜会带回该带回的，那就应该能将此事了结。 这回不是女仙用骨如意擒着元神从镜中跳出来，而是一道缠满金丝的元神率先从镜中挣脱，那元神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出时将三千镜镜面压迫出细密的纹路。 孙悟空见了立即撇清关系，连连往后蹦了几步，喊道：“这回可不是我弄的！” 元神一出三千镜便有人形，正是杨戬，回躯壳之前他果断反身勾手，分出一缕金线延伸入镜中，勾出一个泛着金色的光团，光团如同鱼饵，又勾出一位神仙。 元神回归之时，那光团却没有留给随后而出的纪永贞，而是融进了杨戬自己的身体中，涌入他霎时睁开的三目。 只见真君喉头微动，微微张开唇恢复人类的呼吸状态，他的难忘之生平……原来早已忘记，如今记起的，才是他为千年之后的今天所割舍的珍宝。 杨戬眉目沉静，站起来向四周看过来，唇角微微勾起。这副神态将黄天化和哪吒吓住了，都心想该不会又是那个新鲜的恋爱脑。 唯有孙悟空知道一切这才算是拨乱反正，他眼神落在被真君欺负成蛛网似的镜子，向来开阔的心胸缓缓呼出一口气，将眼神轻轻挪到随意的一处去。 “我说了，不要将我带离灌江口。” 他一开口，虽然是兴师问罪，但是叫那两个吊起一口气的神仙纷纷放下心，李哪吒变得理直气壮，“救人要紧，谁记得你每句话说了什么。”三太子用手掏掏耳朵，满脸“我可不记得”的神情。 杨戬倒没有真的想要兴师问罪，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头见女仙，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她会不会又要跟自己搏命。 千年不见，沉香近几十年来探望他的几次中，偶尔会向自己透露永贞的情况。比如她醒后不久便是新的户籍制度落地，将姜认定位姓又跟随当地人的姓氏，改成了姜姓的分支之一姓纪，从此名为纪永贞。 沉香明显抗拒地说，她好像不怪你剥皮取骨，仍叫自己永贞，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样就是好。 他回道，挺好的，我知晓她姓名了，是纪永贞。 还比如，她原来真的是得道者，是九天玄女娘娘座下弟子，是与天地同寿的天生灵物九彩神石，是修行速度极快的神仙。 沉香伤心抹去眼泪，说，你不让我拿走皮和骨头，九天玄女不是还要来抢，永贞的骨头都被炼成法器了。 他记得他说，本就是要还给九天玄女的，她让我忘了一些事，可舅舅记着这个呢。 所思所想不过一瞬，眼下他又该说什么，千年未到，是自己食言了。 “真君。”身后的纪永贞出声喊杨戬，这是她出三千镜状态最好的一次，没有打架，没有纷争，没有像落汤鸡一样湿透。 是以她能够以女性柔和又温婉的嗓音说话，纪永贞说：“你剥皮取骨时，我还醒着。”因九彩神石元神坚韧，那次却坚韧错了地方，反倒伤了元神。 杨戬猝然转身，眼中是难以言喻的震动。 纪永贞忽然发笑，她在千年前那如宽阔湖泊的杨戬心中丢下一块巨石，惊得他须得将巨石藏进深水之中，蓄势待发，只敢偶有涟漪泛起，最后竟然做出将自己拉进三千镜的蠢事。如今，又能亲眼看见如山般沉稳且不动声色的真君，心中一切被强烈的撼动，似乎痛苦万分。 她总算将如鲠在喉的过往消解，连心境都提升不少，因此顺利地落下两行泪。 “杨戬，你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是不是？”她侧脸印在三千镜上，分裂出成百上千个永贞的脸，每一张小小的脸颊上都挂着清泪。 她见真君伸手，在几乎要触碰到自己时却试图退缩，但最终还是用指腹轻轻抚过那点湿润，又像是终于确认了现实，杨戬的肩颈放松下来，显示出神君的几分颓废。 “我若是知道，就不会千年间夜夜不得安睡，唯恐心中难平无解开之日。”真君软弱又轻微的语气，传进纪永贞的耳中。 “我偷了你的记忆才想起这一切，很抱歉，纪永贞。”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全名，也将自己的无能为力展现给她看。 杨戬诚挚地说着道歉，然后将纪永贞拢住。永贞有种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怀抱的错觉，不禁在他怀中僵住，她没说话，更不会说： 没事，我也偷看不少了你的记忆。 “咳咳咳咳咳！” “啊啊啊干什么！” 神仙们要看不惯了，虽说想要二人和好的是他们，但是现在自己围观这场面总觉得心里不舒坦。黄天化看着嫌弃到面目几乎狰狞的李哪吒，抗议道：“不如让三太子带我们去看相声吧！” ？哪吒猛地看自己这兄弟，一直这么会出主意嘛。他双手一摊，金镯子在他腕子上转动，摆烂道：“这又不是我地盘，我还要回家照顾孩子的，再说了，大圣肯定不会愿意再去修——猴子人呢？”忽然发现孙悟空这么一尊活佛不见了。 他刚想说什么，纪永贞打断他，艰难踮起脚将脑袋露出来，笑着说：“我请！请真君，请你们，也请小黄姐。”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艰难，黄天化有话要说：“杨戬你能不能先把人家放开！” 哪吒脸上又浮现出嫌弃，他不想在这看石头仙子被二郎真君抱怀里不撒手，想回家看娃，可是……杨戬看起来实在高兴。 他想，这场胡闹算是有了不错的结果。 所以一切应该都在女娲娘娘的预料中吧？除了知道杨戬真是个恋爱脑，还有这个碎成蜘蛛网的三千镜。 所以说，孙悟空跑得真快啊……哪吒牙痛又头痛，这法器可是他去借的。 第48章 大圣啊 孙悟空受不了那种肉麻场面，悄悄选择溜走了。恢复本相的他站在人来人走的街道里，现在的人只会将他看做是角色扮演美猴王不到位的陌生人，大概这就是当今这世界好处之一。 他静静蹲在路边，从烈日当空待到日落西山，看草看书看行人，就是不愿看天地。 “大圣？你怎么长这个样子了呀。您是齐天大圣吗？” 孩童带着哭腔的稚嫩站在他两步之外，怯生生地问，两行泪还挂在脸颊上，说话间她一把抹去脸上泪痕，把鼻涕抹在手上一半，抹到脸上一半。 “唔呃……”孩童无法抑制地抽噎，然后脸色通红地便抽抽边急切地辩解：“我不是想哭！” “我是，齐天大圣。那，孩子你想做什么？” 小孩见与电视里长得不一样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竟然会关心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浮起腼腆，“我想看大圣，妈妈不让我看，要我和她逛公园。” “这样你就哭了？” 孩童感觉要被最喜欢大圣教训，嘴角又撇下去，小金豆瞬间滚出来又往下坠，大声抗议说：“我不想逛公园！” “是啊，我也觉得现在逛公园不舒服。” “……呃？”她的话顿住，原来大圣也跟自己一样。 大圣问：“你妈妈爱你吗？” “当然了……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孩子又抹了一把脸，这回眼泪鼻涕都到袖子上去了。 “那就去跟你妈妈说，不要逛公园，想回家看会儿大圣，但也不会看太久，会听妈妈的话。” “妈妈是妈妈，会听我的吗？奶奶说我是小孩，要听大人的话。” “没有这个道理，孩子。”孙悟空依旧蹲在那里，他与这孩子自始至终都是平视着交流，他说：“无论是谁，都要听正确的话。” “那我不写作业，是什么话？”小孩抿起嘴试探地问，语气中有耍赖撒娇，还摇晃脑袋的。 孙悟空看穿了她，扬起音调反问她：“大圣若是告诉你是正确的话，你就不再信我了。对不对？” “嘻嘻！知道了大圣！我像爱妈妈那样也爱你！” “哎呦那可不成，你妈妈听见了会吃醋的！”嘴上抗拒，但孙悟空放声大笑起来，然后缓缓站了起来，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的筋骨如被压在山下一般关节焊死，不断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但他此时觉得舒爽极了，活动脖子肩颈时听到一声呼喊。 “小照！” 小孩妈妈气势汹汹跑过来，眼睛盯着孙悟空活像个看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但她很快抓住那小孩，开口的语气比想象中温和许多，“有没有给人家大圣添麻烦呢？” 孙悟空因为她口中称的“大圣”而怔愣一秒，随即想到能教出这样的孩子，也有道理。 孩子说：“没有，大圣在教我听话，说正确的话。” “那你谢谢大圣没有？” 小孩摇头低声说还没有。 妈妈就轻轻碰她胳膊孩子，是一种温和到像鼓励的催促，“快向大圣说谢谢。” 小孩想，确实被大圣帮助了，是要说谢谢，于是乖顺地说：“谢谢大圣。” “嗨呀，不用客气。”这母女俩反倒让孙悟空手足无措起来，轻盈地后退半步，不自在地挠挠脖子又挠挠脸。 他活灵活现的动作将周围路人的视线吸引过来，然后面上都露出轻松的笑意，似乎下班后看见这样的画面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儿。 “不能给大圣添麻烦了呀，跟妈妈回好不好？” “可我不想逛公园了。” “是不能逛了，回家吃饭。”看来，妈妈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 首次沟通失败，孩子两颊鼓起，但是并不气馁，看看大圣又看看妈妈，决定下次再这样要郑重地提出。 “大圣再见。”孩子向今天遇到的特殊大圣告别，被妈妈牵起手离开时，忽然转身，笑着说：“大圣！你这样也很好看啊！是美猴王！” “……”孙悟空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向已经转身跟妈妈走的小娃娃挥挥手，然后也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踱步走去，漫无目的，于人间闲游罢了。 “大圣也有烦恼吗？” 一道熟悉的女音出现在身后，是他的意料之外。 “纪永贞，你没跟杨戬回家？” “……没有。” 女仙的语气算不上落寞，她轻轻吐出这二字时孙悟空转过身来，太阳还未落下，但阳光已不再令人感到燥热厌烦，平等地洒落在公园中的每一个人身上。 “你想找我说什么？怎么寻到我的。”孙悟空百无聊赖，与她懒懒地聊天。 早上杨戬说需要回灌江口处理些事，她不想去，真君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但并未多言，只道很快就会回来寻她，请她稍微再等片刻。 她点头了。 “我打电话问了师父，她帮我算的。”纪永贞问的当然不止这个，她问了杨戬为何会忘记，师父很坦白地说是她的丹药所致，不过好像因为杨戬自己不知何时也生了执念，以至于丹药只让他忘了一些奇妙机缘，因此阴差阳错。 她对于此事总算比神机妙算的玄女知道的多些，是紧追不舍的三百年寻觅，是形影不离的四百年生活。她看到那些记忆时都有窒息之感，杨戬却将它们沉沉压着，又压了千年。 “师父问我要不要一颗丹药，干脆忘了前尘往事，专心修炼，她很需要一个出息的徒弟。”她走到孙悟空旁边，学着他刚刚的姿势蹲下，同他晒夏日的夕阳。 孙悟空挺喜欢这石头，就也蹲在她旁边，听她说话，大概是要诉苦吧，吃了爱情的苦什么的……他发现这回路过的路人们的表情变得奇怪了，一人一猴蹲在路边满脸惆怅的场景肯定没刚刚那么有趣。 “我不想忘，我生命里最实在过的四百年，我不能忘。”那四百年远远不止是让她得到一位真君，更重要的是，她清醒没多久的生命里这几百年是最充实、快乐的，能够将她解救于寒冷冬日，浑身暖洋洋的。 这样的记忆，以及这记忆里最重要的真君，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 “赞成。”再次意料之外，竟然不是爱情的苦。孙悟空用胳膊支起下巴，眼中看的是某棵野草，上面长了一小只白色的花，正随风微微晃动着，“过去的烦恼已经过去，但过去的美好不会。” “所以大圣也有烦恼是吗？” “……”孙悟空一时语塞，怎么又扯回这个话题了，“你不是想找我开解你吗？怎么问起我了。” “因为大圣看起来很不一样了。而且我不需要开解，我已经想开了。”纪永贞说着很气人的话。 “怎么你也被电视剧洗脑了？” 她摇头，她曾见过意气风发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不知道而已。真君说他要去与一位注定成佛的妖猴打架，要不要去看？她就偷偷跟去了。 然后就被这只石猴的本领折服，她想，果然得道之人都是厉害的。 当然后来明白是厉害的人才注定得道，不过不影响她尊敬这只气息相近的猴子，她知道大圣的本领是他一步步求学得来的。相比之下，她依靠真君才算不上努力。 是以之前在哪吒家里她才会对孙悟空态度更好，有种追星一千多年终于成功的内心激动感，她不敢表现。 可现在的大圣和以前好不一样，这让她对天界的怨恨又增加几分。 大圣，他似乎很苦，但是看起来很平静。 “你很敏锐，这时倒不像块石头。”孙悟空缓缓开口，他将视线移向坦荡看着自己的女仙眼中。 “关于三千镜，我去修时问了女娲娘娘是否能有我的机缘。”他与同类剖白心结。 纪永贞的眼睛睁大，她意识到了孙悟空的想法——离开这个世界。 “问完我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就没有听女娲的回答。其实，俺刚刚也在想这事，就在那孩子向我道谢的时候，你看见了吧？” 在孙悟空的话中，她失语一般点头。 “想的是，幸好没走。”三界之大，曾让他因失去自我的生活迷惘，似乎天地都没有归处。 不过如今欣欣向荣的凡间让他得以喘息了。 “这样，也挺好的。”天上的仙都是死的，地上的人才是活的。孙悟空闭上眼睛，沐浴夕阳，合上的眼皮透进红光。 “是，大圣说的对。” 心有所感的纪永贞则望着夕阳隐下湖泊，一双清澈黑眸中有澄莹金光印入。 孙悟空嗤笑一声，“怎么，你也喜欢人？”从黄天化和哪吒谈起的永贞仙子光荣事迹，他可没觉得。 “我不喜欢人。”果断的回答很快她嘴里吐出，她是块石头，不会喜欢人。 不过……她的确喜欢灌江口听调不听宣、穿着麻鞋就踏云的那位真君。 可那位神通广大的真君是肉身成圣，他具有一颗与凡人无异的心脏，会悲伤，会流泪，亦会被情感驱使做出蠢事，这样一来，杨戬是人，不是高高在上、掌握规则的天神。 于是，纪永贞决定收回前言，“我想，我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