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系夫君日常》 1. 归家 纪府西北角的明理堂,冬日里也是一派郁郁葱葱。现下正值散学之际,姑娘公子们三五个相携离开,仅留下角落一姑娘。瞧着年岁不大,十一二三模样。 冬月的北风吹动她身后的帷幔,带起姑娘额前碎发,她依旧一丝不动,埋头写字,分外刻苦。 随着呼啸的寒风,另一绯衣少女跨过大门,直直朝着她走来。顾不上周身的寒气,绯衣少女低头,“诶,桑三,别学了,横竖我们两个换着被汤先生责骂,已经不是一两日了。学这些还有什么必要……” 语调轻快数落桑三姑娘三五句。 绯衣姑娘口中的桑三姑娘,桑沉焉忍了忍,转头过来,杏眼圆瞪,“汤先生已经走了许久,你不学,你怎的不回去,别耽误我,我不想跟你一样。我可是上进的桑三姑娘。” “哟!可是了不得。” 绯衣少女凑过去瞅了瞅桑沉焉的课业,上头赫然写着:冬月十八。 可眼下已经冬月廿三了。 这是五六日前的课业。 “桑三,不是我说你,咱们两个一样,学不明白就不用学了呗。左右已满十二,再过几年就嫁人,学得明白不明白的,都不重要……” 絮絮叨叨一堆,惹得桑沉焉委实无法静下心学习,猛然站起来。 娇喝一声,“钱三,你今儿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虽在明理堂,钱、桑二人轮番垫底,但往日钱弗若的学习劲儿可是好着呢,若非伤了脑袋,否则断不会如此劝人。 钱弗若学着桑沉焉的模样,故作恶狠地瞪了回去,“桑三,你好日子到头了,过几日我表哥就回来了。往后我有表哥,可就不会再跟你一样。等着瞧,往后的明理堂,就属你最差。” 明理堂乃是纪府的书塾,来此的学子,除了桑府和钱府几兄妹之外,都是纪府子弟。钱弗若之母乃是纪府姑奶奶,她这才能在此上学。 如此算来,这明理堂,钱弗若的表哥、表弟可是满屋子都是。 桑沉焉一时没能明白过来,这纪府还有谁家的公子没来上学不成? 许是她眼中疑惑太过,钱弗若道:“桑三,桑桑,你……不是不知道我表哥是谁吧??” “明理堂,要么是你表哥,要么是你表弟,还有谁?” 钱弗若瞪了人一眼,无声道了一句“你真是傻掉了”,而后傲气许久,才夸赞道:“这个表哥可不一般。你可记得汤先生三五日就要可惜一次的纪大公子,那就是我表哥,剩下的都太小了,不算不算。我表哥出门游学,已经两年多。听舅母说是北面不太平,这才断了行程回家……” 在一片夸赞中,桑沉焉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可到底是谁呢,怎的如何也想不起来。 陷入自我思绪当中的桑沉焉,将眼前说得激情不断的钱弗若浑然忘却。 “桑桑,桑桑……你回神!你真的不记得我表哥了。小时候你还……” 肩膀被人推了一把,桑沉焉才骤然回神,浑浑噩噩大喝一声:“小时候怎么了?” 钱弗若闻声大笑,前仰后合,“小时候你换牙,我表哥跟你讲,掉下的牙要扔到房梁上,才能长出一口漂亮的牙。你听了信得真真的。可是到了年底新牙长起来,却是个豁口的,”说道此处,钱弗若越发开怀。“谁叫你掉的是上门牙呢。” 京都百姓之间的俗言,上门牙扔墙根,下门牙扔房梁,才得一口好牙。桑沉焉七八岁上头,开始换牙,别的都长得好好的,偏生有颗上门牙,极为不齐整,好似缺了一块似的。 此乃桑三姑娘多年心病。 桑沉焉正要呵斥,檀口半张,想到自己豁了口的糟践模样,又闭了嘴。如此口不能言,便朝着这人射出一记眼刀。 小姑娘圆圆的杏眼,自以为恶狠的眼神。落入钱弗若眼中,煞是可爱。 半点被恨的自觉也无,钱弗若继续佯装嘲笑,“后来你不知是听了家中那个仆妇挑唆,缺了口的姑娘寻不到好夫家。哭嚷着到舅母跟前,嚷嚷着将来要表哥娶你。” 话至此处,桑沉焉猛然向前一步,想要捂住这人喋喋不休的嘴,可奈何钱弗若长了她近一岁,身量高挑了些。自然是捂不住的。 钱、桑二人这般在明理堂相互笑话也不是一两日了。各自都是有些脾气的,没得被人怼到跟前还不还手。遂在瑟瑟寒风中,就着书案之间狭窄的间隙,二人你来我往,好不乐乎。 桑沉焉今日不知为何,频频失手,教人将这笑话说了个全乎。连带着候在明理堂外的两个丫头都听见了。 话说当日尚不到八岁的桑沉焉,一路哭嚷着到得纪大公子母亲,戚夫人跟前。 “夫人,您家大公子太可恶了。我这样……这样……”,说着想要咧嘴给戚夫人看看,以证伤情。又碍于自己是个姑娘家,面皮薄,最终哭嚷嚷没说出个什么。 还是一旁的田妈妈上前给戚夫人解了惑。戚夫人闻言,愣神许久。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日不是小小先生模样,何时哄骗人小姑娘了。 可如今债主都找上门来,又是个这般小的姑娘,估摸着连什么是寻夫婿,娶新妇也不明白,那还能有假不成。 戚夫人递上一块核桃酥,“都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不好,三姑娘想如何?” “……我……我……以后若是寻不到合心意……夫婿,要让大公子负责……” 断断续续说罢,桑沉焉已经三五个核桃酥下肚。 戚夫人看着跟前的小姑娘,被家中娇宠着到如今,也不过才七八岁,甚也不明白呢,何苦计较呢。 “那也成,自己做下的事,该他自己承担。” 得了安抚的桑沉焉,擦干眼泪,转眼之间脸上就浮现出笑容。 往后的岁月中,每逢见纪大公子一次,桑沉焉就想到自己豁了口。如此越发不待见他了。 …… 钱弗若的故事说罢,桑沉焉的思绪也已回笼。 见着仍就笑得合不拢嘴的钱弗若,桑沉焉一声娇喝,“你表哥回来又能怎样,你我都是明理堂垫底的,难不成你还能突然好起来!” “诶,你这次倒是机灵。凭我是纪府表姑娘,是纪大公子表妹,表哥一定会帮我的。到时候,你桑三姑娘,可就要成为最差的那个了。哎呀,国子祭酒家的姑娘,诗文不通……” “纪大公子才不会帮你,我听闻纪府大公子最为正值不过,怎会跟你一般,在这些小道上如此执着。” 桑沉焉忒气不过,开始信口胡诌。毕竟她连纪大公子是谁都快要忘却,又如何记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钱弗若怔住,“我可是他表妹。明白么!”底气不足,她跳转话头,“你要是不服气,你也去找人帮你。如今你二姐退学回去了,你五哥可还在明理堂,你去问问他。没准也能成呢!” 此话中的五哥,乃是国子祭酒家大公子,家中行五,都称一句五哥。桑沉焉想了想自家五哥,虽然如纪大公子一般年岁,但定然不如纪大公子才华横溢。 纪大公子不在的这两年多时间内,汤先生时常感叹命运弄人,纪大公子如斯大才,怎的生在这样的人家。若非如此,早已经少年成名,连中三元。 正在内心鄙视自家五哥的桑沉焉,恍惚之中听见五哥的喊声。 “桑桑,如此晚了,你还在明理堂做甚,赶紧家去。省的惹人担心。” 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的桑沉焉,看了看钱弗若,只见对方如同自己一般,猛然缩了缩身子,有些害怕。 “钱三,我今儿先回去。明儿我们再论个高下。” 话未说完,就见明理堂西侧门口,进来一位公子,身量颀长,身披大氅,于一片风雪中,傲然挺立。俨然一副贵公子模样。 桑家五公子,桑正阳大马金刀,直挺挺朝桑沉焉走来,“桑桑,你这又是在补哪天的课业,学不了就来让你五哥我教你,左右不是甚大事,何苦来哉。在这里跟钱三姑娘说话,能得个什么。” 这一番话,一套动作,将进门时营造的贵公子形象,碎了个彻底。 说罢,不顾桑沉焉涨红的面皮,亦是不顾钱弗若气得发抖的身姿,给了个眼神,让人即刻归家。 在她人跟前,被自家大哥如此奚落,虽说是常有的事,但今日本就有些委屈的桑沉焉,跟在桑正阳身后,越发委屈。 她也是个好学的姑娘,可是学不会,看不明白,这也不能怪她不是。为何自己的亲哥哥,要在别人跟前,如此不留情面。 兄妹二人行走在明理堂前的小径上,不知何时雪花纷纷,踩在脚上,咯吱咯吱。听不见五哥的数落和规劝,桑沉焉的心随着落下的雪花,沉闷地好似暴雨之前的宁静。 正值不知如何表明自己的内心之际,桑沉焉跨过两府之间的小门,见着远处的身影,好似是纪府四公子。 对了,纪府的公子! 她突然开口,“五哥,是你学问好,还是纪大公子学问好?” 桑正阳头也不回,自顾自在前走着,“这还有甚疑问,你五哥我虽有些大才,可于这一道上,我从来没有佩过谁,他纪大公子,纪明那可是头一个。外头那些风头正盛的,什么使相家公子,什么刑部侍郎三公子,连纪明一根汗毛也比不上。” 桑沉焉虽然是闺阁姑娘,然生在国子祭酒家,也非万事不知。五哥口中的使相公子,刑部侍郎三公子,都是大邺朝顶顶有名的公子。 低头瞧着五哥随风扬起的袍角,桑沉焉冷不丁说了一句。 “五哥,你这样说话难听,以后可是娶不到姑娘的。妹妹我看着你孤独一辈子。” 桑正阳来不及回怼,桑沉焉便小跑着离开。路过自家花园,还小心思地碰了碰庭院中的一株松柏。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桑沉焉比甲上,她顾不上擦拭,只因她忙着看桑正阳的笑话。 追着桑沉焉脚步上前的桑正阳,又笑又气。正张嘴说话,一字未发便巧遇落雪,吃了一嘴的寒凉不说,更是满头白纷纷。一口冷风,险些呛过去。 待咽下这口气,桑正阳不顾仪态,胡乱在双颊上擦了擦,大喊:“桑桑,你往后别想再找我给你讲学。自家哥哥也是能欺负的!” 夜幕四合中,男子的话音在偌大的庭院中回响,越发空旷寂寥。 豆蔻少女,于庭院中嬉闹。 未见月色,已是绝色。 有甚好等着的,纪大公子回来了。她一定要赶在钱弗若之前,投入纪大公子门下。往后这讲学,五哥爱讲不讲。 至于别的什么,负责不负责的话,她桑三姑娘能将纪大公子忘到不知何处,想来纪大公子也是。 如此,甚好。甚好。 她桑桑才不要做明理堂最后一个。 2. 见面 明理堂西侧,专供姑娘们上学之处,拢共没几个人。除了日常别苗头的桑、钱二人,也就纪府四房两位姑娘。这两姑娘倒是不辜负纪府姑娘的名头,在汤先生不甚严苛的管教下,也小有名气。 桑沉焉素来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在心上,难得将寻纪大公子做先生的事儿,给记得牢牢的。翌日尚未进得明理堂,便吩咐丫头翠俏去打听。 在汤先生早课上走神,频频看向窗外,桑沉焉愈发不耐。 被身后的钱弗若瞥见,嘀咕道:“桑三,你今儿是丢了魂儿不是?”钱弗若今日也是一个字不能入耳,颇有些魂不守舍。 桑沉焉闻声,抬头瞥了眼纪府二位姑娘,见并无异样,转而蒙头念书,并未搭理钱弗若。 都已然这等时候,待姑娘们早课完毕,汤先生便去东侧给公子们进经学,她这个末流弟子还有甚学习的必要。如此,更没有她钱三什么事。 果不其然,不过是叮嘱了姑娘们几句,汤先生缓步离开,去了东侧。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桑沉焉跟汤先生不过前后脚功夫,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倒也两厢得宜。 尚未行出去几步,便见着翠俏躲在花垣之后,桑沉焉快步上前,“可是打听出来了?” 翠俏身为桑沉焉的贴身女使,替主分忧的本事很是厉害。“姑娘,听纪府的姐姐们说,估摸着今儿午膳前后,纪大公子的车马就要入城了。姑娘可是要去瞧一瞧。” 万万没料到来得这般迅速,桑沉焉低声埋怨:“钱弗若的消息也不怎么的啊,还表哥表妹呢,这知道得也太晚了。” 转头低声吩咐翠俏,“你去月洞门盯着点,要是来人请明理堂的公子姑娘们,你麻溜地先来给我报信,可是记得?” 届时她桑沉焉一定要以京都端庄姑娘的姿态出现,一改旧日顽固印象。让纪大公子好好认识她。如此,估摸着才能成功拜师。 当然,要将钱弗若踩在脚下,好生出一口气。 翠俏得令而去,桑沉焉开始焦急等待,等到回府午膳,等到下晌汤先生精力不济,照旧歇息,也没见着翠俏的身影。 直至今日下学,姑娘们各自散开,仍未见到前院来请人,难不成是纪大公子的马车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精神紧绷了一天,到此时略有些泄气,也有些精力不济,桑沉焉收拾好书册,打算等着五哥一道回府。冷不丁地,钱弗若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我说你,桑三,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地打听我表哥的消息去了。我告诉你,我舅母心疼我表哥,让人回去休息了,明儿才跟明理堂的公子姑娘们见面呢。” 桑沉焉闻声,转过身去,看了看坐在身后的钱弗若。难得,今儿这人颇为精神,更为难得的,她头上簪了三只珠花。 “钱三,你莫不是撞邪了,怎的打扮得这般像个姑娘?” “诶,我就是个姑娘,你瞎说什么呢!我哪日不像个姑娘了!” 桑沉焉死气沉沉地动了动眼珠子,“哦。哪一日都像个姑娘,如何?” 委实没有精神再来吵吵一番,桑沉焉打算让钱弗若胜利一场。可这模样,跟她专程上门欺负人,没什么两样。 钱弗若一下窜得老高,“桑三,你欺人太甚!我这就找我舅母去,让表哥给我讲学。将你狠狠踩在脚下!” 说罢,负气而去。 只剩下桑沉焉,孤零零望着窗外。好生无趣。片刻之后,桑沉焉决定去明理堂东侧,看看五哥如何,是否准备归家。 出了明理堂西侧大门,站在廊下,只见庭院中满地清白,青瓦覆着白雪,翠绿压着柳絮。 偶有西风乍起,乱琼碎玉与天齐。 仿佛是不经意之间,一男子从游廊而来。他身着天青色长袍,外罩大氅,通身不见多余配饰,只腰间玉珏一枚,行动间缓缓晃动,与这一刻的天色争辉。 男子许是见着西侧廊下有位姑娘,朝着桑沉焉的方向,遥遥一拜,姿态挺拔,青松白雪。 冬日素来刮的是西风,目下不知怎的,陡然刮成了东风,桑沉焉浑浑噩噩的脑子,登时更加迷糊。 来不及想起回礼,只见男子已经转身往东侧去了。青瓦白墙,素色帷幔,隔着空旷的庭院,隔着乱舞的飞絮,仙人之姿,公子无双。 待人进了明理堂东侧,桑沉焉才真真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为何不回礼呢? 平日里的大家闺秀做派都去了哪里? 难不成是跟钱弗若、五哥这等不要脸的混得久了? 仅仅是一个照面,自认浅薄如斯的桑沉焉,旋即被这公子的气度震慑。如此模样的公子,才当得起“京都贵公子”的称呼。自己怎的如此不知礼数呢? 翻来覆去骂了自己几遭。又突然想起来,适才进来那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公子们上学的明理堂东侧,那这不是……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纪大公子么? 对此地如此熟悉,又如此知礼,不是纪大公子还能有谁。 桑沉焉仰天长啸,作孽啊,这还能求得纪大公子给自己讲学么! 想着刚才所见那副沉稳识礼的模样,正要出声的桑沉焉,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要是真嚷嚷出去了,丢脸可不是一点点! 这夜,桑沉焉难得有些难以入睡。躺在卧榻上,翻来覆去几遭之后,嘟囔道:“翠俏,今儿去了何处?” 你家姑娘丢脸死了。 你知不知道。 翠俏老实道:“姑娘,奴婢今儿都在月洞门守着呢,半分没有离开过,姑娘可是要知道纪大公子的事儿,奴婢明儿去找纪府的姐姐们说话,保准给姑娘个好信儿。” 桑沉焉尚未听罢,就将自己埋在被褥中,团成个厚厚的团子。 这日子要是天天如此,不过也罢。 …… “二姐,我晚间下学,出了丑,该如何找补一二?” 早膳毕,趁着桑钰嫣替自己收拾书册的功夫,桑沉焉将头埋在自家二姐怀里,闷声如是说道。 桑钰嫣低头看着她,抬手在她后脑上轻抚,柔声道:“你可是又跟钱三姑娘吵架了?” “没!” “那是如何?” “哎呀,二姐,你就别问了。从你退学之后,我跟五哥在明理堂,我们都好着呢,都乖得很,无须担心。此番,二姐只需告诉我,如何找补回来便是。” 得赶紧让人对自己的印象好起来才是。 桑钰嫣无奈笑笑,她二人在明理堂,惯会惹事,如何就突然知礼懂事了。可念着自家三妹不过才堪堪十二,还有的是好好教的时间,“既然是无礼之举,合该亲自去给人道歉才是。有错能改,方才大善。” 二姐的话,于桑沉焉而言,向来比五哥的话管用得多。这不,才下了早课,她趁着汤先生休息的间歇,拎着个小小的盒子,从明理堂西侧轻手轻脚出来。 这盒子,乃是出门前,二姐塞给她的,说是给人赔罪,怎的不带礼物呢。来明理堂的路上,因着这小小食盒,还被五哥嘲笑一番,“再过两年,阿娘就该给你说亲了,你怎的还如此贪吃。桑桑,好歹改改。” 桑沉焉回了句,“我正是长个的时候,不像五哥你,都已经这般年岁了,肯定不会再长了。” 瞅着这个食盒,上了早课,应付了钱弗若,真到了去东侧见面的时候,桑沉焉反而有些挪不动脚步。 左不过是没有回礼,又算得上头次相见,这般咋咋呼呼前去送礼,是不是显得有些刻意?还能找回端庄小娘子的模样么? 要不,不用去了? 这也是不行?万事都得赶在钱弗若前头才是。 磨磨唧唧挪出去三五步,桑沉焉方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就见去了东侧才一盏茶功夫不到的汤先生,满面红光,甚是开怀而来。身后跟着一人,乃昨日的公子。 二人挨得极近,汤先生不停说话,公子不停点头,分外和谐的先生与学子。 他今儿换了身品月色暗纹交领长衫,站在一身素色的汤先生跟前,教汤先生没了往日的暮气沉沉。 “姑娘安好。” 他还是老远就瞧见了桑沉焉,趁着汤先生说话的空档,拱手见礼。 汤先生这才瞧见杵在廊下的桑沉焉,脸色突然有些发暗,“三姑娘想是已经背熟《东皇太一》了。” 桑沉焉急忙辩解,“先生,我是来……来……” 方才搭建好的一口气,被这突如其来的二人,给消散个干净。这话到底该如何说,桑沉焉一时没了主意。 “无需如此,我也不是来问你课业的,”汤先生话至此处,陡然舒缓了语调,“昨儿纪大公子回府,今儿一早,特来同明理堂的姑娘们见礼。都不是甚外人,无需计较这细枝末节,谁见谁都一样。” 说罢,同纪大公子走开,行出去两步,汤先生转头,“你也一道来。你来明理堂较晚,对纪大公子不太熟稔,今儿见一见,往后也好请教课业。” 正分外踌躇着,听了这话,桑沉焉双眼放光,急忙忙跟上去。 汤先生目下这模样真好,一点不计较她的课业如何。纪大公子继续来明理堂念书才行。 随着二人又返回西侧,桑沉焉悄然将食盒放了回去。 明理堂西侧拢共才四个姑娘,纪府四房六姑娘纪挽月,七姑娘纪皓月,这两是纪大公子堂妹,另一个是钱三姑娘钱弗若,这是纪大公子表妹。 再一个便是她桑沉焉,因着机缘,附学在明理堂的外姓姑娘。算来,也就只有她一个外人。 “桑三姑娘安好。” 同另外几个姑娘见礼之后,纪明才转到桑沉焉跟前,道了一声安。 桑沉焉登时端着淑女的模样,俏生生回礼,“纪大公子安。” 这算得上他二人初次见礼。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叫了声“三姑娘”,之前可都是姑娘呢。想来昨日的事情,乃至更为久远的事情,纪大公子都没记在心上。 尚不确认,桑沉焉趁着低头行礼的功夫,悄悄瞥了眼纪明。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跟适才同其他几个姑娘见礼并没有什么不同。 既如此,桑沉焉心道:大善! 有了这样的认知,桑沉焉起身之际笑得开怀。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纪大公子真是太好了。 少女玉盘似的脸上,弯月眉下一双杏眼,清泉许许。乍然蹦出酒窝,多了几分鲜活生气。 见礼已毕,自然是没了耽误姑娘们课业的必要,汤先生和纪明一同离开,快迈出门槛,纪明回身又朝着众位姑娘们行礼。而后才缓步行去。 桑沉焉尚望着门外,钱弗若凑过来,两个脑袋紧紧挨着,“你看什么呢?”没等人回话,自顾自继续,“你说表哥这样,是不是也挺累的?就是自家人见面,行了好几回礼了都。” 纪挽月正要去书案的脚步停下,老气横秋的声音传来,“表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哥身负重担,振兴家业,自该如此。”说罢,看了一眼纪皓月,二人不待人答复,各自念书而去。 钱弗若被小自己两岁的姑娘教训,委实有些难堪。羞愧低头,忽闻耳畔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就着低头的姿势看向桑沉焉。 无声谴责道:桑三,你敢嘲笑我,你且等着。 各自归位。所谓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桑沉焉也没了再去东侧的想法。可整日都看着书案一侧的食盒,身后不断传来钱弗若的唠叨,桑沉焉觉得—— 她桑三姑娘,还能做下什么更丢人的事情不成。 是以,这日姑娘们下学,桑沉焉照旧留下。观望着庭院和游廊,估摸着纪府几位公子也都家去,就剩下纪大公子和自家五哥之后,桑沉焉复又拎着食盒,快步到东侧。 恰逢大雪初霁,落日的晚霞沿着屋脊,遍布天际。 行到东侧门前,分明听见里头有人小声说话,可门却掩着。桑沉焉悄无声息清了清嗓子,准备叩门。 玉手正抚上门扉,突然被人从身后大力一推。合适得紧,门扉也在此刻突然开了。 一片混乱之中,只见屋内两公子猛然往后退了一步,门口两个姑娘齐刷刷滚了进来。 叫喊之声顿起。 食盒中的点心也散了一地,映着霞光,晶莹剔透。 “桑桑,你这是作何,来请你五哥一道家去,也不用行此大礼。”桑正阳上前将人扶起来。 “五哥,你怎的这般不要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完才瞧见桑正阳身后的纪明。桑沉焉一脸的怒气霎时僵在原地。 谁还能救救我? 3. 为何 因着当日一番筹谋被跟来的钱弗若坏得彻彻底底,桑沉焉同这人斗嘴的时候越发多了起来。这不,一盒子点心而已,又吵吵起来。 纪府二位姑娘,一向是不爱搭理她们两个。她二人左不过是上午吵吵,午间相互嫌弃,下晌又能说说笑笑。 果然,午膳之后,二人和好如初。 桑沉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要去找你表哥当先生,那纪大公子答应是谁便是谁。错过了的那个便再不能嚼舌头。” “那肯定是我,没得我表哥不给我讲学,而给你一个外姓姑娘讲学的。” 自此,二位姑娘各自出招,不是借着寻汤先生的名头频频去明理堂东侧,就是旁若无人在庭院中等人。凡此种种,可是苦了堪堪归家不久的纪明。 可汤先生年事已高,在明理堂讲学已经很是不易,身为汤先生得意门生,纪明自然要替先生考虑。日日来,从不缺席,省的汤先生奔波。 一日在廊下遇见钱弗若,心知她为何而来。纪明冷声道:“钱三姑娘,姑父前些时日来信同我打听,北地黄公子。这人乃家中长子,颇有名气,明年即将下场。不止这些,姑父还问了些品行如何、家中父母亲朋如何,也不知是不是替三姑娘问的。” 钱弗若如今一十三岁。这般年岁的姑娘,若是生在京都一般仕宦之家,早就该开始相看亲事了。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阿爹这是打算将她嫁去北地,那可是个不太安稳的地方呢。思及此,钱弗若逃也似地飞走,哪里还顾得上寻什么先生,同桑沉焉胡闹。 纪明又行出去两步,突然顿住,侧头问小厮落玉,“明理堂后的小门可是开着?” “回公子,开着呢。前两日落雪,夫人吩咐花匠将枯枝落叶剔了。开了小门,也让花匠少走些。” 闻言,纪明转身朝小门而去。落玉跟在身后喊道:“公子可是要从小门回院子,那可是不行,那门矮小不说,还专供下人所用。公子从此走,要是让夫人知道了,肯定要……” 落玉话犹未了,纪明已经行出去老远,无奈只能跟上。 纪明这个决定,可是苦了桑沉焉,是日她在明理堂外的甬道上,等了好几个时辰。 从天光大亮等到幽幽暗夜,直到落锁的时辰快到了,桑沉焉才从二府之隔的角门回了府。一身寒气,额前的碎发上还染着冰珠子,惹得褚夫人厉声训斥: “桑桑,你都十二了,为何还这般胡闹。瞧你这鬼样子,又是何处丢人去了。你如今附学在明理堂,那可是纪府的地方。要不是纪尚书同你阿爹相交,你能去明理堂念书。” 褚夫人气得有些狠了,不停念叨着什么要好好与人相处、莫要跟你五哥一样胡闹、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还是桑钰嫣和桑正阳二人拉着,桑沉焉才得了空隙跟阿娘撒娇:“阿娘,是我胡闹了,还请阿娘恕罪,原谅我这厢。孩儿今日吹了冷风,有些头疼,阿娘可是瞧见了。” 说着在褚夫人怀中蹭了蹭,活脱脱一副小猫模样。 桑钰嫣:“阿娘,且不论桑桑今儿何处去了,方才孩儿见她进门之时,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估摸着是在何处染了寒气。这天寒地冻的,桑桑还小……” 话未说完,褚夫人惊呼起来,“这般要紧的事情,你怎的不早说。你三妹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在心上,从来不会照顾自己。这……让顾妈妈去请个大夫来,赶紧的,快去。” 母女三人,一人转移话头,一人撒娇,一人叫嚷着喊顾妈妈,忙碌碌瞧不见他人。 一旁的桑正阳端坐在圆凳上,一手安在桌上,很是坦然地端起茶盏。暗自叹息:多少年了,母亲就是这般,只要事关桑桑,就没个清醒的时候。合着她和二妹是捡来的不是。 腹诽一句,面上甚也不显,茶水还未入口,耳畔传来褚夫人的喊声:“正阳,你还坐得住,你三妹妹都烧起来了,你也一点不担心。” 因着桑沉焉的突然高烧,褚夫人这口气出到一半,便没了个去处。顺着顾妈妈出门的身影,瞧见桑正阳,这一口气就出到了这里。 桑正阳险些自己泼了自己满衣襟的茶水。 他可是担心着呢,就是面上不显罢了。 桑沉焉今日的执拗引得她受了寒,发了烧,满屋子的人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算将这事儿了了。 偏生她这个正主,除了面色红润些,甚也瞧不见异常。睡前还哄着褚夫人,“阿娘,我往后定然好好在明理堂念书,一丝不胡闹了。如今二姐在家帮着母亲料理家事,可是二姐早晚会是别家的新妇,到时候,我就来帮母亲,让母亲成日开开心心的。” 褚夫人侧坐在榻沿上,低头拉着桑沉焉的手,瞧着自家三姑娘。她整个人都深深地埋在被褥里,仅露出个脑袋,双颊红润,眼眶略有些浮肿。都这般模样了,还知道说话讨人开心。 登时眼角有些湿润,“胡说些什么,新妇不新妇的,还早着呢。你二姐是个好姑娘,比阿娘当初好了太多。阿娘给她寻夫婿,都得好些时候呢,轮到你,那就更早了。你而今在明理堂好好念书。阿娘不会,教不了你什么,你,” 说道此处,褚夫人顿住,有些觉得对不住自家孩子。 正阳是个公子,有父亲教导,往后混迹官场,与内宅一道上,懂得多少,倒是不太要紧。可是这两个姑娘,她委实没什么能教给她们的。 褚夫人不过是个小吏之家,早年嫁于桑家幼子,看重的本就是他幼子的身份,无甚宗族家务操心。奈何这些年丈夫的官职越来越好,直至国子祭酒。 寻常事务,褚夫人还能料理一二,可事关官眷走动,迎来送往,就差了许多。二姑娘桑钰嫣,无人教导,不过观摩了隔壁戚夫人行事,回家请了嬷嬷教导,便已经学得有模有样。 最令人头疼的三姑娘,桑沉焉,一点子心眼也无,跟她这个阿娘一样。褚夫人一面希望她嫁个简单的人家,一辈子这样,一面又希望她不要这样。 身为内宅妇人,丈夫的信任和宠爱固然重要,可最要紧的,还是本事,自己要立得住才行。 替桑沉焉掖了掖被角,褚夫人柔声道:“我儿,在明理堂,能学会,咱们就学,” 后半句,褚夫人没说出口,“倘若不能,家中也不指望你如何,姑娘在家的时日,快乐才是要紧的。” …… 许是昨夜的高热到了后半夜才全然发作,桑沉焉翌日没能起来,褚夫人遣桑正阳去汤先生处告假。 这假,一告就是三日。 这日,天色暗沉,汤先生头风发作不能讲学,吩咐明理堂的姑娘公子们各自研习。 来明理堂东侧上学的公子,也就纪大公子纪明、四公子纪翀、八公子纪翼,以及桑五公子桑正阳。 四公子和八公子,年岁尚小,单独在一处,纪明和桑正阳年岁相当,且都即将春闱,自然在一处。 纪明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瞅了桑正阳好几眼,惹得桑正阳小声道:“纪大公子,你不过是去了趟北地,莫不是染上了什么特殊的癖好。我可是好着呢,别来。” 见自己的异样已经被人发觉,纪明也就没有一丝扭捏地说道:“五郎,听说桑三姑娘病了?目下如何了?” “哎,不妨事,就是前些日子不知在何处胡闹,快落锁了才回府。沾染了寒气,眼下都快好了。” 桑正阳答得云淡风轻,可落在纪明耳中,却不是这么简单。 那日他从明理堂后的小门回了院子,第二日桑家三姑娘就告了假。其间如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待到桑沉焉两日后再来上学,照旧跟钱弗若吵吵一番,得知她现在苦恼别的事去了,桑沉焉落下去的那口精气神登时回来。 正是天助我也,就没什么是她桑三姑娘不能做成的。 坚韧如桑沉焉,下学又等到很晚,终于在夜幕四合中,等到了从东侧而出的纪大公子。 今日很不一般,纪明没有同她遥遥一拜便走开,而是缓步行到她跟前,最后在三五步开外站定。 第一次离纪大公子如此近,桑沉焉越发被他的气度震慑。这人身着素衣,连个暗纹也无,于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下,周身笼罩着金光,宛如神祇下凡。 “听闻前些时日桑三姑娘病了?” 桑沉焉点点头。 而后便是如夜色一样的沉默。 “之前桑三姑娘多番寻我,是为何事?” 他站在庭院中,任凭微风撩起袍角,一动不动。目光虽然柔和,但却有着看透一切的了然。盯着桑沉焉,叫她无端想到一个词“先生。” 在这样的眼神下,说谎、胡闹、小九九都无处遁形。凡是其所见,皆逃不出这人的掌心。 桑沉焉心中暗道:选这样的人做先生,到底好不好? 她尚没想个明白,便已经脱口而出,“妾愚钝,想寻纪大公子讲学。” 像是料到她会如此说,纪明不动声色,“汤先生虽然年事已高,可姑娘们无需科举,念书不过是懂些道理,学些本事。这些东西,想来汤先生素日对几位姑娘的教导,已然足矣。” 话至此处,停顿片刻,望着桑沉焉的眼睛,如一条锁链,直直望到人心中。 不过是姑娘之间的胡闹,也是憋在心口的闷气,搅得纪大公子不安了好些时候,桑沉焉自知很没有道理。 然,到了此刻,还能退怯不成! 这可不是她桑桑会做的事。 她素来没有急智,在纪明目光下更显得思绪混乱,立时脱口而出,“妾不想再做明理堂最差劲的姑娘。” 此话一出,桑沉焉也被自己的实诚惊吓到。说出去话断然没有更改的可能,她只能羞愧地低头,试图让夜色完全掩盖自己。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 4. 先生 转眼就到了腊八这日,心知已然没了拜师的可能,桑沉焉甚是无精打采,连一向只顾着安心念书的纪挽月和纪皓月,也都上前安慰。 “桑姐姐,你今儿是怎的了,莫不是汤先生布置的课业过于难了些?跟我说说,或许我知道一点呢!” 不过才十一岁的纪挽月,说起话来颇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气。 七姑娘纪皓月也在一旁帮腔,“可不是,桑姐姐堪堪病愈,可不能再日夜苦读了。” 若不是知晓她二人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单就这两句话,桑沉焉能跟人好好掰扯掰扯。 桑沉焉无甚可说,简单谢过二人,说道自己只是病愈之后有些虚弱,不是什么大事,这才作罢。 三人嚷嚷好一番,以往遇见这等事情,钱弗若肯定早就过来插话了。今儿到是奇怪,她跽坐于地,低头看书,愣是一点过来凑热闹的意思也无。 到底是素日里凑趣打闹的姐妹,桑沉焉就着跽坐的姿势,往后仰了仰,低声问,“钱三,你莫不是也病了。” 钱弗若继续佯装看书,一丝应答也无。 桑沉焉继续:“莫不是你已经求得纪大公子做你先生,就等着来我跟前显摆了?” 此话一出,钱弗若如同被人踩了尾巴,陡然来了精神,“别说这事儿,丝毫没有希望。我跟你讲,他往后就不是我表哥了。我去找四公子做我的表弟。” “怎的,才七岁上下的四公子也能做你先生了?”桑沉焉险些笑出声来。 不知为何,纪家这一支,子孙繁盛,可除开外任的二爷和三爷,大爷就纪大公子一个,连个姑娘也无。四爷倒是公子和姑娘都有,可最大的纪挽月,也不过才十一岁。 跟已然十八的纪明,差得多了。 钱弗若听得捏紧了拳头,挥了挥,余光瞥见认真念书的两个表妹,往书案挥去的手猛然顿住,转而捏了捏自己的衣袖。狠狠地,起了褶子才作罢。 若不是早课还未散去,她二人又能吵吵起来。 姐妹间的打闹,总能缓解难过的情绪。早课结束之后,二人你来我往,皆又开心起来。 都是明媚娇艳的年纪。 …… 午后桑府的下人来送腊八粥,先是去了福荣院拜见老夫人,行到前厅见过戚夫人,而后方来到明理堂,给姑娘和公子们都送上一份。 因着这是桑府头次往明理堂送腊八粥,几个姑娘围作一团,热闹问起了这腊八粥为何跟京都的不一样。 桑沉焉难得有了高谈阔论的机会,从她外祖家所处的鸿寿县县衙前,蜿蜒流淌的湫水河说起,直说道了她阿娘的手艺。兴致越发高涨。偏头瞧见自家下人还未远去,就在窗扉外听她说话。 将人招到跟前,附耳道:“去将我书案旁的那盒腊八粥,送给纪大公子。”说罢,继续侃侃而谈。 既然摆脱了低落的心绪,她桑沉焉没什么不能继续的。昨儿又丢了脸,今儿换个人去就是了。 横竖不是什么大事。 桑沉焉书案旁,摆着两个食盒,甚差别也无。小丫头不知是否竖着耳朵听自家姑娘侃大山去了,也不拆开看看,顺手拎了一个便转身行到明理堂东侧。 尚且有三五步距离,就听见桑正阳的喊声,“你怎的又来了?”待瞧见小丫头手中的食盒,“这是阿娘特意给我做的?” 桑正阳难掩开心。 小丫头:“五哥,这可不是。这是三姑娘吩咐送来与纪大公子的。”说着给桑正阳歉意一笑,行到纪明书案前,恭敬递上。 纪明了然一笑。这是不好意思自己来了! 抬手接过,给小丫头道了声谢,纪明偏头看了一眼尚且处于难过中的桑正阳,“五郎,可是要尝一口?” 桑正阳麻溜摆手。不就是个腊八粥,谁爱吃谁吃去。 纪明见状,又是一笑,当即掀开食盒取出,顿觉这味道有些不对。转念又想,方才桑府的小丫头送来的几盒,各色口味都有,想来这盒又是不一样的。 白瓷汤匙不过小小盛了一团,尚为入口,一股浓郁的桂花香便扑鼻而来。虽说这个时节的桂花很是稀罕,可如此多的桂花聚在一起,颇有些不能忍受。 香气浓郁直直往人鼻腔里窜。素来不爱熏香的纪明,捏紧了勺子才稳住,没有失态。 偏生桑正阳时不时偏过半个头,瞧上一瞧,满是惦记。 惹得纪明手中这口还未入口的腊八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五郎,见你如此喜欢,我还是转送与你罢了。” 打小一块长大,桑正阳眼中的纪明有些多智者近妖,可他们二人是何等关系,还用得着往对方身上使心眼子。 当即起身,大步前来,抢过纪明手中的碗碟。 刚凑近,还一口没吃,就被这无孔不入的桂花香给呛得脑仁疼。 桑正阳咧了咧嘴,“大郎,你得罪我妹妹了?还是我妹妹看上你了?” 这话问的,转折如此之大,饶是聪慧如纪明也没明白。 “桂花味的腊八粥可是我三妹的最爱,她今儿能舍了给你,算是看上你了。不过这样的东西,送给男子,我倒觉得更像是你得罪她了。” 除了他家三妹妹,谁还喜欢吃这样的玩意儿。 纪明怔了怔,好半晌才好言道:“五郎,慎言。桑三姑娘乃闺中女子,于这世道本就不易。你身为兄长,该多为她考虑才是。” 桑正阳:忘了你跟我不一样了。 待到下晌,汤先生评了姑娘们早间的课业,到东侧给公子们讲学之后,桑沉焉趁着空档,端起书案一旁的食盒,放在火炉上煨着。 冬日的火炉,银丝炭烧得通红,劈啪作响。因着明理堂中不用丫头伺候,姑娘们时常自己动手。甫一放上去,她便转身同钱弗若闲话。 已然三五句话功夫,桑沉焉还没闻到熟悉的桂花香,歪头想着:是不是阿娘今儿失了准头,做得不好了。 转念一想,阿娘虽然有时不甚靠谱,可于吃食一道上,从未失过手。想着便转身往炉子跟前,打算尝了一口。 粥还未咽下,桑沉焉便定住不动了。软软糯糯,香甜无比,是出自阿娘的味道。 可,一点子桂花的影子也无。 霎时间福至心灵,她想到了午后命人送去纪大公子处的那盒。 这是哪个小丫头,送错了东西,可是害苦了你家姑娘啊。 本想厚着脸皮继续讨好,谁曾想,这是彻底绝了拜师的希望啊! 谁家公子喜欢这口味,就是五哥也嫌弃得很。 外头天色尚早,忐忑中回到书案后。桑沉焉巴巴地望着窗外,厚重阴沉的乌云满天,无声在天空中缓缓飘荡。 她现在,也好想如这朵云一般,从二府之隔的小门,飘荡回去。 约莫时辰差不多了,桑沉焉在几位姑娘诧异的目光中,书案也不收拾,拎起裙摆就出门而去。 身后有厉鬼也莫过于此。 钱弗若:“她今儿是真的不一样了!” 纪挽月、纪皓月二姐妹顺着钱弗若的目光,望着桑沉焉的背影,点点头。 桑姐姐该是真的放弃学习了。 几人还未收回视线,就见一小厮从甬道快步而来,在桑沉焉跟前停下,见礼,说话。 虽听不见小厮说了什么,可显见不是什么好话。无他,隔了泰半个庭院,也能瞧见桑沉焉陡然没了精气神,折弯了脊梁。 “阿姐,你瞧,那可是大哥身边的落玉。他来找桑姐姐做什么?”纪皓月不解。 来不及惊诧,又见桑沉焉灰溜溜地跟着落玉离开。 纪挽月有些结巴,“莫不是午后的腊八粥……惹了大哥不快。” 纪皓月辩解,“大哥虽然……”,说道此处顿住,因她也不知说个什么。纪明往日在家,也同两个妹妹不甚亲近。再者,纪明日日在家的时候纪皓月还小,根本不记得什么。 钱弗若厉声道:“虽然什么虽然,看他那样,端方君子,却是个惯会捅人心窝子的。”转头告诫两位表妹,“你二人还小,别被骗了。” 不能当面将纪明如何,钱弗若借着这个档口,发泄着那日的不满。 什么北地黄公子,文武双全,好得不得了。一听她阿爹将人夸上了天,她就知道肯定如纪明一般,都是一个模样。 文士君子,话不到一处。 她将来的夫婿一定不能是这样的。 而桑沉焉跟在落玉身后,行走在幽长的甬道。抬头是一方长长的乌云,两侧青砖黛瓦,随着群裾浮动,鞋履轻起,越发暗无天日。 桑沉焉无声骂道自己:连自家五哥都惹不过,何苦来招惹纪大公子呢! 课业不佳,左不过就被钱弗若笑话两句,被阿娘唠叨两句,都无甚大不了。 我的亲娘三舅姥爷啊! 无论桑沉焉如何后悔,还是到了绛雪轩。 穿过甬道,豁然开朗。踏上小径,一路的如意踏跺,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缓步而行间,脚边几丛青翠,身侧些许芭蕉。宽大的芭蕉叶,折腰而下,倒映在东侧的一汪碧池中。 此处的景致与明理堂的开阔疏朗截然不同,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娉婷。 于如斯美景下,纪明负手而立,站在明间屋檐下。仅一袭素袍,莫说披风折扇,就连前些日子配于腰间的玉珏也不见。 不知落玉何时离去,桑沉焉提了一路的心,待见到这抹身影,便落回半颗。 见他面上依旧是那日所见,看不出个甚。桑沉焉也不知该不该为今日的莽撞道歉,遂一直沉默着。 良久,忽听头顶传来清冽的声音,“桑三姑娘前些时日不是说道,要跟我学习课业么。怎的,几日不见,后悔了。” 万万料不到是这好事,桑沉焉倏忽抬头,望着纪明的眼睛。她站在踏跺上,而纪明立于廊下,让本就悬殊的高度,又增了不少。 纪明的眸子还是那日晚间所见,一把温柔刀,直剖人心腹。 可那又怎么样呢! 能得纪大公子做先生,她桑沉焉愿意往后的日子都不胡说了。 女子仰着头,从嘴角蔓延起的那抹笑,过双颊,上眼角。 猛然入怀。 “如此,往后若是有何事,来绛雪轩便是。” 5. 姜汤 “妾愚钝,纪大公子可莫要后悔。”桑沉焉这次明显有些机灵了。心知自己和纪明差距过大,恐三五日就被放弃,提前如是说道。 纪明但笑不言。身为汤先生跟前第一得用弟子,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更何况,桑、钱二人往日事迹,稍些注意便可知晓。 “既然答应你,自然不会反悔。还望桑三姑娘也是如此。” 桑沉焉一个劲儿点头。 眼见她应得飞快,脸上全是得偿所愿的笑意,好似没有明白他言语中未曾明言之意。 遂纪明补充道:“虽说姑娘们念书,不必严苛,亦不必科考,然,万事开头最难,也最重要。听闻桑三姑娘是在我出门游学后,才到明理堂念书。算来,那时候姑娘已然十岁,有些晚了。” 纪明一面说着,一面转身进到内间。不过三间开的屋子,东侧起的两间,一排排全是书架。仅留下西侧一间,安置着书案,蒲团,笔墨用具。 俨然一副小书房模样。 桑沉焉悄悄打量着,跟着纪明的步子,到了一处书架前。只见他从第二排取出书册一卷,递过来。 默默接过,尚且来不及看是个什么,他的声音又至,“不知往日三姑娘在家,以及在明理堂学得如何。我也不便向你兄长打听。三姑娘,还是研习这个吧。” 纪明自顾自行到书案后,随手捡起一侧的书卷,研读起来。 至此,桑沉焉方才有了真真跟着纪大公子念书的感觉。有些开心,又有些不知所措。怕打搅他看书,更怕弄出响动,被人撵了出去。 站在原地抱着书册,不知该往何处。 “西侧窗扉下的书案,是特意为三姑娘准备的,若是姑娘不弃,可在此修习。” 桑沉焉猫着步子转过书架,果见一书案置于窗扉下。上头各色用具齐全。紫檀木笔架,雨过天青笔山,连跽坐所用的垫子,也是素雅到极致的泛舟清泉纹样。 姑娘低头瞧了瞧自己大红石榴花的裙摆,委实有些不敢过去。好端端一副天青水墨,她去了就好像是破了嗓子的乌鸦,在清泉上空盘旋。 怎一个突兀了得。 犹豫一番,桑沉焉低头往后瞄了一眼纪明。他像是没有发现异样,继续翻动手中的书册,一丝余光也没朝她这儿来。她歇了口气,壮着胆子跽坐。 待定睛往书册一看,少女好容易落回肚子的心跳,复又扑通扑通不受控制起来。 原是纪明给的书册,乃《幼学琼林》。 这《幼学琼林》不过是幼儿开蒙之物,与《三字经》、《百家姓》一起,皆是三岁小儿所学。 饶是她桑沉焉再如何不济,也已然十二了呀。忒小瞧她了。 少女捏了捏书册,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又侧头看了纪明一眼。好巧不巧,偏生纪明这时候也同样看过来,四目相对。 他双眼淡然如秋水,漠然似香江,丝毫不显,却叫桑沉焉读出了万般言语。少女有些害怕,眼神闪躲,不敢直视。 纪明轻笑出声,“桑三姑娘这是作何,难不成怕我?既如此,还跟着我学习么?” 再坦然不过的言语,宛如踩着了桑沉焉的小尾巴,她猛然想站起来。却忘了自己眼下正跽坐在蒲团上。腿上发力却不得,一个猛子朝书案磕去。好在自己手疾眼快,用双手将自己定住。 这一番激动之下,桑沉焉早已经将进来之前的忐忑、后悔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桑三姑娘,做什么事都不会后悔。既然求了纪大公子给我做先生,先生都没后悔,我还有什么后悔的。” 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到了末尾,才发现自己又掉了一层面皮。前几日相见,还自谦“妾”,今儿就成了“我”了。 桑沉焉真想咬了自己的舌头,当场去世。 许是纪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只顾着看着少女,没有说话。 气氛越发凝滞,桑沉焉想埋头将自己埋了,抬手掩住一侧脸颊,可从身侧传来的灼热之感不断,这是纪明还在瞧着她呢。 “桑三姑娘果然还是小时候一般模样。活泼得紧。《幼学琼林》兴许于桑三姑娘而言,过于简单了些。明儿再来,我们便从《劝学》开始吧。” 桑沉焉:我脸皮再厚,也不想明儿再来了。 不过才晚膳时分,纪明收了个学生这事儿,桑、纪二府,该知晓的人就都知道了。先且说桑府这头。 褚夫人拉着几个孩子,连一向公务不离手的桑三爷,桑翊也在。夫妻二人高坐,环视底下几个孩子。 桑翊捻着胡须,“桑桑,纪大公子为你讲学,可是人自愿的?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 从来不知姑娘家的胡闹,也能这般惹人重视,桑沉焉端坐在下首最末的位置上,一丝不苟,不敢懈怠。 “阿爹……我,本来是我……我去求纪大公子讲学的,可是后来见着不成,我已经放弃了,今儿他突然遣了小厮来寻我。当真是他自愿的。” 褚夫人护犊子,朝桑翊怼道:“哎,我家姑娘好着呢,也不知是谁成日不着家。就一个从四品国子祭酒,还真以为是一品天官呢!” 桑翊知晓自己对不住褚夫人,只得陪着笑脸,“孩子们都在呢!” 褚夫人半眯着眼睛斜了他一眼,颇有些嫌弃,而后将此事一锤定音,“既如此,桑桑就先去跟着纪大公子念书,不过明理堂的课业也不能落下。明年是大比之年,若是我估摸得不错,纪大公子定是要下场的,这事儿如何,我们还是等等,看看纪府戚夫人如何说话。” 桑翊:“要不,我上衙门的时候,问问博远兄。这毕竟事关族中公子,戚夫人虽然掌家多年,到底是个女子,居于后宅……” “哟,夫君这是嫌弃我不能为家族分忧了,也是,我生在小吏之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懂的也不多,头发长见识短……” 往后的话,便不适合三个孩子听了,桑正阳和桑钰嫣,将正看得热闹的桑沉焉拉了出来。 几人行至庭院,桑钰嫣柔声道:“诚如阿娘所言,明年便是大比之年,按理说五哥和纪大公子都要下场。可……纪府的事儿,咱们知道的也不多,不知明年又是个什么决断……桑桑,你在纪府念书,不论跟着汤先生,还是跟着纪大公子,切记好好的。若是不行,回头我教你便是。” 桑沉焉听罢,心中正暖和得像一团火。 桑正阳不乐意了,“我说桑桑,你亲五哥在这儿,你用得着跑去绛雪轩,让纪明给你讲学。你这是看不起你五哥我!” 月华清辉拨开浓郁的夜色,尚且开心的桑沉焉,冷不丁就瞧见了桑正阳一脸西子捧心。没能忍住,大口喘气道: “五哥,你这样没有姑娘要你的。” 一言不合,差了五岁的兄妹二人,在庭院中吵吵起来。 桑钰嫣站在原地,急得跺脚,“你们就不能好好的。” 正相互看不顺眼的兄妹二人齐声道:“不能!” 而纪府的戚夫人也正同田妈妈说道这事儿。 田妈妈关切道:“夫人,这紧要关头,您不管管么?” 戚夫人拿着钳子拨弄火炉,溅起的火星子窜出来,四处散开,一闪而灭,很是不在意道:“管管!怎么管。桑家三姑娘不过是个小丫头,不妨事。再有明年,不定是个什么样呢。且再等等。” 田妈妈:“这事儿毕竟事关公子,要不报给大爷知晓?” 戚夫人像是被人戳中脊梁骨,突然扔了钳子。沾着炭灰的钳子在地上翻转,落下一路尘土,任凭屋内烛火跳动,眨眼之间便再也瞧不见。 “就算你去东风楼,告诉他明哥今夜娶妻,也不见得能出来!” …… 一连去了绛雪轩几日,桑沉焉虽然于课业一道无甚长进,可每日下学就不见踪影,纪挽月和纪皓月两个姑娘,隐约盯听得一点风声。碍于戚夫人的素日威严,丝毫不敢打听。 心思早已经不在这处的钱弗若,也开始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今儿下学又见桑沉焉提着裙子就跑,钱弗若一把拉着她袖子,厉声道:“桑三,你何处去?这是不学习了么?不会这般快就放弃了吧!” 桑沉焉心情大好,终于能怼回去了,堆满笑脸,“钱三,你还不知道啊,你表哥已经是我先生了,”犹嫌不足,做了个鬼脸,“我已经跟着纪大公子,你的表哥,学了好几日的功课了。怎样,我很快就不是明理堂最差的姑娘了。你且等着。” 一番话将钱弗若说得当场愣住,这,好歹是她的表哥好不,没得去给别家的姑娘讲学,抛下自家表妹的道理。 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桑三,你莫要骗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桑家三姑娘再好不过了,何时骗过人。” 桑沉焉趁着钱弗若气得发蒙,将衣袖从她手中夺出,朝着绛雪轩狂奔而去。 只留下钱弗若在原地骂骂咧咧,一会儿说道要去找桑正阳做先生,一会儿说道要回家找自家哥哥做先生…… 纪挽月见着不忍,上前安抚道:“表姐,明理堂左不过就我们四个姑娘,谁前谁后都无甚关系。你想开一点。” 钱弗若:“什么没关系,很有关系。他是我表哥诶!” 更重要的,她没说出口——都一样是姑娘,为何表哥愿意给她桑沉焉当先生,却是直言了当地用黄公子将她这个表妹打发了。 不公平! 害得她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退学了,还念什么书。 到底经不住人背后念叨。桑沉焉眼下腰背挺直,跽坐在绛雪轩西侧书案后,倏忽打了个喷嚏。她笑笑,定然是钱弗若在在背后说她。 不过,于胜利者而言,这有什么干系呢。 “桑三姑娘,这些时日越发冷了,可是今日出门穿得少了?受了寒?” 照旧是往常的位置,纪明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关切,可落在桑沉焉耳中,则成了: 桑三姑娘还是好生照料自己才是,省的病了耽误课业。 “无事,纪大公子不必担心,我好着呢。不过是方才走得急,呛了口冷风,不妨事的。” 不耽误课业,您老就放心吧! 宛如没听见桑沉焉的应答,纪明招手令落玉送来一碗姜汤。 乳白的瓷碗,发黄的姜汤。偌大一碗,颇有些握不住。桑沉焉感受着从手心传来的滚烫,鼻尖萦绕的辛辣之气,更有右侧传来的灼灼视线。 手中的汤匙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桑三姑娘是觉得自己身体很好,用不着我如此担心了。” 桑沉焉猛地摇头,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一口下肚,发自丹田的热气令桑沉焉有些发蒙。因着纪明还在看着,她手中的白瓷碗碟,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握在手中。 这么也不是个事儿,桑沉焉节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道:“纪大公子,喝完了,一滴不剩。” 如此,候着的落玉才得允进来收拾。 待落玉前脚走开,纪明沉声道:“眼下已是腊月十五,明理堂休假在即,三姑娘的《劝学》还是早日学成得好。” 桑沉焉这下真抢了一口气,双眼通红,泪眼汪汪,侧头望去,“纪大公子,就不能宽限两日么?” 明理堂再有三天就闭馆了呢! 少女泪眼盈盈,颇有几分可怜,不知是触动了何处,纪明道:“那十九和二十这两日,就在绛雪轩吧。年前念完《劝学》,年后才好开始别的。” 6. 赋诗 明理堂上学的最后一日,汤先生没有讲学,而是领着公子和姑娘们,于庭院看雪。 明理堂廊下那处并不宽阔的地方,摆着三五个火炉,汤先生跽坐上首,桑正阳和几个公子于左侧落座,桑沉焉等几个姑娘于右侧落座。纪明身为汤先生最为看重的弟子,亲自伺候在汤先生身侧,二人共用一个火炉。他不动声色拨弄炭火,让其烧得更旺些。 半夜开始的大雪,纷纷扬扬到如今已然白茫茫一片。汤先生顺着明理堂外侧的甬道望去,大雪顺着屋檐簌簌而下,隔绝了视线,自成一方天地。 汤先生叹气,“真是极好的一场大雪。” 虽是赞叹的话,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有些哀伤。 纪明知晓汤先生话语中未尽之意,宽慰道:“先生何出此言。滨江一带地处极寒之地,无论今岁我朝如何,有些事情都是改不了的。” 话至此处,除了知道一二的桑正阳之外,剩余人等才明白过来,汤先生这是在感叹时事。 听闻世代居住在滨江的月氏部族,天性残暴,极为喜欢掠夺。不知今岁冬天,北地又是个怎样的局势。 眼见气氛越发凝重,桑正阳高喊:“哎,先生,谢将军在燕山好好的,那可是十万大军呢。先生何苦忧思至此。就算月氏如何,那不是还有羌戎顶着呢!” 就差没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了。 桑正阳如此不着调,惹得汤先生偏头看了他一眼,想怒斥,念着他是在宽慰自己,转为好言道:“正阳,你如今策论尚且欠佳,于口舌一道上,倘若再不收敛,就算得了殿试的机会,恐也没什么剩下的。” 汤先生规劝桑正阳,别的因着口舌被陛下剔除,落了榜。 字字箴言,不仅说到桑正阳心中,更是除开纪明风雨不动地替汤先生照看火炉之外,其他人等皆作鹌鹑模样。桑沉焉得了空,小小笑话了自家五哥一番。 可转眼她就笑不出来,因着汤先生为了扭转低沉的气氛,一改方才的忧思,轻言道:“今日如斯美景,当作诗以为庆和。” “公子、姑娘们,谁先谁后,各自定吧!” 说罢,从纪明手中拿过钳子,自己照看起火炉来,也不去管各位学生如何。 几人或低头冥想,或遥望庭院之外,连带着四房的两个公子,平时只能对对子,现下也左右看看,寻个合适的对子。 姑娘们这头,纪挽月和纪皓月两个姑娘不必说,无甚不能的,就剩下钱弗若和桑沉焉二人。 这二人自打听了汤先生的话,便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无奈…… 唯独没有从容。 桑沉焉无语望天,真是亲娘四舅姥爷也帮不上忙啊! 两位姑娘来回掰指头想法子之际,纪明已经拱手朝汤先生一拜,缓缓吟唱:“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① 汤先生笑开,道了声“好”,而后桑正阳也是拱手一拜,“不状空散粉,无树独飘花。”② 接着,纪翀和纪翼上前小心翼翼地对了两幅对子,纪挽月和纪皓月也像模像样说了两句。 这下,如何也该轮到桑沉焉和钱弗若了。她二人相互看看,都用眼神示意对方先请,分外谦让。 这哪是谦让不谦让的,就算是再给二人半个时辰,也难出一句。 桑正阳看着妹妹出丑,到底有些不忍,试探道:“桑桑,不若我替你一句。” 昨夜兄妹二人才闹了不愉快,虽说她是个不计较的性子,可是这多人看着呢。就算相帮,也不用这般正大光明才是。 桑沉焉腹诽:你偷偷地说给我听,不好么! “不用五哥相帮。我这里已经有了一句……不过不太合适,恐惹了先生笑话。” 汤先生:“无妨,且说。” 得了允,桑沉焉仍旧有些心虚,什么赋诗不赋诗的,她一点也不会。插科打诨,倒是会那么一点。 可是,这玩意儿,太不正经了。 内心极为窘迫,她能感受到四下投来的视线,五哥和钱弗若眼中看笑话的模样,极为明显。 委实抵不住了,桑沉焉结巴道:“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③ 言罢,一片死寂。许久之后,不知是桑正阳还是纪翼起头,大伙儿纷纷大笑开来。就连一向跟桑沉焉吵吵的钱弗若,也朝人恭敬一拜,“桑三姑娘,大恩不言谢。我敬佩姑娘为人。” 有了桑沉焉这首诗,好好的雪景也没了雅致的味道。不消片刻,汤先生就吩咐众位好生归家。 临走,钱弗若赖在桑沉焉跟前不愿离开,桑沉焉问了半晌为何,她也不愿意讲。直至问得有些烦了,桑沉焉闷声道:“你有事快讲,我可是不得闲,还要去绛雪轩听课呢!” 说道这事儿,钱弗若也并无跳脚的模样,颇有些有气无力,忍了又忍,忒不好开口却终是开了口。 “桑三,我年后可能就不来明理堂念书了。你要记得想我!” 桑沉焉惊呼,“为何,家中是给你定了亲事不成?” “快了,说是北地黄公子。开春就要来京都春闱。听我阿爹说,黄公子文武全才,春闱一定能中,就看是一甲还是二甲了。倘若是相看之际,黄公子愿意插钗……我就得在家学习管家,准备家人了。” 桑沉焉疑惑:“右谏议大夫可是你亲阿爹,为何就看黄公子的意思,那要是你见了黄公子,发现他丑得可怜,不愿意呢?这又该当如何?” 话至此处,钱弗若也很是泄气,很是无奈,声音缥缈,“谁让我既不是家中长女,也不能为家族增光呢。我虽然不知道黄公子是何模样,可他身为北地人,颇有名气,就连京都也有他一份,这就够了。我能嫁入这样的人家,还是宗妇,阿爹恐怕高兴地睡不着了。” 最后,带了几分自嘲的味道。 桑沉焉身为家中幼女,从未在父母跟前体会过不被看重的味道,更是没有什么急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走到她跟前,默默牵着她的手,轻声道: “你放心,要是那黄公子是个扁的、圆的,我一定替你想法子。要是我不行,我去求我五哥,你去找找你家中两个哥哥。如何也要想出法子来。” 钱弗若听罢,含泪道了一声“好。” 二人不过又东拉西扯几句,各自归家,明理堂泰康一十八年的课业,算是整整齐齐告一段落。 因着午后同钱弗若的话,桑沉焉到了绛雪轩仍旧有些沉闷。如往常一样跽坐于蒲团上,然腰背塌陷,毫无仪态可言。 手中的《劝学》,翻了三五页,一句也不能入眼,只闻纸张的沙沙声,刺耳的紧。 纪明见她有些烦闷,想着许是因为之前的诗作,安慰道:“桑三姑娘来明理堂,不过才两年光景,学得如何,不甚重要。你一心向学,勤奋刻苦,难能可贵。” 恍惚之间听见纪明在夸她,桑沉焉有些不敢确认。自打她来了绛雪轩,从未听过夸赞,一直都是赶鸭子一般的课业。今日该如何,明日该如何,何处不好,该如何补正。 满满当当的安排,活像是将她未来几年的光景都安排了出去。 乍然听闻的赞扬,桑沉焉不确定道:“纪大公子,这是在说我好么?” “姑娘难道不好么!” 纪明手持书卷,侧头看来。他双眼明亮如星辰,浩瀚似大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恍若能将人整个吸进去。 桑沉焉看着他,呆呆傻傻道了声“我当然是个好姑娘。” 而后便见他灿然一笑,嘴角轻轻扬起。方才还瞧得不甚透彻的眸子,此刻如月光撒在海面上,星星点点的光亮,水天一色。 有些不敢继续看下去,桑沉焉收回视线,将自己摁在《劝学》上,然,终究是徒劳。 脑中一会儿是钱弗若泪眼朦胧,一会儿是纪明星辰大海。 不怎怎的,她托腮道:“女子嫁人,为何就不能自己决定呢。” “三姑娘可是在愁钱三姑娘和北地黄公子的事?” “你怎的也知道??” 纪明放下书卷,并未答话,转而问起:“姑娘嫁人为新妇,是脱去了母家庇佑,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我朝女子出嫁,一般十五六,多则十七八。这般年岁的姑娘,喜欢的,看重的,无非是男子的相貌,学问,地位,诸如此类。 姑娘为人新妇,非三五月,是一辈子,断然不会有什么更改的肯呢。”说道此处,纪明好似想到了自家的事,想到了东风楼,想到了他人口中早年明艳娇媚,如今却沉稳练达的阿娘…… 叹息着继续,“夫妻之道,贵在品行,贵在相处。这都是需要父母帮忙把关的。” 说了这般多,皆是触动自身的有感而发。一十八岁的男子,在个小姑娘跟前说道这些,太不合时宜。 遂,纪明咽下心中那口气,捡起书卷,继续研读。 桑沉焉却有些不乐意了,“诚如公子所言,是需要把关。可倘若父母将自己的孩子当做棋子,当做踏脚石呢?这又该当如何?” 一想到钱弗若可能的遭遇,桑沉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言语有些冲,说罢便有些后悔。偷偷去瞧纪明,他还是方才的模样,面无表情,甚也看不明白。 桑沉焉泄气地长叹一口气。 谁曾想,晚间出了绛雪轩,还未行过那从芭蕉,便听见纪明在身后吩咐落玉,“待三姑娘明后两日学完《劝学》,下一份课业改成《孝经》,年前就将东西备好。” 落玉勾着身子,偷偷瞥了一眼尚未远去的桑沉焉,试图挽救于她,“公子,《孝经》可是共计十八卷呢。” 纪明无话。 桑沉焉听得真真的,狠狠踩了一脚踏跺,方才将这口恶气散出去。 心中暗自骂道:纪大公子就是个披着少年皮的老夫子。 7. 论语 第二日,桑沉焉分外狗腿,接过落玉的活计,给端坐于书案后的纪明倒了杯茶,“纪大公子,请喝茶。” 纪明右手抚在茶盏上,半晌不送入口中,只盯着她看,看得人心中直发毛。 桑沉焉没能忍住,好生致歉:“昨儿在纪大公子跟前口出狂言,今儿特来赔罪。” 纪明:“哦,三姑娘真是这般想的?” 桑沉焉低头,哎,她还真不是这般想的。要不是昨夜二姐提醒她,说她如今跟着纪大公子念书,虽说没行过拜师礼,怎的也算得上半个师徒,自该好生孝敬先生,她也不愿意如此。 昨夜二姐的训斥尚且在耳畔回响。 “你在先生跟前如此放肆,先生未责备你,已然是纪大公子心善,你还要如何!桑桑,你真是淘气的紧。” 而后,桑钰嫣又跟她说起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起了爹娘的养育,说起了吃人的世道。 末了,感叹道:“你我家中和谐,连个姨娘也不见,可外头的人家,哪有这么好的……男子于外,活的是仕途,是名声,是家族,跟身旁所在是哪位女子,没有太大的干系。 天底下的道理,莫过于此,你要靠男子为你考量,为你筹谋,为什么,因为他是你阿爹,是你夫婿,是你儿子么?都不能!我们姐妹两个命好,遇见这样的爹娘,可别家就不一定了。 桑桑,人活着。不光为了自己,也不能不为自己。” 二姐的话,桑沉焉老老实实记住了,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如今不太明白。 不过没关系,关于纪大公子的话,她明白的彻底。 纪大公子于她而言,跟汤先生一样,得好好敬重。 这不,一早就来伺候茶水来了。 思绪飘散得有些远,待瞧见纪明等着她答复的模样,桑沉焉已然忘了方才在说个什么。 无措之下,回了个双眼懵懵。 纪明见状,气得大笑出声。桑五郎的妹妹,到底是如何养到这般大的。 “下去吧,好好念书,这里不用三姑娘伺候,有落玉就行。绛雪轩不让三姑娘的婢女入内,三姑娘可是觉得不习惯?” 昨日刚闯了祸的桑沉焉,今日非但没有责罚,还得了如斯和风细雨的关切,吓得她连连摇头。 哪里敢,翠俏和紫衣她们两个,不进来就不进来,横竖在这儿什么事儿也不用自己动手。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落玉在外头禀告,“公子,宋三公子前来拜访。” 纪明看了一眼桑沉焉,见她也望了过来,一脸该当如何。当即朝落玉吩咐,“请宋三公子到吸风楼稍等片刻。” 说罢起身同桑沉焉行礼致歉,“三姑娘在此处研习,我稍后便回。” 纪明同桑沉焉日常一处,不讲究男女大防,盖因在一处念书,家中父母也都知晓。自小一处玩耍,没得什么不好的事情传出去,倒也无甚大碍。可宋三公子就不一样了,不是亲朋,也无甚往来,还是避嫌一些为好。 话说宋三公子,宋禀,此前桑沉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宋禀同使相家公子一道,并称京都二公子。他二人在相貌、学问、品行上,不相上下。于家世上,宋禀差上一些,仅是个刑部侍郎家公子罢了。 但桑沉焉听得最多的,乃是京都的众位姑娘,都想着能寻得此二人做夫婿。 这二人堪为京都女子思慕之典范。 宋禀今日一袭褚色长袍,外罩褐色大氅,立在吸风楼前厅,颇有些霞姿月韵,仙人之态。 待纪明行至跟前,相较之下,宋禀竟然毫不逊色于纪明。二人相互见礼落座,宋禀开口致歉,“纪兄,小弟此番前来,并未提前递上拜帖,可谓失礼之极,还望见谅。” “客气了。宋兄来此,我甚是开怀,何来见谅不见谅之言。” 相互寒暄,问道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而后方说起了北地名师,康先生。 宋禀惋惜道:“从纪兄走后,这不过一年光景,康先生对纪兄甚是想念,成日在几个弟子跟前说起纪兄。连我这附学旁听之人,也听了不少关于纪兄的往事。康先生还时常叹息,为何他来迟一步,为何纪兄已经拜了汤先生为师。” 言语中叹息之情浓厚,纪明却无甚反应,淡淡应下,问起宋禀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纪明面上对康先生的挂念一点不在意,宋禀也就收起方才的姿态。 坦然道:“这不,受先生所托,特来为纪兄送礼。”说着,将来时的匣子打开,内里摆着一卷书册,无名。 纪明问:“这是?” “康先生对纪兄甚为挂念,念及明年乃大比之年,纪兄恐要下场,吩咐我将这卷书册给带来,送与纪兄。” 宋禀说着将匣子推到纪明跟前,“这卷书册,是这些时日康先生亲笔所写,来不及定名,便送来与纪兄。盼着来年高中。” 都是些祝福的话,更是转述先生所言,然,从宋禀口中说出,总有那么几分怪异的味道。 纪明听罢,惊愕之情来不及隐藏,径直浮现脸上,怔了怔,“此等大恩,我如何受得起。还是劳烦宋兄带回去,再给康先生带句话,我纪明何德何能,一没在先生跟前孝敬,二并非先生座下弟子,当不起,当不起。” 起身朝着东北方向,拜了拜。 宋禀劝道:“兄长这不是为难我么。我虽也不是先生弟子,可他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话说道我跟前,我自该听从先生吩咐。如纪兄所言,将这书册带回去,如何能行。料想先生是因着不能收兄长为徒,这才遣我送来书册,以助兄长科考。” 一人推却,一人坚持,二人就在吸风楼大厅中,你来我往。终究是架不住宋禀的劝说,纪明小心翼翼将书册放于匣子内,搁在翘头案一侧。 正事已了,二人闲谈几句,就此作别。 独留纪明在楼内,双手轻轻拂过书册,久久不愿打开。 在外游学这两年多,他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可对他最真心的,当属桥县康先生。康先生不在书院,而是自己辟了茅庐,于寒风中教授学问,弟子几何,老仆一人。 初见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满地飘雪,遮天蔽日。康先生伶仃一人,于茅庐下煮茶,青烟袅袅,孤寂凄怆。纪明打此路过,心有不忍,主动上前搭话,讨了杯茶喝。 二人从谢将军,说道惠园,从官家登基之初种种,说道而今二府三司。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匆匆一别,已是一年有余。 书册托在掌心,纪明觉得重若千钧,险些无法承受。 大恩在此,也不知明年是个怎样的光景。 他今年已然十八,再过个几天,便十九了。空有一腔热血,却一事无成。念及此,嘴角扯了个无奈的笑。 这大概是宿命! 生于这样的家庭,他就是他,别无选择。 沉浸在自我否定中的纪明,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落玉寻来,问道:“公子,该午膳了。” 纪明回神,哑声道:“桑三姑娘呢?可是回府用膳了?” “回公子,仆见着公子有事,早前就请三姑娘回府用膳了。” 既然都妥当了,纪明也没了再回绛雪轩的必要。 而早前离开,回府用膳的桑沉焉,好巧不巧,于东风楼后遇见了宋禀。 话说从吸风楼出府门,本不该过东风楼,原是宋禀好奇“吸风楼”的由来,多嘴问了一句,小厮答曰:“这是大爷定的,说是取自‘吸风饮露’,仆也不明白,都是听公子说的,要是有错,宋公子莫怪。” 话至此处,宋禀很是好奇传说中的纪尚书,问了句,“能不能去给纪尚书请安。” 到了纪尚书长居的东风楼,自然是见不到人的,连进门也无可能。如此耽误,正好瞧见从绛雪轩出来的桑沉焉。 冰天雪地之间,少女一袭红色头蓬,缓步轻移,款款而来。杏眼皎洁,似月光明亮,额前些许碎发也挡不住的激灵劲儿,从微颤的眼睫中迸发。 宋禀遥遥一见,料想她是纪府姑娘,拱手见礼,“纪姑娘安。” 虽不认识他,可男子站在东风楼前,想必是哪家公子前来同纪尚书公务。 桑沉焉回礼,“公子大安。妾非纪府姑娘。” 不及回话,也不及再问,便见着桑沉焉远去。宋禀站在原地,疑惑道,还有谁家的姑娘? …… “纪大公子,你不开心么?” 桑沉焉用书卷遮住自己半张脸,露出一双眸子,望着纪明。“先生,你不开心呢!” 纪明显见的有些低落,冷声道:“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你不开心。我这里有个开心的东西,你要不要?” 纪明不答。 昨夜才得了自家二姐教导,要好好孝敬先生的桑沉焉,如何能后退,继续哄人,“真的,可好玩儿了。先生是不是嫌弃是小孩子玩儿的。那可不是哦,我五哥也玩儿呢。” 桑沉焉又唠叨几句,终究是迎来纪明抬头。见状,她取下书册,跽坐着往前挪了挪。少女活泼好动,就算是跽坐的姿势,动作起来也有几分动如脱兔。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就听见纪明呵斥,“桑三姑娘,你可知,凡为女子,先学立身。……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① 听他一句句斥责自己言行无状,桑沉焉眼中的火苗霎时灭了个彻底。 先生也太难伺候了! 才一十二岁的姑娘,哪里经得住如此场面,桑沉焉顿觉邪火四起,又委屈至极。 她不过是想着哄人开心罢了。念在纪大公子多日教导之恩上,好好尽一尽身为弟子的本分。 万不料是这般结果。 一口气直冲天灵盖,可二姐的话还在耳畔,不能对先生不敬。是以,桑沉焉挺直了腰板,端端转回蒲团上。起身,如同日常拜汤先生一般,恭恭敬敬,一丝不苟朝纪明行礼。 咬着后槽牙道:“先生,弟子知错,请先生责罚。” 8. 落雪 如此板正的师徒之礼,到叫纪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像是要夺眶而出。又倔强地不想让人瞧见,是以微微偏头。 腰背挺直,姿态恭敬。 第一次给人做先生,面对的还是个小姑娘,纪明颇有些头疼,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得干巴巴道了一声,“无事。” 整个下晌,绛雪轩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原本该好好讲解的《劝学》,也没了出口的机会。 候在廊下的落玉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氛围,垫脚看看内间,又伸长脖子瞅瞅院外的翠俏和紫衣。跺疼了脚,才想到个主意,拎着食盒去贿赂两个丫头去了。 好容易等到桑沉焉下学,落玉快步到纪明跟前,问:“公子,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他能问他家公子,是惹姑娘不开心了么? “落玉,该如何?” …… 这夜的桑府逐星小筑,翠俏等几个丫头尽数将头埋得低低的,守在二楼廊下,屏气凝神听着内间的哭泣之声。 在桑沉焉一十二岁的年华中,这等时候可是太少了。 昏黄的灯光打在窗户上,依稀可见一少女靠在另一少女怀中,嘤嘤哭泣。 “二姐,我今儿被先生训斥了,我是好心的。先生午膳回来便不甚开心,我想着往日我同五哥玩雪,五哥那个高兴劲儿,能把屋顶给掀了。我就想跟先生一道玩雪,谁知,先生他说我,说我仪态不佳……二姐,我,我不想让他给我做先生了……” 抽泣着继续,“二姐,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纪大公子真的,比汤先生还要严厉……” 絮絮叨叨,啜泣不断,话内话外都是对纪明这个小夫子的嫌弃。 桑钰嫣将人拢在怀中,轻声劝慰道:“纪府本就是清流世家,若非因着当年的事,纪尚书现今也不至于还是个尚书。纪大公子是宗子,更是未来的族长,肩负一族之责,更要在当今手底下为自己、为家族搏出一条出路,哪是这般容易的。 你观他平日行事便知,这人对自己要求极高,规矩礼法万不能错上一星半点。桑桑,而今你跟着纪大公子念书,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如何能漠视你的无礼……” 话未说完,饶是平日对二姐的话分外听从的桑沉焉,眼下也气性更加上头, “二姐,你是我二姐,你怎的都在替别人说话!” “我这哪是在替别人说话。瞧你个急性子,我话还未说完,你便插嘴。我说这般多,是想告诉你,人行于世间,一言一行,皆有章法,皆有因果。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必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纪大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他必然会规劝你的言行。 倘若是你觉得他白费了你一番苦心,你明儿去告诉他,好好的告诉他,你今日的言行无状是出自对他的关心,是弟子对先生的关心。你且看他如何应答。” 桑沉焉脸上挂着泪痕,断断续续道:“真的?你没有骗我?你没有替别人说话?” 桑钰嫣替人拂去眼角的一颗泪花,“你明儿去问问,要是他还是见不得你的好意,我亲自去请阿娘,我们一道去戚夫人跟前替你辞了这个先生。” “倒也……倒也不必如此。” 她桑沉焉有许多人心疼,倒也不必闹到纪大公子阿娘跟前,像是跟人显摆似的。 纪大公子虽然已经十八了,可是一来,有个阿爹跟没有一样,二来,没兄姐关怀,跟她桑桑比起来,差远了呢。 如此这般闹到戚夫人跟前,多难堪啊!跟小孩子打架一般。 她桑三姑娘可是个大人了。 想着自己的处境比纪明好了许,桑沉焉这才没那么伤心。 桑钰嫣见状,继续好言道:“既然觉得无需我和阿娘出面,那你明日该当如何?” 桑沉焉好没气势地道了句,“我明儿好好跟先生说话,说我关心他,想让他开心。” 翌日一早,桑沉焉乖乖巧巧接替了落玉的活计,替纪明到上了今儿的第一杯早茶。 茶盏不过是寻常的汝窑天青釉圆盏,茶也不过是龙凤团茶,香气袅袅,飘然而起。 纪明些许意外,顺着小姑娘手中的茶壶,顺着徐徐流出的茶水,怔了片刻,心中闪过一丝愧疚。 “三姑娘昨儿说的玩意儿,是甚?” 不过是一盏茶的殷勤,万不料换来这个结果,桑沉焉的喜悦之情突然从丹田窜起,“真的么?先生不觉得我昨日言行无状么?” “昨日是我不好。心绪不宁,惹了三姑娘不快。” 目下的纪明,嘴角浮现几不可见的笑容。偏生桑沉焉离得近,又一眼不错地看着,将这抹笑意完全收入眼中。 少女笑得越发灿烂,“若是先生允许,学生想去院中堆个雪人。往常在自家,我五哥若是有个不快,玩儿这个也能立刻开心起来。先生今日不见任何不悦之处,可学生希望先生每一日都开心。若是能成,算是将昨日的不开心抹去。先生,可行?” 她跪坐在翘头案一侧,映着身后的挂屏,山涧清泉缓缓流淌。原本显得有些孤寂的远山青黛,因着少女盈盈笑意,也显得格外可人。 “也成,三姑娘且去吧!” 桑沉焉得了先生允许,一个猛子起身。行出去三五步之后才回头望着纪明,“先生不一起去么?” “不了,我在廊下看着就是。” 并未从他眼中看出别的,桑沉焉也就踏实下来,一人飞奔到庭院中,招呼落玉寻来铲子,在东侧那株芭蕉下,胡闹起来。 连着三五日的落雪,眼下尚且还是黑云压城。姑娘不过是穿了个天水碧长褙子,连个斗篷手炉也无,就那样在小小庭院中,撒欢一样疯跑,嬉笑欢闹,像是给这阴沉不见明日的天穹,劈开了一道口子。让廊下的人也能窥见天朗气清。 廊下的公子,静静地站着,不去管少女目下的言行是否合规矩,也不在乎书房外的喧嚣嘈杂。 就那样站着,间或还应答少女的问话。 “先生,可欢喜?” “很是欢喜。” 桑沉焉胡闹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午膳前后,方才在碧波池一脚堆了个雪人。歪头侧脑,忒不像样。 纪明一直看着那雪人,桑沉焉心知那模样委实说不上个好字。当下又不知该说个什么缓解尴尬,脑子懵懵。胡乱道了句, “先生,好看么?” 此言一出,越发尴尬了。 纪明仍旧盯着,半晌无话,直叫桑沉焉想将自己团成个团子,立时滚得远远的,再也不丢人现眼了。 “倒也……别出心裁,很有特色。” 桑沉焉素来直来直往,也听出了纪明言语中的勉强,不死心确认道:“先生,当真如此么?你可别骗我。” “世间万物,有人好美酒,有人图流芳百世,也有人愿种豆南山。皆是选择,出自本心。桑三姑娘,还是如幼时一样,天真烂漫,赤忱待人。” 最末两句,桑沉焉听得明明白白白,这是在夸她。 先生也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先生,我往后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站在碧波池旁,极为难得的赞扬,令她有些不稳,高喊了一声,清脆的嗓音飘出去老远。 天幕沉沉,破空而出。 如斯美景,师徒尽欢,可新年之前最后一天,《劝学》没能学完。眼见着时辰将至,桑沉焉心中琢磨了几个来回,该如何小心谨慎,不惹人嫌弃地同先生讲,《劝学》明年再学。 话到嘴边好几次,桑沉焉依然没有说出口的勇气。盖因纪明这人,从堆完雪人回来,陡然又变成了往日小夫子的模样。 半点没了刚才的通情达理,温柔和煦。 就差板着个脸,极难通融。 时不我待,还是到了回府的时辰,桑沉焉试探道:“先生,这……这《劝学》,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纪明扭头看过来。 桑沉焉未完的话,突然憋了回去。正无言之际,听见纪明轻声道:“三姑娘且等等。今日晚些下学。” 桑沉焉吓得险些坐不稳,扶住书案,又不知所措地将书册来回翻翻。 这是怎么了?是要将今日玩雪的时辰都补回来不是? 我的亲娘四舅姥爷啊! 比汤先生可怕多了。 上午的话,那个“好好孝敬先生”的话,能收回来么。 正当桑沉焉感叹“这日子不过也罢”之际,陡然觉得头顶的天色暗了下来,刚想再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做人先生的,不能不管学子的身子骨。 万不料,试图起身就被头顶之人给吓了回去。 原是纪明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桑沉焉书案前方,一言不发,就那么站着,等着她发现似的。 “先生这是作何?今儿的《劝学》,我还要学到何时?” “无事,明年再来,继续给三姑娘讲也成。今儿留下三姑娘,委实有些唐突。想着过两日是三姑娘生辰,我托落玉准备了个小物件从,一来,恭贺三姑娘生辰,二来,为我昨日的不妥致歉。还望三姑娘收下。” 说着,他从书案后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到桑沉焉跟前,赔罪的意味十足。奈何这人模样太过清贵,就算是成心的赔罪,仍旧带着一丝不容推拒。 见状,桑沉焉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不知该去看他作何表情,还是顺着他的期待去看那个匣子。 迷迷糊糊,自己尚未想明白,已经顺手接过匣子,迷瞪瞪道了句,“真是送给我的?” “自然。” 桑沉焉更加迷糊了,昨日的事情到底是谁错了。 为何她记得,昨夜二姐话里话外的意思,说的是她言行不当,说的是先生注重规矩礼法。 “可是,昨儿……我……我……” 三姑娘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坦然说道自己昨儿也有不好,会不会就没了这礼物。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纪明解释道:“昨儿是我误会了三姑娘的一番好心。全然是我的不是。三姑娘放心就是。” 桑沉焉的脑子终于转过来,双颊慢慢浮现出笑容,热烈,险些让人无法招架。 “先生真好。学生我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一路快步回到自家,身后的丫头翠俏和紫衣险些跟不上。到了褚夫人日常管家理事的花厅,少女招呼翠俏将匣子递上来。 不顾一屋子的丫头仆妇,笑脸盈盈讨赏似的,“阿娘,方才我得了先生夸赞,先生还给了奖赏呢。” 拉着褚夫人的衣袖撒娇,另一只手忙乱地将匣子打开。 “阿娘,是真的呢。先生夸我课业精益良多。还说我是个好姑娘……” 话到此刻,匣子方才打开。待瞧见匣子当中是何物件,桑沉焉显摆的言语有些无法继续。 褚夫人顺着姑娘愣住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敢相信。转瞬便摆手屏退丫头仆妇。 “桑桑,这是先生,是纪大公子送与你的?” 桑沉焉:…… 褚夫人继续问:“送与你,是夸赞你的课业精进的?” 匣子当中,既不是普通先生送与学生的笔墨用具,亦不是姑娘喜爱的珠花首饰,更不是甚寻常物件。 端端正正躺着的,是纪明亲笔所写的《泰康十一九年课业》。 桑沉焉双眼发昏,真想一口气窜不上来,背过气去,再也不要面对眼前的人事。 兴许是身子骨结实,未能如愿。 眼下才泰康一十八年,纪夫子给安排的课业已经全乎到了一十九年。 耳畔不断传来褚夫人的笑声,桑沉焉突然觉得自家阿娘忒不厚道,扭头用余光瞄了瞄一直默不作声的二姐,见着她也掩面而笑。 桑沉焉登时觉得嬉笑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简直没个让人逃走的空隙。 “阿娘,先生,先生他欺负我。” 桑三姑娘大嚷叫嚷。然,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褚夫人笑得越发畅快。 就连素日里注重仪态规矩的桑钰嫣,也笑得隐隐可见衣袖颤抖。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阿娘,二姐,先生他欺负我。” 9. 生辰 腊月廿四这日,是桑沉焉一十三岁生辰,不消说褚夫人如何忙碌,单说时常不在家的桑翊,也是早早起身准备。姐妹二人居住的逐星小筑,便是第一个热闹起来的地方。 在丫头们的笑声中,桑钰嫣笑着送上一根碧玉簪,“过了今日,我们桑桑就一十三了。可以相看夫家,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再等及笄,就能够风风光光嫁人了。” 桑沉焉丁点不害臊,麻溜接过,让身后侍立的翠俏替自己簪上。 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打趣道:“那可是有得等了。二姐还没定下亲事呢。要出阁也是二姐先。我估摸着,我能在家等到五哥娶新妇呢。” “胡说什么,五哥娶新妇早着呢,怎么着也得春闱之后去了。定了姑娘,再行过六礼,早着呢。我桑桑这般好的姑娘,哪能等到那日。” 桑沉焉猛然回头,眼尾上扬,端的是一副娇俏可爱,拉着桑钰嫣的手,喃喃道:“二姐,你也觉得我可爱是不是,就算我不会掌家理事,也比五哥更招人喜欢是么?” 这话问的,桑钰嫣险些有些答不上来。跟谁比不好,跟五哥比,那真是为难了。 今儿毕竟是她生辰,桑钰嫣点头应下。 姐妹二人又胡闹一番,才到偏厅用早膳。 桑府偏厅,桑翊、褚夫人和桑正阳已然在列。姐妹二人一进门,褚夫人便招呼早膳。其间,桑正阳频频侧头和桑沉焉递眼色。 年年生辰如此,一家子也早就习惯,偏生今儿有些不一样。待桑翊和褚夫人纷纷送上各自准备的礼物之后,桑正阳摊了摊手,“三妹,五哥我甚也没为你准备。你说该如何?” “我不信,月前五哥生辰,我送了孤本一册,那时候可是说好了的。五哥怎能如此欺负人呢。” 桑正阳像是没瞧见桑桑脸上越发凝重的表情,继续胡闹,“哎呀,我给忘了呢,可是不巧。” 碍于双亲在上首端坐,桑沉焉只能端着茶盏,狠狠捏了一把。到底是个瓷器,坚硬无比,心中的怒火没能散去,到叫手疼上了几分。 她顾不上上首之人是谁,眼泪不争气地含在眼角,晶莹剔透。 桑钰嫣朝五哥使眼色,“五哥。赶紧的。”她可是不信桑正阳着副说辞。不定有什么特别之处等着呢。 小小的一声,让高座上的桑翊和褚夫人也看了过来。见状,二人正打算呵斥桑正阳。 未及出声,桑正阳上前安慰道:“这有啥。你五哥我不过是同你玩笑,瞧你这样。走,去五哥书房,看上什么东西随你挑。五哥半个字也不说。” 如此这般,兄妹二人光明正大离了偏厅,到得桑正阳小书房。 桑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桑翊也不过是寒门出生,离了父母兄长独自一人在京都为官。是以,桑府并不豪奢。不过是个三进的院落,正房当属桑翊夫妻,东厢房归长子桑正阳,原本西厢房所在之地,矗立着一幢小楼,乃姐妹二人居住的逐星小筑。 东厢房勉强算得上是三间,一间为寝卧之地,一间待客,一间小书房。 桑沉焉略有些怨气坐在椅子上,瘪着嘴,能挂起油壶。 “五哥,我到底是不是你妹妹,平日里欺负我就算了。如今我生辰你还是这般,我往后再也不想你做我的哥哥了。” 桑正阳半侧着身子,“怎的,你想要纪大公子做你的哥哥?美得你去,你五哥我,永远是你五哥。” 走向一侧的壁柜,取出个不大不小的匣子,分外不情愿地递到桑沉焉跟前,“给你,这是你五哥我为你准备的。你先且看看,如何?” 虽然是问道如何,可言语中略带不忿。料想要是从桑沉焉口中说出个不好,桑正阳能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匣子当中是个金花筒桥梁簪,纯金打造,点缀珍珠几颗,显得富贵逼人,很是阔气。 时下的小娘子,多喜好素雅装扮,珍珠则最时兴的。 桑沉焉握在手中,喜笑颜开,有些不敢置信。抬头望着桑正阳。 小姑娘眼中光芒万丈,亮眼得有些不敢看。 “五哥,这可是真的?可是费了不少银子?” 见小姑娘如此喜欢,桑正阳随意挪了个圆凳,在另一侧安坐。仿佛浑然不在意模样,理了理衣袖。 紧紧盯着小姑娘,“哎,都不是什么大事。当然废了不少银子。你五哥来年就要科考,将要出人头地。这点银子算不得什么。” 既然如此,桑沉焉也没得跟自家哥哥客气的,“我喜欢,五哥,我很喜欢。” “是么?这可是你今年收到的最喜欢的生辰礼?” 当着正主的面儿,憨直如桑沉焉也明白该如何说。 斩钉截铁道:“当然,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 闻言,桑正阳突然起身,“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说着,又从方才的壁橱中取出一个匣子。 递到桑沉焉跟前。眼见小姑娘打算接过,抬手就摁住,提醒道:“你方才说的,可是别后悔。记得你五哥是对你最好的。” 少女不见怪,笑着点头应下。 甫一打开匣子,桑沉焉就被迎面而来的素雅又不失活泼之气所吸引。再普通不过的梨花木匣子,内间安稳躺着方鱼形鱼籽纹歙砚。状若鲤鱼腾云起,鱼鳞清晰可见,可爱活泼。 最为难得的,便是这方砚台既可用作笔墨用具,亦可用作摆设。若是陈列于百宝架上,观之者能知晓主人俏皮。 桑沉焉喜爱至极,她从砚台上扬的鱼尾中,仿佛瞧见了自己,颇有一种一见就为之欢喜的感觉。 “五哥,这真是好物件,也是送与我的不是?” 少女欢呼雀跃,却迎来桑五郎迎面一击,“可是喜欢,”她似要猛点头,桑正阳连忙道:“你可还记得你方才所言。” “记得。” “哪个物件更好?” 桑五郎眼下这般模样,活像是逼迫,桑沉焉哪能不知好赖,顺着答曰:“方才的簪子更好。” 桑正阳确认道:“果真?” “自然如此。” 他自然知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已有了这样的答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桑正阳突然之间摆脱了小气模样,大方道:“既然你觉得你五哥如此好,那这方砚台也一并送与你了。” 小姑娘抬手抚上鱼尾,很是激动,双手不稳。三两下之后,方觉得有些不对劲。 依着五哥的脾气,既然有如此好礼,没得不在偏厅,当着阿爹阿娘的面儿送,反而要作怪招人嫌弃的。 “五哥,这当真是你送与我的?” 桑正阳也是坦然,大马金刀一坐下,毫不掩饰道:“自然不是。” “那你岂不是打算收回去?” 给了自家妹妹一个“嫌弃”的眼神,桑正阳正了正上半身,端正道:“何至于此。这本不是我为你准备的。这是纪大公子为你这个学生准备的。你五哥我,也不过就搭把手。” 这倒是难住桑沉焉了,纪大公子送的生辰礼,不是《泰康一十九年课业》么? 怎么今儿还有一份? 桑正阳委实觉得桑桑太过老实,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可还念着之前的《泰康一十九年课业》?那是纪大公子逗你呢。他就算没有亲妹妹,家中也还有两个堂妹天天见着,再不济,荆州路还有好几个堂妹呢,如何就能不知道小姑娘生辰该送个什么。 你真的……,”话至此处,桑正阳叹了叹气,“也不知是不是你你太,”他想直言道太蠢,可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弯又回去了。 “打你小时候起,纪大公子就喜欢逗你玩儿。他那么个小夫子,成日板着个脸,从不落人口舌,偏生就爱逗你玩儿。” 少女听着,恍惚中是有这么回事。 见她迷瞪瞪想不起来,桑正阳开口就是一剂猛药,“我说桑桑,你莫不是忘了你门牙豁了口,是怎么来的了。” 桑沉焉一记眼刀飞来,再没有比五哥更讨厌的人了。 “五哥成日不着调,不修口德,讨不到新妇。” 片刻功夫,兄妹二人相互嫌弃起来。 这才安稳了不到半个时辰。 末了,桑正阳的告诫——别的有了纪大公子给你做先生就忘了我这个五哥,也没能说出口。 更有,纪明托他转交生辰礼的缘由,也没能出口。 …… 转眼便是除夕,春节。褚夫人吩咐往各家送年礼,又领着几个孩子去相熟的人家拜会。同桑府相熟的官眷,不过是些大理寺卿、京兆尹、国子司业等。 这样的人家,同隔壁的纪博远,户部尚书交好,已然是高攀了。 早在桑家于怀化胡同置办家业以来,每年都要去纪府拜会。 今年也不例外,褚夫人挑了个接近年尾的日子,正月十三,由桑翊打头,领着几个孩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到纪尚书府上。 纪府老太君尚且安在,一道去福荣院请了安,又问候了闻讯过来的四房诸人,褚夫人和戚夫人这两多年好友,才得了空闲话几句。 说的不过是些妇人之间的闲话。不知触动了何处,戚夫人看着立在褚夫人身后的两个姑娘,“今年二姑娘就十五了吧,可是定下了人家?” “哪里有,这京都到处都是着红衣紫袍的,我家身份不显,我二姑娘却是个好姑娘。得好好看看。” 自家如何,褚夫人从不掩饰。就算在正二品尚书府上,也没什么值得自我低贱的。 戚夫人原是川南戚家姑娘,早年也是明媚张扬的性子,若非因着嫁到了这规矩森严的纪府,不定同眼下的褚夫人一般。 也是个藏不住话的。 这多年来,因着这个,二位夫人很是要好。 正说道姑娘家的亲事,虽然褚、戚二位夫人都不在乎虚礼,可还是将两位姑娘,寻了个由头,撵了出去。 桑钰嫣、桑沉焉二姐妹,在偌大的京都,除了自家之外,最熟悉的莫过于纪府了。丫头也不用,就在一处花厅,寻见纪挽月,纪皓月两姑娘。 一阵热闹。 不经意间,桑沉焉瞧着落玉抱着卷书册,从一旁的廊下走过。她突然想到,先生如此待她,她却还未给先生拜年,是以,别了众位姐妹,寻到落玉。 “落玉,你去何处?先生可是在府中?我想给先生拜年,方便与否?” 落玉正愁苦着,纪明这几日越发沉默,他有心劝慰,但无从开口。见着憨直可爱的桑三姑娘,眨眼之间想到了绛雪轩那日,道了声,“公子就在绛雪轩。” 绛雪轩还是月前模样,半点没变,只有那丛芭蕉,经了风雪,早已不如昨日苍翠。眼下它甚是萎靡,黑中带黄,不知开春还能再绿起来么。 甫一踏进绛雪轩,从纪明书案之后传来话语声。 原来桑正阳也在。 他本跟着桑翊去到东风楼,拜会纪尚书。可多少年了,东风楼依旧没几人能进去。也就身为国子祭酒的桑翊,凭借着讨教前朝风俗的由头,每年春节进去一次。 是以,桑正阳自然没能去到东风楼,他也不客气,转头到了纪明的绛雪轩。 二人尚未说上几句,落玉便前来禀告桑家三姑娘,来给公子拜年了。 桑正阳抬眼瞧着款款而来的自家妹妹,“你来作何?给先生拜年?” 10. 拜年 桑沉焉斜了他一眼,而后恭恭敬敬给纪明见礼,“先生,学生特来给先生拜年。” 若说方才的纪明好似庭院中的那株芭蕉,待见到了桑沉焉,见她半张脸嫌弃自家五哥,半张脸恭敬给自己行礼。 心中那团积郁许久的闷气,陡然散去了三五分。 这姑娘,怎能如此这般,变脸。 他点点头,算是应下。 纪明正想说个什么,桑正阳插话道:“大郎,你作为先生,我作为五哥,今儿我斗胆在大郎跟前,替自家妹妹讨个赏,目下这等欢声笑语、一派祥和景象,能莫问课业么?” 作为三岁就来明理堂念书的公子,桑正阳算是和纪明一块儿长大。两人抬抬眼皮,都知道对方何意。 果然,纪明噎了噎。 桑沉焉见状,分外感激五哥,也恭敬给桑正阳道了安。 桑正阳着实无甚口德,当着桑沉焉的面儿,揶揄道:“大郎,我这个亲哥哥啊,还是借着你的面子,才得了我自家妹妹一声安康。 实属心酸呐!” 说着,桑正阳又要西子捧心,难过一番。 平日兄妹胡闹便罢了,今儿当着纪明的面儿,这厮还如此胡来。桑沉焉有些气性上头,提醒道:“五哥。我对你向来都是敬重的很。” “不当不当,你对你五哥用敬重!甚为不妥。今儿我就来教教你,这敬重可不是这般用的。” 眼见的越发胡闹了,桑沉焉觉得很丢脸,偷偷瞄了一眼纪明。 他像是很享受一般,一手握着书册,一手抚在膝盖上,极为放松地半仰在圈椅上,满目闲适,分外悠闲。 许是察觉到桑沉焉探究的视线,他轻轻侧头,四目相对,轻笑着道了声:“无妨。” 他眼中的笑意,甚至还带着些纵容,桑沉焉很是不明白。 没等她想明白,桑正阳已然起身,拉着她转过百宝阁,行到西侧的书案下,也不管这是桑沉焉的东西。 提笔就开始写字。 好好的一张宣纸,桑正阳豪迈万分的一笔字,赫然写下:敬重。 桑沉焉:没人管管么,真的是太丢脸了。 五哥越发放肆,纪明也全是纵容,惹得桑沉焉委实顶不住了。同桑正阳好好掰扯起了这敬重不敬重的事。 兄妹二人你来我往,丁点不相让。 少男少女斗嘴,跨过半开着的窗牖,随风扬散。 落入纪明耳中,他居然纹丝不动,不去计较礼仪规矩,也不去计较圣人所言。 整个人颇有些三月春风,懒洋洋端坐在书案后。 这一刻,于纪明而言,忒为难得。 直至巳时三刻,桑翊来人请桑正阳,说是去前院,给戚夫人告罪,今儿叨扰了许久,很是不该。 待桑正阳走后,桑沉焉趁着空档,给纪明致歉,说是扰乱了书房的清雅之气。 纪明依旧是暖阳三月,听见桑沉焉的话,像是突然从闲适中抽离。 沉吟半晌,“这清雅之气,有何用。我倒是羡慕桑三姑娘和五郎的兄妹情义。” 桑沉焉听不明白,只当他是没有妹妹陪着一同胡闹,顺着宽慰道:“先生府上,不是还有六姑娘和七姑娘么。一道过年,也挺热闹。” 说罢,她闭了嘴,方想起有些不妥。 这二位姑娘,正正经经书香门第出生,吟诗作画,女工管家,跟她可不一样。 纪明不言。 此刻恰逢落玉前来催促,说是褚夫人将携家带口回府,已经遣人来寻了。 临走,桑沉焉起身,再次恭敬谢过纪明,“先生那日托五哥送来的生辰礼,学生很喜欢。在此,多谢先生。” 绛雪轩的温暖祥和,不过是片刻光景,桑家兄妹二人一走,复又冷清起来。 纪明独身一人立在南面窗扉前,手持书卷交叠在身后。春日的寒风夹杂着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起一片衣袖翻飞。 碧波池一潭死水,芭蕉丛散开腐气。如同东风楼的万年不开门,更如同这偌大的纪府,门庭冷落,几人惦念。 他轻叹一声。 泰康一十八年已毕,仍旧一事无成。 刚离开绛雪轩不久,落玉猫着背跟在桑沉焉身后。她怪道:“落玉,来的路我识得,你回去跟着先生吧。我能自己走。” 落玉左右看看,见着无人,悄悄领着桑沉焉到了树荫之下。遮天蔽日的翠绿,并未因着去岁的风雪增减几分颜色,苍翠依旧,隔绝天地。 落玉好像很是急切,匆忙向桑沉焉行了礼,压着嗓子道:“三姑娘,十五之后绛雪轩讲学,姑娘可要多多开导公子才是。仆斗胆恳请姑娘!” 少女没能明白,恁事儿没有,先生有何生气的? “莫不是羌戎不敌,纵着月氏过了阴山了吧?!” 能让先生伤心的事,莫过于此吧。 横竖不能是小事。 此言一出,落玉恨不得抬眼好好瞧瞧这姑娘。 倘若是月氏过了阴山,还用得着他如此小心翼翼提醒。届时,但凡是个有人的地儿,有的是人操心。 “三姑娘,倒不是因着这个,是……哎,您往后就常来就是。” 纪明的好友不多,就在桑正阳、桑沉焉兄妹二人跟前,能有个人气样。 落玉也不多耽误解释,又行了礼,急匆匆离开。 桑沉焉蹙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 阴山的谢将军还顶得住么? 念着落玉小心的模样,不好光明正大询问他人,桑沉焉便带着疑惑过了两日。及至正月十五元宵灯会,依旧热热闹闹。不用出门,就立在逐星小筑二楼,凭栏而眺,也能望见街道上人潮如织,灯火阑珊。 她心中关于月氏过阴山的担忧,终于落到了实处。 哎,没打起来。甚好,如斯美景,如斯盛世。 何来的祸端。 算是她自己瞎操心了。 没了顾虑,桑沉焉寻到褚夫人,说是要同二姐去赏灯会,还点名要五哥陪着。褚夫人一向是不拘着孩子们的。 待兄妹三人出了门,行过宜男桥,桑沉焉才嬉笑着跟桑正阳说道:“五哥,我想着今日这般热闹,先生在外游学两年有余,定然早已忘了京都的元宵灯会是何等繁华。我打算去请先生一道?” 桑正阳顿住脚步,扭头看了看万事不上心的傻姑娘,她何时有了这等眼色。 “且等着,我随你一道去。”说着,看了看桑钰嫣,见她并无反对之意。领着丫鬟仆从,浩浩荡荡行到纪府角门。 圆月高挂,斜斜地撒下清辉一片,落在飞檐的美人灯上,落在翻飞的酒旗上。今夜,月宫嫦娥守护这片朦胧夜色,门楼军士守护楼下行人。 偏生纪府的角门,仅两盏挂灯伶仃立在屋檐下,灯壁“纪”字高悬,穗帏冬风摇曳。 桑沉焉突然有些冷,偏头看了看自家五哥,见他眉头紧蹙,说不出的难过。 任凭车马喧嚣,堂堂户部尚书府上,徒有清冷月色。 兄妹二人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桑钰嫣指着半开的角门,“你二人不是说要来的么,瞧,角门还开着,想必守夜婆子还没睡。你二人快去看看。” 因着今夜本就是出门赏灯游玩,几人并未乘车。直挺挺站在纪府门口,桑钰嫣觉得不妥。 话音方落,桑正阳和桑沉焉抬脚就去敲门。 片刻功夫之后,桑沉焉一马当先,走在二姐和五哥之前,往绛雪轩飞奔而去。 踏上绛雪轩踏跺的那一刻,她好似明白了那日落玉的欲言又止。 先生,定然是出事了! 奔走得太快,根本没瞧见候在屋檐下的落玉,桑沉焉扒开大门,大声道:“先生,学生来请先生赏灯。” 先生,学生希望你开心。 话音未落,桑沉焉定在原地。 透过百宝架,屋内对坐的二人清晰可见。一人身着圆领广袖长袍,端坐于西面,是纪明。另一人身着暗纹交领长衫,端坐于东面。 许是听见桑沉焉的叫喊,二人皆是回头望来。 定睛看了许久,桑沉焉才觉出,另一人是日前在东风楼前所见的公子。 心中的那股子担忧还未下去,又多了失礼的窘迫,桑沉焉的脸颊,红一阵白一阵。 又逢桑正阳和桑钰嫣赶到,一齐四人,齐刷刷盯着少女。 一口热气直往天灵盖窜,如何也压不住。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终究,桑正阳打破僵局,朗声行礼,“不知宋三公子在此,失礼失礼。” 桑钰嫣、桑沉焉这等闺阁儿女,根本不认识顶顶大名的宋三公子。因着这声提醒,二人方道了声“宋三公子安康。” 宋禀起身一一回礼。 这算是囫囵吞过去了。 瞧着桑沉焉仍有些懵,桑正阳致歉,“舍妹顽劣,让宋公子见笑了。” “桑三姑娘纯真可爱,宋某有机会一见,已然是幸事。” 一直关注着桑沉焉的纪明,此刻走到百宝架旁,将桑正阳请了进来。而后才回身朝宋禀道歉,“宋兄且稍待。” 领着二位姑娘出了绛雪轩,行到暖阁,柔声吩咐丫头,茶水点心伺候。安顿好桑钰嫣,领着桑沉焉于廊下受训。 “你可知错?” 桑沉焉甚是狗腿,连连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请先生责罚。” 万料不到是这个结果,纪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你!” 自我宽慰几句,他舒缓了语调,“绛雪轩虽说平日也是我为你讲学之地。然,也是我书房所在。今儿宋三公子在,你如此莽撞进来,你……你……你的规矩礼法学到何处去了?” 桑沉焉埋头不言。 总不能说,阿娘教得少。 更不能说,偌大的京都,除了皇城,也没几个府邸如纪府这般严苛。 纪明则认为她顽劣,气得有些气息不稳。 呼出的热气,随风飘散。 一时丫头托着茶水点心至廊下,进到内间给桑钰嫣添了杯热茶。 桑钰嫣手持茶盏,鼻尖萦绕着龙凤团茶的幽香,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瞧着廊下二人。 男子浅云长袍上,竹林压花纹错落,从笔挺背膀,穿过金玉带銙,垂至脚面,就算看不见面皮,也端的是一幅矜贵公子模样。 可他偏生遇上了自家憨直的桑桑,气得一个劲儿喘气。 忒不能看了。 饶是桑钰嫣学得一派京都贵女风范,也笑得多饮了一口茶水。 “诶!” 真烫嘴。 11. 等你 因猛然出现的宋禀,坏了兄妹三人看灯会的行程。第二日,方早饭毕,桑钰嫣在花厅外等着桑正阳。 他收拾妥当出来花厅,冷不丁在拐角碰见桑钰嫣,吓得一个哆嗦。 “二妹妹在此作何?” “那日在绛雪轩,我分明给五哥使了眼色,你也瞧见了。怎的不应付了宋三公子就出来,害得我同桑桑在暖阁好等。若不是昨夜家中仆妇念着我们兄妹在外,早锁了门回去歇着了。” 桑钰嫣没好气说了一通。 自知行为有所不妥,桑正阳没敢正眼瞧人一眼,慌慌张张,“这个……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没有料到纪大郎和宋三公子如此要好,我托人引荐一下,如何就能打个花胡哨就出来。” 一番鬼话,越说越顺嘴。 焉能不知五哥又在胡说,可将人堵在此处,已然是她平日里做不出来的事了,再有如何,也不好再说。 是以,深深盯了他一眼,作罢。 分明是再温婉柔和不过的眉眼,生生透出一股子狠劲儿,连带着弯月眉也有了几分剑眉星目的味道。 待人走远,桑正阳拍了拍胸脯,叹道:这个二妹妹,真是比阿娘还要可怕。 也不知将来的妹夫是谁,谁能顶得住这丫头的盘问。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不,前脚方迈进明理堂,后脚就听见桑沉焉叫喊:“五哥,妹妹我有事寻你。” 桑正阳这只还没落下去的脚,也不知道该旋回来,还是继续往前走去。 不及他落下,桑沉焉已然到了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五哥,你要是不搭理我,我回头跟阿娘说,开年头一天上课,五哥就惹了汤先生生气。” 无奈,桑正阳撤回脚步,将人领到一处花苑后,“你五哥我,知道昨儿不好,赶明儿得闲,我带着你和二妹妹一道去弦乐居好不好?” 弦月居可是个好地方,一处瓦子,杂耍、百戏、关扑,甚新奇玩意儿都有。是时下姑娘公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桑沉焉学着二姐素日的模样,板着脸道:“我才不稀罕,那地方嘈杂得很。我今儿来是问问五哥,昨夜跟先生说话,先生可是有何不好?” “我昨夜并未见过汤先生。”眼见问的不是自己担心的事,他陡然换了副嘴脸,胡咧咧起来。 “五哥!” 少女气得跺脚,桑正阳看着她发笑。 到底是自家亲妹妹,逗一逗也就罢了。男子正色道:“纪大郎是有些不好,你下晌去绛雪轩,规矩点儿。” “五哥可知为何?” 他睨了一眼,“你一个闺阁姑娘,打听这些做什么。横竖都是你管不着的。你五哥我好心提醒,已是大幸。”说罢,桑正阳快步离开。 徒留桑沉焉在原地,一片茫然。 先生到底是为着何事不开心呢? …… 明理堂年后第一日早课,东侧的公子们不知为何,更为拘谨起来,而西侧的姑娘们,照旧嬉闹。传说中要归家准备嫁人的钱弗若,也姗姗来迟,喜笑颜开招呼众人。 应付完两位表妹,钱弗若从后拍了拍桑沉焉的肩膀,“桑三,我好容易回来上课,你不欢喜也就罢了,怎的还愁眉不展。” 桑沉焉懒得回头,直击要害,“黄公子什么时候来京都,你二人何时相看?” “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亏我还一直惦记你,冰天雪地,也派人给你送了生辰礼。你居然这般待我!” 钱弗若一下子窜得老高。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沉焉扭头,“我是觉得既然铁定不喜欢黄公子,那早日相看,早日罢手不是很好。为何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等着。”自己随口一说,不料惹来她如此惊呼,桑沉焉分神想了想对侧应付。 钱弗若觉得颇有道理,遂拉着不情不愿的桑沉焉,开始计划起来。 盖因春闱在即,姑娘们的课业也少了许多。汤先生每日先去纪明和桑正阳处,讲讲经学、策论、朝堂新政、甚至邸报、官员任免。 末了,若是还得空,才到西侧来,替姑娘们讲学。 如此这般,倒是便宜了桑、钱二人。 这二人平日里课业进展几不可见,论起如何让黄公子退缩,这等不上道的事儿,不消片刻便定下主意。 万事俱备,只等来人。 申正,明理堂姑娘们下学,桑沉焉别过众人,小心翼翼到绛雪轩等着。 她规规矩矩,一丝不错地等到酉正,没等到纪明,只见到落玉。 “三姑娘,今儿实在不凑巧,公子眼下有事不能来,特派仆来给姑娘致歉。公子说,绛雪轩就是个地方,请姑娘当自家书房用着,别客气。” 落玉来了三两次,这些话也说了三两次,可桑沉焉依旧焦急问: “先生在何处?我想寻先生说话。” “先生是不是不好,我能去看看么?” 得了自家公子吩咐,落玉如何也不敢违背。面对桑沉焉声声关切,只能低头不言。 碧波池的死水,如今越发浑浊。 桑沉焉心中担忧更甚,又碍于先生素日教导,以及纪府森严的规矩,不能亲至探看。默了半晌,只道一声, “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先生。” 说罢,退回书案后,权当纪明还在,挺直腰背坐于蒲团,抄起了去年未完成的《劝学》。 她跟着纪明念书,尚且不足一月,可早已很是习惯。先生讲的第一篇课业,是《幼学琼林》。是玩笑,也是深知她的不足。 第二篇课业是《劝学》,先生从未明言是何含义。然如二姐所言,观一人言行便可知他脾气秉性,先生讲《劝学》,定然是希望她勤奋刻苦,学有所成。 先生的良苦用心,不能浪费。桑沉焉如此劝道自己,几次三番,终究无效。 心有所念,如何坐得住。 更何况她桑沉焉本就是个跳脱性子。这不,才用了先生的苦心劝住自己,安稳一刻钟功夫不到,就开始频频侧头望着窗外。 嘴里念念有词,落玉怎的还不将我的话传给先生? 非得让我自己找地方闯过去才行? 几次起身又坐下之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一手扶着书案,猛然起身朝外走去。 刚打开绛雪轩大门,就见纪明缓缓而来。他身着家常衣衫,已不是早课间那件玄色袍子。 虽然三姑娘心中已经认定先生出了大事,可他面上依旧和煦如春风。缓步而来的模样,像极了暖阳的春日,踏着绛雪轩的踏跺,走到她身边。 “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言语柔和,眉眼和顺。 桑沉焉蓦地有些自我怀疑,“我在等先生。” “等我作何?” “等先生讲学,去岁的《劝学》还没学完。” 纪明重复:“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桑沉焉不解,老实道:“等先生,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我若是不来呢?”纪明很是执着。 桑沉焉不知是不是她如此不顾先生安排,执意等候惹了先生不快,心中有些愧疚,低头。 糯糯道了一声,“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你……” 方脱口而出的话,被纪明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他本要说个什么,是解释为何今日临时缺席,还是安慰桑三姑娘,亦或如去岁一般,言说寻个时辰将今日落下的课业补回来。 良久的沉默,纪明道:“放心,在三姑娘从明理堂退学之前,我都会是你的先生,好好讲学。不再缺席。” 他言语带着几分坚定,不可更改。 桑沉焉抬头笑道:“真的么?”一言已罢,方才想起自己之前的担忧。 转而忧心望着纪明,“先生……” 该如何出口呢?桑沉焉很是为难。眼下的纪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忧伤,亦或是郁郁不得志。 他挺直如松柏,立在廊下。昏暗的天色四下集聚,都挡不住纪明头顶的那方天地。 12. 往昔 这夜,纪府正院暮气沉沉。 田妈妈隐在角落,目不转睛盯着戚夫人。早已过了掌灯时分,约莫守夜的婆子已经准备来上夜了。戚夫人还未梳洗,身着大袖衫额,侧坐烛火旁,剪灯芯。 朱雀踏龟行铜灯,是早年戚夫人出嫁之时,戚家夫妇二人遣了川南不少能工巧匠,特意打造的。 川南有一则传说,出嫁的姑娘,在新婚第二夜点燃此灯,定能夫妻和合,相敬如宾。 当年,这灯…… 念及往事,田妈妈眼含热泪,从帷幔后出来,“姑娘,快些歇着吧。左不过才十六,许是消息还没出来呢。姑娘,又何必等着呢。” 多少年了,年年等,年年盼。 才不过一盏灯芯,戚夫人像是剪了许久。烛火暗下来,戚夫人又盯着它看了许久,“妈妈不急。多少年都过来了。” 话虽如此,可戚夫人半隐在大袖衫之下双手,紧紧捏着剪刀,活像是要将其捏成个铁饼一般。 一时无话,烛火摇曳,投在帷幔上的影子隐隐如鬼魅。 忽闻风声,戚夫人侧身道:“来了。” 明间窗门洞开,可见夜色清辉。遥遥走来一人,浩然正气,连片衣角也不曾翻动。 来者是纪明,他对于屋内的暗沉沉,并不见怪,行礼,“母亲。儿子来迟。” 戚夫人几不可见点头,并无他话。 “今日开衙,陈掌固托人给儿子带话,考功司于去岁冬月就定下官员考核,腊月报于吏部孙尚书,赶在封印前呈报崔相公。” 说道此处,纪明已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年年如此,年年还是要派人打听。 以往戚夫人并不着急答话,总会等着他完完整整说个明白。今儿不知为何,冷冷地接过话头,“这几日就要呈于官家案前,盖了大印,便发还吏部孙尚书了。可对!” 最末两个字,异常坚定。哪里是问话。 纪明忙上前劝慰:“母亲不可如此,小心气急伤身。” 戚夫人浑然不在意,“后面的话,不用你说,我来替你讲!你二叔,荆州路江州知府,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你三叔,益利路汉州知州,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 明哥儿,我说的可对。” 这等事情,陪同戚夫人多年的田妈妈也听了不知多少次,纪明也也是无可辩驳。 不过是三四品地方官员考核,大邺立朝多年,不论哪朝,从未见过这等情况。 小小地方官,考功司竟然敢如此懈怠。 屋内无人回话,只闻微风吹动帷幔,静得可怕。 “母亲何须动怒,官家膝下几位皇子已经长成,我还是能等等的……” 戚夫人厉声打断:“等,还要如何等。官家登基已经二十余年,我从川南嫁来京都,也已二十三年。明哥儿,你……”,她声音颤抖,气息不稳,“明哥儿,你已经十九了。还要等到何时!告诉我,我们母子还要等到何时。” 等,简简单单一个字。 于整个纪府而言,那可是太久了。 像是久远的从前,京都纪府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朝圣之地。每到春闱,来京都赶考的子弟,头一件事是寻个落脚之地,第二一件,便是来怀化胡同见见纪府的匾额。 那些年,纪府三朝相公。 那些年,不过才是二十余年前。 纪明从未见过纪府往日的繁华,却从小就背负起振兴家族的使命。 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行错一步,纪府子弟,便再也见不到那车马喧嚣、人来人往。如今的纪府,纪老太爷早已不再,仅纪尚书兄弟四个。纪博远纪大爷贵为户部尚书,却终日龟缩在东风楼。二爷和三爷外任,考功司年年不予考核,多地辗转任职,半分不得升迁。 余下的,就剩个四爷纪宏远,不过是个将作监管事,末流。连考功司都懒得看顾。 小一辈中已经长成的,就纪明一个。 因着当年旧事,官家迟迟不松口。纪府几位爷,没得升迁。纪明,也不敢下场。 生生蹉跎到一十九岁。 “母亲何必如此。儿子虽然已经不小了,可汤先生说,若是单说策论,儿子还算过得去。可为官,却是差得远了。尚且还要写时候呢。母亲不急。” 两年前,亦是这个结果。 当时的纪明,或许心有不甘,而如今越发沉稳,所有的不甘,都已经咽下。 他才十九,还能再等等。 戚夫人听着儿子温和的言语,这显然是宽慰自己的话。自己唯一的孩子,课业如何,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关注不过。 汤先生不止一次于她感叹,“这般人品才貌,真是成也生在纪府,败也生在纪府。” 戚夫人生生咽下这口气。她已然等了多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机会就在眼前,倒是活得糊涂了。给孩子平添负累。 偌大的纪府,只有他们母子两个,已然很是疲倦,不可再多生事端。 “刚才,是母亲不对……我儿说的对,几个皇子都已经长成,我们等得起。母亲就是太着急了,没事儿。我儿不必放在心上。好好跟着汤先生念书……对了,你而今十九了。年岁也不小,母亲打算替你寻个可心人,你觉得如何?” 管家多年,早已不复当年莽撞,不过转瞬之间,戚夫人已经换了副模样,笑着同纪明说起了新妇。 纪明从未想过什么新妇不新妇的。眼下的纪府,他这样的人,何须连累好人家的姑娘呢。 纪明深深低头。 “阿娘,不急。如今北面不太平,不知枢密院议得如何。家国忧愁在前,这事儿还是等等为好。” 戚夫人想想也是,万一有个万一,那就是前后脚的事,急不得。 如此,母子二人闲话几句,各自回院子歇下。 回房后的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卧房南面窗牖下。想着门扉紧闭的东风楼,想着正房昏暗的烛光。 子不言父之过。 有些话,他不能说,也不能想。 倘若他往后能像个寻常人一般入仕,不论是个知县,还是一方大员,他定然不会如今夜的东风楼。 家族兴衰,阖族大事,全系于一介女子。 是夜,又是无眠。 …… 二月初八祠山圣诞、二月十五花朝节、三月三上巳节,都是极为热闹的日子。往年的桑家三姑娘,任凭哪个热闹的地方,没有她不去的,任凭哪个欢闹的日子,没有她不参与的。 今年却是不一样了。 打从那日凭着一腔执着,在绛雪轩等着纪明,又同他说了一番糊里糊涂的话,桑沉焉隐约明白纪明的难过,愈发沉稳规矩。 日间在明理堂上学,和姑娘们玩笑。到了时辰便在绛雪轩等着。 等着先生来讲学。 纪明或早或晚,都会来,从没有再如正月十六那日缺席。他来之前,桑沉焉替人收拾好书案,整理整理书架,再泡上一壶热茶。 她不聪慧,没有五哥的机敏,也没有二姐的通达,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她只知道,先生教她念书,要好好孝敬着。 如此一月有余,《劝学》早已修习完毕,《孝经》也念了个大概。 因着她近些时日,课业精益不少,连性子也越发沉稳,桑府众人高兴不少。褚夫人多次派仆从上门感谢戚夫人。 这日,纪明继续讲解《孝敬》之《事君》。 君子之事上也…… 眼下的纪明除了年岁不当,跟明理堂汤先生别无二致,连身上的气息也日益相似起来。 桑沉焉托腮望着他,思绪飘荡开。他不过才一十九岁的年华,为何这般……这般像个真真正正的夫子。 忽听纪明道:“桑三姑娘,方才所言,心乎爱矣,下一句是什么?” 她登时头大入斗,慌忙四顾。一个字没进到心中,她如何得知! 被抓包的窘迫浮上脸颊,怔了怔,连忙低头去寻自己书册。 这是到了哪句话呢? “莫要寻了。心思不在这里,今儿的《事君》不学也罢。待桑三姑娘何日准备好了,再学也不迟。” 这话可就严重了。 桑沉焉讨饶,“先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不过是一时走了神,望先生原谅学生这次。今儿回府前,一定将《事君》理解得透彻。不让先生白费这般苦心。” 纪明并未相逼,顺手坐下,缓缓道:“说吧,可是因着前些时日的热闹都没能去成?觉得不快?” “先生!何出此言!我自从去岁末跟着先生念书,从未想过继续往常的胡闹。这月余,我规规矩矩,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先生这是要撵我回府么?” 不知为何先生换了语调,更不知为何说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桑沉焉吓得一个不稳,惊呼出声。 纪明再一次气笑。有些无奈,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能扬起嘴角,努力板正问道:“三姑娘为何时常如此说?” 这月以来,桑沉焉已经多次言道,害怕被撵回府去。 陡然问到这个,桑沉焉一时哑然。 总不能明着说——三月春闱在即,纪明按理该和她五哥一样,忙着去户部递状子,参加今岁的科考,而非日日来给她讲学,做些无用之事。 更不能说——纪明怕是要错过今次的春闱,她想在先生最为艰难的时刻陪着先生。 想了好半晌,没想出如何应答先生的问话,桑沉焉泄气地埋头。 既不能说春闱之事,也不能问先生因何不快。真是为难她了。 “可是因着今日是上巳节,金明池的热闹,法喜寺的热闹,陈婆婆的豌豆黄,皆是错过。三姑娘才这般不将学业放在心上。” 纪明口中的几个热闹,都是桑沉焉从不落下的。尤其是陈婆婆的豌豆黄…… 简直不能想,想想就让人忍不住。 “既如此,明儿也无需来绛雪轩上学了。待明日明理堂下学,三姑娘去瞧瞧热闹吧。” 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桑沉焉抬头望向纪明。他笑意满满,任何戏谑和作弄也不见。 满当当都是真心。 而且许是怕她多想,直言道明日下学之后,并非往后所有的日子。 陪伴先生的念头,终究被外间的热闹给压过,桑沉焉堆满笑意,“先生,你真好!我后日给先生带点心。我知道德胜门外有家明德楼,点心很是不一般。我让翠俏去给先生,不!我亲自去给先生带。” 13. 戏弄 三月初五,上巳节的热闹刚过,又逢各地举子入京赶考,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本意就去明德楼,买份点心。突然得了黄公子已经到得京都,如何也坐不稳当。在汤先生和纪明处纷纷告假,说是要来看看大相国寺的热闹。 目下她二人坐在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分茶铺子二楼。邻街而居,窗扉大开。 楼下那通往大相国寺的大道,笔直宽阔。当中车马轿撵不断,两旁小贩叫卖,炊烟袅袅。青衫公子,封腰束身,三五相携,谈天说地,朝气蓬勃。间或遇上一两姑娘,头戴围帽,群裾翻飞。 三月春芳,明媚娇艳。 桑沉焉一块五香糕入口,盯着那条大道,“钱三,你从何处得知,黄公子今日会来大相国寺?” “哎!也不是我非要打听,是我那四妹妹专程来说与我听的。她说,黄公子可是瞧不上我,刚来了京都便忙着去大相国寺瞧瞧热闹,都没得上我们府上来拜会阿爹阿娘。” 听她说得浑然不在意,桑沉焉有些意外,“钱三,这还是你么?你四妹妹如此笑话你,你就没怼她。素日里要是我这般笑话你,你还不定怎么找补回来呢。 远想不到,你在家还是个脓包!” 钱弗若不在意,素手捻了一块黄冷团子,“哎!你是知晓我的,我如何能是这样豁达的人。自然免不了好一通呛嘴,出了这口恶气。 再说,我巴不得她说的是真话。莫说黄公子可能瞧不上我,就是他瞧上我,我也得给这门亲事搅黄。” 闲谈间,楼下炊饼、鹌鹑、团子、香饮子,各色叫卖不迭。 她二人难得如此和谐,心平气和,倒显得大相国寺前山喧嚣不止。 不多时,钱弗若的丫头,一个叫绮兰的,叫喊道:“姑娘,快看,黄公子到了。” 桑、钱二人连忙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人,剑眉星目,玉冠束发,英武之气十足。在一众文弱公子中,鹤立鸡群。 此人就差个佩剑,活脱脱是个武举人模样,如何能是来京都春闱的黄公子。 一眼便错开,桑、钱二人疑惑望着绮兰,“是他?” 人即将走远,绮兰惊呼,“哎,我在夫人跟前见过画像,就是他。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姑娘,你一定相信我啊!” 已然到了这份上,钱弗若和桑沉焉四目相对。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以,随着一声黄鹂之声传出,楼下的大道上,一女子袅袅婷婷,一步三晃行将出来。 她丰臀肥乳,腰肢盈盈不足一握,手中锦帕翻飞,带起阵阵香粉之气。离黄公子尚且三五步开外,突然脚下一滑,美人如秋风落叶。 一个不稳朝黄公子怀中扑去。 楼上二人看得起劲,双眼放光,这等关键时刻,如何也不能错过。殷切期盼之情,从窗牖飞出,直咧咧落在黄公子后背。 不知是觉得身后有异,亦或有功夫在身,黄公子敏捷地一个闪身,突然后退出去三五步。 那娇滴滴的姑娘,实实在在摔倒在地。哎哟,娇喝两声,捻着锦帕一角,去眼角擦拭那若有若无的眼泪。 好似此刻才觉出眼前有人,一脸羞涩难堪,微微抬头。见黄公子一派英伟之气,高大挺拔。 转瞬变了脸。 姑娘半眯着眸子,投来羞涩一眼,盈盈水光,春情万种。复又低头四顾,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手中的锦帕却是捏紧了三分。娇怯欣喜,万般柔情,只在这一抬头一低头之间。 惹得楼上的桑沉焉也酥了骨头,无力道了一声,“你……你从何处寻来的这姑娘。太……太……” 该是如何形容呢。 茫茫人海,好似她一眼便瞧见了心悦的郎君一般。 钱弗若也不遑多让,喃喃道,“就是我大哥屋里的丫头,借来用用的。” 二人恍惚之间,黄公子已经悄然行了礼,行出去三五步了。 跌坐在地上的姑娘,痴痴望着人远去的背影。万般无奈之下,方才认定事情没能办妥,慌张看向窗户。钱弗若得了姑娘告饶的眼神,好容易才从刚才的风情万种中抽离出来。 这黄公子,忒不厚道。 哪有这般不通君子之道的人。 没等她说出个什么,已然走远的黄公子,霎时回身,没有任何犹豫地看向钱弗若。一双眸子锐利似鹰眼,隔着嘈杂的人群,熙攘的街道,直直向人投来。 钱弗若登时如同被人扼住咽喉,呼吸不畅,直到握住茶盏才喘过气来。 “他,太可怕了。我委实不敢想,得这样一人做郎君,未来是个什么模样。估摸着用不着三五年,他就能再娶了。” 钱弗若也是个不着调的,说起生死,不檀口张合之间。 “胡说什么!”桑沉焉喝道,“黄公子这样的,咱们离得远远的就是,平白无故的,何苦咒自己呢。你今儿这番胡闹,已然被发现,届时相看,我不信他黄公子还能落得下簪。放心就是。” 二位姑娘如此安慰自己。 而她二人口中的黄公子已然到得大相国寺一处厢房。 他可不是来此间欣赏京都热闹的,而是约了一好友于此相聚。 这人便是纪明。 在外游学的两年中,纪明于黄公子相识于河东路太白山。先是纪明从此路过,听闻黄公子高名,递了拜帖一见。几番相聚之下,才得知当年黄大老爷当年入京赶考,还曾得了纪府老太爷的相助。 如此,二人越发相得。 黄府同钱府议亲,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若非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家族嫡长子,如何也不会如此着急,在春闱前议亲。 而今的厢房,纪明和黄衡二人,南北相对而坐。其间,不过是一个矮脚案几,茶盏一二,别的一概也无。简朴素颜,更显纪明通身的温润之气。 黄衡一改适才盯着钱弗若的气势如虹,略带些祥和道:“一别两年,纪兄别来无恙。” 纪明笑笑,以茶当酒,高举,“多日不见,黄兄越发气势。” 到底是经年好友,客套一两句,不过一息之间,卸了虚礼,问道起家常。 闲话已半,黄衡沉吟半晌,慎重道:“此番大比,兄长真的不下场么?” 纪明好似已经习惯,一丝异样也无,神色如常,“自然。” 黄衡奋力起身高喝,“官家何至于此。当初先帝无嗣,又行得仓促,万般无奈之下,几位相公于灵前择君。纪相公大义,选中先帝胞弟福亲王世子,血脉最为亲近,有何可责难之处。万不该如此……” 纪明打断他的话,“贤弟慎言,你而今春闱在即,切莫因这等小事,失了君心。”此地不过是寻常厢房,万一落入有心人口中,再难有回旋之地。 黄衡恨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何惧于他。” “贤弟,世道和君心,最为莫测。”纪明心知黄衡不过是在为他抱不平,说了些气话。 然,最是人心不可谋。 天底下的事,哪有缘由。 人心,世道,向来如此。 黄衡仍旧有些不平,纪明见状为他添了茶水,缓声道: “你我一心为官,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天下太平,粮仓富足。然如今二府三司统管前朝,六部形同虚设。万民的奉养多出一倍不止。甚者,前有三千太湖石,现有惠园。听说内廷已在筹谋三月迎祥池放生,关防启用殿帅手下龙翼卫。” 纪明话至此处,顿住,又慢条斯理为自己添了杯茶。 “贤弟,目下观之整个京都,甚至前朝内廷,还有谁人言说月氏和羌戎刀兵相向之事! 你我一心求官,不过是为了能有一言之地,能开言路,减赋税,拨开高挂的层层迷雾,正视内外罢了。 贤弟,如此,官职重要么。当然极为重要。” 没得一官半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大厦将倾,无能为力。 相识日久,黄衡还从未见过纪明如此言辞激烈,如此直言不讳,如此不管不顾。 他愣住,方才纪明劝他慎言,而今他自己却说起了不能言说之事。可见纪明心中早已绝了入仕之心。 想着往日同自己高论的纪兄,黄衡颇为不忍,劝慰道: “纪兄,慎言,就算今次不能下场,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万不能因着今日一番言语,得个孤臣的名头。” 纪明谢过。 身为纪府公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一日。 午后,二人于大相国寺用过午膳,又至寺中漫步闲谈。不期然至一处红墙,遇见信步而来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 纪明远远行礼,黄衡略略诧异,而后便仿若从未见过一般,躬身行礼。 对面之人如此豁达,吓得两姑娘悄悄牵起对方的手,相互给予温暖。 到了跟前,避无可避,桑、钱二人只得行礼。 几个时辰之前,将人好生作弄不成反被抓包的尴尬,一时令两姑娘行礼的身子颤巍巍,极为不稳。 纪明像是有所察觉,行到二人跟前,“可是准备回府了?” 此言宛如天籁,桑、钱二人点头如蒜。 快些离开,如此我二人约莫能多活几日。 纪明同黄衡道:“贤弟,你我往后同在京都,有的时间再叙。而今请容我先护送二位姑娘入城。” 乍然再见,黄衡已然猜到钱弗若的身份。既然姑娘不愿,他也不好多耽误。 如此,便道:“既是入城,自是一道。”转身朝两位姑娘问,“倘若姑娘不弃,衡愿护送姑娘入城。” 桑沉焉:我的亲娘四舅姥爷,这日子不过也罢! 钱弗若: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我现在给自己准备棺材本还来得及么? 14. 春闱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德胜门,刚过城门,桑沉焉掀开帘子,从马车内探出头, “先生,明德楼就在眼前,我能下车去一趟么。此前说好给先生买点心。” 眼下这等境况,纪明近在眼前,还如何特意去买点心哄人开心。桑沉焉有些气馁。可倘若不买,那便是失信于先生,更为不妥。 如何都不好,可是急坏了桑三姑娘。 岂料纪明扭头看看三层楼高的明德楼,“无妨,我已经遣了落玉前去。三姑娘若是想吃,且得等等。” 桑沉焉哑然,这哪是她想吃,这分明…… 也不对,是她打算孝敬先生的。 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纪明一身玄色衣衫,骑着高头大马,护卫桑府马车。他身后明德楼的彩楼欢门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更有翻飞的酒旗,从身后飘然四起。 桑沉焉就着半开的帘子,瞧着他笔挺的身姿,突然有些不敢直眼。 少女捏捏衣袖,叹气,又办砸一件事。 待关上帘子的那一刹那,隐隐瞧见他回眸而来的半张笑脸,突然之间福至心灵。 先生又在逗她玩儿。 明知那日是她真心实意之言,偏生今儿预备下这茬子买卖等着她。 好坏的心思。 气性上头,桑沉焉复又撩开帘子,闷闷道:“先生,真是淘气得紧。” 未带一点埋怨之气的“淘气”落入纪明耳中,他收回回眸一笑,直视前方,笑得越发畅快。 前方是黄衡护卫着钱弗若的马车。纪明盯着黄衡板正如武夫的身影。不知想到什么,这些时日有些郁结的心思,突然豁达通泰起来。 若不是从小的教养,以及城内不宜纵马,他现下能策马扬鞭,酣畅淋漓跑上一场。 行走在他二人之前的钱弗若,可是没了这般好的境遇。胡闹被人找上门来不说,对方还是个硬茬子。她现下坐于马车内,捏得手指通红,也没能想出个主意来。 这都是什么事儿。 待车马行过宜男桥,周遭越发嘈杂,黄衡开口,“家中长辈的议亲之举,不想叨扰到姑娘。待我今日回到住处,即刻修书一封告知父母,衡乃粗鄙之人,配不上姑娘。” 他言语中甚怨怼之气也无,好似再寻常不过之言。 在他开口之际,原本将心提到嗓子眼的钱弗若,明白他的言语中的意思,陡然又将心放了回去。 不消片刻,又提了起来。 黄公子如此善解人意,到显得她钱家姑娘委实小气。 一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素日里嘴皮子利索如钱弗若,也只能搅碎了手帕,捏烂了衣角。 往后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滑过,三月中,桑正阳、黄衡、宋禀等人纷纷到户部交上状子。三月下旬,贡院开门,一众儿郎拎着考篮入场。 桑府众人齐齐去给桑正阳送考,桑五郎满不在意,“阿爹,阿娘,二妹,桑桑,你们且都回去吧。我来得早,定然能分到好些的号舍,全须全尾地过完这九天。丁点事儿没有。” 桑翊一掌拍在他肩膀,“阖家为你操心,偏生你自个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你……你这样的……” 许是后头的话,不太吉利,桑翊生生咽了回去。 眼看着这等紧要关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父慈子孝,褚夫人赶紧招呼人进去,眼不见为净,别的在这儿杵着才好。 桑正阳在号舍的九日,京都内外处处喧嚣不断,各处瓦子、酒肆,纷纷开始猜测春闱前三甲。 呼声最高的,莫过于刑部侍郎府上宋三公子、其次乃是崔相公次子,间或还有说起河东路黄公子的。 京都最为热闹的去处,弦月居开起了赌局,不少姑娘偷偷压上自家私房钱,给京都二公子造势。 赌局已开两三日,宋府才姗姗传出个了不得的消息。 人人期待的春闱前三甲,宋府三公子宋禀,居然于开考前一日得了风寒。 这可是惹得一众姑娘们哭天抢地,抹泪不止。 宋三公子如此大才,天上怎的不照看一些呢。早不风寒,晚不风寒,偏生这时候风寒。 天妒英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此流言一出,离礼部贡院最近的五岳观、稍远些的天清寺、显静寺,香火愈发鼎盛。 外界热闹喧嚣,绛雪轩东侧的碧波池依旧春意也无。连带着那丛芭蕉,也有气无力,不知何时才能发出新芽。 桑沉焉跟着纪明,已经开始《孔子家语》的学习。 春闱第八日,桑沉焉有些心不在焉,纪明便早早结束课业,招来落玉递上茶水点心。 心思已飘到贡院的桑沉焉,见着落玉进来又出去,恍惚瞥见纪明的书案上多出一壶茶水。缓缓起身,替他倒上一盏,无声推到他跟前, “先生,请喝茶。” 纪明不动,只是盯着她看。 如此不遮掩的视线,桑沉焉丁点没察觉。见着茶盏半晌未动,估摸着纪明没听见,再次道了声“先生,请喝茶。” 纪明垂眸,轻笑出声。 走神如桑沉焉,蓦地才发觉头顶传来灼热之感,应当是先生在看她。心中默默算了算,这几日,她很是安稳,课业从不落下,精益良多。 前两日,当着众位姑娘的面儿,汤先生还夸了她呢。 按理,并无任何惹先生生气之事才是。 可为何这般不遮掩地盯着她呢! 想不明白,桑沉焉本就垂下的头,越发垂得厉害。只见少女墨发如瀑,小小珍珠钗,映着窗外投来的暖阳。 迷人眼。 纪明再次轻笑,不言。 桑沉焉顶不住,讨好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犯。还望先生饶过这次。” “桑三姑娘何错之有?” 一息功夫的时间,桑沉焉想得脑仁疼也不明白。 这话该如何说呢。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低得可见莹白细腻的脖颈,暖阳之下的细小绒毛。 “先生,我错了。” 眼见她就快将头埋到书册中去,纪明将一碟子五香糕推到她眼前。 偏生桑沉焉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惹了先生不快,又愚钝不堪,答不出先生的问话,是以眼睛半眯着。企图逃避现实。 冷不丁眼前出现一碟子点心,憨直如桑沉焉,突然想到—— 莫不是先生要她伺候点心吧! 这……这,他们虽是师徒,可到底男女有别。 委实不太妥当。 “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桑沉焉急得立马如是说道。 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听见她焦急的声音,纪明有些犯难。他不过是想着姑娘们都爱吃点心,念着她挂心桑五郎,特意吩咐灶上新做的点心。 如何就使不得了。 “桑三姑娘,你我师徒,不必如此客气才是。” 桑沉焉:这哪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 先生也有用词不当的时候。哎! 做人学子的,忒艰难了些。 思虑万千,一面念着自己已是个一十三岁的姑娘,一面念着纪明的传道受业之恩。 万般无奈之下,捻起一块五香糕,高举过头顶。 哎呀,眼不见为净。权当这不是我做的事。 少女缓缓抬起的双手,恭恭敬敬越过头顶,突然就到了纪明眼前,吓得他险些一个不稳,将手中的书册扔出去。 定睛一看,隐隐可见少女面颊红如彤云,带着不甘和不明所以。聪慧如纪明,也是绕了好几个弯,才将桑三姑娘的思绪理了个明白。 他纪明,生于天地之间,一十九年,是那等不要脸之人! 气得有些恨,捏着书册的右手,可见渐渐泛白的指尖,起褶的书页。 狠狠几个呼吸,纪明冷声道:“桑三姑娘,这是我吩咐落玉,为姑娘准备的。姑娘可置于自己书案。” 桑三姑娘不敢置信,桑三姑娘有些手抖。 “啪叽”一声,金黄酥脆的五香糕,从双手滑落,落到砚台一侧。碎裂开的松脆外皮,跌入墨汁中,三五个荡漾开来。 颇有些黑云压城之际,泛舟湖上的景致。 桑沉焉瞪大了眼睛, 这次真的错了。 15. 陪伴 三月下旬,春闱放榜,四月中旬,殿试如期举行。殿试唱名,状元游街,琼林夜宴。 因桑正阳没能高中,钱弗若难得识趣地没有叫嚷着,要桑沉焉一道去看状元游街。 是日,御街两旁垂柳扶风,御河上荷叶尖尖。街道人头攒动,林立的店铺熙熙攘攘,都没个下脚的地儿。 钱弗若和自家四妹妹,同在光化坊仁和酒楼的临街雅间。 月前就定下雅间,临了却只能她一人来此。出门前,钱仲安还在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说着她的不孝,平白无故惹得黄公子厌弃。 万般无奈之下,钱弗若想起四妹妹,钱弗与,拉来分担战火。这不,一道挨骂,也不好将人丢弃,是以,领着一同来看状元游街。 鼓乐声渐起,宣德门缓缓而开,御仗护卫着今科进士,行将出来。行走御街,是官家特赐的恩典额,殿帅手下御前侍卫充任御仗,是天子恩宠。 今科一甲三人,状元和榜眼皆非京都人。如皇榜所言,状元乃荆湖北路江陵府人士,卫如风,榜眼乃江南东路江宁府人士,冯康安。 而后才是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崔相公次子,崔道之。 前些时日才拒了亲事的黄衡,乃二甲第三。今次也在状元游街之列。 目下的黄衡,红袍加身,骑着骕骦,威风凛凛,更显眉眼间的凌厉之气。在一众新科进士中,依旧是最显眼的存在。 如此人物,偏生即将成为其他姑娘的榜下贵婿,钱弗若没少被四妹妹挤兑。 “哎呀,三姐,黄公子这等人物,合该寻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姑娘。如此这般,夫妇二人才能……” 话未说完,钱弗若愤然拉起她的手,“这是我定下的雅间,你要是再胡咧咧,我将你扔下去,好让你好好跟天子门生接触一番!” 此刻的钱弗若,双眼杀气腾腾,钱弗与着实有些害怕。 瘪瘪嘴,隔着窗扉闷声不言。 雅间外的吵闹不止。起先大伙儿议论着一甲三人,渐渐地说起了御仗之人。 御仗队伍数十人之众,团团簇拥着新科进士。他们亦是一身红袍,腰系玉带。领头的两个最为耀眼。 一是因着出众的相貌,二是因着腰间的佩剑。 姑娘们纷纷扔下香囊,花穗,亦或是锦帕,落在卫如风、冯康安以及崔道之等人身上,仍有不少落在领头的御仗之人身上。 右侧一人,一双潋滟桃花眼,笑盈盈俯视四下众人。突然一鹅黄色香囊从身后飞来,恰好扑个满怀,他顺手接过。 循着香囊来路,此人扭头瞧见一姑娘,俏生生倚着窗扉。他报以一笑,灿如朝霞,经久不散。 隔着人声鼎沸的御道,倒垂的绿柳嫩芽,这人的回眸一笑全全落入钱弗若眼中。许是过于妖冶热烈,她有些恍神。 忽听方才扔香囊的姑娘道:“这不是六殿下么?怎的在御前侍卫之列呢?” 另一人解释道:“哎,你素来不关心前朝,不知晓这些。六殿下生母不过是个美人,外家还是北地商户。在一众皇子中,最为不起眼。官家也并未给他派差事。如今跟着状元游街,想来已然是天大的福分了。” “可他到底是个皇子。” “嗨,皇长子殿下驻守南疆,嫡皇子三殿下已经领了户部的差事。六殿下不长不嫡,还有他什么事儿。” 隔壁雅间的声响渐渐散去,钱弗若回神过来。 叹气道:原来他就是六殿下。倒是可惜了这幅相貌。 春闱的热闹,直至今日方才最为鼎盛。有人于琼林夜宴上得官家赏识,有人于皇榜跟前被人榜下捉婿,更有人一眼便投入三殿下门下。 官职住所、美酒佳人,多少人求了半生不得之物,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瞬之间。 唾手可得。 夜幕四合,繁星徐徐亮起。今夜的天穹宛如坠着宝石万千的华盖,明光铮亮撒向大邺各地。 纪府还是一如既往阴沉黝暗。 绛雪轩燃起了烛火。已近掌灯时分,西面的书案旁,少女还在提笔写着什么。暗夜中的火苗,倏忽摇曳,撒在她双颊,额头,鼻尖。斑驳的光影,显得一向跳脱的桑沉焉,有了几分京都贵女的气质。 纪明端坐于上首,“三姑娘,太晚了。明儿再写也不迟。过了时辰可是不好。” 两府之间的小门,每日约莫掌灯时分落锁。目下委实有些晚了。 桑沉焉眉眼不动,“先生,不急。待我写完这篇《大婚解》就成。” 《大婚解》不长,不过数百字,可桑沉焉已然从天光大亮写到如今。一字慢过一字。为的,不过是在这日多跟先生说上些话。 虽然纪明日日笑脸不断,桑沉焉却能从他偶然的低头,叹息之间,领会到他的凄凉和悲怆。 纪府的过往,她知道的不多。她只知晓纪明错过了今次春闱,又得等上三年。 三年,届时他已经二十有二了。 先生教她念书,教她礼仪规矩,她身为弟子,身无长物。 若是让先生些许开心起来都做不到,那真是白费先生一番教导之恩。 眼下这般境况,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嘴笨,不会说话。 就连家中五哥落榜,她也不过去到书房,草草安慰三两句。 学了这多年,她桑家三姑娘,委实太笨了。 念及此,有些气馁,《大婚解》最末一字,最末一笔,撇出去老远。 坏了! 双眼含泪,她怎么什么也做不好呢。 忽听纪明道:“三姑娘,待《孔子家语》学罢,你可愿意,让我教你写字?” 他言语轻柔,半点没有平日里逗人玩儿的意思,满是慎重。 一言入耳,桑沉焉再也忍不住,扭头朝纪明看去。 泪眼婆娑,“先生,当真么?先生不嫌弃我笨么?我什么也学不好?” 她努力杏眼圆瞪,倔强地不让泪水滑落。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红了眼角,惹人怜惜。 “三姑娘往日课业不佳,不过是年岁尚小,淘气分心罢了。更何况三姑娘是我平生所见,最为赤忱之人,何愁学不好。” 如此时刻,还得让纪明来安慰她。桑沉焉更难过了,跽坐着往前行了一步,心中的激荡猛然散去。想起前些时日纪明的话, 言行无状。 顿时手足无措。她记不住教训,还是学不会当个京都贵女。 再次抬眼望着纪明,双眼满是无措和愧疚,“先生,学生错了。” 泪珠映着跳动的烛火,越发晶莹剔透,莹润光泽。 男子深深叹气一声,沉声道:“三姑娘,我非苛责之人。之前对姑娘的斥责之言,实乃过分了些。还请姑娘见谅。莫要因我的错误之言,扰了姑娘不安。” 前些时日,纪明于绛雪轩中斥责桑沉焉言行无状,不过是因陈掌固托人递了话,说起崔相公目下的态度。再者,也是因康先生送书册,他却无缘春闱。 这等事,本不该牵连三姑娘,实乃纪明言语有失。 桑沉焉尚且还有些懵,纪明又道:“我的错处,不该让三姑娘时刻悬着心。前日的《女论语》是,今日的春闱也是。 身为纪府公子,官家如何决断,都是我必得要承受的。不能因着我的因由,惹得三姑娘日日挂心陪伴。此非君子所为。 再有,三姑娘花样的年岁,于绛雪轩中日日苦读,已然很是劳累,万不该再承担这份苦难才是。 三姑娘,过些时日,我教你写字,你可是愿意?” 往日里纪明都称呼她桑三姑娘,亦或是三姑娘。今儿不知为何,直言道了你我。 桑沉焉眼角还挂着泪珠,经不住纪明这变幻莫测的言语,她尚未反应过来,怎的就说起了从前,又道起了现在。 屋内寂静无声,只闻窗外似有似无的风声。 像是春日的和煦终于吹到了绛雪轩。 三五息功夫之后,桑沉焉明白过来。她不知该是欣喜还是难过,原来她这月余所做的一切,纪明都看在眼中。 他知晓她的陪伴,知晓她替他难过。 同样,他更心疼这样的三姑娘。 娇娇女娘,不该如斯沉寂。 可温柔如春风一般的先生,就合该被埋没么? 桑沉焉忽道:“先生,我相信总有一天,先生能得偿所愿。” 窗外的春风吹得更为厉害,吹动烛火,披拂帷幔。暗夜沉沉中,恍惚可见明亮的星辰。 纪明闻言,望着桑沉焉发笑,“先生在此,承姑娘吉言。” 风渐渐大了起来,半掩着的窗牖蓦地咯吱作响,纪明起身掩上。回身道:“三姑娘,该回府了。” 从绛雪轩到二府之隔的小门,不过是片刻距离。因已然是黑夜,纪明躬身护送。 二人于月下漫步,同享一片春风。 眼下已四月,东南风偶尔夹杂着热气,搅动满院苍翠。春日的暖阳,真真切切到了绛雪轩。 更吹到了纪明心中。 “我方才所言,往后教姑娘习字,姑娘可是愿意?” “先生不弃,学生当然愿意。” 已然收拾好了情绪,桑沉焉朗声答曰。 这等好事,岂有拒绝的道理。 16. 流逝 纪府一如既往的沉寂,桑府中的热闹也不如往日喧嚣。 桑正阳因落了榜,在各方念叨之下,不修口德的毛病好上不少。桑沉焉跟着纪明念书,接连被汤先生夸了几次,成了幸事一桩。 目下桑府最为要紧之事,便是替二姑娘桑钰嫣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二姑娘不过才一十五岁,已经能帮着褚夫人料理家务,管理仆妇,管账采买,人情往来。 这般可心的姑娘,偏偏生在桑府,是个四品国子祭酒之女,真真是不好寻个人家。一般仕宦之家,讲究门第,桑府除了官职在身,一无爵位,二非皇亲,自然没得合适的。 二来,此前褚夫人有言,在新科进士中寻觅一人,也是颇为妥当。可桑正阳的落榜,搅乱了阖府心绪。桑钰嫣这等好姑娘,自不会让家中为难。 如此这般,耽误下来。 这一耽误,就又到了年末。 泰康一十九年冬月廿三。如去年一般,不是什么稀罕日子。 桑沉焉、桑钰嫣和钱佛若,相约一道去弦月居看杂耍。三个姑娘,本没什么闲暇时日,出不得府去。然,明年钱弗若就一十五岁,到了及笄之年,不能再在明理堂念书,得回府好生相看亲事。 几位姑娘才得空出来。 弦月居真当得起京都第一瓦子的名头。四层高的小楼,左右各有碉楼一座,远远望去,如同二星伴月。雕梁画栋,檐牙高啄。 汴河静静从弦月居大门前流过。每位进得大门的雅客,皆由小厮撑着船桨,坐于乌篷船上,踏着清辉而来。 掌柜娘子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每日于万千灯笼烛火之间,皎皎月色之下,扭摆腰肢,恭迎客人。 三位姑娘来得早,目下于临近汴河的雅间落座,窗扉外是掌柜娘子迎客的风姿,屏风后是猴戏杂耍。 各有各的热闹,没一刻是闲着的。 闲谈过半,桑沉焉借着酒劲惊呼,“钱三,你委实不厚道。纪府两位妹妹怎的也不邀请,人好歹还是你表妹。” 钱弗若“嘭”一声落下酒盏,“哎哟,你当她们两个跟咱们一般,成日不着调得很。我诚心实意邀请,奈何我四舅母不放人,你说我能如何。” 二人已然酒意上头,桑钰嫣悄然起身,将酒壶撤下,换成香饮子。而后像是恁事没有一般,看着屏风外的杂耍。 她来此,就是为了防着桑桑和钱家三姑娘胡闹。 一言已罢,桑沉焉喃喃道:“无趣的紧,无趣的紧。”说罢,以手托腮,双颊彤云密布,“钱三,你就要退学了,回府准备相看。此前的黄公子已罢了,而今你父亲替你寻了哪家公子?” 钱弗若捏着酒盏,浑然不在意道:“哎,不过都是我不认识的罢了。总归是要成亲,要是碰上个好的,那还行。要是碰上个不好的,我,可就惨了…… 要说黄公子,还真有君子之风。我当初那般胡闹,他愣是一个字没讲。不过,我阿爹当真以为黄公子没能瞧上我。” 说着,她笑出声来。 不知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运,还是感叹于黄衡的君子风度。 桑沉焉哑然,黄公子确实是个君子。这人同纪明极为要好,已在绛雪轩见过几次。 思索半晌,她舌头有些不稳,结巴道:“说道黄公子,你可知道,他定亲了没?” 钱弗若没好气道:“定亲了如何?没定亲又能如何?” 桑三姑娘狡黠一笑,“嘿,倘若是没定亲,你去寻他,就凭他如此君子,指不定原谅你我。如此,你也能得一个不错的夫婿。” 钱弗若拎着酒盏奋力而起,“我说桑三,你莫不是脑子坏掉了。我钱家三姑娘能做这般没脸没皮之事!” 眼见好好的老友相聚,就要变成当街行凶,桑钰嫣起身安抚二人。说些吉利话,这才罢了。 三人所在的雅间右侧,端坐两人,一人是今科探花崔相公次子,崔道之,另一人便是三人话中的黄公子。 目下二人同在翰林院当值,今夜得空,相约来弦月居热闹,不料听到自家故事。 从姑娘们开始说话起,黄衡便猜到是何人。因前尘往事,并未遣小厮去打扰。谁知,听着听着就落到自己亲事上头。 相对而坐的崔道之闻言恭喜,“黄兄,可喜可贺。刚得了上峰夸奖,又得姑娘青睐。委实好福气。” 言道恭喜,可一脸看笑话的模样,哪里是真心恭喜的。 黄衡动了动板正的面皮,沉声道:“崔兄客气,某前日已同永嘉侯府上姑娘,定亲。兄长这声恭喜,不敢当。” 崔道之卸去戏谑,诚心实意道了声恭喜。 “如何不敢当。永嘉侯乃当年跟着官家一路入京之人,圣眷多年依旧,羡煞我等。有岳丈如此,黄兄定然平步青云。” 说不出什么回话,黄衡拱手谢过。 永嘉侯这样的岳家,也非他所愿。诚如那日同纪明在大相国寺所言,不过是开言路的手段罢了。 饮下一杯苦酒,再听着舞台传来的杂耍之声,黄衡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崔道之何等人物,见状便提议散去。 二人出得雅间。甫一开门,便见三个姑娘,由三五丫鬟簇拥着,相携离开。 黄衡一眼便瞧出此三人便是钱弗若三人。在身后跟了三五步,见姑娘略显不稳的脚步,想上去帮忙,却碍于自己已经定亲,又大庭广众,男女大防,是以顿住。 这一幕落在崔道之眼中,当即道:“黄兄,我们二人去请掌柜娘子相帮便是。” 不及黄衡说个什么,走在最前方的钱弗若,不知因何,浑说自己丢了锦帕,调转回头来找。丫鬟拗不过,只得护着回转来。 方转过头来,钱弗若惊呼,“黄公子!”话已然出口,才意识到不妥,连忙躬身行礼,道了声“安康”。 此刻,桑沉焉亦是转头,“黄公子安康。” 原本就照看着二人的桑钰嫣,也只得道声“安康。” 而后,黄衡介绍崔道之给三位姑娘认识,并未说明姑娘身份。 相互见礼罢,钱弗若由丫鬟护着回到雅间寻锦帕,桑沉焉正迷蒙之际,得了自家二姐的眼色,回雅间照看钱弗若。 徒留桑钰嫣在外同二位公子致歉。 “二位公子,舍妹不懂事,冲撞公子在前,还望公子见谅。” 她婷婷立在回廊处,身后是美人月下屏风,身前是正热闹不止的杂耍。说着致歉之言,袅袅躬身行礼,双手侧在腰间。 水红对襟褙子,映衬得那双柔荑越发莹白透亮。 此情此景,堂堂探花郎,和二甲第三名进士,居然不知该说个什么。思绪飘荡开来,连舞台上的杂耍也失了颜色。 到底是相府公子,见多识广,崔道之轻言:“姑娘言重。令妹率真可爱,何来冲撞一说。” 也不知他这话是如何回的,桑钰嫣言语中的冲撞,指的分明是方才雅间中所言,以及钱弗若的那声惊呼。 桩桩件件,指的都是黄公子。 合该黄衡来说道无恙才是。 许是崔道之的出声,黄衡才回神道:“不妨事。” 其余,再无他话。 见状,桑钰嫣又行礼告辞,转身回雅间照看两人。 而回廊处的黄衡和崔道之,不知是担忧几位姑娘安危,还是别的什么。个个挪不动脚步,静静地看着桑钰嫣照料两个妹妹。寻了锦帕,再招呼丫鬟,好生照看着行至弦月居大门。 她做事有条不紊,沉着冷静。分明不是如何美艳的相貌,因她抬手的举动,温柔的话语,越发耐看,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汴河岸上,掌柜娘子还是风姿绰约迎风而立,桑钰嫣左右看顾,将二人送上船,而后才回身,朝着方才回廊的方向拜了拜。 崔道之和黄衡二人,还看着呢。 如此不合规矩之事,桑钰嫣本觉得有些不妥,可念着钱府和黄府的恩怨,念着方才下楼之时,二人的照管,也就没放在心上。 权当是黄公子对钱府的情义。 直到小厮撑着船桨,将三位姑娘护送出去老远,回廊处的二人,方才尴尬说起话来。 顾左右而言他,句句不提之前的无礼之举。 适才那一幕,小小乌篷船照着月华清辉,汴河水亦是透亮无比。船桨轻摇,划破江上宁静,破开荧光万千。 美人拢着披风稳坐船头,似在月下吟唱江南调。 春日 那日弦月居相聚之后,还未到明理堂上学的最后一日,钱弗若由赵夫人领着,亲自到汤先生处谢过这些年的教导之恩。末了,与明理堂西侧诸位姑娘话别。 送些可心的物件,说着来日多多联络。一时之间,笑声和哭声并在,离别和恭贺同存。 因这事儿,桑沉焉有些萎靡,到了去绛雪轩的时辰,也有些悻悻然。钱弗若前脚刚走,后脚落玉便来请。 “三姑娘,可是到了讲学的时辰呢。公子已经等着了。” 落玉不过是传话之人,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桑沉焉闷闷地,心不在焉跟着落玉到了绛雪轩。连日的风雪,压得碧波池前的满院苍翠,皆是低头弯腰。 风雪不停。朔风不止。 纪明一身窄袖长衫立在屋檐下,望着桑沉焉行来的方向。风雪溅落在他衣领上,逐渐化开,再也不见。 未能料到他在等,桑沉焉陡然来了精神,快步上前,仰头问道:“先生是在等我?” 男子点头。 “学生来迟,先生见谅。” “无妨。” 何来见谅不见谅的,今日本就是纪明来得较往日早了些。先前明理堂西侧一幕,他和桑正阳,以及四房几个公子都看在眼中。姑娘们依依惜别,颇为不舍的模样,久久映在纪明脑中。 念着桑沉焉这一年有余的陪伴,他觉得,今日应当早些来绛雪轩,无论是习字还是讲学, 总比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之中要好。 二人先后入内,各自安坐。 从春闱至今,纪明早开始教桑三姑娘习字。姑娘们泰半手上并无多少力道,是以纪明选了卫夫人小楷。仙气飘飘,清风许许,极为适合姑娘修习。 到如今,桑沉焉的卫夫人小楷已经像模像样,温润细腻,饱满柔和。 与她成日嬉笑的模样,半分相似之处也无。倒是颇有几分纪明所有的如沐春风。 他今日未打算讲学,瞥见少女研磨,临帖,忖度半晌方道:“三姑娘,坐到这里来。”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书案一侧的位置。 那处,不知何时已安置上一蒲团。绛雪轩中,除了来客和候在外间廊下的落玉,从未有过他人进来。 那蒲团,显然是为今日的桑三姑娘准备的。 桑沉焉怔住。先生不是说她小有进步么,怎的今儿又要教导笔法不是? 她愣住不动,只略有些蒙地望着纪明,见他毫无他意,顺从地规矩坐在那处蒲团上。 “先生,学生可是有何处不好?还请先生指导?” 男子并未直接答话,而是将自己跟前的澄心纸缓缓推到少女跟前,又从自家笔架上取来狼毫一支递过去。 桑沉焉见状,认为先生真是要讲解笔法,恭敬接过。 并不落笔,“先生,学生哪个字写得不好?还请先生明言。” 纪明顿了顿,看着自己抚在书案上的手,慢道:“卫夫人小楷,在乎女性之柔美,在乎气势之轻快,更在乎彼此之顾盼。稳重不失端庄,温润不失典雅…… 并非何字写得好与不好,当讲分则成气,合则成势。” 说罢,见着姑娘懵懂的双眼,纪明轻轻从她手中取过狼毫,重新铺就一张纸,慢条斯理落下镇纸。 写下:昔之君子成德立行…… 纪明笔下的文字,少了他言语中的“女性之柔美”,多了一股破空而出的气势。 “你看。”说着递到桑沉焉跟前,并说起了字虽同,帖也同,可人不同,自然笔法不同。 桑沉焉似懂非懂,又看不太真切。悄然中越发往纪明处探过头去。 再过两日便是一十四岁的少女,墨发如瀑,仅仅三两个朱钗别在发间。可到底是个姑娘家,她不经意的靠近,投来阵阵女儿香。 鼻尖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断,更有眼眸低垂便可瞧见的摇曳耳坠。 纪明觉得有些不稳,漠然摁着书案往后退了退。 腊月的寒风肆虐,落玉早早闭了四下的窗户。密不透气的绛雪轩,仅有跳动的烛火,以及叫人无处可逃的幽幽香气。 他闷声道:“三姑娘稍待。” 纪明起身推开离得最近的窗牖。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荡开来,间或落入屋内,撒在窗沿上。 微微叹气:这才是冬日的味道。 顺着夹杂着飞雪的朔气,往后的卫夫人小楷,渐渐上道。 蓦地,桑沉焉像是顿悟了什么,仰头兴奋道:“先生,你瞧,可是如这页一般?” 不及纪明细细点评,少女好似才发觉前方吹来阵阵凉风,快步上前将半掩着的窗户关上。 “先生,今儿为何开着窗户呢?可是准备一会儿月下赏雪用的?” 纪明:…… 桑沉焉丝毫未觉,快人快语,“先生一会儿月下赏雪吟诗,我能不能只在一旁伺候,不赋诗?” 纪明更为无言。 赏雪吟诗自然是没有的,纪明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屋内的烛火混合着飘散而来的霜白,有些刺眼。不知怎的,就想起桑沉焉小名桑桑的由来。 她出生那日,腊月廿四,连日冰雪不断,折腾得桑府正房的小炉子险些都烧不起来。于此,桑翊却是欢喜的紧,直言道:“三姑娘真是福星。如此瑞雪,必当是造福百姓之举……” 洋洋洒洒好一大段,而后亲自给三姑娘取了小字,桑桑。 以姓氏为小字,极为罕见。 如桑翊所言,他家三姑娘,自当是分外少见的福星。 又到一年末,她也生辰在即,是以,纪明状若无意道:“非也。开窗不过是想着三姑娘的生辰将至,我作为先生,思量着该送个什么才好。” 桑沉焉听罢,有些纳闷。她虽然生在大雪天,可送什么生辰礼,哪是非得亲眼瞧着雪花落下才想得明白的。 当然,先生跟前,她不敢造次。 老实道了一声,“能得先生教诲,学生已然三生有幸,谈何生辰礼不生辰礼的。” 纪明忽道:“去岁的砚台可还喜欢?” 想到去岁的鱼形砚台,桑沉焉登时双眼犹如烟花绽放,明亮得有些不敢直视,奋力点头。 “喜欢得紧。谢过先生。” 如此这般,腊月廿四这日,桑家三姑娘于逐星小筑廊下,收到纪家仆妇递来的生辰礼。 偌大一个匣子,略显丰腴的纪府下人拎着快不行来,都显得有些滑稽。 桑沉焉委实有些好奇,打发了下人便打开来看。 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匣子内,兼毫、狼毫、紫毫,中锋笔、长峰笔、短峰笔……笔笔都在。细细算来,整整三十二只。 若不是将其安置在圆桌上方才打开,桑三姑娘约莫能一个不稳,满地找笔。 先生……先生,说什么好呢。 都怪她桑沉焉学艺不精,寻摸不到合适的词汇。 泰康一十九年春节,倏忽而过。元宵已罢,到了上学的日子,明理堂西侧因少了钱弗若,桑沉焉没了相互吵吵之人,颇有些无法适应。 好在纪挽月和纪皓月两位姑娘,惯常会安慰人,三五不时寻人说话,这日子也渐渐活络起来。 三月三上巳节,褚夫人将桑钰嫣好生打扮一般,又寻了桑沉焉作伴,桑正阳护卫,一道来佑圣观打醮祈恩。 佑圣观的热闹,源于三月三北极佑圣真君生辰。时日,内侍体举观中事务,赐御香,修崇醮录,午时朝贺①。这都是先帝在时的热闹,打从今上登基以来,又添一道热闹——官家以及后妃由殿前司护卫,亲去祈福。 声势浩大,但凡是个京都名望之家,皆会前往。 而今桑府打算前去,却不是打着偶遇皇亲亦或什么别的一品天官的主意,乃是因着今年桑府二姑娘,已经实打实一十六岁,还未说定亲事。 褚夫人有些着急。 想着今儿前来的少年必定不少,这才携家带口,相携出行。 眼下的佑圣观五步一红袍侍卫,十步一执事。殿帅手下兵马,个个腰系佩刀,威风凛凛。单单是随风摇曳的旌旗,春日暖阳下精壮的红衣侍卫,已然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桑府诸人,无甚通天渠道,不过是随着末流小官的队伍,在佑圣观外围热闹热闹。 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儿,姑娘们爱看的热闹。快到午时,桑正阳有些坐不住,朝褚夫人道:“阿娘,眼见的快午膳了,我先去碎叶居看看,咱们定的素斋可是别出了什么差错?” 褚夫人瞥了一眼在一旁看幻术的姐妹两个,又扭头瞅了瞅身后的护卫,嫌弃道:“你就这般顶不住!你这样的,往后如何待人姑娘好,别的我这头给你说得一通好话,你一去相看就露馅。咱们家,就你一个儿子……”, 褚夫人顿住,罢了,到底是自己没有教好,遂摆摆手,“你且去吧。横竖你杵在这里也无用。” 桑正阳告罪离开。 四下嘈杂,与民同乐。 官家的想法真不一般。桑正阳缓步走在红袍侍卫之间,如是想着。 佑圣观拢共十余亩,不算太大。可附近店铺林立,村落数个,还有一二河流。如此再加上二层的皇亲紫袍红袍,三层的末等绿袍青袍。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关防。 也不知殿帅手下的殿前司有无这般多人。 他叹口气,这与民同乐,也忒能乐了。 思绪万千,忽听一陌生的声音高喊:“前方可是桑祭酒家公子?” 桑正阳闻言回身,只见一锦衣华服公子,满头是汗而来。行得急切,腰间的玉珏翻飞得落下不少君子之风。 很是疑惑,却也站定行礼,“我乃桑家五郎,桑祭酒乃家父。敢问兄台是何人?” 锦衣公子正了正幞头,躬身行礼。“冒昧打扰,我乃崔家次子,今次来寻桑兄,实在是无礼得紧。眼下人多,怕是错过,这才高喊,委实对不住。” 好一通致歉之言,说来说去,桑正阳越发不解。他家不过是四品国子祭酒,如何就能搭上参知政事家公子。 人人称赞的京都二公子之一,副相次子。 落牙 桑正阳:“崔公子寻在下所为何事?” 崔道之顿住,他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一点子事情也无。可要实话实说,也忒浪费了。他好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 抓耳挠腮半晌才尴尬道:“听闻早年与北地康先生齐名的汤先生,现下在纪尚书府上授课。 桑公子也是汤先生弟子,能否代为引荐。” 崔道之乃家中次子,素日里在长兄的庇护之下,糊弄崔相公多次,信口胡诌的功夫是旁人所不能及的。而今糊弄桑正阳更是不在话下。 话说汤先生与康先生南北而立这事,已然多年之前了。知晓之人也统统上了年岁。年轻一辈中,就桑正阳和纪明这等入室弟子,听闻一二。 听崔道之说到这事,桑正阳将人从上到下好生打量一番。心中暗道,这人是崔相公府上公子,年岁也同自己相当。 他知道的,怎的这般多。 可是比自己高出去不少呢! 转念一想,汤先生甚少外出,亦无家人亲朋。时常也就他和纪明二人去说说话,汤先生应当不愿有人打搅。 桑正阳摆手拒绝。 崔道之好似未见着拒绝一般,神色如常,继续说着汤先生。 闲话总归是闲话,糊弄一时可以,长久可是不行。 桑正阳虽不修口德,也素来少根筋,眼下也觉出不妥来。脑中几番冒出个念头—— 相府公子怕不也是个名头吧 。 崔道之见状,忽道:“桑公子眼下有事?我正要去碎叶居。家中日前定下素斋,家父吩咐我去照看照看……” 桑正阳摆脱不得。 如此一拖一到得碎叶居,二人一路闲话。 许是崔道之换了策略,说起了别的,亦或是其学识令桑正阳折服,桑五郎心中的怪异之感逐渐消散,好生同人交涉。 褚夫人一行还未到之前,二人已近乎称兄道弟,直言相逢恨晚。 午初刚过,碎叶居人来人往,车马喧嚣,远远地只见一众仆从簇拥着褚夫人母女三人前来。她几人前脚刚迈进去,一直观望大厅的崔道之便隐隐见得那抹身影。 她恭顺地跟在褚夫人身后,时而看看嬉笑不断的桑沉焉,时而吩咐仆妇,间或笑盈盈应下相熟之人问话。 桃红对襟长衫,映着暮春阳光,格外娇美。 他斜了一眼便勒令自己转头。不能再看,相对而坐的桑正阳且还在说话呢。 奈何,人心最不可控,余光轻易就瞧见她又近前几步,行过大厅,该沿着旋梯上楼来。 直到人再也瞧不见,崔道之方饮了口茶,顺了口气,凝神听着从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至于桑正阳说个什么,略分神应付已然足矣。 未几,褚夫人几人行至雅间门口,瞧见里头还有一人,专属桑正阳的嫌弃转瞬即逝,朝着崔道之露出笑意。 “正阳,也不介绍,这是谁家公子,一表人才,气度非凡。” 褚夫人脸上止不住的喜色,险些吓坏桑正阳。原是适才遇见的公子们,要么年岁不当,要么没个功名在身,要么长得分外磕巴。 如今陡然见着崔道之,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桑正阳朗声介绍,几人相互行礼问安。 桑钰嫣依旧如初次相见一般,淡如秋水地行礼。三姑娘桑沉嫣活泼淘气,笑得明媚阳光,惹来二姐温柔的眼刀。 因崔府只有一个姑娘,崔道之从未好生瞧过别家的姊妹如何相处。适才桑钰嫣的无声叮嘱,偏头,垂眉,直叫他在心中感叹, 原来美人如斯,温暖又不失力量。 碎叶居地方狭小,又因官家亲至观中打醮,来往人群较以往多出去不少。平日里可以容纳十余人的雅间,在崔道之几不可见的欣赏之下,越发拥挤。 相互见礼毕,褚夫人笑着搭话。 她听闻这人是崔相公次子,今科探花郎,脸上的笑意渐渐有些维持不住,这……这就是给她家二姑娘,搭个登云梯也够不着啊。 可惜,可惜。 然,来者是客,褚夫人闲话几句便作势让桑正阳好好待客。 言下之意,这雅间归姑娘们所有,两位公子得注意着规矩,出门另外预定才是。 从褚夫人几番突变的脸色,到而今这句好生待客,崔道之哪还有不明白的。不愿与人为难。略略宽座便起身离开。 临出门,他刻意缓行。 桑钰嫣和桑沉焉二姐妹,俏生生立在褚夫人身后。不过是小小的雅间,从靠近回廊处行到门口,再如何慢,也仅仅三五步。 这三五步,像极了天堑。 不过他今日能从佑圣观最内里,越过几层侍卫,跨过好几条街,到得碎叶居,能见着她,同她道声“安康”。 已然很是满足。 这些坎,总有全然迈过去的时候。 而桑钰嫣则对此一无所知,仅仅是觉得传闻中的相府公子,怎的有些怪异。 …… 桑钰嫣的亲事,一直没有落定,褚夫人急得三五不时跟桑翊呛嘴, 说些什么好好的国子监那般多人,你怎的都不能寻个踏实上进的, 什么好歹是四品国子祭酒,连个闺女的亲事也寻不下,还真是见了鬼了……诸如此类,令桑翊抱头请罪。 府中热闹好些时日,桑沉焉日日从绛雪轩归来,就等着看夫妻二人笑话。次次都得等人来将其拖走,来人或是桑正阳或是桑钰嫣。 如此,就到六月六崔府君生辰前夕。六月六这日,有两个热闹去处,一是城北灵芝观,内间供奉崔府君,正午时分能得天使降香设醮。二一个,便是德胜门外的明德楼。 明德楼东家是个文雅人,时常开设文会。因少东家和她家夫人相识于自家文会,这明德楼的文会,渐渐地也就有了别的味道。 为了效仿明德楼少东家,给二姑娘寻得合适的夫婿,褚夫人早早就定了雅间。届时,领着府中三个儿女一道前往。 如此桑沉焉不得不去纪明处告假。 是日,纪明照旧在教授卫夫人小楷的精髓,桑沉焉依旧跽坐在纪明书案一侧。 二人共用一书案,共用一砚台。 这是这几月方才有的习惯。 自打那日纪明因着桑沉焉的无意靠近,有些恍惚,当即就命落玉撤下蒲团。可第二日讲学,遥遥见着少女跽坐下首,不过是半个书案的距离,轻声亦可听闻,纪明却觉得有些不妥。 书法教授,不同于讲学。 习字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以,不过才过得三五日,又将蒲团放回来。 时至如今,桑沉焉于此一无所知。仅有的疑惑,不过是—— 先生从前说卫夫人小楷学起来极为容易,而今怎的越发不会了。 六月阳光炙热,斜斜地透过窗扉,晃得人心不稳。加之外间蝉鸣阵阵,纪明手中的书册已然是许久未翻页了。不期然抬头,就见撒于自己右手的骄阳,丝毫无差地也落于少女墨发,映于珠花。透亮光泽。 她正低头习字,半点不知从头顶传来的灼热视线。纪明瞥了一眼便离开,将自己的视线回到手中的《论衡》。 治学之道,贵在专注,近些时日他怎的越发不济了呢。 他想不明白。 一时桑沉嫣停了笔,踌躇半晌方才问道:“明日明德楼文会,先生可是要去?” 若是先生要去,那她便不算告假。如此她依旧是先生眼中勤奋刻苦的三姑娘。 纪明低头又看她一眼。少女心思浅,是好是坏全然展现在脸上。已然这多年,他从未看走眼过。 捏了捏书册,纪明轻声道:“不去,阿娘嘱咐我在家温书。” 身为纪府公子,再如何才高,恐也没得个展示的机会。纪明的言语落在桑沉嫣耳中,她登时觉得自己委实唐突。 去岁才令先生难过许久的春闱,都忘了不成。 她只得闷闷道了声,“哦。” 纪明闻言轻笑,故意打趣道:“你问这个作何?” 桑沉焉佯装继续习字,囫囵吞写了几个才状如无意道:“听闻明德楼的文会很是有趣,学生想着,先生日日在家苦读,应该出门访个友,会个文什么的。汤先生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 我这是为先生考虑。” 鬼话是张嘴就来,桑沉焉险些自己都信了。 她檀口不断张合,一字字一句句说得是颇为顺利,半点不带停顿。突然之间纪明突然想到了小时候。 彼时乃是深秋,八岁上下的姑娘,落下第一颗门牙。尚且不知长大需要换牙的小孩儿,猛地发现自己落了门牙。 独自寻个空地,幽幽哭泣。 直言道自己还没长大,就已经活不长了。 她那日坐在二府之隔的小门处,不知又去何处淘气,本就沾了落叶的笑脸,又滚下阵阵泪花, 简直没眼看。 纪明打此路过,上前安慰,“桑桑,你的丫头呢?也不跟着你?” 这一问,惹得桑沉焉突然上前揪着他的袍子,“明哥哥,我活不了几天了……没几日活路了……我还小……还没吃过明德楼的点心呢……” 小姑娘边哭边抹泪,泪珠混着霜打过的碎叶,全乎地往纪明袍子上招呼。 少年有些看不过眼,蹲下来低声劝解,“不就是明德楼的点心么,我明儿给你买。一盒?两盒?三盒?” 三姑娘撒开一只手,比了个“三”,另一只仍是不放。 纪明:三盒点心都救不了我的袍子。 是以,纪明继续道:“桑桑可还小着呢,如何就活不长了。这是谁说的瞎话,回去告诉褚夫人,打她们板子。胆敢编排主家。” “不是……不是,她们都好着呢……,”桑沉焉接着泣道,“是我……明哥哥,我都落牙了……对门齐二他家……小梨花没了之前……就是……就是……落了牙……” 对门齐宅的小梨花,是一条斑点狗。 听到此处,纪明总算明白过来,而后好一通安慰,“桑桑怎么能跟小梨花一样呢,桑桑落牙,那是要长大了。且是好事呢。” 翻来覆去说了几遭,奈何小姑娘就是不信,仍坚信是自己活不长了。聪慧如纪明,从未遇到过这等境况。 正不知该说个什么之际,秋风袭来,片片枯叶随风而落。 跟前的小姑娘,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哭得有些迷糊了,捏着方落下的枯叶,颤巍巍往他袍子上扔去。 几乎每见她一次,就得落魄一次的纪明,气性上头,高声喝道: “桑桑,我知道个续命的法子,要不要?” 小姑娘迷糊糊地扬起小花脸,哽咽道:“什么……明哥哥……赶紧说来。” “回头你寻个没人的时候,将落下的牙扔到房梁上。百姓家都会在房梁上贴姜太公画像,修房造屋上梁之前,更是都得拜一拜姜太公。你将它扔到房梁上,向姜太公借几年光阴,这有何不可。” 桑桑抽泣,“真的?” 纪明点头。 真的不能再真了。 不配 后来,桑家三姑娘豁了口。 又后来,桑桑就愈发不搭理他了。平日里她来明理堂寻桑五郎,打他跟前走过,也仅仅是虚虚欠身行礼。 再后来,官家不松口,他便出门游学。 再见,是那年冬月,她依旧是小时候模样,迷迷糊糊立在明理堂廊下。不知想着什么,待他行过游廊,都没见她回话。 彼时纪明想着,有些东西,随着年岁见长,到底是不一样了。 目下听她信口胡诌,一如当时,自己哄骗她往房梁扔门牙。这些话换个人讲来,依旧是当日模样。 半点不曾变过。 念及此,纪明笑得越发欢快,“桑三姑娘如此为先生考虑,可是我已经应下阿娘在家温书,如此两难,该如何是好啊!” 桑沉焉半分没听出他言语中的引逗之意,实诚道:“学生让先生为难了。”而后低头不言。 一时无话,纪明见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起明日文会,径直道:“明德楼的文会,是个热闹去处。三姑娘,明儿去瞧瞧也不错。” 少女惊呼,“先生,真的么?” “真的!” “我这半年已多次告假,先生还觉得我是个勤奋的好姑娘么?” 纪明怔了怔,他不知原来她是如此在乎这些,一时之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回话。 “打我认识三姑娘起,三姑娘就是努力上进的好姑娘。这年余,课业、书法皆是精益良多,远比他人要聪慧机敏许多。三姑娘不必守着旧日印象,你,” 说道此处,纪明好似颇为慎重,扭头盯着桑沉焉脸颊, “很好。” 此言一出,桑沉焉脸上的不安霎时间消散个干净,喜悦欢心之情从眼角、眉尾飘散到纪明嘴角。 夏日的热浪越过层层书架,吹到书案,在二人身侧紧紧萦绕。 翌日,桑府早早就热闹起来,天还未大亮之际,后院各处的仆妇丫鬟开始洒扫,伺候正院夫妻二人起身。 早膳毕,还未出得花厅,褚夫人将家中两个闯祸精好一通收拾,摁头保证今儿一定好好的,绝不闯祸。这才出门。 从桑府到德胜门外明德楼不过三五条街,他们一行出门算得上早,可眼下的平码胡同,早已一眼望不到头,入城文会,出城拜崔府君,且都赶一块儿了。 好不热闹。 待几人进得明德楼,大厅四处早已稠人广众,人山人海。由得侍者领着进到雅间,褚夫人不过是饮了几口茶水,略略歇息,便抬眼望着各处雅间。 明德楼的雅间,有一处玄妙所在,连接外间游廊之处乃是个可以挪动的屏风,若是客人想要欣赏高台的杂耍、猴戏,可挪开屏风,直视各处。 是以,今日凡是降下屏风的雅间,大都是有意为自家公子、姑娘探寻亲事。 褚夫人一眼扫过,就见着各位皇亲宗室、殿前司几位将军、国子司业府上内眷,眼风扫到最末,她有些惊讶。 在一最不起眼的地方,她像是瞧见了崔相公内眷。崔相公府上而今就只有二公子未说下亲事。小崔道之几岁的大姑娘还未及笄就定了二皇子。 她们来这里,莫不是替二公子相看个姑娘,这念头一冒出,褚夫人不禁多盯了渭水雅间一眼。 突然,内间一身着考究的老媪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立马转身投来微微一笑。 笑得也忒怪异了些。 褚夫人一个激灵,险些没能握住手中的茶盏。 “阿娘,可是这茶有什么不好?”桑钰嫣在一旁关切道。 她轻轻摇头,看向桑钰嫣示意自己无事。而后视线顺着松下童子屏风,落在桑沉焉身上。这三姑娘,听闻二姐的问话才回头看了自家阿娘一眼,见着无事,又扭头瞅高台上的热闹去了。 再往外看,便瞧见跟桑沉焉一般,开心得没心没肺的桑正阳。转瞬之间又想到,这几月来时常见着的崔道之。 登时气急。 瞪了眼桑正阳,都是这夯货。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五郎!”褚夫人厉声道,雅间内诸人闻声看来,霎时寂静无声,“你可知崔二公子多番寻你,所为何事?” 桑正阳没能明白母亲话中含义,“他说想去拜访汤先生。” “就没别的了?” 褚夫人一声高过一声。 桑正阳思忖片刻,觉得很是没有道理,他今儿可是乖巧得很,如何就又惹了母亲生气。 “再没有别的了。” “你再好好想想?允你一刻时间。” 此言一出,三个小的屏气凝神,连桑沉焉也都悄悄放下手中点心。叹道:阿娘今儿是怎的了,出门之时还好着呢。 眼见事态不对,桑正阳终于收起散漫,认真思索开来。从今年三月相识至今,崔二公子来得委实突然了些。 饶是如何绞尽脑汁,桑正阳也没能想到自家二妹妹身上。 他一快及冠的公子,成日不着调,连个心仪的姑娘也无。痴男怨女之事,哪是他能明白的。 不及褚夫人再问,外头有人叩门,言道:“此间可是桑祭酒夫人,仆奉我家夫人之命,来请夫人到渭水雅间叙话。” 连个名帖、姓氏、官职也不报,就遣人来请,委实不将人放在眼里。就是相熟之人也得遣人来道上主家名讳,约定时日才是。 桑钰嫣急道:“母亲可是认识?” 桑沉焉方起身打算去问对方是谁,就被二姐一把拉了回来。 脚步奇快的桑正阳,一个错眼已迈出去一脚。见着门外是个生脸的老媪,正欲问话便被赶来的顾妈妈一把拽回来。 褚夫人脸色越发凝重,估摸着来人是崔府内眷,将桑正阳一通呵斥,“你给我回来,我去去就来。你好好在这里呆着,照顾好你妹妹。” 明德楼的高台不是个齐整模样,渭水雅间恰巧就在拐角,若非四下环视,难以发现。 崔府老妇在前引路,褚夫人安顺地跟着,并未问话,也未着急。都到眼下这地步,都是为人父母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渭水雅间很是狭窄,万不是崔府内眷该来的地方。目下程夫人老神在在端坐于主位,身旁就一个丫头候着,多余的,再也没了。 如此朴素,却无半分平易近人。 因着主家并未通名,褚夫人佯装不识行了个平礼,惹来程夫人拨冗一眼。而后,褚夫人于仅有的另一官帽椅上落座。 一时静得可怕,丫鬟仆妇的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不见,仅听见高台上明德楼少东家高谈。 说着今儿的文会来了何人,洋洋洒洒一箩筐。末了,分外隆重地说起京都二公子,并一位高人亦是来此会文。 此言一出,众人顺着少东家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三楼。那处只有一个雅间,宽敞透亮,可揽星河,可摘明月。 名曰——魁星。 京都二公子,一是崔相公次子,崔道之,二是宋侍郎三子,宋禀。他二人一褚色圆领长袍,面如冠玉,一月色交领长袍,云容月貌。 不必去管另一高人是谁,随着他二人起身四下行礼,鼓乐声四起,喧嚣声四射。 而渭水雅间显得更为清雅了。 程夫人无话,褚夫人自然也不会说个什么。 随着侍者高捧诗作而出,于高台之上誊于绢布,立于围栏,各处喝彩。或是有连词的,或是有相和的,再由侍者照旧抄于绢布,悬挂游廊。 文会渐入佳境,程夫人借着饮茶的功夫,偷偷瞥了褚夫人好几眼,终是忍不住。 “听闻府上二姑娘还未定下亲事,也不知可有人家上门探话。” 虽然是问话,可这哪里是问话。 对于程夫人所言,褚夫人心知肚明。没得在这儿瞎闲话的功夫,她径直道:“是有些人家上门。不过夫人也知,我府上不过是个国子祭酒,家里的孩子啊,打从还在我肚子里,听的都是些圣人之言,礼仪诗书,没一样是落下的。 而今两位姑娘,也渐渐到了出阁的年岁。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希望他们都能寻个知冷知热之人,相互扶持,贫贱富贵都好好的。 万不会像别的人家,拿姑娘的亲事做跳板。 也不指望他们寻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夫妻之间过日子,是相互扶持,是相互照看。哪里是门第、家世所能决定的。 不管蓬门小户,还是高门望族,我只指望我两个姑娘,一辈子平平安安,顺心顺意。” 言罢,褚夫人心气顺了不少。 她母家不过是小吏,丈夫也仅仅是个国子祭酒,大不了,他们一家五口回家种地去。 用得着受你这个窝囊气。 既然看不上她家姑娘,好好管好自家儿子便是了。来问责她家姑娘,是觉得她家姑娘没人撑腰么。 褚夫人这般脾气秉性,极少出门同高门贵府内眷交际。 程夫人更是从未料到她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 崔府诸人替崔道之相看亲事,从去年便开始。年初之前,好说歹说,他还愿意出门见见,不知从三月起,还是四月起,渐渐地不拘是谁,谁提一句亲事就跟谁急。 程夫人又急又气,好一番打听才知他近来同桑五郎颇为交好。桑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哪里用得着他儿子上赶着去亲近。 这不,又打听到桑家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程夫人一口气堵得心口疼。 若不是崔道之的亲事迟迟定不下来,她也不会做这个讨人嫌。 一拳还未出去,就被人几下乱拳打回来,程夫人吊着的一口气,顶得脑门突突得跳。 饮茶,顺气,程夫人方道:“万望夫人记得今日之言。届时府上姑娘定亲,遣人来告我一声。多多备上添妆,送府上姑娘。” “如此,提前谢过夫人了。” 褚夫人从善如流谢过。既然已经怼了回去,她又岂是个记仇之人。 二人你来我往,相互哈哈几句便作罢。 维持着官眷夫人的颜面,褚夫人从渭水雅间出来,仍旧由崔府老媪引路,正欲回到自家雅间。 忽闻一片鼓乐声中,像是有人争吵。褚夫人循声望去,猛然间瞪大了眼睛。 这不着调的三个小的,出门前叮嘱,出雅间前叮嘱。这就又出事了。 原是二楼一处雅间,三五个姑娘,隔着屏风吵吵起来。 自家姑娘的声音,身形,当娘的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听不出来的。 绷紧了面皮,同老媪别过。褚夫人还未行到那处雅间,就见着桑沉焉满是愤怒,气得热泪盈眶,双眼微红, 大喝道:“纪府公子如何,也是你能编排的!府上坐堂先生是何人,教习嬷嬷又是何人!” 褚夫人真是冷汗直流。 如此得罪人,她们一家五口真得回家种地去。 生气 眼下的雅间,不过三五个姑娘并一众仆妇,连个能主事的长辈也无。 褚夫人脚步飞快往前,又听见桑沉焉愤怒道:“你说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可这般背后说人坏话,道人是非,是好人家姑娘所为? 你从未见过纪公子,你怎的知晓他如何! 我告诉你,纪公子,当是这世上最好之人,比京都二公子还要好。 你如此编排,你当真侮辱你身上的这身行头……” 不待她说完,对面一绯色衣衫姑娘身后走来一婆子,颇为壮硕。看模样极为护主,一个迈步上前,一手将自家主子护在身后,一手推攘姐妹二人。 桑沉焉和一直拉架的桑钰嫣,都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何受得住这巍峨如泰山的一掌。登时一个不稳,往屏风处倒去。 她二人势单力薄,跟来的顾妈妈、紫衣等几个丫鬟仆妇,被人趁着混乱压着不得动弹。 主家加上仆从,乌泱泱一帮人眼睁睁看着桑沉焉姐妹扑到在屏风上。 登时“哐当”一声,险些盖过高台的喧嚣鼓乐。 顾妈妈、紫衣等人惊呼:姑娘! 褚夫人不过是慢了一步,便亲眼瞧着两姑娘被人欺负,霎时间双眼发蒙,“我儿!” 跌跌撞撞往前,扑在姐妹二人跟前,顾不上身后之人是谁,她只瞧得见跟前两孩子。 “可是还好?可有何处碰着了?疼不疼?让阿娘好好看看……” 褚夫人身影有些不稳,双手有些颤抖。她好好照看长大的姑娘,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就成了这模样。 姐妹二人跌坐一团,听见褚夫人的叫喊,纷纷起身,收拾收拾衣裳。不及回话,褚夫人的声声关切入耳,皆是红了眼眶,分外委屈。 桑钰嫣率先低头抹泪,而后佯装坚强抬起小脸,扯了个笑容。 “阿娘,我无事!” 三姑娘桑沉焉可没二姐这般懂事乖巧,跌到褚夫人怀中,直哭泣。 “阿娘,我好疼啊!摔着手了。” 不待褚夫人问话,桑沉焉啜泣着说起雅间中的几人,是如何欺负她们姐妹二人的。 才说了个头,方才那护主的仆妇又投来恶狠狠一眼,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褚夫人一面好生安慰两姑娘,一面将顾妈妈、紫衣等丫鬟仔仔细细眼神收拾一番。冷不丁瞥见这饿狼似的眼神。 冷笑道,“不知这是谁家府上的恶奴,你主家是放你出来咬人的,还是放你出来做鬼的。你可知我现在就能让人拿了你,去京兆府衙门!” 对面三五个姑娘,因着闯了祸,又被人母亲寻上门来,个个鹌鹑似得焉着。面对恶奴欺人,面对褚夫人回怼,居然一个敢出来道个名讳的也无。 如此越发寂静,只见褚夫人一手拉着个姑娘,一个眼刀大杀四方。 一时又听她怒道:“怎的,敢做不敢认了。几个姑娘纵容恶奴欺辱我家姑娘。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不跟你们几个姑娘计较。京都就这般大,不管是明儿还是后儿,等我寻见机会,我挨个上门拜访。 好好请教请教,令尊令堂都是如何教育子弟的。” 说着,又四下刀人,这才领着姑娘们,浩浩荡荡回到自家雅间。 收拾不能护主的仆妇丫鬟不急在这一时,方让桑沉焉和桑钰嫣拾掇完毕,见着并无甚要紧的伤势。 褚夫人那口还未散去的恶气,已然忍不住。 不及归家,就着明德楼的地方,厉声问道:“你二人,何故去招惹那些泼才?” 桑钰嫣正要上前一步去解释,被桑沉焉一把拉了回来,不解回头。 只听桑沉焉又生气又委屈,抽抽搭搭道来。 原是褚夫人方走,她二人便瞧见了钱弗若的丫头在二楼。桑沉焉嚷嚷着要去同人说说话。桑钰嫣不放心,便陪着一同前去。 岂料,还未到钱弗若所在雅间,她二人路过不知何人所在之地,听见内间几个姑娘在谈论纪府公子。 桑沉焉听了一嘴,猛地顿住,在廊下听着她们继续道: “而今官家鼎盛,还有他纪府什么出头之日。那个快要及冠的纪府公子,听说之前考了个举人便再未参加春闱了!” “也是!他能有个举人的名头,也不知是哪个老货,不知好歹,现在已然不是他纪府的天下还不知晓。” “估摸着这纪公子也是知道自己谁也比不过,这才龟缩不出。听说成日在家温书呢。” “还真是,从未听说他出门访亲会友什么的……” 桑沉焉听得双眼通红,捏紧了双手。 纪大公子霁月风光,学富五车,哪是她们这些嚼舌之人能明白的。 先生不在乎外头的闲言碎语,可她桑桑不能不在乎。 身为先生弟子,别无长物。 替先生争辩一二还是有这个本事的。 是以,在桑钰嫣一个错眼之下,桑沉焉健步上前,跟人吵吵起来。 “纪府公子如何,也是你能编排的!府上坐堂先生是何人,教习嬷嬷又是何人!” 往后的,褚夫人已然知晓。 听罢,褚夫人险些气得捏不住手中的茶盏,“就是这般?” 姐妹二人低头认错。 “你二人就这般不济!她们几个不过是仗着人多,欺负你们。都有胆子找上门吵架,却没胆子动手。你说,你们二人还是我姑娘么?” 这话听着像是不太对。 姐妹二人低头相互看看,四目相对,都觉得确实不太对。 见人并未听明白,褚夫人道:“既然你二人无甚要紧之事,我们这便回去。一路上,你们姐妹好好想想,今儿错在何处。” 桑沉焉不合时宜插话:“阿娘,五哥还没回来呢!要不等等。” 褚夫人已然起身,听见这句,登时走得更快了。 “他要是不回来,就别回来了。横竖你大伯和二伯,早已有四位公子了。桑府,最不缺的就是公子。” 如此这般,一路无话到得桑府花厅。在姐妹二人以为无甚大事之际,忽听褚夫人呵斥, “跪下,可是想明白了错在何处?” 桑钰嫣含泪道:“身为待字闺中的姑娘,不该同人大庭广众吵架,不该……” 话未说完,被褚夫人打断,“你一旁去。我知今儿的事,非出自你本意。你是因着我们好打包不平的三姑娘,这才惹了这场祸事。 我的说可对,三姑娘?” 这番话,说道最后颇有些阴阳怪气,尤其是那声三姑娘。 问得桑沉焉突然抖了抖,阿娘已经许久没这般同她说话了。 她试图撒娇卖乖,试图逃避,“阿娘,儿知道错了。饶了我好不好。儿都磕着手了呢!” “你……你,”褚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半晌没找到个合适的词,“真跟你那个不着调的五哥,一般模样。 可你是个姑娘,你是个姑娘!你知不知道。 你五哥不着调,大不了晚几年成家,若是再不行,我对人姑娘好些。可你是个姑娘,你找上门跟人吵架, 你想没想过后果。 若是我没能及时赶到,你们姐妹二人不定得被那恶奴欺负成什么样。 再说,明德楼那样的地方,泰半个京都的贵眷都在,惹出什么乱子,不用等到明日太阳升起,晚上就能满京皆知。 到了那时候,你让你二姐如何说亲事! 你自己也十四了,该说门亲事,定下了。 等出了门子,阿娘就管不到你们头上。到时候管着你们的,是夫家,是姑舅,是外界传扬的名声。 桑桑,你该长大了。” 桑桑,你该长大了。 “你十四了,阿娘快护不住你了。我儿!” “你怎的还这般不知轻重。” 一番话,褚夫人说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话到最后,桑钰嫣起身抱着褚夫人, 泣道:“阿娘,我长大了,我能护着阿娘,能护着桑桑。我们往后都不会被人欺负的。阿娘。你放心。” 到了此刻,桑沉焉才痛恨自己的冲动莽撞。 她险些害了二姐,又害了自己。 “阿娘……我错了。我……我……”,说着,她却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哽咽着,埋头痛哭。 呜咽之声,在整个花厅回荡,本就不大的桑府,头一次显得这般空落落的。 倘若有股穿堂风,能从大门径直刮到后罩房。畅通无阻。 “阿娘……我知道错了……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能看着别人……这样侮辱先生…… 先生教我念书、习字,先生是顶顶好的先生…… 先生合该于朝堂大放异彩,为何得偏居一隅,成日在家温书…… 阿娘,我做不到!” 冲动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不知在何处鬼混后归来的桑正阳,还未进得花厅,远远地在廊下就听见屋内三姑娘的哭嚎之声。 他虽是个不着调的哥哥,日常也欺负自家妹妹,可那都是闹着玩儿的。在他记忆中,打从桑桑跟着纪明念书,越发稳重之后,母亲甚少言辞激烈,桑桑也很少嚎啕大哭。 遥远的记忆中,如此震天响的呜咽,得是当年桑桑知晓自己豁了口,不能寻个合心意的夫婿之时吧。 桑五郎在廊下站定许久,正午的烈阳照不到他身上,却能瞧见他恍若浑身冒着火气。炎炎夏日,热汗淋漓。 他走到跪在庭院的仆妇中央,厉声问道怎么回事。顾妈妈等人,你一言我一语答了。 刚说道是西湘雅间,只见桑五郎一阵风似地去了。 他走后,几个丫鬟仆妇依旧跪在庭院中。烈日炎炎打头顶径直而下,他们几个却是冷得缩了缩脖子。 桑正阳一阵风驰电掣到得明德楼西湘雅间,见着两个壮硕的仆妇守门。冷眼一瞧,心中便料定是她欺负自家妹妹。也不问话,莽撞地直往里闯。 两个婆子虽出自武将之家,素日里却是围着自家姑娘转,哪里推攘得过壮年男子。因大庭广众,也怕引人多瞧,坏了自家姑娘名声。 如此,一个气性上头,一个有所顾忌,三两下功夫,桑正阳阔步一迈,进得雅间。 内间仅有个桃红衣衫姑娘,并一个有些柔弱的丫鬟。桑正阳一瞧,不是顾妈妈所言的人多势众,当即冷笑一声。 “怎的,你的帮手是害怕你五爷我,麻溜地找地方躲起来了。” 胡婵娟见着有人闯门便起身戒备。人入门了,万不料他如此说话,当即不知该摆出个甚表情。 见人不答,仅是将自己的丫头护在身后,桑正阳更为火大。 嗤笑,“早间之事,你躲在恶奴身后,像个乌龟模样。而今倒是本事了,知道护着人了。那可是晚了!欺负我妹妹的时候,你是没打听过你五爷是谁。那是我从小护着长大的妹妹。 你赶紧的,将另外两个姑娘放出来。你五爷我一块收拾了。没得耽误功夫,我还得家去照顾人呢。” 这个夯货,一点怪异也没觉出来,甚者,对面之人是谁也没弄个明白。而自己为何而来,倒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揭了个干净。 胡婵娟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的戒备散去三五分,冷眼睨了人一眼。 “公子来此为何,像是吃了酒了,醉得厉害。来者是客,我让侍者替公子来一碗醒酒汤如何?” 女子不紧不慢,分外坦荡,一点也不害怕。一言已罢,缓缓坐下,不用丫鬟伺候,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 而后又替桑正阳倒了杯,推到他跟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桑正阳火了一路的脑子,总算有了几分清明,疑惑道: “你是谁?” 少女轻笑,“公子闯进来替自家妹妹出气,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桑正阳好似被女子的淡然之色镇住,想着许是自己着急眼花,进错了雅间。当即三五步退到外间廊下。 抬眼一眼,明德楼独有的雕花木牌上写着:西湘。 眨了眨眼睛,定睛再一瞧,是西湘没错。 脑中的那股子热气转瞬之间消散个干净,雅间没错,人却是寻错了。 红着脸上前致歉,“是我莽撞在前,还望姑娘见谅。” 胡婵娟也不是那等非逮着人错处不放之人,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这话说得,桑正阳险些将脸埋到地底下。 连耳带腮红了个彻底,“是我的错。不知姑娘府上何处,改日我定当上门赔罪。” 胡府不过是刚调入京都的武将,哪有什么住处。再者,胡婵娟也不想再见他, 胡说道:“东水门蔡家猪肉铺。” 桑正阳见状,以为是姑娘真心接受了自己的道歉。埋头思索着东水门。半晌之后,方想起好像真有个猪肉铺。 遂再次致歉,“我记下了。改日定然携歉礼上门。” 说罢,分外愧疚,逃也似地飞走。 待人走远,再也瞧不见了,丫鬟上前替胡婵娟添茶,问道:“姑娘,这人许是来寻雅间之前那几位姑娘的,既然他认错了人,又是诚心道歉的。姑娘何苦骗他。咱们刚来京都,万事不知,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胡婵娟嗤笑,“就他那模样,结善缘,结仇倒是不错。我没提刀剁了他,已然是看在我们初来乍到的份上了。” 而出得明德楼的桑正阳,脑中还是胡婵娟的一脸戒备。心不在焉行在路上,眼看着即将走到怀化胡同。 刚拐过个弯,炎炎夏日之下,身前突然窜出个人影。那人隐在墙根的阴影下,待他走到跟前才瞧了见,吓得他突然往后一退。 待细看,见人是纪明,拍着胸脯顺气,“大郎,你怎的在这里,吓死我了。” 纪明只是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才闯了祸的桑正阳见他这模样,心中直发毛。大汗淋漓,又后背冷汗津津。 “大郎,你是怎的了?你在这里作何?离家不过三五步了,你赶紧回去?呆在这里作甚?” 一连串问话脱口而出,桑正阳也不知自己在说个什么。 纪明仍旧无话,只是盯着他瞧。 他不说话,身形也不动。男子半张脸落于墙面的阴影之下,另半张脸直视烈阳,眼睫落下印记。 以往那双能直视人心的眸子,目下半眯着,让人瞧得并不真切。可即便如此,桑正阳也一眼便觉得他很脆弱。 脆弱?桑正阳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自己脑子许是不好使,闭眼复又张开。纪明还是那般模样。 脆弱得可怕。 “大郎,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纪明动了动嘴角,那句话,转过喉咙,行到嘴角,又咽了回去。 桑正阳有些急了,今儿都是些什么事儿。 “大郎,要么咱们一道家去。你要是不好归家,你先去我屋里待会儿。想明白后再回去也成。而今,不是我不算好兄弟。是我真有事儿,我还得回家请罪,还得回去照看我妹妹……” “好。” 纪明终于出声。 有些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那便去好生瞧上一瞧。 如此,也能心安。 桑府内外,门房精神抖擞,不敢懈怠,正院落针可闻,仅是隐隐闻得花厅传来的呜咽之声,规劝之声。 纪明跟着桑正阳,方过得二门,尚在抄手游廊,仿佛被桑府眼下的紧绷气氛感染,不自觉放缓脚步,双手更是分外不稳地紧紧捏着。 他走在桑正阳身后,见着身前之人脚步略显迟疑,心中那根弦,也跟着荡来荡去,犹如狂风中的海上游船,半分没个自主之力。 一步一步,近了,耳边传来的哭泣之声也越发清晰起来。 纪明的脚步反而不敢再往前。 试图拱手致歉,几番犹豫之后,朝着桑正阳的后背胡乱告罪,“五郎,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我先去了。” 说着,逃也似地走开了。脚步凌乱,气息不稳。 一丝往日的从容也无。 桑正阳听见,转身叫他,惹来四下仆妇探看,都不见纪明回身。 不明白纪明为何突然变卦,桑正阳没了挡箭牌,只得安心等着受罚。 这夜,桑府和纪府到底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桑沉焉、桑钰嫣姐妹二人,跪了半日,临睡前,得了桑翊求情,回逐星小筑歇下,而桑正阳挨下好一顿板子,又在东面祠堂跪了一夜。 一墙之隔的纪府,暗流涌动,夜半不寐的只有纪明的院子。 纪府因大房和四房皆在,分为东西跨院。纪明的院子,在东风楼后,是个独立的二进院落。小巧别致,丛林掩映,名曰二月天。 人定时分,街上的棒子已然敲过几次,声声催人入眠。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南面窗户下。 窗外一片竹林,树影斑驳,明月清辉。蛙鸣鸟叫传来,纪明的心更为凌乱。 他记得先生曾说过,最是人心不可谋。 当时他觉得,不过是人心善恶罢了。 而今方知,善恶之外,还有妄念。 不知之时,你可当它全然不在,可一朝得知,任你心性坚韧,也能被它一点点侵袭。 只剩可怜的坚持,于秋风中摇摆。 他不过第一次品尝,就已然明白其可怕之处。 妄念,他生了妄念。 今日明德楼少东家口中的高人,便是纪明。他原是不愿出门,可昨日桑桑在他跟前说起明德楼文会。那向往之情,一如当时对明德楼糕点的垂涎。 彼时纪明心想,去了便是去了,不过是多听几句闲话罢了。 何苦因他人的口舌,扰乱自己的兴致呢。 是以,他高坐三楼魁星。见着褚夫人领着众人行到雅间,又见褚夫人去程夫人处闲话,更是瞧见桑桑被人一掌推倒在地。 那时他正写着和词,余光瞄见那抹瘦小的身影倒在屏风之上,手中握着的狼毫,不知如何落笔,下一句的和词是什么,早已乱了个干净。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待听见宋禀和崔道之的惊呼,“纪兄!” 方才回神,他已然一脚迈出屏风外。 这扇屏风设于此,乃是因他不想在这样的时日露于人前。 然,如今却是自己迈出一脚。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到此处的,更不知自己为何会来此。 他知道的,不过是桑桑起身了,朝着褚夫人怀中扑过去。估摸着,当是哭了。 是如小时候一般,哭成小花猫,还是别的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他瞧不见。 只能俯视着她头顶的珠花,看模样,像是珍珠桥梁簪。不知是不是前些年,桑五郎送给她的生辰礼。 姑娘家的东西,真是遮人眼。 他怎的越发瞧不清楚了呢。 一时崔道之提醒道:“纪兄,侍者已然候着了。” 宋禀顺着纪明的目光往下看去,见是桑家那姑娘。这姑娘,他在纪明的绛雪轩见过好些次了。 登时解围:“兄长,若是有甚急事,归家便是。这里我和崔兄替你顶着,横竖无甚大事。都是公子姑娘之间的热闹,且放宽心。” 宋禀此言,看起来俨然是文会之事,可话里话外也有宽慰纪明之意。 纪明略一思索,欲抱拳致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狼毫。 沾了墨的狼毫,不知何时于纪明袍子上落下几道暗影。忽明忽暗,虚虚实实,恰是他此刻的心绪, 乱得叫人心惊。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冲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骗我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心大如桑沉焉,也是未能一夜好眠。 前半夜她睡得不安慰。不好扰了桑钰嫣的清净,独身一人,披着外衫,蹑手蹑脚下得楼来,晃荡至庭院。 桑府狭小,庭院自然也不甚宽广,不过是几株松柏,几株盆景。月华清辉穿过熙熙攘攘的松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六月的天,桑沉焉却觉得有些冷,沾着露水的寒风轻拂,令她脚步略显沉重。 她今日委实太过冲动。 为了先生的声誉,合该如此。 可不能不顾念二姐。 二姐已实打实一十六岁。京都的姑娘,大都十五六定下亲事,再准备一两年,十七八出嫁。 若是因她今日的冲动,为二姐惹来诸多闲话,那真是罪该万死。 她的二姐,样样都好的姑娘,不该如此耽误。 她自己亦是一介姑娘,除了舅舅家几个表哥,隔壁的齐二,绛雪轩的先生,也不认识几个好儿郎。 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呢? 桑沉焉许久未能想到好主意,一筹莫展,分外泄气地于庭院中继续晃荡。夜半的寒气越发明显,从脚底窜起,顺着经络积于肺腑。 忽的,她听见正房传来桑翊的惊呼,“什么!夫人你真是这般跟程夫人说的?!” “我为何不能这么说。都是她儿子不安好心,不能赖在咱们姑娘头上。堂堂崔相公,也不能这般糟践咱们姑娘。” 桑沉焉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这说的,莫不是今儿来请阿娘叙话的那个老媪。 于是她蹑手蹑脚上前,又偷听了一回壁角。 桑府主家、仆妇以及小厮拢共没几个。她悄悄避开他人来看自家阿爹笑话,早已不是一两日了。往日来将她拖走之人,一个眼下在逐星小筑安眠,一个在东面祠堂跪着。 不仅轻车熟路,而且畅通无阻。 不一会儿,桑沉焉便将渭水雅间之事,听了个明明白白。 当即暗叹一声,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翌日一早,不用她如何说话,褚夫人一早就遣人去明理堂和绛雪轩,替兄妹二人告了假。直言说道,他们昨日受了罚,眼下有些不好,不能上学。 一夜未能好眠的桑沉焉,分外精神。趁着花厅早饭,偷偷瞧了瞧桑翊夫妻二人,以及桑钰嫣的神色。见着跟以往自己闯祸之后一般情状,登时心中偷笑。 哎,她三姑娘今儿要干件大事。 半个时辰之后,桑沉焉佯装在逐星小筑习字,实则偷偷从后角门溜到东华门外一分茶铺子。花两文钱遣个小子,往东华门守着。若是见着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崔道之,则将其请来。 说来也巧,眼下崔道之正在离东华门不远的内廷值房,替官家抄录文书。 午时刚过,崔道之火急火燎到得分茶铺子雅间。还未入门先朝内行礼。拱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称呼。 纵然他知晓内间是何人,却真是说不出口。此处靠近东华门,嫌弃内廷午膳之人,大都来此打尖。 诸多同僚,相熟之人不少。孤男寡女来此相会,传出去可是不好。然,三姑娘都已等候小半日了,也不好再叫人换个地方。 崔道之有些头疼。是以,也不说话,权当自己来此午膳。 进得雅间,适才在门外的不适还未散去,见着果真是他心中猜想的桑家三姑娘,不适之感又添上三五分。真是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动作。 他上赶着和桑五郎交好,可还没同二姑娘说上话呢。 这……这就要跟……未来姨妹单独说话,委实有些不可言状。 他也不安坐,远远地朝桑沉焉再次拱手见礼,“某来迟,还请三姑娘见谅。” 而后摁下那股子不适之感,佯装得很是坦然落座。 “三姑娘寻我何事?” 一言罢了,颇有些热汗淋漓。 已经等了好些时辰的桑沉焉,只想赶紧将这事了了。实乃没工夫闲话,恍若没见着他满脸的尴尬,径直说道: “崔公子,我知此番寻你,颇为不当。你大人有大量,先且原谅我这厢。 我也不耽误公子,我来此是为了个给公子递个信儿。” 说道这里。桑沉焉突然觉得自己莽撞。她这般急匆匆来说崔公子阿娘的是非,着实有些不太好。 他们可是亲母子。 倘若他人来她跟前说她阿娘的不是,她桑桑能拎起手中的茶壶给人扔过去。 如此,往后的话咽在口中,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崔道之见状,了然道:“可是有什么令姑娘为难之事?某愿相帮。” 桑沉焉尴尬一笑,“倒也无需崔公子相帮。” “那是何事?三姑娘说来便是。” “这……”,桑沉焉思索再三,还是作罢,“崔公子今日权当是没见过我可好?” 桑沉焉分外唾弃自己。她这办的都是什么事儿。 见着她为难,崔道之眨眼之间便涌现数个猜想,既然三姑娘不好说,那他来问便是。 “昨日家母于明德楼,对褚夫人多有得罪。我在此替我母亲致歉,还请三姑娘转陈于褚夫人,说他日定当上门赔罪。” 桑沉焉听罢,惊得险些从玫瑰椅上滚落下来,好歹是因着有个圆桌挡着,这才安定住。 她双目圆瞪,话都不利索了,“你……崔,你……怎么……” 知她要说个什么,崔道之接过,“昨日家母虽然轻车从简,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过是个早晚罢了。” 昨日程夫人出行,将满府之人瞒得彻彻底底。崔道之也是从早膳的蛛丝马迹,以及桑沉焉的相邀才知晓的。 晚上一日,已是不妥。崔道之再次致歉。 桑沉焉仍旧有些惊讶,连连摇头。 二人又闲话三五句。 桑沉焉待到这般时辰,已是瞒不住家中。为了少受些责罚,草草起身行礼打算离去。 哪料她还未出口,崔道之便直言道:“三姑娘,而今恐是不妥。内廷班值出门午膳。三姑娘还是稍待些为好。” 桑沉焉弯腰行礼的动作顿住,想想还真是这个理。 遂二人相对无言。 桑沉焉心中不停念着,这人这般聪慧,跟先生比起来,孰强孰弱。 而神色如常的崔道之,心中却是异常艰难。还未跟二姑娘说上句话,就已经给人惹下偌大的烦忧,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看他的。 一时无话,空气凝滞。 好容易到了上值的时辰,崔道之拱手,飞快出门。 临出门前,念着这位很可能的未来姨妹,也想着在二姑娘跟前讨个好,轻声道: “昨日见着姑娘摔倒,某家中有上好的药膏,改日托人送给姑娘。” 桑沉焉此刻倒是想起来男女大防,“谢过公子。如此倒是不必了。” 见状,崔道之又开始大汗淋漓,怎的给男女大防之事忘了。传出去多不好。 “是我思虑不周。还望三姑娘海涵。”心思转了几个来回,桑五郎被阿娘发现,已然不能再用,那再寻个什么样的中人合适呢。 他陡然想到纪明,昨日瞧着他也很担心桑府的姑娘呢。 这事儿一准能成。 崔道之改口道,“纪府戚夫人乃川南戚家姑娘,戚家的秘药专克跌打损伤。昨日瞧着纪大公子担忧的模样,想来是我多心了。” 戚夫人出自川南戚家不假,可戚家乃是井盐起家,而后方从盐仓监入了仕途官场。 跟跌打损伤、秘药甚的,半分关系也没有。 崔道之这话,饶了好几个来回。一者是为自己先前的唐突致歉,二者是言明药膏托纪明转交。 桑沉焉时常混沌的脑子,今儿不知为何很是清明。转瞬之间就明白崔道之言下之意。 可她在乎的,哪是什么药膏不药膏的。 她惊呼,“崔公子方才说什么,昨日纪大公子怎么了?” 眼见情状不如自己所料,崔道之只得草草将昨日魁星雅间发生之事说来。 话未说完,桑三姑娘一阵烟似地走开。 徒留崔道之在原地。 这又是怎么了? 目下的绛雪轩,很是冷清,跟日前的温暖宁静截然不同。 纪明于日常所居的书案后端坐,手中握着的,照就是《北地山川地理志》,手边放着一碟子点心。 五香糕,是以往桑沉焉在时,最为喜欢的一道点心。纪明心知她今日不会来,却仍旧命落玉去厨房吩咐下这道点心。 午后的烈阳,炙烤着窗扉。绛雪轩无冰,越发火热。 那碟子点心,从早上安放到如今,动也未动。 因桑正阳告假,桑沉焉告假,不知为何,纪明也告了假。如此这般,本该在明理堂上学的时辰,他却已于此枯坐许久。 落玉担忧道:“公子,午间暑热最盛,可要回二月天歇息片刻。” 绛雪轩原是有个小憩所用的矮塌,因着桑沉焉也在此念书,早就收拾进库房不用了。 像是被人提醒,突然之间回神一般,纪明像模像样翻了页书,轻轻道:“不用。” 落玉瞧出自家公子很是不对劲,听得此话也不敢再劝,躬身退出候在廊下。 不久,桑沉焉浑身热气带着火气,阔步到得绛雪轩廊下。 只见她满头是汗,衣裙翩跹,若非冷得非同寻常的面颊,以及泛红的眼眶,落玉真想道一声,“三姑娘。您可是来了。” 她而今这般模样,显然不太适合见公子。落玉上前阻拦。 桑沉焉一个眼刀飞过,“你让开。我要见先生。” 落玉好意提醒,“三姑娘,今儿公子心绪不佳。” 到底是早已认定的先生,桑沉焉的关切之言脱口而出,“先生如何了?” 说罢方觉得不对,她这趟来是问罪的。 哪还能分心呢。 厉声道:“你让开,我要见先生。” 落玉仍旧试图阻拦,又闻内间传来纪明冷冷一声, “进来。” 桑沉焉心中的怒气,从东华门一直憋到如今。她一直告诉自己,先生是先生,为人子弟除了关心先生,照料先生之外,不该过于干涉先生生活。 整路的自我劝阻,在纪明这句冰冷得好似数九天的言语之下,终于层层决堤。 她忍不了,也不打算忍,还未进得内间, 便哭嚷开,“先生。你为何要骗我!”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骗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约定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绛雪轩窗牖洞开,桑沉焉凄厉又带着愤怒的嗓音,混着夏日的燥热,飘散开来。 纪明心中猛地一震。 他稳了稳心神道,“三姑娘这话从何说来?” 轻柔的言语反倒惹得桑沉焉更为火光,先生这是觉得她不是个聪慧的姑娘,没个知道的机会么。 大步朝前,胡乱坐在纪明书案一侧。那是纪明往日教授卫夫人小楷时,三姑娘所在之地。目下她依旧寻常跽坐,温暖嬉笑却是不在。 “先生这是何话,我自有知晓的法子,由不得先生不认。” 因着她的突然靠近,纪明蓦地稍稍后退。 “就算是我错了,是个罪人。也该知晓到底所犯何罪不是?三姑娘匆匆来此,且还没告诉我错在何处呢。” 听他如此不紧不慢说道,桑沉焉那股在脑中乱窜的气息,霎时有了宣泄的出口。也罢,是该让先生明白。 少女顺手从碟子上捻了块五香糕,断断续续哭诉,“先生骗我……昨日先生分明……明德楼……骗我在家温书。先生,” 难过和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委屈,又激荡开,再也摁不住。 先生,怎能骗人呢。 先生这样的人,怎能骗人呢。 “先生,你骗我。我……,” 我什么呢,她心中的话——我日后再也不相信先生了,如何也说不出口。先生待她极好,她不能令先生伤心。 支吾半晌,结巴半日。桑沉焉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先生出现在明德楼,却未告知于她。 她所愤怒的,她所委屈的,不过是受了欺骗。 不过是自作主张为你出头,而你却隐在某个角落,看着我被人压倒在地。 我的落魄,我的无能,被你全然看见。 而我,却只能从别人口中知晓你的一切。 越想越是委屈,诚然她不是世人眼中的端方贵女,有着诸多缺点。 可是,她是先生的弟子, 是先生目下唯一的弟子。 先生,怎么能如此待她。 怨念升起,少女口中的五香糕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苦涩。她缓缓低头,双目放空。 “先生,我还是你的弟子么?” 这话她说得极为平缓,像是冬日的湖面,滴下两滴清泪,溅不起半分激荡。 偌大的绛雪轩,只剩二人的呼吸之声。 约莫过了许久,才听见纪明哑声道:“先生,我是你先生,你,是我的弟子。不会变的。 三姑娘放心便是。 至于我为何出现在明德楼,是受人所邀。 骗你说在家温书,是我错了。是先生之过,往后再也不会了。 你想知道的,尽管同我说。若是我知晓,必定半句不会隐瞒。” 拢共不过三五句话,纪明却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说罢就将头调转回书册。恍如无人。 《北地山川地理志》,于纪明而言,早已烂熟于心。目下仿若第一次见一般,不容自己错过一个字眼。 我,是你先生。 你,是我弟子。 如此再也没有了。 尚且沉浸在委屈中的桑沉焉,没能注意到纪明的这番变化,她抽泣着确认道:“先生所言为真?” “此生不变。” 纪明话语中的郑重,叫桑沉焉顿住。先生这话,说得如同誓言一般,令她好生慌张。 她不明白,却也知晓纪明应当是不会再骗她了。一面哭泣一面笑,“先生,那前日先生的欺骗,该如何?” 说罢,她自觉分外唐突,别扭得偏开头去。 她何时成了讨赏的姑娘了。 心绪混乱的纪明,慌乱中抬头。见她一脸暑气灼烤之后的彤云,泪水顺着下颌滑过,落在细白的脖颈,再隐入绯色衣衫。再也瞧不见了。 暗自叹气,人果然不能生出妄念。 近乎两日方才做下的决断,就在她这断断续续的幽幽啜泣中,轰然倒塌。 纪明承认自己很失败。自诩坐于方寸之间,料定天下之事,却经不住少女的一滴眼泪。 “改日,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仿若害怕她不同意,自我找补理由,“身为先生,诗书礼乐骑射,当是要好生教导。” 桑沉焉抽泣一声,“真的么,我还没有骑马装。赶明儿让阿娘给我做一套,应当是来得及。” “来得及。三姑娘若是不弃。我府上绣娘亦可帮衬几分。” 得寸进尺,不外如是。 少女笑开,“这多不好。阿娘知道了,该说我不懂事了。我可是个好姑娘。” 纪明胡乱应下,“嗯,是个好姑娘。顶顶好的姑娘。”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桑沉焉满心欢喜。从纪明处顺走一盒子点心,半刀澄心纸,心满意足归家。 而留在绛雪轩的纪明,却是晚膳也未用,继续枯坐。 一时晚风将起,露气凝结,落玉再次进来劝道:“公子,快掌灯了,可是要回二月天。” 纪明无话,又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起身回房。 路过东风楼,见着里间灯火通明,他于树荫下驻足良久。 虽还未入仕,仅是个纪府公子,可他跟成日在东风楼龟缩的自家阿爹没什么两样。 他科考无望,阿爹只能专研史书。 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这辈子孤独老去,平淡祥和与他们相距甚远。 纪明曾听田妈妈说起过早年的戚夫人。未出阁时,戚夫人娇艳明媚,带着斗笠围帽,跟庄子上的采盐人一道采盐。那爽朗的笑声,左右之人皆可听闻。 而今的戚夫人,日日守着正房,最远处,不过是二门,不过是管家理事的花厅。往日的欢笑,更是再也不曾听闻。 身处纪府,这处被皇权刻意淡漠下的泥泞之地。哪有什么出头之日。 既然已经折了戚夫人这般女子,断然再不能折了下一个。 他纪明能做的,仅是守好自己罢了。 今日出师不利,他安慰自己——算是不习惯。 待得油煎火烤,多来几遭,熟悉后便好。 …… 纪府正院,几盏宫灯伶仃地随风摇曳。田妈妈蹑手蹑脚行到屋檐下,随着窜进门的那股风,进到内间。 里间的戚夫人,一如既往独坐南面窗户下,手持书卷。听着田妈妈进门的响动,她轻声道:“说罢,今儿桑家三姑娘哭着去了绛雪轩,是因着何事?” “姑娘。没打到什么要紧消息。您是知道的,落玉跟着大公子,一向是问不出个什么,老奴也不敢去问。就是紧着碎砚问了两句。他只说三姑娘哭着进去,笑着出来。如此再没别的了。” 戚夫人放下书册,半分不意外,“问出来才有鬼了。明哥儿自己的事,除开他来正院说起,我这个做母亲的,哪里知道半分。也算他御下有道。” 而后,像是闲话般说起了桑钰嫣还没定下亲事。说到这儿,戚夫人顿住,确认道:“桑家三姑娘,这个年末,可是十四了?” “夫人像是记差了。三姑娘生在腊月二十四。到了这个年末,可就算是十五了。赶明年就是及笄之年,要退学,回家准备相看亲事了。” 一晃神,那个当初在自己跟前说起豁了口,寻不到好夫婿的姑娘,也要及笄了。 戚夫人望向窗外。疏忽一晃,二十余年。京都纪府正院,这个除开老夫人的福荣院之外,最为宽敞的院子,在这二十余年间,越发萧瑟没落,连窗外的那株牡丹也许久不曾开了。 她时常见着桑家三姑娘。这孩子虽说冲动莽撞了些,可浑身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如星辰,瞧着就让人欢喜。 再有那一对酒窝,当真是可爱的紧。 如此的姑娘,不能可惜了。 戚夫人吩咐着:“往后绛雪轩要是有事儿,你遣几个丫头,盯着点儿。”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约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骑马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经过几日的黄梅雨,这日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桑府三个小的,以及纪府几位公子、姑娘,齐刷刷出现在北郊马场。此处人烟稀少,且又是戚夫人带来的陪嫁。 无甚可担忧的,很是便当。 桑沉焉身着一身崭新的骑马装,于冉冉升起的朝阳下,扭头看来。 许是阳光太过刺眼,纪明立于她身侧,只能看见少女挺拔的鼻尖,如工笔画一般的轮廓,封腰塑身,窄袖利落。 这阳光委实刺眼了些。 不及如何感叹,听桑沉焉嬉笑,“先生,这小马驹真是送与我么?” 纪明被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自然。身为先生,怎能让学生败在求学之前呢。” 光明利落的言语,丝毫没有私心。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背后全是私心。 她及笄在即,明年也当从明理堂退学,当是再无可能在绛雪轩念书习字。 没有未来,也没有你我。 在仅剩的半年时间中,纪明愿意好好做个先生。权当那日明德楼,他的袍子从未被沾了墨的狼毫污过。他还是那个心无旁骛,于这光鲜盛世下,在小小角落沉默的一人。 “先生真好。我定当好好孝敬先生……若是当时先生收下钱家三姑娘做学生,我可是会好生羡慕一番的……” 桑沉焉骑在小马驹上,絮絮叨叨说起了当年。彼时纪明方游学归家,她跟钱弗若二人为了明理堂最差姑娘这个名头,来找纪明拜师念书。 因着她一点子骑射功夫也无,只能骑在马上慢走。 纪明一步步跟着,听着她的絮叨之言,一丝不耐也无。直到她歇了话头,方说道:“不会的。” 桑沉焉未明白,再次问道:“什么不会?” “我是说,若是当时来找的是钱三姑娘,我不会收她为徒的。” “为何?”桑沉焉突然来了兴致。她一直以为,能得纪明为先生,全是因着她坚持不懈。 纪明好似从遥远之处回神,双眼无神瞭望前方。 跨过这似有似无的栅栏,便是一望无垠的层层山峦,连绵起伏,山雾氤氲。 半晌之后,纪明干巴巴道了声“不知。” 或许从北地游学归来的那个傍晚,迷迷糊糊隔着飞絮相望的那抹身影开始,或许从受了寒气越发瘦小,却依旧鲜活朝气的那几声“纪大公子”开始,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话,又该与谁说去。 自是无人。仿若那层峦叠嶂之间的山雾,热气未起,由得她猖狂罢了。不消几个时辰,只能是山是山,水是水。 纪明如此安慰自己。 时间万物,最是人心不可谋。 不到片刻功夫,少女又问起了这身骑马装可是好看,过些时候再来,换一身新的如何,亦或是小马驹该如何喂养,诸如此类,不过是些琐碎之事。 纪明平日思量最多的,不是官家如今何等态度,就是月氏和羌戎的战事何时才有个结果,而今他却认真思考着,闺阁姑娘,娇娇年华,是该穿得鲜亮些才好。 如此这般,二人恍若无人,在偌大的马场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旁桑钰嫣,桑正阳兄妹都已然回帐下歇息去了,更不消说几个小的,早就嚷嚷着人困马乏,看庄头钓鱼去了。 一时桑钰嫣从帷幔后出来,想着瞧瞧桑桑在何处,别是高兴得忘了休息。她方朝着马场内走了三五步,便瞧见二人于骄阳下走来。 桑沉焉仍旧骑在马上,纪明牵着缰绳,随身候着。偶有热浪袭来,姑娘的嬉笑之声飘散,男子袍角翻飞。 如斯场景,桑钰嫣心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惴惴不安,好似有块大石,压着自己一摇一摆沉将下去。 回程途中,桑钰嫣和桑沉焉姐妹二人共坐一马车,纪府的公子和姑娘分坐各自马车,纪明和桑正阳则在一旁护卫。 过得明德楼,车帘外传来纪明温柔的言语,“今儿虽说是我邀请诸位去骑马,可实打实劳累了几位妹妹,此前我已遣了落玉和碎砚,买些明德楼的点心,还请各位妹妹收下。” 说罢,就见着桑沉焉撩开帘子,嬉笑着谢过,接过一盒子点心进来。 桑钰嫣心中的惴惴之感,愈加深刻。又见桑桑打开盒子,里头装着五香糕、玫瑰酥饼,并三五个黄冷团子。 皆是自家妹妹素日里爱吃的。 接过桑沉焉顺手递来的五香糕,桑钰嫣有些发愣,五香糕的酥皮也太脆了些。 “桑桑,你日常在绛雪轩念书,先生待你可好?” 桑桑正一口五香糕下去,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个小仓鼠。 “二姐,莫要担心,先生待我极好。日日给我点心,凉茶,前日还吃了冰丸子呢,”未见自家阿姐同自己一样开心,桑沉焉猛地改了口, “日前先生还亲手教我写字呢。” 酥皮委实太脆,桑钰嫣一个不稳,捏碎一层。 故作镇定,“纪大公子不是一直在教你卫夫人小楷么?” “是啊,只是前日先生说我,楷字写得不好,他自己亲自写了一个,让我临摹呢。” 听罢,桑沉焉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回去。五香糕终于入口。 纪府规矩甚严,纪大公子更是从小便有小夫子的称呼,到底是自己多心了。 往后的日子里,纪明隔三差五,便带着桑沉焉、桑钰嫣、纪府几个公子姑娘,出门郊游,各处文会,诗会,茶会。 他们于仓山之侧放风筝,于洛水之上观星辰日月,于朝霞未起之时踏秋山之巅,于满目霜红之日赏落霞万千。 每到一处,纪明总是悄然立于桑沉焉身侧,待余光瞄见她的笑意,他便从眼角散出几分忧愁。 我于你而言,只是先生罢了。 往后的岁月,愿你念起闺阁年华之时,能记得这段岁月。 在无人瞧见的角落,桑钰嫣越发愁上心头。 时日雨打芭蕉,仇人断肠,崔道之不知因何,总算是再次登门致歉。此前他已然来过一遭,在褚夫人处得了没脸,也没能见到心念念的二姑娘。 此番他再次出现在桑府正厅,到底是能见着二姑娘了。 褚夫人特意将屋内之人统统撵走,留得她二人把话说明白。 而今桑钰嫣一身天水碧对襟长衫,立在屋檐下。秋水顺着瓦当稀稀落落而下,滴答之声,声声敲在人心弦,落寞寂静。 秋日无痕。 她一言不发,崔道之以为她在等自己开口。起身从玫瑰椅离开,阔步到屋檐下,共享一片黛瓦。 他知道她在避嫌,可他不确定的是,她是否也不想见她。 “二姑娘,多次叨扰,是我犯错在前。还望姑娘见谅。”崔道之踌躇许久才出声。 “听说崔公子多番前来,是为了亲事?”桑钰嫣冷声道。 知道的,晓得这姑娘是在言语自己的亲事,不知道的,恐以为说的是不知何人闲话。 忒没个寻常姑娘的害羞模样了。 崔道之适才还乱得厉害的心跳,霎时间被缰绳捆住,“我知给姑娘带来许多不便,可你我……若是还有以后,我定然好好相待。绝不委屈姑娘半分。” 桑钰嫣抬手去接瓦当的落水,任凭雨水滴落在自己手心。一滴一滴,断然没有停歇的时候。 正当崔道之心沉得厉害之时,听她道来,“崔公子你听,这雨声,有没有落下来。”崔道之无言,不知她是何意。 “雨落下,落在瓦当,落在庭院,亦或是落在我掌心,从来不是它的主意。它不能决定落在何处,亦不能决定何时落下。它只能跟着风,随着闪电春雷。 你瞧,它像不像这世间的所有姑娘。 她们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能如自己所望的那般活着,只能龟缩在后院,盼望着夫婿,盼望着儿女。 诚然我没有冲破世俗的魄力,也只能如浮萍,飘荡。 崔公子身为相府公子,齐大非偶,非我所愿。” 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何况是桑府这小小之地。褚夫人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桑正阳和桑沉焉也一般冲动,唯独二姑娘桑钰嫣,早早管家理事。 如同桑翊,看透世间许多事。却又比桑翊多上一分冷清。 即便是随风飘荡的浮萍,她也要守住自己。 做个清醒之人。 男婚女嫁,出自父母之命。尚未提亲,也未相看,崔道之就替她惹下这样的麻烦,着实不是良配。 崔道之听罢,怔住。半晌不能回神。 “姑娘所言,可是当真?” 作为崔相公次子,京都二公子,凡他所到之处,莫不是捧着他,顺从他,这般多年,他还从未被人拒绝过。 在他眼中,他上赶着同桑正阳交好,已然很是迁就他人了。 临了,得上句“齐大非偶”。 如何让人咽的下这口气。 “崔公子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个国子祭酒家的姑娘,没有煊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才情。崔公子自当值得更好的姑娘。” “你果真这般想的?” “从无一句虚言。” 本是绵绵的秋雨,突然迎来一片惊雷,淅淅沥沥,顺着屋脊,滑过瓦当。 有了几分黄梅雨的急切和匆忙。 崔道之从没被人拒绝过。原本激荡无比的内心,忽的如同这急来的暮雨,落到地上,落到屋檐,落到苍翠, 没有一处是齐整的。 登时他甩袖阔步走入雨幕中。雨傪风僽,抛起宽袖,溅起水渍。凄怆悲凉,一如这场秋雨。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骑马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突变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那日的秋雨,绵延数日不绝。 这日桑沉焉一如往常,于绛雪轩习字。自觉眼下的卫夫人小楷较往日更加飘逸,她抬头望向书案后的纪明,盼望得到先生的一二夸赞。 却见他不似往日沉稳,眉眼之间添了一丝愁绪。桑沉焉登时想起,方才习字之时,好似于潇潇秋雨中,听闻几声焦急地翻书之声。 “先生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若是可行,学生可为先生分担一二。” 纪明闻言,抬手捻了捻紧蹙的一双剑眉,“无事。先生安好,你,专心习字便是。” 桑沉焉搁下狼毫,跽坐着朝纪明的方向靠了靠,“先生骗人。先生分明是有了为难之事,却骗我说好着呢。难不成先生忘了你我之前的约定不成?” 数月之前,二人约定,知无不言,半句不欺瞒。 纪明念起那个燥热的午后,透过窗牖的蝉鸣,面如彤云而至的三姑娘, 更有那声委屈的问责——先生,你为何要骗我! 纪明咧嘴笑得无奈,半晌之后方道:“当日之事我记起来了。而今先生又错了。改日我们再去北郊马场骑马可好。那头小马驹可是长高不少,已经有了几分她母亲的风姿。” 说着,纪明佯装不在意看来。 少女袅袅婷婷坐在北面窗户之下,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也好似飘荡着远去。只见她,弯月眉下一双翦水秋瞳,满满的都是担忧之色。 赤忱,热烈,毫不掩饰。 这样的神色落入纪明眼中,他心中更觉愧疚,不堪。 在三姑娘眼中,他是先生,是该日日孝敬,时常关怀的先生。 可,在他纪明眼中,全是乌糟糟一团。 他如今,已然当不起这声毫无私心的先生。 他合该去圣人跟前,好生忏悔。 “先生既然知道错了,也记起来当日的约定,那先生该告诉我,先生所愁苦的是何事?学生不愿先生难过,是真心实意替先生分忧。” 因着他许久未继续说话,桑沉焉担忧得如是说来。 听罢,纪明心中愈发沉重。闭眼再睁开,起身踱步至南面窗户之下。 “听闻今秋月氏收成极为不好,已在筹谋南下。” 从泰康一十八年冬日那场大雪开始,到而今泰康二十年秋,月氏先是隆冬大雪折了好些牲畜,而后又遇大旱,可谓是极为艰难。 月氏南下,还有北面的羌戎顶着,大邺本也无甚操心的。然,去岁羌戎就已不敌,被掳去几位皇子,人心涣散,畏月氏铁骑如虎。 一山之隔的大邺,仍旧歌舞欢腾,修园造林,盛世壮哉。 纪明于泰康一十八年游学归京,一面是是因着北地即将来临的战乱,一面是因着次年的春闱。 却不想,到了如今,甚也没有。 “先生可是在愁苦羌戎不敌,纵容月氏过了阴山之事?” 桑沉焉素来不太关注朝政,只在纪明,汤先生处,听过几嘴。是以,她不太确定地追问。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如是,家国,亦如是。 三姑娘,你可知而今的王太尉,是个怎样的人。” 南面窗扉洞开,可见秋雨不断,天穹阴沉。雨珠簌簌,打在碧波池,溅起阵阵浪花,打在芭蕉,滴滴答答。 桑沉焉在绛雪轩念书,已经近乎两年光阴。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纪明。他负手而立,好似与窗外的秋雨,融为一体。 忧伤凄凉,内心万般愁绪,却只能在绛雪轩,这方寸之地蹒跚来回。 不及思量,又听见纪明道来。 “王太尉,本是早年跟随官家在外的宫人。当年的官家,藩王之子,当年的王太尉,不过是为了皇家子弟的颜面而存在的宫人。这些年天平盛世,刀兵未起,王太尉从内都知,官升太尉。 位列司殿帅,魏元帅,谢将军之前。 你说,若是羌戎不敌,月氏于阴山以北突袭,谢将军该如何应对,枢密院又该如何应对?” 纪明一声喟叹,“太平许久,大邺□□如何立朝,大抵都忘却了。” 男子一直背对桑沉焉而立,她只能瞧见他笔挺的身姿,圆领长袍后脚。许是因着桑沉焉跽坐在蒲团上,她眼中的纪明好似于泥泞中挣扎起身,即将破空而出,直奔云霄。 她颤抖道:“先生,既是大战在即,料想不论枢密院还是兵部都不会推诿才是?” 未曾真真接触过朝政的姑娘,说起话来当真天真得紧。 一言入耳,纪明不愿去戳破桑桑心中的太平盛世幻想,也不愿在她跟前继续说道朝政,轻声道:“但愿如此!” “先生此言,是觉得学生天真了些,是么?” 纪明蓦地回首,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何出此言?” “先生所忧愁之事,必然不会这般轻易解决。再者,既是军政大事,自然都不是小事。适才学生所言,委实不妥。可……” 少女学着纪明的模样,将目光投向碧波池的涟涟秋水,有些愧疚,“先生,我不懂朝政,也不懂人心,更是不知先生所忧虑。我只能,” 说着,她顿住,她能做个什么呢。 越发愧疚,“先生,我知你所难,却不能替先生分忧。我,先生可是还有别的什么心愿,别的什么想要的。学生愚钝,” 她不知为何难过起来,双眼有些湿润,“小点心,小荷包甚的,亦或是明日的茶水该是如何,这些我能做好之事,先生可有什么希望学生做的?” 桑沉焉双目无神,望向风浪中的碧波池,又转向郁郁葱葱的芭蕉叶。 她有些害怕,怕过了这场秋雨,先生就冲破桎梏,奔向遥远的天际, 她怕再也瞧不见先生了。 可,先生本就该居于庙堂,振翅高飞,她应该为先生庆幸才是。 为何心揪得厉害。 一时无话,盖因纪明打从她望向一池春水之时,便一眼不错地瞧着她。三姑娘的声声言语,更是不断落入耳中。 回韵绵长,从未绝断。 “你无需做什么,日日来绛雪轩,说说话,吃吃点心就好。”若是还有别的,那就是站在光影中,笑笑即可。 这样的话,还有许多,纪明胸腔滚动,口舌不稳,甚至眼神也有些恍惚。 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一个没有未来的人,配不上这样赤忱的姑娘。 “无需,三姑娘只消好好念书习字即可。茶水点心之事,有落玉和碎砚就够了。 再有,朝政大事,并非女子所虑之事。往后再遇这般境况,能不能不问。” 在外人跟前,凡是遇事皆是侃侃而谈的纪明,目下在桑桑跟前,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朝政之事说与三姑娘听,本就不太合适。可他答应了她,万事不能欺瞒,也就只能小意着如斯问道。 “先生此言不妥。前朝之事事关国体,学生身为女子,亦是大邺子民,是应当知晓的。若是因着学生不知其间的厉害关系,先生不愿说与我听,那请先生放心,学生日后定当好生关注,勤加研读邸报。” 愿望以后同先生说话,不再有今日的对牛弹琴。 后面的话,桑沉焉说不出口,因她知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能够同先生谈天说地,还句句知晓他口中所言的前因后果,这样的学识可能是她这辈子也达不到的。 先生,离他太远了。 可是她愿意向着光的方向奔跑。 纪明喉头几番滚动,几欲出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 果然,未过几日,城北清晖桥夜半急报,谢将军手下军士向枢密院递上军报—— 月氏以少胜多,已占领羌戎王庭,正横刀立马往阴山而来。 羌戎如此不济,冬月未至就败下阵来,真是许多人从未想到的可能。不消说枢密院几位,前朝诸人,就连生在北地的黄衡,于北地游学两年的纪明,也是未曾想到。 月氏不过是随水而居的部族,何来如斯强壮的兵马,何来源源不断的粮秣。 次日大朝后,几位相公商议对策。你来我往,皆是觉得月氏此番大胜不过是侥幸,能拿下羌戎王庭实属不易。目下当是好好整顿兵马,来年定将派人来我朝商议岁贡之事。 因谢将军的军报,并未明发,是以,崇政殿议事,少有人知。 冬月过半,谢将军副将一身鲜血,再次从清晖桥入城。这次乃是晚霞当空的时辰,京都百姓,上至八十老媪,下至总角孩童,无人不知。 终于大朝会上,论了论这事儿。 有人主站,有人主议和,也有人言月氏不足为惧。官家红袍高座,一言不发。 末了,崔相公出面和稀泥,“而今已是冬月下旬,月氏兵马粮秣难能坚持,就算有一场恶战,也得是明年夏,冻土消融之时。明年三月惠园建成,四月东水门龙翼卫演武,届时月氏定当拜服在我朝赫赫国威之下……” 官家点头。而后派人给谢将军送去年节赏赐,并一众慰问之言。 不论在前朝,还是内廷,纪府的消息早已没了往日的便当,当纪明知晓这些消息之事,已然两日过去了。 偌大的纪府,三朝相公府邸,除去外任的二爷和三爷之外,在京都为官的,仅大爷纪尚书和四爷。 纪尚书虽然是户部尚书,可贺计相正值壮年,又是官家亲信,统管户部、度支、钱粮。纪尚书不过是月月往户部领银子罢了。而四爷是个考功司都不放在眼中的将作监管事,更是一点消息也无。 得知消息这夜,东风楼灯火通明至天光大亮,绛雪轩亦然。 不过才看了一月的邸报,桑沉焉甚也说不出,只能默默替先生添茶,而后轻声问道:“先生,我今日能晚些回府么?” 纪明好容易稳住心神,不敢看她,仅余光瞄见少女于烛火下的影子。 心道:三姑娘,你可知有些话,不能多说。 最是人心不可谋。 如纪明这般严苛之人,也终究是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一世。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突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话别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话说当日得了桑钰嫣一句“齐大非偶”,崔道之这些时日,即便在值房当差也掩不住面色沉沉,身为翰林院同僚的黄衡看在眼中,亦是一日赛过一日的沉默。 他们二人皆为翰林院编修,从六品,都有机会大朝。黄衡心中作何感想,崔道之不明,他只觉自己一口心头血如何也咽不下,在咽喉上下起伏,难受不已。 这就是他阿爹,是世人眼中皇权之下的第二人,也是人人畏惧的崔副相。家国危难在即,却只顾念自己在官家心中的地位,风骨,气节,恐是早已抛诸脑后。 本就心气不顺,情路受挫,如今更是觉得颜面无存。 此前,因着这层身份,处处得优待。而今,亦是因着这层身份,处处不适。 当夜崔相公府上很是热闹。翌日一早,崔道之就上了折子,愿去阴山参战。 此事自然不行! 被崔相公里里外外驳回几次之后,父子关系越发紧张。 连内院的程夫人都有听闻。 某夜径直到书房寻到崔相公,程夫人劝慰道:“二郎打小就是要什么便有什么的人,何曾被人说过个不字。前脚咱们刚敲打完桑家,后脚二郎就灰头土脸地回来。这里头什么买卖,你难道不知道。 不过是个四品小官家的姑娘,他既然喜欢,娶回来就是了,横竖我还在,大郎媳妇也在。她这般的姑娘,到咱们家来也就是个次子新妇,不能操持家务,不能迎来送往,能有什么事儿。” 拉拉杂杂一通。程夫人觉得,崔道之无非是借着这个由头,跟家里闹别扭罢了。好生安抚,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知崔相公万分不愿。 程夫人来气了,“诶,我说你,不过是别家的姑娘,二郎又不是答应只娶这么一个。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坏了父子之情,也不能真让他去阴山不是。 那可是成天吃沙子!” 崔相公何尝不明白这些。可他父子二人的矛盾,哪里是区区一个新妇能解决的。从崔道之入朝开始,到他时常替官家抄录文书,早已埋下的矛盾,逐渐显现。 这个二郎,年轻气盛,一心报国。 与他这个早已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所求自然不同。 未过得几日,崔道之不知走了谁的路子,得了兵部委任,前往阴山,参赞军务。 程夫人在家如何哭喊不知,崔相公于书房叹气几何亦是不知。 临行前,纪明、宋禀,再有黄衡,于明德楼魁星雅间给崔道之践行。 因着几人的到来,明德楼少东家可是将魁星好生装扮一番。目下的雅间,有了几分书房模样。东侧楠木书架,卷卷典籍,南面正临高台,欢声笑语,西面百宝架,笔墨俱在,北面三角案几,几丛墨色兰花,正芳香四溢。 四人各自宽座,寒暄已罢,才说起阴山战事。 宋禀:“崔兄,听闻月氏此前刚得羌戎王庭,已经开始效仿羌戎,整顿军纪,文武分治。崔兄此番到得阴山,需得万分小心才是。” 这等消息,尚未传到前朝。宋禀不过是刑部侍郎家公子,能知晓这些,不外是因着他外祖家、以及几个舅舅,在大名府为官而已。 此话说来,也是好意提醒崔道之。谢将军镇守阴山多年,对战之事自然不用崔道之这等文臣多言,可用兵之外,小心为上,多多提醒才是。 崔道之拱手道谢,“谢过宋兄,某定当多加小心。” 后说起阴山天气变幻莫测,黄衡突然插话道:“几位兄长,无需多心,我同崔兄一同前去走。必定好生照料崔兄。” 纪明抬高声调,“莫不是贤弟,你也递了折子,自请去阴山?” 黄衡本就英武的面容,顿时越发英武伟岸, “自然。北地乃是生我养我之地,明知它如今受难在即,我怎能不前往。”见着纪明试图开口相劝,忙不迭道:“诸位兄长无需再劝,我知我此行前去,恐无再回京都的可能,但我不后悔。 若是再来一次,我必定同样决断。” 崔道之有崔相公做后盾,不定什么时候,用个什么由头,就调回京都。如此,他照样是人人追捧的京都二公子。同之前,没有半分不同。 而黄衡却不一样。 黄家在北地小有名气,那也仅仅是北地罢了。黄衡凭借着今科二甲的名头在京都为官,对黄府众人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兆头。 冉冉上升之中,他放弃一切,调任前线,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 在几人惊讶的目光中,黄衡继续道:“家国危难,我岂能置之不理!” 在场之人皆知他说的是什么,却全都一言不发。 盛世繁华下的脓包,挑破的,总是意气之人。 见惯万国来朝,□□盛世的大多数,坦然地享受着前辈的果实。至于世间的困难,好似只存在于遥远的天际。 随着黄衡的话音落下,高台的喧嚣鼓乐、大厅的各色嬉闹,好似顺着洞开的窗扉,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某处角落。 不知何时,高台上巨鼓重锤,划破长空。 几人纷纷朝着黄衡拱手。 在崔道之的越发无地自容中,宋禀和黄衡,一个将自己从外祖家听来的消息,一一说来,一个将打小知道的月氏和羌戎之间的对战,细细道来。 纪明一面听着,一面走神。 那日浑身是血,闯入城北清晖桥之人是谢将军副将。传闻中,当年谢将军带着十三人,冒死闯入鄂巧城,杀敌三千,大开城门。这才有了令羌戎畏之如虎的谢将军。 那副将,便是当年同谢将军入鄂巧城之人。 阴山的战况,京都知晓的,恐不过是千分之一。 许是他许久未说话,宋禀提醒,“纪兄?” 纪明回神,见黄衡一脸关切问道:“兄长可是有事?” 他摇头,对上几人的关心,犹豫再三,还是说起了自己的担忧。 “北地素来冬日寒长,月氏的冬日更是难熬。往年尚有羌戎在阴山以北,抵挡月氏铁骑。而今失了这屏障,今岁的冬季需得更为小心才是。 再有,我等皆知谢将军领兵如何,可前几日却是令手下副将额,毫不掩饰于人潮拥挤的晚霞时分,入京都。料想,军报应当不会如此简单才是。 可眼下朝中,并无援兵去到阴山。如此,阴山—— 倘若是能过了今冬,方能安稳片刻。” 对于副将的浑身是血,朝中的说法不过是谢将军退敌之后,急报朝廷。 能糊弄几人?! 话别之后,几人各自归家。宋禀却是转头跟在纪明之后,瞧着他走开之后,入了一处分茶铺子。 选个靠窗的位置,手握茶盏,借着窗牖的缝隙,悄悄观察楼下之人。 街道另一侧是岑记绸缎铺。不大不小的三个门脸,在京都算不上如何。掌柜更是个长须老者,再普通不过。 宋禀却看得很是入神。 一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楼上下来。那公子一身素色长袍,腰间仅玉珏革带。不知是因着他行路的坚定步伐,亦或是低头瞧着手中雕花匣子时,偶然露出的温柔神色; 惹得宋禀捏紧了手中茶盏。心绪起伏之间,茶盏不稳,荡起的茶汤洒在手上。 委实有些烫手。 又见那公子,背对着街道,同掌柜说着什么。不消片刻,拎着匣子走开。 宋禀抬手,候在门外的小厮即刻出门打探。一会儿来报,“三公子,那人买了三匹丝绢,一珍珠桥梁簪。簪子放在匣子当中已带走,丝绢让掌柜送到府上。” 宋禀手中的茶盏更为不稳,“簪子?” “回三公子,确实是簪子。说是那公子许久之前就定下了。时日到了方才来取。” 许久,茶汤已然不烫手之后,宋禀才自顾自问道:“纪府没什么女眷。仅有的几个姑娘,也是堂妹,纪明应当同她们不熟悉才是。买什么簪子呢?” 莫不是那日明德楼那个姑娘? 候在门口的小厮,早已经被宋禀打发走了,自然是无人回答。 而纪明买了簪子,却仅放在二月天的某处角落。时不时翻看,而后再原样放回去。 三姑娘就要及笄,从明理堂退学了。 该归家,学着管家理事,好好寻一门亲事。 再不是他绛雪轩的学子。 想着想着,自嘲笑笑,不论家国危难,还是其他,何处都没有他纪明的身影。 他只能匍匐在这方寸之地,自怨自艾。 那个日日念着要对先生好的学子,也快见不着了。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话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泪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自打那日从明德楼归来,于明礼堂上学,或者于降雪轩讲学,纪明时不时走神。或者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或者立在廊下静静看雪。 桑正阳以及纪府几位公子,轮番问好,皆是无甚用处。 桑沉嫣看在眼中,颇为焦急,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晚间,桑沉嫣披着外衫,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下,悄然走到桑钰嫣房门外。 窗外月色清晖,屋内烛火明明。光影落在窗户纸上,加之冬夜朔朔北风,颇有些骇人。 桑钰嫣今夜刚整理好年节所用的采买单子,一身疲倦回房歇下。前脚吹灭烛火,后脚就瞧见窗户透过来的黑影,当即大喝一声:“谁在外头?” 姐妹二人就寝之地,在逐星小筑二楼。不太能遇见歹人,可桑钰嫣害怕得紧,紧了紧衣裳。眼下可是不大太平。 话音刚落,朔风掀起黑影的衣衫,撩起暗影的发丝。 镇定下来的桑钰嫣,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正想问问她是不是一墙之隔的桑桑,便听见人道:“二姐,是我,桑桑,今夜风大,吹得窗户呼呼响。我害怕,能跟二姐挤挤么?” 桑桑说话有条不紊,气息半分不乱,甚至很是懂得照看自己。隔着紧闭的窗牖,桑钰嫣也瞧见她拢了拢衣衫,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心中已然明白她哪是什么害怕。桑桑这人,大小都是打雷下雨也挡不住呼呼大睡。 不知她所为何来,也不忍让人在外头吹冷风。桑桑话音还未落下,就前去开门,将风雪和桑桑一道迎了进来。 桑沉嫣刚踏进们,还没从冻傻中回神,桑钰嫣就拿着汤婆子塞到她手中,又忙不迭端着热茶送来。一面轻声数落,一面好生照顾。 桑沉嫣嬉笑着顺手接过,“二姐,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往后要是夜里再来,一定让丫头起来帮我收拾好,定然不会这般胡闹了。” 桑钰嫣问道紫衣她们两个丫头那儿去了,怎的由得自家姑娘衣裳也未穿好,就在大风夜里出门。 桑沉嫣:“二姐,别怪她们两个,是我来找二姐有事儿,提早就让她们去楼下和素衣、素娥作伴去了。” 素衣、素娥,是桑钰嫣跟前的两个丫头。因着觉浅,桑钰嫣一向不让她二人晚上伺候。 一时桑钰嫣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褥,姐妹二人躺下之后,桑钰嫣规劝道:“你跟前的丫头,你素日里也好好看着点。下次再让我瞧见她们二人安眠,你一个姑娘大晚上四下乱窜,小心我告诉阿娘去。” 心知自家二姐不过是怕自己吹了风,着了凉,桑沉嫣将头埋在二姐肩窝,跟个小猫似地动了几下。 “哎呀!二姐,我知道错了。你且是饶了我吧。阿娘前些时日都已给我派了课。说是等我退学,就回来学这学那,且是事儿多着呢。” 听她如此说来,饶是桑钰嫣好脾气,也隔着厚厚的被褥,在桑桑后背拍了一下。 “阿娘那是心疼你。就你现在这模样,跟五哥一般不着调,何处寻个合适的人家。谁家会给家中儿郎定个这般懒惰的新妇。” 桑沉嫣不以为耻,嘿嘿一笑,又凑近几分。 “二姐,日前崔公子请命去阴山,参赞军务,你可知晓。” 桑钰嫣略有些顿住,“不知。” 三姑娘扭头悄悄瞅了瞅自家二姐,“二姐,真不是道呢。邸报明发,那可是写着呢。就算没有阿娘督促,我知二姐也必当要看的。更何况我都看了呢。” “哟,你这是来笑话你二姐来了。” “哪里敢。我是专程来向二姐讨个主意的。” 见人显然不想说崔公子如何,桑沉嫣也就顺势说起了自己。 “何事?” “我说来,二姐不能笑话我。” 桑沉嫣说着,将自己半掩在被褥中,仅露出一双眼睛,于暗夜中,犹如夜明珠般明亮耀眼。 桑钰嫣见她眼神光亮,就知一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 没好气道:“若是合理合法之事也就罢了。倘若是别的什么,小心我告诉阿爹。” 桑翊虽日常在褚夫人跟前赔小心,被孩子们看笑话,都不过是他时常不在家,对家人的一种补偿罢了。倘若孩子们犯错,捅到他跟前,那可是厉害着呢。 桑沉嫣听罢,又掩上自己一只眼睛,只留另一只在外。 “二姐,是好事儿呢。” “那你说来。” 桑沉嫣将自己从被褥中扒拉出来,学着二姐的模样,端端正正躺在卧榻上。好似脱去她素日的嬉笑和不正经,才配说起纪明一般。 正色道:“二姐,你也知晓,我跟着汤先生在明理堂念书,也跟着先生在降雪轩念书。明年我就要十五了,汤先生处如何拜谢,自有定例,不消我如何操心,可先生处,就我一个弟子,并无任何先例在,我该如何拜谢先生的教导之恩?” 再有一句,先生近日因着阴山战事,总是眉头紧蹙,二姐,我该如何让先生开心。 这话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在口中转了几个来回,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屋内一时只听北风敲击窗牖,呼呼啦啦。 桑钰嫣突然想起六月的北郊马场,想起入城之际的那盒子点心。二人终日相处,早该料到有今日才是。 她不知自家妹妹是何心思,小心确认道:“既然拜谢先生,那依着古礼,送束脩上门即可。你若是觉得不够,明儿我发下对牌,让管事采买几样新鲜玩意儿,届时送与纪大公子可行?” 没听见桑桑的回音,桑钰嫣佯装是躺得累了,转身朝着桑桑的方向侧躺着。半晌之后,还未听见妹妹有何反应,她那颗心,不停地往下坠落。 即便不管纪府如今的处境,单说他家的规矩,那便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常听阿娘说起当年的戚夫人,明媚、娇艳、热烈,从不似任何京都贵女。开心了就笑,不喜了就直言,惹人不痛快了也能当场致歉。而如今的戚夫人,日日稳坐花厅管家理事,恐怕是连北郊马场的门朝着何处开,都已然忘却。 纪府如今就老夫人一个长辈,每逢年节也得如同纪相公在世之时一般,三更天开始,焚香梳洗,祠堂敬告先祖,至午时左右方可回到各房自行午膳。 虽然二爷和三爷领着祖命,今生不得归京,可一年到头多少节日,次次都得派人来。 偌大的京都,除开五步一侍卫,层层关防的皇城,早就没这般重规矩的家族了。 桑钰嫣念着,倘若是他二人皆有意,那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心还未沉入湖底之前,听见桑沉嫣嘟囔道:“这些都不是我亲手做的,会不会显得一点不诚心?” 此话一出,桑钰嫣动动嘴,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嗓子,试探着继续道:“既然不够诚心,那等你及笄之事定下来,我禀了阿娘和阿爹,我们一家子去纪府拜师可好? 目下你虽然是纪大公子的学子,可到底没有师徒名分。若是拜了师,师出有名,你往后送些什么,都便当得很。” 桑沉嫣很是惊喜,双眼放光看来,“果真?” “二姐还能骗你不成!”桑钰嫣说着便放心下来,“只不过,你女工不好,做的点心也没个样子……”絮絮叨叨之间,她忽觉不对,又看了桑桑几眼。 惹来桑沉嫣疑惑道:“二姐,你这般瞧着我作何?” 桑钰嫣摇头。她怎的忘了,他们一家子就没一个正常人。 阿娘不会交际,成日和阿爹斗嘴。阿爹除了国子监就不会去别的地方。五哥已然这般年纪,还是个棒槌。就连她自己,也是冷静得可怕。 万一桑桑尚未知晓她自己到底是何心意呢。 这般想着,桑钰嫣又看了自家妹妹一眼,心道:不定就是这般。 如此,这事儿不急,得好好看看。 “你虽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拜师一事,贵在诚心。还有些时日,你好生练练。届时你再来寻我,我再帮你看看,送个什么好。” 既然已经定下,姐妹二人又闲话一番,各自睡去。 翌日一早,去明理堂念书的路上,桑沉焉装模作样关心桑正阳,说些什么五哥可是累了,可是饿了,可是觉得今儿的风雪吹得眼睛疼了。 桑正阳虽是个走文举路子的公子,可也不至于这般柔弱。 经不住自家妹妹的关怀,桑正阳扯着桑桑的袖子,将人拎到明理堂不远处的一处花墙底下。 横道:“说罢,你想干什么?是不是又闯祸了?” 蛮横如桑正阳,也知晓欺负自家妹妹,得过二府之间的小门才行。 今儿照旧是寒彻透骨的北风,本就镂空的花墙,因着没了花木翠叶的阻挡,一股股凉风径直吹到人脑门上。 桑沉嫣见他悄无声息地拢了拢衣袖,一口坏笑憋在眼中,“五哥这是什么话,妹妹关心五哥呢!” “赶紧的,你五哥我且是要去上学呢。后年要是再考不上,阿爹阿娘就该给我说个夜叉回来,我可是跟你不一样。有事说事!” 桑正阳真觉得这风吹得脑门疼,颇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但又不能失了哥哥的威严,只能没好气低头怼人。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先生喜欢什么?五哥能说与我听么?”委实太冷,桑沉嫣没了往日斗嘴的精气神,径直说道。 桑正阳没被怼,猛然觉得应当是被妹妹发现自己冻着了。 当即挺了挺腰板,整了整衣衫,“我如何得知!” “你和先生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么?你怎的不知晓。” 桑正阳腰细腿长,拔腿就走,“你不是也同他一块儿长大!连你都来问我,我为何就得知晓。” 说话间人已经走远,气得桑沉嫣在原地不住喘气。喘出的热气,喧腾着上升。 “我怎么就跟先生一块儿长大了。” 她可是很敬重先生的。为何这话到了五哥口中,就变得越发不成样子。 桑沉嫣气不过,朝着桑正阳的背影喊道:“五哥你说话这般难听,将来一定娶不到新妇。” 没辙,桑沉嫣只能自己观察,小心记录。 先生今日看《论衡》,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先生明日看《奇巧之术》,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先生后日看《治水之道》,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 如此这般,桑沉嫣愈发苦恼,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跟那日一般,傻乎乎地直接去问。可那日先生没有回答自己! 先生的日子,委实过得艰难。 已然没多少日子,桑沉嫣有些沉不住气,私下同落玉商议道:“明儿先生的茶水点心,放到翠俏她们两个丫头处如何?” 落玉原本半低着腰半垂着头,听罢突然抬头看人一眼,自觉不妥,即刻又低下头去。 “这有何难,三姑娘这两年来替公子添了不少茶水,公子私下可是欢喜得紧。” 岂止是欢喜,还能赋诗一首呢。 二月天壁柜最里处的那个小匣子,他亲眼瞧见过。这东西出现在二月天,约莫已半月有余。那日落玉也是偶然得知。 那夜弦月高挂,纪明早早将身旁伺候的几个小厮打发了,独自一人在南面窗户根下站着。这是纪明有烦忧之事时,惯常的姿态。 夜半戚夫人遣人来送宵夜,落玉远远瞧见,笑呵呵上去同人搭话,将食盒接过。 他最是知道自家公子,这等面窗而立,月下吹风的时候,尤为不喜人打搅。 待夜深了,估摸着二月天内已然梳洗完毕,落玉才拎着早已冷掉的食盒,行到廊下。 不知为何,纪明一身中衣,披散头发,一副即将寝模样,光脚在地行走。 身为打小就跟着纪明的小厮,落玉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讲究衣着打扮,不讲究脚下寒凉不利于养生,更是没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护着个匣子。 打开二月天最离间的壁橱,缓缓放下。 末了,好似不放心一般,开了匣子又确认一遍。 落玉隐没在游廊的夜色下,隔着几从苍翠,透过半开的窗扉,在清辉的掩映下,瞧着匣子当中的物件。 约莫是个带珍珠的钗环。在内间仅剩几个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温润光泽。 却是只能在暗夜中,窥见一二天光。 心知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搅了公子雅兴,落玉稍稍往后退两步,让愈发不见一丝明亮的暗夜,全然罩住自己。 什么宵夜不宵夜的,哪是什么重要之事。赶明儿得空跟公子禀告一声,也是可以的。 是以,如今见着桑沉焉这般谨慎问话,落玉险些笑出声来。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如此这般,第二日纪明书案上的茶水,陡然变成竹叶青。细细长长的嫩叶,一根根挺立在天青色圆口茶盏中。茶汤隐隐可见一丝翠色,清香四溢。 纪明来得晚些,甫一进门,一股不同往日的山涧清脆迎面而来。念着这些时日桑沉焉的举动,无声地瞧了茶盏一眼。 故作甚也不知,“三姑娘,今日在明理堂,汤先生所言——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何解?” 这是今日汤先生教授的《白虎通义》卷二。讲的是国之社稷,立国立朝。 虽说她这些年来课业有所长进,可这《白虎通义》是昨日才开始教授的,按着往日桑沉焉的进展,尚得需要些时日才能明白呢。 是以,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上来个什么。 纪明分神听着,在书案后安坐。也不翻看昨日未完成的书卷,抬手就够着茶盏准备喝茶。 正唧唧呜呜说不上话来的桑沉焉,登时更说不出话了。 自以为毫不显眼地低头去瞧纪明,看他是何表情。 不料茶盏刚靠近唇边,纪明似乎想到什么,一口没喝,又将茶盏放回去。 如此三两次,桑沉焉低头答话,又扭头看顾的姿态,是如何也维持不住。 娇声喝道:“先生,你又逗我!” 纪明勾唇一笑,“三姑娘,所言何事?” 桑沉焉气急,索性也不答题,就着跽坐的姿势朝纪明处靠了靠。 “先生分明是知道了,还来问我。是觉得我好欺负么。” 她一袭水红色对襟褙子,耳畔碧玉摇曳。面颊红润,檀口微张。嘴上说着生气之言,眼角却一点子愤怒也无。 满满全是娇嗔。 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纪明进门之时才问道《白虎通义》,以此分神,盼望自己不会去注意这一眼。 不仅徒劳无获,心口还微微发烫。 纪明自顾无暇,只能顺着少女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盏,一口饮下,半分滋味没有。 “先生,如何?这是我昨儿刚跟二姐学的。二姐说,这明前的竹叶青就当如此,方能激发其中清冽的香气。” 如何? 纪明当然说不出来如何。 草草牛饮一口,即便是个人参果,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少女问话还在耳边回响,嗓音一如她这人,娇俏倔强,无孔不入,直直往人心中钻去。 更有她耳间起舞的碧玉耳珰,一层层一圈圈,在脑中荡开。 纪明哪里还有心神回话。 轻轻放下茶盏,他默念几句清心咒,打算从先贤口中找出一两个论茶之道。 不及开口,又听见她嫌弃道:“先生乃是文雅之士,怎的喝茶就成了牛嚼牡丹,一口全喝了呢!是不是太好喝了!?” 到了嘴边的话,纪明又咽了回去。 你昨儿刚跟二姑娘学的泡茶,好不好,二姑娘这个师父没说话么! 纪明许久未答话,桑沉焉有些不耐,心中焦急。她废了这多心神,是为让先生开心的,别的做错了。 一时之间只见她起身,在纪明书案一侧的蒲团坐下。那处是教授卫夫人小楷所用之地。 离得更近了。近得纪明能见着她额前碎发飘摇,能听见她问话之间的呼吸之声。 不知该如何回话,慌乱无比,纪明只得低下头去,佯装看书。 见状,桑沉焉觉得应当是自己茶艺太过差劲,令先生无话可说。难过中又想着时日不多,要在仅剩的日子里好好照看先生。 冲动之下顺手去拿纪明放下的茶盏,想着自尝一口,以便知晓该如何改进。 还未碰到茶盏,想起适才纪明一口饮尽。 全没了。 复又将手缩回来,再靠近些去找纪明问话。又想着先生跟前,身为学子怎能拷问先生呢。 一瞬之间,三五个主意在脑中来回,一个也不能付诸实践。 桑沉焉气急,混沌之间又靠近了些,矮着身子仰头去找纪明低下去的头。 本就心绪不宁的纪明,万不料她这番动作,一时有些跟不上。心跳如鼓,鼻尖少女幽香萦绕。 他只觉自己口干舌燥,喉间似有万只蚂蚁在噬咬。 四目相对,纪明能从她焦急的眼神中,瞧见满脸紧绷的自己。双手不自觉捏紧衣袖。 胸腔的心跳,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明明知晓她半分其他的意思也无,自己应该退后,应该阻止她的靠近。 乱哄哄的脑子,不能指使身子做出甚举动来。 只能呆愣当场,任由她细细打量自己。 “先生,竹叶青真的比不上龙凤团茶么?” 桑沉焉仰着头,满是真诚地发问。 见她眼中只有茶,只有先生。纪明已然停滞的脑子,登时活了过来。猛然退后起身,三五步行至书架前。 胡乱取了一卷书册,翻看起来。 他这番动作,委实太过突然。桑沉焉很是不解,快步跟上。 立在纪明身后,数落道:“先生欺负人,不过是杯茶,好喝与否,真的这般难说么?还是先生觉得我就要退学了,用不着应付我这不着调的学子了。” 三两句话,桑沉焉越说越是委屈。本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可这眼泪止就是止不住。 说道最后,已经能听见抽泣之声。 纵然纪明如何聪慧,如何料事如神,也半分没料到是这个模样。 是啊,她就要退学了。 往后许是再也不见。 是冲动,也是自己约束不住的心跳。 就这一次吧。 他在心中如是告诫自己。 而后转身,蓦地瞧见桑桑双眼含泪,眼眶微红。倔强地瞪着一双杏眼,好似如此这般,泪珠就不会往下滑落。 心乱如麻转瞬之间变成锥心之痛。 纪明伸出手,颤抖着靠近。恰逢一滴泪珠落下,行到她圆润的面颊。 顺势拭去这颗泪珠。 “竹叶青很好。是我没习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你。莫要生气,都是我的不好。往后再也不会了。” 肤如凝脂,细腻滑嫩。这颗泪珠,宛如流于玉石上的清泉,如斯景色,一眼难忘,终生铭记。 “真的。既然先生如此喜欢,我往后日日为先生准备茶水。”少女的眼泪转瞬即逝。 往后,当是再没有往后了。 他多想习惯这清泉,这玉石。 终究不过是妄想罢了。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泪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不行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泰康二十年腊月二十,明理堂闭馆。 腊月二十二,桑沉焉在绛雪轩念书的最后一日。 这日,纪明任何功课也没吩咐,连平日里总是说起的卫夫人小楷练习得如何,也一句没问。 难得,最末一日,纪明在桑沉焉跟前摆起了先生的谱,让人添了好几次茶水,又让人去厨房取点心。 “后厨有个贵妈妈,做的五香糕不错,劳烦三姑娘去一趟。盯着贵妈妈做一碟子来。” 纪明恍若恁事儿也无,双目紧盯着书册,朗声吩咐道。 桑沉焉全然没有多想,只当是先生对她这个学子很是满意。笑着应下。纪府的地方,除开纪尚书的东风楼,纪明的二月天,没有她不熟悉的地方。 连个领路的女使也不用,乐呵呵出门。 她出门,习惯先迈左脚。今日穿着天水碧长裙,出门之际必当略是提着裙摆。 从她转身之后,纪明便一直盯着她。心中如是念叨,一息后笑开。 果真如此。 她迈了左脚,提着裙摆。 与自己所想并无二致。 姑娘好似山涧蝴蝶,在绛雪轩前的如意踏跺上轻快舞步。沉稳冷清的天水碧,也被她穿得灿如朝霞。 她好似一道天光,不知何时破云而出。 他自己这个生于泥泞之人,仰望天穹,能得一二天光,已然是上天的垂怜。 不该多想。 也不能多想。 几番挣扎,数次自我约束。纪明缓缓起身,行到身后的百宝架前,将一个普普通通的匣子稳当当托在手中。也不打开,来回抚摸雕花。 这雕花乃是一株海棠,是他特意嘱咐掌柜刻上去的。 冬日的海棠,火红,热烈,寓意春日将近。每当想起娇艳的海棠于初春绽放,纪明就随之想起桑桑。 深深喟叹,将其放入书架最深处。 这是他的过去,也是他的将来。 现做一碟子五香糕,约莫得半个时辰,纪明自己研磨,默下清心咒。 从前他日常吟诵孤本诗词,而今多了清心咒。说来也是颇为有趣。 屏气凝神,任凭窗外风雪几何。 眼见即将写就,突然从窗外传来她独有的笑声。 “先生,你瞧瞧,我回来得可是很早。不知为何,贵妈妈一听说让做一碟子五香糕,便笑着跟我说道,且是知道绛雪轩的习惯,早就备着呢。这不,去了不到一刻钟就好了。” 她说着,一溜烟掀开帘子进来,将五香糕摆在纪明书案一侧。自己则坐在蒲团上。 她来得突然,清心咒最末一笔,突然拐个弯,快要出了眼前这张澄心纸。忒不能看,纪明无奈笑笑。 也许天命如此。 刚压下去的心跳,又暗流涌动起来。 “按理,明日三姑娘就不用来绛雪轩念书了,可我总觉得之前的《白虎通义》未教到最末,不好。 做学问,一如做人。总该有始有终才是。半途而废,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此,三姑娘,明日也来绛雪轩念书吧。” 纪明一番话,冠冕堂皇。 “为何?昨儿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先生怎能反悔呢?” 桑沉焉不解,很是不解,双眼瞪若铜铃。 许久不说胡话,被人当面质疑,纪明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而桑桑却是觉得先生不开心了。当即收回略有些不满的眼色,悄悄转头到一侧。 见纪明仍旧无话,壮着胆子将五香糕往人跟前推了推。 “先生,刚出锅的,香着呢。” 眼下的桑桑,好似个不确定外敌是否退去,张着一双眼在洞穴外探头探脑的小仓鼠。 左看看,右探探。 纪明余光瞄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没能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本是觉得三姑娘生辰在即,想给你送个生辰礼的。却不想,三姑娘不愿。” 桑桑小仓鼠见状,顿觉危机解除,大摇大摆出了洞穴,自以为凶狠地哼一声。 “先生真是个天生的夫子模样,给人送生辰礼,怎的不是笔墨,就是念书。能不能换个别的?” 男子盯着她看,笑得如三月春风。 “你说,该是个什么样的生辰礼。” 许是他说话过于温柔,桑沉焉忍不住凑过来,以手托腮。 “真的么,我可以选?!” 纪明又觉得有些恍惚,方才的清心咒破了,丝毫用处也无。 恍惚中,纪明点头。 桑沉焉双眼放光,“先生真好,我想想……” 托腮思忖半晌,她道:“先生,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不过是骑马,有什么不好的。先生能办到的,必将都要办妥。 “明日就去?”纪明问。 “可明儿不是我生辰?后日才是。先生莫不是忘了。”桑桑嗔怪道。 纪明如何能忘,可是记得真真的。 “我知,可你正正经经的生辰,不该是同桑祭酒和褚夫人一道庆贺么?” 我想给你庆贺,也只能以先生的身份,送上一份笔墨罢了。 提前,避开所有,也权当是庆贺。 “也对。先生想的真是周到。我怎的没想到这个呢。既如此,那我们明日一道去北郊马场。” 北郊马场,一如今岁六月。大雪初霁,冬日难得的暖阳照耀山巅残雪。刚落下的积雪极为松软,一脚一个印。 枯黄的栅栏,低矮的马棚,一览无余。半大的小马驹,信步慢行,算不上矫健的身姿,落脚在枯叶上,滋滋作响。 今日之行,纪明全是私心,放眼整个马场,只有她二人,连看顾的老仆夫妇都焦急地接过别的差事远去。 往日一道的桑正阳兄妹、纪府几个姑娘公子,全然不在。 仅有的一处帷幔下,纪明端坐。他一袭松鹤圆领长袍,外罩大氅。双手紧紧拢在衣袖下,跟前火炉飘着袅袅青烟,他却盯着远处出神。 半年不到,拢共不过几次,远处那个姑娘,已然能骑在小马驹上奔跑。 谁说她不是个聪慧的姑娘。不过是书本、课业拖累了他,外界翱翔,才是她的天地。 一时桑沉焉跑一圈回来,骑在马上朝纪明高喊:“先生,你可是瞧见了,我真的跑起来了。这小马驹真听话……” 她的开心和愉悦,在朔朔北风中,往纪明处飘散而来。 纪明笑笑,并未答话。 “先生,你怎的不说话。今儿是个开心的日子,是来庆贺我生辰的,你怎的不如何开心呢。莫不是耽误了先生今日念书?” 这话落入纪明耳中,他起身连连摇头。 不及回话,又听她道:“先生,阴山无事。我昨儿夜间才看了邸报。上头说,谢将军前些时日大胜一场。还说约莫除夕前就能击退月氏人马。” 她说着,勒着缰绳在纪明不远处站定。 烈日骄阳,撒在她脸上。微风轻拂面庞,金光灿灿,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 素日里低头看她,今日纪明却只能仰头看她。 许是因着感受到纪明的灼灼视线,桑桑抬手于额前,遮挡烈阳。 “先生,这个消息你可是欢喜?” 她眼中星辰光亮,于如斯烈阳下也毫不逊色。 纪明缓缓道:“欢喜。很是欢喜。” 今日你能如约而来,我,自是不胜欢喜。 桑沉焉笑开,指着一旁的马棚道:“先生,你也去选一匹,我们一道如何?” 你我于红尘中策马扬鞭,这般场景委实太过诱人。纪明思忖片刻,便忍不住试试。 马棚中的良驹,隔得老远好似听见了主家的呼喊,登时扬天嘶鸣。 不知为何,桑沉焉脚下的小马驹亦是嘶鸣起来。 原本稳坐马上的桑沉焉,因着和先生闲话,一颗心都在等着先生的应答,不自觉间松了缰绳。 在小马驹朝天嘶鸣之际,一个不稳,飞速往下掉落。 三五步外的纪明见状,不及思量就已然往前夺命狂奔。 不过是一点子距离,近得连她适才笑起时,双颊的酒窝也清晰可见。可此刻,纪明却觉得这三五步路的功夫,尤其遥远。 远得好似永远到不了。 待终于将人稳稳接在怀中,纪明才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乱如马踏春泥。 不及他如何,桑沉焉反手搂住纪明的脖子,窝在他肩上放声哭泣。 “先生,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以为就这样……这样……还好有先生在……我……” 我什么呢,她说不出口。 直到感受到纪明轻轻在她背后安抚的手掌,她才猛然间回神。 当着先生的面儿出丑,先生可是会责备他? 迷糊间,将脑袋从纪明肩膀上挪开,悄然低头权当自己不在,却又偷偷去瞧他。 姑娘嘤嘤哭泣,落下几滴滚烫的泪珠在自己肩颈,纪明早已不稳的心跳,立时坐上登云梯。 在五彩祥云之上游荡。 不消片刻,又见她略略挪开。双睫沾染晶莹的泪珠,投下斑驳的光影。本该四目相对,却是因着她眉眼略是低垂,不能如意。 瞧不见她眸中的万千情绪,纪明也从她刹那间的震惊、慌乱,明白一二。 她或许觉得自己会责备她的不小心。 怎会呢! 以前的自己许是会,可而今的自己,只有自责。 为何非要带她来骑马。 “你可是还好?”纪明哑着嗓子问道。 见人开口是问道自己好与不好,桑沉焉的眸子,更为低垂了。连带着头也低了下去,令纪明只能瞧见她头上的珠翠,乌黑的发髻。 她怎的什么也做不好呢,又惹得先生担心了。 “先生,我……” 此番是真的说不出个什么。 “无事。你骑马时日尚不足半年,不能控制实属常态,没什么好自责的。往后多加小心才是。” 纪明很想说道,往后莫要再骑马了。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半年间,即便来得少,也次次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越过栅栏,飘向远处山峦。 娇娇女娘,合该肆意放纵。 若是再来,他多注意些便是。 桑沉焉抽泣,“先生,真的么?我还能骑马?” 纪明点头。 像是得了天下至宝,少女忽然笑开。满面的笑意从嘴角,从眼角荡漾开。偏生两滴清泪还挂在脸颊,随着酒窝的轮廓往下滑落。 还未滑落到脖颈,纪明这才念起,桑桑还在自己怀中。登时双手油煎火烤,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 男子的嗓音有些颤抖,气息不稳。 慌乱的气息透过二人之间的暗流,落入桑沉焉耳中。 她娇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可是何处不好?” 没料到她居然听见了,更是没有料到她这般问话,纪明憋得有些脸红。 喘气之声更重。 桑沉焉见状,满脸关切,左右看看。如此才发现自己还搂着先生的脖子,整个人更是稳在先生怀中。 忐忑问道:“先生,是不是我太沉了。” 纪明不答。 “先生莫要嫌弃,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沉一些……” 这不着调的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想起,先生虽然是先生,是如父亲一般敬重的先生,可他到底是个男子。 她还这般杵着干什么。 忙不迭摇了摇纪明的脖子,示意人将其放下。 平缓落地之后,为方才的举动道歉。直说是情急之下,顾不上男女分寸,好在此地无人,权当甚也没发生。 往后先生也莫要责罚于她。 末了,她像是恁事也无回到帷幔之下歇息,徒留纪明在原地徘徊许久。 待纪明回到帷幔,桑沉焉时不时偷偷瞄人一眼,等纪明看来之前,借着吃点心,亦或是喝茶的掩饰,别过头去。 纪明一颗心,七上八下,半分没个着力之处。 几番来回,纪明的衣袖已捏得不成样子,他终于问道:“你有何话要说?” 桑沉焉如同家中第一个出洞穴探路的小仓鼠,提着心神,低头问道:“真的能问么?” “你说!” “是先生让说的,先生不能因此罚我抄书。” 纪明又捏紧了袖子,“说来。” 桑沉焉有些扭捏,哼哼唧唧许久,睁眼看着纪明焦躁地喝茶,方道: “先生,学生我想了想。我才这般年岁,委实也不算太重。先生怎么就,就……” 不行呢! 听戚夫人说起,先生当年北地游学,可是一个侍卫也无。这般,这般……这话说来,忒难听了。 修身养性二十来年的纪明,面色通红,哐当一声,打翻茶水,茶汤沿着圆桌蔓延开来。再一滴滴落下,隐没于纪明鞋前。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不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隐忧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从北郊马场回程,路过明德楼。 纪明打马护卫在桑沉焉马车旁,仰望高台,人声鼎沸、酒旗翻飞。彼时那落在袍子上的烟墨,还在心间荡漾。 似是叹息,似是问话。 纪明道:“桑桑,去明德楼吃点心如何?” 下一瞬,姑娘撩开车帘,露出一双皎洁的目光,“先生,就在明德楼吃点心么?不着急回去?” 这话说得纪明怔住。今日这般行径,纪、桑二府恐已全然知晓。倘若再耽误些时辰去明德楼吃点心,等待他回府的是什么,他自是明白。 等待桑桑的是什么,他亦然明白。 正当他想开心婉言拒绝之际,又听她道:“先生请我去明德楼吃点心,我怎会说个不字,开心还来不及呢。 且是等等,我遣人归家告知我阿娘一声。” 说着,她叫来一直当自己不存在的紫衣,让这丫头回府,告诉褚夫人,说她尚且有要事,晚些时辰回府。 紫衣、翠俏是从小跟在桑沉焉身边的丫头。翠俏平日里憨直了些,紫衣却是个不爱说话,心中明亮的姑娘。 之前在马场,他同落玉、碎砚待得远远地,也是一声不吭,一字不说。 因着她知晓,有纪大公子在,她家姑娘定然不会有事。 目下得了吩咐,起身领命而去,亦然是多的一个字也无。 午膳已过,未到晚膳时分,食客远不如往常,连明德楼大厅的高台也是歇了舞乐。 二人甫一进门,门口候着的小子,见来人是纪明,忙不迭嬉笑上前招呼,说了好些吉利话,将人领到三楼魁星。 小子勾着腰,做了个请的手势,“魁星还是老样子,前些时日我们少东家亲自准备的,说是不管您什么时候来,都有个清静些的地方。” 待桑沉焉和纪明进得雅间,也不用吩咐,茶水点心甚的,小子麻溜地上了满当当一桌子。 临退出前,笑问道:“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的,摇一摇您身后的铃铛便是。到时我们少东家亲自给您送来。今儿小的能上来伺候一会儿,已是逾越。”说罢,拱手行礼告退。 明德楼,桑沉焉算是来过多次,还从未被如此礼遇过。加之这小子一直盯着纪明笑,每说一句话,那本就佝着的腰,越发低一些,令桑沉焉很是怀疑, 这明德楼,莫非也有戚夫人的份儿? 不及她问话,纪明将五香糕往她跟前推了推,甚是平和道:“此前在北地行走之际,机缘巧合,在康先生座下听过几日课。况我本就是汤先生弟子,间或有人邀去诗会、文会什么的。都是些虚名,也就从未在你跟前提过。” 同在明理堂念书,桑沉焉很清楚地知晓,她算不上汤先生的弟子。当年文坛无人不知的汤先生,怎会收下她这个朽木。 可纪明不一样,他是汤先生一日三叹息的高才之士。 纪明口中的诗会、文会,桑沉焉沾光去过几次,恁也听不明白,也知晓这是他人汲汲营营也求不来的机会。 怎的到纪明跟前,就成了无需提起的虚名?! 三姑娘有些泄气,瞪眼道:“先生所言的康先生,可是当年和汤先生南北而立的康先生?” 纪明点头。 姑娘更为泄气,“就是传说中,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宋三公子,去拜师,也只是旁听些时日便回来的那个康先生?” “这我不知。我尚在北地之时,宋三公子的确在康先生座下念书。不过到底是旁听,还是入室弟子,我便不知晓了。” 三姑娘想了想宋三公子。他来过绛雪轩多次,次次都和先生谈天论地,说道前朝,军政。看模样颇有见解,倒有些不像是会被康先生拒之门外。 想来想去,她仍旧觉得有些不舒坦,一口五香糕下嘴。 仿若很是随意地问道:“来请先生的,都是些诗会、文会,没个谁家夫人的花会,茶会?” 恍然之间,纪明以为自己听岔了。紧紧捏着个黄冷团子,缓缓转头。 见她又是一五香糕下去,虽是满脸的不在意,可一股子狠劲儿全然落在五香糕上。隔着圆桌,纪明也听见五香糕酥脆的外皮,噗嗤炸开。 登时他眼中一簇簇火苗腾空而起,内心的激荡翻涌而出。 怕吓着人,顺手从桌上取过茶壶,打算为自己添杯凉茶。却不想入嘴之后,才发觉分外滚烫。 无奈笑笑,适才的小子,也忒会伺候了。 努力镇定,纪明又捻个黄冷团子在手,余光一直瞄着桑桑。 轻声道:“哪有什么花会、茶会。各府夫人女眷筹备的这些,大都是替自家姑娘、儿郎相看。哪里真的是会文。” 听罢,桑桑心口那股无端的火气,霎时间消散个干净。 扭头笑着问道:“先生这般年岁,戚夫人就没替先生相看亲事么。我阿娘替我二姐着急,头发都快愁没了。先生明年,当二十有一吧?” 纪明心口的小火苗,一瞬之间寒彻透骨,好似数九天的冰碴子。 半晌他才哑声道:“这世道对于男子而言,总是格外宽容,对于女子而言,总是格外苛责。望二姑娘,来年寻个合心意的夫婿。” 如此这般,明德楼的点心,就桑桑一人欢喜。 临出门前,明德楼少东家一身华服,疾步而来。先后朝二人行礼,而后递上一卷书册。 恭贺道:“六月六的文会,能得公子拨冗前来,某甚是感激。当日几位的诗作,某早就命人刻板,到前些时日才得了这几本。本想何日上门叨扰,不想今日有幸遇见公子。特意送与公子,还请公子宽宥,未得允诺,私下刊印,委实是我不对。” 桑沉焉今日才知晓,素日里一直在家温书的先生,原来在有心人眼中,这般高才。 她愣愣地站在一旁,看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相互致歉。 松鹤圆领长袍,在如斯嘈杂的明德楼,好似独有的一处净土。他走到何处,何处便与众不同。 连他身后的高山流水屏风,也因近前多一道这样的身影,而显得格外风流飘逸、雅量高致。 …… 约莫申时三刻,纪明亲眼瞧着她回府之后,才转入一墙之隔的纪府。 下马不及回房梳洗,正房的田妈妈一摇一摆走来。纪明远远瞧见,颔首。待她到跟前,见她不停搓手,满脸为难,不知从何说起。 纪明知晓她来意,宽慰道:“妈妈不必着急,我这就同你去见母亲。” 他随着田妈妈行走在前往正房必经的中线上。此处比明理堂前的甬道宽阔不少,能过轿,能并行。冬日暖阳,也去不掉纪府正房的死气沉沉。宛如踏进纪府的那一刻,再如何似火的骄阳,也被圈挡在外。 一步步往前,纪明心中那几番明灭的火苗,彻底不见踪影。 偶有朔风吹过,他觉得有些冷。 “公子今日跑马出了汗,还未梳洗便来给夫人请安。吹了风,有些冷吧。等到正房,妈妈给公子送个汤婆子就是。”田妈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如是说道。 一盏茶功夫不到便到得正房。中门大开,内间烛火未明,外头正值晚霞落日。一层层金光铺撒在窗上。独有西稍间的窗户开着,矮塌上一宽袍大袖妇人宽座。 她一手拨弄算盘,噼噼啪啪,一手写字。晚霞在她发髻上铺开四射金光。 这也算正房仅有的温暖之处。 “母亲,儿子来迟。还望母亲见谅。”纪明在矮塌另一侧站着,拱手见礼。 而田妈妈则带着丫鬟仆从无声地走开。母子二人往后的叙话,不是她们能听的。 戚夫人也不抬头,继续盘账。好一会儿,待盘算完毕,又等着墨迹干透,方指着一处的圆凳,招呼纪明落座。 “听说前儿谢将军大胜一场,此事,我儿如何看?” 戚夫人敛敛衣袖,出人意料地说起阴山战事。 纪明心中一突,母亲问的居然不是他所想的北郊马场之事。叹息道:阿娘真是越发沉稳了。与此同时,也叹气于自己,较往日慌张了不少。 忙不迭道:“母亲,邸报从未明发谢将军战败。” 邸报所载乃是官府下发的政务消息。前朝不认谢将军会败于蛮族月氏,那谢将军自然从无败绩。 戚夫人嗤笑一声,“再有呢?” “孩儿料想,阴山定然不是邸报所言这般,一路大胜。邻近年关又逢战事,兵部、军械监这些时日都早早歇了差事,枢密院几位也不曾如何忙碌。相交之下,四叔所在的将作监,却是早出晚归,忙得没个歇脚的功夫。 就算谢将军再如何神勇,谢家军如何战无不克,粮秣总得跟上才是。阵前拼杀,粮秣先行,此乃铁律。 母亲,依儿子所见,阴山危矣。” 军械监,专管各方军械,武器,战甲。将作监,专管内廷、亲贵高门器物制造。虽说年节当下,将作监忙乱实属常事,可阴山大战在前,军械监不该如此松快才是。 戚夫人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而是顺着纪明的话往下。 “依你所言,朝廷用兵不慎,明年春不论前朝亦或地方,定然会有所动作。传信你二叔和三叔,多多观望各处。” 这观望,观的乃是几位皇子母族。官家用兵不慎,又颇为不喜纪家。 他们阖族的未来,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官家。 纪明再是明白不过,起身应下。 本以为再无甚要紧事,万不料戚夫人云淡风轻道: “月前,桑府褚夫人来闲话,说起桑三姑娘即将退学,该如何拜谢绛雪轩。” 话道此处顿住,戚夫人起身收起案几上的账册,转身行到一处柜子。慢腾腾开了柜子,再将账册放好。 不过一点子距离,纪明的心跟着纠得紧紧地。 快要喘不过气之际,戚夫人继续平和道:“你猜阿娘怎么说的,”又是一顿,不去看纪明是何反应, 像是自言自语继续,“既然是拜谢先生,汤先生如何拜谢,我儿这个先生,就如何拜谢才是。” 纪明无言,他只能拱手退下。 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情非得已和情不自禁,所有的退怯和隐忍,母亲全都知晓。 母亲同样也知道,何事应当,何事不应当。 今日的北郊马场,明德楼点心,该当是最后的欢愉。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隐忧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试探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这厢桑沉焉回府,落日晚霞还挂在天际,桑府各处金光灿灿。她知晓自己在外耽误了好些时辰,回府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不,蹑手蹑脚走在抄手游廊。路过的仆从瞧见,低头笑笑,权当没见着她。 桑府拢共就三进院落,除开下人居住的后罩房和厨房,她们一家五口日常起居之地,就在第二进院落。 哪能容她墨迹到何时。 前脚踏进院子,还未站定,就听见褚夫人阴阳怪气笑道:“哎哟,这是我们三姑娘啊,今儿又何处行善举,做善事去了,怎的耽误到这般晚了才回来。要是遇着前朝宵禁,你被当成歹人宵小抓走,我跟你阿爹,可是没脸去官府将你领回来。” 桑沉焉心思转得飞快,大踏步上前,抓着褚夫人的袖子撒娇。 “阿娘,我骑马去了。先生可还夸我厉害呢,说是没见过我这般进步神速的姑娘。” 褚夫人没拆穿她的把戏,没好气在她眉心一点,“你个鬼丫头,还知道回来。用过晚膳了没,饿不饿,渴不渴。” 说着,就将人领到花厅,让人上一壶热茶,一暖炉。 又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见她好好的,安心下来。不知为何,褚夫人同此刻的戚夫人一般,状若无意说起去绛雪轩拜谢教导之恩的事来。 “我前些时日跟纪府戚夫人说道,过些时日带着你,去绛雪轩拜谢纪大公子的教导。这事儿,你可是有什么说的?” 桑沉焉虽说才从外头回来,可她一向身子骨极好,平素也用不着什么暖炉。适才接过褚夫人递来的暖炉,是因不好叫阿娘操心罢了。 而今见着阿娘并无责怪之意,当即将暖炉搁在桌上。 嬉笑道:“先生对我极好,自然是该好生谢过。” 盘算担忧了一整日的褚夫人,听见她这般说,好似白费了一整日功夫。心中觉得不妥,抬手敲打她,接势继续打量。 “说说,你打算如何拜谢?” 桑沉焉低头思忖,好一阵无话。褚夫人见着,一整颗心油煎火烤,哪里忍得住。 低头凑近了些,高声道:“怎的还没想好呢!赶明儿都不用去念书了,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这般没个成算。” “阿娘,我……我就是觉得先生待我委实太好了。不论送个什么,好似都不太妥当。我这心中,觉得不好。” 褚夫人听罢,气得摇摇衣袖,“你……你,糊涂。我且给你些时日。待来年开春,你及笄之前,要是再没想好,我可就径直领着你,去纪府拜师了。咱们家,好歹是国子祭酒,万没有得了别人偌大的恩惠,不上门亲自谢过的。” 桑沉焉点头应下。 如此,褚夫人松口气,抬眼瞅瞅廊下连个丫鬟也无,小心试探道:“说说,今儿说好了就去北郊马场骑马的,怎的又耽误到眼下才回来。” 提前放回来传话的丫头紫衣,当真是多的一个字也没有。 这可是气坏了褚夫人。自家三姑娘出门,拢共就带了一个丫头,还给提早撵回来了。这后头要是有什么事儿,找谁去! 桑沉焉自是不知她这番顾虑,眉眼间全是笑意,“先生带我去明德楼吃点心去了。阿娘无需担忧。” 听见果真如此,褚夫人当即气血上涌,到嘴边的斥责之言,瞄见她开心得一无所知,又咽了回去。 她是阿娘,没必要自己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她和纪府戚夫人很是要好,但这等事情,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 一面悄悄捏紧拳头,一面轻声教导:“往后退了学,就在家好好的。我目下要看顾你二姐亲事,于你而言,或可有所疏漏,你在家,万不能就着这些空子,四处惹是生非。要是再出现之前,堂而皇之上门寻崔公子这等事情, 仔细你的皮。我定给你紧紧。” 褚夫人身为阿娘,面对不着调的三姑娘,满是心疼。有些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孩子能明白也好,不能明白也好。 她这个当阿娘的,都替孩儿们好生安排就是。 桑沉焉听罢,顿时想到之前阿娘给她定下的课程,满当当一册子。立时点头如蒜,保证好好的,绝不惹事。 可是不能再加课了。已然比在明理堂和绛雪轩同时上学还累呢! 翌日,桑沉焉不用去绛雪轩念书,早早起身梳洗,一家子在偏厅用膳。而后,褚夫人和桑钰嫣,不用多言,很是默契地将专程为桑桑写的册子,记载料理家事、人情往来、京都贵眷等课业的册子,再次翻出来好生整理。 褚夫人和桑钰嫣,皆是沉着脸,没好气地添上了许多,世家大族的规矩。 开年祭祀、三月袯褉、七月踏秋……直至除夕夜宴。 二人写着写着,叹气之间偶尔四目相对,更为叹息。 一时桑沉焉满嘴点心从二人身后走过,低头瞧见她二人写的东西。 惊呼:“阿娘。你让二姐学这些,是要准备给二姐寻个什么样的大家公子!京都可还有这样的人家?二姐亲事可是有眉目了?” 褚夫人:“吃你的点心去!” 不着调的夯货,想着她往后要见天的在跟前晃荡,褚夫人登时就有些头疼。 不知自己又何处说错了话,桑沉低头走开。 腊月二十四,桑沉焉生辰,桑府热热闹闹,好生庆贺。午时不到,落玉拎着个匣子来到逐星小筑,说是来替自家公子送贺礼的。 一匣子徽墨,码得整整齐齐。 桑沉焉笑着接过,问道:“先生这两日可好?” 落玉是个再激灵不过的小厮,眼下二月天是个什么境况,纪府正房又是个什么境况,他最是明白不过。 满是笑意,违心回话,“公子且是好着呢。昨日还同上门的宋三公子闲话半宿,三姑娘放心便是。” “那敢情好。烦你带个话,我过些天给先生拜年,到时候让先生再尝尝我泡的茶。” 落玉点头应下,也是不好多待,行了礼便告辞而去。 泰康二十一年春节前夕,京都内外并未因着阴山战事,有何冷清之处。彻夜喧嚣,灯火通明,汴河船只往来,两岸酒肆歌舞。 一如往常。 直到腊月廿八这日。阴山以南的大名府路宣抚使晁丞,一封带血军报呈至中枢。 蛮夷南下,谢将军坚守阴山……十八日蛮夷从硕丰关隘突破守卫,酣战数日。我军大胜,然谢将军左眼尽失……阴山粮秣不足……大名府危矣。 谢将军虽然守住了阴山,守住了大邺百年基业,可失了左眼,手下的谢家缺粮缺马,缺伤药。 连一向和谢将军有些不对付的晁丞,也摒弃往日嫌隙,代替混乱不堪的谢家军递上一份军报。 唇亡齿寒,前车之鉴。 大敌当前,最为忌讳的便是轻敌。 月氏虽然是蛮夷部落,却是人人拉弓射箭,兵马娴熟,举国之力南下。 而一山之隔的大邺,红红火火,从皇城到百姓,全然徜徉在节庆的欢腾之中。 数日前,月氏人马由新封的左将军带领,举兵南下。阴山守将谢将军领着谢家军抗敌。月氏人马虽强壮,可谢家军也不是小觑之辈。 然,几番对敌之后,谢家军越发人心不稳,只因军中战甲兵马,一丝补给也无。军士前方抗敌,后方宫灯高挂,歌舞喧腾,仿若盛世尚在,战事未起。 我等流血拼命,不过是为了后方的家人亲朋。 若是有朝一日,我在外奔波,家人无一丝愧疚地享受我带来的安定祥和,甚至于一封家书也无。 我仍当拼命搏杀,舍我身躯,换取安宁。 怕只怕后继无人。 军中怨声载道,因着谢将军终日于城墙上对敌,故而隐忍不发。 终于,还是到了背水一战之时。 谢将军满身鲜血下得城墙,鲜血染红的衣衫,呼啸的北风也撩不起袍角。他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开城冲杀。 阴山的夜间,从月氏而来的鬼风,在连绵不绝的山脉之间穿梭,犹如恶鬼哭嚎,冤魂索命。 帅帐周遭,鬼火四射,寂静中只闻风声。 由于前朝种种行径,黄衡和崔道之二人,不合时宜从京都赶来参赞军务,成了谢家军出气筒。 上至副将,下至伙夫,各个都能来他二人的军帐前吐上一口唾沫星子。 黄衡依旧是板正的身姿,坚定地走在前头,崔道之许是愧疚,低头不言,颇有些瑟缩模样,可脚下的步伐,沉稳坚定。 无视他人投来的各色目光,二人行至谢将军帐前,高声道:“替将军守卫!” 阴风凄厉,黄沙漫天,和着军帐前长明的烛火,噼啪。 不见内间有何动作,跪倒在地,再次高喝:“为将军守卫!” 依旧是朔风的鬼哭狼嚎。 唯一变化的,乃是投在军帐上的影子。看不见谢将军在何处,只能瞧见军医不停为将军擦拭。隔着帐子,瞧得不真切,也不知拭去的是汗水,还是血水。 一时王副将从二人身后走过,本是隔得老远,可再远的距离,也灭不了王副将心中的那团火气。 他满脸横肉,大马金刀行到二人跟前,路途中一把夺过守卫的长枪,飞身到前,一枪打在崔道之后背。 算得上被家中娇养长大的崔道之,又是个文弱书生,如何受得住这一枪。当即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风沙。 “崔公子,来此作甚,是觉得害得我家将军不够么?如何!连你爷爷我一枪也受不住,赶紧滚回去。我们谢家军不待见你!” 崔道之一手趁地起身,满口鲜血喷涌而出,拭去嘴角的血迹,坚定道:“王副将,阴山之战一日不平,某一日不归京。” 王副将是个莽汉,信奉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哪管你是相府公子,还是相公本人。凡是得罪了谢将军之人,他无不仇恨在心。 而今见到崔道之这番鬼样子,还坚持着起身,腰板挺直地跪在将军帐前,他不知怎的,有些害怕。 并未答话,而是扭头看了一眼眉眼不动的黄衡。正打算给这厮也来上一枪之际,但见他道了一声慢着,而后缓缓退去外袍,伏跪在地。 高喊:“王副将,请!” 一旁的崔道之见状,扯着破烂的嘴角笑笑。 平素直来直往的王副将,头次见到这般境况,心中的恶气,反倒无处发泄,狠狠瞪了黄衡一眼。 跺脚,将长枪往地上恶狠狠一跺。 扬天长啸:“读书人,就是花样多。你这一枪,且是给你爷爷我等着。你爷爷我早晚给你找回来。” 说罢,手持长枪扬长而去。 而跪在帅帐前的黄衡轻声道:“崔兄,方才之事,我并未替你拦着,你可是怨我?” 崔道之长叹一声,“兄长,你我二人,何需这般客套!这一枪是我应受的。身为相府公子,出生之罪罢了。空享二十来年太平岁月,无一丝付出。这一枪,是阴山百姓和将士的责备,怎还有推却的可能。” 而后便是一夜无话。待天光大亮,第一丝朝阳踏破昨夜的黄沙,将帅帐照亮。 只见帅帐前二人满身黄沙,已然瞧不见是何模样,只不过一人挺拔跪着,一人早已倒在黄沙之上。 如此这般,崔道之病了。病在年节下,病在除夕前。 崔相公府上的程夫人,不顾众人如何看待,连个帖子也不下,径直往桑府,寻到褚夫人,半是胁迫,半是商量,论起了儿女亲事。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试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胁迫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程夫人满是嫌恶环顾桑府小花厅,这地儿也委实太小了。 “我来此何意,想必夫人是知晓的。我也就不多说,正月十二是个万事大吉的日子,那日我再来拜会。望夫人早日写好草帖子。过了定,也好过元宵。” 褚夫人气得心口心口疼,“我儿就是嫁去她外祖家,也不会去高攀崔二公子。” “碰”一声,程夫人一掌拍在桌上,半眯着眼瞟去,满是蔑视。 “真是好大的口气,倘若不是我儿日日在我跟前说起你家姑娘的好,二姑娘也确实有几分手段,你以为,就凭着你国子祭酒的门第,能够得着我家门槛! 我劝你少做无谓挣扎,识相地快快写来。省的到最后大家都不好看。” 在京都众多女眷当中,程夫人因着有个官至副相的夫君,一个即将成为王妃的姑娘,以及姑娘家人人追捧的次子,从没被人这般明目张胆得拒绝过。 接连在毫不起眼的国子祭酒夫人跟前,落了两回面子,哪里还忍得住。 没当场说出更难听的话,已然是为了日后考虑。 偏生褚夫人也是个硬气的。 双手敛于胸前,望着偏厅外,厉声拒绝:“断然没有这个可能。” 见状,程夫人扭头,嗤笑,“一介无知妇人,想来你的话也无甚用处,我自去寻桑祭酒。看他是要一个可攀高门,为自己谋取前程的姑娘,还是如你这般硬气,丢下寒窗十年得来的官身!” 宽袖一甩,扬长而去。 待人一走,褚夫人一面懊恼自己为何这般嘴快,一面又后悔没多骂她几句。 白白让她好好出得门去。 桑翊晚间归家,还未到正房,早有小厮将适才程夫人来访之事,告知于他。快步回房,晚膳也顾不上,径直去寻自家夫人。 卧房黑洞洞一片,一丝烛火也无,仅有几个花灯,伶仃地在屋檐下飘荡。 桑翊蹑手蹑脚进门,手持油灯,点亮卧榻一侧的美人灯。但见褚夫人和衣向外侧躺,双眼通红,发丝凌乱,死气沉沉,再无往日鲜活。 成亲这多年,他那里见过自家夫人这般了无生气。 很是心疼,将人拢在怀中,轻轻撩开散乱的发丝,仿若恁事不知一般柔声问道:“丛与,怎的了?” 褚夫人恶狠狠瞪他一眼,“你还知道回来!” 桑翊笑笑,“夫人在这儿,我能去哪里?” “别说这些恶心人的话,我就快不是你夫人了。你且去找别人。” 桑翊哄人,“你怎的不是我夫人了。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是。但凡每世,咱们都要生三个淘气的小崽子。” 见不着他是何表情,褚夫人也能从他温柔如水的话语中,描摹出他目下的模样。 定然是眼神温柔不失坚定。透过这目光,仿若就能瞧见了他们二人相看时候的模样。 那日风和日丽,湫水河泮乌篷船往来不绝,他撑着船桨而来,在骄阳下问道:“可是褚家妹妹?” 念及此,褚夫人心揪得厉害,将头埋在他胸前,双手扯着前襟,幽幽哭泣,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和程夫人的交谈,不过是三五句话,再如何拖延,终有说完的时候。听不见桑翊的回话,只闻他有力的心跳。 再三踌躇犹豫,褚夫人终于道来:“我知晓程夫人今日为何而来,不过是想借着定亲的由头,将崔二公子从阴山骗回来。这亲事,定下来,能不能到亲迎还不定呢! 可是,可是,我……我忍不住。我同她翻脸了……三哥,我们一家子或许真要回家种地了。 你怨不怨我?” 自知真的做错了事,褚夫人嗓音有些颤抖,久久不愿从桑翊胸前挪开。 又是一阵沉默。 褚夫人心中越发没底,空荡荡,晃悠悠,跟屋外廊下的花灯一般。 突然听闻桑翊长长叹息一声。 她平素里作怪的底气霎时间散去,泪水不争气地滑落。一滴滴滚烫无比,落在桑翊胸前。 心道:她就知道,不能成为好贤内助的女子,早晚会因为犯错被夫婿嫌弃。 可她们跟旁人哪能一样。 她们自然不一样。 褚夫人气不过,揪开桑翊前襟,狠狠咬了一口。 泣道:“你说话!你到底是要为了自己的官职,卖了自家姑娘,还是带着我们娘三,一块儿回湫水河种地去。” 桑翊疼得吱了一声,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 缓缓道:“你我结为夫妇已经二十多年,你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从来沉不住气,有气当场撒,有仇当场报,必不会过夜。 我知你这般模样,还是跟家中说道就是要同你成亲。 而后中举,来京都做官。这些年,你这个脾气一点也无收敛,依旧是一点就着,半点不吃亏。这多年,我可曾说过什么。 你日日在我耳边唠叨,说谁家夫人又替自家夫婿寻了个怎样的好差事,转头再来笑话我,说我万年还是个国子祭酒。 这些话,我都知道。你并非是笑话我,你是在试探我,看我是否待你如初。 你每每昂着头笑话我,我都知你是又念起了自己于我仕途半分助力也无。 你的担忧,我都知晓。 你的苦楚,我亦都知晓。 是我对不住你。 再说,这国子祭酒,从户部领了官印算起,好似已多年去了。 官场仕途如何,我这辈子算是见识了。我桑家,往上数几代,都不过是地里刨食吃, 而今,最坏的,不过是回家继续地里刨食吃。 丛与,这有何难。” 揪了一整日的心,又逢巨鼓重锤,褚夫人深深埋入桑翊怀中,放声痛哭。 哀嚎之声,跨过庭院,越过女墙,似乎也传到了一墙之隔的纪府。 夜半,桑翊终于将夫人哄睡之后,替人捏捏被角,穿着双软底鞋,出门到廊下。 乌云遮天蔽日,月光和星辰没得一丝露面的机会。寒风四起,桑府三个小的,一排排跪在庭院中。 桑翊自然是知道他几个早就来了,也不意外,吩咐道:“随我去前院书房说话,都轻着些。你阿娘刚睡着。” 三个小的瑟瑟缩缩到得桑翊书房,于下首落座。 不及桑翊问话,桑钰嫣“扑通”跪地。 羞愧道:“阿爹。这是我惹下的祸事,我愿意同崔二公子定,再去阴山,将人好好地劝回来。” 桑翊盯着她,好半晌不说话。 寂静无声中,桑正阳和桑沉焉也是“扑通”跪地。 桑正阳:“阿爹,这如何使得。他崔府本就看不上二妹,再于这般境况下定亲,往后还不得由着程夫人磋磨。这事儿不能行。” 桑沉焉:“我……我,我此前淘气,见过崔二公子,要不我写信将人劝回来。” 桑翊端端坐着,并未叫人起身。 轻柔说起了这两日他四下收寻到的消息。 “听闻崔二公子眼下很是不好,阴山缺医少药,不知何时才能痊愈。是以,程夫人来说道这事儿,不过是想借着定亲的由头,将人劝回来。 你们可是这么想程夫人的?” 桑沉焉:难道不是? 桑正阳:“阿爹?” 桑钰嫣,低头不言。 桑翊低头看了三个小的一眼,叹气,真是三个小崽子。忒不成器了。 “阴山惨胜,是因着后方补给,是因着当今懒政,更是因着当朝狂妄自大。你们以为,他们不知此战胜得艰难,不知阴山谢家军早已是饿着肚子上战场。 他们知晓,没什么他们不知道的。 可这又如何呢? 他们是京官,是日日出现在陛下跟前的京官,自是远在阴山的谢家军不能比的。 至于崔二公子,少年冲动,缺少历练,空有一腔报国热情! 不过只要崔相公在朝一日,崔二公子在阴山一日,朝堂之前必然会虑及此,阴山的日子或许会好上一些。 崔二公子,在阴山比归京更有用。” 桑翊说道最后,深深叹息。 此前阴山多封战报,官家不过是派几个宫人,拉上几车赏赐。一兵一卒,战甲粮秣,颗粒也无。 而今多了个冲动报国的崔道之,凡遇阴山战事,崔相公会多思量一分,前朝诸人亦是会多思量一分。 有了这多出一分的思量,阴山才有可能守得住。 一时无话,徒留桑翊的叹气之声,在书房内不断回响。 桑正阳气不过,怒道:“阿爹所言之事,崔相公和程夫人必然也是知晓的,那她为何还要来逼迫二妹。难不成就数我们家好欺负,她思量着若是定亲,了了崔二公子离京前的心愿,或许他就能回来, 如此最好。若是不能回来,也不过是我们家失了一个姑娘。” 他越说越是心惊,慢腾腾张嘴继续,“阿爹,真是这般么?” 见状,桑翊意外瞥了桑正阳一眼,“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如何?桑正阳还能如何,他一无功名权势,二无兵马粮草,再者,连个算无遗策的脑子也无。 他还能如何? 他自然是不能如何? 桑正阳以头抢地,哀嚎道:“阿爹,是孩儿无用。” 往日他四下同人斗嘴,惹人嫌弃的日子开始在脑中闪现。若是当初跟着汤先生好好念书,不定泰康一十九年春闱,他就已经有个功名在身。 不能如何,可也能递折子议事了不是。 桑沉焉惊住,努努嘴想说话。 桑翊:“有话说来?” 桑沉焉眼珠子转了又转,在桑翊眼神示意下方道:“阿爹,我……适才所言,虽是不太恰当,可我们给崔二公子传信,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还知道,先生同崔二公子极为要好,崔二公子临去阴山前,先生还特意给他送行呢。 我们托先生给崔二公子送信如何?” 话犹未了,桑翊的目光已经如同锁链,将桑沉焉牢牢困住,然,她半分不知。 桑翊:“此前朝堂论阴山之事时,崔相公在朝臣跟前的一番话,我不知你几人知道得如何,不过在场的崔二公子肯定全然知晓。年少之人,因相貌、因才情钟情一人乃是常事。崔二公子到咱们跟前致歉,以及后来请命去阴山,此间隔了好些时日。 若说崔二公子是因为一个姑娘败走阴山,那真是笑话。 他是羞于有这样的父亲,这样视百姓于无物的父亲。 传信于他,说什么! 说——即便到了这等境地,你父亲也只想保住你,并无增援阴山的打算!?” 桑沉焉知道自己又想岔了,跟桑正阳一般,将头埋到青砖上,再不言语。 如此就剩下桑钰嫣许久未言。她一向是几个孩子中最有成算的,见她颇有些成竹在胸,桑翊问道:“蔷蔷可是有话说?” 蔷蔷是桑钰嫣小字,跟三姑娘的小字桑桑一样,也是桑翊亲自取的。 桑钰嫣:“请恕孩儿无礼,阿爹适才跟阿娘说的话,我猜到几分。我想问阿爹一句,得罪崔相公,您是打算带着阿娘和我们三个,辞官归家么?” 桑翊不言,因他委实不知该如何说起。官职在身,于他而言,不是一份荣耀,而是一份责任。同时也令他一腔忧国忧民的热情,有了个出口。 舍不得么,实乃有些不舍。 可是同家人的幸福安康相比,他觉得自己算不上如何爱国爱民,他愿意照顾好自己的家庭。 不见人回话,桑钰嫣继续道:“我知阿爹的抱负和担忧,也知得罪崔相公的下场。 我如阿爹一样,不愿阴山百姓受苦,更不愿阿爹、阿娘、五哥、桑桑因我而受难。 我愿意同崔二公子定亲,以解眼下困境, 我也愿意去信崔二公子,待阴山大捷,我和他成亲。” 桑翊:“不行!” 桑沉焉:“二姐!” 桑正阳:“三妹!” 一瞬之间,几人闹哄哄围着桑钰嫣劝解,她一言不发,缓缓环顾几人,待终于有了空隙。 她笑道:“阿爹未归家之前,我已遣了素娥去寻程夫人。如今再说什么,已然是迟了。” 桑翊震惊中失手摔了茶盏,茶汤落于青砖,眨眼之间就翻滚着不见。 怒道:“你可知你在作甚!你以为就是定亲成亲这般简单。你可知,若是定了亲,崔公子依旧不归京,你怎么办?届时你就是他父子、母子斗法的阶下之物,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人人都能拿了你的错处,规治你。 我儿,你能活到何时!” 见人还是一点子反应也无,桑翊气得脑子有些懵,“崔二公子的喜欢,没先禀明爹娘,遣媒人上门提亲,而是私下拿你五哥做筏子,可见,此人也不过如此。 空有京都二公子的名声,实则于女子而言,并非良配。 我儿,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桑沉焉:“阿爹,我知我在做什么。人活于世,总是有自己的责任在,不能逃避,不能退缩。我长大了,该做些自己应当做的事。” 桑翊听罢,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好教她清醒清醒。 已经甩出去的右手,瞅见她坚定清明的神色,几个颤抖,生生缩了回来。 末了,桑翊泣不成声:“蔷蔷,我是你阿爹。你可以依靠我,你可以一辈子依靠我。 为何要逼迫自己。 我是你阿爹,是你永远的倚靠。” 桑钰嫣:“阿爹,我是桑府的姑娘,是阿爹阿娘的姑娘。我也想成为阿爹阿娘的倚靠。”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胁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责任(上)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远远未到正月十二,程夫人和褚夫人就换了草帖子。 是日,程夫人身着暗红大袖衫,身为副相夫人的通身气派,在大袖衫的一摆一合之间,彰显无疑。她拿着桑钰嫣的草帖子细看。 因桑府众人,无一真心成全这桩婚事,是以,草帖子乃是桑翊亲自写就。身为国子祭酒,书法造诣自然不俗,然,心绪不宁,落在草帖子的字眼仅仅是端正罢了。 程夫人瞧在眼中,嫌弃之言虽未出口,却已然写在脸上。 褚夫人冷眼瞧着,捏紧拳头道:“怎的,害怕是个假的不成。左右都是大吉大利,还有什么细看的必要。” 言语中的阴阳怪气,程夫人好似未能听见,反而笑话起褚夫人来。 “哟,日前才放下狠话,这不也好好写了。同为京都官眷,外头爷们如何行事,大抵不差。念着是未来亲家,我好心劝你一句,少说些狠话,这日子方才长久。” 言下之意,那日褚夫人得罪了崔相公,能得自家夫婿原谅,不定是看在二姑娘好事将近的份上。毕竟相府可是顶顶高门,议亲这种人人伸长了脖子看着的事儿,内宅没个主事之人可不好。 说话间,程夫人暗红大袖盖住草帖子一脚,草帖子的鲜红到底是没能胜过蜀锦的暗红。 见褚夫人气得面色发青,她仿若打了一场胜仗,颇有些趾高气昂,“承夫人吉言,既然是大吉大利,这八字合与不合,也就不甚重要。” 现如今京都议亲,讲究古礼。皆是先行请媒人上门,行纳彩之礼。得允方问名、纳吉。 桑钰嫣同崔道之的婚事,多方激斗之下,先从纳吉开始。 而今听程夫人的意思,像是再要省却合八字,褚夫人哪里肯依。 手掌狠狠摁在桌沿,直到指间泛白,恨不得先咬死程夫人,再咬死自己。 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 一连换了几口气,褚夫人道:“崔相公贵为副相,门生遍地,崔二公子也是盛名在外,亲事虽然定得突然,却也得将六礼走全乎了才是。” 这话算不得如何悦耳,却令程夫人抬头瞄人一眼。这炮仗也能低头,当真难为她了。 “正月十五,崔府女眷上开宝寺上香,夫人可要一同前去。”程夫人半眯着眼,宽慰着这位手下败将。 话中之意是正月十五上开宝寺合八字。 褚夫人当然要去,哪怕是厚着脸皮,像个癞皮狗,她也要去。“自是一道前去。” 这夜,崔府前院书房,一封信发至阴山。 大邺的春风许是忘了,北地一脚还有个孤苦之地。已然正月十五,阴山军营内外,死气沉沉。往年仅有的热闹,三军将士于月下醉酒高歌,今儿也没了踪影。盖因谢将军堪堪高烧退去,不能吹风,不能和将士共饮。 崔道之和黄衡的大帐,靠近伙夫营,是三军账内最为热闹,亦是最为冷清的去处。 目下这等光景,伙夫营的军士,约莫各个都瘦了些,冬日厚实的军衣在身,尚有些松垮。 在此地落帐的二人,自然是日日瞧人脸色行事。 透过帐幔,微黄的灯火下,一窄袖男子凑到光亮前,展信默念。他下颚刀削,鼻梁高挑,于幽幽烛火下,颇有些凄清之美。 一时又见他嘴角颤动,不敢置信,抬手拭了拭眼角,复又低头看信。 嘴角抽动得越发厉害,喃喃道:“真的么?我怎的有些不敢信呢。” 内心激荡,胸腔起伏。 起身,在账内踱步,许久不曾停下。 待黄衡浑身寒气回帐,还未入得帐门,就被人一个恍惚拉住衣袖,“黄兄,家中来信说道,要我赶紧回去。说是过些时日去桑祭酒府上下定。让我在阴山猎两只大雁回去……” 崔道之絮絮叨叨说着家中来信,说着同桑钰嫣的亲事,说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从那日的细雨蒙蒙,到如今的凄厉北风,崔道之觉得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家族,定然配不上桑二姑娘。 她样样都好,是水中芙蕖,是瑶池仙子。 而今,猛然听说她敬佩自己一腔报国热情,愿意定亲,更愿意等自己回京成亲。 他自觉好似在棉上行走,一个不慎就恐醒来,发现万般皆是梦境。 如此,他拉着黄衡不断地说着,生怕自己醒来。 崔道之不愧是京都二公子,古礼中的六礼,如何下聘,如何过定,如何请期……断没有他不知的。 一字字,一句句狠狠敲击在黄衡心口。 宛如钝刀子割肉。 黄衡只能不停点头,轻声应和。 许是见着黄衡的侧颜愈加冷清,崔道之从兴奋中醒来,关切一声,“黄兄这是如何了?贤弟瞧着你像是受了寒气,莫不是又去谢将军大帐前吹风了?” “并无。回时途中风大。”黄衡惜字如金。 “如此,黄兄早些就寝才是,记得喝上一口。这大风天,也就杜康能暖和一些。”崔道之作势起身去温一壶热酒。 黄衡拒绝。 崔道之方起身,听见这话,又低头去看他。这人双目寒冰,不知为何,又透着一股子凄怆。 宛如随时会驾鹤西去。 虽不解,崔道之却是惊骇于他眼中的寒意,也不好再说个甚。拱手打算回自己被褥睡下。 转身行出去三五步,念着整个阴山军中,他二人是唯一能说得上话之人,又想着或许黄衡有甚难言之隐。遂再次坐于黄衡一旁。 “黄兄,可是遇着甚难事。你我二人,既是算不上孤身在此,可大抵也不差。倘是能说与我听,尽管说来,小弟赴汤滔火,为兄长办妥。” 本已掀开被角的黄衡,听罢,喟叹一声,盘腿而坐。 缓缓道:“日前,永嘉侯府上使人来信说道,倘若今春再不归京,往后便不必再使人来信。” 黄衡早已同永嘉侯府上姑娘定亲。此前他二人同在翰林院,而今又同在军帐下,崔道之却只从黄衡口中听过一次永嘉侯。 如今再言说此事,崔道之很是诧异,“为何?难不成阴山惨胜,官家怪罪,永嘉侯这就要替黄兄寻出路?” 当真是情爱迷人眼。 黄衡睨人一眼,如此简单的关节,往日的崔道之必然听半句而知全貌。 他半点情绪也无道:“永嘉侯是潜邸旧人,对官家最为了解不过。来信如此,不过是同我说道,官家不在乎阴山如何罢了。高座上的官家,最为信任的,永远不是谁,而是谁人在跟前,他便信任谁。” 永嘉侯如此,王太尉亦是如此。 离了官家之眼,就算是潜邸旧人又如何。 崔道之叹道:“黄兄此言甚妙。我从前怎的没想明白这呢。兄长高才,小弟不如。” 黄衡受之有愧,“此言非出自我口,乃是前些时日纪兄来信所言。” 纪明的信,与永嘉侯的信,不过是前后脚功夫。纪明信中先是关切他二人在阴山近况,而后问道谢将军如何。 末了,如此叹息着官家。 崔道之:“纪兄真是,成也生在纪府,败也生在纪府。也不知他何时春闱,我倒是盼望着和他同朝为官,那该当是何等快哉。” 黄衡低声道:“许是不远了。听永嘉侯信中之言,还未开衙,朝堂内外对阴山战事已是诸多议论。待开衙,估摸要开恩科。” 崔道之更为不解,“此乃利国利民大事,黄兄为何这般苦楚。” 落在膝盖的双手动动,黄衡咽下满心酸楚,“永嘉侯信中还说,待冬雪化去,通往大名府的官道畅通之际,便将我此前送去的聘礼,悉数归还。” “他这是要断亲?不,这是要退亲。”委实过分,崔道之这等精心教导的相府公子,蓦地起身惊呼。 黄衡笑得凄凉,“顶着永嘉侯未来姑爷的名头,不待在京都,于陛下眼皮子底下好好抄录文书,非得来阴山吃沙子。早该料到今日才是。” 说着,他叹口气,散去眉间三分阴霾,“恩科在即,多得是听话的儿郎。” 自从黄衡请旨来阴山,就已然成了永嘉侯弃子。 言明不言明,不过是时日早晚罢了。 …… 黄衡口中的恩科,纪明眼下也时时关注着。这日刚过午时,桑正阳带着仅有的一丝生气进到绛雪轩。 一如往日,纪明端坐翘头案后,手执书册。外间元宵的热闹还未消散,而偌大的纪府,万年冷冷清清。 连带着,纪明的那身竹叶暗纹袍子,也越发郁郁苍苍,寒凉凄凄。 桑正阳有气无力落座,半晌不言。纪明知晓桑府近来之事,正不知如何安慰间,听桑五郎道:“大郎,你说,身为桑府三房公子,我的责任是什么?” 纪明心知他还有话说,并未答话。 果然,桑五郎瞅见书案上的点心,捏一个入嘴,“二妹和崔二公子定亲,是因要保住阿爹的差事,阿爹想带着我们回湫水河种地,是想保住二妹,阿娘收敛脾气日日同程夫人来往,是为二妹将来的日子能好过。 大郎,你说我的责任是什么? 是科考,是为家人奔走个光明的前程,还是为他们挣得一分自由之地。 我想不明白。我不知该如何做。 大郎,崔相公府上虽不如早年的纪府,可也是世家大族。再者,他入朝为官近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地。我该如何,才能在他手下为二妹铺一条路。 我无甚才干,还时常怼人,不修口德, 我能做好么?” 纪明侧头看他。见他双眼空洞无神,双唇不断张合。纪明知晓他并非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只是崔相公于当今的桑府而言,过于遥远了些。 两厢对抗,以卵击石也算不上。 桑五郎心中害怕罢了。 纪明亦是知晓,他不是来寻求该当如何的,而仅是想寻人说话。 如此,他耐心听着,细细安慰 。 好容易安抚住桑五郎,方将人送走,后脚桑沉焉便到了。 才不过泰半个正月未见,她好似清瘦了不少,那狐裘斗篷拢在身上,略显宽松。去岁冬日,嬉笑中才得见一二的酒窝,益发显眼。 她站于踏跺,仰着脸看来,笑道:“先生,学生来给先生拜年。来迟了些时日,先生莫怪。” 苏梅色斗篷之下,隐隐可见杏花色衫子。 一瞬之间,整个绛雪轩春暖花开,一旁的碧波池可闻春水化冰之声。 纪明报以一笑,“不晚。” 只要你来,何时都不算晚。 一切有迹可循的等待,都是奔向你的步伐。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责任(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责任(下)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少女快步到屋檐下,在纪明身旁站定。 “这些时日先生可是出门热闹去了。今年虽说四下议论不断,可元宵那日,花灯且还亮着呢。说是官家发话,阴山大战,京都百姓各个提心吊胆,好容易到了该热闹的日子,自该好生庆贺,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她说着,一丝客气也无,依旧如同自己尚在绛雪轩念书的时日一般,推开半掩的房门。顺手脱去斗篷,搁在架子上。 纪明一步步跟在她身后,见状笑笑。 有些事虽然变了,可她未曾改变。 又见她径直往窗牖下的蒲团而去,退鞋跽坐。 恍惚间,纪明好似再见去岁,日日相见的日子。 安坐的桑沉焉,在独属于自己的书案翻翻找找,发现往日她常用的物件儿都在。 水墨天青笔山、鱼形砚台、澄心纸。桩桩件件俱在。 桑沉焉抬手抚摸澄心纸,展开。方方正正叠好的一刀澄心纸,专程裁剪过。去岁修习卫夫人小楷之时,因时常在纪明书案一侧写字,桑沉焉所用的澄心纸,裁剪得要比纪明所用的,小上许多。 而今她手上这张纸,跟往日所用的并无二致。依旧是小上许多。 桑沉焉疑惑,“先生,这可是去岁裁剪好的?” 纪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绪翻涌之间,沉沉道:“许是之前落玉收拾的时候,未曾想到这些。三姑娘不必在意。” 这哪是落玉去岁裁剪的,分明是正月以来,纪明于数个夜晚下,顶着油灯裁剪的。 汤先生、康先生眼中的端方君子,目下说起胡话来,也是一丝破绽也没有。 桑沉焉低头嘟囔:“应当就是如此,那待我回府之前,定要好生谢过落玉这多年的照看才是。” 纪明噎住。 桑沉焉又关心起纪明的生活,问了些先生可有出门访友,可有去雅集、诗会。听见纪明说道仅在家温书,桑沉焉努力压下的怒气终于是沉不住了。 起身在纪明身侧的蒲团坐下,恶狠狠道:“先生,谢将军惨烈,难不成官家都看不见!坊间各处,连个孩童也知晓之事,垂拱殿的官家,多少耳目在外,多少文臣武将在朝,难不成他真的一点不知道么。 先生,你说,要是他知晓这些。阴山的百姓将士会不会好过许多!” 崔道之也不会病重! 二姐也不会定亲! 本是愤懑的话语,说着很是无力起来。 官家如何不知晓这些,他知晓,甚者,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他不过是不在意罢了。 今次春节,桑府处处披红挂绿,人来人往,四下羡慕不断。可桑府众人,人人一副面具,逢人便笑。 身躯笔直往前,灵魂落在原地。 话未说完,她已是泪光盈盈,斜扭头向上,不让泪水滑落。 “先生,这多年了,就一点恨也没有么!” 似乎在问话,更好似在问道自己。 纪明本手持书卷端坐,见她越发气愤,额前的碎发好似随着呼出的热气,不断翻腾。更有那微红的眼眶,扭头不让人瞧见的倔强。 惹人疼惜。 尚不足一臂的距离,饶是她再如何偏头,纪明也瞧得分明。 他悄然靠近了些,近得能瞧见她眼眶中的泪珠打转。 无声中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打个来回,复又缩了回来。 桑府之事,他早已知晓。纪府如今在朝之人,几乎是无能自保,谈何对上一手遮天的崔相公。 纪府的未来,全在他身上,他明白。 他不能将纪府拖入更深处的地狱,他明白。 想伸手,却无能相帮。深深的无力之感,从丹田而起,在五脏发散,生生折了纪明想要伸出去的手。 如今再伸手,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缩回来的手,在衣袖上搓了又搓。半晌,他又趁人不备,退了回去。 轻声道:“阴山之战,是因朝廷漠视。可放眼看去,大邺上下,安居之处不少。有功有过,实乃常事。世人之过,当则改之,天子之过,当则谏之……” 平素从各册书籍中观摩到的为臣之道,纪明幽幽道来。话至此处,顿住。 无他,缘是他也不知如何继续。 大邺的今天,国泰民安尚可,内外安定尚可。然,多年积弊,挡不住的是狂妄自大,是白蚁决堤,亦是粉饰太平。 是以,他说起了进来新得的消息。 “听说,朝廷开衙之后,已议了好些时候,过些时日便会派人去阴山。还未定下是谁,定然不会是个无名之辈。你且是再等等。 待月氏退兵,阴山大捷,我邀崔二公子上门,亲与他说道这事。他还算是个君子,想来会好好体谅,不会强人所难。” 至于桑沉焉话语中的恨与不恨,从他生下来便是如此,早已习惯,谈何恨与不恨。 他不敢去看她,低下头去,佯装看书。 万不料桑沉焉很是体谅,哽咽着,“先生不必为难。我来绛雪轩是真心实意给先生拜年的。方才之言不过是我沉不住气,说了胡话,先生切莫记在心上。” 背后议论官家,倘是传出去,还不定又有个什么祸事。 自家已然不保,桑沉焉不想再将本就身处泥泞的纪府再拖入深渊。 遂继续道:“管他前朝如何,且随它去。我来就是想瞧瞧先生近些时日可好。” 絮絮叨叨,又道起了日常。 她双眼噙泪,一滴泪花挂在腮边。目下又收敛悲伤和愤懑,满是笑意地关切起来。 纪明盯着她,不言语,只在心中叹息道:才半个月未见,桑桑长大了。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成长总是伴随痛苦,也不知她这些天有没有哭鼻子,有没有夜半不寐。 单单想想就有些心疼。纪明想开再宽慰两句,见她一副不愿再说起的模样,也就作罢。 去信崔道之,早也可,晚也可。还是早些为好。 如此,二人就着书案的阻隔,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开来。她来时本已近乎黄昏,而今天色越发暗沉,初春的霞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二人头顶。 金光阵阵,黄昏共浴。 一时又听桑沉焉问:“先生,有件事,学生想跟先生讨个主意。” “说来!” 桑沉焉低眉垂脸,很是庄重道:“学生在先生跟前念书两年有余,得先生诸多照看。先生教我念书、习字、骑马、射箭,教我古籍课业,教我朝堂人心。学生愚钝,劳先生费心。去岁就已退学,本该好生拜谢先生,却因学生一腔私心,生生拖到眼下。 生而为人,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对朝堂、对百姓有所助益,身为先生弟子,跟随先生身后,不能如先生一般,安居陋室心系前朝,已然是学生之过。 这拜师之事,却是不能再拖。 生受先生如此大恩,岂有不谢之理。” 一番话慷慨激昂,全然不似往日的桑家三姑娘。往日的三姑娘,会笑着问道先生可好,会在绛雪轩中如蝴蝶翩跹, 断不会说出这等慷慨之言。 甚拜谢,甚大恩。 他纪明不需要。 方才告诉自己懦弱,没有伸手的机会。转眼之间又因她一番话,心中的压抑,想有个宣泄的出口。 纪明来不及叹息自己是如此小人,便一瞬不瞬盯着,不想错过她任何神情,问:“这番话是你真心之言?” 桑沉焉抬头,分外真诚,“先生大恩,学生铭感五内,累世不忘。” 纪明的视线,从她瞪圆的杏眼,滑过面颊,顺着衣襟,落到她置于膝前的双手。 再次问道:“你真是这般想的?” 可怜桑沉焉,待在绛雪轩两年有余,见过温柔如春风的纪明,见过哀而不伤的纪明,更是见过不满前朝却不愤怒的纪明,却从未见过他目下这般模样。 滑过的视线像是要将人剖开,容不得一点点欺骗和隐瞒。 “先生,这番话真是我自己的主意。之前从未说起,不过是因我觉得不知如何拜谢,才对得起先生的大恩。我想着自己亲手做个什么小玩意儿送与先生,聊表谢意。可……” 桑沉焉羞愧低头,红着脸,“先生也知。去岁替先生泡茶,也是跟我二姐现学的。我连个烧炉子点茶也不会……我……” 纪明周身的压迫之感缓缓散去,接过话头,“泡茶就很好。点茶如何,也不过是解渴入口的东西。何须这般计较。” 桑沉焉摇头上前一些,“不,先生就该享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先生眼下说泡茶也行,不过是念我不学无术,宽慰我罢了。这些我都知晓。” 纪明恢复如沐春风之感,在透过窗花的夕阳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朝桑沉焉笑笑,“这茶如何,乃是入我之口。我说好便是好,无需因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改自身。 三姑娘乃我平生所见,最好的姑娘。 不是宽慰,不是敷衍。 发自肺腑,出自真心。” 桑沉焉委实有些震惊,檀口微张,杏眼圆瞪,盯着纪明半晌不言。 而后,好似明白什么,咧嘴笑道:“先生,果真如此么。”不待人回复,“先生真好。既然先生这般看好我,我定当好好孝敬先生,方才不辜负先生的重视。” 她笑得明媚,笑得张扬,唯独不见怯怯娇羞。 纪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不曾挪开。阳光下的姑娘,春日繁花,芳香四溢。 他于衣袖之下搓搓手指,勾唇一笑,神色黯淡。 姑娘,还是太小了。 她还不明白。 在她眼中,他是先生,是该如父亲一般尊敬之人。而非其他。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责任(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拜师 念及此,纪明有些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在他心中,那样真诚热烈的目光,被他一瞧,如同被玷污一般。 他已起了别的心思,当不得如斯纯真的“孝敬”。 纪明蓦地想起去岁阿娘的话。彼时他全是私心,哄着她先是骑马,而后上明德楼用膳。归来之际的晚霞一如今日这般光艳。 那日阿娘说过拜师。 倘若如此,他二人就真成了该好生孝敬的关系。私心里,纪明不愿如此。 算他强求,也算他小人。他更愿等等,再等等,等得一个纪府可以出头的日子,等得一个她明白的日子。 “三姑娘,拜师不拜师的,且都不重要。只要心中念着,自然是好的。我知你至纯之心,这便够了。有无拜师之礼,算不当什么。” 怕她直挺挺说出拜师之言,纪明如是说道。 桑沉焉恍然,“先生怎的知晓。”而后了然般笑笑,“先生果然算无遗策。 此事我之前同我阿娘和二姐商议过,都说是且等等,等我想好了再说。可而今出了崔二公子这档子事儿,是二姐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我想着,尊师重道如此大事,不能因我而耽误,这才在先生跟前说起这事儿。 倘若先生觉得不合适。那便作罢。” 听罢,纪明松了一口气。 忽而又听她道:“不过先生在上,学生定然好生敬重着,不会因退学而有一丝懈怠。” 纪明心口发堵,半点不想去看她。 桑沉焉等了许久不见纪明说话,抬头看他。见他一门心思念书,权当纪明没将这小事放在眼中。 感叹:先生越发气度了。 起身打算退去,不打搅先生看书。扶着案几一侧起身之际,瞧见空空如也的茶盏,不由地念起适才先生对她的肯定。 泡茶也很是不错。 遂莲步轻移出门取水,顺带去后厨取一些点心。 留心她一举一动的纪明,望着袅袅婷婷的背影出神。她又是先迈左脚,提着裙摆。轻快的步子往门外而去,缓缓摆动的襦裙之下,隐隐可见一双紫苏色绣鞋。 不知怎的,他想起府中绣娘前些时日置办的几匹绸子。湘妃色,浮光色最好,即便是清冷如玉的蜜合色,也当能得一丝别样的风采。 心中的阻塞之感,散去不少。 哪知桑沉焉出门不久,桑钰嫣饶过满目苍翠的花墙,转身瞧见于半山亭中嬉笑的紫衣和翠俏两个丫头,调转步子行到美人靠前。 “你们姑娘去了这多久,还不回来,也不去找找。平素她在绛雪轩念书,你们就是这般伺候的。” 两个丫头忙不迭请罪。 从绛雪轩去往后厨的路,并不路过半山亭,因此她二人并不知晓眼下桑沉焉已不在内间。 桑钰嫣此行本是见晚霞将尽,出门寻人,也没得在纪府教训丫头的。轻声说了两句便继续前行。 待见得候在廊下的落玉,问道:“三姑娘可是在里间。告知她一声,我来寻她。是时候该家去了。” 落玉勾腰致歉,“且是对不住,三姑娘方才去了后厨。估摸还得一会儿才回来呢。要么,二姑娘去内间宽座?” 在明理堂念书多年,桑钰嫣却是从未入过绛雪轩的大门。她驻足思量,不待如何,内间传来纪明的声音,“请二姑娘入内。” 既是如此,桑钰嫣也不扭捏,鞋履上踏跺,进到内间。 身着竹纹长袍的男子,手持书册,在翘头案后端坐。靠近门扉处的架子上,搁着件苏梅色斗篷,是今日桑桑出门之时所穿。 人,果真不在。 未及她说话,纪明起身相迎,“三姑娘去了后厨取点心,劳二姑娘稍等。”说着行至百宝架,邀人去西侧会谈之地宽座。 桑沉焉心知书架之侧的几个蒲团,断没有自己的位置。从善如流跟着。 还未转过百宝架,瞥见纪明书案一侧,端端放着个信封。 上书:崔仲阳亲启。 仲阳乃崔道之表字。这是她这两日过了定才知晓之事。 桑沉焉敛眉跟着,猜想是因她之事,去到崔二公子跟前的信件。 二人皆非善于言辞之人,落座寒暄已罢,便无甚言语可谈。一面是纪明与桑二姑娘并不熟稔,一面是桑钰嫣垂眉打量,令纪明有些不适。 略显尴尬,桑钰嫣开口,“请恕我无礼,不知纪大公子置于案几上的信,可是去到崔二公子的?” “正是,不知二姑娘有什么交代,可添补一二。”无甚可避讳,纪明如实道来。 桑钰嫣目光在他袍脚上一扫,而后抬眼。眉目坚定清冷,犹如月下辛夷,冷清柔美却又笔挺向上。 “我同崔二公子定亲,想必纪大公子已是知晓。缘何定亲,依你才智,想来也不难明白。我不知为何去信崔二公子,但我有一言相告。” 见纪明神色安然,桑钰嫣细细道来。 “我虽一介女流,却是桑府三房长女。五哥还未入仕,桑桑也还小,我能做的,我想做的,无非是如何操持一家,如何让一家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其间纵然有所代价,那也是我身为长女,所应当承受的。身为人子,不能因弱小,便理所当然要他人帮扶自己,身为大邺子民,不能因身在京都便忘却边关恶寒。 纪大公子,这些道理,想来你知道得比我多,了解得比我深。我如今在纪大公子跟前,班门弄斧,是我的不是。 我只想说,信中所言倘是定亲之事,去信与否,全无必要。 所有的苦难,我自当承受。 桑桑还小,她早晚会有想明白的一天。 莫要因她今日的莽撞,给纪大公子带来祸事。” 一席话不疾不徐,从容有度。有句不合时宜的话,在纪明心中盘旋,桑府三兄妹的脑子,莫不是都长一个人脖子上去了。 自知关心则乱,冲动之下差点坏事,纪明起身致歉,长揖到底。 “二姑娘所言甚是。这信还是不去为好。今日是我之过,险坏了大事,还望二姑娘谅解。” 桑钰嫣回礼,“不敢当纪大公子如此大礼。说来也是看在长辈交往丛密的份上,替我操心罢了。于此,我再次谢过纪大公子。” 言下之意,如斯高才的纪大公子关心则乱这事儿,她桑钰嫣权当未曾瞧见。她能得纪明的关心照拂,全因长辈的交情。 这话婉转几何,却又毫不掩饰。将纪明从去年开始便反反复复的一颗心,看得明明白白,说得透透彻彻。 登时令纪明有些无所适从。胸腔震动,双耳发蒙。再次长揖到底。 一时桑沉焉取了点心归来,见二人如此客套相互见礼。 嬉笑道:“二姐何时来的,可是来寻我的。我正打算家去……二姐,先生是我先生,我瞧着,你二人为何这般生硬……” 话犹未了,桑钰嫣接过她手中的五香糕,轻声责备,“你说来给先生拜年,可眼下都快掌灯了,还不归去,小心阿娘问你话。” “这才不到酉时,如何就掌灯了。二姐莫要唬人。” “哪里就是唬人了,你明日还要学习看账本,夜间休息不好,小心明日眼花。” 桑钰嫣说着,拉着自家妹妹行礼出门。 徒留纪明一人在原地。 从纪明身前的窗扉望去,可见她二人相携离开的身影,路过踏跺,行过碧波池,再转过那从芭蕉。就再也瞧不见了。 脑中是她二人离开的身影,耳畔是桑钰嫣不急不缓的言语。 其间纵然有所代价,那也是我身为长女,所应当承受的…… 纪明有些发愣。是啊,桑府长女有着自己的责任,而纪府大公子也同样有着自己的责任。 打从他出生起,便肩负振兴家族的重担。 这是生来便有的责任,这是逃也逃不掉的责任。 而今前朝沸腾,边关不稳,正是极佳的时机。 心绪越发沉重,纪明缓缓起身,捻块五香糕入口。外皮酥脆,一层层在唇齿间炸裂开。偏生这嘻嘻索索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如此不断咀嚼,出门到廊下,拒绝落玉和碎砚的跟随,一步沉过一步,行过少女方才走过的路。 晚霞的最后一丝光芒照亮远方的路。不论是球门式铺地,亦或是冰裂纹铺地,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 然,纪明走着走着,天便全然暗了下来。乌漆漆,黑洞洞,再也无法往前。 他驻足良久,始抬头四下张望。 叹息一声,怎的到了东风楼呢。 目下的东风楼,一片死寂中仅有二楼一侧有着些许光亮,应当是纪尚书又在研读不知哪朝的史册。幽幽烛火,影影幢幢,发黄的窗户纸透出的影子,平添些许鬼魅的味道。 瞭望远处,一墙之隔的桑府逐星小筑灯火通明。隔得这般远,纪明也好似听闻她姐妹二人的欢笑之声。 许是说着对未来的期许,许是一同埋怨远在边关的崔道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 他再次确信,这样的热闹,往日的纪府不曾有,未来的纪府应当也不会有。 各色虫蚁于暗夜中欢腾,带起朦胧露珠,再落于袍子一脚。 不知所起,已然润湿。 初春的寒夜,新起的露珠寒凉透骨。 回二月天的小径上,纪明念叨着:是该使人去母亲处,说起拜师之事的筹备了。 可这话他总说不出口,他更愿做个小人,一个卑劣的小人,等着,毫无希望地等着。 等着上苍垂怜,等着愿望成真。 亦或许是笑着哭着见她凤冠霞帔,出门入轿。 那又如何,他总归再也不是汤先生眼中的君子风姿了。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拜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恩科 夜深露重,白雾蒙蒙,一墙之隔的桑府逐星小筑气氛有些凝滞。 桑桑卧房内,桑钰嫣身子前倾坐于圆凳,一眼不错盯着自家妹妹。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桑桑,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没了毁天灭地的气势,也无怒目回视的勇气,只低头去瞧自家二姐脚边的圆凳四角。不知数过几遍,到底是四个角,还是五个角呢。 她相互绕圈的双手,直看得桑钰嫣有些眼花。 “桑桑,我问你话呢。眼下夜深了,你是打算呆坐到何时。” 桑沉焉动动,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晃动的影子,一字未说。 “你平素去纪府瞧纪大公子,我从来不说二话。今儿我因何去寻你,难道你不知晓。还是说,你在等我给你说明白。” 桑钰嫣身子又往前倾斜了些,姐妹二人靠得更近了。呼出的热气喧腾上升,缠绕在一处。 桑桑支支吾吾,继续数着圆凳肆角,又去数花纹。 桑钰嫣深深叹气。 打从程夫人上门逼迫,已然这多日子,桑桑但凡见着自己,都是一副鹌鹑模样,低头耸脑,半分没有往日的鲜活劲儿。往日神鬼在前,也要往前冲去的人,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身为二姐,日日对上她有意偏开的目光,揪心得疼。 “你这些时日躲着我,我知道是为什么。是你觉得我定亲,有你的一部分因由在。那日去寻崔二公子是做错了事。更是觉得对我不住。” 话至此处,桑桑缓缓抬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愧疚,全是自责,惹得桑钰嫣本就揪着的心翻涌得更为厉害。 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能责备于她呢。 更何况全然不是她的错。 是以桑钰嫣又上前一步,拉着桑桑不停转圈的双手,一根根在自己掌心摊开。 “桑桑,那夜阿爹的话,想来你也是听明白了的。家中也可舍得一身剐,拒了这门亲事,但为何没有如此,是因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 就算那日你不去寻崔二公子,阴山战事照样会起,朝堂各位相公也必然会如此抉择。 阿爹仅是个国子祭酒,能进得垂拱殿参与大朝会,而于家国大事,是一点子献言的机会也不曾有过,身为家中儿女,又能如何呢。 你我虽不是蝼蚁,可在崔相公这样的大人物跟前,与蝼蚁又有何异。寻与不寻,又有何区别呢。 你不必将这一切强加于己,惩罚自己,觉得无颜见我。” 说了半日,见她仍沉浸在无边悔恨当中,桑钰嫣更为急切。倘若是今儿再不了了这桩事,这夯货不定得憋到什么时候去了。 桑钰嫣当即调转话头,说起她心目中的桑桑是个怎样的姑娘。打算以此来激一激她。 有些事哭出来就好了。 “我们三姑娘桑桑,是个爱笑的姑娘,有惹人欢喜的酒窝,更有机灵古怪的脾气。她不应该沉浸在自责和伤怀之中,她应该笑,像是春日里的太阳,和煦温暖……” 桑钰嫣的嗓音一如既往清冷,偏生今日多了一份沙哑。 说着宽慰赞扬的言语,落在桑沉焉心中,却仿若混着碎石的清泉,又冷又疼。 她的二姐,样样都好的二姐,即将要进到污秽不堪的去处,让她怎么能开心,怎么能笑。 心弦蓦地断裂,嘣的一声,桑沉焉双耳发蒙,一双眼睛直视前方。 靠上前去,紧紧握住桑钰嫣的双手,好似过了今日就不能再说明白一般。 哽咽道:“二姐,是我冲动莽撞了,你莫要这样,是我错了,都是我不的不好……,全是我错了……我想着他到底是京都二公子,倘若是知晓自家阿娘的态度,便会歇了心思,再不济也能禀过家中长辈,得允再来……万不料他是个这般性子之人。 二姐,是我错了。往后我定当好好思量,细细想明白,而后再决定。” 泣不成声,泪珠滑落,滴溅在姐妹二人交握的双手上。 桑钰嫣抽出手来,轻轻安抚桑桑的后脑,“哭吧,哭上一场就好了,哭了便忘了,明日醒来我们都是爱笑的姑娘。”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 桑府灯火通明,不远处惠园亮如白昼,妖娆美人凭栏而眺,奇花异草争芳斗艳。那是当今花费数万金打造的太平盛世,万国来朝。 无人可见的角落,蝼蚁丛生。 待些许平复,桑钰嫣泣道:“待朝中定下章程,崔二公子许是即刻便回,也或许会待上些时日,但无论如何也不是长久之事。届时我归家崔府,家中就剩你和五哥。你们两个全是不着调的性子,我很是担心。 趁我还在家,你跟着阿娘还有我,好好学习如何管家理事,如何操持家务,可好?” 桑沉焉颤抖着应下。 “那可是说定了,没得再反悔的。” 往后的几个日夜里,逐星小筑南面窗扉下,终日可见二姐妹一块儿看账,打算盘,记录府中每日花销。 吵嚷好些时日的阴山战事,终于在正月廿一这日,定下章程。官家发旨,着大名府路宣抚使晁丞,帅龙翼卫前往支援,调北仓道粮秣、兵械增补,再有,京都官员前线督战。 就谁人督战这事儿,几位相公已然在政事堂吵吵好些时日,终是不决。眼看四方盯着不放,再不给个决断就要压不住了,这才堂而皇之提出,在大朝会上议了一议。 这人,需得身份贵重,以弥补去岁朝廷漠视之过错,又不能过于贵重,令谢家军生了疑心,权当是京都不信任谢家军。 大邺前朝诸多柱国人物,皆是对官家的性子知晓一二,谁人也不敢冒险。不在官家眼皮子底下,日日晃荡,红袍高座之人,焉能记得你到何时。 遂,最终点选了身份贵重,却又毫无根基的六皇子。 他生母仅是个美人,外家又是北地商户,偏生自己还从未在管家跟前露过脸,仅在司殿帅手下,顶了个拱卫思睿殿的缺。 思睿殿可不是甚好去处。此地在宫墙北面,毗邻后苑,坐落金水河畔,再往后,可就出了宫墙,是大邺皇家埋骨之地苍山了。 也不知是前朝哪个人物,能将他这般精巧的贵重皇子拎出来。 正月廿五,六皇子仪仗出城。 御道两侧云柳嫩芽新发,毛茸茸一团摇曳春风。偶落于泱泱御河,无一波浪。打宣德门起到州桥而终的御道,人影幢幢,旌旗招展,内外的锦袍侍卫,长刀在侧,拱卫一众官属前行。他们是跟随六皇子前往阴山的诸位官员,个个神态慨然。 一行人即将远离朝廷心脉,断然是再无升迁之可能。 然,在京都百姓跟前,文臣武将的体面还需维护。 最为打眼的,当属一马在前的六皇子。他一身铠甲,长剑在侧,玉冠束发。坦然地享受他人的言语和查探,俨然一副习以为常模样,毫无不适。 临街的分茶铺子,钱弗若素手一指,扭头嬉笑,“桑三,你说,他是不是很好看?” 不待人回话,钱弗若自顾自扭回继续看他,当真是不忍心错过一星半点。 那人眼下方从宣德门而出不久,只能遥遥望去,见得一二分神采。 “你瞧,都是铠甲,穿在他身上怎生这般精神,桑三,你来,站到这廊下来。你再瞧瞧他身后的那些人,听说里头还有好些人,是司殿帅副将呢,都是从刀兵之地出来的人,却是没他好看。” 桑沉嫣有些好奇,素来只会胡闹的钱三,怎的一点不认识了呢。 三五步上前,立在钱弗若一旁,顺着她高昂的柔荑,果见御道上一人。面容俊俏,神采英拔,只一双桃花眼,美目流转之间,颇有些独属于情人之间的喃呢之感。 桑桑抿嘴,“这是好看,这长相也忒不像话了。你莫不是眼瞎了!” 很是意外,钱弗若非但没同她计较,反而摆手叹息。 “你还未及笄,你不懂。就是这双眼才最好看。哎呀,你说我当初在明理堂念书,怎的不跟汤先生多学些诗歌呢。好生后悔,如今只会说好看,半点不能形容他的伟岸秀美!” 桑沉焉蹙眉,伟岸?秀美? 这厮约莫是撞客了,都是些什么词儿。 仪仗缓缓而来,喧嚣之声越发明显。 钱弗若手把围栏,反倒是安静不少。桑沉焉意外,“怎的,你莫不是真的撞客了,适才还鬼哭狼嚎的,才一盏茶功夫不到,又静如处子了。” 钱弗若拿眼睛腻人一眼,“你个夯货,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不知道,我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你说他好看!”桑沉焉一脸这人真坏了脑袋。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懂。待你及笄,你阿爹阿娘开始给你选夫婿了,我估摸着你才能明白一二分。”钱弗若说着,双手搅着锦帕。 桑沉焉着实不懂为何,这又是哪门子关系。 可不待她问话,御道的仪仗已然过了分茶铺子,往州桥去了。如此,钱弗若一步三回头,扭捏着回到雅间端坐。 这厮牛饮一口茶水解渴,找回往日模样,嫌弃起桑沉焉来。 “你不是跟着我表哥,在绛雪轩念了好些时日的书,他是怎么教你的,你恁事不懂。”顿住,珠花晃动间,略一思忖,“不对,我表哥可是不会教你这些,也不能教你这些。那成什么样去了。不像话。” 桑沉焉高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当初说好了的,谁有本事让先生收她为徒,另一人可是不能在背后嚼舌根的。而今你这般模样,可是羡慕我。哼!我告诉你,先生,也就是你表哥,待我极好,从不藏私,万万没有你口中所言之事。打从你自明理堂退学,我可是得了好几次汤先生夸赞呢。” 桑桑越是如此说道,钱弗若的脸色越发新奇,好似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桑三,你老实告诉我,表哥除了教你念书,教你习字,还有什么?” 桑沉焉:“当然还有呢,先生带我去骑马,去看日出,去苍山之畔听风……” 钱弗若打断道:“就这?” “还能有什么?” 仿若猛然想到什么,钱弗若撇嘴,“也是,我在想什么呢,当然是再没有什么的。”甩甩手,豪气干云,“哎,说这些难过的做什么,平白让自己不开心。桑三,我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知我之前使人给你传信,说的那个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么?” 桑沉焉点头。当时得了信儿,险些以为钱三要赶在二姐之前定亲呢。 “记得。你且是说过呢。怎的,商议这般久了,是要定亲了?” 钱弗若哼了一声, “谁要同他定亲,他一个庶子,又是家中四公子,不说祖业,就是家产也分不到什么。偏生还长得不好看,要我嫁过去,是喝风还是饮露。也是我阿爹太钻营了些,妄想巴结上吏部尚书。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正月十五那日,我花二十两银子,在太平桥找个花姑娘,让她去一街之隔的蔡家瓦子,寻尚书家四公子。 你猜这么着?” 桑沉焉凝神听着,不妨钱弗若噗呲一笑,“还真就给我找着了。” 钱弗若笑得开怀。 桑沉焉疑惑道:“这样,如此,莫不是又没了?” “嗨!当然是没了。这样的人物,我可是不稀得嫁给他。” 不料桑沉焉像是才明白过来,愣愣问道:“太平桥的一街之隔……蔡家瓦子……那不是……” 那地方,可是京都有名的花街柳巷。杨柳腰,黄莺嗓,咏絮才,凡是世家公子所追捧的,无一不有。 “桑三,你真是长大了。都知道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了。”钱弗若盯着她傻愣愣的目光,笑得越发畅快。 桑沉焉横人一眼,“你不是也一般知道。” “所以啊,咱们是明理堂的两个蠢货,一般模样,谁也别笑话谁。” 这可是叫人沉不住气! “钱三,我跟你没完。当心我去寻谏议大夫,告诉他,你先前两门亲事是如何没了的,我看你的好日子能到什么时候!” 心知她不过是气话,也知晓她定然不会去揭发自己,钱弗若一点子没放在心上。 继续笑,笑够了又牛饮一口,“哎,我且是有两天好日子过呢。放心,莫要担心我,这几月我阿爹,应当不会再给我寻这些不要脸的亲事了。” “谏议大夫放弃了,改用你四妹妹去巴结了?”桑沉焉分外疑惑。 “四妹妹虽说是妹妹,可到底是邱姨娘的孩子,身份上差了些。我阿爹用她去笼络一般寒门且是罢了。” 桑沉焉本也是这般想的,可见着钱三毫不在意,她反倒怀疑起自己来。问了句蠢话,又得了否定。桑沉焉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钱弗若话中之意。 许是瞧见她的疑惑,钱弗若凑在她耳畔,轻声道:“你也知我阿爹很是巴结,他近来得了个消息,北地眼下有些不稳,好些为谢将军鸣不平的,朝廷打算开恩科……” 这话令人震惊,桑沉焉没能忍住,猛然扭头,两姑娘的脑门碰在一处,霎时间阵阵呜咽。 见状,在雅间内候着许久,一直无所事事的几个丫头,纷纷上前护着自家主子。好一阵拾掇。 待歇过气,钱弗若不顾仪态,用手指着被紫衣护着的桑沉焉,“好你个桑三,我好心告你消息,想着你归家告诉你五哥。你居然反过头来害我!” “我那是不小心,谁想要害你了……不过,谁让你靠得那般近的。”桑沉焉避重就轻。 “我不管,反正是你磕着我了,我允你做个小玩意儿补偿我。” 都是快过命的交情了,钱弗若也不过是喜欢同人吵吵两句,断然没有捏着不放的。 挂念着适才的恩科,桑沉焉囫囵吞应下,“不过,你且是得告诉我,你这个消息何处来的。倘或不可靠呢?” 钱弗若:“你是不相信我。也是,我没得什么让人信任的。可是你不信我,你也要相信我阿爹的一腔钻营之心啊。他前儿才巴结上文渊阁秦学士。秦学士的话总是能信的吧?” 文渊阁大学士,秦忠,人如其名,忠厚,勤恳。而今已是近古稀之年,是朝中仅有的年迈且受官家看重之人。 这消息太过震惊,倒不如说钱三自己偷听得来的实在。 桑沉焉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嗓子,颤抖道:“谏议大夫,你阿爹,要是真有这功夫,倒也用不着使自家姑娘,去巴结诸位大臣。” 钱弗若散去三分气势,嘿嘿一笑,“这不,我也是不信么。想着你阿爹是国子祭酒,不定有什么消息呢。来告诉你一声,咱们二人之间,也算是互通有无,礼尚往来。” 见状,桑沉焉登时挺直腰板,“那什么,小玩意儿,你莫要等。我是不会给你做的。” “桑三,一码归一码,你莫要胡搅蛮缠。”钱弗若怒斥。 “是你诓我在前,我何错之有!”桑沉焉怒目回视。 几月未见,这二人才消停不到两个时辰,亲亲腻腻说了几句话,这就又反了天了。 护卫在自家主子身后的丫鬟,早已习惯,顺手招来跑堂,让人上些瓜果点心。末了,丫头们竟然相互使起了眼色。 钱弗若率先破功,呵斥自家丫头,“绮兰,你眼皮子是抽抽了不是!” 听罢,桑沉焉闷头笑笑。 钱弗若又是一声哼。 “钱三,说罢,这要这消息有何用?” “若是真的,那我阿爹定然不会在这几月给我定亲,依他的性子,需得等春闱选官之后去了。如此,我也好好过上几月舒坦日子。” 见她不似作假,桑沉焉点头应下。 而她心中却是对这个消息很是怀疑。京都虽也是议论纷纷,却远没到恩科的地步。 二人又闲谈一番,各自归家。 回府途中,桑沉焉越想越是心绪不宁。 恩科,春闱,平民心。 这会不会是先生的机会,会不会是他等了多年的机会。 快到桑府门口,桑沉焉掀开帘子,用尽了力气方稳住嗓音,吩咐车夫。 “再往前走,去纪府西南角的角门。我要去拜见先生。”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恩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生机 恩科这样难得的消息,本非人人可知。而今因着提议这事儿的秦大学士老来昏头,不仅相干之人知道了,不相干之人也知晓了。 这相干之人,说的乃是刑部侍郎宋知奕府上。他家中长媳是秦大学士曾孙女,又有个三公子,缘风寒错过上次春闱,恩科的消息也就跟长了翅膀一般,飞到宋三公子宋禀耳中。 宋禀,和崔道之并称京都二公子。名声,学识,相貌,无一不好。 哪知这消息转了好几个来回,传入宋禀耳朵之后,他一点子光明在前的模样也无,蹙眉沉思。招来小厮低语,不过思索半日,就风风火火出现在绛雪轩。 “纪兄,此千载难逢之机,还望兄长审慎考虑。恩科的消息,现下只在政事堂议议,待定下来,再明发各处,如何也得二月初去了。三月中旬便是春闱,我朝地广物博,如何来得及……” 后头的话,无需多说。不过是能赶来京都恩科之人少,得进士头衔的仍旧三百人,这等算不上光明伟岸的话语。 宋禀借着点心入口的功夫,悄悄瞥了纪明一眼,心知他不会在意这等取巧之处,遂调转话头, “兄长,我知你一心为民,关心百姓社稷。可,诚如纪兄当日在康先生跟前之言,不论抱负如何远大,先得入仕,有了官职在身才是。 空中楼阁,幻影泡沫。 兄长,小弟我实乃替兄长不平啊!” 宋禀刚入绛雪轩之时,纪明乍然听闻恩科,心中激荡,许久不能平复,朝着宋禀长揖到底。 深深拜谢。 不论今次结果如何,他都感谢宋禀特来相告之恩。 随后,听他说道时日紧迫,各地举子不能依期赶来,纪明心中不知怎的,略有些不适。念着他的大恩,未曾表露罢了。 再次,听他说起“不平”,此话显然是对纪府的过往和现状了如指掌,也有一丝议论官家之意。 二人是好友,纪明却也不得不为自家考虑。如今的纪府可是一步都不能错。 纪明止住他的话,“宋兄不必如此。而今如何,往日如何,全赖官家圣裁。官家圣明,朝政得当,政通人和。” 宋禀面上一噎,心中不快,不过转瞬之间就恢复笑意。 “纪兄此言甚是,是小弟着相了。不过此间消息,兄长千万放在心上才是。” 纪明起身长揖致谢。“多谢宋兄相告。” 宋禀回礼,“前些年在北地,有赖兄长多番照看,小弟一直记在心上。而今总算能帮上兄长一二,兄长莫怪小弟多有叨扰就好,哪敢当兄长如此大礼。” “说起北地,我已有好些时日未曾收到康先生来信,也不知贤弟是否有先生消息?先生近来可好?” 宋禀一脸错愕。他一介外室弟子,如何知晓。 “兄长这就是取笑我了。小弟我还算不上康先生座下弟子,如何能得先生日常挂念。” 此话一出,纪明心中的怪异之感愈发明显,轻轻整理衣袖,向宋禀投去一眼。 这人一如既往,还是当年在北地所见模样,半分不改。 怎的平白有些不熟悉了呢。 纪明细细打量他,“这是哪里话。康先生不过是因我是汤先生弟子,这才多问了几句……” 而后一番闲谈,纪明躬身送人出门。 见人已然出了月亮门,纪明转身吩咐落玉,“找熟识之人打听打听,这些时日秦大学士府上,再有宋侍郎府上,尤其是三公子,可是有个什么。” 落玉领命而去,不在话下。 却说宋禀出门,坐于轿撵之上。开了暗屉,取出块紫苏饼,一口全下去,朝着空中斜视一眼。 叹气,适才到底是他沉不住气了。 纪明是何等人物!想他当年还在北地康先生茅庐外,听学之际,日日听先生夸赞纪大公子,一叶知秋,深谋远虑,心思谋略远胜于常人……一腔赤忱,毫无阴私。 恩科,如斯大事,对于纪明而言,有多重要,但凡寻个明白纪府旧事之人,都全然明白。 也怪他自己,胜利在望,太冲动了些。 险些将自己给搭进去。 宋禀反省自身的功夫,轿撵已出了纪府门前槐树大街,拐进一侧的太师巷。 这狭窄悠长又无甚特别的巷子,只因处在三朝相公,三朝太师的纪府角门一侧,生生得了个太师巷的雅称。 念及此,宋禀心中越发堵得慌,掀开帘子,换换气。 不期然间,见一马车在前,四周无甚装饰,连马匹也是再寻常不过。未见徽记。 宋禀正想使人前去,着人让道。 话未出口,马车停在纪府角门,只见唐草纹绣鞋于轿凳上轻点,而后一二八少女,袅袅婷婷探出头来。身着桃红短襦长裙,外罩紫苏莲花褙子,柔荑轻掀车帘而出。衣裙飘飘,俏丽修长。映照悠长无声的小巷,恰是海棠仙子飘然而至,落下凡尘。 宋禀瞧得入神,又见她欢快叩门,“里头是哪位妈妈看门,我来拜见先生。” 嗓音中也透着一股子春已将近,万物复苏。宋禀听着,竟是忘了放下帘子。 一时又闻角门内回话,“三姑娘来了,快请进来。外头风大,可是别给吹着了。” 内间不知是纪府后院的哪位妈妈,很是慈爱,忙不迭上前开了门,将外间的姑娘迎进去。 宋禀生生瞧着人进门,再也瞧不见了,才放下帘子。 怪道,原是桑府三姑娘。 桑沉焉这厢揪着裙摆,快步进门。草草同守门的婆子道声好,便急冲冲往绛雪轩而去。 恩科这样的消息,一定要快些送到先生手上。 刚踏进绛雪轩前的踏跺,还未入得门去,桑沉焉喊道:“先生可在,学生来给先生请安。” 欢快的嗓音飘过候在廊下的落玉,穿过半开的窗扉,钻入纪明耳中。 他不知她因何如此说话,却是将她话语中的愉悦和欢喜,分辨得明明白白。心中突然涌出的惊喜,叫纪明双手一抖。 险些握不住书册。 不及他如何,少女从敞开的门扉进来,“先生,我今儿有个好消息,特意来告诉先生。” 她一手推开半掩的门扉,一手提着裙摆,身后光芒万丈,双眼灿若星河。好似从月光中走来,又似从纪明心中走出。 他侧头迎上她的笑颜,“什么好消息,这般开心,快快说来。待你说罢,我也有个消息要告知。” 桑沉焉在纪明书案一侧的蒲团落座,“先生有何好消息?当然是先生先说,我怎敢在先生之前呢!” “无碍,你先。” 桑沉焉摇头,“不行,此前先生曾说,我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子,今儿也不能坏了,我仍然要做先生心中极好极好的学子。” 聪慧机敏如纪明,能言善辩如纪明,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你既然当我是先生,先生的话,自该听从。先生让你先讲,便是你先。” 今日的先生,许是太过开心,喜形于色不说,又允她打破规矩。迟钝如桑沉焉,也略觉得眼下的纪明有些不对,自以为无人知晓地挑眉看人一眼,并未发现什么。 不好再拒,桑沉焉收敛一脸随意,慎重道:“先生,我听闻朝廷打算开恩科。说是为了平息北地民心。去岁之事,北地好些官僚、举子、豪绅,都替谢将军不平呢。” 纪明一顿,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都好到一块儿去了。 虽然未一眼不错地盯着桑沉焉,可仅是余光一瞄,纪明也瞥见她如何也压不住的欢喜雀跃。 不忍她失望,纪明权当自己并未知晓恩科之事。蓦地转头去看她,双眼迸发光亮,急切道:“这等朝政大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果见她笑得双颊布满彤云,满脸讨赏,“先生,你说我厉不厉害。这等大事,现在约莫还未出得政事堂呢,我就知晓了。先生,我厉不厉害。” 双瞳剪水,又透着股清泉石上的自在。 纪明好似又听见了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 噗通噗通,一声声,快得能从胸腔中跳出来。 他想,或许这恩科,是官家给北地官僚百姓的解释,也是他纪明给自己的解释。 万难当前,莫敢回头。 不自觉地,纪明喃喃道:“真厉害,桑桑是世上最为厉害的姑娘。” 从胸膛而出的气音,过于缥缈,饶是离得如此近,桑沉焉也听不真切。 “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眼神迷蒙,全是求知。 纪明暗自叹息,真是个败兴的小丫头。 “先生夸你呢。说你很是厉害。” 少女惊喜。“当真?” “千真万确。” “那我这个消息,先生开心不开心?”桑沉焉该是觉得纪明有些气虚,连说话都不太清晰,是以不禁凑得更近了。 独属于少女的幽幽体香,再次传来,照旧在纪明鼻尖萦绕。 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没有落荒而逃,而是任由自己沉浸在如斯美景中。 颇有些魂不守舍,“开心。很是开心。” 桑沉焉像是得了赏的皮猴子,“先生能开心,真好。我就想见着先生开心。巴望着先生永远开心。” 这话令已然有些迷糊的纪明,越发迷糊了。 他情不自禁低头去瞧她,可三姑娘半垂眼,托着腮。瞧得见她上下翻飞的眼睫,瞧得见她素手纤纤,却瞧不见她心中所想。 遂,纪明哄人,“待恩科之事明发四处,我去礼部递上状子,我们再去骑马可好。” 恩旨明发,递了状子,他纪明就真的迈出去了。 虽说到得官家眼中之前,结局如何不定,但,念在北地民心之上,念在民怨之上, 官家应当会给他一个出头之日。 届时,一道骑马,一道赏月……好多好多,全是一道。 纪明脑中正描摹美景之际,忽听三姑娘疑惑道:“为何要等,以先生高才,当是不惧怕才是。为何要等,我们明儿就能去骑马!” 委实无话,纪明再次叹息, 好个败兴的三姑娘。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生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未来 恩科的圣旨,来得比想象中早些,二月初一便明发各处。 只因六皇子一行还未到得阴山,月氏就冒着化雪的春风,卷土重来。月氏原不过是个逐水而居的小小部落,去岁新得了羌戎,疆域拓展,紧邻阴山,东靠吉海,势力大涨。 从原本的草屋茅棚,一跃而起,有了草台子宫殿,有了文武班底。 也有了问鼎天下的豪气。 得胜之际,人心最为膨胀。 如此,首领拓木,将羌戎的宫殿、各处官邸搬来使用,连在朝文武官职也有样学样,不仅分毫不改,更是大肆封赏。手持纯金马鞭,高指阴山, “破阴山者,封上将军。” 不管朝中已有一位上将军,也不管上将军脸色如何。 此话一出,隔日便挥师南下,剑指阴山。 大邺朝堂,对战之事,军民安抚之策,恩科何时,诸如此类,尚还在政事堂商议。蓦地闻此军报,一个个上了年岁的相公,险些稳不住头顶的官帽。 如此这般,恩科的圣旨顺利发往各处。 既然是晓谕各处,纪府再世如何避世,也得了消息。 纪尚书长居不出的东风楼,灯火通明,戚夫人所在的正院,不断跳动的烛火,彻夜不眠。虽然同居一府,却没多少往来的四房,也点了一夜的烛火。 暗流涌动,水面无波。 翌日一早,纪明破天荒去明理堂告了假,同汤先生言语一番,惹得汤先生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捻着胡子连连道好。 那笑声穿过空旷的明理堂东侧三间房舍,再透过洞开的窗扉,叫一旁等着上学的桑正阳、纪翀、纪翼几个,恍惚中觉得汤先生已然疯魔。 后见纪明出来。这人今日分外精神,圆领广袖岩纹褐色长袍,兽首银缘带銙,原本佩戴玉珏的位置,被带銙的金丝流速代替。 明理堂东侧不过仅三间打通的房舍,他从汤先生端坐的高位之侧,缓缓而来,矜贵无比,令人颇有些不敢直视。 纪明,这还是那时常一身素色衣衫的纪明么。 纪翀兄弟两个上前见礼,折服于兄长的风采之下,并未多言,而平素最为不靠谱的桑正阳,仅是草草见礼。 这二人,都不一样了。 纪明浑身喜气 ,“五郎,何时去礼部递状子,我们一同前去。” 桑正阳怔住,“真的么,”半晌大笑, “大郎,我们一道去。这几日我写好了,再请人做保,便可去户部。” 知晓桑正阳此前因家中之事,日日苦读,很是刻苦,全然不复往日散漫,纪明报之一笑,也不多为打搅。 “好,我稍后也去写,请人做保。” 说罢,挨个同三人告别,温言道了几声好生念书,便往正房而去。 四处春意盎然,绿意葱葱,正房却处在春日无法触及之处,萧瑟枯荣,腐败陈旧。不过随着纪明的到来,仿若掀开了春日的序幕,霎时间有了些许生机。 瞧见田妈妈早已等在门口,纪明远远拱手见礼,大袖摆动,岩纹中所含的金线,映照春日华光,委实灼人眼。 田妈妈喜极而泣,不想使人瞧见,背过去悄悄拭泪。转身回来,纪明已到跟前。 “劳烦妈妈等候。虽是春日,乍暖还寒,妈妈还是当心些为好,往后别等了。” 是啊,明哥有了这次春闱的机会,她纪府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不用年年盼消息了,日子越来越好,自然是不用等了。 田妈妈笑着流泪,“是啊,都快过去了。妈妈我还得好好将养着,好好过日子呢。” 二人说话间,进得正房内间。戚夫人身着暗红大袖衫,起身相迎,笑道:“我儿,消息可是真的?” 纪明上前将人掺扶住,“母亲,自然是真的。晓谕各处,天使昨日于宣德门,当着满京都的面儿念的,如何还能作假。” 戚夫人顺势坐下,“也是,如何做的假。是母亲我高兴糊涂了。” 他母子二人,一人在窗前的矮塌上靠着凭几,一人恭敬在一旁候着,一个褐色长袍,一个暗红大袖衫。 多少年过去,母子二人终是等到今日,不约而同地连衣着也不同于往日。 “母亲,儿子想着,过些时日就去礼部,将状子的事儿定下来。毕竟恩科,事关北地,能不能惠及纪府还犹未可知……” 不待人说完,戚夫人喝道:“事到如今,怕什么。而今是他,是高座上的官家有了关口,不得不低头,难不成他放了北地诸人,却独独不能放过我们。再说,当年你祖父不过是依大礼,仗义执言罢了。被记恨到如今,很是够了。 他还能如何!” 戚夫人的怒气喷射而出,全然压不下去。因纪府最为艰难的日子里,东风楼纪尚书长居不出,唯一的孩子纪明年岁尚小,全靠戚夫人一人独自强撑, 这才有了长大的纪明,有了能分忧解难的纪明。 纪明心知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忙不迭上前安慰两句,见人心绪些许稳定,才试探着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母亲可还记得,儿子曾经跟母亲提起过,官家这人,最是能记住眼前之事。北地百姓如何,他看不见,恩旨发出如何,他看不见,如此,于官家而言,这些可以不必理会。 可纪府诸人,更有祖父当年的学子好友,却是他整日能见着的。有些事,自然是忘不了……” 之后的话,纪明说不出口。他知晓忠君爱国,明白天下大义。于己而言,没有恨,没有怨,已然废了诸多心神。 停住话头之际,纪明看了一眼侍立在素色帘子之后的田妈妈。田妈妈得令而去,亲自出门将内外的丫头婆子都调去了别处。 见人出得门去,纪明躬身替戚夫人续上茶水。 “母亲,生而为人,又有什么事,是简简单单便能够办成的呢。不过都是修行罢了,何谈这些。” 戚夫人盯着一圈圈缓缓淡去的水波纹,“我是替你难过。明哥,你从出生起便是如此。” “这世道不会因为我小,便如何,也不会因为我老,便如何。母亲,我们仅仅是大邺子民。” 仅仅是大邺子民,非皇权之人,非皇亲,非勋贵。 若是回乡,尚且算得上豪绅。 没有权利,没有背景的愤怒,只是自己难为自己罢了。 这事儿,纪明早就看得明白。 单单一句话,直叫戚夫人楞在当场,半晌不敢去看纪明一眼。 好似过了许久,戚夫人颤巍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复又砰的一声将茶盏搁下。 舍去那份怨念,舍弃那份心疼,“明哥,你打算如何做?” 纪明因侍立在戚夫人身后,戚夫人适才的愤恨,而今的坚定不移,全然被纪明瞧在眼中。 他有些揪心。 这多年了,终于等到官家有了关口,惹了民怨。纪府,万不能再等下去了。 虽说已经屏退左右,且田妈妈也去门外守着了,纪明还是有些不放心,上前一些。 “母亲,而今前朝几位相公,多少人关注着,后宫诸位娘娘,也不定有人盯着。这当中,京都百姓在看,北地也在看。事关春闱,文臣在看,事关阴山,武将在看。 今次春闱,必然是最为公正的一年。说不定还能和武举左右并列。 当下,儿子去礼部递状子,礼部诸多人等,必然不会如从前一般。” 从前,那好像已经是很早的一个从前了。 大邺法令,春闱大事,举子需得携状子亲到户部衙门,方才算作报名应举。 从前的从前,户部收了纪明的状子,转头却来告知,他从未应举,不曾亲到礼部。 戚夫人担忧道:“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阿娘莫急,倘若再遇前事,儿子已有对策。” 戚夫人急切地上前拉着他的手,问道:“有何对策?” 纪明仅仅是低声道:“阿娘放心便是,不会再出任何岔子就是了。” 见人不愿多说,戚夫人也就不刨根问底。自己的儿子,生养到这般大的儿子,他的本事如何,身为人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好!我不问,且是按着你说的来。若是,”终究还是有些担忧,踌躇一番,戚夫人敛眉问道:“若是遇着什么要紧事情,一定要说与我听。我虽是个后宅妇人,可到底年岁摆在这里,前些年为这事儿奔走,认识的人估摸还识得我是谁。总归一句话,有了难处,来寻母亲便是。 我相信我儿定能妥当,可你也莫要忘了,你还有阿娘,还有个永远的倚靠。” 听罢,纪明不禁上前,在戚夫人前方跪下。心绪翻涌,他的阿娘,当年明媚娇艳,而今沉稳妥帖。 若不是遇见这样的夫家,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子,她应当如同隔壁褚夫人一般,约莫年少时分也如桑桑一般,嬉笑怒骂,甚是快意。 一时之间,纪明喉中好似有万千蚂蚁在撕咬,他低下头去,任凭眼角的湿润滑过面颊, 低声应下。 “母亲,该是不会再如此了。母亲放心。再有,儿子如今已二十有一,长大了,会好好处理自己的事了。 以后,儿子会越来越好,纪府也会越来越好。 母亲放心就是。” 因喉咙的干涩疼痛,纪明嗓音略显沙哑,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分外沉重。 这些年许久不说软和话了,戚夫人动动嘴皮子,没能想到如何安慰儿子,遂作罢。 脑子转了几个来回,想到北榜之事。 突然道:“此番恩科,既是为平北地民心,那必然是北榜。明哥,咱们等了这多年,等了这多年啊……”话至最后,已然有些颤抖。 话说北榜,本朝自古有之。因江南一带文风最盛,远胜于北地,历来春闱,所取举子,北地之人不过十之一二。长此以往,自然人心不稳。 这才有了北榜之说。 既遇北榜,所取举子,当以北地之人为重。历届北榜,一甲三人,北地之人必要占去其二。 依着纪府如今境况,纪明若能入得春闱名册,已然是靠着天下人的督查。再遇北榜,一甲前三万不会是,约莫二甲前列也算不上。 这叫人如何能忍心。 这叫人如何不难过。 这事儿纪明当然知晓,可北榜是大势所趋,是不得不行之事。 他只能苦涩道:“母亲,咱们总算有机会放迈出第一步了不是。” 其他的,且不去管他。 也没能力去管他。 能入得春闱名册,于纪府而言,已然是幸事,已然是二十多年来噩梦的结束。 纪明在心中劝道自己,如今巧遇动乱,加之过不多年便是新主临朝, 他定要凭借自己,为纪府争得一个未来,破除非一甲不入阁的铁律, 更要造一个未来, 这个未来里,有阿娘,有蒸蒸日上的纪府,还有隔壁那个姑娘。 为您提供大神 赵朝朝 的《爹系夫君日常》最快更新 未来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