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第1章 第一章 羌都市宣化县,枫山监狱。 “这人隔三差五就给你送来一封,昨天刚到,说你要是还不愿意见他那算了,留下信人走了。” “扔了吧。” 又是这句话。 拉开铁门的狱警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不尽的孤独煎熬的折磨,她仍旧会收到这么不咸不淡的回应。略微失神片刻,她的眼神随后聚焦到走出来的女人身上,一向平静的声音也有了些起伏。 女人背囊寒薄,仅手上拎着一个中等大小扁平的蛇皮包,眼神不亮也不黯,宛若今天于她,也只不过是最为稀疏平常的一天。二十多岁年轻的姑娘盘靓条顺,却像个厚重的闷壳,什么都透不出来,最好的青春就这么耗光在四角天空之下。 “……就不说再见了。走吧。”狱警心中稍惋惜,轻叹和拉门的声音随她的身影一并消失在风里。 -- 李剑离开监狱的这天,是艳阳秋。九月,不热,有风。 婉拒狱警送她下山的车,哐当一声铁门拉上闸,她舒服地深呼吸,眯眼眺望远方,目之所及枫叶似火,眼尾眉梢再往上一挑,微阖眼帘,眼珠滚动间风便柔情地拂过脸庞。 除却兜里多出的2400块钱,李剑两年前进去时一身旧衣服,出来亦如此。 李剑深刻感受微风拂面的气息。风里有阳光暖意,添杂稍许森森的铁锈味。 她神色怡然,一米六五的个子,腿长且均匀,体态姣好,凹凸有致,妩媚的眼,红润的唇,几番动作下来,把其他服刑人员的家属看直了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吃尽蜜糖罐子里的甜长大的姑娘。 淫/秽的目光紧随其后地睃视瞟来。 不过她的眼神又确实像在宣告她是从里面走出来的。李剑掀开眼皮,眼眸里的余光倾斜扫出,冷漠,锋利,余光冷冷间眼神好似一把能悄无声息剖开心脏的柳叶刀,在金灿的日下折射阴恻恻的光。 视线轻轻撇过去,怕惹事的人已经低头敛眉起来,不怕的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当场的人下一刻就明白过来,李剑从头到脚都长着刺,刺上淬着毒,漂亮的外表下暗藏波涛。 于是无人再看她。 目不斜视地往山下走,李剑垂到耳根的短发在半空划出凌厉的弧线,她的发丝黑且硬,像韧性的鱼线,如她行事作风干脆利落。 一路畅通无阻。 -- 监狱在偏僻的山里,峰峦香山每到秋日枫叶十里连绵,数山排列,因一整片水红漂亮得像燃烧的火焰而得名,每当至此季游客便络绎不绝。 李剑走到山麓的公交站,很快一辆公交车熄了尾巴排出来的废气,稳当停在站牌前。有些来玩乐的游人顾不得与她拉开距离,顶着恶臭难闻的汽油燃烧的味道挤到车口。 李剑没和他们争,成了最后坐上开往县城公交车的人。 途径此处的专项服务公交车,通常有司机和一名售票员。卖车票的女人五十出头,圆脸,皮肤黝黑,两根吊梢眉毛粗如毛线虬扎。她的头发用一根粗皱的皮筋绑在脑后,头皮紧紧贴在脑袋上,因此眼睛显得格外凶狠摄人,看起来脾气火爆。 李剑迈上车门车板的伊始,女人见她打扮就知道她打哪来,于是便昂头,两眼斜睨,鼻孔喷出一股热气,宽厚粗壮的手掌拽着略显皱巴的票根道:“去哪?” 公交车上的人从她进来,纷纷用怪异的目光看她,有抱住小孩的老人两条胳膊用力勒紧怀里小孩飞舞的双手,低头在他耳畔低声恐吓,小心翼翼窥伺又仿佛她不干净,视线躲闪避如蛇蝎。 “最后一站下车。”李剑声音嘶哑,语速稍快,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五块钱纸币,递到女人手上。 撕拉一声,肌肤未触,白纸青字的票轻飘飘地落到李剑掌心,李剑手里捏着,走到车身后的空椅坐下。她望向窗外,打开点玻璃窗缝隙,透气。 混合燃烧的汽油味,风缓缓地略过面部、鼻尖,李剑难看苍白的脸色总算有些缓和,舌头扫过上牙膛,她紧绷的下颚线往里收,呈现出轻松的姿态。 公交车身旁,有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如甲虫,盘横李剑靠窗这边,不超车也不落下半程,就这么跟着。 李剑从公交车后视镜往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刚刚舒缓的眉头很短促地蹙起,她记下车型和未被污泥挡住的零星车牌数字,随后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下车后,沿着开满琳琅店铺的街道直走,李剑的双目里很快跳进熟悉的白底粉红浅绿的移动手机店店招,车子跟在身后不远,她若无其事,走进店里给手机充话费。 “充多少?”焦头烂额的店主好不容易从键盘屏幕前抬头,屏幕显示游戏人物死亡,他一面噼里啪啦打字和人对喷,一面狠狠喘了口气缓解愤怒的情绪,嘴巴翕动,唾沫横飞。 “五十。” 李剑把钱放到玻璃柜台上,报出一串数字。 店主拿了钱,速度也很快,回她一句,“好了。” 李剑颔首,轻声说了句谢谢,店主没搭理她,继续埋首厮杀。 手中老旧的初代智能机开机速度很慢,等了会,手机logo显示,牌子已经落伍。话费短信很快就到了手机上,走出店门的李剑脚步一顿,略微弯下脖子垂眸,她盯着上面显示的五百多块余额,嘴角绷直,嘴唇抿了抿。 再出去,刚刚尾随她的黑色轿车已然不见踪影。 之后,她去了街尾的银行,把2000块打进卡里转了出去。 思忖片刻,李剑在汇款附言:生活费。我是张莺的朋友。 从银行出来,李剑带出来的钱彻底所剩无几。 -- 七拐八扭,李剑川流出繁华的商铺街道,拐弯几个岔口,不多时眼前的景象大变。路边墙屋灰败破旧,低矮的自建房窗户多,住户也多,邻接窗户的招牌斜斜地挂着,遍布风吹雨打的痕迹。 李剑仰面,心里默数穿过的街道数,在一家充斥不正经气息的小旅馆前停下。 说是小旅馆,不过是一条向上狭窄的通道,还有一张歪歪竖在地上的电子立牌,上面灰层很厚,没通电。 ——暖窝。 李剑扫了眼。 简单两个字,本身红绿艳丽,暗戳戳勾人,如今灰扑扑的,只剩一圈招摇暧昧的轮廓。 踏上木板,三三两两间接的接缝便在眼皮下一览无余,阴森潮湿的条横状空隙映出黑黢黢的底,李剑凌然的脚步缓下来,她的右手按在墙上,指尖按出没了血色的白,甩了甩头,把张开的五指收紧握拳抵在身侧,这才继续往二楼走去。 楼梯狭窄的尽头旋转一圈后豁然开朗,地板细微的木质嘎吱声被响亮的对话遮盖,空气弥漫蕴藏在松木间靡靡而浓重的味道,四周昏暗,只有一台硕大的老式电视散发着一圈刺眼白亮的光。 一个年轻的男人吊儿郎当翘着腿瘫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双臂搭在扶手两侧,姿态放松,沙发的垫套部分下滑到地上,边角沾着脏污的渍块。 光打在他脸上,夸张非主流的刘海醒目,软软挂在侧脸边,五官不错,眼下黑青严重。 “我要开一间单人房。”李剑站在男人身后,略微眯眼视线朝左前方不远处的电视架看去。 靓女俊男,俗套的男欢女爱,剧情大抵如此。 男人乍然被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全身的身板颤了一下后胸膛拽着胳膊直挺挺地转过来,“啊……开房?” 他的语气充斥着反问的不确定,等男人自己冷静下来,他懒散站起来走到楼梯边的柜台后,拿出一本纸页发黄蜷曲的老旧蓝本和一只没了盖子的黑笔,“登记下。” 李剑闻言,走过去。 “住几天?” “两天。” 黑笔笔尖干涸,李剑在本子上重重滑落几道才堪堪出水。 男人看她写字,字不好看,睨了眼没兴趣地移开视线,又抬头,细细地上下打量她一身,眼里浸润出感兴趣的兴味,“妹妹一个人出来打工?” 李剑没理他,拿出身份证扣在台上,写完便停笔抬眸,自顾自询问多少钱一天。 男人也不自讨没趣,把本子转个身朝自己反过来看,一边伸手索要身份证一边道:“一百二一天。” 刚刚才放好在柜台面上的身份证倏地被李剑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按住,拇指修长,中指则突兀点,长期握笔写字长出来的老茧格外明显,指甲都带着有点歪。 她的手并不漂亮,按压在锃亮到反光的身份证膜上,倒影出干净的指甲圆弧,强势的气质逼人。 男人不解仰头,眉心不爽地拢一起,眼尾上挑,视线落到她淡定的面庞。 李剑还价,声线平稳,“六十一天。” 男人啐了口紧接着呸呸两声,骂她异想天开地发疯,“妹妹我看起来像是搞慈善的吗,租不起就滚。” “莺姐前几天跟我说,在这里最多这个数。”说罢,李剑伸出五根手指比在男人面前。 原本的骂声戛然而止,男人的眼眶微微瞪大,自顾自地用手指捋了一下细长刘海拨到脸边,光洁的额头外露生生透出青涩的味道,故作老成地压低声线,他含糊地吐出一串字,“哦——你认识她……” “她”字被男人咬得格外重,含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怨气。莺姐是之前这一带的大姐头,三年前刚被抓,说明眼前这个女人也是从里面出来的。 李剑眼里闪过促狭的光,原本绷直的嘴角稍稍缓和。 怀着侥幸的心态,男人以为是李剑唬他,抻起脖子印出深深的额纹,顷刻后与李剑冷淡的目光触碰,他蓦然咽下一口唾沫,偏全身上下嘴最硬气,口吻好像做了大亏本的买卖。男人低头看李剑的名字,表情凝滞一瞬,电脑敲字的速度慢下来偷偷觑她。李剑写的字不好看,落款的每一笔却很用力,最后立刀旁的笔锋滑得稍长,墨水在暗光下折出森森冷气的青乌。 他突然就不说话了,埋头把这笔孤零零的收入在电子账单上做好。 “这楼都空着,你自己随便找一间。” 李剑压了20元便接过钥匙,走路带风来到倒数第三间,没有一点犹豫。她先是进房的浴室洗了个澡,从袋子里找出两件狱警送她的旧衣裳换好。浴室与隔壁的门档仅一墙之隔,最后擦身拭发的时候,李剑听到了隔壁把手传来的开门声,不轻不重,足以传到耳朵里。 之后是下午,去附近的苍蝇小馆吃完一盘鱼香肉丝的盖浇饭,李剑去网吧投简历找工作。 第2章 第二章 整个羌都市发展缓慢,全靠前几年起来的果业种植一路扶持经济,三面环山,是真正的恶山恶水、穷乡僻壤,省里带不动发展,统筹全局时能不嫌弃他们拖后腿就算不错的了。 李剑简历是现编的,内容简洁,一目三行,也很快就见了底。唯一好看的,也就是首都大学的本科学历。当年还是因为专业冷门,分数线相对较低才报上的。她浏览招聘网站,指尖摩挲在鼠标的滚轮上不紧不慢地点拨,目光倏地攥到一行字,显示羌都酒业有限责任公司正在招聘行政助理。她点开链接,光标落在企业法定代表人周俊上,随后将自己的简历投了进去。 坐满一个小时,李剑走出网吧,眼角余光收进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人的鞋,还有一截裤脚。 鞋很贵,是牌子货;裤子不知道什么牌子,只是面料剪裁看得出产品优良。 李剑眼里闪过一丝冷光,随后在街口踱步,时不时在店门口驻足,用玻璃和后视镜打量后面那人的身影,等她故意蹿入一条狭窄明亮的弄堂,再回首,那人又不见了。 李剑吁了口气,心沉下底,冷静的面庞染上不耐烦的神色,冰冷冷的人难得有了外露情绪。 -- 接下来李剑等了两天,果不其然,投出去的简历没收到什么回复,石沉大海。 于是她又续了两天的旅馆单人间。 付钱的时候,男人又在做账单。李剑突然问:“你记得这么细致?” “习惯了。”男人把20块扔到李剑手边,“不想收,懒得记。” 李剑慢吞吞地塞回口袋,不经意问:“做账难吗?” “还行,”男人喝口水的功夫,眼珠子又黏在电视上,漫不经心蹦出零散的一句话打趣,“怎么,你想学?” “是。”李剑报以肯定的回答。 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掏掏耳朵回望她,与她视线相对,怀疑渐浓,“真的假的?” “教吗?”李剑反问。 “也不是不行,我有什么好处?”他目色上下掂量李剑究竟有几斤几两,语气调侃。 “我和莺姐在里面同吃同住,还算了解……” 不等她说完,男人打住,语气有咬牙的味道,“滚,你还想不想学?想学现在就闭嘴。” 李剑嘴角掠笑意,站到电脑前,低低回了声,“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她的声音平日就低,此刻压着语调平添几分嘶哑的媚惑。 男人沉默,任她嬉笑把弄自己的软肋。 即使如此,他算得上是个好老师,思维快,讲得清楚细致。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 -- 夜幕低压,刚兴奋消化完知识的李剑洗漱过后躺到床上,她翻阅这几天来的短信和电话,不多时,拉到最底下,开头日期显示出狱那天,一串电话数字表示没存在联系人列表,红点未消,说明她至今没点进去过,便只能看见开头的——李剑你好…… 指尖虚虚地悬在上方,挡住数字,过几秒,李剑喃喃,下意识熟稔地报出了那一串电话号码,分毫未差。嘴角僵硬地往下扯了扯,她放弃心里涌起的点开的念头,熄灭手机屏幕。 手机被放在床柜上,李剑熄灯,侧身躺下,准备睡觉。 黑暗中,李剑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廉价旅馆的窗帘挡不住多少光线,随着县城开发,四周华光初上,光污染严重,此刻那一块暗色的布反倒像是奢华灯具外面的一层罩子,无用。 李剑抓了抓头皮,显得有些心烦意乱,她起身,把从前台讨来的小灯摆上床头柜后轻轻向下捻拉开关线,打开。 黯淡的光也透了出去,像是监狱里昼亮的白天黑夜。 李剑重新躺到床上,调整睡姿,正着躺平了,下一秒机械地闭上眼。 隔壁房间的窗户正好开了点缝隙,有丝丝缕缕灰白的烟顺意风向缓缓向上飘,单侧淡淡的光线照出斜斜亮打在窗扉的一隅上。 烟很快熄了,但缝隙留着,光和风攀爬在窗帘上,仿佛隔壁的动静都于此上演。 -- 李剑找的下家是一家小型塑料袋厂,她进去做流水线包装的活儿,计量,日结。 缘由是男人骂骂咧咧,如往常把塞在门缝角里的卡片抽出来,正好遇上发卡片的哥们偷懒,摞上好一大叠在角落,清理时正遇上李剑出门,飘飘落,有一张飞到她的脚边。 李剑捡起来,忽略耳边男人发出夸张的“死鬼”,拽着卡手心伸入兜里,她坐公交车找上了厂负责经理。 走个流程和经理见上一面,李剑留了下来。 离开旅馆的那天早上,窗外天蒙蒙亮,男人偷瞄李剑走出来,好几次,他嘴皮嗫嚅,开了点的嘴巴又怏怏闭上。 就在李剑踏下楼梯口的最后时分,男人终于发出了声响。 “她,在里面还好吧?” 男人含糊其辞,但李剑懂他的意思。 “出来前,莺姐叫我给你带一句‘不用担心,过几年就出来了’,说不定表现良好还能减刑。” 男人再一次瞪起眼睛,随后撇着嘴,眼睑上有些发红,像只悲伤青蛙,“李剑你怎么不早说?!” “你又没问我。” “你真是人如其名,好贱!”男人好像有话要说,这下子离开的悲伤氛围被她三言两语彻底消殆干净,把嘴巴紧紧闭上横成一条直线,男人不情不愿地嘀咕补充一句,“住你隔壁的男人,是不是你仇……” 李剑恍若未闻,摆了摆手就走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这种人迟早吃亏,再摔个第二个跟头!进去给她作伴去吧你!一个个的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男人梗着脖子,喋喋不休,目送李剑离开。 李剑到最后也没询问他的名字。 -- 坐公交来到坐落于偏僻郊区的厂子,李剑被经理带到后面的宿舍,四人间,三个床铺都有人,把行李搁置在床板上,她接着就和经理去前面厂里。 流水线上塑料袋每天过来后又离开,人亦如此。 李剑戴着口罩穿好工装进去的时候,有一种难言浓重的灰尘和化工气混合息封闭了她的五感,站在流程前面的几个人见有人来,稍稍往旁边凑了下,给她让出个位子,除此之外,目不斜视,摆出认真工作不问外事的样子。 “秦家大嫂,你带带她,我就先走了。” “好勒。”站在最前面的大姐很热情,隔着厚实的口罩嗓门依旧洪亮,把木讷的李剑震了下。 等经理走了,唤秦家大嫂的女人先是给李剑演示一遍拆装的过程,然后操一口流利的乡音问道:“懂了吗?” 李剑点点头,便开始上手干活。 “我们这里是计件的,你可以数包装袋,也可以记皮筋数量。” “好,我知道了。” 李剑字正腔圆,普通话标准,突然就引得大家停下手中的活计儿,侧目。 “不瞒你说小姑娘,我们这都是附近几个村闲来没事帮忙赚些零碎钱,你看你年轻,怎么会来我们这里上班?” 秦家大嫂撤去刚刚经理面前端庄的装模作样的姿态,几人试探性地你一句我一句念叨起来。 “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钱,爸妈在老家,弟弟还要上学,指望我出来找点活干。” 李剑简单说了几句,手上的动作干脆利落,不见停,面上也没什么委屈的神色。 只是这副场景就不由让人软下语气。 秦家大嫂幽幽地叹口轻气,嘴里来回嘀咕词儿,无非就是“命苦、可怜”。 也不知道这些妇人拿来的本事,声音能控制得刚好,不大不小正好叫人听见,李剑除了开始还不习惯,速度稍停滞,后来渐渐无感,手上的动作就不曾慢下来。 第3章 第三章 中午十一点半,厂间的人陆陆续续走了,秦家大嫂要回家吃饭,走之前给李剑指了食堂的方向。 正要去,李剑的电话响了。 她跨到静悄悄的过道,四下无人,拿出手机,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 清了清嗓,李剑接通。 “喂,您好,是李剑小姐吗?” “是的。”她回应。 “这里是羌都酒业有限责任公司,之前看您在我们这里投过行政助理的岗位,现在还有兴趣吗?” 李剑左手接电话,听到回答,右手大拇指指尖扣在食指指侧来回搓,眼神向下看,漫不经心的神色中眼尾蓦然流露出冷色,“有兴趣的,我现在还没找到工作……” 最后她的语调轻轻下滑,好似苦恼。 “那您这几天有空吗?我这边帮您安排面试。” “今天下午可以吗?” “可以的,您看下午三点,方便过来公司一趟吗?” “好。” “那我把地址和信息重新发您短信,您注意查收。” “谢谢。” 李剑挂断电话,面色如常。 吃完饭,李剑跑去经理办公室,随便编了一个理由请半天假。大概是从别人口中知晓她身世,生出心软,他对李剑显得宽容,因此下午的假满口答应,还把早上的费用给结算了。 -- 羌都酒业有限责任公司在宣化县闹市的中心大厦,气派、热闹,足足十层,是知名的乡镇企业,供应链上游是市里最大的果农种植基地合作社,有口皆碑,这几年势头随着政策落实越发高歌猛进。 况且,公司背后的合伙人依山傍水——周俊,现任□□周勇的弟弟。 李剑进去前,周勇还只是羌都市副市长,这晋升速度叫人羡慕又嫉妒,背后难免落下点口舌。 上午阳光还正好微醺,下午李剑抵达大厦门口的时候黑云已经压向天际,空气潮湿气压低,天色将变山雨欲来。她走到前台小姐面前,说明来意。 “李小姐直接去七层就好,负责人已经在门口等您了。” 李剑颔首,说了声谢谢。 下电梯后,负责人很快就听闻动静出来候在门口,是个年纪轻轻的美女。hr扭着腰绰绰地于前面领路,两人的影子拓在走廊的玻璃前,她似有若无地用眼神将李剑上上下下评论估量,目光稍微有了不一样的考究神色——半旧外衣,紧身黑毛衣,修身牛仔裤,简约干练,长相身材都不错,怪不得上面把她的简历同几位非常优秀的人员一并留下来。 来到会议室,美女桌面手头有一张提前打印好的简历和一根黑笔,她率先道:“李小姐,您先做一个自我介绍吧。” 李剑把简历上的重点大差不差地重申一遍,美女也很给面子,频频微笑,根据她的节奏附和点头。 “其实我比较好奇一点,我看你这边三年是完全没有工作经历,这段时间您在做什么呢?” “在监狱。” “您之前是狱警?” “是坐牢。” 李剑撩开半阖的眼皮看去,没有遮掩的意思,大大方方讲出来,她想,反正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就算入职,等档案下来,他们终归会知道。 hr流畅的笔记在听到这个惊人回答后明显断了,停滞的笔触在洁白的纸上晕出一团黑墨。她略微尴尬地赔笑,嘴角的完美弧度缩小,为了掩饰失态,她指尖点顿在带来的平板上继续按照原本的流程机械问出下个问题。 …… “我对您这边没什么疑问的地方,您对我们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了解一下公司的具体业务、营收状况以及合作公司的行业方向。” …… 两人相谈甚欢,半小时后李剑和她聊完,美女hr表情和悦,看起来对她相当满意。之后她出去十分钟有余,回来便送李剑到电梯门口,礼貌地替李剑揿下楼的按钮,头顶的数字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地攀升,直到不再变化,“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李剑突然生出一股无言的被窥伺感,她仰头看向那组楼梯的编码数字,一个黑魆魆的圆形黑洞正对上她的眼。 看了几秒,李剑迈出步子走上楼梯。 脚还悬空在门口,美女面试官终于开口,遗憾道:“抱歉,李小姐,我想您可能不太适合我们岗位。” 心里或多或少预料到结果,李剑没有抱太大期望,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离开大厦走到交叉口的十字路口,李剑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切到录音界面然后暂停结束,思索再三,她一面重新将公司名字和周勇两个tag打到搜索引擎上,一面插上耳机把录音进度拉到后面她的第一个提问。 对面的红灯恰好转绿,李剑扯下一半的耳机线听动静,然后迈开步子,偶尔低头刷新搜索页面。 她穿过马路,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巨型轮胎表面胶质摩擦地面冲刺的声音,以及路人掠过的惊恐尖叫。 一道巨大的力把李剑撞开,她穿得单薄,此刻热烘陌生的体温环住她,耳畔摩擦在衣料间涌上汇聚起一团热火,伴随强烈的心脏弹跳声,她摔倒在地上。 不幸中的万幸,她身下压着一个人,没受多大伤。 剧烈的爆炸在不远处,失控的大货车侧翻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褐色痕迹,难闻的汽油味与火星子迸发崩裂,路人将两人团团围住。可窜起来的烟灰还是不断地往天空飘去,李剑不受控制从怀里侧身滚出去,目光直直地钉在那冲出人群、飞得老高的自由的灰色烟雾带上。 哪怕前一秒,它差点要了她的命。 惊魂未定,肾上腺激素分泌飙升,李剑第一注意力停在旁边的人上,他难耐地发出吸气与痛苦的□□,死不了的状态,随后李剑的目光落到半米远碎成两半的手机上。 恐慌不安逐渐被愤怒取代,李剑在众人诧异的视线中双手撑地爬起身,她一把捡起手机,任由碎渣钻进掌心的肉里,随后大步走到那人身边,蹲下,对上一双天生深情的眼和薄情的脸,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和态度,“乔未,这几天,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章 第四章 乔未勉强在迷蒙的视线中抓到李剑打颤的嘴唇,还有她发亮的眸子——不像之前出狱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像是他们刚认识那会,亮得惊人,发烫,极具生命力。 -- 李剑身上只有几处细微的擦伤,乔未却不是,脑袋上的血流得有些骇人。 旧手机用不了了,乔未的手机被医生交由到她手上。他以为两个人认识,即使李剑和乔未确实认识,但不是他以为的那种认识。 李剑百口莫辩,拿着手机吃瘪,她坐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不住垫脚,眼神冰冷,像要吃人。 自打李剑认识乔未起,她就深刻了解了什么叫祸害遗千年。望着脑袋上包着几圈白纱布的乔未从急诊室走出来,四肢健在,李剑知道,老天又一次高抬贵手。 冷冷地将手机递过去,李剑起身准备离开。 乔未则像一块狗皮膏药,牢牢黏在她身后,不多不少正好半米远。 “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乔未的声音不像他的脸极具蛊惑,声线干净,语调上扬甚至自然带出点弱势的委屈感。 “那我给你来个三叩九跪的大礼,行不?”李剑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飞快接上一句嘲讽道,仿佛回到两人相识的时候,她有些恍惚但下意识地瞬间被调动起败坏的性格。 李剑说完,很快就在脚跟一顿,她加快脚步走出急诊的大门,天很黑,路灯发出微弱的光,照不到人的全身。此时风很大,簌簌地吹,牛毛细雨斜斜地落,没入发丝与衣间,湿冷刺骨。李剑的黑发被风拂歪,半张脸隐匿在半明半暗间,看不清神色,浑身都是清冷孤傲的劲儿,“乔未,我没叫你救我,别管我。” 她双手插在上衣外套的袋子里,胳膊曲悬,生硬拒绝,泠泠似今夜的风,今晚的雨,不近人情。 可越是这样,就越叫人想要折了李剑的坚韧傲骨。 路边陌生的人听闻动静,眼珠咕噜一转就朝向两人,看清乔未面上维持的微笑,一些女人不论老少俱是舍不得移开视线,他笑得那么好看,脸就熠熠深情起来,像是听不懂李剑的话,自顾自接住对方刺过来的唇枪舌剑,“我是稀罕你对我客气,但也不用这么好。李剑,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也足够耐心等了你很久。” “我知道我的信你一封都没有去看。”乔未口舌向来缱绻,被他稍稍喑哑着嗓子如此便如含着一朵馥郁的花,直勾勾魅人,叫人听闻后莫名替他感到委屈又怜惜。他漫步到双脚钉在原地的李剑面前,摆出矜贵笃定的姿态,眼神从头到脚慢慢地审视,彰显出表里不一的强势征服欲,乔未攥住她的视线,上面沾着蚕食心智的毒,仿佛要一点点麻痹她似的,“但事到如今除了我,没人会帮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李剑的手指在听到“孤女”二字时忍不住稍稍一动,捏紧的拳头又松开,蹙眉扬起眼尾看他一眼匆匆别开,她没有与他对视,避重就轻地回过去:“乔未,我不是孤女!我也不用你可怜。” “你说的话我信一次就够了。”沙哑的声音仿佛扬起一片浑浊沙砾,李剑睫毛颤颤,像只蝴蝶在寒风里摇曳出上下飘忽的清冷弧线,眼神蕴藏的愠怒却实打实地投过来,热烈灼出伤口。 三年前,李剑信了乔未,是她犯蠢。 乔未只稍一眼就懂李剑倔的点,嘴角勾出点涩意的弧度,并不勉强。 “那你现在,又能去找谁?”乔未从鼻腔窜出一道轻哼,眼睛在淡金的灯光下流转出细碎的光,窄薄的双眼皮下眼睑微微垂落,露出三分之二的瞳仁,眼尾上挑,处处都漫不经心,语气却还在步步紧逼,“还是说,自尊会驱使你去找他们?” 乔未未曾修饰斟酌的字句像一把无情的刀刃,李剑垂眸,全身僵得像块石头,可软肋被乔未把玩在手上,伤口被刺伤,血汩汩地淌,惹得她窒息到无缘故地脱力,动弹不得。 他说的对,李剑不会去找任何人,不想麻烦他们,也不想伤了自己的自尊。哪怕自尊,是她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见李剑这般,乔未喉结滚动,略下点眼眸,眼神闪烁几下。 忽而,温热的鼻息拂耳,比直射的眼神还烫——“和我走——你就当,我和之前一样,想睡你。” 害臊的话脱口,烧心的却是李剑。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打一拳再给颗甜枣就得让人顺从地乖乖就范?! 一股翻滚的热流携带滚烫的气从脚底板腾地一下升起,钻进四肢百骸,李剑抬头,忽然就来了力气,她眼神噌的一下冒出火来,照亮了整张脸,望他逼近的笑吟吟的桃花眼,心底骂了他千万遍不要脸皮! “你给我滚!滚——” 乔未见她这般张牙舞爪,不自觉地重新笑出声,略微弯下腰,乐不可支,像是见了什么顺心的事情,正巧李剑眼熟的那辆车朝两人的方向驶来,车牌的污迹已经被抹去,它在乔未身边停下。 乔未对李剑的话不置可否,“记得来找我。”他信心十足,从口袋拿出一张雪白的名片,于车里取下一支笔后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下深深的几个大字。 做完一切,乔未将卡片夹在指尖,轻轻地插到了她的胸口口袋里,望着她的眼,乔未眸色变得认真几分,他对李剑说:“我在首都的住址。” -- 回到厂里宿舍,夜已深,工人陆陆续续地下班。李剑坐在无人的房间里,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最后起身扯开床上的包,把它压在包的最底下。 眼不见,便心不烦。 李剑擦去封胶上面的雨珠,弯下的腰神还未挺直,聒噪的脚步声渐强,此时宿舍的门突然开了,砰的一声,三双眼睛齐刷刷地同李剑对上焦。 灯光下,李剑额头细发间的擦伤通红显眼,嘴角与眼角俱有几条宛若被人用力碾上去的乌青划横。 三名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妇女哪料想得到新来的可怜年轻姑娘是这阵仗,顿时噤声,声呐如蚊吟,脑袋也随着飘过纷呈的猜想。 李剑大方与她们一一打过招呼,然后去洗漱,等回来躺上床,灯很快熄灭。 黑暗沉浸五官,话无端多起来。 “妹子你脸上的伤没事吧?要不要处理一下,这留疤了可不好看。” “去过医院了。” “咋回事啊?” “路上不小心摔得。” 李剑说完这句没有下句,大家便有了揣测想象的空间。 上了三天班,流言蜚语四起。有说她是被家里赶出来被迫赚钱的;有说她是跟男朋友私奔出来结果被甩了;更甚者说她长得一副狐媚样,出来卖,做二奶小三。 李剑没回应,连带对她和颜悦色的经理见她面色都变得严峻。 “姑娘啊,我们虽然不管你有什么私事,但如果你有难处,你只要说出来,大家一定会尽力帮你,能拉一把是一把。” “谢谢经理,我过得挺好的。”李剑数了数手上的工资,然后塞进口袋,全程面色平平,不见反应。 经理拿她没辙。 又过了两三天,风言风语平息不过半天,突然变本加厉。 不知道谁家亲戚在监狱里做事,说漏了嘴,李剑被知道是从监狱出来的,厂子连村,那一片都知道她打哪来,不敢要她。 李剑把经理从抽屉里捎出来的两张红色往手心捋顺摊平,抬眸,“经理,多了二十。” “哎,”经理呷了口桌上的浓茶,把茶杯搁置在手边,一时间茶叶的清苦味道溢满整间房,他叹了口气,在氤氲的白雾中无可奈何地开口,“李剑姑娘,不是我们狠心,实在是不敢要你,今天拿完钱明天就走吧,再出去找份正经工作。” “我知道了,”李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的纸币上前扣在桌面,末了临走道,“谢谢经理。” 回到宿舍收拾好行囊,李剑当天晚上就在汽车站买了一张去往藤原县的客运汽车车票。 李剑想,她不是孤女,不是举目无依的一个人。 第5章 第五章 “还能修吗?” 手机店的小哥瞅了眼李剑,紧接着扫视下惨不忍睹的两瓣手机,眼角一抽,“妹儿啊,你拿这修手机的钱不如换台新的,屏幕硬件什么都坏了,型号有点老还要帮你凑。” “手机数据能导出来吗? “可以是可以,就是有点麻烦。美女,你要不先看看我们这最新款手机,也不贵……哎,别走啊!” “不用了谢谢。”李剑拿上手机就抬腿往外走,一点不给对方推销的机会。 从附近的手机店出来,李剑拿外套盖住肚子,蜷缩在汽车站里的长椅上将就一晚,准备赶第二天早上六点的第一班车。 早上醒来,天色昏暗,天际像是被一桶巨量的墨水直直浇下来,从上到下灰蒙蒙的,透不出一点光亮。 空气水含量高,湿气重,一层似有若无的黏腻感罩在心口喘不上气,李剑不适地用大拇指抵住太阳穴起来,蜷缩的身子刚伸直舒展,头就猛烈地疼痛起来,撸了一把潮湿的发丝,她去公共厕所简单洗漱后走到汽车站外移动的推车边买了杯热豆浆和一个白面馒头。 期间李剑包裹贫瘠,孤身于大门来来回回。 有个头上包块起毛的墨翠头巾的中年妇女倚在大厅的塑料椅子上。她一手攀着椅背,侧身一动不动像段常年失水的朽木,只是浑浊的眼珠时不时转溜几下,余光睃视路人短暂打量,很快,她的视线就顺到李剑身上。李剑察觉,回头与她对上,那女人眼神闪躲几余下,收起敏锐的目光瞥向别处——她年岁不大,约莫五十,身子骨结实硬朗,头巾边露出几缕花白的碎发,黑黄色的大袄大片发黄,条纹磨损明显,接缝泛白。 打扮不像是有钱人家,神态有点苦,眼神麻木。女人就坐那,并拢的双腿上搁放着一个用藏蓝色花布裹好的包,打结的包带用另一只胳膊斜挎挨在胸胁下前,谨小慎微地观察周边人的一举一动。 李剑坐到女人斜上方空位,三下五除二将早餐吃干净,她仰面望向大厅里的时钟,此刻六点整,太阳东升,厅内微曦,暖橙的光从大厅三侧的玻璃照入驱散黑暗的角落,还差十五分钟,汽车站的班车就要各自有序驶向四方。 播报员将早上的首班班次播报完毕,人流涌动起来,熙攘的人群蜂拥而散,穿梭过检测口赶去站点等候,原本人满为患的空间瞬间变得冷清,余下三三两两的人对照头顶的滚动告示牌高声探讨或询问售卖。 一切显得嘈杂又平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 李剑闭上眼睛假寐,休憩十分钟。待六点十分,她掐着点睁开眼,前方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起身,将手上捏住的六点十五的车票塞进口袋,李剑正要走,外侧售票厅偏门倏然响起疾风骤雨般的喧闹声。 耳尖一动,李剑面色冷然,下意识探寻到不对劲的地方驱使她去到那处。 此时,出来打工的妇女与面色麻木的壮年、老年蹲在地上,他们目光紧紧追随面前的闹剧,即使眼底的情绪被女人的哭喊勾出翻滚的诸多想法,最后还是事不关己地垂下眼皮,无事可做地沿指甲缝扣手指。 “闺女,你就跟俺回去吧!是娘对不起你,看在你大舅二舅的份上,可怜俺们两夜没合眼来找你,求求你跟俺回家去吧!你爹刚从医院回来,工地老板赔钱了,娘对天发誓,再也不会为了医药费把你嫁给隔壁山头的坡子呐!” 刚刚那名坐在大厅神情寡淡的妇人此时声泪俱下,淌出两行清泪挂在有些皲裂的脸上,周边的人跟着叹气,附和劝说声哄作一团。 借着大家的规劝,妇人有了底气,双手便立马禁锢住年轻姑娘的手腕,重心压在她胸口,像抓着一把小鸡。旁边两个大块头男人一左一右架住姑娘的胳膊,下一瞬间,妇妪身形再动,眼神威慑对上女孩的双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唾沫涎水蹭到姑娘身上,随后又一转头,面向一双双好奇的招子边回看过去边说:“父老乡亲,麻烦你们劝劝俺闺女吧,年纪轻轻跑出来,说什么再也不回去了,要出去给老板打工,害得我们两口子担心得呦!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厌家贫,这外头多乱啊,怎么会有大老板无缘无故地给你钱叫你去大城市享福?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啊!你这丫头可别辜负了爹娘的一片苦心!” “你们谁啊……我不认识你们啊!”被凌空架住的姑娘身子缩在一起,脖颈向后一个劲收缩,脸上表情惊恐又慌乱,脸色煞白,一时间扯着嗓子叫唤不出几句话,像只小鸡仔在空中凌乱。 女人整张脸皱在一起,眼角的皱纹隆起盘踞在她的眼角眉心,透露出森然的压制与威胁,“你呀你,总是这么狠心,现在还说气话不想认你娘!俺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想当年隆冬腊月为了你奶不把你丢出去,我躲在山上冻了两天两夜,如今身子坏落下病,你怎么,你怎么……” 她口中哽咽,像是委屈难受得再也说不下去。 “是啊,家里有困难我和大舅能帮一把是一把,别闹倔脾气了。你是家里最大的,弟弟妹妹还小,可眼巴巴望你回去!”壮实的男人居高而临下,见缝插针附和道,不给她插话的余地。 看热闹的观众终于鼓动起情绪厘清来龙去脉,他们渐渐变得感慨愤愤,将自己的眼神投射到姑娘身上,随后感同身受般齐刷刷地怜悯起可怜的女人,抱怨吃不了苦的孩子不懂事,唾沫便一口口飞过来。 “小妹妹你就跟你娘回去吧,爹妈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可别埋怨他俩!” “……这孩子,多不懂事,但凡有点良心,也舍不得你爹继续受苦喏!嫁人也没什么不好,就往床上躺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来了。” …… “不,不是这样的……救命啊,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帮帮我!”姑娘掐着嗓子尖叫,眼眶蓄湿漉漉的泪光,泪眼婆娑,脸白了又红,听到他们这么说又转瞬变得菜青,进退维谷。 年轻稚嫩的呼喊救命声就这么淹没在众人劝说声的海洋里,像一粒石子入水,连水花都翻不起来,泛几圈涟漪就没了。 正待两个男人想把姑娘塞进一边的面包车内,突然一道短促有力的声音杀得众人措手不及,呆滞在原地——“我已经报警了。” 左光头壮汉架起食指指节往鼻翼边扫了扫,余光瞥向车内暗示将女孩赶紧放进去,之后提高嗓门,抬眉吊眼显现凶神恶煞的态度,狠狠朝地上啐了口,道:“小妹妹我看你年纪轻轻,有些事情你不到年纪不懂,不要管别人家的闲事。” “就是啊,这点小事报什么警呢——多管闲事这不是……” 纷纷的议论声像水面金鱼吐出的气泡,起起伏伏,稍稍冒出水面就没了影,不知道是在怕谁,都收着气。 但李剑不管,脚步未退。 只见只指节分明的手轻巧地搭上其中一个大汉的手腕,虎口钳箍再巧劲朝内一扭,他的脸立即惨白吃痛叫出声,一滴明晃晃的汗珠从额头流向鬓角,霎时唬得在场的人默契地沉默半晌。 金鱼的泡泡断了,沉入水底。 “哎呦!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这姑娘,警察来了可得抓你!” 撒了半边力的女孩拖着沉沉的胳膊在车口折着半条腿死活不肯上去,她见状,趁机甩开另一个人将半截身子往李剑身上搭。 “姐姐,救救我,我不认识他们!”像是抓住半截救命稻草,她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车票塞到李剑掌心。 李剑看着那张票,扣住男人的手腕,轻蔑地扬起唇线,压过他的声音,视线剖在另一男人身上,“既然你们和她是一家,那她叫什么你们总该知道吧。” 三人缄默,女人嗫嚅几下嘴巴,在男人紧迫的目光下讪讪闭嘴。 不远处响起几声警笛的鸣叫。 女孩下一秒被“砰”的一声甩下车,措手不及,她踉跄两步摔到李剑身上,呜咽地抹眼泪。 如喜剧拉上帷幕散场,观众这才如梦初醒明白过来,他们都被三个演技高朝的人贩子给蒙骗了。 李剑站在女孩身边,好半晌等她自己不好意思地从她身上爬起来,李剑这才把车票递回去,生硬地说:“我没报警,骗他们的。你可以走了。” “你……”姑娘扭捏几下,揪着衣角生怯怯抬头望李剑一眼又撇下脑袋,鼓起勇气开口,“姐姐,我害怕,能跟你走一会吗?” “我要也是坏人呢?”李剑说。 “……可你刚刚才救了我。”姑娘明显迟疑了下,挪了挪脚步往李剑身边凑,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对李剑有莫名的信任。 “万一是我们四个演的一出戏呢?”李剑语气更加强硬,“在外面,谁都别信。” -- 李剑重新在人工台买完票,走几步蓦然停顿下来,她回头追到一抹身影,无可奈何地回头,“别跟着我了。” 姑娘见她投来目光,眼神一亮,转而连蹦带跳地赶过来,脸上红扑扑地带笑,甜滋滋地对她说:“姐姐,我叫南雪。” 卡壳几秒,李剑盯着她的笑容,有些晃神,但很快她就继续维持冰冷的语气,“我知道。” 李剑现在懂了,为什么人贩子会盯上她。看她一脸不谙世事的单纯,全身有股朴素的缺心眼气质。 “我和你买了一样的票,我也要去藤原县。”南雪瑟缩下脖子,迎接她冷淡的目光。 这会换李剑沉默。片刻,她说,“为什么非要跟着我,想回家就去找警察。” “我不找警察,我不回家。”南雪说。 李剑下颚线绷紧,对她的倔强无计可施。 “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帮我的人。” “我不是好人。” 南雪飞快地摇头,“这不重要!” 李剑不再理会,拽紧手上的票想要离开。 “重要的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只有你觉得他们这么做,是不对的……” 李剑身形顿了顿,接着南雪听见前面飘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足够飘到她的耳蜗里—— “我只管你到藤原。” 第6章 第六章 大巴车总是充斥难言的气味,熏得人头昏。 李剑和南雪并排坐,无声;周围的人却聒噪如嗡嗡的飞虫,大抵认识,谈论声如海浪接着一波又一波,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上车后,李剑脸色不太好看,她把脖子靠拢在椅背上,闭目休息。 裹挟羡慕情绪的声音源源不断传入耳。 “……藤原那块的人命真好,前几年开了一个种植基地合作社,有政府帮,听说拨下来不少钱哩。” 南雪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紧紧抓着肩上书包的带子,她扭脖子看了眼养神的李剑,眼神渐渐落到她发白干涩的唇上。半晌,察觉到别处的目光,南雪飞快地收回视线,垂下脖子慢慢把书包取下来压到胸前抱着,她小口地拉开拉链,手指触摸里面的有些软了的、磕碰的塑料水瓶。 目光顷刻消失,应该是对她们没了兴趣,新的嗓门很快接上前面的对话。 “也就这几年好起来,几年前那边可乱,女人都是抢来的!得亏那里的□□被抓,听公安里面的亲戚说好多人进去了,还不是不把女人当人看,至少我们那家里客客气气对我们娘俩!就连他们村里当年第一个大学生,也被连带一块搞进去喽。” 妇女直白的眼神中透出不屑,给身边的小女儿拿出一袋零食拆了分着吃,有了吃的,人就容易嘴碎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哦,既然那边把女人抓到被窝里生小孩,你怎么敢去的呢!” 妇女脸稍红,翻了白眼剜回去,语气比之前更高,像自证清白,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挺起胸脯道:“还不是那里学校好,能出大学生!” “不也恐怕因为不要钱!” “呸!给孩子上学又不差那点钱!你看你说得!” 听他们说着,南雪的眼珠子转了转,把水杯掏出来趴到李剑耳边小声地唤,“姐姐,喝水吗?喝了舒服点。” 李剑睁开眼,没了生人勿扰的气场,拿过水喝了口,润过嗓子,她扫了眼眼神往声音方向闪烁的南雪,问:“想去藤原中学读书?” 南雪还是有点羞赧,忸怩地点点头掰正自己的身子坐好,艳羡的目光却怎样都藏不住。 “挺好的。”李剑帮她把盖子扣好,塞进书包,“高一?” “高三。”南雪眼眶微红。 李剑见状,身侧的手指微动,终是举起至半空,掌心朝她的脑袋上温柔薅了几下。 南雪弯下脖颈,手背捂住眼,肩膀抖了抖,然后慢慢倾斜身体靠在李剑的胳膊边。 过了会,车内咻地没了光亮,谈论的声音小了下去。 黑暗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封住五感,让人没由来地止住分享的欲/望,一时间,车内沉静。 山下隧道冗长,地势崎岖。过了好一会,光亮才渐渐颤抖地跳跃进窗户,瞬息又暗下去,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明暗交加,在光影中,南雪偷偷抬起头,李剑肩膀的发丝扫到了她的脸上,瘙痒双眼,迷蒙了她的视线。南雪的喉头开始干涩,失了水分又万分迫切想要开口,急不可耐地捉住身边热源的实物,她略微有了安慰,李剑又拍拍她的脑袋。 这次,南雪终于开口,压低声音凑近,即使夹着乡音,她也要对着李剑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地道:“大哥明年要结婚,俺爹想把我卖给隔壁山头的傻大个。可我不要,我才十七岁!” 接着,她像泄气的皮球身子萎下去点,可又很快地挺直,对李剑说,“我还想读书!今年没考好,差一点,老师说明年一定行!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每天起早贪黑做完活就看书,偏偏他们都说女的读书没用,反正迟早要嫁人生小孩。但我想走出去,俺娘天天被打,我想把她带出去!” 南雪的声音恨恨,添杂点迷茫,后劲便发了一身的虚汗,心悸不已,自顾自说了一大串,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也在问自己,她到底有没有做错。 她的神情就好似哪怕李剑说出一个不字,她的心就会如死灰了。 又是一个黑暗的甬道,光线被严严实实挡在外头,冰冷凹凸的巨石把车上的所有人夹在中间。 南雪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不是这样的,”这次的甬道格外狭窄,可又短,车子平稳飞驰穿梭,窗户抖了抖,明媚的光线又穿过玻璃,照在两人的脸上,李剑的声音也平稳,似乎不受颠簸的丝毫影响,她的眼神坦荡,目光炯炯地落到从眼前掠过的森然绿山,“你的路,你自己选,那就没有对错。没有人能决定你的人生,难道女人就该嫁人生小孩?谁规定的?既然决定要去做,就要做到底,问心无愧什么都别怕。” 李剑苍白的唇在灿烂的阳光中略弧度,明明脸色狼狈,南雪却觉得她的唇线艳丽得不像话。 -- 两人在藤原汽车站下车,李剑领南雪去吃了碗当地特色的状元面,传闻是明末清初当地有位书生家中贫寒靠相邻救助,待高中,亲手为乡间父老作羹,因当地喜面食,一碗普通白汤面做得食材丰富、香味扑鼻,男女老少赞不绝口,故称状元面。 等面的空档,南雪问李剑名字。 “李剑,木子李,剑鞘的剑。” 南雪听完愣怔了会,然后哦了一声。 “吃完我会把你送去学校。” “姐姐,你呢?” “我和你一起去,我要找的人恰好也在藤原中学。” “姐姐,是你的家人吗?” “……是,是我姐姐。” 喝了口水,李剑接着说:“我还有个弟弟,叫李勉。” -- 这天是周五,临近下午放学的点,但出校的学生很少,多数几个月才回一趟家,所以手边带着一个学生样的李剑就格外惹眼。 “找谁?”保安老远就瞅见她,守在门口注视李剑的一举一动。 “我找李采荷。”李剑见保安大设防备的样子,说明来意,“我是她堂妹,你就和她说李剑来找她。” 保安半信半疑,正好扭头看见门口大厅里,有几个人打开墙壁上的玻璃柜放进全新的校园历史板,那些人里面正巧有李剑要找的人。 “林老师,这边有人找你。”保安朝那边高呼。 随着一声疑问的“谁呀”,李剑心里所有紧张不安的念想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了那道熟悉的声音,喉咙一动,她不自觉上前朝铁栅栏看,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很快就吸引她的视线,占领她的瞳孔。 远处半条胳膊长的人影越拉越长,步伐缓慢还有些臃肿。 李剑看着那显眼的大肚子,有些愣神,她搓了搓沁出薄汗的掌心,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对方见她,神情莫名一下子比她还不自然。 把搭在保安胳膊上的手松开,李采荷一面掐着腰,单手托肚,一面脸上肌肉随着开口紧绷起来,眉心凑近,“李……李剑?” 亮堂的光下,李采荷手指上的钻戒熠熠闪耀,钻到她的眼中,那句堂姐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李剑直愣愣地唤她一声,“李采荷。” 第7章 第七章 李采荷眼睛转到南雪身上,眼里的光变得几分古怪,冷却了寒暄的步骤,她冷漠地一锤定音:“先进来吧。” 路过大厅,李剑看到了新的信息墙,前面几个面孔牵起她记忆的神经,一列照片中,赫然有李采荷的面容,再看到被撤下来、随意扔在地上的的塑料板,李剑步伐一顿。 李采荷也注意到了,她咳嗽一声,拉回李剑的思绪,神色中不免染上些许的紧张,状似随意地扯了别的话题,“出来几天了,也不联系我们。” “没几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南雪顺着李剑的刚才眼神的方向看过去,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地上沾灰的老旧板子上“首都大学李剑”的字眼,只不过再扫视重新挂好的崭新板子,已然不见李剑的影子。 南雪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先前大巴上那些人津津乐道的八卦。 -- 李剑简单地和李采荷说明南雪的事情,李采荷叫办事处的老师先把她领走了解具体情况。 “那孩子,不好办。”李采荷喝了一口桌上的水,在办公桌后坐下,“别站着了,坐着吧。” 李剑顺从她的话,坐到了办公桌前谈话的椅子上。 一切都像公事公办的样子,李采荷说话的温度也不似之前脉脉温存。 “南雪的情况,我们一定会争取的,但是必须要联系她的父母。” “我知道。”李剑说。 说完,李剑的目光落到桌上的双人合照,就在果树前,小夫妻两口温馨简单,身后是金灿灿的果子,大概是秋天,丰收的季节,果树黄绿喜人,如树下两人的笑容甜蜜。 “你和杜知意结婚了?”李剑随口一提,不料李采荷脸色猛地难堪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撇,她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八个半月了,知意劝我在家休息,我哪放心的下,就来看看。”李采荷咬重口中杜知意的名字,脸上荡漾出些许甜蜜的味道,眼神却没从李剑脸上离开半点,观察她的神情。 李剑微微笑,语气缓和染上点柔和的温度,“你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也应该听他好好休息。” 哪怕她这般表现,李采荷仍旧如鲠在喉,她心事重重,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咕噜出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话堪堪递出嘴,李采荷就抿住唇线,咬上唇珠慌乱地啃啮,“我不是这个意思,早点出来也好,就是……你这样突然来了,都还没通知知意。” “不用通知他。”李剑察觉到李采荷的反应,语气冷淡下来,显然对杜知意很不以为意,“我去过羌都酒业公司了,看到基地和他们有合作,杜知意难道不知道周家和当年的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果然还是疑神疑鬼揪着当年你乱猜的事情不放是吗?”李采荷听不得她说那些,反应剧烈,慌乱打断李剑的话,“那只是你凭空想出来的,你有什么证据?非要鸡蛋碰石头,李剑,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万一出事了让我和你姐夫怎么办?!我们……我们……你也知道合作社和他们有合作项目,而李剑你总是不在乎任何人,你就在乎你那个找不到了的亲弟弟!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姐!” “我只是……”李剑蹙眉,又很快放弃辩解,起身走到李采荷身边,来回上下抚她的背脊宽慰,“你先消消气,别气坏身体。” 就在此时,李采荷手边的电话嘟嘟响了起来。李采荷单手抚胸顺气,平复好一会才接起电话。 “喂,知意呀。”李采荷听着电话,眼神示意李剑别出声,“嗯嗯,等下我就回去,肯定准时回去吃饭,不会饿到宝宝的。嗯,好,之后再说。” 电话挂断,两人气氛有些尴尬,李采荷捏着手上的车钥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剑在身边,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伸出手叫李剑坐回去,眼尾刚刚蕴着的泪就下来了。 感受到李采荷一举一动强烈的抗拒,李剑怔忡,面色复杂,思路清晰后,她的心逐渐跳得快了,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像是胸腔内脏被挤压,不可置信、烦躁气短,胃酸上涌几欲干呕,她眼前阵阵地发黑,已然猜到李采荷为什么这么对她了——李采荷根本就不欢迎她,不想见她,李剑早该想到。 她们哪有什么血缘关系,诚然如乔未所说,她就是一个孤女,天煞孤星,命克亲友,如今只不过是靠着那点摇摇欲坠的情分厚着脸皮找上门来,她压根不是李家的人!她能姓李,但李家绝记不会跟她一条心。 “李剑,算我求你了。你要钱,我给你,反正前几年李有为进去了,你姐夫也收心和我在一起。你有本事,当年基地、学校,你样样能干,离开这怎么会愁过不好呢?我就怕,知意……知意知道你回来了就不要我了……”李采荷声音天生尖细,这会夹着鼻音和哭腔,更是字字诛心,化为锋利的针往人心里扎,“你就和他说你走了,跟乔未走了也好,跟资助你的人走了也好,反正你走了。” 李采荷说着说着,挺着肚子走到李剑身边来抓她的手腕,李剑端详她的神情好一会,愈发认不得堂姐这张清丽秀气的面庞了。 李剑还是那句常说的:“我知道了。”她的神色染上冰霜,嘴角霎时恢复了以往没有任何情绪的平稳直线,失望的次数多了,挣脱失望的情绪得就越快,给心里上的盔甲就愈发坚硬厚实。 推搡间李采荷抬头,脸上两条泪痕明显,神情竟变得喜出望外,她捂着肚子艰难地从半蹲的姿势爬起来。 “好,你这是答应我了,不能反悔!” “没什么好反悔的。”李剑面色如冷雨,极力压下颤抖的手,惨白着嘴唇,回答得笃定。 -- 离开前,李采荷给李剑从银行取了两万块钱。 “不够可以来找我,和我说。” “足够。”李剑收下那两万块钱,神情冷漠,对她而言,似乎两万块钱足以买断她和李采荷全部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李采荷的唇又抖上几分,眼神有点后悔,更像溢出丝丝的嫉妒和愤怒。 “我只有一个问题,乔未来找过你们吗?” “什么?”李采荷还沉浸在刚才情绪的余韵中,蓦然听到这个名字竟觉得有些陌生,她错愕地歪头侧目,投过来惊诧的目光,她似乎未曾想过李剑还能提起这号人物,她以为李剑恨他厌他,以她的自尊,应该不会再想他了。 抚摸耳鬓的碎发一点点轻捻捋顺,李采荷轻轻颔首,“有过,两年前来过基地一次,他现在活得很风光,不过,他是首都的大少爷,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她呢喃,话语间竟然添杂着追忆往昔的回味和眷恋。 李剑嘴角勾嘲弄的意味,笑意未曾达到眼底,“他猜得可真准。” 李采荷不懂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下去,至少猜到两人应该是有过联系,只是自己的心情更加复杂,最终化为深深的羡慕,羡慕李剑的好运,全然不去想李剑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又是如何刚从监狱出来的。 随后李剑回了趟学校,在南雪手心写下了自己的号码,叮嘱几句。 “有事可以找我。” 南雪恋恋不舍,踌躇地问:“姐姐,你不留下来吗?” 李采荷面色变得难堪,托着肚子捏紧掌心。 “不留了。” 李剑摇头,之后她就走了,离开时她果决的背影像一把刀,斩断了生命中和藤原的所有联系,在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心中犹豫半分,李采荷霎时心慌意乱,不管不顾地喊了句,“李剑,这么多年了找不到人,李勉的事情要不就算了吧,或许他现在好好的。而你心里头揣太多事情,身体迟早垮掉。” 李剑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李采荷心想,她的脾性如此,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落日下,李采荷目送李剑的身影渐渐消失,恍惚间,她有预感,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手心下有另一个生命在体内跳动,好像安慰她,为了孩子,她也要这么做。 突兀地,李采荷想到三年前,她对杜知意扯的第一个谎:我去找过李剑了,她不想见我们,你也知道她向来心高气傲,现在又因为她亲爹的关系不愿意妥协,之前也只愿意等乔未回来帮她,我们自然插不上手,也插不上手,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 思及至此,咬咬牙,她牵住愣在原地南雪一手,见她不动使了几分力气硬是半哄半拽,“路上受累了吧?和老师回学校,我给你找好点的间宿舍。” 两人与李剑的背影背对背,也转身离去。 -- 临近深秋傍晚,朔风萧瑟,就连挂在天边如流心咸鸭蛋黄般的落日也让人倒起胃口,暗橙橙的光散落四处,也不从给人指明方向。 李剑彷徨站在路边,漫无目的地游荡,她刚从山头的墓地下来,没买什么,只是买了一张音乐碟片,这老旧玩意,他们应该是会喜欢的。前两年乡间开发,许多山头被征用,村里特意在这边修了一爿公墓地,李剑差点在上面迷路,只能依照阶梯边一块块石碑上的年岁和姓氏摸索过去。 她的脚步定格在一块巨大的墓碑前,上面题写两个并排的名字——李云霁、俞霏。下面雕刻有同样的竖牌字:儿李勉女李剑叩首。而再往上一层台阶,是爷爷奶奶的安眠之地。 找了有四十多分钟,李剑驻足也没有五分钟,她只是放下东西然后注视上面的照片和俞霏的名字,承诺似的喃喃一句,“我之前答应你说要找回你和李勉,我就一定会做到。” 下山后,李剑买了一只二手智能机重新插上电话卡,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站在路边慢慢地操作。指尖夹着雪白的纸片,风把它吹得哗啦地翻飞,像一只要逃跑的信鸽,李剑捏紧,指腹泛白,巍巍的指头按在一行数字仔细地看过去,她垂下眼眸,呼出一个电话。 风太大,稍长些的发丝纷乱地飘遮住李剑的视线,她只能盯着那张名片和手背,手上因为车祸剐蹭的伤口已经结痂,中间严重点的地方边缘死皮翘起,李剑忍不住去扒拉,细微的动作间皮肤收缩,肉跟着紧致起来,稍一动弹就痛,隐隐沁出新的血色慢慢冒出细小的红珠。 李剑把它吮吸掉,电话也随之滴的一声,被接通。 她的第一声,口腔里弥漫着血的铁腥味,她把她最后的尊严混着血吞进肚子:“……是我,李剑。我还能去首都找你吗?” 第8章 第八章 办公室环境静谧,桌上长势喜人的几盆绿植悄悄向阳舒展显示出几分生机,有风从窗户边隙吹入,阻断了笔触落在白纸上的唰唰声,“谢谢教授,这份报告我会好好准备的。”门外谈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脚步也逐渐清晰明朗起来。 啪嗒一声,办公室的门被轻柔地推开,一道朗润如玉的男声传来:“好的我知道,那你们继续加油。” 风从李剑的肩膀绕过,吹到了谢衡运身边,碎发被缱绻地勾起,他嘴角荡漾出温柔随和的笑意,半侧身和门前的学生作别,等学生离开又轻轻把门掩上。 那张温柔的脸朝李剑的方向望去,李剑用余光去打量他俊秀柔和的五官,就如书上的翩翩公子一样。 李剑摇摇头,脑海中的想象赶走,自顾自地往书页上添点字,谢衡运走近,那片风也萦绕在他身畔熨出淡淡的书香来。 李剑的笔痕断了。 书页上印刷整齐的大字扭曲交融,重新排列组合,再回神,李剑的大脑已经不能及时分辨出它们叫什么,更不论它们有什么含义,意味如何。 “今天复习得怎么样?钱老师说你今天下午会去图书馆兼职,适应得来吗?”谢衡运的音调澄澈,一点都听不出像奔四的人,恰如清风,唤醒李剑僵硬的思绪。 把打完的草稿藏到书底,李剑不留痕迹地偏离谢衡运走来的方向,含糊地说:“嗯,钱老师很照顾我。” 说完,一份厚实的手写题目大纲被放置在李剑手边,谢衡运颔首,鼓励道,“这几天给你整理出来的历年经典真题,你先看看,不懂的地方随时来问我。” “谢谢教授。” “李剑,你不用对我太客气。”谢衡运一面匆匆地拿起自己的围巾随意戴好,一面轻声地叫李剑复习考研不要有太大压力。 重回首都大学的第三天,李剑就把谢谢两个字说厌了,呐呐地应声后,她抿唇,面色不变,余光瞥向谢衡运离去上课的背影,终于呼出口浊气。她调整下自己的坐姿,揉捏胳膊,背靠椅子放松,将脖子架在背椅横杠上,脸庞朝向天花板,李剑抽出自己的草稿,上面的字横七竖八,不太好看,这一下子又有了谢衡运的对比,更加惨不忍睹。 站起来略微拉开点窗户吐纳休憩,李剑把手搭在玻璃上降温,门外响起一阵有序的敲门声,她走过去开门。 门口的女生抱着五本厚重的书籍,环在胸前,书足足摞到她的下颚,来不及抬头,她哎呀一声,没站稳踉跄地向前两步,李剑不知趣,没上前扶手,往后退开半米。 那人的眼眶中跳进一双半旧的中性运动鞋,鞋边毛糙,看不出什么牌子,再上面一点,宽大的九分裤被风吹得紧贴肌肤描绘出线条的轮廓,若隐若现露出一截伶仃的白皙脚腕。 不是谢衡运。 一时间,尴尬的神色浮上脸,女生终于稳住身子抬起头,两人面面相觑,猜测对方的底细。李剑不语,眉梢藏着锋利,嘴角天生就是一条紧绷的直线。而女生不遮不掩,露出诧异好奇的表情。 “谢老师在吗?” “他去上课了。” 李剑依旧站在门口,问道:“有事吗?” “啊——”女生这才表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她一边径直越过李剑走到书桌前把书放置于桌面,一边不动声色地睃视李剑做过的位置,以及上面所用的书目材料,一切收入眼底,女生转过身,对她说,“前些天上完课要求阅读做摘抄笔记的用书紧张,就拜托谢老师帮我向图书馆借阅,今天我来还书顺便想和他说一声。昨晚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他叫我直接来就好。” “我叫潘书雅,你好。”后知后觉,潘书雅在桌前转了一圈后才想起来什么,朝李剑伸出自己的掌心示好。 李剑看她一眼,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伸出手虚虚地握了下,说:“你好。”她没有自报家门的打算,态度不冷不热。 对方在看到李剑粗糙的手后眼里闪过片刻的诧异与迷惑。下一秒,潘书雅也不自认窘态,笑眼弯弯地同她握手,之后她自来熟地弯下腰靠近,目光在李剑资料上巡视,“你在复习考研英语吗?当初长难句我也是攻克好久,我从小英语语感就不太好,经常容易出错,还闹出不少笑话。你看这个句子的结构,它是主谓宾宾,重点在于后面的直接宾语,连接下一句作者想要强调的气候问题,所以第一题应该选c而不是a,a的意思是……” 李剑听她讲完,贴心地倒了一杯水给她,看着潘书雅一咕噜地喝水,她慢悠悠地说:“我知道。这套试卷不是我做的,是我花了钱从别人那买来的资料。不过谢谢你。” 话音刚落,潘书雅保持仰头喝水的动作不住发出咳咳声,一次性水杯重新放回桌面上,她再次弯腰手掌握拳抵在唇间剧烈地咳嗽两声。 等平复下来,潘书雅面上的笑淡褪很多,虚张的神采冷凝,“是吗?看来是我班门弄斧了。” 李剑嘴角终于牵向上翘的弧度,“倒也不是——” 气氛霎时焦灼起来,好在谢衡运下课,及时出现。 “谢老师中午好。”潘书雅见到他,眼神一亮,叫得很甜,完全听不出几分钟之前与李剑四溅的火药味。 “你好。”谢衡运放下手上的教材摆好,疑问地看向桌上的那叠书山,不自主望向李剑。 “桌上是我之前借您账号借的书。”潘书雅抢在李剑之前如是说道。 李剑将笔架在手指间旋转,好整以暇地单臂环胸,注视着她。像是看一场无聊的闹剧,李剑轻轻松松就把自己置身事外,以观众的目光注视两人的一举一动,眼里还带了一点奇妙、轻视的意味。 潘书雅原本还不觉得怎样,在自己说完前半句话后,她瞄向李剑,与她眼神相对的顷刻突然有了不自在的情绪,仿佛心思被扒得一干二净曝晒在李剑的眼底之下,展露无疑。 谢衡运替自己接满茶杯,润完嗓子压下细微的情绪接上她的话,“辛苦你再来跑一趟了。直接送到图书馆就好。” 完全好好先生的做派。 “只是想着和老师当面说一声比较好。” 一副师生和睦的姿态。李剑鼻翼耸动,似乎是轻笑一声,收敛坐姿伏案继续自己的复习。好像是喜剧的落幕,亦或者实在是无聊,她没了关注下去的心思。 潘书雅没听到声音,只是看李剑的神态心头瞬息涌上烦闷的感受,急促地呼吸几口朝李剑的方向扫视过去,在触及谢衡运投来的目光后,脚步终究是慢不下来,抱着那些厚重的书走了。 临了,她暗恼,他妈的,谁啊。 待潘书雅离开,谢衡运把刚才讲课的教材做好笔记倒扣在桌面,对刚才李剑的恶劣态度也只是短促地蹙眉宣泄不满,很快装作顾若罔闻,随意对李剑问道:“职工宿舍住得还习惯吗?” 他在忍耐自己,李剑用自己的笔划掉刚刚的答案a重新在纸张上写上正确答案,一心二用答:“还好。”她开始觉得有些窒息,身边处处萦绕寄人篱下的感觉,像嗡嗡的苍蝇挥之不去。 李剑暗忖,回想起初次见到谢衡运时自己无所适从的作态,还有他随和的姿态,以及谢衡运的一切,卓绝的气质温文尔雅,身材匀称身形颀长,无端地叫人觉得他分外有魅力,更何况,李剑思索着,目光随之落到面前的桌卡面上,谢衡运,首都大学马院教授,还有学生间心照不宣的澎湃赞歌般的称呼,最年轻、最帅气的谢师。 这样受人尊敬,名利双全的教授,为什么对她这么照顾,仅仅因为他从初中开始资助她直至大学毕业吗? 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绝对谈不上熟络,不过是每年相互通信,他唤她李剑,她称他为叔叔而已。在李剑找上他之前,谢衡运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任何信息,不过是浅浅的空乏的关心,学了什么,学得怎么样,但李剑信任过他,对他诉说她未曾向别人展露的抱负。 最近一次,也不过是自己三年前意气用事,拒绝了他的帮忙,一头扎进了监狱的大门。现在想来,眼下的境地也很是被动窘迫。 数十天前,谢衡运会愿意再次联系李剑,像拯救溺水者般的热心,属实叫她出乎意料,即便她故意忽视那些短信良久。无疑,打从她收到消息后,李剑有些认不清自己怀揣的感情经过日积月累的发酵出怎样的结果。 第9章 第九章 半晌,李剑实在思索不出一个正确答案,开口问出声:“为什么不对你的学生解释我是谁,我住进职工宿舍真的没关系吗?” “不需要向她解释,”谢衡运定定地看过来,淡然移开视线,“别的你不需要管也不用放在心上,那间屋子没人住你先住着吧。王老教授这几天也老和我提起过你,偶尔有时间去看看老人家,你再怎么样也算是他的关门弟子。” 李剑在白纸上划出一道黑黑的长线,她不喜欢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和并不高明的转移话题的方式。 “我会的。” “等下你和我一起出校吃顿饭,我有一个朋友有事来找我,恰好他对现在的电子产品比较懂行,让他帮你挑一些要用的吧。”谢衡运有些疲惫地摘下银边眼镜,轻柔揉捏眉心道。 “不了,我已经在网上买好了。”李剑不咸不淡地婉拒,在明确一切问题之前,她还不想与谢衡运有太多纠缠。虽然她已经做得很越线了,李剑这么想着,不自觉用上下牙咬合叼起嘴唇上的嫩肉用力,直到神经上的痛感蔓延传递到大脑,警铃打响,她缓缓松开,舒出口气。 像是自己对自己的提醒与惩罚。 谢衡运也不问她的资金问题,淡淡嗯了一句,“那就简单吃下饭吧。” “好。”李剑没有拒绝。 结果出校的半路上,李剑碰到了久违的王老教授,他是学校返聘回来的资深教师,年过古稀仍旧精神矍铄,一下就火眼金睛抓到两人的身影,赶忙叫住李剑和谢衡运。 “谢老师就自己去吧,李剑和我回家吃顿饭,算你丫头运气好,碰上师娘今天煲汤。”王老教授走路走得有些慢,隔了两米远就开始挥手喊话,惹得路过的学生纷纷竖起耳朵,打量陌生的李剑。 李剑笑得真切几分,手搀扶上王老教授的胳膊,真心实意地寒暄一句,“王老师,好久不见。难得您还记得我。” “嘿呦看你说的,”王老教授拍拍李剑的手背,“当年办公室但凡教过你的,哪能忘掉你呀。” 李剑听他说,抿嘴莞尔,刚刚的变扭暂时偃旗息鼓。 -- 王老教授和妻子住在老校区附近分配的员工住房内,小区老旧,一栋栋楼房夹簇一起,皆是四五层高。 走到二楼,还没进门,内侧门已然半掩,外侧的镂空栅栏铁门没上锁,王老教授熟练地推开门,朝内侧的厨房呼唤一声。 师娘见她来,特地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盒糖给她吃,“小李,先吃点,饭再等会啊。” “谢谢师娘。” 才放下糖果盒,师娘重新进厨房忙活,王老教授和李剑坐在客厅沙发上剥毛豆。 “听谢老师说,要考研?有想好考什么专业吗?”王老教授状似随意和蔼地提了一嘴套她话。 “先看看吧。” “你这丫头,心思真的在这上面?” “都是谢教授帮我安排的,”李剑没接话,只是说,“谢教授就是当年资助我的人,这几年他一直在联系我。” “这样啊。”王老教授也没料到这层,花白的眉毛一抖一抖,笑意温和,“谢老师他家境确实不错,家风清白严谨。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你进来的第一年,恰巧也是谢老师他入职的第一年,年轻啊,也有缘。” “确实算是有缘。”李剑莞尔,嘴边附和,默默记在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家底,才会让王老师说出家风二字。并且她总觉得,谢衡运没那么简单,只是她的目的从来不在他身上,可她有预感,谢衡运知道些什么。 王老教授看她这般不似当初的桀骜,心里也觉得宽慰,“李剑,我知道你不想放弃找寻亲弟。但是除了问心无愧,你也要明白人这辈子总归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事情发生了,它就不是你的错,不要因为强撑把自己熬坏了,反而错失了最珍贵的东西,你做事一向剑走偏锋,最容易伤人伤己。” 李剑用直接指甲叩开毛豆皮转手丢进小竹篮兜,从监狱出来以后,她就没剪过指甲了,现在已经长过头了,指尖锋利得不小心就会划破手腕的皮肤,前两天弄伤的左手腕小块皮才刚刚结痂,现在配合手背疤痕,乍一看便显得骇人,她把手往内侧缩了缩像是掩耳盗铃的遮掩,“王老师,我有分寸。” “你跟谢老师说过这事儿吧?” 李剑点点头,王老师若有似无地撇来目光,“他怎么说?” “他的意思和您大差不差。”李剑说完,一粒绿色的豆儿就被轻轻抛掷入竹篮内,她低眉敛目,稍加思索起谢衡运当初的话,当时她尝试温顺,是否认的态度。 吃过饭,李剑先回了趟谢衡运的办公室拿复习资料,才不紧不慢地踩着时间点去图书馆找负责人钱老师。钱老师临时有事,她就一个人坐在大厅的前台偶尔帮来此询问的学生查找资料或是帮他们处理借还书籍等简单事项。 -- “所以她是我们的学姐吗?”潘书雅身侧的舍友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眼神示意电脑屏幕展示的数据库,她将光标放置搜索框上挑着眉得意洋洋,“喂,我可是好不容易向那个大三的学生会主席要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和他不熟可求了老半天呢。” 潘书雅指腹托住下巴缓缓摩挲,睨着她嗔怪地撒娇:“所以怎么拿到的,因为下周校庆?” “是啊,”舍友催促她,“名字记得吗?” “两个字。木子李,”潘书雅不确定地指尖顿了顿,指甲盖新做的美甲装饰莫名其妙戳到肉里惹她冷吸一口气,“……刀光剑影的剑。” “李剑?还有女生取这种名字。”舍友噼里啪啦快速敲下这两个字,回车搜寻结果,官网加载得有些慢了,她便得空吐槽道,“哎呦,按照你的说法她可真是人如其名,比你更毒舌过分,真想见识一下。” “去你的~我表现得可是相当友好了。” “是是是,不过在谢衡运面前,估计你怎么都按捺不住,让她一眼识破了吧。”舍友调侃她的小心思。 “谁知道她什么意思呢。更何况她是家里亲戚小孩吗?还是朋友的女儿呀。那也不对,不同姓呢。”潘书雅也不介意,大大方方把自己的旖旎幻想统统表现在脸上。 就在她纷呈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舍友咦了一声,“出来了!就两三个同名同姓的校友,年纪差不多,好像是早几届的呢。你看看照片。” 潘书雅俯身,滚动鼠标,很快就点进去,在一个人的信息页面停下来细细浏览。 舍友伸长脖子凑过来同她一起看,小小惊呼一声。 “豁,她可真漂亮啊。难怪你这么有危机感。” 潘书雅扫过那些资料,眼睛凝视那张一寸照,有些年代感,边缘模糊,但能清晰地捕捉到照片里那人的五官和表情,“不,很不一样……” 潘书雅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张照片,重新思索起来李剑对于谢衡运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帮她的理由和目的。 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前坐下,回想起李剑的神态,心里愈发瘙痒,像有千万只蚂蚁在上面攀爬啃啮,难耐的情绪让她好奇与敌意交集,扳倒李剑的欲望远胜于探究谢衡运和李剑的关系。 舍友看她这样,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再次回头认真地看了那张照片几眼,光标定格在那张青涩的照片中—— 短发毛刺刺的,几缕稍长被拨到耳后,额前有点细碎空薄的刘海。她笑得很淡,笑容却很漂亮,神态清冷透着一股倔劲儿,眼瞳亮亮的,让人一看就感到燃烧的生命力。 过了会,潘书雅走过来说:“那一届她的具体资料和事迹你还查得出来吗?留的籍贯和她名字也一起搜索看看。” 第10章 第十章 晚上九点,图书馆灯火通明,坐落在偌大的校园里像寂静森林里的一只萤火虫。李剑手头上没事情可做,钱老师让她自己去复习。她惯例走上六楼的小说浏览室,通常来说这里没有人,桌椅少,角落里的位置也不太好找。 李剑把书放下,紧接着手机屏幕亮了亮,她看到来电信息紧接着往天台的方向走。口袋里的钥匙沉甸甸的,一走一撞就发出响动,她掏出来握在自己手心,趁着灯光找到天台的钥匙,额外关照地把它侧挂在虎口的位置。 上到天台外,李剑把门关上,突然门缝隙瞥见一道跟在后面的娇娇人影,她顺手又把门锁好。 晚风把身上的热气吹散,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不少,李剑拨出电话,周围静悄悄,只有下几层的余光晕染开来给予空旷的开阔地带一点微弱的可视感。她就这样俯视身下的庞然大物,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那里的灯光更加闪耀,白炽又五彩斑斓,像是玻璃上雨落时模糊的世界,暗处蓄养硕大的怪兽。 下一秒,电话接通。 一道柔媚不失重量的女声传来,“李剑,我是贺君敏。” 省去了寒暄的缓解,李剑把玩手上的钥匙,它没了体温的庇护变得冰冷刺骨,边缘流淌出一层金属光泽,她注视着它,眼瞳里也映出点冷淡的光,“嗯,羌都酒业门口的肇事车辆查到了?” 那边传来几下凝重的喘息,沉默会才开口,“原因是醉酒驾驶。司机叫张华,当场死亡,他们家里过得也还算富余,夫妻都有工作,丈夫开货运,妻子自己有一家小超市,没有账款方面的纠纷,儿子才上大学没几个月,查不出什么问题,夫妻两边父母也是。不过他儿子成绩倒是不错,现在在首都师范上学。” “我知道了,对了,他们的儿子叫什么?” “张简耀。” “李剑,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出这样的事情。”她快速接上一句,又喘气几口,像是愧疚使然。不知道是风太大,李剑听到一阵牙关颤抖的咯吱声,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都过去了,之后再联系。” 李剑挂断电话,仰头望望今晚的新月,清辉昭昭洒在大地上干净得透亮,但有些角落始终昏暗凝不到月光,思忖片刻,她下楼去了。 -- 下楼后,李剑直奔浏览室的角落,才穿过栋栋的书架,她隐约窥到熟悉的身影,熟若无睹地坐回位置上,李剑翻开书开始写题。 写完两道大题,潘书雅突然重重地按压鼠标制造出急促刺耳的噪音。 李剑刚开始还能无视,直到越来越多的注目,甚至有人跑来小心翼翼地递来纸条。 潘书雅看都不看,把它压在手掌心下骄横地用嘴角朝李剑的方向挪,“喏,你问她呀,她什么态度!” 全然闺蜜闹别扭吵架的事态。 那个跑来的小学妹左右为难,一脸急得快哭了的样子,李剑递她一张纸巾,说:“你先回去吧。” “谢谢。” 小学妹捂着脸慌忙跑开。 李剑把笔放下,轻轻挑起眼皮看过来,“你想干什么?” 潘书雅讨厌她这副纡尊降贵的姿态,她下午查到网上有关李剑的蛛丝马迹,实在想不明白她和谢衡运交织人生轨迹的那个节点在哪,谢衡运分明没有给她上过课,那么他们相熟的姿态,一定有其他更为亲密的理由。 “李剑,我姑且喊你一声学姐。我就直接挑明了说吧,你和谢老师什么关系?我看你前几年经历得也够多的了,怎么这会想起来要好好学习了呢。” 她的鼻音说到后面便越来越重,油然而生出一股子少女的娇媚柔软,说的话却很毒。潘书雅以为李剑会被戳破得羞愧,事实恰恰相反。 “你不去问他,跑来问我。”李剑看她,淡定地用手指捻了书页,翻到下一页,“有些事情你自己不挑明,防是防不住的。” 潘书雅脸色变得红润些,噗嗤一笑,“他早上那个态度,哪愿意告诉我。” 李剑听完,这才觉得有些意外她的直白,她也息了千回百转的心思,坦言:“如果你只是单纯地崇拜他,享受打压其他女生带来的快\\感,那还是算了。” “你什么意思!”潘书雅脸色终于散去原本跳脱的情绪,面色沉沉,“我哪会这样,我最讨厌的就是……就是这种人!” 说到了潘书雅的痛处,她瞪大眼眼泪氤氲出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嘴巴颤了下又给合上,厌厌地偏移脑袋,反倒没了杀伤力。 李剑直直地抬眸,“谢衡运只是在追求老师与学生关系中的平衡点。或许你直接跟他说还有点机会。” 潘书雅被唬得愣怔半晌,迷蒙的眼睛忽闪,她定定地发问,“为什么说得好像你对他有点感觉都没有,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 李剑嘴角勾起笑变得丝丝僵硬,收敛玩味的态度,她缓慢而重重地否认:“我没有。” “你有,我的直觉没有错过!”她口吻激烈,肩膀前倾倔强地支起脑袋和李剑相觑。 “我没有。”李剑没兴趣争辩,像是突然有了别的念头,她站起来弯下腰越过书桌与潘书雅拉近距离,压低了声线,岔开话题道,“事实上,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如此特殊。这样吧,我可以帮你,但是我也有些条件,就看你答不答应了。你不愿意,我随时可以找别人……” 潘书雅望见黑色瞳孔中的自己,还有李剑的眼睑、李剑的睫毛,呼吸相碰间她的耳朵仿佛火烧般腾起热火,下意识地舔了下唇,“你想做什么?” -- 潘书雅走后,四周零零散散的人也走了大半。李剑用掌心压过书轴将书平置在中间的某页,她慢条斯理地将手机摆在上方,然后打开浏览器按照顺序关闭之前浏览过的页面。 删到中间,李剑指尖稍稍停顿,停留在加粗吸睛的校园帖子标题上,整篇内容图文并茂,极具挑逗意味——《震惊!大四某潘姓学姐勾\\引四十多岁教授死不悔改惹得教授妻子宿舍楼底当面对峙心脏病发作送往医院!》 下面开头是一张模糊的围观偷拍照片,故事主人公侧脸清晰可见。 李剑扫视几眼,拉到底下看到匿名发帖人补充有别的补充内容:后续学姐“主动”放弃保研机会,详情见帖子。 后面跟了一大串网址。 李剑没有点进去,她关掉后,清空了历史记录。 放下手机,李剑若无其事地继续写题。 不知不觉,夜渐深。 晚秋的夜里总有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和树叶垂落飘出来的清香,风便湿冷起来。李剑走出图书馆,正巧一股大力的风直直地灌在身上,她瑟缩地拉拢外套,冷意挥之不去。走到一半,宽阔的道上突然打出一束猛烈的白光,一辆车稳稳地停在她的身边。 车窗摇下,谢衡运的脸跳进李剑眼眶,她错愕,还维持着身体畏缩的状态。 “李剑上车,我送你回去。”谢衡运轻声说道。 谢衡运歪过身子,把车门打开,车内的热气小小地辐射到李剑面前,她没有拒绝,上车了。 车内连带谢衡运的呼吸,带出点湿气,还荡漾着熟悉的若有似无的古龙水香。李剑揉了揉鼻子,压下想打喷嚏的冲动。 “刚刚打你电话,怎么没接?”谢衡运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李剑这才把单挂在肩上的帆布包放到胸前拿出手机看,屏幕亮起的瞬间就跳出了未接电话的提示。 “刚刚下来,没有注意。” “嗯,明天要降温,没想到今晚就这么冷,平时要多穿点衣服了。”谢衡运搭话,像是训诫学生的口气,莫名藏了点关心。 李剑缓缓扯了点笑,脸上的肌肉舒缓,没了刚刚的僵硬和苍白。 谢衡运余光看过来,见状也微微笑,状似不经意地轻松道:“过几天带你去买点衣服吧,正巧家里有小辈生日,给她挑件礼物,也不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 李剑轻轻嗯了一声,心思活跃起来,以至于压下去的痒意化作喷嚏,她啊嚏一声,李剑尴尬地往窗外看,不禁有些愣神,转念在心里感慨:快要十一月了啊。 思忖片刻,她忽而问:“她多大?” 李剑的声音有些嘶哑,像车外树叶沙沙作响。 谢衡运恍惚地心不在焉,须臾迅疾地踩下刹车。 李剑身形往前倾,脸上出现猝不及防的呆愣。 谢衡运转头对李剑说:“到了。” 李剑说:“谢谢教授。” 就待李剑准备下车时,谢衡运回答:“她和你差不多大,才刚回国不到一年。” 回答谢衡运的是车门关闭的声音,也不知道李剑听没听到。 下车后,李剑联想起王老教授说过的话,心里再次感叹:该是怎么样的女孩子叫谢衡运牵挂在心里,她一定很受家里人的宠吧。 昂贵奢侈的礼物,李剑挑不来,也不懂。 她无端想到了潘书雅,晚风瑟瑟的当下,两人竟然她与她竟然出奇地相像。 -- 翌日,以潘书雅平日里招摇的作风,她和李剑相关的帖子果不其然在凌晨飘上了首都大学bbs首页。 潘书雅不太磊落的过往被曾经的同校师兄透露得一干二净,李剑毕业后锒铛入狱的说法也甚嚣尘上。 不过首都大学金融学院最不缺的就是局子里三进三出的金融大佬,李剑的经历也没那么引人瞩目了。整件事情最吸睛的,还属李剑与谢衡运舆论中种种关系的猜测——知己、情人,最大胆的一条是私生子,把李剑逗乐了。她和谢衡运相差不过十一岁,谢衡运去哪里捡她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儿,莫非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不知是失望还是预料之中,睡醒起床的李剑粗略地看完一遍,索性放弃了在网络上扒皮谢衡运的可能。至于潘舒雅,她想,她们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 此时另一边,正在上课的谢衡运初初还不知道课堂底下的窃窃私语和暗潮涌动,直到上完一小节课发现潘书雅没到教室,他询问起坐在第一排的学生,学生把帖子小心翼翼地拿给他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学生站在讲台边上如芒刺背,他一边偷瞄拿着他手机的谢衡运,一边承受着谢衡运脸越来越铁青的不知名恐惧,耳边似乎出现了木质机械秒针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 谢衡运看完大概经过,面上还不显山露水,可随着指尖向着屏幕向评论下滑动,他的眉心逐渐靠拢,眼神凝出冰霜的痕迹,面色铁青。 “胡闹!”谢衡运愤然,学生只能自个儿弯腰尽量祈祷导师看不见自己,宛若一只鹌鹑大气不敢喘一声。 好在上课铃声及时响起,谢衡运把手机交还给那名学生,缓和不豫的脸色开始上课。可他紧绷的声线和周身的低气压完美地出卖了谢衡运。 一堂煎熬漫长的大课就在鸦雀无声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