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代女站长[穿书]》 第1章 第1章 “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魏檗在老旧的大巴车上颠簸,看着车窗外热火朝天的夏收夏种景象,脑海里不期然冒出了这行字——她在穿越前的最后记忆。 现在她叫魏波——身边书包里的农校毕业证和派遣证,写明了她的姓名、年龄、籍贯。 毕业证照片上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山间溪流清澈透亮,嘴角微微上翘,整个人洋溢着广袤田野里孕育出来的生机与活力。 魏檗梳理着脑海中的记忆,目光从手中的证件移到窗外的马路和低矮的村落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广袤无垠的田野,热浪翻滚。金黄的麦子已经被收割,麦秸堆在田头,麦穗堆在马路上,靠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碾压脱粒。 大地显露出它本来的颜色,地头上隔三差五散落着一大块黑漆漆的“癣”,偶尔其中还会有零星火苗。不远处有新的“狼烟”腾空而起,空气里弥漫着秸秆燃烧后呛人的浓烟。 路上有人正用木锨扬起脱得差不多的麦粒,靠风把麦麸吹走,过路的行人,一不留神就被风吹上满头满脸的尘土麦麸。 魏檗捂住口鼻咳嗽两声,好不容易过了浓烟弥漫的路段,认命的从头发里摘下一根长长麦秸,直观感受到生产力的巨大沟壑。 欲哭无泪! 她上的是农业大学,毕业后也在农业口工作,工作能力出众、思路清晰、卷生卷死。 但,即便卷成卷心菜,也绝对不包括亲身穿越回八十年代,体验用早已被扫进故纸堆的落后技术种田!! 魏檗无奈的揉揉眉心,如果知道翻开那本会议记录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绝不加班熬夜看那些资料! “我们村到了!前面路口停一下。”有两个壮实的汉子大声喊司机停车,肩膀上扛着,胳膊下卷着,手里还提着,几乎是摸爬滚打地穿过了满地的行李,下车了。 这年头,大巴车能路过你的村,是顶顶好的运气。 魏檗回家要一路坐到终点站——那是县里唯一的车站。下了车还要再徒步走四五十里才能到家。 所以……魏檗看着自己的行李卷儿思量,会有人来车站接她吧? 在魏波小姑娘的记忆里,前两天她的表哥魏潭,大学放假在市里转车时,专程到学校看她,问了她的毕业时间。 但是……毕竟和魏波不同,魏檗对这个表哥毫无印象和感情,因此对于这种随口一说的“承诺”,并不十分信任。 她一贯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也不是懒人,但此时不由得不忐忑期盼便宜表哥能来。这时候可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快递点,回村还要再走四五十里路,自己一个人把行李扛回去,有点要命。 好在,魏檗下了大巴车,在人潮汹涌中看到不远处一个瘦高个青年,带着一顶起了毛边的破草帽,穿着红背心大裤衩,一笑一口大白牙,正站在板车上朝她招手。 魏檗一看就笑了,这个阳光健气的乡土青年,正是她表哥魏潭。 她左手吃力地提着行李铺盖,右手用力地朝魏潭挥了挥。 魏潭从板车上跳下来,上前接过魏檗手中的行李扔到板车上,对魏檗说:“你也上来,我拉你。” “不用。” 魏檗赶紧拒绝,但凡魏潭套头牛来,她也就上了,这种纯人力的,她坐上良心不安。找借口跟魏潭说:“我坐了一路车,现在想走一走。” “好吧。”魏潭不再坚持,转而问道:“你被分到哪儿?什么时候去单位报道?” “分到县农委。” 魏波毕业证上的日期是1986年6月30日,但魏檗其实并不确定今天几号星期几。为了不漏馅,试探着问:“要不…今天去报道?” “怕是不行。”魏潭说:“这个点,等我们走到,他们估计已经下班了。” 魏潭给魏波商量:“不然大后天,下周二,下周一是七一,万一机关单位上有活动就要我们白跑一趟……” 哦。魏檗暗暗记下,今天是周六,6月29日。 她没有说话,魏潭接着说:“到时候去大伯家借辆自行车,我送你过来。” 兄妹俩边说边从车站往外走,一路遇到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一眼。 并不是两人有什么怪异,而是……魏檗看向魏潭,方才离得远,只觉得是阳光健气农村青年。现在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这表哥长了一副极好的相貌。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细长的眉梢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增添了些许锋锐,即便在四十年后,也是可以当小鲜肉出道的颜值。 魏檗心里忍不住叹口气。 在魏波的记忆里,她表哥的颜值完美遗传了她姑和她“姑父”这一对俊男美女。 众所周知,俊男美女出狗血。 所以她表哥魏潭的身世也好大一盆狗血。 当年魏波的姑姑是十里八乡最娇艳明亮的那支花,求亲的人踏破家门槛。家境殷实的,会侍弄田地的农村后生,不是这个长得丑,就是那个个子矮,魏波的姑姑一个都没看上。 正好赶上知识青年下乡插队,魏波的姑姑相中了其中最英俊的一个袁姓青年。 姓袁的知青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或许看上了她姑姑的美貌,或许看上了当年还是村支书的魏波她爷爷手中的权力,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两人在广袤的农村大地上,行周公之礼,做《诗经》之事,鸳鸯交颈,海誓山盟。 没过两年,袁知青被村里村支书,也就是自己的老丈人,魏波的爷爷老魏头大力举荐,拿到一个宝贵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到大城市去上大学。没想到大学毕业,干净利落地抛妻弃子,留在大城市再也没回来,扔下魏波她姑和她表哥袁狗子两个大冤种…… 魏波她姑哭过、闹过,也去城里寻过,但人海茫茫,遍寻不到。自己名声也毁了大半,最后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接受家里“半卖半嫁”的安排,改嫁的远远的。 袁狗子爹娘都不养他,本来老魏头当着村支书,跟养小猫小狗似的给他一口饭。可袁知青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背后有老魏头的“政敌”推波助澜,被有心人翻出来袁知青当年举荐上大学的手续违规,一时间满城风雨,十里八乡人人背后嚼舌根。 老魏头不得不迫于压力,心不甘情不愿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连带着越看袁狗子越糟心,直接把袁狗子撵出家门,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一来,袁狗子虽然爹妈和亲戚俱在,实际上却成了孤儿。除了两个舅舅偶尔接济一下不让他饿死,没人管他。袁狗子为了生存,农忙在村里偷鸡摸狗,农闲捡根棍子跟人出门乞讨,浪浪荡荡长到了八九岁。 那几年里,老魏头脊梁骨快被人戳烂了。等他大孙子魏俊海开始相亲,相一个吹一个,媒人话里话外说他家不仁义,大家都不敢往他家嫁闺女时,老魏头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真考虑起怎么养袁狗子的问题。 他琢磨来琢磨去,想了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绝妙(损)主意。 自己二儿子没儿子绝了后,袁狗子没爹妈,反正有血缘关系,干脆让老二过继了袁狗子! 于是老魏头强压着袁狗子的二舅,也就是魏波她爸,过继了袁狗子,让袁狗子改名叫魏潭,一举解决了老魏家不仁义和老二家无后两大棘手难题。 所以魏波八岁那年,她和两个妹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十岁的大哥。 第2章 第2章 这是什么样的冤种一家人啊。 魏檗翻着小姑娘的记忆,看着她表哥的俊脸,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魏潭担忧的问。 怎么了?!魏檗内心叹气,忍不住吐槽: 如果她是早期穿书人士,她一定是女主,直接躺平等着各路金手指上赶着找来就是了。 如果她是中期反套路的穿书人士,以她表哥的颜值和狗血身世,大小能混个男主或者男二,跟他搞好关系蹭个金大腿半躺平也能起飞。 然而她是后期奇葩流穿书人士,卷王卷过头遭雷劈。 自己穿的根本不是有起承转合故事脉络的小说,而是一份依托规划并且中道崩殂坑掉了的大纲文!!! 她只能在心里小人捂脸大哭的时候,脸上还要硬扯出个笑。 “我没有事,对前途有些担忧罢了。” 实际上,她在反复回忆遭雷劈(划掉)穿书前的细节,以图发现贼老天为啥让她这么倒霉。 她穿越之前正在看档案室压箱底的一套八十年代初辣椒制种发展规划。简单来说,就是准备发展辣椒产业,在辣椒产业达到一定规模和高度后,由单纯的卖辣椒,转变为科技含量更高的卖辣椒种子。 不得不说,这套规划在八十年代,还是很超前的。 据她单位里的老专家说,当年他们在田间地头扎扎实实住了三个月,结合本地的气候、水源、土质和种植习惯,制定过一个发展辣椒制种产业的前期规划。 但是后来有人认为,小小的辣椒种子,明明可以轻轻松松从国外买来的东西,花那么多钱去投入、研发太不值得。 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需要花钱建设的地方太多,像辣椒制种,看起来既不能带来高楼大厦,又不能带来汽车电话,完全可以暂时搁置一下嘛。 没想到,这一搁就是四十年。从年富力强的青年人,等到鬓发斑白。时移世易,当年可以轻轻松松花钱买的东西,国外却不卖了。 近十年来,在种业和种子领域,受尽了国外的辖制,受够了憋屈。 无可奈何,只好再回过头去,拾起被丢掉的“自力更生”,从头开始“艰苦创业”…… 魏檗甚至怀疑是这规划“有志不得伸展”的怨念,在四十年内生生被憋出了灵性,生生打开了通往写在它背面的大纲文里的异世界之门。 对,没错! 正经八百的会议记录背后,有人摸鱼写了一篇大纲文。 钢笔字,纯手写。 字很不错,锐意尽显,一派金戈杀伐之气。 然后魏檗翻了一下会议记录人的名字,一整个大无语。竟然是单位的大大佬——单位自成立以来,出过的最高级别的领导。 这样的大佬,年轻时上班也会是摸鱼的吗。魏檗有些怀疑人生,更让她怀疑人生的是,作者半道跑路,没写完?! 时隔四十年,被抓来填坑。 走在回村路上的魏檗悲愤交加。 什么村?北山省西河市南涿县山水镇油山西村,她的籍贯,她家的住址。 当时看到的时候还吐槽这地名起得随意,现在,魏檗心道,我是该感谢大佬的大纲文好歹给了个地名吗( ̄ェ ̄;) “大妹!大妹!” “啊?什么?”魏檗正沉浸在无限循环的对大佬吐槽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妹”这个充满乡土气息的称呼,是魏潭在叫自己。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魏潭说:“你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我来家这几天听爸妈说,打算让爷爷找找门路。” ? 魏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心神不宁表现的太明显了。 好在有个毕业分配的大事在,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心神不宁也属于正常表现。 想到这里,她“嗯”了一声,对着魏潭点点头,乖巧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副放心的表情,没有再多说什么。 魏潭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沉默地赶路。 四十里路仿佛看不到尽头。 魏檗机械地走着,魏潭拉着车,时不时转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 魏檗走得脚底板生疼,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在脑子里细细梳理魏波小姑娘的过往以及和家人的相处方式。 她发现,魏波其实与整个家庭,并不十分亲近。 这在农村很正常,没人会关注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情绪和思想变化。 等她考上小中专,更是半年半年的在外面读书。 这样想来,开阔了眼界,有了一些变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于是她向魏潭说道:“哥,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魏檗脚步不停,尽量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说:“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魏潭愣了一下,老老实实摇头说:“没听过,是古人说的吗?” “是。”魏檗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持着一点烛火前进,与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相比如何呢?” 这句话出自西汉刘向的《师旷论学》。 如果单是这样,魏檗也想不起这句话来。她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这话还出现在了大佬的大纲文(坑)中,是大佬大纲文(坑)的开篇点题之言。 此情此境,魏檗觉得十分适合在当下自己劝自己。 虽然大佬留下的是大纲坑,但好歹……是吧? 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换成合适的话跟魏潭说:“我们毕业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现在风云激荡,前路隐藏在浓雾中,谁也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处。” “是的。”魏潭点头道:“我们学校里,也经常有关于真理和实践的大讨论。” “炳烛之明,哥,我就是那点烛火。” 魏檗笑得神采飞扬:“我要做那点烛火。” 魏潭停住脚步,讶异地看向大妹。 夕阳坠在山头,溅点金光,撒落在少女凌乱的发丝上,又反射进他的眼睛。 他没想到,在自己印象里面目模糊、文静、话不多的大妹,有这样高远的志气和理想。 惊讶、赞叹、羞愧等等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涌上魏潭的心头。 “大妹,……” 魏潭刚想说话,却被身后一道高昂惊喜的声音打断。 “魏波,大妹子?!真的是你啊!” …… 魏檗抬眼看去,一个梳着中分油头,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右腿搭在自行车横梁上,左腿撑着地,停在他们左边。 魏波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号人,但他打招呼的样子,又实在是过于熟稔。 这会儿魏潭也转过头,看到来人,说:“吕大哥,真的是你啊!” 吕勇说:“我远远看着像你,又觉得怎么这么高挑了,没敢认,走近一看真是你啊!” 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轻佻。 魏檗皱了皱眉,刚想反驳,只听见魏潭开口了。 “是呢,我看见吕大哥停车也不敢认呢,想着平时都是骑车直接过去,今天怎么停下来跟我们说话了?!” “滚蛋。”吕勇朝魏潭啐了一口:“跟我妹说话呢。” 转头跟魏檗说:“妹妹,你以后就是光宗耀祖吃皇粮的人了,祭祖上坟都该有你一份儿,可别让外人占了去。” 说完骑上自行车叮铃铃走远了…… “什么玩意儿?!” 魏檗简直满脑袋问号,你谁啊,怎么就上坟了。 她看向魏潭,说:“这人有病吧。” 魏潭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自然知道吕勇的意思。所谓的“外人”,不过是指自己这个本该姓袁的“野种”。 魏潭心底暗自冷笑,说起吕勇,语气依然平静:“仗着他老子当支书,在镇上寻了个工作。这么抖,长久不了。” 哦~村支书,魏檗反应过来了。 原来就是她爷爷的“政敌”,背后煽阴风点鬼火搞掉她爷爷支书位子自己上位的吕家丰的儿子! 怪不得魏潭和吕勇两人说话阴阳怪气。 她也终于从魏波小姑娘的记忆里翻出了吕勇的影子,毕竟之前见面招呼都不打的人,很难有什么深刻印象。 魏檗奇道:“他怎么今天想起来跟我们打招呼。” 魏潭说:“谁知道抽哪门子疯。” …… 自从打开了话匣子,兄妹俩聊着天走,路途似乎不那么漫长枯燥了。 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头,天刚刚擦黑,魏檗终于到了她在油山西村的家。 一进家门,心里哇凉哇凉的。 第3章 第3章 毕竟在魏波的记忆和认知里,自家的生活过得并不算很差。 爷爷虽然“政斗”失败被从支书位子上撵了下来,但得益于家里五服内的兄弟多,她大伯魏建军依然在村里当着民兵队长。 她爸魏建岭从小跟人学木工,后来自己摸索,电工也会一点,生产队的家具都是她爸帮忙打的,平时村里有什么电灯、喇叭线路问题,也都要喊她爸帮忙,属于村里不能缺的“能人”。 所以虽然“对家”上位,但她家的生活水准,在整个村子里来说,应该是属于中等偏上的殷实人家。 她家的宅基地很大。家里是一个东西方向的三进大院子,最西边第一进院子的大门是篱笆门,院子里盖了一间猪圈和两间茅草屋。 一间茅屋里堆满了玉米秸秆、玉米芯、树枝,各种各样的干柴,是间正儿八经的“柴房”。另一间茅屋里用泥糊了个锅台,锅台上搁着一个大铁锅,旁边堆满了各种杂物。 茅屋右面垒了一道墙,墙中间是对开的木头大门。 进了木头门,是她们家里人住的三间大屋,屋子正前方有一片大院子。 魏潭把地板车拉进院子,放到南边靠墙根的地方。 最东边的院子正中间是一块菜地,里面种了四畦辣椒。 在院子东北角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棵比屋顶还高的大桑树。桑树底下用碎砖头垒了两层鸡窝,养了几只鸡。 在菜地北边地头,靠近中间住人的院子的地方,打了一口压水井。 整个东边的院子和中间院子之间,用到膝盖的竹竿扎成篱笆,做了个隔断。 篱笆上爬满花藤,开满了牵牛花。 农家小院干净整洁,可以满足城市白领对田园牧歌生活的所有想象。 然而…… 魏檗进了家门,还没有对田园牧歌赞叹三秒,就被自己家的住房惊呆了。 屋子南北朝向,一间堂屋连着两间耳房。 占地面积不小,但四面墙都是土坯的,窗户是在土墙上开了个洞,用木头钉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方格,在里面糊上纸。 屋顶上盖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似乎是茅草,风一吹哗啦啦乱响。 真是比她下乡扶贫时见到的危房还要危! 魏潭正从板车上往下卸行李,留魏檗一人站在屋前。 黑咕隆咚的大屋,像一只野兽张开大口,没由来的让人心底发毛,乡村恐怖故事在魏檗脑海里不断上演。 “吱——啦——” 突然,黑咕隆咚的屋里有了响动。 “啊!”魏檗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哎呦!”黑咕隆咚的屋里也传来一声惊呼…… “娘。”魏潭把行李提到堂屋门口,看着突然惊呼的两个人莫名其妙。 魏波她娘韩云英拍着胸脯从屋里出来,埋怨道:“你这孩子干什么,一惊一乍,吓我一跳。” 魏檗:…… “娘,你在屋里干什么,黑咕隆咚也吓我一跳。” 韩云英说:“这不给你收拾收拾床铺。” 魏檗问:“收拾东西怎么不开灯?” 话音甫落,就看到韩云英用一副看败家子的痛心眼神盯着她,说:“这才几点,点什么灯。先把行李提进来吧。” 这都几点了…… 魏檗心说,天都黑透了。 但韩云英不开灯,她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只好摸黑往屋里提行李。 没走两步,只听着“砰”一声,不知道行李撞到了什么东西。 这一下,可把韩云英心疼坏了。不是心疼魏波,是心疼被她撞坏的家伙什儿:“碰毁啥了?” 韩云英恨铁不成钢:“妮儿来,你可真利索!”比起那点灯油,更心疼大件家具的韩云英咬牙吩咐魏潭:“给你妹点灯!” 魏潭利索地点上煤油灯,举着给她们照明。 魏檗看着魏潭手里的灯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为啥她娘一直说的“点”灯。 感情这灯真的需要“点”。 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魏檗把行李按韩云英的要求一件件整理出来。 韩云英接过煤油灯放到桌上,跟魏潭说:“你爹去场里扬场(扬麦子)去了,赶紧叫他回来,咱今天趁着亮吃饭。” “嗯,好。” 魏潭应了一声,推门出去。 韩云英舍不得油灯白白点着,穿了针线在旁边缝补衣服。 等他爹魏建岭、大哥魏潭、二妹魏洁和小妹魏汾四人回来的时候,魏檗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把行李里最最重要的粮票翻出来给了她娘。 喜得韩云英见牙不见眼,一边说:“哎呦,妮儿啊,你在学里自己多吃点,别这么省。”一边在自己布褂子上擦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粮票,一张张数了,放在床头枕头底下的小铁盒子里。 见着魏建岭,韩云英依然喜滋滋,跟魏建岭说:“大妮儿从学里省回来40斤粮票。” “那感情好。” 魏建岭脸上有了笑意,掀起院子里水缸上盖着的筐,拿起水瓢咕咚咕咚喝了一阵子水,跟韩云英说:“大妮儿以后就是公家人了。你拿上咱家的布票,不够再用粮票找人换点,给大妮儿整套像样的衣裳。” “我知道。”韩云英答应着:“我都准备着呢。正好大妮儿旧衣裳搁家里,改改给二妮穿。二妮衣服改改给三妮。” 魏檗瞅瞅身高到她眉毛的二妹,和到她胸口的小妹。 魏波的二妹魏洁在镇上上初中,平日里住校不回家。现在是学校因为麦收放“麦假”,所以她回家来帮忙收麦子。 小妹魏汾还在村里上小学,帮不上太大的忙,每天挎着篮子出去拾麦穗。 听了韩云英的话,魏檗发现魏洁没有吱声,垂下眼睛。 魏汾擦擦小脸上的汗,她还没有到爱美的年纪,对拾姐姐的衣服这件事,没有什么太多想法。 一家人借着油灯的光,吃了一顿亮亮堂堂的晚饭。 饭菜很简单,一碗地瓜干咸汤,每人两个杂粮窝窝头,魏建岭多一个白面馒头。因为割麦要下大力气,出汗多,韩云英特意炒了一碟青豆给魏建岭,又切了一小半咸菜条给其他人。 吃饭的时候魏建岭问魏檗:“大妮儿,把你分到什么单位工作了?” 魏檗说:“派遣证上说要到县农委报道。能不能留在县里,不好说。” “妮儿啊。咱别心高。” 魏建岭自认为走南闯北,在各个村子里和镇上,也都是说得上话的人。他给魏檗分析道:“咱家里,从你太爷爷,就没出过正儿八经吃皇粮的,你是第一个。县里机关那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去的,咱能分到镇上,就很好了。” 魏檗点点头。 她对八十年代的了解,本来就是通过家里老人讲述和一些网络资料,印象模模糊糊。并且现在又穿到了一本大纲里,更不知道大佬这本大纲文里设定的时代背景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一直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 前期分析、了解、考虑的时间很长,但一旦她决定了,就坚定不移,九死不悔。 现在她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于是对魏建岭说:“嗯,爹,我听你的。” “但是镇上单位也不一样,你说我爷爷能知道吗?” 魏建岭想了想,说:“明天去看你爷爷,正好可以跟他请教请教。你爷爷还是很有本事的。” 魏檗面上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心里琢磨,魏建岭如今依旧认为老魏头很有本事,那么,一个有本事的爹说的话,是不是很值得听一听? 也就是说,在魏波记忆里,很不好相处,封建又顽固的老魏头,在家里说话依然很有分量,说句话很能影响他们这个小家庭。 魏檗有点头疼,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瞎想也没用,她决定明天见到老魏头真人再说。 魏家人在饭桌上聊着关于魏檗前途的大事。 他们不知道,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住着的村支书吕家丰家里,也在聊魏建岭家的大妮儿。 ——在聊她的终身大事。 吕家丰虽然老大不情愿,但是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既然魏波现在吃上了皇粮,那勉强可以考虑进我们家的门了~ 第4章 第4章 吕家丰把老魏头斗下来之后,不但在村里当起土皇帝,还托关系找路子,把自己大儿子吕勇的户口,办了“农转非”,让吕勇去了十分有油水的种子公司当临时工。 日子别提多顺风顺水,有滋有味, 按他的想法,自己的亲家,最少一家人得是镇上的非农业户口。 决计不能说老魏头这个手下败将的绝户二儿子家的姑娘。 吕勇呢,这几年也没少按照他爹的要求,去撩拨镇上的姑娘。他在村里当“太子爷”当习惯了,把“我家有皇位要继承”的习气带到了镇上,天天流里流气招惹镇上的姑娘。 但一来他人长得不行,二来人品也麻麻,几年下来,愣是没碰着一个眼瞎(划掉,有眼光)的镇上、全家非农业户口的姑娘。 一来二去,拖拖拉拉,吕勇愣是扎上了第二个本命年的红腰带。 要知道,农村都是按虚岁算的,说起来,他今年都二十六了。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龄青年,等迈过三十岁,说不得一辈子要打光棍。 所以如今在吕家,吕勇的婚事,是头等大事。 城里的姑娘看不上吕勇,村里的姑娘吕勇看不上。 说来也巧,今儿回家路上,吕勇终于遇到了让他心动的姑娘。(魏檗:哕!) 没想到魏家大妹子,出落的这么高挑,这么水灵。 那双眼睛啊,用吕勇的话说,就那么漫不经心的一扫,登时让他骨头酥了大半。 “呸!跟她那浪蹄子姑一样。” 吕勇他娘杨梅花一开始强烈反对,但在吕勇“你是不是存心让我打光棍”的威胁,和吕家丰综合考虑之下,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并且答应第二天去魏家提亲。 “给她这个脸了!” 第二天一早,杨梅花一边不情不愿的往魏家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等魏波进门怎么拿捏她给她立规矩! 魏檗一家吃过早饭,魏建岭、韩云英带着魏檗往老魏头家里去。 在老魏头家门口,正好碰见要去她家的杨梅花。 这可是村支书夫人,村里的妇女主任兼计生队长。 杨梅花还没说话,韩云英先打招呼:“嫂子吃了没,哪去?” 杨梅花闻言,一副给你们做脸了的趾高气扬态度,说道:“正好找你家有点事情呢。” 魏家人听了,心里都觉得不太舒服。 魏建岭不想跟杨梅花这个出了名的泼妇纠缠,做主道:“那嫂子快进来吧,正好给我爹也说一声。家里的大事情,还得我爹做主。” 魏建岭推门进了老魏头的院子。 杨梅花第二个进去,魏檗留在了最后。 魏檗感觉,方才杨梅花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逡巡,充满审视与敌意,直觉不喜欢杨梅花。 在魏波小姑娘的记忆里,因为两家人有仇,杨梅花又泼名在外,魏波路上远远看见杨梅花都会拐弯避开,似乎并没有和杨梅花有太多交集。 魏檗蹙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多心了。杨梅花对自己的敌意,约莫还是来自于吕、魏两家长久以来的矛盾。 一群人进了老魏头家的院子。老魏头一个人,正端着碗,蹲在屋檐下喝汤。 杨梅花大大喇喇,也没问主人家的意思,进堂屋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堂屋正门口。 老魏头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呲溜、呲溜”转着碗沿喝汤。 院子里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魏檗不想干站着用脚趾抠别墅,走进堂屋,搬出来一摞马扎,先给老魏头屁股底下放一个,再一人发一个。 大家在院子里排排坐。 杨梅花把调门起得高高的,架子拿得足足的,开口道:“跟你们说一件想不到的大好事!” 什么好事儿? 这一下,不但老魏头、魏建岭、韩云英,连魏檗都被吊起胃口,看向杨梅花。 杨梅花在魏家人目光中,得意、骄矜,脸上带着高高在上,却故作“亲民”的笑容说道:“我家大儿啊,昨天碰见你家大丫头,回家说大丫头出落得水灵,一眼相中了!我们当家的一想,建岭兄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就同意了。这不,今儿一早,巴巴儿撵我来跟建岭兄弟说。” 我艹艹艹艹艹!!!!!! 魏檗心里真·一群草泥马狂奔而过。 她大儿,吕勇,昨天见的那小流氓! 这大好事给你你要不要啊?! 不对,气蒙了。 杨梅花家好大儿,这好事给杨梅花她可能还真要。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魏檗“腾”的一下站起来,脸气得通红。 “呦。”杨梅花看了眼魏檗,说:“大妮儿还害羞了!” 艹! 我不是,我没有! 冷静,冷静。 魏檗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冷静,冷静,忍住给杨梅花大耳光的冲动,心中默念八百遍冷静,再睁开眼时,眼中恢复了清明。 呼出一口浊气,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候坚决不能闹,闹了你就是情绪化无理取闹。也不能离场,离场会丧失主动权。 魏檗平静的坐回小马扎上,静静的看着杨梅花继续装b。 魏建岭和韩云英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老魏头精明的脸上晦暗不明。 杨梅花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好大儿的光辉事迹:“我们家吕勇,可是非农业户口。” “我们家吕勇,在公家单位种子公司当业务员,经理别提多喜欢他。” “你们知道什么叫公司,什么叫经理吗,不知道吧。” “我儿子,可是吃公家饭的,跟村里的泥腿子可不一样。” …… 可惜好大儿值得炫耀的事太少,杨梅花意犹未尽,炫耀吕家丰的本事:“我儿的事情可全靠当家的安排。咱两家如果成立亲家,肯定会帮衬你家。户口想要农转非,还不是我当家的一句话。” 魏建岭和韩云英彻底被唬住了,老魏头的神色也从屈辱不甘,变成沉思意动——毕竟家里还有两个孙子在地里刨食,那才是魏家的根。 魏檗眼瞅着魏建岭和老魏头的神色变化,垂下眼睫,她知道家里人,指望不上了。魏建岭和韩云英见识短,老魏头把孙女当成可以放上利益天平交换称量的货物。 魏檗咬紧下唇,压下和魏波共情后生出来的不甘和委屈,站起来乖巧的对杨梅花说:“大娘,您大早上过来,我给您倒茶,润润嘴吧。”说完转身进了堂屋,听着院子里亲如一家的吹吹捧捧,在堂屋里找杯子倒水。 “既然穿来了,我就是天选之子!”魏波暗自咬牙。在碗柜子的最上层,找出一个红绸盖着,一看就十分贵重的白瓷杯。白瓷杯瓷胎细腻洁白,画了喜鹊红梅的花样,是个应景的待客好杯子。 魏檗满意的勾勾唇角,倒好水,双手捧给杨梅花:“大娘,您喝茶。” 第5章 第5章 递完水,魏檗站在杨梅花旁边,腼腆而又真诚的问:“大娘,吕大爷这么厉害,行政职级是几级?吕大哥什么时候能转成正式工?” “啊……是、是……” 魏檗声音并不大。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把杨梅花问卡壳了。 什、什么是行政职级,她听都没听说过。偶尔听当家的露出一两句话头,可那也说的镇长、经理之类的大领导啊,跟他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魏檗乖巧的站在杨梅花旁边,好心给她解释科普:“大娘,我们国家规定,学校毕业都是干部。我们中专生不论分配到什么单位工作,定级都是26级。” 像是怕杨梅花不懂26级,魏檗笑眯眯的给她举例子:“跟吕大哥公司的副经理一个级别。” 嗖——!一把“杀人诛心剑”直插杨梅花心窝。 要知道,虽然村支书作为“五级书记”之一,在村里说一不二,在镇上比刚毕业的小年轻说话都有有分量,颇像个人物。但认真来论,村支书却不在行政序列里。 通俗来讲,就是,村支书,他也没编!对吕家来说,这个“也”字,就很灵性。 杨梅花身为“不孝有三,无编为大”融入骨血的北山省人,不懂什么大道理,说不出所以然,但她此刻本能感觉到羞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目光恨不得把魏檗捅对穿。 如此反应落在魏檗眼里,令魏檗不由满意点头。她露出真心实意的一丝笑容,关切的问杨梅花:“大娘怎么了?日头太晒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你……”被你气得不舒服!杨梅花堵得心窝子难受,呼哧呼哧大喘气,脸红脖子粗的找补:“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家…你懂什么……” “我不懂,大娘你教教我?”魏檗笑眯眯的说:“大娘是中暑了吗,快喝口水缓缓吧!” “喝你娘!小丫头片子消遣我?!” 话音未落,杨梅花一巴掌打翻魏檗递给她的水杯,水杯轱辘轱辘在地上滚。杨梅花又追过去踩了一脚。她太气了,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反击魏檗,所以她要撒泼,她要骂人,她要用她熟悉的方式反击! 我才不会被你拉到同一水平线!魏檗心情看戏似的愉悦,面上却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往后退了一步,站到老魏头后面。她指着被杨梅花踢翻的瓷杯子惋惜的说:“哎呀,这杯子好像裂了。” 老魏头顺着魏檗手指的方向一看,哎呦,眼前一黑,心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瓷杯子,平日里都不舍得拿出来用,只有在过年守岁或者祭祖的时候,才拿出来摆一摆。 竟然被杨梅花一脚踢裂了! “杨梅花!”老魏头颤颤巍巍目眦尽裂气血上涌。 他在方才杨梅花哑口无言的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自己家孙女才是那个金疙瘩。 就你家也想跟我们攀亲,先撒泡尿看看配不配! 杨梅花,你算老几?! 老魏头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 但老魏头是恪守封建旧道德的顽固老头,他不会跟杨梅花这个女眷一般见识。 于是老魏头亮开嗓门,扯着嗓子喊道:“老太婆?你死哪儿去了?!再不回来家都让人拆了!!!” “来了来了——” 老魏头的老婆,大清早去屋后头喂鸡的魏波她奶,手上粘着鸡饲料,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 她也姓杨,叫杨秀,跟杨梅花是同村的,往上数还能算得上本家。 性格么……只能说本家姐妹有相似之处。 杨秀一进家,看到满地的水和翻了的瓷杯子,以及叉腰在自家院子里,一副不情理模样的杨梅花,同样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早就是仇人的两家,婆娘们互相比划过很多次。这会儿在自己家里,老头和儿子撑腰,杨秀胆气往上提了一层。 “杨梅花!”杨秀大喝一声,满手饲料往杨梅花身上乱抹:“欺负到老娘家里来了!老娘跟你没完!” 杨梅花不甘示弱,胳膊往上一架,抬手去扯杨秀包头发的花头巾。 杨秀赶紧低头,头巾没扯住,扯下来耳后几根头发,疼得杨秀龇牙咧嘴。 老魏头看得着急,朝韩云英叫道:“老二家的,愣着干什么?!你娘快让人打死了!” 韩云英一愣,先拿眼瞅魏建岭,见魏建岭没有拉架劝阻的样子,把腰带一扎,抡起胳膊冲了上去。 一时间,小院里尘土飞扬。 魏檗看戏一样站在角落里,时不时指点下韩云英躲闪。她平日里喜欢下棋,做事情也多少带了些下棋的风格,走一步看三步。 这件事情,从起身给杨梅花倒水开始布局,到老魏头发飙扣上最后一个扣儿,两人的种种反应,一步一步,基本都在魏檗的计算之中。 如果说有超出的部分……那就是,见惯了捅刀子下黑手时依旧风度翩翩、笑容满面的魏檗,低估了广袤农村大地上,人们的野性和生命力。 比如……韩云英一胳膊肘捣在杨梅花小腹,那力道,魏檗观战都想捂肚子。 小小的院落,仿佛古罗马的角斗场。 杨梅花一打二,越来越不敌。杨秀和韩云英娘俩占尽了便宜,一鼓作气,一人一根胳膊把杨梅花架出门外,往地上一扔。 “砰!”关上木门。 好一声响,尘土飞扬。 自吕家丰当了村支书,杨梅花天天耀武扬威,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又气又恼,身上哪哪儿都疼,杨梅花越想越委屈,越索性坐在老魏头家门口拖着长腔,边哭边骂,一顿三扬,一咏三叹。 “坏种啊,怎么能有这么坏到家的坏种~~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老姑娘老姑娘勾引知青,小姑娘小姑娘勾引我儿子啊~~” “我是造了什么孽~~~上你门上来说亲呦~~~” “老魏家净出坏种呦~~~” 吕家和魏家不合,常年车轱辘的话来回骂,乡里乡亲早没了围观看热闹的兴致。 但是这会儿…… 老魏头家门口呼啦啦啦围上来一圈人,每个人眼神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啥啥啥,新情况?! 杨秀也吃了一惊,骂杨梅花的话卡在嗓子眼,像尖叫鸡被捏了脖子,张着嘴瞪着眼瞅着院子里的一大家子:我去喂个鸡的功夫,你们整了什么新鲜事儿? 这个…… 院子里没人说话,魏老头气得满脸通红,自家大闺女的事情,是实打实的。魏建岭和韩云英张口结舌,气杨梅花骂人难听,一时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魏檗皱了皱眉,脏水易泼难洗,要是现在不反击回去,将来一万张嘴都说不清。其他三人指望不上,还得靠自己。 她上前一步,跟奶奶杨秀说:“杨梅花的大儿子吕勇是镇里临时工,她到咱家来,想把我说给他。” 说完看了一眼老魏头,继续道:“因为我有正式工作,爷爷觉得不合适。” 魏檗条理清晰一说,院子里的魏家人恍然大悟!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杨梅花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恼羞成怒啊! 杨秀一瞬间有了底气,也不在院子里了,直接打开门,站到门口跟杨梅花和众多看热闹的乡里乡亲说:“大家伙儿,我孙女刚学校毕业,明天就去城里正式上班吃皇粮。她家盲流儿子还想娶我孙女。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配不配!” “我家不答应就骂人!现在新社会了,不兴欺男霸女那一套!” “仗着自己家当支书,可把我们欺负死了呦~~” 杨秀同样唱念做打俱全。这件事魏家实实在在占理,大家同受吕家欺压,一时间围观看热闹的乡里乡亲感同身受,对杨梅花指指点点。 杨梅花气得双眼赤红,扯着嗓子朝老魏头家院子里喊:“行!你厉害!你家厉害!我在这儿一天,你家辣椒别想在村里卖一个,吃你家皇粮去吧!” 第6章 第6章 杨梅花在魏家门口大闹,早被好事的添油加醋告诉了吕家丰。 吕家丰气老婆办事不力给自己丢人,更气魏家下他面子,不给他脸面。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吕家丰想来想去,叫来在村里当村会计的堂弟吕家满,吩咐道:“明天老黄来收菜,你盯着点,不让他收魏家的!” 吕家满也听说了他嫂子在老魏头家吃亏的事,咬牙咒骂:“x养的魏建岭不把咱放眼里,治不死他。” 第二天一早,吕家满早早到村口等老黄。 老黄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经纪人,不是明星经纪人的那种经纪人,老黄这个经纪人,最开始是以做掮客,当牛马贩子起家。在特殊时期,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被关进去好几年。 好不容易放出来,没多久又重操旧业。 不过没再干牲口行当,反而贩起了蔬菜瓜果。 据老黄自己说,因为牲口没有菜好运输。他贩蔬菜,从新疆到广东,足迹横穿大半个中国。 在出门需要证,大部分人最远到过县城的年代,老黄是所有人眼里的能人。 对油山西村来说,更是如此。 因为老黄的出现,改变了村里传统的种植模式。 之前大家一家一户随便撒点菜种子,种菜多是自己吃。顶多逢集的时候,摘一些到集上卖。 结果老黄来了,告诉大家伙儿,我可以在田间地头直接收你的菜,不用再挑着担子到集上去。 并且老黄收菜,从来不挑挑拣拣。旺季的时候,每旬都来收菜,几乎有多少收多少,现场结账,价格比在集上卖的还要公道。 一年下来,单凭从老黄这里卖菜,大家伙都多挣不少钱。 所以老黄虽然不是村里人,但他说的话在村里却个顶个的管用。 比如前两年老黄说,我收了这么多地方的菜,发现咱这村里辣椒种得比别处都好,辣椒比其他的菜每斤多给1分钱。几年下来,油山西村家家户户种辣椒。 吕家满抽着旱烟等在村口大树底下。树上的水珠和清晨的雾气,让他油腻腻的头发打成了绺,配上往远处看伸长的脖子和滴溜溜的小眼睛,活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土拨鼠。 “轰隆隆。” 伴着发动机的响声和飞扬的尘土,一辆蓝色的三轮车从远处开了过来。 “大哥,黄大哥。”吕家丰伸长手臂挥舞。 三轮车在吕家丰跟前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地中海”,胖脑袋,小眼睛,一笑一口大黄牙。从上衣兜里掏了支烟,扔给吕家满。 吕家满接着烟,一看烟身雪白,还带着过滤嘴,忍不住放到鼻子底下吸了一阵子,才对老黄说:“黄大哥,我哥让我在这等你,跟你说点事。” “行,上来吧。”老黄招呼吕家满上车。 吕家满跳到三轮车车斗里,忍不住这里摸摸,哪里瞅瞅,快到地头,才想起来说正事儿,跟老黄说:“黄大哥,我哥说,魏建岭家的辣椒种得不行,拿出去我们村跟着丢人现眼,你不要收他的。” 老黄暗里嗤笑一声。他走南闯北,心眼子但凡少一点,早让人啃得渣都不剩。 吕家满话一落地,他就猜到,八成这个人跟吕家有矛盾。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自有主张。 当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三轮车开到了地头上,已经有几家去的早的在那里等着。 一大清早新摘的辣椒,挂着晨露,绿油油,水灵灵。 老黄停下车,跟吕家满说:“兄弟,劳烦你把家丰兄弟叫来,我有事找他。” 吕家满:“那、那我说的事儿……” 老黄道:“把你哥叫来,我自给他说。” 因为老黄要来收菜,魏家也一大早摘了四筐菜。 魏建岭两口子叫上魏潭、魏檗帮忙去送菜,魏檗拿起一个辣椒,跟韩云英说:“娘,我看咱这辣椒老了点,不然留种算了。” “老什么,老什么?!”韩云英训斥魏檗:“人家黄大牙都不嫌老,你自己倒先嫌上了。” 魏檗叹口气,认命的背起筐跟着魏建岭和韩云英身后。 魏潭也落后一步,问魏檗:“咱家的辣椒真的老了吗?” “有点。”魏檗说:“我估摸着,咱家的辣椒今天难卖。” 魏潭眉心微拧,犹豫道:“之前咱跟吕家,也不对付,他家……能做这么绝?” 魏檗把下滑的背筐往上掂了掂,跟魏潭说:“我不知道,都是我猜的。之前是咱家跟吕家不对付,吕家占上风。现在是吕家跟咱家不对付,因为昨天咱占了上风。” 魏檗说完,魏潭的眉拧得更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魏潭才说:“大妹,我觉得八成像你说的,吕家得给咱使绊子。” “好在现在到末茬了,再卖也得等来年。”魏檗说:“真卖不出,还得你劝一下爹娘,这些留种也行。” 魏潭点头,“我知道,心里有数。” 魏建岭一家背着辣椒到地头上的时候,吕家丰正跟老黄说话,笑得见牙不见眼。 方才吕家满回去叫他的时候,他还满心愤懑,以为黄大牙不给他这个脸面。 没想到,黄大牙,不是,黄大哥叫他来,是给自己让利,带他一起发大财。 一分利,收菜权。一斤辣椒,他吕家丰4分钱把村民的收拢过来,黄大哥用5分钱直接收他归拢好的。其他零散卖的再找老黄卖,嘿,老黄都不要了! 吕家丰略一算账,心都颤了,看老黄比自己亲爹还要亲。 老黄握着吕家丰的手,拽着自己新学会的词:“双赢,呵呵,咱这是双赢。” 他如今打算扩大经营,要多收菜,根本没时间在一个村里一待一天,所以只能以让利的方式,在各村里寻摸“二级代理”,各村村支书是最好的人选。 在西村这边谈完,他还要再去油山东村谈代理的事情,把事情交代的差不多,老黄开着三轮匆匆走了。 哈!哈!哈! 老黄一走,看着魏建岭一家四口,吕家丰直想仰天大笑三声。 虽然碍于村支书的体面没有真的仰天大笑,依然忍不住得意的神色,对看着三轮车远去目瞪口呆的众人说道:“行了,别愣着了,以后都交到村部,黄大哥到村部集中收。” “至于质量嘛。”吕家丰背着手走到魏潭身边,拿起魏潭背篓里的一个辣椒,左看看右看看,说:“这样的歪瓜裂枣就别拿来现眼了。” 说完随手把辣椒往脑后一扔,背着手,边走边唱:“看那边,黑洞洞,定是那贼穴,待我上得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欺人太甚!魏建岭拳头松开又攥紧,最后还是颓然松开手。韩云英和魏潭脸色同样难看,四个人里,只有魏檗看起来还好。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非得不信邪要来看看,结果撞南墙了,有什么可气的。 回到家里,面对魏潭说出“莫欺少年穷”“将来吕家连我们脚底下的泥都不如”类似的话,魏檗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如果不知道大纲,她都以为魏潭要出新手村,开始跑剧情了。 第7章 第7章 魏建岭和韩云英心情不虞,家里一整天低气压。 魏檗不想平白无故触霉头,索性到自家菜地里看辣椒。 油山西村辣椒规模着实可观,除了各家各户的菜地、园地种上了辣椒,有的人家甚至连大田地里都种上了辣椒,只留下必要的几分地种粮食交公粮。 在麦收之后光秃秃的大地上,油山西村这一片绿绿油油的田野,看起来让人心情愉悦。 可惜,只可远观。 待魏檗把自家辣椒地翻看个遍,又不信邪,顶着大太阳看了其他七、八、九块辣椒地之后,不知道是中暑怎的,几乎要上不来气儿! 就连早上自家被吕家丰拒收辣椒时都没这么心痛! 这种得都是啥?! 虽然她知道八十年代和四十年之后存在生产力的巨大鸿沟,但这是哪,这是油山西村,大纲设定里“北纬最适合种植辣椒的地区”! 结果呢?把我拽进坑了的大纲文里给我看这个?!魏檗想问候挖坑不填大佬的八辈祖宗,这片管理粗放、土壤板结、连作障碍严重的辣椒,放在四十年后,连当试验田里的对照组都不配,通通得拔了翻地重整! 魏檗坐在大树底下,捡了片大梧桐树叶扇风。一边擦汗,一边心里默默念叨莫生气,既来之则安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待这一阵子又急又气冒上来的汗下得差不多,魏檗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心情。 别人家的管不着,自家地里的辣椒,明年坚决不能再这么碍眼。 一个丫头要想在农村获得话语权,就要有强大的背景替她背书。 得嘞,兜兜转转,又转回来,还是得先去上班吃皇粮。 魏檗这会儿由衷感谢魏波小姑娘的勤奋刻苦,坚韧不拔。魏波在什么支持都没有,甚至拖后腿的情况下,咬牙考上了学,跳出农门,给了现在的魏檗一个能够说话的机会。 魏檗心底蓦然生出异样的情绪,绿油油的辣椒田里,仿佛有一个穿着粉红上衣小姑娘在和她招手。 很奇怪,魏檗明明没有见过她,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魏波。 不知怎的,她似乎站在了魏波的对面。魏檗抬手,魏波也抬手,两只手碰到一起,魏波的手变得透明,和魏檗的融成一体。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不是柔弱的溪流,不会在世人的眼光中随波逐流。” “我不喜欢波,我喜欢檗,以后,就叫魏檗。” “大树参天,我们注定要成为参天大树。”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 魏檗揉揉发涩的眼睛,绿油油的辣椒随风摇摆着叶片,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的影子。 她走进菜田中央,弯腰捡起一块干裂的土块。 一滴水突然滴到土块上,又被迅速吸干,只留下浅浅的印。 魏波,魏檗,她第一次有了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感觉,不再是前两天高高在上的俯视和游戏。 我是魏檗,也是魏波。 不,没有魏波,这个带有家族字辈排行,却又因为不是男孩而缺了个字的名字,不喜欢! 以后,只有魏檗,注定要成为参天大树的魏檗。 第二天一早,魏檗把自己的毕业证、户口本、派遣证、报到证等一系列东西收拾好,装在军绿色的单肩挎包里。她工作的事情,老魏头屁忙没帮上,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心里还有这个出息的孙女,把自己的自行车借给了魏檗骑。 也行吧,慰情聊胜无。魏檗骑着老魏头借给她的自行车,魏潭骑着自家的那一辆,送魏檗去县农委报道。 骑着自行车,同样的路程,比回家那天步行快了不少。 两个人清晨出发,到了县城一路打听一路问,快中午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县农委的大门。 县农委的两扇铁大门紧紧的闭着,左边的铁大门上还开了个口,有个小门。魏檗放好自行车,上前一推,小门倒是没有锁,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铁门不是落地的,魏檗抬腿,从小铁门迈进去。 左边有一间传达室。 她等了一会儿,既没人出来问话,也没人出来阻拦。 魏檗回头看看魏潭。 魏潭正把自行车往里推,推到一半,传达室里突然出来个老大爷,大吼道:“干什么呢?!这是随便进的吗?!出去出去!!” 把魏檗两人都吓了一跳。 老大爷一出门就直奔推自行车的魏潭,粗暴的把他自行车往外推。 魏檗连忙叫住门卫:“大爷,我们是来办事情的。” 这一叫,让门卫大爷放开自行车,怒气冲冲转身来撵她:“出去出去,下班了。” “大爷。”魏檗拉开背包拿出派遣证:“我是中专毕业,过来报道的。” 门卫大爷定住脚步,眯着眼朝魏檗手里的纸看了一眼,立马没了愤怒,脸上带了笑,对魏檗说:“你不早说!高材生啊,进去吧。” “谢谢大爷。”魏檗也不在意他的变脸,笑着问:“大爷,我第一次来,人事科在那层楼上?” “中间的楼梯上二楼,右拐走到头就是。” 门卫大爷说完,背着手又进了传达室。 “谢谢大爷。” 魏檗跟门卫大爷道完谢,朝魏潭招手,招呼他进来。 魏潭把自己的自行车推了出去,对魏檗说:“我不进去了,在门外等你,也好看车子。” “好。”魏檗点点头,并没有强求他进去,只是说:“你找个阴凉地等我吧,别在大日头底下。” 魏檗自己去人事科报道。 魏潭站在大日头底下,看着魏檗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进入雄伟的三层小楼。 这几日的经历,让魏潭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到,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而大妹,现在跟他们家里的人,也都不一样了。 院子里的大铁门在大妹进去之后又重新关上,把院子里的人和院子外的人隔绝的泾渭分明。 门卫老头前倨后恭,一秒钟变脸。 吕家丰手里一点点小权力,就能定他家的生死,却奈何不了大妹。 这是为什么? 他一直知道,他的亲生父亲为了更好的生活抛妻弃子,但更好的生活是什么,他却是模糊的。 现在,大妹的例子,让魏潭对“更好的生活”有了隐隐约约的认识,是地位,是手里的权力。 魏潭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掌心。 右手慢慢握成拳。 不着急,厚积薄发。大妹只是中专,而我是本科,真正的天之骄子。我以后要站在家族最高处,让大妹也受我的庇护。 魏檗出来的时候,看到站在大日头底下没挪地方的魏潭吃了一惊。 问道:“这么热,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魏潭擦擦头上的汗,说:“还好,不太热。”接着又问:“你分配到哪里了?” 魏檗笑着说:“分到了我们镇上的农业技术推广站。” 魏潭听了,心里一沉。没能留在县里。 他小心的瞅了眼大妹的脸色,发现并没有明显的失落和不快。试探着开口安慰道:“镇上也挺好。” “当然了。”魏檗笑得神采飞扬,她对这个岗位非常满意。 油山西村的辣椒种成那副鬼样子,她哪里有心情和功夫再窝到机关办公室里案牍劳形,勾心斗角! 第8章 第8章 中午吃饭的时候,魏檗发现魏潭悒悒不乐,对没能分到县里这件事,他显得比自己还要在意。 但魏檗真心觉得自己的单位不错。按照坑掉的大纲文基础设定,每个镇上都有两大涉农机构,一个是畜牧兽医站,管着全镇的养植,另一个就是农业技术推广站,管着全镇的种植。 只要在地上长出来的,不论是小麦、玉米,还是辣椒、茄子,就连树和草,能不能种,什么时候种,种下去该怎么办,林林总总五花八门,都归镇上的农业技术推广站管。 按照设定,每个村里还有镇农业技术推广站派出去的驻村技术员。 在重视农业的时代,这个农业技术推广站,简称农技站的机构,在镇里算得上有话语权的实权机构了。 更重要的是,魏檗暗想,在这个单位,我想改变种辣椒的方法,推广种辣椒新技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魏檗笑眯眯的把自己对农技站的了解跟魏潭一说,魏潭拍着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常来我们村的谢大爷,好像就是农技站的。” “哪个谢大爷?”魏檗对村里的事情了解不多,一时没有想起来。 魏潭说;“就是谁家地里庄稼有毛病,都请他帮忙的谢大爷。” “哦,对!”魏檗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虽然不怎么在村里出现,但十分受村里人敬重,就连吕家丰,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的递烟。 现在想想,这个偶尔在村里露面,不知道叫谢什么的人,应该就是农技站里负责油山西村的驻村技术员。 想明白了这一层,魏潭笑着跟魏檗说:“以后你当咱们村的技术员,气死吕家丰!” 魏檗无奈的扶额,老神在在的跟魏潭说:“你怎么跟吕家丰杠上了,风物长宜放眼量啊小同志。” …… 两人边吃边聊,简单吃完,骑自行车回到镇上,魏潭先回家给家里人说工作分配的消息,顺道给魏檗拿行李。魏檗直接去了镇里报到上班。 镇子整体要比县城小多了,一共只有四条大路。一条东西向的主路,三条南北向的支路,镇政府坐落在主路正中央。 魏檗先到了镇委大院,被镇组织科的科长张伟带着,去自己的新单位——镇农技站。 农技站在最西边的那条南北向支路上,紧挨着粮所的大院子,在粮所大院子背阴处绕进去,有一个小铁门。门口挂了一块白色大木牌,写了黑色的几个大字“山水镇农业技术推广站”。 进了铁门,是一个小院子,五间大瓦房,瓦房旁种了几棵龙爪槐。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事业腾飞的。魏檗环视四周,打量这个小院子,心里暗想,将来我成了大佬,这个小院子改成个纪念馆,大小倒也合适。 “老于!” 喊啥呢,魏檗吓了一跳。 脑补的事业线还没来得及追平坑了的大纲文,就被身旁镇组织科科长张伟的一声吼给打断了。 张伟豪放的吼:“老于,还不快出来接驾!你心心念念的人我给你送来了!” “哎,来了来了——”正中间那间瓦房里传出来一个透着喜悦的粗犷大嗓门:“可算把人盼、盼、” “盼来了”三个字被冻结在空气中。魏檗看到瓦房里出来的黑脸汉子脸上喜悦一点点垮掉。 老于,于明忠皱着眉不悦的对张伟说:“老张,带个小丫头过来,涮我呢?!” 张伟也不乐意了。组织安排,你给我看什么脸色呢?!之前是谁天天去我办公室里催赶紧让人上班,感情你还挑男女呢?! 他把手里的档案袋往于明忠身上一甩,不悦道:“我闲的啊。白纸黑字有照片,你自己看!人我反正已经带到了,爱要不要。” 说完转身走了。 魏檗站在院子里和于明忠大眼瞪小眼。 于明忠眉头皱得死紧,一页一页仔仔细细翻看魏檗的档案,好像要找出哪里是假的,好把人给退回去。翻完了档案,于明忠一脸怀疑的自言自语:“魏波,魏波,怎么能是个女娃?” “女娃怎么了?!”事业怎么飞都想好了的魏檗,万万没想到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嫌弃了。 我就知道这个大纲坑,是真坑啊!魏檗心里吐血,我都被拉了进来,按着大纲搞事业,怎么一点儿“纳头便拜”、“广收小弟”的金手指都没有! 魏心里也不爽,直接怼于明忠:“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大标语,可还在院子外墙上刷着呢!” 被怼了的于明忠没有生气,反而正式打量起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个子高挑,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马尾辫,双眼皮、大眼睛,眼神明亮坚定,有一副放在城里都顶瓜瓜的好相貌。 于明忠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来她跟下地干农活有一丝一毫沾边。即便家里是农村的,于明忠猜想,这小姑娘八成是农村殷实家庭里从没下过地、干过活的小女儿。 他的心情啊,真的十分不美妙。 因为于明忠实际上是镇里的副镇长,而农技站里的人,两个接班的不懂技术,懂技术的全是各村里选上来的种田“老把式”,要么年纪大,要么户口身份问题不好解决,都没有正儿八经国家干部的身份编制。所以他不得已才“临危受命”,过来兼了这个站长。 说句不好听的,他这个站长也是半桶水,农业技术推广,病虫害防治啥的,一半靠瞎蒙,一半靠糊弄,干得心力交瘁,左支右绌,分分钟想撂挑子。 所以一周之前,镇里告诉他会分配回来一个农校毕业生的时候,于明忠别提多上心了。特意托了朋友在县里打听,打听出来说是他们镇农村考出去的,可能叫魏波。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农村男娃,于明忠高兴坏了。农村考出去,代表着聪明能干,吃苦耐劳,以后自己工作省心多了。 他甚至都想好,自己带魏波一两年,等他熟悉情况上了手之后,自己就回镇里,把农技站整个交给魏波。 这一周来,于明忠几乎天天往镇组织科里跑。他知道现在镇里哪哪儿都缺人,学校毕业有文化的年轻人可是香饽饽,只要还没不找他报道,就有被别人抢走的风险。 大家把于明忠的表现看在眼里,没少笑话他。 于明忠无所谓,结果他盼星星盼月亮,勤劳肯干的大小伙子,突然变成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于明忠的心情跟过山车似的,飞到天上。砰!又砸了下来。他有点儿接受不了…… 第9章 第9章 于明忠勉强调整心情,刚想说点儿什么,院子外面传来“嘀——嘀——”的喇叭声。 接着有人在外面喊:“老于,走了——” “来了——” 于明忠应和了一声,把魏檗的档案放回屋里,再出来的时候,背了一个军绿色的斜挎包。 经过魏檗时,对她说:“能不能顶半边天,不是看嘴叭叭说的,得看做的。跟上!” 魏檗一愣,赶紧追上大跨步往外走的于明忠。 门外停着辆拖拉机,拖拉机拉了个大车斗。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车斗里坐了个橘皮脸瘦高个——还有几头羊。 于明忠双手扒住拖拉机车斗的高栏杆,左脚蹬在后轮胎上,手脚同时发力,翻身上了车斗。 魏檗看了看满是机油的黑黢黢车斗和高高的后轮,一咬牙,学着于明忠的动作,也轻巧的翻了上去。 于明忠像是没看见她,余光都没给一个。 橘皮脸瘦高个看见魏檗,问于明忠:“老于,你闺女吗?” 于明忠没好气的说:“什么我闺女,农技站新来的魏波。” “啊?啊,哦……”橘皮脸瘦高个显然也知道于明忠想要个男同志来干活的心思,只好干笑道:“魏波,哈哈,老于还以为你是大小伙子。” “大小伙子有什么好的?”魏檗作为资深社畜,确实认识很多人,招人的时候认为男生能干活,更倾向于招男生。对此魏檗只想冷笑,她见过的不干活摆烂的男同志,可太多了,并且摆起来毫无下限。 她指着道路两旁刷得雪白墙上的宣传大字:“妇女能顶半边天!大小伙子除了能多吃两碗饭,还有什么比女同志强的?” 橘皮脸瘦高个被问了个哑然。 于明忠看了魏檗一眼,道:“能不能顶起天来,不是靠嘴叭叭说的。” “那当然。”魏檗说:“除了想搞歪门邪道的,什么男男女女,都是能干活的机器牲口,是男是女有区别吗?” 橘皮脸瘦高个被魏檗的爽快逗笑了,于明忠也不置可否。 车上的气氛好了许多。 魏檗和橘皮脸瘦高个一路攀谈,知道了他姓汪,叫汪山,是他们山水镇另一大站——畜牧兽医站的站长。 镇上现在狠抓养殖业,要打造养羊亮点,这两只羊是托人从市里借来的据说什么什么新品种的种羊。为了保证两只羊的安全,镇上特批了拖拉机,带着养到山南村的养殖场配种。 正好老于打算到各个村里看看小麦割了之后,玉米种的怎么样了,知道汪山要去山南村,索性蹭他们的拖拉机,先去山南。 魏檗说:“原来我们是借了这两只羊的光啊。” 汪山听了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就到了山南,魏檗和老于先跟着汪山把金贵的两只羊送到养殖场。 养殖场规模不大,养了四十头左右的羊,但汪山说这是他们镇规模最大的一个养殖场了。 不过里面的味道,确实配得上“最”这个字。 刚一到地方,那味儿就顺着鼻孔直冲天灵盖。 连老于都没忍住,捂了下鼻子。 汪山当着工作人员的面,不好做得太过分,只是揉揉鼻子,无奈的说:“这味,还得多来几次才能适应。” 魏檗却只动了动鼻翼,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还帮着小胡把两头羊赶到气味更大的羊圈里。 汪山瞧见,跟于明忠使了个眼色,笑道:“老于,巾帼不让须眉啊。” 于明忠冷哼一声,却也有了笑意,道:“这才在哪,且看呢。” 汪山和小胡留在羊圈配种,于明忠带着魏檗到山南村农田里看玉米播种情况。 夏日午后,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 魏檗跟着老于,深一脚浅一脚在地里走,查看各个田块里玉米播种的情况。 她出来的匆忙,既没有带草帽,也没有带水。 若是以前,她说不定会要求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自从和魏波“见”面之后,她们两个仿佛合二为一,魏檗有了魏波的经历和吃苦、坚韧的品质。 她咬牙跟在老于身后,脸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在脚下干涸的大地上。 今年似乎比往年都旱,并且,魏檗俯身查看,大田里土块的表层布满了白色细小颗粒。她用手碾了一些,放在鼻子底下闻,一股刺鼻的尿素味道。 魏檗不由皱眉,怎么用了这么多化肥。 …… 于明忠冷眼瞧着魏檗。 顶着大太阳看了整整一下午,没想到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咬牙坚持了下来。更难得可贵的是,于明忠发现,哪怕到了最后,他都感觉到累,查看田块不那么细致的时候,魏檗依然保持和刚开始时一样的水准,由不得他不满意。 所以两人在田埂上遇到山南村的驻村技术员孙天成时,于明忠不但已经接受了魏檗要在农技站工作,甚至对她产生了不少欣赏之意。见着孙天成,笑呵呵的给孙天成介绍:“这是我们站里新来的中专生,魏波。” 卷卷檗敏锐的发现于明忠态度变化,知道自己在老于这里卷出了水平,卷出了风格,心下暗爽,乐呵呵的和带着大草帽的孙天成打招呼。 孙天成胳膊被太阳晒得暗红,指着地头的树荫对二人说:“于站,全村情况我都查过了,到那边我跟您汇报一下。” “好。”于明忠点头,带着魏檗、孙天成出大田,三个人在树荫凉里席地而坐。 魏檗有心想问化肥施用量过多的问题,但想起方才查看的苗情,不由叹口气。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抗旱浇水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孙天成开口了;“我们村地势低洼,往年都是担心太涝,哪里想到今年这么旱,旱得玉米都不出苗。” 孙天成把山南村的玉米苗出苗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魏檗听孙天成说的虽然零散,但很详细,从什么时候没下雨,从什么时候开始土层旱,从什么时候往下挖5公分,土也不湿了,都清清楚楚。如果不是几乎“长”在田里,根本不会了解这么细致。 想想自己村里几乎不怎么能见到的老谢,孙天成踏实、认真、肯干、不惜力,这一照面的功夫,魏檗对他印象十分好。 她在心里暗暗点头,老于的眉头却越拧越紧,道:“你们村都这么旱,其他地势高的村更不用说。” 听了老于的话,孙天成着急道:“我们村在下游,于站,不能让上游的村把水都抢了,你要想办法给我们调啊!。” “抢水,调水?”魏檗听了这个词楞了一下,随口说道:“打井不行吗?” 说完,就看到于明忠和孙天成一言难尽的看着她——像看傻子一样。 魏檗脑海里浮现出了油山西村浇地的情形,竟然是从河岸上扒一个口,让河里、沟里的水直接灌到地里去,直接大水漫灌去浇地。 她忍不住抽抽嘴角,她虽然学的是蔬菜瓜果经济作物,但大田作物的浇水,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不能大水漫灌吧,一路蒸发加无效下渗,真浇到地里的,能有两成就不错了。 魏檗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回去,回想着零几年农村浇水的样子,说:“从井里把水抽上来,用塑料粗管子铺到地里浇,用井水足够了。” 说完昂头挺胸,眼神睥睨,等着两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击节赞叹。 没想到击节赞叹没有,于明忠反而嗤笑一声,说道;“学生娃子脱离实际,还得多练练。” 魏檗:??? 孙天成瞅着两人的表情,打圆场跟魏檗说:“用管子是好,但塑料管子太贵了,还买不到。” 呃…… 魏檗闹了个大红脸,随即想起生产力的巨大鸿沟。在工业不发达的八十年代,塑料聚乙烯制品属于轻工业,别说论斤称的塑料管子,谁家能有一套塑料茶具,都要小心保养好留着待客用。 既然这样,魏檗起身看着眼前广袤的农田,回想着她工作之后了解到的零散的大田作物栽培知识,心道:既然二十年之后的技术有生产力的的鸿沟,那么就用四十年之后的办法,返璞归真! 于是魏檗指着眼前的田野,回头对于明忠和孙天成说:“还有一个办法,开沟!” “什么?!” 第10章 第10章 于明忠和孙天成万万没有想到,魏檗说的开沟,竟然不是在地头上,而是在实实在在的良田里,每隔八十到一百米,挖出一条条南北向的深沟。魏檗还告诉他们,这种没开沟的田,叫做“实心田”,是种不出好庄稼的,是要逐渐被减少淘汰掉的! 孙天成听得肉疼,在良田里开沟,种庄稼的好地就少了啊!忍不住跟魏檗说:“这都是好田,能产不少粮食,开沟太浪费了。” 魏檗站着俯视两人,说道:“山南村地势低洼,容易旱涝急转。开沟以后,旱能灌涝能排,损失的面积,早在产量上补回来了。” “于站长,我们种粮食,追求的是全种满,还是产量高?” “当然是产量高。”于明忠听魏檗说得头头是道,心里直犯嘀咕。一方面担心开了沟不能像她说得那样增加产量,另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毕竟是学校毕业的,是不是现在真研究出了新技术? 直到两人回程,坐到汪山拖拉机车斗里,于明忠还在嘀嘀咕咕,拿不定主意。 汪山车斗里少了两只羊,顿时宽敞多了。 太阳将要落山,带走了一天的暑气,暮归的老牛,拉地板车的行人,三三两两回家,和他们的拖拉机逆向而行。 于明忠在车斗前和汪山说着话,魏檗坐在车斗后,好心情的看这一派乡村田园风光。 “魏波,小魏!”于明忠叫了两声,在拖拉机发动机的掩盖下,沉浸在“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旋律中的魏檗,并没有听见。 于明忠只好把马扎搬到魏檗旁边,跟魏檗说话。 “小魏。” “啊?”魏檗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于明忠,吓了一跳,说道:“于站,什么事儿?” 于明忠满心想得还是实心田开沟的事情,既担心开了沟没产量,又担心没开沟耽误了产量,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他要在魏檗这里获得更多一点的保证。 于明忠问:“小魏,你确定真能增产吗,不会出现特殊情况吧。” 魏檗听到,笑了笑。因为她不能确定于明忠和孙天成关系如何,所以有些话,可以对于明忠这个拍板的一把手说,但不一定能对着驻村技术员说。 这会儿既然于明忠问,魏檗说:“于站,我有一个想法,您听一下可行不可行。” …… “可行!可行!”于明忠忍不住自拍大腿:“这主意好!”既不用担心开了沟没用造成全镇粮食减产,还能看到开沟的效果,看看开沟到底咋样。(终于达成读条已久的“击节赞叹”成就哈哈哈哈) 魏檗心里暗爽,该做的面子功夫却要做全,嘴上说道:“于站,我的想法还恨不成熟,真要实施起来,还要您费心拿主意。” “那是自然,这个你放心好了。”于明忠满面红光畅想未来:“按你的方法,不增产也不损失什么。如果这能增产,今年我们镇在县里就露脸了。” 心情大好的于明忠彻底抛弃了车斗前的汪山,聊完正事儿,坐在车斗后跟魏檗拉家常。 到了镇里,于明忠叫魏檗一起去食堂吃饭,魏檗看到等在镇委大院门口的魏潭,说:“不了,谢谢于站,我哥给我来送行李了。” 魏檗跟于明忠和汪山在大院门口分别,于明忠对魏檗说:“有什么需要直接跟站里说,不用让家里人一趟趟跑。” 汪山拿眼瞅于明忠,于明忠视而不见。 吃饭的时候,汪山故意问于明忠:“临走的时候还嫌人家是个女娃,怎么回来就变成有事儿跟站里说了?” 于明忠白他一眼,道:“妇女能顶半边天,不知道啊?” 不知道自家妹妹用一个下午已经顶起了新单位半边天的魏潭,正放心不下的转达家里给魏檗的交代;在新单位要勤快一点,眼头活一点儿。不要跟人起冲突,多忍让,吃亏是福,凡事不要强出头……最最重要的是,多多留意,找个镇上非农业的好对象! 魏檗:…… 本打算周末回家去的,听了这话根本不想回了。 她忍不住问魏潭:“哥,你认为呢?” 魏潭难为情的挠挠头,说:“这是爸妈嘱咐你的,一定让我把话带到。要我说,我是觉得,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大妹有能力就要好好表现,不能藏拙。” “嗯。”魏檗把行李铺好放好,跟魏潭说:“你回去跟爹妈说,我心里有数。我们站一般周日不上班,这周日有空我就回去。” 送魏潭临出门,魏檗又加上一句:“跟爹妈说,找对象的事不急,如果催婚,我就不回去了!” “应该的。”魏潭也认同的紧,一笑一口大白牙,跟魏檗说:“这话我一定带到。”骑上自行车走了。 第二天一早,于明忠叫来镇里的通讯员,告诉他镇农技站周五要开全员会。让他用周三、周四两天时间,通知到农技站里所有的人,包括全镇十个村的驻村技术员和种子公司的经理副经理,都要来参加! 于明忠摩拳擦掌,埋头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细化魏檗给他说的章程。 魏檗在于明忠对面的办公桌上整理自己的入职档案材料。写名字的时候,魏檗笔尖顿了一下,抬头跟于明忠说:“于站,我想改个名。” “改名?”于明忠抬头看了眼魏檗,由衷的认同:“改名好啊,你现在这名字太像男同志了。” 魏檗把写好的名字的档案材料递给于明忠,于明忠¥%…… 于明忠一言难尽的看着魏檗,指着第二个字不耻下问:“这个字咋念?” “念檗,参天大树的意思。”魏檗笑眯眯的开口:“派出所户口页上,还得请于站帮忙。” 还不如魏波呢,于明忠心道。但同意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这会儿反悔,有点打脸太快。于明忠不想自打脸,只得认命道:“行,知道了,我帮你去说。” 魏檗开心的道声谢。于明忠把快写完的方案递给她:“你再看看补充补充。开会的时候,你认认我们站里的人。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方案,落实的时候,你具体负责。” “好的。”魏檗真心实意的说:“谢谢于站长。” 她不傻,私事帮忙,公事支持,她能感觉出来于明忠要栽培她。 既然现在碍于老天爷,农时上春播辣椒收完,秋播辣椒还不到种的时候,没有发挥空间,那么就用这个空档期给粮食生产做点贡献吧。魏檗笑着看向窗外,广阔的天空映入眼帘。 魏檗思量,自己初来乍到,如果通过这件事树立起威信,种辣椒采用先进的方法,大家才能更信服。 第11章 第11章 周五清早,于明忠打开最西边那间大瓦房的门,招呼苗有发、齐大伟等几个站里的男同志,把桌椅板凳搬进去,布置好会场。 九点一过,农技站的小院子里开始陆续进来参会的人员。大家在田里待惯了,都不耐烦进屋,三三两两站着,或蹲着,边抽烟边聊天。 有一个胖得不像八十年代农村人的中年人跟院子里的人打了个招呼,径直进了于明忠他们办公的那间屋:“于站,有什么指示?” 于明忠从抽屉里掏出一根烟来,扔给来人,笑道:“哪敢指示钱大经理。重点是给驻村的农技员开会,叫你来,主要是认认我们站新来的同志。” 他一指魏檗,对钱茂说:“魏檗。钱大经理以后多指点,别装不认识。” “呦,领导领导。”钱茂马上转向魏檗,伸出手给魏檗握手:“钱茂,现在是咱镇里种子公司的经理,领导以后多去指导看看。” 魏檗嘴里说着:“哪里哪里,我刚毕业,什么都不懂,还要跟您多学习。”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吕勇的经理。于是魏檗笑着跟钱茂说:“我跟你们公司的吕勇,还是同村。” “是吗?”钱茂脸上的笑更开了。聊一聊共同的熟人,可以拉近双方的关系,他觉得,这是农技站的新同志在跟自己示好。但钱茂精得很,并不说吕勇好还是不好,因为熟人既有可能是朋友,也有可能是仇人。他只是说一些大路边上的话:“吕勇他爹是你们村的支书吧。” “是。”魏檗眉心微蹙,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对钱茂说:“前几天他妈到我家去,想给我俩说媒,被我奶奶骂出去了。” “哈哈哈哈。”明白了,这是有仇的熟人!钱茂在心里琢磨开了。吕勇他熟,一副二流子样,不为吕家丰给他“上贡”,才不会让吕勇进公司。魏檗是中专生,刚毕业就跟他们公司副经理一个级别,看老于的意思,还是当成农技站站长培养的,说不得过了实习期,就跟他这个经理平级了。 况且他这个种子公司经理,虽说跟农技站站长平级,但行政关系上,种子公司却是隶属于农技站的。 心念电转,钱茂马上“杀”吕家祭天:“家里婆娘不懂事,吕家丰还不懂事吗,他儿子一个企业临时工,怎么敢想?!”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明忠拍桌子定性。 众人哈哈大笑,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到了九点一刻,于明忠看人已经到齐,让齐大伟到院子里喊人进会议室,准备开会。 魏檗进会议室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她抬眼一看,男同志清一色深色衣服,头上或者手边放着顶草帽,嘴上叼着支烟,也有吊旱烟袋的,若无其事吐烟。唯一一个女同志,脖子上扎了条红底碎花头巾,一边缝衣服,一边和邻位说话。魏檗感觉就像在田间地头拉了些插秧割麦的农民,临时过来开会一样。 她忽然开始心里打鼓,对这些人的执行力产生了深深怀疑。 于明忠习以为常,他先给双方简单介绍了下,稀稀落落的掌声过后,于明忠清清嗓子,开始说正事儿。 一听说要在良田里开沟,会场一片哗然。一个个大嗓门,魏檗根本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只觉得耳根嗡嗡响。 于明忠拿了块木板在桌子上邦邦敲,等会场好不容易安静,于明忠说:“这个事情,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没底,所以不会逼大家回去立马弄。现在站里拿了一个章程,由魏科长给大家宣读!” 魏檗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不自觉放大了声音,给大家宣读章程。 魏檗提出的这个章程其实很简单,核心思想只有三条。 首先,循序渐进,不会马上要求全镇所有农田开沟。只会在两三个村里,选10-20亩左右的试验田。 这条念完,参会的农技员们松了大半口气,人人放下一半儿心。既觉得10个里面选两三个,被选中的概率很低,又担心自己万一倒霉,变成倒霉蛋。 魏檗看到众人反应,勾勾嘴角。 第二,农技站会从每年的推广经费里,拿出部分资金给承担任务的村补贴。开沟损失的粮食,全部按照产量标准给补贴,魏檗特意强调,不是白条、工分或者粮票,直接按标准点现金!干得好的,还会有现金奖励! 这条章程一念完,会议室里“轰”得又炸开了锅!八十年代,刚刚包产到户,结束集体大锅饭没多久的人们,哪里经历过这么赤果果金钱绩效奖励的诱惑! 刚刚还想人人推脱的烫山芋,马上变成了让人两眼放光的香饽饽。 “肃静!肃静!”于明忠站起身,又拿木板邦邦砸桌子,才堪堪压住会议室要被掀翻的屋顶。 “第三条。”魏檗清亮的声音响起。 所有农技员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魏檗往上拿了拿写满字的稿子,挡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钱不是那么好拿滴~ “第三条,先建后补。” 什么意思? 意思是,站里为了杜绝拿钱不干活,或者拿了钱应付了事的现象,钱,一定会给,但是,要在做完这件事情之后给。 “轰”,会场里又是一片大哗,各种人声和桌椅板凳声音乱响。 于明忠到会场外抽烟,魏檗一见,也揉揉自己发麻的耳根,麻溜跟了出去。 事不关己的钱茂,同样出来抽烟。在屋檐底下朝于明忠竖起大拇指:“于站,我今天是真心佩服你了。这章程,别人干自己不干,亏;干了不好干好,更亏;只有按站里的意思好好干活,才能赚。这拿捏人心的本事,兄弟我服了。” 于明忠呵呵笑,拿眼瞥魏檗:“我就是个粗人,想事情哪有这么细致。” 说完碾灭烟屁股,听着屋里声音小了,便招呼魏檗一起进屋,扔下钱茂一人蹲在屋檐下瞎琢磨。 会场里已经讨论的差不离。 于明忠敲敲桌子,问道:“这个,开沟增产项、项……” “项目。”魏檗有眼力见的提示。 “对,开沟增产项目,有谁愿意干啊?愿意干的举手报名。” 呼啦啦,除了油山西村的老谢,其他九个村的农技员全都举了手。 “这难办喽。”老于咂咂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站里可没那么多钱,最多只能选两三个村。” “我,于站,你是知道我的……” “于老哥,咱们多年老弟兄了……” “我跟于站说话,你个后生闭嘴……” 大家都是大老粗,眼看眼要从摆事实讲道理变成“以物理服人”,于明忠抄起一条板凳砸在桌子上:“都闭嘴!” 抄着板凳的老于气场两米八,一指魏檗,环视众人:“魏檗,跟你们所有人都没牵扯,公平公正。这几天我会带她到各村去看,到时候定谁是谁!” 第12章 第12章 周日清晨,天光朦胧,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油山西村尚笼罩在静谧的晨间雾气中。 通往村子的乡间小路两侧,路边的青草带着珍珠一样的露珠,闪闪发亮,绿意盎然。 “轰隆隆,轰隆隆。” 农用三轮车的巨响打破了这片静谧,车轮毫不怜惜的碾过路边的青草,露珠变成青草滴落的眼泪,留下深深的车辙。 人和野草其实也差不了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突如其来的车轮碾压。 三轮车上的胖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如同被碾压过的野草一样,要多蔫儿有多蔫。他上眼皮耷耷拉拉,似乎下一刻就要和下眼皮粘在一起。 是个人都能看出,胖子在对早起进行无声的抗议! 这个胖子正是镇种子公司的钱茂。 他怎么也没想到,农技站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开沟,能和自己这个卖种子的扯上关系。 全赖自家的倒霉弟弟! 钱茂他爹死得早,作为家里的大哥,又是兄弟姊们当中混的最好的,钱茂很有大家长的自觉。 平时家里大事儿小事儿,全部都要他拿主意。弟弟妹妹找他办事情,钱茂全都尽量去办。 特别是对唯一的,又是兄弟姊们里最小的弟弟钱盛,钱茂跟当爹也差不多了。 钱盛找他办的事情,钱茂没有不给办的。 所有这会儿哪怕再不情愿,钱茂还是被自己倒霉弟弟拽着,争取到魏檗家当第一只“早鸟”。 问题是,钱盛一个开卫生室的,找魏檗干啥呢? 还不是钱盛娶了个油山东村的老婆么。 山水镇就那么大点儿,一代代的人生息、繁衍,人际关系复杂的像一张网。 钱盛老婆的弟弟王阳,他是油山东村的驻村农技员~ 跟其他八九个四五十岁以上“老把式”的农技员不一样,王阳还不到三十。 年纪轻轻愣头小子一个,完全是自己姐夫钱盛的哥哥钱茂当了种子公司经理之后,通过关系才把他安排到农技站的。 他不论从年龄、资历,还是本事,都比农技站的其他“老把式”矮一头,平时和那些人搞不到一壶。 有几个耿直的老农技员看不上王阳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关系户,王阳也知道别人看不起他。 但他确实啥也不懂,从小在家里当老小,下地都少,还一看书本就头疼。 干活干活不行,学习学习不行,除了嘴甜眼头活,会看眼色拍马屁,王阳真本事一点儿没有。 虽然进农技站当了农技员,但每次开会,大家都跟他不热络。 他问点庄稼地里技术上的问题,也不是不告诉他…但是吧,那种无意间透出来的看不起,让王阳也不咋舒服。 但这次镇里开会鼓励挖沟,让王阳瞅到了机会,越琢磨越心热。大家全部都一个起跑线,老技术员们也不会! 他爷爷他大伯到他爸,千顷地里一根苗,这一辈就他自己一个男娃。自家就能凑出10亩地给他祸祸,成不成都问题不大。 干成了,有名有钱,扬眉吐气;干不成,就当多交了公粮。况且站里给的还是现钱,比交公粮的时候粮所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白条强多了。 怎么算都不亏。 拿定主意,王阳去缠他姐,他姐软磨硬泡缠钱盛。 钱盛被老婆和灾舅子缠得没法,只好去找他哥。 除了胖子钱茂,这件事情上人人都拿捏住了。 所以本来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钱茂,只好坐在颠簸的三轮上,打着哈欠跟倒霉弟弟和灾舅子分析:“山南村地势特殊,孙天成肯干事又会来事儿,如果他想争,肯定有他的一份。油山西村是魏檗的家,本来有天然优势,但驻村的是老谢。”钱茂顿了一下,接着说:“老谢肯定不会出头争这个干。你。” 钱茂指了指王阳,毫不客气的说:“技术上屁都不懂。但有一个优势。” “因为我有哥哥您。”王阳狗腿的递上一根烟,给钱茂点上。 “你的优势。”钱茂吐出个烟圈,伴随着三轮车轰轰隆隆,烟圈飘到油山西村村口大槐树的树梢。 “你的优势就是够狗腿,够听话。我估摸着这个新技术,能不打折扣的让干什么干什么,比自己瞎做主强多了。” 王阳连连点头称是。“哥哥说得对!”“哥哥说得好!”“哥哥说得拨云见日!”一连串马屁往外送…… 钱茂几个人聊着天,三轮车轰隆轰隆经过油山西村的村部。这年头,能搞出这样动静的都是“大人物”。村部里的吕家丰听见,急急忙忙跑出去迎接。 没想到三轮车停都没停,径直开了过去。 吕家丰吃了一屁股尘烟,眼睁睁看着三轮车在前面路口拐了个弯。 “家满!家满!”吕家丰连忙叫来堂弟吕家满:“我瞅着三轮上是钱经理,你赶快跟过去,看看三轮车到哪里去,抓紧回来和我说。” 三轮车的目的地,魏建岭家刚刚吃过早饭。堂屋前的小院空地上,晒了满地辣椒。 魏建岭愁眉苦脸,一叠声问魏檗:“大妮子,你上班还顺不?工资多少?有咱种辣椒多吗?吕家真不收咱辣椒了,可怎么办?你看看咱家一堆辣椒,怎么弄?都瞎了。” “不是说留种?”魏檗看向魏潭,用眼神询问他有没有跟家里人说,魏潭回她一个苦笑。 接着,她就听到魏建岭抱怨:“这能种多少地,谁家有这么多地种辣椒。” 魏檗蹲在地上,捡看满地辣椒,一个个用手掂过去。把皮薄、饱满,干得快的捡出来,每个辣椒之间留出足够大的通风空间。其他的扔在另一堆。一边捡辣椒一边跟魏建岭说:“这才能种多少地,全国种辣椒的地多了,咱这点种子不够卖的。” “全国那是多了!”魏建岭本以为闺女能出个主意,哪成想听到这么一句抬杠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全国认识你是谁,凭啥来咱家买辣椒。远的不说,但说咱村种辣椒的这么多,几个能买你的种子!” 魏建岭脸色难看,农家小院里气氛陡然一变。韩云英低眉顺眼,连干活动作都轻了许多,魏洁和魏汾噤若寒蝉。魏潭皱着眉,在想怎么上前劝解。 只有魏檗神色如常,拉于明忠的大旗,道:“我们站长教给我一个好法子,选出来的辣椒种子又多又好,交给镇里种子公司卖,肯定都来抢。” “真的吗?”魏建岭将信将疑,直觉不靠谱。人家站长有这样的技术,干嘛平白无故教给你?再说了,种子公司是何等地方,是吕家丰拿着钱,年年上贡,都没能把他儿子弄进去的地方。人家都是公家的门路,凭什么会收你的种子卖? 魏建岭越想越觉得魏檗说瞎话,脸色比方才更难看。才工作几天,翅膀硬了,开始说瞎话糊弄家里了!正要把魏檗叫起来训,门外一阵拖拉机腾腾……腾…腾…发动机卸劲儿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大嗓门问:“是魏檗家吗?魏檗在家里吗?” 魏建岭看了一眼蹲在地上专心捡辣椒,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魏檗,对着门外喊:“在家。你是谁?” 只听门外砰砰砰,几声脚步落地,接着有人敲门,换了声音,道:“魏科长,是我,种子公司经理钱茂。” 哦哦哦,啊?!种子公司,经理?吕家丰他婆娘杨梅花炫耀的那个,特别看重吕勇的“大人物”? 魏建岭愣在当场,看着魏檗站起身开门,迎进来一个胖得不像样的秃顶中年人和他的两个“随从”。 前天开会抛出去一个项目,“群情激奋”,今儿有人一大早来敲她家的门,魏檗并没有太意外,但没想到是,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钱茂竟然头一个来。 魏建岭就更没想到了,他还以为这个经理上门来找茬,不是,上门来…来解决问题。 但现在看起来,这个经理样的人管自己大妮儿一口一个“魏科长”,一张热情的胖脸客客气气管自己叫“魏老伯”,不像来找茬,反而像来跟自己交朋友的。 魏建岭不自觉地挺直了腰。 晕晕乎乎地和经理握了手。肥腻腻手掌的触感留在手心,魏建岭依旧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怎么能这么巧?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秃顶胖子一点儿没有魏建岭认知里领导的架子,看起来还没有吕家丰派头大,一口一个“魏科长,你说得对”,“魏科长,你说得好”,把自己家大丫头捧得天花乱坠。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自家大丫头的斤两?自家大丫头不过是运气好,考上小中专吃上皇粮,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大本事? 该不会是大丫头担心家里辣椒卖不出去落埋怨,找人来合伙骗家里吧? 魏建岭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索性田也不下了,拉个马扎结结实实坐在院子里听他们说话。 支起耳朵,攥紧拳头,随时准备戳穿骗子,好好教训大丫头。 第13章 第13章 钱茂跟魏檗左聊右侃,兜圈子兜得暗暗心惊。他来之前多少有些轻视魏檗,觉得刚毕业的学生,又是农村出身的女娃,顶多脑子灵学习好而已,能见过什么世面,凭自己半辈子摸爬滚打混社会的阅历,还不三言两语轻轻松松拿捏住,让她替自己办了事,还记得自己的好。 哪里想到这个女娃滑不溜秋,任凭自己怎么引,都引不到开沟技术员人员上面去。 钱茂一时口干舌燥,秃脑门上的汗一个劲儿往外冒。眼看着日头上来了,如果再有其他农技员上门,当面碰到……办成了还好,办不成自己这脸往哪儿搁。 唉。钱茂叹口气,粗短的手指刮下一层脑门上的汗甩到地上。 “魏科长。”钱茂拿出了正儿八经求人的低姿态,不再跟魏檗兜圈子:“我这舅子,是油山东村的农技员,想承担农田开沟的项目,还希望魏科长给个机会。” “这不是我给不给机会的问题。”魏檗笑了笑,依旧不接茬。 钱茂把他们路上分析的王阳的优势一条条数给魏檗听。我这小舅子,没本事,但这种人他听话啊,你让他往东绝对不敢往西!再一个,愣头青,良田开沟这种事儿,还是有阻力的……钱茂正掰着第三根手指头再说一条,旁边的魏建岭突然跳起来! 骗子骗子!竟然在良田里开沟,果然是大丫头叫来的骗子,说着说着露馅了吧!魏建岭指着钱茂正待大骂,门外的吕家丰终于做好了“钱经理竟然在仇人魏建岭家但我不得不进去”的心理建设,硬着头皮推开魏家大门。 “钱经理。”吕家丰谄笑:“您来咋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村头迎您。” “嘎?!”魏建岭忽然发觉自己指钱茂的手指咋那么碍眼呢?!硬生生违反人体力学拧了个弯,拧向吕家丰。 心思敏感的吕家丰看在眼里,恨得咬牙:我上你家里,你竟然敢拿手指头指我,是不是还想骂我?!魏建岭,你不要以为钱经理到你家,你就能抖!看我把钱经理请回家之后,怎么整你! “钱经理。”吕家丰在钱茂跟前弯腰低头,正准备说话。钱茂却忽然暴起,跳起来朝吕家丰胸前掏了两拳:“钱,钱你b!赶紧滚蛋!”——你跟魏家有仇打量我不知道呢! 魏檗吓了一跳!说动手就动手是什么风气,赶紧起来准备拉架。 没想到并没有打起来,吕家丰面部肌肉快速抖动了一阵子,依然弯腰低头,硬生生挤了个笑:“经理,您先忙,我家里准备好酒菜等您。” “滚蛋,不去!你老几!”钱茂道:“我跟魏……魏老哥才是兄弟!是吧,魏老哥。” “呃……是,是。”魏建岭脑子彻底宕机,吕家丰含恨又艳羡得看了一眼魏建岭,灰溜溜的退出去。钱茂又转头朝魏檗笑道:“魏科长,咱继续聊?” 魏檗:…… 魏檗对钱茂这种滚刀肉快速变脸也是彻底无语了,摆摆手无奈道:“继续聊继续聊。” 魏潭在旁边看着,心里风起云涌。这一周魏檗上班不在家,不知道家里气氛是何等压抑,何等愁云惨淡。因为什么,还不是被吕家丰用手里一点点小权力整的。他想起吕家丰整魏家时得意的嘴脸。再看看如今,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什么都不敢说,像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的走了。 魏潭看着骂吕家丰的钱经理,在大妹面前低声下气,放得姿态极低,心里嘲讽的想,如果是一周之前,大妹没有报道上班的时候,这个大经理,会这么对大妹说话吗?肯定不会。 大妹没有变,变得是什么?变得是她的身份,地位。他坐在一旁用心听钱茂和大妹说话,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把事情敲定,魏潭心里,烧起了一团火。大妹只是个中专生,尚且能让往日里看不起他们的人低头,而自己是大学生……往日里虽然和同学们一样,自诩“天之骄子”,这会儿魏潭才发现,这几个字背后可能蕴藏着的巨大社会能量。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可耻得对生父不择手段上大学的做法,产生了一丝认同。 少年心里左右摇摆,如被滚油反复煎熬。直到钱茂出门,他目光深沉的看向院子里多出来的东西。一篮子鸡蛋,二斤油条、两瓶香油和5斤白面。 这是钱茂为表诚意留下的“重礼”。 韩云英高兴坏了,鸡蛋白面,别说平时,就是过年,都不舍得多买多吃。这一下家里竟然有了这么多,还是没花一分钱,没用一张票,全是别人送的。 魏汾扒着装油条的塑料袋,左闻闻,右闻闻,吞吞口水,忍不住舔了舔手指沾上的油,跟韩云英说:“娘,真香!” “中午吃。” 韩云英没理会魏汾的馋虫,拿着油条进了堂屋,把油条装进篮子,挂到堂屋高高的房梁上——既防老鼠又防馋嘴娃子。魏汾眼巴巴盯着房梁上晃晃悠悠的篮子。 “大妮儿真出息!”韩云英挂好油条,边往屋里提鸡蛋和面边喜滋滋的夸魏檗。魏建岭也不得不承认,大妮儿现在是家里最出息的一个,不由面露喜色。只是没多久,不知道想到什么,喜色却一点点褪去,疑惑变多。 魏建岭他想着大妮儿和钱经理谈话里反复提及的“于站长”,还有之前大妮儿理直气壮的说制好辣椒种子的技术是站长教给他的,疑惑变成了恍然和不可相信的复杂神色。 他看着自己家高挑又水灵,有着在农村找不到的好相貌的大姑娘,心里五味杂陈。自己家姑娘才上班一个星期,怎么能这么得领导器重?别是,不,八成是走了她姑的老路啊! 这可怎么办?!魏建岭眉心拧成个大疙瘩,语气低沉严肃,站在院子里叉腰跟魏檗说:“妮儿,咱人穷,志气不能短!工作,要清清白白的工作!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人!敢走歪门邪道,就不要进我们家的门!” 第14章 第14章 魏檗好说歹说,指天发誓,终于让魏建岭相信,自己是用学校里“偷师”学的实心田开沟增产技术,跟于站长交换,学来了辣椒制种技术。自己上班以来行的正坐得端,绝对没有,也绝对不会搞那些歪门邪道! 魏檗问魏建岭:“你宁肯觉得你闺女搞歪门邪道,也不相信你闺女勤奋刻苦凭技术服人吗?” “这个。”魏建岭脸色稍霁,又有些微尴尬,道:“不是不信,这不……咱家祖坟没出过读书好……。” “当家的。”韩云英赶紧截住魏建岭的话头,上前把毛巾甩给他,扳着魏建岭的身子往外推:“日头都上来了,你今天不去晒粮了?”边推边给魏建岭使眼色。 魏建岭粗枝大叶,实话,韩云英的眼色他没看明白。只是知道自己婆娘一向心细,也不想不尴不尬的留在家里,索性从善如流,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拿了木掀招呼魏潭出门干活。 魏建岭两人出门,韩云英搬了三个矮凳,娘仨一人一个坐在辣椒堆旁边,学魏檗的样子捡辣椒。辣椒捡出来之后,魏檗又让韩云英找来三个小刀片,教她们把辣椒皮划开,剥出辣椒种子。 韩云英边干活边跟魏檗说闲话:“你爹大老粗,刚才不是我截住他,还不知道要说出啥。” “大妮儿。”韩云英又跟魏檗说:“你爹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魏檗点头。 “你从小就让人省心。”韩云英偏头在肩膀上蹭掉被辣椒呛出来的眼泪,叹了口气道:“就怕你哥多心。” ? 魏檗停下手,疑惑得眨了眨眼睛,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怪不得韩云英截下魏建岭的话头。魏建岭那话的意思,是自家从没出过读书好的,所以想不到自家闺女凭技术服人。但为嘛会担心闺女搞歪门邪道,还不是因为……家里出过……魏潭他妈! 想明白这一层,魏檗也忍不住跟韩云英吐槽:“我爹说话,真不过脑子!” “可不是么!”这话一但起头,韩云英开始跟魏檗和魏汾历数魏建岭因为说话不过脑子得罪人的事儿,从近几年说到前几年,眼看要往刚结婚的时候说。 魏檗和魏汾对视一眼,魏汾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悄悄说:“又开始了。” 人小鬼大。魏檗拿辣椒点了一下魏汾的鼻头,打断韩云英的抱怨,跟韩云英说:“娘,下一茬就种咱家这些辣椒吧。” “可不成!”韩云英说:“你不知道,可怪了,要是种这样剥出来的种子,辣椒都长不好。” 在韩云英看来,如果有路子卖“假货”坑别人挣钱,那最好不过了,但自己家万万不能被坑。 魏檗笑了,对韩云英说:“娘,我知道。” 她想了想,尽量把遗传的性状分离用韩云英能听懂的道理给她讲:“就跟咱人也有返祖一样,那些长不好的,其实是像爹妈。把像爹妈的挑出来,再留种,就跟咱现在地里种的一样了。” “啊?真的吗?” 韩云英感觉大妮儿说得有一丝丝道理,也有一丝丝离谱。 “准行。”魏檗只好又扯老于的虎皮:“我们站长家年年这么种。” 魏檗继续忽悠韩云英:“刚刚来的那个钱茂,他是种子公司经理。我跟他说已经说好了,咱家种出来的辣椒种子,不论什么样他都按市场价格收。” “那感情好!辣椒种子可不便宜。” 韩云英还有点担心:“真说好了?能收?” 幸亏钱茂之前的表演足够精彩,魏檗趁热打铁在韩云英心里砸实了自己和钱茂的关系:“你刚刚又不是没见他,你觉得能不能收?” “能收能收。” 韩云英想起钱茂(的东西),喜笑颜开,彻底放下心。 三人一边聊一边干,没多久种子剥出来一小捧。魏檗正要摊开晾一晾,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魏檗开门一看,这次来的是提了一包馓子和一提方酥的老熟人孙天成。 魏檗忍不住揉揉额角,无奈道:“老哥,你干活于站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要搞这些。” 孙天成呵呵笑,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跟魏檗说:“魏科长,我们村新种下的玉米卷叶卷得厉害,我看了没看出来怎么回事儿,想着您是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想请您帮忙去看看。” 魏檗:…… 魏檗还没来得及答话,叮铃铃骑自行车又过来一个大嗓门,车把上挂着一袋子油条,停在魏家门口。嚷嚷道:“魏科长,您家不好找啊!孙老哥,你来找魏科长?” “赵老弟。”被抓包孙天成面庞黝黑,这会儿黑里透红:“我们村玉米苗叶子卷边,我看不出来原因,请魏科长过去指导一下。” “巧了。”大嗓门的赵顺发嚷嚷:“我们河阳村玉米也卷叶,请魏科长一起去看看吧!” 魏檗一阵无语,忍住撇嘴的冲动。她不想让人进门,可两人堵在门口,已经引起了路过乡亲们的好奇,魏檗担心一会儿别再来上四、五、六、七个人,堵在门口着实不像话,只好让让两人进了院子。 休息日彻底泡汤,一副生无可恋脸的魏檗吩咐魏汾:“到场里喊大哥回来帮忙。” 魏汾轻快得跑出家门。 韩云英对自己大妮儿突然有本事这件事情,还不太适应。给两人倒上水,搓着手躲进厨房。 这种场面对魏檗来说毛毛雨,说着套话把皮球踢给于明忠:“我刚上班没几天,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做得了主呢。”“于站长那么说,是因为当时大家争得厉害,说气话。”“于站长那么公平公正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喜欢私底下搞小动作啊。”“放心,二位老哥的意思”“肯定会让大家心服口服。”…… 魏潭跟着魏汾到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副推推搡搡的景象。刚要上前帮自家人撑腰,发现“推搡”的原因一言难尽。 孙天成和赵顺发死活要把带来的东西留下,魏檗死活不要……孙天成和赵顺发只好拿给韩云英。韩云英虽然没文化,但见识却不短。这一天的事情,让她隐隐觉得自己闺女本事和主意都大着呢,所以她虽然眼热那些油条和馓子,可魏檗说了不要,她也不敢擅自接下。 韩云英力气不小,硬塞、硬不要,再硬塞回去……一来二去,远远看着像在推搡。 魏潭只见过争东西推搡的,还从来没见过让东西推搡的。他听到自己内心什么东西碎掉的声响,他知道,其实自从大妹毕业上班以来,自己从前认识的很多东西,坚持的很多东西都在崩塌重建。 他上前搭了把手,帮韩云英稳稳把东西“放”回二位热情老哥手里。 魏檗绝对不会收他们二人的东西,并不是看不起他们和钱茂区别对待,也不是嫌东西不好,而是她不能没良心,没下限。 老钱那种浑身散发着暴发户气质的,一筐鸡蛋几瓶香油对他来说洒洒水。带着“小弟”呼啦啦来,收下能让他安心给他在“小弟”跟前长脸,不收反而会让他觉得不给他脸面,小心眼的说不得在心里记上一笔。 而孙天成和赵顺发,充其量跟自己家差不多,是农村殷实的富户。魏檗知道自己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去极为重要的亲戚家串门,是根本不舍得卖撒子油条方酥的——看韩云英意动的表情就知道了。 她绝不会因为谁送的礼多给谁好处,也不会因为谁不送礼给谁小鞋。就像于明忠说的,公平公正。孙天成和赵顺发与其把东西给她,还不如拿回家,让老婆孩子吃上点带油水的。 好说歹说,终于让孙天成和赵顺发拿着东西出了门。 魏檗简直心力交瘁。 关上院子外的木门,靠在门上,刚想松口气,“咚咚咚”,木门又响起了敲门声。敲在她的背后,响在她的心头。 第15章 第15章 魏檗像兔子一样跳起来。 悄悄比了个“嘘”,让魏潭趴到木门门缝上看是谁。 魏潭瞅了眼,回身跟魏檗摆摆手,用口型说:“不认识。” 魏檗趴在韩云英耳边,悄悄说:“妈,要是问我的,说我不在。” 韩云英点点头,朝大门外喊:“谁啊?找谁的?” “河滩村的方成功,请问是魏檗魏科长家吗?” 韩云英看了魏檗一眼,意思是:果然是找你的。 魏檗朝她使眼色,韩云英又朝门外喊:“是她家。她不在家。” 门外的人接着问:“上哪去了?还回来吗?” “上、上。”韩云英没说过瞎话,虽然不当面,依然脸色微红。魏檗用手指戳戳戳,示意她快点儿,别让人起疑。韩云英按魏檗教的,磕磕巴巴的朝门外喊:“上城里,上班去了。今天不回来。” 喊完魏檗给韩云英竖了个大拇。韩云英一把拍下去,无奈得低声埋怨:“死妮子!” 魏潭又趴在木门缝里瞧了一眼,回身走到魏檗和韩云英身边,压低声音道:“没走,坐在咱家大门口了。” 魏汾听了,好奇得蹦到大门口,趴在木门缝里看。韩云英脸上又羞赧又尴尬,搓着手说:“死妮子鬼主意,这可怎么好。人家等着抓包呢,你下午上班可真出不去了!” 魏檗:……她也没想到,都说不在家了,还有人能真坐在人家大门前不走的。她想了想,对韩云英说:“是不是他骑车过来累了,在咱门口歇歇再回去?” “这也太不像话了。”韩云英有着农村人的朴实:“咱把人家关大门外,可不是待客之道,我这心里头,直打滴溜。” “确实不像话。”魏檗更担心一会儿来一个,一会儿来一个,总不能一直不开门,让所有人在自家大门口排排坐。她说:“我干脆回单位算了。等我走了,不论谁来,都请他们到院子里喝杯水。” “门口有人堵着。”韩云英愁死了:“出去就被抓包。” “唉。” 魏檗叹口气,没办法,幸亏家里后面的院墙矮。 “也只能这样了。” 韩云英一边埋怨一边让魏潭把椅子搬到后院院墙,摞起三四把椅子,和魏潭两个人扶住,让魏檗踩着翻墙头。 “这叫什么事儿诶!” 魏檗翻墙头之前,不忘拉着韩云英嘱咐:“咱家辣椒种撒下去,出苗弱的那些可千万别拔!” 嘱咐完韩云英,又跟魏潭说:“我怕走大路再遇见找我的人,待会儿你把自行车送到咱村东头去油山东村的小路口,我在那里等你。” “还有,路上看着点人,别让人跟了。” “知道。”魏潭忍着笑应下:“放心吧。” 唉,古有仲子逾墙,今有我魏檗逾墙。魏檗一边感慨一边翻过墙头,从土墙上蹭了下去,蹭了满身土。 魏潭把椅子提进屋,推上家里的自行车,向约定的地点骑去…… “后面没跟人吧。”魏檗踮脚看看魏潭身后。 “没有。”魏潭在空旷的路口压低声音,提了提手里的东西:“我专门到代销点里停了一下,买了包盐。” 两个人跟地下党似的接完头,魏檗骑上自行车回镇里。 第二天一早,于明忠笑呵呵得问:“昨天回家了吗?休息得怎样?” “唉。”魏檗半趴在办公桌上,无奈道:“鸡飞狗跳,心力交瘁。” “有人去找你了吧。”于明忠说:“你觉得选谁合适?” 魏檗心头一跳,面上表情不变,依旧用无奈的语气,玩笑似的抱怨:“别提了,都堵在大门口,我昨天翻墙头从家里出来的。于站,你可把我害惨了。” “你啊。”于明忠在香烟烟雾后面,神色莫名:“走吧。既然昨天没见着,我们到村里挨个看看他们干的活去。” 于明忠叫上魏檗,又叫上办公室里的苗有发和齐大伟,四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老于的是老式飞鸽牌,加重型,骑上一个人,还能在货架两边挂上两袋化肥。路过镇上卖农资的供销点,供销点门可罗雀,老于停下车,进去提出来两桶农药,绑在车子后面。 供销点斜对门还有另一家卖农资的门店,魏檗冷眼瞧着,老于拿东西这一会儿,那边已经进去了五、六、七、八个人。 她正想往那边去,跟买药的老大爷聊两句,老于已经绑好了车,招呼大家上车走,魏檗只好先把着这事暗暗记在心里。 一行人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村里去,老于跟苗有发换了车,骑着苗有发的车在最前面带路,魏檗和齐大伟跟在中间,苗有发跟在最后。近200斤的苗有发驮着近100斤的农药,压得老于的自行车吱吱扭扭乱响。 几个人先到了河阳村,把赵顺发托老于带的农药放下。 魏檗心中一动。 这时候可没有电话、手机,赵顺发是什么时候见到老于,托老于给他带农药的呢?显而易见……昨天想干项目的农技员们,不止到自己家“拜码头”,显而易见老于那边也去了。 她心里有了猜测,更加留意起老于和赵顺发的话里话外。赵顺发一直在半直白的给孙天成上眼药,并且还对一家农资店——似乎就是那家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农资店——颇有意见。老于看起来没有丝毫“拿人手短”的意思,既没有顺着赵顺发的话说孙天成,也没有拍板要在河阳村开沟,一直推诿打太极。 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来回说,魏檗听得无聊且厌烦,索性走到地头上帮着老大爷勾兑农药。大爷边兑边伸出四根手指抱怨:“今年,这玉米,第四遍药了。你说说,咋治吧。” “怎么回事儿?”魏檗瞬间皱眉:“现在玉米才两叶一心,怎么能打四遍药?” “谁晓得嘞。”老大爷抱怨:“今年虫打不败。” 魏檗听了,不顾田里可能刚刚打完农药,进到田里弯腰查看。玉米刚长出的叶心里,有不少红棕色偏褐色的小虫,叶子上有枯黄的斑点,典型的玉米卷叶螟表现。 魏檗跟老大爷解释道:“今年天旱,容易虫害严重,难治。你得换药打,并且一次打够能把虫杀完的量。一回杀不完,来来回回打一种药,越打越没效果。” “往年都没这样过。”老大爷说:“这来来回回打,幸亏有便宜药了。” “便宜药?怎么回事儿?” 第16章 第16章 “镇里供销点对门的那家红旗农资。”老大爷掰着手指头数它的好处:“便宜,还给配药。有时候肥料还能给送家来。” 原来如此,魏檗明白了。 她刚刚以为红旗农资是个奸商,感情是个服务商,怪不得能跟供销点抢生意。供销点售货员鼻孔朝天,问五句答不了一句,农药化肥又跟其他东西不一样,每一种用法用量都不一样,有时候还要好几种药按比例混在一起用。驻村农技员会在常规防治,和重大病虫害的时候,要求大家统一打某一种或者某几种,教大家配好。 平时老百姓爱打什么药施什么肥,什么时候打,怎么打,农技员是不管的——市场经济包产到户,不能干涉日常生产!所以大家打药施肥,要么凭经验,要么凭感觉,效果也时好时坏,时灵时不灵。现在有了价钱便宜,给配好药,还能送货上门的红旗农资,把供销点打下去,简直秒秒钟啊! 开这个红旗农资店的是个能人。魏檗暗道,经商头脑、服务意识简直不像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技术水平也足够好,把药配得“刚刚好”——如果往年,这药的浓度杀虫百分之七八十,再打一遍,效果百分百。两次药加起来,价格和供销点买一次药的钱差不多,甚至还略微高八分一毛的,但分开看,价钱又便宜又有效果。 是老于开的?不,不是老于。魏檗想到老于临出发前在供销点拿货挂账,没去红旗农资,就说明红旗农资店不是老于,也不是他家亲戚开的。 魏檗问老大爷:“你们村赵农技员怎么说?他给你们推荐的红旗农资店吗?” “没。”老大爷抱怨:“他让俺们去供销点,说供销点的货料足。料足不会配有啥用,有红旗农资,俺们都不爱去供销点了。” 老赵跟红旗农资店的经营人怕是不合,是哪个农技员吗?魏檗感觉隐隐抓到一个线头,随即又隐没在盘根错节的网中。 那边老于和赵顺发已经聊到没话聊,看看日头,简单在河阳村吃了午饭。 下午老于带着他们一口气跑了河滩、山弯两个村子。 山水镇有山有水,山叫油山,水叫小清河,十个行政村依山傍水分布,名字里分别带上了山和水。带山的村按照地理位置分成了油山西村、油山东村、山南村、山北村和一个山弯村;带河的村分成了上河村、下河村、河阳村、河中村和一个河滩村。 山弯村是山水镇最穷的一个村,日头偏西,老于领着大家进了山弯村支书老花的家里。驻村农技员李静,就是开会时缝衣服的那个女同志,也是山弯村支书老花的小儿媳妇。支书老花留大家吃晚饭,李静到村头去买豆腐准备食材。 其他人都常来,只有魏檗是头一回。老于跟魏檗介绍说:“这个村没有村部,老花家里就是村部了,平时村干部开会就在老花家的小西屋里。” 老花没见过魏檗,听于明忠介绍说是老魏头的孙女,很是热情,拉着魏檗聊家常。他告诉魏檗,自己已经快七十岁了,自打解放前小乡时就当支书,油山会战时,南涿县委就在他家的小西屋开过会。他一直干到现在,跟各村的支书,包括魏檗爷爷老魏头,都熟得很。他现在老了,但还能干,乡里乡邻大事小事都得他去摆弄呢! 说完自己,老花又问起自己老伙计老魏头。得知老魏头身体健康,儿孙出息,老花忍不住问起当年老魏头家当年那桩稀罕事儿:“你姑后来嫁哪儿了?那知青可还回来过?”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魏檗端着老花用黑瓷碗盛的开水,慢慢地喝着,心里苦啊,比这带着咸味的水还苦,只能干笑道:“我姑嫁临县了。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魏老弟当时糊涂啊,哪能由着闺女的性子胡闹!”老花抽着旱烟袋,给魏檗讲了个和她家里提起来就骂袁知青不是人,坑她姑姑的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 在老花的版本里,袁知青插队到油山西村的时候,有个一起来的相好,插队到了山弯村。魏檗的姑姑看上袁知青,威逼利诱袁知青跟老相好分了手。 魏檗听完心里更苦了,老花版本里她爷她姑,分明是早期流行的七十年代知青文里强取豪夺、欺女霸男、分分钟被主角打脸的反派和对照组女配。 这都叫什么事儿,魏檗心里的小人疯狂捶地,为什么大纲文里和主线无关的细节会自行填充的这么有血有肉啊,主线还能不能好好跑了!(╯‵□′)╯︵┻━┻ 老花问:“你姑跟袁知青生的那个那个孩子,最后跟谁了?” …… 魏檗无语凝噎。 面对老花,梦回过年时七大姑八大姨围坐逼婚现场。正当她内心在“撕破脸胡说八道”和“忍一忍维持形象”中剧烈挣扎时,终于听到了天籁——豆腐板撞击木门,李静买豆腐回来了! 魏檗赶紧把水碗放下,从炕上下来往外跑:“我去给静姐帮忙。” “客人哪能去灶上!”老花边说边伸手阻拦,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行动迟缓,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遇到的八卦中心像兔子一样窜出去。 “哎哎哎!” 徒留老花扼腕叹息,留给屋里潇洒背影的魏檗此时正在老花家“厨房”里。 说是厨房,其实连个小窝棚都算不上。只是在院子里糊个灶台,再用干树枝在上面撑个顶。李静把买回来的豆腐用豆腐刀切了放盘里,再剁点辣椒洒到上面。让魏檗帮忙把灶火烧得旺旺的,把锅里热油烧得滚烫,一下全浇在豆腐上。 “滋啦啦——”热气腾腾的嫩豆腐,香气扑面而来。 借着锅里的油渣,李静又往里扔了一把手指长的小鱼,把小鱼烤得又酥又脆。魏檗按李静的吩咐捡又粗又干的柴火往灶里填,看着李静用菜刀“笃笃笃”切了几段青辣椒,扔到锅里,三下五除二,炒出来一盘辣椒炒小鱼。 魏檗忍不住赞叹:“姐,你干活真麻利!” “家里里里外外都靠我,还要干村里的活。”李静爽朗笑道:“我瞅着魏科长,你年纪不大,也是麻利人,肯吃苦。累了一天,他们几个大老爷们都在屋里,就你出来给我帮忙。” “哈哈。”魏檗干笑两声,不想再聊为什么只有她出屋来帮忙,只好转移话题,聊起山弯村的田地和开沟的问题。 李静说,山弯村因为在半山腰,水咸,碱大,地都是盐碱地,每年粮食都要比其他村少一两成。 “开沟有好处。” 魏檗没跟李静藏私,把她自己知道的开沟技术和好处都跟李静说了。开了沟旱能灌涝能排,因为沟开在田里,所以排水路程短,盐碱能随着水聚集到沟里,把整块田的盐碱降下来。 但魏檗又说,这是自己在学校里学的,咱镇里从来没人干过,所以于站长才不放心,只打算找三个村做试验。 “俺信你。”李静举着大铁勺朝魏檗笑:“书上学来的,还能有假。” 伴着刺啦刺啦热油炸响,李静跟魏檗说:“能叫盐碱地多见粮食,俺们村不管站里给不给钱有钱没钱,今年都得挖沟试试。” “静姐。” “啥?” “没啥。”魏檗摇头笑了笑,她想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又想说你这么信我万一不行怎么办。但她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很合适。灶膛里的火烤得她脸上热,心里也热热的。被人这么简单质朴、无条件的信任,还是她穿书之后第一次。 第17章 第17章 在老花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回到镇里的时候已经是满天星辰。 镇里只有周一早上有“早点名”,分别时老于说:“明天不点名,我们6点半吃了饭,趁凉快走。” “好。” 齐大伟和苗有发没有异议,魏檗也只能点头同意,心里暗暗咬牙:将来我当了领导,一定安排九点之后再出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魏檗打着哈欠去镇政府大院食堂吃早餐。 食堂只有一个屋,里面摆了几张木头的桌椅板凳,只有镇里的书记和乡长才进屋坐着吃饭,其他人员都端着碗在院子里的水泥台边上蹲着吃。 每人端一碗稀饭,拿两个馍,咸菜放在平地中央。 魏檗不想蹲着,她把馒头撕开,挟一筷子咸菜放过在里边,离说的人群稍远一点,端汤站着吃饭。 于明忠和汪山、齐大伟、苗有发几个蹲成一个圈,看到魏檗远远站着,汪山蹲着往旁边挪了挪,空出来一个人的位置,招呼魏檗过来一起。 “不了不了。”魏檗连忙摇头,表示已经吃饱了。 齐大伟见了,嘲笑汪山道:“老汪,面子不够大啊。” “学生娃,脸嫩。”于明忠跟齐大伟说:“你那个鸡蛋的笑话讲得震天响,几个女同志好意思过来。” “哈哈哈。” 人群哄笑,有人继续起哄:“大伟,把鸡蛋的故事再讲一遍。” …… 伴着荤素笑话、乡村轶事和一片喝汤声吃完早饭,于明忠带着魏檗、齐大伟和苗有发继续下村。 一连几天,四人吃了早饭出发,晚上披星戴月回来。 到了油山西村,因为驻村农技员老谢不在,于明忠略略一站,随便看了看就走了,魏檗也没能多做停留。 于明忠私下问过魏檗,如果她家里想承担开沟的项目,老谢是指望不上的,但可以以站里的名义在她们村增设一个点。 魏檗对她家开沟没什么想法,毕竟主线是种辣椒(划掉)。毕竟她自己家没有这么多地,如果要租或者号召大家一起做,以她家目前在村里的状态,并没有那么高的威望。 不过她对指望不上的老谢很好奇。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老谢指望不上,但每个人却都对他显示出极大的包容。魏檗在村里没有听说过多少关于老谢的事情,便忍不住向于明忠打听老谢的过往。 于明忠告诉魏檗,老谢是五十年代末从大城市下放到他们镇的,当时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老婆。过了几年,他老婆死了,又过了好几年,有人写信到镇上,说老谢的孩子也死了,只留下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女。如果老谢管,就想办法去接,如果老谢不管,就送孤儿院。 “啊……”魏檗听得唏嘘,没有料到,看似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人,背后有着被命运的巨轮碾过的痕迹。 于明忠还说:“老谢那时候按规定不能离开镇上,多亏当时的镇长义气,看他可怜,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去外地把老谢的孙女接了过来,还让老谢当了驻村技术员,每个月有工资能养孩子。” “老谢也确实有本事。”于明忠跟魏檗说:“田里出点症,问他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他从来不积极、不出头、不出错,怕了,你懂吗。” “懂。” 魏檗理解了老谢,也理解了她姑姑,理解了这个世界。每个人不止一面,不止是一个扁平的形象,不是大纲文里面目模糊甚至没有名姓的背景板,在“远离主线”的角落里,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笑有泪,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这是个真实的世界。 魏檗彻底扔掉了长久以来盘桓在心中“大纲文”的概念,和这个世界中的每个人一样,踏踏实实为未来奋斗努力打基础。 每天跟着老于少则两个村,多则三个村,日日连轴转,骑行近百公里,魏檗咬牙坚持着。每每夜里躺到床上,魏檗累得几乎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但转过天来,她又早早咬牙起来,精神十足的下村工作。 这下可苦了齐大伟和苗有发。 若是从前,齐大伟早就要跟老于发牢骚抱怨,或者找借口歇两天不下村了。但现在魏檗刚毕业的学生娃,女同志都还没叫苦,如果他一个大老爷们发牢骚,叫苦叫累,齐大伟脸上过不去。 牢骚发不出来憋在心里,后面两天,齐大伟一肚子怨气,天天臭着张脸,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 到了周五,终于把是个村子“村村到”全部跑了一遍。于明忠提前跟镇政府食堂的大厨赵师傅打了招呼,给他们留了一桌菜。 晚上,老于从自己家里拿了两瓶高粱酒,在食堂请大家喝了一顿。 有酒有肉有菜,齐大伟怨气消了大半。老于又许了大家周六上午的半天假,连着正常的周日,可以一口气休息两天。终于过上了双休,对喝酒没有兴致的魏檗也眉开眼笑。 吃着菜,咂着酒,酒酣耳热之际,老于说:“累了这几天,大家看得也都差不多了。我觉得山南村的孙天成,和油山东村的王阳,干这个项目,都有优势。你们什么看法?” 我们的看法是没有看法。孙天成和王阳前期到每个人家都做过工作,这会儿又有了老于的认可,齐大伟和苗有发端着酒杯,从不同角度论证了“于站英明,我们也认为他二人最合适”。 魏檗想了想,论村里项目实施的前期准备和工作热情,两个人都挑不出毛病,她虽然马屁拍不了那么溜,但也没理由反对。 老于的提议“全票通过”。他又问其他三人:“你们心里还有什么人选?说出来讨论讨论。” 魏檗以茶代酒,敬了老于一杯,心里忍不住给他点个“666”——不搞一言堂,先把自己最想定的定了,再分润出部分权力,让大家都有参与感,是个驭下有术的好领导。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齐大伟先嚷嚷起来:“我觉得顺发老哥合适。” 老于点点头,问苗有发:“你觉得呢?” 老实人苗有发喝了酒,声音瓮声瓮气:“俺都行。” “你呢?”老于又问魏檗。 魏檗说:“我觉得李静更合适。山弯村盐碱地多,开沟有助于降渍。李静有肯干又本分,她公公花支书在村里威望高,实施起来肯定更容易。退一万步说,万一项目失败了,有花支书在,也不会造成大的影响。” 一席话说得老于频频点头。魏檗说完,老于问齐大伟:“你说顺发合适,有什么理由?” “啊……这……这”喝了酒的齐大伟大着舌头,思维迟钝,哪里有什么理由,不是哥俩关系好吗?什么时候喝酒聊天也要条清缕析的说个一二三了? 于明忠又问苗有发。 苗有发:“俺都行。” 第18章 第18章 最后敲定了山南村、油山东村、山弯村三个村实施——老于本想叫“良田开沟”,在魏檗的建议下,改成了“开沟增产”项目。 每个村试验田20亩地,站里给补贴。 其他村想实施也可以,但是没有补贴。这年头村里和农技员们都不富裕。之前方成功、赵顺发想实施项目,更多的是看中镇里给的补贴钱。 如果自己要掏腰包实施,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最后真正实施的,只有山南、油山东村和山弯村三个村。 生产沟开挖之前,魏檗先在农技站开了几节“开沟增产项目实施小课堂”。 在农技站平时开会的大屋子架了块黑板,给农技员们进行技术培训,重点培训李静、王阳、孙天成他们仨。 魏檗最开始以为来听课的,除了李静三个必须来的,顶多再有一两个离镇上近的农技员。 没想到正式开课那天,十个村的农技员全到齐了,坐了满满登登一屋子。 怎么回事儿,连老谢都来了! 魏檗忍不住问:“开沟没人开,怎么听课这么积极?” “自己开沟站里不给补,要自己贴钱!”李静哈哈笑着损人:“听课又不花钱,不来可不亏死了!” “魏科长,你不知道,咱镇上这些农技员,不占便宜就是吃亏!” “那当然!” 这些农技员们互相认识近二三十年,被李静损了也不恼,反而跟魏檗卖惨似的抱怨:“魏科长,你看看你看看,她学了就不想让我们学了。” “好好好。是我问的不对。”跟这些人在一起,魏檗也有什么说什么,“鼓励大家来听课,今年不挖沟咱明年挖啊对吧?” 她和农技员们开玩笑:“你们来听课都要好好听,说不定明年你们想挖沟的时候,我不讲课了呢。到时候你们都得求李静!” “那感情好。”李静指着刚刚卖惨的方成功说:“到时候我一定要从这铁公鸡身上刮下二斤铁。” 农技员们哄堂大笑。简单、直接、热烈的氛围中,魏檗尚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她给大家讲开沟技术。这项技术四十年后,在黄淮平原和长三角一带,获得极大成功。看似简单的开沟,其实并不简单。 每条沟的间隔距离、宽度、深度,以及上款下窄的尺度,都有严格的标准。 原理很复杂,魏檗考虑到大家的接受能力,没有讲天书似的原理,只把挖沟的标准告诉大家。 每条沟要保持上宽下窄的梯形或倒三角结构,上口至少要40厘米宽左右,深度至少20厘米,每隔80到100米要开一条沟。 李静、孙天成、王阳这三个要实施项目的农技员听得很认真,其他农技员却问题一个接一个。 “40厘米宽是多少?我要用尺子比着挖吗?” “梯形是什么形?” “魏科长,上宽下窄您不用说。在土里挖沟,还能上窄下宽吗哈哈哈。” “左右!左右!四十五厘米也行,但七八十厘米就过分了!” “梯形是这样的!” 魏檗在黑板上画了个梯形的横截面。 没当过老师的魏檗,被一群“问题学生”搞得头疼不已。 连带着对李静、王阳、孙天成三个认认真真听课的“好学生”都带上了有色眼镜。 她不那么放心得再三给李静三个人强调:知道大家都是种田的“老把式”,有丰富的经验,但是这项任务要严格执行标准,不能按自己的经验“搞创新”,随意改变开沟的参数!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我说的这些参数都拿笔…… 魏檗说着,往下一扫,全部人大眼瞪小眼,别说拿笔,脸前连张纸片都没有。 “你们!你们啊。”魏檗无语了,又让苗有发帮忙找本子和笔发给大家。 没想到农技站也不是什么“文风鼎盛”的单位,翻箱倒柜,拢共找出来四个泛黄的本子,□□支铅笔。 “行行行,这样吧。” 魏檗给了李静三人一人一个本子,其他人凑合凑合,从本子上撕张纸。把开沟的技术标准又重新讲了一遍,在黑板上画上图,标上数据。又盯着农技员们原原本本抄在纸上。 至于这些本子和纸之后的命运,就不是她能操心的了。 召开这次开沟技术培训班之后,心有余悸的“魏老师”再也不开班教学生了。 于明忠跟她说:“乡里人文化低,你不能指望都跟你们学生似的,听听就懂。得手把手教。” “确实。”魏檗心有戚戚,“不勤盯着,我也不放心。” 魏檗鼓动于明忠出头,带着农技站里的三个人,顶着日头,每个村跑了一遍。但于明忠镇里工作忙,技术上的事情,他也看不太明白,跑过一遍之后,完全交给魏檗,不怎么问了。 其他两个人,苗有发老实,魏檗叫他,他就跟着,魏檗有时候想不起来喊他一起,他自己也不会主动问。 齐大伟嫌辛苦,没了于明忠在上头压着,从没跟着魏檗下过村。 所以多数时候,都是魏檗自己一个人到村子里去。 山弯村、油山东村和山南村,她去得多,其他没开沟的村子,她也时不时去一趟,看看现在旱情影响,指导一下抗旱浇水。有时候村民们遇上问题,魏檗碰见了,就会直接在地头上找块阴凉地,现场给大家解决。 上与星辰近,下与白丁亲。 没多久,山水镇所有村子里,几乎都知道,农技站新分来一个学生。一点儿也没当官的看不起人的架子,问什么都笑眯眯的告诉你。 “可好了,一点儿也没看不起我老汉。” “给俺说了咋治之后,你看俺家玉米长多好!” …… 魏建岭出去给人做木工活,有的主家听说他竟然是农技站魏科长的爹,直呼“真人不露相”。有的从前连水都不倒的抠门主家,听说农技站的魏科长竟然是他闺女,不但给他倒糖水,最后干完活看天太热,还给他切了个大西瓜。 魏建岭走在十里八乡,只要一提自己闺女魏檗,待遇蹭蹭往上涨。 在自己村里,因为吕家丰不收他家辣椒,隐隐约约对魏家的排挤和歧视,像夏日薄冰,不知不觉消弭。时不时有邻居上门,问魏檗什么时候回来,想让她到自己地里看看庄稼。 魏建岭天天腰杆挺直,走路带风。正赶上老魏头的小动作又没搞倒吕家丰,气儿不顺。老魏头嫌魏建岭招眼,骂他:“嘚瑟什么,小丫头片子能成啥事儿。成事儿了也是外姓人。” 韩云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她嫁过来,因为没儿子被公公婆婆骂,被大哥大嫂嘲笑,受了多少气。现在自家大丫头争气,韩云英也多了两分底气,忍不住怼老魏头:“一只凤凰顶的上几百只乌鸦!” 一句话把老魏头气个仰倒。 第19章 第19章 韩云英把老魏头撅了回去,可魏建岭却把老魏头的话听进去了。背人的地方,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 魏檗对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却不清楚,她已经连着两星期没回家。 因为从六月开始,几乎已经近三个月没下雨。 夏天天气炎热,连水坝和小河里的水都少了好大一截。村村户户,都在抗旱浇水。 在山水镇,组织村里抗旱浇水也成了最最重要的事情。 镇里直接下了行政命令,所有的事情靠边站。一定要让每个村都浇上水,一定不能出现村和村之间因为抢水发生的械斗。 于明忠扔下镇里的其他工作,不论多热的天,多大的太阳,都要求农技站里的几个人,必须到村里去。 先去了最困难的,半山腰的山弯村。 到了山弯村,七十多的支书老花,正顶着大太阳,站在轰隆轰隆抽水的电机旁边,让村民排好队,一户一户取水浇地。 老花见了于明忠,让李静带着农技站几个人到田里看看。 山弯村形势非常不乐观。 平常年景就水少,现在缺水更严重。一眼望去,本该绿油油的玉米地蒙上一层干枯的黄色。 “那边怎么回事儿?”于明忠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地。在一片斑驳的黄色中,那块暗绿色几乎没有黄的地块,显得尤为突出明显。 “哎呀,不得了。”李静看向魏檗,说:“那是开过沟的试验田!魏科长真厉害,这块地旱得就比别的地轻。” “去看看。” 大家到了跟着李静到了地头上,沟里有刚浇过水的潮湿,地上的玉米苗,虽然叶子也因为缺水卷曲,但几乎看不到干枯发黄的叶子,比其他地块好太多了。 “开沟真的这么有用?”于明忠既安下心来,又疑惑不已。他下到田里,拿起一块土坷垃碾了碾,没有发现一滴水。“这土不一样这么干?我看比没开沟的地还干。怎么会不太缺水?” 魏檗也走到田里,她伸出手,在田里向下挖。挖到五厘米左右,土壤开始带了湿意,挖到十厘米左右,地里的土开始粘手。 魏檗指着自己挖出来的小坑给于明忠看,“地表虽然旱,但往下五厘米,十厘米,你看,因为水是从沟里通过土壤缝隙的吸附渗过来的,所以土壤墒情并不差。”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给于明忠和李静解释:“没有开沟的,把水浇到表层,不但蒸腾严重,并且因为突然水太多,真正的有效下渗反而不多。” “唉。”于明忠忍不住叹了口气,问李静:“如果现在再组织全部村民开沟,能行吗?” “啊?”李静愣了一下才说:“这个俺做不了主,得问问俺老公公。” 中午歇着的时候,老花听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你要是早说,说不定能行。现在都旱急眼了,再说让开沟,那肯定不行。开沟毁粮食啊!” 于明忠眉头紧锁。 魏檗问:“开沟的田明显不怎么旱,大家都能看到。怎么还不行。” “人心难测。”老花支书把魏檗当成自家后辈,耐心给她解释:“大家伙儿都觉得自己能抢到水,把自家的地浇到不缺水。谁都不想减自己家的粮食。” “再说了,你说开沟好。开沟多收粮食,现在谁也没见到不是。”老花摇摇头,指指自己,“现在不让他们开沟,打出来粮食少,因为天旱,大家伙也就认命了。如果现在让开沟,到时候万一粮食少,人人赖你。你知道吗?” 魏檗皱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懂老花支书的意思,有时候技术和实际操作是两码事儿。 技术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但是在现实推广和操作中,人心总是下意识回避自己的问题,把错误归结到别的地方。有可能把其他因素造成的错误后果,推到没有错的技术上。 “都要有个过程。”魏檗对于明忠说:“急也急不来。” 于明忠叹了口气,他自然明白老花和魏檗的道理。他现在后悔没有在全镇组织开沟,往前追溯原因,不就是自己当时心里也不敢完全相信这个新技术么。 从山弯村离开,于明忠又带大家去了山南村和油山东村。这两个村也一样,开了沟的田,比没开沟的,明显旱得轻。 除此之外,于明忠还发现,每个村里,经常遇到老百姓,对魏檗特别热情。 一问才发现,魏檗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在每个村里有口皆碑。 小魏真不赖,有知识分子的学识,却没有知识分子的傲气。于明忠起了历练历练魏檗,尽早把农技站交给魏檗的心思。 过了几天,镇上又出了文件,镇长带队,要求所有股级以上干部包村下沉指导。 本来没有魏檗这个还没过试用期新人的事情,但于明忠打定主意培养她,想让她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露露脸,简单征询了下魏檗的意见,把魏檗的名字也报了上去。 魏檗以为自己会包油山西村,没想到于明忠担心她跟吕家丰的关系,回村难做工作,没让她回自己村。 于明忠包了油山西村,魏檗被分到汪山组里,在人人眼热的河滩村。 河滩村离山水镇镇区很近,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不用住在村里。 汪山作为镇里另一大站的站长,镇里的老人,其他人不敢和他争河滩村。于明忠和汪山关系好,为了照顾魏檗,让汪山主动要了魏檗,把魏檗也分到河滩村。 第一天到了河滩村,汪山只关心畜禽,他问河滩村村主任侯庆喜:“你们村猪牛羊都能喝上水吗?” 侯庆喜说:“都是大牲口,人喝不上也不能亏了它们啊!” 汪山又问:“庄稼能喝上水吗?” 侯庆喜脸皱成一团:“能喝是能喝,但喝饱难!” 汪山呵呵一笑,跟魏檗说:“庄稼怎么喝水我也不懂,你去看看吧。放开手脚大胆干,我给你坐镇。” “好,那我去看看。” 汪山不干涉魏檗做事,自己也乐得躲清闲,在树荫凉里和侯庆喜聊天,魏檗跟着方成功去地头上看抽水浇地的情况。 河滩村看名字就知道,在一条大河的河滩附近,能直接用电机在河里抽水浇地。 不但如此,河滩村还很富裕。 到了河边,魏檗看到三台电机轰隆轰隆加足马力抽水。 比起只有一台电机,还在半山腰十分的山弯村,河滩村干旱程度轻多了,他们这些包村干部,也压力骤减。 难怪人人想来河滩村。 魏檗想着心事,方成功指着三台电机给魏檗介绍:“两台电机是村集体的。你看那台绿色的,是村里侯老师家的,村里花钱租的他家电机,每天用八个小时,第二天再借出来。” “村里人自己家还有电机?”魏檗吃惊了,电机可不是便宜货。不但如此,买电机还要有票据,可不是单纯有钱能买到的! “侯老师家有海外关系。”方成功含含混混把问题带了过去:“是亲戚从国外买了寄回来的。” “还是进口货?”魏檗忍不住感慨:“河滩村果真藏龙卧虎!” 果真藏龙卧虎! 魏檗感慨完没几天,就吃了侯老师家好大一瓜。 第20章 第20章 河滩村干旱问题不大,畜禽养殖缺水问题更不大。 汪山头几天给魏檗站台撑场子,等魏檗和河滩村侯庆喜混熟了,汪山就不再每天去了。 魏檗夜猫子,不习惯早起,一般早晨九十点钟到河滩村,去的时候三台电机都已经“上工”了。 如果天天这个时间,也没什么。 结果有天一大早,魏檗蚊帐里进了只蚊子,被吵得睡不着。 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多,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魏檗索性不睡了,趁天气凉爽,早早到了河滩村。 河滩村村里的两台电机刚开始抽水浇地,侯老师家的电机还没有搬过来,方成功正要去搬。 魏檗好奇这个有海外关系的“侯老师”,在河边看电机抽水也没意思,就跟方成功一起去。 离侯老师家还有一段路,魏檗听着前面呜呜渣渣,像有人吵架。等到拐进侯老师家所在的巷子,吵闹声更大更清晰了。 “怎么回事儿?”方成功一个箭步窜出,想过去拉架。 魏檗一把拽住他衣服。 “怎么了?”方成功疑惑转头。 魏檗一言难尽指指侯老师家附近,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 “村里人好事儿。”方成功以为魏檗不知道,给魏檗说:“村里爱看热闹凑热闹,不用管他们。” “不是。” 魏檗拽方成功那一把的时候,本能觉得不对劲儿。 现在要给方成功说哪里不对劲儿,她还有点说不出来。 “爱看热闹不假。” 魏檗回忆起自家和杨梅花在爷爷奶奶家门口干的那一仗,呼啦啦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她突然福至心灵! “大家爱看热闹对吧,你仔细想想,大家看热闹,是不是呼啦啦围一圈,大大方方的看!” “对啊!”方成功也回过味儿来,村里有什么热闹,哪次不是人挨人,人挤人,想挤到前面去看都不容易。 哪里像侯老师家这样,大家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这说明啥?说明侯老师家的“热闹”是个大丑闻,太丑了,丑到大家看热闹都担心被他们发现记恨。 魏檗和方成功对视一眼,默契得走向侯老师家大门外的一处拐角。拐角离侯老师家不远,伸头能看到侯老师家的院子,又因为有墙挡着,院子里的人看不到拐角后。 悄悄吃瓜看热闹的绝佳“观景地”。 不,不是。是因为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贸然去借电机,我先要仔细观察观察情况。 魏檗心里默默给自己找补。 悄悄溜到拐角后才发现…… 好家伙,不愧是绝佳观景地,拐角后贴着墙根站满了吃瓜看热闹的人。 大家都认识魏檗和方成功,自动让出最前面的位置,热情招呼他们。 “魏科长,方大哥,快来快来,给你们腾空。” “啊这……不是……”魏檗突然有种上课吃辣条被老师抓包的赧然,磕磕绊绊解释道:“那啥,我们来借电机抽水。” “知道知道。” 大家热烈捧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都是来借电机抽水的。” …… 魏檗直接想捂脸。 还没等她捂上,就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拉到“溜墙根队伍”最前面,绝佳吃瓜观景地。 太热情了,我谢谢你们啊! 前面空无一人,毫无阻挡,视野敞亮,侯老师家里四门大开,院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抽水的电机摆在影壁前,一个穿深色中山装的老头在院子里边闹边打滚。 魏檗竖起耳朵仔细听,那老头似乎在喊“我要桂粉儿~~我要桂粉儿~~~我要桂粉儿~~~” “桂粉儿是什么?” 魏檗转头问方成功,却看到方成功一脸裂开,怀疑人生的表情。 后面有其他吃瓜群众热心给魏檗科普:“桂芬是住他家后面的邻居。” “啊?” “是个寡妇。”“年轻,四十多岁。”“带俩孩子。”“我早看他俩有问题。” “哦。” 七嘴八舌一阵科普,魏檗懂了,不就是老头看上人家年轻寡妇,想离婚再娶么。她同时又不懂了,搁农村这不算大事儿啊,怎么一个个的…… 特别是方成功,“至于吗你?” “不是。不是,我没想到。”方成功依旧一脸怀疑人生,“侯老师多板正严肃一人啊,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就是我们教导主任了。后来当了校长,吴老师是学校里的校医。我认识桂芬,比吴老师差远了。” “对,吴老师之前地主家的大小姐呢?” “啊?” “家里好几百顷地,那时候咱河滩的地全是她家的。”“镇政府对面的电影院原来是她家是楼。”“后来家里成分不好,才找了侯老师。” “哦。”魏檗懂了,她说:“吴老师家有海外关系?电机是她亲戚寄回来的?” “是侯老师家的海外关系。” 大家叽叽喳喳说,“从前不敢说,侯老师家哥哥在岛上。”“侯老师家原来在村里最穷了,他哥哥吃不上饭去当的兵。”“还当过日本人的兵。”“这可不兴乱说。” “之前问都说他哥死了。电机寄回来才知道没死。” …… “魏科长,吃瓜。” 不,我已经吃撑了。魏檗正想随口拒绝,接着被人碰了碰肩膀。 转头一看,一片切好的西瓜递了过来。再看其他人,几乎人手一片瓜。 真·吃瓜群众吗。 “翻来覆去也没新的。”给魏檗递瓜的大姐一边吃瓜一边抱怨:“今天比昨儿个更热,不吃瓜真受不了。” “啊对。”魏檗对大姐无意间的双关无语了一下,啃着手里的瓜,跟大姐说:“这瓜真不错,沙瓤的,好吃。” “当然了。自家种的,保熟。” 话音刚落,大姐忽然激灵一下,用胳膊肘猛捣魏檗,“看看看!桂芬来了!” 啊? 魏檗顺着大姐指的方向,看到小巷口拐进来一个人。 普普通通农村人常见的打扮,四五十左右的年纪,看不出有什么“红颜祸水”的气质和长相。离得近了,魏檗才看清楚,这个叫桂芬的女人,身上有一股野草般的生命力。 她走到侯老师家大门口,脚步不停,像平时串门一样,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魏檗看到地上打滚的老头——侯老师——停下打滚,坐在地上。 离得有点远,他们正常说话的声音,魏檗听不到。只看到刚刚没有露面的家里另一个人,应该是吴老师,从堂屋出来,走到院子里。 优雅!吴老师头发银白,带着眼镜,同样普普通通农村常见的打扮。 但看到吴老师的第一眼,魏檗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魏檗身后大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打啊,快打!打起来!” 但院子里三个人似乎在说话,围观群众期待的场景迟迟没有出现。 魏檗心里忽然有些气闷,这两个女人,地上打滚的老头配得上哪一个?! “走了!”她招呼方成功:“还借不借电机。” “现在?” “现在不是没事儿了。”魏檗指指侯家的院子,“再不借日头要上了,你难不成想大中午浇水。” 说完魏檗从拐角后转出来,方成功心里再不愿意,也只好忙不迭跟上。 还没走到大门口,迎面撞上刚从里面出来的桂芬。 “魏科长,来借电机?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嗯,没有没有,刚来。” 魏檗本以为打声招呼提了电机就可以走,万万没想到半道会被瓜田正主拦下说话。她感觉到自己双颊发烫…… 快走吧,别再说了。 没想到桂芬非但不走,反而跟魏檗和方成功说:“我去把电机给你们提出来。” “啊,不……”不用。 魏檗拦没拦住,跟方成功像两根木桩杵在巷子里。 不一会儿桂芬提着电机出来,到魏檗跟前,把电机放在地上。她跟魏檗说:“吴大姐最好脸面,今天的事情,你们当不知道吧。” 第21章 第21章 魏檗点点头。 不知怎的,她眼眶有些发热。 在自己最难堪最尴尬的时候,还能考虑到她人的脸面和感受,魏檗不相信桂芬和侯老头有超出法律和道德的关系。再说,她刚刚吃瓜知道,桂芬最难的时候,都靠自己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现在孩子长大成人,能干活挣钱了,桂芬再找姓侯的干嘛?图他年龄大?图他不洗澡? 魏檗满心愤懑想骂人,为了掩盖情绪,她弯腰去提小电机。 一动不动。 嗯? 魏檗铆足了劲儿,再用力一提。 离地不到一公分,下一秒,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呃……这就很尴尬了。 “怎么这么沉?!” 方成功说:“本来就很沉啊,得有小一百斤吧。” “小一百斤?!”魏檗惊了:“那桂芬单手提过来轻轻松松?!” “要不咋说寡妇不易呢。” 方成功说完去提小电机,他提小电机的样子,魏檗看着,也没桂芬显得轻松。 “寡妇家里没男人,什么活都要自己干。再没力气的人,也会练出一把力气。不然要被人欺负死。”方成功说:“侯老师。呸,侯庆有这么欺负人家,真不配当老师。” 魏檗忍不住骂道:“还老师,人都不配!不是人!” “垃圾!禽兽!猪狗不如!” 魏檗和方成功骂了侯庆有一路。 等到傍晚用完电机还回去的时候,侯庆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穿着干净整洁的灰白色衬衫,带着宽边眼镜,就着天光看报纸。 看到二人进来,并没有起身,只是面容严肃的朝方成功点点头,叫他老婆出来待客,自己的目光又落到报纸上。 屮屮屮屮屮! 魏檗被侯庆有的作态恶心坏了。 如果她没有看到早上那场闹剧,她初见侯庆有此时的表现,一定会认为他是古板、严肃的端方君子,必定会猜测他们夫妻感情和睦。 这人是怎么做到跟没事儿人一样,毫无愧色的叫老婆干活的?是怎么做到依旧摆出一副严肃的教导主任模样,看不起跟田地打交道,满身泥土的方成功的?! 无耻!无耻!太无耻了! 魏檗垂下眼,她在思考找人给侯庆有套麻袋,揍他一顿的可行性。 老头儿年纪不小了,揍狠了万一出事儿,不合适。 正想着,她听见温雅慈祥的女声,问她们,“天气热,进屋坐坐喝杯水吧。” “不了。”魏檗抬起眼,看向来人。 离近了看,吴老师虽然依旧优雅浸,但精神却憔悴不堪。看着他们,跟他们说话时,有一种明显得紧绷感。 “吴老师。”魏檗对老人说:“昨天来还电机的人可能忘了跟你说,现在河滩村的地浇得差不多了,我们商量着不那么早打扰你们,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拿电机。” 魏檗装作不好意思,问:“昨天没给你们说,结果我们今天上就过来得晚,在巷口遇到一个大姐提着电机要给我们送过去。是不是劳您等了很久?实在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 魏檗看到吴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身上的紧绷感一下子松懈了很多。 “最近天热,我们起得也不早。”吴老师的笑有了些许实质,“到我家来串门子的邻居热心肠,怕悟了村里的事。” “没有劳您久等就好。” 魏檗握住吴老师的手,吴老师的手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依旧指尖冰凉。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力维护这位历经风雨的老人一地鸡毛一样乱糟糟晚景的小小一点体面。 “我们明天再来。您留步。” 魏檗出了吴老师家门,连骂侯庆有的心情都没了。 一路上,只剩方成功唠唠叨叨骂个不停。他跟魏檗说:“侯庆有这死老头子,当教导主任的时候,我们找相好的牵手都不让,他自己竟然踹寡妇门。” “我们套麻袋揍他一顿吧。”魏檗突然停下来看向方成功。 “啊?” 方成功愣了神,还没反应过来,魏檗自己先摇摇头否了。 “不行,他年纪太大了,万一有个好歹,还要吴老师伺候。” 方成功反应过来了,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跟魏檗说:“魏科长,要想整侯庆有,还是有办法的。” “桂芬家两个半大小子,就不是好相与的善茬。”方成功说:“我再找几个半大小子,让他们看见侯庆有就用坷垃砖头砸他。半大小子们劲儿大,窜得还快,有侯庆有受的。” 魏檗噗嗤一下笑出声。 未成年人对阵老头子,这算什么?魔法对轰? “对,就让小子们砸他,让他臭大街!” 此言一出,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魏檗又到河滩村的时候才知道,方成功真的偷偷鼓动了好几个半大小子砸侯庆有。 作为农村最不安定因素,有人带头,没几天功夫,村里半大小子们不论知道原因的,还是单纯图好玩的,人人见了侯庆有低头寻摸砖头坷垃。侯庆有开始还气得骂,后面连门都不敢出了。 魏檗再带人去还电机的时候,发现没见到侯庆有,他家里多了个三十多岁,和吴老师面貌相似的女子,吴老师脸上也有了真实的笑意。 吴老师给魏檗介绍:“这是我女儿。” “侯大爷呢?”魏檗忍不住问,“最近没怎么见到侯大爷?” “他啊,进城看病了。”吴老师悠悠叹息,目光不知落在哪里,似在自言自语,“许是不回来了。” 魏檗心里默默的说,不回来是好事情。 她回去告诉没跟来还电机的方成功吴老师家瓜的后续,方成功说:“侯老师竟然病了?真病还是假病?我打听打听,忙完这段时间叫上几个同学,一起看看他去。” 你…… 魏檗看到方成功眼里闪烁着光。行吧,看热闹吃瓜这件事,不分男女不分时间不分空间,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有了“一同吃过瓜”的革命友谊,方成功和魏檗关系明显向前迈了一大步。方成功和魏檗聊起天来,不再只讲面上文章,不再只是谁谁谁好人这样的泛泛评价,而是开始深挖,某某背后的一大片瓜田。 吃瓜这种事情,就不能开始。 因为一旦开始,它容易停不下来! 变成一只猹徜徉在瓜田里的魏檗,在八月份终于下了第一场雨,包村抗旱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吃瓜吃到撑,变成了山水镇人际关系“百事通”。 虽然尚不能跟混了大半辈子的老于比,但至少在别人谈论起某个人的时候,已经能迅速反应过来某某是谁拐了弯的亲戚,谁跟某某从老辈儿里开始有仇。 当然,对方成功说的很多事情,特别是对农技站里其他人的评价,她也没有全盘相信。而是通过多方印证,通过更多方方面面的观察了解,心里有了自己的评价和判断。 第22章 第22章 比如孙天成。 魏檗对他的第一印象极好,踏踏实实,老实本分。 虽然第一次到山南村的时候,魏檗发现田里施肥过量,导致农田里都结了一层白霜,并且有刺鼻的尿素肥料(氨态氮肥)的味道,但她当时看到孙天成顶着烈日在农田里查看苗情,以为他只是太想让地里收成好了。 八十年代认识水平有限,不少人把化肥农药当成了丰产丰收的灵丹妙药。 后来魏檗跟着于明忠跑遍了山水镇的所有村子,发现山南村确确实实是山水镇化肥农药使用量最多的一个村子。其他村里化肥农药使用量虽然比四十年后多,却并不离谱。 但魏檗并没有因此责备孙天成,对孙天成的印象,也没有因为地里化肥使用量过多,而产生负面影响。 她以为,孙天成只是认识不足,知识储备不够。 她本想找机会跟孙天成谈一谈,告诉他关于农药化肥使用量“饱和度”的问题,只是还没找到时间聊,她便知道了“红旗农资店”的存在。 在有了红旗农资店可能跟某一个技术员有关的猜测之后,魏檗把所有的信息和线索串连起来,把目光转向了孙天成。 魏檗觉得,红旗农资店九成九跟孙天成脱不了关系。 为了自己家多挣钱,利用自己驻村农技员的身份便利,让村里的,信任他的老百姓们过量施用化肥农药。 魏檗对孙天成的印象大打折扣。 如果孙天成只是农资店的老板,农资店的销售人员,任凭他怎么推销农药化肥,怎么鼓动老百姓使用农药化肥,魏檗都不会对孙天成有太大意见。但他是驻村农技员!有自己的职责所在。 为了挣钱,有点不择手段。 她心里暗暗警醒,却没有在站里和农技员中间对孙天成进行臧否。 魏檗知道,她刚刚参加工作,而孙天成和老于他们,少说也认识十多年。从亲疏远近关系来讲,她说孙天成的不是,落在大家眼里,许是“以疏间亲”。 魏檗不会做任何无把握的事情。 其实她隐隐对孙天成也存了轻视之意。在她眼里,孙天成不过是一个农村里,脑袋灵光的人罢了。知道他的人品,日后相处中不必和他交心,似乎也不必对他太过关注。毕竟当下的魏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孙天成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农村“能人”,在将来给她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 时间在玉米茎叶舒展,籽粒饱满中来到了收获的季节。 两个月里,李静对魏檗彻底服气,称呼从生分的魏科长,私下里没人的时候,变成了“大妹子”。 狗腿子王阳更是牢记并发扬光大自己的唯一优点“听话”,魏檗指东他绝不往西,魏檗让施一包肥他绝不再抓一把,魏檗让排水他绝不灌溉,尽管他心里没少嘀咕,但行事既不自作主张,也绝不打折扣。 九月底的时候,老于让各村农技员提前预估测产,魏檗看着各村预估的产量数字,除了河中村和河阳村,其他的村子,报上来的预估产量,都比去年高。 魏檗跟老于说:“测产结果还不错,看起来么怎么受旱情影响。” 此时农技站齐大伟和苗有发都没有在,老于拿过魏檗做好统计表格的纸,垂眼看了一会儿,嗤笑一下,拿笔把河阳村和河中村的数字划掉,重新交给魏檗:“把这两个村的数字改一下。增产是任务!赵顺发这个人,技术有,就是觉悟不高。” 魏檗:…… 我觉悟也不见得有多高,你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齐大伟和苗有发不在,你就明目张胆的注水。 魏檗不想接招,她装听不懂,问于明忠:“改成多少?” 我……!于明忠差点一口气儿没上来,我要知道改成多少,我还问你吗。我自己悄默声改了不就行了! 他给魏檗描述自己的要求:“小魏,你是专业人才,你懂。把这两个村里的数字,改的和其他村里协调起来。就是那种。”于明忠连比划带描,他良心一点儿也不痛。将来小魏接了农技站站长,要面对的类似的事情多着呢。 我只是提前让她学习。 “改成那种,一眼看去特别特别真,实际讲起来也特别特别真的数。” 魏檗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特别特别真的假数。 “于站,您这要求太难了。”魏檗忍不住吐槽:“和五彩斑斓的黑有一拼。你不如把赵顺发他们两个人叫来,问问为什么比去年产量低,针对他们产量低的原因,找解释说明,或者他们的测产漏洞。” “测产漏洞?” 于明忠不知道想到什么,摆摆手让魏檗去忙,他自己端了个茶杯老神在在。 过了十月一日,玉米收成如何基本已成定局。 农技站也把本年度的产量预测报给了镇里和县里。最终上报的数据里,山水镇每个村的产量预计都比去年要高。 报数字能忽悠领导,可忽悠不了老百姓。 地里产多少就是多少,产的少了不够吃,就要饿肚子。 于明忠虽然报的粮食大丰收,比去年更增产,但实际上,今年这一季玉米产量如何,他心里也打鼓。 特别是对于所谓的开沟增产试验项目,到底能增产多少,他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 所以十月一过,老于在镇里就坐不住了,不再在镇里点卯混日子。叫上魏檗,准备到三个村里挨个去看项目试验田。 先去最近的山南村。 到了山南村,孙天成已经早早等在那里。 魏檗虽然对孙天成有了看法,但只是心里暗暗警醒,面上并不显露,还是热情又和气。 孙天成见着魏檗,竖起大拇指,对于明忠赞道:“魏科长真了不得,于站,你看。” 孙天成边说边走到地里,就着玉米杆上的玉米扒开外衣,给于明忠看:“你看看,这子长得多满!我算了算,这一亩地能见500多斤玉米” “多少?!”于明忠大吃一惊。 他知道肯定会丰收,但每亩500斤往上的产量还是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 “打底500斤。”孙天成说:“每亩比没开沟的多见四五十斤粮!” “没算错吧!没算错吧!”于明忠又搓手又拍大腿,忍不住也下田去扒了一根玉米。 一粒粒金黄饱满的籽粒映入眼帘,整整齐齐的黄色小珍珠从根部一直排到最顶上。于明忠不舍得把它掰下来,自己转了个圈,绕着“扒了衣服”的小玉米来来回回转,恨不得把眼睛贴到上面。 “一个子儿都没有裂!” 于明忠边说把扒掉的玉米“衣服”重新小心翼翼的给它套上,走到地头上嘴里还忍不住念叨:“没有裂,一个子儿都没有裂!”看到魏檗,红光满面跟她说:“全部长满了,没有裂,也没有缺粒!竟然没有裂果和缺粒!” “主要上个月气候好。”魏檗也下田扒了根玉米棒子,惊异于老天爷给她赏得脸。 即便是她穿书之前,一年收成好不好,也全看老天爷赏不赏脸。如果九月份玉米授粉期阴雨连绵,收获的时候玉米最上面的地方很容易缺粒,影响产量和质量。人们穷尽智力计,也不过是从磕头祈雨把身家性命交给老天爷,变成与天一搏,“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 这三分,可以养活数亿人。人类挣扎着走了千百年,渺小而又伟大。 八十年代,介于传统农耕向机械化和现代化转型的时期,尚需看老天爷八九分脸面。 于明忠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哪怕魏檗从老天爷手里争下来万分之一,在平平无奇的山水镇,在小小的南山村,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去看看另外两个村。” 于明忠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其他两个村八成也会大丰收,但是,还没亲眼见到,他强迫自己不要提前高兴。 万一,万一只是孙天成撞大运呢,是不是。 这么想着,于明忠在山南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孙天成的欲言又止,和往旁边扯他袖子想说小话的举动,都被他忽略了。 告诫自己不要提前高兴,然而嘴角已经咧到耳后根本压不住的于明忠,招呼魏檗上自行车,赶紧去其他两个村看看。 方才于明忠高兴得晕头转向时,魏檗抽空在田头问了个大娘投了多少农药化肥浇了几次水。不同于于明忠的喜笑颜开,平心而论,魏檗对山南村的投入和产出,是不满意的。 第23章 第23章 老于带着魏檗又去了山弯村和油山东村, 到达山弯村的时候,李静正带着草帽在试验田里测产量,见到魏檗和于明忠,急急忙忙从“青纱帐”里钻出来,激动的要去抓魏檗的手。李静双手沾满泥土,伸到半空,又把手缩回来在上衣上狠狠蹭了两下。 “于站,魏科长!”李静紧紧握着魏檗的手,眼里含着泪花:“六十斤!我们试验田每亩差不多能见470斤粮,比外边的地多见六十斤粮!” “多少?!”于明忠也吓了一跳。山弯村很多地都在半山腰上,地薄,肥少,盐碱大,一亩地粮食都要比其他村少四五十斤。虽然每亩地的产量比不过山南村那边,但这个增加的数字,实实在在让于明忠大吃一惊。 他知道孙天成虽然小心思不少,技术和干活的本事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以为,四十斤已经是放大卫星的好消息了,没想到,在李静这里,竟然听到了“六十”斤这个数字。 震得于明忠脑袋嗡嗡的。 李静松开魏檗的手,用手背拭了拭眼角的湿意,忍不住说:“要是那几年,每亩能多产六十斤。俺们村,俺们村。” 李静咬了要唇,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跟魏檗说:“魏科长,让你见笑了。俺们村地薄,从前经常吃不饱。那几年,出去要饭的多,饿死的也多。”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魏檗主动伸手握住李静。 李静粗粝的双手上布满老茧,骨节又大又硬。 魏檗紧紧的握住,郑重的对李静说:“一定会越来越好。不但能吃饱,我们还能从土地上挣钱!” “嗯,信你。”李静爽朗的笑了起来,笑声从丰收的田里飘上秋季晴朗碧蓝的天空:“有你和于站,俺们村粮食肯定越见越多,日子越过越好。” 魏檗和老于都被这笑声感染。 于明忠笑道:“我一个老头子,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以后想多见粮食多挣钱,就听魏檗的。” 单凭种粮,特别是在剪刀差存在的八十年代,仅能保证温饱罢了,是挣不到钱的。想要挣钱,还需要经济作物。魏檗当然不会说那么不合时宜的话,只是开玩笑一样说道:“听我的,说不定把你们都带沟里去。” “带沟里俺也跟你去。”李静说:“只要魏科长有吩咐,哪怕是条沟,俺也过去趟!”语气平静坚决,虽然没有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却有了一诺千金重的味道。 多年后魏檗仍然会想起这一幕。李静或许不知道一诺千金的典故,但她在秋高气爽的时节里,展现出的中国农民特有的义气,惊心动魄,豪气干云。 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大家这会儿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都在试验田每亩地的玉米产量上。 老于嘱咐李静道:“先让它在地里长长,别忙着收。等站里通知。”说完招呼魏檗骑上车,赶往油山东村。 油山东村的王阳也是一样,早早等在田边。 他生性油滑狗腿,因为姐夫住在镇里,时不时往镇上跑。于明忠顾忌着和老钱的“香火情”,看王阳像自家后辈,对王阳也多有几分关照。一下自行车,抬脚往王阳屁股上招呼一下,王阳黑色的裤子马上印上一个土色大鞋印。 王阳不敢跟于明忠嬉皮笑脸,只好凑到魏檗旁边,腆着脸道:“魏姐。” 魏檗面无表情点点头,对二十四五岁的人喊十九岁的自己叫姐已经麻了。她第一次被王阳叫“姐”的时候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我看起来,是需要你叫姐的年纪吗?! 结果王阳振振有词的跟她解释说,自己叫她姐,自己就是她的弟弟,当姐姐的怎么训弟弟都是应该的。如果叫她“妹儿”,她训自己不就不方便了吗? 魏檗被王阳的歪理震得目瞪口呆,回头跟老于吐槽这事儿。结果老于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夸王阳懂事…… 魏檗:?! 于是她不得不接受了这种,混杂了封建家长制遗风和现代官本位思潮的称呼。只能说王阳是真的狗,主动降为弟弟,导致在目前的十个驻村农技员中,魏檗只有训王阳训得毫无心理负担。除李静外,对王阳说话最随意。 自然,一来二去,和王阳也更为熟稔。魏檗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深入剖析了这种称呼变化背后的心态转变,决定“入乡随俗”,在工作之外,私下里,试着喊了于明忠一次——于大爷。 果然好使,“于大爷”顿时老怀快慰,拍着她的肩膀一口一个“大侄女”,比魏檗她亲大爷对她还要亲。 “小魏啊。”魏檗内心冒出个一脸无语的小人碎碎念:“你也是个懂事的。” 懂事的小魏是于大爷没有的大侄女,懂事更早的王阳,自然是于明忠的大侄子。 大侄子王阳这会儿正装模作样揉着屁股问于明忠:“于叔,你们看得那两个村怎么样?” 于明忠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特别好。只要你不掉链子,这次的开沟增产项目就能完美。” “怎么能掉链子呢。”王阳笑道:“都是按魏姐的指导来的,你不信我,还能不信魏姐。” “少废话。”于明忠问他:“组织人测产了吗?预计产量多少?” “每亩四百八到五百之间。”王阳兴奋得苍蝇搓手:“比没开沟的每亩高四十多斤!嗯?于叔?” 王阳敏锐的发现,于明忠听到他的消息并没有十分高兴,反而皱了皱眉。 他瞅着于明忠的脸色,忐忑不安的说:“于叔,这是……” 于明忠没说话,有了亩产高的山南村,和增产幅度大的山弯村,王阳这里的亩产和增产,都显得那么平平无奇,不,是垫底。到底年轻没技术,于明忠在心里感慨,忍不住想,如果换成其他有经验的技术员,会不会比王阳干得好呢? “啪啪啪。” 正思量着,于明忠竟然看到魏檗鼓起掌来。 “不错!”魏檗说。 于明忠:???这是在嘲讽吗?于明忠满头雾水看向魏檗。 魏檗对王阳的这块试验田,实打实比对孙天成那边要满意。她对一头雾水的于明忠道:“于站,王阳这边用了多少肥、多少药,浇了多少水我都是知道的。山弯村地势特殊,不能跟东村和山南比。我在山南问了那边的老百姓,他们一亩地管理成本……”魏檗伸出2根手指。 于明忠问:“20块钱?” “对。”魏檗点点头:“比这边翻了一番。这边全算下来10块钱。按投入产出比,这边是最高的。” “这样啊。”于明忠恍然。 魏檗说:“这次咱三个村大获丰收。山南村是亩产量最高的,东村是投入和产出比最高的,山弯村是亩均增产最多的,各有所长!” “不错,各有所长!大获丰收!”于明忠眼神一亮,心道,读过书就不一样,魏檗脑子实在是灵。他兴致起来,又踹了王阳一脚:“滚回去拿几瓶酒,到镇上叫上你姐夫,我们找个馆子喝两口,庆祝庆祝!” 第24章 第24章 头天晚上喝得东倒西歪,第二天日头老高,于明忠才揉着眼睛进了办公室。 魏檗瞅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10和11之间……还行,不到午饭的点儿。 八十年代不兴上下班打卡那一套,很多干部老婆孩子都在村里,家里还有责任田,只有自己一人在镇里上班。他们离家很远,回家要下田干活,特别是收麦忙月的时候,单位上几乎见不到人。 打卡上下班,太不现实。所以除了每周一的点名,其他时间干嘛基本不问。像老于这样一周里能有三、四天找到人的,已经算很爱岗敬业的干部,至于魏檗这种,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下乡或者下乡的路上,工作时间全部干公事的,简直是奇葩中的奇葩。 “大侄女。”于明忠坐在座位上,抽完一支烟,才慢条斯理跟魏檗说:“我琢磨着,咱开个现场会,你觉得咋样?” 魏檗一愣。 于明忠说:“你看咱镇上,鸡打针狗挂牌,平坟火葬服糖丸,针头线脑的事儿,都他娘的开现场会,咱粮食增产这么大的事情,开个现场会,不过分吧。” “不过分。”大侄女魏檗忍不住好笑。 她穿越前是经常参加各式各样现场会的,只是没想到,原来现场会的滥觞竟是八十年代吗? “应该开。”魏檗说:“如果开得好,开得有效果,既能起宣传作用,又有示范带动作用。更重要的是。”魏檗右手转着支笔,身体偏向于明忠:“于站,开好现场会,是对我们农技站上上下下工作成绩的宣传。” “宣传”。于明忠心里一跳,看向魏檗黑白分明的雪亮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心中想升官的隐秘被人勘破。再去看时,发现小姑娘又垂了眼帘,面上一派恬静的笑,仿佛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如果魏檗知道于明忠的内心戏,一定会大大方方的笑着跟于大爷说:“人间岁月堂堂去,请君快上青云路。大爷诶,你想升官想进步,不丢人。” 可她现在不知道于大爷一把年纪了,还老当益壮、壮心不已,她只是单纯想为农技站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干活的同志,李静、王阳,包括孙天成,争取他们应得的一份荣誉。 于是她跟于明忠说:“现在有三个村,现场会的时候,如果每个村都去看一看,我们要提前排一下路线。” 哪知于明忠摇摇头,沉吟道:“三个村离得太远,跑来跑去……半天……” 魏檗疑惑问道:“这点路对大家不算什么啊?” 于明忠依旧沉吟。他方才被魏檗一提点,意识到这是个宣传自己成绩的好机会。这会儿被激得心热,琢磨着,农技站开个现场会算什么啊?!我们这么大成绩,至少也得让镇里的书记镇长来主持现场会。书记、镇长们不要成绩吗,他们也要啊! 他想了想,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对魏檗说:“粮食生产,国家的根啊,咱农技站开现场会,显得太不重视了。我去问问书记镇长的意思。” “等等,大爷你等等!”魏檗连忙叫住于明忠,问道:“咱承担项目的三个村,你想好在哪里开了吗?你去找书记、镇长,那领导问在哪里开现场会,为什么要在那里开的时候,咋说?” …… 于明忠愣住了。他找书记镇长,都是有个想法之后临时起意,到地儿想起啥来说啥。 魏檗说:“大爷您想想,这三个村各有所长。” 这事魏檗提过,于明忠点点头,表示知道。 魏檗叫住于明忠,并不是单纯的想让于明忠表现好,于明忠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干部了,一次两次汇报工作时的表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魏檗有私心,她不想助长孙天成的做法,王阳技术有限,而山弯村,盐碱地急需大规模改良,所以她想把现场会安排在山弯村。 那么在最开始汇报的时候,就要讲究技巧,有所侧重。 她跟于明忠说:“大爷,我建议现场会安排在山弯村。” “为什么?” “您回想下,在三个村里的看到结果时的心情”魏檗说:“哪个村里最吃惊最激动?” 哪个村最吃惊最激动? 于明忠回忆了一下,他一整天都很亢奋,如果说最,山南村和山弯村,有点分不出来。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魏檗听了,跟于明忠分析。她说:“大爷,你仔细琢磨琢磨,山南村太平了,没有亮点。他产量最高不假,但他之前产量也不低。如果把现场会放在山南,大家会觉得山南的产量是用政策倾斜堆出来的,我堆我也能出。而山弯村不同,是出了名不出粮食的穷地方,大家看了,只会觉得咱农技站有本事,技术厉害。” 于明忠被魏檗说得连连点头。 魏檗继续道:“山弯村,有反差,有成就,有说服力。亮点够亮,好宣传。现场会上,我们可以做个报告,就叫‘盐碱地里的大丰收’。” “好!好!就这么办!” 于明忠被魏檗说得两眼发光,跺跺脚,整理整理衣服,出门去找书记、镇长汇报。 魏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杯还没放下,却见于明忠又急匆匆的回来。 “于……” 魏檗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于明忠打断。 于明忠说:“大侄女,我想了,你说得这些,我明白是明白,可是不会学。你跟我一起去找书记吧。” “好吧。” 魏檗无奈的扶额,只好起身跟于明忠去镇委大院。 到了镇委院里,干事说镇长去县里了,书记正在开会。 于明忠和魏檗索性坐在干事屋里等书记。 会议室和办公室都在一个楼层,魏檗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阵、、需要被和谐的骂声。于明忠压低声音,跟干事挑眉:“陈书记又骂人了?” 干事也压低声音,忍不住八卦道:“别提了。油山西村的计生专业队,把一个大肚子女的抓到卫生院,结果卫生院一看,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只是长得胖,又显得老。人家家里哪能愿意。” “噗。” 魏檗没憋住,笑出声。她村里计生队长是吕家光的老婆杨梅花,无知、眼瞎又霸道,是杨梅花能干出来的事儿。 于明忠疑惑得她一眼,随即恍然大悟道:“你家是油山西村的吧?” 第25章 第25章 魏檗点点头:“对,我是油山西村的。” 她笑着跟于明忠和小干事说:“计生队长是支书吕家丰的老婆。” 啊~哦 于明忠和小干事都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色。 小干事又忍不住八卦道:“那我估计吕家丰这支书干到头了。听说他前任老魏头还一直在捣他,想再干……” 这次于明忠没有接话。沉默,诡异的沉默。 小干事疑惑的抬头,于明忠再次看向魏檗,说:“老魏头是你爷爷吧?” 魏檗又点点头。 “啊——”社死巅峰的小干事内心高声尖叫,恨不得连夜卷行李逃出地球。 魏檗面容平静,认真对两人说:“如果说背后带头捣蛋的我爷爷,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经历过山弯村老花家的社死时刻后,魏檗时时反思,终于明白只要脸皮够厚,社死的就不是我的真理。 小干事内心快要崩溃了,怎么能有人一本正经的说这种话!于明忠也满脸尴尬,完全不是钮祜禄·魏的对手。 终于,回荡在楼道里书记的、脏话文学消失,隔壁会议室的门“砰”一声打开。 于明忠站起身,整整衣服下摆,正色道:“走了,去说正事。” 魏檗跟着于明忠出了小干事的门,在走廊里和一脸菜色的吕家丰打了个照面。 吕家丰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魏檗,更没想到她甚至会礼貌的跟自己点头打招呼。吕家丰慢吞吞的下楼梯,边走边想,是了,只有同一水平的人,才会斗成乌眼鸡。水平层次比你高太多的人,是不屑于和小人物一般见识的。对于老魏家这个丫头,自己看走眼了。 魏檗确实如吕家丰想得那样,没把他家当回事儿。 这会儿她跟在老于身后进了屋,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山水镇的“父母官”陈书记。 陈书记约莫五十多岁,方脸,细长眼。刚刚骂完人,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下去,坐在办公桌前灌了两口冷茶,问于明忠:“老于,什么事儿?” 于明忠说:“陈书记,您知道,我们今年搞了三块试验田。前两天让人测产,最高的每亩能有500斤,比其他的田多60斤。” “多少?!” 陈书记的细长眼陡然睁大,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于明忠重复了一遍:“最高亩产500斤,增产60斤。所以书记,我们想,是不是咱镇里开个现场会……” “开开开!”陈书记一拍桌子。 魏檗吓了一跳。 陈书记说:“他奶奶的,必须开!粮食大丰收,不但开,还要大开特开。老于,你说,怎么开?” 于明忠心道,好悬,书记还真问了。 他对陈书记一指魏檗,说:“陈书记,这是我们站新来的中专生魏檗,让她给您详细汇报。” 魏檗把跟老于说过的,重新整理语言跟陈书记说了一遍。 她边说边观察陈书记的表情,见他脸上因为油山西村计生问题带来的怒气消散的干干净净。虽然不想老于点头幅度那么大,但在关键的点上,仍然在小幅度微微点头。 听完魏檗汇报,陈书记问:“玉米棒子最晚什么时候收?” 于明忠说;“10月底之前,都不算晚。” 陈书记沉吟了一会儿,跟于明忠说:“这样,老于。现场会暂时定在山弯村,你跟山弯村,还有另外两个村都吩咐下去,试验田里,还有试验田旁边5-10亩地的玉米棒子都别忙收,到现场会当天,现场收,现场称,现场比,老于,你明白吗?” “所以这个现场,一定要做好!”陈书记继续说:“现场称出来的产量,一定要足,要够。老于,你现在能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够吗?” “这……”于明忠额头冒汗。 魏檗心说,现场会的“现场”二字精髓,可让陈书记吃透了。她想了想山弯村的玉米长势,在老于犹豫不敢答的当下,出声替老于解围:“陈书记,山弯村本来是盐碱地,比不上山南村地肥。现在才10月上旬,后期干物质再积累积累,保证每亩480斤以上,绝对没问题。” “你敢立军令状?” “书记,她刚毕、”“敢!” 于明忠无奈的看向魏檗,陈书记常年严肃的黑脸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老于,你还不如刚毕业的小姑娘有胆。” 她哪里是有胆,她是莽。这话不能跟书记说,于明忠只好一边赔笑,一边瞪了眼魏檗。结果魏檗好似没事儿人一样,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刚刚立个“军令状”有什么大不了的,老于心说,回去得好好给她说说陈书记把男干部都骂得想上吊的“丰功伟绩”,让她知道陈书记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陈书记也不傻,看老于脸色会会儿变,跟老于解释了一下:“老于,你别怪我要求高,这个现场会,我打算请县里领导来。” “啊?”于明忠愣了下,这规格怎么蹭蹭往上涨?!脑门上的汗越冒越多,倍感压力山大。 “艹!”魏檗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受陈书记影响,她想:他爷爷的,谁不想升官呢?!又碰上个想升官的! 魏檗想得一点儿不错。 陈书记今年四十九岁了,他打听到,县里露出了新风声,说要用年轻干部,他们这些乡镇党委书记,如果能再升半格,变成副县级,能继续干到五十五岁。如果升不上去,五十岁一到,通通滚蛋让位子。 陈书记在山水镇干了小十年,每次都是要提要提,临了临了又没他。原想着到六十岁退休,还有的是时间,可这风向一边,眼瞅着要到点,升官提拔的压力与日俱增。 可山水镇是农业镇,以种地为主,想出个万元户增加税收放卫星,太难了。跟土地死磕,陈书记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千百年来都这么种地,没盼头,没想到老于的农技站给他放了个大卫星。 他比老于站位要高的多,粮食虽然不挣钱,但它不能少啊。用听大领导讲话学来的词儿说,就是以粮为本,本固邦宁。所以陈书记到了县里,跟县领导一汇报,县里的书记县长都表示,这个现场会,我们一定都到场! 陈书记高兴啊,太高兴了,高兴得天天恨不得逼死老于。不是,重用老于,生怕现场会出问题。 魏檗、齐大伟和苗有发索性直接住到了山弯村。李静男人在县里上班,平时不怎么回家,魏檗跟李静住在一屋。 齐大伟和苗有发,在老花支书家的西屋,架了两张行军床。 老于天天披星戴月来回跑,跟陈书记汇报现场会准备的进展。 说不上是谁更辛苦,毕竟住在山弯村,魏檗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起得比鸡早”。 她跟着李静住,李静每天早晨,绝对不会在鸡叫第四遍的时候起床。魏檗觉浅,特别是住在别人家,夜里睡得更不踏实。稍微一点动静,她便没了睡意。 李静起床,魏檗也在屋里躺不住。 此时星斗满天,月弯如钩,没有灯光,夜色里,石磨转动的嗡嗡声响在山弯村此起彼伏,山弯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摸黑推磨。 他们的主粮是煎饼,为了不耽误白天的农活,要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全家一天的煎饼都烙出来。 在山弯村,人声比天光更早醒来。 第26章 第26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山弯村虽然和河滩村离得不远,但一个村子在河边,一个村子在半山腰,两个村子的气质,便有些许不同。 魏檗到了山弯村没两天,有一天正和李静在田头看庄稼,远远过来一老汉,直奔魏檗而来。 到了跟前,见了魏檗,作揖打卦,问:“是城里来的小老爷吗?” ? 魏檗愣了一下,看看李静,看看老头。老头个子瘦小,一米五左右,干干瘪瘪,看起来少气无力。 现在田头上只有他们仨,魏檗不确定的指指自己:“老大爷,你是要找我吗?” 老头又打了个躬,说:“小人羊孩爹,是来找青天大老爷做主。”老头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大白纸递给魏檗。 魏檗展开一看,雪白大纸上滴滴答答用毛笔写满了字。 粗略一扫,竟然还是竖行写的,最右侧两个大字:诉状。 ??? 魏檗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直接被“诉状”俩字干无语了。 难道我还有铁面判官的气质?这坑货大纲文里还隐藏着“包青天”支线剧情? 魏檗真想摸摸自己额头,试试有没有突然长出月牙。 “羊孩爹,你这不是瞎胡闹。”李静伸头看了下魏檗手里的诉状,跟老头说:“魏科长是农技站的干部,你家那些破烂事儿,去找我爹调解。你信不过我爹,到镇里去找民政助理,魏科长不管你家的破烂事!” 李静话音刚落,老头竟然普通一下跪地上,伸手扒拉魏檗裤腿脚。 魏檗吓了一大跳。 老头一边拽住魏檗裤脚一边嚎:“魏老爷啊,人人都说你是个好人,你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小老儿活不下去了。” “不是,大爷,你松手。”魏檗用力拽,拽,拽,拽不出来。 李静上前,一把拽住羊孩也的胳膊,把他的手从魏檗裤腿脚上撸下来,用力一推,把他推到田头坑里:“什么臭毛病,随便扒拉人!” 静姐如此威武! 魏檗内心疯狂给李静鼓掌。 老头假嚎变成了真哭,坐在坑里哆哆嗦嗦指李静。李静拽着魏檗要一走了之。 魏檗叹了口气,她担心万一把老头气出个好歹。 看老头这样,家里八成也是不讲理的。 到时候她和李静,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静姐,把老头安抚住再走。万一老头出事儿,别赖在咱身上。” “也是。”李静深以为然:“他家里人都不讲理。” 魏檗蹲在坑沿上,跟老头说:“老大爷,有话好好说,咱别激动,别上手行不?哪怕要给你做主,也要等我看完你的诉状啊。咱先别急。” “小老爷,只要你给小人做主,俺都听你的。”小老头摸摸泪,不气了,也不嚎了。 魏檗展开状纸,叫李静过来一起看。 只见羊孩爹诉状上写“小人羊孩爹,家住山弯村南首。受小人之妻羊孩娘欺凌殴打为时久矣。今日清晨,小人偶遇乡邻,攀谈几句,惹怒羊孩娘。羊孩娘便以武松打虎之式,将小人骑于□□,连击数拳,打得小人眼冒金星……” “噗……”不,我是专业的,我不能笑。 魏檗手里的诉状不住得抖。 不行,太好笑了。 不行,不能笑,笑了会更刺激老头。 我不能再往下看。 魏檗把诉状交给李静,自己背过身去,无声抖了好一阵儿,才转过身来。 “静姐。”她用右手挡住下半张脸,掩下藏不住的大白牙,跟李静说:“静姐,你来问,我缓缓。” 李静满脸疑惑,不懂魏檗为什么笑,她问羊孩爹:“你写的啥?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啥也看不明白。” “咳咳。” 魏檗憋笑憋的咳嗽。 李静那边又训开了:“到底什么事,说人话!” 魏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也跟羊孩爹说:“大爷,诉状我看了,你是告你婆娘打你对吗?我们坚决反对家暴,一切按法律来。” “按法律来?”老头犹犹豫豫问:“咋来?” “该离婚离婚,你要是有伤,你婆娘该拘留拘留。” “那可使不得!”羊孩爹从坑里跳起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李静好奇的问羊孩爹:“你婆娘打你?为什么打你?” 羊孩爹吭吭哧哧不说话。 魏檗指指大白纸,说:“他诉状里说,因为他和邻居说话,他老婆就打他。” 哦,李静瞬间明白了。 跟魏檗说:“妹子,你听他放屁!他欺负你不知情,忽悠你呢。那邻居八成是小花。” 李静转头指着羊孩爹:“说,是不是小花,是不是!要不把你婆娘叫来问问她?” “别别别。莫叫她来。”羊孩爹扭扭捏捏,不情不愿承认道:“我和小花说话,君子之交。” 呸!李静嗤了一声,跟魏檗说:“还君子,他跟小花有过首尾。” 羊孩爹一张老脸霎时通红。 啊?魏檗惊呆了。羊孩爹这样的,干干瘪瘪瘦瘦巴巴,咋看都不像在农村受欢迎的啊。 “他家之前是地主,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李静给魏檗解了惑,“为了改成分娶的他婆娘。她婆娘五大三粗,当时看中他有文化。说不定小花也看上他文化了。” 李静恨铁不成钢,点点羊孩爹,“要我说,你就是该的。” “那,那她也不能打我啊?!”羊孩爹激动起来:“我跟小花,君子之交,根本啥也没有!” “行行行,啥也没有,冤枉你了。”李静随口敷衍。这种事情,当事人不承认,真真假假,其他人谁也说不清楚。 魏檗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她问羊孩爹:“你婆娘真打你了?”她还以为诉状里全是羊孩爹胡说八道。 “千真万确!”羊孩爹又羞又恼,又有一丝丝理直气壮。 “他婆娘我们村出了名的泼辣,风风火火,得理不饶人。”李静跟魏檗说:“你看羊孩爹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们两口子打架,每次都是他婆娘占上风,揍得老头呜呜哭。” 啊?! 魏檗又一次惊呆了,她问羊孩爹:“你之前咋不找村里给你们调解调解?” “调解个屁!”羊孩爹突然激动起来,也不再之乎者也,蹦着老呱指李静:“小青天啊,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他们都知道,村里根本不管!” 李静有些尴尬:“咳咳,两口子打架的事儿咋管。婆娘打自家劳力,劳力打自家婆娘,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俺爹还能管到两口子床上去?” “唉。” 魏檗心情莫名沉重起来,问李静:“村里这样的多吗?” 李静说:“劳力打婆娘的多,婆娘打劳力的,就他这一个。” 魏檗心情更沉重了,她跟李静说:“静姐,唉,家暴不能算家务事,是法律明确不允许的,。” “那?”李静犹豫的问:“那咋办?离婚或者拘他老婆,他又不愿意。不然咱去找俺爹给他调解调解,让他婆娘以后不再打他?” 魏檗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心里乱得很,调解了羊孩爹家这一户,其他的被打的女性呢?她们怎么办? 羊孩爹属于村里有文化、不安分、不要脸的人了,才能死皮赖脸找自己告状。 那些没有文化,一直被规训的女人,连告状、求救都不知道找谁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不到自己眼前来,就闭起眼睛当鸵鸟,不管她们的死活吗? 说她圣母也罢,说她道德底线高也罢,既然听到这种事情,魏檗便做不到不闻不问。 看着吭吭哧哧从坑里往上爬的羊孩爹,魏檗有了个想法。 “羊孩爹。” 魏檗顿到坑边,羊孩爹头顶上。 羊孩爹抬头,手滑,噗嗤,又秃噜到坑底。 “小青天。”羊孩爹坐在坑底皱着脸:“你吓我一跳。” “不要叫我小……”小青天这么个羞耻的称呼魏檗自己说不出来,“你可以叫我小魏,魏檗,哪怕叫我魏科长,其他的不能乱叫了!再乱叫不问你的事情了!” 羊孩爹唬了一跳,“俺,俺不敢乱喊了。” 见羊孩爹“从善如流”,魏檗也不再纠结称呼问题。 她问羊孩爹:“你说,你自己这次给你调解了,等我们走了,过一阵子,你婆娘又打你怎么办?” “啊?”羊孩爹愣了一下,整张脸立马又耷拉了。 魏檗说:“你得自己立起来,成个十里八乡的正经人,不能再和小媳妇勾勾搭搭!” “我和小花是清白的!”羊孩爹又要跳。 “好好好。清白的。”魏檗说:“咱先不论这个。你看看你,干干巴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里的活你婆娘是不是干的比你多,家里的活你婆娘干得也比你多。” 羊孩爹不说话了。 虽然梗着脖子,但他自己略略一想,小青天说得都是对的,家里的事情,里里外外,自己婆娘干得确实比自己多。 “她打你是不对,你摸着你良心想想。”魏檗问羊孩爹:“你有干一点儿让人称道,让你婆娘能出去夸你的事儿嘛?” “没有。”羊孩爹颓然坐在地上,破罐子破摔,“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从前干不了,往后更干不了!” “这可不一定。”魏檗笑眯眯跟羊孩爹说:“我有一件事,如果你用心办,办好了不但能在山弯村立起来,十里八乡说不定都得给你竖大拇指。你婆娘绝对不会再打你。你干不干。” “啥事?”羊孩爹眼一下子亮了,从坑里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正想往坑上边爬,又犹犹豫豫的问:“难干吗?”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你要不干,我自去找别人。” 魏檗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诶小青……魏科长。”羊孩爹连忙叫住魏檗,手脚并用从坑里爬出来,“干,我干。到底是啥事儿?” 魏檗、李静、羊孩爹一起往村部走,路上遇到村里的后生,李静让他到羊孩爹家去叫羊孩娘到村部。 魏檗边走边跟李静和羊孩爹说:“静姐,你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吧。在你妇女主任下边,挂个\''''''''反家暴互助小组\'''''''',让羊孩爹当组长咋样。” 羊孩爹问:“这组长是干啥的?” 魏檗说:“村里谁家劳力打老婆,你就带人去制止。你不是识字会写诉状吗,又被打了的媳妇,你可以写诉状,鼓励她们到镇上派出所告状。” “这可不行。”羊孩爹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婆娘现在都不让我跟其他女的说话。” “那你这个组长带她们去告。” “村里后生要揍我了。” “这可不一定。”魏檗烦了羊孩爹磨磨唧唧,坏心眼的说:“村里后生揍不揍你难说,现在反正你婆娘揍你。” …… 羊孩爹不强烈反对了,但是也没痛快答应。一路上吭吭哧哧翻来覆去答应反悔磨磨唧唧。 到了村部老花家里,羊孩娘已经在了。 老花支书正数落她,“打男人像什么话,把男人打的去告状,你丢人不丢人!” 魏檗听到羊孩娘大嗓门嚷嚷:“滚恁xx,村里那多劳力打媳妇的你咋不问,偏把俺叫来数落。” “打媳妇的更不对!”魏檗踏进小院,朗声说:“这位嫂子,打人都不对!” 李静着急要把魏檗往屋里拉,她担心羊孩娘一言不合撒泼,把魏檗挠了打了。 她跟羊孩娘说:“羊孩娘,这是镇里来的魏科长。” “俺知道!”羊孩娘双手掐腰,半仰着头喷吐沫星子:“那你说说,凭啥不把打老婆的男人拉过了训,偏要说俺。” “那是因为他们家里婆娘都忍了,没告状。”魏檗说完,看到羊孩娘双目睁圆,赶紧加快语速,“所以我想把挨打的妇女联合起来互相鼓劲儿,该告告该拘拘。”把羊孩娘还没发出来的怒火浇灭。 “我本来想让他当组长。”魏檗指指羊孩爹,“他还没答应。” “他那怂货!”羊孩娘对着羊孩爹呸一下,羊孩爹激灵一下,往后缩了缩脑袋。 “妹子。魏科长!”羊孩娘一巴掌拍魏檗肩膀上,边说边瞥老花支书,“镇里的干部就是不一样,敞亮。他那怂货不敢干,你看俺干咋样?” “那你首先得以身作则。”魏檗揉揉被羊孩娘拍得生疼的肩膀,“你自己都做不到,怎么去要求人家。” “俺懂。”羊孩娘指指羊孩爹,跟魏檗保证:“以后绝对不打他。” 羊孩娘又说:“不怕领导笑话,俺也说不上为啥,之前就是心里有气。你一让俺帮那些挨打的姐妹,俺心里那点气,一下子就散了。” 魏檗点点头,她大概明白了羊孩娘的一些想法。她初见羊孩爹的时候,以为羊孩娘是杨梅花那样不讲道理的泼妇。 现在见了羊孩娘,才发现,羊孩娘人不坏,就是认死理。但是她认为对的那些道理,村里却认为是不对的。羊孩娘又没文化,既不能把自己的道理讲明白,平时说得话又没有人听。 一来二去,她的愤懑,她的不甘,她对村里默认规矩的反抗和不妥协,便通过最简单粗暴的言语、动作表现出来。大嗓门,有力气,骂人、打架,徒劳的说着自己都讲不明白的道理。 “羊孩娘,我知道你的道理。你跟我来。”魏檗留了羊孩爹和老花支书在院子里说话,把羊孩娘叫到自己和李静住的屋里。 三个人坐上炕,魏檗跟羊孩娘说:“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你有力气,能干活,跟其他人家里的男人也没差,可男人们从地里干活回家,家里有媳妇洗衣做饭,你回家,不但要洗衣做饭,还要收拾羊孩爹的烂摊子。” “还有你今天说的,家家户户劳力打媳妇没人管,为什么你揍羊孩爹就被叫到村部。” 羊孩娘呜呜哭了起来,她跟魏檗说:“人人都骂俺是泼妇,可俺的委屈,谁知道啊。” 羊孩娘拍着大腿,边哭边骂,说自己小时候就有一把不输给兄弟的力气,可兄弟们力气大,爹娘乐得直夸,自己力气大,就挨揍。她不知道为嘛。后来跟了羊孩爹,更是一团接一团的糟心事儿…… 魏檗耳朵被震得嗡嗡的,等羊孩娘连哭带骂,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发泄的差不多,魏檗说:“大嫂子,你做事情要讲方法。不然明明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羊孩娘连连点头,“魏科长,你是俺遇见最明理的人,你说,俺都听着。” …… 三个人在屋里絮絮叨叨聊了半晌。 临走的时候,羊孩娘按魏檗教的,客客气气跟老花支书道别,把老花眼珠子惊得都要掉下来。 魏檗不好意思的跟老花支书道歉:“我顺嘴许了她一个小组长,您老千万别嫌我多事儿。如果不合适……” “哪儿能呢!”老花支书抽着旱烟,咂吧咂吧嘴,无比感慨的说:“能把羊孩娘这个祸头子收了,我得在村里省多少心。那什么什么小组长,不就是个名头,当什么事儿!” “谢谢花爷爷。”魏檗给花支书竖了个大拇指:“您真明事理,比我爷爷强太多了。” 老花也呵呵的笑:“可惜我没你爷爷命好,家里孙子孙女没一个跟你似的这么争气的。”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波。 到了夜里,魏檗和李静说闲话,又聊起羊孩娘。 魏檗不知怎的,忽然想到河滩村的吴老师,对比之下,羊孩娘活得,比吴老师要恣意多了。 她忍不住隐去名姓,跟李静感慨一番。 没想到李静听完,问她:“你说得是河滩村侯庆有家吧。” “啊?”魏檗又愣了,我马赛克已经马这么厚了,“你咋知道的?” 李静吃吃笑,跟她说:“咱山水镇的圈子,太小了。侯庆有家大儿子两口子,和我家男人都在县里同一个单位上班。前阵子他家大儿把老爹接到自己家,我男人听他家嫂子抱怨的时候说的。” “世界可太小了。” 魏檗无语感慨。 “侯庆有太作了,放着好好日子不过。据说是得了不好的病。俺老公公跟他也有来往,听说前几天去医院看他,马上要不行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魏檗心里默默说,但考虑到山水镇拐拐弯弯全是亲戚,她没有表现得太过喜悦,只是和李静感慨了一番天道好轮回。 ———— 有了羊孩娘这档子事儿,魏檗在山弯村更忙了。 不但要布置现场会现场,还要分出精力来指导羊孩娘作为新上任的“反家暴互助小组”小组长怎么团结姐妹们开展工作。 渐渐的,魏檗发现村里大娘婶子们对她越来越亲切热情,但是热情里,似乎还带着些感激和敬畏? 不过魏檗很快没有心思再去探究婶子大娘们的想法,因为,准备了许久的现场会,终于要开了! 第27章 现场会(一) 现场会头天晚上,山弯村彻夜未眠。 村部大喇叭呜啦啦响个不停。鸡叫了三遍,天还不亮,老花就在村喇叭里喊:“各家各户抓紧时间推磨,天亮之后各村组长带青壮劳力去地里,各家妇女带上鏊子到村部烙饼。” “各家各户抓紧时间推磨,天亮之后各村组长带青壮劳力去地里,各家妇女带上鏊子到村部烙饼。” “各家各户抓紧时间推磨,天亮之后各村组长带青壮劳力去地里,各家妇女带上鏊子到村部烙饼。” 黎明的天光中,小小的山弯村人声鼎沸。 支书老花留大儿媳妇看家,自己拿着大喇叭到地头上。给村里的锣鼓队训话:“到时候看我手里的小旗,举一下打鼓,举两下敲锣,举三下锣鼓齐声响起来,记住了吗?” 绑着红腰带,头系红布绳的壮小伙们齐声喊:“记住了!” “其他人,其他人。”嘱咐完这边,老花又举着大喇叭安排:“负责掰玉米棒子的,按村小队站好。负责掰玉米棒子的,按村小队站好。由队长负责,由队长负责!站不好的,” 魏檗站在田头,看哪边需要人,就去帮一把。到了这时候,任务都已经分好,大家各司其事,反而用不着她太操心。 山弯村种了10亩试验田,已经收了9亩地,留下长得最好的一亩,等今天领导来了现场收。其他不是试验田的地,也基本收完了,只留下一亩“对照组”。 这一亩“对照组”选得很有讲究,收成既不能太差,太差了说明山弯村整体工作不行。也不能太好,太好了显不出试验田的优秀。还不能离试验田太远,太远了领导要深一脚浅一脚走很远去看,都不好。 魏檗和李静选来选去,选择了试验田西边,百多米的一块地。 现在试验田和对照组中间的地,支书老花都找人平整了一遍,把土压实,宽阔、空旷、平整。这就是现场会的“现场”。 几张桌椅板凳摆在中间,是领导讲话的地方。座椅前面的大空地上,摆了几张长条凳。长条凳东西两边各有两个地磅和十个装粮食的大筐。地磅是镇委陈书记昨天亲自送来的,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系红布的搁东边,称试验田的粮;系蓝布的搁西边,称对照组的粮!” 要求很怪。但毕竟是领导,不是啥原则性的问题,爱咋咋地。魏檗猜着,估计是领导为了升官发财或者求好运,搞的某些心理安慰玄学仪式。她看着四个地磅被人从老花家搬过来,“砰砰砰砰”扔在地上。 魏檗想起陈黑脸,哦不,陈书记对地磅莫名其妙的在意,本着不出纰漏的想法,上前把所有的地磅检查了一遍,把松动的、位置不正的零件拧了拧,调了调。 等她调完零件,老于也坐着拖拉机来了。 他拉来了两个大机器——玉米脱粒机。 魏檗看见了,招呼几个无事的后生去帮忙搬。大家根本没见过这玩意儿,玉米粒都是靠人手一粒粒碾下来的,都好奇得围着看:“真能把棒子粒碾下来?别把棒子芯也给绞碎了。” “都慢点。”老于这阵子忙得火气大,训斥几个后生:“小心点!不用机器怎么办,难道要县领导等着看你用手一个个搓玉米粒儿?不得等到明天也搓不完。” “于站。”魏檗看着这两台机器,心里也直犯嘀咕。她虽然不搞农机,但在农业口侵淫这么多年,年年秋收夏收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个耳朵听出老茧的词,叫“机收减损”。 魏檗琢磨着,以四五十年后的机械化发展水平,还要把用农业机械造成的损耗,当成一件事情来提,就说明损耗肯定小不了。她拉住于明忠,问道:“于站,你见过这两台机子工作吗,会不会折损太大?” 于明忠被魏檗一问,心里突然发虚。这么先进的玩意儿,是陈书记舍脸从县里借来的,他别说用,见也是第一次见。 于明忠眉头拧成疙瘩,犹犹豫豫的说:“应该,不会有问题吧。陈书记亲自借来的,他,总不能自打脸。” 难说,魏檗心道,陈黑脸行事作风粗枝大叶,不见得会亲自去验看机器。 她正思量着,苗有发瞅见于明忠,挤过来帮忙,他又胖又壮,一下子把魏檗挤到外围。 算了,魏檗无奈的揉揉额角,都这时候了,机器损耗再大都得用,只是不能把宝压在“机器损耗小”上,还得做另一手准备…… 魏檗操心机器损耗,吩咐李静去找东西,那边“嗨吆嗨吆”喊着号子,已经把两台机器抬到场地里,靠东一个靠西一个放好。 于明忠绕着会场转了一圈,仔细检查桌子上放着的话筒,和后面绑着大喇叭和横幅的竹竿。 齐大伟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张饼,看都没看魏檗,直奔于明忠,把饼也送到于明忠跟前:“于站,吃了么,老花家里刚刚摊好的饼。” 魏檗冷眼瞧着,“偷奸耍滑,溜须拍马”八个字,齐大伟占全了。正想玩笑似的刺他两句,老花的大儿媳妇带着村里的妇女担着两担饼过来,魏檗连忙上前帮忙。 这次现场会山弯村男女老少齐上阵。这会子一担担的饼烙出来,现场会的“现场”也基本准备差不多。忙活了小半天,日头才刚刚爬上山坡。 老花招呼魏檗和老于过去吃饼垫垫肚子,魏檗说:“让锣鼓队和队里的兄弟们都过来吃吧。” “不用!”老花眼一瞪,虽然镇里说好给山弯村出现场会的钱,但钱还没到手,老花现在更心疼自己家出的面:“他们来了,这些饼哪够吃。壮小伙子,饿一顿不当事儿。” 魏檗知道老花的小心思,她笑着跟老花说:“不是怕她们饿出啥,主要是怕他们显得蔫,展现不出咱山弯村的精气神儿!” 老花耷着眼皮,吸着旱烟,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吩咐锣鼓队和其他人:“都过来吃饭。” “少吃点。”“垫垫肚子就行!”…… 老花的大儿媳妇悄悄跟魏檗咬耳朵:“你可点到我老公公穴了。” 第28章 现场会(二) 魏檗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是花爷爷一心为公。” “一心为公”的花支书瞪了魏檗一眼,老魏头这个孙女啊,鬼精鬼精…… 大家笑笑闹闹,歇了约莫一刻钟。 “来了——来了——” 老花派出去到山顶“放哨”的后生,蹬着自行车从远处半山腰飞快冲下来。 于明忠“扑棱”从田埂上起来:“快快快!” 魏檗也连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 老花拿起大喇叭,朝太阳底下等得发蔫的大家伙儿喊:“都打起精神来!”又对锣鼓队说:“准备好,待会儿听我指示!” “嘀嘀——嘀嘀——”山路上汽车的喇叭声由远及近。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整个现场安安静静,仿佛凝固住了。 魏檗受环境影响,忍不住用手指碾着衣角。 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路边。 打开车门,一只皮鞋踩在黄土上。 “咚!咚咚咚咚锵!” 一声锣鼓,整个田野重新活了过来。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常年黑脸的陈书记笑成一朵花,引着几位面白无须,穿着西装皮鞋的中年人走向摆在场地正中的桌子。走在最前头的那位,梳着油亮的大背头,带着一副宽边茶色框眼镜,通身的儒雅和气派,和地里的黄土,两侧的玉米秆格格不入。 魏檗在心里猜,这是哪位领导?县长,还是书记?愣神的功夫,被于明忠拍了一下,示意她别乱瞟,抓紧跟上。魏檗其实不喜欢围着领导打转转,奈何于明忠一心想栽培她。她看了眼围着于明忠打转转,却被于明忠赶走的齐大伟和他嫉妒的要冒火调度眼睛,不由无奈的叹气,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啊。 她看着小轿车后面又停下来的七八辆吉普,和吉普后面陆陆续续把村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悄悄落后两步,拉住旁边的一个后生,说:“去跟花支书说一声,让他安排人维持一下秩序。” 一打岔的功夫,陈书记引着几位从小轿车上下来的人,已经在几张桌子拼成的临时“主席台”坐定。通身气派的茶色眼镜端坐正中,其他人分散坐在两边,陈书记坐在最右边的位子。 吉普车上下来的坐在桌子前边的长条凳上,在锣鼓喧天中交头接耳。魏檗估摸,这几位应该是其他乡镇的书记或者镇长。 指挥锣鼓队的老花大概时刻关注着“主席台”的动静。大家甫一坐定,魏檗瞧见远处老花的小红旗一举,横在半空。 锣鼓声霎时安静。 陈书记清了清嗓子,挂在竹竿上的大喇叭里传出他蹩脚的普通话:“盐碱地里大丰收,山水镇上谱新篇。开沟增产现场会,正式开始。下面,由我先来介绍一下与会的领导和嘉宾。莅临本次现场会的有,南涿县委书记高昊……” 高昊面无表情的朝人群点了点头。 原来茶色眼镜是县委书记,魏檗心想,陈黑脸面子够大,县长管具体事务,本来县长来规格就已经很高了,没想到书记亲自来。看来陈黑脸提拔有望,能迈过五十岁大关……老于还说高书记喜欢年轻有学历的干部,恨不得老家伙们提前滚蛋,说得也不准嘛。看高书记一脸不感兴趣,依然来给陈黑脸站台。 不,不对! 魏檗突然觉得,县委书记高昊的每个微表情都充满了深意。比如在陈黑脸读到亩产突破500斤时下压的嘴角……她突然想起老于背后跟她骂领导时提过的一嘴,说这高书记不接地气,根本不了解基层的情况,听县里朋友说最近准备严打乡里吹牛皮假大空…… 艹!该不会碰枪口上了吧! 领导打算跟你花花轿子人抬人,还是准备找你麻烦,对现场的要求完全不一样好吗?!这次现场会,她魏檗,他们农技站所有人,都是和陈黑脸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希望别出幺蛾子。 一向智珠在握的魏檗也开始紧张起来,她把所有的准备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但是万一领导思维奇葩呢? 陈黑脸的声音再次从大喇叭里穿到每个角落,也灌到魏檗耳朵里:“下面进行第二项,现场收获。” 魏檗呼出一口气,奇葩也没办法,只有见招拆招了。 随着陈黑脸一声令下,背着竹筐的后生们冲进“青纱帐”。 魏檗只见得高高的玉米秆不停晃动,“青纱帐”里影影绰绰。 “咚!咚咚!咚咚咚!” 老花指挥锣鼓队热烈的鼓点。 有人背后的筐满了,从青纱帐里钻出来,“哗啦——”,把满筐玉米倒在指定的空地上。已经等在旁边,撸起袖子来的妇女,利落的扒掉外皮,金黄的玉米一根根落入装粮食的大筐里。 锣鼓、人声、玉米清甜的香气交织。 东边试验田里运出来的玉米越来越多,等西边对照组里最后一个后生把小半筐玉米倒在地上,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东边试验田里的玉米上。 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正经参会的,还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其他村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常年在地里刨食,看粮食庄稼可比正经参会的看得明白多了。 瞧瞧,十个大筐要放不下了呢!这得见了多少斤! 到了后来,东边试验田里每多背出一筐,人群里就掀起一阵声浪,大家嗷嗷叫,自顾自拍巴掌,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堪堪要把锣鼓队压下去。锣鼓队更不甘示弱,拿出看家的本事,哐哐当当喊着号子一阵猛敲。 魏檗身在其中,很难不被周遭气氛感染。 “好——!”她忍不住跟着大家一起鼓掌,索性拉上李静和老于,一起去剥玉米帮忙。 第十个大筐已经冒尖,再也装不下了。 最后一个后生从“青纱帐”里钻了出来,玉米从冒尖的粮筐上咕噜噜滚下来,场上的气氛涌向最高。 陈黑脸的黑脸上泛着红光,手里拿着话筒,对着场内大喊:“肃静!肃静!下面进行第三项,现场测产!” 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开始了! 第29章 现场会(三) 话音甫落,于明忠一早拉来的两台大机器“轰隆隆”发动起来。 看热闹的大伙儿吓了一跳,场上静了一瞬,人人目光炯炯得看向两个铁家伙。 陈黑脸变成了陈红脸,拿起几根剥了皮的玉米,扔进脱粒机里。 “乒乒乓乓”一阵响,出口处的铁板上,几个玉米粒滑了出来…… “啊——!”“脱粒的!这是脱粒的!”“从没见过!”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惊叹。 魏檗隐隐听着,有的人已经丧失了语言,只剩一句句“他奶奶的……他奶奶的……” 两个铁家伙同时开工,一筐筐剥好的玉米从入口倒进去,金黄的玉米粒流水一样淌出来,哗啦啦淌进袋子里。可惜,美中不足,还有不少玉米粒,小雨点一样,从机器里弹出来,落在周圈泥土里。 我就知道……魏檗没时间吐槽陈黑脸作风不严不实不靠谱,连忙招呼李静,让她把准备好的编织袋拿出来。 魏檗指了指西边,跟李静说:“你去铺那边,咱俩一人一台机子。” 说完腋下加了一大卷编织袋冲到东边的机器旁,弯腰低头,“小雨点”打在身上,打得她生疼。魏檗把大编织袋摊开,在崩出玉米粒最多的地方铺了两层,剩下的绕着机器铺了一圈。 再弹出来的玉米粒“噼里啪啦”打在编织袋上,虽然也有再弹到泥土里的,但比之前少了很多。 魏檗揉揉被玉米粒打得生疼的脖子,长出一口气,没有损耗是不可能的,现在损耗尚能接受。 她不知道,这编织袋一铺,于明忠,包括陈黑脸在内,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陈黑脸方才肉疼到骂娘的心都有了!这什么破机器,怎么打个粮食能打飞一半?!这么个打法,还五百斤,最后能剩二百斤他就烧高香。这么多人现场看着,最后剩个二百来斤,他还进步,不被当场免职就不错了。 这一功要记给小魏。陈黑脸在心里给魏檗记了一功,年轻人不错,反应快。 机器毛病大,效率却高。 不一会儿功夫,两边的筐都见了底。东边试验田的粮食,扎了十个满满当当的大口袋,西边对照组的粮食,扎了八个半个大口袋。魏檗叫来李静,把两边编织袋上的玉米粒都归拢起来,两边又各归拢了差不多一袋。 “幸亏铺了编织袋。”李静心有余悸:“不然一下子少五六十斤。” 魏檗说;“有备无患。” 两人低声说着话,陈书记的声音又从喇叭里传出来:“上——称——” 一声令下,几个后生把一袋袋粮食放到地磅上。两个地磅周围瞬间挤满了脑袋。 魏檗也很好奇,奈何挤不进去。反正早晚都能知道,索性不挤了,站在人群外等着。她看到陈黑脸带领着茶色眼睛从桌子后走了过来。 “让一让,让一让。” 镇里和县里的工作人员去分开人群。 围观看热闹的脑袋散开,给领导们让出一条小道。先到了对照组的地磅旁,陈黑脸问:“多少斤?” “458斤。” 陈黑脸心里咯噔一跳。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山弯村土地贫瘠,往年每亩能上450斤,都是“喜获丰收”,今年竟然接近460斤。这么一来,陈黑脸内心忐忑,他大话说出去了,试验田的亩产至少要在490斤以上,才能多40斤…… 490斤,想想都离谱。陈黑脸心里思量,看起来确实多出了一袋粮食,本身能多一点,他在心里庆幸得想,幸亏我特意提前调了地磅,称的重量会有点水分,能比实际更重一点儿。 想到这里,陈黑脸露出一丝笑,定了定神,引着众人到另一台地磅旁边,问:“这边称的多少斤?” 看地磅的后生大声吼道:“503斤!” “多少?!” 话音一落,大家全部震惊了。 “503斤?!”“怎么可能?!”“这么多!” 陈黑脸松了一口气,黑脸又红了三分,笑容满面的要请茶色眼睛现场把这个好消息宣布出来。忽然旁边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玩笑似的说:“陈老哥,怎么你两个地磅,绑得绳还不一样呢?” 这是找茬的?魏檗一愣,向说话的人看去。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看起来比陈黑脸显得还要大几岁,之前坐在长凳上,估计是其他镇的书记。 陈黑脸心里骂娘,朱厚庭你他娘想把老子拉下来自己进步,门都没有!他不给朱厚庭眼神,只对着茶色眼镜说:“高书记,我们镇粮所只有一个地磅,又从县粮所借了一个。怕弄错了,所以绑了不一样的绳。” 高昊点了点头,对陈黑脸的解释不置可否。 然而朱厚庭却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各自的套路都清清楚楚的,谁也别想玩聊斋。他年龄也马上到五十岁,跟陈黑脸争一个职位,属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竞争关系。所以势要把陈黑脸拉下来,狠狠踏上一脚,让陈黑脸不得翻身。 这会儿他完全撕破脸,说道:“既然这样,陈老哥,你这两个地磅有误差啊。不如两边交换,重新称一下,这样误差能小一些。” 呼——呼——山风吹过…… 魏檗离得不远,她看到茶色眼镜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个可,陈黑脸面庞上的红色褪去,脑门上的汗在阳光下反着光。 魏檗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怪不得陈黑脸对这两个地磅千叮咛万嘱咐,原来他把上面的零件拧松,做了手脚!——然而因为陈黑脸的千叮咛万嘱咐,魏檗检查的时候又把零件紧了回去…… 呃,这事儿……魏檗哭笑不得,有心给陈黑脸吃个定心丸,然而现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千万双眼睛盯住地磅,和陈黑脸。 陈黑脸脑门上的汗一层层往外冒。 茶色眼镜高昊似乎知道陈黑脸的伎俩,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他本以为这次能放个大卫星,没想到又是下面的人弄虚作假。既然这样,就不要怪他不给脸,现场整顿作风建设。 于明忠也急了一脑门子汗,现场会,做现场么,谁不会做点手脚,让面子好看一点呢?平日里大家都花花轿子人抬人糊糊弄弄过去,谁会真的上去揭人面皮? 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30章 现场会(四) 魏檗是现场的具体负责人,于明忠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狗头军师”,他眼神在人群里飞速扫过,寻找魏檗。嗯?于明忠揉揉眼睛,怎么魏檗脸上的笑,跟高昊高书记如出一辙,像带着嘲讽呢? 于明忠绕过人群,挤到魏檗身边。 两边的粮食已经调换过来,准备上称。 “火烧眉毛了!”于明忠压低声音在魏檗耳边狠狠得说。 “嗯?”魏檗挑挑眉,嘴角弧度又大了一点儿,安慰于明忠道:“没事儿,且看吧!” 第一袋粮食已经扔到地磅上。 于明忠急得直跺脚,他以为魏檗不知道称有问题。把魏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跟魏檗说:“大侄女诶,两个称不一样。快点想想办法吧!” 魏檗也压低声音问:“大爷,你也知道?” “这是惯例……” 魏檗轻笑了一下,跟于明忠说:“于站,咱认认真真做了多少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成绩,何必做这些投机取巧的勾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于明忠眼见地磅上的粮食越来越多,嘴里忍不住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陈黑脸的脸色煞白,心里也忍不住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于站,这次我们不按惯例。” 魏檗话还没说完,姓朱的已经高声叫出地磅上的数字:“504斤!” 啊?!陈黑脸愣住了,姓朱的愣住了,于明忠也愣住了。 良久,于明忠才问:“大……小魏,你刚才说啥?” “我说,咱这次不按惯例来。”魏檗说:“不投机取巧,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好,就应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高昊转过身,对魏檗说:“你过来。” 啊……魏檗愣神功夫,于大爷在她身后飞快推了推她。 哦哦哦,魏檗反应过来,顶着众人“夹道欢迎”的眼神,硬着头皮往高昊那边走。刚刚气陈黑脸和于明忠搞投机取巧的勾当,既不尊重她的技术,也不尊重她的人格,故意拿话刺于明忠。哪想到她声音高了那么一丢丢,当时现场因为结果出人意料又过于安静了那么一丢丢,导致隔着老远,都让人听了去。 太中二了!魏檗简直想捂脸,恨不得现场再扣五亩地出来。 陈黑脸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对高昊说:“高书记,这是我们镇新来的中专毕业生,这个开沟增产的项目,就是她提出来的。” “哦?”高昊果然像于明忠八卦的那样,对年轻人很有好感,问魏檗:“是你提出来的?” 魏檗虽然生陈黑脸的气,但属于镇里的“内部矛盾”,这会儿她跟陈黑脸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听了高昊的问话,魏檗捧了陈黑脸一句:“是我在书上看过的技术,幸亏陈书记信任我,不觉得我瞎胡闹,给我一个发挥的平台。” 果然,高昊听了,点点头,说:“老陈不错,有眼光和胸襟。” “哪里哪里。”陈黑脸脸上红光快赶上天上的日头了:“都是高书记您的教导,才让我知道要多给年轻人机会。不然我一个乡下大老粗,哪里懂这些。”他边说边在心里又给魏檗记了一功,小魏不错,有眼力见儿。这样的小年轻,应该多用多露脸。 这么想着,陈黑脸又跟魏檗说:“小魏,你前面带路,给高书记介绍介绍这技术。” 我介绍? 魏檗担心明忠有情绪,偷偷瞥了眼于明忠,于明忠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魏檗一下乐了,心里暖融融的,方才对于明忠那点儿怨气也散得无影无踪。 于大爷固然不是完人,但他却能真正称得上襟怀磊落。 魏檗按下内心对于明忠的感激,带领众人往生产沟那边去,边走边介绍开沟增产的原理。一群人浩浩荡荡在后面跟着。 朱厚庭落后几步,心里暗恨,没有心情也没有脸面再往前凑。陈黑脸风风光光露了脸,下一步卷铺盖滚蛋就要是他老朱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成了陈黑脸露脸的踏脚石! 老朱恨恨得往装粮袋子上踹了一脚,个个现场会有猫腻,怎么你陈黑脸就弄了个实实在在的呢?!气人不气人!气死了! 朱厚庭踹完粮袋,有人从后面经过,又狠狠踹了几脚。(粮袋:我招谁惹谁了?) “魏檗!魏檗!老魏头!魏建岭!混蛋!王八蛋!” 把粮袋当成魏家人狠狠踹了几脚,出了口恶气,吕家丰才停下来。 他是本镇的村支书,很早就接到通知,今天要过来,到山弯村参加现场会,给陈书记捧人场。这样的现场会吕家丰没参加过一百,也参加过八十,但他万万没想到,老魏头家竟然歹竹出好笋,魏檗竟然被县委高书记叫过去说话。并且听他们镇的土皇帝陈黑脸的意思,这个现场会的底子,竟然是魏檗整出来的。 吕家丰又恨又怕又悔,恨的是,处处跟自己不对付的老魏头家竟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人才;怕的是,魏檗在陈黑脸跟前给自己进谗言,拿掉自己这个支书,重新换上老魏头;悔的是,自己老婆孩子不争气,如果当时能把魏檗拿下,当了自己家儿媳妇,现在借光的就能是自己!! 老泼妇办事不靠谱。吕家丰越想越后悔,如果当时自己亲自上门说亲,说不定如今魏檗已经嫁了。不,也不见得,自家大儿子吕勇什么德行,吕家丰心里也有点数,他想,如今不是自己家拿乔的时候,不然再去一趟魏家,家满的儿子年轻,模样也俊,还在镇上工作,不然把家满的儿子说给魏家大丫头? 魏檗在队伍前面展示自己的野心和事业,指点着山弯村的大地。山风吹过,青绿色的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她万万没想到,同一时间,在队伍的最后面,有一个人正坐在琢磨该如何跟她搞好关系——搞好关系的方式是让自己家某个亲戚娶她。 魏檗自然没时间理他,因为现场会非常成功。高昊回去后,把山水镇作为典型宣传报到市里,市里又报到省里。一级一级,采访、汇报,虽然陈黑脸占了大头,但陈黑脸“吃水不忘挖井人”,于明忠、魏檗,也被应接不暇的采访和宣传忙得团团转。 陈黑脸眼见要趁着东风扶摇直上,不过被现场会的东风吹得春风得意的陈黑脸也没有忘记老弟兄好姊妹们。他打算在自己临提拔之前,把帮自己抬轿子的这些兄弟姊妹,全都提拔起来! 第31章 庆功会(一) 想提拔抬举谁,一般要先造势。给农技站兄弟姊妹们造势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庆功会! 陈黑脸乘着现场会的东风,扶摇直上。镇委大院的宣传墙上贴满了陈黑脸领奖、接受表彰、作报告的报纸,从县里的到市里的,甚至还有几份省级的报纸,被贴在大红宣传墙的正中央。 据传出的风声说,县里已经找过陈黑脸谈话,差不多年底就能再升一格,提拔到县里。甚至不是闲职,而是陈黑脸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实权岗位。 于明忠私下跟魏檗说:“这波老陈还能再干十年。以为年龄到了,没想到临了临了拉瓜秧,还能结个大瓜。” 哈哈,魏檗忍不住给于大爷点了个赞,太生动了! 西瓜到了秋天,老了不再结瓜的时候,要把地里的老瓜秧都拉到地头上,把地腾出来再种别的。拉瓜秧的时候,突然发现有棵瓜秧上还结着个大瓜,这棵瓜秧尚能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完全是陈黑脸心情和现状的写照嘛! 陈黑脸“百忙”——忙着受表彰——之中,专门抽出时间,要给镇上的众人开一个高标准、高规格、轰轰烈烈的表彰大会! 陈黑脸身上带有明显的农村江湖气,看得上的是可以跟睡一个被窝的亲兄弟,看不上的比不上脚底的泥。给他种瓜、给他吹起这股青云风的农技站众人,在他心里,那不是下属,那是自己的兄弟姊妹啊!必须有肉一起吃,有汤一起喝。 所以这个表彰大会是陈黑脸上任以来——至少快十年了——山水镇规格最高的大会。 镇政府的会议室陈黑脸嫌小,农技站更不行,那点儿犄角旮旯里的小院子,提都不要提。陈黑脸要的,是能容纳几百人的大礼堂。问题是山水镇一条主干道三条岔路,最宏伟的建筑是镇里的二层小楼,上哪儿找那样的大礼堂。 最后还是汪山一拍脑袋,跟一筹莫展的众人提议道:“不然我们去电影院吧!” 真是个“鬼才”!这提议乍一听特不靠谱,但仔细一琢磨吧,还真是个好地方。 首先离镇政府不远,电影院就在镇政府斜对门,出门腿两步就到。其次电影院它还大,只有一个大的,能容纳二三百人的阶梯式放映厅,坐前面的人挡不住后面的人,完全是大礼堂的模式。最最重要的,电影院它还有扩音设备,平日里电影放映的时候,在外面大街上都能听到电影里人声乌拉乌拉乱响,完美符合陈黑脸“要让全镇人都知道我们开表彰”的要求。 跟陈黑脸一说,陈黑脸果然非常满意。 于是,表彰大会开在了电影院。 电影院按照镇里的要求,早早把电影海报换成陈黑脸、于明忠、魏檗、孙天成、李静和王阳的合影大照片。 魏檗看着自己的大脸挂在墙上,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离谱! 特别是她驻足看自己照片的功夫,听见旁边两个赶集卖菜的大娘,一个说:“瞧这大照片上的闺女,多俊!”另一个说:“可不么,跟电影明星似的。要不是跟俺村里王阳也在相片上,俺以为是个明星呢。”“也不知道这闺女多大年纪,说媒了没。” “唉?闺女?”有个大娘发现了旁边的魏檗,瞅瞅真人,再瞅瞅照片,激动的抓住魏檗的手:“闺女,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啊?不,不是……!” 魏檗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抽出来,留给热情的大娘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比起表彰,这更像社死吧!谁想起出的馊主意?! “我啊。”于明忠得意的问从外面逃进来的魏檗:“看见电影院外面的大照片了吗?震撼吗,是不是很荣耀?” “是。太震撼了。” 魏檗咬牙切齿:“于大爷,我谢谢你。”不止谢谢你,还想谢谢你八辈祖宗。 于明忠这几天也一副春风得意脸,显然陈黑脸已经把于明忠当成了铁杆中的铁杆,心腹中的心腹,已经跟于明忠许诺了什么。春风得意的于明忠势要把春风吹遍整个农技站。 他写了张条,盖上公章和自己的私章交给魏檗,对魏檗说:“叫上苗有发,去找镇上的会计提款。明天镇里开完表彰大会,我们站接着开小会,把之前说好的钱发给大家。” 魏檗结果纸条一看,是一张不是很规范的单据,写着于明忠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镇农技站支出5000元。 于明忠有意把农技站的权力慢慢让渡给魏檗,他问:“这5000块钱,你准备怎么发?” 魏檗想了想,说:“按之前说好的,承担项目的单位给项目补贴,但因为山弯村承担了现场会,我觉得不如东村和山南村各给1000,山弯村给1200,除了项目支出,剩下的算大家辛苦一年的奖励。其他各村农技员一年来也勤勤恳恳,各给200块钱补贴,剩下的400,我们农技站四个人一人一百。” “你啊。” 于明忠指着魏檗点了点,有欣慰更有忧愁,却没再跟她多说什么,摆摆手让她叫上苗有发一起去找镇上的会计取钱。 取钱路上,魏檗一直琢磨,老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自认为自己提出的分配方案很合理,不偏不私,方方面面都考虑照顾到了,难道还有哪里有纰漏? 想了一会儿摸不到头绪。索性摇摇头,不想了,看明天老于怎么分吧。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到大会开始的时间点,农技站的几个人和农技员们已经齐齐聚在农技站的小院里。 魏檗穿了韩云英今年给她新做的湖蓝色外套,一进院子,于明忠就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李静忍不住上前,拽着她看了两圈,边看边夸:“妹子,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好看!” 魏檗已经习惯了热情的李静,她看到李静穿了件玫红色的大褂,虽然充满乡土气息,但十分契合李静的气质,一种漫山遍野杜鹃花怒放生长的蓬勃生命力。 魏檗握住李静粗糙的手,真心实意的夸赞她:“你也好看,你穿这身也很好看!” 不止她们俩,农技站小院里处处都有商业互吹。 毕竟于大爷不但穿西装,还破天荒打了领带;毕竟王阳摸了头油,常年身上皱皱巴巴的老谢熨了衣裳…… 等人到齐后,老于给大家宣布:“开完大会都到这里再开小会,现在,都打起精神来,整理整理衣服。” “我们出发——” 整理好仪容的农技站的众人浩,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浩浩荡荡走向会场。 第32章 庆功会(二) 到了会场,农技站众人的姓名牌被摆在会场的第一排。 打头的是魏檗,接着是齐大伟、苗有发,再往后是李静、孙天成、王阳,再接着是其他农技员。 齐大伟在座位前走来走去,走了两遍,怒道:“于站,怎么没放你的姓名牌?!镇里的干事怎么干事儿的?!” 众人仔细一看,还真没有于明忠的姓名牌。 然而于明忠并不生气,也不说话,反而笑得老神在在。 魏檗挑眉,朝主席台一看,于明忠的姓名牌正挨着陈黑脸,几乎摆在主席台正中间。魏檗几乎秒懂了于大爷此时的心态。 既想给人嘚瑟他升官,又因为还没有大会宣布,嘚瑟的没底气。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优秀的捧哏。 魏捧哏闪亮登场,拉长的语调带着惊喜:“呀,于站你的姓名牌在主席台上摆着呢!” “嚯!” 众人回头往主席台一看,陈黑脸姓名牌右边,赫然三个大字:于明忠。 “于站,不对,于镇长。”“恭喜恭喜!” “什么镇长,当不了镇长,别乱说。”于明忠说着责备的话,语气里却全是嘚瑟:“顶多当个副书记。” “三把手啊!”“于书记!”“于书记!”“以后可别忘了咱农技站。” 魏檗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瞅着于大爷脸上老神在在的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开,变成从内心里透出来的欢喜,心里忍不住感叹,人啊,就这点劣根性。 很快她就没资格说于大爷了。 因为大会开始,她站在主席台上,带着大红花,捧着大奖状,看着底下乌泱乌泱的人,耳边听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和掌声,别说,还真挺开心挺得意的。 人啊,就这点劣根性。 “对对对,再往中间再靠一点点。” 魏檗按宣传科干事指挥站端正。 “咔嚓。” 白光闪过,带着大红花的魏檗和陈黑脸站在中间,和大家合影留念。 激动过后,坐回到自己座位的魏檗揉揉被白光闪到,还不太舒服的眼睛,听陈黑脸开总结大会、做述职报告,听得昏昏欲睡。 陈黑脸先是历数了自己刚来山水镇时的乱象,接着着重强调自己的能力超群,带领山水镇迈入新阶段。 魏檗用余光朝左右看去,瞌睡虫在电影院的大场地里嗡嗡乱飞,几乎所有人都一副双目空茫、面无表情的麻木。偶尔有个面容生动的,还是在长大嘴巴用力打哈欠。 受到打哈欠传染,魏檗正想打哈欠呢,耳朵忽然捕捉到陈黑脸一句“几年来山水镇很多兄弟工作上不但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也受到大家的广泛认可”。 立马精神一震,重头戏来了! 果然,在几句有限的废话后,陈黑脸的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回荡在会场:“经过广泛征求意见,镇领导班子一致研究,并报县委、政府批准,决定认命于明忠同志为我镇d委副书记。任命自通知下达起生效。” 于大爷的事情,妥了。魏檗松了口气,带头“啪啪啪”大力鼓掌,农技站众人不甘落后,本来走个过场的鼓掌通过,愣是被他们十几个人鼓出了近百号人的气势。带动着后面走神的、随大流的噼里啪啦一阵乱鼓。 会场后面,有人一边拍巴掌一边问旁边的人:“咋啦,刚刚说了啥鼓掌?” 结果旁边人一脸懵逼的回:“我也不知道啊?!看大家都在鼓。” …… 不大的会场里,相似的对话发生了好几处。 等大会结束,才都打听明白到底为啥鼓掌。有跟于明忠关系一般的,忍不住心里泛酸,一个鼓掌通过,至于吗。 更让人泛酸的还在后面。 出了电影院的门,参会众人发现,电影院门前的大街上,堵得走不动道儿了! 虽然还没有开锣,但舞狮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早已齐齐摆好姿势。乡下老百姓娱乐活动少,非年非节,难得见到耍花活的,等了好久不见开始,也依然热情不减。 大家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堵在一起。 陈黑脸带着镇里的领导们和农技站的众人过来,大家自动让开一条道。 舞狮队的领队连忙上前,向着陈黑脸点头哈腰,一指自己的队伍,多陈黑脸说:“陈书记,都准备好了,随时开始。” “不错!”陈黑脸最近一阵子笑得越来越多了,表扬了领队几句,转头对魏檗道:“你们四个,受表彰带大红花的,看到那边小敞篷了没,上去,跟着舞狮队夸街巡游去吧。” 魏檗:……???这是让我社死彻底吗。 她一脸,嗯,磨磨蹭蹭不想去,在陈黑脸、于明忠、舞狮队领队一脸期待中……想拉几个“同盟”,比如李静脸皮薄、王阳爱面子、孙天成不出风头,大家一齐反对,共抗“社死”经历。 于是她转过头,张了张嘴,又默默闭嘴,一声没吭。因为李静正激动的苍蝇搓手手,王阳眼粘在吉普车上,孙天成红光满面整理衣服。。 唉,咳!不能让同志们扫兴,魏檗清清嗓子,心里诚挚谢过陈黑脸八辈祖宗,嘴上诚挚谢过陈黑脸,挺胸昂头,慷慨赴社死,带领同志们登上敞篷三轮车。 “咚!”“嚓嚓!”“滴滴答~” 锣鼓、喇叭、唢呐,混着男女老少们的喊声和欢呼。 “姐!姐!大外甥!”王阳一蹦老高,震得敞篷三轮车厢铁皮砰砰响,边招手边拽过魏檗,大声对魏檗说:“看见我姐和大外甥了没?” 魏檗眼前乌泱泱一群人,眼熟面花,还没来得及看清王阳的大外甥,就被李静一把揽过肩膀;“看!我小侄女。” 魏檗也没瞅着小侄女在哪里,随便跟着李静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砰咚!” 魏檗低头一看,好家伙,刚刚孙天成一闪身,脚边骨碌碌滚着的这个大地瓜,刚刚差点砸她脑袋上。 卫玠就是被这样的“掷果盈车”砸死的吧!是吧是吧! 多少年没有的热闹,人群一片欢乐的海洋,除魏,不,魏檗也很欢乐。在李静拉着她朝四面八方招了一圈手之后,魏檗也彻底放飞了。 她觉得自己脸皮又厚了一些,对于大规模社死已经无所畏惧。 只要脸皮厚还会胡说八道,处处是欢乐的海洋。 “闺女,咋这么俊,有婆家了没“?”——来自看热闹的大婶儿热情八卦。 魏檗:“有了,我对象比王成还俊。” “妹子多大了?”——来自围观起哄男青年。 魏檗:“你老娘我今年二十八,十里八乡一枝花。” …… 魏檗放飞自我,胡说八道上瘾。 第33章 庆功会(三) 等表演队绕着不大的镇子转了三圈,听在农技站门口的时候,魏檗尚有点意犹未尽。 “怎么样?” 从三轮车上蹦下来,李静问她:“开心不?除了结婚那天,今儿我最开心。” 升了副书记的于明忠从农技站大门里出来,顺着李静的话,一直魏檗:“咋不开心,你看她脸都红了。刚上来还扭扭捏捏不愿意去。” 听了于明忠的调侃,魏檗脱口而出:“开始因为我脸皮薄,现在跟您一样厚。” 话一出口,众人愣了一下。 毁!魏檗捂嘴,胡说八道文学后劲儿太大,一时嘟噜嘴没反应过来。 于明忠深深看她一眼,“大喜”的日子,也没跟她一般见识。 魏檗连忙上前“将功补过”,整了整容色,招呼大家抓紧进小院说正事儿。 大家又重新聚在农技站最西边的那间大屋里。 于明忠先是饱含深情的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大家开会了。” 接着话风一转,指了指魏檗,说道:“以后,就由魏站长给大家开会。” 此话一出,连魏檗都愣了一下,其他人脸上神色各自精彩。 魏檗知道自己资历浅薄,年龄甚至比一些老农技员家里的孩子还小。于明忠之前话里话外倒是给她透漏过让她“接班”的意思,魏檗以为老于还会继续代管一阵子,至少要等她转正之后,再让她当这个站长。 没想到老于竟然这时候就把她架了上来。 她才来了不到半年,试用期都没过。 虽然这次成绩轰轰烈烈表了功,但是看齐大伟、孙天成、赵顺发这些“老人”们精彩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威望还远远不到能够服众的地步。 但,那又如何。 魏檗站起身,环视众人。 在带领山水镇农民靠着土地,种田增收致富的方面,她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比不过她。 年轻如何? 年轻的资历浅薄的小姑娘如何? 当仁,不相让! 魏檗才不管众人的脸色和小心思,直接接过于明忠的话,发表简短的“任职演说”。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自己工作的支持,有表达未来大家一起努力,共创美好明天的愿景。 她知道于明忠把大家叫来开小会,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毕竟,她昨天找会计提来的五千块钱,还没发呢。 所以最后她把重点拐到这次的成绩和表彰上,对众人说道:“这次站里取得成绩,虽然只表彰了四个人,但我们只是代表,功劳和成绩都是大家的。” 魏檗看到有人听了这话在下面撇嘴,心里暗笑,不用猜知道那人心里怎么想,无外乎觉得自己只是说漂亮话,戴大红花的还是自己。魏檗嘴角笑容扩大,语调依然平稳不变,继续说道:“为了感谢大家的工作和对我们站里工作的支持,经于书记批准,不但三个承担项目的村有之前承诺的项目补贴资金,其他所有人,都有资金奖励。” 魏檗盯着方才撇嘴的技术员,眼看眼的从嘴角下垂变成目瞪口呆。 同时,于大爷并没有因为升了就不再是于大爷,魏檗话音甫落,非常给力的把一挎包钱“咣当”砸在桌面上。 效果拉满!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心思都被装满金钱的军绿色挎包砸得粉碎,魏檗现在在众人眼中,自带善财童子光环和喜气洋洋bg。 “分钱!” 于明忠大马金刀坐在座位上,用眼神明明白白命令魏檗:拉开挎包,把钱拿出来。 魏檗从挎包里一摞摞往外拿钱。 心里忍不住感慨:感谢这一版人民币没有大额面值,一摞摞的大团结(10元)捆在一起,几千块钱,生生拿出了几百万的架势。 她见过大钱,毕竟经过后世房价和法制咖们偷税漏税新闻的洗礼,早已拿几千万几个亿不当钱。 然而土生土长的技术员们没经过这个洗礼啊!大家苦哈哈干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块钱。很多技术员还都是“一头沉”,就是自己虽然有工作,但老婆孩子都在乡下,凭三、四十块钱,再加上一点家里种的地,要养活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家里那一头,负担很重。平日里,一分钱恨不得掰八瓣。 几千块钱是个什么概念! 大家眼神都快看直了。 魏檗眼神也快看直了。 因为她怎么数怎么不对! 明明昨天她和苗有发两人提出来五千放到老于背包里,结果现在,她数来数去,都只有四千?! 怎么回事儿?老于知道不知道?他是故意安排的,还是被偷了? 魏檗后背忽的燥热,想要往外冒汗。 汗还没冒出来,就听到于明忠说:“这里是四千块钱。” 呼~ 魏檗松了一口气。 老于故意的。 虽然她不知道老于到底有什么打算,既然没丢没少,她就不用操心了。 魏檗听着老于的安排,承担项目的三个村,因为山弯村开了现场会,多给李静200,一共给她800元,山南村和油山东村,各自给了600块。她冷眼瞧着,孙天成怎么领钱还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觉得有人比他领得多? 魏檗还没琢磨透孙天成的想法,就听见自己名字,仔细一听,原来是她和齐大伟、苗有发两个,加上其他没有承担项目的村的农技员,每人200元。 四千元正好分完。 除了于明忠自己,在场每个人,最少都分到二百块钱。 有人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抹眼泪。一下子发了将近小半年的工资!二百块钱一发,能立马让大家宽裕少。说不定孩子就有了学费,不用再辍学;说不定可以买二两肉,孝敬孝敬将要不久于人世的老娘…… “于站,不是,于书记。” 赵顺发实诚,他摸了摸自己还没暖热乎的钱,抽出十张推给于明忠:“于书记,你都给俺们发了,自己哪能不留。俺留一百就够,这些你拿着。” 他一带头,其他人愿意不愿意的,也只能纷纷点出十张大团结。 魏檗跟着众人随大流点了一百块钱出来,不过她倒没跟着众人强行要求于明忠收下。 废话,于大爷偷偷闷下一千块,不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表演高风亮节么。 果然,于明忠十分高风亮节,拿出一副“你们再给钱我真急了”的架势,坚决没有要大家的钱。 等到农技员们闹闹哄哄都散了,于明忠把站里的魏檗三个留下,四个人又开了个“小小会”。 魏檗听于明忠张口说“我提前还留了一千块”时,被于大爷惊呆了!他真的这么高风亮节?!不是演的? 不像啊…… 第34章 庆功会(四) 魏檗之前十成十以为那一千块于明忠要自己个儿留下,现如今真的对于明忠刮目相看。 所以在于明忠问这一千块是留在站里当小金库,还是大家分了的时候,大脑宕机状态的魏檗没有反应过齐大伟,在她还没想出哪个方式更好的时候,已经2:1“被服从”了。 齐大伟的意见是现场分了。 苗有发的意见是我没意见,不论谁说什么,通通“俺也一样”。 所以魏檗和齐大伟谁嘴快谁能拉到苗有发的一票…… 这次是齐大伟嘴快,按照齐大伟的意见,当场分了。 于明忠自己拿了七百,剩下三百给魏檗他们仨一人一百。 这样算下来,除了因为要补山弯村现场会的花费给了李静800块钱外,于明忠拿了七百,所有人里最多。另外两个承担项目的,干活多的,拿了六百。 没干活的,技术员们拿了二百。站里的“自己人”拿了三百,比一般技术员们高了一档。 魏檗虽然干活多,却只拿了三百,但是她没拿到的那部分钱,用“升职”补足了。 亲疏远近、公平合理,都照顾到了。并且,最最要的,于明忠自己,不但升职又加薪,还用高风亮节、体察下属的人设,狠狠圈了一波愿意为他肝脑涂地的粉。 魏檗表示:谨受教! 她躺在宿舍的床上,盯着窗棂上洒进来的月光,一边分解学习于明忠的骚操作,一边想着于明忠最后留下她说的那些话。 于明忠先问她:“琢磨出来你一开始提出来的分钱办法,和我这个有啥区别了吗?” 魏檗记得,她当时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每个人钱数不同,这是明面上的。她当时隐隐约约觉出来他们分钱的根本逻辑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她说又说不出来。 魏檗看着月移影动,窗棂上的尘埃像小精灵在月光里飞舞,心里一字不漏复述出于明忠的话。 “你啊,自己大公无私,就把别人想的和你一样大公无私。其实人有私心和亲疏远近是很正常的。当了领导,你不能光干工作,还得理会人情。” “书本上知识学的精,人情世故还得练。” 魏檗吐出一口浊气。 她知道于明忠说的都是对的。她也想到了自己穿书之前,凭业务能力一路卷上去,她自认问心无愧,但单位上没有一个人说她好,不论背地里和当面,全是骂她的。咱就是说,属实有点儿惨。 她那会儿不知道该怎么破局,领导上司只是一味用“信任”、“只有你能干”、“理想”、“未来”之类的话术给她安排活,间或给她画大饼。同事下属们,也只和她交流工作上的事情,工作之外的交心交流很少。 在这种环境和氛围里,魏檗只能更加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卷生卷死……直到卷进了这大纲坑。 她之前已经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现在被于明忠一提点,魏檗恍然大悟。 自己之前,在同事和下属眼里,纯纯卷王“工贼”啊。 魏檗跳出之前的环境,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审视自己的卷王生涯,简直步步踩雷恶性循环。 “大侄女,我这是以大爷的身份说,不是以领导的身份说,你得接受人的缺点,拿捏他们的弱点,把人都团结起来给你干活。” 魏檗想着于大爷跟她推心置腹说的那些话,再无睡意。 世人匆匆忙忙,不过为碎银几两。即便有再多大道理,有多高远的理想,也不能慷他人之慨,强迫别人“无私”。 她看不上几两碎银,但她不能强行要求别人都不把“碎银”放在眼里。 魏檗翻身起来,坐在床头,看向窗外的月亮。明月高悬,孤光自照,它不强求所有人都发光,而是默默给给所有的行人照亮夜路。 借着窗外雪亮的月光,魏檗摸出笔记本,翻滚的心绪随着笔尖流淌。雪白笔记本的书页上,写下四个端正而又风骨卓然的字:和光同尘。 —————————————————————— 第二日,魏檗来到办公室,看到自己对面,于明忠的办公桌上已经收拾干净。 她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苗有发提着暖水壶进来,给她的杯子里倒满水,用客气了一个度的态度,略显谦卑恭敬的叫她“魏站长”,魏檗才有了自己已经成为农技站“老大”的实感。 坦白说,她之前在农科院,从科研卷成高级别行政干部。虽然级别高,但一直都是干业务,当副手,大多是跟着别人画下的道走。 况且四十年后,从规章制度到法律法规,方方面面已经相当规范。做什么事情,都有“成例”可循。哪怕是当一把手,需要从无到有搞创新,对从来没见过的事情拿主意的机会,也并不多。 而在八十年代,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什么事情都没有成例可循,遇到的任何事情都是从前没有遇到过的。而发展的空间,自然也非常大。 虽然只是一个镇上小小农技站的主任,魏檗发现,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空间,也要远远大于她穿越之前。 魏檗想起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地球”,从一个镇起步,进而影响整个行业。魏檗忍不住心潮澎湃,这里,山水镇,就是她撬动地球的小小支点。 这么想着,魏檗拿出笔记本,在扉页上“和光同尘”四个字下面,端端正正写,辣椒产业发展第一步…… 尚未写完,农技站小院大门叮当,传来一个欢喜的声音:“魏站长,看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第35章 新站长 原来是镇里的组织科科长张伟亲自上门,给她送来盖着大红鲜章的任职文件。 “这怎么使得,我过去拿就是,还得劳烦您跑一趟。” 魏檗接过自己的任职文件,给张伟寻茶杯倒水。 张伟哪能真擎等着喝茶,他一大早巴巴跑过来,是为了烧魏檗这个“热灶”,可不是为了来装模作样拿乔得罪人。 所以张伟连忙从魏檗手里抢下水壶,一边自助倒茶喝水,一边跟魏檗表功道:“公示的一大早就在咱镇大院宣传栏里贴了,我们组织科留了档案,我想着你自己可能也想留,专门多印了份。” “那可太谢谢了。” 魏檗仔细看着自己任职文件,对张伟的周到表示感谢。 张伟许是见魏檗看得仔细,干笑两声,指着一行文字跟魏檗解释:“因为你现在才工作半年,还没有过试用期,所以只能暂时‘主持工作’。” 边说边拍胸脯保证:“等明年7月时间一到,咱马上办正式任命。” 魏檗知道这是组织规矩,跟张伟开玩笑道:“我这边没问题,只是要麻烦你两次了。” “哈哈。我倒盼着给魏站长办的次数越多越好。”张伟捧着搪瓷杯子坐在魏檗对面老于的位子上,打定主意把热灶烧得更热乎,坐住了跟魏檗闲聊。 从魏檗报道的时候第一次见着她,就觉得这娃能干;聊到陈黑脸慧眼识人,对得起这一帮跟着他干的老哥们儿。最最重点的是狠狠嘲笑了一番老于。 “我送你来的时候,老于还嫌是个女娃。结果呢,啧啧啧。”张伟谈兴正浓,摇头晃脑。 魏檗扶额,她真不知道张伟这么能说。 时不我待,农时更不等人。现在辣椒苗都长了一扎长,马上就要扬花授粉。她想着趁这几天把思路理一理,一点儿也不想浪费大好时光跟张伟闲扯淡。 张伟说:“老于看人,可比我差远了。有眼不识金镶玉,看看现在,幸亏农技站来了魏站长。” “对,没错。”魏檗一边在本子上继续写计划,一边敷衍道:“人类的本质是真香。” “真香?什么真香?” 张伟满头问号,疑惑不解。 魏檗一愣,心里暗道,坏了,自己最近太得意,太放松,把网络梗随口秃噜出来了。连忙安排王境泽当自己的同学,把“真香”梗给张伟解释了一遍。 饿过肚子的人对食物有关的词语理解和感受更加深刻,张伟听了直拍大腿:“太对了,咋这么对呢。老于现在就是真香,我得空一定说他!” 魏檗听了,赶紧打蛇随尾上,鼓动道:“您不如现在就去,趁热打铁,好好损损于书记。” 张伟深以为然,乐颠颠的离开,去找于明忠“沟通感情”。 终于送走一尊大佛。魏檗松了一口气,半靠在椅背上,看时针走到11点,深深呼吸一口。 张伟聊了一上午。 而齐大伟还没有来。 一连半个月,齐大伟都没有来,他打定主意,要给新站长一个下马威。 第36章 招新人 期间魏檗找于明忠深谈了一次,关于农技站另外两个人的情况,于大爷给魏檗交了个底。 苗有发他爹原来也是镇上上班的,是个酒晕子,喝大酒喝的,孩子脑子都不怎么灵光。苗有发在他兄弟们中间属于瘸子队里拔高个,家里就让他接班了。 据说苗有发上班前,爹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跟人起冲突起争执,不管人家说啥,你都听着点头就行。苗有发认死理,把爹妈的交代记得牢牢的,所以在站里,不论谁说什么,他都“俺也一样”。 至于齐大伟,跟苗有发完全两个极端,是个纯纯的刺头,一心想当农技站站长。 于明忠跟魏檗说:“我在的时候,齐大伟都不怎么服帖。这么着急把你推上去,就是担心年后陈黑脸一走,新来个领导,齐大伟万一再找找关系,还不定怎么样呢。现在先让你主持工作,新领导来了,除非本来就跟你有仇,一般不会再让你下来,和你新结仇。” 魏檗确实没想到,小小农技站代理站长的任命,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既然齐大伟不能为我所用,不用他就是了。没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不成。 两周之后,魏檗把农技站从财务到人员关系全部理顺之后,第一次以农技站(代理)站长的身份,召开了农技站的全员会。 几乎全员,包括种子公司的经理钱茂,都按时到场。 除了齐大伟。 魏檗已经无所谓齐大伟来与不来。她这次召开全员会,准备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烧的就是齐大伟。 四个月前,带着期待和野心踏入这个小院子的魏檗,如今开始展露她的锋芒。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旺开沟增产项目。魏檗要求,明年春耕,开沟增产项目要在全镇铺开,至少一半以上的农田,不能再是实心田。到明年秋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田,都要开沟,不能再是实心田。 这一把火,只是在今年项目上添柴,大家的心早被现场会和表彰会烧得旺旺的,就连最躺平的老谢,都没有意见。 第二把火,魏檗把辣椒产业的发展点了起来。 她告诉众人,只靠种粮食,老百姓永远富不了。既然现在已经有了种辣椒的基础,就要把种辣椒发展壮大,再逐渐把卖辣椒,变成技术含量更高的卖辣椒种子。这是下一步的重点工作,以油山西村为核心,有兴趣的技术员可以到油山西村观摩学习等等等等。 魏檗说得畅意,一看底下人,除了李静在努力听懂,钱茂听到“种子”两个字的时候小眼睛亮了一下之外,其他人几乎全是一副双眼无神,木木呆呆毫无兴趣的样子,老谢还时不时皱下眉头。 魏檗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儿,顿时没了挥斥方遒的兴致……对牛弹琴是不是就这感觉! 郁闷得把二把火烧完,魏檗开始点第三把。 这一把火,烧向齐大伟,也点燃了在座众人的心思。 齐大伟你不是不干吗,我找人来干。 有的是人想到站里来,吃公家饭。魏檗最开始想的是招几个合同工,签长期合同。但她翻完站里的人事档案资料之后,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年头,到挂牌子的“衙门”里工作,跟四十年后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她此时的一不留神,很容易给后来造成“历史遗留问题”。 招长期工不行,她决定招“短期工”。 “短期工”更要有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