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以后》 1. 归来(一) 2023年1月12日深夜。 熟睡中的蔺雨舟被门口的响动吵醒。那声音不小,是物体撞在门上,“哐”一声,在夜晚格外醒目。 前几天片警在群里发消息,提醒大家临近除夕,社区偶有小偷小摸,让居民注意家门口是否有特殊标记,以及一定认真防盗。 蔺雨舟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反应是片警同志提醒得及时,这贼果然是有。他床边有一根狼牙棒,是姐夫顾峻川送他防身用的,他万万没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此刻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摸起那根棒子,将卧室门缓缓打开。 与此同时房门开了,进来的“贼”像个野人,裹着一身寒气。 房间没开灯,来人后背上有一个巨大的包,羽绒服帽子扣在头上,视觉上像一个爱斯基摩人。贼很有礼貌,进门先拖鞋。厚重的鞋甩在地上,发出不小一声响动。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罩着的防毒面罩很是瘆人。面罩下的眼跟卧室门口穿着棉格睡衣戴眼镜的男人相遇,屋内微光,依稀可见他的轮廓,以及他手中握着的棒子。 李斯琳三年多没回家,没想到头一晚就遇到要拿棒子敲她的房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开口说话:“蔺雨舟,你把棒子放下。我,你房东。”抬手去摸开关,开了灯。屋内乍亮,两个人的眼睛都不太适应,同时眯了起来。 蔺雨舟傻了一样看着突然归来的李斯琳。见她把登山包丢在地板上,取下放毒面罩放在置物架上,脱掉羽绒服随便向前走几步丢在沙发上,再摘下头上的毛线帽。一头脏辫儿跳了出来,东一根西一根在她头上,像一堆蓬勃的野草。李斯琳讨厌那脏辫,从手腕上褪下皮筋顺手都一起扎在脑后。于是野草被修理了,被拢成一个将炸的烟花。 她回国前在非洲玩了小两个月,导游忽悠她梳脏辫入乡随俗,她抵抗了三个星期,终于在临行前几日被说动了,让当地的黑人小姑娘给她搞了一头脏辫儿。因为待得久,皮肤被晒成浅棕色,跟三年前的她比起来判若两人。 蔺雨舟简直不敢相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李斯琳五分钟之内就将整洁的沙发堆满了东西。 李斯琳将一身禁锢脱完,穿着一件半袖T恤,一条迷彩裤,整个人瞬间泄了气,在沙发的东西堆里刨了个坑躺进去,这才扭头看着蔺雨舟。 1142天,李斯琳记得这个时间,从她最后一次跟他匆匆一面到此刻,一共1142天。蔺雨舟变了,又似乎没变。一张白净的脸,还是架着一副眼镜,但人好像比从前“凶”了一点。大概是被他那个“野兽”一样的姐夫熏陶,开始崇尚起力量来。 蔺雨舟在她的注视之下有点拘谨。好像很怕她,又好像在搜肠刮肚去想一句让两个人不那么尴尬的开场白。 她仰着脖子看了会儿,视线扫过他款式中规中矩的睡衣,目光向下,再向上,然后对蔺雨舟笑笑:“吵着你了吧?睡去吧,我声音轻点。”说完起身去翻冰箱。这一路折腾近20小时,她只喝了一点水,这会儿整个人都饿颓废了,必须要敞开了吃点什么。 冰箱里干净整齐,都是速食食品。蔺雨舟平常三餐都在学校解决,周末也还会有别的工作,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所以他只备一些必须的能随口吃的东西,比如榨菜,以及方便面,还有面包片。 李斯琳拿了一袋泡面出来去厨房煮,蔺雨舟跟在她身后。 她听到响动回身看他:“你跟我保持点距离,我刚从国外回来,万一带着什么新毒株。” “我十二月份得过了。”蔺雨舟说。 “哦。”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站在那里等水开。蔺雨舟看到李斯琳的脸和脖子不一的颜色,甚至都没有渐变,突然就从浅棕色变成了白色。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从原始世界归来,哪儿哪儿看着都像野生的一样。 “李斯琳...”蔺雨舟决定问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或者为什么回来之前没打招呼,但他被李斯琳打断了:“叫学姐。” 蔺雨舟的话被堵了回去,那句“学姐”在嗓子里哽了半天,愣是没叫出来。 李斯琳也不多说,水开了下面,三分钟就关火,端着那个泡面锅去餐桌。人坐下去,一只脚抬到餐椅上以缓解长途奔波的腿部疲劳,挑起一大筷子面条来,猛吹了几口气吞了进去。一份泡面,五口就吃完。还觉得饿,又找了一袋别的味道的去厨房煮。 蔺雨舟隐约觉得这家里像进了一个悍匪,她才进门半个小时不到,厨房客厅已经面目全非了。在李斯琳下一次吃面的时候,蔺雨舟又酝酿开口:“李...” “叫学姐。”李斯琳吞了口泡面,抬起眼看他,他太拘谨了,跟她离开前没两样:“我跟你说个事儿啊,3月1号前你得换个地方租房子了。” “为什么?你不出租了吗?” “我男朋友3月15号来北京,跟我一起住。我个人觉得不太方便再租给你了。”泡面有点烫,李斯琳又呼了一口,眼落在蔺雨舟的睡裤上:“还有件事我说了你别尴尬…”她顿了一下,友好地笑了:“你睡裤前门开了。” 蔺雨舟低下头去,看到那个纽扣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脸红成绛紫色,转身回了卧室。系扣子的时候手有点抖,脸上的红很久才褪去。等他出来的时候,李斯琳已经进了卫生间冲澡。里面的水声哗啦啦地响,磨砂玻璃上慢慢爬上了雾气,蔺雨舟在那站了一会儿,觉得今天不是谈话的好时机,终于还是回到房间。 李斯琳出来的时候有点气馁,她的脏辫儿真的太烦了,洗澡的时候像洗一条又一条小虫子,那辫子根勒得又紧,头皮一碰就疼。盘腿坐在茶几前,对着妆镜拆辫子。但那脏辫儿又不像普通的辫子,她折腾半天,愣是一根没拆掉,于是生气地把梳子拍在茶几上。 蔺雨舟听到声音出来,看到她在跟脏辫儿较劲,就上前说:“我帮你吧。” “你会?” “我觉得这应该比做研究简单点。” 李斯琳就点点头,也对,就扭过头去,默认请他帮忙。蔺雨舟哪里会拆这奇怪的辫子,研究了一下走向才开始动手,尽管动作轻,但李斯琳脆弱的头皮仍旧感觉到疼,嘶了一声。 “我高估自己了。这比做研究难。”蔺雨舟说,动作再轻一点,终于是找到了门路。这头辫子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拆完,期间蔺雨舟的手轻而缓,每解开一根,都帮她温柔地揉一揉发根,像个理发小哥。李斯琳一动不动,有时仰脖子看他一眼,心想蔺雨舟开放了,从前的他肯定不会帮女同学解脏辫儿。后来又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蔺雨舟不认识梳脏辫儿的女同学。 此刻李斯琳像顶着一头油炸泡面,十指不停按摩酸疼的头皮:“谢谢你啊。” “不客气。” “那晚安吧。找房子的事儿你上点心,年后应该好找。”她说完回到卧室,扯下床上的防尘罩,一头栽倒上去。这张三年未睡的床,没有任何潮湿感,被褥之间甚至有清新的味道。再看她的房间,陈设没有任何变化,但却一尘不染。 蔺雨舟应该在帮她定期打扫。 李斯琳对此不太意外,蔺雨舟那么善良又有责任感的人,租她的房子,一定不会只打扫他使用过的空间,他会觉得这一整个房子都归他管。李斯琳在清香温软中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一场好眠。 她倒时差是一把好手,以她的精力,再早几年的时候甚至不太用倒时差。但此次非洲之行太辛苦了,连日奔波抽干了她作为江湖儿女的豪情和力气,这一觉睡了十六个小时,睁眼的时候已经下一天的黄昏。 客厅里有轻微响动,她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能想象得到蔺雨舟蹑手蹑脚轻拿轻放的样子。她有心吓他一下,猛地从床上跳下去,一把开了门。 蔺雨舟果然被她吓到,回身看着面色如常的她,手中的购物袋还拎在手里。他周五结束早,去了趟超市,买了一些水果蔬菜和肉蛋类,提回来后手指都勒红了。 李斯琳前一个晚上吃了两袋泡面,这会儿睡醒了觉得胃里腻住了,扫了眼蔺雨舟的购物袋里有黄瓜,就去刷牙洗脸,出来后拿了根黄瓜洗了后坐在沙发上啃,含糊说道:“这些东西多少钱?咱俩A一下。我估计这两天不太会下楼,帮你消化一部分。好不好啊?” 蔺雨舟没回答她的问题。 他觉得李斯琳对他的认知应该还停留在前几年他经济拮据的时候,虽然现在也不太宽裕,但好歹比从前强一点。看到李斯琳的黄瓜几口就下去半根,又去洗了一根给她。 李斯琳对他这个行为很不解,蔺雨舟则说:“我看你现在饭量挺大。” 言外之意,一根不够,两根恐怕也不太够。 李斯琳也不扭捏,接过那根,也一并吃了。她睡了一夜,脏辫被“睡服帖”了一点,不那么爆炸了,看起来却还得很奇怪。 蔺雨舟坐在她旁边,对她说:“我今天找中介问了下,学校附近的房子现在很难找。” “然后呢?” “然后中介说,可能要到四月份才会有很多空房出来。我可以多住一个月吗?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就去找个快捷酒店。只是我不太能负担得起,我争取攒攒钱。” 李斯琳觉得蔺雨舟不太对。他从前多要强,穷得明明白白,但不跟人诉苦,每天积极阳光。在三年后的今年,他姐姐自己就是小富婆的时候,跟她说他负担不起快捷酒店钱。 也没准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斯琳没有把别人“赶尽杀绝”的瘾,就点头:“行,不着急。你觉得四月什么时候你就能找到房子了?” “运气好的话,四月二十九号?”蔺雨舟说。 2. 归来(二) 4月29号。李斯琳回头看他,啃了最后一口黄瓜,留了一个尾巴尖儿,朝垃圾桶比了比,一只眼眯起来,丢了出去,歪了。蔺雨舟突然笑了,走过去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顺手扯过一张纸巾,擦掉地上的一小滴水渍。 “顺利的话4月29号,不顺利4月30号?”李斯琳窝在沙发里:“现在找房子这么难了啊?要我帮你找吗?” “不用。”蔺雨舟说:“主要是我对房子要求高,我希望干净一点、安静一点,还要离学校近,最重要的是价格适中。综合下来就很难找。” “你原来是这么挑剔的人?不是给你个窝你都能住?” “人都是要变化的。” “行吧。” 李斯琳打了个哈欠,看蔺雨舟从购物袋里折腾东西出来,整齐摆放在冰箱里。李斯琳是见过一些邋遢男同学的,像蔺雨舟这样有条理又干净的男生不多见。按照蔺雨舟的算法,他们还要“同居”3个多月,一百多天。这一百多天里,朝夕相处。 从17年起,一直到19年末她离开北京,两年多时间,那么长的时间里,她找遍借口见蔺雨舟。他白天有课不方便,她跑路去他宿舍楼下等他吃早饭;他如果早饭也不吃,她就主动攒各种可能他会出现的局,参加他可能参加的活动。李斯琳没觉得辛苦过,她觉得感情大抵如此,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去见他,哪怕往往见不到。此刻顿觉造化弄人。 李斯琳窝在沙发里,掏出手机来刷视频。蔺雨舟在厨房里乒乒乓乓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过一会儿她听到浇油的声音,“滋啦滋啦”,紧接着香味飘了出来。这种感觉太能抚慰人心了,让她的旅途疲劳一瞬间消逝。忍不住跑去看,蔺雨舟竟然做了水煮鱼。 李斯琳在国外的时候,疯狂想念水煮鱼。有一天她跟同学在莱斯特广场附近吃到一家好吃的川菜馆子,她都快哭了。 蔺雨舟的水煮鱼用料很重,他做了那么大一份,还有几样小凉菜。李斯琳馋了,问他:“我能跟你搭个伙吗?我出一半钱。”蔺雨舟并没直接回答她,将已经消过毒的餐具拿去餐桌,两副碗筷。 吃饭的时候李斯琳还像昨天一样,把脚抬到椅子上,在自己家里,她怎么舒服怎么来。反倒是蔺雨舟,坐在她对面,姿态很正,并不松懈。有时他看一眼李斯琳,她埋头苦吃,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蔺雨舟则很谦虚:“我姐夫花大价钱学了厨师,为了看起来更值,转手教给了我。我学到了一点,但因为练习的机会少,所以厨艺不够精湛。” “他不教你姐是因为不敢吗?”李斯琳玩笑一句。她从前在蔺雨舟姐夫顾峻川的公司做模特,后来认识了蔺雨舟的姐姐蔺雨落,跟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有这个可能。” “你姐夫都教你什么菜了?” “他学了川菜、鲁菜、淮扬菜、粤菜,我着重学了川菜。” 顾峻川的确问过他,学什么菜系?蔺雨舟平时饮食清淡,却选了川菜。他说有时食欲不佳,吃一次川菜很能开胃。于是他每次去姐姐家里,姐夫就把他拽到厨房里,手把手教他做川菜。依他精明姐夫的算法,他花了钱,再转教给别人,学费减半了。蔺雨舟聪明,看一次就记在脑子里,菜谱都不用写下来。偶尔回家自己练一次,做小份菜,就在这张餐桌上,做了一个人吃完。顾峻川就会说他:饭要两个人吃才有意思,你有喜欢的女同学就请到家里来,吃个饭,聊个天,聊透了再干点别的多好?每当这个时候蔺雨舟都摇头:那不是我家,那是我租来的房子。我怎么能带女同学去别人家里吃饭聊天干别的呢? 他脑子一根筋,总有奇奇怪怪的束缚,做人的边界感十分分明。总是会有顾虑,这样不好,不够尊重别人;那样不好,让我看起来很轻浮。 他度过很多一个人吃饭的时光,有时边翻书边吃,有时专心吃饭。 李斯琳喝了口气泡水,又抬起眼看他。他像一般理工科男生一样着一件格子衬衫,衣扣一直系到脖子下面,那感觉像一个牧师,格外端正一个人。她看着累,就说:“在你们实验室,衬衫扣子不系全会扣奖金吗?” 蔺雨舟闻言摸了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但还是解开一颗。那个位置刚好挡着他的喉结,解开了,喉结解放了。他从前是清瘦少年模样,脸部线条干净简洁。那时李斯琳很喜欢在某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跟他一起走到他宿舍楼下。只要她微仰起脸,就能看到他好看的下巴。再后来,蔺雨舟有关系好的女同学,他喜欢那个女同学,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学习一起参加救援队,李斯琳就再没机会在夜晚看他的下巴了。 这种场面从前不多见,今天突然坐对面,她就多看了两眼,带着一种找补的心态。蔺雨舟以为自己下巴有东西,拿起纸巾擦了下。 吃过了饭,蔺雨舟把餐桌收拾干净,拿出了一份合同来。他给李斯琳解释:“之前因为你在国外,一直都没签过租房合同。现在你回来了,咱们补一份,能确保各自的权益。” 李斯琳拿过合同来看,好家伙,二十多页,真严谨。她挑重点的看了看,首先是租房时间,截止到2023年4月29日,如果蔺雨舟择期未腾房,需要每个月额外支付50%违约金。李斯琳第一个念头就是:还有到期不搬的可能?再向下看,在此期间,双方不带异性回家,如果要带回家聚会,需提前跟对方打招呼。 “这不行吧,房子是我的,我爱带谁带谁。” “我主要是觉得不太方便。说实话,这个房子隔音不太好。”蔺雨舟认真地说:“或者可以改成,如果要带异性回家,双方提前协商避开?” “那我男朋友回来呢?“ “不是说在我退租前你男朋友不会来北京吗?” “你一直不退我男朋友一直不能来?” “额外负担50%房租,我真负担不起。所以我不会一直不退租的。” 李斯琳发现了,跟头脑好的男人打交道是真要小心。她回来不超过24小时,他们两个加起来说的话不超过50句,却被蔺雨舟背下来了,全当作条款写下来了。 李斯琳说出的话也算数,同意他的修改方案,看到最后,关于打扫房间。每周两次,一人一次。李斯琳打扫房间,顶多是擦灰。她自在惯了,沙发就是用来躺坐和堆衣服的,为了避免误会她问:“都怎么打扫?有标准么?” “我觉得就是保持整齐干净。比如这沙发...”蔺雨舟指了指:“两个人能坐,但现在,只能一个人坐了。待会儿我帮你叠起来,后面我会买个储物筐...”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坐沙发呢?”李斯琳十分不解:“说实话,就算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碰面的机会也不多。这个沙发,除了看电视的时候能用到,但看电视,咱俩喜欢的内容也不一样吧?” “比如春节联欢晚会?”蔺雨舟耐心举例:“马上要过年了,你不看春晚吗?” “我回我爸妈那,你去你姐那,怎么就要一起看了呢?” “我只是举例。再或者有共同感兴趣的节目...” “那你可以坐地上看啊。” 因为一个沙发,两个人的沟通陷入了僵局。李斯琳就是不想跟他一起坐沙发,她对此有自己的观点,怎么搞得跟谈恋爱似的?还要排排坐吃果果,排排坐,看春晚。这不行,她不接受。李斯琳决定把这个难题交给蔺雨舟,让他去改改他这个莫名其妙的条款。托腮坐在那,另一只手的手指交替在桌上敲。一声一声,仿佛在催他:快点,我要不耐烦了。 蔺雨舟呢,避重就轻:“这样,条款这样改,房间都我打扫。至于沙发上要放什么不重要,我先买个储物筐,你体验一下把东西放储物筐里的感觉。可以吗?” 他不急不躁,有商有量,循循善诱。李斯琳一直很喜欢他这种好好说话的状态,就决定卖他个面子:“我可以试三天。” “二十一天才可以养成一个习惯。” “...”李斯琳一咬牙:“行。” 蔺雨舟拿出笔来:“那我们签个字吧。” “我还没看违约条件。” “我没写违约条件,因为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盲目地认为我们之间是有信任基础的。” 李斯琳看了蔺雨舟半晌,眼睛一眯,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上一次关于信任的谈话,是在几年前她强吻他以后。那天她哪根筋搭错了,忘记了人和人之间是需要基础尊重的。在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况下猛然扯着他衣领迫他低下头来。她记得他抵抗的牙齿和通红的脸,也记得她的舌尖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那将死的羞愤感。他推开她的时候满脸的不可置信,脸一直红到脖子以下。她在清醒以后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 她对他道歉:我们认识很久了,我认为我的人品是正直的,我们之间是有信任的。我保证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真的。 如果她对人的感情开始夹杂自我怀疑和羞愧,她知道,那份感情到头了。她是从那时开始练习放手的。 李斯琳是一个情感很直接热忱的人,她追着蔺雨舟跑了那么久,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在那以后,她觉得在蔺雨舟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连其后不可避免的碰面中,倘若目光相遇,她都会假装无事发生。但偶尔想起来,又会觉得亏欠。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吻,被他不喜欢的人夺走了。李斯琳也曾经想过,也就是蔺雨舟脾气好,换成别人这么对她,她要弄死那人的。 她的字龙飞凤舞,一如她本人。蔺雨舟拿起来辨认,生怕她糊弄人一样:“这个是李?这个斯?” 李斯琳打断他,找出自己的电子版签名给他比对,顺带着玩笑一句:“刚刚还说有信任基础呢!” 蔺雨舟则笑了,提笔签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在他收合同的时候李斯琳问他:“我好奇的是我们从前见面的时候感觉你恨不得借对翅膀飞了,现在你怎么了,不怕我了?” “不是。”蔺雨舟说:“房子太难找了。真的。” 3. 归来(三) 李斯琳靠在沙发上,一头蓬乱的头发散开来。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歌,半眯着眼睛看蔺雨舟打扫房间。 他拖地的时候将拖把杆拉到最长,腰身微微弯曲,碰到死角就彻底蹲下身子去,用抹布擦干净。做家务耗人,不到十分钟,他的脸颊就微微红了,短发湿了几根。李斯琳做不到这样,她打扫房间,抹抹灰,装模作样摆一摆东西,剩下的偶尔叫钟点工来帮忙。 蔺雨舟打扫房间的状态好像这房子是他的,他必须要一尘不染。当他的拖把到沙发前面,李斯琳抬起脚,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他在面前蹲下身去,将沙发下面的灰尘掏干净。垂首看去,他的衬衫衣领微微后裂,从发根处流下一滴汗珠。 “你不热吗?”李斯琳问他。 “嗯?”蔺雨舟仰起头看她。他的眼睛很干净,看人的时候一如既往的温和和专注,也带着一点孤僻少年的清冽感,好像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李斯琳向来喜欢这样的干净,让她觉得宇宙浩瀚,星河辽阔,他自成一派,格外独特。 “你不热吗?”李斯琳伸手扯了扯他衬衫衣领:“你在家里穿得跟要上班似的,屋里暖气这么足,多热啊。”身体侧仰,取了一张纸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擦汗。 “我怕你觉得被冒犯。”蔺雨舟说。 “我被冒犯?你又不是光着,冒什么犯?你是准备以后就每天穿这样跟我合住了吗?不至于不至于。”李斯琳笑了:“你完全可以穿你的睡衣,只要记得把睡裤前门儿照顾好。” 蔺雨舟原本就热,听到“睡裤前门”脸红得渗血一样,但还是解释一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自己没注意,可能睡觉翻身的时候或者什么时候开了...” “你要是故意的,那不成耍流氓了吗?”李斯琳眼睛一眯,笑了。 目送蔺雨舟去换睡衣,这个过程很有趣,她想象了一下蔺雨舟可能会穿一件什么样的家居服出来,这种感觉就像她从前去他宿舍楼下等他,会期待那天的他的穿着,也有隐隐的小心思:如果撞衫,可就太好了。 最开始她把不准蔺雨舟穿衣打扮的脉,见过几次以后,发现蔺雨舟夏天永远都是T恤牛仔裤,T恤颜色在黑白灰之间轮换。李斯琳仔细观察过,他每天都会换T恤,并且这三个颜色有规律。如果有风或突遭降温,他会外搭一件颜色干净的衬衫,一副彻头彻尾的学生样子。 2018年的夏天,校友们依惯例在清大东门聚会,李斯琳穿了一件白色基础款T恤,下摆系了一个小小的结,左侧腰露出一点点肌肤。因为时常跟校友保持联系,又活跃在论坛里,所以集合的时候就跟所有人聊得愉快。她笑的时候微微歪着头,带着一点俏皮和真诚。她是第一眼看到蔺雨舟的,那天他也穿了一件白色T恤,背着一个双肩包。李斯琳第一个举起手叫他:“蔺雨舟!” 她个子高,又踮着脚,人群里出挑得紧。别人看她高兴,再看他们的衣服,就善意起哄:情侣装!李斯琳的小心思得到验证,心里有隐秘的丝丝的甜。但她表现得大大方方:“撞衫了!”而蔺雨舟呢,红着脸,一直坚持到聚会后半程。在偶尔关于“情侣装”的调笑中如坐针毡。中途他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换了一件黑色T恤,是他在一旁的服装店随便买的。校友们问他为什么聚会中途变装,他回答:我的那件衣服出汗太多,穿起来不舒服。 那时的李斯琳看着单纯而笨拙的蔺雨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哪怕他急于摆脱“情侣装”的困扰,等不到结束就换了衣服,她也没有任何挫败。 “我就是要前进,要进攻。谁让我喜欢他。”李斯琳常对自己的朋友这样说。 如今想起这个小小的片段,不禁轻笑。那时她二十五六岁,在那样的年纪里,还有少女一般的心事,多可贵。 她的头发因为被脏辫束缚很久,即便拆了洗了,睡醒以后仍旧爆炸。从镜子里看自己,像一个被电过的人,再冒点烟,就齐活了。李斯琳觉得自己这样子太好笑了,对着镜子呲牙咧嘴笑了两声,抬眼看到换了衣服的蔺雨舟。 蔺雨舟更好笑,他穿了一件过臀宽松T恤,遮住了他睡裤的前门,从根源上避免了“开门”的尴尬。他在里面那么久,想必是为了这一点小事左思右想,最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穿衣方式。重新打扫以后显然比从前轻松,蹲下起立都不再束手束脚。客厅在他的努力下,焕发了她归来以前的生机。 李斯琳实在不好意思当甩手掌柜,打着哈欠去找拖把,囫囵打扫厨房。蔺雨舟跟在她身后,看她快如疾风,三两下就扫完,像顽劣学生在应付老师的打扫作业。 “你去休息吧。”蔺雨舟说:“明天就是周末了,你可以继续倒时差,我不会吵醒你。” “那我多不好意思。” “没事,下次你打扫。” 李斯琳就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玩起手机。她并没向朋友们通报她回来,准备先在家里窝几天,确认没有问题再出门。她三年多没有回来,也不知这城市变成什么样子。但她并不急于出门,因为她不想给人添麻烦。 因为连续睡了十几个小时,夜深了,她反倒很清醒。由于吃了重油的东西胃里发烫,决定去找点凉东西吃。怕吵到蔺雨舟睡觉,她轻而缓打开门,蹑手蹑脚去到冰箱前,拿出一罐酸奶来。 屋里很安静,酸奶吸管戳破的时候有小小一声,平躺在床上的蔺雨舟听到了。李斯琳站在那里接连喝了两小罐酸奶,又觉得肚子有点饿,再次打开冰箱。像一只夜行的小老鼠在盗粮食。 她窸窸窣窣,蔺雨舟终于躺不住,出来找她。客厅没开灯,冰箱门开着,她的爆炸头转过来的时候背着光,像一个女鬼。 蔺雨舟倒是淡定,问她:“饿了?” “是,我倒时差的时候连胃口也要倒。我煮点泡面。” “我给你做点别的吧。” “又是跟你姐夫学的?” “是。我姐怀孕的时候,我姐夫学了很多营养面。你吃点紫菜鸡蛋面吧,清汤,肠胃没负担。” “行。谢谢你。” 李斯琳站在门口,蔺雨舟认真做饭的时候她无意提一句:“我见到岑嘉容了。” 岑嘉容这个名字,以及这个人,李斯琳出国后再没想起过。是那时她出行到一个城市,刚好有一场物理学分享,她被同学拉去听。 会场那么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岑嘉容。她还是从前的发型,清瘦的姑娘,戴着黑框眼镜,眼里满是智慧的光芒。在提问环节里,她问了很多犀利的问题,但因为她始终笑着,所以并不让人讨厌。整场沉闷的分享甚至因为她的问题变得有趣起来。 李斯琳一直在斜后方的位置看着她,直到结束,她主动上前打招呼。岑嘉容显然没想到会遇到她,先是愣了几秒,然后跑向她跟她拥抱。“他乡遇故知”带来的感动,千百年来都不会改变。李斯琳也跳着脚,两个姑娘在满是国际友人的会场热情拥抱。那天结束,岑嘉容拉着李斯琳去吃taco喝啤酒,两个人坐在街边聊了很久。 面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湿冷的空气让她们面前的食物很快失去了温度,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们的心情。她们聊了很多清大往事,还有共同认识的人。 岑嘉容说起蔺雨舟,说他们几个好朋友始终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还会给彼此寄明信片。她问李斯琳:你们还有联系吗? 李斯琳摇头:很久没联系了。 那个他乡的夜晚,李斯琳从岑嘉容口中听说了很多蔺雨舟以及他们那个同学圈子的故事,板板正正条条框框的蔺雨舟突然在她心中模糊了形象。她意识到,那么久了,她所了解的蔺雨舟跟实际上的蔺雨舟相差那么多。那天她就着岑嘉容的讲述,多喝了两杯啤酒。 分别的时候,岑嘉容把自己的地址给她,她邀请她经常找她玩。也索要了李斯琳的地址。岑嘉容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你等着我,咱们两个一起横跨欧洲吧? 蔺雨舟的筷子在锅里搅面条,回过头来看着李斯琳:“岑嘉容说了。你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们就知道了。” “你跟岑嘉容怎么样了?”李斯琳问他:“没记错的话,之前你们两个很好。” “我们几个同学一直保持联系,每年会互相寄明信片。”蔺雨舟如实说。 李斯琳点点头,指着灶台:“熟了吧?” “深夜的面,还是要软一点,这样不伤胃。” “你才多大就开始养生?”李斯琳饿坏了,上前关了火,盛出面条来:“快去睡养生觉吧!” “哦。”蔺雨舟哦一声:“其实…” “什么?” 蔺雨舟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害羞似地挠了挠后脑:“吃吧,再不吃就成面汤了。” 4. 归来(四) 李斯琳没追问蔺雨舟想说什么。 她原本就神经大条,加之对他好奇心减弱,只是用心对付面前这碗紫菜鸡蛋面。 蔺雨舟师从他高价学厨师的姐夫,做出来的面堪称美味。一口面一口汤,整个人都通透。蔺雨舟坐在对面看着她,时不时扯一张纸巾递给他。李斯琳看着端坐着的他,眼睛一弯,笑眯眯一下:“你姐孕期吃的这些吗?”她纯粹是在没话找话,他姐孕期吃什么,就差每天给她报菜单了。 “对。”蔺雨舟点头:“高汤面。这个很简单,我看我姐夫之前熬骨汤,说要七七四十九小时。我喝了一口,跟勾兑的汤底的确不是一个味道。” “谁也没想到你姐夫是这种人。”李斯琳说:“你姐夫从前那是有名的杀打不怕的老混蛋,游戏人间的浪子。谁会想到有一天浪子能洗手煲汤啊?” “那你就想到我会洗手做面吗?”蔺雨舟一如既往认真发问,眼镜下那双眼睛闪着炯炯的光。 李斯琳万万没想到他话锋一转,把谈话送到了死胡同。她原本很擅长应付这样的调侃,但对蔺雨舟,她根本没有这样的经验。拿着筷子的手一动不动,定定看着蔺雨舟。蔺雨舟变了。又好像没变。 时间的车轮向前滚动,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前行,从前几乎没有交轨,分开的这几年也从未联系,换句话说,李斯琳对坐在李斯琳面前这个经由少年变成男人的人一无所知。 蔺雨舟还是那样的神态,见李斯琳不动,温和地笑了:“够吗?” “够。” 李斯琳几口扒了面条,仰头干了那碗汤,转身去厨房洗碗洗手,然后去卫生间刷牙。动作如行云流水,躺回床上以后却睁大着眼睛睡不着。这个时差倒得过于艰难了。 Wolf(沃尔夫) 给她发消息:“我们3月,计划道。”半吊子中文带着错别字,李斯琳回他:“你还是说英语吧!”回完才想起蔺雨舟说要4月30号才搬家,于是又说:“你计划改改,五月份到吧。不然你们就露宿街头。” Wolf发来一个难过的表情:“可我很想快点见到你。” “得了吧!” 李斯琳跟Wolf聊了很久困意才起,把手机丢到一边睡了。 她向来不装心事,凡事在她眼前皆如云烟过眼,很难留下遗痕,哪怕喜欢蔺雨舟而不得,都几乎没给她留下挫败感。她这样的人,天大地大心大,睡眠几乎无梦。这一晚或许因为吃多了,频繁翻身,梦里再现了跟岑嘉容的一场旅行。 有些事很奇妙。在国内的时候,她与岑嘉容经常碰面,她们之间没有敌意,却也没有深交。却因为一次偶遇,两个人成为了很好的朋友。那次旅行,她和岑嘉容在西欧的街头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抢劫。李斯琳最先冲上去追,岑嘉容紧接着跟着跑了出去。两个姑娘没有谁胆怯,以骇人的架势生抢回了背包。警察后来夸她们:令人震惊的中国姑娘。 那天的惊心动魄李斯琳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记得岑嘉容的反应,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李斯琳因此彻底喜欢上了岑嘉容。她没有因为蔺雨舟喜欢一个这么好的人而怀疑自己,反而替蔺雨舟觉得开心。岑嘉容值得很好的人爱她。 李斯琳从抢包的刺激中醒来,梦还没做完,她在床上空演了当时跟岑嘉容的庆祝姿势:自己跟自己击掌,赞叹一句:你牛啊! 你也牛啊! 这个梦让李斯琳兴奋起来,立刻给岑嘉容发消息:我梦到咱俩遭遇抢劫,生生把包抢回来了。 岑嘉容很快回她:这事儿值得咱俩吹一辈子。 李斯琳笑了声,睡意全无,索性下了床波比跳,跳出一身汗,再去冲澡。 蔺雨舟房间的门缝里透出幽暗的光,他还没睡。老房子隔音差一点,李斯琳开卧室门他听到了,在卫生间的冲水声他也听到了,甚至她拧开水龙头冲澡的哗哗水声,都入了他的耳。这些声音因为合租对象是异性,而显出一些暧昧来。他红着脸,期待李斯琳的时差早点倒完,他也好早日睡个整觉。 幸好下一天是周六,他不至于因为失眠而影响工作。一直到天微微亮,李斯琳才没有了动静,而蔺雨舟也勉强入睡。当他睁眼的时候,已近中午。姐姐蔺雨落发消息要他去吃饭,他想了想回复:李斯琳回来了,我跟她有接触,现在去我怕万一传染宝宝。 “什么程度的接触?”蔺雨落故意逗他。 蔺雨舟当然看出姐姐的意图,没有回答她这个不正经的问题。而蔺雨落又说:“等过几天你们两个一起来。我也很想她。” “好的。” 外面传来走动声,蔺雨舟索性起床。出门前看了看睡裤前门,拉直衣摆。李斯琳正在铺瑜伽垫子,见蔺雨舟出来就邀请他:“一起打坐啊?” “好的。”蔺雨舟去洗漱,出来时候李斯琳已经盘腿坐好。他学她的动作盘腿,因为身体并不如她柔软,看起来像在敷衍。他一心想让自己“专业”一点,用了很久摆弄自己的腿脚。 “打坐,打坐。重要的是坐。”李斯琳闭着眼睛说。 “不是说手心脚心朝上,吸收天地日月的精华吗?”蔺雨舟想起在姐姐工作的瑜伽馆里偶尔听到的话,跟李斯琳探讨。谁知李斯琳哧一声,扭过头看他。 刚刚洗漱过的他,面目清澈透亮,不带一点油光,隐隐的青色须印又带给他许多英朗。昔日的少年已经拔节生长。李斯琳以她“阅人能力”曾总结,蔺雨舟的少年时代结束的比别人晚,他的情感状态和心理状态,一直在她离开前都停留在少年时期。现在呢?如果他的少年时代已经结束,为什么他的脸颊还会因为她的注视而泛红呢? “那我闭眼睛就行?”蔺雨舟说。 “摘掉眼镜。” “哦。” 他将眼镜放到茶几上,镜片被阳光穿透,将一道温柔的光投射到桌面上。眼睛微闭,嘴唇紧张地抿着。身边很久没有响动,甚至空气都不曾流动,他心里紧张,轻声问她:“接下来呢?” “放空。”李斯琳声音很小,像怕惊扰到他。她从来都怕惊扰他,从来都小心翼翼。哪怕在时过境迁的此刻,仍担忧自己的吵闹将他的平静打破,或为他带去什么样的不便诉说的苦恼。 在国外的大部分时候她是一个人。 伦敦的雨雾似乎永远不会结束,当她于清晨推开窗,看到外面雾蒙蒙的世界,雨丝落在肌肤上,像一把无形的刀在切割夜晚留在她肌肤上的温暖。这样的时候她会喝热气腾腾的锡兰红茶,然后坐在窗前打坐。她打坐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起初是去印度同学宿舍看到他们这样觉得好玩于是自己尝试。 是在那样的一天里,她喝了一杯红茶后,坐在那里。细雨声将她带回清大的秋天。银树叶在日头下闪着光,到处都是同学们的笑声。秋日温暖的阳光将每个人的笑脸映衬得更加灿烂,她跟朋友扔银杏树叶玩,旁边甬道上停放的自行车里装了几本厚厚的书。 直到那一天,李斯琳意识到原来这样放空,是可以把她带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的。 2023年1月14日,白天气温在0度左右,正午的阳光很温暖,是李斯琳打坐生涯中少见的晴天。身边的蔺雨舟在小心翼翼的呼吸,她怕惊扰他,他亦不想惊扰她。在这片刻的安宁里,李斯琳几乎遥想了学生时代每一个能记得的晴天。 睁开眼时她问蔺雨舟:“你刚刚打坐的时候在想什么?” 蔺雨舟仔细回忆,起初他有说不出的不自在,因为李斯琳的香气将他整个人包围,他因为怕自己的呼吸声不礼貌而竭力屏息。再后来,他有大脑缺氧的感觉,他好像快要睡着了,但门口爬着一只蟑螂。 蔺雨舟略过自己不敢呼吸的片段,从这只蟑螂开始说:“大概是2020年夏天,你家进门的地方有一只蟑螂。之前都没有蟑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我把门口的地垫都掀开了,鞋柜也打开了,找到了其它几只蟑螂。” “我意识到你的家被蟑螂攻占了,所以跑出去买了很多蟑螂药,投放在各个地方,每次出入都踮着脚避开。我还自学了除蟑技术。” 那真是很狼狈,蔺雨舟给李斯琳形容当时的自己,每天戴着手套清理蟑螂尸体,那场战斗持续了半个多月。 “你胜利了。”李斯琳说。 “对。” “谢谢你保卫了我的家园。”她笑道。 “李斯琳。” “你为什么不叫我学姐呢?” “因为你不是我学姐了。” “一日学姐,终身学姐。你自己说过的。”李斯琳没将他当时的话说完整:我对您没有跨越同学情的情谊,一日学姐终身学姐,我会像尊重学姐一样永远尊重您。那时他用了“您”。他的拒绝很谦卑,他越谦卑,她越觉得无处遁形。“这样吧。”李斯琳继续说:“那就不叫学姐,叫我李姐。显得我辈份高,我喜欢听。我现在就爱当长辈。” “对不起...”蔺雨舟开口说话,却被李斯琳打断:“嗨!你别这样,不喜欢一个人是犯了什么天条吗?你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吗?你要对每一个喜欢过你但你不喜欢的人说对不起吗?没事的,蔺雨舟,你从来都没做错什么。你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都过去了。”李斯琳学蔺雨舟的口吻说:“真的。” 离弦(一) 蔺雨舟看着潇洒的“李姐”,一时之间陷入某种莫名情绪。这种情绪在她离开那天有过。他的手机用了好几年,当时的记录都还在。那时她说她要远行,想跟他吃顿饭聚聚。因为她偶尔为了见他会找一些很离奇的借口,所以那一次,他以为那是一个玩笑。直到她真的离开,蔺雨舟突然察觉到真正的抱歉。 这种情绪后来也有过。 2019年冬天,他居住在她家里,刚开始爆发的疫情让他无处可去。她似乎意识到他的困境,对他说她房间的床下有应急物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给予了他巨大的帮助。他对此无比感激,但她并未回应。 掀开她床铺那天,他第一次真正走进一个女孩的卧室。因为她远行归期遥遥,床上罩了防尘罩。掀开防尘罩,看到枕头上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玩偶。而她的梳妆镜前,还有一个双面镜,在他掀开她床铺的时候,大镜子套着小镜子,里面都是他的影子。这样看起来会有房间内有三个人的错觉,一个是真实的他,另两个是他不同的想象。这样的情形似乎会稀释人的孤独感。 蔺雨舟觉得他好像突然看到了李斯琳的另一面,置身于热闹以外的那一面,在自己温暖的家中用各种有趣的小办法取悦自己那一面。像一个天真小孩的那一面。 他不能叫一个小孩“学姐”、“李姐”,尤其“李姐”这个词有点怪异。 “或者我可以对你有其他的称呼?”因为两个人打坐讲话看起来也有点怪异,他干脆坐到她对面的地板上去,跟她面对着面。 “?所以咱们现在要讨论你该怎么称呼我吗?”李斯琳歪着头看他,眼睛里光芒闪动。这挺好玩啊,她离开科研环境后几乎就很少跟人有这么严肃严谨的谈话了。 “讨论一下也好,不然我每次叫你李斯琳你都打断我让我叫你姐,这个姐那个姐,有时候我就会忘了下一句说什么了。” “你从来没有忘记下一句要说什么,不要贬低自己的专注力。” 蔺雨舟的双手食指在腿上轻轻点着,显然有点紧张,也不觉得这句是夸奖,这让李斯琳心软。她又摆了摆手:“嗨!随便!一个称呼而已。你叫我阿猫阿狗我都不会生气。” “那我叫你琳琳。”因为姐夫叫姐姐落落,让蔺雨舟误以为女孩喜欢叠词。 李斯琳头皮一阵发紧,举手投降:“别,别叫琳琳,我受不了。那你就叫李斯琳吧!” “行,李斯琳,你中午想吃点什么?”蔺雨舟问她。 李斯琳并没想到,她回国的第一个周末,在跟蔺雨舟打坐和吃饭中度过。 李斯琳在家里窝到1月20日才出关。 这些天的相处中,李斯琳再一次见识到蔺雨舟的好脾气,以及他规律的作息: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半进家门,周五则会早一点。这让李斯琳想起刚毕业时她的工作状态。她的性格并不适合这样的状态,而蔺雨舟显然乐在其中。 他每天回家都会顺手买些水果,那些水果在北京临年的时候都不便宜,草莓、车厘子、释迦果等等,也有便宜的苹果。到了家就洗水果放到李斯琳面前,而桌上是李斯琳或订餐或下厨后的饭菜。李斯琳是一个懂得报偿的人,蔺雨舟第一天买回的草莓他只吃了一颗,后来就啃苹果。聪明如李斯琳当然知晓那就是特意给她买的。她从不知拒绝别人会有这样的愧疚感,又或者蔺雨舟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喜欢把好的东西给别人。为了报答这样的慷慨,她就会准备晚饭。总之是多一副碗筷的事。 她记得蔺雨舟的饮食习惯,他从前没有明显表示出某些特定的挑食习惯,但每次聚餐的时候他不太动带有“深色”的菜,比如茄子、紫甘蓝之类;碰到带有豆腐和鱼的菜,他会多吃几口。她订餐或下厨的时候,会有一个他爱吃的,然后按照自己的口味来。 她在国外呆太久,回来后报复性食辣,听到“汉堡”两个字会条件反射胃胀。所以他们的餐桌上大多是两道辛辣菜品加一道清淡菜品。而蔺雨舟,每一道菜都不放过,很认真吃掉。 两个人一起吃了好几顿晚饭,最让李斯琳意外的是,他们席间有的聊。 从前找话题多难呢,她至今记得那种搜肠刮肚换话题的感觉。蔺雨舟并非不愿理人,只是那时他真的话少,他们的对话几乎不超过五个回合就会陷入沉默。李斯琳跟朋友们一起的时候没有过那样的冷场。那时她欺骗自己是性格使然,直至后来,她看到蔺雨舟在他的学习小组自信展示,跟同学们有来有往,才意识到,没话聊就是没话聊。他们之间的沟通壁垒源于领域的不同,尽管他们从前学科相近,又都就读于清大,挂着校友的头衔。 没话聊等同于不合适,这个道理,她过很久才懂。 她惊讶于蔺雨舟的改变,甚至在他给她展示他参加救援的照片的时候,久久看他。这种有来有往的感觉,让她恍惚觉得他们是真的做了几年好朋友,那几年光阴好像并没虚度。 吃过饭,他们会一起吃水果。沙发终于有了使用场景。 那情形是这样的:李斯琳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抱着盛着水果的透明容器;蔺雨舟则笔直坐在另一边啃苹果。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沙发空座,李斯琳的拖鞋,总是被她踢得远一些,大多数时候会有一只踢到蔺雨舟脚边。他不会放回去,只是有时会低头看那只孤零零的拖鞋。他们会在吃水果的时候看某个娱乐频道,李斯琳被逗得咯咯笑,而蔺雨舟会在她笑的时候思考这节目是否真有这么好笑。 有一次李斯琳觉得他啃苹果可怜,顺手递一个去了蒂的草莓到他唇边,他傻愣在那里,不知该用手去接还是用嘴去接。李斯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随意,就收回手。沉默来得突然,娱乐节目演到最好笑的地方,李斯琳只是呵呵笑一声。 蔺雨舟的下意识表现非常自然,他自己控制不了,因为他没跟女孩有过这么亲昵的举动。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让李斯琳不开心。于是轻声说:“甜吗?” “什么?” “草莓。” “酸甜。” “我尝尝?” 李斯琳把整个透明碗捧给他,让他自己拿。他捏了一颗放进嘴里,才解释:“我刚刚…” “你很正派。”李斯琳说:“你顺嘴接了就不是你了。” 李斯琳只是觉得尴尬,但蔺雨舟尝试化解尴尬的举动又让她一瞬间不再介怀。找了张纸巾铺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再把碗放上去:“吃。” “我吃饱了。” “吃水果能饱?吃。” 李斯琳命令蔺雨舟吃。 她当然知道蔺雨舟收入不高,生活朴素,单看他洗得泛白的T恤和牛仔裤就知道他的状态。但有一件事李斯琳真心欣赏他,那就是尽管他衣服不多,但永远干净。伦敦有一些男生执着于“养牛仔裤”,所谓养牛,大多常年不洗,希望牛仔裤的每一条褶皱都专属于自己的身体。李斯琳理解这是一种文化,但她真受不了一些“养牛”人身上的味道。她很庆幸蔺雨舟从最开始就没这些特殊的癖好。他的衣裤干干净净,并不追求潮流。在他身上你永远看不到牛仔裤腰挂在屁股上,让人时刻担心那会掉下去的时尚。这样朴素的蔺雨舟,每天给她买昂贵的水果让她解馋。 何等真挚。 每吃他一颗水果,她就盛赞自己当年的眼光,多绝,在那么多人里,一眼就看到他。 李斯琳记得第一次看到蔺雨舟时的感觉。在校友聚会热闹的餐桌上,他像一幅安静的画。没有任何骄傲的姿态、亦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语言,用一双干净的眼睛专注看每一个讲话的人。他不胜酒力,脸微微红着,但极力保持清醒。笨拙又可爱。 那天的李斯琳,突然将所有前男友都丢尽了垃圾场,因为她爱上了澄澈。 澄澈,那么难得的澄澈。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家楼下的树缓慢生长,树冠快要到她窗前了,他的澄澈还在。有时她觉得他从少年跨越到了男人,有时又觉得他停止了生长。 在这样有来有往的相处中,李斯琳认清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房子真租对了,她的房客真好。 她原本对人就少有敌意,与人相交也是坦荡真诚,所以在几天以后,她已经失却了刚刚回来时的戒备和隔阂,跟蔺雨舟天南海北聊起来。说到忘形时有跟人勾肩搭背的小动作,但在蔺雨舟面前极尽避免。有一次手已经到他肩膀,生生收回。而蔺雨舟看了她半晌,隔衣握着她手腕带到自己肩膀上拍一下,轻声说:“没事,李斯琳,我不觉得被你冒犯。” “我没有不尊重你。”那次强吻带来的后遗症还在,李斯琳心里后悔自己这奔放的社交习惯,怕因此让蔺雨舟回忆起当时被羞辱的感觉来。 “我知道。”蔺雨舟握着她的手腕还没松开,李斯琳的手很僵,是她少有的紧张。 蔺雨舟知道她介怀什么,她从那时开始疏远他,因为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做人的正直。她把那当做人生的污点,也怕他永远看她不起。 “真没事啊?”李斯琳问他。 “真没事。” “那行。”李斯琳抽出自己的手,捣了一拳他胸口,笑了。 蔺雨舟却没笑,李斯琳待他如兄弟一般,他笑不出来。 离弦(二) 李斯琳准备正式出关了。 她几乎没有过足不出户这么久的经历,想到要出门晒冬天的太阳竟然有点兴奋。为了避免出门后如出笼的野兔一样控制不住自己,她在客厅里有阳光的地方小跑。 蔺雨舟丢垃圾回来看到这样的景象,倒也不太奇怪了,他自诩见过李斯琳的小脏辫儿、泡面头、以及神叨叨的打坐,这样的跑跳已经无法带给他震惊。 “回来了?”李斯琳一边小跑一边问他。 “嗯。” “我下午出去啊,要带东西你跟我说。” “我也出去。” “哦。” 李斯琳折腾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回房间准备衣服准备出门。她是衣架子,随便怎样穿都好看。也几乎不为穿衣苦恼,房间的那面妆镜前一站,对自己很满意。出关第一站是去蔺雨落家。她给小宝宝带了很多小玩具,用精美的包装袋装上,挎在臂弯上,挎出了贵妇豪包的气势来。 听到有动静,回身看到跟着的蔺雨舟:“你也出门?” “我去我姐姐那。” “真巧。” “我经常周末去。” 蔺雨舟有意解释,却不敢看李斯琳。他已经叫好的车停在小区门口,李斯琳看了眼,霍,真舍得花钱。但还是说了一句:“下次咱俩一起出门叫车AA啊?还有,咱不叫这么好的车。别浪费钱。” 蔺雨舟嗯了一声,为她拉开车门。她坐上去,他站在那没动,也要坐后面。李斯琳就向里挪,两个人一句话没说,演了一出默剧。她淡淡的香气充斥在有限的空间里,人靠在车窗上眯着眼看外面的风景。当车路过清大东门的时候李斯琳突然问蔺雨舟:“现在学校开放出入了吗?” “还没有。” “好可惜,我想吃食堂的大包子。” 蔺雨舟想起他们吃过的早饭,李斯琳的确喜欢吃大包子,还有豆腐脑。她那时因为工作原因对自己饮食限制很严,一天只认真吃一顿饭。跟蔺雨舟吃早饭的时候,那一餐早饭就是她吃的最认真的。不跟他吃饭的时候,她一般早上吃几个蛋清,一杯黑咖啡,中午好好吃饭,晚上吃蔬菜。跟蔺雨舟吃早饭的那一天心情从清晨开始愉悦,但到傍晚身体就会抗议。朋友们说她傻,她会反问:谁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傻呀? 李斯琳很久没回来,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拔不出眼。母亲电话打来,问她要不要晚上去她那吃饭,李斯琳说晚了,今天我有约,明天我爸先约我了,后天再去您那吧。 蔺雨舟在一边听出了一些端倪。 李斯琳从来没说过自己家里的事,她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了,但她觉得自己相对幸运,因为他们离婚并没撕破脸,还是待她很好,各自再婚后都没有再要小孩。现在她住的这处房子,是她成年后父母各出一半买给她的,逢年过节时候她会忙一点,当天两顿饭,像赶场一样,姥姥家吃一顿奶奶家吃一顿。如果平常赶上都有时间,三口人还会一起吃饭。 “我妈。”李斯琳说:“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回来那天就要去机场接我,我没告诉她具体航班,折腾什么呢!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老太太。”她倒不是刻意隐瞒自己家里的情况,只是没什么机会提起。别人眼中的她家庭幸福,父母宠爱,所以才养成这样的性格。 她自己并不在意这段经历,她自认不是那种在缺乏关爱环境里长大的小孩,也从没因为成长中某一个重要节点父母的缺席而怪过谁。她的乐观是天生的。 “我高中时候,我们班有三分之一同学父母都离婚了。”李斯琳自顾自说话,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她报以灿烂一笑。蔺雨舟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又觉得她根本都不需要别人安慰。但他还是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小块黑巧塞到她手中。 “诶?”李斯琳说:“我可喜欢吃这个了。热量低,能解馋。在国外时候我吃了过多,这个牌子完胜。谢谢哦。”将巧克力放进口中,浓郁醇香的口道让人感觉幸福:“你的口袋里还有什么?” 蔺雨舟手伸进去,攥出几颗巧克力,摊开掌心到她面前。上一次给李斯琳这么变巧克力的人是她爸爸。 “都给我可以吗?”她问。 蔺雨舟就把巧克力放进她掌心。在三十岁青春离弦年纪的李斯琳,因为这一把巧克力恍惚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她的手摊开着,怕巧克力化了。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傻,索性吃了,还分享给司机一块。 “再吃我就变成巧克力了。” 他们进门的时候蔺雨舟的姐夫顾峻川肩膀上垫着一块儿口水巾,上面还有奶渍,装模作样跟李斯琳握手:“欢迎你回来。” 李斯琳对顾峻川的硬汉印象因为这块口水巾一瞬间坍塌粉碎,她甚至觉得自己走错了人家。手背到后背去拒绝握手并提出质疑:“这还是我那个“硬”名在外的前老板吗?” 一旁的蔺雨落大笑出声:“是他是他就是他呀!”欲上前拥抱李斯琳,后者后退一步:“别抱了别抱了,有细菌!” 但她很开心,在原地跳了跳,把购物袋递给蔺雨落,还有一个红包。顾峻川当场拆开购物袋,大大小小的玩具,得见她未泯的童心。于是撇撇嘴:“这玩意儿她现在又玩不了。但我能玩。”顺手拿出一个想当场拆了玩,蔺雨落打他手:“你烦不烦顾峻川!” 他们讲话的时候蔺雨舟安静站在一边,像从前彪悍媳妇带回家的小相公,虽不至位卑,但也的确没有太大存在感。顾峻川这人不太会看眼色,几句话以后就转向蔺雨舟:“你们俩同进同出了?”这句问话带有一点深意,当即把蔺雨舟送到了枪口。 “不是。”他急于解释,却看到顾峻川对他眨眼,于是生生住了嘴。顾峻川拉他去厨房帮忙,关上门就给他传授经验:“不是什么不是,你喜欢人家就是得不要脸。你就说是怎么了?每次问你你都说是。慢慢就变真的了。你急于否认好像要跟人撇清关系。” 蔺雨舟从来没跟顾峻川深聊过这些,但后者以其行走江湖十数年的本领早就看透了蔺雨舟的心思。他觉得蔺雨舟过于愚钝了,追姑娘还是欠那么点火候。这几年他日子过得舒心,以至于忘了他自己当年的惨相,甚至开始看不起别人来。膨胀了。 门一关,就跟外面的世界隔开了。顾峻川给蔺雨舟1v1上课,这样那样诸如此类,都是他泣血总结的经验。 蔺雨舟问他:“川哥就是这么追到我姐的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蔺雨舟喜欢叫顾峻川川哥。他喜欢顾峻川热烘烘的样子,像个兄长一样。 “…那倒没有。” “那就是川哥藏着掖着了。”蔺雨舟玩笑道。 顾峻川也没料到被“学生”质疑起学识来,一把把蔺雨舟推出厨房:“出去吧你!” 蔺雨舟笑了声,向卧室走。到了门口看到李斯琳半跪在床上,小心翼翼捧着孩子的脚丫。阳光下的小脚丫半透明状,软软绵绵。她的心快要化了,眼睛里冒出了好多小星星,轻声说:“天呐,我第一次看这么小的孩子。” “天呐,我怕碰疼她。” 蔺雨落拿着她的手,带她去捏脸,她拒绝:“不行不行,我舍不得。”她只敢用指尖轻轻触一下,像棉花一样。她快哭了,红着眼睛说:“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原来最开始的我们是这样的啊。” “不,最开始的我们是猴子。”蔺雨落说:“出生第一天像猴子一样难看。我差点怀疑顾峻川那张脸是整容整出来的了。” 两个人对着哧哧笑。 李斯琳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戳戳小脸摸摸脚丫,还凑上去闻:“奶香奶香的。” 蔺雨舟站在门口,看到李斯琳那种毫不做作喜欢的模样,竟是不忍心打扰。不拘小节的李斯琳变成了另一个人,对着一个小婴儿讲话不敢大声的人。 蔺雨落抬起头看他,目光颇值得探究:“小舟进来。你们两个帮我看一会儿,我去监督顾峻川做饭。”见蔺雨舟楞着不动,就起急:“快!”把孩子丢给他们欣赏,自己走了。 蔺雨落跑到厨房对顾峻川说:“小舟好像缺根筋,他真应该跟你学学恬不知耻…” “蔺雨落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啊!” 两个人就当年究竟谁给谁下了套进行了短暂争吵,而蔺雨舟和李斯琳,一人捏着孩子一只小脚,爱不释手。小朋友每动一下,两个人就同时心虚收手,李斯琳还要加上作揖:“小祖宗,不是我吵醒你啊。” 蔺雨舟就在一边憋着笑。 有时他抬头看李斯琳,她正不厌其烦数小朋友的脚趾头,一根一根轻轻捏,就打趣:“不多不少,正好五根是吧?” 李斯琳笑了,小声问他:“我亲她脚丫儿会不会看起来很变态?” 蔺雨舟摇头:“那我姐夫肯定是老变态。” “那你替我保密。” “好。” 李斯琳真的嘟着嘴轻轻亲了一下,又亲一下:“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柔软的脚丫儿了。” 蔺雨舟的心被抓挠那么一下,猛然记起那个晚上,她的嘴唇猛然贴上来,他头脑之间轰然那一下,大厦将倾般压倒他的信念。 “玩够了准备吃饭。”顾峻川来敲门:“离我女儿远点吧。你们两个看起来像要把她拐跑。” 李斯琳根本不想吃饭,她想“吃小孩”,最后是顾峻川像轰苍蝇一样轰走了她。 这一天李斯琳很开心。 她跟顾峻川小酌了一点,起初蔺雨舟不肯喝,顾峻川在桌下踢他,强行给他倒了点酒。 离开的时候宝宝还在睡觉,李斯琳没见到睡醒的小朋友十分不甘,想留下借宿,给顾峻川赶走了。蔺雨舟要打车被李斯琳制止,她提议走一走。夜晚凉爽,有助于消除酒意。 因为临年,街边偶有拉着行李箱准备归乡的人,好几年了,都没好好团聚,这一年都想着回家。这样的行色匆匆是李斯琳过去几年的常态,在她穿越欧洲的旅行里,睡火车站和机场的经历也不是没有过。所以此刻她生出一点感慨来:“回家真好啊。” 蔺雨舟停下来看着她:“所以你还走吗?” 李斯琳想了想,点头:“我还是要走的。我想去很多很多地方。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李斯琳以一种漂泊的心态离开了这里,然后她真的爱上了漂泊。当时的她看起来像在刻意逃避对蔺雨舟的感情,其实不是。她喜欢的东西总是在变,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哪一天,她突然就会喜欢安稳。 这些都说不清。 他们两个走了很久,到了家李斯琳到头就睡。第二天早上睁眼,闻到包子的香味。她揉着眼出去,看到餐桌上的大肉包,馅儿很大,包子皮儿很薄。蔺雨舟脱了大衣招呼她:“趁热吃。” “你特意去买的?” “刚好去学校里跑步。” 李斯琳拿着包子咬了一大口:“真香啊!哦不对,我还没洗漱呢!” 她跑去洗漱,看到洗手间的盥洗台上一个玻璃牛奶瓶里插着一朵小花,就探出身体喊:“花也是刚好买的?” “对。” 李斯琳拿起花闻了闻又放回去,她觉得蔺雨舟有点不对劲。 她准备跟他谈谈。 离弦(三) 吃饭的时候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尤其是在肉包子面前,否则会有“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大口啃包子,汤汁流出来,别管餐桌如何安静,这包子自有它的热闹。带着清大食堂的烟火气的那种热闹。 李斯琳第一次吃清大食堂的肉包子,是跟爸爸一起。那时她六岁。爸爸的朋友在清大工作,请他们吃清大二食堂。食堂里人来人往,大学生们都抱着厚厚的书,他们旁边那桌的学生在争吵“等效原理”,其中一个人说:理论就是用来推翻的!那股子万丈豪情让六岁的李斯琳忘了嚼东西,大眼睛睁着看热闹,心里猜测下一秒他们会不会把餐盘扔出去。 爸爸李润凯问李斯琳:“好玩吗?” “好玩。” “那你以后也来这里读书好不好?” “好啊。” 李斯琳随口应下,那以后别人问她长大想做什么?她说去清大读书,在食堂吃包子跟人吵架。她从小野蛮生长,父母离婚后自由度愈发高。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学习成绩却始终遥遥领先。后来她如愿吃了四年清大的包子。在国外的时候,也尝试自己做。让留校的同学找食堂师傅套近乎学大包子的做法,自己对着学,但就是没有这个味道。大概是少了一点烟火气。 蔺雨舟带回来的包子是热的,李斯琳吃完一个才问他:“从学校到家,包子竟然没凉?” 蔺雨舟就指指胸口:他放在羽绒服里捂着带回来的。他个人觉得包子凉了再加热,味道会减一半。 李斯琳站起来身子探过去揪起他前襟闻了闻,果真有包子味儿。她隔桌闻的时候,发丝擦到蔺雨舟下巴。他微微后仰身体,拿着筷子的手攥起放在桌上,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待会儿脱了吧!我刚好要洗衣服,一起洗。”李斯琳坐回去的时候说,抬头看到蔺雨舟的脸,层林尽染似的壮观的红。蔺雨舟脸红,因为她突然离他近,也因为她提议的一起洗衣服,好像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衣服搅在一起带给人很多遐想。 李斯琳叹了口气:“蔺雨舟。” “嗯?” “你总是脸红。” “我尽量控制。” “怎么控制?” “我不知道。” “你谈个恋爱吧。”李斯琳说:“真正谈一次恋爱,跟喜欢的人有亲密的接触,拥抱亲吻之类,慢慢你就不会脸红了。脸红,是因为你经历少。” “是吗?”蔺雨舟看着她:“你呢?你现在不会脸红了吗?” “不会了。”李斯琳说:“我谈过很多次恋爱,已经过了为谁脸红的阶段了。” 李斯琳最后一次脸红的异性是蔺雨舟。第一次见他那天,她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那天天气晴朗,阳光不燥,微风吹动他的衣裳,擦到她脸颊。难以察觉的热意从心口蔓延至脸上,她用了很久才压下那久违的波澜。那以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从宿舍楼里跑出来,又或者骑着车从她面前经过,她都会如此。 “卫生间的花是学校商店里的阿姨让我买的。她说是昨天剩下的,卖不出去也该扔了。一块钱一朵。”蔺雨舟忽然说道。原本要跟他谈谈的李斯琳听到这句,就放下心来:“我还以为你因为曾经拒绝过我内疚,又因为这几年我没给你涨过房租而觉得愧对我,所以想尽办法跟我示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怕别人跟你示好么?” “我怕你跟我示好。” 李斯琳吃过早饭主动打扫了餐桌。她发现蔺雨舟拟的租房协议没有任何作用,他们已经不按照协议来了。比如现在,按照协议规定,这一天该蔺雨舟打扫,但李斯琳前面懒惰了几天他就打扫了几天,他自己都没有遵守协议。李斯琳被蔺雨舟感染,觉得在“同居”过程中这种不计较得失不衡量利弊的方式很好,两个人都很自在。 蔺雨舟是有他自己的处事哲学的。尽管他对情感愚钝,但待人真诚良善。以他这个个体开始辐射,导致他结交的不多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包括李斯琳。 她清理完餐桌主动打扫房间,蔺雨舟要帮忙,被她一把推到沙发上:“给我坐着。”蔺雨舟整个人在沙发上回弹几次,才算坐稳。因为有蔺雨舟在前打样,李斯琳照葫芦画瓢,也学他蹲下身体掏沙发下的灰尘。换蔺雨舟低头看她,头发挽成丸子头,有碎发落在光洁的后颈。耳洞里插着一根细细的银耳钉,周围的皮肉微微红了。 “你耳朵过敏了。”蔺雨舟说。 “我知道,早上起来就有点痒。可能是这根新耳钉的材质问题。但我没有消毒碘伏了。” “我去买。” “不用。” 李斯琳说不用,蔺雨舟却已经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去了。蔺雨舟真的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以李斯琳对男人的了解,她说不用,个别前任会说好的,好一点的会在网上下单。蔺雨舟跟她没有亲密关系,但他穿上衣服就走了。不到十分钟,他就拎着小袋子跑回来,接过她的拖把,让她去处理耳朵。 “我妈年轻时戴银饰也会过敏。我记得有一次她整个耳垂都红肿了,她一直在抓。”蔺雨舟少年时父母因为灾难双双离世,他有时会在梦里回忆从前的日子,觉得彻底遗忘代表一种背叛。 李斯琳听到他提起母亲,就抬起头看他。蔺雨舟因为失去父母遭受巨大的心灵创伤,但他几乎从不主动说起。李斯琳从前跟随顾峻川和蔺雨落去过他身在绿春的家,得以窥见他从前的生活,亦能想象他的痛苦。 她嘶一声,抱怨道:“我看不到。你有处理经验吗?” “有。” “那请你帮我好吗?” 李斯琳将棉签放下,坐直身体等蔺雨舟来。这种行为像一种情感代偿,她希望能给蔺雨舟带来一点安慰。 蔺雨舟先去洗手,然后坐在她旁边搓手。 “怎么?” “有点凉。” “没事的。” 李斯琳微微偏过头去,察觉蔺雨舟冰凉的指尖触在她耳垂上,轻轻拧银耳钉的扣子取下来,再用棉签擦拭。他好像怕弄疼她,甚至没有用什么力气。李斯琳觉得温暖。 蔺雨舟的确想到从前,他几岁的时候,吵着帮母亲处理过敏的耳朵。那时他处理后,会用手指揉一揉,问母亲:“还痒吗?” 这一次也一样,他轻轻地揉,问李斯琳:“好点了吗?” “好多了。” 李斯琳整个人在沙发上换了个方向,将另一只耳朵也交给他。在他扭身换棉签的时候,她偷偷看他,而他,眼角有点红。 “我没想到顾峻川会让孩子随母姓,他看起来是个大男子主义。”李斯琳随便找个话题聊。 “他说他那个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爱的女人都姓蔺,他觉得很酷。” “所以他真的也很酷。” 李斯琳再看蔺雨舟,他已恢复了情绪,她心里好受了一点。蔺雨舟这样的人,难过都被他埋在心底了。他的情感比想象中更加深沉。 “谢谢。”李斯琳捏着自己耳垂说。 “不客气。” “那你把衣服给我。” “我去房间换。” 李斯琳把衣服丢进洗衣机以后,蹲下看转筒消磨时间,看到那件衣服混进她的衣服里。她原本就不拘小节,亦没有蔺雨舟的想象那么丰富。她甚至觉得这样洗衣服省事、省钱。于是提出建议:“以后就这么洗。下次你洗衣服也告诉我。我除了贴身衣物和袜子要手洗,其他的谁洗就招呼一声。” “哦。” “你哦什么?你介意?你有洁癖?” “不是。”蔺雨舟蹲在她身边。 也不知道洗衣服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好看,但两个人都蹲在那。李斯琳抱着膝盖,转过头去问蔺雨舟:“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实验室里没有喜欢的同事吗?也没遇到喜欢的女生?你可以参加聚会和研讨会多认识一些人。你姐姐昨天跟我说,感觉你情感上缺根筋。让我劝你。” “可是我感觉我没什么立场劝你,但我当时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你姐。她看起来挺担心你的。你是遇到了什么困境了吗?” “你呢?恋爱开心吗?你让你男朋友晚点回来,他没什么意见吗?”蔺雨舟站起来拍拍腿。两个人个子都高,蹲在这聊这些实在是奇怪。两个人去到沙发上坐着,有谈一谈的架势。 “不是回来,是来。他没来过中国。”李斯琳掰着手指头细数男友的特点:“意大利人、一米九、游泳运动员退役、金色头发。”甚至给蔺雨舟看照片:“帅吗?” 见蔺雨舟不说话,再问他一次:“帅吗?” 蔺雨舟点头:“你们很配。” “谈恋爱很好玩的,你也要多谈恋爱。我这个现身说法是不是还行?” “我好奇的是,那时你对我的喜欢,是真的吗?”蔺雨舟看着她,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他讲话的声音比从前还要轻,带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叹息。 李斯琳走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后悔自己当年没有赴最后一次吃饭的约,亦觉得自己那时对她不够好。他的负罪感似乎没有来处,只是在这三年里,住在她的房子里,好像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了解她,也更期待她归来。 蔺雨舟没等来李斯琳的答案,但他笑了笑:“我的问题太蠢了。” “不蠢。” “所以我…” “当然是认真的。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喜欢最久的人,可能因为得不到,所以就格外惦记,惦记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我梦里都是你。说出来可能有点过分,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冒犯你,在梦里我跟你什么都做过了。”李斯琳自嘲地笑笑,但她又觉得这样的聊天就应该再真诚一点,毕竟此刻的他们像朋友一样:“我的梦里甚至有一套关于你的独特剧本,每一个动作都是根据你的性格量身定制的。那些表情、语言、动作,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适合。但这也没什么丢人的不是么?哪个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没有编织过这样的梦境呢?” 在李斯琳的梦里,第一次接吻的蔺雨舟并不知道应该摘掉他的眼镜;他羞于在她面前脱掉衣服,他们的第一次是由她主导完成的。她有经验,甚至依据事实让他的第一次快如疾风。但第二次、第三次,后来的每一次,都越来越好。 她并不羞于承认爱过他,甚至把她当时可以放在台面上的爱和羞于启齿的“爱”都一一承认。 “我不谈恋爱是因为…我想有一天能见到你的时候,能对你说句抱歉。毕竟这几年我尝试很多次跟你说话,但你从来都不回我。”蔺雨舟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你不回我消息,你的朋友圈和社交账号都对我进行了屏蔽。如果不是别人偶尔说起,我甚至以为你从世界上消失了。” 蔺雨舟是在这些小事中尝试理解李斯琳的态度的。她不再喜欢他了,觉得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再没必要让他知晓他的去向。只是她割裂得太过决绝,让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在爱情方面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我是觉得你并不会关心我的动向,甚至害怕你把那看成我的不甘和示威。” “我关心的。非常关心。” 姐夫顾峻川总是刺激他。他在的时候,顾峻川会刻意拿出手机:诶?李斯琳这组照片不错;李斯琳想吃川菜想哭了;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吃的?…这样的时刻太多了,他念的时候还要把手机送到蔺雨舟面前。总之就是要把蔺雨舟下油锅煎了,正面煎过反面煎。 “哦哦,你关心啊?”李斯琳拿出手机,又跟他确认:“你确定你要看我那些唠唠叨叨没营养的东西?” 蔺雨舟点头:“要看。” “行。” 李斯琳把他从屏蔽列表里放出来,说是列表,其实只屏蔽了他一个人。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迅速把他屏蔽了:“等我晚上吃饭回来再放你回来吧。” 她出门的时候问蔺雨舟回来时候需要带些什么么?蔺雨舟说没什么要带的。但当她出了小区,就收到他的消息:“带几个馒头?煎馒头片吃。” 李斯琳看着那条消息半晌,笑了。对话框里是过去几年蔺雨舟给她发的十余条祝福消息,以及偶尔有事的口吻问她的话,她都没有回过。 此刻终于回他一条:“行,我再买瓶腐乳。” 离弦(四) 父亲李润凯住的地方距离李斯琳两站地铁,她拎着从国外带回的礼物,又顺手在路边给继母吴瑕买了一束花。进门的时候看到一大家子人,叔叔婶婶弟弟妹妹,都来一起过年。奶奶绕着李斯琳转了一圈,念着:“怎么还这么瘦啊?” 李斯琳给奶奶展示自己的胳膊:“我这都是腱子肉啊!” 合家团圆的感觉很好。李斯琳有好几年都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从进门起一直被一群人瞩目着。母亲何韵再三邀请李斯琳去姥姥家,说姥姥很想念她。李斯琳就将视频打过去,跟姥姥聊天。 李斯琳的父母家里似乎都有长寿基因,姥姥已是鲐背之年,仍旧耳聪目明。在视频里要求看看李斯琳爸爸李润凯,说好多年没见了,看看前女婿有没有变老。 李斯琳忙捂上电话向外跑,继母吴瑕却说:“斯琳,没事儿。”转身去厨房随他人忙活。吴瑕寡言大方,跟母亲何韵非同类人,对李斯琳亦是从不挑剔。自己没有女儿,就把李斯琳当作半个女儿养。多年以来,李斯琳只要去父亲家里,吴瑕总会给她做上几道菜,临走时再给她拎点东西。李斯琳觉得这样的关系很好,不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远。她们几乎没有过不愉快,仅有的几次,李斯琳也不太能想得起原因了。在父母离婚以后,她迅速适应了这样的模式。也正因如此,她在人际交往中对人几乎从未有过过于苛责的要求。 李润凯跟姥姥视频,回忆了一些当年的事,老人唏嘘不已。 李斯琳怕奶奶家其他人听到说些不中听的话,这个过程中将阳台门拉上,他们视频的时候她站在那等着。对待这样的事她很有经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矛盾,从小就懂察言观色。奶奶觉得她这样可怜,她自己不觉得,反而宽慰老人:所以我人情练达啊!那么小就懂跟大人斗智斗勇。 外面零星放一两处爆竹,吓人一跳一跳。李润凯问李斯琳:“今天怎么不去姥姥家了?” “老这么跑有点累。明年先去姥姥家,初一来奶奶家。” 李斯琳其实心里清楚,无论是哪一边,她去了对方都会开心。她不去,也不会对心情有过多影响。毕竟父母都各自有家,而她也成年了。她也有想过,或许除夕这一天就谁家都不去,可她这么多年来也算孤零零过了几个年,那种滋味并不好受。每个人的孤独都有阈值,对李斯琳而言,平日里,哪怕生日,她一个人过都没有任何问题。她总能找到办法取悦自己。但每年只有中秋和除夕这两天,她不能一个人。一个人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凄惨。 在国外,她总会在这两天主动攒局,拉着同学们一起过。甚至在上一年,因为没人一起过年,她跑去找岑嘉容,在她那里耗过了除夕。 “那就敲了钟再走。爸爸不喝酒,送你回去。” 李斯琳忙拒绝:“别别,我都多大人了,不需要送。我早点回家睡觉。时差还没倒完呢!” “回来这么久没倒完?” “没倒完。” 李润凯意外没有追问,只是对她说走的时候打包点菜回去。但李斯琳说订餐方便,过年吃剩菜不好,接着耸耸肩,跑去找吴瑕。吴瑕很会做面食,她蒸的馒头可真是一绝,松软甜香。她亲昵抱着吴瑕肩膀说:“吴瑕妈妈,你能给我蒸几个馒头我晚点带走吗?” “好啊。蒸十个,过年了,图个十全十美。” “太好了。”李斯琳头跟她靠了靠,悄声说:“我给您买了一件大衣,今天没带来。因为我怕别人眼红。”大衣很贵,她做不到人手一件。但吴瑕那件大衣,已经很旧了。 “你别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赚钱不容易。” “我赚钱很容易啊!”李斯琳摆出几个动作来:“我就这样、这样,就能赚很多钱。我就是觉得你穿肯定很好看。” 吴瑕被她逗笑了,去外面跟叔叔说:“待会儿给我留个火,我给小琳蒸馒头。她想吃。” 奶奶把李斯琳拉进房间里,让她当面讲讲这几年在外面的事。奶奶问得细,有没有交外国男朋友啊?钱够不够花啊?学习高兴吗?李斯琳就伸手:“奶奶,我钱不够花。”老人真的就从枕下掏出一个存折来,让李斯琳拿去花。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睛还红了:“你爸妈离婚早,奶奶就怕你受委屈。” “吴瑕妈妈和陈颂爸爸人都很好,我没受过委屈。” 李斯琳安慰奶奶,顺手接过存折揣进兜里:“五千啊?还是那个密码啊?” “两万。前几年给你存的都没动。” 李斯琳就抱着奶奶亲了口:“我最爱奶奶了。” 奶奶说完话累了,李斯琳就躺在她旁边拍她睡觉。老人八成是知道她不喜欢每次在外面被一群人围着问东问西,每次回来都拉她来房间里躲清静。奶奶睡了,李斯琳拿出手机来,看到蔺雨舟问她:“还能买到馒头吗?” “现蒸的。你不是回你姐那?” “我姐他们中午临时收拾东西回云南了。” “那你不回?” “我没买到机票,初三回。”蔺雨舟又说:“没事,我之前也一个人过了两次年。” 李斯琳猜测应该是2020年的除夕,是蔺雨舟一个人过的。那天晚上,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你的紧急物资我用了,等情况好一些我会买了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一个人在国外要小心,祝你新年快乐。 李斯琳因为害怕一个人过年,一瞬间就觉得蔺雨舟可怜,吃过饭就拎着馒头走了。下了车看到路边的店铺都关门了,她就算想买一些年饭,也无处可买。但她还是多跑了一条街,看看能不能碰运气,好歹打包两个热菜回去。她跑空了,也打不到车了。从三公里外走到家的时候,人已经冻透了。 进门的时候一身凉气,嘴唇有点紫。蔺雨舟从厨房跑出来,看她哆嗦着脱大衣,就上前接过:“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转身又去倒温水,让她捧着暖手。 李斯琳抱着水杯窝进沙发里:“外面好冷啊。”其实是她走太远太久了。她像一只落难的小鸟,可怜极了。蔺雨舟抱了一床被子给她盖上:“你自己回来的吗?” “不然让我爸送我回来啊?他都不知道房子租出去了。看到你又要问东问西。” “叔叔知道房子租出去了啊。”蔺雨舟说:“他来过一次。” 李润凯有李斯琳家里钥匙,但从李斯琳入住后就没来过,因为李斯琳要求独立空间。某一天他经过,一时兴起,决定进门看看,顺道帮她检查水电。那时是晚上九点多,他开了门进来,看到打扫房间的蔺雨舟,两个人着实都吓了一跳。李润凯是听说过有人专门撬锁找长久无人的房子住的,当即要报警。蔺雨舟在确认他身份后把自己的各种证件给他看,也顺道说了租住房子的事。 “叔叔没跟你说?” “没有。” 李润凯生怕李斯琳说他多管闲事,那之后对李斯琳只字不提,也要求蔺雨舟不用特意提起。李斯琳终于知道为什么李润凯没有追问她早归了,感情他什么都知道。八成还往深了想,觉得李斯琳回来后跟蔺雨舟发生了什么。 “你们后来有联系吗?我爸又来过吗?”李斯琳问。 “没有。” “你回答太快了。” “因为的确没有。” 李斯琳的身体暖了一点,但脚底还有凉气,人蔫蔫不想动。可这一天好歹是除夕,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总不能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整晚看晚会,那真就应验了蔺雨舟签合同时说的话了。 “我们总得吃点什么,那馒头煎一煎,打个蛋花汤,好歹也算一顿饭。”她说。 “可是我食材都准备好了。22:00前可以开饭。” 李斯琳闻言雀跃起来,跑过去看,案台上放着波士顿龙虾等诸多昂贵食材。 “?哪买的?” “川哥走之前送过来的。” “哦。”李斯琳为自己刚刚走那几公里路叫屈,完全忘记蔺雨舟有土豪姐夫,根本不会让他除夕夜吃煎馒头片。但她没有抱怨,因为她马上就觉得这顿值钱的年饭,应该能挺不错。提议帮忙,蔺雨舟没制止,拿出一张菜谱来对李斯琳说:“能不能做好,就看川哥的菜谱是否靠谱了。” “清蒸都好吃。” “但我要挑战避风塘口味。” “那我给你加油。”李斯琳两手拎起虾,强迫那要入口的虾跟蔺雨舟振臂。 蔺雨舟笑了:“它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蔺雨舟跟李斯琳一样,会在一个人过年的时候倍感孤独。但蔺雨落已经给他买好了机票让他一起走,他却推脱了。他想,李斯琳从热闹的长辈家里出来,推开门,一整个黑漆漆的屋子空无一人。人会像从极乐场回到冰窖,快乐的感觉很快会消退,紧接着会有成倍的孤独笼罩她。 坚强的李斯琳一定什么都不会对别人说。她大概率会发一条阖家团圆的朋友圈,然后窝在床上刷泡沫剧,用别人的幸福来慰藉她的这一晚的孤寂。 蔺雨舟觉得也很有可能是自己多想,但他就是直觉她会这样,所以选择留下。 李斯琳把电视声音调大,偶尔跑到客厅看她喜欢的演员,回来后给蔺雨舟复述刚刚的表演,顺带点评。两个没什么过日子经验的人,在厨房里认真忙碌,立志做出十个大菜来。 两个人都聪明,排列组合得心应手,最后上桌的时候,竟是12道。 “太厉害了!”李斯琳拿起手机拍照。她不爱装深沉,社交账号就是她的快乐场,今天的壮举是一定要分享的。她决不能在一年一度的餐桌大赛里败下阵来。 终于坐下来,李斯琳指着鞋柜上的酒:“那也是你姐夫给的吧?” “对。” “那不能浪费啊,过年呢!”她提议喝点。但孤男寡女,又怕酒后出乱子,于是下了任务,每人最多两杯,贪杯的明年变穷光蛋。 “可我本来就是穷光蛋。”蔺雨舟说。 “谁不是呢。” 李斯琳笑着跟他捧杯。她又自在起来,脚抬到椅子上,啃龙虾。电视里曲艺杂技好不热闹,他们边看边聊,很快都忘记了事先约好的饮酒限量。 曾设想的孤独感并未来袭,反倒感受到了另一种满足。李斯琳身体内的冷被驱逐干净,跟蔺雨舟一起因为喝酒而上脸。她不自知,指着蔺雨舟的猴屁股脸嘲笑:“你这酒量这辈子算练不出来了。” 蔺雨舟拿起手机拍她,给她看:“你又好到哪去了?” 李斯琳捂着脸颊,不肯相信:“这是我?这是我吗?我不信。” 她有点上头,讲话口气比从前可爱。歪着脑袋,睁大着眼睛,像没长大的小孩。 “你高兴就好。”蔺雨舟说,扯起一张纸巾擦掉她嘴角的酒渍。指尖擦到她的唇边,细痒难耐。李斯琳下意识躲开:“你喝多了。”